正文

金子:夜上海

(2011-03-22 12:56:38) 下一个

  老家
  “一个竹子,一个猜,两个竹子,两个猜…….”,一群儿小女孩正在土道边玩着竹节儿,虽是简单到不行的游戏,可人人的脸上都激动得红润润的,唧唧喳喳的清脆笑声不时地响起……
  一个小女孩安静的站在一旁,说远不远的,脸上只是淡淡的,可眼里的热情却是挡不住的溢出来。“啊,秀娥,你又输了,快拿来,拿来”。一个个子略高的小女孩猛地冲上前去,想从另一个小孩手里抢了东西过来,却不想那孩子个头儿虽小,却凶悍得很,护着手里的东西,竟还将那女孩推了个跟头。
  “哇”的一声儿,那高个儿的女孩哭了出来,其他的孩子忙围了上去安慰她。那叫秀娥的矮个儿女孩却随意地擦擦脸,转身向一旁站着的小女孩走去。
  “喂,你又站在这儿愣什么,干吗不一起玩”,那小女孩微微一笑,从衣襟儿里掏了手绢出来递给秀娥。那丫头接过去胡乱擦了擦,伸手拿起在一旁放着的猪草篮子,伸手拽了那小女孩儿,“走吧”。
  “赵秀娥,你这个讨厌鬼,等我告诉你娘去”,身后那高个儿的女孩子已站起身来,推开身边的其他孩子,指着秀娥大声儿喊叫。
  秀娥眉头一皱,停下脚步转身怒视着那女孩儿,弯身就想放下篮子冲了过去,可手臂一紧,转头看去,却是那安静的小女孩拉住了她,指指快要下山的夕阳。
  秀娥扁扁嘴,抬头冲那女孩“王玉娇,不怕挨打,你就去告”,说完抬头挺胸的拉着身边儿的女孩就走,也不管后面如何叫嚣。
  小溪流淌,树叶沙沙,或白或紫的无名野花儿开了遍地,两个孩子开开心心在田间阡陌中走着,你推推我,我又挤挤你,摘朵儿野花,又捋个树叶儿,不知有多开心,这世外桃源似的情景,竟象幅画儿一样。
  转过了一个小林子,一幢白墙黑瓦围着的大屋现了出来。两个孩子加快脚步,绕了半圈儿,来到一个角门,秀娥上去轻叩了叩。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满是皱纹的脸孔探了出来,低头看是秀娥,笑了出来“你这小丫头,又跑哪里去疯,你娘正找你找的紧呢”,伸手一拍她头,“还不快去”,秀娥一吐舌头,忙闪了进去,老头这才看见身后的小女孩,“呦,表小姐也在,定是被那丫头拉了出去,快进去歇歇,大热的天,小心身子”。小女孩笑着点点头,抬脚进了去。
  走在阴冷的小路上,地上都是青苔,有些滑,小女孩也还是不紧不慢的走着,两边都种满了翠竹,随风曳动,一股清香慢慢的溢出来,小女孩不禁停住了脚步,闭上眼,静静的感受着。
  “你这丫头在这儿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有些冷厉的声音,小女孩一哆嗦,回身低下头,轻声叫,“姨娘”,声音竟是分外的清越,极其入耳,“哼”,一个身影慢慢的靠了过来,高高的身量儿,金棕色的大对襟儿袄,同色的裙子,脸色有些苍白,细细的眉眼,薄薄的唇,额上围着黑色的围额,两个金坠子在耳边轻轻摇晃。
  一股子怨气由内而外地发出来,小女孩不禁倒退了一步。“快去帮你二姐收拾,找了你半天,竟在这儿晃荡,嗯”?!“是”女孩儿点点头,忙的回身走了。
  刚拐过一个假山石,就听身后有人说“太太,真不知道老爷是怎样想的,二太太就是个没生儿子的妾,竟把她家的亲戚又接了来,还让叫做小姐,又管您叫姨娘,她那里配呀”。
  大太太淡淡说了句,“秦嬷,别说了,这是老爷决定的事儿”,“是”,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靠在假山后的小女孩静静的站了会儿,就转身走了。可大太太的那怨恨的声音,却围绕不去。
  这房子很大,徐家老爷很有钱,周围上千亩田地都是徐家的,更不用提还有那些染坊,酒坊……而我不过是一个投靠来的穷亲戚,这家的二太太还在世时,我家的一个下人带着还不到三岁的我投奔了来。其实也是三服以外的表亲,可二太太心好,又想着我跟她女儿也是个伴儿,就求老爷收留了我下来。
  听伺候二太太的张嬷说,老爷见了我,端详了会儿就说我是个福难并重的人,旁人听着不好,以为是不能留,谁知道徐老爷竟要下人们对我以小姐相称。
  带我来的林叔,现在已经不在了,是肺痨。之前只是老咳嗽,可在我快要十岁那年,终是熬不住地去了。临前他悄悄的把一个翠坠儿给我戴上,说这是我认亲的表记,我那时才知道,原来我只是和爹娘失散了,并非没有。
  可林叔也说不清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也刚去我家不久,那儿的管家是他的堂兄弟,本想着混口饭吃,没成想最后竟是他带我逃了出来。
  他只知道我家是书香门第,家里人都很好,只见过我爹两次,说是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看他说话困难的样子,我也没法再多问些什么,过了一晚,林叔就撒手去了,老爷赏了几块儿大洋发送了。
  这时二太太也不行了,是因为痰症,勉强挣扎了一个月,还是满眼泪水的去了,表姐哭得不行,而徐老爷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让人风风光光的发送了她。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去陪表姐的时候,无意间看见老爷坐在二太太常坐的塌上,抚摸着那滑滑的丝枕。心里才知道,原来他也是痛的。老爷转头见我站在一旁,凝视了我一会儿,就挥手让我下去了。
  我从没告诉过别人,那晚我所见到的,只是从此以后,见了老爷,叫他那声姨父却是真诚了许多。
  我的亲人一个个都消失了,现在就只剩下…..“清朗…”一个明丽的声音传来,我从记忆中抬起头来,回首望去,一个明媚丽人正向我走来…..她就是我现在仅剩的亲人,我的表姐---丹青。
  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表姐比我大五岁,按说十七岁的姑娘在这里早就嫁了人,可因为徐丹青是庶出,大太太根本提也不提,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一年年的耽误了下来。
  二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大太太却生了两个儿子。徐老爷家虽世代经商,可他却是个读过大书的人,大太太是商人之女,识得几个字,却不像二太太那样是个才女。我这个远房姨娘画得一手好画儿,徐老爷最喜国画,所以当初生了表姐,老爷才给她取名叫丹青。
  大少爷徐墨染今年二十三岁,说是要继承家业的,可惜似乎只继承了他爹娘的阴沉,却没什么大智慧,二少爷徐墨阳今年二十岁,正在燕京大学堂读大学,好像是西洋文学,极聪明的一个人,但跟老爷总是对着干。
  出去上学后,更是受了什么新思想教育,每次回来都和老爷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相比较起来,他跟大少爷感情不太亲,大太太也更疼大少爷。但是他跟丹青的感情极好,所以对我也很好,只是他外出上学,不常得见就是了。
  最小的是二小姐,也只比丹青小半岁而已,那时二太太正怀孕,服侍她的张嬷说,是老爷喝醉了酒,才让大太太的丫头玉莲得了益,也就是现在的三太太,她原是大太太的贴身丫头。张嬷就是秀娥的娘,原是二太太带来的丫头,后来嫁了老爷手下的一个坊主,却也还是忠心耿耿的照顾着二太太,丹青还有我。
  虽说大太太好像面子上对二小姐更好,可每次三太太见了大太太,都像猫避鼠似的小心奉承着,总觉得她似乎过得也不好,徐老爷也是十天半个月的不登她的房门。可重要的是,从我有记忆来,似乎也从未见他去过大太太的屋子。
  转眼间,丹青已来到我面前,一身浅粉的绣花旗袍,是仿照上海最时髦的样式,未语先笑,样子像极了二太太,我不禁一恍。“小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去,一天的没见你,不是又被秀娥那丫头带出去了吧”。我微微一笑“姐姐,我正要去二小姐那儿呢”。
  丹青淡淡的一撇嘴,“别去了,早就走了,她那性子有了热闹哪里还等得了”,说完牵了我的手,“走,张嬷做了好多点心,就等你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姐姐的手又细又温暖,我暗暗的使力握住,这双从小为我遮风挡雨的手。笑着回房时,就看见张嬷正揪紧了秀娥的耳朵,用力的拧,见了我们才放手,秀娥一溜烟儿的就不见了,任她老娘在后面扯着脖子喊。
  丹青每天晚饭前都要静坐,为二太太祈冥福,这时我们都会退出去,让她一人清静。张嬷也念了我好一会儿,说到最后还是都怪在自己女儿头上。我微笑着听着,一言不发,张嬷帮我又捋了捋辫子,看看我,又叹息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寄人篱下的关系,我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似乎总能看透别人再想些什么,也有着同龄孩子所没有的克制。克制,这个词儿是墨阳用来形容我的,他说见了我,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可说实在的,我自己还都不明白呢,记得那时墨阳摸着我的头笑,说等我再大几岁就明白了。那时我八岁。
  慢慢的走回到自己的小屋,就在竹林的一角。二太太是极喜静的,就要了这偏僻的院落。小屋干干净净的,除了床,衣柜,就是一张书案靠在窗边,屋子都是我自己收拾,所以没人知道床下塞满了书。
  人人都知道我识字,却没人知道老爷从我四岁起就教我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从他知道我过目不忘开始。二太太喜爱作画,自己的女儿却不喜欢,所以她一腔抱负都教给了我,我虽没有人生阅历,画不来大山大水,可一手工笔,每每姨娘见了都万分感叹地说,天分。
  丹青素来不喜作画,却天生的极善音律,不论箫笛管笙,都奏的如泣如诉。我经常帮她抄乐谱,听她演奏。丹青闲来无事时,也总喜教我两手。我不懂得拒绝,只是想讨她欢喜,也真的下了些功夫去学,直到有一天,她叫我与她合奏一曲,我箫她笛。一曲既终,一旁的墨阳愣愣的,连张嬷都听住了,丹青怔怔的盯着我,直到墨阳说了句什么笑话,大家一笑,丹青也淡然自若的跟墨阳说笑。我心里感觉怪怪的,从此再也没当着丹青的面摆弄过乐器,她也从没问过,可待我还是一样的好。那年我十岁。
  我不知道徐家的人是否都好为人师,墨阳也是如此,尤其在他出去上学之后,每每回来都定要拉着我说个不停,丹青和张嬷都笑说,仿佛我倒是他亲妹子一样。
  拜伦呀,雪莱,泰戈尔,弗洛伊德…….一大堆外国人的名字都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这样的理论,那样的诗词,甚至还有一种极其奇怪的语言,也教我讲,既不像家乡话,也不是门口老王说的山东话。当我很慎重的问墨阳,这就是广东话吗?墨阳当时正在喝茶,一口就喷了出来,咳嗽得要命,可偏还要大笑。丹青跟我说他疯魔了,不要理他,过了两天,墨阳拿了本书来,上面的汉字我认得,书皮上写着英吉利语编,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国话。就这样,墨阳就象是填鸭一样,不停的灌输着我这些东西,无论我多么白痴的看着他。
  拜天生的好记性所赐,这些我根本就不懂的东西竟也牢牢的占据住了我的脑海,直到有一天弄明白,这些人虽长着花花绿绿的头发,花花绿绿的眼睛,可跟我们一样,还是要吃饭,上茅厕的,我才有些感了兴趣,原来他们都是人。
  慢慢的知道了除了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外面还有别的国家,有好多奇妙的东西存在,我突然羡慕的不得了,跟墨阳说,我也要出去转转。墨阳当时笑得前仰后合,说那样的话,我也是个巾帼豪杰了。我不懂,却也憧憬着,有那么一天的到来,去看那花花绿绿的世界。这一年,我十二岁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似乎明里除了丹青,大家都对我淡淡的,但实际上又人人跟我有着密切的联系。我记得曾问过墨阳,为什么老跟我说这些,那时他笑着说,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小丫头,又有种能够抚慰人伤痛的能力。
  可惜,我还是不懂,可我也不会去不休的追问,只是自己暗暗的思考,也许这就是墨阳所说的克制吧,我不禁偷笑了出来,看来我也有些长大了呢,下次见面一定要告诉墨阳这点。
  吃过晚饭,我和丹青回到了她的房间,想想刚才大太太一脸的晦气,不停的找别人的麻烦,要不是老爷重重的放了碗筷,不知她还要闹多久,好像是因为大少爷几天都没回来的缘故。
  我勉强拔了几口,见丹青给我做眼色,就和她一同告退了下来。反正晚饭前点心吃得不少,回来再吃些水果,也就不会饿了。
  张嬷在教秀娥纳鞋底子,秀娥笨手笨脚的,不停的被她娘戳脑门子,丹青坐在塌子上和我闲谈,说是墨阳曾说过有一种西洋乐器叫钢琴,她感兴趣的恨,说是想叫老爷弄一架来给她。
  我静静的坐在一旁听,低头绣着一幅手帕,这是张嬷教我的,丹青从不屑学这些,我却觉得这也是个玩意儿,就让张嬷教了我,作为消遣。
  屋子里一片的温馨,淡淡的笑容浮在我的眉梢眼角,丹青和墨阳都说我开心的笑容很美,只是不多,虽说我似乎总在笑着。
  “哗啦”,好像有人踢到了放在外面的水盆儿,吓了大家一跳,正面面相觑,张嬷想站起身,出门去看看,帘子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仔细一看,却是管家嬷嬷,脸上有些个慌张。丹青站起身来,还未及开口,吴嬷嬷已开口说“大小姐,老爷太太叫你过去呢”,丹青一怔,“吴嬷,出什么事儿了吗,嗯”,吴嬷犹豫的看了丹青一眼,张嬷已走上去,“哎哟,吴姐,什么事儿呀,也值得你这么慌里慌张的”。
  吴嬷苦笑了一下,“大少爷出事儿了,仔细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扣在省城了,您快去吧”。丹青一皱眉头,看了我们一眼,“走吧”。说完跟着吴嬷走了出去。
  看着张嬷娘儿俩有些慌张的样子,我转身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直直的坐在椅子上,心里突突的乱跳,又是那种感觉,林叔走的那天是这样,二太太也是,那今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隔壁房里张嬷凄惨的叫声“怎么会这样呀,我的小姐呀……”!!!
  省城
  我默默的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其实这些年来也没什么太多的衣服,二太太对我很好,每次做新衣都想着我,可我向来都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丹青叽叽喳喳的,所以到最后也就那么一件儿俩件儿的。别人都以为我天生素淡,不喜欢这个,其实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样开口而已。
  大少爷做生意犯了事儿,被省城的一个督军抓了个正着,详细的张嬷也说不清楚,只是说跟军队的后勤整备有关。大少爷和一个日本商人在里面做了手脚,那小鬼子见出了事儿,两脚抹油,溜回了满洲里,督军拿他也莫奈何,那里已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大少爷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听说是在一家妓院,被那帮当兵的赤条条的拉到了督军衙门,几鞭子下去,就什么都招了。虽说大部分的他和那日本人暗吃下的钱,都已被那家伙以做更大的生意为名拿了去,可督军府不管这一套,逮着谁那就谁倒霉了。
  徐家商号在省城里自是有人的,连夜的去打点,才让大少爷少受了些罪,又塞了些钱给那里的一个主办文书,他私底下说,这罪怎么判,全看督军大人的意思了,要往重了说,判个叛国都是说得通的,竟敢和日本商人勾结了在军需上动手脚,往轻了说,也是个诈骗,不过大部分的罪都推给那个跑了的日本人也就是了,又暗示说这事儿得找督军大人身边的何副官才好办。
  商号主管得了这个信儿,一边给徐老爷这边报信儿,一边儿去督军府找那位何副官疏通。偏生这来报信儿的这个后生,在路上碰上了劫道的,被人打的一瘸一拐的,强挣扎着来时,第二个报信儿已经到了。徐家就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全都被打懵了。
  那督军不要钱,不要物,只要一个人---丹青。丹青前两年曾随着老爷太太他们去过省城,给前任督军的老母贺寿,那时现在的这个姓吴的督军还只是他手下的一个旅长。丹青当时十五岁,如桃蕊初绽,一曲碧落吹完,无人不叫好。回来听二太太说,要不是老太太的孙子还小,丹青就成了督军的儿媳妇了。当时大太太还一肚子的不乐意,可谁知道丹青的一切已落入了现在这个督军,吴孟举的眼中。
  现在才知道,这姓吴的督军曾暗示过徐老爷,想娶丹青,但老爷他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妾,就轻巧婉转的给挡了回去。那时的吴督军也没再说什么,过了这些日子,老爷也觉得没什么了,没想到那姓吴的等的就是这一天。
  丹青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床上躺着去了,秀娥悄悄地跟我说,她脸上有好大的巴掌印儿,张嬷只是坐在一边哭,边哭边骂,上到老天,下到大少爷,心疼她的宝贝小姐怎么会这么命苦,又说没娘的孩子就是没人疼。
  我站在一旁,断断续续的从管家嬷嬷嘴里听到了这些事儿,吴嬷嬷送丹青回来的,就一直没走,她不好意思去看丹青,又不能走,只好站过一旁安慰张嬷。可眼里不停的瞟着里屋,想来是大太太的意思,怕丹青一时寻了短。这倒也没什么,可她的宝贝儿子还攥在吴督军的手里,丹青现在就是他儿子的命。
  看着满脸鼻涕眼泪的张嬷,无可奈何的吴嬷,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的秀娥,我悄悄转身进了丹青的睡房。
  屋里暗沉沉的,一股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轻巧的走到了丹青的床前,在床沿儿坐下。
  丹青大大的眸子睁着,似乎穿过了帐顶看向未知的地方,眼睛红肿,看来是大哭过一场,可现在里面干涸的却象古井一样,毫无生气。脸上的红印仍未消去,已经肿胀了起来,在丹青明洁的面孔上狰狞着……
  我慢慢伸出手,想握住丹青的手,刚碰到她的指尖,丹青就猛地缩了回去。我毫不气馁,一次次的试着,终于被我紧紧地握住了,丹青的手凉如寒冰,我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渐渐的竟暖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手心有些出汗了,想抽出手来好拿手绢来擦一擦,可却被丹青握的紧紧地。
  我抬眼看去,丹青不知什么时候以调转了眼光望着我,苦涩的眼里隐隐有了些悲哀,是那样的无奈,那样的愤怒和那样的仇恨……我心里头有很多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定定的与丹青对视,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意。
  丹青突然用力握紧了我的手,都有些疼了,我却不由自主地向她点了点头,潜意识里知道丹青似乎在向我要个承诺,而这又是我此时仅能给的,我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丹青竟有些微笑了,可接着眼光一冷,我这才发现身后有些动静,回身去看,是徐老爷。
  我叠着手里的衣服,心里只是可惜这些个书是带不去了,勉强拿了几本儿装上,不想带太多的东西去督军府,那样太招眼。
  我给老爷行礼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开始归置行李,丹青虽然没说,可我就明白她一定会带上我的。她并不知道徐老爷私底下对我很好,一来不想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这儿面对大太太,二来我是她娘家唯一的亲人了,就算去了督军府,也好有个依靠。
  东西不多,一会儿就好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本儿英吉利语编放进了包袱里。四面环顾了一下这简单至极的房子,心里也没什么可留念的,只是墨阳在窗边教我读书的情景竟闪现了一下。
  我下意识的用手摩挲着怀里的翠牌儿,对自己未知的生活倒也不太担心,反正这儿也不是我的家,只不过是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罢了。只是以后可能见不到墨阳,让我觉得有些不高兴。
  “吱呀”,房门响了一声,我回头看,竟然是徐老爷,他还是第一次走进我的屋子呢,看见我的行李包裹,他竟然愣住了,原本阴沉的眼眸竟有些复杂的情绪冒了出来。如果我在大几岁,可能就看得懂了,可现在,只是觉得老爷好象有些不高兴。
  低头给老爷行礼,看着他转身坐在了窗边的凳子上,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又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衣襟上别着的金怀表,突然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顶上,轻轻的抚摸着,吓了我一跳,有些害怕,可还是直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这性子,最好一世也不要动情,否则……”,老爷低低的声音传了来,我抬头去看他,满眼的问号,什么叫动情。
  老爷眼神复杂的盯着我,我只能勉强看出一些可惜,一丝怜悯来,其他的我不懂。“去了那儿,好好照顾你姐姐”,老爷淡淡地说,脸上已是恢复了平时,我安静的点点头。他说完站起身来向外走,我跟在后面送他,到了门口他突然站住了,唏唏嗦嗦的声音传来,我有些好奇,只是张大了眼睛看。
  老爷回过身来,塞了东西在我手中,就转身走了。一个有些温热的东西正躺在我手中,我低头看,是那只金表。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只在书中见过的句子,终于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眼前,西湖烟雨,弱柳拂岸,一切都与老家的样子不同,没有曲曲折折的水道,只有烟波渺渺的湖面,没有青青的水稻田,只有接踵连牵的店铺,没有那份宁静,却是说不出的热闹。
  秀娥瞪大了眼睛看着车外的一切,不时发出这样那样的惊呼声,张嬷开始时还约束她,到了后来自己的眼睛也是不够用了,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外面。
  张嬷不顾一切的要跟着丹青走,说什么也放心不下,她男人也没拦着,张嬷也只生了秀娥这一个女儿,那男人心里本就不愿意,可看在二太太的面子上,一直倒也还规矩。现在二太太也不在了,借着这个空,让张嬷自己走,正好便宜了他。张嬷心里不是不明白,只是夫妻间的感情早就淡了,只要求把秀娥带出来。那男人看秀娥也是个赔钱货,倒是满痛快地就答应了。
  张嬷面子上风风火火的张罗着一切,我却在背地里见过她落泪,女人就是这样,男人再绝情,她还是会为他心痛,这是二太太说的。那时她的表情淡淡的,只是没象张嬷这样哭出来,可当我看到张嬷流泪时,却想当时二太太要是哭出来可能还好些。
  丹青穿这一身大红的旗袍,外面围着一条说是西洋带回来的围巾,张嬷说不出那叫什么名字,丹青根本也不在乎,我却知道那叫蕾丝,墨阳说过的。
  督军看来对丹青很上心,在火车站竟派了一辆汽车来,丹青以前在省城坐过,我见过图片,就仔细的看了看,跟那洋片子里画得没什么不同,也就坐了上去。
  倒是张嬷和秀娥,还没从第一次坐火车情绪中恢复过来,又要坐这新鲜玩意儿,很是折腾了一会儿才上了车,给那司机忙得够呛,可丹青却一付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冷冷的。
  我安静的站在她旁边,直到上了车,就一路上听着秀娥的一惊一乍。偶尔我会感觉到丹青再看着我,有着探究的感觉,我却装作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直觉常常会让我做一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决定,因为从没错过,所以我也从没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做。
  二太太,墨阳还有丹青都问过我一个同样的问题,我到底在乎些什么,记得当时我只是笑,而他们却是摇头,可他们不知道,我在乎的太多了,根本没法一一的说出来,只是他们却从未看出来。
  我以为督军府就在西湖南边,因为车子一直沿着西湖向南走,直到到了一座大庄园门口,看上去没有徐老爷家的气派,但却要别致的多。张嬷和秀娥呆呆的看着,可丹青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阴沉了下来,一霎那间,我以为看见了徐老爷。张嬷不明白为什么,我却看见了庄园上的匾额---西子别院,这不是督军府。
  我虽不太明白,可没直接去督军府,而是来到这个类似私人庄园的地方,显而易见是有问题的。
  何副官是个一脸精明的中年人,在火车站见了丹青也是愣了愣,脸上有着明了的意味,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毕恭毕敬的带了我们来这里。
  进了正屋,何副官说督军现在公务繁忙,等晚上再来看姨娘。何副官说到这儿时,丹青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却点点头,何副官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我们之后,就走了。
  这屋子倒真是富丽堂皇,只是有些不搭调的感觉,张嬷倒也老实不客气,指挥着下人们开始归置我们的东西。丹青说声儿累了,转身就去里屋躺着了。
  我和秀娥来到了说是给我的屋子,督军许是听说了我是丹青的表妹,爱屋及乌,这屋子倒是比我在徐家老宅的还要好得多,秀娥在屋里四下乱看,我也随她,就安静的收拾自己的行李。秀娥正要过来帮忙,就听见张嬷叫她,冲我一吐舌头跑掉了。
  屋里立刻安静了起来,那份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现在才真的放松下来,不论在那儿,只有这种安静平和才能给我家的感觉,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天地。
  晚饭时那督军仍没有到来,丹青松了口气的样子,竟有了些笑模样,还跟我们讲了西湖醋鱼的典故,吃过饭,张嬷依然拿张杌子坐在门口教导秀娥纳鞋缝衣,而我依然坐在丹青身边绣着一幅新的帕子。
  丹青靠在软塌上,若有所思得看看我,又看看张嬷她们,偶然间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有默契的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时光,丹青又是那个我熟悉的丹青了,我暗自希望着这时间停住。
  一夜无梦,我竟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香甜的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有些微光了,浅红色的朝霞印着窗棂,我没来由的心情很好。自己起来梳洗收拾,推了门出来,就想去找丹青。
  丹青向来浅眠,这个时候一般也都醒了。路过侧房时,我放轻了脚步,秀娥向来爱赖床的,她睡不足一天都没精神,我不想吵醒了她。来到丹青的屋子,伸手去敲门,才发现门是虚掩的,不禁一怔。
  不管有没有张嬷陪着睡,丹青向来都是别着门闩睡的,里面隐隐传来一股我从未闻过的味道,就那么若有似无的飘了出来。我愣愣的站在门外,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敢再去敲门。
  可门竟自己开了,一双大脚先出了来,粗壮的腿,有我三个横宽的腰部和肩膀,落腮胡剃的趣青的下巴,还有一双应该是凶巴巴的双眼,此时却全是心满意足,一个象熊一般的男人正站在我眼前。
  我愣愣的盯着那张威武的脸,这人抬了抬眉毛,回手轻轻的关了房门,突然弯了身子下来,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看,我只觉得一时之间都不能呼吸了,好像被野兽盯住了一样,就那么一动不动的与他对视。
  “呵呵”,他却突然轻笑了出来,“很有勇气的小姑娘嘛,你就是清朗吧,云清朗?”我轻轻点点头,他抬起身来,“你姐姐还在睡,别打扰她了”。说完走下台阶,身上的衣服也没穿好,就这样走了出去,推开院门时,他回头望了丹青房门一眼,那眼中分明有着什么。
  我看不明白,直到几年后有这样一个男人也是这样的看着我时,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有些无奈的笑着对我说,傻姑娘,这叫留恋。
  可我现在只感到了伤痛,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身后转来了动静儿,我回身看过去,模糊中是张嬷那无奈心疼的脸孔,她看了看屋里,深深的叹口气,拿出手绢儿擦掉了我满眼的泪水,伸手拉了我出门去。
  临出院门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猛地一哆嗦,张嬷低头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刚刚竟仿佛看见丹青正站在门口,冷冷的向外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大少爷也早放了出来,可老爷还是赔了好大一笔钱,听说连土地都卖了一半儿出去,可丹青对这些毫不在乎,只是越来越淡漠,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那个大熊督军却对她好的不得了,弄了无数的玩艺儿来给她,包括丹青想了很久的钢琴,又请了一个老师每两天来教她一次。
  这似乎是丹青唯一高兴的时候,只有在音乐里,她才能忘了一切,仿佛她还是那个心高气傲,才华横溢的徐丹青,那个干净纯洁的徐丹青。
  她跟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当时正在读诗词,正好看到“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集一身”,不知为什么,那时情不自禁的就看了丹青一眼,丹青正弹奏着钢琴,突然回头看我,说了那些话。
  看着她的样子,我心里很不舒服,可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张嬷叫我出去帮一下忙,放下书我就出去了,等我回来正要进屋,突然看见丹青正拿着我刚才看的那本儿诗集,脸上的表情扭曲的甚至有些狰狞,我很害怕,悄悄的又退了出去。
  到了晚上,丹青没事儿人一样的,还和我讲笑话,我才放下心来,看天色晚了我也就回屋去休息了。路上无意间看见一堆碎屑洒在一丛竹子下,好奇的走过去看,竟是我的那本诗集,撕的碎碎的,碎的让我感到一股寒意不可抑制的冒了上来……我飞快的跑回了屋子,用被子蒙紧了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就睡了。
  时间过得很快,只要那督军不来,丹青也还是会笑的,我就见过好几次,督军悄悄的站在一旁,偷看着丹青的笑容,我想他是真的喜欢丹青的。可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去督军府,因为督军的正房太太不让,这夫人对督军是有过大恩的,督军强娶了丹青已是她的极限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督军带了丹青回大宅,她根本就不承认。
  徐家已经很久没来过信了,似乎丹青跟他们已没了关系,只有墨阳来了两封信,他对这种卖妹妹的事情都快要气疯了,可也鞭长莫及,无可奈何。信里只说他不想回家了,现在正在上海,可这也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
  有一天陪丹青练琴时,她突然想起今天就是我十三岁的生日了,说一定要好好的热闹一下,好久没看见丹青那么高兴了,我也很开心,一旁的秀娥和张嬷也鼓噪着,娘俩儿个忙的去吩咐下人们准备。
  丹青让我去换件儿喜兴儿点衣服,我笑着去了,回到屋里在我不多的衣服里找出了一件,虽还是过年时做的,不过从没上过身儿,红艳艳的,总也找不到机会穿。
  就是它吧,我把衣服穿好,正要出门,突然心里不舒服起来,摇摇头,还是快步的往丹青屋里走,刚到门口,就已觉得气氛不同了,我顿住了脚步,隐隐的听见里面张嬷在哭泣。
  等了会儿,我推门进去,看见丹青正站在窗边,脸上有着微笑和悲伤两种奇怪的情绪,张嬷只是低着头哭,见我进来,只有秀娥悄悄的蹭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老爷去了”。
  我愣在了当地,那个阴沉的老爷,那个教我读书的老爷,那个自己一人怀念着二太太的老爷竟然去了。
  屋里的气氛沉闷暗哑,我的心突突的跳着,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还有……“哗啦”,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儿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从房上掉了下来,我的心突然不再乱跳了,可丹青却突然大步的走出了房门……
  男人
  “咕嘟咕嘟”,药铫子里已然开了锅,一股苦涩的味道飘散在了四周,感觉眼前不禁有些迷迷蒙蒙的,秀娥耐不得热,早就跑到了门外,半蹲着,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只是手指在地上一划一划的。
  “药熬好了吗“张嬷探头进来,顺带给了门口的秀娥一巴掌“让你来帮忙,倒在这里偷懒”转过头又向我笑言,“要是弄好了,就让秀儿端来吧”,我点点头,看着张嬷扭头走了。秀娥扁着嘴巴揉揉头,却没有回嘴,只是趸进来,从厨架上拿了个青瓷碗递到了我面前。
  我一笑,就着她的手慢慢地把药倒了进去,“清朗”秀娥突然开口叫了我一声,我没抬眼,只是扬了扬眉头,秀娥却没再说下去,我也没问,这丫头最没耐性,想说的话,一会儿就说了。
  秀娥小心翼翼的捧了药转身出门去了,屋里热气腾腾的,我走到一边把扮演的窗扇全部打开,一阵凉风涌了进来,忍不住闭了眼感受着这份凉爽,思绪却慢慢的飘向了前院,那里有丹青,还有……
  昨晚“哗啦”一声响动之后,丹青出了门去,我下意识想跟,却被秀娥拽的死死的,看着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又顺势看了傻在一旁的张嬷,刚想开口,却听见丹青有些急切的声音响起,“张嬷,快来,快来下”。
  “哎,哎…小姐,来了”张嬷猛地醒过神儿来,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跑,秀娥倒是想跟了,却被我一把拉住,她不解的看着我,我只是摇了摇头,她抓了抓辫子,有些好奇的向外探头探脑,却也没有再出去。
  我很久没听见丹青那样急切的声音,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闷,只是潜意识的告诉自己不要出门去。外面传来了张嬷的惊呼声,不知道丹青说了句什么,那声低呼嘎然而止,夜晚又恢复了平静,可我的心却跳得越发厉害了。
  “清朗”,“啊”我微微一抖,张开眼,就看见秀娥正扒在房门口,笑嘻嘻的冲我挥手,“想什么呢,小姐找你,快去吧”。我笑着点了点头,回身把灶火归置好,这才转身同秀娥出了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青石小路上也有了些潮意,一丝风也没有,碧森森的竹叶静静的隐起一片幽暗,空气也随着凉了起来。
  秀娥走路向来没个片刻安静,东看看,西瞅瞅,一会儿踢下路边的小石子,一会儿又揪了下竹叶,弄来一片刷刷声。我原本有些紧的心,随着秀娥的手舞足蹈而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张嬷曾无奈的说,什么时候秀娥能有我一半的安静,就是叫她少活几年也甘心了。记得那时候秀娥吐着舌头说,还是让你老人家多活几年的好,瞧我多孝顺,说完撒腿就跑。
  屋里的人都笑了,丹青笑的更是花枝乱颤,我只是抿着嘴笑,不作声的递了块帕子给她擦眼泪。一向淡然的二太太脸上也带了笑意,只是眼风不经意的从站在一旁的我脸上扫过时 ,她一停,我低了头,过了会儿,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声叹息,“还是像秀娥这样好些”。
  声音是那样的低,我忍不住竖了耳朵像听清些,却闻到一阵淡淡地香气飘了过来,没等我抬头,一只细白微凉的手轻轻的拂上了我的脸颊,二太太低了头,有些怜惜的轻声说“好孩子,想笑就笑吧”。
  “清朗”,秀娥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到我跟前,轻轻在我眼前打了个榧子,手指摇啊摇的,眉梢眼底都是笑意。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秀娥一笑,反手握紧了我的手,快乐的拉着我往前走去。
  越靠近门口药味越重,一股股药气不停的从张嬷屋里发散了出来,秀娥眼瞅着到了门口,反而不肯往前走了,一转身跑去一旁的柴房里。
  我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快到门口却犹豫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感觉浮上了心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个见到督军的清晨。
  门帘子一掀,张嬷出了来,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却怎么也抹不去眉头的皱起。她回头看了看屋里,一转头这才看见我,想笑笑,却只是低声说了句,“快去吧,你姐姐等着呢”。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屋里突然传出了一阵轻微的笑声,包含了那样的喜悦。我下意识的又等了等,直到笑声消失,这才慢慢的伸手将帘子撩起了一个角儿,丹青温柔如水的神色就那样不防备的落入了我的眼。我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如果她欢喜,我也应该欢喜才对,可是…
  “姑娘好苦,姑娘好苦…”,屋外草垛子里的鹌鹑叫了起来,我心里一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天,秀娥跑来问我,你知不知道小姐这几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自打咱们来了这儿,还没见她这样高兴过。
  没等她说完,跟在后面过来的张嬷一巴掌将她赶了出去打水,看着她有些急怒的表情,我什么也没说,转身也跟着往外走。
  下了台阶,才发现我和秀娥都是两手空空,秀娥揉着头顶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挨揍。我笑着转身上了台阶,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张嬷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唉,男人…”。
  “清朗,是你吗,干嘛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呀”,屋里的丹青轻唤了一声,“哎”,我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略用力推开了门。她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我无法明了的意味,我唯一能听得明白的就是喜悦。
  不知怎的想起了去年墨阳回家来的时候,带着丹青和我,还有秀娥偷偷跑到厨房,弄了一个什么叫火锅的东西,吃的大家满头大汗。
  吃到一半,墨阳笑眯眯的问我们感觉如何,丹青正轻轻的用手帕擦额头的汗,样子说不出的秀气好看,她笑着说了几句汤厚肉嫩,别有滋味云云。
  我也觉得好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墨阳笑望过来,只冲他抿嘴一笑,低头去吃。倒是一旁埋头大吃的秀娥,嘴里塞满了东西,还边嚼边说了句,“香”。墨阳狂笑,说丹青说了那些个成语,都不如秀娥这一句话明白。
  突然觉得丹青的声音也好像那日吃的火锅一般,里面放了那么多材料,却也只说得出一个香字而已。那时候墨阳的朗笑,丹青的嗔笑,秀娥傻乎乎的笑,仿佛就像昨日,我忍不住咧了嘴…
  “小妹妹今天很高兴啊”,一个醇厚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墨阳清亮的嗓音不同,也不同于老爷那阴沉的语调。他音调略低了些,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字都说在了你的心上,让人不能忽略。
  我抬起头,看向那半依在床头上的人,黑得发亮的短发,白皙的肤色,挺直的鼻梁,一双温和的眼正带着笑意的看着我,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是觉得那温和的眼神背后,是让人不能与之抗衡的自信与强硬。
  他没有挪开视线,只是那温和的眼底,慢慢的有了一点惊讶,眼神也强硬了起来,我依然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突然他眼神一松,原本的温和笑意又浮了上来,我心里感觉怪怪的,这才垂下了视线落在了他唇上。
  他的嘴唇丰厚饱满,可线条却极清晰,刚硬,嘴角微微的弯起,带着一种气质。我不会形容,虽然大少爷的嘴角也永远是翘起的,却只让人觉得心里阴冷。低头想了想,张嬷的那声叹息在脑中响了起来,“唉,男人…”,这,就是男人吗…
  “呵呵,小妹妹终于肯看看我了,不过,徐小姐,你这妹妹还真有勇气啊”,那人突然笑语了一声,“霍某虽不才,倒也没有几个人,敢这样与我对视”。丹青轻声一笑,声音清甜的好像冰过的莲子羹,“那是当然,我二哥早就说过,清朗有大将之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喔…”那人好像很感兴趣似的打量着我,“是这样吗,你真的面不改色”?他打趣似的笑问了一句,坐在他身旁的丹青也是一脸笑意的看着我,仿佛都是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我低头想了想,才清晰认真的说,“我没看见泰山崩过,所以不知道会不会面不改色”。
  那人愣了愣,突然放声大笑,接着又咳嗽了起来,一旁正捂着嘴笑个不停的丹青,忙站起身来想拍他的背脊又不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我快步走到放在门口的水盆架子那儿,把里面的布巾捞出来拧干,转身走回去,轻轻扯了扯丹青的衣袖,见她回过神来,这才把布巾递给了她。
  “多谢”,那人轻喘着对丹青到了声谢,顺手接过了丹青手中的布巾,不经意中,他的手擦过了丹青的右手手腕,他一无所觉,丹青却红了脸,猛地收回了手,左手却下意识的握住了右手的手腕摩挲着。
  我快速的调转了眼光,看向依然在擦脸的他,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任凭丹青那探究的眼光从我脸上划过。
  我伸出了手,那人顿了顿,这才把手里布巾交给了我,“谢谢了,清朗”,他认真地向我道谢。我眨了眨眼,这些天只听他小妹妹,小妹妹叫。我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到门口把布巾放回盆里,自己坐在了一旁的小凳子上,一声不响的拿起张嬷落在这儿的鞋底,继续纳。
  这是张嬷吩咐的,从丹青救回这个男人开始,屋里必须有三个人。我低着头,听着床上的男人正温言和丹青谈论着一个叫德彪西的人。
  偷眼看去,丹青的脸上都是光彩,他们并没有在意我,丹青一直以为我不懂。每次那个钢琴老师来上课的时候,我都躲了出去。虽然丹青没说,但我就是知道她不希望我在那里,就好像我不再吹箫一样。
  只是每次我都靠坐在窗户底下,听着她们弹琴,讲着那些我不懂地人和事,渐渐的,我知道了那些奇怪的人名都是谁,也知道了丹青最喜欢弹的那首曲子,叫《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它的作者就是德彪西。
  那人懂得事情的很多,就好像墨阳。我一直以为墨阳是这世上懂得最多的人,跟丹青这样说的时候,还被她嘻笑,说我是井底之蛙。
  他是不是懂得比墨阳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墨阳这样天南地北,说个不停的时候,丹青的眼,从来没有这样亮过。
  “霍长远”,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这是秀娥偷听到告诉我的,我生日那天,就是他浑身是血的晕倒在了前院里,被丹青救了回来。
  张嬷说,他腰上开了好大一条血口,脚腕也扭伤了,伤得很重,不过他的命也很大,在张嬷和丹青那三脚猫的救治之下,竟清醒了过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丹青从未和我说过,张嬷更是决口不提,秀娥问我知不知道,那男人怎么受的伤,又是从哪儿来,我只能摇头。秀娥不敢去问她娘,怂恿着我去问丹青,我也好奇,却知道决不能问,只能看着丹青越来越容光焕发。
  张嬷私底下嘱咐了我,万不可只留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也不要去和丹青说,我不明白,但还是点头答应了她。每次丹青和霍长远在一起的时候,仿佛都没注意到我和张嬷似的,但我知道,他们明白。
  “呵呵”,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丹青又笑了起来,眉梢眼底都是温柔。我不禁想着,要是那个大熊督军看着丹青这样对他笑,他一定欢喜的很吧。“啊”,我低叫了一声,一个鲜红的血珠儿从我针尖上冒了出来,心里突然一冷。
  “清朗,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痛不痛”,丹青快步走了过来,蹲下身,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吸了起来,我只觉得姐姐的口腔暖暖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丹青放开了我的手指,一抬头,“你还笑,下次再这样,可不管你了”,我咬着嘴唇一笑。这时屋外传来了一声轻咳,听得出是秀娥的声音。
  我和丹青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些奇怪,秀娥这丫头搞什么鬼,平时都是风风火火的闯进闯出的。丹青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就听见秀娥吞吞吐吐的说了句,“小姐,阿娘让我来告诉您,嗯,那位何,何先生来送信了”。
  丹青的脸瞬时变得雪白,我也握紧了手里的活计,在这儿,我们只认识一个姓何的,何副官…
  眼前人影儿闪了闪,我抬头,丹青已经站起了身来,脸色平静的一如井水,幽深,无波。她转了头轻笑了一声,“霍先生,前面儿来了客,我先过去看看,您休息吧”,霍长远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姐不必客气”。
  看着丹青的笑,我突然心头一阵揪痛,丹青笑的时候甜甜的,浅浅的一个酒窝弯着,可那清澈的眼底却闪现着一丝痛楚和阴霾,那个男人看不出,我看得出疼痛却不明白那丝阴霾意味着什么。
  直到几年后,丹青又是这样冲着他笑的时候,我才了解,那丝阴霾叫决绝。可是,这两个同样的笑容,却代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决定。一个让人心痛,另一个,却让人心碎…
  丹青嘴角儿一弯,垂了睫毛回了他一笑,略弯了弯身,就转身往外走去。临出门她突然偏头看了我一眼,与我的眼神撞个正着。她眼光一软,对我了解的笑了笑,就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我低了头,静静的感受着丹青方才那毫无杂质的一笑,心里一阵温暖,继续做着自己的针线。不知过了多久,“清朗,清朗”,一声呼唤传入了耳中,我有些迷糊的抬起头,看见一张很好看的脸庞,正带着笑意的冲我轻挥着手,“醒醒神儿啊,小妹妹”。
  我站起身向他走了过去,他微微一愣,想来叫我名字也只不过是想和我说两句话,没想到我却走了过去。他一怔之下马上回过神来,又咧开了一个笑容,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好像墨阳。
  只是好像,我不晓得该怎么说,反正墨阳笑的时候看得见后槽牙,这位霍先生却永远只能看见两排洁净的门齿而已。
  我对他的白牙不感兴趣,只是伸过手帮他把身后背靠的几个垫子和一团薄被重新调整了一下。进屋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坐得并不舒服,靠坐地姿势有些僵硬,我却知道那定是丹青帮他整理的。
  也许他明白从来不曾伺候过人的丹青,那一番心意吧,所以宁可一直别扭着,可至于为什么丹青走了,他还不动,我就不明白了。我为他整理的时候,他有些沉默的偏着头看我,却一言不发,只是扶着他再靠回去的时候,他低低的呼了口气。
  心里突然有些想笑,这位永远坐有坐像,谈笑有度的霍先生,也被丹青“照顾”的腰酸背疼了吧。如果说给墨阳听,他会怎样呢…他一定会放声大笑,说什么千金小姐的伺候,可不是谁都享受的起的。
  一想到这句话,就不禁想起一年前,丹青突发奇想,非要和我学着做那个甜汤。一番忙乱之后,端到了众人面前,大太太他们虽不想喝,可是看老也端起了碗,也只好跟着。
  可是一入口,除了老爷绷紧了脸咽了一点下去,其他人都是一口就喷了出去。也不晓得丹青放了多少盐,反正大太太的脸色看起来比盐还白,大少爷却呛得从鼻子里喷了出去。
  他们看着丹青的眼神,仿佛喝的是毒药,而丹青就是故意的。但是老爷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上茶”,就把大太太一肚子的话给堵了回去。二太太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尴尬至极的丹青,没再说什么,就陪着老爷去书房了。
  墨阳却二话不说的就拉了我和丹青出门,边走边笑,一点儿也不在乎,屋里的大太太他们会听见。到了厨房门口,他笑着跟我说,“清朗,给我们煮碗甜汤出来吧,要甜的啊”,见我转身,他又大声地跟了一句。
  我笑着点头进去了,秀娥溜进来对着我做鬼脸,手里还端着那个放着丹青杰作的盘子。就听见门外的墨阳惨叫了一声,“好妹子,你对亲哥也下毒手啊”,就听见丹青娇嗔了一句,“哥,你真讨厌,就会笑话我”。墨阳大笑,“这千金小姐的伺候,可不是谁都享的起的,大娘他们才没这个福气呢”…
  “呵呵”,我忍不住低笑了出来,后来我们三个端着甜汤,那样没顾及的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喝。墨阳还边喝边说,清朗的甜汤做的最好喝,可是要能看见老大那付德行,他宁愿喝丹青做的云云…大家笑闹着,那个时候的甜汤真的好甜,后来好像再也没喝过,我也再没见过墨阳。
  “清朗,你这名字取得真好,笑起来真的是风清云朗的感觉”,那个霍先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茫然的看过去,才发现屋里没有墨阳,也没有丹青,也再没有那个时候…
  我不知道该回答句什么,只有礼貌的笑了笑,这个名字就嵌在那个翠坠儿上,只不过不知道是爹和娘哪个给的。这个名字好不好,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自己喜欢听丹青,墨阳,秀娥她们那样或高声,或低呼的唤我一声,“清朗”。
  看我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样子,霍先生眼底的笑意更浓,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我的心突然猛地一跳。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了心头,上上次这样,老爷没了,上次这样,丹青把这个霍长远救了回来,总不会再救一个…
  突然发现,这么半天了,丹青还没有回来,怎么会呢。丹青对于督军身边的任何人,都是深恶痛绝的,多一个字也不肯施舍。这句话是我无意间听督军跟何副官说的,他的语气低低的,不像他一贯的高门大嗓。
  我让秀娥把端着的茶送进去,屋里就没了声音,回来的路上,秀娥问我督军那样声气是什么意思。我悄悄地告诉她,那叫怅然,秀娥不懂,我也不是很懂,但是二太太没了以后,老爷就是这样…
  一想到这儿,就发现秀娥竟然也没回来,就算张嬷要在那里伺候,秀娥却是最讨厌立规矩,每次督军那儿来了人,她都会溜了来陪我。
  心里慌得越发厉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冲到霍先生的床前,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从我沉默开始,他就一直静静的打量着我,见我跑过来,他刚要说话,却被我一把扯住,话也憋了回去。
  我却不管不顾,只是说,“你,跟我来”…
  名分
  经过这些天的修养,霍先生的伤口早已愈合,那道伤口看着虽然瘆人,但毕竟是皮肉上,没有动了筋骨。前天秀娥背地里和我说,看见他趁着丹青不在的时候,自己下地走动了,还稍稍做了几个势子,怪模怪样的。
  张嬷也说过,这个男的虽然看起来一付小白脸儿的样子,可身上的肉结实着呢,肯定练过武。秀娥就问,结实的就是练过的?怎么个结实法?那时的张嬷正手不停的包着饺子,闻眼瞪了秀娥一眼。
  她张嘴想骂,一闪眼看见我也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她,这脸上才回过笑容来。对我笑过再转眼去看秀娥,又是凶神恶煞,“小姑娘家,问这个干嘛,没羞没臊的,你学学人家清朗小姐,从来都不问东问西的,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边说边接过我递给她的笊篱,在锅里轻搅着,还不忘再给我个笑容,然后继续念叨秀娥。
  张嬷对我从来都是笑脸,也是真心地疼我,平常也总是“清朗,你尝尝这个”,“清朗,别看书太晚,小心伤了眼”的照顾个不停。她似乎把我当作了她另一个女儿,另一个乖巧又不让她操心的女儿。她总是那样亲切地唤着我,可又不象对秀娥那样随意,满满的疼爱怜惜中,却总是若有似无地带了分客气。
  她只有在训诫秀娥的时候,才会叫我清朗小姐, 叫的认真严肃,就好像她每次揍秀娥时,就会拿出的那个鸡毛掸子挥舞着,用以表示她要动真格的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地想,是不是在张嬷眼里,我和那个鸡毛掸子的功用是一样的,那个掸子张嬷照顾得也很好,过了这么些年,还是杆子油亮,鸡毛丰盈。
  曾把这个猜测告诉过丹青,认真地问过她答案,丹青听了就放声大笑。真的,就是那种绝不属于丹青那样斯文秀雅小姐的大笑,笑得她肚子疼,却又不告诉我猜测的对错与否。
  看她那么开心,我也开心得很,有没有答案也无所谓,原是个无聊的想头。但心里却也暗自决定,这个问题决不能再去问墨阳,丹青尚且如此,我怕墨阳会“死”,会活活笑死。
  要么清朗,要么清朗小姐,张嬷只会这样称呼我。而“小姐”这两个字永远只属于丹青…那个时候的我分不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清朗小姐四个字都是当不起的,更何况小姐两个字,只要张嬷对我好就够了。可直到那一天,才明白这两字之差,伤的人有多痛…
  一旁的秀娥几乎可以说,是习惯性的做了个鬼脸给她老娘看,又咕哝了一句,“你又没把我生成个大家闺秀…”,然后不等张嬷转过身来,掉头就跑出了门去。张嬷气的干瞪眼,末了看了我一眼,那里的包含的东西太多我看不太懂,却能明白一件事儿,那就是张嬷绝对没有生气,于是我就对着她笑。
  张嬷摇了摇头,念叨了几句,“孽障,没心没肺”的话,就转身取了个盘子递给我,两块热乎乎的枣糕放在上面。她笑说,“饺子还得一会儿才好,先拿这个垫垫,你出去吧,这怪热的,你丹青姐姐也快醒了,吃完了你过去瞧瞧”。说完用她的衣襟儿给我抹了抹脸上的汗,端详了一下我,又轻轻的帮我顺了顺刘海儿,这才笑着对我努努嘴。
  张嬷的指尖有些硬茧,但却暖暖的,我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这才两手端着盘子出去了,外面仿佛寂静得很,静的似乎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拐了两个弯儿走到墙角处,那堆着些稻草和碎砖。
  还没走近,一股子霉味就飘了过来,可这儿却异常安静,是个没有人来的角落,也是我和秀娥的秘密所在。我刚拣这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一只小手已经飞快的从一旁伸过来,从盘子里抓起了一块糕就往嘴里塞。
  我转过头笑看着大快朵颐的秀娥,枣糕是她爱吃的,她也最耐不得饿,我不禁想起二太太对张嬷的那句话,“秀儿啊,你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人又太要强,这是女人大忌啊”。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太明白女人要强是大忌的这个道理,可是看着没了男人的张嬷和憎恶督军的丹青,我多少有些明白了。
  “清朗”,秀娥含糊的唤了我一声,我扭过头去看她,她眨巴着眼问我,“你知道小白脸是什么意思吗”,我摇了摇头,秀娥有些得意的凑过来小声说,“我就听大太太和三太太说过,偷听”,说完又吧嗒吧嗒嘴,“不过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肯定不是好话,她们的样子怪怪的”。
  我伸手拿起另一块枣糕递了过去,秀娥毫不客气的接了过来,边吃边说,“你说,那个霍先生是不是也不是好人,要不然阿娘干嘛也这么说他”。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对那个霍先生之所以没什么好感,是因为丹青那不能掩饰的热诚和张嬷竭力掩饰的不安,可他确实不象个坏人。
  秀娥三口两口解决的问题,一边用袖子在嘴边抹着,一遍转眼睛,突然转过头来问了我一句,“你说,咱们要不要去问问小姐,她一定懂,万一那个家伙是坏人怎么办”。
  “不要”,我厉声说了一句,秀娥吓了一跳,我自己也是。看着秀娥眨个不停的眼睛,我压低了声音,“不要去,有你阿娘呢”。秀娥被我的脸色吓住了,忙得点头,我对她笑了笑,她立刻就放松下来了。
  我转回了头,心里觉得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道小白脸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就是知道,这三个字绝对不能和丹青讲。
  “清朗,清朗”,已经把方才的问题抛之脑后的秀娥捅了捅我的肩膀,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她,她脸上带了些兴奋的神采。见我回过头来,她先把我拉起来,又快手快脚把霉烂的稻草堆往旁边搬。
  我不禁张大了眼睛,一个破旧的墙洞满满的露了出来,看着以前兴许是个引水渠,但是因为年久失修,已然烂成个大洞了。看了一眼满脸邀功神色的秀娥,我忍不住蹲下身子往外看去,葱葱郁郁的林木顺势映入了眼帘…
  那个时候我拒绝了和秀娥出去探险,也告诉她千万不要再去动那些我辛苦复员的稻草,秀娥的脸上写满了心有不甘,但是看着我一脸严肃的鸡毛掸子表情,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着,家里的事情已经烂如乱麻,我和秀娥不能再去给丹青和张嬷添麻烦了,可没有想到现在却…
  我气喘吁吁的搬开了那堆稻草,回过身来,看向正无声站在我身后的霍先生,他看看我,再看看那个破洞,眼中闪烁着什么,脸上却是一付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却顾不得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难受,那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丹青的苍白表情猛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越发急切,伸手指了指那个洞口,低声说,“快走”…
  霍长远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这才一步步地走了过来,虽然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腿部的不适。可心里那份压抑的感觉越来越重,已经让我顾不上他的感觉,就算他瘸的走不动了,我拖也要把他拖出去,拖出丹青的“地盘”,仿佛只有这样我才会感觉安全。
  “小姑娘”,霍长远走到了我跟前,略略的弯下了腰,眼里竟带了两分戏谑,“难得看你这么着急,不过,没和主人打声招呼就走,似乎不太礼貌吧”。礼貌不重要!!我在心底大声地说,丹青才重要…
  也许这些话就清楚明白的写在了我的眼底,他眼中的笑意越发的浓了起来,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动手推他的时候,他猛地直起了身子,吓了我一跳。接着一只手落了下来,轻拂了一下我的头顶,一句话轻轻的从我额前飘落,“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去信任”。
  不等我反应,他就转过了身,好像在打量着那个破破烂烂的洞口,嘴里喃喃地说了句,“没想到,我霍某人也有这么一天,哼…”。我不禁一愣,方才那冰冰凉凉的声音是他发出的,那个永远一脸微笑的霍先生?
  “那我就走了,你和丹…徐小姐说一声,这些天承蒙照顾,容当厚报了”,他回过头一笑,依然是那口耀眼的白牙,温和的笑容,“嗯…”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不送”。“哧”他喷笑了一声,用手抹了把脸,嘴角儿还带着一丝笑意地转回头去,在那个洞口前蹲了下来。
  我顺势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不知怎的,心里就觉着他应该不喜欢被人看见,从那个洞子里爬出去的样子。后面静了一下,我颈后的汗毛竖了起来,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任凭背脊僵直。然后一阵唏唏嗦嗦地声音响了起来,那股沉默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耳朵里听着他往外动作着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慢慢的转回身来,洞口已经看不见人了,我抱起那堆稻草快速的恢复原样。“啪”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在了我的身后松软的土里。
  我又整理了一下那堆稻草,这才回身从泥地里把那个圆圆的东西拣了起来。轻轻抹掉了沾在上面的青苔和泥土,才看出来是一块锃亮的金表,坠着一根细细的链子。表盖光滑,好像经常被人摩挲,看着竟仿佛是老爷给我的那一块,也带着同样的温热。
  我忍不住往墙外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一片寂静…我明白这个是给丹青的,也隐隐地明白,这和老爷给我那块表的意义完全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我不知道,只是紧紧地把金表握在了手里,就快步的往回走。
  天色有些阴沉起来,虽然心头那股沉重的压力依然存在,但是我的脚步却轻快了不少,转了个弯儿,小屋已近在眼前。我加快了脚步,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还是方才我们离去时的摸样,我毫不奇怪,丹青,张嬷和秀娥依然没有回来。
  把床上的被子,靠垫都归置了一下,环视四周,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仔细地前后看了看,才猛然发觉,这屋里竟没有什么霍先生留下来的痕迹,因为张嬷每次都收拾得很干净,每次…
  脑海里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张嬷的那声叹息“唉,男人…”,难道张嬷也像我一样,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我的手不自觉地去摸了一下放在怀里的金表。
  一边想着回头要不要问问张嬷是否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一边把床铺摩挲平整,屋外隐隐传来了脚步声,我站直了身子。
  声音越来越近,那绝不是丹青她们的,我仔细的听着…皮靴踩踏的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其中偏偏又夹杂了一阵阵清脆的咔哒声,仿佛什么细细的东西,有节奏的从青石板路上走过,极快的节奏。
  我觉得心跳又开始快了起来,手心也有些汗湿,一种害怕的感觉从心头抹了过去,忍不住用手环住了自己。那杂乱的脚步声到了门前,一下子就停住了,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勒住了一样。
  屋外传来了几声粗重的喘息,然后就是一片寂静,我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只觉得门外的安静仿佛一条细细的绳索,无声无息的勒住了我的脖子,越来越紧…
  “雯琦,你这又是何必呢”,吴督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有些低哑,浑然不若往常的高门大嗓。他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我不禁竖起了耳朵,屋外又安静了起来,然后就听吴督军又说,“不是说了吗,都是没有的事儿,你何必…”
  “哼”,我的耳朵仿佛被冰锥扎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听着一个清晰又缓慢的女声响了起来,“何必…怎么,吴孟举,你有胆子背着我娶她,就没胆子看着她养汉子吗”…
  屋外顿时传来几声抽气声,吴督军粗喘的气息在其中分外清晰,“你…”,他声音极低的说了一句,语气却不若方才的小心翼翼。就算是隔着一扇门板,我也能感觉到那声音中,那强压抑着的愤怒,就好像火上翻滚着的沸水,一不小心就会溢了出来似的。
  我情不自禁的往后闪了闪,腿弯儿一下子就碰到了床沿儿,人也趔趄了一下。忙得稳了一下,那个不紧不慢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我什么呀…你怎么不接着说,说我无事生非,说我心怀不轨,怎么,你是不敢说…”她拉长了声音,顿了顿,“还是心知肚明,我说得对呀”。
  她话音落后,屋外变得很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她的声音很甜软,带了些苏州女人特有的吴侬软语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象是裹了一层冰,砸到你心里,又硬又冷。
  “吱呀”一声,那扇门慢慢的被人推开了,我却明白,那并不是一种礼貌,而是一种折磨。屋外亮些,一个人影儿渐渐的现了出来,很高挑,竟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想看仔细。
  没等我看清,一道目光已经扫了过来,牢牢的盯住了我,上下打量着。也许是因为逆光的原因,我始终看不太清哪半隐半露的脸,也许是没听到那如刀似剑的声音,心里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打开这扇门,对那个女人也许意味着一场风暴的开始,但是对于我,却意味着结束,因为这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而我的心跳也已经平顺了。
  我看着她转了头,仔细的浏览着这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刚开始是缓缓的,仿佛带着一丝踱定,她定会找到她想要的…渐渐的,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目光也不停的从我身上划过,落到这屋里各个角落,一桌,一床,一椅…我低了头。
  “咔嗒”一声,然后又一声,我略略抬了眼皮,一双深紫色的天鹅绒绣鞋瞬时映入了眼底,深色的鞋跟儿削得细细的,就那么一步步地向我走了过来,浅紫色的缎子旗袍亮的有些扎眼。
  离我还有三步远的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呼吸有些急促,我越发的低了头,只看见她手里握着的檀香扇子,合了又开…
  “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她声音极淡地问了一句,可那语气让我忍不住一抖,我润了润嘴唇,抬起头看向她想回话。
  细眉,薄唇,白皙的脸,“啊”,我低呼了一声,在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太太,那个伴随着我长大的厌恶眼神迅速的从我脑海中闪过。可再仔细的看看,才发觉她们长得一点也不一样,眼前的这个女人年轻了许多,也更漂亮。
  可方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不自禁的又看了她一眼,正好与她的眼光一碰,我雷击般的低下了头,只觉得心怦怦的跳着,原来那熟悉感觉来自那双眼,一样的冰冷…
  那时候的我只是害怕,不敢再去看那双眼,心里却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年纪差那么多,却能给我一样的感觉。直到几年后,有个女人冷笑着告诉我,怨恨是没有年龄的。
  “她是清朗啊,丹青的小妹妹,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吴督军的大嗓门突然响了起来。
  我一愣,抬了头看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吴督军走了进来,正站在门口,两腿叉开,巨大的身形塞满了门框,屋外的光似乎都被他挡住了。
  他竟然在笑,笑得一脸的释然,仿佛着空空的屋子,让他的压抑愤怒都在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用手摸着剃得趣青的下巴,见我愣愣的看着他,就冲我温和的一笑。
  我们之前几乎没什么交谈,最多也就一句半句,“你姐姐在哪儿啊,小姑娘又在看书啊”什么的,但是每次他见了我,都是这样温和的笑着。平时也没什么感觉,但是这会儿我却不太敢看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小姑娘很害羞,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吴督军见我低着头不说话,忙又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好像怕那女人对我的沉默不满意。说着他就往屋里走了两步,然后喊了一声“何副官”。
  “是”,何副官应声进了屋子,屋外的人影儿顿时落入了我眼中,正在探头探脑的秀娥,一脸大难得脱又竭力掩饰着自己表情的张嬷,还有丹青那双深不可测的眼,正直直的盯着我…
  “去,弄点水儿来,这天气干得很,喉咙都快冒烟了”,吴督军大大咧咧的吩咐了一句,就一转身坐在了床上,伸手把领口的扣子扯开了一个,又拽了拽,吐了口大气出来,额头上微微的见了汗。
  何副官利落的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了门走到了张嬷的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张嬷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往屋里张望了一下,眼光恰好与督军的一碰,吓得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何副官没再说什么,只是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让她快去。张嬷偷偷摸摸的又看了一眼木然挺立的丹青,嘴里嗫嚅着些什么的,有些僵硬的朝屋里鞠了个躬,这才犹犹豫豫的去了。
  “哼”,督军夫人轻哼了一声,刷的一声打开了扇子,一下又一下,慢慢的摇着,看了一眼门外漠然的丹青,又看了一眼貌似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督军,一抹冷笑浮上了她眼底,一边儿的嘴角儿也微微翘了起来。
  吴督军状似随意的调转了眼光,向屋外看去,他的眼神渐渐的软了下来…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句话,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原来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可现在…我觉得这个高高壮壮的男人,看起来顺眼了一点,虽然只有一点点。
  屋里的变得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冷,别人感觉如何我不知道,只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被那把慢慢摇晃的扇子扇的冷飕飕的,好像腋下衣服破了洞,正在不停的漏风。
  “阿嚏”,我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屋里的空气一滞,我揉了揉鼻子,正想开口说句抱歉。吴督军扬眉一笑,大声地说了句,“是不是受凉了,丫头”,我轻轻摇了摇头,“既然这样,你先去厨房弄点热的东西喝吧,小心伤风了,又让你姐姐着急”,说完他对我笑着一扬下巴,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点了点头,对他和那个女人略弯了弯身,就低头转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的督军夫人慢悠悠地说了句,“怎么跟哑巴似的,话都不会说一句,这么没教养,不是说那徐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吗,既然非要把自己家的女儿送上门来给人做小,就不能带个健全的人来吗,又说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俱通,就教出这么个‘妹妹’来”?
  “雯琦”,吴督军低吼了一声,我只觉得脸皮唰的一下热了起来,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却与丹青的一碰。我不禁一怔,丹青那明洁的眼里并没有怨恨,不屑,冷漠等种种通常她看到吴督军时,会有的情绪。而是一抹难言的无奈,重重的压在她眼底,她看见我涨红了脸,就对我微微一笑,柔软的,安慰的,也是抑郁的…
  我突然很想哭,只觉得丹青心上伤口流着的血,就那么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我的心头,很烫。我用力的转过身面向屋里,行了个极标准的礼,然后对那个女人大声地说,“这位尊贵的夫人,请您容许我告退,因为督军大人说,我可能会伤风,伤风会传染,而传染是不分有没有教养的”!
  那女人吓了一跳,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那双杏眼略略张大,手指还保持着握扇的姿势,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也许她想不到我敢这么跟她说话,也想不到我一个“哑巴”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嗓门。
  我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大气,身子却不可控地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突然肩膀上一暖,我低转了头去看,一只细白的手握住了我的肩,“嗤”,一声压抑不住的闷笑声响了起来,那个女人跟踩了电门似的,飞快的转过脸怒视着吴督军,胸膛一起一伏。
  吴督军清了清嗓子,不等那个女人再说什么,就那么一挥手,“何副官,你带着她下去吧 ,啊”,“是”,何副官行了个礼,走上前来,对着丹青有礼的点了点头,就拉起了我的手,想要带我走。
  我没抬头看丹青,只觉得她的手在我肩上紧了紧,就听她细细的说了声,“何副官,这孩子麻烦你了”,“您别客气”,何副官不卑不亢的应了一声,就带着我往厨房的方向走,秀娥悄没声的跟了上来。
  我安静的跟着何副官走着,听丹青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温柔坚定,我想我方才的话,一定温暖了她的心。能帮到丹青,心里不禁有些开心,我忍不住弯了嘴角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
  至于那个女人如何生气,会怎么想我才不管,心里隐隐约约也知道,有督军在,那女人也不会把丹青怎么样,更何况,她没有抓到那个“把柄”。
  一旁的秀娥看见我们离那间屋子已经有段距离了,忙得赶上两步,拉住了我的手。我转头看她,秀娥笑着做了鬼脸,她看何副官没有注意,又对我伸了伸大拇指,我对她一笑,紧紧地握住了秀娥有些汗湿的手。
  走了没有多远,就听见那个女人尖声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吴督军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算了,一个孩子,你跟她计较些什么,再说了她…”,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何副官的脚步明显的加快了,我和秀娥有些小跑的跟着他走。
  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这个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恭敬有礼却很从容,吴督军那么大嗓门,也没见过他怯懦,丹青的冷淡,他也一直是礼貌相对。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现在被他带着白手套的手握住的感觉一样,干净,不紧也无法挣脱,说不上温暖却很干燥…
  正想着,他突然低了头看我,我眨了眨眼,他却微微一笑,放缓了脚步,然后说了句,“清朗小姐的嗓门很大嘛,我倒是不知道”。我脸一红,一旁的秀娥贼嘻嘻地笑了一声,“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娘还老说我是个大嗓门,没个女孩儿样呢,刚才真应该让她听听清朗的,她以后就不会再数落我了”。
  呵呵,何副官轻笑了起来,我假装生气的瞪了一眼秀娥,手里却握的越发的紧,秀娥就笑得更开心了。正笑着,前面脚步声响了起来,何副官的笑声一顿,我和秀娥同时转了头去看,不远处张嬷正小心翼翼的捧了一个茶盘,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她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竟没注意到我们,只是皱着眉头,脚步走的却不快。我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上,很普通的一个红漆茶盘,上面只放了一个红釉漆的盖碗儿。
  我一怔,站住了脚,何副官顺势也停了下来,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仿佛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张嬷捧着茶盘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三太太,她生了二小姐将近十年之后,大太太才给了她个名分。
  流浪
  “清朗”秀娥轻推了我一下,“嗯”,我应了一声,下意识的转了头去看她。灶里的火焰正不停的跳动着,映得秀娥的脸也是一明一暗的,见我看她,她眨了眨眼却没说话,然后就低了头啃起手指甲来。
  我轻吁了口气,调转了眼光,看着灶火不时“噼叭”着迸出几个火星子,屋外的天色早就沉了下来,昏昏暗暗地,何副官早已经回去了,临走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门口站了会儿。背着光,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和秀娥只能傻愣愣的站在那儿,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正想着,他突然一个转身就走了。
  之后我就和秀娥悄无声息地窝在了灶台边,直到现在,外面什么声响也没有,也没有人来找我们。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墨阳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忍不住向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丹青…
  “那个人呢,他走了”?秀娥细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她靠了过来,眼里闪烁着强烈的好奇,但却本能的用了“那个人”来形容霍长远,而不是提名道姓。我有些吃惊的看了她一眼,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着危机感呢,连一向大大咧咧的秀娥都…
  心里突然产生了些有人能帮我分担些什么的放松感,我凑到秀娥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了句,“我也不知道”,她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我悄悄指了指外面,又对她摇了摇头,她瞪大了眼看我,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作了个捂嘴的动作,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闭上了眼。
  感觉到秀娥挤的我更近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温暖的炉火,昏暗的房间,秀娥安静的呼吸,都给了我一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错觉,我忍不住放松了下来。
  “咔啦”,一声轻微的响动,让我和秀娥都好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坐直了身子。“清朗,你是不是在里面”,张嬷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声音压得很低,浑不若平常的那份爽利。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了一眼,然后互相借力的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我轻轻的掀开了厨房门上的布帘子,悄步走了出去,秀娥却小心翼翼的只从帘子里探了个头出来张望着。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在看向站在台阶下的张嬷,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出现,只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心事,眉头皱得死紧,腰上系的围裙已被她揉成了一团。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站着,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张嬷突然叹了口大气出来,一抬眼看见了我,怔了下。她掩饰似的整了整身上的围裙,这才做了个笑容出来,“清朗啊,你在啊,你…”说了一半,她顿了顿,脸上不自禁的带了些不知所措的为难,又胡乱的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才又笑说,“你过去…看看你姐姐吧”。
  我点了点头,迈步往下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臂膀,我不禁趔趄了一下,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她忙得松了手,有点尴尬看着我,“那个我是想说,要是小姐已经睡下了,你就回来吧,别打扰她了,啊”。
  “好”我轻声应了句,想了想又说,“嬷嬷你别担心,我要是看着姐姐睡了,马上就回来”。张嬷愣了愣,眼眶突然一红,她慌忙用手在脸上擦了擦,“好孩子,你快去吧”。“嗯”,我转身往外走去。
  夜晚的天气有些凉,我忍不住摩挲着手臂,心里却想着不知道丹青有没有…想着那碗茶,又想着丹青曾有的不屑,我心里一冷,忙地加快了脚步。
  屋门半掩,里面却隐隐约约的露出了一丝光亮,我慢慢的放缓了脚步直到门前,她果然在这儿…屋里安静至极,想想方才张嬷那愁苦无奈的表情,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举起手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敲这扇门。
  “清朗,你进来吧”,丹青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平平滑滑的,却没有任何味道。我手忍不住一抖,慢慢的放了下来,只觉得心头一片空白,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可是总站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一咬牙,我推门进去了。眯了眯眼,才看见丹青背脊挺直地,正坐在白天她曾坐着的那个位置,那个…与霍先生笑眼相对的位置…
  我悄悄地走了过去,站在了丹青的身后,她也没有回过头来,乌黑的发丝,雪白的颈项都一动不动,只是肘臂轻微的在移动着,好像在床沿上抚摸着什么或是比划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丹青不经意似的微微转过了身来看着我,我忍不住轻轻倒吸了口气。一块儿褐色的污痕就那么清晰的印在了丹青领口胸前,月白色的缎子已经被浸透了,我仿佛能闻见那淡淡的茶香。
  眼眶不由地一热,我用力眨了眨眼,原本面无表情的丹青突然冲我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也带着一种解脱。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将我轻轻的拉到了她身边。“姐姐,我”,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嘘”,丹青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又拢了拢我的头发,“什么都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嗯”我低头抱住了丹青的腰,她身上暖暖的,我一低头就能闻到龙井茶那淡雅的香味。一直都很喜欢龙井的香味,可我现在却想着,大概以后再也不会去喝了。
  丹青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我的背,我的眼皮渐渐的重了起来,“清朗”,她突然细细的叫了我一声,“啊”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直起身来看向了她。丹青很认真地看着我,过了半响,才敛眉一笑,“困了吧”,“嗯”我点了点头。
  丹青拍了拍我的手,“那快去睡吧,顺便告诉张嬷,叫她不要过来照顾我了,今天晚上,怎么也能落个清静了”,说到后来丹青的嘴角儿扯了扯。“好”,我没在多说什么,又轻轻抱了抱她,转身往外走去,看来丹青今天晚上是要留在这个屋子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就好了,不管她想着什么,想着谁,哪怕是那个霍先生…霍先生,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伸手摸了摸怀里。我转过了身,丹青本来正笑看着我往外走,见我回身,她扬起了眉。
  我几步走到她跟前,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块金表,放在了她的裙摆上,丹青一愣。她的裙摆有些滑,那块金表往下溜了去,丹青一把抓在了手里。见她只是怔怔的看着那块表却什么也不问,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转了身往外走。
  出了门口回身刚把门带上,就听见丹青在屋里幽幽地问了一句,“清朗,如果我离开这儿,可能没吃没穿,你,会不会跟我走”。我的心一跳,丹青想离开这儿?可不管怎样,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互相取暖的,我,只明白这一点。“会”,说完我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屋里静静的,丹青没再说话,走了没多远,终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片昏暗,只有虚掩的窗下,还跳动着一丝烛火。
  终于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脱鞋上了床,背靠着床板看着窗外,心里有些闷闷的,一张张脸不停的从我眼前闪过。老爷的,二太太的,丹青的,督军的,霍先生的,甚至那个督军太太的…不知坐了多久,突然觉得腰后面有些硌,伸手往后摸去,一本书被我抓了出来。
  《英吉利语编》,我默默地念着这几个字,用手把有些褶皱的书皮摩挲平整,墨阳,这个名字令我心头一暖,往日他嘻嘻哈哈叫我念英文字的情景不禁浮上了心头。那个时候真快乐啊,总是大笑着的墨阳,轻笑着丹青,偷笑着的秀娥,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我微笑着睡着了。
  “小姐,这是今天的报纸”,秀娥蹦蹦跳跳的从门外走了进来,距离那日已经过了多半个月了,那个督军夫人没再过来,就是督军本人也没有出现。那日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丹青从不提起,我不想问,秀娥不敢问,张嬷虽然竭力保持正常,但是她眼底的忧愁却从没有抹掉过。
  丹青却很好,气色越来越好,好象挣脱了什么一样,有时候竟开心的大笑起来。这屋里大概只有秀娥懵懂不知,还偷偷的问我,是不是那个督军不再来了,小姐才这么高兴。我和张嬷却不会这样想,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丹青一直让张嬷做着“离开”的准备。
  “哗啦”,丹青翻动报纸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动着,我回过神来,看着丹青正细细的读着什么,嘴唇轻微的嗫嚅着,却没发出声音来。慢慢的,她竟笑了起来,转眼间看我愣愣的看着她,她一笑,把报纸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大概的浏览了一下,抬头的大标题就写着,“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学生抗议,燕京烽火,烧至苏杭”,我喃喃的念了出来,每个字都认得,可却不太明白这条新闻,丹青为什么会笑。
  “哼”,丹青冷冷的哧了一声,“怪不得他最近不来了呢,原来是火烧辕门,赶着去镇压了,这几天的报纸没完没了的报道,看来是越来越厉害,官样文章都按不住了”,“姐姐”,我轻轻叫了她一声,“嗯”,丹青转了眼看我,微微一笑,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拿了一个蜜枣塞进了我嘴里,“傻丫头,你不明白吗”,我含着枣子摇了摇头,丹青转过头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一字一顿的说,“这意味着咱们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了”…
  学生运动愈演愈烈,甚至我们都可以听到墙外不停呼喊而过的口号声,秀娥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是忍耐不住。张嬷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而丹青又一直一个人在屋里,不晓得在干什么,她就拉着我跑到门口去偷看。
  跑到门口,正坐在大门里抽烟的吴大叔一打眼,看见我们往门口跑,到跟前就说了句,“,丫头们,你俩可别出去,外面正乱着,小心磕了碰了,我没法和小姐还有张嬷嬷交代”。“晓得晓得”,秀娥顺嘴应了一句,“我们就在里面看看”。
  说完拉着我踩上了门槛,轻巧地把大门开了一道缝儿,我眼前一花,只觉得外面人头涌涌的。身后的吴大叔嘀咕了句,“那有啥好看的,都是那些个洋学生们瞎闹腾,搞得人出门都不方便了”,我回了头看他,他正拿着烟袋在鞋底磕着,一边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清朗,你快看”,一旁的秀娥兴奋得扯了我一下,我转回头往外看去,一个穿着白衣蓝裙的,却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子,正在高呼,“抗议丧权辱国,抗议政府软弱”,身后的人群纷纷响应怒吼着,很有气势。
  我瞪大了眼看着那个姑娘,只觉得她振臂高呼的样子真是英气勃勃,虽然她喊得口号我听得不是很懂,但是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巾帼不让须眉”吧。“清朗”,秀娥伸手指了指他们举的横幅,小声说“你看,他们还打着番儿呢,跟咱们老家的庙会似的,可是番上都是大字,怎么没画画呢”。
  我轻轻笑了出来,秀娥听见我笑,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舍不得不看外面,就一边向外张望,一边用手指轻捅我肋下,“你笑什么,啊,快说”。我嬉笑着闪躲着,又用手抓住了她的手指,握住,才说“那个不是番儿,那是…”。
  我话未说完,就听见张嬷声音响起,“清朗,快来,你姐姐找你呢”,“喔”我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秀娥也吓了一跳,“砰”的一声把门掩上了。回过身去,就看见张嬷正递给吴大叔一瓶酒,嘴里也在寒喧些什么。
  我拉着秀娥往张嬷身边儿走去,秀娥期期艾艾的跟在我身后往前蹭,生怕她娘又骂她,我握紧了她的手。“张嬷,不用这么客气,还麻烦你破费”,吴大叔咧着大嘴客气着,那瓶酒却早揣到了怀里。
  张嬷一笑接着又一叹,“他吴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太太一闹,督军老爷也不来了,小姐一气之下这身子又不好了,我只能时不时的出去买点顺嘴的东西回来做,给她补补”。吴大叔点点头,他挠了挠下巴,又谄笑的说了句,“您放心,平日我看着大人对小姐真是没的说,也就是眼前那大太太那儿不好过,过不了几天,准来”。
  张嬷见我们走过来,就有些无奈的一笑,“那就借您吉言了,我这进进出出的也老麻烦你了,回头厨房里还有些个下酒菜,我让秀儿给你送过来啊,那我们先走了,小姐还等着呢”。吴大叔乐得眼睛都眯没了,“生受了,生受了”。
  张嬷转头跟秀娥说,“你去厨房把小菜端来给你吴叔,我就放在灶台边了”,秀娥见张嬷没追究她看热闹的行为,忙得点头走了。张嬷牵了我的手,又和还在点头哈腰客气地吴大叔说了两句,拉着我就走了。
  张嬷的脚步有些快,我加快了脚步的跟着她,只觉得她的手攥的我紧紧地,手心里一阵的汗湿。没一会儿就到了丹青的屋子,今儿一早我还没见到她呢。眼看着到了跟前,张嬷放缓了脚步,松开了我的手,走过去轻轻的敲了敲门,就听里面丹青淡淡的说了句,“张嬷吗,进来吧”。
  张嬷轻轻地推开了门,回身对我招了招手,我跟着她走了进去。丹青正弯着身子在桌上写些什么,张嬷没敢打扰,就站过了一旁。丹青也不说话,我就看着张嬷一会儿看看丹青,一会儿又看看案子上放的自鸣钟。
  “都办完了”,丹青抬起了头,看了张嬷一眼,又低了头折着手中的那封信,“是”张嬷弯了弯身,“嗯,嬷嬷,那你做你的事儿去吧”。“好”,张嬷应了一句,转身往外走,又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看仍没有抬头的丹青,一咬牙,转身出门去了。
  “清朗”,丹青唤了我一声,我把眼光从门外收了回来,看丹青正笑着对我招手,我走了过去。“清朗,我们去找墨阳好不好”,我一愣,傻傻的问了一句,“真的吗”?丹青“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傻瓜,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用力的点头,我真的好想墨阳…丹青看我那么认真急切,忍不住地取笑了我两句,又递过来一个信封,对我笑说,“来,这是第三封信了,你来写封套儿,墨阳看了一定开心”。“嗯”我接了过来,拿起还带着丹青指温的笔,一笔一划的认真写了起来。
  丹青在一旁笑看着,研墨的香味慢慢让我平静下来,想想就快要见到墨阳,还有越来越开心的丹青,以及秀娥张嬷,我对原本充满着未知恐惧的逃亡没有那么害怕了,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那个时候的我心里溢满了对“团聚”这个词的向往,根本没想过也想不到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为了那两个字,丹青,秀娥还有我,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每每回想起与丹青对视而笑的那个时候,我的心总是一寒。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笑拢着我问“你那个时候怎么有那么大胆子”,我想了又想,却只能苦笑着说,“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正确的说,十三岁零一个月…
  丹青示意我将信收好,我忙仔细的把信放入了怀中,“我们下午就走”,“啊”,我抬起了头,丹青一笑,伸手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我知道里面只是白水,自那日之后,不在喝茶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她用手指慢慢的摩挲着杯沿儿,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幸好那个女人来了,要不然,这屋里的狗还真不好收拾”。我一怔,接着就明白了她在说原本伺候我们的那几个下人,虽然本来就不多,但是现在只剩下一个吴大叔来看门了,好像他是督军的一个远房亲戚,其余的都被督军夫人找借口打发走或带回去了。
  督军可能想着眼下还是不要过于得罪他那大太太为好,也没有多说什么,丹青自然更不会。我最近总在想,丹青从什么时候就打算要离开了呢,知道督军要娶她,还是更早…
  “没人想到我们敢光天化日的就离开,我手里的钱虽不多,但是支撑着出门也足够了,原本不想拿那个人的脏东西,不过”,丹青咬了咬唇皮,看了我一眼,有些郁闷的说,“张嬷说,穷家福路,还是带上的好,以防万一”。
  我点了点头,丹青一笑,伸手轻抚着我的头顶,“这几天,报纸上写,姓吴的一直在督府与那些当官的商讨,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态,而那些学生下午也还是要游行的,张嬷放在酒里的药,估计下午就起作用了”,她收回了手,轻哼了一声,“那个酒鬼,有了好酒是不会放过的”。
  “药”,我喃喃的重复了一句,丹青有些好笑的看了我一眼,“是睡觉的药,你以为是什么”,“喔”,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底却是一松。不晓得最近怎么回事儿,总觉得丹青虽然在笑,可心里却越发冻得硬梆梆的,生怕她真的会做出些可怕的事来。
  “好了,你去找秀娥吧,什么也别说,那丫头禁不住事儿,跟着咱们走就是了”丹青活动了一下脖颈,又用手捏了捏。“好”,我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心里想着自己的包裹早就收拾好了,跟来的时候差不多,那本英吉利语编也还是牢牢地塞在了里面。有日子没读了,不晓得再见到墨阳的时候,再念给他听,他会不会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弯了嘴角儿,只要能见到他,怎么笑都没关系…
  “清朗”,我一只脚刚迈出门槛,身后的丹青唤了我一声,我回身,丹青正凝视着我,见我回头,她微微笑了下,“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脏地方,脏事儿,脏人了,就是去流浪,也好过这里”。我心里有些憋闷,想了一会儿,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想到了一只放在心里的话,“姐姐去哪儿,我去哪儿,姐姐在哪儿,哪儿都是干净的”。
  丹青怔了怔,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自失的一笑,对我挥了挥手,自己把眼睛闭上靠在了高背椅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悄悄地带上了门,回自己屋里拿好了包裹,就去厨房找秀娥。张嬷正在那里收拾着什么,见我进来,刚要说话,眼光就扫到了我手里的包袱。她目光定了定,又看了看我,就对我慈爱的笑了笑,又回身忙她的去了。
  我放下东西站在她身后,看见她拿了个简易的食盒正在装食物,刚伸手想去帮忙,门帘子一响,秀娥跑了进来。“妈,我把东西放下了”,说完冲我一笑,做个鬼脸,我回她一笑。
  张嬷没回身,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吴叔干什么呢”,秀娥耸耸鼻子,“还能干什么,喝酒呢呗,妈你没看见,你给他的那瓶酒大概剩下一半都不到了,他让我跟您说多谢,舌头都大了呢”。
  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张嬷,她也正低了头看我,与我目光一碰,她调转了眼光,等了等,又说“喔,知道了,不用管他了,你和清朗先吃饭吧,那桌上搁着呢”。“哎”秀娥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对我努努嘴,她一屁股就在桌旁大吃起来。
  我走了过去,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只能扒拉些饭粒在嘴里,慢慢嚼着。张嬷走过来放了碗烧肉在我们桌上。秀娥眼睛一亮,挥舞着筷子就扑了上来,刚夹了一块儿到嘴里,突然想起张嬷就在一旁,忙得狠嚼了几下,抻脖咽了下去,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张嬷。
  张嬷却没像平日里那样数落她,我也不想笑,只是拿了放在一旁的水碗递给了她,她接过去小口的喝了起来,眼光还瞄着张嬷。张嬷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清朗,多吃点吧,啊,你得多吃”,我点了点头,用力的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秀娥加了块肉给我,我冲她笑了笑,张嬷已经端着盘子转身出去了。“出什么事儿了吗”,秀娥嘴里嚼着饭含含糊糊的问我,我摇了摇头,“快吃吧,要不都凉了”,秀娥点点头,埋头大吃起来,我也开始努力的往嘴里塞。
  “呼噜,呼…”,还没走到大门口,那震天响的呼噜声已经不绝于耳,我和丹青面面相觑,丹青嘴角儿冷冷的一翘,回头跟张嬷座了个眼色,张嬷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
  秀娥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自打方才告诉她我们要离开,这丫头就兴奋得很,半点也不怕。丹青换衣裳的时候还笑说秀娥有英雄潜质,胆大至极,张嬷应该多学学。张嬷一边帮我们换衣服,一边嘀咕两句小孩子懂的什么叫怕。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冰的利害,秀娥的却极热,我俩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紧的都能感觉到彼此的脉动,没一会儿,张嬷门房走了出来,对我们招了招手,丹青带着我俩往前走。
  到了跟前,张嬷小声说,“就是打雷都醒不了了”,丹青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门口站住了。我忍不住摒住了呼吸,门外学生们的口号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渐渐的人声鼎沸起来。
  丹青慢慢的伸出了手,“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了,我咽了口口水,我们,要去流浪了吗……
  那个时候三太太激动的给大太太跪下行礼样子我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丹青不屑的跟墨阳说了一句,“那碗茶就是名分了”……
  旅途
  我拉着秀娥轻巧的闪出了大门,门外一片纷乱,呼喊着口号的学生正群情激昂的从我们面前走过,一股热力从人群中发散出来,原本有些阴冷的空气,仿佛也跟着烧了起来。眼见着涌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秀娥吓的往后退了一步,又靠回了门边,我被她扯得趔趄了一下。
  丹青和张嬷忙的走到了我们的前面挡着,生怕我们被乱糟糟的人潮挤倒,人影儿闪动中,一股熟悉的馨香传来,我抬头一看,丹青正背对着站在了我身前,一只手弯到了背后,轻轻的拢住了我。
  一线破云而出的阳光洒了下来,落在了那不停挥舞着的条幅上,血红的字体越发的醒目,也落在了丹青的乌丝上,反射出了点点金光,我不禁有些看住了。丹青仿佛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轻轻地侧过了头,垂下目光看着我,微微一笑。
  一瞬间我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丹青这样纯净的笑容,我有多久没看过了…,心神恍惚间,耳朵里却飘了丹青的声音进来,“张嬷,趁现在看热闹的人多,我们赶紧跟着人群走,夜长梦多”。
  “好的,小姐,可是得小心着点,人太多了,我怕…”,没等张嬷说完,丹青做了手势打断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拉着清朗,你看着秀娥,走吧”,丹青快速的说完,就转过手,把我拉到身侧,低头笑问了句,“怕吗”?
  我摇了摇头,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丹青什么也没说,拉着我小心的蹭进了跟着队伍看热闹的人群里。我忙回头看了一眼,张嬷拿着包袱,拉着秀娥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秀娥兴奋地冲我一笑。
  我刚想回她一笑,就被旁边的一个人撞了一下,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差点松开了手,丹青忙的握紧了。也不知道是谁撞的,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丹青拉着我脚步快了起来,在人群中轻巧的穿梭着。
  走了好一会儿,游行的人群终于走到了火车站,丹青回头和身后的张嬷做了个眼色,就拉着我无声无息的退出了人群,顺着一排铁栏杆,往车站走去。“呜”,一声响亮的汽笛声传来,我的心也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身上呼的一下热了起来,突然发觉丹青的手心也汗湿了起来。
  身后张嬷和秀娥急促的呼吸声,听着分外清楚,眼见着验票口就在眼前,丹青的脚步越发的快了起来。验了票子,我们从那个狭小入口挤了进去,来来往往人群川流不息,脚步匆忙,不同的体味夹杂着煤炭燃烧过后的那种难闻味道,扑面而来。
  火车的车头不时地喷着白气,车厢外挂着的白牌子上写着杭州开往上海,车厢里已经有不少乘客了,有挤到窗前跟亲朋道别的,有跟车下的小贩买东西的,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我忍不住松了口气。
  “叮当,叮当”,一个穿着制服的站员,正在不远处摇动着晃铃,还扯着嗓子喊着,“去往上海的旅客,请赶快登车,还有二十分钟,去往上海…”,“甲二”,我看着手里的车票,喃喃的念叨着,正伸了脖子去找,丹青一拉我,“在那儿呢”,说完回头叫了声张嬷,就带着我快步的往右侧的一节车厢走去。
  我们穿的衣服都很普通,干净但不高档,丹青带的帽子遮掩了她大部分面孔。门口的乘员见我们虽然都是女人,但是衣不出众,坐的又是普通的车厢,也就懒得理我们,只是用手不停的擦拭着领口上的铜扣儿。
  丹青打头走了上去,我和秀娥刚上了车,就看见他突然利落的跳下了车厢,去帮一个打着阳伞,带着女仆的中年女人搬行李,又搡了还没上车的张嬷一下,让她让开,让那个女人先上来。
  丹青冷冷的哼了一声,却拉着我和秀娥往里让了让,让那个大摇大摆的女人从我们身前走了过去,香风扑面,然后是她的女仆,最后是那个扛着箱子的乘员,一股汗味传了过来。我皱了皱鼻子,秀娥却从冲他做了个鬼脸,后面张嬷已经上了车来,用手轻轻的打了秀娥的头一下。
  车厢里的人已经不少了,但是还没有坐满,好在我们的座位就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四个人,正好坐在一起。秀娥挤到了里面靠着窗坐着,张嬷坐在了她身旁,丹青也坐在了里面,因为知道我晕车,不时地就得跑去车厢门口最透风的地方吹吹,不然就很想吐,上次来的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
  外面的站员摇着铃铛从车外走过,边走边喊,催促着人们赶紧登车,马上就要发车了,让那些送行的人离开车厢边,又驱赶着那些还在冲车子里伸手卖东西的小贩…秀娥饶有兴致的看,张嬷也稍稍松懈下来,拿了手帕擦着脸上的汗,又把脚底下的包袱,往里推了推。
  丹青确实很镇定地样子,半闭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只是嘴唇抿地紧紧的。我似乎一直就不习惯车厢里那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刚坐下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车子没开,车厢里越发的闷起来。我拉了拉丹青的衣袖,“姐姐,我去门口一下”。
  丹青睁开了眼,“,不舒服了?车快要开了,你过过风就赶紧回来吧,小心危险”,“嗯”,我点了点头,就站起身往车门口走去,紧紧地靠在了门口边,回头往里看,就能看见丹青的帽子和张嬷的头顶。门口的空气好了很多,我用力的呼吸着,可不时还有个别的乘客急急忙忙的跑上车来,我虽然紧缩着身体,但还是不时地跟乘客还有他们的行李蹭来撞去的。
  那个乘员估计是嫌我站在门口碍事,等一个乘客上了车,转过身皱了眉头就想张口说些什么,可他突然一怔,就那么愣愣的看着门口。本来我正想着干脆坐回去,省得他说些有的没的,让丹青听了生气,虽然还是不舒服,可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惹人注意。
  但那个乘员愣在门口,正好挡住了我回去的路,我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动,就奇怪的顺着他的眼光瞧去,只觉得自己的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何副官正挺直的站在门口,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手也麻了,脚也麻了,甚至舌头也是,脑海里只拼命的想着,叫丹青快跑,可嘴唇只能不可抑制的哆嗦着。
  好像过了很久,头脑一片空白中,就听见那个乘员唯唯诺诺又极谦卑的说了一声,“呃,老总,这个,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您看,您这是…”,他话没说完,就紧张的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何副官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伸手入怀。
  那家伙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闪了闪,好像何副官要掏枪崩了他似的。雪白的手套上放着一个类似信封的袋子,隔着两个台阶递到了我面前,我一愣,看看何副官那没有任何表情的双眼,怎么也不敢接。何副官就那么举着,好像根本不在乎火车就要开了,而他也无意上车来交给我。
  “清儿,车就要开了,快回来吧”,张嬷稍稍探了身子,提高了声音叫了我一声,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我愣愣的站在门口往外看。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从何副官手里,把那封信抓了过来,紧紧地攥着,生怕他听到了张嬷的声音。
  “呜”,火车的汽笛响了一声,一声长长的排气声响起,火车慢慢的移动了起来,何副官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走了一段,那个乘员终于鼓起勇气,轻巧的把车门关了起来,却又不敢开口让我回座位去,何副官的出现,让他对于我的身分多少有些迷惑了,因此关上了门,他就转身走开了,但还是能感觉到他偷偷刺探的目光。
  我忍不住微微探了身往外看去,何副官依然还是那个姿势站立不动,但我就是觉得他一直在看着我,我忙得缩回了身,靠在了过道的壁板上,心“咚咚”的剧烈跳动着。
  我慢慢的做了几个深呼吸,想用手揉揉跳得难受的心脏,一抬手,那个袋子飘到了地上,我忙蹲下身子去捡,却看见一个很光滑,又有些厚的纸片露了个头出来。
  我站了起来,手里握着那个袋子,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丹青的帽子正随着火车的前进微微地晃动着。我半侧了身,轻轻的将那张纸片抽了一半出来,只看见上面写着,“兴盛银行,壹千元”……
  看着支票上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半晌,我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把支票塞回了袋子里,放入怀中,决定还是不对丹青提半个字为好。
  磨磨蹭蹭的走了回去,张嬷抬头看了我一眼,显然是对我这么半天才回来有些不解,但她也没说什么,又低了头去弄她手里那个鞋底子。“舒服点了”,丹青轻声问了一句,“啊”,我微微吃了一惊,突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没敢看她,只是低声应了句,“嗯”。
  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头顶,我脖颈一硬,就听丹青轻笑着说,“你靠着我睡吧,睡着了就不会恶心了,这路还长着呢”,说完微微用力,我顺势靠在了丹青的怀里。
  淡淡的香气,暖暖的体温,清晰的心跳包围了我,我慢慢的放松了下来,这时候才明白方才看到何副官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应该说从逃离那宅院的时候,我就一直恐惧着,那种感觉就像导火索一样将我缠绕着,而何副官就是那可怕的火种,虽然未点燃,但是我已经快被那条导火索勒死了。
  丹青的手有规律的轻拍在我肩上,火车依然咣当着前行,我的眼皮渐渐地重了起来,脑海中也模糊了起来,迷迷糊糊中,只有何副官的脸和那张支票交错出现着…“清朗,清朗,醒醒”,一只手不停的推着我。
  “嗯,啊”,我晕乎着应了一声,突然明白过来,一下子坐了起来,又忍不住叫了一声,脖颈一下子麻痛起来,我忙的用手去轻轻的揉捏,一边问,“到了吗”。“哧,嗤”,几声不同的笑声响了起来。
  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再看,才发现推我醒来的是秀娥,张嬷一脸的好笑,正在对面看着我,车里的旅客正在四处走动,呼朋唤友的,而火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外又是一片的叫卖声。
  “你睡的可真香,这是半途靠站,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旁的丹青笑说了一句,我转头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等我说什么,对面的张嬷一边从包袱里翻找着什么,一边笑说,“是啊,还没完没了的说梦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小姐,你听清了没”。
  我揉着脖子的手一僵,梦话…丹青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她做的什么梦啊,嘟嘟囔囔的,我就听清了一句,不要…”,说完冲我一扬眉,笑问,“你梦到什么了,什么不要,一边做梦一边咬牙”,然后又低头指指我胸口,“看,你还死抓着胸口不放”。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胸前的布料已被我攥得出了死褶。我舔了舔嘴唇,嗫嚅着说了一句,“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秀娥给我什么,我不想要”。张嬷嗤笑了一声,“那倒是有可能,秀娥这丫头能给出什么好东西来”,丹青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见她们不追究,何副官也没有再追来,心里一松,也笑。秀娥对我耸了耸鼻子,又转头和张嬷说,“妈,我肚子饿了”。
  张嬷瞪她一眼,嘴里嘀咕了句什么,就转手从包袱里掏了个小包裹出来,打开来,里面放了一些带馅儿的硬皮子点心。秀娥伸手要拿,被张嬷一巴掌打开,她先拿了一块儿给丹青,丹青摇了摇头,就把头转向窗外,用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看什么。
  张嬷看着丹青的侧脸,无声的叹了口气,一转眼,见我正在看着她,安慰地冲我笑了笑,就把她手上的点心递给了我。我接了过来,先掰了大半递给秀娥,她大口吃了起来。我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吃了两口,一块儿酥皮子卡在喉咙上,我忍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丹青伸过手来轻拍着我,我用力咽着口水,又清着喉咙,希望赶紧把那块儿点心皮儿咽下去,就听张嬷说,“喝点子水吧,往下顺顺”。我已经咳嗽的满脸通红,忙接过了水,喝了两口,才觉得舒服起来。
  丹青看我没事儿了,就伸手拿走了我手里的水瓶子也想喝两口,一入手,她眉头一皱,“张嬷,没热水了吗”。张嬷摇了摇头,“这车上的热水都紧着那些包厢了,要不我去车下买些好了,反正刚才那个乘员不是说了,要停三十分钟呢,这也就才过了十分钟”。
  “也好”,丹青点了点头,“这路还有的走呢”,“好”张嬷接过了丹青手里的瓶子,起身往外走。秀娥跟我使了个眼色,一拉我的手,就想偷偷的跟上。张嬷就好像背后长了眼似的,猛地一回头,“你给我老实呆着”,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秀娥噘了嘴,我和丹青相视一笑,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本书出来,这会儿就低了头去瞧书。我手里的点心还剩一点儿,我小小的咬了一口,在嘴里用唾液弄软,慢慢的咀嚼着,只觉得平常吃惯的东西,这会儿分外的香甜起来。
  秀娥这会儿却没有吃东西的兴趣了,看看我们旁边座位上的乘客不知道去那儿了,她左右看看,就蹑手蹑脚的溜了过去,爬上了座位,往外面张望着。看了两眼,她回头看看丹青没有管她,就冲我用力的招手。
  “清朗,快来,这边有好多卖东西的”,我摇了摇头,秀娥又做了个快来看的手势,自己转回头去,伸着脖子往外面看。嘴里还不停的说着,“清朗,你看,那是什么啊,好象很香的样子…啊,那个女人穿的真好玩,清朗,快来呀”。
  没等我回话,一旁的丹青皱了眉头看了秀娥一眼,我赶紧站起身来,想走过去让秀娥不要那么大声。手刚扶上旁边座位的椅背,就听秀娥惊叫了一声,“妈”,我一愣,忙得挤到了窗前,秀娥被我撞的叫了一声。
  我顾不上理她,一眼就看见了跌坐在地上的张嬷,那个水瓶子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流到了一双大脚旁边,粗壮的腿,粗壮的腰背,还有…我眨了眨眼,一个油亮油亮的光头…
  光头
  张嬷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水瓶子。秀娥紧紧地挤在我身边,好奇的打量着对面那个亮亮的光头,丹青将披肩拢了起来遮住了大半的表情,脸上只带着些清淡的微笑,和那个光头客气着。
  我的注意力却放在张嬷和那个光头大叔的中间,就看见那乌黑的头发根根直竖,好像刺猬似的,很好玩,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正想偷偷的和秀娥去说,眼光往下一滑,却发现一双漆亮的眼睛正盯着我瞧。
  我脸不禁一热,好像做什么坏事被人抓到了似的,下意识地对他友善的笑了笑,那双眼睛却转了开来,只留下了一排长长的睫毛给我欣赏,我一愣
  “还真是多亏了云小姐了,要不这趟车还真挤,俺们爷俩儿就得一路站到上海去了,哈哈”.光头大叔突然大笑着说了一句,我觉得耳朵嗡嗡的,恐怕半个车厢的人都听到了,感觉到四周飘过来的眼神和窃窃私语,我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
  张嬷的脸更红了,秀娥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挤得我更加的用力,眼神却飘到了张嬷的身上,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正拿着呢子帽子扇风的光头大叔,歪了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妈是怎么了,平常要是有人在小姐面前那么大嗓门说话,她早瞪过去了,要是我,就打了”。
  我不禁有些好笑,这怎么能一样呢,用手轻轻的扯了扯秀娥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一旁的丹青却恍若未闻似的说了一句,”赵先生不必太客气,您帮了我家张嬷,我们能谢谢您的,也就是提供个座位了”。
  光头大叔显然又要大笑两声,我正胡乱想着要不要堵上耳朵,那个男孩儿突然用手肘撞了一下他老爹,眼皮也不抬的说了一句,“你小声点”,声音清亮,却也一点都不比他老爹的低,顿时几声窃笑传了过来。
  光头一愣,接着就耸起了粗黑的眉毛,“你个…”,他刚嚷嚷了半句,突然回转了头往四下里看去,原本那些不时扫过来的眼神登时就消失了。
  转回头,他又冲我们憨憨的笑了两声,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嗓门,“这小子没规矩,让您笑话了”,丹青微微一笑,“客气了”。光头大叔挠了挠他油亮的头皮,像丹青这样不咸不淡的客气,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来接下茬儿,就低头冲他儿子骂了一声,“你个兔崽子,就知道扯你老子后腿”。那个男孩好像没听到一样,眼光低垂,嘴角儿却不在意似的撇了撇,秀娥“哧”的笑了一声。
  他一不说话,车厢里顿时就安静了起来,丹青低头看起了她的书,张嬷的脸却一直看向车外。方才张嬷去弄开水的时候,差点被人欺负了,幸好这位光头大叔帮了一把。
  正经卖开水的那个地方人围的乱糟糟的,张嬷根本挤不进去,一旁的一个小贩就和张嬷说,他那儿有,张嬷就跟着他去了。估计那小贩见她是个外地人,穿得又一般,就黑心的想多诈她些钱,张嬷觉得不对,就说你要是这样收钱那我就不要了,可那小贩急了,一把把张嬷推倒在地,想要强抢了就跑。
  这时候正好光头大叔从一旁经过,也就算是英雄救美,反正最后他是跟着张嬷一起回来了,张嬷崴了脚,被他搀了回来。丹青道了谢,又听他说是半途加的票,这趟车人多,估计找不到座位了,就客气地说了句,要不一起坐吧。结果,他真的就坐了…
  赵大勇和赵晖,这是光头大叔和他儿子的名字,但他极豪爽的对我和秀娥说,叫他光头叔,叫他儿子石头就行。等待开车的功夫,他把自己介绍了个清楚,可能是怕我们一群女人对他有疑虑。比如他在上海一家贸易行里帮工,老婆已经没了,这趟是回去走亲戚的,跟我们碰上还真是缘分云云。
  我估计丹青和张嬷都对这种缘分没什么兴趣,任凭他变着法的和我们闲聊,最多也只是告诉他,我们是去上海投亲的,姓云。那是我的姓,也是二太太的,徐这个姓氏,恐怕从丹青走出徐家大宅的那天起,就不想要了吧。
  光头大叔显然对我们这个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出行队伍有些好奇,但是他却没有多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们,应该说是和丹青闲聊,因为张嬷根本就不开口。
  丹青多数时候只是客气的微笑,偶尔才回答个一两句,看起来镇定而礼貌,但是从她放在腿上交叠着的手指,我就知道她很紧张。丹青向来如此,只要她一紧张,脸上虽然看不出来,但是中指和食指就会不自觉地交叠着。
  说实在的,这个光头大叔给我的感觉也有些奇怪,他说话豪爽直白,笑声憨厚,好像没读过什么书,可也不会让人觉得粗鄙。他身上的对襟衫,里夫呢的马甲,呢子帽子,做工都很好,衣襟上缀着的表链所闪烁的光芒,也决不是镀金的。
  虽然他大咧咧的敞着几个扣子,没有徐老爷穿起来的那种风度,但是衣裳的质量样式都摆在那里。我虽然听墨阳提起过,上海是个特别繁华的大地方,可难道在那儿做帮工的人,也能赚到很多钱吗?
  火车就这么一路飞驰着,可能是因为心里存了疑虑的缘故,我竟然没有再晕车。随着天色暗了起来,车厢里越发的安静,人们都困倦了起来,就连丹青和张嬷都合了眼小寐,我却依然还是精神奕奕的,也许是下午睡的太多了,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看看四周的人都睡了,光头大叔的呼噜声也响了起来,石头闭着眼,嘴巴却微微的张着。秀娥的头沉沉的压在我肩膀上,一点点地往下滑着,我轻轻地扶了扶,就往车窗外看去。
  车厢内的灯虽然昏暗,却映衬的车外更加地漆黑,只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几许灯火,不时的一闪而过,带来与黑暗些许的不同,天上的星子和月亮也被厚厚云层遮挡着。
  丹青和秀娥一左一右的夹着我,虽然昏暗,我却有着一种被保护的感觉,火车规律的晃动着,我眼也不眨的盯着窗外,盯着偶尔见到的光亮,也盯着被厚实云层包裹不见的未来…
  “清朗,醒醒啊”,秀娥的声音一点点地钻进了我的耳中,“干吗又推我”,我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又”,心里一激灵,立刻就清醒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秀娥正笑嘻嘻的站在我身旁,张嬷在对面整理着包袱,车厢里清静了起来,而我头下一片温暖。
  忽然觉得上面有片阴影罩了过来,抬眼看过去,丹青正低下头对着我笑,“起来吧,这回可是真的到站了,我的腿也麻得不行了”。
  我赶忙直起身子来,看着丹青轻轻地用手在腿上捶着,我想伸手过去帮她,她笑着摇了摇头,“没那么厉害,你去帮张嬷拿行李吧”,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躺得久了,眼前有些晕黑,我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回头看见秀娥手里拿着我俩的包裹,就转身想去帮张嬷。张嬷伸手递了个小包到我手上,接过来我不禁一愣,“这个是”…
  张嬷抿了抿嘴却没说话,秀娥伸脖子看了看,“这是那个光头大叔落下来的,他忘了带走了”。秀娥这么一说,我才猛地想起来,那父子俩个已经不见了。
  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开口告诉我,“他们已经走了,那时候你还没醒呢,小姐说暂时不想吵醒你,反正人这么多,也不急着下车,就让他们先走了”。
  我“喔”了一声,看看还在低着头捶腿的丹青,心里明白大概她是不想再和这父子俩有什么联系,正好借着我没醒,好跟他们分开走。“行了,清朗,你先拿着吧,反正知道他是在什么陆氏贸易行做帮工,回头找个人给他送去也就是了”,丹青随意的说了句,然后就站起了身子。
  这时候车里的人已经下得差不多了,我们几个往车门口走去,那个乘员正好在门口站着。见我们过来,忙殷勤的给我们让开了位置,还对丹青哈了哈腰,丹青一愣,看了他一眼,这才下车。
  这就是上海吗…我四处张望着,人群涌涌,灯火闪烁,不知道比我们来时的那个车站大了多少,空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汗臭的味道,脂粉的香气,令我有些无措,一旁的秀娥紧攥着我的手,张嬷也不自觉的贴紧了丹青。
  丹青脸上也带了些兴奋,又强自镇定着,先伸头四下看了看,才低了头和我笑说,“我信里都写好了到站的时间,估计墨阳这会儿可能已经到了,在站口那边等着我们呢”。我不禁高兴起来,墨阳,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变了吗,他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丫头,叫声哥哥听听。
  哥哥…我心里一阵温暖,大少爷从不让我这么叫,而墨阳却一向如此,大太太为了这个,背后也不知道在老爷面前诟病他了多少次,可墨阳依旧如故。
  “咦”,秀娥轻叫了一声,探头往右边看去,我心一跳,她看到墨阳了?忙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怔。那个光头大叔正和几个人在亲亲热热地说着话,那些人都穿着深色绸布长衫,有的还系了个雪白的汗巾子,周围的人却好像都在绕着他们走,四周有些古怪的空出了一块儿地。
  站口附近站了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也瞄着他们探头探脑的,没一会儿,光头大叔就带着那几个人往站口走去。那些警察见他们过来,忙得凑上去点头哈腰的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光头大叔哈哈大笑了几声,又拍了拍他跟前警察的肩膀,这才大摇大摆的走了。
  我愣住了,张嬷也愣住了,下意识的抬头看看丹青,她的脸色也不太好,见我看她,她做了个好像并不在意的表情。只有秀娥看着他越走越远,没心没肺的说了句,“小姐,我们要不要追上去,把他的包袱还给他啊”。
  张嬷张口想骂,又担忧的看了一眼丹青,丹青皱了眉头,想了想才说,“算了,他走的那么快,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再迷了路,还是等回头见到墨阳,再找个人给他送去就是了”。
  “就是,就是”,张嬷忙得点头,显然不想再跟光头大叔有什么直接接触,“小姐,我们还是赶紧出站吧,省得二少爷等的急了”,丹青点了点头,就带着我们往站口走去。
  站口的人不少,人们都排着队,缓慢的往外走着。我们排在了最后,后面已经没什么人了。看着那几个警察也吊儿郎当站在出口,偶尔会把一些穿得破烂些的人叫出队伍来盘查一下。
  眼看着再过一会儿就轮到我们了,站口外不远处闪烁着的霓虹灯,让秀娥看呆了眼,看丹青她们排着队,就偷偷拉着我往一旁走了几步,好看个清楚。
  张嬷也正好奇的四处张望着,没注意到我们,丹青这会儿心情显然很好,只对我做了个别走远了的笑容,就回过头去和张嬷说话。秀娥正指指点点和我比划着,这时一个警察从站口外挤了进来,走到我们的一旁不远处站住。
  我看着那几个警察忙得围了过来,殷勤的问候着,“队长,您怎么进来了”,说完有的就给他递烟,见他用嘴叼了,又赶紧打火。
  “嗯”,这队长虚应了一声,叼着烟,斜着眼睛看了看排队的人群,我赶紧调转了目光,秀娥却根本就没注意,那个警察队长也没把我们两个小丫头放在心上。“行了行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围着老子转了”,他吆喝了一声,挥了挥手,警察们赶紧散了。
  “刘四儿”,他叫了一声,一个警察忙得转身回来,“头儿,怎么了”?我忍不住仔细去听,就听那个队长皱了眉头,低头问了一句,“刚才我好像看见赵…”,没等他说完,那个警察赶紧点头,说了句“是,您没看错,赵秃子回来了”。
  那个队长抽烟的手一顿,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原来真是他回来了...怪不得呢”,那个叫刘四儿的警察讨好的问了句,“您说什么怪不得”?那队长瞪了他一眼,那警察缩了脖子,往后退了一步,他“噗”的一声把嘴里的烟头儿吐在了地上,用鞋底碾了碾。
  然后压低声音说了句,“我刚才看见叶老七的车了,就在站口外停着”,我正好没听清,他说什么七…下意识的转过眼去看他们,就看见那个刘四儿明显的打了个哆嗦,脱口而出,“展爷,他来了”?
  错过
  “秀儿,你们快点回来吧,该走了”,张嬷招呼了我们一声,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冲着我们招手,示意我俩赶紧过去。我扯了扯秀娥,让她回过神来,就拉着她往队伍中走去。
  秀娥还在依依不舍的回头看着,张嬷见她魂不守舍的,眼睛一瞪就要开口。丹青轻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秀娥的头,“傻丫头,等会儿出了门,有的是让你看的,何必在这儿坐井观天的”。
  秀娥不懂什么是坐井观天,就吐了吐舌头,然后老老实实的站在了我身旁。“清朗,想什么呢”,丹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微微一惊,抬头看她正弯了身,笑看着我。我摇了摇头,“没想什么”,没等丹青再说什么,秀娥在我身后插了一句,“她肯定是在想二少爷呢”,丹青“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小姐,到我们了,快走吧”张嬷在前面招呼了一声,丹青直起身子,拉了我的手,带着我们往出口处走去。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警察方才说话的地方,可警察队长已经不见了,那个叫刘四儿的警察也回到了原来执勤的地方,和另一个人在说着什么。
  他们管光头大叔叫赵秃子,还有那个什么展爷,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要不然为什么那两个警察提他的时候,声音里包含了那么多的畏惧,或者说是敬畏…我默默地随着丹青走着,脑子里却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着。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站台的外面,匆匆行进着的人群,一辆接一辆的黄包车一字长蛇的摆在路边,不时地有车夫走过来,殷勤的问我们要不要坐车。
  空气有些湿冷,夜色深沉,车站四周人群涌动,可不远处又是一片黑暗。偶见的几丝光亮,还有那不时闪过的人影儿,显示出那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却给人一种冷清萧条的感觉。
  可眼前闪烁着的霓虹灯,车站前密集的人群,还有那些从或明或暗处传来的,我听不懂的话语和吵闹声,又给这个地方带来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慵懒与急切,繁华和萧条,亮丽与晦涩,这是我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
  “怎么样,找到了吗”,丹青有些急切的问了一句,我回过神来,看见张嬷已经回来了,正有些气喘的拿衣袖擦着汗。她摇了摇头,又咽了口干沫,这才说,“没有,我把接站的人群里都找遍了,二少爷肯定没在那儿,再远的地方我就没敢过去了,怕走丢了”。丹青闻言皱了眉头。
  “小姐,您信里说的是不是今天这个时候啊,是不是弄错了还是…”,张嬷有些着急的问了一句,丹青瞥了她一眼,张嬷表情一滞,忙把下边的话咽了回去。
  “会不会还有别的接站口”,我轻声问了一句,张嬷一愣,丹青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她,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急急地说了句“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去问”,说完转身就走。
  丹青看着她离开,眉头依然皱着,我和秀娥也私下里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墨阳的笑脸或是另一个接站口的牌子。“清朗,上次墨阳是不是说他会和同学在这里待上个一年半载的,若是回去北平,一定会立刻通知我们”,丹青轻声地问了我一句。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光在车站里游弋着,寻找着,并没有看着我。“嗯”,我应了一声,那封信是一个多月前收到的,之前还收到过一封,也就是丹青被督军安置在别苑没有多久的时候。
  第一封信上写满了墨阳对这件事情的愤怒和决裂,对大太太,大少爷,更是对老爷的,这封信就是老爷叫人带来,转交给丹青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把这封信转交给丹青,那封写明了,从此以后和徐家再无瓜葛的信,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去问他了。
  丹青按照上面的地址回了信,然后过了没多久,墨阳也回了信。第二封信却充满了墨阳特有的温暖与力量,甚至还写了一些,什么这样的婚姻是无效的一类的话,我看得不是很懂,丹青也无意解释,只是有空就把这封信拿出来看看。
  虽然那封信的某些含义我大半都看不懂,但是墨阳确实说过他会留在上海一段时间,已完成他学业的一部分。后来丹青再写的信就是那个督军夫人来了之后了,但是我知道,她在信里写了不要墨阳再回信,以防那封回信在我们走了之后才送来,被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丹青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没一会儿张嬷气喘吁吁回来了,也带来了没有另一个接站口的坏消息。我们三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丹青,等她拿主意,丹青低头咬着唇皮考虑着,手指也在不自觉地交叠着。
  四周若有似无的打量眼神渐渐多了起来,丹青显然也感觉到了,她抬头往一旁扫了一眼,就吁了口气出来,下定了决心,转头和张嬷说,“我们不等了,这地方鱼龙混杂的,不是久留之地,反正我手里有墨阳的地址,怎么也可以找到他的”。
  张嬷一愣,显然对没有等到墨阳就擅自行动有些不安,可她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这地方确实乱了些,因此也就没再说些什么,点了点头,拉上我和秀娥,就跟着丹青往外走去。
  我和秀娥还有丹青在一旁等着,看张嬷去和那几个黄包车夫谈生意,比手划脚的。张嬷半句上海话也听不懂,显然那些车夫也听不懂我们老家的话,不过还好,没一会儿,两个车夫拉着车子和她走了回来。
  张嬷快走了几步,上来和丹青低声说,“老天保佑,还有一个拉车的听得懂我说什么,听他说,二少爷住的地方离那个霞什么路不远”,张嬷边说边皱起了眉头想着。丹青低声了说了句“霞飞路”?张嬷忙得点头,“对,对,就是这个路”。
  “嗯”,丹青点了点头,“那就证明这两个车夫没骗我们,墨阳的信上确实提过,那就走吧”。那两个车夫好像很懂规矩似的,一直站在我们不远处恭候着,这时见张嬷冲他们招手,才小跑着上来,先帮我们把包袱什么的放好,然后静候我们上车。
  丹青带着我,张嬷带着秀娥各上了一辆车,黄包车夫快步拉着我们出了车站,上了一条大路,就开始小跑了起来。我张着嘴看向四周,越往前走就越繁华,对面也不时的有黄包车跑过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要是在老家,那早就已经歇下了,但在这里,好像某种生活刚刚才开始似的。
  我目不暇接的看着,造型洋气的路灯,建筑,一间接一间的店铺,每家似乎都有个闪烁着花花绿绿颜色的招牌,不停的有人进出着。就听见店铺门口的铃铛叮当作响,西装革履,妩媚优雅的笑容,不时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别张着嘴看了,小心吃了风,回头肚子疼”,丹青贴近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我开心地对她一笑,丹青的脸上也带着些好奇,回我一笑,又帮我紧了紧领口,也抬起了头往周围看着。
  我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张嬷和秀娥,秀娥的臂膀被张嬷紧紧地抓住,可依然是伸头探脖的满处乱看。见我回头看她,她兴奋得冲我挥着手,身子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吓了我一跳,没等我反应,张嬷已经一把把她按了回去,然后赏了她一个爆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看见秀娥可怜兮兮的摸着头,我转回了头。车子继续前行着,没走一会儿,就往右边拐了过去,不远处闪烁着几个霓虹大字,雅德利西餐厅。
  拉着我们的那个车夫略偏了头说了句,“小姐,前面就是您们要去的那个旅馆了,就在雅德利西餐厅对面的里弄,那里头窄,车子进不去,您得走两步”。
  丹青略伸头往前看了看,“是那个和升旅社吗”,“对”,那个车夫脚步慢慢的放缓,先回头冲我们咧了咧嘴,然后转回去接着说“就是那儿,那家旅馆不错,价钱也还公道,住的一般都是些学生,老师,写文章的那些文化人”。
  丹青冲我点了点头,当初墨阳的信里说得很清楚,那家旅社不错,他和那几个同来的学生家庭出身都不错,因此几个人就合租了旅社的一幢小楼。
  到了那个西餐厅门口,车夫将我们放了下来,张嬷赶过来付了钱,车夫就将车子拉到了不远处,那里还有一些黄包车在等生意。这钟点好像是这餐厅生意最兴隆的时候,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门口的侍者带着奇怪的领子,正殷勤而礼貌的给那些客人开门,关门,叫车,丹青忙拉着我们闪到了一旁。
  张嬷和秀娥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些衣衫靓丽的男男女女,我心里也惊讶不已,原来女人还可以穿那样的衣服,露出长长的脖颈,雪白的肩膀在各种材质的华美披肩下若隐若现,只有丹青还好,面色镇定的看着。
  就这么傻看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娇笑声从门里传了出来,声音里饱含着一种似无忌惮似的自信,偏偏又妩媚的让人不能不听。我一怔,回过神来,就看见那餐厅门口的侍者急走了两步,到了门口恭恭敬敬的把门打开,让里面的人走了出来,但是他自己连头都不敢抬。
  一个窈窕的身影儿如众星拱月般走了出来,脚步不紧不慢,好像还带了些微的踉跄,细细的高跟鞋声,就那么“咔,咔”的响着,一步步都好像走在了人们的心上。
  就算离得她还有段距离,我似乎也能闻到一股极艳的香水味,不是浓,而是艳,就像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样,虽然纱帽半垂看不见面容,只有一把青丝披在肩头,在灯火中闪着比夜晚的星空更乌黑闪亮的光泽,可是给人的感觉只有两个字,绝艳。
  我曾在书里读过这两个字,却想不出这两个字变成活生生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现在我才明白了…不知怎的,我抬头看了一眼丹青,而她已经怔住了。
  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滑了过去,吓了我们一跳,那辆车停在了门口,司机从里面钻了出来,快步走到车的另一侧,恭敬的把车门打开了,静候那个女子上车。
  丹青轻轻的哼了一声,隐约带了一丝不屑,把我们的注意力引了回来,“好了,咱们走吧,若是墨阳没有接到我们,也许已经回来了,别让他着急了”。我们点点头,虽然大家心里对那个女子都充满了或多或少的惊羡,但是找到墨阳才是最重要的,因此都转了身就要跟着丹青走。
  刚走了没几步,“哎哟”,秀娥崴了一下,下意识的拉了我一把,我没防备,手里的包裹一下子掉在了路灯下。我先把秀娥扶好站住,然后赶紧把包裹捡了起来。这包裹是那个光头大叔的,里面不晓得放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怕不怕摔,要是弄坏了什么的就糟了。
  捡起来,我轻轻的拍了拍沾到的土,好像听见后面谁“咦”了一声,我来不及多想,看见丹青已经走到了对面的巷子口了,我忙得拉着秀娥追了上去。
  巷子虽窄,但却不黑,旅社上的霓虹灯已经照亮了眼前的道路,四周都是一些小楼,虽紧密,但是几乎每个窗口都透出些光亮来,饭菜的香味隐约传来,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身边的秀娥,喉咙也上下运动着。
  到了门口,丹青让张嬷先进去打听一下,我们在外面等着,我觉得又激动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张嬷进去的时间好像长了点,我不禁有些奇怪,刚想去问丹青,又看见张嬷的身影从旅社里闪了出来,我和丹青相视一笑,下意识的都各自去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裳,不想让墨阳看见我们一丝的狼狈。
  丹青的脸亮了起来,她笑着就想迎上去,刚一动就顿住了脚步,我也抓紧了秀娥的手,看着张嬷越走越近,却带着一脸的惶然。“怎么了”,丹青极轻的问了一句,张嬷摇了摇头,身子也跟着一晃,“他还没回来吗”,丹青又问,声音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吓人,我垂下了视线,看着她那握得渐白的指关节。
  张嬷好像也被吓倒了,一口气的说了出来,“那掌柜的说,姓徐的先生和他的朋友一个月前就走了,但不知道去哪儿了”,说完她急速的喘了两口气,一手抚上了胸口。
  “他走了”,丹青喃喃的说了句,“怎么会这样,明明约好的,怎么会…”,她有些怔仲的往后踉跄了一步,吓得我和秀娥赶忙去扶她。我有些害怕了,墨阳怎么会不在呢,看着丹青惨白的脸色,我张了张嘴,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才对,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旁的张嬷早就没了主意。
  安静中,“喀啦”一声,一个小石子被踢得飞到了我们面前,又滚动了两下,停在了秀娥的脚边。我愣了愣,飞快地回过头去,心跳猛地加速,是不是墨阳回来了,他收到了信,又赶回来了…
  丹青也听到了脚步声,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去,也带了些期待,可刚看了一眼,她一下子弹了起来,尖声说,“你…”
  等候
  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叫石头的男孩子慢慢的从灯影里踱了出来,在距离我们还有五六步的远的时候站住了,脸上的表情很规矩,但眼睛里却带了些许的不耐,手攥着腰上的汗巾穗子揉搓着。
  但吓人的并不是他的突然出现,而是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虽然隐在暗处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是那高大的身材和一股若有似无的压力,让我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身后一暖,一只手撑住了我的肩膀,这才发现我靠在了丹青的身前。
  石头冲丹青略弯了弯身,然后才规矩又客气的问了一句,“云小姐,我爹是不是落了个包袱在您这儿啊”,丹青放在我肩上的手一紧,然后就听她说,“是,原本想等我们落脚之后,再找人给你们送去的,既然你来了,就拿回去吧,清朗,给他吧”,说完她推了推我的肩膀,我一晃,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
  石头慢慢地走了过来,到我跟前,一伸手。我双手捧着包裹递给了他,他没说话,只接了过去,用手略翻动了一下包袱皮,好像在检查着什么。我有些不高兴,他不说声谢谢也就算了,居然还当着我们的面检查,当我们是贼吗。
  回头看了眼丹青,她脸色也不好,眉头皱着,我实在忍不住,就轻声说了句,“我们没打开过,就是方才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沾了些土,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怕磕碰的”。
  他翻动的手一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包裹,突然有些调皮的一笑,“我知道你没动,也知道这包裹掉在地上了”,说完突然把手里的小包裹往后一扔,一个人影迅速的闪了出来,利落的接下了那个包裹,然后转身又闪了回去。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做了个想要伸手去接的动作。“啊”,秀娥忍不住叫了出来,身后的也传来丹青倒吸气的声音。石头看我傻乎乎的张着手看他,呲牙一笑,“现在你知道了,那里面的东西不怕磕碰,放心吧”。
  我松了口气,看着他贼兮兮的笑容不禁有些生气,不想再理他,就会身往丹青身后走去。没走两步就听丹青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石头好像很随意似的说了句,“喔,我和爹就在那边的雅德利吃饭,有人告诉我们,看见我们…”他顿了下,又说,“看见我爹落下的包裹,就进去告诉了我们,爹就让我来取了”。
  丹青一愣,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俩的眼里闪着相同的问题,在上海,帮工也吃得起那么昂贵的饭店吗?他到底是在给谁“帮工”呢?
  我站定在丹青的身后,看看与丹青轻松对答的石头,突然觉得火车上的那个男孩和眼前这个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如果说在车上,他们还是一对穿得不错,但是有些土气的父子,但这会儿的石头给人的感觉,是只有那种见过世面的人才就会有的自信和高人一等。
  秀娥在我身旁嘀咕了一句,“花色的包袱皮多了,不过捆了个绳子,怎么就能知道是他爹的”。丹青低头看了秀娥一眼,秀娥一缩脖子,其实我们心里都有着同样的疑问。
  对面的石头显然是听见了,但他的笑容更古怪了,眼里闪烁着让我说不出来的神色,有点好笑,有点不屑,还有点骄傲…赵秃子,展爷,这两个名字一下子浮上了心头,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手很冰。
  丹青显然也觉得不对劲,但是本能的也不想再和他们多有接触,因此只客客气气的说了句,“这样啊,知道了,东西交到你手上就好,请代我问候你父亲,告辞了”,说完转过身,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就带着我们往那个旅社里走。
  一时间背后没了声音,我们也不敢回头去看,刚走到旅社门口,从里面出来个人,与我们擦身而过,丹青她们瞟了他一眼,就进去了。我也看了他一眼,他五官平常,剃着利索的平头,看也不看我们,只闷着头往外走。
  我原本也没在意,只是觉得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一边琢磨一边往里走,丹青正在柜台前和掌柜的说着什么,我没太听到心里去。秀娥走过来悄悄拉了我一把,低声问“清朗,咱们是不是要住在这儿,一直等着二少爷呀”?
  “嗯”?我有些迷糊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她问的问题,看她的表情有些茫然无措,只能她安慰笑了笑,“应该吧,别担心,咱们一定可以找到墨阳的,丹青有办法”。
  秀娥点了点头,有些放心的一笑,看着依然再和掌柜的交涉着的丹青和张嬷,她不经意的问了句,“你刚才在想些什么呢,眉头皱得那么紧,包裹也还回去了,那个什么石头不是说,里面的东西不怕摔吗”。
  “嗯?是啊,包裹”,我喃喃的念了一声,“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终于想起是什么不对劲了,忙的往门边跑去,秀娥一愣,就紧跟着我过来了。大门外依旧是灯火闪烁,但是石头和那几个人已经消失了,方才出去的那个人也不见了踪影,我轻轻的吁了口气。
  “清朗,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背后的秀娥轻声问了一句,我看看对面不远处,霓虹依旧的雅德利餐厅,没有回答秀娥的话,只是摇了摇头,拉着她朝丹青走去。
  那个包袱上捆着的绳子是青色的,刚才从我眼前闪过的那个人,腰上系着的也是青色的汗巾子,一如…石头腰上系的。
  上海的小洋楼和家乡的大瓦房截然不同,我好奇地在屋中央站着,四下打量。细高的窗子,踩上去会咚咚响的木质地板,还有木板做的墙围子,…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有些地方已经掉漆了,我却觉得似乎还能摸到墨阳的温暖。
  原本四处乱窜的秀娥被张嬷拎进了卧室去帮忙收拾,我环视了屋子一圈,眼光最后落到了木然坐在窗前的丹青身上,她手上握着那封信已经好一会儿了,信封上写着,“吾兄墨阳亲启”,封口依旧封的严实,从未开启。
  我低低的叹了口气,丹青的那封信墨阳根本就没有收到,那掌柜的说,当时墨阳他好像有很紧急的事情,急匆匆的结了帐就走了,他的一些衣物还留在了这里,说是回头再来拿。
  丹青写了些字给那个掌柜的去对过笔迹,又把墨阳给她的信拿了出来,他才把最后收到的那封信和那些衣服交给了丹青。正好墨阳之前住的那间屋子还没有租出去,丹青带着我们住了进去,就为了掌柜的说的那句,墨阳说过,会回来取衣物的。
  算算时间,墨阳走的时候,正好是老爷没了之后一个星期,想必最终还是有人通知了他这个消息。我和丹青都明白绝对不会是大太太和大少爷,徐家的家产因为上次的事情受了不少损失,可依然是家大业大,大太太才不会白白的便宜了墨阳。
  突然想起老爷之前把墨阳的那封信转给了丹青,我猜想那封信的内容大太太他们一定不知道,否则正好给了他们更好的借口,一个子儿也不用留给墨阳,就如同他们对待丹青一样,只给了她一个冰冷的口信儿。反正老爷也没了,要怎么说全凭他们。
  我有点为墨阳担心,但是更担心眼前的丹青,我慢慢地走过去站在了她身边。丹青好像一无所觉,只是冷冷的看着窗外,我想轻轻的碰触她,安慰她,却觉得她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霜覆盖着,寒如冰雪。
  站了会儿,见她还是不想说话,我转身往屋里走去,那里虽然不时地传来张嬷的唠叨和数落,却还让我觉得暖和些。“清朗,我们一定等得到他的,是吧”,丹青幽幽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站住脚,回了头看她。
  她依然侧头看着窗外,好像一幅剪影,我闭了闭眼,仿佛这样可以感受到墨阳留在这屋里的气息,这可以给我勇气。我走过去,握住丹青冰凉的手,紧密而坚定。过了会儿,她慢慢地回握住我的手,转了头看着我。
  “我们一定会等到他的,就算等不到,我们也可以去找,老家没有就去北平,一定会有人知道他在那里”,我顿了顿,又说,“因为他也一定会去找我们”。丹青张大了眼看着我,过了会儿,她有些自嘲的一笑,对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一定会找到的”。
  我点点头,她的手有些回暖,我正想说要去帮张嬷的忙,丹青低低的说了句,“对不起,清朗,我应该保护你的,但却还没有你坚强”。我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轻声说,“因为姐姐坚强,我才坚强的”。
  丹青怔住了,看了我半晌,突然微微一笑,站起身,对我眨了眨眼,“既然如此,坚强的我们快进去帮帮秀娥吧,不然她再坚强,也会被张嬷数落傻了的”。
  “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和丹青手拉手的往里屋走去,看着丹青脸上的笑容,我第一次觉得这屋里温暖了起来,心里低低的说了一声,墨阳,一定要回来啊。
  日子平稳的过了几天,大家都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静静等待,每个人都期待着下一刻墨阳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张嬷最害怕的是督军会派人把我们抓回去,我却更担心,那天碰到的光头大叔和石头会不会再来。那根青色的带子,似乎一直在我眼前缠绕,我也不敢和丹青提起。自那天之后,丹青看起来一直都很镇定,甚至还不时地和我们开个玩笑,我却明白她心底的担忧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多。
  “清朗,我妈让你拿着这钱,咱们赶紧出门去吧”,秀娥从屋里跑了出来,边说边把两个大洋塞在了我的手里。这几天丹青都没有出门,每天只是看看书,写点东西,一应出门跑腿的事儿,都由张嬷去做。
  昨天晚上我和张嬷去打水的时候,碰到了住在我们楼下的房客女人,她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些什么鞋底子那么硬,还咚咚咚地走来走去的,不怕脚痛啊。张嬷以为她是好意,忙客气了两句,那个女人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结果我和张嬷回来的时候,就听她在屋里和她先生抱怨,说是楼上的那几个土包子,在屋里也不知道穿软底拖鞋。吵得别人半死不说,估计那地板都要给硌坏了,应该和那旅社掌柜的说一声才对…
  张嬷涨红了脸拉了我回去,丹青见她那个样子就问怎么了,张嬷期期艾艾的说不出来,丹青就看我。我只敢说那个女人说在屋里最好是穿什么软拖鞋才好,丹青看看我又看看张嬷,猜到了那个女人说话显然不会这么委婉客气,脸色不禁变得有些难看。
  一晚上,我们都是蹑手蹑脚的走来走去,秀娥甚至脱了鞋子,光脚走。可天也凉了,虽是木地板,时间长了,秀娥也冰的龇牙咧嘴的,两只脚不停的搓动着。
  所以今天一大早,张嬷就要出门去买那个拖鞋,可能是最近她的精神太过紧绷,不知怎么就拉起肚子来,因此丹青再三的叮嘱之后,就让我和秀娥出门去买。
  秀娥兴奋得要命,拉着我就往楼下跑,我连忙扯住她,指指楼下那户人家的房门。她咧了咧嘴,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的拉着我出门去了。等走过她家门口以后,她回头冲那个房门吐了吐舌头,我忍不住笑了,昨天晚上把秀娥的脚冰坏了。
  住了两天就发现这个旅社的位置确实不错,离着繁华的地段不远但又安静,买东西也方便。而且很多报馆就在这附近,因此有很多报馆职员都租住和升的房子,我们楼下的那家也是,好像是从南方来的。
  我原本有些奇怪的问丹青,既然是写文章的,应该是斯文之家,那家的男主人我见过一次,很和善的,怎么那个女人那样的刻薄。没等丹青回答,一旁纳鞋底子的张嬷就说,“你没听过啊,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我和丹青一愣,接着就大笑。
  出了门,按照张嬷告诉我们的地方,我俩拉着手朝巷子外走去。白天我们还没出过门呢,眼前的一切和夜晚看来又有很大的不同,更加的繁华,也更加的喧闹。
  秀娥不时地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我也很新奇,觉得眼睛好像都不够用了,却不敢忘了丹青的叮嘱,赶紧把事办好然后回家,千万不要惹事端。
  张嬷说的那个杂货铺子就在和升不远的前街上,我和秀娥边走边找,一边小心的躲着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潮和黄包车。到了路口,我张望了一下,洪记杂货的招牌就在路对面,我忙拉着秀娥往对面走。
  刚走到路中央,一阵“当当”的声音在我俩左侧响了起来,我也没太当回事,继续往前走,那声音越来越近,声音猛地急促了起来,我俩吓了一跳。
  循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一辆巨大的车子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车上的一个穿制服的人正冲我们用力挥着手,喊着什么。我俩都傻住了,想跑,却觉得腿软得要命,一动也不能动,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那车子像我们冲过来…“啊”!我尖叫了一声,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一阵天旋地转…
  他和他
  我只觉得四周那些花花绿绿的招牌,快速的在我的眼前旋转了一圈,就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一阵风“呼”的一下从我面前扫了过去,秀娥的尖叫声却嘎然而止,“叮当,叮当”的声音渐渐的远去了。
  我觉得一口气猛地噎在喉头,就伸手用力的去扯着领口,想让自己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但不知怎的,却觉得好像越来越紧,有些想咳嗽。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似乎周围安静了下来,一睁眼,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一边用力的眯眼,一手忙赶紧地去摸我的身旁,秀娥呢,她怎么样了…
  “秀…”我刚张口想叫她,就听见“哧”的一声轻笑,我的手一顿,张开了眼,转头顺着笑声看过去,石头正笑嘻嘻的靠在路边的路灯上。“光头大叔,你揪得我脖子好痛”,这时秀娥喃喃的抱怨声传了来。
  我转回头看她,她正用手抻着自己的脖领子,一只大手牢牢地抓在她的后领口上。我轻轻的吁了口气,回头冲那个亮亮的光头苦笑了下,“大叔,我的脖子也很痛”。
  “丫头们,下次过马路要小心些啊,被电车撞到可不是玩的”,光头大叔笑呵呵的探身,各摸了我和秀娥的头一下。我俩手里都端着一碗酸甜可口的冰沙,是方才大叔让石头到街边的冰店里买给我们的。
  本来我不想接受,可是在大叔救了我们之后,不要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乖乖的跟着他,走到了街边一家装饰得很漂亮的餐厅里,坐下吃东西。
  好在这里离着我们住的地方还不算远,就在那家杂货铺的斜对面,不怕一会儿找不到家。秀娥自然是跟着我,见我不反对,她乐得四处走走,见识一下。
  “嗯”,我点了点头,低下头,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一方面怕时间长了,丹青和张嬷等得着急;另一方面,也怕这个大叔问起我们的情况,不太好讲。
  一旁的秀娥吃得不亦乐乎,对面坐着的石头,却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勺子在碗里搅和着,眼睛里充满了趣味的看着我俩,我觉得他看着我们吃的乐趣远大于他自己去吃。
  听光头大叔那样说,秀娥忙得咽了嘴里的东西,含糊的说“大叔,方才那个大铁皮盒子可吓死我了,怎么城里还开火车啊”?光头大叔哈哈的笑了一声,还没说话,就听见石头喷笑了一声,翻了翻眼皮,哼声说了句“土包子”。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放下了勺子,一旁的秀娥则瞪圆了眼,怒视着石头,手里的勺子握的死紧,样子就和她每次想要揍人的时候一样。我觉得如果不是大叔用力地给了石头后脑勺一巴掌,那小子恐怕这会儿就得有两把勺子了,碗里一把,喉咙里一把。
  我轻轻的扯了扯秀娥的袖子,她这才狠狠的瞪了石头一眼,然后把勺子“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不吃了”。昨天晚上,我偷偷地和秀娥说了楼下那个女人的刻薄话,这会儿恐怕我们最听不得的三个字,就是“土包子”…
  原本正不服气的看着他父亲的石头扬了扬眉头,转了头上下打量着秀娥,好像有些惊讶于秀娥那火爆的脾气。光头大叔则有些尴尬,“嘿嘿”他憨憨的笑了两声,“怎么不吃了,别理这个臭小子,快吃吧”。
  他话音未落,“叮咚”一声,餐厅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绸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朝我们走了过来,我突然发现,这个餐馆里除了我们,竟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他快步走到光头大叔的旁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大叔点了点头,那个人恭敬的弯了弯腰,又向石头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大叔习惯性的搓了搓下巴,好像这是他想事情的习惯,石头也坐直了身子,脸上带了些兴奋的表情。我推开碗,站了起来,秀娥毫不犹豫的就跟我站了起来。
  那两父子同时抬起眼睛看向我们,我拉着秀娥离开桌子,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光头大叔的跟前,这时身后门上的迎客铃又“叮咚”了一声,我也没放在心上。
  我攥着秀娥的手朝大叔弯了弯身,秀娥虽然不明白,但也被我扯着做了,“大叔,谢谢您方才救了我们,回去晚了怕家里着急,我们就先走了”,我认真地说。
  “唔”,光头大叔先一愣,然后伸了手想要扶我时,我已经站直了身子,伸手往兜里掏去,他的手一顿,又收了回去。我掏出了一个大洋,伸手,轻轻地放在了石头的跟前,他的眼神一直跟着我的手在动,最后落在了那个大洋上,一怔。
  没等他反应,我轻声说,“谢谢你帮我们买冰,这是钱,还有,我们虽然是土包子,也知道要给小费,多余的钱就是给你跑腿的小费”,说完我不管目瞪口呆看着我的大叔和胀得满脸通红的石头,我拉着秀娥转身埋头就走。
  “嗤嗤”,一声轻笑传来,我心里一愣,没想到他们居然还笑得出来,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克制住自己的舌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声音的方向…没等我抬头找过去,一个很磁性的声音戏谑的传来,“石头,原来你小子也有这一天”…
  身旁的秀娥深深地吸了口气,原本被我抓着的手突然用力地握了回来,我的手有点疼,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睛又瞪圆了,正眨也不眨的看着门口,我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蓦然,一个修长的人影映入了眼帘…漆亮的皮鞋,裤线笔直的呢子裤子,雪白的衬衫外套着一件亮铜色的马甲,人就那么闲闲散散半靠在门边,我愣愣的看着,一个淡青色的烟圈缓缓地在他唇边飘散开来。
  见我和秀娥都是傻乎乎的看着他,那男人有趣的一笑,露出了咬着香烟的雪白牙齿。我只觉得秀娥的手“乎”的一下子就热了起来,我偷眼看去,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正用手揉着鼻子,脸红红的。
  我顺势也转开了眼,不想再看他的笑容。墨阳笑起来一如阳光,让人看了就想和他一起开心,那个霍先生笑的却是温文尔雅里带了一丝调侃,但眼前这个男人的笑容却让我想起了张嬷常说的那句话。
  张嬷老家是湖南的,形容什么东西到了极致,就说是“到了点子上了”,我想想方才这个男人的笑容,真是可以说是俊俏到了点子上。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从来没想过,男人也可以用俊俏两个字来形容的。
  正低头胡思乱想着,就听见光头大叔恭敬的说了一声,“七爷,您怎么来了,刚才洪川过来跟我说,过一会儿六爷要过来”。我一愣,七爷?下意识的以为他是那个展爷。
  不经意间,那个警察队长的话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刚才看见叶老七的车了,就在站口外停着”,叶老七,展爷...“咔”的一声轻响让我回过神来,眨眨眼,就看见那双纤尘不染的皮鞋,正立在我面前,微微的反着光。
  “呵呵,就是得到信儿,知道六哥要来,我才赶紧跑来啊,那样的一把好牌都扔在了百乐门,倒是便宜那胡胖子了”,那磁性的声音就在我头顶上响起,声音里却带了些幸灾乐祸瞧乐子的意思。
  原本站在我身旁的秀娥悄悄往我身后躲去,手也攥紧了我的手肘,挤得我后背热乎乎地,她温暖的呼吸不时地吹过我耳边,有些痒。我咽了口吐沫,却不敢伸手去抓痒,只微微缩了下脖子。
  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轻松的语调,甚至是闲散的态度。但是不知怎的,我却有种被钉住的感觉,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嗯哼”,身后的光头大叔咳嗽了一声,“这个,七爷,这个,不太好吧”,他好像有些无可奈何,不知道该怎么说,石头却“嘻嘻”一笑,声音里有着些兴奋,“七爷,您就不怕被六爷知道了,他收拾您”。
  “哼,收拾也是收拾你这种不长眼,专门管跑腿儿的小笨蛋”,这个七爷哼笑着回了一句,石头顿时没了声音,光头大叔却嘿嘿的笑了一声。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石头一眼,他的脸又红了,正愤愤不平的盯着我的后背。见我看他,他立马瞪圆了眼,做了个凶狠的表情。
  没等我反应,只觉得自己的下巴一阵温暖,脑袋已顺势被人转了回来往上抬。两道斜飞的眉毛,刀刻似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扯着一抹,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下巴刮得很干净,带着一股极淡的香味。
  我眨了眨眼,那双被浓密睫毛覆盖着的眸子,正趣意盎然的打量着我,抽了半截子的香烟夹在他小指和无名指间,他的拇指和食指却牢牢的掐住了我的下巴…“啪”,我下意识的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烟卷儿顿时飞了出去。
  然后我就后悔了,只觉得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我身后秀娥的呼吸仿佛一下子被什么冻住了,忍不住猜测着,这屋里的人是不是都能听到我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呵呵”,那个男人突然轻笑了两声,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七爷,您别计较,她还是个孩子”,身后“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光头大叔快步走了过来,他脸上带了些担忧。
  石头也悄没声地走上来,把地上的烟卷捡了起来,站在了大叔的身旁,然后看了我一眼,眼中却带了些责备和紧张,我一愣。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慢慢明白当日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光头大叔会担忧,而石头会紧张的看着我。如果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俊俏到了点子上的男人,也狠到了点子上,而且不分男女。别说他只是掐着我的下巴,就是捏着我的喉咙,我也不敢给人他一巴掌的,尤其在他笑的时候。
  他随性的摆了摆手,伸手从石头的手里把那只烟拿了过来,浑不在意的又叼在了嘴上,我看到大叔和石头都很明显的愣了下。“勇叔,这就是你在火车上碰到的那家子女人”,他吐出了一个烟圈儿,偏了头问大叔,眼睛却还放在我身上。
  “是,她们姓云,这个女娃儿叫清朗,她身后的那个叫秀娥”,光头大叔见他没计较,这才放松了下来,恭敬地回答。“唔,这名字倒别致”,那个七爷含糊的说了一声。
  大叔忙又接着说,“她和她姐姐是来寻亲的,现在就住在和升旅社那儿,不过”,大叔话音一顿,瞟了我一眼,然后才说,“她们没找到,那位徐先生已经走了有些日子了,他们是兄妹,那位徐先生是北平来的学生”。
  背后的秀娥惊呼了一声,我瞪着光头大叔那平静的面容,突然想起那日与我们擦身而过的那个男人,那个系着青稠腰带的男人,心底一个劲地发寒,手也忍不住地抖了起来…
  那个男人显然看出了我的惧意,嘴角儿慢慢的翘了起来,我觉得他好像是在逗弄着小猫小狗似的,而且乐在其中,“哥哥姓徐,妹妹姓云”?光头大叔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看看这小丫头的样子,她姐姐应该长得不错吧,漂亮吗”,他玩笑似的随意问了一句,说漂亮那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音,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意味。光头大叔微微一笑,“很不错”。
  我的手突然不抖了,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来说丹青,这种…那个男人看我低了头,就嘻笑着问了一句,“怎么,突然害怕了,刚才不是很凶吗”?
  我摇了摇头,“喔”?他拉了个长声,我默默的等着,果然他问“那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我了”,我握紧拳头,用一种听起来很认真的声音轻声说了句,“您长得太漂亮了,看多了眼晕”,虽然明知不智,可漂亮两个字我也加了重音。
  空气一滞,“扑哧”,石头喷笑了出来,忙得用手掩住了,大叔又开始咳嗽了起来,屋里的气氛不禁有些诡异。我静静的等着,没有哪一个男人喜欢别人夸他漂亮吧,就算他一巴掌打过来还是怎样,我都不在乎,反正他不能那样的去说丹青。
  “有意思”,他轻哼了一句,我暗自屏气等待着他下一步反应,门口突然“叮当”响了一声,悄悄转眼看过去,方才来报信的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一弯腰,“七爷,六爷他们马上就到了”。
  七爷转头问了句,“是那个苏家小姐吧”?“是”那个人点了点头,七爷一挥手,他转身出去了。光头大叔看看我,又看看那个七爷,踌躇的问了句,“七爷,您看,她们是不是”…看他的意思是想让我和秀娥先离开。
  七爷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我,眼里某种光芒一闪而过,没等我看明白,他咧嘴一笑,侧头说了句,“石头,知道该怎么办吧”,石头嘻嘻一笑,“您放心”。
  我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扑”的一声,他把嘴里的烟头吐在了地上,用脚碾了碾。然后冲我咧嘴一笑,“你的胆子很大,是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把扯了我就往桌子底下钻,我大吃一惊,身后的秀娥也惊叫了一声。在桌布落下的一刹那,我看见石头正把她往一扇门后拉,秀娥用力的挣扎着,然后就不见了,大叔却是满脸的苦笑,弯下身把那个烟头捡了起来。
  七爷盘腿坐在了桌子底下,缩着头,样子有些好笑,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不知道这个任性妄为的男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半蹲着很不舒服,手臂又被他握得牢牢的,根本挣脱不开,我刚想张嘴叫,他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无声的“嘘”了一声。
  我顿了顿,正想不管不顾的挣脱出去找秀娥,门口的铃铛又响了,有人走了进来,而且不是一个,我下意识的安静了下来。“呵呵”,几声刻意的娇笑先飘了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觉得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七爷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然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了起来,“陆大哥,你这间餐厅也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雅德利,那里的法式风格更浓郁些”。“是吗”,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那醇厚的声音让我的心突然一跳。
  “六爷,您来了”光头大叔迎上,恭敬的问候了声,然后又说,“苏小姐好”,“嗯”,那个女人随意的应了一声。“请跟我来吧”,大叔引着他们往里走去,眼看着就要走过我们这桌,那个女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陆大哥,你看这儿的景色多好,正好能看见窗外,就坐这儿吧”,她娇声说。大叔尴尬的咳了两声,没等他开口,那个六爷说了声,“请便”,然后一双精致的高跟鞋和一双样式简洁的男鞋,就分在两边的坐了下来。
  我愣愣的看着,忍不住转头看了那七爷一眼,他的眼珠正熠熠的闪着恶作剧似的光芒,见我看他,他冲我挑了挑眉头,我转头不再看他。头顶上传来那个女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没听一会儿我大致就听清楚了,这应该是一次相亲。
  正确地说,是那个女人一厢情愿的相亲。我这才明白那个七爷为什么非选这张桌子钻,显然他料定了这个女人就想让别人看见她和这个六爷亲热地在一起,而这张桌子视野最好,不论是由内往外看,还是相反。
  可那个六爷根本就没有回答超过三个字的话,礼貌却淡然,不急不躁,不论那个女人发出怎样的“噪音”。他的声音很好听,那个七爷的声音也很好听,但是却没有这份醇厚。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看了七爷一眼,他正若有所思的听那个女人说一些,拼命想拉紧彼此关系的话。他眼中的神情带了三分的好笑以及更多的不屑,与冷酷。我舔了舔嘴唇,在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眼来看我之前,先转开了眼。
  正好听到苏小姐细声细气地说了句,“陆大哥,你的名字真好听,那个承字是不是承诺的承啊,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你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不论是对男人”,她顿了顿,以一种充满了暧昧暗示的声音,轻柔说道,“还是对女人,嗯”…
  陆承?我脑子里划过了这个名字,没等我多想,就听见头上那个淡淡的声音说,“不是,城墙的城”。“哧”,我忍不住低笑了出来,想不出那个苏小姐现在是什么表情,一只大手突然从我背后捂了过来,我吓了一跳。
  刚想用手去掰,就看见那个撞了南墙的苏小姐站起身来,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陆大哥,失陪一下,我去洗下手”。然后重重的踩着高跟鞋就往里走去,我看见光头大叔追了过去,“您这边请”…
  屋里顿时安静了起来,我一动也不敢动,那只手还是捂在我的嘴上,我慢慢的用力的,掰着。虽然没有回头,但我就是知道那个七爷在笑,一股股热气不时地喷在我的脖颈上,但他的手还是坚持不动。
  “觉得很有趣吗”,那个清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一僵,一声火柴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一股烟叶的香味飘了下来,味道和七爷方才抽的却有所不同。
  “老七,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我一进来就闻到你雪茄的味道了,又不是六岁的孩子,二十好几的人了,老是喜欢搞这种把戏”。那个六爷慢悠悠地说着,他等了等,又慢声说了句,“叶展,要我亲自请你出来吗”?
  他刚说完,我身后的男人就先扯着我往后闪了闪,然后伸手护住了我的头往下压。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那个六爷的脚一晃,然后“咣当”一声巨响,四周立刻亮了起来,而我们头顶上的桌子已经被踢飞到了一旁。
  “啊”,我的尖叫都被那只手捂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觉得憋得难受,又用手去掰。刚想用力,身后的人突然松手,站了起来,我酸麻的腿一下子没了支撑,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手下意识的撑了一把,一抬头,眼光与一双沉静的黑眸对个正着,我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他的名字飞快又清晰的闪过了我的脑海,陆城。
  他和她
  我晕乎乎的坐在地上,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心里有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似的。
  雪白的对襟褂子,一根样式简约的金怀表链子扣在了上面,清爽乌黑的短发,浓密的剑眉,挺直的鼻梁,还有那略显宽厚的鼻翼。他紧抿的嘴唇含着一抹威严,那双黑眸却一如湖水,安静而深不可测。
  他的长相不要说跟眼前的这个七爷比,就是墨阳和那个霍先生也强过他几分,只是…我眨了眨眼,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一热。
  突然“砰”的一声传来,好像是什么东西撞上了墙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朝我冲了过来,秀娥的脸猛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情不自禁的往后闪了一下。
  她蹲下的太急,一时间失了平衡,手就顺势按在了我的腿上,“哎哟”,我忍不住低低的叫了一声,方才因为惊讶而忘了的酸麻感觉,这会儿迅速地从我的小腿处蔓延了开来。
  秀娥电击似的挪开了手,忙忙的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才急急的问,“清朗,你没什么事儿吧,那个男的没把你怎么样吧”?我摇了摇头,刚要张嘴,她又说,“刚才听见好大的一声响动,出什么事儿了,吓死我了,可那个烂石头死活不让我出来,你到底…”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周,看着那张被踢飞的桌子,她瞠大了眼,然后眼光转到了那个六爷的脸上,话音一顿,然后就是一哆嗦,剩下的半句话噎了回去。
  我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温和地说了句,“我没事儿,就是蹲久了腿有些酸麻,你放心吧”,秀娥赶紧低下头来看着我,见我微笑,这才稍微放松了点,伸了手轻轻的帮我按摩着小腿,我咬牙忍住了那种难受的感觉,不想她再担心。
  这时候听见身后的七爷笑嘻嘻的说了一句,“石头,你这是怎么了”,我闻声转头看去,石头正龇牙咧嘴的站在一扇大开的门边揉着脑袋。我仔细看了看,就是方才他强拉秀娥进去的那个小屋,只是这会儿他脸上有几道红痕,领口也扯松了,露出里面的白色内卦,看着有些扎眼。
  转回头我看了一眼正在帮我按摩的秀娥,这才发现她的头发也有些乱了,脸上红扑扑的,身上衣裳倒还好,只是一双眼睛晶亮,闪烁着虎虎的生气,我忍不住低头一笑,看来石头吃了她不少苦头。
  听见七爷的调侃,石头翻了个白眼,朝我们走了过来,嘴里还嘀咕个不停,“这个毛丫头,爪子那么利,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的,我早就…”,到了我们跟前,他先恭敬的给六爷鞠了个躬,“六爷”,那个男人点了点头,“唔”了一声。
  秀娥也听到了,抬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活该”。身后传来了“哧”的一声轻笑,石头闻声直起身子,向我身后做了个不忿的鬼脸,然后又瞪向秀娥,大声说,“你个臭丫头说什么,打人那么凶,一点规矩都没有,果然是乡下来的土…”,他话没说完,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一噎,没了声音。
  我轻轻地握住秀娥地手,示意她不用按了扶我起来,秀娥点点头,慢慢的搀着我站了起来。石头这时才反应过来不能示弱,“瞪什么瞪,你们打人还有理了”,秀娥回头就大声说,“因为你欠打,臭小子”。
  顿时几声轻笑传来,石头的脸通的一下就红了,他不自在地往四周看了看,显然觉得自己在这些人跟前被秀娥掉了面子。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凶巴巴的说了句,“你个臭丫头,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你敢侮辱我,嗯”!秀娥看他恶狠狠的表情,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我一把把秀娥拉到了我身后,沉声说了句,“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石头一愣,瞪大了眼,然后困惑的冲我眨了眨,显然没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他大声问了句,我身后的那个叫叶展的,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石头,让你小子多读书,你就是不肯,今天尝到味道了吧,被人骂了都不明白”。
  他的笑声显得无比的开心,我却没太放在心上,而是有些惊讶的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六爷莞尔一笑,他居然…有酒窝。见我看着他,他收了笑容,抬手吸了口烟慢慢的吁了出来,青色的烟雾让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了起来,锐利的眼神却直穿过烟雾而来,我心猛地一跳,忙转开了眼。
  “七爷,您还笑,都是您出的馊主意”,石头气急败坏的嘀咕了一句,“小子”,一声粗喝传来,刚才从后面晃过来的光头大叔快步地走了过来,“鬼扯什么呢,七爷不计较,你就敢没上没下了”,他狠狠的瞪了一眼石头,然后又说了句,“臭小子,那丫头说得没错,你就是欠打”。
  秀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也不禁莞尔,就这么会儿功夫,石头已经连着被两个人说欠揍,他大张着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剩下喘粗气了。大叔看他还是一付不服气的样子,就张嘴还想骂。
  “怎么样了,勇叔”,六爷淡淡的问了一句,光头大叔咽下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责骂,赶紧回过身,恭敬的弯了弯身,回说,“六爷,那位苏小姐,我已经派人送她回去了”。
  六爷还没开口,叶展轻哼了一声,溜达了两步,站在我身前,从地上捡起了跌落在地的火柴盒,抽出一支擦着,然后点了颗烟,含糊地说,“她肯乖乖的走”?光头大叔嘿嘿一笑,“那声响动可能吓着她了,怕是来寻仇的,就急忙走了”。
  叶展咬着烟撇着嘴角一笑,“不是你和她说是来寻仇的吧,才把她吓走的吧”,大叔憨憨的一笑,挠了挠自己光光的头,却没说什么。“好了,我还没追究你跑到这儿来胡闹的事儿呢”,六爷瞥了那个叶展一眼。
  他嘻嘻笑了声,凑到六爷跟前,“六哥,苏国华打你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今天被他逮到了,你可小心,那苏家小姐可是出了名的黏人,一沾上就不好脱手了”,他话虽然轻松,可眼中却流露出一抹认真的神色。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这儿的”,六爷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手把烟头掐了,问了他另一个问题。叶展弯腰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我只隐隐约约的听到百乐门,胡什么的。
  说完他直起身又笑说了句,“姓苏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恐怕这会儿,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人,已经没几个不知道这件事的了”。六爷轻扯了下嘴角儿,“正好,反正这也是大哥和我的意思”。
  叶展抽烟的手一顿,眉头一皱张嘴想问,一转眼却看见了愣愣站在一旁的我们,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六爷站起了身来,掸了掸身上根本看不出的烟灰,看了一眼我和秀娥,又看了看大叔。
  大叔忙凑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六爷点点头,没再看我们,只是侧头说了句,“老七,以后别随便拉了外人来开玩笑”。叶展挑眉一笑,“知道了,”,他顿了顿,看了我们一眼,又笑说,“六哥,你不觉得这俩丫头,一文一武的很有趣吗”。
  “不觉得”,六爷清淡的回了一句,伸手接过石头递过来的外套穿上,然后踱到了我们跟前。秀娥早就低了头不敢看他,我也垂下了眼,只听他醇厚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着,“云小姐是吧,今天的事情别放在心上”。
  他的话语很客气,我忙摇了摇头,“这样就好,我派人送你们回家吧”,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他问,“勇叔,她们是住在和升吧”,“是”,大叔应了一句。“唔,正好我要去趟雅德利,离那儿近,就一起走吧”,“不用了”我赶紧抬起头来,与那眼神一对,我咽了口吐沫,又低声说,“我们还要去买东西呢,就不麻烦您了”。
  方才出去吩咐人备车的光头大叔笑了一声,略低了头和我说,“丫头,你别担心,那东西我已经让人去买了,你拿回去就是了,不耽误”,然后他转头和六爷说,“六爷,不如我送她俩回去好了,您和七爷先过去吧,我估计怎样也要和她姐姐解释一下的”。
  六爷淡淡的扫了我一眼,再看看怯怯的秀娥,说了句“也好”就转身往外走去。叶展笑眯眯的跟上,我下意识的转头去看他们挺拔的背影,正好那个叶展回过头来,见我看他,冲我恶作剧似的眨了眨眼,我忍不住皱了眉。
  他哈哈笑出声来,走在他前面的六爷脚步顿了顿,但没回头,慢步走出去了。光头大叔一笑,“那丫头们,咱们也走吧,这耽误了有一会儿了,回去晚了,也怕你姐姐着急”,我用力的点了点头,还不知道丹青和张嬷等得有多急了呢。
  光头大叔吩咐石头去拿帮我们买的东西,然后就领着我和秀娥往外走,刚出门口,就看见那两个男人正站在路边,低声交谈着什么。见我们出来,也没回头再多看一眼,不远处,一辆车子正缓缓地从马路的另一头开了过来。
  我轻轻的呼了口气出来,拉着秀娥的手,跟着光头大叔从他们的身后走了过去,后面跟着不情不愿的石头。看着大叔宽阔的背,我不禁有些头疼,心知肚明他们的身份一定很特殊,特殊到我们绝不应该和他们再有任何瓜葛的,可现在…回去见了丹青要怎样说呢。
  “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秀娥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面车子停下来,车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六爷有些疑问的声音,“你怎么在车里”?
  一股暗香幽幽传来,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在那儿闻过,这么浓艳的味道,在哪儿呢…我正想着,就听见车里的人轻笑了一声,那样的妩媚,又是那样的不羁。
  我倒吸了一口气,立刻就想了起来,初到上海的那个夜晚,在雅德利餐厅门前,那个如众星捧月般的女人,这个声音,这个味道…前面走着大叔闻声停住了脚步,我们也跟着停了下来,我实在好奇的很,就悄悄转回了头去看。
  一只细白的小腿正在车门里迈了出来,镶着水钻的紫绒面高跟鞋闪闪发亮,就那么慢慢的,优雅的轻放在了地上,然后一个人影儿轻巧的闪了出来,站直了身子。
  她窈窕的身段上裹着亮紫色的软稠旗袍,细致精巧的蕾丝披肩,围在她的肩头,臂间,又毫不在乎的被曳在地上。那头在黑夜中依旧闪亮无比的长发,正随意而又有序的披散在她雪白的肩头,遮挡住了她的脸。
  “六哥”,她爱娇的唤了一声,充满了撒娇似的意味,六爷好像有些无奈似的摇了摇头。六爷看了一眼她,再看了一眼身旁的叶展,就转开了眼,没再多说什么。
  那个女人略转了头看向叶展,我只看见那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然后就听她叫了一声“七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个声音与方才她呼唤六爷得一点也不一样。
  当时我的根本就形容不出来其中的意味,直到日后长大了,也有个男人让我懂得了什么叫作男女情爱的时候,我才明白,在那个时候,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多少恨,也充满了多少爱。
  可是现在的我,只能有些好奇的看着叶展微皱了眉头,肆无忌惮的笑容也没有了,他甚至没有看她…过了会儿,他才低声应了句,“青丝,你来了”…
  看着她熠熠发光的长发,我不禁暗暗感叹着,是谁给她取了这么美又这么恰当的名字。只是这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会如她的名字一样,将我身边的每个人都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敢爱敢恨的女人,这个百乐门最红的头牌,这个上海滩最美的女人,这个用了六爷姓氏的女人---陆青丝…
  再会
  上海的秋天似乎拖得时间很长,朦朦胧胧的,总带着一丝阴霾,清冷的空气中却含着让人无法忽略的暗流涌动,尤其是在入夜的时候。
  这几个月来,我已经习惯在入夜之后,等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靠窗的床上,看着不远处巷外的霓虹闪烁,与巷内的星星灯火交相辉映。繁华与安静,就这样奇异而融洽的结合在一起。
  “嗯”…我身边旁的秀娥咕哝着翻了个身,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轻轻的帮她放回去,又给她掖了掖被子,看着她一脸的无忧无虑,我突然有些羡慕。
  随着时间的流逝,丹青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我知道她心里越来越不安,也越来越寡言少语。墨阳依旧是杳无音信,就是他那些同学朋友,也没有一个再回来的。
  丹青不敢也不能写信给老家的人去问,那样未必能得到墨阳的下落,也许反而会暴露了我们逃亡的落脚点。想想大太太那冷冷的眉眼,我就觉得手指冰冷,若是被她知道了,就算督军不去找她,她也会主动去报信的吧。
  “清朗,你怎么还不睡”?我转了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秀娥,正揉着眼睛打哈欠。“你怎么醒了”,我压低了声音问,“我吵到你了”?
  她摇了摇头,“不是,我觉得有点冷“,说完她吸溜一下鼻子,我一怔,这才想起方才想呼吸些新鲜空气,就把窗子开了一线。这会儿夜深了,空气自然冷了起来。
  一边低声道歉一边赶忙把窗子关了起来,秀娥拍了拍枕头,又往一旁挪了挪,我微微一笑,躺了下来,盖上了被子。秀娥半抬了身儿,扯着被子帮我掖严实了,自己裹着被子胡乱卷了卷,这才跟我面对面的躺好。
  我闭上眼,等着秀娥的每日一问和我的每日一答,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睡的踏实。可等了一会儿,居然没声音,我疑惑的睁眼开去,以为她睡着了。
  一睁眼,就看见秀娥乌黑的瞳仁,虽然视线是落在我身上,可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不知在想什么。等了会儿,她才回过了神来似的,突兀的问了一句,“清朗,你说咱们能等到二少爷吗”,我一愣,下意识的说出了每日的答案,“当然”。
  “唔”,秀娥点了点头,翻身躺平了身子,呼吸也渐渐地平稳了下来,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自己刚想闭眼的时候,她说了句,“石头说可能等不到”。
  我猛地张开了眼,支起身子,轻推了她一下,“他怎么知道的,你今天见到他了”?秀娥赶忙翻过身来,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仔细地听了听另一个屋的动静,然后才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今天去巷子口给小姐买报纸的时候,他正好从那个西餐厅出来碰到的”。
  “喔”,我慢慢的躺了回去,“他听谁说的”,秀娥摇了摇头,“那个臭小子没说,就那么翻着眼皮的说了一句就走了”,说着她撇了撇嘴,“反正他就喜欢吓唬我,估计又在骗人呢”。
  “你说的没错,所以不要理他就是了”,我笑着附和了一句,听我也这样说,秀娥好像放下了心事似的,踏实的睡觉去了,不一会儿,鼾声轻响。
  我静静的躺着,不禁回想起那日光头大叔送我们回家,和丹青客气的几句话。其中就有说会帮着我们去查找墨阳的去处,虽然丹青婉言谢绝,大叔也没有过多坚持,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做,就如他之前对我们的调查一样。
  丹青心里也明白,所以那日听完我和秀娥说完所发生的一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郑重的告诉我们,以后千万不能再和这些人来往,也不要再随便出门了。我应了,秀娥虽不情愿但也没法子,撅着嘴点了头。
  想起那日,突然觉得心里一悸,“城墙的城”…,那醇厚的声音又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还有那个俊俏至极的笑容,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唉”我轻轻的叹了口气,悄悄伸手拿出了压在床垫下的那本语编,紧紧的抱在怀里,还是这个让我觉得温暖,我坚定的告诉自己,一定会等到墨阳的,直到睡去…
  这天下午很难得的天气晴朗了起来,我帮着张嬷在过道里晒被子,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和不时的叹气。丹青好像昨晚睡得很不好,睡午觉一直未醒,我们都压低了声音。
  张嬷还是有些不放心,看干的差不多了,交代了我两句就往屋里走去,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秀娥轻轻拍了我肩膀一下,吓了我一跳。不等我开口,她拉着我就往楼下跑,我忙扯住她,指指屋里又指指楼下,她这才放轻了脚步。
  合升旅社是由很多的居屋和小洋楼组成的,很像居住人家,弯弯绕绕的,要是路线不熟悉,很可能就会迷了路。不过这都难不倒秀娥,她似乎有着天生的方向感。
  看她不说话,就拉着我钻来钻去的,我拽了她一下,“秀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去啊”?我被她拉的有些气喘,她头也不回,只笑说,“马上就到了,你肯定感兴趣”。
  说完带我上了一个小楼,我吃了一惊,忙扯秀娥,“这是别人家,不可以乱闯的”,“放心,这楼上没人住,我都来过好几趟了”秀娥回头冲我一笑。
  她拉着我走过走廊,然后转回身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而且很用力,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到底干嘛,神秘兮兮的”,就听秀娥在我耳边嘻嘻一笑,“再等一下啦”。
  我轻扯着秀娥的手,“别闹了,一会儿张嬷找不到咱们,会骂的”,正说着,突然听到一阵女孩儿的笑声传来,我一愣。秀娥的手也放下了,眼前一下子光亮了起来,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
  这才看清,原来这间楼下就是院墙,院墙外面有一条很宽的马路,马路的另一面有着高高的院墙,漆木的大门敞开着,一个个身穿白衣黑裙的女孩子,正言笑晏晏的往外走。服装虽然相同,可是身上围的披肩,却样式颜色各异,让人看花了眼。
  路边停了数辆汽车,还有很多黄包车在守候着,不时的有人迎上去,恭敬的接过那些女孩儿手中的书包,有的急忙去开车门,等候她们上车。
  那些女孩看起来都好漂亮,优雅,笑得又是那么开心,我傻傻的看着她们,心想她们一定就是墨阳说过的那些女学生。他曾说过,在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女孩子也是可以念书的,做很多新式事情。
  当时就让丹青羡慕的不得了,直嚷嚷着她也要去念书,为这还被二太太说了几句。我虽然什么也不能说,但是心里也好羡慕,羡慕那些可以生活在梦境中的女孩们。
  “清朗,你看那个”,秀娥兴奋的用手指着,“还有个洋婆子呢,她那身斗篷可真怪”。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修女正陪着一个女孩儿走了出来,在和她低声说着什么。那女孩儿长得很娇俏,笑的也很甜,只是看着好像有些面善。
  我微微一怔,但嘴上还是回答了秀娥的问题,“那是修女”,墨阳给我的那本书上有提过的。秀娥马上就问什么是修女,等秀娥弄明白了修女就是洋尼姑的时候,那门口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就剩下那么零星的几个人,还有那个一直在台阶上和修女聊天的女孩儿,一安静下来,她们的谈话声也清晰了起来。可惜我基本上就是听不懂,我艳羡的望着那个女孩,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两岁,可是她的外文讲得好流利。
  正呆呆的看着,不远处驶来了一辆汽车,那个女孩立刻停止了交谈,往下走了两步冲车子挥手。车子“呲”的一声停住了,我和秀娥都不自禁的探了身子去看,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从车里迈了出来。
  “哇”,秀娥轻叫了一声,“还是个军官呢”,我没说话,就看见那个女孩儿轻盈的跑下了台阶,清脆的喊了一声,“哥,你又来晚了”。那个军官朗声一笑,“抱歉了,今天实在是有个紧急会议脱不开身,才来晚了的”。
  他话音未落,我不禁楞住了,那女孩儿爱娇的回了一句什么也没听清,只是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秀娥,她正眨巴着眼看着那个背影,我俩目光一对,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疑惑。
  没等我再回过头去看,就听见一个汉语讲得很艰涩的声音响起,“霍先生,你来了”…
  “你好,方修女,多日不见了”,那个军官彬彬有礼地应了一句,然后又笑着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背对着他的我就看见秀娥的眼睛猛地一下瞪大了,脱口而出,“清朗,是他啊,是那个…”,她边说边伸手用力的指着前方。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捂住了秀娥的嘴,顺便一把把她拉的蹲了下来。突然觉得周围安静了起来,楼下的交谈声一时间好像也听不到了,我就看见秀娥的胸膛正用力的上下起伏着,一股股热气不时的喷到我的手心里。估计我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觉得心跳的厉害,有点憋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汽车启动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看了眼秀娥,抬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她点头,这才慢慢地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
  我悄悄的转回头侧耳仔细听了会儿,那个方向已然悄无声息,我回头对秀娥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动,这才半蹲着朝栏杆处蹭了过去,偷偷探头看去。
  那扇漆黑的大门已经关了起来,只剩下两个黄包车夫正蹲在不远处的路灯底下抽烟聊着天,而那辆汽车已经不见踪影了。我长长的出了口气,背靠着栏杆滑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背后一片湿冷。
  一转眼,看见秀娥还在瞪着眼睛,摒心静气的望着我,我对她微微一笑,她这才放松下来,胯了肩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着大气。没喘两口,她赶紧站起身来,先跑到我身边趴着栏杆往外看了看,然后才蹲在了我的身旁。
  “清朗,真的是他,对吧”,秀娥急急的问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有着吃惊,害怕,还有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些微兴奋。“嗯”,我忍不住皱了眉头,一手抓着栏杆站起了身。
  秀娥也跟着站直了身子,嘴里还在不停的嘀咕着,“天啊,那个霍先生居然是个军官呢,看起来好威风的样子,还开着洋车…刚才那个是他妹子吧,长的很好看呢,又会说洋文”,说着说着,她兴奋的扯了我衣袖一下。
  我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脑子里只想着,为什么这个霍先生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上海,还有着那样特殊的身份。当初他为什么会翻进我们的院子,丹青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张嬷也是闭口不言。
  “清朗,你说他的官有多大,会不会比督军还…”,秀娥的声音突然飘进了我的脑海,督军…我猛地回了头去看她,吓了她一跳,喃喃的说了句,“啊…怎,怎么了”。
  “秀娥,今天这事儿,你先不要和丹青还有张嬷提起,还有,以后不要再提督军了,知道吗”,我轻声说了句,秀娥似懂非懂,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我吁了口气,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那咱们回去吧,出来的够久了”,说完拉着她往回走。
  “你不想让小姐知道,咱们看见霍先生了,是不是”?回去的路上,秀娥悄声地问了我一句,我摇了摇头,“不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想好了再说吧,现在为了墨阳的事情,她已经够心烦的了”。
  “喔”,秀娥轻轻的应了一声,没再开口,闷头带着我东绕西串的,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我们暂住的小楼,看看张嬷并没在外面,我和秀娥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方才晒的被子好像已经吸满了阳光,这会儿正蓬蓬松松的在风中微晃着,我伸手抻了抻被子上的皱褶,一股暖意顿时温暖了我的手指,忍不住把脸埋了进去,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下意识的做了个深呼吸。
  “清朗”,秀娥的声音闷声传来,听起来她好像也学着我的样子,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刚想笑,就听她问,“你是不是怕小姐不想见他”,我一愣,然后就在被子里苦笑,恰恰相反,我怕的,是他也许不想再见丹青啊…
  “我不想见谁啊”,一声笑语从被子后面传了过来,我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和一旁的秀娥面面相觑。“怎么不说话了”,丹青轻笑了一声,慢慢的从被子的另一面踱了过来。
  秀娥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的蹭到了我的身后,我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嗫嚅着说了句,“没什么,就是再说那些你可能不想见的人”。丹青挑了眉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秀娥,秀娥的头越发的低了。
  看了我们半晌,她微微一笑,温声说了句,“我不想看见他们,也不想再提他们了,你们还小,不懂,那些人咱们招惹不得的,知道吗”。
  我一怔,继而明白丹青以为我们说的光头大叔那些人,我忙点点头,秀娥也就跟着点头。
  “小姐,茶点都备好了”,张嬷从屋里探出头来,看见我和秀娥,就轻斥了声,“方才发现清朗不见了,我就猜到是你这丫头又把她带跑了”,秀娥往我身后瑟缩了一下。
  丹青轻轻一笑,“好了,张嬷,有事儿进屋再说吧”,说完她伸手拉了我往屋里走去,又回头对犹犹豫豫要不要跟进的秀娥笑说,“进来吧,有我呢”,秀娥对她讨好的一笑,这才赶紧跟了上来。
  我有些奇怪的望着丹青,突然发现她这会儿心情似乎好的很,就是张嬷嘴上虽然在数落秀娥,脸上也不见半分不悦,一反之前这些天的忧心忡忡。
  难道…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我抬头去看丹青,小声问,“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墨阳有消息了”,丹青“扑哧”一笑,转身坐下伸手接过了张嬷递过来的茶,轻轻的吹着,却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看这我着急的样子,丹青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起来,她偏了头对张嬷笑说,“我妈以前说过,这丫头性子就是八风吹不动的,只有听见二哥的事情才会这样”。
  一旁张罗着点心的张嬷笑道,“可不是,从小她就和二少爷玩的好,感情也深”,丹青点头一笑,低头喝茶。张嬷对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她跟前,她一边用手捋着我的头发,一边笑说,“方才那掌柜的来过了,说是收到胡先生一封信”,我眨了眨眼,什么胡先生…
  看着我不明所以的样子,丹青伸手在我额头一点,“你忘了呀,就是那个和墨阳一起来的胡先生,是他同学,上次也是他来信定的房间,这回在信上说,让掌柜的把原来他和墨阳住的房间收拾好呢,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我惊喘了一声,然后就大大的咧了个无声的笑容,眼前却有些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的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我曾经设想过一百次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情景,我会尖叫,会大笑,也可能会大哭…可真的听见的时候,我却什么也不会做。
  丹青见我傻傻的样子,越发开心的笑了,一边念叨着傻丫头,一边拉着我坐到她身旁,又亲手拿了点心给我吃,张嬷也不再往常那样,去管秀娥的吃像了,任凭点心渣子掉了一地,就那么开心的看着我们。
  我们边吃边说着与墨阳相逢的时刻会怎样,笑声不断,不知不觉的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张嬷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要多做两个菜,就带着秀娥去厨房了,虽然大家都不饿,可也没人去反驳她。
  丹青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我们下午去哪儿了,我顿了顿,只说看见那些女学生了,沉浸在喜悦中的她也没再多问。“对了,光顾说闲话了,这个月的房钱还没给呢“,丹青突然想了起来,她忙站起身走回里屋,一会儿拿了些大洋出来交给了我。她微笑着说,“清朗,你赶紧去把钱付了,人家告诉咱们这个好消息,再没有拖欠人家房租的道理”。
  “好”,我笑着点头应了,拿手绢包好了手中的大洋,就转身往外走去。刚下楼梯,就碰见了楼下住着的刻薄女人,她习惯性地白了我一眼,我却对她笑了笑,她一愣。
  我开开心心的往前面走去,一时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老家时和秀娥走在田间陇头时的感觉,那样的无忧无虑,墨阳就快来了,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快步地往前走去。
  路上不时的碰到其他的租客,直到第六个人也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哼着歌走。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学着秀娥平日里的样子吐了吐舌头。
  到了掌柜的所在那间正屋的侧门,我刚要掀起棉布帘子,就听见里面有人说了一句,“是不是有个姓徐的小姐住在这儿,对了,她有个妹妹叫清朗的”。
  隔着帘子声音有些模糊,我心猛地一跳,难道说…我掀起帘子就往里冲,刚要开口唤他,就看见柜台前正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我不禁怔住了。
  手指一松,一个大洋从手绢里滚了出来,“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顺着不平的地面往前滚去,直到撞上了一只雪亮的马靴才停了下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在指间转了下,然后那人对我微微一笑,“果然是你,清朗”……
  云起
  屋外的星子与霓虹依旧交相闪烁,可我却再也没有昨晚的心境了,霍先生已经走了,丹青屋里的灯火却依旧亮着。从门缝里透出的那么一丝光亮,我觉得那就好像是丹青的心,一片黑暗却依然有着希望。
  张嬷带着秀娥去睡了,本来张嬷和丹青是睡在一个屋里的,可自打霍先生走了之后,丹青还没有出过房门。张嬷忧心忡忡的在门外走过来走过去,可就是不敢敲门,只是时不时地偷偷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是否有动静。
  直到夜深了,她看见丹青屋里的亮起了灯光,这才先带着秀娥去睡了。进屋前她走到我跟前悄声说,“兴许你姐姐一会儿就出来了,想和你说说话儿什么的,要是你困了,就来叫我”,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清朗,我改天再来看见你们”,霍先生临走的时候柔声跟我说了一句,那一向都带着分寸的温和眼神里,却蕴含了些我不明白的深意。至于他和丹青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可是当丹青看见他时的表情,却让我很吃惊。
  不是太激烈而是太平静,她只有在看见霍先生的那一刹那睁大了眼睛,然后就那么安静而温柔的看着他,眉梢眼底带着些许无奈,却还在---微笑
  我愣愣的看着丹青唇边那极淡的微笑,从没见过她那样让人心疼的微笑。他俩就那样默然无声的相望着,眼里似乎再也没有别人的存在了,屋里静悄悄的,好像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妈,那锅都开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弄…啊”!从厨房跑过来的秀娥从门口探了头进来,结果话说了一半就看见笔直站立着霍先生,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头也立刻缩了回去。
  因为太过吃惊而一直傻站在一旁的张嬷,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忙对霍先生弯了弯腰,霍先生却恍若未见,一动也不动。张嬷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走到门口拉了我的手出了门,然后轻轻的把门带上了。
  转身随张嬷离开的一刹那,我只听见霍先生轻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上海了,来了又为什么不去找我”,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门扇依旧紧闭。张嬷扯了我一下,我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紧皱的眉头和疑虑的眼神显示,她也不知道,霍先生就在上海。
  在那个共用的厨房里,张嬷心不在焉的熬着汤,我趁她不注意,悄声安抚了有些不知所措的秀娥,然后就安静的坐在一旁,掏出老爷给我的那块金表,看着那表针滴滴答答地挪动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
  直到最后张嬷也忍不住了,叫我悄悄地过去看一眼怎么样了,我刚走到楼下,就听见脚步声响,一抬头,霍先生稳步走了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楼下的我,到了我跟前,弯下腰微笑着说了那句话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就大步地离开了。
  我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做什么,就定定的在楼下站了站,然后决定上楼先去看看丹青。看霍先生的表情他们应该谈得不错,可他的心情好并不代表丹青的也一样好。
  刚上了两级楼梯,不经意间看见了楼下窗子开了个缝隙,我脚步一顿,只觉得那窗户后面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我轻叹了一口气,迈步继续往楼上走去。
  听张嬷说过,那次光头大叔送我们回来,租客们看我们的眼神已然有些怪异了,现在又来了个官阶不低的军官…从小到大我最有体会的四个字就是,人言可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我蜷缩在椅子上,脑子里却不停地想着傍晚发生的一切,一阵倦意侵袭,闭了闭眼睛,突然感觉有股冷空气吹了过来,鼻子有些痒,我赶忙用手去捂,“阿嚏”,一个喷嚏还是打了出来。“怎么还没睡,还穿的这么单薄”,丹青细柔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不知道丹青什么时候出来的,我忙抬头看去,昏暗中,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一双眸珠熠熠生光…我刚要说话,丹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往里屋走去。
  一进屋我才发现,被子什么的都已经铺好了,烛火的映照下,丹青却是一脸的平静,只低声和我说了句,“快睡吧,别把张嬷她们吵醒了”。“喔”我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脱衣上床,然后打了个哆嗦,被子里有些冰冷。
  “冷吗”?丹青轻笑着问了我一句,她示意我往里挪挪,然后也掀被钻了进来,掖好了被子,然后我就紧密的被她拢在了怀里,她的手轻拍着我。我靠在丹青的肩膀处,她的呼吸就吹拂在我的头顶,只觉得身体立刻就暖了起来。
  好久没有这样和姐姐亲密的靠在一起了,她拢着我的手,让我有一种被人紧密保护着的感觉,彼此的体温,不仅暖了身体,更暖了心,我忍不住往前又蹭了蹭,丹青在黑暗中轻笑了声,手却拢的我更紧了。
  这样的温暖,还有墨阳即将到来的消息,让我一直绷得很紧的那根弦松懈了下来,一时间那个霍先生也被抛到脑后去了。
  我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了起来,脑中还在胡思乱想着,要做个好梦,梦到和墨阳相会的一刹那就好了…“清朗”丹青轻声地唤了我一声,我迷迷糊糊的张嘴应了一声,却根本没发出声音。“这么快就睡着了”丹青有些好笑的嘀咕了一句,稍微用力的拍了拍我,我实在困得不行了,不想在说话,干脆就一动不动。
  就在我即将沉入梦乡的一刹那,丹青很轻很慢的声音传入了耳际,“如果做了华南军需处副总长的正房太太,一定会是风光荣华,有权有势的吧”,我的眼皮猛地痉挛了起来,人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忽然感觉到丹青的手正轻轻的抚着我的头发,我一僵,然后极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过了会儿,她热热的呼吸吹拂开了我额前的刘海,一个暖暖的吻轻落到我的额头上,我一愣。
  “等到那时候,再没有人敢来欺侮咱们了,那些人强加给我的,我都会一一奉还”丹青低喃着,声音又细又柔“清朗,你很想念书吧,墨阳提起的那次,你就想了吧,以后姐姐送你去念书,你不用再羡慕别人,姐姐不能经历的,一定会让你…”她声音越来越低,呼吸渐渐的绵长起来,而我,一直努力的咬牙闭着眼,可怎么也无法抗拒眼中的热流和心底的寒意…
  第二天,张嬷特地出门去买了个美人月历回来,倒数着墨阳即将到来的日子,每天都画个圈。而丹青却是一脸的神情气爽,一反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隐居生活。
  我看着正在梳妆打扮的丹青,翠绿的掐丝旗袍,一头乌发轻巧的盘起,用一根翡翠簪子斜斜绾住,此外再无一件缀饰,干净的只能让人去欣赏那水嫩的肌肤,娇艳的红唇和修长的颈项。
  低头看看张嬷手里捧着的那条兔毛披肩,即温暖又光滑,“清朗”,在镜前审视着自己的丹青唤了我一声,她在镜中看着我,笑嗔了一句,“又想什么呢”,说完伸出了手。
  张嬷赶紧把手里的披肩递给了她,丹青接过,把披肩随意的围上,然后轻柔的在镜前转了个圈。在镜子里打量了一下自己,突然把脸埋在了披肩里用力呼吸了一下,然后抬头对我笑说,“好暖和,你要不要试试”?
  我摇了摇头,对于霍先生送的披肩可没什么兴趣,“为什么”,丹青挑了眉头问我,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我老实的说,“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晒过的被子更暖和,味道更好闻,不信,你问秀娥”。
  丹青一愣,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一旁的张嬷也笑,过了会儿,她拿手绢轻轻的擦了擦眼角,笑着说了句,“怪不得那个石头说你们是土包子,哪有这样的比较”。
  我微微一怔,丹青原本那么讨厌的三个字,这会儿竟然这么轻轻松松的就说了出来,那个霍先生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能让丹青如此自信的忘记从前。
  “清朗,你快去收拾一下吧,一会儿车子就来了”,丹青吩咐了我一句,又让张嬷去给她拿鞋子。我无声的点了点头就往自己的屋里走,一进门,就看见床上那件漂亮的夹袄。
  我把那件夹袄拿了起来,丝滑的绸缎冰凉如水,一朵朵桃花就那样恣意自然得晕染在雪白的质地上,盘扣也是用丝绒盘出的桃花形状。我轻轻地抚摸着滑滑的布料,这件袄子是和丹青的一起送来的,出自上海最大的制衣坊---老瑞祥。
  “哟,你怎么还傻站着,头发也没梳呢”,张嬷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我刚转头看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拉过我坐在了椅子上。
  “张嬷,不用了”,我别扭的想站起身来,很久没让人帮我梳头了,那好像还是四五岁时候的事情。“别动”,张嬷稍用力按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只能乖乖的坐下。
  张嬷的手很巧,一会儿就把我的头发,绑成了一个式样简洁却漂亮的辫子垂在背后。她端详了一下,一伸手把我手里的袄子拿了起来,催着我换了衣服,然后拉着我左右的转着看。
  就在我转得晕头转向之际,突然觉得耳边一凉,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一个圆圆的东西正挂在耳际。我转头去看镜子,一副精巧的珍珠耳环正缀在我耳垂上,小小的粉红色珍珠正闪着柔光。
  我有些怔忡摸着自己的耳垂,这副耳环不是霍先生送的,而是丹青的,应该说是她十六岁那年的生日礼物,是二太太给她的。我看着镜中张嬷的脸,她正微笑的看着我,“小心点,别弄丢了,你姐姐说,给你了,转过年,你虚岁就该十五了,也是大姑娘了”,“嗯”我点点头,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又酸又热。
  “清朗”,张嬷轻轻地将我拉了起来,站在她跟前,上上下下的看了我一会儿才说,“好孩子,照顾好你姐姐”,我微笑着眨眨眼表示知道。张嬷怜惜的摸了摸我的头发,有些无奈的说,“你还是个孩子呢,可是你懂事,又读过书,有些事儿,张嬷我不懂也管不了了”。
  “我明白的”,我安慰的拍了拍张嬷的手,虽然张嬷不懂也管不了的事情于我亦然,但是这会儿我不能说不行。那天霍先生派人带了口信和这些衣物来,丹青笑着收下了,她只对有些不安的张嬷私下里说了些话,然后就告诉我,今天要带我出门,其余的一句也没有多讲。
  张嬷对我笑了笑就转身出门去了,我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我也不是很懂,但是那晚丹青说过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忘记。“清朗,你的鞋…”秀娥大叫着冲进门来,看见我,她顿住脚步,上下打量了会儿,才说,“你,真好看”。
  我笑着接过了她手里拎的鞋子,“你要是穿上这身也好看”,秀娥趸到我身边看着我换鞋,然后嘀咕说,“那个霍先生才不会给我买衣服呢”。我系上鞋襻儿,坐起身子转头对她说,“等我回来脱给你穿好了”。
  “真的”,秀娥兴奋的张大了眼,“说话算数”,我一笑,“当然”,秀娥忙不迭的点头,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快走,那个霍先生已经到了”,说完一把拉起我就往门外冲。
  我被她拉着跑,“丹青呢”?秀娥头也不回的说,“方才我一直在门口守着,看见霍先生的车过来了,就回来通知小姐,小姐让我把鞋子给你拿过去,她先出门”。
  “喔”我有些气喘的应了一句,眼瞅着旅社大门即在眼前,秀娥停住了脚步,有些微喘的嘱咐我,“你赶紧去吧,记得回来要告诉我,有什么好玩的,吃过什么,啊”。
  “知道了”,我有些好笑的应了一句,其实秀娥才是万分想去的那个,虽然现在都学什么西洋新潮,可丹青这种情况,还是不方便一个人和霍先生出去,因此和张嬷说要带上我,张嬷自然同意,而我和秀娥的个人意见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我苦笑了一下,看了一眼满脸羡慕表情的秀娥,这才转身向大门外走去。穿过前面柜台的时候,那个掌柜的正伸着脖子往外张望,听见我的脚步声,这才缩回头来,看见是我,他有些尴尬的一笑,然后低头,故作忙碌起来。
  我只客气的点了点头,就往门外走,丹青正和半靠在车门上的霍先生在谈话,阳光洒在她带笑的唇边,显得分外的耀眼。霍先生却是一身三件套的西装,风流倜傥也不过如此了吧,我眨了眨眼。
  他每次的出现都不同,长袍马褂,军装,还有这会儿的西装,虽然看着都很精神,我却觉得有一种不确定感,就好像墨阳说过的变色龙,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
  想起变色龙,就想起当时闹的笑话,墨阳向来喜欢说些新鲜事物给我听,偏偏又故意说得不清不楚,让我胡乱猜测。每每听到我那些匪夷所思的猜想,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譬如说变色龙,我就认为是壁虎,想到这儿,我不禁微微一笑,把这个永远一副合宜笑容的霍先生想成壁虎,让我有一种“平衡”的感觉。正想着,感觉到我的存在的丹青和霍先生同时回过头来,丹青一怔,霍先生却是眯了眯眼。
  我往前走了几步,略低了低头,“霍先生,您好”,霍先生一笑,“早啊,清朗”,然后他转头对丹青说了句,“清朗这名字取得真好,她也配得上这个名字”,丹青轻笑了一声,有些骄傲似的说了句,“那当然,这可是我妹妹”。
  霍先生哈哈一笑,“说的是”,然后他打开了车门,做了个潇洒的手势,“请吧,我的大小救命恩人”,我一愣,丹青却是“扑哧”笑了出来,略弯腰坐进了车里。看见我愣着,霍先生对我挥了挥手,做了个快上车的表情,我吓了一跳,忙得就往车里钻,“哎,小…”,霍先生边喊边伸手。
  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哎哟”,我痛呼了一声,只觉得额头在门框上撞得生疼,车里的丹青又心疼又好笑,赶紧伸手过来帮我揉。那个霍先生却直接笑了起来,“人家小姐可都是等男士把手扶在门框上以后,才坐进去的,哪有像你这样,好像冲锋陷阵一样,哈哈”。
  听见他有些嘲弄的语调,我脸一红,就要下车,丹青一把拉住了我,那个霍先生也收起了笑容,歪头看我“怎么,生气了”?我没理他,只转头对丹青说,“我要下车,然后再淑女的上一回,不然白磕了”,丹青“哧”一声喷笑了出来,未等我再说话,车外的霍先生已大笑着把车门关了起来。
  他转身走到了驾驶的那一边,开门上车,然后转回头跟我笑说,“还有回来的时候呢,清朗小姐”,我装没听见,丹青好笑的示意他赶快走,他两根手指并拢轻点额头行了个礼,然后才笑着转回头坐好发动了车子。
  我闭上了眼睛靠在了椅背上,反正额头还是很痛,加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也没什么好说的。正随意地用手指轻揉着额头,就听见丹青笑问,“咱们这是去哪儿呀”?,霍先生笑着回了一句,“先不告诉你,回头你就知道了,反正是你想去的地方,你说过的,不记得了”?
  丹青清脆的笑了一声,“那时候和你说的地方可多了,我知道是哪个”,“不管是哪个,以后都会去的”霍先生温声答了一句。丹青顿时没了声音,我的手一顿,然后继续揉,心里却想着,以后会有多久呢…
  可能是昨晚睡得不好,身旁的秀娥比我这个要出门的还兴奋,一直翻来覆去的,搅得我也睡不踏实。车子开得很平稳,摇摇晃晃的越发让我困倦起来,隐约间只觉得丹青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上却一阵温暖。
  正迷糊着,只觉得车速好像渐渐的慢了下来,刚想睁开眼睛看看,“啪”的一声脆响,我猛地就坐直了身子,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车子也“兹”的一声停了下来。
  丹青有些吃惊地问了一句,“这不会是枪响吧,出了什么事了吗”,我甩了甩头,这才恢复了清醒。往外看去,好像是到了郊外,路的两旁都是树林,转头看看丹青,她正朝窗外张望着,霍先生也是。
  我刚想伸手去扯丹青的手臂,就觉得什么东西正往下滑,下意识的伸手一捞,丹青的那件兔毛披肩,正滑落在我的膝头。“你们别动,我出去看看”,霍先生温言吩咐了一句之后才开门下车。
  我伸手碰了碰丹青,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手上的披肩,笑着接了过去。“你醒了”,“嗯”我点点头,往前凑了凑,正想问是不是真的枪声,一阵马蹄声由不远处传了来,我和丹青面面相觑,然后同时伸头往窗外看去。
  没一会儿几匹骏马从一侧的树林里奔了出来,一匹打头的枣红色骏马朝我们直直的跑了过来。眼看着到了跟前,它好像也没有减速的意思,我和丹青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可站立在门边的霍先生却纹丝不动。
  “咴”,一阵马嘶响起,枣红大马扬着前蹄立在我们的车前,我只能看清楚马上骑士那雪亮的马靴,和咖啡色呢子猎装。“呵呵,原来是霍处长,把对面的林子包场的是您啊,怎么今天有此雅兴啊”。
  一听见那声音,我迅速地就往里缩,丹青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太想见外人,也跟着往里坐了坐。就听见车外的霍先生打了个哈哈,“平时公务繁忙,今天难得有空,带我妹妹和两位朋友出来坐坐”。
  我一怔,丹青看了我一眼,凑过来悄声说,“我忘了和你说,他妹妹今天也来,就是在读洋学堂的那个”,我无声的点了点头,那个笑容甜美的女孩从我脑海中一滑而过。
  “喔?洁远小姐也来了,那倒要打个招呼了”,话音未落,那人一偏身半卧在了马上,一杆双筒猎枪就那么随意的搭在肩头,眼光已然射进了车里。
  看见丹青,他打量了一下,我迅速地转过头去,只露个后脑勺给他看,外面突然安静了起来。我正低头在纳闷,突然觉得眼前黑影儿一闪,下意识地抬眼看去,一个俊俏到了点子上的笑容,正贴上了我那一侧的窗户笑眯眯的说,“咱们又见面了,土包子小妹妹”…
  我下意识的想往后躲,可那三个字就如同针刺一样让我挺直了背脊,瞪大了眼看着他,他也眯着眼看我,谁也不眨眼。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就在我们比着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嗯哼",车外的霍先生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但是车里车外刚好都听得到。
  窗外的叶展眉头一挑,嘴角儿轻撇了下,浮上一抹混合着不屑和挑衅意味的嘲弄,只不过一闪就不见了,转眼间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惫懒模样,我忍不住皱了眉,今天碰到的“壁虎”还真多呢。
  正在心里腹诽着,就看他冲我眨眨眼,然后又略歪了头,朝车里一笑,“云小姐吧,初次见面,鄙姓叶,小妹妹有提过吧”,“您好”,丹青柔声答了一句。我一愣,下意识回头去看,暖融融的兔毛立刻蹭上了我的鼻头。
  这才发现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的靠在了我的身后,保护似的紧握着我的肩膀,见我回头看她,她冲我微微一笑,然后才放开我靠回了自己的座位。
  车外的叶展已经站直了身子,不过手还是搭在车门框上,人就那么懒洋洋的半靠在车子上。“霍处长,洁远小姐怎么不在呀,不过这大上海还真是小,这两位美女我也算是认识呢”?叶展扬声问了一句,好像生怕对面的霍先生听不到似的。
  “哈哈,这上海滩的美女就没有你叶老七不认识的,再说人家霍处长带着红粉知己出门,你干吗还非要追根究底的,真是不识趣”,一个略带沙哑的大笑声响起。
  我悄悄偏了头从另一侧车窗望去,一个矮胖但健壮的男人,正坐在一旁的马上搓着下巴笑着,他身侧还停着两匹油光水亮的高头大马,上面坐着的人面无表情,每人都带着一把猎枪,看着好像是护卫,他们的腰间都系着一条青稠。
  就听霍先生朗声一笑,“胡会长,你这话我可当不起,霍某一介武人,还敢谈什么红粉知己,风花雪月的”,他顿了顿又玩笑似的说,“叶先生,舍妹等会儿就到,上次舞会上你给她讲了那些打猎的趣事,结果到现在她还闹着要去,闹得我头疼,这回正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用她烦我了”。
  叶展和那个胡会长同时大笑,其中还夹杂着那个胡会长的打趣声,他们开始寒暄了起来。霍先生显然并不奇怪叶展认识我们,想来丹青都已经和他说过了,可他还敢带着丹青出门…听着那个胡会长的大笑声,胡…我突然想起那日叶展提过的那个胡胖子,还有什么门的…“想什么呢”,丹青凑到我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喔,没什么,就是…”我刚开口,前面的车门打了开来,霍先生探头进来,微笑着说了句,“丹青,碰上了几个熟人,你们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好,那你快点”,丹青柔顺的应了一声,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我看不懂的眼神,霍先生这才缩回身去。
  方才骑在马上的一个男人弯腰进了来,先对丹青和我客气地点点头,然后才坐上了司机的位置,车子启动,缓缓地向前开去。丹青姿态优雅的靠坐在窗边,我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霍先生已经上了一匹马,正在调转马头。
  那个叶展仿佛知道我在看他们似的,对着车子挥了挥手中的猎枪,离得远了,只看得见一口白牙闪亮,霍先生和那个姓胡的也跟着他转身看了过来,我吓得赶忙把头拧转了回来。
  心里扑通扑通的跳着,我暗自吁了口长气,总觉得霍先生和那位叶七爷之间有些奇怪,也不晓得霍先生会怎么解释丹青和他之间的关系。正想着,一只细白的手伸了过来,悄悄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我抬了头去看丹青,她示意我往外看,不远处一栋乳白色的洋房正在绿荫中若隐若现的,后面却是波光粼粼。
  我忍不住张大了嘴,二太太嫁给老爷做妾的时候,家道已经中落了,不过她对墨阳,丹青和我,不知道描述了多少次她家旧宅的模样。白色的洋房,绿荫环绕,碧波潋滟,那是二太太心底最幸福的回忆,也是丹青最喜欢听的…
  我悄悄看了一眼心旌摇动的丹青,连这些她也告诉霍先生了吗…思绪飘转间,车子已经绕过一个样式新奇的拱门,朝着房子的大门处开去。“咦”,丹青低低的叫了一声,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已经有一辆洋车停靠在了门口的台阶边。
  没一会儿,我们的车子也驶到了门口停住,立刻有人过来帮我们打开车门。丹青先下了车去,这回我长了记性,慢慢的蹭着下了车,丹青见我出来,一边整理着披肩一边说了句,“清儿,这么慢,干吗呢”。下意识的揉了揉额头,我苦笑着回了句“在淑女的下车啊,你不想我再被磕一次吧”。
  “哧,哧”,两声哧笑不分先后的响了起来,我和丹青一愣,我抬头,她转头往身后看去,台阶高处一个鹅黄色的纤巧身影顿时让人眼前一亮。做工精良新潮的洋装,还有轻巧的羊绒围巾衬得她肤白如雪,精致的眉梢眼角中却都是笑意,让人觉得很亲切。
  她轻盈的往下走了几阶台阶来到我们面前,没开口先笑,仔细地看了看丹青才笑说,“你就是丹青姐姐吧”?丹青立刻反应过来她是谁,有几丝慌乱的用手拢了拢头发,然后才笑说,“我是,你就是霍小姐吧”。
  她轻脆的笑了一声,“对,霍洁远,姐姐叫我洁远就是了,不用叫得那么生疏”。说完她伸出手来拉住丹青的手轻轻摇了摇,然后说“你可比我哥说的还要漂亮和有魅力,他只大概说了你的容貌,却没说你这么有女人的成熟味道”。
  丹青的笑容几不可见的僵了一下,她掩饰的垂睫一笑,然后略偏了头打量着霍洁远,我低头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丹青一直都那么漂亮,可那股味道却是在嫁了督军之后才有的。
  就听她笑说“你过奖了,你才是真的漂亮呢,你哥哥说你在洋学堂里念书,洋文也说得好,我们这样的小镇姑娘可比不了”。霍洁远爽朗的一笑,“行,那我就多谢夸奖了,咱们也就别再夸来夸去了”,丹青浅浅一笑,“说得是”。我突然发现丹青和霍先生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他俩都很会---克制,或者说掩藏自己的情绪。
  而这个霍小姐给我的感觉却很好,她的个性爽朗,令人不自觉地想亲近,“你是清朗吧,风清云朗,这名字真好”,霍洁远漂亮的脸孔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闪了半步。
  她却不管不顾的跟了上来,双手捧住了我的脸仔细打量着,我不禁呆住了,只能任凭她上上下下的看。“嗯,你还真配得上这个名字”。我张口无言,一旁的丹青却笑了起来,“看来你们果然是兄妹,说的话都一样呢”。
  霍洁远嘻嘻一笑,转头对丹青说,“真的吗,我哥那个笑面虎说的?他可是很少夸人的”,丹青扑哧一笑,点了点头。霍洁远放开了手,对我笑说,“我就叫你清朗好不好”,我忙点点头,“洁远姐姐好”。
  她轻笑着拉起了我的手,然后走到丹青身旁,搀了她一只手臂,就带着我们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你也叫我洁远就好,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的老师方修女说,在西洋,大家都是互相称呼名字的,因为那样更亲切,更平等”。
  丹青抿嘴一笑,“是吗,既然这样,那你也叫我的名字好了”,霍洁远调皮的一吐舌头,“还是算了吧,要是这样叫你,我岂不是要直呼我哥为长远,太可怕了”,“呵呵”,她故作怕怕的表情让我和丹青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对了,我哥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她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丹青告诉了她,她浑不在意的点点头,就又开心的和丹青东拉西扯了起来。我心里却充满了好奇,霍先生那样有分寸的人,怎么却有着这样一个爽朗如晴空的妹妹。
  想想方才霍洁远形容他哥哥为笑面虎,我不禁一笑,看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忍不住看了一眼丹青,大概霍先生在丹青面前,永远都只有“笑面”两个字吧。
  带着黑领结的侍者领着我们进了一个视野开阔的房间,可以直通阳台,阳台下面就是湖水映着蓝天白云,我傻傻的看着,丹青也有些镇住了。霍洁远却是轻车熟路的样子,吩咐了侍者端一些饮料上来,就招呼着我们坐下,丹青虽然也好奇,但还是顾及着身份,矜持而优雅的坐下了。
  我没有这样的顾虑,径直走到了阳台上,趴着栏杆往外望去。郁郁葱葱树林环绕四周,湖水平静一如镜面反射着微光,偶尔还有小鱼跃出水面,带来一串串涟漪。
  “清朗,小心点,可别掉下去”,丹青扬声吩咐了一句,“嗯”,我回头冲她和霍洁远一笑,然后又继续回头看风景,想着回头怎么讲给秀娥听,就听见屋里霍洁远和丹青正在不停的聊天。
  听了一会儿我就明白,原来霍先生对他妹妹说,丹青是他好朋友的妹妹,到上海来投亲云云,丹青自然不会否认,只是顺着她说。聊了一会儿就把技巧的把话题转到了霍家,我也就知道了霍家在上海也是书香世家,祖上都是学医的出身,到了霍长远这一代,却偏偏出了个军人。
  我偷眼看去,显然霍洁远说的事情,丹青有的知道,有的也不知道。但还好,重点是,霍长远并没有结婚,丹青大概也只在乎这一点吧。“我哥怎么还不过来呀”,霍洁远边说边抬头看看了屋角处的座钟,“也不晓得叶大哥带他去哪儿了”。
  丹青笑着说了句,“不会是去打猎了吧,男人不都喜欢这个吗,方才我看那几位先生都带着猎枪呢”。霍洁远一边招呼着我进屋喝饮料吃点心,一边琢磨着说了句,“应该不会,一来他知道咱们都等着他呢,再说我大哥对那个不感兴趣,他常说,一个军人,开枪就是要朝着敌人才对”。
  她放粗了声音学着霍先生的样子说话,丹青嫣然一笑,“就应该是这样嘛”,霍洁远转头看了看她,然后探过身子,促狭地说了句,“你喜欢我大哥这样的”?丹青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起来,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儿,然后才很镇定地说,“对啊,我就是敬重这样的军人”。
  “喔…”霍洁远拉了个长声,坐直了身子冲我眨了眨眼,我微微一笑,走到了桌前。看着丹青有些别扭的神色,我端起杯子又拿了一块点心,跟丹青说,“姐姐,我想去外面看看,那里好漂亮,你和洁远姐姐聊吧”。
  丹青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霍洁远,她一耸肩膀,说了句洋文,然后对我说,“清朗,那你可别走远了,一会儿大哥就该来了,这的法国菜最正宗了,可凉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好,我知道了”,我又看了一眼丹青,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个小心安全的眼色,我点头表示知道了,就转身往外走,顺便帮她们带上了门。
  丹青那晚说过的话始终卡在我的心底,而且很多事情她也没有告诉过我,所以涉及到霍先生周围的人和事,我都不太想接触。尽管我很欣赏霍洁远这个人,不只喜欢,而是欣赏,我想墨阳要是见了她,也一定很欣赏。
  想起墨阳,我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再过不久我就会见到他了,突然觉得屋外的树看起来越发的绿,天也越发的蓝了。这里的侍者都很有规矩,也看不见他们在哪儿,只有在我出门的时候,才有人闪出来帮我开门。
  屋外的一侧就是个小树林,我顺着一条小路往里走去,也不敢走得太深,找了个空气新鲜却又能远远看见大路的地方,就靠着一棵大树就坐了下来,这样一会儿就算是霍先生来了,我也能看见听见。
  喝了口冰凉的桔子汁,我闭上了眼睛,任凭暖暖的阳光斑斑点点的穿过浓密的树叶落在了我的脸上,“呼”,我用力地做了深呼吸,空气中的清甜味道直入胸臆。“哗啦”,一个轻微的响动让我猛地张开了眼,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却什么也没看见。
  刚松口气,就看见一个好像松鸡似的小动物,正在我左手不远处的草窠里盯着我看,羽毛很漂亮。我赶紧掰了些点心放在手心里对它轻轻摇晃着,它只是定定地看着,却一动不动。
  我嘴里轻轻的嘘着,想引诱它过来,要是秀娥在这儿,一定有办法抓到它。“小东西,快过来,有好吃的点心哟,法国点心”,那小动物低头在地上啄了些什么,根本就不在看我。我叹了口气,喃喃说了句,“看来法国点心对你没效果,只对秀娥有效”。
  “哼”,一声淡淡的哼笑在我身边响起,我吃了一惊,飞快地转过头去看,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我的另一侧站立着,脸上的表情在阳光的照射下看的却不是很清楚。我愣了下,然后就手忙脚乱的想站来,却被他一把按住了,眯了眼示意我不要动,然后他慢慢半蹲了下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要干什么,只能后背紧贴着树干坐着。不经意间,突然看见距他身后一段距离的矮树丛里伸出了一支枪,正对着他的方向,我大惊,嘴里的声音还没喊出来,人已经下意识的撞了过去,同时“啪”的一声枪响。
  我扑的太猛,一时间只觉得头一阵热一阵冷,好像要裂开一样,胸口也憋着一口气死活喘不上来,好像快要窒息了,赶忙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觉得好些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觉得眼前的事物慢慢的清晰了起来,身子底下突然感觉到温暖,一种很结实的温暖。还没等我仔细看,矮树丛后面钻出几个人来,打头的大笑着说,“六哥,怎么样,最后还是我打中了吧,你今天的赌可…”,他话说了一半就突然顿住了,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们,一向挂着的痞子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我看着他身旁呆若木鸡的那个胡会长和哑口无言的霍先生,再回头看看不远处已变成两脚朝天的那只松鸡…我干干地咽了口唾沫,低头苦笑,“对不起啊,六爷”……
  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眸带了些讶然,又带了些好笑,好像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他怎么会被我这么个小丫头给撞倒在地,但是他一只手还是稳稳的托住了我的腰,让我免于因为用力过度而摔倒在地。
  “砰,砰”,那有力的心跳带着暖暖的体温在我手下震动着,一下,一下的,突然给我一种很稳定很安全的感觉。他的眼眸在阳光的照射下,颜色变得有些淡,我怔怔的看着,感受着这从没有过的感觉,连围过来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那双黑眸一瞬间恢复了如常的冷静,微翘的嘴角也紧抿了起来,我不禁一怔,突然听见叶展那油腔滑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小丫头,你还要在我六哥身上趴多久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么半天竟然一直趴在了六爷的身上没动窝,只觉得脸“腾”的一下就热了,手忙脚乱的就想赶紧站起来。
  没等我动作,就觉得腰间一紧,眼前一花,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当当的站好了,而一旁的六爷正在好整以暇的检查着手中的猎枪,好像他从没摔倒过似的。
  “陆爷,您没事儿吧”,“陆老弟,你还好吧”,胡会长和霍先生同时问了一句,六爷摇了摇头,瞥了一眼嬉笑着想张嘴说什么的叶展,就淡淡说了句,“我没事儿,还是回去吧,别让霍小姐她们等得太久了”,说完头也不回的朝我来时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们一群人说说笑笑的往屋里走,我悄没声的跟在了最后面,叶展打趣的声音从前面飘了过来,“六哥,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人,你今天来了个正相反哪,只可惜那美人小了点,哈哈”。
  六爷不置可否的继续往前走,我偷偷地瞪了那讨厌家伙一眼,双筒猎枪就架在他的肩膀上,而那只可怜的松鸡正招摇的在他的枪管上晃来晃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绑上去的。
  “清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旁的霍先生轻唤了我一声,“啊”,我闻声抬头看去,他正微笑的看着我,“你没事儿吧,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我赶忙摇摇头,“没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前头,那个背脊挺拔而又步履悠闲的身影,忍不住嘀咕了句,“没吓到那位陆先生就好,从刚才到现在,他话也没多说半句”。
  “呵呵”,霍先生有些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他轻咳了一声才淡淡说了句,“放心好了,你吓不到他的,再说”,他顿了顿,“那个人大概就是见了天皇老子,也是没话说的”。我一愣,霍先生的话里带了些我分辨不出的情绪,是敬佩还是不以为然…
  “叶大哥你也来了,咦…”,霍洁远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啊,陆先生,您也来了,还有胡会长,你好”。“洁远小姐,几日不见,越发得漂亮了”,那个胡会长大笑着说了句,六爷则温和有力地说了声“霍小姐,你好”。
  站在台阶上出迎的霍洁远嫣然一笑,“会长说话的口气怎么越来越像叶大哥呀,也甜言蜜语起来了”,众人大笑,叶展则似笑非笑的说了句,“洁远,你这话听起来可有问题,说得我好像就会说甜言蜜语似的,敝人一向都是很保守的”。洁远耸了耸鼻尖,“你一向保守?你可是上海滩出了名的红粉杀手,还怕别人…”。
  “洁远”,我身边的霍先生轻喝了一声,然后快走了几步,笑说了句“小丫头,越说越过了,好了,还不快请陆爷他们进去,今天难得碰上”。说完他一摆手,笑言“陆爷,展爷,胡会长,请”,六爷客气的点了点头,带着众人往里走去。
  霍洁远也走到了他哥哥身旁,挽住了他的手臂,优雅的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然后俏皮的对从她身旁经过的叶展说了句,“保守的叶下惠先生,请吧”,大家都笑了起来,叶展却是一脸浑不在意的表情。
  霍长远略带责怪的笑看了洁远一眼,她笑眯眯的做了个鬼脸,又抓着她哥哥的手臂轻摇了两下。霍先生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正要跟进去,洁远一把拉住他,问了句什么。霍先生站住脚,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指了指我,这才进门去了,霍洁远笑嘻嘻的朝我走了过来。
  “哟”,还没到我跟前,她奇怪的叫了一声,然后快步走上前,伸手拉起了我的手臂,“清朗,你这衣服怎么脏了,沾了这么多土”。我微微笑了笑,“没事儿,不小心跌倒了”。洁远帮我掸了掸,又笑说,“怎么那么不小心,没摔伤吧,疼不疼”?
  我赶紧摇了摇头,心里却在想,要疼也应该是那位六爷疼,想起方才的发生的事情,我的脸又是一热…霍洁远却没想那么多,就拉着我往屋里走去,“听丹青说,你和叶大哥他们见过一面”,她随意地问了我一句。
  “嗯”,我点了点头,却不想多说,洁远歪头打量了我一下,“扑哧”一笑,我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有些好笑地说,“我一提到叶大哥,你的表情就好像是,呵呵”,她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就好像踩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哈哈”,我俩同时笑了出来。
  我的心情为之一松,轻笑着说了句,“也不是了,只不过不是很喜欢就是了”,洁远咂了咂嘴,“果然是小孩子,你可不知道,别说那个交际圈子,就是我学校里,迷他的女生就数不过来了呢”。
  霍洁远做了个很夸张的表情,逗得我又笑了起来,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出身世家却平易近人的女孩儿。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不自觉地会说很多话,而这种感觉我只有在墨阳身上感受过,就连丹青也没有。
  门口的侍应恭敬的帮我们开了门,霍洁远拉着我边走边笑说,“你别不信,你们刚到上海,时间长了就知道了,我们的叶展,叶七爷,展少,那可是上海滩上至名门闺秀,下至交际名媛眼中的红人呢,就是那个陆青…”。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咽了回去,一时间转不过来,表情不禁有些尴尬。我微微一笑,轻声说了句,“是吗,这位叶先生的花名还真不少呢,我都听过他五六种称呼了,不是还叫红粉杀手吗”,洁远一怔,就“哈哈哈”的笑了起来,然后边擦眼角边说了句,“丹青很漂亮,可你更可爱”。
  我脚步一滞,没明白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餐厅的门已经打了开来,叶大少那张俊俏的脸露了出来,“洁远妹子,什么事情那么好笑,远远地就听见了你的笑声”
  洁远和我对看了一眼,她笑得更大声了,我也抿嘴一笑,从被我们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叶展身边蹭了过去。屋里的人已经围着桌子坐好了,见我们进来,在座的男人们都站起身来,而正靠在阳台门边抽烟的陆先生也回过了头来,看见是我们,就掐掉了烟,点了点头。
  我听墨阳讲过,在西洋都讲究个女士优先什么的,这是一种礼节。丹青正对着我招手,我快步走到她身旁,霍先生帮我拉开的椅子,我轻声说了句谢谢,就坐在了丹青的身旁。
  丹青挑眉看了一眼我的衣袖,然后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询问,我微微摇摇头示意没事,她皱了眉头,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正好霍先生低头和她说话,她忙转身和他去谈笑了。我松了口气,眼光随意的在桌上扫了一下,不禁愣住了,一排亮闪闪的餐具正摆在我面前,可我唯一看的眼熟的就是勺子,三把大小不一的勺子
  “看什么呢,饿了"?在我身旁不远处坐下的霍洁远笑问了一句,“不是,没什么”我喃喃的答了一句,偷眼看了一眼笑得一脸娇美的丹青,她吃过一次西餐,不过是和督军一起去的。
  有一次那个上过洋学堂的钢琴老师和丹青聊起西餐来,丹青和一旁的我都听得一头雾水,半句话也插不上。只能看着那个老师侃侃而谈,什么红肉配红酒,海鲜配干白,法国的葡萄酒最好云云。
  丹青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但是不再接下茬,任凭那个老师一个人说,直到她也觉得不对劲儿了,这才讪讪的告辞而去。晚上的督军来了,丹青也没个好脸色,督军也没多问,但是第二天中午,何副官就来接了丹青,说是督军在省城最大的西餐厅定了位子。
  那次回来丹青只清淡地说了两句西餐不太和她的脾胃,倒是盘子换得挺勤的,但是她没说过吃个饭还要用这么多的餐具啊…我干咽了口口水,低头看着桌上那亮闪闪的一排发愁。
  “清朗”?霍洁远轻轻的唤了我一声,我一抬头才发现侍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正有礼的微笑着。见我直起身子,他恭敬的弯下腰,把我面前一个叠成花状的绸布打了开来,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膝头上,然后对我一鞠躬,我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
  见我们都已经坐好了,男士们也纷纷入座,我这才发现一男一女都是隔着坐的,我左手坐的是霍长远,右手却是六爷,他已经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套着一件驼色马甲,领口的扣子却没系,对面的叶展和胡会长却挨着坐在了一起,只不过一个旁边挨着洁远,另一个挨着丹青。
  侍者们忙碌却有序的帮他们也都铺好了那块布,我突然有了点如坐针毡的感觉,只能装作不在意的瞄着丹青和霍洁远的动作,以免做错了什么,让丹青难堪,尤其是在霍先生他们面前。
  正盘算着,就听叶展调笑地说了一句,“胡胖子,就你多余,要不然我们都是美人伴两旁了”,霍洁远嘻嘻的笑了一声,丹青却只是微微一笑,胡会长毫不在意的打了个哈哈,“你看我多余,我还看你多余呢”,众人大笑。
  正说笑着,一阵香气传来,我转头看去,一个侍者推着个小车正缓缓地走了进来,车上一个个骨瓷碗白得透亮,食物的香气从碗盖下不时地飘了出来。侍者先将一个瓷碗放在了霍先生面前,霍先生做了个手势,他立刻机灵的把碗转到了丹青的面前,丹青嫣然一笑。
  我虽然不懂西餐的礼仪,但也大概猜得出第一份餐品,应该是先给主人而不是客人的,难道霍先生的意思是让丹青作女主人吗?我看了一眼霍洁远,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似的,正悄声和叶展说着什么。看看丹青优雅的笑容,我正想着,一个瓷碗也摆在了我的面前,一揭盖,一股浓香顿时飘入鼻端。
  我垂眼看了看,原来是一碗奶白色的汤,只是看着很粘稠,正想着是不是勾芡勾多了,霍洁远问了我一句,“清朗,怎么不喝啊,是不是这奶油浓汤不合你的胃口,这个可是这家餐厅的招牌呢”。
  她这样一问,满桌子的人都看我,我脸微微一热,忙摇头,“不是,挺好的,就是有点烫”。“嗯哼”,丹青清了清嗓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回了她身上,就看见她优雅的拿了三把勺子中的一把,由内而外的舀了一口汤,轻轻地放入了口中,然后笑着对霍洁远,“果然不错”,说完她不落痕迹的看了我一眼。
  霍洁远一笑,“我就说嘛”,说完她转头对我说,“快尝尝吧,要凉了,就真不好喝了”。我点点头,赶忙学着丹青的样子,拿起了那把勺子,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放入了嘴里。一时间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只觉得热腾腾粘乎乎的,偷眼看了下丹青,她眼底带了些赞许的笑意,对我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我悄悄的呼了口气出来。
  看着霍洁远伸手拿了筐子里的面包,撕成小块蘸着桌前的碟子里的东西吃,我也有样学样,倒也没出什么纰漏,面包以前是吃过的,只不过没这么斯文,都是掰了两半,分给秀娥直接啃着吃。渐渐的放下心来,边吃边学,知道了那个叫叉子,这个叫餐刀,那个叫黄油,这个叫果酱。
  霍洁远在和叶展聊着天,不时的嬉笑一声,胡会长却是和霍先生还有丹青聊着,说一些我基本上听不太懂的事情。我不知道丹青听不听得懂的,但是她听得却很认真。
  这桌上安静吃饭的看来就剩了我和六爷,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正不紧不慢的嚼动着,薄薄的嘴唇依旧紧抿,下巴却刮得很干净,隐约间似乎可以闻到淡淡的刮胡水味道。突然那下颌不动了,我一愣,下意识地抬眼,与那双平静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我吓得赶紧低头,胡乱的扯了块面包就往嘴里塞,“咳咳”,我尽力压低了声音干咳着,只觉得脸上涨得通红,可那块面包就像块胶一样,牢牢地粘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清朗,你怎么了”,霍洁远担心地问了一句,我抬了头想冲她笑笑,一杯冰水送到了我跟前,看着那握杯的修长手指,我犹豫着接了过来喝了一口,然后冲六爷的方向低声说了句“谢谢”。
  “清儿,你没事儿吧,怎么会噎到呢”,丹青轻声问了我一句,一桌子人都转了头看我,我脸一红,赶紧摇摇头,哪敢说是因为偷看六爷被吓倒才噎着的。对面的叶展却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不是吓到了吧,我刚和洁远说到蜗牛,她就噎到了”。
  桌上的人都哈哈一笑,洁远笑着问我,“清朗,你不喜欢蜗牛吗”,我一愣,方才根本就被听见她和那位叶七爷在谈什么,什么蜗牛?我愣愣的说了句,“还好吧,我挺喜欢看着它爬的,虽然慢点”。
  屋里安静了一下,然后就是放声大笑,连丹青也拿手绢捂着嘴笑个不停。我脸大红,可说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好笑的事,霍洁远边笑边指着我说,“哎哟,我的清朗妹妹,你可真有趣,笑死我了,叶大哥说的是吃的蜗牛,不是爬的”。
  “吃”!!我的调门不自觉的扬高了三度,想想蜗牛出锅的样子,背着壳子,竖着两只触角,却是熟的,我不禁一阵反胃。看着我这副样子,似乎大家笑得更开心了,霍先生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却侧头温言对我说,“放心,今天的主菜是牛排”。
  我干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牛排也没吃过,但是听起来比蜗牛可好太多了。一回头,看见六爷的脸上也带了些笑意,正拿着稠布擦嘴角,不若往常的严肃,我脸一红,却发现自己不太在乎别人笑不笑了。
  这时轻轻地传来了两声有礼的敲门声,然后侍应们托着一个个银盘鱼贯而入。我闻到一股肉香,大概就是霍先生说的牛排吧,侍者把盘子往我跟前一放,一大块又香又厚的肉片正放在盘中,旁边点缀了些配菜,花花绿绿的,我却不太认得。
  我扬了头悄悄的看向丹青,偏偏她这会儿在和那位胡会长聊着什么,并没有去动那块牛排。正想转头去看霍洁远,霍先生歪了头和我轻声说了句,“我给你要了个八分熟的,你姐姐说你未必吃得惯嫩的,可肉太老了,也是不好吃的”,我唯唯诺诺地点头说了声谢谢,他微微一笑,又转回头去听丹青他们的谈话。
  似乎这会儿大家都对谈话产生了兴趣,人人都在聊天而不急于吃东西,就连六爷都在和叶展说着什么。我没了办法,只好拿起了眼前的玻璃杯,闷头喝水,眼光随意的在众人脸上转来转去。
  不经意间看见霍洁远正柔柔的看着一个人,我不禁一愣,眨了眨眼,再看,她已经调转了目光和丹青笑说,“丹青姐姐,牛排凉了就不好吃了,别理这些男人,他们一说起事情来就没个完,咱们先吃吧”。
  她这样一说,丹青一笑,转眼看见愣愣的我,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从那堆餐具里挑出了要用的,然后缓慢的切了起来。她的动作和霍洁远比起来,远称不上熟练和自然,但是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
  我学着她俩的样子,用左手的叉子按住肉,只觉得右手的刀子怎么都别着劲儿,轻轻的一切,牛肉上多了一道压痕,肉却还是一整块。我悄悄转眼看看霍洁远,她已经切了一块下来,优雅的放入口中咀嚼着。再看看丹青,没错啊…我皱了眉头,用了些力气一刀剌下去,“吱”的一声,我从来不知道刀子从盘子上划过的声音有这么刺耳,而且,这么大声。
  屋里顿时安静了起来,我握紧了刀叉的手心开始出汗,低了头苦笑,装了半天的样子全白费了,忍不住偷看了一眼丹青,她脸上有些讪讪的。“哼哼”,对面的叶展突然哼笑了一声,端起手边的红酒浅尝了一口对我说,“云小姐不会是第一次用刀叉吧”,丹青的脸一红,然后又一白,我原本热的可以再烤一次牛排的脸迅速的降了温。
  他身旁的霍洁远悄悄地在桌底对他做了什个么动作,然后对转头我笑说,“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特别的不习惯这些玩意”,她指指我手里的刀叉,我勉强一笑。
  那个胡会长也开始跟着打哈哈和稀泥,叶展嘻嘻一笑,“我就那么一说,云小姐这样的大家出身,刀叉怎么会用不好呢”,丹青不自在的一笑,霍先生微微皱了眉头,洁远则有些好奇的看了她和我一眼。
  我不知道霍先生是怎么介绍我们的,但是叶展他们未必会信,他们多少也算知道我们一些事情,只是没想到,我们居然和堂堂的霍副处长有联系。
  我对霍洁远微微一笑,“我不太喜欢吃这个,所以以前姐姐去马克姆餐厅吃的时候就没带着我了”,丹青听我这样说,脸上才又带了笑意。我说的那家餐厅就是督军带丹青去的那间,很有名,而最大的店就开在上海。
  叶展一撇嘴角,没再说话,霍洁远了然的一笑,“那间餐厅不错呢”,丹青笑说,“是啊,我倒是挺喜欢那里做的鹅肝的,可清朗向来都不喜欢”。
  说完她转头对我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清朗,你小心点,别再叮当乱响了”,我咧了咧嘴,低声说“要是能用筷子,我肯定不出声”,霍洁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丹青笑瞥了我一眼,桌上其他的人也都莞尔。
  只有叶大少爷油腔滑调的说了句,“土包子小妹妹,用筷子,你想笑死我呀”,丹青眉头一皱,我转眼看他,这家伙又…“如果我用了筷子,您真的会笑死吗”?他一挑眉头,不管霍洁远怎么捅他,就那么吊儿郎当的说了句“当然会了”。我点点头,回头对站在我们身后的侍者客气地说了声,“麻烦你,给我拿双筷子来”。
  叶展一愣,周围的人已是放声大笑,胡会长笑得边喘边说,“叶老弟,没等你笑死,我先笑死了,哈哈”,霍洁远一边笑一边说肚子疼,还用手推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的叶展,霍先生只是转了头干咳,六爷用餐巾擦着嘴,脸上还好,雪白的牙齿却轻咬着嘴唇。
  丹青用手捂住嘴笑了会儿,才强忍着笑意轻斥了我一声,“清朗,胡说什么呢,赶紧吃吧”,“嗯”我应了声,忍不住又瞪了一眼对面的叶展,他的脸色却已经回转了过来,只是眼中带了些若有所思,见我看他,他突然一笑,对我扬了扬手里的杯子。
  我赶忙垂眼低头,心里想着他不会又在盘算什么吧,可不管怎么样,一低头就看见那块牛排依然完整的放在我面前。我握紧了手里的刀叉,正想着该怎么下刀呢,突然两个盘子同时放到了我跟前,我一怔,里面放着的是已经切好了的牛排…
  伤疤
  “清朗,你回来了呀",我和丹青刚走上楼梯,听到动静的秀娥就窜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闻声跟出来的张嬷“啪”的一声,给了她后脑勺一下,“丫头你喊什么,没深没浅的,这么大嗓门”。秀娥的脸顿时皱了起来,揉着头,赶忙规矩的站在了张嬷的身后。
  丹青微微一笑,“好了,张嬷,你们还没吃饭吧,我们带了些点心回来,正好给你们尝尝”,说完她回头一笑,“不过这可是托清朗的福”。我脸一红,丹青调皮的冲我眨眨眼,转身进屋去了,我紧走了两步跟着她进了屋。
  丹青一进门就把身上的兔毛披肩顺势甩给了秀娥,然后往自己的屋里走去,张嬷紧跟着走了进去,帮她换衣服,洗脸。秀娥悄悄门口听了听,又对我做了个手势,我点点头,悄无声息的跟着她往我们的屋里走去。
  刚进门,秀娥跟做贼似的赶紧把门掩好,转身冲我跟前,急切地问“清朗,你带什么好吃的点心回来了,快给我看看,今天你们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好不好玩”?我好笑的看着她火烧火燎的样子,转手把带回来的点心递给了她。
  秀娥急慌慌的拆着包装,结果绳子扣越拉越紧,她急得就想生扯,我赶忙接了过来,小声说“张嬷还没吃呢,回头看见把包装纸扯破了,你又该挨骂了”。秀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又伸手推我示意我快些动手,不要顾着光说话。我一笑,仔细地把绳子解了开了,拆开包装纸,再把那个漆着西洋景物的精致盒子打开。
  “哇”…秀娥低低的叫了一声,声音里仿佛还带了些敬畏,看她瞪大了眼睛看却不敢伸手去碰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拿了一块蛋糕递给她,示意她快吃。
  秀娥小心翼翼的拿在手里,看看又闻闻,然后喜滋滋的说,“清儿,这个可真软,味道还那么甜,比以前督军拿来给小姐吃的那个好多了”,“嘘”,我做了个噤声手势,怎么又说督军。秀娥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就转了头,专心的吃起蛋糕来。
  我一笑,转身走到床前,把那件外套脱了下来,换上了平日里穿的那件淡蓝色的夹袄。正想把外套叠起收好,不经意间看见袖子上的污痕,那股结实的温暖似乎一下子涌了上来,在我手心里烧着,我有些愣的看着自己的手。
  “清朗”秀娥含糊的叫了我一声,“嗯”,我一醒神,胡乱地把那件外套折了折,“这蛋糕真好吃”,我回头对她一笑,她正舔着手指,意犹未尽的样子,“你要是喜欢就再吃一块吧,我觉得那个太甜,不是很喜欢”,我好笑的摇了摇头。
  秀娥显然对这个提议很动心,但是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门外,还是犹豫的说,“算了吧,到时候我妈看我吃的多,她又得唠叨”,说完她对我龇牙一笑,雪白的牙齿闪亮,嘴角还蹭着一块奶油的痕迹。
  我转手递了块手绢给她,又指指嘴角,秀娥赶忙去擦,一边擦一边还说“那你要是真不喜欢,就把给你的那份给我吃好了”。我笑着点了点头,回身坐在桌前,把左耳的珍珠耳环小心翼翼的摘了下来放在桌上。
  “清儿,小姐刚才说这点心是托了你的福,什么意思啊”,秀娥走到我身后,捻起了那只耳环欣赏着,又不在意地问了一句。我摘耳环的手一顿,抬眼对秀娥一笑,“其实应该说是托了你的福才对”,“啊,我的福,你说什么呢…”,秀娥瞪大了眼看着我。
  没等我再解释,张嬷的声音在外间响了起来,“秀娥,快过来帮忙,跑哪儿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正打那盒子点心的主意,啊”,秀娥一咧嘴,对着镜子里的我做了个鬼脸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跑回来,把手里的耳环轻轻地放在桌上,这才转身跑出去了。
  我把那对耳环放入了盒子里,顺手把镜子擦了擦,突然发现自己的脸红扑扑的,用手摸了摸,有些热。转头看看一旁放着的点心盒子,那是上车之前,餐厅的人追过来给我送上的,只带了句话“松鸡不喜欢吃这个,还是给那个喜欢吃的人就是了”。
  我傻乎乎的接了过来,没想到那时候小声嘀咕的话,他居然还记得。丹青有些好奇地望着我,正想开口,车外拉着那个侍者说了两句话的霍先生探头进来,在丹青耳边笑着悄声说了几句。
  丹青先是一愣,回过头来打量了我两眼,眼里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些我无法形容的意味。见我傻傻的看着她,她扑哧一笑,转回头对霍先生说,“那位陆先生还真是客气,方才给切牛排,这回又给点心”。
  霍先生一笑,转身向前拉开车门上了车,回头对丹青笑说,“陆城这个人对谁都客气,只不过…哼”,他话说了一半,顿了顿,然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恐怕没人想看见他不客气时的样子”。
  我和丹青对看了一眼,又去看他,霍先生一抬眼,看见我俩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他一笑,对丹青说“以后你慢慢的就知道了,这个人不是坏人,但也决不是善人,还有那个叶展,别看他油腔滑调,长得比女人还俊俏,千万不要招惹他们就是了”,丹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忧的瞥了我一眼。
  霍先生顺着她的眼光看过来,对我温和的一笑,说,“像我们清朗这么可爱的小妹妹,有人缘得人意,那也是自然的”,说完他安抚的对丹青说了一句,“别担心,我看他们没恶意,再说”,他压低了声音说了句“还有我呢”。
  丹青表情一软,给了他一个轻柔的笑容,霍先生扬眉一笑,转回身去发动了车子。车子越开越快,我微微侧头看去,那幢白色的房子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仿佛也淹没在了车子扬起的尘土里。
  霍先生稳健的握着方向盘,他还不时地和丹青聊着天,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说,丹青的脸颊眼底都是光彩,亮得让人挪不开眼,我忍不住想起了以前丹青视督军如无物的样子。
  我悄然的缩在了一旁,越来越觉得,自己当时拿起六爷的牛排就吃是正确的,尽管又被叶展嘲笑了几句,尽管霍先生面子上有些讪讪的收回自己的盘子,尽管…我下意识地往座位里缩了缩,尽管霍洁远的眼光里充满了怔忡…
  霍洁远并没有跟我们一起回去,她本来就约好了晚上要和朋友聚会,听说她那个朋友马上就要和家人去西洋了。临走时,洁远和丹青寒暄之后看见我,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是对我温柔的笑了笑就上车走了,我心里有些别扭,因为真的很喜欢她这个朋友,想到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清朗”屋外的丹青娇声唤了一句,我轻轻打了个哆嗦,“你在屋里做什么呢,不是想把那些点心自己一个人独吞吧,那么甜,小心变腻虫”。我赶忙答应了一声,把自己大概又收拾了一下,就拿着那盒点心出去了。
  丹青已换了平日的衣服,正坐在桌边喝茶,脸上就好像被阳光抹过一样,亮丽非常,唇角含笑。我顺手把手里的盒子交给秀娥,又去帮忙张嬷端些小菜上来,张嬷手里忙着,不经意地打量了我一眼,突然笑问了句“,清朗,你脸怎么这么红”?
  “呃”,我伸手摸了摸脸,果然还是很烫,一旁帮着摆点心的秀娥大咧咧的说了句,“妈,我方才问她点心怎么来的,她脸就红了”,我立刻觉得脸更热了,丹青吃吃的笑了起来。
  她在走过去放盘子的张嬷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张嬷一愣,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笑,只说了句,“是啊,我老看着她是孩子,可转过年就十五了,也是个大姑娘了”。
  说完她瞪了一眼正死盯着点心的秀娥,“你比清朗还大两个月呢,一天到晚只知道傻吃傻玩的”,秀娥没说话,只是张嬷刚一转身,她就对着她老娘的背影耸了耸鼻子。
  丹青悠悠的说了句,“是啊,大姑娘了”,说完对我一笑,我回她一笑。转身却想起方才在门口,我谢过霍先生之后先下车往里走,好一会儿之后丹青才追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绯红。见我停下脚步等她,赶上几步拉住我的手,笑意盈盈的带着我往里走,她手热的却如火烫一般。
  张嬷笑着招呼我们坐下,我依约把自己的那份给了秀娥,她是不管张嬷怎么瞪她,自己吃得不亦乐乎,还不忘问今天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儿没有。看来就连秀娥都看得出来丹青心情极好,若是平时,她只会来问我,哪有胆子去打扰丹青。
  果然丹青毫不介意,她笑着捡了一些新鲜别致的事物说给她们听,就连张嬷都听住了,连连感叹这大城市富贵人的排场果然非同一般。秀娥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也绝不多问,让丹青心烦,有什么不明白回头问我就是了,这点眼色她自然有。
  就这样说说笑笑的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临睡前,我悄悄地走到月历牌前,看着那个日期又近了一天,还有不到六十天,就可以见到墨阳了,我用笔在今天的日期上郑重的画了个叉。
  想想墨阳暖如冬日的笑容,我忍不住也微微一笑,轻手轻脚的走回屋里掀被躺好,秀娥的鼾声轻而规律的响着,我安心的闭上了眼,睡梦中,有一双温暖的眼一直在注视着我,可我总也看不清,那到底是谁。
  一周…还有一周那个胡先生所说的日期就要到了,那意味着墨阳马上就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随着日期的临近,我们每个人都兴奋起来,不过都强按捺着,只是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又陆陆续续的买了些墨阳喜欢吃的食物料理起来。
  这期间,丹青和霍先生几乎每个星期都见几次面,霍先生送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丹青眼底曾有的阴霾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不论是和我们说起墨阳的归期还是偶尔和我谈起霍先生,她都是一脸的温柔笑意,有时看得我不禁恍惚起来。
  丹青再也没有带我一同出去过,虽然第二次她曾问过我,我只说不喜欢出门,她也就不再勉强,而张嬷也没有阻挡。倒是秀娥觉得有些可惜,听不到那些新鲜事儿了,我唯一觉得有些可惜的是,没再见到那个爽朗爱笑的霍洁远,不知为什么,我也不想再去那个小楼上偷看那些女学生,尽管秀娥提了好几次。
  “清朗”,张嬷伸手递给了我些钱,“二少爷最喜欢吃醉鸡,我已经和巷口那家杂货铺子的老板说好了,让他给我上些陈年绍兴酒来,你去取回来吧,按说今天也该到货了,我差点忘了,你赶紧拿回来咱们就做,下周二少爷来了正好吃”。
  “好的”,我应了一句就往外走,秀娥被张嬷打发到厨房看火去了,要不然一定会嚷着跟出来。丹青还没有回来,好像是去听什么歌剧,我也不是很懂,只知道一早丹青就穿的极洋气的和霍先生出去了。
  来上海已经有三个月了,初到时那种手足无措,不合时宜的感觉渐渐的消退了下去,我快步往巷子外走去。华灯初上,那种我已然熟悉的迷醉暗影也渐渐的覆盖住了街头巷尾,和形色各异的人群身上。
  刚出了巷口,一辆车子从不远处驶了过来,我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往阴影里靠了靠,那车子看着有点眼熟,上海有钱人虽多,也不是人人都开得起洋车子的。果然,那辆车停在了雅德利西餐厅的门口,餐厅里面迅速的奔出了几个人,恭敬的站在车门前等候。
  驾驶的门一开,那天在餐厅见过那个人灵巧的闪了出来,另一边光头大叔那颗亮亮的头也冒了出来。那个司机弯腰打开了车门,一只雪亮的皮鞋伸了出来,一身唐装衣裤,六爷一弯腰从车里闪了出来,嘴里含着一支雪茄,薄薄的烟雾让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
  那些人齐齐的鞠躬,六爷随意的挥了挥手,就缓步往餐厅里走去,一只手却放在太阳穴上轻揉着。我微微一怔,上次吃饭没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用手不时地揉着太阳穴,黢黑的眉头也紧皱了起来,可别人一出现,他立刻就没事儿人一样,依然客气有礼的与人闲聊。
  我知道那是偏头疼,二太太也这个毛病,痛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后来还是墨阳弄了个偏方回来后才好些,那偏方虽简单却有效,我眼瞅着他们都进了去,过了会儿才赶紧往铺子那边走去。
  来来往往这些个日子,那家铺子的老板早就与我们熟悉了起来,我们买东西大方,又从不拖欠。因此见了我他忙笑,“小姑娘,你家嬷嬷要的酒一会儿就送来了,得稍微等等,要不过会儿我让人给你们送去吧”。
  我想了想,丹青不喜欢见外人,就客气地说了声,“不用了,何老板,我先出去一下,过会儿再来拿就是了”,那何老板连声答应,紧着说一会儿就来了。
  我出了门不清楚该往哪儿去,就随意的溜溜达达,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出了药铺子的门才回过味来,低头看着手上的药发呆,不明白自己这是犯什么傻。
  “清朗”,一个听着有些耳熟的声音唤了我一声,我一愣,闻声找去,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石头正咧着嘴对我挥手,然后他回头和身后的人说了句什么,就往我这边刚跑来。
  看着他轻快的身影,我突然反应过来刚才他居然叫我的名字,感觉有点怪异,虽然土包子不好听,可是…看着他越来越近的笑容,我在心里耸了耸肩膀。
  不管怎样,他勉强也算得上是我在上海认识的熟人之一,这些天都没怎么出门,偶尔见到个“熟人”感觉还不错,要是他又连嘲带讽的,大不了我掉头走人就是。
  “清朗,好久没见了”,石头笑嘻嘻的面孔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微微一笑“石头,你好”,石头听了扁扁嘴,皱着眉头说,“我比你大一岁,你应该叫我石头哥才对”。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前些日子还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怎么今天这么亲热。见我翻着眼皮不说话,他贼嘻嘻的一笑,“听说上次吃饭,你把七爷气得不轻”。
  我眨了眨眼,叶展那付比眼前的石头还要贼上十倍的笑容立刻出现在眼前,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能是看我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石头摸着鼻子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那野丫头没和你一起来吗”。
  听他问起秀娥,我不禁想起了那次他被秀娥抓的一脸血道子的模样,忍不住一笑。石头见我笑,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傻笑了两声,我突然发现他笑起来和秀娥有些相像,都笑得那么纯粹。
  “你家谁不舒服啊,你来买药”?石头伸头看看我身后的药铺,又垂眼看见了我手里的药包,就随口问了一句。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手里还有这包药,看了他一眼,正好,他在这儿,倒省得浪费了。
  我一伸手,把药包塞到了石头的手里,石头一愣,低头看看药包,又抬头看我,“啊,给我的”。我点点头,他挠了挠后脑勺,莫名其妙的嘀咕着,“我又没病,这给我,治什么呀”。
  我嘿嘿一乐,“治笨的”,石头傻乎乎的“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我在开玩笑,他眉头一皱就要把手里的药包扔还给我,“这个是治头痛的,一个偏方,很有效”,我轻声地说了句,石头的手立刻顿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他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的把手缩了回去。
  “那我走了,药怎么煎,包里面有方子”,我跟石头摆摆手,就转身往杂货铺子的方向走,再耽误下去,张嬷该出来找我了吧。“哎”石头在我身后叫了一声,“你去哪儿啊”,我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杂货铺子”,然后大步地往前走,至于那包药,他是扔是留就随他的便了。
  身后的石头一时没了声音,我也懒得再去看他,紧着步伐往杂货铺走去。一进门,那老板赶忙迎了上来,把一小坛子密封好的黄酒从一旁的条案上拎了起来,“来,给你,这个可是最好的绍兴酒了”,我一边把钱递给他,一边用手牢牢地捧住了酒坛“谢谢,那我走了”。
  见我转身就往外走,那老板叫住了我“小姑娘,你拿的动吧”,我点点头,“没问题”。他呵呵一笑,伸手从柜台里抓了把奶糖包好,放在了酒坛上,“来,拿回去和那个小丫头一起吃吧”,见我要开口推却,他忙着挥挥手,笑说“一把糖而已,你们多光顾光顾小店就行了”。我一笑,又说了声“谢谢”,这才转身往门外走。
  出了门,想着秀娥最喜欢吃这个奶糖,回去她见了一定很高兴,手里的坛子也有点分量,就低了头快步往家走。眼瞅着离巷子口不远了,我加快了脚步,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我吸了吸鼻子,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巷口阴影里一个烟头正一明一暗的闪着。
  我一愣,脚步缓了下来,就看着一个人慢慢的从阴影里踱了出来,亮的能照见人的皮鞋,宽松的衣裤只会让人觉得他温文有礼,却不觉得瘦弱,当然也不是壮硕,表情还是那样温和,温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看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雪茄烟的香味越发的浓了起来,我的头越来越低,从那雪白挽起的袖口一直看到那闪亮的皮鞋,嗫嚅的叫了声,“六爷”。
  “唔”,过了会儿,才听他含糊的应了一声,眼前什么东西一闪,我眨了眨眼,这才发现手里轻了起来,东西都不见了。一抬头,就看见六爷叼着烟,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捏着那包糖,然后他把那包糖递了回来,我赶忙接住了。
  “你们家谁喝这么重的酒”?他随意地问了一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想干什么,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没人喝,用来做醉鸡的”。
  “喔”?他一手夹了香烟,吐了个烟圈出来,我闭住了呼吸,头也不自觉地往后闪了闪,虽然这烟一点也不呛,可我还是不习惯。六爷看见我的动作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烟卷扔到了地上,伸脚用力地碾了碾,“那是你老家的名菜吗”。
  “啊”,我正愣愣的看着那个被碾碎的烟卷,听他问,赶紧回答“是的”。那坛酒好像没重量似的挂在他两个手指上,我死死盯着,万一要是掉下来,我好扑过去抢救。
  “那包药也是你老家的方子吗”?六爷慢声说了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我立刻觉得身子一寒,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天霍先生说的那句,“恐怕没人想看见他不客气的样子吧”。
  我咽了口干沫,紧着嗓子说了句,“以前的二太太,就是我姐姐的娘,她也有这个毛病,后来用了这个偏方就好很多了,上次看到您头疼”看他眉头一皱,我赶忙强调,“我是偶尔看到的,知道那个很痛,所以,我想…那个药”我嗫嚅着不知该怎么继续。
  他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那次看到的酒窝若隐若现了一下,我张大了眼。“那谢谢你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脸上又是那付温和有礼的表情,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与方才的疏远不同,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只能客气地说了句,“不用谢的,我还没谢谢您的蛋糕呢”,六爷嘴角一扯,“不用谢那个蛋糕,要是那样,那我还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他玩笑似的回了一句。我忍不住一笑,六爷的笑容让我有一种极安心的感觉,又嘀咕着说了句,“那您还帮我切牛排呢”。
  六爷微微一笑,说了句“既然如此,就两不相欠了,走吧”,我一愣,走哪儿去。他下巴一扬,“你不是要回家吗,我正好喝的有些高了,出来走走,散散酒气”,说完他侧身示意我先走,那坛酒他依然拎在手里。
  再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说个不字,只能乖乖的跟着他往里走,靠的近了,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经过巷子口的时候我又吃了一惊,那个保镖似的人物竟然就隐在黑暗里,如果不是走到他跟前,我根本就发现不了。
  脑海里不自觉地反刍着霍先生当日说过的话,“这个人决不能惹…”,还没想清楚霍先生还说什么了,就听六爷问了一句,“你多大了”?我下意识的就回答了出来“转过年就十五了”。
  “唔”,六爷点点头,他的个子高,巷子里又不亮,我看不太清也不敢仔细看的表情,只是听着他口气还好,“不到十五就会照顾人了,不觉得辛苦吗”?
  六爷的声音听起来很随和,步履悠闲,眼瞅着旅社大门就再不远,我一直揪着的心也慢慢的放下了。以前墨阳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所以玩笑似的就说出了以前的答案,“不会很辛苦啊,十五岁就照顾人总比十五岁去杀人要好吧”,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冷了许多,六爷的脚步也停住了。
  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也跟着停住了脚步,在我惴惴不安时,六爷突然自嘲似的说了句,“说的没错,照顾人可比杀人好的多了”,也不知道是说给我,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我咬住了嘴唇。
  那只酒坛子突然递到了我跟前,我愣愣的不敢接,六爷看着我一笑,“小姑娘,你到家了”,“啊”,我应了一声钝钝的转头去看,果然已经到了门前,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赶忙伸手去接。
  一手抱住了坛子,另一只手轻轻去把绳结从六爷的手指上摘下来,就着路灯,忽然发现他手心里有一道极深的伤疤,看不出是为了什么受伤的,但是那道疤,深得就好像要把那只手劈成两半似的。
  心脏突然一阵痉挛,我怔怔的看着那道疤,当时他一定很痛吧…“嘎嘎”,不知那冒出来的一只大鸟扑楞着从旅社房顶飞走了,我一惊,猛地发觉自己正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着那道伤疤,六爷却默然无声。
  一时间就听见自己的头轰的一声响,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差点把酒坛子摔在地上,还是六爷眼疾手快的一把接住,然后轻轻地放入我的怀里。我觉得自己耳朵根子烧地都快要和头分家了,赶紧抱紧了怀里的坛子,然后就那么手足无措的站着,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六爷倒像是没什么感觉似的,只是收回了手,看了看,然后很随意似的说了一句,“怎么,你也有治伤疤的药吗”。看着他好像并不在意我失礼的举动,我悄悄的吐了口长气出来,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没有,不过先治头疼,治好一样算一样”。
  六爷一愣,挑眉看看我一脸的认真表情,他笑了,然后对我挥挥手,“你回去吧,谢谢你的药”,说完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进了门。
  方才出了一身的热汗,这会儿被冷风一吹,我觉得心口背后都是凉飕飕的,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走,估计丹青应该也回来了吧。想着六爷的那道伤疤,我依然有心疼的感觉,不晓得石头知不知道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叶大公子肯定知道,但是我绝不会去问他。
  一路上胡思乱想,直到走上了楼梯,一个人与我擦肩而过,他面貌斯文,而且很有礼貌的让我先过去,我赶忙说了声谢谢,他点了点头就下楼去了。
  “秀娥”,我唤了一声,“快来帮我,我有好东西给你”,一边说着,一边就想用肩膀顶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我一笑,“谢谢啊,秀…”,秀娥有些惊慌的看着我,我一愣。
  迈步进了门,才看见张嬷靠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眼神呆滞,脸上明显带着泪痕。丹青呢,我下意识的就转头去找,窗前一个俏丽的身影让我心头一松,然后又是一紧,那个背影僵直的一如岩石。
  我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动步子,只好转头去看秀娥,秀娥走到我身边带着哭腔地说了一句,“方才那个胡先生来说,他陪着二少爷回老家奔丧的时候遇见了土匪,然后就失散了,二少爷也没回咱老家,他一直都在找,可是…”
  “啪”的一声巨响!!我手里的酒坛子一下子摔到了地上,秀娥说什么……
  初学
  冬日的风轻轻地吹着,冷冽却清澈,让人心胸为之一净,我悄悄地把头靠近门边,感受着从车子的门窗缝隙中不时吹进来的丝丝凉风。“清朗,你说霍先生这是带咱们去哪儿啊”,身旁的秀娥靠了过来轻轻捅了捅我,小声问了一句。
  没等我说话,坐在前座的张嬷轻轻咳嗽了一声,秀娥赶紧坐直了身体,转头往窗外望去。吹进来的冷空气中带着些尘土的味道,那是前面那辆车卷起的灰土,丹青就坐在那上面,和霍先生一起,我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盒子。
  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墨阳会死,我心里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那种亲人会发生什么大事的感觉。以前我总觉得那种感觉并不可靠,可从这天晚上开始,我坚信我的感觉不会有错。
  丹青也没有哭,只是一句话都不说,她周围的空气硬的好像石化了一般,让人无法靠近。哭得昏昏沉沉的张嬷最后被我和秀娥搀着回屋休息了,秀娥的脸色很白,眼神却很坚定,她默默地照顾着张嬷,好像在得到那个消息之后,瞬间就长大了。
  那天晚上真的很冷,冷空气和酒糟味夹杂在一起的味道,让人觉得窒息。我蜷缩着靠在床头看着已然入睡的张嬷和秀娥,以为自己根本就睡不着,墨阳的笑容和以前的种种往事,就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
  “嘶”,突然惊醒的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得后背和脖颈酸麻的有如针刺,伸了手去脖子后面轻轻地揉着。看着熟睡着的张嬷和秀娥,我悄悄地挺直了背脊,静静地等待那股酸痛的感觉过去。
  看看窗外,夜凉如水,正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几声窃窃私语不经意的窜入了耳中,我捏着脖子的手不自觉的一顿。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声音压得很低,可在这安静的夜里,隐隐约约的还是听得到。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鞋也没敢穿,悄悄地走到了门口把耳朵贴了上去。“丹青,别哭了,我也相信你哥哥不会有事的,那边我有人,是我曾经的部下,就是掘地三尺,他也会帮我把人找出来的,你相信我,唔,好不好”。
  霍先生低沉的男中音在门外响起,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里面还夹杂了些往常没有的温柔细致。“嗯,我现在只有你了”,丹青极低的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哭音,我不禁一愣。
  外面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一向都那么坚强,你现在这个样子,弄得我的心…也不好受”,霍先生低声的劝慰了一句。丹青语带唔咽的说了一句,“我坚强吗,那是因为我没有软弱的权利”,她顿了顿,仿佛有些无奈似的低叹了声“我还有清朗,张嬷她们要照顾,我只能坚强,没得选择”。
  “从那天起,你就有这个权利了”,霍先生轻声却很坚定地说了一句,丹青没有说话,屋里一片默然,我忍不住摒住了呼吸。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丹青极细极低,又带了些颤音的声音响起,“我,真的有吗”?
  “当然,你有”,霍先生定定地答了一句,“长远”,丹青轻呼了一声,霍先生好像和丹青耳语了两句什么,然后脚步声响,就听见丹青的屋门开了又合,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我慢慢的转了身,靠着门坐在了地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早起,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的张嬷被丹青拉入了房里,秀娥却很奇怪的问了我一句,“清朗,你探头探脑的看什么呢”。我一怔,随便应付了秀娥两句,就转身出去洗漱了,霍先生自然已经不见踪影了。
  张嬷从丹青的屋里出来之后,脸色好了些,只是拉着秀娥张罗着收拾行李,秀娥赶紧跑进去帮忙。我犹豫了一下,正想跟进去,“清朗”,身后传来了丹青的一声轻唤。
  我站住了脚,然后转身朝站在门口的丹青走去,“你昨晚上也没睡好吧,脸色这么差,没事吧”?丹青歪了头打量了我一下,怜惜的说了句,然后轻轻的帮我捋了捋头发。我抬眼看了她一眼,她脸色有些苍白,可眉梢眼底却别有一番清丽,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丹青扯了扯嘴角,伸手拉了我往屋里走,“跟我来”,她的手指冰凉,手心却很热。一进屋,丹青示意我先去坐在床上,她转身拿茶壶倒了杯水。我刚走到床边,就看见一只皮制的军用手套正掉在床下,在床单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的。
  我装作没看见,赶忙偏身坐在了另一边的凳子上,顺手拿起了丹青放在床头的一本书随意的翻了下。“给”丹青从我背后递了一杯茶过来,“谢谢姐姐”,我接了过来,丹青微微一笑,没说话,只是坐在了一旁的床上看着我出神。
  我手里虽然拿着书,心思却根本不在那上面,“清朗”,过了一会儿,丹青轻声叫了我一声,“我相信墨阳没事,我们一定会等到他的,所以,我们都要坚强,哭是没用的”,丹青神色淡然却坚定地说了一句,我一愣,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没哭”!
  丹青冲我肯定而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温婉一笑,“不过这儿我们是不能长住了,跟姐姐去别的地方住好不好”,我心里一顿,顿时想起了昨晚的霍先生,然后点头说,“好,姐姐去哪儿,我当然就去哪儿”。
  丹青见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好像很开心,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翩然起身,弯身想从床下拿什么东西。我站起身刚想帮她,就想起了床下的那只手套,丹青的动作好像顿了顿,然后就抽出了一个大盒子来。
  丹青笑着把那个盒子放在了床上,然后对我招手,“过来啊,干吗站那么远,过来看看”,我赶忙点点头,走到了床前,眼光不自觉地落在床下,那只手套已经不见了。
  “想什么呢,赶紧打开啊”,丹青轻轻的推了我一下,“这个是…”我犹豫的问了丹青一句。丹青得意又神秘的笑了一声,“本来昨天晚上就要给你的,大家高兴一下,可是…”,她话没说完,脸色又暗了下来,显然想起了昨夜那个让人心碎的讯息。
  我的心里一疼,丹青已经回过了脸色,强笑着说了句,“你快看看吧,喜不喜欢”,我赶忙点点头,解开系的牢牢的绳子,然后揭开了盒盖,“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一套干净简洁的白衣黑裙制服,正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了盒子里……
  “清朗,快看啊,你想什么呢,快看…哇,好漂亮”,身旁的秀娥突然兴奋的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回过神来,顺着秀娥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驶入了一条安静的林荫路里。
  张嬷也抻着脖颈向外面张望着,一时间都顾不上去管管秀娥的大呼小叫了。两旁的树木又直又高,宽阔的叶子已经变成了深黄色,错落有致的散在枝头,偶有一两片枯叶不时地随风飘落在地面上,别有一番零落的风情。
  树干的背后不时有一幢幢宅第从我的眼前闪过,看着好象都是仿西式的建筑,精巧的花园,别致的阳台若隐若现,安静得却仿佛没有人在居住一样,与我们之前所住旅社四周那种繁华而又拥挤不堪的气氛截然不同。
  “清朗,这是什么树啊,叶子挺大,不过好象都受了伤似的,坑坑洼洼的,不是烂了吧”,秀娥一边扒着窗子往外看,一边喃喃的问了我一句。前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憋笑,我闻声抬头看去,那司机的嘴边还有着来不及收回去的笑容,多少有些尴尬。
  张嬷自然也听到了,她脸色一红,回头斥了句,“傻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不懂就别开口”。毕竟是当着外人的面,秀娥面色上有些讪讪的,她摸了摸鼻子,没再开口。我对她笑了笑,轻声说,“那个是法国梧桐树,树上那些瘀斑正是它的特色,这种树一般都是用来观赏的,倒是没什么实用价值”。
  这种树杭州城里也有种,我曾经问过丹青,秀娥听了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又向外张望。我知道那个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几眼,只装作不知道,倒是张嬷的脸色换了回来,她略带得意的瞟了一眼那个司机。
  看看四周的环境,我隐约能想到,这里必定是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居住的地方,忍不住探头往前张望了一下,前面那辆车子依然平稳的行驶着。影影绰绰的能看见丹青那件雪白的皮褂子,和霍先生那顶皂色的呢子帽,两种颜色靠得很近,黑白分明,却又那么的融合。
  我轻轻的吁了口气,不晓得霍先生是不是要带着丹青回自己家去,如果是那样,那证明他对丹青真的是一往情深,可多少我又觉得唐突了些,霍先生的家里人会怎么看我们呢?
  那夜丹青说过的话犹在耳边旋绕,军需处副处长的正房夫人…丹青真的能如愿以偿吗。想的我有些头疼,忍不住伸了手揉揉太阳穴,看看一旁东张西望的秀娥,一时间不禁有些羡慕她的无忧无虑。
  “清儿,你看那个…哎,你怎么了,头疼了”?秀娥一回头看见我正看着她,刚要笑着说些什么,就看见了我按在太阳穴的手指,赶忙凑了过来,伸手帮我捋着脑门。秀娥的手可能一直扒在车窗上,冰冰凉凉的,却让我觉得很舒服,我对她微微一笑,就闭了眼任凭她按摩着。
  “好点了吧,要不要再用点力气”,秀娥一边按摩一边看我的脸色,过了会儿我觉得好多了,就点了点头,轻轻地把她的手拿开,“好多了,谢谢你”。秀娥耸耸鼻子,一笑,反手握住我的手,然后凑过来在我耳边说,“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这才想的头疼”?
  我一愣,转了眼看她,秀娥先偷眼看了看前头的张嬷,见她看着窗外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这才低声在我耳边说,“你肯定是在担心小姐吧,我看你是多余,小姐从小就那么聪明又有主意,她想干什么一定能干成,根本也不听别人的,老爷不是也说过,说她有,有那个…”,秀娥皱了眉头想了想,赶紧加了句,“有那个男子之风”。
  我愣愣的看着秀娥上下翻动的嘴皮,从来没想过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也是这样敏感的,秀娥对我做了个大家心知肚明的鬼脸。我看看她,看看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张嬷,再看看前面车子里那个靓丽的侧影,我突然有些自失的一笑,原来大家对未来的路都看得很清楚。
  秀娥对我眨了眨眼,显然不明白我笑什么,她皱眉说了句,“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可老爷就是那么说的”。我稍稍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你说得对,是我庸人自扰了”,秀娥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嘻嘻一笑,“别四个字四个字的卖弄学问,你知道我说的对就行了,以后省得头疼”,我笑着做了个了解的表情。
  秀娥可能是第一次用道理教训了我,显得高兴又得意,我好笑的瞥了她一眼,就转头往外看。见我不理她,她又凑过来低声说,“你呀,就是像二太太说的那样,说得少,做得多…”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可想得更多”。
  我一下子转过头来看着她,见得到了我的注意力,她咧嘴一笑,“真的,是二太太和我妈说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干咧了咧嘴“行了,行了”。秀娥潇洒地耸了耸肩膀,这个洋气的动作是她前两天跟丹青学来的,“本来就是,你有的时候活得比我还不如,二少爷不是都说过你,八岁看着就像八十似的”。
  “嗯哼”,没等我再说什么,前面的张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秀娥,你别和清儿嘀嘀咕咕的了,看样子快到了,安静些吧”。“啊,真的呀,这就到了”,秀娥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人也贴在了窗子上,恨不得钻出去看。我跟着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车子已经开始转向,往一条看起来好像是私家道路的小路上驶去。
  看看一脸好奇兴奋的秀娥,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秀娥怎么会知道,有的时候,我的身分处境本来就比张嬷和秀娥这些佣人还不如。八岁像八十吗,墨阳这样说过?我苦笑了一下,不晓得我们再见的时候,他会觉得我看起来会有多少岁呢。
  想到墨阳,我振奋了一下,不管怎样,哪怕我到时候老得像八百岁呢,我也要笑着见墨阳,就如同我们每次的相聚一样。墨阳曾经说过,见到我的笑容,他才觉得自己真的回家了。
  车子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幢外墙装饰着花岗岩的房子顿时映入了眼帘,隐约有两三个人影,正恭候在大门前。霍先生他们的车子先停住了,我们随后,迅即有人过来恭敬的帮我们打开了车门,那个司机也赶紧下车,帮张嬷开了车门。
  “清朗,快来”,台阶上的丹青正笑着对我招手,她挽着霍先生的手臂,跟前却站着一个毕恭毕敬的中年男人,穿着打扮很得体,他好像在和霍先生报告些什么。我回头看了眼秀娥,她对我微微点点头,我转身快走了几步,上了台阶。
  正好听到那个中年男人说,“先生,房间全部都准备好了,一会儿请小姐们看看,若是有什么不满意,我立刻去换”。霍先生满意的点点头,丹青柔声说了句,“周管家,还真是谢谢你了,从今以后还要麻烦你”,那个周管家赶紧弯腰,“云小姐,您千万别客气,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吩咐”。
  丹青笑着点了点头,见我走了过来,她伸手拉了我过去,对周管家笑说,“周管家,这是我妹妹,清朗”。那个男人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就适度的鞠了个躬,“清朗小姐,您好,您的房间也已经准备好了”,我赶忙点头回礼,“周管家,您好,麻烦您了”,他连道不敢。
  霍先生一笑,“行了,就别在这儿客气来客气去了,怪冷的,有什么事进去说吧,你让他们把东西赶紧搬进去”,说完带着丹青往里走,周管家赶忙去给他们开门,身后自有别的仆人去拿我们的行李,张嬷和秀娥在一旁指点着。
  我迟疑了一下,丹青已经回头示意我跟进去,我只能迈步往屋里走。一进屋,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正对着大门处有一个西洋壁炉,上面放着个别致的自鸣钟,炉里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四周的家具很多都是我从没见过的,但是也看得出这里主人的品味,风格洋气却简约,和那天去的那家餐厅的奢华风格迥然不同,我傻傻的打量着四周,有些合不上嘴。
  一个面貌清秀,打扮利落的丫头赶紧从里面迎了上来,轻巧帮着丹青脱下了那件皮褂子,周管家也接过了霍先生的帽子和外套。“清朗小姐”,周管家轻声唤了我一声,“啊”,我赶紧转头看他,他略低头,微笑着说,“您这个盒子,我让人帮您拿去您的房间吧”,“啊,好,谢谢”,我愣愣的答应了,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周管家客气的一笑,接过了我手里的盒子交给了另一个女佣。
  丹青已经坐在了一个包裹着繁复花纹洋缎的沙发上,霍先生则走到一旁的茶几上拿起了一个锡制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了嘴上,周管家快步走了过来,从兜里掏出火柴给他点上。丹青一笑,“清朗自打前天拿到了那个盒子,一直就不肯松手,宝贝似的收着,连秀娥都不让看呢”。
  霍先生呵呵一笑,叼着烟卷踱到丹青坐着的沙发旁,倚着宽厚的扶手坐下,先垂眸笑看了丹青一眼,他们彼此交换着我看不懂的眼色,然后对我笑说,“清朗,你喜欢吗”。我点点头,“非常喜欢,谢谢霍先生”,霍先生挑了挑眉,故意做了个不满意的表情给我,然后低头对丹青笑说,“你看,清朗对我还是这么客气”。丹青笑嗔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我意有所指的说,“清朗”?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谢谢霍大哥了”,“哈哈”,霍先生放声大笑,笑了会才对丹青说,“清朗不去读书,实在是浪费了”。丹青点点头,笑说,“那是当然,清朗这么聪慧又爱读书,当然要送她去”,说完她有些自失的一笑,好像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我答应过她,我不能经历的,一定会让她去”。
  霍先生脸色一软,掐灭了烟卷,一转身坐在了沙发上,用手臂拢住了丹青,轻声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最好的姐姐,所以,你做不到的,我帮你做”,丹青抬眼定定地看着霍先生良久,然后对他婉转一笑,轻轻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谢谢你”,霍先生没说话,只是手臂一紧。
  他们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不禁有些尴尬,虽然好奇但还是不敢看,眼光只能在屋里飘来飘去,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声音,我悄悄地站起身来,侧着脸不看沙发方向,就想往门外移动。“哧哧”,一声轻笑响起,我下意识的转头看去,霍先生和丹青已经分开了,正在好笑地看着我怪模怪样的动作。“清朗,你干什么呢”,丹青好笑的问了我一句,“啊,没什么”,我挠了挠头,看着他们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一急就脱口而出“那个,非礼勿视”…
  丹青和霍先生一起大笑,我也跟着干笑了两声,霍先生笑着对丹青说,“好了,好了,让咱们古板小姐去她房间看看吧,看她喜不喜欢”,丹青“哧”的又笑了声,拿手绢点了点眼角,这才点头对我笑说,“小丫头,快去吧,别逗笑了”。我赶紧点头就转身往外走,丹青在我身后追了一句,“向左,二楼尽头的那间就是”,“哎,知道了”,我顺口应了一声。
  走出门外,我才反应过来丹青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刚想到这儿,脑海里就响起了方才秀娥说过的话,赶紧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多想。一抬头,就看见周管家正带着两个丫头正站在门外候着,手里都端着托盘,放了些饮料点心。见我出门,周管家赶紧让一个丫头带着我上楼,我谢过了他,就跟着那个丫头往楼上走。
  “呼”我用力的做了个深呼吸,虽然夜已经深了,空气寒凉,我依然裹紧了披肩站在凉台上往外看去,不远处的人家也都是灯火点点,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这间房子属于霍先生,他父母都住在城里老宅,霍先生却单独住在这儿,霍洁远也乐于住在这里,按照霍先生的说法,就是省得他们父母唠叨。
  霍洁远今天不在,本来她是在这儿等我们的,说是突然被霍夫人一个电话给召回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客人来访,让她去作陪。我又做了个深呼吸,感受一下这安静清澈的气氛,这才走回屋里,回身关上了落地窗的门。
  暄软的大床,磁漆金边的书桌,刻满了枝蔓花纹的衣柜,还有那飘逸柔软缀着蕾丝花边的窗帘,这是我住过的最好,最奢侈的房间。我环视了四周一遍,一时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间屋子属于自己,我掀被上床,将大披肩盖在了腿上,然后闭上了眼。
  霍先生也许真心实意想娶丹青吧,不然他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把丹青带到自己家来,那些仆人也不会如此恭敬,不要说我,就连张嬷和秀娥都有自己的房间。我真替丹青高兴,不管她是不是什么处长夫人,只要霍先生真心对她好就行,抻了抻被子,心里想着要是再能尽快找到墨阳,我真的就什么也不求了。
  临睡前,我勉强着张眼又看了一眼挂在那儿的衣服,明天我就可以上学了,霍先生晚餐的时候说的,以后就可以和宜远在一起上学了,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以后,霍先生派人送我去上学,张嬷早就给我收拾好了书包,那边学校吃的喝的都有,也不用带上午餐什么的。丹青只悄悄嘱咐了我两句,行为举止要注意,我认真答应了。秀娥一直满眼羡慕的摸着我的制服,可当丹青开玩笑说,要想穿这个,得读一百本书才行,她立刻就跑得远远的了,众人都笑。
  “清朗小姐,前面马上就要到了”,前面的司机客气地提醒了我一句,“知道了”,我点点头,只觉得心越跳越快,手心也汗湿的紧。不远处,雅德利餐厅的门脸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突然想起,有些日子没见六爷他们了,自从那日之后,一道深深的疤痕瞬时从我的脑海中滑过…
  “清朗小姐,已经到了”,司机轻轻的叫了我一声,我一转头,果然到了,那陌生又熟悉的黑漆大门正半开着,不时有女学生鱼贯而入。司机下车帮我开了门,等我下车后又把书包交给了我,这才恭敬的说,“清朗小姐,霍先生说了,洁远小姐就在甲一班等着您,您进去找她就行了,回头下学,我再来接您们俩”。
  “谢谢你了,王先生”,“您别客气,快进去吧”,他恭敬的做了个手势,我点头和他道别,然后往院子里走去。路边还有别的车子送人来,不时地有女生从我身边经过,各种猜测的目光齐齐的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手指冰凉,但还是挺直了背脊往里走。
  “哎,那女孩儿谁呀,以前没见过啊,长的倒挺秀气的”,“不知道,不过送她来的那辆车我可认识,那是霍宜远她哥哥的车”,“不是吧,霍长远?难道说,她就是那个…”,“嘘,你小声点”…窃窃私语声不时地在我身后耳旁此起彼伏,我只能当作没听到,硬着头皮往里走。
  这间院落比我想象的大多了,青石路面,漆黑廊柱让这个院子显得干净而开阔。从我身边经过的女孩儿,或遮遮掩掩,或光明正大,都要打量我一下,我客气地回以笑容,却很少得到回应,多是看我一眼,就自顾自地走了,然后就是一阵私语声。
  原本想找个人打听一下甲一班在哪儿,可这儿的女孩看起来都很不好接触,我不禁有些胆怯,只能自己摸索着往前走。好在每间屋子上都写着牌子,我顺着号码往前走去。“甲三,甲二…”,我数着牌子上的号码,“啊,甲一”,我仰头看着头上的牌子,不禁松了口气,洁远应该就在里面吧。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不时传来一阵嬉闹声,我正犹豫着是推门而入,还是需要先敲门呢,身后传来一声娇斥,“喂,堵在门口干吗,你是那个新来的吧,没听说过好狗不挡路吗”?
  学堂
  我暗自吁了口气,走了这么半天一直没人理,心里有些没底,身后突然有这么一嗓子,我反而觉得好些。还没等我转回身去看,教室的门一下子打了开来,洁远那张宜嗔宜喜的俏脸露了出来。“清朗,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耶,刚才在大门口站了半晌,觉得冷得受不了了才进来,结果我刚进来你就来了,真是的,你知道吗,我…”,洁远的话连珠炮一般让我插不进嘴,只能对着她不停的笑。
  “嗯哼”,身后转来了一声重咳,洁远眼光一闪,还是笑着对我把话说完“我都和方修女说好了,咱们就坐在一起,你放心吧,没人敢欺侮你的”。说完见我乖乖点头答应,她才一扬脸,好像一付刚看到我身后还有别人的样子,嘴角一翘,“早啊,苏三小姐,喉咙痛啊,天干物燥小心身体,反正你家糖水多,多喝点润润喉嘛,省得咳嗽的那么大声”。
  “嗤嗤”,屋里屋外几声窃笑响起,我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洁远一把拉进了屋里,里面原本有些嘈杂,一见我们进来立刻就没了声音。洁远好像一无所觉似的,笑嘻嘻的拉着我往后面走。行走间我大致打量一下,屋里散坐着十几个女生,人人都是白衣黑裙,肤色细致,眉眼端庄。可是颈上的丝巾,肩上的披肩,耳上的坠子,还有头上的饰物却各自不同,或精巧别致,或华贵耀眼。
  人人的眼都落在了我的身上,从头到脚打量的无一疏漏,我觉得方才消失的紧张感又涌了上来,脸一下子热得很,手也不自觉地在颤抖。“清朗”,洁远停住了脚,指着一张长桌说,“你就坐在这儿,挨着我,好不好”。“好”我赶忙点头,洁远低头看看我紧抓着她的手,她了解的一笑,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不用害怕,有我呢,在这儿地方,只要端出小姐架子来就行了,就这样”。
  洁远做了个眼皮上翻十分高傲不屑的动作,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绷不住了也笑,“哎,洁远,不给我介绍一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我们右手边传来,我和洁远同时转头去看,一个有着深深酒窝的女孩正笑看着我们,见我回头,她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大大方方的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方萍,洁远的好朋友,初次见面”。
  我赶忙伸出了手,刚想握上,突然想起方才手心出了不少汗,一下子缩了回来,方萍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我手忙脚乱的从书包里把张嬷出门前塞进去的手巾找了出来,仔细擦了擦手,这才伸手过去握住了方萍的手,“你好,我是云清朗”,方萍的手干燥而细滑,她一怔,然后有力的回握了一下,又笑,“干吗握手之前还要擦手啊,这是什么规矩”。我记得老爷曾说过,握手稳重又坚定的人,人品定然不差,这个方萍给我的感觉很爽朗,怪不得她会是洁远的好朋友。
  没等我作答,一旁的洁远“嘻嘻”一笑,小声说“方才紧张的,我拉着她进来,手心都被她弄湿了”,方萍扑哧一笑,我脸一红,赶紧把手巾递给了洁远,洁远嬉笑着接了过去擦着手。方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但她的眼光直率并不让人讨厌,“清朗,你是哪儿的人啊,听口音好像苏杭一带的,听洁远说,你哥哥和霍大哥是过命的至交,那你多大了,我和洁远同岁”。
  “我虚岁十五了,老家在南乡,那地方产好酒,家里是开酒厂的”,这番话丹青早就嘱咐过我了,虽然现在那里的一切已经与我们无关,但那毕竟是事实,现在一个拿得出手的出身对丹青,或许也对我实在是太重要了。“萍,看来你是遇到同行了”,洁远一边用手指挑着手巾转,一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方萍。方萍推了她一把,洁远就势半靠在了我的肩上,见我不太明白的样子,方萍一笑,不以为意的说了句,“我家在上海也是开酒厂的”,洁远咂了咂舌,接了一句,“是上海最大的酒厂”。
  “这南乡是什么地方啊,怎么听都没听过”,之前门外那个娇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充满了不屑,“大概是个乡下小地方吧,我也不晓得,不过乡下不就是小酒坊最多吗”,立刻有人接上,然后是一阵绝非好意的笑声。她们讲上海话,我只能听个大概,我身边的洁远眉头一扬,站直了身子就想往那边走,方萍一把拉住了她,“老师就快来了,理她们做什么,清朗,快坐下吧”。
  洁远哼了一声,转身坐下了,又拉了我一把,我跌坐在了她身旁,方萍则绕到了我的另一边坐下。我左右看看,突然觉得很安全,就冲她们笑,洁远对我挤挤眼做了个一切有我的眼色,方萍却一笑,低声说,“洁远说得没错,你很可爱”。说完她将我的书包推了过来,我低声说了句谢谢,就按照洁远桌上摆的书籍名称,把书拿了出来,看来我的第一堂课是国文,这让我多少放下些心事。
  前几排的几个女生正叽叽喳喳的聊着闲话,其中那个爱娇的声音分外清楚,我忍不住探头往前看了看。那女孩儿肤色雪白,细细的眉头挑着,嘴唇小巧,总是轻抿着,带着那么一丝高傲,四周的女孩好像都是她的陪衬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叫苏雪莹,家里开的是上海最大的食品公司,举凡是吃的东西,就没有她家不伸手的,不过,确实是糖水最出名”,方萍凑到了我耳边轻轻说了句,然后对洁远眨了眨眼,洁远冷哼了一声。
  方萍好笑的摇了摇头,“她家里有的是钱,几个舅舅又都在警察署,税务局那些有权势的衙门里做官,所以苏家在上海滩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了,那个丫头高傲的不行,以后你离她远点就是了”,我感激的点了点头。一旁的洁远没说什么,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前面唧唧呱呱的那些女人就伸手去翻书。
  方萍一笑,“不过你放心,她不敢惹洁远的”,我一怔,转头看看正低头看书的洁远,她没抬头,只从鼻子哼了一声,一旁的方萍接着说,“苏家三姐妹,那可都是上海滩上流社会的名媛,其中二姐苏雪睛…”方萍有些促狭的一笑,“就对咱们的霍大处长一往情深,非君不嫁呢”,我一下子愣住了,她说什么。
  “行了行了,方萍,你什么时候变成碎嘴婆子了”,原本看书的洁远抬起了头,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方萍。她瞟了我一眼,想了想又说,“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我大哥要是喜欢那女人,早就娶她了,只是有人一厢情愿罢了”。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也拿起了书,翻开了却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心里想着丹青是否知道这些呢…洁远凑了过来,轻声说,“你放心,这世上还没人能强迫我大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呢”,我抬头看她,她一脸的骄傲肯定,我冲她一笑。
  一旁抻着头听我们说话的方萍突然笑了声,我和洁远一起转头去看她,她压低了声音笑说,“咱们这圈子里没秘密,听说前段日子,苏家大小姐苏雪岭去和陆城相亲,被蹭了一鼻子灰回来了”。我一愣,怪不得我看着苏雪莹眼熟,那天的那个苏小姐是她姐姐,那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了,所以才对我如此厌恶吧…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洁远,果然她的脸色已经暗了下去,看着方萍若有所指的笑容,她整了整脸色,嘀咕了句,“自取其辱”。方萍捅了捅我,我只能干干的一笑,又听她说“就是说,这上海滩的好男人,难不成都得让她们苏家占了不成,这苏三小姐心里的白马王子,却是叶展叶七爷呢”,方萍说完撇了撇嘴。
  “她想的美”,洁远不屑的一笑,方萍点点头,“可不是,你是没去上次苏家的酒会,那个陆青丝也去了,然后这个苏…”,听到陆青丝的名字,我忍不住也竖起了耳朵,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旁的洁远也放下了书看着方萍。“吱嗄”一声,教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方萍下意识地停了嘴,我抬头看去,一个五十岁左右,穿者蓝布长衫,带着眼镜的儒雅男子走了进来。
  “嘘,吴先生来了,上课了”,方萍和洁远迅速坐直了身子,我也赶忙有样学样。这个吴先生很有风度,跟屋里的人打过招呼之后并不多话,就开始上课,说是复习一下前天讲的书,要人来读。我刚翻到那一页,就听到有人说,“吴先生,今天咱们这儿来了个新学生,不如让她读吧”,我一怔。
  “喔,好啊,那位新同学你来读一下这篇文章,让我看看你的水平怎么样”,那个吴先生抬头笑着说了一句,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对我微笑着点头示意。我手脚冰凉的站了起来,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我的身上,“咱们也听听南乡味的之乎者也吧”,几声暗笑传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在了我的身上,我转头看去,苏雪莹正挑着眉眼看着我,一抹嘲讽毫不掩饰的挂在嘴边。
  洁远和方萍都皱了眉头,但又不能做什么,我轻轻地咳了一声,说了声是,吴先生对众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轻轻做了个深呼吸,第一千次的念着墨阳的名字,多亏他那些诡异的教学乐趣,让我从他上大学开始,就跟着他的腔调念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念着,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屋里只回响着我标准地北平官韵……
  “好清朗,你帮我再画一幅好不好,就这一幅了,拜托了啦,多谢,多谢”,我盯着那只伸到我鼻子跟前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余淑兰,你们家要开扇子店啊,这些天你都让清朗画了多少幅扇子了,还有完没完”,随着洁远的声音,一只手伸了过来“啪”的一下拍开了余淑兰的手。
  “就是说,再说了,就是你们家真开扇子店,那清朗也不能帮你白画啊,是不是,晴朗”,我回头对着洁远身旁的方萍微微一笑。“哎,你们这两个哼哈二将,人家清朗还没说什么,你们俩抱怨些什么”,余淑兰一边吹揉着被洁远拍红的手,一边嘀咕着。
  洁远哼了一声,以一种大马金刀但是决不粗鲁的方式坐在了我的身边,她斜了一眼余淑兰,“那是,就是因为清朗什么都不说,你又一向老实不客气的,我们才要说”,余淑兰一瞪眼,“什么不客气,我满嘴的谢谢,你听不到呀”。
  跟在洁远后面的方萍笑嘻嘻的走到了另一侧坐下,顺手塞给了我一杯子冰糕,然后抬头笑说,“小气吧啦的,你每次都白使唤人家,谢谢两个字又不当饭吃,多说少说又有什么差别”。
  认识洁远和方萍也有些日子了,我发现洁远很有男子之风,也许是因为特别崇拜霍长远的原因,有些尚武之意,她有什么事情都是明来明往,决不藏头露尾的。方萍人也爽朗,遇事却从不冲动,只是言辞如刀,谈笑间敌人就灰飞烟灭了,这是洁远的原话,当时她还哼着说了一句,方萍你这只狐狸…方萍听了就笑,笑得像一只长了酒窝的狐狸。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洁远和方萍最相似的一点就是,她们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掏心窝子的对人家好,要是不喜欢…我转眼看了下已经被方萍噎的脸涨得通红的余淑兰,这个女孩儿虽小气了些,喜欢占点小便宜,但是人不坏,跟我们处的不错,属于说得上话的那种。
  眼看着余淑兰有些下不来台,我看了眼方萍,她微微一笑,我把手里的冰糕放在了椅子上,然后伸手拿过了那把扇子,“于姐姐,你什么时候要,很急吗”?余淑兰讪红的脸色回转了过来,借着我这句话下了台阶,“不急,下周末陆家不是有个宴会吗,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都去,赶在那儿之前就行了,我原来那几把都被家里的那些女人们抢走了,我也是没法子才又求你的”,一旁的洁远鼻子里“嗤”了声。
  余淑兰清了清喉咙,一副不得已的样子,“好了啦,就只再画这一把扇子,而且今天下午放学,我请你们吃下午茶总可以了吧”。方萍看了我和洁远一眼,笑说“那好啊,铁树开花了,你请什么我们都吃”,余淑兰一张嘴想说话,洁远赶在她之前懒洋洋的说,“我可没有方萍那铁胃,吃钉子都消化,裴氏或雅德利,也就随便将就了”。
  “裴氏和雅德利,你还只是随便将就…”,余淑兰拔高了声音,“霍大小姐,要不你把我吃了算了”,洁远嘿嘿一笑与方萍对视了一眼,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这我可不敢,我又不是你的梁大公子,我吃了你,他吃什么去呀”。“啊”,余淑兰尖叫了一声,扑上去和洁远撕闹起来,方萍笑拉着我往一旁坐了坐,然后打开了冰糕杯子递给我,“快吃,不然一会儿就该化了,弄一手怪脏的”。
  我笑着接了过来,打开杯子盖,先挖了一勺递到方萍嘴边,她毫不客气的就咽了下去,笑着对我抿抿嘴,示意我快吃,然后就摇着扇子看洁远和余淑兰打闹,顺便煽风点火,他手里的那把扇子也是我帮她画的。六月下旬的上海天气湿润,温度适宜,我半靠在廊椅背上,往嘴里塞了一勺冰糕,然后闭上眼感受着微风拂面,嘴里却满是冰凉的奶香的惬意。
  来上海已经半年多了,上学也已经四个多月了,原有的不适渐渐的消逝过去,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有着如鱼得水的感觉。就好像方萍说的那样,从那天我字正腔圆的读书之后,她就知道我肯定适合这里。自小打下的国文功底,二太太亲传的一手工笔,和丹青学的笙箫音律还有墨阳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让我成了老师眼中的宠儿,也没有一个人再说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看着因为嬉闹而涨得秀脸通红的洁远,还有一旁怡然自得的方萍,我心底一阵暖流滑过,这两个优秀的女孩儿给了我最真挚的友情。从小我就只有秀娥一个朋友而已,可和她们比起来,秀娥更像是我最亲的亲人,彼此依靠。而洁远和方萍,却是能和我推心置腹,海阔天空,谈古论今的知交,她俩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教给了我很多丹青和墨阳都不曾教给我的东西。
  在这个学校里,每个女孩儿的背景都可以说上一个小时,但大致上,跟着苏雪莹的算一派,人也比较多。洁远和方萍还有我算是特立独行的一派,还有就是像余淑兰这样比较圆滑,左右都不得罪的一些人。原本简单的校园里,有很多事情却很复杂,就像是一个小的交际圈子,谁家的权大钱多,出身高贵,谁的调门就高些,亮丽的衣衫鬓影之下,也有着不为人道的阴暗。
  丹青已经随着霍先生在上海滩的交际圈里亮过几次相了,跟别人讲的出身背景就如同她之前嘱咐我的一样,父母双亡,家境富裕,只是失踪的墨阳变成了霍先生的舍命知交,而且已经出国留洋去了,而她的身份则是霍长远处长的未婚妻。
  前两个月,霍先生已经带着丹青回了老宅,见过他的父母,也说了一番早就与丹青相识,只是一直没敢表白,现在墨阳出国留洋,老家没人老房子也都卖了,因此将丹青托付给了他的话,所以现在才带丹青回来。
  听洁远讲,霍老先生对优雅温柔的丹青很满意,而且对她父母双亡,哥哥又远在国外表示怜惜。霍老太太虽语多保留,但是也没明确反对,只是说自己的儿子觉得好就行,不过要结婚,最好还是等墨阳回来再说,毕竟娘家还是有人的,那样才合规矩。霍先生和丹青虽然着急结婚,但是一来老太太说的在理,二来墨阳还不知所踪,终是担着一块心事,急着结婚也不好。
  丹青带着我们逃离别苑之前,带了督军给的首饰银钞还有以前二太太悄悄塞给她的私货,她让霍先生给换成了现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并且故作无意的让洁远知道了这件事。
  后来丹青还嘱咐我,给霍洁远看看墨阳在燕京大学时和他的洋老师,还有同学们一起照的照片,但也要装作无心的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后来霍老太太亲自登门来看丹青,又带着丹青,洁远和我一起去逛街买东西,我才隐约明白些了什么。
  与出身书香世家,有些学究气的霍老先生不同,听说霍老太太家一直都在四川做买卖,想来这买卖人家出来的小姐也都是精明的吧,丹青一连串的举动,多少让老太太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儿媳妇放下了些心事。
  自从霍老太太带着丹青出门以后,霍先生就名正言顺的带着丹青穿梭于上海的交际场所,在百乐门饭店,丹青现场演奏了一曲钢琴之后,上海滩就没有人不知道,军需处霍副处长有个风情万种又知书达礼的未婚妻了。
  丹青这些日子过的真是春风得意,霍先生的真心相待,外人的羡慕眼神,都让丹青有着扬眉吐气的感觉,每日里都能看见她用比花还娇艳的笑容,迎着霍先生下班归来的身影,只除了谈到墨阳的时候。
  现在的墨阳对于丹青而言,不只是一个依靠,更是一个她能和霍先生结婚的凭据,虽然霍先生说过,要是真的不行,也不用管那么多了,可终究还是不太好,更何况,这是霍老太太唯一坚持的。霍先生派去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墨阳,但是也传回来话,在那次土匪打劫中,有人受伤但是没人送命,这让丹青和我多少轻松了些。
  霍先生除了命他手下的人继续在我们老家附近查访,也派了人去北平寻找,同时让人去找了墨阳的那个同学胡先生。说了什么不知道,反正霍先生那天晚餐时和丹青说,不用担心他胡说八道了。丹青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满眼都是信任,霍先生潇洒的回了一笑,就是我看着,也极有男子气概的,更不用说眼里只有他的丹青了。
  一切仿佛都很顺利地按照丹青的想法进行着,学校里虽然也是大小冲突不断,不过有洁远和方萍在,又能学到很多知识学问,这里对于我就是一个最好避风港了,我只期待着墨阳马上能出现在我的面前,笑咪咪的对我说“丫头,我回来了”。
  “笑什么呢”,方萍歪头看了我一眼,我眨了眨眼,“喔,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冰糕真甜”,方萍还没说话,已经闹累了的洁远推开趴在她肩膀上喘气的余淑兰,“这个算什么,等会儿放了学,跟余六小姐吃好的去”。余淑兰拢了拢头发,难得豪气地说了句,“就是,一会儿我请你吃好的,她们俩,没份儿”,我忍不住一笑。
  “清朗,你的英文功课交了没有”?洁远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我点点头“方修女说一会儿就看完,让我过会儿再去找她,所以我才在这儿等着”,洁远点点头。英文课是我所有课程里最差的,虽然墨阳教过一些皮毛,可和这里的学生所学的一比,就差得远了,可是也没有人嘲笑我,嘲笑一个在三个月里几乎是从零考到良的我。
  方修女认为我的发音很好,洁远和方萍的英文都很优秀,平时没事就帮我练习口语,背单字,讲要点,所以我进步得很快。方萍的工笔花鸟扇子,洁远的刺绣化妆包,都是我为了感谢她俩精心做的。当时她们虽然说我太过客气,可还是欣喜万分的收下了,毕竟这两个洋气的大小姐不会画画,更不会去学什么女红,现在上海的大户人家小姐谁会去学这个。
  这学校里的女生多少都是比着谁更洋气,像这种中国传统的东西反而很少见,因此当洁远和方萍得意的给其他同学看我送的东西之后,就产生了一些后遗症,譬如眼前的余淑兰。
  她家里是开贸易行的,本身做的就是买进卖出的差价生意,她父亲在上海滩的名声也响,第一是因为他的精明小气又出了名的要面子,第二就是因为他有七八个老婆,十多个孩子,于淑兰排行老六,但好在她是正房所出,上面还有两个同母的哥哥,她爹对她还是很疼的。
  “这回感觉怎么样”,方萍关心地问了我一句,“还行,写完了方修女给我出的功课,回来看看书,应该有八成都对了”,方萍满意的点点头,站了起来。“清朗,你够厉害了,小小年纪,要是什么都行,还让不让我们活呀”,余淑兰也跟着站起身来。洁远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都和你似的,得过且过就行了”,余淑兰撇了撇嘴,“那又怎么了,我爸说了,这女孩子只要认得字就好了,学得再多不也还是要嫁人的”。
  洁远朝天翻着白眼又摇了摇头,“那你干吗还来上学,直接跟你的梁公子结婚就是了,何必费这个神”,余淑兰扁扁嘴,“还不是我爸,死要面子,说什么上海滩的大家小姐基本上都来这儿念过书的,我是正房大小姐,当然也得来,学费贵也认了”。方萍伸手拉我站了起来,一边笑说,“恐怕不光是你爸的面子问题吧,梁公子家里虽然是开银行的,那也是书香世家,他又留过洋,要是弄个只认得几个字的媳妇,恐怕是说不过去”。
  余淑兰耸了耸肩膀,“也许吧,反正子鸿他不在乎”,“喔,子鸿啊…”,洁远和方萍同时拉长了声音,余淑兰猛地跺了一下脚,“你们俩个臭丫头,给我站住”,洁远她们俩早哄笑着跑了,一边还招呼着我,“清朗,快来啊”,我笑着拿起了放在长椅上的书和杯子,加快了脚步追了过去,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刚转过一个弯,正想着怎么这三个人跑这么快,就看见洁远她们着站在一棵玉兰树下,与一群人对峙着。我脚步一缓,虽然离的还有些距离,但我还是认得出,打头的那个是苏雪莹。自打丹青公开亮相以后,苏雪莹并没有来找我的麻烦,只是每次见了我都是一副冰冷的模样,不屑多看我一眼。
  对洁远也还是从前的样子,敬而远之,好像并不因为她二姐的美梦破碎,而对洁远不客气起来。方萍虽然也觉得奇怪,但只是猜测,苏家可能不想得罪霍先生这样有很深军方背景的人,因而约束了苏雪莹,倒是洁远根本就不在乎姓苏的想怎样,以前是,现在更是。
  我拖着脚步往前走去,“怎么,霍洁远,余淑兰你也要去陆家的宴会”?苏雪莹娇软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哼,那是自然,我们早就收到帖子了”,洁远扬声打了一句,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挤了挤眼,我一怔,她已经回过头去了,“我大哥和丹青姐也会去,方萍,你和你哥哥他们也会去吧”,方萍微笑着答了句,“当然”。
  听到丹青的名字,苏雪莹脸色一沉,但也只是抿了抿嘴角,没说话,洁远哼笑了声又说了句,“对了,清朗也会去”,苏雪莹眉头一皱,苏雪莹眉头一皱,下意识的瞥了我一眼,洁远笑嘻嘻的接着说,“叶七爷那天还说要亲自请她跳舞呢”……
  惊艳(上)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栀子花特有的香味顿时萦绕于鼻端,远眺天边,只剩下一抹晚霞带着丝丝白云渲染出一些亮色。环视四周,林荫道边的路灯及屋内的灯火早就亮了起来,影影绰绰的伴着花香,给人一种心神迷醉的感觉。
  “清朗,清朗…”,秀娥在走廊里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伴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又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就转身往屋里走,“清朗,你看…咦,人呢”,房门“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了开来,秀娥的大呼小叫嘎然而止。
  我好笑的摇了摇头,迈步从阳台跨进了屋里,“我在这儿呢,什么事儿呀,你叫那么大声,小心张嬷…”,结果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张嬷在走廊里尖声说,“赵秀娥!你这丫头要疯啊,这么没规没矩的,你…”,秀娥习惯性的吐了吐舌头,赶紧悄没声的把门关上,转了身蹑手蹑脚的走到我床边,把手里的大盒子轻轻放下了,这才对我招手,示意我赶紧过去看。
  看着她急的抓耳挠腮的样子,我忍不住一笑,然后慢悠悠的踱了过去,故意想让秀娥多急一阵子。她盼望今天比我可热切多了,一早就等着人把我的晚礼服带来,霍先生说过,今天晚宴我们这些霍家女人的衣服他都包了,上海做礼服最出名的培罗蒙的裁缝,早就亲自登门为我们量好尺寸,然后制作了。
  见我不着急不着慌的,秀娥冲过来一把把我扯到了床边,“快点了啦,要不是我妈说我要是敢把这盒子打开,就敲折我的腿,我早就打开看了”。我呵呵一笑,伸手去拆盒子上的包装丝带,那颜色雅致的丝带上也印着培罗蒙招牌的花体字。“清朗,你快点打开,试穿看看,那家礼服店的裁缝就在楼下等着呢,要有不合适的马上就改,我妈也在帮小姐试穿,听那个裁缝说,洁远小姐的他们也已经另派人送去了”。
  秀娥一边帮我扯着带子,一边顺口唠叨着,“嗯,那我知道”,我随意地应了声,洁远今天会和霍老太太一起出席,霍先生则带着丹青和我直接过去。今天是陆家主人陆仁庆的四十岁生日,上海滩举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出席这个宴会,没人敢去驳这个手眼通天,黑白身份却不分明的大亨的面子,这是方萍那天说的。
  “哇”,秀娥的低呼声把我从回想中拽了回来,我下意识的看了眼秀娥,她正微张着嘴,眼神迷离的看这盒中的礼服,手指悬在半空中移动着,却迟迟不敢落在衣服上。我的眼光随着秀娥的手指落在了那件礼服上,那柔美的颜色也令我一怔,过了会儿,才慢慢的将那件礼服拿起来,轻轻一抖…
  被晚霞笼罩着的栀子花…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只觉得方才在阳台上看见的天边最后的那抹晚霞,正淡淡的晕染在了这件礼服的领口,裙摆,腰际,上身却是蕾丝镂空成一朵朵栀子花的图案,内里衬着薄纱。轻纱质地的裙子如云般层层叠叠,却轻得让人感觉不到重量。“清朗,这件裙子好美啊”,秀娥喃喃的在我耳边说了句,“是啊,确实很美,看来洁远的眼光果然好”,我一笑,顺手把裙子递给了秀娥,看她手忙脚乱的接了过去,然后轻轻地抚摸着。
  我伸手去解身上穿的薄褂,秀娥也放下了那件裙子过来帮我的忙,这件衣服是那天量身的时候,洁远特意为我选的。当时裁缝带的布料样子里还没有这个,说是没了,但是洁远有次和方萍去逛街的时候见过,一口咬定只有那个适合我,然后又大概说了式样给他,那个裁缝忙毕恭毕敬的应了,说马上就会另外定制。
  已经选好了料子式样的丹青就在一旁笑着和霍先生说,她怎么觉得洁远更像是我的姐姐似的,霍先生笑着点头同意说,这丫头对他这个亲哥哥都没这么上心。洁远听了只是嘻嘻一笑,说要是霍先生肯穿裙子亮相,她保准比这个上心一百倍,屋里的人顿时都大笑。
  “这个应该是系在这儿的,对…就这么围过来,哎,怎么看这不对呀,刚才那个裁缝是这么说的…”,秀娥一边帮我穿着那件礼服,一边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偏她又不让我插手,说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穿,我只能好笑的扎着手站在那儿任她摆布。“对了,腰带应该是这样系…然后再这样一结,嗯,好了”,秀娥有些兴奋地高叫了一声。
  “好了呀”,我正想低头去看看,秀娥一把蒙住了我的眼,我吓了一跳,“哎,秀娥,你干吗”?秀娥笑嘻嘻的跟我说,“别叫,这边来,这边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往一边走,我只能跌跌撞撞的跟着她移动。“好了,你…看”!没走两步,秀娥扶着我站稳了身子,然后猛地一松手,眼前顿时亮了起来,有些明晃晃的,眨了眨眼,然后我就愣愣的与那个站在大穿衣镜里,看着有些茫然的女孩对视…那,是我吗?
  蕾丝镂空的无袖上装柔软细密的贴在我的身上,虽然没有那些成熟女子穿来的风情,却分外的显出少女清瘦纤巧的曲线,紧贴锁骨领口和肩头那些不规则的镂空栀子花图案,更显得我脖颈雪白,手臂纤长。下面的纱裙翻滚着雪白和嫣红,腰际上缝着一条颜色略深的轻纱,如同那抹晚霞一样,轻柔地在我腰上绕了一圈,然后随意的打了个结,垂在了裙摆上,正随着吹进屋来的夜风微微摇曳着。
  “清朗…”,一旁的秀娥啃着手指喃喃的叫了我一声,我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张大眼睛看着我的秀娥,我微笑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裙摆飞扬,“秀娥,怎么样,好看吗”。秀娥用力的点着头,“好看,特别特别好看,你那裙子一转,看着跟朵花儿似的”。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把拉了秀娥的手,开心地在原地转起圈子来,秀娥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和我一起扯着手,边笑边转。
  “哎哟,我的两个小祖宗,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尖嗓门了,这是干什么呢”,张嬷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了起来,我赶忙停住脚步,秀娥一时没站住,脚一软,扯的我也踉跄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张嬷赶紧又叫,“哎,哎,小心裙子,要是弄破了怎么办,哭都没地方,赵秀娥,肯定又是你闹的”,说完她恨恨地盯了秀娥一眼。
  我赶紧拉了一把秀娥,让她站好,秀娥的脸红扑扑的,听见她老娘的话正偷偷的翻白眼。想来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随意的拢了拢头发,然后讪讪的冲着张嬷笑,“张嬷,您别骂秀娥,是我拉着她玩的,真的”。张嬷叹了口气,刚要张嘴说话,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她一怔,然后就什么话也不说地盯着我看,我不禁有些毛毛的感觉,却也不敢动…
  “妈,清朗穿上这件裙子特好看吧,我帮她弄的,这裙子的腰带特难弄”,秀娥在一旁邀功似的说了一句。张嬷闪了闪神,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又上下看了我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帮我整了整那条飘带,然后才对我笑说,“清朗,你真漂亮,现在看着,可完全像个大姑娘了,个头快追上你姐姐了”,我微微一笑。秀娥也蹲下身帮我整理那层叠的裙摆,听张嬷这么说,她抬头就笑,“妈,我们本来就是大姑娘了,到年底我就算十六了,清朗过了年也就是了,只有你老拿我们当小孩看”。
  张嬷若有所失地一笑,低声说了句,“是啊,都大了,有主意了,要飞了”,秀娥一愣,瞧了瞧我,显然不明白她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无所谓的扁扁嘴又低下头去帮我整理裙摆。我却觉得张嬷这话并非在单纯的说我们,恐怕她一直都在为丹青担着心事吧,自然也还有墨阳和我,只不过眼前的一切都已经由不得她就是了…我伸手轻轻握住了张嬷的手,张嬷的手一抖,然后暖暖的回握过来,一用力,一笑。
  “对了,清朗,你想梳什么发型,张嬷帮你弄,这些日子我可学了不少洋气的发型,绝对不比那些美发店的师傅差”,张嬷拍了拍手,好像要甩掉什么似的,轻松的问了我一句,然后又摆弄着我的脸琢磨着。
  秀娥站起身来跟着一起打量,“清朗是标准的瓜子脸,梳什么都好看,不过…对了,那天小姐带回来的,就那个洋画杂志上画的洋婆子梳的头,我觉得那个挺适合清朗的,样子简单,我不是给您看过吗,您当时还说好看来着,就那个…”。张嬷想了下,“对,对,我想起来了”,然后连连的点头,我随口问了句,“什么杂志呀,我怎么没看见”。
  秀娥一耸肩,“一堆洋文,我也不认得,收拾小姐房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觉得那画上的人打扮的不错,就拿给我妈看了眼,那天你上学了,等你回来我就给忘了”。张嬷拍了秀娥一巴掌,“好了,别说了,时间不多了,你去楼下园子,剪几朵栀子花来,快去”,“哎,就去”,秀娥清脆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张嬷则拉着我做到了梳妆台前。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霍先生第一次带我们出去的那天,张嬷也是这样帮我梳妆,只不过不再是那间有些阴暗的小屋,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而是精雕细刻的梳妆台,清澈如水的镜子,屋子里灯火辉煌,让人毫发必现,我突然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有些不真实。
  身后的张嬷手不停的用硬鬃刷子把我的长发刷的又亮又直,她轻巧的把头发在我后脑处挽了个结,用卡子别好,然后把长发捋顺了垂在我的右肩上。“妈,给你花”,秀娥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先到了,张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和秀娥好像,我低头咬紧了嘴唇不敢笑出来。
  一阵浓郁的清香霎那间包裹住了我,我一抬头,秀娥已拿着面精巧的镜子站在我身后照着,雪白的栀子花正疏落有致的插在了我的发结上,散发着香气。我用手指轻触了下那柔嫩的花朵,然后在镜中对张嬷和秀娥笑说,“张嬷,秀娥,谢谢,这个好漂亮”。秀娥开心的咧嘴一笑,张嬷则温和的说了句,“清朗呀,我看你还是带你姐姐送的那副耳环吧,颜色式样和你这身都配,嗯”。
  我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好”,说完拉开了一格抽屉,里面散放着四五个耳环盒子,有霍先生送的,还有霍老太太给的,自然也有洁远和方萍送的。我挑出那副珍珠耳环戴上,再仔细看看,果然很配。张嬷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小盒子,“这个胭脂膏子很淡很薄的,你用着试试,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擦点这个也就够了,多了反而俗了”。
  我点头接过,打开盒子用手指弄了一点,在嘴唇上轻轻抹着,一阵甜香侵入口齿,嘴唇顿时变得嫣红柔软起来。张嬷回头和秀娥说了句,“你帮着清朗把鞋子什么的穿好,配衣服的手套我叫裁缝就放在楼下的沙发上了,还有拎的手袋你也别忘了给她拿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下去吧,六点钟要走的,不能叫先生小姐他们等你们,知道吗”,秀娥紧着点头。
  张嬷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往外走,临出门又停住了脚,说了句,“清朗,那胭脂膏子你得带上,随时好补妆的”,“哎”,我干脆的应了一声。眼看着张嬷出门去了,秀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眼睛就开始嘀里咕噜的转,我一笑,伸手把口红盒子递给了她,看她高兴的往唇上抹了,我又说了声“好看”,她这才跑去柜子旁边拿了双鞋子过来给我。
  这鞋也是定制的,鞋跟小巧却不高,丹青和洁远都担心我穿不惯高跟鞋,出丑倒在其次,那可是要站一晚上的,要是不舒服,就受大罪了。“清朗,你别动,我来帮你”,秀娥一手按住了我,她自己蹲下身帮我穿鞋,一边叨咕说,“你要是一低头,我妈帮你梳的头发就白弄了,你好好坐着”。
  我笑了一声,“那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就得这么挺着一晚上”,秀娥帮我系好鞋带,站起身来嘻嘻一笑,“你以为呢,要漂亮就得这么挺着,你看那些个大小姐不都是这样”,说着她低了头好像说什么秘密似的,悄声说,“你没发现吗,原本我以为那些小姐她们是看不起人,所以才老扬着头,后来才发现,她们是怕一低头把发型弄坏了,不好收拾”。我“哧“的一声喷笑了出来,“岂有此理”,秀娥也笑,笑了一半,五斗橱上的自鸣钟叮叮当当的敲了六下,秀娥赶忙止住笑声,“呀,光笑了,已经六点了,快走,快走”。
  我俩忙忙叨叨的收拾了一下,就赶忙往楼下走,秀娥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缎质化妆包跟在我后面,这个是霍老太太买给我的,丹青早就嘱咐了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带着。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丹青的娇笑声传来,“怎么,你今天晚上吃了蜜了,嘴巴这么甜”,“呵呵”,霍先生爽朗一笑,“那倒没有,我实话实说嘛,原本总觉得那些个礼服店就是个黑店,花那么多钱也觉不出个好来,今天看了你,我才知道,这钱花的,值了”,“呸”,丹青轻笑着啐了他一声,然后说了句,“清朗那丫头怎么还不下来”?
  我悄悄地做了个深呼吸,拎起裙子,带了些期待的慢慢朝楼下走去,丹青正背对着我斜靠在沙发上,鹅黄色的西式长裙,衬着她微露的雪白颈背,乌黑发髻,虽然只是个背影,却妩媚的让人根本移不开眼,晶亮的钻饰在她的发际,耳垂,脖颈,手腕处不时地闪着光。
  对面坐着的霍先生一笑,伸手取了只烟叼上,正想划火柴点火,一抬眼看见了正在下楼的我,他的手顿时停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站住了脚步,丹青显然觉得有些不对,直起身子看了霍先生一眼,就顺着他的目光慢慢的转过了身来…她一怔,愣了半晌,只喃喃的叫了句,“清朗”…
  屋里方才的笑语连连顿时就消失无踪了,一时间我有些进退维谷,不知道该上还是该下,手心也潮热了起来,只能僵僵地站在台阶上对着楼下的众人微笑。丹青的无语和霍先生的讶然让我觉得有些别扭,我不自在地掉转了眼光,正好落在站在壁炉前捧着丹青披肩的张嬷身上,她正有些担忧的看着丹青,然后就转过头去,好像叹了口气。
  “呵呵”,霍先生突然笑了起来,屋里有些僵硬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张嬷一愣,转回头去看霍先生,丹青也好像被惊醒过来似的,她有些迷惑似的眨了眨眼,就扭回了身子看着霍先生,“你笑什么?”霍先生把烟从嘴里拿了下来,一边往烟盒里塞,一边笑说,“真像,虽然你们只是远房的表姐妹,可是真像,清朗这副样子让我想起了你给我看的那张照片”。
  丹青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头去有些迟疑的说,“喔,是吗,哪张?我怎么不记的”,霍先生用手搓了搓下巴,“你忘了,就是你穿着那件红色裙子,白色洋装的,好像是你哥哥帮你照的,不记得了。”丹青好像一怔,又转回头来看我,眼神有些怔忡,一旁的张嬷突然拍了拍手,“可不是,今天帮着清朗换衣服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还是先生提醒了我。”
  丹青仔细的又看了我两眼,突然微微一笑,半侧了脸对霍先生说,“还真是,那是我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墨阳帮我拍的,那套衣服还是我妈让人特别给我订制的,仿的是当时上海最时髦的式样。”说完她对我一招手,“傻丫头,在那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我一愣,赶忙笑着点了点头,拎着裙子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丹青站起了身朝我伸出手,我快走两步握住了她的手,丹青的手细细软软的,只是手指稍微有些冰凉。丹青嘴角含笑的打量着我,眼底却依然流转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她伸手摸了摸我脑后别着的栀子花,然后轻轻吸了一口气,“嗯,好香呀,这花不论是样子还是香味都很配你。”我轻笑了下,“是张嬷和秀娥帮我配的”,丹青点了点头,一边帮我理了理头发,手不经意间落在了我的耳环上,她的手一顿。
  “怎么又戴上这个了?你不是还有好几付呢吗”她挑眉碰了碰我耳际上微微晃动着的珍珠,笑着问了一句。我顺手摸了摸,然后笑说,“我喜欢这个,而且又配这衣服,再说其他人送的总觉的不是自己的,觉得有些不自在”,说完我抻了抻裙子上的轻纱。丹青怔了会儿,只是看着我的笑脸,她突然嫣然一笑,眼中阴霾散尽,又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果然是个傻丫头。”
  一旁的霍先生打了个哈哈,“果然还是姐妹亲,什么都是姐姐给的才是最好的,像我们这样的,就算弄了这么漂亮的一条裙子来,也只是白献殷勤罢了。”闻言我脸不禁一热,连忙转身对他屈了屈膝,“霍大哥,谢谢你,我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我真的特别喜欢,谢谢”。霍先生微微一笑,在沙发上弯了弯身表示回礼,又对我眨了眨眼,“清朗,我这可不是在趁机邀功啊,不过,这裙子确实漂亮。”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的丹青已轻哧了一声,“还说不是邀功,不就是一件裙子吗,就这么想听人家说谢谢啊,再说,什么裙子确实漂亮,这也就是穿在清朗身上才这么漂亮的。”说完丹青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清朗,从明天起你每天都跟他说上十次八次谢谢的,这样你下半辈子的衣服就都能置齐了。”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霍先生用手抚额往沙发背上一倒,呻吟着说“可冤死我了”,看着他那副看似无奈的样子,丹青一时间笑的是花枝乱颤。
  张嬷也陪笑着走了上来,轻声说“小姐,这时间不早了,该准备走了”,丹青止了笑声,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座钟,“可不是吗”,她对霍先生娇声说了一句,“长远,咱们该走了,这宴会本来就不能迟到的,更不能比你母亲妹妹到的还迟,那样可说不过去。”霍先生点了点头,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你说的是”,然后接过来胡管家递上的外套,边穿边笑说,“你总是想得比我周到些。”
  一闪眼间,我突然发现霍先生穿的居然是军装,不禁有些惊讶,因为平时他回来这里的时候,穿的都是便装,说是生活和工作要分开什么的。这会儿看他军服笔挺,军帽,手套一戴,看着确实是英姿勃勃,威武刚强,极有男子汉之风。丹青爱娇的斜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清朗,可别忘了你的手套”,“啊,好”,我朝一旁的张嬷走去。
  张嬷伸手想帮我把手套戴好,却发现我手心里有些汗湿,我笑着把手套接过去,“没事儿,有点热,一会就好了,等手干了我自己带”,张嬷说了句也好,就把蕾丝质材的手套递给了我。我正欣赏着这副做工精致的手套,身后传来了丹青幽幽的声音,“看清朗这副样子,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样子,就跟她现在一模一样,就像朵栀子花似的,洁净而清香。”
  “你就是我心中的栀子花,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晚开始,一直洁净而清香”,霍先生柔声说了一句,他的男中音压得低低的,极有磁性,“长远”,丹青细细的叫了他一声。背对着他们的我看不见他们此时的表情,可他们声音里包含的意味,却让我心跳有些加速。我对面的张嬷早就低下头去,假装忙碌的帮我随便整理着什么,其他的佣人也都退了出去。
  “清朗,你弄好了没有”,丹青语调轻快的叫了我一声,张嬷抬头对我做了个快去的眼色,我赶忙转身,“好了。”身后的丹青已经挽上了霍先生的右臂,她优雅的笑着,脸上却还残留着未退的娇羞红晕,霍先生则笑着对我绅士的伸出了左臂。我一手攥着手套快走了两步,轻轻地挽上了他的手臂,霍先生左右看看,突然豪气的大笑了一声,“两位云小姐,我有种预感,今晚定当是一个惊艳之夜…”
  惊艳(下)
  车子平稳的行驶在路上,路旁的点点霓虹迅速的被甩在身后,曳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长影。我将头轻轻地靠在半开的车窗上,望着车外明暗不定的光影下笼罩着的形形色色的人群,他们或恣意或无奈的进行着自己的夜生活。“清朗,你别靠着那窗子了,今天晚上凉,小心风吹了头,再头痛。”后座的丹青柔声说了一句,“喔,好”,我应了一声,赶紧坐直了身子。
  她身旁的霍先生笑着说了一句,“你呀,就是什么都惦记着,怪不得老是说精神不够用”,“唉”丹青轻叹了一口气,半开玩笑的说了句,“我就是这个操心的命”,霍先生“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在丹青耳边说了句什么,丹青嗤的一声喷笑了出来,然后娇嗔了句,“你胡说些什么呢。”
  我身旁的司机眼也不眨,就那么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我自然也是装聋作哑,视若罔闻。后背感觉有些僵直,一来因为要保持发型,不想把脑后的花压坏,因而不敢靠在椅背上;二来下意识地想离后座的丹青和霍先生远些,去听别人的窃窃私语毕竟不太礼貌,所以一直就这么挺胸抬头的坐着。突然想起方才自己和秀娥玩笑时说的那句,‘是不是一晚上都得这么挺着’,忍不住苦笑了出来,果然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以乱说。
  正胡乱的想着秀娥临来之前的吩咐,就是一定要回去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先生,马上就要到了”,突然听见一旁的司机毕恭毕敬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你就把车直接开到喷泉那儿就行,还是老规矩”,霍先生沉声吩咐了一句,“是”,司机赶忙答应了,一打轮,车子向着我右手边一处灯火辉煌的建筑驶去,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忍不住向外张望着,前方一幢灰白相间的大理石建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它的建筑风格偏向于英式田园风格,这是前两天方修女刚给我们讲过的。
  四面围满了郁郁葱葱的林木,而这幢房子的周围甚至看不到其他有灯火闪亮的建筑,成片的绿色草地,修剪的一如地毯。前面还有几辆车子在平顺的行驶着,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们车子后面也还有其他的车跟着,想来都是那些应邀来赴宴的达官贵人们。
  灯火越来越亮,林荫路边的柱灯上,还都另外挂上了一盏红灯,正随着夜风轻轻摇摆。没走两分钟,前面的车子速度缓慢了起来,我仔细看看,才发现前面有数个穿着笔挺白色制服的佣人,在指挥着车子的行进路线,所有的车都排队等着。
  “晚上好”,到了跟前,司机把窗子打开,一个侍者快步迎上来,然后彬彬有礼的弯身冲车里打了个招呼,司机二话没说,就把请柬递了过去。那个侍者打开看了一眼,就弯身笑说,“霍处长,晚上好,欢迎您的到来,另外,方才霍夫人和小姐的车子刚刚才过去。”
  “唔,知道了,老王”,“是”,司机麻利的从一旁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包递了过去,那个侍者恭敬的谢过了,但样子并不低声下气,他向司机指了行车的方向之后,就鞠了躬,又朝下一辆车子走去。
  “嚯,好大的架子,佣人都这么不卑不亢的”,丹青轻笑着说了一句,“是啊,回头你就知道了,这陆家跟之前你去过的那些人家可不同,要说上海滩一跺脚就能晃三晃的人物,那是屈指可数,这位陆先生却是那些屈指可数人物中排前头的”,霍先生笑着说了一句。“是吗,那么厉害,那我怎么不知道,好像也没听你提过”,丹青随口问了一句,“你或许不知道他,但总该知道陆城和叶展这两个人吧”,霍先生淡淡地说了一句。
  六爷和那个花花公子?我忍不住微微侧了头,路灯映的霍先生的脸色有些明暗难辨,似乎每次说到或碰到他们的时候,霍先生的表现都有些奇怪。一旁的丹青惊呼了一声,“你是说上次我们见的那个陆城是陆家的人?”“也算也不算,他…”霍先生话还没有说完,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我身子随之微微一晃,下意识地往外看去,一座壮观的喷泉猛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正喷洒着细细的水滴,在灯火的映射下,如梦如烟,周围却不时传来一阵阵莺声燕语,许多女子都围着喷泉在说笑。
  我傻傻的看着,“咔”的一声轻响,我猛地转头,才发现车门已经被人打开了,“小姐,晚上好”,一个侍者正弯腰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另一只手遮在了车门框上,“喔,谢谢”,我冲他点了点头,迈步从车里走了出来。
  “卢太太,您也来了,有日子没见了,听说您去香港了”,“杜局长,上次满园春的堂会您没去呀,周督办,王司令他们可是都到了,还问起您呢”,“瑞华,你可来了,哟,你这裙子真漂亮,是不是…”,周围四起的寒喧声顿时充斥于耳,微湿的空气中却夹杂着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味道。看看四周晶亮闪烁着的珠光宝气和绫罗绸缎,脂粉,香水,雪茄以及花草树木的自然清香裹在了一起,大概那种味道的名字叫奢靡吧…
  “清朗”,丹青走到我身旁,悄悄的扯了一下看得有些目眩神迷的我,我一回神,才看见霍先生已经和门口的几个人打起了招呼,正回头笑着示意我们上前。丹青昂起了头,步履优雅的走了过去,我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但还是和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站在了门口廊柱下的阴影里。
  霍先生对我扬了扬眉,我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用手套夸张擦了擦额头的汗,表示我很紧张,他有些好笑的撇了撇嘴角,但也没有强迫我过去,只是伸手扶住了还想要回头叫我的丹青的腰际,然后向那群人介绍起来。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的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看见丹青婉转得体的应对着,她笑的一如午夜绽放的水仙,娇艳却含蓄,周围的女人虽然看起来都很漂亮,但真没一个比得上丹青的。
  霍先生脸带骄傲地说着什么,他那几个熟人看着也都是斯文人,虽然对丹青都是满眼的欣赏,言谈举止却还是彬彬有礼。只不过其中的一个也穿着军装的,趁丹青不注意,给了霍先生一肘子,然后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霍先生很得意地笑了一声。
  没一会儿,这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那几个人向丹青致礼之后都转身进屋去了,霍先生这才冲我招了招手。我刚走到他们身边,丹青已回过头来笑嗔,“你这丫头,躲哪儿去了,怎么也不知道过来打个招呼,让人家笑话。”我抿嘴笑了笑,还没开口解释,霍先生已经哈哈一笑,“好了啦,清朗向来不喜欢和外人接触,再说了,把你这大美女介绍给那群好色之徒,我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咱家的小美女,还是保护起来的好。”
  丹青和我同时笑了出来,丹青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洁远的叫声,“清朗,丹青,哥,你们来啦”,我一回身,就看见穿着一件由浅渐深蓝色洋装的洁远,正从台阶下朝我们轻巧的跑来,一头长发用一条闪闪发光的蓝色丝带编了起来,在灯火的映射下,看着就像童话书里说的海洋公主一样。
  我笑着踮起脚尖向她招手,突然听见身后的霍先生有些慨叹的和丹青说了句,“你听见没有,我在这丫头心中的位置越来越低,连叫我都排在最后了,唉。”丹青“嗤”一笑,“你嫉妒呀?”,没等霍先生再开口,洁远已经跑到了我们跟前。
  “呼,终于看见你们了”,洁远略微有些气喘的说了句,“你看看你,跑这么快,一点都”,“一点都不像个大家小姐,是不是”,霍先生刚开口就被洁远一下子堵了回去。我微微一笑,洁远用手里薄薄的袋子扇着风,“妈她们已经来了,就在下面,正好被余家的大太太绊住了,我看见你们就赶紧跑过来通知,你们总不想比妈她们后进门吧,真是好心没好报”,说完她瞪了她哥哥一眼。
  “是吗,哟,那咱们赶紧进去吧,没有比长辈来得还迟的道理”,丹青一听就有些着急,赶紧就要拉着霍长远往里走。我明白丹青的心事,霍老太太现在虽然算是认了丹青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但在一切还未成定局之前,丹青是一步都不能走错的。
  看着霍洁远还有些不高兴的样子,霍先生赶忙陪笑着哄了两句,“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多谢你的通风报信,啊。”一旁的丹青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上去拉了洁远的手,笑问“洁远,方萍呢,她在哪儿,还有余淑兰,她来了没有?”
  洁远这才转回头冲我一笑,刚要说话,眼神突然一滞,然后就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手指也习惯性的去扣着雪白的门齿,她想事情时候一贯如此。“嗯哼”,丹青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她对霍先生指了指他腕上的金表,意思是说时间不多了。
  霍先生点点头,刚要开口,“清朗,你看起来可真美”,洁远极认真地低喃了一句,她抬起了头,眼睛晶亮地说,“我就知道这件布料,那样的花纹,还有这种简洁的样式适合你,可是没想到,你穿起来是这么的…”
  虽然今天已经好几个人夸过我看起来很漂亮了,可洁远毫不迟疑,充满了真诚地赞美还是让我很开心,我对她大大的一笑,伸手抻抻裙子,笑说“那都是因为你的眼光好。”“胡说,这要是换了别人,未必穿的出这个味道来,对了,方萍已经进去了,她还说我给你选的未必好呢,这回得让她心服口服才行”,她一转头说了句,“哥,我们先过去找方萍,你们自己进去吧,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们。”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拉着我就往一边的侧门里走,我听着霍先生“哎”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丹青说,“算了,长远,那咱们先进去吧,她们小姑娘愿意在一起,就让她们去吧。”丹青的话音还没落呢,我已经被洁远扯进了一旁的侧门里,顿时感到安静了许多,只有一些侍者在穿梭不停,手里捧着的托盘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类。
  见我们进来,他们都停下来微微鞠躬行礼,洁远只随意的点头应付,就拉着我往里走。这边好像是一个挺深的走廊,两旁都是屋门,门扇间隔处挂着一幅幅西洋油画,我虽然不懂,但是估摸着,肯定也都是名家名作吧。
  “这边是用来做女宾休息室的,不过现在宴会还没开始,都没什么人来,刚才要不是方萍的舞鞋带子有些松,我就和她一块儿去找你了,她哥哥们也来,她二哥可逗了,回头介绍给你认识。”
  洁远边说边走,我就只有点头的份,正说着,前面一扇门突然打开了,穿着雪白洋丝裙子却罩着件翠绿蕾丝长袖马甲的方萍走了出来。她一手推着门,却还在低头用脚点着地扭动,“萍,你的鞋子弄好了?”洁远扬声问了她一句。
  方萍闻声一抬头,正要笑,一眼就看见了我,一怔。她用手拢了拢头发,迈步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我,先仔细地看过一遍之后,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转头对得意洋洋的洁远说,“你还别说,这衣服也就穿在她身上好看,总觉得清朗的气质偏于古典,没想到穿起着西式洋装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那是当然,我是什么眼光”,洁远冲她做了个不屑一顾的鬼脸,然后硬拉着我转了一圈,好像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似的,咂咂连声。一旁的方萍翻了个白眼,一把扯过了我,拉着我往回走,“你少得意,那是因为清朗坯子好,穿什么都漂亮,就是穿麻布片也漂亮,跟某人的所谓眼光倒是没什么关系。”
  “喂,你什么意思,我…”,追上来的洁远不服的瞪着笑嘻嘻地方萍,我赶紧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对方萍苦笑着说,“你可别再说了,不然咱们的霍大小姐真敢让我穿着麻袋片出场比较,以证实她的眼光好坏。”方萍哈哈笑了起来,洁远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拉紧了我的手说,“这姓方的丫头最坏了,挑拨离间,让咱们出丑,她却在一旁偷笑。”
  方萍贼贼的一笑,“那是你笨,我挑拨你就信呀”,“喂…”,耳朵听着洁远和方萍没完没了的斗嘴,我的左右手却被她们拉的紧紧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从我心底深处浮起,我也用力地回握了过去。“哎,咱们抄近道,从那边进去吧,要不还得和那些长辈们罗嗦,烦都烦死了”,洁远嘟囔了一句,方萍努嘴想了想,“也好,估计我哥他们都已经进去了。”
  说完洁远打头往一扇由紫红丝绒遮挡着,开了个缝隙的偏门走去,刚到跟前就听到一阵音乐声从里面飘了出来,看来这扇门直接连着大厅。洁远回头对我笑说了句,“我以前来过,这扇门就通着大厅,而且是在楼梯下面,很隐蔽的,我们进去了正好可以观察一下。”我一愣,“观察什么?”跟在我身后的方萍一笑,“观察一下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们们啊,没有什么比一场宴会更能产生流言蜚语了。”
  “喔”,我不感兴趣的点了点头,洁远一闪身进了去,我也跟进,果然迎面是一个楼梯的转弯处,洁远拉着我一转躲在了暗处,方萍站在了我身后,我往前看去,眼前顿时一亮。
  一个宽阔而又灯火辉煌的大厅瞬时展现在我的眼前,雕金的楼梯扶手,如同钻石一样闪烁的巨型水晶吊灯,柔软而鲜红的地毯,印满了异域风情花朵的墙壁,落地的窗子全部打开,不远处舞台上的乐队正在演奏着上海最时髦的乐曲…还有仿佛数不清的盛装男女,或饮酒,或赏景,或窃窃私语,或放声大笑。
  “怎么,看傻了”,方萍在我身后轻轻地用指节扣了一下我的头,“嗯,我从来都没进过这么奢华的地方,这…”我轻轻的呼了口气,“太不可思议。”洁远回过头来大咧咧的说了句,“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见多了就好了,其实就那么回事儿。”
  我冲她微微一笑,但是心里却觉得对这种辉煌的场面没什么好感,人人都暴露在灯光之下任人评判,可人人又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想评判别人而不是自己。
  “哎,萍,你看,那不是你二哥吗,我的天呀,他居然去对苏二小姐献殷勤,真是…”,洁远顿了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我顺着洁远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和方萍的圆脸很相似,穿着一身条纹西装的年轻人正在和一个一身桃红旗袍的女子谈笑,不远处,苏雪莹一身雪白,正和几个年轻的男女在聊天。
  倒是我身边的方萍毫不在意的一笑,“我二哥那个人,只要是女的都会去打招呼的,他说这叫绅士风度,不过我大哥说,他这叫嗅觉失调症”,我和洁远同时转了头去看她,她嘻嘻一笑,“香臭不分呗”,“哈哈”,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哼,苏家三姐妹果然出风头,那身打扮下来,得花多少大洋啊”,洁远不屑的哼了声。“人家有钱,人家愿意,你又不是她爹,你操什么心啊”,方萍嗤笑了一声。“是啊,打扮的跟妖精似的,好去找婆家”,洁远撇了撇嘴,方萍悄悄凑到我耳边轻笑,“怎么样,是不是听出点酸味来?”,我偷偷一笑。
  “喂,快看,陆青丝来了”,洁远头也不回的冲我俩招手,我和方萍赶紧挤了过去,“哇”,洁远低低的感叹了一声,“这日子也就她敢穿黑的,不过…真漂亮。”我愣愣的看着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正从不自觉分开道路的人群中走过,一头长发依然飘散于肩,什么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她娇笑地和熟人打着招呼,又似乎把谁都没有放在眼底。
  “是啊,我向来认为在上海,最起码现在,还真没有那个女人的风情盖的过陆青丝的,她那头头发可真美。”方萍说完摸了摸自己的卷发,对我无奈的一扁嘴,“我这个天生就卷,怎么也弄不直”,我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卷卷的很漂亮,像洋娃娃,再说,那个陆青丝说不定是因为弄卷发不好看,才一直留长发的”,我悄声说了句。
  方萍一笑,“多谢安慰,不过那个陆青丝可不是因为弄卷不好看才留长发的”,我疑问的看了她一眼,前面的洁远说了句,“那是,为了这头长发可是死过人的”,“啊”,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我傻傻的看着注意力又跑到大厅里去的洁远,方萍一笑,“你不知道陆家的事啊?我听洁远说你不是跟他们有过几次交往吗?”我喃喃的说了句,“点头之交而已,而且都是碰巧遇到的。”
  “喔…”方萍用手中的扇子冲我招了招,示意我靠近,然后才低声说,“这陆家大爷是独生子,听说祖上原来就是混码头的,后来太平天国的时候不知怎么发了洋财,又经过几代人,这才成了大户人家,陆城是他父亲收养的孩子,说是养子,其实原来不过就是个跟班听使唤的,不过后来实在是有了大出息,好像陆家暗门里的那些生意都是他弄的。还有那个叶展和陆青丝,听说都是陆城从码头上捡回来的,情同手足,只不过现在没人敢当面再提这些事儿罢了”,说完方萍耸了耸肩膀。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那道极深的疤痕霎那间从我眼前滑过,六爷,他是养子吗?突然觉得他的身世好像和我有点像…“好了,好了,我又没说别的什么,不说就是了”方萍求饶似的说了句,我闻声抬头,看见洁远正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才回过头去。方萍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一说到他,你就这样,人家认得你是谁呀”,洁远动也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呼”,方萍吐了口气出来,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反正你千万要小心,别去动陆青丝的那头长发,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唔”,我赶紧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又去看了一眼,正在谈笑风生的那个绝色美女,突然觉得她那头闪闪发光的长发变成了一束束利刃,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主角来了,咱们别躲在这儿聊了,赶紧过去吧,大家都开始祝寿了”,洁远站直了身子,顺便整理了一下头发衣物,我和方萍也照做。洁远一手拉了我就往人群里扎,我下意识的低了头,听着洁远和方萍不时地和熟人打着招呼,自然,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也纷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陆老弟,今天可是个高兴的日子,我先祝你长命百岁,财源广进了,啊,哈哈”,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响遍了全场,方萍凑到我耳边说,“苏国华,苏家三姐妹的老爹,上海滩最有名奸商,吃人不吐骨。”
  “哎,我们快走,大哥在那儿呢,方萍,你哥叫你呢”,洁远侧头和方萍说了一句,我一看,果然左手边那个穿条纹西装的男子正笑着冲方萍招手,他身旁站着另一个年龄身高和他相仿的男人,只是看着更稳重些。
  他俩显然都认识洁远,纷纷笑着点头和她打招呼,然后目光就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迅即地调回了眼光,和洁远往霍先生他们所在的位置走,却依然能够感受到背后一直黏着的目光。“你们去哪儿了,这半天才来”,一身酱紫旗袍的霍老太太慈祥的问了一声,洁远早就粘了过去,在她妈妈身边撒娇。
  我往前站了一步,“霍夫人,您好”,霍老太太伸手拉住了我,“哎哟,清朗今天可真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上次见她还像个小孩儿,今天这么一打扮,看着就是个大姑娘了”,说完她看了丹青一眼,笑说,“姐姐长得漂亮,妹妹看着更出色,看来你们老家是专出美人的。”
  洁远腻声说了句,“妈妈,这衣服是我帮她选的,好吧,要我说,清朗本来就比丹”,她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就讪讪的一笑,“比我漂亮”,我的心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丹青一眼。
  丹青却嫣然一笑,一手抚上我的肩头,“洁远,她未必比你漂亮,却肯定比我漂亮,人家不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你以为我家清朗的清字是白叫的”,说得众人都一笑,霍先生欣赏的看了丹青一眼,洁远则做了个鬼脸,我看着丹青毫无芥蒂的眼底,也不禁释然,霍老太太笑说,“好了好了,咱们也该过去了,走吧。”
  一大堆人围在大厅中央,霍先生他们不时地和周围人打着招呼,眼瞅着就要到了跟前,一道冷冷地目光射了过来,我转头去看,苏雪莹和几个女人正站在不远处盯着我看。那个穿粉红色旗袍的女人目光同样冰冷,她嘴角高傲的翘着,见我看她,她不屑的转开了目光,但是一看到走在我前面的丹青,目光立刻变得怨毒起来。
  我一愣神间,霍夫人都已经走入了人群中,我有些尴尬的站在了那个圈子之外,不晓得该怎么办。“霍夫人,您亲自前来,实在是让陆某人受宠若惊啊,霍先生还好吧?”一个宽厚的声音在人群里响了起来。“陆先生,您别客气,外子最近风湿又犯了,不然他也会过来的,还请您见谅”,霍老妇人温和的说了一句。“这个不敢当,啊,霍处长,可有日子没见了,这位小姐就是你那位惊动上海滩的未婚妻吧?”
  “正是,我来给您介绍,云丹青,我的未婚妻,丹青,这位就是陆氏企业的掌门人,陆仁庆先生”,霍先生爽朗的声音响了起来,“陆先生,您好,祝您生日快乐”丹青温婉的问候了一句。“好,好,云小姐果然是国色天香,怪不得我们心如钢铁的霍大处长也动了凡心啊,哈哈”,四周的人都跟着陪笑起来。
  “大哥,云小姐的美貌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你还不信”,叶展那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那个陆先生呵呵一笑,“算了吧,在你眼里,不漂亮的女人有吗?要是老六说的我还会信。”“哈哈…”周围听到的人没有不笑的,“哟,这不是洁远吗,几个月不见,出挑的越发好了”,陆先生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就听见洁远娇声给他祝寿,他也笑着应了。
  “云小姐,怎么,那个小丫头没来吗”,叶展扬声问了一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小丫头?”陆先生笑问了一句,然后就听见洁远笑答了一句,“陆先生,他说的是丹青姐的妹妹”,然后又嗔了叶展一句“什么小丫头呀,今天让你开开眼,咦,清朗呢?”我忍不住咽了口干沫,只觉得口干舌燥的,手里的手套也都快被我攥出水来了,心里扑腾乱跳。
  “清朗,哎,你怎么站在外面呀,快来啊”,洁远从人堆里探出了身子来,见我愣愣的站在外面,赶忙走出来拉着我往里走,“喂,叶大少爷,你看看,这是谁…”,我被洁远扯入了人群,突然觉得四周好像安静了起来,就是一直演奏着的音乐声好像也在瞬间消失了,只有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一样地在我身上扫射着。
  我低垂的眼光从一双双样式各异的的鞋子上滑过,最后落在了丹青那双特制的银色天鹅绒高跟鞋上,我立刻反应了过来,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场合给丹青丢脸。
  我在心里咬了咬牙,抬头微微一笑,有礼地说了句“陆先生,您好,我是云清朗,祝您生日快乐,心想事成。”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是一愣,原以为声音会哆嗦破碎的不成样子,没想到听起来却是分外的清晰明朗。
  陆仁庆看起来三十出头,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着,国字脸,浓眉深目,长相不要说比叶展,就是比六爷爷差着几分,可眉宇间带着的那份尊贵自恃,却是旁人所不及的。
  他看见我的样子只微微一愣,然后就含笑的打量着我,一旁的叶展却敛了笑容,只是眯了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我,却不说话,他的目光让我多少有些不自在,我又转了眼去看那位陆先生。
  “呵呵,好清雅的小姑娘,多大了,在上学吗?”陆先生突然笑着问了我一句,我微笑着回答,“快十六了,我和洁远一起在圣心女子学堂读书。”“唔”,陆先生点点头,又转而对丹青笑说,“令妹斯文有礼,不卑不亢,果然有乃姐的风范呀”,丹青嫣然一笑,“您实在是过奖了。”
  路先生哈哈一笑,旁边的人也都心思各异的笑着,“大哥,时间差不多了,舞会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六爷低沉的嗓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我身子一硬,心跳突然开始加快。“喔,还真是的,这一说话就忘了时间,那就开始吧,来,各位,请”,陆先生极有风度地一摆手。
  众人都跟着他往大厅中央的舞池里走去,我对召唤我一起过去的洁远点了点头,还是再等了会儿,才慢慢的转了身。六爷正在我身后不远处,跟几个人在低声吩咐着什么,说完他一挥手,那几个人连连点头转身去了。
  六爷好像有些疲倦,他用右手轻轻捏了捏额头,然后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迅速侧头向我的方向看来,我来不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就这么生生地与他的撞了个正着。
  他原本凌厉的目光呆愣了一下,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脸色一柔,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我下意识的就回了他一笑。六爷步履悠闲的踱到了我身前,然后上下看了一圈,然后温和地说了声,“挺好。”我嘻嘻一笑,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真的吗,谢谢夸奖了”,六爷展颜一笑,唇边常年因为紧抿留下的严厉纹路好像也变淡了。
  不晓得为什么,这一晚上那么多人夸奖我,我都只是觉得高兴而已,可六爷只说了两个字,却让我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一时间看着他淡然却真实的笑容,我好像只会傻笑了。”哟,小丫头,今天真是不敢认了,一会儿可否赏光跟在下共舞一曲呀”,叶展笑嘻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他眼光又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我干笑了一声,“七爷您过奖了,既然您赏光,那我先去排个队,失陪了”,说完我对着他和六爷行了个屈膝礼就掉头往洁远所在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了六爷的一声轻笑,极轻,但我还是听到了,我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翘。早就听说洁远和方萍说过,叶大少的桃花债太多,因此每次舞会那些小姐们都是排了顺序的,省得打起来。
  “哼,这小丫头,今天看着变了样,跟朵栀子花似的,原来还是那个牙尖嘴利的栀子花”,叶展故意扬高了嗓门说了句,可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恶意,我也只是吐了吐舌头,就笑着向洁远和方萍走去。然后就听六爷问了他一声“青丝呢?”“她去换装了,准备开舞”,叶展轻松的答了句。刚走到她俩跟前,就听见音乐一变,舞池里的人群也都散了开来,我伸头看去,陆先生潇洒地领着换了一身亮片舞裙的陆青丝往舞池中央走去,做了一个漂亮的花势之后,两个人翩翩起舞。
  我正欣赏着他们娴熟而优雅的舞技,一旁的方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我一句,“清朗,有人来邀请你跳舞吗?”我一愣,摇了摇头,洁远也愣住了,“糟了,把这件事给忘了,第一只舞是特别留给未婚男女的,这是规矩,等陆先生他们领舞结束之后,就得下场的,萍,你哥哥呢,有伴了吗?”
  方萍难得有些粗鲁的翻了个白眼,“我大哥带着女朋友来的,二哥不知道发什么疯,早就邀请了苏雪晴,而且她居然答应了,真是见鬼了。”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嘀咕了句,“这可怎么办,估计现在大家基本上都找好伴了”,洁远眼珠一转,“你们等着,我去找人”,说完转身就往人群里钻,就剩下我和方萍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眼看着陆先生他们的舞已接近尾声,洁远窜了回来,没等方萍开口问,就恨声说,“气死我了,那些我认识的都有伴了,剩下的都是苏家姐妹的朋友,他们宁可闲着也不肯来帮忙,我说方才苏雪莹笑得那么阴险,原来她早就算计到了,真可恶。”
  方萍一皱眉头,“实在不行,我把我二哥强行拉过来就是了”,“方萍,千万别”我赶忙摇头,“我本来就不太会跳舞,你们也知道我刚学了没几天,说不定跳了更出丑呢,再说,别为了这点小事得罪苏家人,你也得替你哥哥想想,出尔反尔毕竟不好。”
  方萍皱了眉头,洁远咬了咬嘴唇刚要开口,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我们同时抬头看去,陆青丝正在陆先生的引领下,轻巧的旋转着向全场致礼。两个我不认识年轻男孩子,风度翩翩的朝洁远和方萍走了过来,看着还在犹豫的她们俩,我笑着推了她们一把,“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放心。”她们俩有些犹豫的去了,我笑着摆摆手,一转眼看见丹青也和霍先生下了场,叶展却是领着苏家的大小姐。
  舞曲声响起,比之前那首欢快了许多,舞池里都是些年轻男女,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我往四周看看,果然还真没什么像我一样的年轻女孩就这么干站着,不远处也都是一些上了年纪或是结了婚成双成对的人,我仿佛都能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我用力的握紧拳头,挺直了背脊,对舞池中的洁远,方萍,丹青,甚至是余淑兰微笑着。
  苏雪莹跟着她的男伴从我跟前舞过,她嘴角微翘,眉梢眼角地嘲讽从我眼前一滑而过。丹青的脸色却变得有些不好,她也明白过来了事情有些不对劲,她悄声在霍先生耳边说了些什么,霍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眉头也皱了起来,可显然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办法。我对他俩安慰地笑了笑,然后就挪开了眼光,突然发现叶展在挤眉弄眼的跟我做鬼脸,我忍不住一笑。
  我发现他的女伴苏大小姐好像也有些心不在焉,眼光一直就在人群里飘忽着,也不知怎么的,她的眼光突然落在了我的身上,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我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左右看看,突然发现我身旁两侧空了起来,一转头,六爷正安静地站在我身后。
  我赶忙转过身子,“六爷,有事吗?”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不去跳舞?”我一笑,左右看了看,“没人请,而且也不太会跳,您呢?”,他嘴角一弯,“没人请,而且也不太会跳。”
  我扑哧一笑,然后就傻傻的看着那只伸出来的修长手掌,“那咱俩凑合一下吧,如何?”六爷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些什么,明白过来之后人已经在舞场里了,我不知道自己踩着的是什么样的步点,只是随着六爷在舞池中晃动着,音乐声也仿佛离我很远,只能感觉到的六爷温热的手掌,紧密地裹住了我的手,我恍惚觉得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那道疤,而放在我腰际的手,则让我觉得腰部好像着了火。
  “这花儿真香”,六爷随意地说了句,“啊”,我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眼底却含了些笑意,显然认为我埋着头跳舞的样子很好笑,我脸不禁一红。
  “这花我也很喜欢,而且比那些香水的味道闻起来舒服”,我喃喃答了一句。六爷点了点头,“没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然的就是比刻意的要好。”
  断断续续的他又很轻松地问了我一些关于学堂里的事,慢慢的我也放松了下来,等到舞曲停下的时候,我正在跟他说一件学堂里的趣事,他也含笑听着,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笑声有些突兀,这才发现音乐已经停止,人们正在向四周散去。
  我脸大红,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六爷也不在乎,松了手,微微朝我弯了弯身,没等我回礼就转身往陆先生他们所在的地方走去,离我们不远的叶展正微皱了眉头地看着这边,脸上带了些少见的严肃。
  我往旁边看了一眼,原来六爷已经体贴的带我舞到了舞池边,我看着丹青,洁远她们就站在一旁,忙笑着向她们走去。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些人的眼光比我之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时更加古怪,我不禁有些迟疑的往四周看看,人人都是眼光闪烁,交头接耳。我加快了脚步往丹青她们那里走去,丹青的脸色还好,只是其他人的多少都有些古怪,洁远更是神色怔忡。
  “洁远,方萍,你们…”,我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洁远勉强一笑,“我先去找我妈,一会儿就回来”,说完转身匆匆走了,方萍想拉她,一伸手又缩了回来。丹青有些奇怪,她凑到霍先生耳边轻声问了句,霍先生脸色多少也有些古怪,他在丹青耳边轻声回了句什么,丹青一怔,就转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方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才跳舞出错了?大家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伸手拉了方萍的袖子一下,轻声问她。方萍看了我一眼,又转头向洁远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咬了咬嘴唇,在我耳边说了句,“那倒不是,只是这上海滩谁不知道,陆家六爷从不跳舞……”
  重逢
  寒风初至,好像天一下子就冷了起来,枝头的叶子被风吹的一片片地从树上跌落了下来,飘飘散散地落在廊边,房下,水池中央…我伸手捡了一片起来,叶片的边缘已经枯黄了,却脉络分明,筋骨突起。
  我把叶子捋了个干净,只留下很有韧性的叶柄,抻了抻,正想再找一根来,一只圆润的手突然从我背后伸到了眼前,指尖还捏着一根粗粗的叶柄,“清朗,要不要比试一下呀?”
  我轻笑了声,直接就把自己手里的套了上去,两下里一用力,我的完好无损,可那根已折成了两半,“切,真是中看不中用,我特意捡了个粗的呢”,方萍一挥手,把断掉的叶子杆儿扔了出去,一偏身坐在了我的对面,放下了手中的袋子,顺便捡起了我放在长椅上的信,挑眉问道,“洁远的?”我点了点头。
  方萍捏了捏那封不算薄的信,“哼”了一声,“这丫头,给我写信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说,每次也就那么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跟你倒是有一箩筐的话似的,写这么厚,亏她还好意思每次都抱怨我。”
  顺手扔掉了叶子,我拍了拍手一笑,“你看吧”,方萍一撇嘴,“算了吧,我才没兴趣看那个话痨的信呢,再说,估计这封信里面少不了说我的坏话,看了更生气。”我奇怪的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方萍做了个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然后才靠近我低声说“因为在上封信里,我刚回骂了她。”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俩还真是…”,我好笑的摇了摇头,方萍得意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再说,谁让这丫头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听她这么说,我的笑容一僵,方萍也自觉失言,赶忙从袋子里掏出包开花胡豆来,“清朗,你尝尝,我刚从余淑兰手里抢来的,还热的呢,刚爆的。”我勉强一笑,方萍的表情也有些尴尬。
  伸手接了过来,我一边解着纸袋上的封口,一边对她说,“是你骗过来的吧,要是洁远才会去抢。”话一出口,我俩同时一愣,你看我我看你,又同时笑了起来,方才那点别扭顿时烟消云散了,方萍轻轻叹了口气,“那丫头,去了也快半年了。”
  我捏揉着手里的豆子没说话,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自从那场晚宴之后,我就再没见到洁远。第二天去上学,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什么稀有动物,比第一天来上学时的糟糕感觉还不如,学校里只有方萍依然如故,和我有说有笑的,其他人那些惊讶,揣测,妒嫉,不屑还有冷嘲热讽的眼光简直能把我活生生地吞没。
  一曲不到十分钟的舞蹈,破了六爷十几年的规矩,也打破了我勉力维持的平静日子,闲言碎语就如同疫病一样在一夜之间传遍了上海,而洁远却如同风一样的消失了。我和方萍都以为洁远是因为心里不舒服才没来上学,结果我一回家就听说,洁远陪着霍老太太回四川老家了。
  霍老太太的长兄因为生病,想要见见自己唯一的妹妹这件事我们都知道,霍先生也早就买好了火车票,就等宴会结束的第二天送老太太上火车,可没想到洁远也跟着一起去了。
  “长远,你说笑呢吧”,那天我放学回家因为心情不好,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推开门想进去,就听到二楼的小客厅里传来了丹青的声音,我下意识的停住了脚。“那个丫头说什么也要去,说是不放心我妈,还让我去给她学校请假,这会儿已经在火车上了,估计过不了多少日子就回来了”,霍先生有些疲惫的答了一句。
  我不禁愣住了,洁远她走了…难道是因为,我放轻了脚步往客厅的门口走去,“不会是为了昨天陆城请清朗跳舞,所以她…”丹青喃喃的问了一句,声音越来越低,“唉,女孩子大了,有心事了”,霍先生长叹了一声,“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充其量就是个小女孩儿的单恋,所以让她去散散也好,转过头也就忘了,再说陆城那样复杂的人,本来和她就是南辕北辙,她连想都不要想。”
  “因为那个陆城是养子吗,身份不配?”丹青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我也竖起了耳朵用力听着,霍先生淡淡的说了句,“那倒不是,如说能力,陆城这个人不可小觑,虽然只是个养子的身份,各个方面却很优秀,人品也不差,只不过”…
  霍先生顿了顿,声音里多少带些不屑,“陆家那些不能拿到明面上来做的生意都归他,要不然这上海滩有钱的,有权的那么多,凭什么他陆仁庆就可以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却没人敢去动他,咱们霍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却是书香世家,向来规矩做人,我可不想和那些手里不干不净的人结什么姻亲,敬而远之也就够了”,说完他冷哼了一声。
  “不干净?”丹青讶异的问了句,“你认得叶展吧,那小子的脸俊俏地连女人都自愧不如,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可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在东码头凭着手中一把匕首闯出了名号,那个陆城更是…”霍先生仿佛有些慨叹的出了口长气,“算了,这些血腥事我也不想多说了,总之,陆城这个人做为男人我很欣赏他,是条汉子,只可惜,我们是做不了知己啦。”
  “原来是这样…哎,那清朗怎么办,他昨天还请清朗跳舞来着,你不是说他从不跳舞吗,那他是不是…”,丹青有些惶急地问了一句。“你别急嘛,听我说”,霍先生沉稳的打断了丹青,我心跳猛地快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陆城为什么去请清朗跳舞而破坏他自己的规矩,但是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清朗还是个孩子,再说,我早就听说他…”霍先生的声音压低了起来,我不自觉地贴在了门上,隐约感觉下面这些话很重要。
  “咦,清朗,你回来了”,背后突然传来了秀娥的叫声,屋里的声音顿时嘎然而止…
  我赶忙转身对秀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迅速的闪到了一旁的落地窗帘里,然后在缝隙中对秀娥又摆了摆手,秀娥瞠大了眼看着我一连串的动作。“咔嗒”一声,一旁的客厅门被推了开来,“清朗回来了?在哪儿呢?”丹青露出半个身子来,她边问边四下里看着,我使劲地往里缩了缩。
  “哎,秀娥,问你话呢,傻站着干吗呀”,秀娥一醒神,“啊…”,她赶忙冲着丹青咧嘴一笑,“喔,小姐,我看着清朗的屋门开着,还以为她回来了呢,就叫了一声”,说完她伶俐的跑到我的门口,往里一探头,然后转头吐了吐舌头,“没人在,估计是方才李婶上来收脏衣服,门没关好。”
  丹青一愣,转头往四周又看了一遍,这才笑说,“你这丫头,老是这么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怨不得你妈骂你”,秀娥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对了,先生回来了,你去和你妈说,把我今天买的点心热过之后拿来,再让她冲壶好茶,另外,要是看见清朗回来了,就让她来找我,我有话和她说,快去吧”,丹青说完就转身进屋去了。
  “哎,我这就去”,秀娥脆脆的应了一声,她看着丹青关上了门,又等了会儿,这才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清朗,你这是干吗呀?”她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我摇了摇手,悄声说,“你快去吧,回头再说”,秀娥点了点头,对我做了个有难同当的表情,然后轻巧的下楼去了。
  我悄悄地靠回了小客厅的门,“秀娥这丫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稳当些,不要说张嬷,就连我都发愁,这以后可怎么嫁人”,屋里的丹青有些无奈地抱怨了一句。霍先生“哈哈”一笑,“我倒觉得这丫头挺好,明快爽利没心机,有什么说什么,和洁远有点像,只可惜书读得少了些。”
  丹青轻笑了声,“秀娥读的书都是清朗教的,她俩从小就玩得好,我二哥老是说,这俩丫头一个是炮筒子,一个是闷葫芦,也不晓得怎么就那么合得来。”说完她叹了口气,“一说到这儿,我就担心,清朗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若是她真的对陆城动了心可怎么办,处了这些日子,你多少也应该知道,这丫头平日里最随和不过,可一旦拗起性子来,那可真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霍先生“唔”了声,过了会儿才说,“这个我知道,可是这丫头心里把你,把秀娥还有张嬷,对,还有你二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真有什么,你去和她讲明道理,她不会不听的。”“但愿如此吧”,丹青叹息地说了句,霍先生一笑,“你放心,清朗的虽然个性坚持却不任性妄为,是非轻重分的极清,人又重感情,所以不会出什么事的。”
  屋里静了一会儿,就听丹青哼笑了一声,她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看样子你还真是欣赏她,我可是很少听你这么夸人的。”我忍不住咬紧了下唇,“呵呵,怎么,你吃醋了”霍先生笑嘻嘻的问了一句,“呸”,丹青轻啐了他一声“胡说些什么”。
  霍先生轻笑了一声,再开口声音却变得有些认真,“你知道我最欣赏清朗什么吗”,我在门外一愣,屋里的丹青也没再说话,“她会为了别人的喜悦而喜悦,因为别人的忧伤而忧伤,我父亲说过,这是一个人最为宝贵的情操,她是个会让别人感觉到温暖的小姑娘,我想那个陆城之所以会接近她,也许就是为了这份温暖,你也知道,冷血动物最喜欢的…就是阳光了”,说到最后,霍先生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丝嘲讽。
  丹青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幽幽的说了句,“你说的是,在老家的时候,墨阳,还有我妈都说过类似的话,就连我那个性子古板冷漠的父亲,也私下里去教她读书认字,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有些羡慕她,虽然人人都在夸奖我,但是每个人却都会对她吐露心事,连我…也不例外,哼,这很可笑吧”,我在门外已经听得怔住了,从没想过在我心里一直高傲自信的丹青,居然会说羡慕我。
  屋里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霍先生柔声说了句,“这一点也不可笑,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外表是那么的聪明高傲美丽,内心却又那么的柔软脆弱,清朗让人觉得温暖,你却让我觉得心痛,只想一辈子让你不在这样故作坚强。”
  丹青轻轻地抽泣了一声,霍先生又低声说了句,“再说,你就让我觉得很温暖,这就够了”,丹青吸着鼻子闷声问了句,“是吗,怎么个温暖法?”“这么抱着你还不够温暖的呀,又暖又沉,特实在”,霍先生调笑着说了一句,丹青顿时娇嗔不止,屋里笑闹成一片。
  后面的话显然已经不适宜再听下去了,我悄悄地转过了身子往自己的屋里走去,刚要关门就听见秀娥上楼的声音。我轻轻的关上了门,灯也没开,把外套一脱扔在了椅子上,人就往后一倒,重重的摔到柔软的床铺里,两眼发直的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昨晚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就跟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转着,六爷的邀舞,洁远那惨白脸色,众人意欲难明的眼神,还有丹青那从未说出口的心事,都让我有种难以招架的感觉。想着昨夜,突然觉得腰部那种火热的感觉又烧了起来,我忍不住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看着,昏暗中,那条深刻的纹路让我有些怅然。
  方萍说过,这条纹路代表的是人一生的感情,她说我的纹路又深又重,一定会有一场水深火热的恋爱。我忍不住苦笑,水深火热吗…虽然我还没有弄明白什么是恋爱,可是那种水深火热的感觉,我已经深有体会了。恍惚间,那条深深的纹路突然变成了一道疤痕,我吓了一跳,猛地握紧了拳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条深刻的纹路依然和那个晚上一样,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浅,一颗焦黄的胡豆正压在上面。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我掌心上的豆子捡了过去,“你再盯着看,豆子也变不成两个”,方萍把豆子放入嘴里,咯嘣咯嘣的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说,“哈,最后一个,便宜我了,先下手为强。”
  我一笑,低头把手里的空袋子折好,轻声说了句,“洁远在信上说,她快要回来了。”方萍一愣,嘴也不动了,我把那封信递给了她,冲她点点头。方萍又看了我一眼,这才打开了信,快速的浏览了一遍,然后又挑着其中的一段,仔细的看了两遍,然后慢慢的将信折好,交到我手中。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如释重负般的一笑,“我好怕她想不开,就只为了一个虚幻的梦。”我点了点头,洁远几乎月月都给我来信,收到她第一封信时,我激动地手抖个不停,一旁的方萍好笑的看着我把信纸颤的哗啦乱响,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明白我有多害怕失去洁远这个朋友。
  洁远的信里绝口不提那天晚会上的事儿,只是说四川那边有多么的漂亮,果然是天府之国,让她流连忘返,人文地理历史给我讲了个遍,可就是不说什么时候回来。我则把学校还有家里日常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的一一给她写在信里,我们依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却像是隔着一条河在热情地打着招呼,却没人去过不远处的那座桥。
  上一封信隔的日子有些长,让我有些担心,之前我还问过方萍,她也没收到。可等我收到那封信之后,我却感觉洁远有些不同,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洁远的字里行间多了些轻快,而不是刻意的作出一幅愉快的样子,现在这封信则很快就到了,啰里啰唆一大堆,而我在乎的只有那一行字,“我准备回家了。”
  方萍放下心事之后,也可能因为洁远就要回来了,她话忍不住多了起来,我就在一旁听她滔滔不绝的讲着。她说她早就知道洁远的单恋不会有结果,先不说霍家根本不会同意,就是陆城也不会看上洁远的,不是因为洁远不好,而是早就传说,陆城心里有一个女人,他一直在等那个女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震惊的感觉,那天偷听霍先生和丹青的谈话时,霍先生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大概就是这个吧。
  可没有人知道,这半年来我和六爷从未见过面,可也没断了联系,石头总能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找到我,或者给我带些吃的,或者给我一些书本,或者只是来看看我好不好。我猜得到是六爷让他来的,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发现我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拒绝这些不值几个钱,却让我觉得温暖的礼物。所以我也不时地把配好的治头痛或者是醒酒的药,让石头带回去,至于他用没用,我从不问,石头也从不说。
  方萍看着我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也放心了不少,她的观点和霍先生很相似,陆家的人敬而远之就可以了,深交则没有半点必要。想来这些话,方萍都曾经和洁远说过,只是洁远听不进去,经过跳舞那件事,洁远伤心离去,方萍反而认为是好事,这样可以让她认清现实。
  方萍也顺便讲了一下陆家的复杂情况,给我提个醒,因而我知道了六爷从小就没了母亲,他父亲原本就是青帮里出了名的打手。自从他父亲因为一场混战而送了命之后,他就一个人在江边码头流浪讨生活,人虽小,却是出了名逞勇斗狠。后来好像是因为一件意外,而被当时陆家的小姐,也就是陆仁庆的姑姑带回家交给陆老爷收养了,当时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具体的经过知道的人极少,大多也都是陆家关系很亲密的人,后来大家只知道他跟了陆家老爷的姓氏,后来还带回了从小一起和他长大的叶展及陆青丝。叶展自小就被扔到码头上,父亲是个船工,听说母亲是妓女户的人,可现在没有人敢去提这件事,这个人也奇怪,并没有改了姓氏,而是一直用着自己母亲的姓氏。
  陆青丝不是六爷的亲妹妹,而是陆城和叶展在码头作混混的时候捡回来的弃婴。她的名字还是当时的陆老爷给取的,小姐一样地送进学堂里读书认字弹钢琴,十六岁那年却在百乐门一舞成名,成了上海滩最有名的交际花。听方萍说,这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们,都以能和她舞一曲为荣,陆家的生意也不晓得有多少是经过她打通的门路。
  方萍说这个话的时候,还感叹着这男人都好色,见了美女就忘了姓氏,什么话都讲了出来。我的心里却冰冷了起来,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丹青,那个被大太太她们逼迫着给人做妾时的丹青。十六岁之前的陆青丝应该也是个纯真不知愁的女孩子吧,一如当初的丹青,我用力的甩了甩头,把这个不吉的联想抛到了脑后。
  “哟,今儿高兴,光顾着说话了,清朗,我请你吃饭,反正明天没课也要休息,你打个电话和你姐姐说一声,好不好?”“好吧”,我笑着点了点头,高兴的事有人一起分享,那种幸福的感觉会加倍,这些日子我很感激方萍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请你吧,刚才方修女给了我一些奖学金”,我站起身顺便拉起方萍。“真的呀,你可真行,这回苏雪莹可气死了,以前都是洁远拿的,这回她好不容易盼到洁远不在,却还是没有她的份,呵呵”,方萍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和洁远手拉着手往外走去,学校每隔半年都会评选出最优秀的学生,然后发些奖金以示奖励。以前几乎都是洁远在拿,我曾经问过方萍,以她的能力拿个第一并非难事,可她为什么总是拿第三。方萍笑眯眯的说,她能力有限,又不喜欢和人较劲,所以拿个第三意思意思也就行了。一旁的洁远却嗤之以鼻,说这只狐狸最喜欢的就是推别人去冲锋陷阵,她自己躲在一旁看热闹。
  千年的老二就是苏雪莹,想来她被洁远和方萍夹在中间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洁远不在,我却觉得属于她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帮她看好。如果她回来知道苏雪莹占了那个彩头,一定会气个半死的,因此我更加拼命的学习,直到方修女非常满意的将这个红纸包交到我手上。
  “走,打电话去”,方萍高兴地拉着我往门房走,那里有一部电话,供学生们使用。一路上陆陆续续的碰到不少下学的学生,有人跟我们打招呼,有人却装着没看见我们,扭着头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早就习惯了,方萍更是不放在心上。
  “姐姐,我知道,我不会很晚回家的,啊?不用了,方萍家的司机会送我回去的,不用王先生来接了,嗯,好,姐姐再见”,我轻轻撂下了电话,回头对方萍一笑,“好了。”方萍做了个鬼脸,“有时候我觉得你有姐姐疼,真的很让人羡慕,可是听她唠叨的时候,我又觉得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忍不住一笑,“丹青才不唠叨呢,她只是嘱咐我…”我话还没说完,方萍急忙做了个认输的手势,“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完美无缺,行了吧。”我一笑,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外传来几个女孩子唧唧喳喳的声音,“雪莹,真没想到,方修女竟然把奖金给了那个乡下丫头了,真是太过分了,她哪儿点比得上你啊”,“就是,就是”一阵附和声响起…
  “行了,都别说了,她是什么东西,拿来跟我比”,门外的苏雪莹娇喝了一声,那些吵闹的声音顿时安静了起来,方萍眉头一皱,我对她轻轻摇摇头。“好了,别管这些不开心的了,我请你们去雅德利吧,我听我爹地说那儿新来了个法国厨子,做的鹅肝可地道了,咱们走吧”,苏雪莹招呼了一声。
  外面顺时又热闹了起来,“雪莹,要我说,那鹅肝倒不重要,去看你的心肝才重要吧”,一个和我同班的女生娇滴滴的说了一声,其他的女孩儿都尖声笑了起来,苏雪莹“哼”了一声,“要你管,不愿意去就算了”,说完“咔咔”的踩着高跟鞋就往外走,那些女生赶忙笑闹着追了上去。
  “呸”,方萍轻啐了一口,“拿着肉麻当有趣,什么鹅肝心肝的,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恶心”,我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红包,“重点是这个,反正她是去恶心叶老七,跟咱们没关系。”方萍扑哧一笑,“说的是,那咱们去哪儿,对了,去贝克面包坊怎么样,那儿的起司最好了”,“行,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说起来洁远最喜欢吃那个了”,我笑着点了点头,和看门的张先生打过招呼后就和方萍往外走。
  “回头馋死她,谁让这个丫头无情无义的一走那么久”,方萍一皱鼻子,然后拉着我上了她家的车子。“老周,去贝克”,她吩咐了一声,司机忙恭敬的答应了。“对了,你那个完美无缺的姐姐,什么时候和霍大哥结婚啊,他们都订婚很久了吧”,方萍随口问了我一句,我一怔,“喔,那个啊,可能等霍夫人和洁远回来之后,就办吧。”
  “唔,那不等你哥哥了?”方萍转头看了我一眼,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回来,如果能的话,当然好,可是霍先生他已经不想再拖了”,“喔…”方萍点了点头。我假装整理书包,把头低了下去,墨阳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霍先生每每安慰我们说,碰到了这种事儿,有时候没消息反而是好消息,我和丹青虽然知道这话没有半点意义,却也只能这么想。
  霍先生原本就打算在年底之前还找不到墨阳,就和丹青结婚,再这样拖下去,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丹青的心里一直很急,却不能说出口,我明白,张嬷明白,霍先生自然也明白,因此上个星期他突然和丹青说让她去培罗蒙挑婚纱,当时丹青是惊喜交集,而我收到洁远的信后才明白,霍老太太要回来了,而霍先生打算破釜沉舟了。
  “小姐,到了”,司机恭敬的说了一句,我一抬头,果然贝克那红色的招牌就近在眼前,方萍和我下了车就往里走,门口的铃铛“叮当”一响,立刻就有系着雪白围裙的侍者迎了上来,我和方萍选了靠近窗边的一张桌子。点好了茶点,我们就随意而轻松的聊起天来,这些日子的担忧与不快,都随着洁远的即将归来而烟消云散。
  尽管后面跟着的就是丹青的婚事,也许霍老太太还会反对,但我相信霍先生是真心实意对丹青的,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说服他母亲的。聊着聊着,我总觉得有人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看似的,因此忍不住四下里瞄着,方萍见我这副样子,就笑着问我是不是因为请客花钱,心疼地坐都坐不住了。
  “叮当”,门口的铃铛一响,我对面原本言笑晏晏的方萍脸色突然一暗,她不自在的侧过了脸,和我说了声,“清朗,我去洗洗手,一会儿就回来”,“喔”,我刚点头,她就起身匆匆地朝屏风后的盥洗室走去。我目送她的身影从屏风处一闪消失,忍不住好奇的回身朝门口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方萍看见谁了,脸色这么不好。
  一个粉红色的身影让我一愣,竟然是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女子,容貌清秀,一脸和顺地跟在一个一身藏清色西装的青年身后。那个男人带着一付金丝眼镜,肤色白皙,他镜片的光芒一闪,我吓得赶紧回过了头来,顺手抓起茶杯胡乱的啜了一口。
  “小姐你好”,一个听起来有些别扭的柔软口音在我身边响了起来,我忍不住呛了一下,一抬头就看见那个日本女人正恭敬的站在我身边。见我抬头看她,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吓了我一跳,正不知该做什么好,她又鞠了个躬才说,“小姐,我家先生想去你过去坐坐”,说完她肃手一指,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个青年男子正举杯对我点头示意,表情温和,可整体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我微微皱了下眉头,“不用了,我并不认识你家先生,多谢他的好意了,你请回吧。”那个女人一怔,张了张嘴还想说话,但是看我毫无商量的表情也就没再多说,转身走了。那道灼然的目光一直刺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就伸手捻了片蛋糕放进嘴里,转头望向窗外看着暮色慢慢降临,这时对面慢速驶过了一辆汽车,我看着有些眼熟,忍不住伸了头去看。
  “小姐,你好,我是源清和”,一个略微有些低哑的声音在我身侧响了起来,我猛地转回了头,那个年轻的男人竟然站在了我的身旁,正冲着我微笑。见我回头只是瞪着他,他笑了笑,微微弯了弯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说完一转身,竟然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我心头一阵怒意,他是谁我不知道,可多少能猜出他是个日本人,尽管他中文讲得毫无瑕疵。可不管是我以前听墨阳说的,还是我来了上海之后经历的,我对他们一点好感也没有。看着他笑吟吟地坐在了我对面,一幅闲适的样子,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就想站起身走人,“云小姐,上次的舞会我也参加了,您和陆城先生那一曲舞,可是惊动上海滩呀”,那个源清和见我想走,就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
  我心里一怔,上次陆家宴会,那些租界的洋人也去了不少,可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谁认得他是谁,我皱了眉头,正想着不顾一切的转身就走,他转头向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笑说,“方才和您坐在一起的是方萍小姐吧?”这时候门口又是叮当响了一声。
  我眼睑跳了两下,刚才方萍那难看的脸色从我脑海中一滑而过,“不是”,我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他一挑眉,“不是?难道您不是在这儿等她吗,那您在等谁?”他语调温和,可神情就仿佛在嘲讽着我不堪一击的否认。
  我只觉得脸腾的一下涨红了,正想站起来大声说一句,‘我在等谁关你什么事’,就听见六爷清远的男中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她是在等我,原少佐,好久不见了。”我大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有力的手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肘,轻巧的将我拉了起来,然后那只手就落在了我的腰间,轻却紧密地扶着我,“对不起,我来晚了”六爷低头微笑着和我说了一句,我只能傻傻的点了点头。
  六爷一笑,“我们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改日再叙了”,源清和见到六爷也有些吃惊,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站起身行了个礼,眉梢眼底却带着些挑衅。“原来如此,看来坊间传言原来是真的,陆先生的破例一舞,果然不是心血来潮呀。”六爷扬眉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那我告辞了”,说完看都不看那个人一眼,就带着我转身就往外走。
  门口早有人打开了门,那亮闪闪的光头我再熟悉不过,我下意识的冲他一笑,光头大叔憨憨地回了我一笑,然后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一出门,两三个人迅速把我们围在了中间,我一抬眼,就发现我方才看着眼熟的那辆车正停在街对面不远处。
  光头大叔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说,“六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小鬼子出门向来带的人多,咱们私底下在码头卡了他们商会不少货,虽说现在还没撕破脸皮,但还是小心为妙。”
  “嗯”,六爷点了点头,拉着我就往对面走,我赶忙拉了他一把,“不行,方萍还在里头呢”,六爷被我拉的顿住了脚,光头大叔忙说,“丫头,你别急,我让人去后门把她领出来,你放心吧。”“喔”我胡乱地点点头,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了,但是眼前的紧张气氛还是让我明白少说为妙,乖乖跟着走就是了。
  “那个治头疼的药,你有没有再吃呀”,六爷的手很热,让我心里慌慌的,突然鬼使神差的问了这么一句,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自己都有点神经不正常,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种鬼问题…“哼哼”,六爷突然轻笑了一声,“嗯,我有在吃,多谢挂念”,我脸大红,低头疾走。现在也分不清到底是我的手烫,还是六爷的,只感觉到那种滚烫的温度紧紧地包裹着我俩的手。
  路边华灯初上,有的灯泡好像坏了,一闪一闪的,眼瞅着就要走到车子旁边了,六爷突然转身扑向了我,然后我就听见一声脆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六爷一把把我推到了车后,“蹲在那儿别动”,他低喝了一声,然后迅速转到了另一边。
  这时我听见街上的人群一阵惊慌乱喊,其中还夹杂着几声脆响,车里的司机也迅即的下了车,一把乌黑的手枪已握在了他的手中,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把枪,一闪眼间,他已灵巧的转到了车子的另一边。
  我抱着头惊慌的紧靠在车边,心里惊恐至极,子弹呼啸的声音让我不自禁的哆嗦着,又担心着六爷的安危,突然想起不知道方萍怎么样了。刚稍微松了松身子,“啊”我尖叫了一声,一个惊慌失措的人边跑边回头,一下子撞到了我身上,将我从车边推到了一旁的空地上,我赶忙用手撑了一下。
  在地上搓过的手顿时火辣辣的烧了起来,还没等我起身,一股大力传来,头晕目眩间,我被一个人拦腰抱了起来,往一旁的里弄里跑了进去。我大惊,连踢带叫的,也不知道踢到了那里,那个人轻呼了一声,我一愣。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腰上的手臂勒的更加用力,我紧紧地贴上了他的胸前,一股热热的气息顿时喷到了我的耳边。
  没跑几步,他猛地站住了脚,抱着我气喘吁吁的,“朋友,不管你是谁,放开她,不然”,六爷在我们身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伴随着他声音的是一声轻微的“咔嗒”声。那个人又喘了两口大气,然后轻轻的将我放下了,我慢慢地转过了身,里弄里有些昏黑,我的眼前也模糊了起来,好像什么也看不清,就哆嗦着手去摸那个人的脸。
  那人好像根本不在乎六爷顶在他脑后的那支枪,就那么大大地咧开了嘴,只有一口白牙闪着微光,“丫头,我回来了…”
  交心(上)
  “嗯,这个好吃…这个也不错…清朗,你也尝尝这个,陆先生,我可就不客气了”墨阳边吃边嘟囔着,脸上还带着笑,额头也稍稍见了汗。坐在一旁抽烟的六爷闻言挑起眉头,夹着烟的手轻轻一摆,示意墨阳随意就好,然后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又看看我。
  我赶紧捧起碗接过了墨阳夹过来的一块鱼,然后对六爷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您别介意,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吃饭不耽误说话,口齿却还清晰的很。”六爷一愣,然后轻轻地嗽了嗽嗓子,仿佛被烟呛到了似的,他嘴角带了些笑意,瞥了斜对面的墨阳一眼。
  墨阳却好像被我的话噎住了一样,脸色有些红,他抻脖瞪眼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然后苦笑着对我说,“丫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呀。”我干干的一笑没再说话,赶紧递了杯茶给他顺顺,心里却想着该怎么打破眼前有些的尴尬局面,六爷自打进了这个屋子,还没开口说过话,只是一直在抽烟。
  墨阳倒是镇定自若,仿佛和我只是一早分开,现在约在一起吃晚饭似的,一直说着些无意义的闲话,但决口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坐在他们两个中间是说不出的别扭,虽然一个是滔滔不绝,笑脸迎人,另一个虽沉默寡言但不失风度,只是…这两个人却没有半点交谈的意思。
  “吱呀”,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光头大叔轻步走了进来,他先对我和墨阳笑了笑,然后才走到六爷身边,弯腰轻声说了两句话。六爷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烟摁灭了,然后对我们温和地说了句,“抱歉,我有点事,失陪一下,云先生,您且慢用”,说完他推桌站了起来,墨阳也起身客气的说了句,“您太客气了,请便。”
  我情不自禁的站起了身,看着转身要走的六爷,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又慌了起来,“六爷…”,嘴里喃喃地叫了一声,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六爷闻声回头,见我愣愣的不说话,他看了我一会儿,目光一闪,低声说“你先陪你哥哥吃饭,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对我轻轻点了点头,就带着光头大叔出去了。
  我顿时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正想坐下,转眼间,看见我墨阳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底好像带着几分怔忡。我轻轻地坐下,然后拿餐巾在他眼前晃了晃,笑说“墨阳哥哥,想什么呢?”六爷一走,我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昔日岁月,人立刻放松了下来,就如同之前在家一样的称呼起墨阳过来。
  墨阳神情一恍,仿佛刚被我从梦中叫醒似的,眨了眨眼,那些恍惚的神情立刻不见了,他突然给我做了个鬼脸,“小丫头,一年多没见,我突然发现你长成大姑娘了,今天在那西餐厅外面,我看了你好久都没敢认。”
  “真的吗”,我开心的一笑,刚想说话,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话,“等等…墨阳哥哥,你说你刚才一直就在餐厅外面看着我?”墨阳点了点头,然后又夹了筷子什么放入嘴里嚼着,“怪不得,我就一直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可是又找不到人,结果还被方萍取笑”,我喃喃地说了句。听见方萍的名字,墨阳嚼东西的动作好像停了下,我眨了眨眼,想着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清朗,你怎么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墨阳放下手中的筷子,伸手拿餐巾擦了擦嘴,脸上的神色也略微严肃了起来。我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轻声说,“没见到你之前我很想问,可现在,我知道你没受伤,没生病,好好的站在我跟前就行了,其他的事,如果你想告诉我,我当然想知道。”墨阳无声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一笑,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小丫头,再见到你,真好”,我微微一笑,感觉着墨阳温暖的手,一如从前。
  现在的这些话,我说起来是风轻云淡,可方才在那条寂静的街巷里,我抱着墨阳放声大哭,不去管他如何柔声安慰。一直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恐惧,如同洪水一般,随着眼泪奔流而出而不可止,直到我看见六爷漠然的转身往外走,这才不自觉地停止。
  一直以来,我真的很想知道墨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每天都为他的平安归来而祈祷,可现在看他完好无损的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丫头,我回来了’,我却很知足,一点也不想去问他之前的种种。墨阳,丹青,张嬷还有秀娥都在我的身边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丹青…这个突然浮上心头的名字让我惊醒过来,一直沉浸在与墨阳重逢的喜悦中,竟然忘了那个迫在眉睫的大事。“墨阳哥哥,你知不知道丹青她现在…”,墨阳轻轻摆了摆手,我剩下的话顿时噎了回去,傻傻的看着他。他微微一笑,“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回到上海来找你们呢,幸好你们都没事,要不然…”,墨阳有些后怕的皱了眉头。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回过家了…”,我感到很惊奇,难道说他碰到督军了?那壹千块大洋的支票登时从我眼前滑过,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是督军有意放我们一马,还是何副官自作主张…或者是他回了老家,可是老家的人并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一时间,各种念头让我头痛欲裂。
  “呵呵”,墨阳轻笑了两声,“别胡思乱想了,丫头,回头你就知道了”,说到这儿,墨阳脸色一暗,“别再提什么家了,那里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看他面色不善,我赶紧点了点头,他脸色一缓,对我笑说,“墨阳,丹青,清朗,我们才是一家人,以后也永远生活在一起,好不好”,我赶忙用力的点头,“当然好”,心里突然感觉到,墨阳和以前多少有些不同,虽然还是那样开朗爱笑,可是…我摇了摇头,我和丹青都与以前不同了,想来这些日子,墨阳的生活也是波涛汹涌吧,有些改变也是正常的。
  墨阳哈哈一笑,“行了,一会儿我们回去见丹青,反正这丫头也不会放过我,她可不像你这么好说话,肯定会盘问我个清清楚楚,到时候你自然也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一笑,虽然好奇,心里也有些不踏实,但还是没再多问。墨阳虽然个性比丹青开朗许多,但这兄妹俩有一点很像,像二太太,很有主见,他们不想说的事,谁问也没用。
  “对了,你跟那个陆城很熟?”墨阳状似随意地问了我一句,我一愣,方才我只给墨阳介绍说,六爷姓陆,是朋友,其余的也没来得及说,就被六爷带到这家餐厅来了。见我呆呆的,墨阳一笑,“傻丫头,我毕竟在上海呆了半年多,陆城这样的风云人物,我怎么可能不认识”,说完他举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一想也对,“嗯,不算很熟,但是…”,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要说熟,半年我们也没再见面,要说不熟,彼此间的联系也从未断过。更何况,今晚与六爷再见,那种让我无法形容的安全感觉,也让我说不出不熟这两个字。看着若有所思转着茶杯的墨阳,他给我的感觉依然是那么温暖,可六爷…
  “但是什么呀”,墨阳看我久久不说话,挑眉笑问了一句,我揉了揉鼻子,“就是不算很熟,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墨阳看了我一会儿,猛地把身子探了过来,几乎与我鼻子顶着鼻子,他的鼻息顿时与我的交融在一起,我吓了一跳,好笑的看着他,“干吗?”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这样?”墨阳眯眼做了个吓人的表情,我忍不住一笑,“是啊,就这样”,他把身子缩了回去,看了一眼六爷方才离去的方向,微微一笑,嘀咕了句,“看来还不晚。”什么不晚,我好奇地往前凑了凑,“你是说你回来的还不晚?确实是,你不知道,霍老夫人她…”,墨阳一伸手,就像以前一样捏住了我的耳垂揉搓,“我知道的,放心吧,回头你就明白了。”我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能一笑。
  “扣扣”,门被轻轻的敲了敲,然后六爷缓步走了进来,光头大叔也跟在身后,一进屋,六爷的脚步一顿,他没说话,光头大叔却愣愣地瞧着我和墨阳。我有些奇怪,刚想站起身来,突然觉得耳垂被人扽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墨阳的手还捏在上头,瞬时就红了脸。
  墨阳收回了手,站起来对六爷一笑,“陆先生,今天的事真是多谢您了,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回头我定会好好谢您的,现在我想带着清朗回家去了。”那个家字,显然让六爷有些触动,他漠然地跟笑眯眯的墨阳对视了一眼,才慢声说,“云先生别客气,您是云小姐的哥哥,自然就是我的朋友,赵叔,你开车送他们回霍家吧”,说完一摆手,制止了想客气一下的墨阳,墨阳也就一笑,“那我就不推辞了。”
  “清朗,咱们走吧”,墨阳对我一招手,我赶紧站了起来,六爷一让,“我送你们出去”,“不敢劳驾”,墨阳客气了一句,六爷一挑嘴角儿,率先出门去了,墨阳带着我随后跟上。一路上,大家只是安静的走着,我虽然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墨阳的侧脸,还有六爷沉默的背影,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到门口,光头大叔已经在车边候着了,六爷站在了车门处,墨阳一伸手,“谢字就不多说了,改天咱们好好聊聊”,六爷淡淡一笑,“随时恭候”,说完两个人用力的一握手。松开手,墨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说什么,就示意我先进车去。
  路灯在六爷的脸上打了一道侧影,他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见我犹豫着,他和声说了句,“方萍我已经让人送回家了,你不用担心。”“嗯,谢谢您了”,我低喃着说了一句,也不能总站在这儿,一弯腰,我钻进了车,墨阳从另一侧的车门,坐了进来。
  眼瞅着车子启动就要开走,我赶紧摇下车窗,伸头对寂然一人站在路边的六爷说了句,“六爷,让石头有空来看我”,六爷好像一怔,对我点点头,然后冲司机做了个手势,车子立刻开走了。我觉得心里好过了些,“石头是谁呀”,墨阳笑问了一句,没等我说话,前面的大叔哈哈一笑,“是我那个儿子,岁数和清朗秀娥差不多,皮的很,跟秀娥那丫头见了就打。”
  “喔,是吗”,墨阳笑了笑,就随口和大叔聊了起来,我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进去。想着一会儿墨阳就要和丹青见面了,还有霍先生,我心里又害怕,又兴奋…本来就不远的路程,在我的自寻烦恼中变得越发的短,一听大叔说已经到了,我觉得自己的手心立刻汗湿起来。
  我有些磕绊的下了车,墨阳赶在大叔前头扶住了我,“别怕,有我呢”,他冲我微微一笑,“嗯”,我点了点头。大叔没再多说什么,打过招呼之后就上车走了。霍家的佣人见我回来了,虽然不认识墨阳,但还是恭敬的帮我们开了门,一进门,就听见客厅处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我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
  佣人接过我脱下的外衣,又赶紧去帮墨阳,我先往客厅走去,刚到门口就听霍先生笑说,“你这任性丫头,说走就走,说出现就出现,什么都不提前说一声。”“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好了啦,哥,不是要给你们个惊喜吗,信发了没多久,我就和妈回来了”,洁远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丹青姐,清朗怎么还不回来,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要给你们呢,真是急死人了。”听着洁远那轻快的声音,我眼前有些模糊,今晚的惊喜真是太多了。
  丹青笑了起来,“你突然出现就够让她惊喜的了,还有什么大惊喜,还是给我们两个人的?”洁远“嘻嘻”一笑,“现在保密,回头你就知道了。”墨阳走到了我身边,轻声笑说,“准备好了吗,我们吓唬她们一下”,我忍不住一笑,揉了揉眼睛,又对墨阳点点头,墨阳一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屋里安静了一下,然后几声尖叫响了起来,正对着门口的丹青,脸色变得煞白,她不敢相信盯着墨阳,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手只是哆嗦,一旁的霍先生赶忙站起身扶住了她,然后就仔细地打量着墨阳。壁炉边的张嬷和秀娥惊叫过后,张嬷看着好像就要晕倒了,一旁的秀娥赶紧抱住了她,然后就泪眼模糊地看着墨阳。
  一道翠绿的身影却冲我们跑了过来,我眼眶一热,刚要笑着伸手去拥抱她,就听见洁远兴奋地叫了声,“墨阳,你不是说要在成都处理事情,会晚些回上海,怎么和清朗一起进来了,我还说要给她俩惊喜呢”……
  她话音未落,“丹青!”霍先生大叫了一声,站在门口的墨阳一闪身从洁远身边挤了过去,壁炉前的张嬷和秀娥也急慌慌地跑了过去,嘴里胡乱地叫着。看着一大堆人围着昏倒的丹青,我反倒插不上手去,只能站在人群外伸头张望。倒在霍先生怀里的丹青脸色如雪,嘴唇的颜色发白,细细的眉头紧蹙着,但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大家散开点,她没事儿,应该是一时惊喜过度,厥过去了,张嬷,你去把那个嗅盐瓶子拿过来”,霍先生抱着丹青沉声吩咐了一句。墨阳微皱了眉头,轻轻地蹲在了沙发旁,摸着丹青的头发,额头,眉眼,他眼底带了深深的怜惜。张嬷手忙脚乱的把嗅盐瓶子拿了过来,墨阳顺手接了过来,在丹青鼻子底下轻轻一抹,“呼…”,丹青轻轻地吐了口气出来,这才慢慢地张开了眼。
  “哥…”,丹青的眼定定地落在墨阳的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喜悦,委屈等等情绪,眼泪就那么一滴滴地顺着脸庞落了下来,让人看着心碎。“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哥对不起你,回来晚了,别哭了啊,乖”,墨阳一边轻声哄着,一边用秀娥塞给他的手绢给丹青擦着眼泪。
  “就是,墨阳回来了就好,你别哭了,你们兄妹俩这么久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说吧,进屋去聊吧”,霍先生一笑,扶着丹青坐起身来,又拿过桌上的热茶递给丹青,丹青的喝了几口之后,气色立刻红润了起来,她柔柔地对霍先生一笑,墨阳则无声地打量着霍先生,看着他与丹青之间的一举一动。
  丹青看了看四周,“哥,咱们进去说吧”,她轻轻扯了扯墨阳的衣袖,“嗯,也好”墨阳点了点头,跟着站起身来,又对霍先生一笑,“您...一起来吧。”霍先生和他对视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丹青,丹青握着他的手腕,又期待地冲他点点头,他一笑,“那好呀,咱们去书房聊吧。”“大哥..."看着他们三个人起身往霍先生的书房地方向走,洁远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我m忙轻轻地扯了一下她。
  霍先生站住脚回头对她一笑,“洁远,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清朗吗,你们俩几个月没见了,一定也有很多话说,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儿吧,我会和妈说的,啊。”“是啊,清朗,你肯定也有好多话和洁远说,墨阳就先让给我吧”,丹青笑着跟了一句,见我点头就拉着墨阳往里走,墨阳回头冲我和洁远安慰地一笑。
  我拉了有些不情愿的洁远往楼上走去,进门我先脱了外套,一回头就看见洁远四仰八叉的倒在了我的床上,我忍不住一笑。“唉”,洁远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刚要说话,门口有人轻轻敲了两声,“秀娥,你进来吧”,我扬声说了句,洁远半支起身子看着门口,冲我说了句,“你神机妙算啊”,结果她话音未落,秀娥习惯性的就先把头伸了进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对着洁远笑,“洁远小姐好。”
  洁远朝天翻了个白眼,嘴里喃喃说了句“unbelievable”就又倒了回去,秀娥端着一盘热的茶点进了来,我顺手接了过来,秀娥挤在我耳边问了句,“洁远小姐说什么呢”,我哧的一笑,秀娥做了个鬼脸,“肯定是洋文,别以为我听不懂。”
  “秀娥,我哥他们去书房了?”,半躺着的洁远随意地问了一句,“是,门关着,就我妈送了趟茶水进去,然后出来和胡管家说,谁也不让进去呢”秀娥说完强调地又用力点点头。我伸手拿了茶杯去倒茶,秀娥就帮我来切蛋糕,“秀娥,你先去忙吧,谢谢你送这些点心来,回头我哥他们谈完了,麻烦你再来告诉我一声好不好”,洁远客气却不容置疑地声音从我们背后传了来。
  我回头一看,她已经坐起了身子来,脸上写满了我有话要和你说,我转头对秀娥轻声说,“那你先去忙吧,一会儿要是有信儿就来通知我们”,秀娥乖巧的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又对洁远弯了弯身,就转身出去,顺带把门掩严了。我一手端了一杯茶走到床前,“给”,洁远一笑,一手接了过去,然后又拍了拍身旁的床铺,示意我坐下。
  我贴着她坐下了,两个人挨的紧紧地,只是谁也不说话,屋里屋外顿时安静起来,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偶尔发出些“噼啪”声,还有就是我和洁远喝茶时发出的声响,感觉着实有些怪异。又过了会,我含了口茶,忍不住看了洁远一眼,没想到她正看着我,目光一对,“扑”,我俩同时喷了出来,“哎呀,咳咳...”,我们一边咳嗽一边笑又赶紧找东西擦着彼此身上的茶水。
  “行了,行了,别擦了,反正这衣服得洗了”,洁远拿手绢随意地在我身上又擦了两下,就把手绢塞在了我手里,我抓着手绢正想扔到门后的洗衣篮子里,“清朗,你是怎么遇到墨阳的”,洁远很直白的问了我一句。我转身看着表情认真的她,歪头想了想,一笑,“这话是不是应该我先问你呀?”
  洁远愣了愣,看着笑眯眯的我一会儿,她突然转身走到了落地窗前,用手指缠绕着窗帘上的穗子,轻轻地说了句,“清朗,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只有在书里才会发生
  我坐在床边,看着因为激动诉说太久,感到困倦而蜷缩在床头睡着的洁远,她可能觉得有些冷,正不自觉地缩着手脚,我小心翼翼的从她身下抽了条毯子出来,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顺便扯了毯子边角搭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慢慢的靠在了床头板上。
  武侯祠旁,锦里小街,人潮涌动中,在灯下不经意地碰撞,让洁远说起来竟是那样的如诗如梦。初识地尴尬,一再的相遇,心灵相通的交谈,以及无意间发现彼此还有着深深地联系---我和丹青时的惊喜,对于洁远而言,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墨阳的开朗,墨阳的博学,墨阳的志气,墨阳的…我忍不住揉了揉额头,我这些日子每天都会想墨阳十几次,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名字能让我听到头痛。
  “嗯…”睡着的洁远喃语了句什么,她一翻身,把我腿上的毯子也裹走了,顿时就觉得腿凉了起来。我弓起腿用手臂抱住,下巴放在膝头,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依然熟睡的洁远,她脸色红润,一如我初识她时的甜美,而不再是舞会那晚苍白失落。方萍曾经说过,洁远天性开朗热情,良好的家世和所受的教育又让她很清高,所以一旦她喜欢或欣赏什么人,不论男女,都会燃烧其所有去对待。
  对陆城那份朦胧的好感也是缘自于一次无意间的邂逅,细节连方萍都不是很了解,只是听洁远回来说,像六爷那样的才算是男子汉呢。霍长远,陆城,这两个性格外表一点都不一样,但洁远都很欣赏的男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骄傲,他们骨子里都充满了一个男人应有的骄傲与自尊。我忍不住苦笑了出来,这就怨不得洁远会对墨阳有种别样的情怀,虽然墨阳总是笑容满面,但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的傲骨。
  “扣,扣”,两声轻响从门口处传了来,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转头去看却不想说话。等了会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条缝,没人进来,只有一只画着鬼脸的蛋壳对我摇晃着,我虽然心情复杂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墨阳,你进来吧”,我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门外一声轻笑,墨阳探头进来冲我做了个鬼脸,他正想说话,一眼就看见熟睡着的洁远,他怔了一下,表情有些迟疑。过了会儿,他好像叹了口气,然后就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出去,我点点头,轻手轻脚的下床,出门。我轻轻地把门带上,一回身就看见墨阳正靠在小客厅的门口冲我笑,见我已经看见他了,他一转身进屋去了。
  见我进来,墨阳示意我不要关门,从这儿一眼就能看见我的房门,和楼梯口,我点点头。“你们都谈完了?”,我走到壁炉旁,跪坐在了墨阳的对面,他点点头,“丹青和长远还在说别的事情,我就先出来找你了”,他边说手指还在不停地摇晃着那个蛋壳,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那个鬼脸被他晃的好像在哭似的。“洁远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墨阳突然问了一句,“啊”,我愣了下,目光从那个蛋壳移到了他脸上,虽然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带着笑容地看着我,可是眼底却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是啊,可她没说,你怎么会去四川的,还有,你见到霍夫人了吗?她知道你是谁吗?”我一连串的问了出来。墨阳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扬起了眉头,笑问了我一句,“你不是说不想问我的经历,只要我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就好了。”“是,可我不知道你居然会和洁远碰到一起,而且洁远她对你…”,剩下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洁远一个字也没说喜欢墨阳,可是字字句句都让我摸到了她的心。
  墨阳原本笑着的脸色一整,他看着认真的我,咬了咬嘴唇,一笑,不答反问,“洁远是你的好朋友,你很…很重视她?”,我点点头,他一撇嘴,玩笑似的又问了句“比重视我还要重视?”我皱了眉头,这什么鬼问题,正想着该怎么说,墨阳好笑地摸了摸我的头,“傻丫头,我开玩笑的,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啊。”
  我忍不住一笑,“这怎么会一样呢,一个是朋友,一个是亲人”,话刚出口,就觉得墨阳的手在我头上一顿,然后就听他笑说,“说的是,不过这亲人朋友,有时候还真分不清。”我伸手拿过了那个蛋壳,套在自己手指上玩,又笑说,“有人不是说过吗,亲人是父母给你找的朋友,朋友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亲人,本来就不好分清。”
  “哈哈”,墨阳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我赶紧“嘘”了一声,“你小点声,小心吵醒了洁远。”墨阳又低头闷笑了两声,然后温柔地捏了捏我的鼻头,“小丫头,你果然长大了,居然懂得说这些道理了。”说完他手往后一撑,眼睛望着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沉声说,“我接到了家里铺子主管的来信,我妈对他有恩,他是悄悄给我报的信,我这才知道爹…没了,我和老胡一路着急的往回赶,却没成想碰到了劫匪,我和老胡失散了,要不是遇到了那个人,我可能真的就没命了。”
  说到老爷的时候,墨阳的声音沙哑了起来,我悄悄地伸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墨阳转头对我感激地一笑,然后说出了让我心惊肉跳的一句话,“那个男人姓吴,你认识的。”“啊”,我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只觉得腿一软,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墨阳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放心,他现在已经不是督军了,身边只跟了个姓何的随从。”
  我大惊,“你说什么,为什么他不是督军了…”,墨阳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低声,我忙用手掩住了嘴。“现在军阀割据,城头旗帜朝红夕绿,变幻莫测,有枪有人就有权,反之…”墨阳冷淡地笑了下,“吴孟举这回跟错了人,听说他的顶头上司都被人算计掉了,手里的队伍也改了姓,能跑出来已算是他命大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那日遇到何副官难道…“你们走了没几个月,其实苗头早就有了”,墨阳有些烦躁地用手胡乱捋了捋头发,“当初知道爹他们把丹青没名没份的嫁给他,我曾经很憎恶这个姓吴的趁火打劫,可现在,我只能说,他是条汉子,笑对生死,而对丹青,也是真心的,不然,不会在他就要失势落败之前让你们走,哼,有的时候我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看着有些感慨地的墨阳,我只觉得太阳穴涨涨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眼睛一阵酸热。“丫头,你哭什么呀,那个姓吴的什么都没有了,还是大口喝酒,大声谈笑呢”,墨阳虽然嘴里嘲笑,却还是靠过来用手臂拢住了我,轻拍着。“那,那个督军夫人呢,她不是很有背景吗?为什么不帮他…”我吸了吸鼻子,“哼,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夫妻情份了,再加上丹青的存在,一看不对头,那个女人立刻就带了家当回娘家去了,说是从此恩断义绝”,墨阳冷笑了一声。
  “是吗…”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只觉得心里一阵的发苦,那个有着如熊般身材却总是憨憨笑着的男人,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他去哪儿了,你又怎么会去四川,他和你一起去了?”我抬头看向墨阳。墨阳一笑,“我们处了几天,我受了点伤,他有他的想法,也许还想东山再起吧,他不肯多说,我也不好问,他还给了我些钱,又告诉了我丹青的去向,不管怎么说,终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希望有一天能还上吧。”
  墨阳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对我一笑,“我知道丹青走的时候带了不少钱,何副官也给你了吧,而且他派了人一直跟你们到了上海,所以你们应该是安全的”,我忍不住瞠大了眼,他说什么…墨阳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他低声说了句,“天真的太天真,多情的也真多情。”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好了,别发傻了,你还要不要听下去呀?”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和吴孟举分手之后,又出了些别的事,所以我来迟了,一时半会我也和你说不清楚,以后慢慢的讲吧,至于和洁远的相遇,倒是个意外,反正现在我们团聚了,以后日子还长的很,嗯”,墨阳用额头抵了一下我的,“丫头,别发楞了。”我愣愣地看着墨阳漆黑的眸子,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急急地问了句“那你和丹青说过了,督军他…”,墨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就算是吴孟举不让我说,我也不会说,现在丹青过得很好,何苦再让她知道,有些话我只能告诉你,当然,也更不会让霍长远知道。”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不会说的,她现在心里只有霍先生…”,说到这儿,我忍不住张大了嘴,督军既然知道我们要逃,那我当时让霍先生逃走…墨阳看了我一眼,看他的表情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低喃了句“为什么女人总以为男人是傻子呢…”我皱紧了眉头,墨阳回头冲我一笑,“行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管怎样,吴孟举现在也不会想见丹青的。”
  我扬了眉头看着墨阳,他微微一笑,“没有男人想让心爱的女人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这是男人的骄傲,丫头,你虽然长大了,但你还是不懂。”男人的骄傲…一听到这个我就头疼,我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了声,“是呀,我也不想懂,是女人就喜欢自作聪明,是男人就骄傲”,墨阳扑哧一笑,刚要说话,“小姐,刚才二少爷上去找清朗了,那我去请他们下来”,秀娥的大嗓门从楼下传了来。
  我和墨阳对视了一眼,墨阳利落地用手一撑站起身来,一边伸手把我也拉了起来,我顺口问了一句,“后来你没回家去拜祭老爷呀。”闻言墨阳的背脊硬了下,他头也没回的说了句,“回家…哼,一次土匪还不够吗。”“你说什么”,我没太听清,墨阳一回头笑说,“没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丹青和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忘了。”我一笑,心里一暖,就开玩笑的说了句,“没忘,那以后我可不可以也和丹青一样,叫你哥,我一直觉得她那样叫很亲,才像一家人”,墨阳眯眼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笑,“小丫头,随你。”
  “二少爷,清朗,小姐请你们下去呢”,秀娥蹦跳着出现在门口,墨阳笑了一声,“知道了”,说完拉着我往门外走去。刚走到楼梯口,就可看见丹青换了一件桃红色的外套,正坐在霍先生的旁边,心满意足地听着他说话,一脸的温柔。“呼”,一旁的墨阳长呼了口气,我抬头看他,他苦笑着说了句,“秘密太多的滋味不好受啊”,我也苦笑,“我懂”。
  “哥,清朗,你们快下来呀”,丹青笑着招呼了我们一声,墨阳呵呵一笑,冲她招了招手,就迈步下楼。这会儿的丹青是极幸福的吧,她的梦想就要实现了,那个大熊般的影子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忙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了墨阳,走向掩不住一脸笑容的丹青,至少,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吧…
  “洁远,你哥的婚礼准备的怎么样了”,方萍一边翻着书,一边问旁边埋头写字的洁远。洁远快半年没来上学,拉下的课程不少,虽然她底子厚,但这两个星期还是玩了命地在补习,当然,我和方萍就成了当仁不让的陪客。“喂,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方萍见洁远不理她,就轻推了她一把,“哎呀,看你干的好事”,洁远尖叫了一声,我低头一看,好好的一篇字,写歪了一个。
  方萍闪电般地躲到了我的身后,洁远一把没抓住她,正要跳起来,我忙按住了她,笑说“没事,没事,就歪了一点,周先生不会在意的,你快写吧,你不是还要去买书吗,回头去晚了,该关门了。”洁远恨恨的指着方萍说了句,“臭萍,你给我等着”说完继续写字,一边还用眼剜方萍。
  方萍嘻嘻一笑,“谁让你不理我的,天天都陪你这么玩命,跟你说句话都不成”,“你不会问清朗吗”洁远恨声说了句,“我比较喜欢问你嘛”,方萍做出一副对你情有独钟的样子,洁远翻了个白眼,不再理她,我轻笑了声,“你别气她了。”方萍一笑,“哎,到底准备的怎么样了,听说整个百乐门大饭店都给包了,现在上海滩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霍大处长要一撒千金讨美人一笑呢。”
  我笑了笑,“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些事都是丹青和霍先生他们在忙,也不让我插手,说是我好好读书就行了,洁远也一样,霍先生也不让她掺和”,“喔,是吗…对了,听说是订婚宴,为什么不直接结婚啊”,方萍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我有些尴尬地一笑,这也是丹青最近最担心的事,但是霍夫人就是这么坚持的,先订婚再结婚,尽管她对墨阳的翩翩风度和一口流利的英文没有怀疑,而且很欣赏。
  “萍,几天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妈”,已经写好功课地洁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家就是这个规矩,我爸妈当初也是先订的婚,然后才结婚,再说老家的亲戚也要过来人,立刻就说结婚,很多事情赶不及,反正名分都定下了,回头结婚的时候也更从容些。”方萍眼睛转了转,“说得也是,要是马上就结,时间是够紧的,不过,你哥可真行,一个订婚宴,就要花这么多钱。”
  洁远得意的一笑,“我哥有钱,我哥愿意,就是要订婚大办,结婚大大大办。”我在一旁帮洁远收拾着书包,听洁远这么夸张也忍不住一笑,但是心底对这场盛大的婚宴并没有什么期盼,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倒不是钱的问题,我是替你着急”,方萍笑咪咪的说了一句,洁远一边带围巾一边问,“替我着急,我有什么好着急的”,“因为订婚宴没伴娘呀,结婚时才有,结婚时的伴郎应该是墨阳哥哥吧,你这个伴娘…”方萍拉长了声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总听我这么叫,结果有一次当着大家的面也这么叫了出来,墨阳当时也是一愣,但还是笑着答应了,在场的人都快笑死了,洁远羞的躲在了屋里一晚上。
  “死方萍,就知道你说不出好话来,刚才的事还没跟你算帐呢,现在又敢胡说八道,你给我纳命来”,洁远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的朝早就逃了的方萍追了过去。我笑着跟了上去,两个人跑得很快,我也加快了脚步,好在已经放学了,没什么人在学校,也就没人管我们。眼瞅着到了大门口,洁远一把扯住了方萍,方萍尖叫了一声“清朗,快来救命啊”,我赶忙笑着跑了过去。
  赶到门口,我气喘吁吁的刚要说话,却发现她们两个人已经放了手,愣愣的看着门外,我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一双雪亮的皮鞋顿时映入了眼帘。六爷穿着一件驼色呢子的风衣,正站在门口,手里夹着只烟,却好像一直没抽,烧了很长的一截烟灰,见我看着他,他冲我点了点头。
  我下意识的回了他一笑,“六爷,您好,真巧,又碰到您了”,六爷用手捻灭了烟,淡淡说了句,“不是碰巧,我在等你…”
  交心(下)
  我微微张大了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台阶下平静自如的六爷,我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就听见身旁传来了抽气声,一转头,洁远盯着六爷惊讶的张大了眼,方萍则用手捂住了嘴,眼光却在我和六爷之间转来转去。见我转头看她,她眼珠转了转就开口笑说,“清朗,不是说去买书吗,要不,我们在那边等你…”,“清朗,你去吧,不用管我们,有方萍陪我去买书就行了”,一旁的洁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然后笑嘻嘻的对我说了一句。
  “啊…”,我嘴唇动了动,还没等我开口,洁远已微笑着转了头对六爷说,“陆先生,你可要平安把清朗送回家哟,不要太晚了,虽然大事用不着我们,可这些天晚上,我和清朗都要帮着丹青收拾些零碎,您也知道,我哥他们下个星期就要订婚了,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六爷温和一笑,“我知道,不会很晚的”,方萍拍掉了洁远的手,眉头微皱,不赞成地看着洁远,却没有再开口。
  洁远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头对我做了个眼色,示意我快去,脸上的神情带了些鼓励,还有些微兴奋。方萍的不赞同在我意料之中,可洁远的释然甚至鼓励却让我有些惊讶,同时也让我觉得很贴心。我一直担心洁远心里多少有些芥蒂,这些天我也是小心翼翼地不提任何关于六爷的话题,可今天洁远用她的言行告诉我,心里有疙瘩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她。
  我对她微微一笑,“洁远,那回头你帮我跟家里说一声”,洁远点点头,“没事,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就和家里说了要去西洋书局买书,晚饭也在贝克吃,不到八点回不了家的,说不定倒时候咱俩还一块儿进门呢。”方萍在一旁悄悄翻了个白眼,看似豪爽的洁远其实很细心,她把今天会去的地方和时间都告诉了我,就是暗示我到时候去找她,和她一起回家,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兄长对陆家人的恶感。
  看我点头表示明白,她笑着对六爷摆了摆手,就拉着方萍下台阶上了汽车。看着那辆车子绝尘而去,就剩下我和六爷,一时间我有些尴尬。六爷一笑,礼貌地问了句,“可以走了吗”,“啊,好”,我赶紧下了台阶,然后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他的身边,低头看着他锃亮的皮鞋,耳朵觉得热热的,他的呼吸仿佛就吹在我耳边。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好像开始起风了,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脖子上突然一暖,六爷身上的气息立刻围绕了我。“我们走走吧,好吗?”六爷轻声地问了一句,“嗯”,我点点头,用手拢紧了脖子上那条驼色的围巾,跟在六爷的身边往外走去。一出里弄口没多远,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人跟在我们身后,抬眼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六爷,应该是保护他的人吧,也就没有回头看。
  就这么慢慢地走了一段,六爷一言不发,我也只是低头安静地跟着他走,天气依然很冷,数着他规律的步伐,我心里却觉得很安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觉得空气越发的冷,一股湿冷的潮气迎面而来,远处却是人声鼎沸的,我抬头一看,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江边,昏暗的江面上星火点点,不时响起船工们的号子声,同时还夹杂着叫骂声和笑声。虽然来了上海这么久,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象,忍不住走到了围栏边,向下好奇地张望着。
  “没见过吗,我小时候就是在这儿长大的”,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的六爷淡然地说了一句。我转回头看着他,却只能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我眨了眨眼,在路灯的映射下,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居然很细密。“你应该听人说过我的过去了吧”,六爷低转了头看向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眸子熠熠生光。
  “嗯,版本很多,但大同小异”,我轻声说了一句,六爷扬了扬眉毛,“嗤”,他轻笑了一声,转手递了一杯热热的果子汁给我。我接了过来,愣愣地看着杯子上蒸腾的热气,“这哪儿来的”,六爷一笑,“你猜啊。”说完他靠在了一旁的桥柱上,默然地看着桥下江边的喧闹,我无声的捂着手里热热的果汁,杯子里的热气飘散着,只觉得自己被这甜甜的温暖包围着。
  “哎哟”,一声痛叫突然从离我们不远处的黑暗中响了起来,六爷仿佛没听见似的,我则迅速转头望去,暗黑中传来一阵厮打的声音,“臭混蛋,你放开我…”,我一愣,然后就听见那个男孩子的脏话连绵不绝,其中大部分我都听不懂,个别能听懂的,只能让我红了脸。“石虎”,六爷突然抬高了声音叫了一声,“是”,刚才那个痛叫的声音赶忙应了一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就从黑暗中跑了出来,手里还连拉带拽地扯着个人影。
  “六爷”,那个大个子几步就走到了我们跟前,憨实的脸上带了些慌张,他鞠了个躬,“真对不起,打扰您了吧,这他妈浑小子属狗的,偷钱被老子逮到了,还敢上嘴咬,你个小王八崽子…”,他说一半,眼光无意间与听的目瞪口呆地我一对,脸立刻红了起来,期期艾艾地住了嘴。“嗤嗤”, 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几声压抑的笑声,“老虎,你嘴巴放干净点”,一个低沉却强忍着笑意的声音在黑暗中传了过来。这个大个头立刻回头大吼,“洪川,都是你们几个混蛋,看这小子偷我钱不提醒就算了,还让我在六爷跟前出丑。”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这个石虎虽然嗓门大,但是人很直率有趣,至于那些脏话,我就当作没听到好了。听见我笑,这个大个子马上就红了脸,冲我不好意思的笑,又不敢多看我,“好了,这怎么回事儿啊”,六爷温润地问了一句,依然侧头看着江面,听声音并没有生气。一个灵活的身影从黑暗中闪了出来,他眉目精明,我立刻就认了出来,一般守在六爷身边的都是他---洪川,想来他们从学校那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们吧,那时我的感觉并没有错。
  “六爷,方才老虎去买果汁,不知怎么地被这个小子踪上了,我们看见的时候,他已经下手想偷了,手艺还真不错,老虎差点都没发现,我们想抓着他带到一边的时候,他突然咬了老虎一口,这才打扰到了您”,洪川一本正经的报告着,嘴角却还是向上翘着。石虎在一旁气呼呼地说了句,“臭小子,你属狗的啊”,一直在跟他挣蹦个不停的小男孩又骂了他一句,我还是没懂,石虎的大脸气得发白,洪川却笑了出来,六爷的嘴角也微微一翘。
  看着石虎那蒲扇般的手掌高高举起,六爷淡淡说了句,“行了,你被这么个孩子踪上了都不知道,还打什么”,石虎那大块头立刻缩了起来,嘴唇蠕动着却什么也不敢辩解,“他干净吗”,六爷看了眼那个身型细小的男孩子,“干净,我搜过了”,洪川点了点头。“唔,那让他走吧”,六爷一挥手。“哎…”,石虎又吼了一声,一下子把那个孩子甩到了我面前,自己却用力甩着手,“你个小混蛋,又咬我。”
  摔到我眼前的孩子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长相,身上穿的虽有些油污但不算很破烂,虽瘦但那道浓眉却显出他倔强的性格,突然觉得他和石头有点像,都是倔倔的。他麻利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石虎“呸呸”了两声,又用力擦了擦嘴唇,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嘴唇干燥地都是破皮,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苍白。
  他转头很渴望地看着我手中的果汁半晌,接着抬头顺便似的打量了我一眼,一怔,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有些尴尬地掉转了目光,洪川闪电般地一巴掌打在了他头上,“看什么看,还不走。”这个男孩怒视了他一眼,洪川收起了笑容,脸色一沉,那个男孩哆嗦了一下。
  “行了,让他走吧”,六爷转回身来,冲洪川一扬下巴。男孩闻言看了六爷一眼,他一愣,眨了眨眼,然后好象刚认出六爷是谁似的,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跑。“哎”,我下意识地出声叫了他一声,他虽然停住了脚步,却防备的看着我,我一笑,把手里的杯果汁递给了他,“这个,你拿去吧,我还没动呢,真的,干净的。”
  他无声的看着我,“咣当”突然桥下一声巨响,我吓得一哆嗦,忙回了头去看,洪川快走两步往下探头看了一眼,对我和六爷一笑,“没事的,驳船靠岸而已,看来是个新手。”我点点头,再回过头来,那个男孩已经不见了,我伸了头往远处看,一个人影都没有,“小姐,您别找了,那臭小子已经跑了”,一旁的石虎憨声说了句。“喔…”,我点了点头,总觉得那个孩子好象很想要那杯果汁,所以他才想要偷钱吧。
  “你们几个都散了吧,退远些,不用跟的这么紧,没事的”,六爷吩咐了声,“是”,洪川一躬身拉着石虎又闪回了暗处。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突然觉得冷了起来,我悄悄地啜饮了一口果汁,胃部顿时暖和了起来。“为什么要把果汁给他,可怜他?”,我一抬头,六爷正凝神看着我,我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很想要,所以就想给他了,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六爷微眯了眼看着我,却一言不发,气氛有些诡异,我别扭地抿了抿嘴唇,没话找话地问了句,“那您为什么放他走?他可是想要偷东西的”六爷眼光闪了闪,“偷东西也是活下去的一种方法”,我一愣,从来没听过这种论调。“是吗?”我喃喃说了句,“那干嘛不给他些钱,这样他就不用偷了,不是更好”,六爷看了我一眼,转回了身子去看着江面,冷冷地说了句,“没人能靠着施舍过一辈子”,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三,跟刚才那个小子也差不多”,我正想着六爷方才说的话,他低沉缓慢地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一怔,抬了头去看他。六爷背对着我,看不见表情,“我爸在我八岁那年没了,我也从没见过我妈,我记得那个时候只想着,每天能吃饱肚子,然后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像我爸曾经拥有的那样,叶展也是如此,他什么也不顾地跟着我,还有青丝…”
  说到这儿,他回头看看我,嘴角拉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为了这个目的,我什么都干,多脏多苦都不怕,就是流血我也在所不惜,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直到有一天,我差点连命都没了。”听着他轻描淡写地叙述着过往,我的心却越来越痛,恍惚间,方才那个瘦小的男孩与眼前的六爷合二为一。
  说到这儿,他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我从没见过的柔和,甚至说我从未想过,在六爷的脸上能够看到这个表情。“我无意中帮了一个人,其实一开始并没打什么好主意,结果最后却是她救了我,还把我带回了家,请医生来救命,九死一生之后,我发现,我从没睡过那么软的床,吃那么美味的东西,她让我去读书识字,她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温暖,更重要的是,最后她还让我带回了叶展和青丝。”
  我安静地听着,心跳却越来越快,那天霍先生未说出口的秘密,方萍意有所指的忠告,‘陆城心底一直有个女人…’,那句话就在我脑海里回响着,震得头嗡嗡的,“我知道,她姓陆,对吧”,恍惚中突然听见自己哑哑了问了一句,不禁吓了一跳,人立刻警醒了过来。六爷缓缓地回过了身,他的表情有些悲哀,“对,她姓陆,陆风轻,陆家的大小姐,我大哥的亲姑姑,你的笑容,和她很像…”
  “喔…”我钝钝地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对于我并非陌生,也许不管是上流社会也好,下层社会也罢,人与人之间没有永久的秘密,方萍早就跟我提过了这个名字,十几年前,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一种风尚,她的穿着打扮,她的妆容发型,她喜爱的乐曲,甚至是她弹琴时的习惯动作,都是上海滩的淑女们竞相模仿的。
  陆风轻带陆城回家的那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按道理说应该早就嫁人了,可是为了一个父母之间的誓约,她一直都在等待着,等着那家的少爷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结婚。她曾和我现在一样,也上洋学堂,琴棋书画什么都学,虽然容貌品行出众,但为人却是开朗大方,而那时候陆家的当家人,还是陆仁庆的父亲,陆风扬。
  方萍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脸上做了一个咧嘴的表情,虽然这些闲言碎语是听上一辈人们讲的,但是这个陆老爷好象极其的不好惹。具体的经过她也不是很清楚,好象那位陆小姐爱上了别的男人,就如同丹青一样。只不过丹青成功了,而这位陆小姐一番抗争之后,却依然还得去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嫁到哪儿去没人知道,上海滩最风光的女人却嫁得悄无声息,只是嫁到那家没有多久,她就和陆家断了联系,陆家想尽了一切办法却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虽然这一切都只是人们私底下的传言,但是方萍玩味地说了一句,传言往往就是真相,只是对某些人有益,某些人无益罢了,更何况从那以后,在上海没人敢在陆家人面前再提陆风轻这个名字。
  现在听六爷这么说,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可看着他的表情我又觉得很难过,忍不住对他伸出了手,六爷愣了下,看着我伸出的手半晌。他手突然一动,我的手立刻被冰凉地触感包裹了起来,那种冰凉似乎不是因为寒冷的空气,而是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我笑了下,翻手握紧了六爷的手,然后把果汁塞到了他手里,一起用力握紧,他顺势靠在了我的身边。
  我轻轻地朝我们紧握的手上哈了几口气,“现在感觉好些了吧”,六爷无言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见我抬头问他,他怔忡了一下,好像一下子从回忆的迷雾中醒了过来,微微一笑,“嗯,很暖和,谢谢你。”我嘿嘿一笑,低头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他,不然憋在我心里难受,“您今天找我来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吗” 六爷眸光一闪,“也不是,随便聊聊。”
  “喔”,我嗫嚅地又问了一句,“那,我和那位陆小姐长得很像吗”,六爷没说话,只是上上下下的仔细看了我一遍,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长相…倒不是很像,只是你们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太相似了,都是,嗯…很温暖”,六爷边说边皱起了眉头,好像这样柔软的词汇让他说出来有些别扭。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多少觉得好过了些,虽然打从心底里希望看到六爷的出现,但如果只是因为我和某个人长得像他才出现的话,我心里就不只是尴尬和难过两个词可以形容的了。‘你也知道,冷血动物最喜欢的…就是阳光了’霍先生那天说过的话,不期然的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不觉的六爷很冷血,况且我自己也很喜欢靠近温暖,而六爷,他给我的感觉就很温暖,如果我的笑容让他觉得暖和,他喜欢靠近我又有什么不对。
  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的解释很说得通,心里立刻释然了起来,我看着六爷的脸色,小心地问了一句,“那她现在…”,六爷下颚一紧,过了会儿才说,“她嫁人了,而且离你的家乡并不远。”说完他转头盯住了我,慢慢地说了句,“清朗,云,是你的本姓吗?”
  看着六爷带了一点点期许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让我心里一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放开了他的手,把他手里的果汁拿走放在了一旁,然后扯松围巾,解开领口的口子,把那个翠牌从我贴身的衣物里拉了出来,放在了六爷的手上。
  六爷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的动作,直到我把翠牌放入他手中,他的手轻颤了一下,好像被我的体温烫到了一样。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东西半晌,然后才慢慢地拿到了眼前仔细地翻覆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我忍不住垂了眼,那牌子上正面就刻着两个篆字,‘云氏’,另一面则是我的生辰八字,林叔说过,这是我出生后,我母亲亲自给我戴上的。如果我长得像那位陆大小姐,也许还有别的可能,但现在…看着眉头却皱越紧地六爷,唉…我低低地叹了口气,他注定要失望了。
  那块翠牌突然出现在我鼻子底下,“还给你,还有…谢谢”,六爷哑声说了一句,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六爷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在灯光的映射下,多少有点苍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点点头,把那块翠牌收了回来,“嘶”,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那块翠牌正冰冷的贴在我的胸口,凉的让我的肌肤觉得有些刺痛。
  六爷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龇牙咧嘴的,眼光却好象穿透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他眨了眨眼,突然用力抹了把脸,然后冲我一笑,好像强把自己从什么东西里挣脱出来了一样。他低头看了看放在一旁的果子汁,“这个好像凉了,要不要…”,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冷了,而且不也不是很喜欢喝甜的。”
  六爷“唔”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扭了头去看江面,一时间我也找不到其他的话来说,长时间的沉默让人觉得尴尬,看着六爷显得有些寂寞的背影,我喃喃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虽然低,他还是听到了。六爷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有些好笑地说了句,“干吗道歉,这个,不关你的事。”看他肯跟我讲话,我放松了些,心底的问题脱口而出,“您和那位陆小姐失去联系了吗?”
  六爷一愣,然后扭回头不再看我,我懊恼自己怎么会问这个蠢问题,正心慌地想着怎么补救,“没错,我只和她相处了不到一年,老七和青丝来陆家没有几天,她就嫁人了,就为了那个约定,哼。”六爷说到最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冷。
  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下意识地说道,“也许有一天就找到了,好人都会有好报的,那位陆小姐一定是个大好人,所以老天爷会保佑她的,墨阳也很好,所以虽然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他依然没事的回来了,所以,所以…”
  一时间我有些词不达意,那些心里想说的那些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清楚,一开始六爷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看我紧张地一直所以所以的,他淡淡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的,不过,我不信老天,我只信自己,我一定要找到她,那怕只有一点可能,我要报答她那份恩情,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那时候不能帮她的,现在我可以…”,六爷的声音越来越低,紧握的拳头也“喀吧”作响,最后的一句话我伸着耳朵也听不太清了。
  看着六爷面沉如水,显然不想再多说半个字,我就想把这个话题转开,可说什么呢,“喔…啊,对了,七爷是不是从小就长得很好看啊,我们学校里好多女生都特别的,嗯…特别的欣赏他”,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词汇。说实在的,那些女生说起叶展时的样子,按照洁远的说法就是,肉麻的你鸡皮疙瘩掉一地都带响儿!
  这个问题让六爷怔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呵呵”轻笑了出来,听我提到叶展,多少让他的脸色回转了起来,他显然明白我方才说的那个形容词有多保留。不再说之前的那个话题,他的神色明显地轻松了起来,他回忆似的说了句,“是啊,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女孩呢,虽然脸脏了点。”我“噗哧”一笑,“真的啊,那后来怎么知道他是男孩的?”六爷嘴角一勾,“没有哪个女孩会上来就给我那么重的一拳,然后被我打得起都起不来,还不哼一声的”,说完六爷好像有些不忿地又说了句,“要不是以为她是女孩,哪有机会让他打我那一拳。”
  看着六爷脸上居然带了些孩子气,“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想想那种状况一定很好笑,六爷见我笑得开心,人也轻松了起来,翘起的唇边有着一个浅浅的酒窝。“那你们为什么打架呀”,我好奇地问了一句,“还不是为了青丝,当时他误会了,这小子,从小到大也不知道为青丝打了多少架”,六爷说到这儿摇了摇头,笑容又敛了起来,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也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洁远她们以前说过的,为了那头长发,曾经有人送过命…
  眼看着六爷眉头皱起又要冷场,“嗯哼”,我赶忙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说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六爷显然很感兴趣,他认真地听着,偶尔还会发问,也许他还想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出来。我也无所谓,只要他想听,听了又会笑,那我就说,只不过关于墨阳和丹青的情况我都是一带而过,好在他也没多问,其间六爷也或多或少地说起一些他和叶展,陆青丝的一些往事,但对于陆风轻却只字不提了。
  说着说着,原本刻意而为之的谈话,渐渐变成了没有拘束的闲聊,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我也从没想过自己这么能说,只是看见六爷偶尔闪现的笑容,就让我停不了嘴。正说到小时候第一次和墨阳学英文的趣事,六爷听到我把英文误认为广东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呜”,一声响亮的汽笛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让我吓了一跳,立刻停了嘴。
  六爷还好,他回头看了看江面,又看看四周,微笑着和我说,“好久没这么轻松的聊天了。”他一边笑着,一边伸手从怀里掏出块金表,轻轻一按,“啪”的一下,镌刻着繁复花纹的表盖子立刻弹了起来,“嗯,快七点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竟然和你说了这么久。”
  我不禁有些尴尬,突然发觉今天的自己好絮叨,就用力清了清嗓子,“对不起啊,让您听我唠叨了这么久”,我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六爷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就“呵呵”轻笑了起来,“傻丫头,我要谢谢你才对,今天和你聊天,我…觉得很开心”,说着他突然伸手帮我拢了一缕碎发到耳后,我微微吃了一惊,却不想躲,只是对他一笑。
  六爷好象比我还要吃惊似的,手放在我耳边,脸上的表情不免有些尴尬,但是我的笑容却让他放松了下来,他慢慢地收回了手,那个酒窝又浅浅地弯在了嘴角,我傻傻地看着。“哧哧”,突然一阵压抑地闷笑声从一旁的黑暗里飘了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六爷用手指捏了捏眉间,然后有些无奈的吁了口气,他沉声说了一句,“老七,你怎么过来了?”
  我大惊,叶展来了,那方才六爷帮我拢头发,我又傻笑什么的,这叶大少爷不就都看在眼里了吗,想想那个无赖至极的笑容,立刻我就觉得自己的脸热的都能蒸饼了,心慌地把身子背转了过去面向江水。虽然这很傻,但是眼不见心不烦,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六爷见了我的举动也没说什么,只跨前一步挡在了我身前。
  “六哥,我发现你很讨小姑娘喜欢,原来有个霍家小姐,现在又有…”叶展嬉笑的话音越来越近,可说了一半突然没了下文。我忍不住皱了眉头,洁远的那点心思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目了然吧,虽然叶展只是玩笑着说,并无半点恶意,可我还是不高兴他这样说。正想着,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了下,我下意识地回头,叶展那张俊俏的脸豁然就在眼前,他咧嘴一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闪着微光,“小丫头,看我六哥都看傻了吧。”
  “胡说些什么呢,一天到晚老没个正经”,六爷蹙起眉头说了一句,叶展“嘻嘻”一笑,“六哥,你那是假正经,男人喜欢看美女,女人喜欢看俊男,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说,这很多挺正经的事,就是被你们这些老古板给说得不正经了”,说完他冲我一笑,“是吧,清朗。”第一次听他这样叫我的名字,我不禁一愣,一旁的六爷却没好气地说了句,“歪理。”
  叶展对六爷做了个无赖的笑容,然后对我说“清朗,你以后就光明正大的看吧,嗯”,“嘻嘻”,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洪川几个人都跟着笑了起来,突然发现石头也站在那里,见我看过来就冲我挤眉弄眼,我脸一红。叶展见我说不出话来,就带了两分得意,几分逗趣地看着我,六爷瞪了他一眼,他也不在乎。我突然发现叶展虽然总是一副好象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花花公子模样,但是他其实也挺孩子气的,在六爷面前,我甚至觉得他的行为就像耍赖。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 叶展却是一愣,“你笑什么,觉得我说的对还是不对”,看着他那张俊俏到点子上的脸庞,却带了点防备,我突然觉得今天晚上那些话题所带来的沉重消散了好多,也有了些玩笑的心思,就点点头,“您说的对,不过我对美女没兴趣”,说完故意地扫了他一眼,叶展先一愣,没等他风云变色我立刻把头转向了一边。“嗯哼”,六爷清了清嗓子,“好了,别说闲话了,老七,有事吗”,他的嗓音好象被什么噎住了。
  “喔,也没什么,上次答应了霍大小姐送她一套英国骨瓷花瓶,本来想派人把东西送到府上,不过正巧遇到你们,就想着让我们的云小姐拿回家去也就是了。”叶展的声音懒洋洋的响起,听着好象没有生气,我偷眼看了他一下,他正眯着眼盯着我看,我忍不住一笑,他没想到我会笑,眼光闪了闪,就对我说,“好了,你去找石头吧,东西就放在我车上”,说完他对不远处的石头做了个手势。
  “好”,我冲他们点了点头,就转身往石头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了叶展的嘀咕声,“六哥,这小丫头怎么见了你就那么乖巧”,我脸不禁一红。六爷轻哼了一声,然后他们说话的声音就低了起来,我明白茶具不茶具的只不过是个把我支开的借口,我快步走开了。
  见我走了过来,洪川他们都恭敬的弯了弯腰,石头笑嘻嘻地跟我说,“清朗,那你跟我来吧,车子就停在前边了”,我笑着点点头。石头领着我往外走去,看着石头的背影,我突然发现石头高了很多,也壮了很多,看着就像个大人了。“清朗,你最近好吗”,石头头也不回的问了我一句,“嗯,挺好的”,我顺口答了一句,“喔”,石头闷声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才又问,“那,其他人好吗?”
  我脚步一顿,然后快走几步追上石头歪了头看他,“其他人,你指谁?”石头瞥了我一眼,他摸了下鼻子,“没谁,我就是随便问问”,看着他不自在的样子,我强忍住笑容,故作正经的说了句,“这样啊,那,其他人都挺好。”石头一愣,扭头看了我一眼,见我似笑非笑的,他脚步快了起来,喃喃说了句,“七爷说的对,大小姐都难缠。”我微微一笑,在他身后说了句,“那可不一定,秀娥也不是大小姐,可是她很难缠吧。”
  石头好象被什么拌了一下似的,身子突然踉跄了一下,我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这两个人见面就打,上次秀娥去接我放学,正好遇到他,结果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就差动手了,没想到这会儿,石头竟会主动问起她,回去一定要说给秀娥听。那花瓶的盒子不小,东西却不沉,我知道这种瓷器很薄,虽然远比不上宋代的官窑,但也算是精致了,而且因为船舶运输不易,只有上海那些大户人家才会有这种东西,也不晓得洁远什么时候跟叶展要的这东西。
  虽然和石头开了玩笑,但他还是很有风度的帮我把东西拿了回来,我顺便问了一下光头大叔怎么没来,石头却只是嬉笑,三言两语的支吾过去了。看着不远处的叶展正和六爷说话,他们背对着我,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洪川,他却没有拦我的意思,我就慢慢地朝他们走了过去。隔着还有几步远,就听见叶展难得认真的语气,“别想了,六哥,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我虽然和她相处的时间没有你长,但我和你一样敬重她”,六爷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叶展的肩膀。
  叶展和六爷同时回过了身来,对于站在不远处的我并不意外,叶展对我一笑,六爷却是无声的看着我,我不禁有些尴尬,好像偷听别人的谈话被抓到了似的。正别扭着,叶展打了个哈哈,“六哥,那我先走了,就按刚才说的办,那个小鬼子还是我先去会会他吧。”六爷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一句,“你千万小心,别莽撞”,叶展潇洒一笑,“放心吧,我要是莽撞,就不会正好碰到你了,再说还有赵叔呢”,说话的时候他还冲六爷眨了眨眼,特意强调了‘碰巧’两个字,六爷冲他一挥手,他笑着一闪。
  “清朗,咱们订婚宴上见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叶展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对我笑说了一句,“一切顺利”,我喃喃地复述了句,他什么意思,是指他自己,还是指…我迅速的回过了身,却只看见叶展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里,石头对我挥了挥手,就转身追了过去。
  “咱们也走吧,快八点了,我送你去贝克”,六爷走到了我身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喔”,我答应了一句,赶忙追上了他的步伐。直到坐上了车,我还在想着方才叶展那句意犹未明的话,可又不敢去问六爷,只能安慰自己一定是多想了。恍恍惚惚间,就听见洪川说了声,“六爷,马上就到了”,我抬头往外一看,果然,不远处贝克的招牌正闪着霓光。“唔,别停到门口了”,六爷吩咐了一声,然后侧头对我温和的说,“清朗,一会儿到前边你就下车吧,这样,你也方便些”,“好”,我点了点头,突然发现一路胡思乱想中马上就要和他分手了。
  “六爷…”,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问他,“什么”,看我吞吞吐吐的,六爷微微笑了笑,就略低下头靠近我,一股极淡的烟草味道飘了过来,我一咬牙正想豁出去问他,就听见前面坐着的石虎憨声憨气地说了一句,“咦,那不是大爷和小姐吗。”我就看见六爷眸光一闪,他坐直了身子向车外看去,洪川的车速立刻慢了下来。我也顺势扭头向窗外看去,果然是陆仁庆和陆青丝,陆仁庆正在和一个身材略胖的男人说着什么,我仔细看了下,发现是苏三小姐的老爹苏国华。
  看样子他们是吃完晚饭正在送别寒暄,站在车边的陆青丝带的帽子垂着一袭面纱,看不太清表情,她好像正在送女眷。车里有人影晃动,车外还有两个女人正等着上车,其中一个正是苏雪莹,站在她前面的那个女人正在弯腰上车,我不禁愣了下,车子从他们跟前一滑而过,我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那辆车。
  “怎么了”,六爷问了一句,“啊”我回过了神来,“喔,没什么,我好像看见苏雪莹了”,我强笑了下,心里却开始发慌,方才一闪而过的那个身影,不像是苏家的另两位小姐,但我为什么觉得她似曾相识呢…
  婚宴(上)
  “啊...”,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明明很困,困的太阳穴生疼,却说什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被子都被我绞成了一团。没办法,我还是推了被子坐起来,将枕头垫到了背后,然后再把被子拉到下巴上,就愣愣地看着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发呆,今天发生的一切,立刻就如同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转着。
  心里乱乱的,今晚和六爷交谈的点点滴滴不时地回响在我脑海中,叶展临别前那意有所指的笑容,还有一闪而过的那个女人弯腰上车的侧影。我怎么想着都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到底是谁,只能告诉自己也许是哪个苏雪莹要好的亲朋,我曾见过一面的。
  和六爷分别的时候,因为那个女人的侧影,搞得我有些心烦意乱,也就没有再把原本想说的话说出来,六爷也没追问,只是在车子临开走的时候,从车窗里探头说了一句,“下次有机会带你去坐船”,然后不等我说话,就吩咐洪川开车走人。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原来一晚上我对那些驳船,渔船,运货船探头探脑的样子,他都放在了心上。再后来见了洁远和方萍,自然又是一番拷问,虽然笑闹居多,但也不乏试探,好在洁远见我语言简洁,显然不想多说,就拦了方萍,不让她问东问西的。
  见方萍蹙着眉头还是不放心的样子,我只拍拍她的手,告诉她,“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的,放心吧”,虽然我对六爷他们的看法和方萍,霍先生这样的人截然不同,但我还是很感激和珍惜方萍对我这个朋友的关心。
  方萍听我这么说,也就展颜一笑,“清朗,你这么聪明,当然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像某人”,说完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拿着花瓶左看右看的洁远。洁远听见这话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方狐狸,就你聪明,我倒要看看,等你哪天碰到这些事的时候,有多清醒。”方萍嘻嘻一笑,推了碟点心到我面前,顺便也从盒子里拿起一个花瓶玩赏着。
  洁远瞥了她一眼,“你小心点啊”,她自打见了那套花瓶,就是万分的喜欢,我问她什么时候和叶展要的,她看了我一眼,有些神秘兮兮的一笑,“这是个打赌的彩头”,说完欣赏地拿着那个花瓶在灯光底下看成色,边看边说,“叶大少爷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不过言而有信这点还是很让人欣赏的,谢谢你啦,清朗。”她冲我挤了挤眼,我一愣,“喔,别客气,只是顺便帮你拿回来。”
  一旁啜饮着咖啡的方萍轻笑了一声,“她可不是谢你这个”,“啊”,我看看方萍又看看洁远,她什么意思?洁远用手肘推了方萍一下,然后对我说,“别听她胡说,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我也无所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洁远和方萍之间的挤眉弄眼我也不想探究,只是安静的跟着洁远回了家。
  到了家,洁远把带回来的蛋糕交给了秀娥,就听见秀娥跟我讲,丹青今天收到了定做好的一些礼服,正在验看,说是我们一回家就让我们过去找她。洁远一听就兴奋的拉着秀娥往楼上冲,一边跑一边冲我叫,让我快点。我苦笑着看着手里的花瓶盒子,想着还是先把这个东西给她放好再说,洁远珍惜的东西向来不喜欢外人碰,家里的佣人都知道。
  她原本的房间就是我现在住的那个,自从我和丹青搬来了之后,她就让给了我,我原本很不好意思,但是洁远笑眯眯地说,反正她也不经常住,留着也是浪费。现在她要是过来留宿,就住在了霍先生书房边的小套间里。我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霍先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军装的人。
  我歪头看了那个人一眼,一下子就认出了是那天晚宴上,和霍先生很亲密开玩笑的那个年轻军官。霍先生好像要出门,他一边穿外套一边回头说,“启松,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咱们先过去看看,过几天就知道结果了,一旦成功,你我…”,他话没说完,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军官一眼看见了我,他停住脚步看着我,霍先生话音一顿,立刻转了头来看向这边。
  见是我,他微微怔了下,就笑着走了过来,“清朗,你回来了,洁远呢,你们要的书都买到了?”“是,洁远去找丹青了,我帮她把东西放好就上去”,我微笑着说了一句。“唔,这样…”,霍先生点了点头,他话未说完,身后的那个军官走上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着说了句,“长远,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喔,瞧我,差点给忘了”,霍先生轻笑了下,对我招招手,“来,清朗,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郭启松,是我们军需处的科长,年轻有为,我们是至交”,郭启松一笑,“长远,你这可是高抬我了”,说完对我“啪”的敬了一个礼,“云小姐,其实我在陆家晚宴那天就见过你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自我介绍而已。”
  我被他那个立正吓了一跳,听他这么说,我只能礼貌的点了点头,“您好,很高兴认识您。”“好了,好了,你再吓到我们清朗,改天有机会你们再聊,咱们先去办正事要紧”,霍先生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然后扭头对我说,“清朗,回头跟你姐姐说一声,我出去一下,有点急事,晚上有可能不回来了。”
  “喔,我知道了,那您路上小心”,我点点头,霍先生一笑率先而行,郭启松则对我笑说了句,“云小姐,希望下次有机会和你好好交流下,我听长远说你画的一笔好丹青,我对那个也很感兴趣”,听他这么说,我客气地笑了笑,“您过奖了,只是兴趣罢了,不值一提”,他微微一笑,没再说话,利落地转身走了。
  不晓得当时霍先生急匆匆地去办什么事呢…“扣扣”,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声,我一怔,下意识地问了句“谁呀?”“清朗,是我,你要睡了吗”,丹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姐?喔,没呢,你进来吧”,我赶紧钻出被窝就在地上找鞋。门轻轻一响,丹青已经轻巧地闪身进来,“哎,你别起来,小心着凉,听到没,快回去”,丹青快走两步按住了我,就把我往棉被里推,自己也跟着钻了进来。我一笑,拍好了枕头,再拉上被子,我和她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我俩对视了一眼,同时“扑哧”一笑,“好久没在一起睡了,清朗,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丹青边说边帮我又掖了掖被角儿。我一笑,自然不能说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想得头疼所以睡不着,“没事儿,可能是在贝克咖啡喝多了,虽然困,但就是睡不着。”“喔,那东西是得少喝,睡觉不好而且还伤胃呢”,丹青在被子底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乖乖地点头,顺口问了一句,“姐,你怎么也没睡,霍先生还没回来吗?”,“嗯”丹青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我,“哎,你怎么还霍先生霍先生的,应该叫…”,话说一半,她自己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我嘿嘿一笑,悄声说,“应该叫什么?”“你个小丫头,居然敢来消遣我”,丹青挑高了调门,然后就伸手到我腋下挠痒痒,我边扭边“哈哈”地笑了出来,丹青赶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嘘…”
  虽然她的手拿开了,我还是忍不住的又笑了两声,丹青笑着瞪了我一眼,帮我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然后就和我又靠在了一起。“我也不知道,反正今天晚上就是睡不着,可能是看见那些礼服,再想想过几天的婚宴…”,丹青又开心又含蓄地一笑,“因为睡不着,就来找你,想看看你睡没睡。”
  “喔…对了,姐,我忘了问你,你日子定了没有”,我靠在丹青的肩头轻声问了她一句,丹青歪头用脸颊亲密地蹭了蹭我的额头,“也就是最近了,因为请帖什么的都要提前印制,长远说,一定要让我有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订婚就先当练习了”,说完她幸福地叹了口气。我抬眼看了看丹青,炉火的微光折射在了她脸上,显得她的面部表情万分柔软,那样柔和的线条真是难描难画。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一句诗突然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我赶紧用力地甩了甩头,怎么会想到这个,真是…“清朗,你没事吧”,丹青奇怪的问了我一句。“啊,没事,没事”,我赶紧说了句,“切”丹青轻哧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靠得我更近,我俩就这么安静的靠在一起看着炉火。
  “对了,清朗,你觉得今天那个郭启松怎么样啊”,丹青突然问了一句,我一怔,“他,呃…还好吧,我又不了解他。”丹青扑哧一笑,“以后说不定就了解了”,听着丹青好像话里有话似的,我直起身子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丹青一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随口说说,今天咱俩一起睡吧,明天周末,你陪我,再叫着洁远,对了,也带上秀娥那丫头好了,咱们去看看百乐门饭店的那个宴会厅,还有梳妆室什么的,长远说已经和饭店的经理打过招呼了。”
  “喔,好呀”,我点点头,丹青转手扯出了我们背后的枕头,用手拍松了,这才拉着我躺下,又把被子给我裹好,甚至像小时候一样,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部。我本来想笑,却发现自己眼睛酸热起来…我哑声说了句,“姐,你一定会幸福的”,丹青闻言睁开了眼,看了我一会儿,她秀丽的脸庞上都是温柔,“嗯,我幸福也一定会让你幸福的”,说完她做了个鬼脸,玩笑似的说了句,“也给你找个好丈夫。”
  我咧了咧嘴,“无所谓,随缘吧”,丹青呵呵轻笑了声,“瞧你,上了几天洋学堂,倒学得深沉了”,我微微一笑,又问了句,“墨阳什么时候回来,不会赶不及吧。”墨阳在上海一家报馆找了份体面的工作,那里的主管很器重他,前两天说是跟着总编辑去了天津,好像要在那边开个分馆什么的。“当然了,他要是敢迟到,我一辈子都不理他了”,丹青说完一笑,“估计下个星期二三也就回来了,好了,睡吧。”说完丹青伸手揽住了我,我心里依旧有着七上八下的感觉,但不知不觉中就在丹青熟悉味道的包围中睡着了,居然一夜无梦…
  “天啦,这里好漂亮,清朗你看,那个好亮,还有那个,还有…”秀娥兴奋的都有些哆嗦了。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时地指着百乐门饭店那些金碧辉煌的装饰发出惊叫,身后的张嬷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谨小慎微的生怕走错了地步,一时半会儿倒顾不上秀娥的大呼小叫了。丹青心情极好,她和洁远手拉着手走在前面,那个饭店经理一直毕恭毕敬的在给她们讲解些什么,洁远偶尔还会问些问题,丹青却是一直优雅矜持地笑着。
  “云小姐,这里就是化妆间了,您的礼服和其他用具都可以提前派人送过来,来,请进”,饭店经理轻轻推开了一扇门,我跟着丹青她们走了进去,这间屋子非常的宽敞,装饰成了英式田园风格。我没有仔细地听饭店经理的讲解,就走到窗边拉开了落地窗帘,波涛滚滚的黄浦江立刻出现在了眼前。各种各样的船舶正杂乱又有序的在码头进出着,想想昨天六爷曾答应我,带我去坐船,我忍不住仔细打量起那些船来,我知道六爷手下有一个不小的船务公司,不知道那艘船是属于他的呢…
  “清朗”,秀娥突然悄悄走上来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头看她“怎么了”,“我想那个了,你陪我去茅房好不好”她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我咧嘴一笑,转身看着正指挥侍者们上茶的经理,也没太好意思问他,就对洁远和丹青做了一个我们这些学生才明白的手势。洁远点了点头,丹青却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洁远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丹青一笑,冲我一扬下巴,我拉着秀娥就出去了。
  可能是快到中午了,进饭店的人明显的多了起来,秀娥这会儿倒安静了起来,我找了个侍者问明盥洗室的方位,就带着秀娥顺着走廊找了过去。一到地方,秀娥就急匆匆地奔了进去,我对方才经过的大厅里,摆着的那些山水画比较感兴趣,想着秀娥怎么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出来,我就溜达着走了回去。
  刚要进入大厅,门口的侍者恭敬的领了几个人进来,我随意的扫了一眼,一愣,领头的竟然是苏雪莹,我下意识地躲在了厚重的帘幕后面。“雪莹,咱们今天吃什么呀”,一个我也认识的女同学一边摘着自己的皮手套,一边问,旁边的几个女孩随声附和着。苏雪莹挥退了侍者,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等我那个堂嫂来了问她吧,今天是我爹出钱叫我请她来吃饭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呗。”那几个女孩看她脸色不佳,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个女孩才小心地说,“雪莹,你们家怎么还有那样的亲戚啊,看着挺…呵呵”,她干笑了起来。
  “行了,你们不用说得那么客气”,苏雪莹白了她一眼,“她是我乡下堂哥刚娶的媳妇,送来上海见见世面,本来就是小地方的人,也不是正室生的,家境勉强还配得上,我也懒得问她具体情况,无非就是个小地主罢了。要不是我那个堂哥体弱多病,需要冲喜,那轮得到她呀,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哼。”
  苏雪莹一屁股坐在了大厅的长沙发上,其他的女孩也都不敢坐,只是围着她说笑。“那你爸对她还挺好,还让你来招待她,听说昨天晚上你们家请陆家大爷吃饭,还带着她去了”,一个女孩耸耸肩说了句。
  “别提了,还不够丢人的呢,要不是我爸看在我乡下叔叔的份上,才不会管她呢,你们不知道,我家里工厂进的那些原料,都是我那个叔叔田里收上来的,他可是个大地主,拥有多少土地,你们想都想不到,他的东西又好又便宜,毕竟是自家亲戚嘛,所以了,怎么也得招待她一下啊…好了,说点别的行不行,今天请你们来做陪客,你们光吃就好了,别那么多话啊”,苏雪莹皱着眉头吩咐了一句,那些女孩忙讪讪地答应了。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个女人身影,应该就是苏雪莹说的那个堂嫂吧,可我为什么会看着眼熟呢…那些女孩的话音刚落,一个苗条的身影就从饭店正门走了进来,只是低着头,给人感觉好像不太自信,有些畏畏缩缩的。苏雪莹优雅的站起了身,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堂嫂,你可来了,我们都等你半天了”,那个女人赶紧快走了两步,有些讨好似的抬头一笑,“对不起啊,雪莹,我来晚了。”
  我瞠大了眼睛,“啊”,一声惊呼在我身后响起,我如雷击般回身,一把捂住了秀娥的嘴,就看见她的眼睛死命的瞪大了,呼吸一下下的喷到我手上,热的烫人。这时耳边传来了苏雪莹那有些刻意的笑声,她们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俩,声音渐行渐远,我扭回头愣愣地看着那个苗条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阵阵发胀,怎么会是她,怪不得...怪不得我昨天看着她那么眼熟,徐丹萍,在那个家里,她曾经是那样的不起眼
  秀娥用她冰凉的手指掰下了我紧捂住她嘴的手,她惊恐地看了看我,又胆战心惊的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背影,然后哆嗦着说,“清,清朗…我没看错吧,二小姐,她,她怎么会在这儿呀…”
  我瞪着眼睛看秀娥,秀娥也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虚幻了起来,秀娥的脸也变得模模糊糊的,仿佛刚才一切看到的应该都是一场梦。“清朗…”,秀娥看我睖着眼睛盯着她不说话,有些害怕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如雷击般的打了个哆嗦,调头就往回快走。
  “清…”,秀娥吓了一跳,刚要大声喊我,自己忙把声调降了下去,快步跟了上来,一边小跑一边问我,“清朗,咱们去哪儿,啊,清…”,我顾不上和她讲话,只想赶紧找到丹青。眼瞅着那间化妆室就要到了,我加快了脚步,“砰”的一声,我用力的把门推了开来。
  屋里的人显然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张嬷吓得惊叫了一声,手里的披肩外套也落在了地上,那个经理端着个茶盘好像正在和洁远说什么,这会儿他弯着腰,扭头吃惊的看着我。洁远手里正端着一杯茶慢品,她半张着嘴,喃喃地问了我一句,“清,清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迅速的环顾了一下四周,丹青竟然不在屋里,“洁远,丹青呢?”我强自镇定地笑问了一句。“丹青?”洁远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喔,她也去盥洗室了,你们没碰到吗,哎…清朗,你别走啊,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秀娥…”,“哎哟,洁远小姐,你的茶都洒在衣服上了,快站住别动,我给您擦下”…不顾洁远在身后的叫喊,我转了身飞快地往盥洗室的方向冲了过去。
  一路上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脚步虽快,却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身后只传来秀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清朗,这边,这边近,我刚才就是从这儿插过来的,不用经过大厅”,秀娥突然扯了我一把,不等我说话,就领着我往一扇半开的门里面一扎。这好像是一间很大的宴会厅,有很多样式精美的门与之相连,现在没有人,四周的窗子上又都挂了很厚重的天鹅绒帘子,多少显得有些阴暗。
  一边快步走着,我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秀娥,你怎么知道这儿的”,秀娥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刚才出来看不见你,心一慌,就记不清来时的路了,误打误闯进来的,没成想,一打开门我就看见了你的背影,啊,到了,就是这个门,它就在厕所的旁边”,她边说边往一扇门跑去,我赶紧跟上。
  “吱呀”,这扇门多少有些沉重,秀娥费了点力气才把它退开了,她迈步前行,我紧随其后。“哎哟”,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前面的秀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住了脚,着急跟上的我猛地就撞上了她的后背,她头上别的花卡子一下子扫过了我的眼睛。
  我顿时疼得叫了出来,“秀娥,你干吗突然停下…”,我一边揉眼睛一边伸手去推秀娥,秀娥却不说话也不动,话未说完我也没了声音,泪眼模糊中,就看见丹青脸色煞白地站在盥洗室门口,她秀丽的杏眼睁得大大的,嘴唇却抿得很紧,胸口上下起伏着,眸光凌厉,看起来好像恨不得一下子让她眼前的那个人消失。
  她对面那个苗条的人影却好像打摆子一样的哆嗦着,她背对着我们,无法站稳似的用一只手撑在墙上,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听到我的声音,她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一下子就不抖了,等了会儿才慢慢地转过了头…她的眼睛瞬间就睁大了,好像见到了鬼一样,秀娥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我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秀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只觉得她手指冰凉。
  走廊里一时间没了声音,只能偶尔听到我们克制不住地粗喘声,徐丹萍不可置信的看了我和秀娥好一会儿,才渐渐相信了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她一手攥紧了胸前的衣服,大力的呼吸了几下,然后仿佛鼓起了全身勇气似的,转回了头去看面色冷冽的丹青,我就听见她嗓音抖颤地说了一声,“姐…原来,你们还活着”
  丹青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一言不发,徐丹萍哆哆嗦嗦地也说不下去了,我摒住了呼吸,耳边突然传来了很响的“咕嘟”一声,我一愣,抬头看去,这才发现是秀娥正在不停的咽口水。“咔哒,咔哒”,丹青慢慢的朝我们走了过来,她的高跟鞋一步步的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回响的声音很清脆,或者应该说是清冷吧…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我也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经过徐丹萍身边的时候,丹青停住了脚,却看也不看身旁的徐丹萍,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原本有些瑟缩的徐丹萍一愣,抬起了头去看丹青,嗫嚅着说“啊,姐,我是丹萍啊,你…”,丹青眼风一扫,她剩下的话顿时憋了回去。“我再说一次,你认错人了”,丹青灼然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徐丹萍的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怯懦地垂下了眼,不敢再与丹青对视。
  丹青盯了她好一会儿,徐丹萍根本不敢抬头,只是用手指不停的揉搓着衣角,一如从前在老家的时候,她见了丹青也是这副模样。也许是因为各自母亲的地位不同,虽然丹青也是妾室所生,但是丫头出身的三太太又如何能与备受宠爱的二太太相比较呢…我和秀娥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她俩。
  突然丹青一笑,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起来,她慢声说了一句,“不过,就算认错人了,你叫我一声姐姐,那也算是缘分,我收下就是了,这位妹妹,老话说得好,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也就不和你多说了吧,嗯。”看着丹青温和的笑容和毫无笑意的眼底,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徐丹萍怔怔地听完了丹青的那番话,眼睛一眨再眨,然后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丹青话里的意思,就用力的点着头,急于表白似的说“我,我明白,明白,姐…不是,我,我是说,我明白…”
  听着她辞不达意的表白,丹青微微地皱了眉头,一股混合了厌烦与无奈的表情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勉强笑了笑,“好了,好了,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不用这么认真吧,说不定,你今天晚上就把我忘了呢。”她这样一说,徐丹萍立刻捂住了嘴,只会傻傻地点头,我和丹青对视了一眼。徐丹萍向来胆小,就和她母亲一样,唯唯诺诺的只会缩在人后,从来不会做出头和出格的事,属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那类人,所以她应该没胆子去揭露丹青的来历。
  丹青说完这些话本来想走,犹豫了一下她又站住了脚,看了看四周,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这儿了,还有其他人来吗?”徐丹萍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丹青眉头一皱,见丹青不高兴,徐丹萍赶紧解释说,“我是说,我是跟我丈夫家的亲戚来的,咱们家里,啊,不是,我是说我家里的人并没有来上海。”
  丹青一愣,“你结婚了?”“嗯,大太太答应的亲事,家里的境况不错,只是我,我丈夫身体不是很好,但是对我…对我还好,这回是公婆让我来这里长长见识,顺便再带些货物过来,这里的亲戚对我也很好,带我四处见识…”徐丹萍的回答显得有些零乱,她似乎在拼命表明自己过得很好,说完她又做小服低地笑了下,笑容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应该是一种认命之后的幸福感。我不禁愣住了,认命也会变的幸福吗,我忍不住看了丹青一眼。
  丹青的表情变得有些怔忡,看着徐丹萍小心翼翼地笑容,她突然轻叹了口气,但没有再说话,抬脚就想走,“真受不了,我那个堂嫂不是掉茅坑里了吧,这么半天还不回来”,一个熟悉的抱怨声从不远处传了来,娇笑声中,就听见一个女孩戏谑的说,“雪莹,你讲话怎么这么难听,看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跟乡下人才呆了才几天啊,你也粗鲁起来了,呵呵。”
  徐丹萍一愣,她迅速的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头发,尽管那些一点都没有凌乱,然后就紧张地向走廊尽头处张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脸色阴沉起来的丹青,赶忙低了头。丹青回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就上下打量着徐丹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的那些所谓亲戚,就是指苏家人?”“是啊,你也认识…”,徐丹萍有些惊喜地的抬头看向丹青,丹青冰冷的表情却让她再也说不出来话来。
  那边的说笑声越来越近,丹青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冲我和秀娥使了个眼色,抬脚就走。我和秀娥赶紧跟了上去,正想着要不要拉丹青抄近路,就听见苏雪莹娇气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堂嫂,你在这儿干什么呀,我们等你半天了,你…”,她话说一半突然没了声音,然后又听她调高了调门,“哟,你怎么跟她们撞上了,还真是出门遇贵人啊,嫂子,虽说你嫁入我们家已经算是攀了高枝了,不过还是比不上有些人,那可真是麻雀变凤凰啊,你们说,是吧。”几声窃笑声顿时响起。
  秀娥拉了拉我的手,又偷眼瞄了下丹青,丹青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只是背脊挺得笔直。前面拐个弯就是大厅了,我忍不住加快了些脚步,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雪莹,你别拿我开心了,什么麻雀凤凰的,咱们走吧”,徐丹萍赔笑的声音响了起来,苏雪莹哼笑了一声,然后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看着丹青已经转过了弯去,我和秀娥赶紧就跟了过去,刚转过弯,就听见徐丹萍惊叫了一声,“你说什么,她就要结婚了?!”丹青的脚步顿了一下…
  “哎,丹青到底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坐在我左手边的洁远凑到我耳边悄悄地问了一句,我看了一眼另一侧面无表情望着车外的丹青,只能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可能她真的不舒服吧。”洁远扁了扁嘴,“喔,难道是吃坏肚子了,她从盥洗室回来之后就怪怪的,这可要小心,过几天就是她大好日子了”,我干干地笑了下。她大大的呼了口气,歪头又看了一眼恍如未闻的丹青,就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托着下巴无聊地看着车外。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方才回到化妆室的丹青再也没有心情,去听那个饭店经理的喋喋不休,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洁远不一会儿就觉得不对,找了个借口先让那个经理出去了,“丹青姐,你没事吧”,她关心地问了一声。丹青愣了愣神,才笑着说了句,“没事,喔,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洁远,要不然我们先回家去吧,回头再来。”“啊”,洁远一愣,赶紧站起身来走到丹青身前,“不舒服,哪儿不舒服,很厉害吗?”
  丹青一笑站了起来,“没什么大事儿,放心吧,就是不太舒服,咱们走吧,清朗”,“哎”,我赶紧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拉着一头雾水的洁远往外走。一出门碰上了那个经理,丹青却连话也懒着说,倒是洁远客气地找了个理由然后说过两天再来,那个经理自然是个精明人,不会多问,就毕恭毕敬的送了我们出去。到了门口,张嬷也脸色苍白得跟了上来,丹青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我看到她身后的秀娥就知道,这丫头一定是把碰到徐丹萍的事情告诉她了。
  徐丹萍应该不会说出去吧,这对她没什么好处啊,在老家的时候丹青虽然和她不亲,可也从来没有故意欺侮过她,只是彼此间没什么来往罢了。如果她是大太太生的,那现在肯定就麻烦了,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我忍不住捏了捏眉间,丹青一动不动,洁远却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笑了笑,示意我没事。
  突然想起方才徐丹萍说的,“原来你们还活着”那句话,不知怎的觉得很奇怪,最多应该也只是说我们失踪了才对,墨阳说过的,督军本来就有意放我们逃走,根本不会去老家找我们…想到这儿我不禁想起,那天我问墨阳他有没有回家去祭拜老爷时,他曾说过的那句话,“回家…哼,一次土匪还不够吗。”难道说…我突然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起来,大太太那张苍白冷漠的脸瞬时从我眼前闪过。她,有这么恨丹青和墨阳吗,或者说是恨那个夺走她丈夫的二太太,还有自己那个无情的丈夫,所以要毁了一切跟他们有关的人…
  “清朗,清朗”,洁远用力推了我一下,“啊”,我转头看向她,她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想什么呢,我都叫了你好几声了”,“喔,对不起啊,有事吗?”我赶紧笑着问了她一句。洁远一愣,然后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洁远边笑边指着我后面,“到家了,我的大小姐,你不下车,我怎么下去啊,笑死人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佣人正在门口恭敬地等着我下车,我脸一红,也顾不上在身后笑个不停的洁远,赶紧下了车,丹青却已经看不见了,见我伸头找,佣人机灵的说了句,“丹青小姐已经进屋去了。”“喔”,我点了点头,跟着出来的洁远却奇怪的说了声,“咦,我妈怎么来了?”我一怔,扭头看去,果然霍家的那辆汽车正停在一旁,心里突然一拧,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我心跳加速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我在心里默念着,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有多久没出现了,自从送走了霍先生那天开始,就再没有过了,就算是听到墨阳失踪的消息时也没有,我也一直都是靠这个安慰自己,墨阳没事,因为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可现在…“清朗,你怎么了”,洁远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她惊叫了一声,“哟,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啊,没事吧?”我赶紧笑着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洁远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啊,刚才丹青的脸色简直就是乌云罩顶,这会儿你的又白的跟活鬼似的。”
  “我没事,可能是天太冷了,咱们别在门口站着了,赶紧进去吧”,我一边说一边拉着洁远往屋里走。洁远嘴里嘀嘀咕咕地跟我往里走,“真是的,不知道你们姐妹俩个搞什么鬼,算了啦,对了,我哥回来没有?”她扭头问了跟在我们身后的佣人一声,“是,您们刚走没一会儿,先生就回来了,不过…”,佣人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没有再继续往下说。洁远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今天到底是怎么啦,明明出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一个个都吞吞吐吐的,你们…”眼看着洁远的小姐脾气就要发作,我赶紧拉着她往屋里走。
  刚一进门,就看见丹青直直的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发愣,她细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两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楼梯旁边就是霍先生的书房,那里面正隐约传出一些好像争执的声音。我立刻停住了脚步,一脸不忿的洁远也安静了下来,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一动不动的丹青,就想迈步往前走。
  我刚想扯住她,就看见门“哐”的一下被人推开了,霍老太太一脸怒色的走了出来,“你到底要我说几次,现在事情弄成了这样,你让我能有什么办法,原本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可自从遇见了那个女人就没有好过…”我从没见过一向雍容华贵的霍夫人,有着这样气急败坏的表情,她的表情里混合了太多的愤怒,惊惶,无奈,以及深深地失望。
  她没走两步,一眼就看见了楼梯口处站立的丹青,一抹怒色立刻烧上眼底,她冷冷地看着丹青一会儿,一抬眼看见了我和洁远,她眯了眯眼,我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只觉得她的眼神有如刀剑一样穿透了我。洁远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前站了一步,“妈,你怎么了…”,“好了,你别说话”,霍夫人厉声说了一句,洁远被吓得哆嗦了一下。“妈,你不要这样…”从书房里跟出来的霍先生眉头紧锁地说了一句,他的脸色很难看,与昨晚意气风发的那个人判若两人,一向修饰整洁的他这会儿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
  “不用说了,你也不要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霍夫人沉声说了一句,她慢慢的转回身看着自己的儿子,我看不见她的表情,霍先生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样,“长远,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承担的义务不仅仅只针对你自己,这个不用妈妈和你多讲了吧,再说”,霍夫人顿了顿,转回身来看着洁远,竟是一脸的泪痕,“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不为这个家,你也要为洁远想想吧,她以后怎么办,她不是你,她只是个小女孩,你一直捧在手心上的那个小女孩,你,要让她为了你犯的错误受惩罚吗?”霍长远身子一抖,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洁远喃喃地叫了一声,“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哥他怎么了…”
  “洁远,我们走,跟我回家”,霍夫人拿手绢胡乱地擦了把脸,就快走几步,一把扯住了洁远往外走。“哎,妈,到底怎么了,妈,你别拉我…”洁远一边被扯着走,一边回头看向我们,眼看着霍夫人头也不回的出去了,屋里顿时安静了起来,佣人们早就机灵的离开了,我却觉得自己的心比方才跳得更厉害了。
  突然发现丹青一直就那么直直的站着,不论霍夫人说什么她都不曾动过,一如雕像。好像过了很久,霍先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转身看向丹青,脸上的表情我难以形容也不想形容,丹青在那样的眼光下,慢慢地哆嗦了起来,她的表情变成了一种恐惧,可她还是强笑着问,“长远,出什么事了吗?”那样的恐惧让霍先生很心痛吧,他闭了闭眼部在看丹青,只哑声说了句,“丹青,对不起。”
  我原以为他在为霍夫人方才说过的话而道歉,丹青却像是被人狠狠地掴了一掌似的踉跄了一下,她用手一把撑住了楼梯上的扶手,然后不可置信的盯着霍先生,颤声说,“长远,你和我说什么?”霍先生别转了头没有说话,丹青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子也晃了起来,就在我以为她要摔倒想要跑过去扶她的时候,她突然尖声喊了起来,“你和我说对不起!!你居然和我说对不起,你说过的,你永远不会和我说对不起,因为你根本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永远!!!”
  我被狂喊着的丹青吓到了,一动也不敢动,“啪哒”一声,一个做工精巧的发卡跌落在了我的脚边,丹青一缕头发散了下来,正随着她剧烈的呼吸起伏着,人也摇摇欲坠。我吓坏了,正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突然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我的手臂,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别过去了,过去也没用,你跟我来”…
  婚宴(中)
  “是你…”我扭回身看着郭启松那张英气却不掩疲惫的脸,“你怎么会在这儿?”方才竟然没有看见他,我有些吃惊的张大了嘴,可手还是下意识的跟他拧着劲儿,想从他手中挣脱开。“别说了,跟我去客厅,我仔细跟你说”,郭启松见我不停地扭动着自己的手臂,可能是怕我弄伤了自己,他手一松,“我不拉着你了,跟我来好吗,不要…不要打扰他们了”,他又轻声说了一句,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疲乏。
  我回头看了看微闭着眼睛却面无表情的霍先生,再看看一旁的丹青,她的眼睛只是瞬也不瞬的盯着霍先生,对于我们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儿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她身体还在微微摇晃着,突然觉得她就好像在初冬寒风中的枝头残叶,摇摇欲坠却还强守着那份对生的坚持,可…我眼底一阵湿热,可又有谁见过能枯守枝头一冬的叶子呢。转回头对郭启松点了点头,我率先往客厅走去,身后寂静一片,可丹青那种参杂着一丝绝望的情绪,却让我觉得后背冷汗细密地冒了出来。
  我轻轻的推开了客厅的大门,一股冰凉的空气迎面而来,我一怔,对面壁炉里烧得正旺的炉火,就在我的眼前跳跃着…“清朗?”,身后跟来的郭启松轻轻唤了我一声。“喔,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了声歉,就木木地往沙发那儿走去,直到人陷进松软的沙发里,才反应过来郭启松刚才居然在叫我的名字。看着他站在门口轻声吩咐管家帮我们端两杯热饮,然后步伐利落地走到我身边,在我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之后,才对我安慰地笑了下。
  我勉强回他一笑,发现他在某些地方和霍先生很像,都有着军人明快利索的风格,而且他看着比霍先生还要年轻,也没有那么深沉。正想着,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胡管家轻巧地闪了进来,手上端着两杯热饮,他安静的走到我们跟前,恭敬的把手里的饮料递了过来,我的是一杯热热的果汁,郭启松的却是一杯清茶。放下东西他就转身想要出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脚,“郭先生,先生和小姐去书房了,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叫下人们散了,我在厨房那边伺候着。”
  郭启松点了点头,“胡管家,辛苦你了”,胡管家不卑不亢地弯了下腰,“那我下去了”,说完转身出去了,顺便给我们仔细地关好了门。郭启松对我一笑,“放心吧,胡管家是霍家的老人了,他的父亲就是霍家老宅的管家,大概你也知道,所以他口风很紧的,也自然会去约束其他下人。”“嗯”,我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心头好像被糊上了块烂泥巴,沉甸甸的,湿乎乎的,又粘又腻…
  见我一言不发,郭启松有些尴尬的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好像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想了想,他看着我手里热果汁说了句,“我发现你不太喜欢喝茶,好像也曾听长远提过,你是从小就不喜欢吗?不会是上了洋学堂之后才变了口味的吧。”他本意可能是想说笑一下,好缓解眼前别扭的气氛,可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起了为什么不愿意再喝茶的原因,原本想附和着笑一笑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低着头看杯子里的热气蒸腾。
  可能是看我的脸色越发阴沉,“嗯哼”,郭启松刻意地清了清喉咙,他扯了扯军服领口,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清朗,直说吧,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立刻抬了头去看他,他一愣,有些尴尬的说,“对不起啊,你不介意我叫你名字吧,总觉得叫你云小姐有些别扭。”我赶忙摇摇头,“没关系的,想叫什么随便你”,我现在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哪里还在乎他叫我阿猫还是阿狗。郭启松听我这样说本来想笑的样子,可能马上又想到了眼前的事态,他容色一肃,轻轻嘘了口气,低声说了起来。
  “你也知道,长远是上海警备区的军需处副处长,我们处长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眼瞅着就要病退致休,可副处长并非只有长远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他也很有机会去抢那个位置,而他们两个一直就不对付,明争暗斗的,不过,拜他所赐,长远也因此认识了你姐姐”,说到这儿郭启松眉头皱得越发的紧,“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更何况,长远这么做多少也是为了他和你姐姐的将来,如果被那个姓洪的爬到了头上,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郭启松看了我一眼,“清朗,你来上海也不少日子了吧,多少应该知道,在这个地方,只有权势和金钱才是最好的保护。”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洁远和方萍都是正直而善良的人,可她们敢于得罪像苏雪莹那样的人,并不是只靠着自己的品德,而是因为她们背后家族所代表的权势和财富。“就这样,长远这些日子一直在和那个姓洪的明争暗斗,所以上峰给了那个任务之后,长远毫不犹豫的就接了,因为那是处长直接交代给他的,而处长一直对他是青眼有加,我们都以为这是处长给长远一次战胜的机会,可没想到…”郭启松顿了顿,面色阴沉的将手中的清茶一饮而尽,“这会是一个圈套。”
  “圈套,什么圈套…”,我急急地问了一句,郭启松闭了闭眼,吐出两个字,“军粮。”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好像这样能去掉心中的块垒,“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是什么时期,东三省陷落,长江沿岸的态势也一触即发,所以战备的事情迫在眉睫,军粮是第一等要务,哼,可是我们筹备来的军粮却全都发霉了。” “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虽然我不是军人,但是这种事情会产生什么后果,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
  郭启松有些自嘲地说,“长远和我都自以为是见多识广,精明强干之人,可最后还是落到了那个老狐狸手里”,他话音未落我就听见细微的“嘎吱”一声,闪眼看去,他手里的白瓷茶杯竟然被捏得裂了一条缝。“老狐狸,你是说那个处长吗?”我盯着那个杯子喃喃地问了一句。郭启松冷冷地一笑,“他也应该算是吧,不过,我说的不是他,是苏、国、华”,他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
  “什么”,我手一松,手里的杯子顿时跌落在了地毯上,果汁飞溅上了我的裙摆和郭启松的皮鞋上,但没人在乎,郭启松阴郁地说了一句,“原来上海滩都在传言,说是没人能拒绝苏国华那个人,我还只当是在夸大其词,可没想到,他为了他的目的居然能布局这么久。”他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苏国华一直就想要和霍家联姻,一来是因为苏雪晴一直对长远情有独钟,二来长远确实是个非常有前途的军官,更何况他出身书香世家,正好可以掩盖一下苏家那种一身铜臭的味道。”
  说着他瞟了我一眼,“你姐姐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之前长远虽然不会答应,却也因为不想得罪他而没有直接拒绝,可后来…”,郭启松撇唇一笑,“长远从小就被女人包围着,说真的,我也不曾想过他喜欢上一个女人,会这么的执着,这么的投入,这么的不顾一切,他为了让你们光明正大的出现,可真是费尽心思啊。”“啊”,我低叫了一声,差点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郭启松却对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你不用害怕,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初帮长远,去为你们寻找兄长下落的那个人,就是我。”
  “喔…是吗,那,那谢谢你了”,我一时间觉得头昏脑胀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对,郭启松一摆手,“不用客气,其实当初也没帮上什么忙”,说完他往沙发里一靠,“总之,有些细节我没办法告诉你,可现在长远的前途,事业,甚至性命,都捏在那个姓苏的手里了”,看我还是有些不解,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现在除了姓苏的,没人能筹集出那么多粮食了,那个奸商,他早就算计到了,所以才会囤积了这么多粮食,就算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筹粮也不太可能了,一来那些地方也有驻军,粮食也是最重要的,二来,连年战乱,年景荒芜,想要在短时间内弄到足够的粮食,真的就是天方夜谭,还有,筹集军粮的最后期限就在下周,军令如山倒,如果到时候还是没办法弄到,那可就,唉…”他长叹了一声。我身子一软,靠在了沙发里,看着低头用力揉着额头的郭启松,“那个苏国华,他想要什么?”
  郭启松一怔,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着,过了会儿,他苦笑着移开了目光,“长远说得没错,你真的很…”,他后面的低喃我没有听清,他嘘了口气,抬头清晰地说,“他只要霍长远。”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意外,可丹青怎么办,我用力的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的手心生疼,丹青的心应该比这个还要痛吧。
  郭启松看着炉火,语气平直地说,“娶了苏雪晴,苏家就愿意无偿提供所有的粮食,同时长远也可以登上处长的宝座,否则…”他冷冷地一笑,“你可能不知道,苏家连粮食都让人从乡下送来了,摆在我们的眼前,就看长远要不要了。”
  “霍先生他,怎么想…”,我低低地问了一句,郭启松闻言看了我一眼,眼里带了些不确定与些微的同情,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霍家,我相信他宁愿接受军法处置,也决不会低头,可现在…你也听到伯母的那番话了,长远背后还有家族义务,他是长子,是个男人,更何况还有…洁远”,他看着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无力地看着眼光躲闪的郭启松,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和那晚好像,依旧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些不得不为的理由,都是为了家人,为了家族,可牺牲的却还是同一个人---丹青。突然“哐”的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我和郭启松面面相觑了一眼,正想站起身来,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响起,霍先生喊了一声,“丹青!”
  我来不及多想,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往外跑,一推开门就看见丹青的身影在二楼的楼梯口处闪过,霍先生一脸惶急地正要上楼,看见我他一愣,我没管他,从他身旁挤了过去,赶忙上楼。只听见背后的郭启松说了一句,“长远,你别上去了,让她们姐妹自己去谈谈吧,长远!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顾不上身后那两个男人的撕扯,我飞奔上了楼梯,朝着丹青的屋子冲了过去,门被我一下子推开了,我气喘吁吁地看着里面,纱帘低垂,暗香浮动,却没有丹青的身影。我愣了愣,喘了几口大气,慢慢转身走到了我自己的房间,等了会儿,才试探地推开了房门,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味道顿时包围住了我,我怔怔地看着那个扑倒在床的苗条身影半晌,才拖着脚步走到了跟前。
  我悄悄地跪坐在床前,看着丹青,她把脸深深地埋在了被子里一声不吭,只有肩膀偶尔轻微地耸动着。我犹豫了半天,还是伸手去轻轻地摸着丹青散乱的头发,丹青慢慢的转过了脸,双眼无神地看着我。她的泪水就像是没有穷尽一样的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没有哭泣,没有愤怒,只有无声的眼泪流淌着,湿润了她的脸和我的手,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丹青仿佛要流尽一生的眼泪。
  “清朗”,丹青突然沙哑地唤了我一声,“嗯”,我轻轻应了一声,想要坚强的,可声音里的哭腔怎么也压不住。丹青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出来似的,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听人说过,建立在谎言上的幸福总是容易破碎,可我一直以为善意的谎言不会,我只是想要幸福才说谎的,老天爷应该明白呀,我没想过,去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要幸福,这样…也不行吗?”说完她转了转眼珠,看住了已然泪眼模糊的我,“清朗,前些日子你从学堂里回来说,修女告诉你们,如果上天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曾经很欣赏这句话,也用这句话来安慰我自己,因为那就跟我的经历一样,我以为,我找到了自己的那扇窗…”
  “姐…”,我只能伤痛地叫了一声,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丹青嘶哑的声音磨得鲜血淋漓。丹青好像被我这声低哑的呼唤惊醒了一样,她坐起身子,伸出那细白修长却毫无温度的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清朗,你告诉我,为什么被舍弃的…又是我?”我无言以对,只能泪眼相望,她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闭上了眼,仿佛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不停地嘶喊着“啊!!!!!!啊!!!!!!”
  “姐…你不要这样,不要…我好怕…”我惊慌失措的抚摸着丹青的头发,肩颈,背脊,希望能给她哪怕是一点点的安慰。“你不要伤心,也许还有别的办法,霍先生那么能干,说不定明天很多事情就改变了,古人不是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所以,你要坚强,不能放弃,不能…”,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心里却深深的明白这次与上次不同。
  丹青就像是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当她已经认命的时候,突然得到了救赎,而在欣喜若狂之后,却发现自己还是被带到了刑场上。对丹青来说,如果上次家人的遗弃对于她是一种深刻的伤害,那霍先生这次的舍弃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丹青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是大睁着一双秀眸盯着炉火,我悄悄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她不挣脱也不回握,我喃喃地说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清,听不懂的话,只觉得屋里的空气越来越冷,呼吸间,心脏好像结了冰…
  “清朗,清朗,你醒醒啊”,秀娥急切的声音突然传入了脑海,我昏沉地摇了摇头,“秀娥…怎么了”,秀娥用力拍了拍我的脸,“你快起来呀,小姐跑出去了”,她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小姐…丹青!!!”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最后只记得我不停地在讲话,而丹青一言不发,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看着自己已然空无一物的手,我猛地站了起来,顾不得眼前金星乱冒,我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去,秀娥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扶住了我。
  “丹青她去哪儿了”,我一边急走一边扭头问秀娥,秀娥脸孔雪白,“天已经晚了,你们一直没下来,我妈就让我上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我悄悄进门一看,你睡着了,小姐就那么坐着不说话,也不理我…”,“说重点”我厉声打断了她,秀娥被我凶地哆嗦了一下,“我刚要关门,小姐突然问我霍先生在哪儿,我就说他和郭先生出去了,小姐猛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死命地拉着我问,他们去哪儿了,你看”,秀娥伸出手臂给我看,两道乌青的瘀痕分外的显眼。
  顾不得安慰秀娥,“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嗯”秀娥点点头,“我一直躲在门口,他们上了郭先生的车,我听见郭先生吩咐司机是去百乐门饭店”,我脚步一顿,“百乐门?”秀娥用力地点头“是啊,我肯定没听错,小姐听了之后,就冲出去了,我和妈都拉不住她,她一上车就吩咐司机开车,这可怎么办啊。”我脚步踉跄的下了楼,楼下的张嬷正手足无措地在大门口转磨,一旁的胡管家皱紧了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别的佣人都不在。
  “清朗”,张嬷一抬头看见了我,好像见到救星一样的跑了过来,“清朗,你快想想办法,小姐她,小姐…”,张嬷抓得我的手很痛,我也顾不上,“胡管家,家里还有车吗”,胡管家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不等我再问,他皱眉说,“现在去叫黄包车也要好一会儿,要不…”,他话未说完,大门外突然传来了汽车停车的声音,大家都一愣,难道是丹青回来了,还是…我轻轻推开身前的张嬷,打开大门往外走去,“清朗,你们怎么都守在大门口?”洁远从车窗里探出了头来,奇怪的问了一句。
  看她就想下车,我跑下了台阶,打开车门就挤了进去,“赶快开车,去百乐门”,“哎,怎么了,清朗你…”洁远被我挤得歪了身子,“洁远,拜托,回头我给你解释,现在你让他开车好不好”,见我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洁远一愣,转头就吩咐,“杨师傅,快开车,去百乐门”,“是,小姐”,司机立刻打火,车子慢慢的滑行了起来,我对车外站着的张嬷秀娥她们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开出了一段距离,洁远拍了拍我的手,“哎,我是悄悄跑出来的,因为妈一直不肯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直在书房,好像在和爸吵架,又好像一直在打电话,清朗,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啊,我都快急死了。”看着一脸急切的洁远,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声地望着她,“你还是不肯说吗!”洁远怒喊了一声,“杨师傅,停车!”
  “不要”,我大叫了一声,转手死死的拉着洁远的臂膀,“洁远,你相信我,一会儿你可能就什么都知道了,你哥哥也在那儿,我们快点过去好不好,不然来不及了,求你了。”洁远死死地盯了我一会儿,她扭过了头去,一个字也不说了,我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将头靠在了车窗上,任凭额头的火热与车窗的寒冷交织着,刺痛着…
  “小姐,我们到了”,司机回头说了一声,百乐门那三个红色的大字在灯光的反射下,鲜红如血,我来不及多想,车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我不等门童过来开门,自己麻利的下了车,迎上门童,镇定了一下,才客气地问,“我们是来找霍处长的。”
  我没问丹青是否来了,只要找到霍先生,应该就会找到她吧,门童上午见过我们,不疑有他的恭敬回答说,“是,霍先生他们就在梅花间,苏老板也在那里,今天上午和您们一起来的那位小姐刚刚进去,我带您过去吧。”
  果然,我头一晕,忙强自克制住了,“不用了,我认识,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了”,那个门童赶忙去帮我们开门,我迈步往里走,一言不发的洁远也跟了上来。没走多远,就听见洁远一声低呼,丹青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扇门前,来往的侍应不时地偷看着她,却没有人敢上前搭话。
  “姐…”我快步走上前去,轻轻地叫了一声丹青,丹青恍若未闻,我正要上前拉住她,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阵大笑,“哈哈,那就这样说定了,霍处长,不,我应该叫你一声贤婿了,哈哈哈。”
  丹青身子一晃,我一把扶住了她,洁远走到了门前,看看里面,又看看我们,迟疑地说了一句,“刚刚里面那个人说什么?”她话音未落,一阵娇笑声传了来,丹青木然的没有反应,我和洁远迅速的转头看去,苏家二小姐苏雪晴正领着苏雪莹,徐丹萍,还有其他几个女人,正妖娆的向这边走来。
  苏雪晴穿了一件粉红洋装,配着一件雪白的狐皮为披肩,看起来甚是雍容华贵。苏雪莹已经不是上午那件衣服了,她正娇笑着说,“二姐,我说呢,你为什么又把我们叫到这儿来,本来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可没想到你居然先得手了,看来还是爹厉害,哼哼,我就说嘛,土鸡怎么可能变凤凰,对了,你就不担心,我未来的姐夫忘不了那个狐狸精。”
  苏雪晴冷冷一笑,“男人吗,有过几个女人也没什么稀奇的,既然做了我苏雪晴的丈夫,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了,再说,处的时间久了,柔情以待,我就不信这百炼钢化不成绕指柔。”“哇,二姐,你真厉害,看来我得多跟你学学”,苏雪莹扁了扁嘴。
  苏雪晴掩嘴一笑,“怎么,想学了去,好对付叶大公子啊。”旁边的女人登时笑了起来,苏雪莹不依地扭着身子,正笑闹着,苏雪晴一眼看见了我们,脸色一硬,顿时站住了脚,其他的人立刻就注意到了我们。苏雪莹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起来,她笑容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恶毒,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兴奋。
  “哼”,苏雪晴轻笑了一声,慢步走了过来,“哟,这不是云小姐吗,怎么在外面站着呀,要不要一起进去呀,长远和我父亲都在里面,大家好好聊聊嘛。”这时里面又传出苏国华那很有特色的大笑声,苏雪晴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了,她看着面无表情的丹青笑说,“也不晓得我父亲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云小姐,你知不知道啊。”丹青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却还是高傲地扬着头看着那扇门,好象对苏雪晴说的话根本就不屑一顾。
  苏雪晴眼睛一眯,嘴角冷冷地翘起,她扫了我一眼,然后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洁远。她换了副表情,轻柔地和洁远说道,“洁远,你也来了,对了,我听雪莹说,你们在学校处的不是很好,我知道我们家雪莹有些小脾气,你应该比她大几个月,以后就多担待吧,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了。”
  洁远一愣,“什么一家人?”苏雪晴身后的一个女人立刻笑说,“哟,看来霍小姐还不知道呢,你马上就要管我们雪晴小姐叫嫂子了。”丹青身子一硬,洁远看了看她,又转头瞪向那个女人“你胡说些什么,我哥马上就要和丹青姐结婚了。”苏雪晴微微一笑,她身后的几个女人窃声说,“还结婚呢,当妾都不行了。”
  我只觉得丹青的身子又是一颤,脑子一热,正要不管不顾的冲过去理论,就听见苏雪莹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哼,你们可别这么说,云小姐对于做妾应该不陌生吧,对了,还是我应该称呼你一声,徐小姐啊”,说完,她回头一笑,“是吧,堂嫂”。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地一声响,丹青却一把推开了我,往前走了两步,她死死的盯着躲在苏雪莹身后不敢抬头的徐丹萍。洁远凑了过来,低声问了我一句,“她说什么,什么徐小姐?”我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苏雪莹凑到苏雪晴耳边低声地说着什么,苏雪晴的表情由吃惊变成恍然大悟再变成了不屑一顾,这姐们俩就冷笑着打量着丹青。
  “你们怎么都在门外站着,叽叽喳喳地,咦,雪莹,你也来了,还有丹萍”,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苏国华略带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一出门,就看到了我,洁远,还有丹青,一抹利芒迅速地从他眼中划过。
  他一笑,对身后的霍先生说,“你看看,这些丫头,听见点好事就坐不住了,全都跑来这里,要不是我那大丫头陪她母亲出门去了,肯定也来了,哈哈。”霍先生安静地站在苏国华身后,脸上的表情镇定自若,只是脸色多少有点苍白,丹青慢慢地转了身看着他,我看不见丹青的表情,苏国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丹青,霍先生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丹青,只是眼中的焦距有些含糊。
  “霍处长,我给你介绍个人,这位是我堂嫂”,苏雪莹娇俏地说了一句,然后一把拉过了躲在她身后的徐丹萍,“堂嫂,这位是霍长远,霍处长,他也是我未来的姐夫,我没说错吧”,她冲霍先生爱娇地眨了眨眼,霍先生有些尴尬地一笑,显然不想回应,只是冲向他行礼的徐丹萍弯了弯腰还礼。“啊,对了,忘了说,我堂嫂叫丹萍,徐丹萍,名字很好听吧”,苏雪莹笑着补了一句,霍先生身形一顿,他看了一眼瑟缩着的徐丹萍,立刻就转头眼向脸色苍白如鬼的丹青。
  “好了,好了,大家都进去吧,外头怪冷的”,苏国华打了个哈哈,给他两个女儿做了个眼色,率先进门去了,还拉着一直站在门口无声观望的郭启松,说是要再干三杯。郭启松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门去了,苏家姐妹也面带嘲讽地扫了我们一眼就进去了。
  苏雪晴在门口还柔声说了一句,“长远,我等你”,霍先生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苏家的人都进了门去,洁远走到霍先生身边轻声问,“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你们…”,“别说了,你快回家去”,说完他转头看向我,“清朗,先带你姐姐回去。”
  没等我说话,丹青嘶哑地问了一句,“你真的要和她结婚吗”,霍先生看着丹青,他闭了闭眼,“是”,说完他立刻往前跨了一步,低声快速地说,“丹青,理由我都和你说过了,我必须这么做,请你理解,也请你相信我”,丹青看了他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我已经理解过一回了”,然后慢慢地转身往外走去。霍先生的手一动,五指微张在半空中半晌,终还是紧握成拳的收了回去。
  洁远瞪了他一眼,转身追了出去,我看着霍先生那紧锁的眉头,这个一向骄傲的男人居然如此无奈,我什么也不想再说,转了身就想走,“清朗,好好照顾你姐姐,相信我,我一定…”,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向外走去。刚到门口,就看见洁远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清朗,不得了了,丹青不见了,她也没上车,我追出去的时候人就不见了,这可怎么是好呀。”
  “你说什么”,我只觉得好像挨了一记重拳,人摇晃了一下就一把推开洁远,疯狂的向外跑去,丹青会去哪儿,她不会是…百乐门饭店外一派歌舞升平,我不时地推开眼前的人流,四处高喊着丹青的名字,可根本就看不见丹青的影子,跟在我后面跑出来的洁远也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
  “丹青!”我嘶吼着这个名字,嗓子里好像吞了把沙子一样的疼,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抓着个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海蓝丝绒外套的女人,结果那些人不是摇头说没看见,就是把我当疯子看,一把推开。
  “啊”,我被人推的一下坐在了地上,脚腕处一阵火辣辣的疼,突然想起饭店的门童会不会看到丹青的去向了,刚才急昏了头,竟然忘了问。顾不上脚腕生疼,我一瘸一拐地往百乐门跑去,那个门童正在往一辆车上放东西,我一把拉住了他,“你,你有没有,有没有看到那个穿海蓝色丝绒外套的女人去哪儿,啊?”那个门童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看到”,“真的吗!!你好好想想”,我摇晃着那个门童的襟口,“这位小姐,我真的没看到,经理叫我进去办事,我刚刚出来,我…”
  “嚯,怎么,因为美梦破碎,就跑到大门口来发疯了“苏雪莹冰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愣,转头看向饭店大门,苏家两姐妹正带着人站在门口,苏雪晴的脸色很不好,那个门童乘机从我手里挣脱了出来。苏雪莹瞥了我一眼,“真受不了,要不是因为她们来闹,哪至于连饭都吃不好,就要赶我们先回家,堂嫂,她们是不是从小就这么没规矩啊。”
  我立刻看向躲在一边的徐丹萍,她可能被我的目光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说,“清朗,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是因为太吃惊,太害怕了,就给我妈打电话,雪莹刚好听到了,她非得…”,“好了,别说了!”苏雪莹断喝了一声,徐丹萍立刻闭了嘴,“假的真不了,就算你不说,你以为她们能瞒一辈子吗,笑话!”一旁的苏雪晴也冷笑了一声。
  苏雪莹瞪了一眼门童,“你干什么吃的,还不快让她起开,我们好上车,你以为她是什么大小姐呀,快点呀!”那个门童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就来请我离开,我只觉得怒火直冲脑门,正想着冲过去跟她拼了,要不是她们,丹青怎么会心灰意冷,又怎么会消失不见。
  那门童见我不肯离开,就伸手扯住了我的手臂往外拉,正和他拉扯着,“啊”那个门童突然痛叫了一声,一下子放开了我的手臂,一时没防备,正和他别着劲的我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原本已经受伤的脚腕被重重地一坐,疼得我顿时叫了出来。
  “小姐,你没事儿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急切地响了起来,我一抬头,竟然是洪川,他正死死地掐着那个门童的手臂,那个门童龇牙咧嘴地求着饶。
  苏雪莹她们吃惊地张大了嘴,我喃喃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呀”,洪川一把将门童扔了出去,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指指身后的车,笑说,“青丝小姐说让七爷来接她,七爷正好有事出去,所以…”他话未说完,就听见一个沉着的声音响起,“洪川,出什么事儿了?”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原本干涸的眼睛立刻又湿润了起来,我哭叫了一声,“六爷…”人影一闪,六爷已经站在了我身边,他眉头一皱,立刻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他蹲下身子看着涕泪横流的我,沉稳地说,“清朗,你先别哭,出什么事了。”
  我一把抓住了他手臂,哭喊着,“丹青不见了!丹青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了,我…”说到一半,胸口一阵气短,我抓紧了胸口的衣服,用力的呼吸着。
  六爷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你别着急,她是在哪儿不见的,就这儿?”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点头,六爷转头叫了一声,“洪川”,“是,我知道了”,洪川不用六爷多说,立刻叫来了其他人低声吩咐着。
  六爷站起身想拉着我起来,脚腕一痛,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六爷低头看我,我揉了揉脚腕,正想努力地站起来,突然觉得身上一轻,一股淡淡地烟草味瞬时飘入了鼻端,我傻傻地看着六爷,他嘴角微微一翘,抱了我转身就往车上走。
  “陆先生”,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苏雪莹突然叫了一声,六爷脚步一顿,转了头看向她。苏雪莹被他的目光一扫,不禁有些瑟缩,一旁的苏雪晴悄悄拉了她一把,但是她看到我之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陆先生,你可不要被她骗了,她和她姐姐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而是一个满嘴谎言的野丫头。”
  陆城闻言扬起了眉头看着苏雪莹,然后低头看了我一眼,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突然微微一笑,然后转头对苏雪莹说,“苏小姐,你以后对她最好客气些,她可不是什么野丫头,她是…”,六爷低头看向我,淡然却清晰地说了一句,“她是我的女人…”
  心迹
  “哎哟,好痛…”我嘶着凉气叫唤了一声,六爷抬头一笑,手里还不停地揉着,“你忍一下,淤血揉开了就好了,不然过几天更痛。”我半靠在贵妃榻上,六爷不顾我反对,牢牢摁住我的脚腕按摩着,空气中漂浮着药油的刺鼻味道。我觉得脚腕红肿的地方好像着了火似的,脸也热得发烫,但却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六爷宽厚的手掌。
  “怎么样,现在感觉好多了吧?”六爷低头问了一句,“啊”我胡乱地点了点头,“好多了,我自己来吧,谢谢您了”,突然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里都是破音,哆哆嗦嗦的,脸越发的热了起来。六爷听见我的声音,手一顿,抬头看了我一会儿,眼里闪过一抹了然,他垂睫微微一笑,我的心跳立刻又快了两拍。
  “六哥,还没弄好啊,还没见过你这么细心呢”,一个略带磁性的女声从门口处传了来,我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六爷一把按住了,他毫不在意地抬头看向斜倚在门口的陆青丝,“就快好了,有事吗?”陆青丝慵懒一笑,“洪川回来了,就在楼下。”
  我一怔就想抽回脚站起来,六爷对我摇了摇头,“你别动,老实在这儿呆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他轻轻的把我的脚放好,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我直起身子,“六爷,我…”,六爷脚步一顿,回头看着我轻声地说了一句,“你相信我,你姐姐不会有事的,你就在这儿等,好吗?”
  他的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他对我一笑,转身出去了。
  六爷肯定不会骗我的,他说丹青没事就一定会没事…我在心底复述着,也安慰着自己。“还痛吗,看样子你扭的还挺厉害的”,不知道陆青丝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跟前,一抹暗香顿时包围了我,“已经没事了,好多了”,我嗫嚅地说了一声,然后把脚悄悄地缩回了裙底,想盖住那股子药油味。陆青丝却毫不在意的一笑,一转身坐在了榻子的另一边,轻抿着手里红酒,就那样笑咪咪地打量着我。
  我第一次离这个在上海滩声名赫赫的美女如此之近,可在那双细细的丹凤眼的盯视之下,我却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她。“哼哼,云清朗,真是久仰大名啊”,她突然轻轻哼笑了一声,听她的语气里有些挑衅的意思,我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轻撇着嘴角,对我举了举杯。
  也许是今晚经历的蔑视眼光太多了,我对任何恶意或刺痛都很敏感,看着陆青丝娇艳的面庞,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陆青丝一愣,就微眯了眼睛看着我不说话,一抹寒光闪烁在她眼底。我原本对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后悔,陆青丝在上海滩出名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当面说出来多少有些伤人,可看着陆青丝冰冷的眸光,我反而倔强地与她对视,我再也不想忍受别人敌视与不屑的目光了,最起码今晚不要。
  我正和陆青丝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恣意,根本就不怕外头的人听到,一头长发也微微的摇动着,闪出一波波亮泽。看我呆呆地盯着她看,她收起了笑声,姿态优雅地捋了捋头发,“七哥说得对,你是个外表看起来有多柔弱,内心就有多倔强的小姑娘,真有趣,怪不得六哥会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
  “呃,对不起啊,我刚刚…”见她笑得开心,一反刚才阴沉冰冷的模样,我反而觉得愧疚起来。“你不用道歉,我本来就是个交际在一堆男人中的女人啊,而且是最漂亮的那个,你自然听说过我的大名,怎么,你看不起吗?”陆青丝目光直率地看着我,眉头轻扬,眼神清亮。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她潇洒一笑,“那就不用道歉,我十六岁那年就明白了,有些事实是怎样也无法改变的,掩饰谎言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所以了,既然无法改变,那就接受它。”不知怎的,她这番话说起来轻描淡写,神态轻松,可其中却带着一股无法掩盖的悲伤,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轻盖住了她的手。
  陆青丝一愣,然后毫不客气地抽回了手,瞪着我“喂,小丫头,我跟你说这个,可不是让你来可怜我的,自以为是的怜悯更伤人,难道你不懂吗。”我赶紧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陆青丝的性格好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一时间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算了,不过…你那个漂亮姐姐大概不会接受我这番论调吧,虽然我只见过她几次,听说越高傲的人越自卑,再加上一点点爱昏了头的天真,这回她一定很难过吧,真可怜呢,痴心女子负心汉…哼”,陆青丝事不关己似的说了一句,她转着手里的玻璃杯,专心地欣赏着杯中红酒那醇厚的色泽。我怒视着她,虽然是不关她的事,可听她这么说丹青,我还是很生气。
  “切,你不用这么瞪着我”,陆青丝瞥了我一眼,“相信我,你那个姐姐绝对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强的多,不会那么脆弱的,再说六哥既然答应了,会找到你姐姐,他就一定会做到,我六哥可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放心吧”,陆青丝微微一笑,拍了拍我肩膀。
  陆青丝的喜怒不定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瞪着她看,她却混不在意地凑了过来,一脸神秘地问,“喂,告诉我,你喜欢我六哥吗,他可比你大十岁呢,你有十六岁,是吧”,我皱眉说了一句,“马上就十七岁了”,“哈哈”,陆青丝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的,“看来你还真喜欢我六哥呢。”
  我被她一会儿笑一会儿恼的搞得有些糊涂,只觉得陆青丝比丹青还要难以捉摸,丹青或许有些任性,但是她只能称为是恣意妄为了。虽然只相处了一会儿,我也多少摸到了一些她的性格,因此她说出我喜欢六爷的话,我也没顾得上的脸红,就等着她下一句。
  果然,她笑完了之后,又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你不在乎我六哥是不是真喜欢你吗,也许他只是怜悯你,也许他心里还有别人,你现在还小,可能不懂,可总有一天会因此而受伤害的,你不怕吗?”说完她嘴角冷冷地一撇。
  听她这么说,我心上好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如果昨天她跟我说这番话,我可能还不会这样痛,可今晚听到六爷声音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也许自己也找到了一扇窗,虽然不知道那扇窗是否愿意为我开启。陆青丝也不逼问我,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似乎我的眉头锁的越紧,她就越高兴似的。
  “陆小姐,我不知道六爷他喜不喜欢我,可我愿意亲近他,他的心里既然能有别人,自然也会装的下其他人,他的心,很软的…我现在还小,可我总有一天会长大啊,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有足够的力量去接受你所谓的伤害了呢,或许那根本不是伤害”,我一字一句的对着陆青丝说。当听到我说六爷的心很柔软的时候,她好像想笑出来似的,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只是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嘴角。
  过了半晌,她慵懒地说了一句,“你可真不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啊,对了,是快十七岁了”,她略带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听你说话,就像七十岁的,不过,倒是挺敢说的,不像那些喜欢装腔作势,故作清白的小姐们,呼…”她长长的出了口气,我这时候才觉得脸上发烧,方才热血上头只想着辩驳陆青丝那些让我心痛的话,这会儿才明白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其实,我也没想过太多,只是想陪在我喜欢的人的身边就够了,陪着丹青,陪着六…”,话未说完,我自己不好意思的住了嘴,陆青丝却反常的没笑,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我,神情却有些怔忡。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气氛别扭了起来,“只要陪在身边就够了吗…”她喃喃地念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充满了怅然,我眨了眨眼去看她,她却已经站起了身来,对我嘲讽的一笑,“果然还是个小丫头,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看着她体态曼妙的背影,却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突然发现这个骄傲的女人,似乎并不像她言语中所表现的那样刻薄冷酷,她言语直率可又心机深沉,她好象对什么都不在乎,却又不肯让别人拿走。快要走到门口的陆青丝猛地站住了脚,我一愣,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刻薄话,却听见六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还满意吗?”我大吃一惊。
  陆青丝突然“咯咯”一笑,腰肢款摆地走到了门边,我这才看见六爷不知道什么回来了,他正抱臂斜靠在门边看着陆青丝。“六哥,这小丫头不错,我挺喜欢的,很敢说,至于敢不敢做,六哥,那可就得看你了,可别伤了小姑娘那颗纯洁的心啊,今天晚上的那句话,明天可就会响彻上海滩了”,陆青丝娇笑着用手指点了六爷的心口,仿佛话里有话。
  六爷眉头一皱,“胡说些什么,你今天喝得不少了,快去睡吧,总是不知道保养自己”,“遵命,六爷”,陆青丝娇声答了一句,六爷忍不住一笑,好像拿她没办法似的摇了摇头。刚走出没几步,她突然转回身对我一笑,“对了,你以后叫我青丝吧,我就叫你清朗好不好,反正早晚是一家人”,原本正在手足无措的我,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就想点头答应,可听了她最后一句话,顿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青丝!”六爷沉了脸色,陆青丝娇笑着去了,隐隐约约地听她说了一句,“六哥,这么着急轰我走呀,就是想老牛吃嫩草,也别急于一时啊,哈哈…”我只觉得自己的脸烫的用手一搓就能掉下一层皮来,一时间恨不能立刻消失在这间屋子里,方才说的那些话,六爷都听到了吧。
  “别在意青丝说的话”,六爷踱到了我的身边,略低头看着我面红耳赤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他转身坐在了我身旁,温言说了句“青丝就这样,言词如刀,可若是不喜欢的人,她连理都不会理的,看样子,你听对她脾气的。”我点了点头,然后立刻抬头看向六爷,现在重要的不是陆青丝的喜好,而是…“六爷,我姐姐她…”我嗫嚅地问了一句。
  六爷没说话,只是从马甲的兜里,掏出了一样物事递到了我眼前,我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一把将那个小巧的物事拿了过来,白金的底座,如海水般的小巧蓝宝,这正是丹青成年的时候,二太太亲自为她戴上的尾戒,她从不离手的。难道…“丹青她…”我哆嗦着嘴唇却怎么也问不出下面的话,六爷伸手握住了我的肩膀,“清朗,镇定一点,你姐姐没事。”
  看着六爷表情严肃,我知道他没有骗我,稍稍松了一口气,“那,这个,您是哪儿来的?丹青从来都没摘下过的…”六爷稳定地看着我,又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沉声说“我手下的人找到了她,但她不肯回来,也不让我们告诉你她在哪儿,只是给了这个戒指作为凭证,她让人转告你,不用担心她,到时候她自然会来找你的。”我定定地盯着六爷说话时的表情,脸色平和但眉头微皱,显然丹青没事,但是六爷并不太赞成她的举动。
  “六爷,她到底在哪儿?”我轻声问了一句,丹青决绝的个性我很了解,如果她做了一个决定,那么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达成,一个伤心的丹青,会不顾一切地逃亡,那一个心碎的丹青,会做什么呢…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听我这么问,六爷眉头皱得又紧了些,他有些为难的看了我一眼,语调安慰地说“清朗,我可以保证你姐姐她先在待的地方很安全,可我真的不方便说,而且,如果有必要,我会带她回来你面前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保证。”
  我瞬也不瞬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有挪开目光,只是沉稳平和的看着我,我眼中一热,哽咽地说了句,“好。”六爷微微一笑,伸手帮我抹去了眼泪,我感受着他宽厚略带薄茧的手掌,在我脸上轻柔的擦过。“留下来吧,一切有我”,六爷突然说了一句,我一愣,“啊。”
  他收回了手,好像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揉了揉下巴,但还是看着我认真地说,“清朗,对于我而言,你还是个小姑娘,但是…今天晚上说的话,我并不是信口开河,我,希望你留下来,嗯哼,反正你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候,如果你想做什么…我决不会拦你的。”
  六爷的一字一句就这样敲在了我的心里,这算是表白吗…我的心不规律地跳着,原来总觉得霍先生和丹青说的某些话,让人听起来只觉得尴尬,丹青却是一脸的甜蜜晕眩,现在六爷所说的意味不及霍先生的三分之一,我却有种喝酒上头的感觉,头晕,脸热,心跳过速…
  六爷说完之后就安静了下来,我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喃喃问了句,“做什么都可以吗?”,六爷一愣,琥珀色的眸子闪着微光,他点点头,正色说,“对,什么都可以,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我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闷声说,“好呀,那先这样吧,反正听起来我也不吃亏”,六爷一时没了声音。过了会儿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烧的赤红的脸抬了起来,我虽满眼羞涩,却还是望着他微笑。六爷也跟着笑了起来,眼中毫无阴霾,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纯粹地笑着,看起来眼角唇际的纹路也浅了许多,彼此之间的那份尴尬感觉迅速烟消云散了。
  一整天紧绷的心情稍稍有些放松下来,觉得自己的手心汗湿得厉害,刚想偷偷在裙子上蹭蹭,一低头,就看见了那个戒指,正微微地闪着光,清澈,深邃,却冷硬,一如丹青现在的心。
  “唉…”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来,我抱你到床上,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今天够乏的了,别想那么多了”,六爷听到了我那声叹息,他却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拢起了我的肩背和双腿,往隔壁的套间里走去。
  我安静地倚靠在六爷的怀里,他抱我,我被他抱,一切竟会是这样的自然,他的呼吸,体温和味道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那个冰冷的戒指就像是丹青深深的绝望,我紧捏在手里,小小的钻石刺痛了我的手心…我忍不住伸手揽住了六爷的脖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紧闭着双眼,却还是止不住那股热流,丹青疯狂的嘶喊,木然的转身离去,霍先生的无可奈何,他的却步不前,苏家姐妹的冷嘲热讽,一幕幕的在我眼前转着…我曾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大意是说,没经历过痛苦是无法品味真正的幸福的,可经历过幸福的人要怎样才能再去承受痛苦。
  “唉…”六爷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晃了两下,勉强睁开眼睛看看,六爷已经抱着我坐在了床上,他自己半靠在床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见我眼泪模糊地看着他,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儿手绢来,一边在我脸上擦着,一边笑说,“女人的眼泪怎么这么多,手绢都快擦不过来了,看来我得给你拧条毛巾去。”
  听出他话里笑意,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偏了偏头,从他手里夺过手绢自己随意的擦了几把,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你以前没见过女人哭吗?”六爷任凭我有些粗暴地从他手里把手绢拿走,看我擦得差不多了,就悠然说了一句,“见过,可从没安慰过。”
  他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里一暖,方才难以忍受的疼痛顿时被抚平了些,不再一味地感受着那种绝望的心情。不管怎么说,心情虽然依旧低落,但是眼泪却慢慢地收了回去,头上突然一暖,六爷温厚的手掌就那样轻轻地在我头发上抚摸着。
  我静静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觉自己的心情渐渐的平复下来,虽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心口依然堵得很,可眼泪却再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眼眶又干又涩。
  “说说你以前的生活好吗,但…不只是你昨晚告诉我的那些”,六爷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只觉得他胸口传来一阵共振,“嗡嗡的”,我知道他是想换个话题让我不再去想丹青,当然也还是要弄清楚我们的底细,我们的来历已经被苏家人知道了,很快就会传遍上海了吧,更何况,从六爷今晚的言辞闪烁中,我已经猜到,丹青做的决定绝不会是善罢甘休,隐姓埋名。
  六爷收留了我决非是一件简单平常的事,弄明白我们的来历,多少也好为以后的风波做些准备。我知道有些事情再也瞒不住了,理了理思绪,就开始从那个哭泣的夜晚讲起,督军的执着,家人的无情,丹青那曾有的认命到后来霍先生的出现,督军夫人的刁难,一直说到我们的出逃…这期间,六爷一直安静地听着,可环着我的手臂却不曾放松过,偶尔回想起那时曾有的惊恐会让我不自觉地颤抖,也慢慢在六爷更加紧密的手臂中放松下来。
  听我说到我们如何逃亡,我又曾经遇到何副官的时候,六爷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笑,“你那个时候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我一愣,想了又想,只能苦笑着说“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什么都不懂,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六爷微微一笑,什么都没再说,就这样我不停地说着说着,直到自己在六爷的怀抱里睡着,而我一直以为,在这个充满了背叛,憎恨,蔑视和绝望的夜晚,我是不可能睡着的…
  “喂,你的书拿反了”,陆青丝在我耳边吹了口气,一股子酒气顿时飘入了鼻腔,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陆小姐,你回来了?”一夜未归的陆青却跟没听见似的,转身一下子就倒在了沙发里,顺便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我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走到摊在沙发上的陆青丝跟前,递给她,“陆小姐,热茶很解酒的,你快喝吧。”
  陆青丝媚眼如丝地看着我,“青丝”,“啊?”我端着茶发楞,她也不再说话,就那样的瞧着我,我等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别扭地说了句,“青丝,你快喝吧。”陆青丝嘻嘻一笑,以一种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慵懒姿态坐起了身子,伸手接过了杯子,慢慢地啜饮了一口。
  我安静地走回了床前的躺椅上,拿起那本从一早看到现在,却一页未翻的书又看了起来。第三天,我已经留在六爷的家三天了,外面的风起云涌我根本就不在乎,六爷也从不讲,听说张嬷和秀娥已经被接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最重要的是,我还是不知道丹青在哪儿,六爷带回来的口信永远只有一个,她还不想见你,“唉”,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别唉声叹气的了,你就是愁死又有什么用,云大善人”,陆青丝懒懒地说了一句,语意嘲讽。我什么也没说,只当做没听到,虽然已经和她相处了三天,但是陆青丝的个性却古怪得让人猜不透,说话刻薄至极却一针见血,对于自己的生活中的阴暗又毫不掩饰,甚至能拿来玩笑。
  可你要随她的话起舞,说不定下一句又会被她毫不留情的伤到,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但是这个女人有一个好处,她从不说谎,想什么就说什么。
  陆青丝十六岁之前也是单纯又骄傲的吧,可现在却变得这样放纵,一种抛弃了自己的放纵。听着她的声音,我不禁想到了丹青,我不能想象跟她一样骄傲却已经不再单纯的丹青,会变成什么样。“哼,说实在的,我还挺欣赏你那个姐姐的,有个性,够执着,原来只以为她是个攀附着男人而活的藤蔓,可现在看着,竟然是个…”陆青丝哼笑着说了起来。
  我迅速地回过头看着她,她知道丹青的下落吗…陆青丝正把下巴放在沙发扶手上盯着我看,见我回头看她,她好像很得意地一笑,“哟,你在听我说话呀,刚才还理都不理的。”说完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我激怒的眼神视而不见,转身就往楼上走,边走边说,“困死我了,跟那些个臭男人周旋了一晚上,可累死我了。”
  我虽然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可积压了三天的担忧让我有着失控的感觉,我死盯着陆青丝婀娜的背影,用力握紧了拳头。走到楼梯一半,她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子,半靠在扶手上笑说,“我没办法告诉你,你那个宝贝姐姐的事,这是六哥吩咐的,要问你就去问他吧,这可不能怨我。”
  我恨恨地转开了眼,低头握紧了手中的书,只觉得那本书都快被我握烂了,突然又听她说了一句,“喔,对了,虽然不能讲姐姐,但是可以讲哥哥吧”,我一怔,她在说什么,抬头去看她,她耸了耸肩膀,“我回来的时候,一个男人正拦着六哥去路在说什么,我见过你哥哥一次,他长得跟你哥哥挺像的,哎,你那哥哥叫什么来着…”再顾不得听她说什么,我扔了书,转身飞奔了出去。
  跑出大厅没多远,我就看见了洪川正安静地站在路旁,不远处的花园里传来了人声。洪川一眼就看见了我,只是恭敬的弯了弯身,却根本没有拦阻我的意思,我脚步停顿了一下,还是放缓了步伐走了过去
  冬日里的花园一片凋零,视野极好,已经干涸了的水池旁边站着两个人,六爷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言不发,他对面的墨阳却是满脸怒色,一身灰呢子中山装领口已经扯了开来,急促的呼吸间白雾蒸腾。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隔着这么远我还是觉得到,犹豫间,人已经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旁的廊柱后。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陆先生,清朗跟着你不合适,我要带她走”,墨阳阴沉地说了一句,我有些发怔,好像还从没见过墨阳这副表情。没等我多想,六爷语气平和的说了一句,“是吗,你说了半天我的生活有多危险,那你的呢,徐先生,如果我是在钢丝上跳舞,你的脑袋已经别在裤腰带上了吧。”
  我一愣,六爷什么意思,墨阳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起来,他的眼睑有些危险的跳动着,“你说什么?”他缓慢地问了一句,语气中的冰冷让我一抖。六爷却毫不在意地冲他一摆手,“细节我不知道,但大概也猜到了,我只能说,你的选择我很敬佩,但是,那要牺牲掉太多的东西,也许我做不到你那样,但我有我的方式,话说到这儿,也就够了吧,徐先生。”
  墨阳死死地盯着六爷看,呼吸却比方才平稳了起来,我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个人,实在猜不透他们打什么哑谜,墨阳到底做了什么…“我不明白你再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可需要牺牲的”,过了良久,墨阳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冷冷地说了一句。六爷却哼了一声,说出了一句让我心胆俱裂的话,“既然你这么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军粮的事。”
  我用力捂紧了自己的嘴才让自己没有惊叫出来,墨阳却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闭了闭眼,他握紧了拳头粗喘了两下,才嘶声说,“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我知道的,哼,我也不想知道,就如同你刚才说的,我就是一个混黑道的,那些政治什么的玩意,我不懂”,六爷漠然地说了一句。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如果那晚是一个美梦破碎的夜晚,那么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颠覆了起来,我闭紧了双眼,头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任凭那种晕眩的感觉冲击着。想着要是能晕过去也无所谓,我甚至开始害怕听到后面的话,可耳边传来的声音却依然清晰无比地在我脑海里回响着。
  “这件事…是个意外,原本不是这样的…”,墨阳沙哑地说了一句,声音里不知道有多少痛,我微微抬眼看了他一下,他那原本俊朗的面容看起来都有些扭曲了。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解释什么,可那种撕心裂肺地痛苦却让他不能不解释,哪怕面前站着的是个可以称之为敌人的人。
  “我不想听这个,要解释你解释给你自己的妹妹听吧,我只想说一句话,徐先生,你应该清楚你自己的选择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你妹妹的事就算是个意外,但也是意料当中的事,早晚会有这一天,不是吗”,说到这儿,六爷原本淡漠的口气突然强硬了起来,“你妹妹怎样我管不了,但是清朗,绝对不行!!!”
  墨阳的脸色灰败了起来,他仿佛被人击倒但又不甘心服输似的说了句,“是吗,那你又能为清朗做什么?哼,对呀,谁不知道陆家的六爷是无所不能的。”墨阳的讥刺地一撇嘴角儿,六爷却视而不见,只淡然地说了一句,“我并非无所不能,我能做的,就是让她在十六岁的时候活得是个十六岁的样子。”
  墨阳闻言怔怔地看了六爷一会儿,肩膀突然垮了下来,“她们是我的家人,我唯一的…”他喃喃说了一句,“啪哒”一声,我的眼泪跌在了地上,却惊不起任何波澜。我知道每个人都变了,包括我自己,也再回不去过去的岁月了,我一直以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逃离痛苦,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
  “家人…”六爷低低地念了一声,“如果只能给自己的家人带来苦难,你还是坚持吗?如果这样的话,清朗就在屋里,你可以去见她,要说什么也随你,只要你不在乎…”六爷顿了顿,“你不在乎可能会再失去一个妹妹。”墨阳苍白的嘴唇翕张了一下,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突然转身往外走去,没走几步又站住了脚,“丹青…”
  “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你妹妹的个性你应该了解,我无法阻止她做什么,但是我会保证她安全的,至于你的事…”,六爷迟疑了一下,“只要你不说就行了”墨阳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自己会找机会和她们讲的,我相信,她们会明白的”,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了。
  墨阳…我在心里狂叫了一声,可嗓子就像是被火碱燎过了一样,嘶哑的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影…不要走,你现在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管我明不明白,我都不要再被蒙在鼓里!我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追过去,眼前却突然一黑,只依稀听到了一声熟悉地呼唤,“清朗!”
  爱与恨
  “唔…”,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眼前有些闪烁,眯了眯眼睛才发现闪烁的是床头上台灯的昏黄光芒,发生什么事儿了。正迷糊间,一声温和地问候传入了耳中,“你醒了”,我顺着声音转头看去,六爷正拿着一本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
  我默然地看着他,一看到他,我立刻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的理由,心头剧痛。六爷见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就轻轻地合上了书,探身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低声说,“你昏睡了一下午了,别难过,你想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我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稳定了一下,才问,“你早就知道军粮的事?”六爷眼光闪了闪,可能是没想到我先问的居然是这件事,而不是墨阳。
  他摇了摇头,“不是早就知道,而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其实我们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如果事先知道,怎么会让苏国华那只老狐狸称心如意,要知道,我们也一直在做军需的生意,而苏国华想抢生意已经很久了,不晓得他怎么样买通了那个处长,原本他一直是…要怪就怪霍长远高估了他自己,虽然他是个军人,可还是太过书生意气,或者说,他太嫩了。”
  六爷语速平和,目光也毫不躲闪的直视着我,我们对视了良久,还是我先移开了目光,胸臆间的压抑让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我闭上了眼睛,怪不得那天叶展说了那句话,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猜到结果了吧。
  “清朗,我希望你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用道理和情感来左右的,霍长远遇上的这种事,在上海天天都会发生,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得去承担后果”,六爷平静的声音并不能让我信服,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
  我猛地张开了眼,厉声问道,“那丹青呢,她又有什么错?!”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六爷把身子靠回了椅子,看了我一会儿,才淡然地说,“在这件事上她或许没错,但是,是她自己选择了霍长远不是吗?没人逼她。”
  我嘴巴开了又合,却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明知道六爷说的都是事实,可事实往往最伤人。屋里一片静默,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我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没挣脱,就任凭他握着。过了一会儿,六爷低声问了我一句,“清朗,你为什么不问你哥哥的事情?”
  我转头看向他,他的面容在灯光的反射下有些虚幻但温暖,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要听他自己跟我说。”六爷一怔,突然一笑,“好,我知道了,但是我可以保证,你哥哥他不是坏人,他有他的无奈,还有,我会尽力保护他安全的,如同你姐姐一样”,说完对我点了点头。
  我轻轻扯了嘴角一笑,六爷似乎总知道我在担忧些什么,比起墨阳那些隐藏的秘密,我真得更担心他的安危,还有他是否走上歧途,现在听六爷这么说,让我多少安心了些。
  想起昏倒前那声呼喊,我轻皱了眉头,但是立刻告诫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就真心诚意的对六爷说,“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六爷闻言,一扬眉头,“放心吧,你哥哥不是说了吗,我是无所不能的”,我忍不住一笑,当时墨阳那句话可真够酸的。
  一想起墨阳,心里头立刻又憋闷了起来,可六爷的一句话立刻让我顾不上想墨阳了,“你收拾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六爷的声音平淡表情也平淡,我愣愣地问了句,“去哪儿?”
  “你一直想去的地方”,六爷一撇嘴角儿站起身来。“我一直想去的地方,难道…丹青!”我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六爷,他脚步未停,只说了句,“我在楼下等你。”
  车子飞快地在街上奔驰着,看着曾经那么熟悉的街景我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人群依旧是熙攘喧闹,我转回头,不想再去看那些灯红酒绿,六爷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虽说不想再看,可越走我就越觉得不对,眼前的景色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不熟悉,但绝对来过。
  前方一幢灰白相间的大理石建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如同那天一样,我忍不住惊喘了一声,所有的地方我都想过了,可我从没想过这里,想到丹青会跑来这里,怪不得六爷说起来的时候一脸的不赞同。我侧转头看了一眼双唇紧抿的六爷,他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我慢慢地转回了头,看向窗外,看着那幢离我越来越近的宅邸---陆府。
  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一拐弯朝大门驶去,远远的看着,门口好像站了一个人,随着车子的行使,那个人影越来越清晰,我含糊地低喊了一声,车子还没有停稳我就跳下了车,朝那个人冲了过去。
  原本苗条婀娜的身材现在看起来却是单薄瘦弱,娇艳如花的面容也只剩下了苍白苦涩,只有那一双杏眼,依然亮着,就那么木然地站在大门前。我冲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却根本不敢碰她,最后只能哽咽地叫了一句,“姐…”,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丹青却像根本没看见,也没听见我似的,只是盯着那扇门,背脊挺直,我的手伸在半空中犹豫着。“徐小姐,我们进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六爷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拉住了我的手,对我摇了摇头。这句话就好像咒语一样让丹青有了反应,她缓缓地转头看向六爷,然后目光又落在了我们交握的双手上一会儿,才哑声问,“陆先生,肯见我了吗?”
  六爷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就拉了我就往屋里走,我刚想回头去喊丹青,六爷的步伐突然快了起来,我踉跄的跟了进去。一进屋,暖风习面,一个身穿白衣黑裤的女佣赶紧上来,殷勤地接过我们了的外套,然后说,“六爷,老爷在书房里。”
  六爷什么都没说,带着我往里走,我回头看了一眼,丹青已经无声的跟了过来,面无表情,我突然觉得背脊一阵的发冷。恍惚间,六爷推开了一扇门,领着我进去,然后恭敬的叫了一声,“大哥,我来了。”
  我一醒神,抬头就看见一张巨大的梨花檀木桌子,上面放满了纸笔书籍,一盏琉璃材质的台灯正放射着柔和的光芒,一个人正站在书桌后,手执毛笔写着什么。
  听到六爷的声音,他没应声,又写了几笔之后才抬头一笑,“老六,你来啦,云小姐,好久不见了”,他面相雍容却难掩威严,我咽了口干沫,礼貌的弯了弯身,“陆先生,您好。”
  “唔”,陆仁庆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身后笑说,“丹青小姐,快请进。”我哆嗦了一下,就听见背后响起慢慢地脚步声,“陆先生,您好”,丹青低哑地问候了一声。
  “呵呵,大家也不要客气了,来,都随便坐吧”,陆仁庆微笑着一摆手,六爷领着我坐在了一旁的棠木椅上,我觉得自己的手脚僵硬,坐下的一刹那,六爷不着痕迹的在我耳边说了句,“只听不说。”
  没等我理解他这话什么意思,他已经好整以暇地坐下了,目光放在了木然站立的丹青身上。陆仁庆自己也坐在了那张宽大的座椅上,笑看着丹青,却不说话,丹青不坐,走到离那书桌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然后大睁着双眼看着陆仁庆。
  一时屋里的气氛诡异之极,陆仁庆突然微微一笑,“丹青小姐,你在我的门外等了三天,现在我肯见你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丹青脸色一暗,她不自觉地看了我和六爷一眼。
  “你不用管他们,你要跟我说的事情应该不用背人吧”,陆仁庆语气温和,可说出的话却给人一种绵里藏针的感觉。丹青突然冷冷一笑,“我现在没什么需要背着人的了”,我心里立时一痛,这三天丹青都经历了些什么。
  陆仁庆一挑眉毛,做了个请说的手势,丹青闭了闭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报复,报复他们,为了这个我愿意付出一切”,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丹青在说什么呀,我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六爷不经意似地用脚踢了我一下,我立刻反应了过来,顺势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
  “哈哈,丹青小姐真会说笑,我一介商人能有什么法子帮到你,更别说去掺和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陆仁庆打了个哈哈,仿佛觉得丹青说的话就如同儿戏一样,说完他指了指一旁的六爷和我。
  “我今天之所以请你进来,是因为陆城求我,而陆城是为了谁,我相信你心里也有数吧,所以,如果你只是想跟我说这些事情的话,那么我只能说声爱莫能助了”,他转头对六爷说,“老六,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你就帮一下,我想休息了”,说完了就想起身。
  “洪刚应该是您想捧上军需处处长宝座的人选吧,可现在那个位置已经注定是霍长远的了”,丹青声音细细的说了一句,陆仁庆身形一顿,又慢慢地坐了回去,我突然感觉一旁的六爷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丹青却恍如未见一样,只慢慢地说着,“您和苏家人也是面和心不和,军需的生意原本一直是那个处长交给陆家做的,我听霍长远说过,这是陆家最赚钱的一项生意,你们和军需处合作很久了。这回让苏国华一箭双雕得了益处,也非您所乐见吧,军需这块肥肉想要的人应该很多。”陆仁庆上下打量着丹青,淡淡地问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丹青突然妩媚的一笑,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心里却一冷,陆仁庆却眯了眼,“如果新任军需处长的前未婚妻,变成了上海滩又一个出名的交际花会怎么样呢?霍长远的软肋我最清楚,而且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们下地狱…”丹青细软的声音如同一把迟钝的刀子,缓缓地从我心上划了过去,后面的话我甚至没有听清,突然间有了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忍不住低头捂住了嘴。
  “清朗,你先出去”,六爷突然沉声吩咐了一句,我确实不想再留在这里,可是…我哀求地看了一眼丹青,但她根本不看我,只是瞬也不瞬地和陆仁庆对视。我缓缓地站起身,走向门口,推门出去,回身关门的一刹那,只看见丹青细瘦的背影僵在那里,冷硬却孤寂。
  我顺着大门跌坐了下来,里面的谈话声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原本以这些天已经快哭干的眼泪又一次泉涌了出来,我知道丹青的屈辱和不甘心,也知道她狠着背叛了她的霍先生,还有毁了她一切的苏家人,可我不知道她连自己都那么的恨。
  眼泪擦干,流出,再擦干,再流出,到最后我都懒得再去管了,头脑里一片空白,只任凭眼泪不停的流着,滑过嘴角,滴落心头…“吱呀”,我身后的书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扇,六爷先走了出来,他一低头就看见了瘫坐在地上的我,原本眉头紧锁的阴郁表情变成了无奈,他蹲下身来看着我,刚想伸手过来帮我擦,我就听见屋里传出了陆仁庆的笑声,“好吧,丹青小姐,那么我们就这么说定了,请!”
  丹青苗条的身影先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笑得那么甜蜜可让人看了就想哭。她也看到了我,我眼前模糊得很,只觉得眼泪又开始不停的掉,根本不受控制。丹青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她默然地看了我良久,突然头也不回的转身往另一边走去,一霎那我想起了墨阳,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决绝。
  “丹青”我嘶吼了一声,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丹青站住了脚,但没有回头。六爷一皱眉头站直了身子,又看了一眼涕泪横流的我,他漠然地叫了一句,“云小姐。”丹青慢慢地回转了身,却只看着六爷,并不看我,“什么事?”她语气平直的问了一句。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这么做就只是为了报复?值得吗,霍长远虽然娶了别人,可心还是在你的身上吧,他应该不会放弃你的,你不是不顾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吗,既然如此,那做妻做妾或是别的又有什么分别?”六爷意有所指地说,站在书房门口的陆仁庆闻言却有些玩味地看着六爷。
  丹青闻言只是清冷一笑,那样的笑容仿佛冷的能把人的肌肤冻裂,她看着六爷,又扫了一眼陆仁庆,嘴唇轻启,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说,“宁愿为妓,不再做小。”
  这句话一直拼命地在我脑海里敲打着,一时间头痛欲裂,“啊…”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弯身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头。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了我,将我拢向他的肩头,“清朗,对不起,我原本以为带你来,能让她改变主意,不会这么的…”六爷轻叹了一声,“不会这么的决绝。”
  我紧靠在六爷的肩窝处,眼睛也是酸涩,却再也挤不出半点泪水了,过了一会儿,“六爷”,我沙哑的唤了他一声,“嗯?”他应了一声,“眼看着丹青做了这样的选择,我却只能哭,什么办法也没有,我是不是很没用?”六爷握着我肩膀的手指突然紧了紧,过了会儿他才答道,“不是,你会哭,证明你还给了自己退路,可一个不会哭的人,连退路都不要了。”他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我闻言一怔,抬起红肿的眼看着他,六爷眉头微锁,低垂了眼来看我,眼底也有着难以掩饰的伤痛,他低声说了一句,“青丝从十六岁之后也不曾再哭过了…”再也无须多说,彼此都有着一样的伤痛,随着车子的轻微晃动,我们安静地靠在一起,无言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
  “清朗,你喝点粥吧”,秀娥端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轻巧地走到我床前,把托盘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帮我坐起身来,又弄好了背后的靠枕,好让我舒服些。“谢谢啊”,我对她笑了笑,秀娥嘿嘿一乐,拿起碗,轻轻地吹着,然后不顾我的反对,一勺勺地喂我。
  一边喂一边说,“你看看你,病了整整一个星期,瘦得脸上都没肉了,再不知道保养,以后会落下病的”。
  我“嗤”地一笑,秀娥瞪了我一眼,“你还笑,这可是医生说的,他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有你天天盯着我,我还能不保养,快点了啦,我饿了”,我张大了嘴,做出一副饥饿的样子,秀娥做了个你别以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但手里的勺子还是送到了我的嘴边。
  也许人的改变真的就只在一朝一夕,墨阳,丹青,还有眼前的秀娥,从她被六爷带回来见我的那一刹那,我就发觉她改变了很多。虽然对我还是那样的单纯直率,可有外人在的时候,她行动间却带上了一抹让人心疼得小心翼翼,人也稳重了许多。
  张嬷坚决的选择去陪留在陆府的丹青,秀娥却情愿来和我作伴,而我被六爷从陆府带回来的那天夜晚就病倒了,烧了整整三天,烧得人事不知,噩梦连连,而一睁开眼,就看见了秀娥那张担忧的脸。
  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秀娥放下了手中的碗,转身坐在了床边的软椅上,“唉…已经过了七天了,也不知道妈那边儿怎么样了…”她忽然长出了一口气,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秀娥对我一笑,然后小声问了一句,“清朗,咱们能不能去看看小姐,顺便我也可以看看我妈,六爷对你那么好,应该会让我们去的。”
  我看着秀娥期待的样子,却没办法告诉她,丹青已经不想再见我了,不是因为憎恨厌恶,而是因为爱护,六爷曾说过,也许这是她能为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就是在自己沉入深渊的时候,远离我…或者说,丹青坚决的把自己心里最后的那块柔软,生生挖掉了。我眼底顿时又涩了起来,不想再说话,就闭上眼往后靠了过去,秀娥不敢再多说,只帮我掖了掖被角。
  “啊,对了,七爷回来了,他昨晚还来看过你呢,不过你睡着了不知道”,秀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我一愣,睁开眼看她,叶展回来了?她冲我点点头,“前天就回来了,忘了告诉你了,真的,他和六爷一起来的,六爷见你睡着了,没让他多呆,就拉着他走了”,说到这儿,秀娥神秘兮兮的一笑,“六爷走之前还摸了摸你的脸呢。”
  我脸一红,“有什么稀奇的,他可能是想看我烧不烧吧”,秀娥嘻嘻一笑,“是吗?”然后又说,“我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听见七爷问六爷,你真的说了那些话吗,我的女人…嗬嗬,看不出来啊,六哥,现在上海滩三大新闻,你这个得占个头条…”秀娥学着叶展的声音说着,然后又问,“他说的什么意思,六爷有女人了吗,那…你可怎么办呀?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又烧了吗?”
  我被秀娥的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六爷那天说的这句话,我一直珍藏在心里,连对秀娥都没有提起,这会儿听她这样问,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嘀嘀”,一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响起,秀娥先跳了起来,“应该是六爷回来了吧”,她走到窗边踮脚张望,“不是,是七爷呀,哎,又来了一辆车,让我看看…这回是六爷,啊!天啦,那个陆小姐怎么又来了。”
  听着秀娥有些戒惧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声音,我忍不住一笑,这几天秀娥不知道跟我抱怨了多少关于陆青丝的恶毒刻薄,好像因为我病了,陆青丝就把所有逗弄的心思,都放在了更为单纯的秀娥这个新面孔上了,以看她手足无措,张口结舌,落荒而逃为乐。
  这幢房子是属于六爷的,他一般都会住在这儿,陆府虽然也有他的房间,但他很少回去。叶展和陆青丝则是时不常地来小住,正确说,是陆青丝住在陆府的时候,叶展就来这儿住,如果陆青丝来了这里,叶展甚至会回去雅德利的专属包房过夜的,但是最近,陆青丝好像都住在这里。
  秀娥回头跟我报告说,“还真是难得,看见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这几天都没碰上的,不过…好像七爷的脸色不太好”,说完又转头往下看,嘴里还念叨着,陆青丝的那身衣服可真漂亮,得多少钱云云。
  虽然六爷从没有详细说过那段过往,但是从陆青丝的态度我就看得出来,她和叶展之间,夹杂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六爷不是也曾说过,从小不知道叶展为了陆青丝和别人打了多少架,而且他们初次相逢的时候,陆青丝就是跟着叶展的。
  陆青丝好像有着酗酒的恶习,虽然不严重,但见到她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醉意的时候多,我已经习惯于从她说话的刻薄程度,来判断她的醉意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并不让我讨厌,也许真话本来就不好听,霍先生和丹青不知道说了多少好听的话,可最后又能怎样…还不全是假的吗。
  六爷好像并不喜欢她喝酒,一看她喝酒就眉头紧锁,可最多也就是看她喝得确实多了,把酒瓶拿走,然后一再告诫跟她的人,要看严一点而已。原来我多少有些奇怪六爷为什么不管她酗酒的事,因为这个对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直到我无意间看到她喝醉了抱着七爷的一件外套,哼唱着在屋里旋转起舞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柔软甜蜜,我才多少明白六爷放纵她的无奈…
  “不会哭的人,连退路都没有了”,这是六爷那晚曾说过的话,我低低地叹了口气。“哇…”秀娥轻呼了一声,“六爷他们买了不少东西呀,哈哈,那个臭石头弄掉东西了,我看他怎么拿…”
  秀娥正笑着,“喀喀”的两声,我屋子的房门被人敲响了,她以雷击般的速度窜了回来,安静站好,我忍不住一笑,“请进。”门一开,六爷走了进来。他的外套都还没有脱,走到我跟前弯腰先打量了一下,这才笑说,“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我微微一笑,“是,已经没事了。”
  一旁的秀娥恭敬的问候了一声,然后看六爷要脱外套,就赶紧过来帮忙,六爷客气的一笑,脱掉外套之后和秀娥说,“我买了些东西回来,你去和石头整理一下拿上来,都放在他那儿了。”秀娥温顺地点了点头,放好外套,就捡起托盘出去了,只是临关门的时候对我做了一个意有所指的鬼脸。
  她那是什么表情,好像我和六爷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似的,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她一眼,她一笑,立刻缩头关上了门。正瞪着那扇门,一只微凉的手放上了我的额头,我一顿,就听到六爷说,“嗯,果然已经不热了,西医治病的速度就是比中医快,不过要说巩固,还是中医的好,过几天找个中医来看看吧,吃些药补一补,嗯?”说完他顺手捋了捋我的头发,然后转身坐在了方才秀娥坐的椅子上。
  我看着他温和的表情,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我微微点了点头,“好。”六爷一笑正要开口,“喀”的一声,门被人推开了,叶展大步地走了进来,脸色果然有些不豫,但是一眼扫见了我,眼睛一眨,那副懒散嬉闹的表情立刻又转了回来。
  “云小姐,贵体安康否?吾忧心已久啊”他笑嘻嘻跟念道白似的问了一句,我忍不住一笑,“一切尚好,区区小事,有劳挂念,愧不敢当。”叶展闻言哈哈一笑,身子一歪,没正形的倒在了床边的躺椅上笑看着我。六爷好笑的瞥了他一眼,跟我说,“别理他,他刚从北平回来,突然迷上了京戏,以前听那个他就头疼。”
  叶展半躺着嘻嘻一笑,“六哥,人总是会改变的嘛,我突然发现京戏也有着独特的韵味呀”,六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却觉得他那句人总是会改变听起来分外的刺耳。“哇…”突然石头叫唤着从半开着的门口挤了进来,他手里抱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盒子,一副随时都会掉在地上的样子。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盒子放在了一旁的书桌上,先对我一笑,然后扭头对叶展嘻笑着说,“七爷,不是那京戏有韵味,是那个戏子有韵味吧。”我一愣,转了眼去看叶展,叶展却混不在乎地笑骂了一句,“你个臭小子懂什么,少听石虎他们胡说八道,我只是很欣赏她而已,你再败坏我清誉,小心我揍你。”
  石头假装害怕地一缩头,六爷却哼了一声,“你还有清誉可以败坏吗?难得。”“嗤”,石头立刻喷笑了出来,我也抿嘴一笑。叶展好像往石头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一翻白眼,头仰在躺椅靠背上大叫,“你们这些俗人,怎么会理解我,不过…”他话音一转,有些回味地说了句,“那个女人真的很可爱,六哥,你不知道,她…”
  他话未说完,突然门口传来秀娥喃喃地叫声,“陆小姐…你不要进去吗?”我吓了一跳,石头也立刻闭上了嘴,偷偷摸摸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尴尬。
  门被推开了一点,却是秀娥,她抱着一堆东西讪讪地走了进来,石头快步走过去,先接过了她手里的那堆东西,皱眉低声说了一句,“不是让你不要拿那么多上来吗,又逞能。”
  听到石头那有些埋怨但是又不舍得似的语气,我睁大了眼睛,难道他…秀娥先瞪了他一眼,转头看见我瞪大了眼,就别扭的一笑,“陆小姐,她好像是回自己房间去了,我,我刚才不是要故意打搅她,实在是有些拿不动了,所以…”
  “嗯,知道了”,六爷唔了一声打断了她,他转头看了一眼四仰八叉歪在躺椅上的叶展,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叶展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就那样半闭着眼躺在那儿。屋里一时安静了起来,方才的笑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突然有种感觉,叶展知道陆青丝方才就在门外。
  “好了,好了,咱们就别在这儿惹人厌了”,叶展突然从躺椅上一跃而起,伸了个懒腰,先对秀娥说,“小丫头,我肚子饿了,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好不好。”秀娥一愣,下意识的瞥了我一眼,然后就赶紧应了出门去了。
  叶展走到床的另一边,俯下身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说话,一股子雪茄烟特有的香味顿时飘了过来。六爷也不说话,就那样平和的看着我们,这么僵了一会,我终于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说实在的,虽然对他没什么特别感觉,但是被那双桃花眼盯着,还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叶展好像胜利了似的看了一眼坐在另一侧椅子上的六爷,见六爷不动如山,就又低头挑眉笑说,“怎么,害羞?”,听着那磁性的男音,我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清晰地说,“不是,烟臭。”“扑哧”,石头一下子笑了出来,然后迅速的背转过了身,肩背轻微耸动着,六爷却莞尔一笑,挑眉看着叶展。
  叶展用一副不忿地凶狠表情看着我半响,那副表情很有趣,凶巴巴的脸,含笑的眼。见我不为所动,他突然一笑,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小丫头,要一直都这样开朗勇敢啊…”我不禁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没等我细想,叶展往对面探了探身子,隔着我靠近了六爷,嬉笑着说了一句, “六哥,你可有的等了,不过…”他瞟了我一眼,“值得…”
  六爷微微一笑,锤了他肩头一下。
  叶展嘿嘿一笑地缩了回去,几步走到石头身边,从他背后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不管石头怎样龇牙咧嘴的挣脱也没用,“臭小子,都是因为你胡说八道,快走,我要好好给你上一课”,说完卡着石头的脖子就往外走,石头被他勒得“哎哎”直叫。
  “老七…”六爷突然叫了一声,但是脸上有些犹豫没再往下说,叶展没回头,只是沉声说了一句,“知道了,六哥,你不用管了”,他顿了顿,“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说完他回头一笑,“小丫头,回头见啦。”
  我点点头,“好,谢谢您的问候”,叶展有些轻浮的一挤眼,“这么客气干嘛,只是来打个招呼而已,我可什么都没问”,我微微一笑,认真地说,“谢谢您的什么都没问。”
  我说的是真心话,经过这些日子,我越发的觉得陆青丝那晚说的话是对的,‘自以为是的怜悯更伤人’,所谓的关心问候有时就是在一遍遍地揭了别人的伤口撒盐,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坚持留在丹青身边的原因。野兽受了伤,都会自己一个人去舔舐,这是本能,如果还有力气把伤口曝露给别人哭诉祈求同情,那一定是因为伤得不重,不够痛。
  叶展听了一怔,与六爷对视了一眼,突然对我柔和地一笑,转身就拎着石头出去了。关门的时候还在听他说,“来,石头,我得好好教你怎么才能做个好男人,这样你才能得到那小丫头的心啊,跟我学准没错…”石头好像挣扎着说了一句,“要学也得跟六爷学,跟你学…啊!!”然后就是一阵子鸡猫子鬼叫。
  我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六爷也好笑的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走到放满了盒子的桌边,低头找了起来。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没一会儿,他抽出了一个盒子,然后走到我旁边坐下,把盒子递给了我。看我只是愣愣地拿着,就努了努嘴,示意我打开看。
  “哇…”我低叫了一声,一件很漂亮的丝绸袄子在盒子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我轻轻用手摸了摸,“这个…”,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抬眼看向一直微笑着的六爷,他看我满脸的惊喜,显然很高兴。
  他笑着伸手拿出那件衣服,放在我手里,然后把盒子扔到了一边才说,“这些天,你穿的都是青丝以前的衣服,本来想带你去买的,可你又病了,只能拜托青丝陪我去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嗯?”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件丝光水滑的外套,雪白的锦缎,晕染的几朵梅花,看起来分外别致,突然觉得看起来有几分眼熟,这才想起当初霍先生送我的那间外套跟这个有几分相似。
  我怔怔地看了一眼六爷,六爷微微一笑,“我一直记得你在那个树林里,穿着雪白的外套,上面洒着朵朵桃花,然后跟那只松鸡说,我请你吃点心…”,想起那天,我因为误会把六爷扑倒在地,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记得呀。”
  “嗯”,六爷点了点头,“今天青丝一眼就看上了这件衣服,大概这样的衣服真的很适合你吧,她的眼光向来很好”,六爷斜斜地靠坐在椅子里,一手放在了扶手上,撑着下巴笑看着我,样子很放松。
  “谢谢…”,我喃喃说了一声,心里明白,我和丹青离开霍家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包括那些衣物,就算是可以拿走,我也不会拿的。听秀娥说,六爷派洪川来接她们的时候,张嬷很有骨气地拒绝了胡管家打包好的行李,只拿了属于我们的那几个包裹,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多,最后带走的还是一如当初去的时候,还是当初那几个包裹。
  我用力咬了咬嘴唇,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抬了头想和六爷再说些什么,却看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神却没有放在我身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关节轻敲着雪白的门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飘忽。
  “六爷…”过了会儿,她还是不说话,我试探地叫了一声,“嗯?”六爷眼光一闪,立刻恢复了平常的精明,他凝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什么,看着好像是张纸片。
  他把那张纸片在手里捏了会儿,终还是一探身,把那张纸片递给了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低头看去,大红烫金,上面恭楷写着‘请柬’两个大大的金字。我愣了愣,立刻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就想把手里的东西撕个粉碎,再从窗子里扔出去,可等了半晌,还是慢慢打开了那张请柬。
  “霍长远,苏氏雪晴…”我无意识地念着那上面每一个字,一句一字,一字一顿,直到看到最后那几个字,我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敬请莅临…百乐门大饭店!!”,读出最后那几个字,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磨牙的声音。
  我觉得眼前一阵红光闪过,胸膛和鼻腔里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那张请柬就在我的手里抖个不停,我用力的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清朗…”一直宽厚稳定的手握住了我颤抖个不停的手,六爷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坚定地握着我的手,直到我一点点地镇定下来。
  我看着六爷的眼睛,轻声说,“治人一服不治人一死,他们欺人太甚了”,六爷微微点点头,皱眉说,“听说这是苏家特别要求的。”我觉得自己的眼睑在不停的抽动着,六爷看着我愤怒的样子,突然叹了口气,有些唏嘘地说了句,“不过,你姐姐也不逞多让啊。”
  我怔了下,看着六爷,突然想起那天丹青和陆仁庆的谈话,交际花…难道丹青的报复是…我张大了嘴,直起身子颤声问了一句,“丹青,她,她会去参加是不是…”,六爷默然地看着我,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唉…”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来,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身子立刻软了下去,瘫倒在靠枕里,一时间胸口憋闷得不行。想想丹青那天冷硬的眼神,她早就这么打算了吧,苏家坚持要在百乐门饭店举行婚礼,只能让丹青的报复变得更坚定吧。
  六爷头疼似的用手揉了揉额头,他下意识地从身上掏出个烟盒来,摸出只烟叼上,又伸手在身上摸火柴,不经意间看到了呆坐着的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手又把烟收了回去。一时间,深沉如他,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跟我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无声地看着我,眉宇间带了些担忧。
  “我也要去”,我哑声说了一句,六爷挑了挑眉头,我又大声说了句,“我说,我也要去!!”不管丹青怎么想,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个地方,那个会让她心碎的地方,现在我没有办法拉她回头,那最起码也要站在她身旁。
  六爷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桌旁,拿了一个大个的盒子过来放在我腿上,然后慢慢地解开包装带子,打开了盒盖,一件颜色素雅的礼服顿时出现在我眼前。
  我傻傻地看着那礼服,又看六爷,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六爷有些无奈地对我一笑,“我知道你会去的,所以先把衣服给你买了回来,虽然那种场合我根本就不想去。”
  我心里一热,“谢谢您,我总是给您添麻烦…”我话没说完,六爷拍了拍我的手,悄声说,“以后不要跟我说什么添麻烦的话,第一,我不觉得做这些是麻烦事,第二,如果是因为有情有义才产生了你所谓的麻烦,那我根本就不介意这种麻烦,嗯?”
  心中的一阵热流激荡,但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六爷一笑,有些玩笑似的说了句,“好了,不管怎样,到时候你想去那里动嘴也好,动手也罢,总得先把身体养好吧,先别想那么多了”,我无力地咧嘴一笑。
  六爷顺便把我腿上的那个盒子拿开了,我想了又想,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丹青,她好吗?”六爷看了我一眼,“嗯,还好吧。”我无声地看着他,还好是什么意思…六爷看我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最终还是放弃了似的呼了口气,“清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姐姐吃得好,睡得好,保养得好,什么看起来都很好,心情似乎也很好。”
  “可是…”他犹豫了一下,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丹青的样子,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您不用说了。”六爷交握着活动了一下手指,正想说些什么,门口传来轻轻地敲击声,六爷脸色一整,“进来。”
  秀娥中规中矩的走了进来,恭声说“六爷,七爷问你要不要一起吃饭”,“唔”六爷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青丝呢?”秀娥咽了口口水,“陆小姐说她不想吃,想喝酒,可是七爷不让我送,就让我给她端些点心上去,陆小姐什么也没说,看了没酒就把门给甩上了,她…”
  六爷一摆手,示意秀娥不必再说了,然后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下去陪陪叶展,可又不放心我,就勉强笑了笑,“您快去吃饭吧,别让七爷等久了”,然后我对了秀娥说了句,“秀娥,你吃了没,要不你端些东西来,我们一起吃吧,我好像还有点饿。”
  秀娥自然是乐不得和我一起吃饭,她刚想点头,又想起六爷还在这儿,就偷眼去看六爷。六爷看我笑着示意他快走,就站起身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声,“那我过会儿再来看你,别乱吃东西。”说完他转身往外走,秀娥忙去给他开门。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我打发了秀娥去楼下厨房取食物,就自己一个人安静的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隐约好像下雪了,偶尔飘下的几个雪花,看着并不洁白缠绵,反而有一种灰暗零落的感觉,什么都无法掩盖。“什么都好吗…”我喃喃地念着,这世上似乎有一句话叫物极必反,“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丹青,是否也在某个角落,看着这枯雪飘落呢…
  汽车平稳的奔驰着,我看着飞快后退的光影街景,心里泛起一股苦涩,又希望早点看见丹青,看看她究竟怎样了,又想永远都不用去那个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丹青去承担那注定的苦痛。“行了,行了,你别苦着一张脸了好不好,今天真正难受的又不是你”,坐在我身旁的陆青丝听到我又在叹气,就不耐烦地说了一声。
  “青丝!”坐在前面的六爷轻喝了一声,陆青丝却不在乎的嘻嘻一笑,“六哥,你心疼了,我这可是为她好”,然后她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看似认真地跟我说,“大小姐,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若想让你的敌人不自在,笑可比哭有用多了,明白吗?哼。”
  她说完就松手甩开了我的下巴,扭头看向窗外,六爷这回却什么都没说。我无言的扭过了头,看着窗外的霓虹摇曳,恍然间,有一种时光飞逝的感觉,不禁暗自想着,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或是飞快的前进数年,只要没有今晚,我都宁愿拿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
  心思怔忡间,车子向着那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拐了过去,霓虹依旧,门口的人群拥挤热闹,不时地有打扮入时,华贵雍容的男女从车子中走出来,或相携步入饭店,或与左右亲朋打着招呼。车子的刹车声,开关门声,问候声,嬉笑声混成一片。
  “哟,姓苏的可真下本钱,这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估计他都请来了,看来很想和大爷的那场寿筵别别苗头嘛,看样子他是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和咱们一较高低的底牌了,哼,也难怪,新任的军备处长是自己的女婿,这种一箭双雕的好事,可不是天天都有,喂,你说是不是呀?”陆青丝看着熙攘的人群腻声说了一句,最后用手肘推了我一下,我没有理她。
  “六爷,我看见大爷的车了”,洪川突然说了一句,“唔,我们也先开过去”,六爷沉稳的说了一句,我的心立刻狂跳了起来,丹青应该就在那里…六爷微微回头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回过头来。
  车子好像一下子就开到了一旁,隔着数步的距离停了下来,我坐在车里看着六爷下了车,朝着那辆车走了过去。叶展先从那辆车里走了出来,看见六爷过去,他懒懒地一挥手,然后往车里瞧了一眼,冲走到跟前的六爷耸了耸肩,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平时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有些凝重,六爷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就走到另一边的车门弯下身说着什么。
  “喂,你不下车吗?”陆青丝突然在一旁说了一句,我吓了一跳,她看我好像被谁捅了一刀似的戒惧表情,不屑的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要下车,刚一迈腿,又转回身来说了一句,“不管你那个宝贝姐姐今天晚上要干什么,你这副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的表情都不会是她想要的,要是不能控制自己,你干脆就留在这儿好了”,说完不等我说话,一低头下车去了。
  扶着车门的洪川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轻轻地把车门合上了,我看着陆青丝摇曳生姿往那辆车走去,叶展看了她一会儿,一转身转到了六爷的那一侧,一瞬间,我觉得陆青丝的脚步好像僵了一下。六爷那边人影一闪,陆仁庆从车里闪身出来,叶展靠过去说了句什么,陆仁庆笑着给了他一拳,六爷却看了我这边一眼。
  陆青丝突然停住了脚,而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丹青…”我喃喃地念着,那一身火红,雪背半露的女人是丹青…她的长发高高盘起,发髻慵懒地半垂在脑后,几缕碎发轻扫鬓边,看着好像是刚刚睡醒一样,星眸半掩,朱唇微启,一件雪白的狐皮长围,就那样半披半挂在肩头臂间,一直垂到了地上,身上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有一个大大的红宝如火焰般挂在了小巧的左耳上,却越发衬得她肌肤如雪,眉似青黛。
  真美…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丹青,原来她也很漂亮,可并没有陆青丝那种动人心魄地风情,可是看看今天的她…我用力抓住了胸口,一股窒息的感觉瞬时溢满了心底喉头。陆青丝突然回身看了这边一眼,冲我意有所指的一笑,然后朝丹青走了过去。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她喝醉之后和我说的那句话,“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美吗,是复仇的时候,那时的女人会发光,因为燃烧的是自己的生命。”燃烧自己的生命吗…我看着陆仁庆很有绅士风度地扶着丹青向这边走来,丹青不时地和他说笑着,神态亲密,谈笑间,她眼波流转,身姿婉约。
  我一咬牙,推门下了车,“咯咯”,不知陆仁庆说了句什么,让丹青娇笑个不停,她不经意间看到了我,笑声立刻顿住了。陆仁庆也看见了我,停住脚,对我微微一笑,然后俯在丹青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丹青听了之后,有些不情愿地冲她一笑,然后就曼步朝我走来,在我跟前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嗫嚅着叫了声,“姐…”,丹青淡淡地点了点头,“你也来了,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看她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似的,说完转身就想走。
  “姐,等等”,我急促地叫了一声,丹青站住了脚,脸上带了些不耐烦。我定了定,“姐,我只想说一句话,你记不记得姨娘曾跟我们讲过的那个故事”,丹青一愣,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她曾经说过,人的心就像是一幢房屋,如果长久没有人去住,去打扫,那么很快就会荒芜败落的,最后坍塌的”,我粗喘了口气,看着默然的丹青又说,“所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待自己…”我话未说完,丹青突然冰冷一笑,下边的话我顿时说不出口了。
  她轻轻地俯过身来,脸颊靠着我很近,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我心一沉,这个香水的味道…是霍先生最喜欢,不晓得曾买了多少瓶给丹青。“我的心里的那间屋已经坍塌了,没法再住人了,所以,不用你再费心”,丹青的声音极低的在我耳边响起,细细的,可那股热气吹拂到耳边,竟让我打了个冷战。
  丹青缓缓地直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围巾,然后不在意地说,“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吗,还有吗?没有的话,我可要走了”,她唇角挂着一抹嘲讽,却不知道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她自己。
  我闭了闭眼,“对,还有一句话,我今天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我定定地盯着她,一字字地说了出来。丹青微微眯了眯眼,她好像掩饰什么似的拢了拢头发,然后看了一眼身后正盯着我们瞧的六爷说,“你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用管我。”
  她回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一会儿,垂眸低声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清朗”,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挽上陆仁庆的手,靠在他肩头边笑说了句什么,陆仁庆看了我一眼,笑着领着她往饭店里走去,我知道丹青再也不会回头理我了。
  叶展和六爷相觑了一眼,陆青丝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六爷迈步朝我走了过来,“清朗,你还好吧?”他低声问了一句。我看着他有些担忧的表情,苦笑着摇了摇头,方才丹青的那句话,让我多少心安了一点。
  不管怎样,她心里还是有着柔软地一点点不是吗,就算只为了这一点点,我也要坚强,陆青丝说得对,今晚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不论是对自己恨的人,还是爱的人。
  “我们进去吧”,我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对六爷伸出了手,六爷一笑,伸出了他的手臂,我紧紧地挽了上去。“青丝,我们也进去吧”,一边站立的叶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要说我,连六爷都微微吃了一惊,我们一同转头看向他们。
  叶展难得的表情严肃,陆青丝却怔在了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叶展扭头看看不远处,正在神情自若地和众人打招呼的陆仁庆和丹青,又回过头来对陆青丝伸出手,笑得有些勉强地地说了句,“来吧,今天晚上大哥有他的事情,六哥需要照顾清朗,所以这护花使者的位子就让你七哥坐吧。”
  陆青丝无声地看着那只伸出来的手半晌,我甚至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突然走了过去,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手臂挽了上去,然后巧笑嫣然地说,“不管是什么理由,这还是我十六岁之后,第一次你邀请我呢。”我怔怔地看着陆青丝如花般的笑靥,纯然一如初雪,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有着这样单纯的笑容,只为了叶展一句话。
  叶展看着她的笑容怔忡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了常态,豪爽的一笑,“那我们进去吧,看戏也得占个好位子不是”,说完冲我一眨眼。我怒视了他一眼,他却毫不在意的笑着挽着陆青丝走了,一身黑色的陆青丝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是彩色的,我喃喃地说了一句,“真像呢…”
  看我瞪着叶展,六爷捏了我的手一下,“你生气的表情比难过的要好多了”,我一愣,看着六爷含笑的眼,我扁了扁嘴,没好气地说,“想让我和他说谢谢嘛。”六爷微微一笑,挽着我的手臂追了过去,叶展他们已经走到了陆仁庆和丹青的身后。
  看着陆青丝与往常截然不同,但依旧魅力无边的慵懒笑容,我忍不住说了句,“她真的很开心呢。”声音那么低,可六爷还是听到了,他轻叹了一声,“很久没看她这么开心了,只有一晚也是好的。”
  听见他有些怅然的声音,我情不自禁的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六爷感受到这股力量,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对我点头一笑,然后加快脚步,追上了叶展他们。
  “我的天呀,那不是,那不是霍处长以前的未婚妻嘛,她怎么会和陆家人一起出现的,你看她笑的…”“哟,还真没看出来,霍处长这么有艳福,老婆有钱不说,以前的女人身材也这么得有味道…”“你说她来干什么,不是来砸场子的吧,那今天可有好戏看了…”“你瞧,那女人紧紧地挽着陆先生,笑得那么风骚,说不定不是霍长远甩了她,是她另去攀了高枝也未可知呢…”
  周围的人群的窃窃私语声迅速充斥我的耳际,或好奇,或惊叹,或恶意,但陆仁庆,丹青,叶展,陆青丝还有六爷,每个都人好像没听到那些交头接耳,也没看到那些闪烁不定的眼神似的,就那么挥洒自如的和熟人招呼着。
  看着他们,要么雍容自恃,要么巧笑嫣然,要么爽朗潇洒,要么镇定自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紧张,他们真的就好像只是在参加一场普通的夜宴一样。六爷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我的手,我吞了口口水,我可能做不到那么自如,只能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眼瞅着到了大门前,侍应生快步地走了上来,刚要和我们打招呼,他一眼看见了我。居然还是那晚的那个门童,他吃了一惊似的退了一步,手也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衣襟,样子很好笑,可惜今天晚上我一点想笑得心情都没有。
  “哟,陆先生,您来了”,一个圆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抬头看去,一个长相精明的中年人笑着快步迎了过来,到了跟前他先恭敬地鞠了个躬,一抬头看到丹青,他神色变了变,显然他认得丹青是谁,但他迅速的又换回了原来的笑脸。
  陆仁庆一笑,“高经理,看来今天苏老板确实是要大操大办啊,连你这个头号的得力助手都派出来了,怎么,不是听说你一直在江南筹粮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个姓高的人眼光一闪,然后“哈哈”笑了两声,“陆先生说笑了,我就是一个给苏老板上工的,赚个苦力钱,什么得力不得力的,前段时间我去江南也是回老家看看,好些日子没回去了,这要不是老板家有大喜事,我还要多呆些日子呢。”
  说完他转眼看到了叶展和六爷,赶紧弯了下身,“六爷和七爷也来了”,叶展只是一笑,六爷点了点头。他又对陆仁庆笑说,“今天陆先生真是给我们老板面子呀,老板一定很高兴。”陆仁庆微微一笑,“高经理客气了,我今天可不只给你们老板面子呢。”陆青丝“嗤”的一笑。
  陆仁庆说完就“哈哈”一笑,带头往里走去,那姓高的愣了愣,却没有跟上来,我眼角扫到他伸手招来了一个人,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个人一弯腰,快步地离开了,他自己这才快步地跟了上来。
  “陆先生,请您跟我来吧”,他笑着赶到了陆仁庆的身旁,陆仁庆一挥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赶忙帮我们打开了饭店大门,然后引着我们朝那条走廊走去。我一愣,突然想起那天秀娥拉我穿过去的那间宴会厅,不会就在那里吧…
  宴会厅大门敞开着,音乐声,谈笑声不时地从里面飘出来,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香水的味道,一派地合乐景象。我看不到丹青的表情,只能看着她一步步地向那里走去,背脊却越挺越直,我的心却越来越冷。
  一进入大厅,原本喧闹地人群迅速的安静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阵交头接耳的反应,但是都不自觉地往两边站立,给我们让出了一条路来。站在不远处苏国华那微胖的身影迅速露了出来,他看到我们并没有吃惊,也许刚才那个人已经告诉过他了。
  “哈哈”,他大笑了两声,带着一个珠光宝气地中年妇女快步走了过来,“陆老弟,你今天居然如此赏脸,要知道,在上海能够同时请到你们三个人的,还真是不多呀。”到了跟前他热情的伸出了手来,陆先生也是满面笑容,伸手重重地握住了苏国华的手。
  “苏老板客气了,今天这样的喜事,我怎么不出席,我不给谁的面子,也不能缺了你老板的呀,真是恭喜你了,新任军需处长的老丈人,看来以后在这方面,兄弟还得仰仗你,在霍处长跟前多多美言几句了”,陆仁庆边说边摇着苏国华的手,一脸的真诚羡慕。
  “哎呀哎呀,陆老弟你这么说,可就是寒碜我了,原本军需的生意就是你们在做马”,说完他瞟了一眼丹青,“我那个女婿,人可是正直的很,早就说了,这公是公,私是私,铁面无私的很,你要是让我在这方面帮你美言,我还真是头疼呢,哈哈”,苏国华一阵大笑,他身旁的人都跟着笑,看着苏国华得意的样子,陆仁庆却是很有涵养的微微一笑。
  听着他们两个人唇枪舌剑,明来暗往,我只觉得自己汗毛一阵阵地直立,真想拉了丹青离开这是非之地。丹青却只是乖巧地挨着陆仁庆站着,叶展看苏国华笑得差不多了,就随意地转头看看,“咦,苏老板,今天的那对新人在哪儿呢,怎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陆青丝也娇笑着说,“就是呀,这新人不出现,我们可怎么送礼呀“,说完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丹青,然后就笑看着苏国华。
  苏国华眼光闪了闪,他呵呵笑着,从一旁的侍应生捧着的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又示意陆仁庆和六爷他们自便。看得出来他是要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有个思考的空间,刚才虽然言语上没有吃亏,可陆家在上海滩根深蒂固,家大业大,苏家这回彻底抢了陆家最赚钱的生意之一,他也不敢再往深了得罪陆家人。
  虽然做生意的多少都会和黑道有所接触,但是陆家背后的青帮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就算苏国华现在攀上了军队这棵大树,也不见得就有军队来保护他。一来,霍长远只是个军需处长,并没有什么兵权,二来,就算他有,我也很怀疑他会让人来保护这个背后算计他的人。
  “喔,小晴刚去换衣服了,这丫头非让长远陪着去,估计过一会儿就出来”,苏国华身边的那个一直盯着丹青看的女人突然笑着说了一句,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众人脸色各异,苏国华赶紧跟着一笑,“是啊,是啊,都不好意说,这姑娘大了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心里没有别人啦,夫人,要不你再去催催,弄好了就赶紧出来吧,客人们还都等着呢。”
  苏夫人一笑,又看了一眼丹青,转身就想走,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鼓噪声,我迅速地抬头看过去,右后方的一扇拱门被人推开了,穿了一件白色西洋长裙的苏雪晴,正笑意盈盈地挽着霍长远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苏雪莹,还有一些女眷,徐丹萍也在其内,苏家大小姐一时倒没看见
  我抿紧了嘴唇瞪了那个唯唯诺诺地身影一眼,实在不想再看她,眼光刚一转,一双清亮的大眼正瞪圆了看着我,其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我本来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根本扯不动嘴角,只能微微点了点头。洁远脸色很不好,虽然穿着喜气,脸上的不情愿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这会儿她傻乎乎地看着我们一动不动,倒是一旁陪着她的方萍,吃惊过后,脸上闪过一抹了然。
  人群下意识地就把道路给他们让了出来,不可避免地,霍长远和苏雪晴正面对上了我们。霍长远原本是面无表情,嘴角只是僵硬的抿出一抹弧度对四周的人打着招呼,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这边,猛地一下停住了脚步,好像一瞬间被人施了咒术似的,一动不动
  被他挽着的苏雪晴原本正在和旁人说笑,也被他扯的踉跄了一下,脸色一沉,不解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立刻双眼大睁,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好像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丹青。她扫了一眼丹青和陆仁庆紧挽的手臂,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霍先生,眼底掠过一抹怨毒,却聪明的没有开口。
  这时候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连舞池里的乐队也不明所以地停止了音乐,诺大的一个厅堂安静地让人觉得诡异。我忍不住秉住了呼吸,忽然觉得旁边人影一闪,暗香飘动间,丹青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腰肢款摆,不急不躁。
  霍先生脸上的线条越发得僵硬,从侧面看着好像是在紧紧地咬着牙床,苏雪晴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原本强装出的那份笑意,也随着丹青的一步步接近而一寸寸地消失。她身后的苏雪莹看这仿佛是要冲到跟前打抱不平的,但她最后却一步也没敢上前,我不想去看丹青此时的表情,四周的人却都在兴奋地盯着丹青的一举一动。
  丹青走到了霍长远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遍,然后不理一旁恶狠狠瞪视着她的苏雪晴,声音娇软如被美酒浸过一样的说,“长远,祝你新婚快乐,永结同心”,霍先生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闭了闭眼,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丹青,眼里有着难以掩饰的伤痛。
  那抹伤痛显然激怒了一旁的苏雪晴,她冷冷地说了句,“徐小姐,真是谢谢你的光临了,看样子,你这些天过得不错呀,原本是个逃妾却总有人照拂,怎么,不是又要给人做小了吧”,她这话一出口,四周围观的人立刻“嗡”的一声。
  我身边的陆青丝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低低说了句,“蠢女人。”霍长远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他克制地握了握拳头,苏国华却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又偷眼看了一下好像在欣赏一出戏的陆仁庆。嫉妒的女人说出的话总是不经过头脑,她对丹青的冷嘲热讽,只会让霍先生对她更加厌恶愤怒,甚至得罪了陆仁庆。
  丹青仿佛对周围的交头接耳恍若未闻,娇笑了一声,“苏小姐,瞧你说的,我倒想给长远做小呢,要是你愿意的话”,周围顿时有人惊呼出来,我吃惊的捂住了嘴,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打死我也不相信,这话会从丹青的口中说出。
  “你…”苏雪晴被丹青一番话气的脸色铁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霍长远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无言的望着丹青,任凭她发泄,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好过些。
  “真不要脸”,苏雪莹终于忍不住地站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她的姐姐,丹青轻笑了一声,“三小姐,可别这么说,光是要脸可就找不到丈夫了,女人就得学会死缠烂打,不择手段才行,你说是不是啊,二小姐。”
  我无言的望着神态自如的丹青,她跟苏家姐妹说话的时候,却一直看着霍长远,瞬也不瞬,好像眼前的这个男人越痛,她就越开心。丹青就象是握了一把无柄的利刃,一刀刀刺向霍长远的时候,也让自己的手变得鲜血淋漓。
  心口越来越堵,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靠了过来,六爷温暖有力的手紧握住了我的手肘。苏家姐妹的脸色都已经变得狰狞了,丹青却越来越高兴似的,她对霍先生嫣然一笑说,“对了,差点忘了说,我今天只不过陪伴陆先生来的,如果霍先生以后有需要,欢迎你随时登门啊,只要你出得起价钱”,说完,她纤巧的手指摸了摸左耳坠着的的红宝石。
  周围众人抽气的声音简直可以把会场的空气抽光,这句陪伴,没有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直无言的霍先生脸色突然扭曲了起来,他往前跨了一步,看样子好像要冲上来给丹青一耳光一样,一旁的苏雪晴却用力的扯住了他,不愿意让他靠近丹青。
  看着霍先生喷火似的眸子,丹青一步不退,送了他一个婉转的眼波,就袅娜地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苏雪晴笑说,“真不好意思,苏小姐,你也知道我现在是身无长物,所以也没什么结婚贺礼好送,实在不行,如果你想知道某人的一些私密习惯,可以随时来找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垂眸一笑,回头就走。
  “姐!”苏雪莹突然惊叫了一声,苏雪晴好像要昏倒了似的晃了一下,一旁的霍长远却没有发觉,只是哀伤地看着丹青的背影一动不动。一旁的苏雪莹愤怒得叫了声,“姐夫!”,一只手拍了拍霍长远的肩,他一醒神,回头看着面色沉郁的郭启松,郭启松对他做了个眼色,他这才发现苏雪晴正摇摇欲坠地靠在苏雪莹身上。
  他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把,苏雪晴顺势靠在了他的身上,已经走到陆仁庆身边站好的丹青,看见这一幕却面无表情,只是突然眯了眼轻倚在了陆仁庆的身边。
  屋里的气氛万分尴尬,看着面色各异的宾客,苏国华的一向带笑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他看了一眼怡然自得的陆仁庆,突然大笑了两声,“好了,好了,大家都站着干嘛,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乐队,赶快奏乐。”四周的人群静了下,然后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毕竟,今天已经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场面了,再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可真就要得罪人了,乐队指挥也机灵的开始指挥演奏。
  没一会儿气氛后恢复如常,热闹了起来,我看着在一起谈笑风生,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苏国华和陆仁庆,只能打心眼里开始发寒,丹青和陆青丝又那样笑靥如花的在一旁娇笑打趣,让一旁的那些男人不时地跟着笑了起来。
  苏雪晴却拉着霍长远离的这里远远的,但是脸色比方才要好得多了,毕竟是商人之女,察言观色,强颜欢笑的本事还是有的。霍长远木然的脸色她仿佛也不在意,只是笑着和霍长远紧贴在一起,和她自己的朋友说笑着,也许这只是女人的本能,知道怎样做才能打击到对手吧。
  我默然地站在一旁的落地窗边,看着言笑晏晏的男男女女们,他们依旧笑得很开心,丹青心里所流的血,只能是给他们增加一些饭后茶余的话题而已。
  洁远和方萍一直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几次想走到我这边来,都被霍老妇人用严厉的目光给制止了。自从看见丹青开始,霍夫人就一直冷冷地看着她,而丹青的一言一行,更让她恨到咬牙切齿。
  突然乐曲声一变,四周的光也暗了下去,大家自觉地开始散开,苏雪晴面有得色和霍长远步下相对明亮的舞池,她轻柔地靠在了霍长远身上,她的朋友们更是大声地在一旁起哄叫好。苏国华也笑眯眯地看着翩翩起舞的两人,苏雪莹则挑衅地盯着丹青,丹青却只是唇角微翘地看着舞池中的两人。
  过了一会儿,舞曲声又是一变,节奏变得快了起来,苏家举办的这个晚宴半中半洋的,按说这个曲子是邀请大家一起下场跳的,可这会儿哪儿有人会下场去抢一对新人的风头啊。
  苏雪晴显然学过跳舞,霍长远本来舞跳得就很好,虽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可两个人的配合还是夺得了一阵满堂彩。刚跳了三分之一,突然舞池中人影一闪,叶展带着陆青丝以一连串的旋转进入了舞池,四周的人顿时激动了起来,先别说这两个人是出了名的舞王舞后,就是这个时机也够让人再添些话题的了。
  苏雪晴的舞姿立刻被陆青丝的狂野不羁给压了下去,她狠狠地瞪了陆青丝一眼,霍先生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放在苏雪晴的肩膀上,不看她,也不看丹青。按规矩,乐曲奏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确实应该由另一对舞者还和他们共舞,苏雪莹拉着个英俊的男孩正咬牙地站在舞池外,那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陆青丝转着转着,突然做了一个侧滑的动作,然后红影一闪,丹青下了舞池。周围的人好像约好了似的齐声低叫,我惊讶的张大了嘴,从来不知道丹青会跳这种快步舞,她以前并不喜欢跳舞,只是为了陪霍先生,才勉强学了两只慢舞。
  滑步,旋转,下腰,厮磨,喘息,碎发,我愣愣地看着那飞起的红舞裙围着舞池飘扬着,丹青魅惑的身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就连本来在跳舞的霍长远和苏雪晴也不自知的停住了脚步,目光随着那飞舞的裙摆转动。
  丹青身姿狂野却眼波婉转,她随着音乐做着各种花式,眼光却不是放在霍长远的身上,不是凝视,就那么偶尔轻飘飘地一扫,一下,又一下…霍长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苏雪晴却是嫉恨难当地颤抖着身体,丹青却越发笑的风流妩媚。
  看着丹青的如花笑靥,我突然想起起方萍说过的一句话,“这人呀,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生物,爱着的时候,甚至会把所有的自尊都抛在地上,自己用力去踩以搏爱人一笑;可恨起来的时候,又巴不得那个人立刻死掉,又算他没错,也会挖个坑让他跳下去,直到他横死在自己面前,才淡淡地说一句,算了,便宜他了…”
  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美吗,是复仇的时候,那时的女人会发光,因为燃烧的是自己的生命…,“燃烧自己的生命吗…”我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看着随着节奏旋转得越来越快的丹青,最后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身子如水蛇般绕住了叶展的腰身,头用力地向后一甩,发髻顿时如瀑般飞散开来,她仰望着未知的虚空,脖颈如雪,媚眼如丝,红唇微翘,那一刹那的丹青…风华绝代。
  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转身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心痛的都快要裂开了,不顾别人惊疑的眼神,只埋头往外跑去,我一定要离开那里。丹青的心,已经碎了吧,就算是有一天能缝补,也要承受一针针缝合的痛楚吧。
  一出饭店大门,一股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我贪婪地呼吸了几下,方才在宴会厅里,空气沉重地让我窒息。“清朗!”,随着一声低喝,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肘,将跌跌撞撞的我一把扯了回来,“啊!”我用力的尖叫挣扎,“清朗!”六爷稍微用力地摇晃了我一下,我一怔,这才看清是他,腿突然一软,六爷一把捞住了我,我开始干呕。
  “六爷”,一直等在外面的洪川跑了过来,“去,把车子开过来,我们先回去”,六爷轻轻拍抚着我的背,低声安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车门一响,洪川已经把车子开了过来,六爷抱起我钻进了车里,洪川轻轻地给我们关上车门,然后麻利的上车启动,车子缓缓地滑了出去。
  拍着仍不时干呕的我,六爷轻声说,“已经离开那儿了,没事了,来,深呼吸一下。”我蜷缩在他怀里,慢慢地镇定了下来,六爷有些无奈的摸着我的头发,“你脸白得吓人,原本不应该让你来才是。”
  我摇了摇头,“我要来的,我来是想让丹青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我,可是…”我抬头看向正专注看着我的六爷,“她不要,她只要仇恨,她不要我,不要我了…”我哽咽着说了一句,想着丹青的决绝和放纵,不禁心痛如绞。
  我忍不住抽泣着,六爷抱着我的手臂突然紧了紧,他伸出一只手,抹去我颊边的湿润,然后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柔软却坚定地说了一句,“别哭了,她不要,我要。”
  同心
  阳春四月,微风拂面,桃李芳菲,初春的感觉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心动,好像忍耐了一冬的寒冷阴暗,在春风拂面的那一刹那,都得到了救赎。“啊,臭石头,看你干的好事,我又得重新洗了”,趁着好天气正在晒衣服秀娥尖声叫着,她从地上把石头不小心碰掉的衣物捡了起来,然后追着石头要往他脸上抹。
  石头笑嘻嘻的左躲右闪,围着花园里的廊柱转着圈,秀娥则是嘴里一直不停的叫骂着,我忍不住一笑,靠在栏杆上看着他俩嬉戏追逐,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秀娥追得气喘吁吁地,她不经意抬头看见了阳台上的我,就对我招手喊道,“清朗,别在那儿看书了,要不要下来走。”
  不远处的石头也站住了脚,神情自如地靠在柱子上,冲我招了招手,我想了想,突然觉得今天天气很好,胸中激荡着什么情绪似的,就弯身下去对他们说,“好呀,你们等我”,说完放下书,往楼下跑去。
  距离那场晚宴已经整整五个月了,我一直默默地祈祷着,等待着,希望有一天丹青会觉得累了,然后来告诉我,她放弃了,不再为难别人,同时也放过了自己…
  可是我等了这么久,却从没看见丹青的身影,只有唯一一次张嬷来看秀娥,我悄悄地跟了去。张嬷见了我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嘘寒问暖,她好像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不堪重负,神色阴郁,只问了几句我们身体如何,对于丹青的事情却只字不提。
  到了最后,她要回去的时候,才把我单叫了过去,跟我说,清朗小姐,你只要保重你自己就好了,小姐那边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有我。从来没有听张嬷这么生分的说过话,可没等我再开口,她已经转身上了黄包车,绝尘而去。
  秀娥躲在一旁不敢说话,最后见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是她拉了我回去,一边喃喃地说,“清朗,你有没有觉得,我妈变了好多,也不晓得小姐受不受得了她。”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丹青不再见我的原因,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会变得愤世嫉俗,充满了阴暗,然后就会影响到自己周围的人,就好像…张嬷一样。
  “清朗,你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秀娥跑过来一把拉住了我往外跑,脸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我笑着任凭她拉着。虽然丹青和张嬷都变得无法再接近,可秀娥却渐渐地恢复了以前的性格,六爷,七爷对她都不错,陆青丝的冷嘲热讽她也已经无所谓了,还有石头,石头是真心真意对她的。
  “清朗,你应该多出来走走,你现在又不上学了,总闷在屋里不好”,石头晃了过来,他假装咬牙咧嘴地挨了秀娥一拳,然后才笑眯眯地跟我说。我对他微微一笑,就伸手盆里拿衣服,帮秀娥晾。他的那番话应该是六爷让他说的吧,自从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已经足不出户整整五个月了。
  秀娥冲石头一吐舌头,赶紧过来跟我一起干,石头笑咪咪地溜达了过来,“你们知道吗,每个周五都是码头上的交易日,渔工们会把他们打来的各种鲜货进行交易,如果买了立刻就煮的话,哎呀,那个味道真是…”,他边说边咂巴着嘴。秀娥干活的手慢了下来,显然被石头描述的景象吸引住了,石头得意地笑了笑。
  我好笑地看着他对着秀娥挤眉弄眼的,抻平了手里的衬衫晾好,然后回头笑说,“你们俩个别闹了,把东西晾好之后,我们再出去好不好。”石头一愣,然后就喜笑颜开的说,“好呀,那我先去准备,对了,这个你们不要晾了,我叫阿嫂来做”,说完他转身就跑。
  秀娥“扑哧”一笑,我扭头对秀娥说,“一说出去,石头怎么这么高兴,好像在屋子里闷了几个月的是他不是我似的。”秀娥一边抻着一件绸布外套,一边悄声和我说,“你不知道,是六爷和他说过,如果能说动你出去走一走,就有重赏。”
  “啊”,我愣愣地看了一眼秀娥,秀娥用肩膀轻拱了我一下,“依我看,六爷对你可真好,比霍先生对小姐还…”,话未说完,她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偷眼觑着我。听到丹青的名字,我心里一痛,用力的抻着手中的衣服,借着手上的动作,静待那股灼人心扉的热潮退去。
  过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我转头对秀娥笑说,“那也比不上石头对你好呀,大叔可是已经把你当作未来儿媳看了。”我说的秀娥一怔,趁她发呆,我撒腿就跑,秀娥这才反应了过来,在我后面尖叫着追来。
  没跑几步,兴冲冲的石头回来了,手里却抓着我和秀娥的外套。我赶忙躲在了他身后,秀娥扑上来抓我,却被不明所以的石头拦住了。
  “喂,都是因为你啦,讨厌”,秀娥看怎么也抓不到我,就冲石头发脾气,石头倒也无所谓,看着我们高兴就行,他哄着秀娥说,“是,是,都是我不好,车子已经备好了,咱们赶紧走吧,这样中午就可以吃河鲜了。”
  秀娥冲他咧了咧嘴,冲我一伸手,我一笑从石头背后走了出来,拉住了她的手,石头有些愣,秀娥一扬头,“你不是说时间不早了吗,倒是走啊”,说完拉着我往大门的地方走,石头在我们身后嘀咕着,“女人心海底针”,我和秀娥相视一笑。
  一到门口,就看见憨厚的石虎正站在车旁,那是叶展的车,我认得,最近局势很混乱,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猖狂,彼此之间的那根弦,绷得是一触即发。
  现在没什么比军备更重要的了,可苏家却几乎包揽了军需方面的大部分生意,所以六爷和叶展他们一直在上下打点,昨天叶展刚刚又去北平打探消息了。
  见我出来,石虎憨笑着去帮我打开了车门,然后恭敬的叫了声,“小姐”,我笑着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跟着七爷走吗?”他咧开了大嘴,“没有,鲁三儿他们跟着去了,我留下来照顾您。”“照顾我?”我一怔,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石虎眨巴眨巴眼,却摸着脑袋不说话了,后面赶上来的石头冲我一乐,“就是出门这一类的事呗,总得有人照应着不是,老虎他也会开车”,说完他给了石虎一肘子,“赶紧上车走吧”,石虎赶忙答应了一声,窜上了司机的座位,石头坐在了他旁边,秀娥则兴奋的靠近了我坐。石虎虽然粗手大脚的,但是驾驭起车子来却很灵巧,车子一溜烟的朝码头的方向开过去了。
  几个月没有出门,四周看着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记忆里冬天的阴冷变成了生机勃勃的温暖。穿着打扮入时的男女依然和穷酸落魄的市井小民们走在一条街上,看似泾渭分明又偶尔交织在了一起。秀娥不时发出惊喜地叫声,拉着我看这儿看那儿的。
  石虎在石头的明示暗示下,故意把车子开得很慢,好像想让我多看看这外面的繁华世界,而不要再把自己一头扎进壳子里,不问世事。一时间车里的每个人都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也就让自己暂时什么都不要想,只专心的去享受这样一个上午。
  又走了没一会儿,黄浦江水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秀娥竟然兴奋得叫了起来,石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秀娥不忿地去掐他。看着他俩嬉闹,我这才想起,自从秀娥来了上海,还没有机会去江边看一看,就是我,也是上次六爷带我来的。
  白天的江畔和夜晚的看起来仿佛是两个地方,晚上渔火点点如繁星闪烁,一切行动都掩盖在夜色下,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而白天的江边则是热闹非凡,船只穿流如梭,码头上也挤满了熙攘的人群,号子声,呼喝声,算账声,叫骂声,甚至重物落地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让人听起来万分的杂乱,却不孤独。
  看着和秀娥,石虎说笑个不停的石头,我忍不住一笑,他是故意带我来这儿的吧,应该是六爷吩咐他的吧。六爷一定是认为这里这么热闹,可以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想到六爷,我心中一甜。
  经过这半年的相处,我越发的发现,在他冷静温和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柔软的心。他对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尽力地照顾着,渐渐地我也懂得了为什么他对陆风轻的下落那么执着,这个男人总是喜欢默然无声地扛起一个又一个责任,他不轻易许诺,但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这些日子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每日里就是看书,弹琴,画画,甚至刺绣,按照叶展地说法就是,过去那些家规严谨古代千金小姐的生活作息也不过如此了,可人家最起码还会借去庙里上香的机会出去走走,而我则完全把自己禁锢在那个小天地里。
  这个天地里有秀娥,石头,偶尔出现的叶展和毒舌的陆青丝,最重要的是,这个天地里有六爷。看我喜欢读书,他就几乎搬空了一个书局,这是叶展说的;我随意地用写字的毛笔画了一幅花园写意,第二天,我的书桌上就出现了全套的绘画工具和颜色。他不开口,却会把一切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现在六爷喜欢在家穿着我做的布鞋,他喜欢吃红烧鱼,喜欢穿宽松的衣服,每当他不忙的时候,或者看我画画,或者让我帮他抄写一些私人的东西,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各自占据着一把椅子,安静的看书,悄然无声中,只有不经意的眼波交流和会心一笑。
  我们的生活在不经意间交织在了一起,难解难分,可渐渐却发现,越了解对方就越放松,之前的生疏感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也许我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我们也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可是每当他回到家,敲响我的门,彼此相视一笑的那一刹那,那种安心的感觉让人眷恋,我和六爷都很珍惜。
  “清朗,马上就到了”,石头回头冲我一笑,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笑着点了点头。如果说之前的我无意识地禁锢了自己而不自觉,直到前些日子无意间听到陆青丝和六爷说的话,“这姐俩可真有意思,一个用扒了皮,留着血的方式来惩罚别人和自己,另一个却画地为牢,自己判了自己的罪,哼。”
  正是陆青丝这句话让我警醒了过来,我一直坚信自己可以等到丹青回心转意,但在那之前我也许就会先消沉下去。后来慢慢的出了屋子,去了花园,跟别人的交谈也多了起来,虽然我还是拒绝再去读书,但是六爷显然放心了许多,但他并没有强求我什么,就像他曾对我许诺的那样,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最多只是鼓励我多出去走走而已。
  “吱”的一声,车子平稳的停了下来,石头跳下车来帮我们开门,秀娥灵巧地闪了出去,然后歪头对我招手,我一低头,迈出了车。“呼”我用力的呼吸一下,空气中有着江海特有的水腥气,我们一出现,周围原本热闹的人顿时都安静了起来,甚至往后退了推,给我们腾出了很大一个空场,而且没人敢多看我和秀娥一眼。
  “哟,虎哥,晖少,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精瘦的年轻男子快步地从一间屋里走了过来。石虎一笑没说话,石头一扬眉头,沉声说了句,“麻杆儿,怎么就你在这儿看着,顾大头呢?”
  那个叫麻杆儿的年轻人赶紧弯腰掏出烟卷来要给石虎点上,一边还说着,“晖少,下头那些渔船有点子小问题,顾老大带人过去看看,我留守,刚走,没想到您们就来了,我已经让人去叫了,今天的鲜货可不少。”“唔”,石头点了点头。
  秀娥有些吃惊的看着那个对石头不停谄媚的男人,而石头沉稳冷漠的样子也似乎让她很惊奇。我知道光头大叔是六爷手下的总管,而石头十二岁就出来跟着叶展了,对于我们他也许还是那个没长大,会和我们一起笑闹的大男孩,可在他们所谓的黑道上,提到赵晖这个名字却不知道的人还真没几个。
  六爷曾经说过,石头尽得叶展的真传,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对待敌人却只有一颗冷酷的心。我看着石虎一摆手拒绝了那只烟,那个麻杆儿讪讪地收起了烟卷,却偷眼看了我一眼。“啪”的一声响起,我只看见那个麻杆儿的脸上多了一道瘀痕,疼得他嘴角抽搐,却连摸都不敢摸。
  石头没事人似的一笑,“自己的眼珠子最好管好了,省得哪天不小心被人挖出来”,麻杆儿带着哭腔地应了,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石头再扭回脸看我们,已是平时的调皮笑容,“清朗,秀娥,咱们先下去看看,也让你们开开眼”,说完他带头往码头下面走。
  我和秀娥跟着他往前走,然后石虎也跟了上来,我余光看见麻杆儿拉住了石虎,讨好的问了一句什么,石虎大嘴一咧,快速地做了两个我看不懂的手势,那个麻杆儿立刻变了脸色,退了一步低头站好。“清朗,快走啊”,秀娥在前面叫了我一声,我赶紧答应着快步跟上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渔船,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一阵阵鱼腥味冲鼻而来,但还是阻止不了我和秀娥好奇的目光。不远处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带着一些人赶了过来,看起来他和石头都很熟,他不停拍打着石头的肩膀,然后又玩笑的说着什么。
  我和秀娥站在一间仓库的屋檐下,石虎高壮的身躯就挡在我们面前,他抱臂而站,那些渔工显然都认识他是谁,结果没有一个人敢往我们这边看一眼的,一如方才下车的时候。
  石头不晓得和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男人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这边,就点点头离开了。石头笑眯眯地走了回来,“放心吧,一会儿我们就有好东西吃了,对了,你们要不要到栈桥那边去看看,那边风景好,有很多客船,空气也没这么腥。”
  秀娥先转头看我,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石头对石虎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冲着我们故作潇洒的一甩头,秀娥笑骂着带我跟了过去,我发现石虎并没有跟上来。
  绕了几个弯子,前面顿时安静了起来,景色和空气跟刚才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不远处就是客船驳口,不时地有穿着得体的男女在这里上下船只,或散步聊天。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石头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咱们再往下走走,那里安静也没什么人,还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豪华客船”,我赶紧点头,伸手拉了秀娥跟着他往下走。
  到了底下,甚至可以摸到江水,秀娥兴奋地冲了过去,石头赶忙跟过去保护她,好像生怕她会跌落江里什么的。他一边看着秀娥,一边回头看我,我偏身坐在了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对他摆手示意不用管我,他一笑,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就转身去看秀娥从石缝里抓小螃蟹,他俩不时地发出笑声,那笑声是如此的愉快,让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呜”一声汽笛声响起,远处一艘汽轮飘着白色的烟雾驶过,四月的江风还是很凉,但是吹拂在脸上,却让人因为微寒的感觉而清醒。那些精致的客船都是为了有钱人们附庸风雅的,小的也就能载个三五人。早春的到来,让这些贵妇小姐们迫不及待的穿了上新颖别致的春装,互相炫耀着,攀比着。
  我随意地看着那些正在上船或下船的小姐们,不远处一艘客船正缓缓地驶了回来,个头不大,突然发觉那些人有些骚动,我不禁好奇的伸头看,那船一靠岸,立刻有栈桥服务的船员跑过去接缆绳,然后恭敬地站在船边伸手扶客人下船。
  两个男人陆续抵下了船,那个胖得我根本就不认识,稍微瘦些的那个看着有几分眼熟,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吧,可他们有什么好值得别人骚动的。看着那个船员还在伸手等着,我知道后面还有人,果然,一只素手缓缓伸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心猛地一跳,一个纤细优雅地身影随后现了出来。
  “啊…”我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腿虽然一阵阵发软,我还是勉力站了起来往上走去,秀娥和石头正玩得开心,并没有注意到我。
  “喂,你看,那个就是现在上海最红的女人徐丹青,听说她前任未婚夫就是军需处那个霍处长”,“天啦,她那身衣服得值多少钱呀,哼,有人花钱养活还真好呢,瞧她那风骚的样子”,“听说,现在上海滩的名流达贵们,都以能邀请到她相陪出行为荣,哼哼,不是谁都能跟军需处长的前任未婚妻一亲芳泽的啊”,“听说她很难请的,不过只要有霍大处长或是苏家人在的地方,她就一定会出现”,“好了,你们说话小心些,谁不知道她身后的靠山是陆家人啊,别胡说八道了,小心惹麻烦…”
  我麻木地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背后,看着娇艳一如玫瑰的丹青,风情万种地从不远处走过,那两个男人殷勤备至,一直陪着小心,丹青却只是偶尔赏个笑容,漂亮的杏眼里却仿佛罩着一层迷雾,她如众星捧月般地被送上了车。
  叽叽喳喳地人群登时散去了,我目送着那辆车远离,陆青丝说过的那句话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回响,“可真有意思,一个用扒了皮,留着血的方式来惩罚别人和自己…”我按住额头,不知道是不是江风吹得久了,太阳穴一阵阵地抽动…
  我命令自己转身,回去找秀娥她们,什么都不要想,“啊”,晕头胀脑间好像撞到了人,我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对,对不起啊”,我喃喃地道歉了一句。
  “真是的,走路怎么不长眼啊,撞得我痛死了”,一个娇纵地女声响了起来,我身子一硬,居然是她…“嚯嚯,这是谁呀,不是云清朗小姐吗?”苏雪莹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们不知道她是谁吧,她就是大名鼎鼎递交计花徐丹青的妹妹,姐妹俩还真厉害呢,一个攀上了陆仁庆,另一个却又被陆城收了私房,怎么样,最近过得如何,我奉劝你小心些,陆城是走黑道的,心狠着呢,说不定哪天烦了你,就把你卖到妓寨去…”
  听她一句接一句的刻毒言语,我本来是咬紧牙关不想理她,可听到她最后说六爷的那句话却让我怒火中烧,本来丹青的出现已经够让我心碎的了,现在苏雪莹还来火上浇油,要不是因为她们苏家的阴险卑鄙,丹青又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然后人已经朝苏雪莹冲了过去,我这辈子还从没动手和别人打过架,也许是看秀娥和人干架多了,下意识地就学了她的方式,一时间,苏雪莹被我连踢带打,又抓又扯得鬼哭狼嚎的。
  周围的人好像都愣住了,苏雪莹的那几个朋友看着我疯狂的样子也不敢过来帮她,苏雪莹似乎被我的愤怒打懵了,只会不停的尖声哭叫。我正打得痛快,突然一只手用力地拧上我的手臂,然后把我甩了出去,我一头撞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头一阵眩晕,手臂的剧痛却让我连晕倒都做不到。
  “小姐,三小姐,你没事吧”,几个保镖似的人物紧紧地护着苏雪莹,她那几个朋友也如梦初醒似的跑了过去,围着她没用的尖叫。苏雪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一抹正在流血的鼻子,突然就跟疯了似的吼起来,“臭丫头,贱女人,你居然敢打我,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还不给我动手。”
  那几个保镖立刻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抱头蜷紧了身子,等待着拳打脚踢的到来,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然后就听见皮肉遭痛击的声音,还有苏雪莹的尖叫声,“你这个大胡子,不要多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吗?啊,你要干什么,来人啊,啊!!!”
  我头越发的晕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只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形正挡在我面前,和苏家那几个保镖对打,苏雪莹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清朗”,我突然听见秀娥的急喊声从下面传来,周围突然安静了起来,打人的,被打的,还有看热闹的,好像一下子就跑掉了似的。不一会儿有人过来一把扶住了我,“清朗,你没事吧”,石头气急败坏地问了我一声。
  秀娥也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清朗,你哪儿痛,是不是受伤了”,她一边说,一边急切地检查着我。我强忍着头晕恶心说,“没事儿,头被撞了一下,右边手臂好像有些扭伤。”
  秀娥马上用力推了一把石头,“我们赶紧回去请王医生过来看看吧”,“好”,石头将我轻轻地抱了起来,我靠在石头的肩头,勉力睁眼向后望去,那个高壮的身影却再也看不见了,他到底是谁…
  “哎哟”,手臂的抽痛让我清醒了过来,我睁开眼左右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额头上的疼痛,还有手臂上包裹的白巾,证明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痛打了苏雪莹一顿。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值了,要是能多给她几下,我情愿左手也扭到。
  “你居然会笑,伤成这样很可笑吗”,六爷有些暗哑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我寻着声音一转头,他正靠坐在窗边抽着烟,见我看他,就把烟掐掉走了过来。
  他慢慢俯身在了我上面,手臂撑在我身子两侧,我们脸对着脸,近的我都能闻到他呼吸中浓重的烟草味,可他向来冷静的眸子,这会儿却燃烧着狂怒,“谁干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那抹狂怒突然抹平了我心中残留的愤怒,我微微一笑,抬起没受伤的左手去轻轻抚摸他有些粗糙的脸颊。六爷一眯眼,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但脸上的表情却写着,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不问。
  “如果我告诉你,打我的人下场绝对比我惨,你会不会不这么生气?”我笑问了一句,六爷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投降的说,“好了,我说就是了,是苏雪莹,不过是我先打的她,她家的保镖就把我扔了出去,所以才受伤,后来她想让那些保镖来打我,但是,有一个人救了我”,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了那个高壮的身影,当时头晕目眩的,看着有些模糊。
  “唔,怎么会和她打起来?”六爷沉静地问了一句,“啊”我眨了眨眼,“因为她说到丹青坏话啊…”“是吗”六爷这会好像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只为了那个你就和她打起来了,还是你先动手的?这可不像你…”看着六爷怀疑的表情,我扁了扁嘴,“因为,因为她也说你的坏话了呀,你别让我重复啊,想起那些话,我就想再揍她一顿”,我忍不住又皱了眉头。
  六爷有些怔忡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俯下了身,将他的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怔,看他一动不动,只有炙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肩头,我轻轻叫了声,“六爷?”
  六爷闻声慢慢抬起了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脸热了起来。就在我开始心慌意乱的时候,他嘴角微微一弯,哑声说了句,“你是第一个为了我打架的女孩儿。”
  看着他柔软的眉梢眼角,我只觉得自己又羞又喜,一时间,好像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了,六爷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色越发地温柔,他突然一笑,“看不出来,你很厉害嘛,还会打架。”
  闻言我的脸更加的烫了起来,那个时候一定是气疯了,我嗫嚅着解释说,“其实不是的,我一向都是赞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和平主义者,这次要不是因为丹青和你…”话说到一半,我觉得不对又咽了回去,这话听着好像是自我表白外带邀功似的。
  六爷看着我的样子,眼里有着压不住的温柔,他玩笑似的说了句,“能让清朗小姐为了我破戒,在下实在是荣幸之至啊”,“哧”,我笑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六爷眸色突然一深,一道阴影压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一个干燥温暖的吻轻落在了我的眼皮上,良久…我觉得自己的眼皮和那薄薄嘴唇一起轻颤着,那丝颤抖一直传入了心底,让我的心紧紧缠绕了起来,一个微哑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以后叫我陆城…”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七月,北平的一声枪响,整个中华大地都为之震动,上海表面上似乎还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但是私底下却是风云诡异,暗潮汹涌。在租界那些或经商,或抱有不同目的的日本人,也越发的蠢蠢欲动,这些我都是听六爷说的。
  私底下我唤他陆城,当着别人还是执着的称他为六爷,陆城对我这种别扭的行为也是听之任之,只是每次都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嘲弄着我的羞涩。陆城,嘴唇稍稍噘起,舌尖轻抵下颌就能叫出这个名字,我从不知道简单的唇齿碰触就能说出那么甜蜜的两个字,陆城。
  “清朗”秀娥叫着我的名字一下子推开了我的房门,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画着画。秀娥咚咚地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那个陆老爷来了。”我一愣,陆仁庆,他来干什么,那…丹青!!!我手里的毛笔“啪”的一下掉在了桌上,画了一半的画顿时被污了。
  秀娥看我这副样子,她了解的摇了摇头,“没有,小姐没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七爷也跟着回来了”,“喔…”我无意识地应了一声,身子突然有些酸软。
  秀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石头带了好玩的东西回来,你快跟我去看,走呀,别管那个了,反正你这画已经毁了,回头再画一幅就是了,快跟我来”,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陆仁庆那永远不急不缓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有确凿的证据吗,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红口白牙,说了别人也不信”,我停住了脚步,秀娥则小心地贴在了我的身后。
  叶展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却不若平常的懒散嬉闹,而是多了几分严肃,“大哥,这种事情我怎么敢胡说,无商不奸,那个姓苏的天生黑心也就罢了,可这是军需,他拿来做手脚,跟卖国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我早就听过传闻,他跟那个源清和来往密切,说是生意来往,眼下两国之间,早晚得有一战,要不是政府软弱…”
  “好了,有什么事情我们进书房去说吧,大哥,我给你看看证据你就明白了”,六爷打断了叶展越来越激昂的声音,“赵叔,别让其他人靠近书房”,“是,我知道了”,光头大叔豪放的声音顿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起,然后就听到书房沉重的关门声。
  楼下没了声音,秀娥轻轻的捅了捅我,我示意她别动,等了一会儿之后,才迈步往楼下走。听到脚步声,原本站在大门口抽烟的光头大叔立刻抬起了头,看见是我们,严肃的脸孔顿时软化了下来,他笑着冲我们招了招手,并示意我们小声。
  我和秀娥安静地走到了他跟前,“大叔好”,我俩乖巧的问候了一声,光头大叔笑得眼睛都眯没了,“好,好”,他看了一眼秀娥,可以压低了嗓门笑说,“你们俩是去找石头吧,那赶紧去吧。”我们点点头,刚要往外走,大叔好象想起什么似的拦住了我们,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块包装纸上都是洋文的巧克力给我,这才努努嘴,让我们走了。
  我和秀娥相视一笑,光头大叔总是拿我们当小孩子看,他自从知道我们住进六爷家之后,就四处跟人说什么,早就知道和我们有缘份,当初在火车上就知道了云云。
  秀娥带着我走到了厨房,我这才发现石头带回来的是几只小狗,听说是德国种,长大了很厉害的那种,可现在看着,却如毛绒玩具一样可爱。我们三个聊了很久,又分享了那块巧克力之后,我和秀娥就抱着各自喜欢的小狗准备回去睡觉。
  临走的时候石头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码头上的工人又和日本船员起冲突了,这几天大叔他们都在处理这些事,那些船员很嚣张云云。我知道六爷对政治争斗没什么兴趣,但他和叶展对日本人向来没有好感,这些年在船运码头那边,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次。
  更有一次,秀娥无意间提起陆青丝的头发怎么会死人被她正好听到,她阴恻恻地笑到秀娥面无人色,才转身离去,嘴里却冷冷的说了一句,“那小鬼子该死。”所以现在世道混乱,日本人那么猖狂,我真的有些为六爷他们担心。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抱着小狗坐在床上,伸手逗弄着它,只感觉它的牙床乳牙用力的含在我的手指上,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扣扣”,门轻响了两声,我猜到是六爷,他每天回来都会来探望我一下,就算很忙,哪怕只能打个招呼,他也会来。
  可一时间我抽不出手指来,那只小狗很有力气,我甩了半天手指竟然甩不掉,只能笑着扬声说,“快请进。”陆爷一推门走了进来,原本的他表情有些沉重,一进门看见我正笑着和那小东西缠斗,他也笑了下,回身关好门走到我身边坐下,用手指揉搓着小狗细软的额头绒毛。
  小狗立刻被吐出了我的手指,去追逐着新的玩具。
  看着六爷不自觉锁紧的眉头,我轻声问了句,“陆先生走了?”“唔”,六爷点了点头,他收回了手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看他不舒服的样子,就伸手去帮他按,六爷微微一笑,就闭上眼任凭我按摩着。
  “我和老七今天见到了霍长远”,过了会儿,六爷突然开口,我一愣,按摩的手指停了下来,六爷拉下我的手握住,他有些感慨似的说了句,“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也是个男人,可惜…”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唇,“他和他那个所谓的老丈人不一样,苏国华那个人眼里只有金钱权势,却没有道义良心,要不是霍长远坚持原则,没有和他沆瀣一气,有些事情可能会变得失控的。”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六爷歪头看了看我,“怎么,你不想听这个吗?”,“不是”,我摇摇头,“我当然很高兴听说他是个正直有责任心的人,可这对丹青有用吗?他的正直和责任心又没有分给丹青一点”六爷扬了扬眉头看着我,我苦笑了一下,“也许我说得太苛刻了,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说所谓的英雄就是矗立在广场上的雕像,对敌人不再有威胁,却让亲人痛苦一生。”
  六爷听我这么说,原本玩笑似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我知道,男人一定要有抱负,可为了这些抱负牺牲的永远都是最亲的家人和所爱的人,霍先生这样,墨阳也一样”,我长出了一口气,玩笑着问六爷,“陆城,你的抱负是什么?
  六爷耸起眉头想了想,“吃饱穿暖,全家平安”,“啊”我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六爷会说出这样基本上不可以称之为“抱负”的话。他认真地冲我点了点头,“真的,我从小到大都这么想。”我们对视良久,“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肯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了。
  陆城笑着笑着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啊,清朗,你姐姐的事我帮不上忙”,我立刻摇了摇头,“不是的,你能照顾她的安全我已经很满足了,也许不用多久,她就回心转意了呢”,我无奈地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看着我的表情,六爷轻叹了口气,“我曾经跟你哥哥说,会让你活得就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可现在看,好像我说了大话了。”我一愣,看着有些愤懑的他,我轻轻握住了他的脸,“第一,我虚岁已经十七岁了,所以看起来不象十六岁也是可能的,第二,张嬷曾经说过,男人要是不对女人说大话,那就根本不是个男人。”
  六爷被我说的话搞得一愣,想了想才明白了过来,他轻笑出声,揽着我的头靠入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个温暖的吻落在了我的额头,我心里甜甜的,虽然脸红,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他,他正用一种很特别的表情看着我,恍惚间我突然想起了督军,他似乎也曾这样看着丹青,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六爷无言地看了我半晌,有些无奈的笑着说,“傻姑娘,这叫留恋…”
  一句留恋让我一夜甜睡,直到第二天秀娥叫醒我为止,突然觉得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风清云朗。六爷和叶展也早已经离开了,他们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听秀娥说,昨天陆仁庆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他上车的时候只对六爷和叶展说了一句,他要对得起祖宗留下的那份家业,不能任意妄为。
  秀娥还说,陆仁庆的车开走之后,叶展冷冷地说了一句,到时候国都不成国了,还提什么家业,后来被六爷强拉了回去。“清朗,你今天还要做那件衣服啊”,帮我收拾着衣物的秀娥皱眉说了一句,“嗯”,我笑着点了点头,拿起那件对襟衫缝了起来,过几天就是六爷的生日了,我没什么可准备的,只能悄悄做了这件礼物。
  “我今天要上街一趟,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吗?”秀娥怂恿地说道,“不了”我摇了摇头,“时间不多了,我还是先把这个做好。”秀娥耸了耸肩,随你了,反正我就是去那家常去的杂货铺子,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每次让石头帮忙带些东西,他总是弄得驴唇不对马嘴的,这回我要一起去。”
  我一笑,“我没什么好带的,你们什么时候去?”,“吃过午饭吧”,秀娥随口答了一句,我也没放在心上,她出门前又说了句,“六爷说了,今天晚上有个宴会,他和七爷都去,会回来的晚些。”“喔”,我应了一声就埋头缝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又匆匆地回去接着做,直到觉得腰酸背痛,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这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突然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一阵心悸,我用手揉了揉胸口,正在想自己是不是针线活做久了,才会这样,难道…
  “喂,你们快点去把东西放好”,石头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了来,我暂时放下心事站起身来,秀娥他们终于回来了吗?这一趟去得可真够久的,肯定是去别的地方玩了。
  我捏着酸痛的肩背走到窗边,看见石头正站在中庭逗弄着小狗,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我的方位,笑着挥了挥手,我正要笑着回答,他下一句话立刻让我笑不出来了,“清朗,秀娥呢,你们俩快下来呀。”
  我眼前黑了一下,赶紧用力抓住了窗帘,想想方才那一阵心悸,我掉头就往楼下跑。冲到石头跟前的时候,他的笑脸已被我的表情吓了回去,我一把抓住他,“秀娥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买东西了吗?!”
  石头扶了我一把,原本有些不明所以地表情迅速变成了严肃,“没有啊,我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刚刚才回来,没看到秀娥,我还以为她在生我的气躲着我。”说完他大喊了一声“阿嫂”,负责打扫的大婶连忙跑了出来,她说的话让我和石头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秀娥已经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了,而且她是自己走的。
  顾不得埋怨阿嫂为什么不早讲,我转头就往大门外走,石头赶紧跟了上来,今天宅子里留守的人很少,因为这些天,时事动乱,一部分人都跟着六爷和叶展,另一部分则被派去加强保护陆仁庆了。
  “秀娥说,她去那家杂货铺了,石头,你知道在哪儿吧,快带我去,真的不对劲,你别问了”,我急声对石头说,心里不好的感觉越发的强烈起来,强的我根本不敢去想。石头原本是想阻止我的,看我真的急了眼,他一抹脸,叫上留守的那几个人,就带着我往外跑去。
  那家杂货铺离这里不远,我们冲进去的时候把那个铺子老板吓得够呛,最后终于哆哆嗦嗦的说明白,秀娥两个多小时前就走了,我和石头脸色苍白的对视了一眼,秀娥虽然爱玩,但决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别的地方,或停留很久。
  我和石头刚要走,那个老板扒着柜台又说了句,“那小姑娘好像看见什么人了,急急忙忙地拿了东西就头也不回的往西边追过去了。”石头脸色一沉跟我说,“那边都是些烂房子,住的都是些下九流的人,有的很久都没人住了,不过去那儿来回就只有一条路…”
  没等他说完,那老板就指天发誓,他绝对没看见秀娥从那边再回来,今天没什么生意,他一直都盯着外面。石头扭身出门吩咐一个人去多找些人手来,再把秀娥可能会去的地方告诉了他,这才带着我们往西边找去。
  果然如他所言,那边越走越荒凉,而且天也慢慢地黑了起来,视线有些昏暗,我和石头还有同来的几个人,不停的大喊着秀娥的名字。这就像一场赌博,上海这么大,我们只能相信老板说的话是对的,可是谁又知道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秀娥会不会又去了别的地方呢,也许那老板没看见…
  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用力的喘息着,那种不好预感的心悸让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手脚并用地攀上一段已经碎倒的砖墙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赵秀娥!!你到底在哪里!!!”“清…”,突然一声极微弱的声音从我脚下的地方传了来,我僵了一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虽然呼吸都觉得困难,我毫不在意,只是竖起耳朵听,“清朗…”
  “秀娥!!!”我大喊了一声,声音果然从下面传来,我跳下那个烂砖头堆,开始用力的扒着,闻声赶来的石头也扑了过来,小心的扒着那些碎砖。“唔…”秀娥吃痛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腿,她的手都慢慢露了出来,看样子好像是被碎倒的砖墙压在了地下。
  “秀娥”,我哭喊了一声,秀娥满脸的血污,一动不动的侧躺在地上,她居然还微笑的看着我,神志看着还算清醒。我颤抖着手帮她轻擦着那些血污,还好头上的伤口并不是很大,血流的不是很多,我用手帕按住了那个伤口。
  不过石头去检查她手脚的时候,她却不时地痛呼着,石头皱着眉头说,“应该是骨折了,不过倒是没什么严重的外伤,我现在就带她回去看医生。”
  我赶忙点头站起来,石头俯身向要抱她的时候,秀娥却勉强地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吃力的开口说,“清朗,我,我看见二少爷了,我…”听她提到墨阳,我吃了一惊,看她说话那么费力,却还坚持开口,不晓得墨阳是不是出事了,我赶紧把头低下去,俯在秀娥嘴边,听她吃力地说着。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她买东西的时候看见了墨阳,惊喜之下就跟了过去,因为我一直没有和她提过墨阳的事情,她也不敢问,跟到了这儿之后,发现墨阳在跟一个陌生人见面,那个人告诉墨阳有关于什么舞会,暗杀,日本人的事情,她不敢离得太近,只听了个隐隐约约,两个人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发现有人从另一侧靠了过来,拿枪偷偷指着墨阳和那个陌生人,她就大喊了一声小心,然后一阵枪响,她慌不择路的逃跑时,突然被什么东西压倒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我不停的喊她,直到被发现。
  秀娥拼尽全力说完了这些话,就再也支撑不住的晕了过去,我跌坐在她身旁,墨阳他…不会有事吧,可方才石头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状况。石头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些焦急地示意我,是不是可以把秀娥带走了。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帮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抱起了秀娥,走出这条破烂里弄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秀娥说的舞会,暗杀什么的,心里打了个突,一把拉着石头的胳膊,“石头,今天晚上有什么重要的舞会吗?”
  石头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秀娥,听我问他,他心不在焉地说,“有啊,今天是那个霍处长办的,就在军需处的空场上,大爷,六爷,七爷,青丝小姐都接到邀请了”,我瞠大了眼睛,登时想起了早上秀娥是曾说过,六爷说他会晚些回来…石头又加了一句,“估计你姐姐肯定也会去。”
  我掉转头就往另一侧的大马路上跑,“哎,清朗,你去哪儿呀,回来!”石头气急地喊了一嗓子,我头也不回的喊了声,“石头,照顾好秀娥”,就一鼓作气的冲到了相对繁华的大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气喘吁吁地说,“快,军需处!”那个黄包车夫不敢怠慢,调过车头,撒开腿就跑了起来。
  一路上我心如擂鼓,脑袋却好像上了笼屉一样,热的想要爆炸,我嘴里似乎只会说一个字,“快,快!!!”暗杀,日本人,他们想暗杀谁,掌管军需的霍先生,还是私底下经常与他们为难的六爷和叶展,还是有谁要杀日本人…猛然想起六爷说过,墨阳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事,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更何况六爷还在那儿,丹青也一定会去的,因为,霍长远在那儿。
  眼瞅着上海警备区军需处的大牌子都隐约可见了,里面灯光闪烁,音乐声不时地飘了出来,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没事,最起码现在没事。离军需处大门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站着的都是些持枪的士兵,黄包车夫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车子停了下来。
  这会儿我脑子清醒了起来,才想到自己根本没带钱,下了车正想着跟他说明天去宅子那儿找我要车钱,“啪,啪”两声脆响突然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我猛地一哆嗦。
  “啊!!!”里面立刻响起了人们惊恐的叫声,人群开始从里面往外涌,你推我挤,全然不再顾什么风度,脸面的,那些士兵则挺着枪往里冲,却被跑出来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
  尖叫奔逃的人群都拼命的往外跑,突然院子里面“砰”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人们更是恐惧万分的大叫起来,争相逃命。枪响之后,我转身就朝着大门奔了过去,刚开始出来的人多,挤得我东倒西歪,我一边小心的不被人撞倒,另一边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就那么不要命的往里闯,一边疯狂地喊着丹青,陆城他们的名字,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件事,就是找到他们。
  大部分的人都跑了出去,我正挣扎着往里跑,一只手臂猛地扯住了我,“清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胡闹!!”叶展冲我吼了一声,他向来梳理得整整齐齐地头发,这会儿已经乱得不成样子,陆青丝却脸色苍白的紧靠着他。
  “七爷,你们没事吧,六爷呢,丹青呢,他们在哪儿?!”我一把抓住叶展的手臂大声地问,“你不用管,赶紧回去!!”叶展再没有往日的轻松,一挥手就想拉着我出去,“他们到底在哪儿!!!”我歇斯底里地狂喊了一声,嗓子都带了破音,叶展被我吓了一跳,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六哥应该没事,我们和大爷冲散了,他回去找大爷了,徐丹青好像没有出来,我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没看到她”,一直闭口不言的陆青丝突然说了一句,我掉头就往里跑。“云清朗!!!”叶展在我身后怒吼了一声,我也顾不得了。
  没跑几步,突然看见霍先生正在那儿指挥着士兵们在救火,疏散人群,看样子他也没事,突然有个当兵的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跟他报告说,“长官,郭科长已经带着人追过去了,那两个人跑不了”,霍长远皱眉点了点头,他还没开口,那个当兵的指指身后又说,“可是,您说的那位徐小姐困在那间屋子里了,火势太大了,兄弟们过不去,哎,长官!”
  霍长远大惊,扭头就跑,那里的房屋燃烧得很厉害,我心神俱裂,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刚跑到跟前,就听见“哗啦”一声响,屋子的玻璃窗被人从里面撞开了,一个壮硕的身影从里面翻滚了出来,他弯着腰,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人。
  他落地之后,顺势做了个翻滚,压灭了身上残留的火焰,然后小心翼翼的拍了拍怀中人的脸,“丹青!”霍先生大叫了一声,就想扑上去,那个人影利索的一个侧身,抱着丹青站在了一旁,霍长远反应极快地掏出手枪,指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厉声说,“你给我放开她!!”
  “督军…”我沙哑的叫了一声,霍长远的手抖了一下,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亦然,原来那天在江边救我的人就是督军,怪不得…他跟了我们很久了吧。
  “清朗,丹青她没事,只是被烟呛昏过去了而已,我先带她走,回头去找你,我保证她没事,你自己小心”,督军冲我一咧嘴,被火熏黑的脸上现出了一排白牙,他好像根本不把霍长远放在心上,说完转身就要走。
  “喀啦”一声,霍长远把手枪上了膛,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抓他的手臂,“不要!”霍先生与我撕扯的时候,督军趁乱消失了,霍先生大怒,“清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丹青有多恨他!”我放开了手,冷静地说了一句,“不会比恨你多”,霍先生好像被我打了一巴掌似的目眦欲裂。
  我没有时间再去管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四下里寻找着,“啊”我低叫了一声,石虎那壮实的身影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晃着,他们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人,我飞快地跑了过去,石虎听到脚步声迅速地回过身来,一看到是我,原本凶狠的眼神立刻变成了错愕。
  “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我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陆仁庆被围在中间,可这些人里却没有六爷的身影,我瞪着石虎,低声喝问,“六爷呢?!”他被我吓了一跳,表情突然一变,喃喃的就是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只是瞪着我不说话。
  难道…我踉跄了一下,不会的,六爷不会有事的,一抬眼,突然看见一脸尘土却依然神态自若的陆仁庆正看着我,都是为了他,六爷才回去的,他现在居然这么悠闲自在,一股怒火直烧胸臆。
  我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冲他大声地吼叫着,“陆城呢,他在哪儿?!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才回来的,他在哪儿?!到底在哪儿!!!”石虎他们吓得一拥而上,我的手却像是长在了陆仁庆的脖领上似的,怎么也扯不下来,我心里有着太多的怒火…“清朗!放手!”一声低喝响起,我顿时僵在了原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把我的手指轻轻掰开,然后说,“大哥,你没事吧。”
  陆仁庆整了整衣领,看着石化的我,似笑非笑的对六爷说了一句,“老六,你有福气”,说完带着石虎他们转身往外走,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勇气都随着六爷的那声喝斥消失了。
  六爷转到我跟前,表情好像有些哭笑不得似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但是说出的话却很严厉,“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他话未说完,我膝盖一软,六爷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我,我眼泪止不住地涌了上来,又哭又笑的说,“太好了,你没事,丹青也没事,大家都没事。”
  六爷面色一软,刚要说些什么,一阵玻璃破碎的“噼叭声”突然响了起来,他突然一把把我压在了树下护住,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射了过来,落在我们周围。“六爷,你没事吧,有没有扎伤?”,我赶紧推着压在身上的六爷,刚才飞过来的应该是玻璃碎片吧。
  六爷抬起头定定的看了我一眼,我刚要开口,一个柔软却干燥到破皮的物体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唇上,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我傻傻地看着眼含笑意的六爷,心里却只是想着,原来吻的味道是这样的,混合着烟草,尘土和鲜血的味道,却让人沉醉。
  六爷一把拉起了我,与我面对面的笑说,“好了,咱们回家吧”,家…我好像第一次听他把自己的住的地方称之为家,周围依旧混乱,浓烟四起,人声慌乱,空气中充满了危险的味道。
  丹青,墨阳,霍长远,督军,叶展,陆青丝,洁远,秀娥,石头甚至陆仁庆的身影却从我脑中一一滑过,以前不知道在那儿看过一句话在猛然跃入脑海,“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缘份天空,也许就在那不经意地回眸。”
  我看着四周纷乱的景象,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险途,突然发现在霍光的映射下,六爷的影子完全地罩住了我的,严丝合缝…我抬头看向一直含笑静待的六爷,微微一笑,反手握紧了他宽厚有力的手,“好,咱们回家…”
  名伶
  炙热的火焰恣意而狰狞的舞动着,那么的猛烈,那么的烫,我仿佛都能感受到头发被燎的卷曲起来,那特有的焦糊味道飘入鼻端,身边不时地跑过些跌跌撞撞的男女,脸上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表情,只有从那急促而又压抑地粗喘中,能感受到他们无尽的恐惧。
  不远处的建筑物被烧得“噼噼啪啪”地炸响着,不时飞过一些碎片,擦得我脸生疼…丹青呢,六爷呢,他们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我惊慌失措的寻找着,想抓住个人问问,可一伸手间,不是一把抓空,就是人影诡秘地消失不见了。
  我想放声尖叫,大喊丹青和六爷的名字,可用足了力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只有熊熊的火焰清晰的烧在我的眼底,“砰!”直到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
  “啊!”我猛地张大了双眼想要逃开,眼前突然一片晕黑,人一下子又跌回了床铺,“呼哧呼哧…”,自己的身体瞬间感到了脱力,小腿正在抽筋,很痛,一阵阵地痉挛着,只有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我闭上眼,命令自己安静的躺着别动,过了会儿,腿上那种难耐的痛苦慢慢地消失了,听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声平缓了下来,张开眼,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环视了一下四周。
  书桌,衣柜,梳妆台依旧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披肩也静静的搭在躺椅上,一切都是那样的悄然无声,只有落地窗上半掩的纱帘被夜风吹的轻轻飘动着,带着一丝生气。
  额头感觉有些凉,我顺手摸了一把,一手的冰凉,身下的睡衣也被冷汗湿透,这会儿后背已变得凉浸浸的,“呼...”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又作噩梦了,自从那天的惊险纷乱之后,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虽然睡衣冰凉地塌在身上感觉并不好受,可我依然不想起身,只翻了个身,回手掖了掖被角儿,又蜷起小腿去轻轻揉捏着因为痉挛而有些僵硬的肌肉。
  也不知丹青到底怎样了,自从那天她被督军带走之后,六爷就没放弃去寻找她,我知道霍先生也一直在暗地里寻找着,因为他一直派人偷偷盯着六爷这边,六爷很清楚,却只装做不知道。
  “清朗,丹青她没事,只是被烟呛昏过去了而已,我先带她走,回头去找你。我保证她没事,你自己小心…”这是督军那晚说过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忘,可都快过去三个月了,他并没有依约来找我。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六爷说他可以肯定督军并没有带着丹青离开上海。车站,码头,交通要道,早就布满了六爷的人,要想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丹青带走,除非那姓吴的会飞,这是叶展的原话。
  那天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叶展的脸上写满了不容置疑,可一旁的秀娥小声地嘀咕了句,“那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人”,又让他立刻冷了脸色。
  想到秀娥,我就立刻想到了墨阳,墨阳也如同会飞一样,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知道六爷和叶展曾私下里仔细询问过秀娥那天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在让人寻找着他的下落。
  丹青消失了,墨阳也消失了,那晚的一声巨响,似乎炸飞了我和亲人之间的一切联系,我拼命奔向火场,想找到所有我最重要的人,我最终找到了六爷,可也只找到了六爷。
  想想六爷越来越深蹙的眉头,外面是纷乱的时局和关联微妙的生意场,回到家又要面对我极力掩饰下期望或失望的目光。那晚无言的一吻,让我和六爷彼此间系的更紧,我不想他着急,所以从不问,而他也明白我的这份心意,只是更加派了人手去寻找。
  这些日子,那些难以遮掩的疲惫就那样的挂在他的眉梢眼角,日本人,苏家,很可能一触即发的战争,日子过得就像在天平上加砝码,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平衡,一根稻草,就可能打破眼前的一切。内忧外乱,就连那个总是神采奕奕,面带笑容的叶展也会不自觉地捏着眉间,脸色严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思绪纷扰间,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朝霞映着雪白的窗纱,带上了一抹淡淡地粉色。我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推开被子坐起身来,用力的搓了搓双颊,让自己清醒一点。
  除了丹青和墨阳,还有一个秀娥躺在我隔壁,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丫头也算幸运,被那些乱砖碎石的砸下来,居然只是压断了右腿的腿骨,其他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了内脏。这些天一直是我在照顾她,秀娥虽然总是笑眯眯的跟我谈天说地,但是她眼底也有着忧愁,因为张嬷也不见了。
  那时叶展和陆青丝都说过让其他的仆妇来接手照顾秀娥,却都被我拒绝了,秀娥冰凉的手一直拉着我不放,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害怕,不想我再离开她。其实我的手也一样冰凉,因为我也一样的害怕。
  正想下床去梳洗,然后好去帮秀娥,“咚咚”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我不禁有些奇怪,这宅子里还真没见过有人敢这样没规矩的跑动,就连一向莽撞的秀娥都不敢。
  正想着,那个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停在了我的门前,我的心猛地一跳……
  门外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有些紧张,手指也捏紧了睡衣的领口,“扣扣”,门上轻轻传来两声敲击,我眼皮一跳,“清朗…清朗?你醒了吗?”石头压低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隔着扇门,听起来有些模糊。
  “石头啊,我起来了,你有事吗…”,我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刚想起身往门口走,突然想起自己穿的还是睡衣,“哎,你稍等一下啊”,我扬声说了一句,就赶紧去捡了放在一旁的衣服往身上套。
  边穿边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会让石头这么早跑来找我,是不是秀娥有什么不舒服了?难道说,找到丹青和墨阳了吗?还是说…他俩出事了?!
  “嘶…哎呀”我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凉气,一想到丹青,手里的动作就乱了,领口的卡子一下子和头发钩缠在了一起,头皮被扯得生疼。心里乱成一团,也顾不得疼了,用手硬扯了几下,系好扣子,随手拢了拢头发,鞋都来不及提好,就趿拉着赶紧去开门。
  “是不是找到丹青和墨阳了?!还是说他们俩出什么事了…”我一把拉开门,话已冲口而出,门口站在的石头被我吓了一跳,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仰,退了半步, “啊,没有啊,不是,不…”他结巴着说了一句。
  不是…我顿时觉得心里一灰,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的感觉。乱世里,总是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我皱紧了眉头,把那个不吉祥的字眼强自从脑海中赶走。
  心依旧赤裸裸悬在半空中,任凭那股名为担忧,怀疑,恐惧的寒风吹割着…我低低地吁了口气,定了定心,然后勉强做了个笑容看向石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石头咧了咧嘴,可笑得比我还刻意,我一愣,刚才急赤白脸地冲出来也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石头的脸色很不好,一向健康的肤色这会儿带了些暗哑的青灰。
  他脸色怎么这么差,又是这么的小心翼翼,我的眼睛忍不住张大,心脏瞬间仿佛停跳了,一口气噎在喉头,六爷…见我哆嗦着嘴唇死盯着他,石头赶紧俯过身来,低声说“你别瞎想,六爷他没事儿,我小声说话是怕吵醒了旁边的秀娥。”说完,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旁边紧掩的房门。
  “啊…”我用力的喘了口气,可能是心情起伏太大太快,一时间心里堵得要命,就这么会儿功夫,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就和叶大少爷用来练拳的靶子一样,狠狠地被打上几拳,刚刚摆正,接着又是几拳。
  石头这臭小子,一大早装神弄鬼的就是怕吵醒秀娥,他怎么不替我想想啊,吓都被他吓死了。一手揉着胸口,正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不抵于真给了我一拳。
  “清朗,七爷受伤了,不轻,人已经从北平回来了,医生正在治疗呢,可六爷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要杀人似的,我爸让我上来找你去看看,嗯…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还有,我是怕让秀娥知道了,这丫头又该呆不住了去添乱…”石头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越来越低。
  石头语气低促地话我都不确定自己听明白了没有,愣愣地与他对视了一下,我转身就往楼梯处跑,石头在我身后低喊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飞快地就往楼下走,差点被自己趿拉着的鞋拌了个跟头。
  刚过了楼梯拐角处,楼下的景象顿时让我慢了脚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在楼下客厅里出现,门口洪川和石虎正警戒着,门外也是人影憧憧,光头大叔正站在壁炉前,低声和一些人说着什么。那里面只有一两个是我曾见过的,他们都是六爷和七爷的得力手下,想来其他人也是青帮里身份不低的管事吧。
  强自压抑的语调,紧蹙的眉头,难看的脸色,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充满了惊慌和愤怒的味道。“咔拉”,楼下客房的门响了一声,大叔那群人迅速的回过身去,一个穿着浅色条纹西装,戴着眼睛的斯文中年男子悄声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拎着一个药箱。
  “博易老弟,七爷怎么样了”,大叔快步的迎了上去,后面众人也赶忙跟上。孙博易,我认得他,或者说是很熟悉了,他是陆家的私人医生,我上次受伤还有秀娥这次,都是他给治疗的。
  医术和人品都很好的一个人,医学世家,听说曾经去德国留过洋的,在上海非常有名,自己开有一个很大的诊所。至于说他为什么成了陆家的私人医生,却不是因为陆家的财势,而是因为和六爷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交往。
  孙博易温和的一笑,从口袋里掏出块儿手帕轻轻地擦着额头的汗,态度还是一如以往的不急不缓,只是有些散乱的头发看得出,他也是急慌慌的被人拉到这儿的。
  “老赵,还好,七爷之所以还在昏睡,是因为在发高烧,不过这是好事,热毒发出来就好多了,七爷受的是刀伤,外伤是重了些,可内脏并没有受损,要不是他非硬挺着从北平回到上海,而是直接在北平休养,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了。”孙医生安慰的拍了拍光头大叔的肩膀。
  “喔…那就好”光头大叔长出了一口气,四周围的紧紧地一干人等也照做,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长吁短叹,空气中凝重火爆的气氛也放松了些。“孙医生,那什么时候七爷能好起来,不会留下什么其他的问题吧?”一个看起来长得很精明的管事恭敬的问了孙医生一句。
  这一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孙博易一笑,“七爷的体质好,估计静养两三个月也就没事了,因为他很少生病,所以一旦生病,看着就比较吓人罢了,王掌柜的,你放心好了,外伤我已经给他重新处置过了,内在调养就得慢慢来了。”
  大叔他们都点了点头,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看着这些跺跺脚,上海滩就得抖三抖的人如此乖巧听话的样子,我真的想笑出来。方才有些惶急的心也慢慢的安静了起来,孙医生人品稳重,说话向来不掺水分,他既然说没事,那叶展就一定不会有事。
  “好了,我还得赶回去配药呢,各位兄弟,鄙人先告辞了”孙博易拱了拱手,旁人赶忙回礼并给他让开一条道路。大叔亲热地把住了他的手臂,“老弟,我让石虎送你回去,这些天就让他跟着你,现在乱,而且你要去哪儿有车也方便些,嗯。”
  “好”孙博易点了点头,没有过多推辞,我想他也明白,一方面是为了配药寻医的方便,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保护吧,想来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是连七爷都有人敢下手,再放倒个家庭医生也没什么大不了。
  “老虎,孙医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眼睛放亮点,”大叔边走边向站在门口的石虎吩咐了一句。“您放心吧,有我在,谁也别想动孙先生一根汗毛,”石虎憨声说了一句。
  走到他身旁的孙医生温文一笑,“石老弟,那就拜托了,”石虎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憨憨地笑着,只是严肃地冲他们点了点头,又恨声说了句,“要是这次我跟着七爷去,非把那些只会偷袭的狗日的脑袋给拧下来不可,七爷也就不会…”他话未说完,我在楼上看见一旁的洪川不为人知的捅了他一下。
  “好了!”大叔低喝了一声,孙医生也是微耸了眉头,看向大叔,“这回伤了七爷的人…”大叔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平静,只淡淡的说了几个字,“那个,就是我们的事了。”字字清晰而冷酷,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孙博易明了的点了点头,回握了一下大叔结实的臂膀,就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石虎帮他打开了门,那个年轻的助手也赶忙跟了出去。门一关,一时间没人说话,屋里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安静压抑的气氛,让人觉得喉咙发紧。
  洪川关好门,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了我,他眼光一闪,只恭敬的对我轻轻弯了弯身,我也礼貌的点头回礼。大叔刚要说话,洪川做了个眼色给他,大叔顺势抬头看见了我,他丝毫也不意外,只冲我和蔼一笑,然后对四周其他人说,“这样吧,我们去书房谈吧,在这儿说话,容易影响七爷休息。”
  四周围着的都是人精,早就有人看见了我,却不会多看多问半句,都低声附和着跟着大叔往书房走。不一会儿屋里的人走了个精光,只有洪川依旧守在门口,我悄步走了下来,洪川对我笑了笑,又专心致志地守护在门口。
  刚走到客房的门口,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和血腥味就飘散了出来,我用嘴做了个深呼吸,刚想推门,门却自己打开了,管家带着一个女佣正端着一盆脏水和一些带着血污的纱布往外走。见到我都是一愣,却没人说话,只是恭敬的点点头,偏身帮我把门打开,让我先进去。
  我安静的走了进去,“嗒”的一声,门轻轻地在我背后合上了。这是一件很大的套房,这时屋里有些昏暗,天色尚未全明,厚重的纱帘也没有拢起,家具什么的都是朦朦胧胧的,没等我多看,一声低泣突然从隔壁的卧房传来,低微却清晰。
  我知道这间客房是个套间,卧室在里屋,心里越发地难过起来,想来叶展的伤势肯定不轻,不然不会直接把他送到这里,而不是送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去。这间屋子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少走几步路而已。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除了让我对六爷接触得更深之外,叶展和陆青丝亦然,心里多少对他们也有了感情,所以叶展受了伤,我心里并不好受。
  又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这才走了过去开门。“吱呀”,尽管我竭力地小心翼翼,门扇被推开的瞬间,还是发出了些微的响动。这间屋开着灯,药味血腥味也更重,我忍不住眨了眨眼,陆青丝那一头乌发瞬时映入眼帘。平时那么闪亮,那么乌黑的长发,这会儿却像没了生气似的散落在被上,床边。
  叶展的脸被那头黑发衬的更加苍白,健壮的胸膛和臂膀被渗着血色的纱布紧紧围裹着。一抹高烧引起的潮红晕在颧骨上,却让人觉得他脸颊消瘦不已。那双总是光芒闪烁的桃花眼紧闭着,剑眉微蹙,只有轻薄的鼻翼不时地颤动着,让人知道他还在呼吸。我用力握紧了嘴,不敢相信床上这个毫无生气的俊俏男人,是那个永远神采飞扬,嬉笑戏谑间就灭敌于无形的叶展。
  陆青丝的头深深地埋在叶展的枕边,一只纤手毫无血色的紧握着叶展放在被外的手,指甲上涂的丹蔻,红的刺眼。她一动不动,只偶尔传出一声难以压制的哭泣时肩头微耸。
  等了会儿,我轻轻地走到床的另一侧,弯身想伸手摸摸叶展的额头,手刚伸出去,陆青丝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我微微吃了一惊,手也僵在半空,那双有些红肿的凤眼里射出的光芒,我只能用凶狠来形容。
  这会儿的陆青丝,就像是一头受了伤想要择人而嗜的野兽,如果现在那个伤害叶展的人出现在她面前,我毫不怀疑陆青丝会亲手把他一条条的撕成碎片。
  尽管心里被那目光看得发毛,我还是伸手过去探了探叶展的额头,很热,热得烫手,可这热度也证明了一件事,他还活着,我眼睛一热,轻轻呼了口气,只希望孙医生的判断和医术都没问题。
  再转头去看,陆青丝又如同我来时一样的埋头在叶展身旁,仿佛她从来没有抬起头那样凶狠地看过我。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我直起身走到了窗前,那里的纱帘半垂,不知不觉间天色又亮了些,透过纱帘半明半暗地投射在六爷淡漠的面容上。
  从我进来开始,六爷就没有回过头看我,只是一个人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又想些什么。他背脊挺直地站着,站姿一如平常,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他的肩膀仿佛被压上了千斤重担,只是他倔强地不肯说,就这么硬挺着。
  站在他身侧,我偏头看着他,嘴巴张了又闭,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方才石头说,六爷的脸色看起来像是要杀人,可现在,连这个表情也消失了。我明白,他现在不是那个平时总与我微笑相对的陆城,而是“六爷”了。
  看着面无表情的六爷,我不禁想起了陆青丝说过的那句,“自以为是的怜悯更伤人,”可我现在不是想要怜悯他,而是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我鼓足了勇气,去握他的手,甚至想着,就算他冲我发火,或是毫不留情地把我甩开,也好过现在这样一个人承受。
  一向温厚的大手有些冰凉,我的手指一个一个与他的紧握了起来,给他足够的时间把我甩开。他没动,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冰凉起来,突然一个轻轻地回握,我心顿时被热血烫了一下,用力的握住了那只大手,他,明白我的。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站着,我却感觉自己不安的心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人声,与这里的安静有些格格不入。六爷眉头一皱,脸色寒了起来。我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心想这会儿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在门外喧哗。
  陆青丝却突然放开叶展的手跳了起来,披头散发的就想朝门外冲去,“青丝!”六爷低喝了一声,陆青丝身形一顿,“呼哧,呼哧…”,她低低地喘着粗气,头发遮了脸,看不见脸色,只能看见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老六,怎么现在才让人来告诉我”,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陆仁庆脸色阴郁的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叶展,不禁一愣,头也不回的说,“你们不要跟进来”,声音却放低了些,他身后的几个人影也立刻闪了回去,门轻轻地被关上了。
  陆仁庆一把推开了正木立在他身前的陆青丝,走到叶展床边弯下身,仔细地打量着叶展的伤势,又探了下他的额头,轻轻叫了声,“老七,我是大哥,你听见吗?”
  “大哥,老七在下火车的时候就不行了,他强挺着一上汽车就晕了过去,他太倔了,不过博易说,应该没有大碍,烧完了,清醒过来就没事了,主要是外伤,剩余的也就是静养。”六爷转身走到了床边,手却没有松开,我只能跟着他一起走过来。
  “唔…”陆仁庆点了点头,“孙博易的医术我信得过,不过,要是有什么问题,也要及时地去找别人来看。”六爷恭敬的点头,“我知道,不过这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孙博易咱们信得过。”
  “你考虑的周详,不过,要是真有什么不好,咱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老七的身体要紧”,陆仁庆皱眉说了句,又伸手轻触了下叶展的帮带,叶展好像有感觉似的动了下,陆仁庆慢慢地收回了手。“我明白”,六爷低声说。
  这时陆仁庆才抬头看向六爷,我们相握的手让他扬了扬眉头,他继而温和的看了我一眼,我赶忙低头行礼,“陆先生好。”“唔”他笑着点了点头。
  自从那次抓了他脖领子狂吼乱叫之后,每次见到他都不免有些尴尬,我也因为那件事“出了名,”大叔他们觉得好笑之余对我竟然都有了一丝敬佩,不同于以前。以前大家对我也很好,可现在就是有不一样的感觉,我听石头说,大叔还私下里跟洪川那些人夸耀,自己的眼光好,云云。
  陆青丝也因为这件事对我态度有所改变,虽然还是那样阴晴不定的,但脾气里却没了那些恶意。至于叶展,他却抓着自己的衣领故作害怕的对我说,“以后我可不敢惹你了,看来以前你对我还真是客气啊,云大侠女,”当时被他说的我是面红耳赤,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六爷也跟着笑,笑得却很温暖。
  可现在…我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着的叶展,“老六,到底是怎么回事,”陆仁庆突然淡淡地问了一句,我回过神来,看着面沉如水的他。六爷突然放开了我的手,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手离开的时候,又不落痕迹地稍稍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只对陆仁庆客气的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外走,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参与的,更何况我也不想参与。
  关门的一刹那,我听见陆仁庆问,“听说老七是被一个女人救回来的?”我一愣,关紧了门,心里却想着,什么女人。一边又想着赶紧出门去,估计这会儿秀娥已经醒了,没看见我一定会起疑心,不晓得石头正怎么糊弄她呢。
  刚一回身,就觉得屋里有些不一样,迷瞪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把窗帘拉开了,屋里变得亮堂起来。眼光一转间,突然发现窗边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熟悉的背影让我猛地倒退了一步,后背一下子撞在了身后的门上,“丹青…”,我情不自禁地喃喃叫了一声。
  床前的那个人影儿闻声顿了顿,姿势优美地回过了身来,她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后笑问,“你叫我?”一口十分好听的京片子,我怔怔地看着她那双似曾相识的凤眼半晌,同时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个娟秀的女子听到我问的话只是抿唇一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双仿佛被清晨雾气笼罩着的凤眼,就安静地盯着我看,带着几分估量也有一分了然,好像她知道我是谁似的。
  “你…”我话未说完,背后突然感觉一空,原本身后紧靠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措不及防之下,我一下子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的圈住了我。
  六爷身上熟悉的味道迅速包围了我,我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就安心地放松下来,借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身子。原本以为六爷会放开我,可他只是松开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轻搂着我的背脊往前带了一步,然后回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六爷轻搂着我走到了窗前站住,却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六爷的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青地胡茬儿,难得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在人前六爷一向都很有分寸,从不会对我表现出什么亲密的举动,虽然私底下会抱抱啦,摸摸头啦。
  记得有一次被正要出门的陆青丝和叶展看见了,叶展摸着下巴一脸的坏笑,六爷还好,只是若无其事的放开了我,倒是陆青丝对我没好气地哼了声,“你脸红什么,六哥抱你那样,就跟当爹的抱小丫头似的,还摸头…哼,有什么好害臊的。”
  我虽然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可那个时候已经很熟悉陆青丝刀子嘴的个性了,对她的冷嘲热讽也早就不放在心上,只是红着脸微笑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青丝阿姨提醒。”陆城要是我爹,那她不是阿姨是什么?
  “哈哈哈…”那时的叶展是放声大笑,原本镇定自若的六爷也是“扑哧”一声,然后就是几声干咳。陆青丝恶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扯着笑得只见牙不见眼的叶展转身往外就走,细细的鞋跟跺的木地板是“咔咔”作响。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陆青丝虽然看起来是怒冲冲地走了,但是我并没有忽略她眼底的那抹温柔,虽然那温柔只是因为叶展的大笑声和六爷的笑容而不是因为我。
  “清朗…”六爷轻轻叫了我一声,“嗯”我眨了眨眼,六爷正看着站在我们对面的那个女子,“介绍一下,这位是袁小姐,唔…”六爷语气迟疑了一下,“北平名媛,这次就是多亏了她救了叶展回来。”
  “喔…”我下意识地冲她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那位袁小姐却嫣然一笑,“陆先生太客气了,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大忙,再说…”她垂下眼睫,有些自嘲地一笑,然后抬眼看向我,“陆先生太抬举我了,名媛这两个字我可当不起。”
  边说她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我和六爷的跟前,微笑着挑了挑眉梢,“虽说名媛当不起,名伶两个字还是当仁不让的”说完她向我伸出手,“你就是云清朗小姐吧,我听七爷提过你好几次了,你好,我是袁素怀,不过,一般大家都叫我另一个名字,凤兰。”
  凤兰…我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我一点也不陌生,早就听石头给我和秀娥绘声绘色的描述过,北平京剧名伶,十三岁入行,十六岁时凭着一折游园惊梦,红遍北平城和天津卫,和上海虹济戏园齐家班的姜瑞娉南北呼应,唱得比她们好的不是没有,但是长得比她们漂亮的却不多,今天一见,果然不错。
  石头那时口沫横飞的,说的好像自己亲眼看见过似的,其实都是听石虎他们闲聊时说的。据说七爷每次去北平,肯定都会去大栅栏那边的老剧场捧她的场,那边早就谣言满天飞,说她名义上说是七爷的红颜知己,其实早就暗度陈仓了。
  看着那只伸在我跟前的纤纤素手,不知为什么我迟疑了一下,又忙伸出了手与她轻轻一握,干干地说了一句,“袁小姐,你好。”袁素怀点头微笑,“你好,对了,我看起来很像云小姐的某个熟人吗?”我一愣,想起方才叫过她“丹青”,但还是摇了摇头,不想再多说。
  袁素怀也不追究,她收回了手,又看向六爷,关心地问了句“陆先生,七爷现在怎么样了?”六爷礼貌的一笑,“有劳袁小姐挂念,应该没什么大事,只是需要静养,对了,你怎么不去好好休息,是不是管家给你安排的屋子住得不舒服?还是…”
  “啊,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可能是一路上奔波,有些累过劲儿了,根本睡不着,二来也是担心七爷的伤势,所以忍不住来看看…”袁素怀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又想起什么似的加了句,“我是不是打扰到七爷休息了?”
  袁素怀的声音清脆中又带了一丝磁性,咬字清晰,一口京片子让人听起来非常舒服。六爷对她微一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们身后的门“咔”的一声打开了,我和六爷同时回头看去。
  陆青丝探头出来,她脸色雪白,眉头淡的几乎看不出颜色。她看也不看袁素怀,只对六爷平板地说了句,“六哥,大哥等着你呢,”说完也不等六爷回答,径自缩身回去了。
  六爷眼光闪了闪,低头先看了我一眼,然后回头,“唔,袁小姐,真是抱歉,按说你是客人,我们应该好好招待才对,可…”袁素怀温柔的笑了笑,做了个很漂亮的手势表示理解,“陆先生千万不要客气,您快去忙吧,不用管我。”
  六爷点点头,又低头对我说,“清朗,你去告诉赵叔,让他好好招待袁小姐,然后,你就去照顾秀娥吧。”六爷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乖巧地点头从命,六爷在抬头的一霎那,悄声在我耳边说了声,“我没事,放心。”说完他转头冲袁素怀一点头,一转身又进了卧房。
  “那个,袁小姐,您跟我来吧”,不想站在这儿跟这位名角大眼瞪小眼,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就率先往门口走去。我刚把门转开,就差点和石头撞了个正着,“哎哟”,我用手挡了石头一下,石头赶紧扶住了我,“清朗,没碰着你吧?”他压低了声音问。
  我摇摇头,示意他没事,往外走了几步才问,“秀娥醒了?”石头呲牙一乐,“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除了秀娥,还有谁能把晖少您支使的团团转啊。”石头冲我做了个鬼脸,他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整,很客气地说了句,“袁小姐好。”
  他一说我才想起后面还跟着个袁素怀,回身看去,她一脸淡淡的笑容,正倚门而立,默然无声地看着我们。见石头和她打招呼,她点头为礼,“赵先生,你好。”
  石头咧嘴一笑,“您别客气,叫我赵晖就好。”袁素怀闻言一笑。石头语气虽然客气,但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对眼前的这个美女并没什么太多的反应,远不如他跟我和秀娥瞎白话时,对袁素怀感慨赞叹的如同天女下凡似的。
  但现在没时间去探究石头的想法,我轻轻拽了拽石头的衣袖,“六爷说让大叔好好招待袁小姐,我就先去看秀娥了,”石头闻言一扬眉,“行,你快去吧,要是有什么事儿我再去找你。”
  “嗯,好”我点点头,继而对袁素怀客气一笑,“袁小姐,这儿有赵晖陪着您,那我就失陪了,见到您很高兴。”袁素怀温和的点了点头,“我也是,你请便。”
  我转身往楼梯上走去,身后传来石头面子上的那些客气话,袁素怀间或应着一句半句的,显得矜持却不失礼貌。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我顺势看了一眼楼下,石头正领着她朝书房那边走去,那苗条的身影真的很像丹青,我的脚步忍不住迟缓了下来。
  原本背朝着我的袁素怀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回过了头来,与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但她却没什么吃惊的表情,只是对我点头一笑,眉梢眼角带了一丝妩媚风情,那一刹那我突然发现她那双凤眼我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这双眼,很像陆青丝……
  赌局
  “清朗,你可回来了,石头那小子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跟我说实话,还紧着往外跑,那臭小子,气的我拿鞋子丢他,清儿啊?是不是找到小姐了?还是…”我刚推门进去,秀娥急促的话语已扑面而来,问得我一怔。
  看着她带着期盼又带着些微恐惧的面容,我冲她安慰地笑笑又摇了摇头,然后回身把门轻轻的关上。心里明白秀娥为什么如此急切,我俩一直都坚信,张嬷就在丹青的身边,督军既然找得到我们,自然也找得到张嬷,他很了解张嬷对丹青的那份忠心。
  这么多天找不到丹青,张嬷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若不是在丹青身边,她应该早就自己找来或者被找到,毕竟这里还有秀娥和我。我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间,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了些,这才转身往秀娥身边走去。
  刚一迈步,一脚就踢在一只缎子拖鞋上,我愣了下,转而想起刚才秀娥说的,“那臭小子,气得我拿鞋子丢他。”我忍不住苦笑出来,怪不得石头那样急火火地去找我呢,秀娥的脾气在石头的放纵下是越来越火爆,当然,也只限在石头面前。
  “这小子可是甘之如饴啊,”这句话是叶展说的,那时候我和六爷他们正在楼上,看着花园里被秀娥追掐的鬼哭狼嚎,连滚带爬的石头笑个不停。“唉…”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了那只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受了重伤的叶展之后,想起以前的他竟都是些嬉笑开心的事情。
  走到秀娥床前,我把那只鞋子悄悄地放在了地上,顺势坐在了秀娥的身边。秀娥脸上已没有刚才激动的神情,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已经放松地靠回了床头,脸上的表情带了几分茫然和怔忡。
  “今天好点没有”,我伸手帮她拢了拢散在肩膀上的发辫,“一会儿收拾收拾,我端早点来给你吃好不好,嗯?”我心里虽然也很烦乱,可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平稳,一如往常。
  秀娥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只觉得她的手微凉,我握紧她的手,轻声说,“秀娥,你别担心,我相信丹青和张嬷都没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你自己的伤,说不定明天就有好消息了,你总不想张嬷看见你这副模样,再替你操心吧?”
  秀娥听话的点了点头,带点惭愧又有些委屈地悄声说,“对不起啊,清朗,我总是让你安慰我,照顾我,其实我,我不是…”话说一半,她眨巴着眼睛,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我一笑,“好了,我明白的,再说,以前你照顾我的也不少啊,现在就当我还债好了,你只要别故意赖在床上个三年五载的就行…更何况,我真的很高兴,有你让我照顾。”
  秀娥听我说到三年五载时忍不住扑哧一笑,听到最后又眼圈一红,却没说什么,只对我用力的点点头。“好了”,我稍稍用力拍了拍她没受伤的那只腿,“起床吧,我的赵大小姐,让小女子伺候您早膳。”
  秀娥笑着接过我递来的衣服裙子,一边穿一边含糊的问了一句,“对了,石头找你到底什么事,你俩在门口唧唧咕咕的时候,我已经醒了,可没等我叫你,你已经跑下楼去了,石头那小子又不肯说实话。”
  我伸手过去帮她套裙子,秀娥的腿恢复的不错,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休养下来,她已经可以拄着拐在花园里散步了,只是那条腿还不能着地而已。
  “哎哟,”秀娥撑起身子让我帮她穿裙子,听到她的问题我愣了下,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那条伤腿,她忍不住叫了出来,我赶紧停住了手,“怎么了,碰到伤处了?很疼吗?对不起啊。”秀娥混不在意的一笑,“没事儿,我又不是泥捏的,就是有点麻麻的,你不用担心。”
  说完她自己把裙子调整了一下,“清朗,你甭管这腰带了,我自己来弄,你帮我把那个拐杖拿过来好不好?”“好,”我站起身来去拿那只靠放在床边的拐杖,这个也是石头亲手做的。
  “嘿咻…”秀娥接过拐杖,接着我肩臂的力量,喊着号子站了起来,虽然她总是说没事,腿已经好了什么的,可起来这一下,额头上还是微微的见了汗。可孙医生说,现在多走动没有坏处,反而有利于恢复,所以秀娥这些天都坚持自己走动。
  “行了,”秀娥冲我一笑,“放心吧,对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石头找你干什么,你有那么急匆匆地跑下楼”,她一边说一边低头调整着腋下的拐杖,“原本我以为是有了小姐的消息,你才那样着急,可现在又不是,难道…”她突然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结结巴巴的说,“不,不会是,是六爷他…”
  我摇了摇头,看着秀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不想瞒她,也知道肯定瞒不住,“是叶展受了重伤,刚从北平回来…”我话未说完,“咣当”一声,拐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秀娥脸色雪白的跌在了床铺上,盯着我喃喃说了句,“七爷…”
  自那天之后,六爷,大叔,石头他们基本都不着家,整个宅子虽然空旷安静,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气氛盘旋着。叶展终于在第五天彻底清醒了过来,连孙医生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连呼他体质好,可体质再好,这回叶展也是伤了元气,连冲我们笑一笑,好像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陆青丝从叶展清醒过来的那天起,脸上才有了表情,之前她的面容就像一幅二流的油画,漂亮却没有内容和生气。几乎是不吃不喝的守了叶展五天,她居然没有一丝疲累的迹象,还要继续照顾下去。
  到最后六爷忍不住火气和心疼,一把将她从屋里拽了出去,低声喝骂了起来。陆青丝不哭不闹,低垂了眼眸,安静的听六爷骂完,一转身就要回叶展的身边去。
  六爷气的脸都变了颜色,可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又想跟上去拉她,听说叶展醒来就马上赶来的陆仁庆一直无声的在一旁看着,他伸手拦住了六爷,只做了个眼色,门口守候着的保镖就快步走过去,技巧的一掌砍昏了陆青丝。
  叶展和陆青丝之间的关系让我难以用语言形容,刚一有好转的叶展就恢复了平常嬉笑诙谐地习惯,能说十个字就不说九个字,六爷和陆家大爷也拿他没辙。
  可他见了陆青丝却一句话也没有,陆青丝也不难过别扭,该喂饭喂饭,该喂水喂水,叶展就埋头的吃。吃完了两眼一闭开始休息,陆青丝则安静地陪在一旁,直到有别人进来,叶展又开始胡说八道为止。周而复始,日日如此……
  “清朗?云大小姐?”叶展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唤让我回过神来,“啊,怎么了?”我愣愣地问了一句,看向靠在床头的叶展,他的脸色已恢复了红润,那双桃花眼正熠熠生辉的看着我,只是脸上的表情带了些好笑。
  见我不明所以得看着他,他无奈地指指脸颊,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要喂给他的桔子已经杵到他脸上了。“嘿嘿,”我干笑了两声,趁他开口之前,一把把桔子塞进了他嘴里。
  叶展一遍咀嚼一边含糊着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算我不是六哥,也不能这么对我啊,心不在焉的,一看就是不情不愿来陪我的。”我一笑,确实是自己理亏,也就任由他半真半假的抱怨,却不想告诉他是因为看见了陆青丝落在这里的披肩,才走神的。
  “清朗,凤兰小姐最近怎么样了?”叶展摆手拒绝了我手里剩下的桔子,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我愣了愣,叶展不提,我差点忘了那个有点神秘的女人。第二天,陆仁庆就以感谢为理由,接那位小姐去大宅小住了。
  她走的时候我正好和秀娥在一起,直到晚饭的时候不见人,才听六爷提了一句,六爷显然不想多说,我也不想多问。虽然那位小姐给我很神秘的感觉,可我自己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自然不会再放更多的精神在她身上。
  “嗯,袁小姐应该还在大爷那儿吧,六爷没和你说起吗?”我随口答了一句。叶展一笑,“六哥现在恨不得把我的嘴封上,什么都别说,就天天睡觉养着才好,见了我,没别的,就两句话,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看着他学六爷皱眉责备他时的样子,我忍不住一笑,叶展虽然夸张了点,但也差不多,他们之间唯一一次长谈是在叶展醒过来的第三天。那天本来我是要送药过去的,却发现陆青丝,石头还有陆仁庆的手下都守在门外,不让人进去,我隐约猜到他们再谈叶展受伤的事。
  看我只是笑不说话,叶展故意皱着眉头说,“我好不容易哄了青丝走,换个新鲜面孔来,你还不和我说说话。”“是吗?”我揉捏着剩下的桔子,“我还以为你是看她太辛苦,才哄她去休息。”
  叶展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然后迅速恢复了常态笑说 ,“对了,你知不知道,那天我跟秀娥说我英勇战斗的事,小丫头兴奋的不得了,我问她要是我杀人了呢?她说那杀的也都是恶人,杀得好,哪像你,我没说两句,你就问是不是死了人?都是女孩儿,差别怎么这么大?”
  我无声的一笑,他还在耿耿于怀那天我对他英勇事迹的拒绝,可我真的不是秀娥。秀娥或许认为叶展说杀了人是在开玩笑,可我知道那是真的,不然他怎么会活着回来,尽管我为之而庆幸,但我对那个杀戮的过程并不想听。
  “女孩子也不一样啊,你和六爷都是男的,难道你们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吗?”我有些好笑的问。叶展一扬眉头,见我愿意说话,他显得很开心,“这话怎么说?”我耸耸肩膀,半玩笑着说“嗯,就拿你的英勇事迹来说吧,”叶展咧嘴一笑,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动作。
  我慢声说,“那件事,在秀娥眼里看到的是善恶,在我眼里看到却是生死,”叶展微微一愣,脸上带了些沉思的表情,我咬咬嘴唇,憋在心底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可在青丝小姐的眼里,看见的只有…”我看着叶展的脸色微变,仍鼓起勇气说了下去,“你,只有你…”
  说完我不敢再去看他的表情,站起身轻声说,“你该吃药了,没水了,我去弄点水来,”说完拿起水瓶转身就往外走,身后的叶展安静的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这些天陆青丝的表现让人很心疼,那个好像连全世界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却憔悴苍白的好像玻璃,透明而且易碎。也许是六爷为他们两个人担忧操心的样子让我难过,“唉”,我低低地叹了口气,推开门,也许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回手轻轻地把门关上,一转头却吓了一跳,一个人影儿正静静地站在门边,一滴眼泪正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陆青丝的那滴眼泪让我整个下午都有些恍然,心里感觉堵得慌,那时她看也不看我,只是盯着那扇门,也只流了,那一滴眼泪。可那一滴眼泪却让我张口无言,陪着她呆立了半晌才想起走人,自然那瓶水我也没有勇气再送进去,反正陆青丝不会忘记让叶展吃药的,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捏捏有些酸痛的脖颈,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我竟然画了一下午。午饭时秀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让我帮她画一幅工笔牡丹,说是想要按照那个样子来刺绣。
  叶展那里一时半会我是不会去了,应该也用不着我,因为一直没见到陆青丝再出来,因此也就答应了秀娥。我半开玩笑地问,难道是给石头绣的,秀娥却只是嬉笑着说,“你觉得呢,是给他绣个花坎肩好,还是花裙子好?”
  想想石头穿着刺绣裙子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秀娥玩笑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她不想说,我也就不再追问。工笔非我所擅长,也已经很久不画了,偏偏秀娥指定的牡丹又是一种花瓣繁复,线条细致的花卉,因此打草稿的时候,就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工夫。
  秀娥原本还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着,唠唠叨叨地说点有用以及大部分都没用的建议,结果没过一个小时,看见我还只是细细地画底稿,她就不耐烦了,拄着拐在屋里溜达,偶尔会消失一下,然后拿着些点心或是饮料什么的给我。
  方才她又出去了,不晓得是去方便还是…正想着,听到背后门声一响,我一手捏着脖子,一手伸过去拿水杯,头也不回的笑问了句,“秀娥大小姐,你可回来啦,我的草稿已经打好了,请您来评赏一下,这样的构图合不合心意啊?”
  “嗯,不错,很漂亮,”六爷微哑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吓得我正要去拿水杯的手一哆嗦,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瞅,偏偏他正低了头从我的肩膀上往下看画,一抹温热从我唇边掠过。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六爷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的眸子一转,看向我。我不自觉地就往边上退了一步,碰到了一旁的椅子,人趔趄了一下,椅子刮过地面的刺耳声也顿时响起。
  六爷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见我往后退,一伸手握住我的腰一转,一放,正心慌意乱的我就结结实实的坐在了他的腿上,一时间人还没有转过弯儿来,只觉得臀下,肩背处都暖乎乎的…我微微缩了缩脖子,还有耳边。
  六爷温暖的呼吸就吹拂在我耳边,“呵呵,别害羞了,你耳朵红的都快熟了”,他戏谑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弄得我的耳朵越发的痒,正想伸手挠挠,一个干燥的吻落在了上面,“好了,这下咱俩扯平了,唔?”
  听着六爷声音里难得的愉悦,让我把那点子不好意思也慢慢的压了下去,自打叶展回来那天起,他还从来没这么放松过呢,再说,他这么抱我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陆青丝说过,就像那什么抱那什么。
  “今天怎么回来得早了?”我抬起头轻声问了一句,看着六爷虽放松却难掩疲惫的脸色,我伸手一如平常的帮他轻轻按摩着太阳穴。六爷舒服的微微闭上了眼,“唔,没什么事儿就回来了,你那幅牡丹画的真细致,只知道你喜欢画山山水水,可不知道你工笔也画得这么好。”
  六爷一边说,一边睁眼冲我一笑,顺便按住了我忙碌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轻轻揉捏着。“我画得一般,其实二太太画得才真好,她…”我顺口答了一句,可一提到二太太,我就不自禁的联想到丹青,剩下的话登时噎了回去。六爷神色不变的点了点头,他详细的了解过丹青的身世来历,自然明白二太太是谁。
  “这是秀娥那丫头让你画的?刚才我回来,看见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得正香,手里还捏了个这么大个的梨子,石头抱她回去的时候,她都死不松手,”六爷自然的转了个话题,顺便还形容了一下,那个梨子的个头。
  我嘿嘿笑了出来,“秀娥是狗年尾生的,从小就护食”,六爷闻言一笑,上下看了我两眼,然后笑问,“属狗的就护食啊…对了,好像你比她小几个月,是吧?”我自然的点了点头,“是啊,我过了年生的…”还没说完,看着六爷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反应了过来,脸一热,头埋在了他怀里,听着他稳定的心跳。
  “清朗?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六爷含笑的声音从胸膛里震了出来,我闷声说,“哼哼哼…”六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听着他纯粹的笑声,我忍不住咧开了嘴。
  笑了一会儿,六爷随意地说了句,“今天老七的气色看着又好了很多,他复原的很快,看来博易说得没错,过两天他就可以下床活动了,也应该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听他提到叶展,我顿时坐直了身子,“那个,青丝还在那里吧?”
  六爷一扬眉,“在啊”,“喔…”我犹豫的应了一声,“怎么了?”六爷伸手拧起了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干嘛皱眉头?”我扁了扁嘴,还是把上午说的那些话告诉了六爷,也包括了青丝那无声的哭泣。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还是根本就不该说?”说完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六爷的脸色没变,可眉梢眼底已经没了笑意。他默然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才好像从某些思绪中脱身出来,看着有些惶然的我,一弯嘴角,笑容里多少有些苦涩,“清朗,你没说错什么,只是…”六爷顿了顿,“以后不要再说了,你知道刀子插在心上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一愣,为了这个听着就让人心寒的问题而不知如何回答,六爷清冷一笑,“不拔,会慢慢流血,疼痛到死,可拔了,就会死得更快。”六爷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我则怔怔地想着,那上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到底是又插了一刀,还是拔刀呢…
  “好了,好了,”六爷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别想了,事情也未必有那么糟,没人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变化,”说到这儿,他冲我微微一笑,“就像我,以前也从没想过会碰到一个执着却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可现在…”他微笑着紧了紧手臂,我觉得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你还想不想去上学?”六爷突然问了我一句,我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问什么,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六爷有些好笑的用食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想什么呢,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你是不是怕遇到苏家那丫头?还是怕别人的闲言碎语?”说到后来,六爷的语调平淡了起来。
  “不是,”我赶紧摇了摇头,“我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洁远和方萍。”六爷闻言仔细的瞅了瞅我,“因为徐丹青和霍长远的事?”说完他又笑,“你连苏雪莹都打了,还怕她俩?”我涩涩一笑,“我不怕面对敌人,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朋友。”
  六爷怔了下,突然对着我的叹了口气,伸手将我的头拢到了自己的怀抱里,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叫着我的名字,“清朗…”,我闭上眼,静静体味着六爷的抚慰。“扣扣”,门突然被人轻敲了两下,我下意识的一跃而起,腿一阵酸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忙伸手扶住了身后的书桌。
  六爷好笑的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整理头发衣服,看看差不多了,这才扬声说,“进来。”石头一推门走了进来,脸色却不太好,往常见了我多少都会做个鬼脸什么的,今天却表情严肃的走了过来。
  “六爷,苏家的请柬”,他沉声说了一句,我吃了一惊,苏家,苏国华?他为什么要邀请六爷,这次叶展受伤,他铁定脱不了关系,大叔他们一直在追查,他居然敢…
  六爷却没说话,只伸手接过了那张请柬扫了一遍,“百乐门赌场?今天晚上,”六爷喃喃念了一句之后,就捏着那张请柬思考着什么。百乐门赌场我也知道,霍先生曾经带丹青去过,丹青回来之后还给我讲了一通什么百家乐,什么加勒比,记得那次丹青还小赢了一笔…
  正想着,石头又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来送帖子的人还说,最好请您带着清朗一起去。”我一愣,让我一起去?六爷闻言抬头看了石头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沉声问,“什么意思?”石头脸色更加难看地说,“那个人说,苏先生听说云小姐一直在寻找一件至宝,说不定,他能够帮得上忙”……
  书房的门一直紧闭着,六爷和大叔他们已经在里面呆了一个多钟头了,石头,洪川和石虎也被匆匆叫了回来,洪川在书房里呆了没多久,又出门去了。
  “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干什么,六哥呢?”陆青丝冷媚的嗓音突然在我身后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叶展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正微挑着眉头看着我。
  看我只是瞪着眼睛看她却不回话,她身姿妖娆地从沙发后面绕了过来,坐在了另一侧的沙发上。她明明是慵懒已极的摊靠在沙发上,可就让人不觉得粗俗,没教养。
  我愣愣地看着她翘起脚上,那摇摇欲坠的高跟缎子便鞋,一晃一晃的,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怪怪的。过了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的陆青丝又恢复了平常那付懒散娇媚却狂野不羁的样子。
  自从叶展受伤之后,她一直是苍白易碎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可现在看着她又开始流光溢彩的眸子,我心里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她是因为叶展伤势大有好转才恢复平常,还是因为我的那句话,让她得到了什么或…放弃了什么。
  “小丫头,我问你话呢?”陆青丝突然伸脚捅了捅我,“六哥呢,他不是去看你了吗,现在人呢?你干吗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这儿。”我下意识的拍了拍裙摆她踢过的地方,“六爷在书房里。”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忧虑而变得很低沉,陆青丝却误会了,以为我是对她用脚捅我的行为不满,她吃吃笑了一声,伸手绕了一绺头发在指尖缠绕着。“你知道吗,六哥走了之后,七哥突然跟我聊起了一些过去的日子,那时我们还小,正过着苦日子,不过,”她顿了顿,“那份快乐却让人记忆犹新。”
  陆青丝唇边扯出了一丝淡淡的笑,眼神软的能滴出水,她看着我,却仿佛在自说自话,“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还记得,六哥,七哥他们都不愿意记住或是说回忆那些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说到这儿,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人也从回忆中醒了过来,“清朗,你晓得吗?七哥足足跟我说了十几分钟,要不是他不能多说话…”陆青丝甜蜜地耸了耸肩膀。
  我无声的听着陆青丝诉说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对,也明白她只需要一个听众而非交心者。骄傲如她,能跟我讲这几句话,可能完全是因为我下午的那一句话。
  可说实在的,一直以为我多少了解了她的性格,可眼前这个就为了七爷和她多讲了几句话,就心满意足的陆青丝,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我实在想不出叶展和她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究竟是什么,忍不住吁了口气,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的眼光忍不住又转回了书房的大门。
  “出什么事儿了吗?”陆青丝的声音突然硬了起来,我下意识的含糊了一句,“没有啊。”“没有?!”陆青丝轻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眯了眼看着我,“小丫头,我学会口不对心的时候,你真话还说不利落呢。”
  说完她瞪了我一眼,站起来就往书房里走,“哎…”我反射地伸手想拽住她,却只抓到一把空气。陆青丝轻轻敲了房门两下,“六哥,是我,青丝,”等了等,房门无声的被打开了三分之一,石虎憨厚的脸露了出来,他恭敬的做了个请陆青丝进去的手势。
  陆青丝闪身而入,关门的一刹那,石虎看到了忧心忡忡的我,他对我宽慰的笑了笑,眉头却依然紧皱,他随即就消失在门后。诺大的客厅里顿时又只剩了我一人,空旷,寂静的让人想尖叫,一瞬间我甚至想要么冲进书房里…
  “小姐,清朗小姐?”楼上传来一声轻呼,“唔?”我怔了怔,抬头看去,一个仆妇正在楼上探着身子叫我,“小姐,秀娥醒了找您,请您过去一趟。”“喔,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张嫂”我扯出个微笑对她点点头。
  如果再在这里坐下去,我真的会发疯的,从接到那封请柬开始,我就不停的想。假如姓苏的说的是真的,丹青或者是墨阳落在他手里的景象让我不寒而栗,可如果是假的,他只是想骗六爷过去,然后就像对付叶展那样对付六爷…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让自己的血液都会结冰的可能性。
  我大步地走上了楼,找到了秀娥,听她叽叽喳喳地抱怨个不停,为什么睡得好好的,被石头弄醒了,又为什么难得好心分东西给石头吃,他居然拒绝了,而且转身就走,简直是胆大妄为,不可饶恕…
  “清朗,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啊!”秀娥半真半假的伸手拧了我脸一把,“我说什么,你都只是瞎点头,你到底有没有把人家的话听进去。”我一笑,“我听到了,你是在抱怨石头不识好歹,难得你大小姐赏他口东西吃,他还敢拒绝。”
  秀娥见我说的一字不差,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那小子是不是很过分?”看着无忧无虑的秀娥,“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真的想跟她一样,可以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成正经事来抱怨。“过分的是你吧,”我轻声说了句,秀娥依旧嘀咕个不停,又说了两句才明白过来,“什么?你说我过分?你…”
  秀娥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疯了似的。我无奈的摇摇头,“你和他分的是什么?”秀娥眨眨眼,“分什么?梨子啊,那么大个我吃不了,所以就说跟他分吃,怎么了?”
  看着一脸理所应当如此的秀娥,我忍不住苦笑了出来,石头还真可怜呢。“分梨,分离…”我喃喃地念了两句,一股寒意突然袭上了心头,秀娥也琢磨过味来了,脸上带了些尴尬和心虚的冲着我傻笑。
  我正要开口,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推开,石头往里走了一步,“清朗,你先回房间去吧。”他表情严肃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心猛跳了下,胡乱地点点头就站了起来。
  秀娥一把拉住了我,我低头看她,她不停地跟我做着眼色示意我不要走,显然她以为石头是来和她算帐来了。我拍了拍她的手,弯腰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放心,不关你的事。”
  说完我站直身子,往外走去,石头看也不看秀娥的跟着我走了出来,他带上门的瞬间,屋里秀娥的表情有些无措。石头从不曾这样对她视而不见,虽然秀娥她误会了,我却没有时间跟她解释,只能对她安慰地笑了笑,就转身走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石头轻巧地在我身后把门关上了。
  六爷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他一手插兜,一股淡淡烟草味道,随着窗隙间吹进的风,在屋里飘散着。我安静地走到了六爷的身后,“清朗,也许这是一个骗局,”六爷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
  “嗯”我点了点头,“可我还是要去”六爷慢慢地转回了身,他脸上的表情依旧镇定,只是香烟燃烧着火光明暗不定的闪动着。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油煎的一样,原本害怕六爷不管丹青他们,因为危险两个字分明的写在那请帖上,可现在他真的要去冒险,我又想一拳打昏了他让他不能出门。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纠结,六爷竟笑了起来,“傻丫头,放心,我去那里可不全是为了你的家人,”他伸出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我抬头看着他,心里认定这只是安慰。
  六爷拿掉嘴里的烟,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我,额头相抵,“清朗,你还记不记得墨阳的事还有军粮的事?”我微微一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些事,六爷却不说话,只是牢牢地盯着我看。
  我垂眸想了想,这两件事千丝万缕的纠缠在一起,可对于我而言,共同点只有一样,隐瞒。六爷都事先知道,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事后坦诚相告之后,都只问过我是否信任他,而没有多作解释。
  我闭了闭眼,再看向六爷,他依旧是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眼底闪着咄咄逼人的光芒,“我记得,而且,”我轻声说,“我相信你”说完我也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再挪开自己的眼神。
  六爷慢慢地笑了出来,他在我额头印下一吻,然后将我的头拢在他的心口,“谢谢你的信任,清朗,虽然有些事情我不能也不想告诉你,但我向你保证过的事,我一定做到。”他的声音从胸膛里震了出来,带着斩钉截铁的保证。
  我点了点头,头发和六爷胸前的衣料蹭得沙沙作响,六爷伸手帮我拢了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悄声问,六爷放在我耳边手一顿,转而抬起了我的下巴,带着欣赏又有些无奈的说“清朗,你很聪明。”
  我撇唇一笑,“不是我聪明,是苏国华设的诱饵太蠢,既然指明了我,要是没我的话,戏就不好唱了吧,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叫我去干什么,当你的软肋?”
  六爷眉头微皱,他摇了摇头,“这是我唯一没想明白的,不过”六爷咧嘴冷冷一笑,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我保证他没这个机会。”六爷说完掏出怀表看了看,“五点半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知道六爷有着万全的准备,可这世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六爷,丹青,墨阳,伤了哪一个,也是我所不能承受的。更何况,现在的事态这么的凶险,叶展横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唯一可安慰的就是,上海不是北平,想要暗算六爷实在太难了。
  “害怕了?”六爷轻声问了一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表情温和镇定,可语气里却多少夹杂了些未知的情绪。我咧了咧嘴,老老实实的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头觉得不踏实,心跳不规律,手脚冰凉,眼皮乱跳,如果说这就是害怕的表现,那我,就是害怕了。”
  六爷闻言一愣,然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能这么细致明白地说明自己心情的人,应该算不上是害怕吧”,我苦笑,“对不起,我一紧张就话痨,你知道的,没有经历过这些。”
  “呵呵”六爷轻笑了两声,突然抱住我,低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可这就是我的生活,你,害怕吗?”六爷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一些笑意,可笑意中却带了些嘲讽,正确的说,应该是自嘲。
  我不禁一愣,尽管我和六爷的关系已经很紧密了,但他从不跟我谈论这样的话题,记得有一次和陆青丝谈起六爷,她曾冷嘲热讽的说了一句,“你真的了解六哥吗,还真是自以为是啊,天真的小丫头。”
  天真吗?我以为自从我知道寄人篱下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开始,已经早就失掉了天真,可现在看看六爷的表情…也许我之前真的很天真吧。“害怕什么?”我轻声问了一句,六爷眸光一闪,几乎一字一句的在我耳边说,“也许有一天,我上午出门去,你下午就得帮我去收尸了。”
  这句话他说得带了几分戏谑,却依然让我五脏六腑狠狠地拧了一把,我低促地喘息了两下,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可心里疼得依然说不出话来。
  六爷说完那句话,看了我一会儿,就放开手,直起身子看向窗外,“看来今晚是个好天气啊。”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刚才那句血淋淋的话,他从未说过一样。看着他挺拔却突然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我突然明白如果现在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嗯哼”,我干干的清了清嗓子,“陆城,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哑又涩。六爷听到我叫她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唔,好啊。”
  “很久以前,有一个出色的男子,他最骄傲的是有一个如花似玉,善解人意的未婚妻,但是他这个未婚妻就在他们快要结婚的时候,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虽然他的未婚妻是和那个男人真诚相爱,可他依然不能理解,而且为之痛苦颓废”,我缓缓地叙述着,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六爷虽然一动不动,我却知道他在认真倾听,“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游方僧人,那个僧人有一件宝物,是可以窥视到过去的镜子,这个村僧人就拿了那面镜子给他看。”
  “那面镜子里显现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在荒山边遇难了,第一个经过的人,只探看了一下,摇摇头就走了;第二个经过的人,却脱了外套将她遮掩了起来;而第三个人…”我顿了顿,“他则将她掩埋了起来,那个僧人说,这个女子就是你的未婚妻,她与你相恋是为了还你用外衣将她遮盖的恩情,可他现在的丈夫,却因为帮她收尸掩埋,而造就了这一世的缘分。”
  我的眼眶热了起来,就如同那天我看到这个故事一样,我嘶哑了声音说,“所以,就算那样,我们也只是,又多了…多了一世的缘分而已。”说完这句话,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六爷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了我,我突然有些愤怒,愤怒于这个见鬼的问题,可不论我怎么挣扎,那双手再也不曾松开过…
  我一下下的刷着头发,借以让自己放松,直到头发刷得又直又亮,以前需要外出的时候,都是张嬷和秀娥帮我收拾的,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了。镜子里映射着的人影面色红润,眉目安静,可我自己却明白自己有多紧张,脸上也第一次擦了胭脂。
  将头发牢牢地绑了一个长辫垂在右肩,我转身走向床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衣服鞋子穿戴起来,一件件仔细的扣好。都弄完了,自己站在落地镜前打量时不禁一愣。
  雪白的衬衫,淡紫色的杭缎贴身马甲,米黄色长裤,棕色的短靴,还有那绑的紧紧的辫子,突然发现自己做的一切准备,似乎都是为了逃命时比较方便,忍不住苦笑了起来,可心里顿时轻松了些。
  头一次穿这身衣服,这还是洁远送我的,也是我从霍家带走的,唯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洁远自己就很喜欢做男装的打扮,因此送给我这套衣服的时候,方萍还笑说,自己喜欢扮男人就罢了,还要祸害别人。
  从霍家走的时候即匆忙又悲愤,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带走了这套衣服,可我也无意把它扔掉,洁远和方萍的友情是我永远珍惜的。在今晚之前,我从未想过会穿起它,因为这会让我想起洁远,进而想起霍长远,还有…丹青。
  一想起丹青,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坚强了许多,今晚不论是真是假,最不需要的就是我的患得患失,我冲着镜中的自己打气的点点头。这时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随后石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清朗,你准备好了吗?六爷在客厅等着你呢。”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来,”我扬声应了一声,石头没回答,只听见脚步声“咚咚”的往楼下走去。我正想跟出去,突然看见梳妆台上放着的那个丝绒盒子,我伸手拿了起来用拇指一顶,“啪”的一下,盒盖弹了开来,一个莹润如月光的猫眼石耳坠,正静静地别在里面。
  这是六爷上个月送给我的,我还纳闷的问他,不是生日也不是什么特别日子的,干吗送我这个。叶展意有所指的嗤笑了一声,六爷却只是一笑,说是这猫眼石看着不错,就买了,我要是不要,就给青丝好了,她喜欢收集这些。
  陆青丝那时候也在,听六爷这么说,就伸头看了看我手中的猫眼石,“哟,东西还真是好东西,有位名女人不是说过嘛,敢带猫眼石的女人,都是神秘而自信的,不过,送我就免了,我可没兴趣吃别人的剩饭。”
  想起陆青丝那时说过的话,我将猫眼石拿了出来,戴在了左耳上,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就是自信。猫眼石在我耳边反射着柔和的光芒,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和方才有些不同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自信,我对自己一笑,转身出门。
  楼梯刚下了一半,我觉能感觉出楼下的气氛有些不同,在转角处停了一下,我伸头看去,六爷正靠在壁炉前抽着烟,侧脸被淡淡烟雾遮掩着,看不太清,大叔就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后,陆青丝却看不见人影。
  石头和洪川背对着我站在了一起,还有数个我看着眼熟就叫不上名字的人,大家都安静地站着,似乎都能听到六爷香烟燃烧时的“嗞嗞”声。可屋里的气氛却如同漂移在海里的暗流,平静的水面下是致人于死地的漩涡。
  我正想往下走,屋子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石虎大步地走了进来,他的表情虽然平稳,却带了一分难以掩饰的兴奋。衣衫飘动间,我甚至能看见他腰间别着的盒子炮,他快步走到六爷跟前,压低声音说,“六爷,都准备好了。”
  “唔”六爷点了点头,最后吸了一口烟,就用手指把烟掐灭了,他回过身来,看向石头,“赵晖,清朗呢?”听到六爷叫石头的本名,我知道六爷只有去做正事的时候才会这么叫,我赶紧走了下去。
  靴底再软,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还是有轻微地响动,别人都还没动,六爷却迅速的抬起头望过来,目光与我的撞个正着。我下意识地对他一笑,他却微微一愣,他身旁的大叔,石虎也跟着看了过来。大叔还好,一怔之下,就微笑了起来,石虎却张大了嘴。
  我心知这身装扮可能吓到了人,可也顾不上这么多,赶紧加快脚步走了下来。经过石头身边时,他用力眨了眨眼,喃喃说了句“清朗,你这身打扮…”我冲他咧咧嘴,低头走到了六爷跟前站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石头接着说,“可真漂亮。”
  我一怔,还是第一次听石头当面夸奖我,一直以为在他眼里只有秀娥是好看的,哪怕她穿着抹布呢。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冲我做了个鬼脸,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咂咂有声。洪川只是微笑,见我目光转向他,他冲我有礼的一点头。
  “你戴上这个了”,六爷温厚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了起来,温热的手指抚过我的耳边,我回头看向他,他神色如常,可眼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欣赏。“嗯,”我心里一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微笑。
  一旁的大叔突然呵呵一笑,“清朗,这身衣服还真适合你呢,英姿飒爽!怎么想起穿这身了?是不是想当花木兰,跟我们一样去拼命呀?哈哈”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尴尬起来,虽然不好意思,可还是说了实话,我苦笑着说了一句“倒不是为了拼命,是为了逃命方便才穿的。”
  屋里霎时安静了一下,然后“嗤嗤”声不绝于耳,看着憋红了脸又不敢笑出来的一群大男人,我只觉得脸热热的,“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啊”,六爷压低了嗓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登时飘入鼻端,我无话可说,只能用力地摇了摇头。
  石头嘻嘻一笑,“清朗,那这身衣服你可真是白穿了,今天晚上逃命的是谁还不一定呢。”石头虽然是嬉笑着说出了这句话,可他脸上那样的混不在乎却给了我莫名的信心,我突然发现这屋里站着的每个男人尽管形神各异,可他们的眼神都是稳定而坚毅的。
  “那就好”我冲石头一笑,六爷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交,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我伸头看看四周,轻声问了句,“青丝呢?”六爷回头看了叶展的房门一眼,“我让她照顾老七去了。”说完率先往外走去。
  “喔”,六爷那句照顾说得有些含意,一时间我也顾不得多想,就跟着往外走。刚走到台阶处等着洪川把车子开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声响。
  身后的大门被人一下子推开,秀娥满脸汗的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没等我动作,石头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有些气急败坏,“赵秀娥,你跑出来干吗,你腿不要了?!”秀娥不答理他,只是拼命挣脱着他的手,想到我这儿来。
  六爷松开了我的手,下巴对我轻轻扬了扬,我赶忙走到了秀娥的身边,她一把就攥住了我的手,指甲一下子就刺进了我的手心,“清朗,石头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可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小心,我等着你回来,一直等着你,啊…”秀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
  “好,你等着我,可你不许哭,听见没”我尽力的笑着对她说,秀娥用力地点头,“嗯,我不哭,我等你回来再哭。”我忍不住一笑,“好,就怎么说定了”,秀娥也“嗤”的笑了一声,尽管带着哭腔。
  我又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转身往六爷那里走去,没走两步就听秀娥对石头大喊,“臭石头,我以后绝对不会跟你分梨吃了,你给我记住!!!”
  汽车快速且平稳的行驶在夜幕中,看着窗外人影憧憧,霓虹依旧,我却有着恍如隔世的感觉。上次看见这光彩奢靡的景象之时,还是在霍长远和苏雪晴的订婚晚宴上,那个晚上我丢失了丹青,而丹青丢失了灵魂,那今晚呢…我忍不住握紧了拳。
  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一只修长的手稳稳地盖住了我的手,我扭头看向六爷,他并没有看着我。车窗外的光影不时迅速地从他脸上划过,映得他脸色时暗时明,可就是这样,也让我觉得他神色坦然镇定至极。
  “六爷,底下的事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姓苏的是在百乐门赌场的贵宾厅里设的席,那间屋子不小,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赌场大厅,另一扇跟饭店的客房连着,我已经派人去两边埋伏着了,”坐在前排的大叔回头低声说了一句。
  “唔”六爷淡淡地应了一声,“大爷那边都定了吧,”“是,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大爷咱们的计划了,”大叔一皱眉头,“您觉得让大爷八点钟过来是不是晚了点,万一…”
  六爷一摇头,“按说苏国华应该不敢明着算计咱们,让大爷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所以进出门的时候小心这点,别着了暗算最重要,进了门,你知道该怎么做。”
  “您放心,大伙也都明白,”大叔严肃的点了点头,转头跟司机说,“明旺,你小子记住了,这车,可不能熄火,回头你再关照一下其它两辆车。”
  “好嘞,晓得了”开车的小伙子用力的点点头,这人我不是很熟悉,却知道他车子开得好,平常若是洪川不在,都是他来往接送六爷的,也算是大叔的一个心腹了。这会儿看着他非但不怕,反而表情有些兴奋,我自己却是手脚冰凉,不禁苦笑了起来。
  “怎么了?”六爷轻声问了一句,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明旺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有点敬佩。”六爷闻言只是抿唇一笑,大叔却笑了出来,“清朗,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不然这小子尾巴更翘上天去了,你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惟恐天下不乱,属于要是万事太平,就得自己生事作乱的那种人。”
  “嘿嘿”明旺笑了两声,“勇叔,难得清朗小姐夸我两句,你就在一旁给我漏气,难道您嫉妒我啊。”“屁”大叔笑骂了一声,“说你胖你就喘了。”六爷就任他们说笑,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不愉的神情,只是略偏了头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过来,大敌当前的,他们还在说说笑笑,无非是为了宽慰紧张的我,而六爷默许他们,想到这儿,我心中顿时一暖。我对六爷笑了笑,然后才对明旺说,“我要是像你就好了。”
  明旺一听就更高兴了,他先得意地笑了两声,然后才说,“清朗小姐,你可不能像我。”“为什么呀?”我轻笑着回问了一句,觉得这样谈谈讲讲的,心里安稳了许多。“要是那样的话,您就得坐在这儿开车,我去被六爷拉着…嘿嘿”他嬉笑着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们交握的手一眼。
  我脸刷的一下就热了起来,手下意识挣脱了一下,六爷不动如山,只是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哎哟”那边的明旺还没嘿嘿笑完,头上就挨了大叔一巴掌,“我让你胡扯”,他立刻哭丧了脸。
  我微笑着低了头,“六爷,前面转过头就是百乐门了,洪川和晖少的车已经转过去了”,明旺的声音突然传了来,我不禁一怔,这样冷静自若的声音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明旺发出来的?抬起头看去,百乐门那个不熟悉却深刻的轮廓瞬时映入眼底,心里顿时浮起一抹苦涩,这里似乎与我五行相克,每次来都没有好事。
  思绪纠缠间,车子已经转向了百乐门灯火辉煌的大门,车子平稳的减速,然后停在了大门前。一个侍应生迅速地走过来要帮我开门,却被先一步下车跑来的石头一把推开,然后遮挡着门梁,伸手扶了我下来。
  洪川和石虎他们也早就围在了六爷的四周,看似轻松自在,却严密地观察着四周。百乐门进进出出的人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或绕着我们走开,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跟六爷他们的眼神对视。
  “陆先生,您来了,欢迎,欢迎,”苏国华手下的那个高经理快步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到了六爷跟前一躬身,“苏老板让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他一抬头就一眼看见了我,眼光一闪,又低下头去,“清朗小姐好。”“您好”,我冲他点了点头。
  “高经理,看来今天又是个大场面啊,不然,哪会让您出马,哈哈,”大叔豪爽的笑了一声,顺便拍了拍那姓高的肩膀。那个高经理被拍的肩膀一歪,他尴尬的一咧嘴,“勇哥,您开玩笑了,我老板只是好久没见陆先生了,今晚正好包了个场,请陆先生来玩一玩。在上海,谁不知道陆先生和叶先生的牌技无人能敌啊,呵呵。”
  说完他话题一转,对六爷恭敬的笑着,“陆先生,外面传言叶先生受伤了,虽然知道没人能伤得到七爷,可还真是有日子没见他了。”听着高经理若有似无的试探,我心里猛地一跳,我知道,叶展受伤的这件事被严格保密着,外人根本不知道内情。
  六爷却轻松地一笑,“他呀,从北平带回个朋友来,可身体却不太好,需要修养,所以他也只能天天在家陪着,人是他邀请来的,也只好如此了。”“喔…这样,”高经理拉了个长声,眼睛一转又是满脸笑容,“陆先生,那进去说吧,请。”
  六爷冲我一伸手,我轻轻的挽上了他的手臂,随着他往里走,大叔他们立刻跟上。一路上,不时有打扮或妖娆或华丽的男男女女从我们身旁经过,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可大多数的目光却都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顾不得别扭,我紧紧地跟着六爷的步伐,右手边就是那个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宴会厅,丹青鲜血淋漓的包袱仿佛就在昨日,我皱了眉头看向他处。
  高经理的脚步却转向了左边,每走一会儿,隐约听见了一些嘈杂的声音,除了人群发出的喊叫声,还夹杂着骨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多少也有些好奇,忍不住伸头往前看了看。
  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入口被一扇彩绘的屏风遮挡着,看不清里面,只觉得有昏黄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看着不大的屋子却仿佛塞了成千上万的人。
  门口有几个穿着黑绸马褂的健壮男子守着,他们要么靠在门吸烟,要么就在门附近溜达着。不停进进出出的人群里显然有不少他们的熟人,招呼声此起彼伏,只不过有的随便些,有的恭敬些。
  大上海的赌场基本上都是找一些租界,或者是大商会董事一类得来撑腰,有了这样的背景,那些巡捕房的人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出大事,他们只管抽头就是了。
  我知道百乐门应该是在法租界里的,陆仁庆跟法国驻上海的领事很熟,不少生意也是跟那些法国人做的。所以这百乐门,六爷他们常来,也都很熟悉。
  那些看场子的黑衣男子一看见高经理,立刻都肃立起来,一个看起来是领头的男子快走两步,讨好的笑着,“高经理,哟,六爷今天也来了,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六爷冲他微一点头,高经理却不理他,只回身对六爷笑说,“六爷,咱们上去吧,就在贵宾厅,苏老板就在上面。”“好”六爷一挥手,高经理转身冲那个男人一扬下巴,那个男人赶紧往一旁跑了两步,拉开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丝绒帘子,一个楼梯顿时露了出来。
  高经理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登楼而上,大叔随后跟了上去,然后六爷才领着我一步步地走了上去。楼梯上面是一个回廊围绕着的天井,底下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叫好声,下注声,色子被摇晃的声音,骨牌噼噼叭叭堆砌的声音,我几乎是有些目瞪口呆的往下看着。那样小的门脸里,竟然藏了这么大的一间赌场,下面的男男女女得有上千人,要么神色紧张,要么神色张狂,狂喜和丧气似乎随处可见。
  除了大厅的这些人,围绕着的四周似乎还用屏风隔出了一个个小间,不时有系着领结的男使者端着一些酒水点心什么的进出着。“下面这大厅里都是些平头百姓来玩,”六爷歪了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这才反应过来,光顾着看竟然站住了脚,一大群人都停下来等着我,那个高经理也不催我,只是微笑着等候。
  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点了点头,扯了扯六爷的衣袖,“咱们走吧。”六爷微微一笑,边走边跟我说,“看见那些屏风了吧,”我点点头,“那里面,玩得大些,有点身份的也不愿意和那些泥腿子凑在一起赌。”
  “喔”我又伸头往下看了看,“没看见什么泥腿子啊,穿的都还算规整。”听见我的喃喃自语,大叔在我身后笑说,“清朗,百乐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不过对于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人而言,这些人就算是泥腿子了。”
  我回头冲大叔一笑,对这种三六九等的分类法没什么兴趣,因此也就不再多看,只是安静的跟着六爷走。这时才看见,这回廊四周都是一间间的屋子,每间的窗棂门扇都被厚重的纱帘遮挡了起来,只能听见里面传来一些含糊不清的说笑声和牌声,看来这里就是那个所谓的贵宾去了,有的门口还有一些保镖似的人物在保护着,不过见了六爷,那些人都低头躬身行礼。
  没走几步,高经理停住了脚,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对他点点头,敲门进去说了句什么,就听见苏国华那很有特色的沙哑笑声响了起来,“陆老弟,你可算来了。”
  话音未落,穿了一身长衫马褂的苏国华快步迎了出来,他伸手握住了六爷肩臂,大笑着,“老弟来晚了,我可是要罚酒的,哈哈。”六爷朗声一笑,“苏老板发话,小弟自然只有听命的份了。”
  苏国华听六爷这么给面子,好像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似的,笑得越发的亲切,他又用力的拍了拍六爷的肩膀,然后作出很自然的样子往六爷身后看了看,“哟,叶展老弟怎么没来啊,听说他早就回上海了,她平时可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的。”
  六爷一笑却没说话,高经理凑前一步在苏国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嚯嚯…”苏国华打了个哈哈,然后凑近了六爷,做了个你知我知的暧昧表情,低声说了一句,“那定是个绝色的美人吧,要不怎么拖得住叶七爷的腿。”
  六爷不置可否的跟着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说笑了,今天晚上赌钱才是正经,来,来…”说完他扯了六爷的手臂往里走。方才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立刻躲在了六爷的身后,这会儿六爷被他一拉,我立刻就无所遁形了。
  苏国华原本眼光只是随意的从我身上划过,他突然一愣,眼光调转回来眯了眼看我半晌,好像这才认出了我是谁。“苏老板?”六爷轻唤了他一声,苏国华一回神,立刻笑说,“云小姐这身打扮,我一时老眼昏花竟没能认了出来,罪过,罪过。”
  我礼貌的对他点头行礼,“苏老板,好久不见”,这勉强也算是打了招呼,那句你好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说,他好,我们就都不好。苏国华哈哈一笑,“来来来,我们也行个洋规矩,那个女士优先,请进。”
  六爷对我微一点头,我客气的笑笑就走了进去。一进屋,就发现这就是一个小型的赌场,牌九,色子,纸牌还有一个荷官样样俱全,台子上铺着绿绒,四周围着几把椅子,见我进来,那个恭立的荷官忙鞠躬行礼。
  苏国华跟着六爷进了门,立刻招呼我们坐下,就让人上茶,上酒水。高经理跟着忙前忙后,大叔站在了六爷的身后,石头却站在了我身旁,洪川和石虎都守在门外,苏国华却意外的没有叫人守在屋里,那两个保镖还是站在屋外。我偷眼看了一下六爷,他脸色依旧,但从他的坐姿我能看出他的戒备比方才更甚。
  “云小姐?”坐在我和六爷对面的苏国华叫了我一声,“嗯?”我抬头看向他,他笑咪咪喝了一口酒,才又对我说,“我刚才问,想喝点什么?可千万别客气。”我下意识的看了六爷一眼,他手里端着一杯洋酒,正在鼻子底下轻晃着。
  高经理就守在我旁边等着我发话,我转念一想,就对他笑了笑,“那麻烦你,一暖瓶开水。”“咳咳”,苏国华好像轻微呛了一下,高经理则是很明显的愣了一下,“这个…”他喃喃说了一句。
  “云小姐真会开玩笑,要不然,给你上壶茶,这儿可有上好的老君眉,要不然喝果汁?”苏国华脸色不变,笑容却刻意了些。我一笑,“苏老板,不是说笑,我从不喝茶,而且,我胃寒,又喜欢出汗,所以平常在家都是热水不断的,我不跟您客气,才实话实说的。”
  “喔…”苏国华恍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冲高经理一歪头,“还不快去”,“是,马上就来”高经理忙不迭的去了。六爷靠了过来,温和的摸了摸我的肩,轻声问,“你胃不舒服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对他一笑,他低头靠在我耳边,脸上带着一付埋怨的表情,嘴里说的却是,“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胃疼的毛病?”我一脸娇羞的回答说,“不是,给苏老板准备的洗脸水。”
  六爷微微一愣,一抹浓浓的笑意迅速从他眼中划过,“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就多喝点,下次别忍着,嗯?”“知道了,”我乖巧的点了点头。
  对面的苏国华打了个哈哈,“要是让别人看见陆家六爷这么会疼人,那些女人们就更该疯狂了。”六爷一笑,“苏老板说笑了,”说完一伸手,大叔立刻掏出了烟来,给六爷点上了。我看着苏国华满脸的笑容,不禁想起他那个大女儿也是疯狂女人中的一员吧,他原本不是很想让六爷做他的女婿吗,现在呢…
  不容我多想,高经理已经拿了一个锡制的暖壶走了进来,又殷勤的倒了一杯水给我,顿时热气升腾,还叮嘱了句,“水烫,喝的时候小心,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和我说。”我说了声谢谢,一摸杯子,果然滚烫,就装作不经意的把水壶挪到了我方便的位置,满当当的一壶,很好,我很满意。
  “云小姐,你也喜欢赌牌啊,以前怎么不见陆老弟带你来呢?”我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你说的那些话,我才不回来。我摇了摇头,很干脆的说,“不喜欢,我只喜欢苏老板所说的宝物,所以才来。”
  苏国华一怔,显然没想到我这么直白白的就说了出来,六爷的眼里却闪过赞赏的光芒。来的时候我曾问过需要我做什么,六爷只说了句,做你自己就好,其他有我,所以我现在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苏国华果然是个老狐狸,虽然被我直愣愣一句话说怔了一下,但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哈哈一笑,“云小姐还真直爽,不过,这个礼物不是我送的,我只不过受人之托带个信儿,一会儿云小姐就知道了。”说完他一摆手,“老弟,怎么样,咱们先来两手?我请你来,可主要是赌钱。”
  六爷一伸手,“好啊,我奉陪到底,勇叔,叫人来换筹码,”他一边回头给大叔说话,一边不着痕迹的给了我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是”大叔一点头,从石头手里接过一个小箱子,就想往外走。
  “哎…”苏国华一招手,喊住了大叔,“不用了,一会儿老高会帮着换的,”大叔站住了脚步却看着六爷。六爷一挑眉梢,“怎么,苏老板的手下在这里都可以直接换码子了,厉害。”
  我也有些奇怪,听丹青说过,赌场对筹码看得最严,要是有人敢动他的脑筋,剁了手都是轻的。所以赌场里都是现金或筹码离手,只有荷官和专门的主管才能碰。像六爷他们这样大进大出的,应该是有专门的赌场经理来当面过手才对。
  苏国华却只微微一笑,他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了一句,“陆老弟说笑了,只不过,现在我让老高做了这百乐门的赌场经理而已,所以才让他帮你换。”
  他话一出口,六爷也微微变了脸色,他坐直了身子,看着摆出一付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表情的苏国华。我虽然不太明白,却能感觉到身后的石头贴近了我,大叔也皱了眉头。
  六爷突然一笑,“怎么,百乐门赌场什么时候归了你苏老板了,法租界的周老板不做了,我怎么没听说啊。”这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苏国华扬声说,“请进”,然后才对六爷笑着说,“陆老弟,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吃下百乐门啊,只不过跟个朋友入了点股,朋友面子,让我的手下做了这个经理,至于周老板,也还是在份子里的。”
  “朋友…”六爷哼笑了一声,“苏老板这位朋友面子不小啊,法租界都伸的进手去,不知道,是哪位达官显贵啊?”苏国华难掩得意地笑了起来,“客气,客气,您马上就见到了。”
  他话音未落,我们身后的门已经打开了,一个恭敬有礼却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陆先生,清朗小姐,好久不见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声音很陌生但是绝对听过,我慢慢的转过头去,一个挂着冷淡微笑的脸登时映入眼帘,我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源清和……
  源清和略弯身点了个头,苏国华早就走了过来,大笑着招呼,“源少佐,您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源少佐?”六爷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来,神态自若的看着源清和,嘴角微微上翘。
  源清和迈前一步,微笑着伸出手来,眉梢眼底却难掩高傲,“有段时间没见,陆先生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六爷眉梢一扬,不卑不亢地笑说了句,“怎么会呢,只不过以前源先生见面都是一个深鞠躬,今天行了西洋礼数,陆某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说完伸手握住了源清和的手,用力一握。
  源清和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我却不知道是因为六爷的手劲,还是因为方才那句若有似无的讽刺。早就听石头洪川他们私下里说过,现在上海滩的日本人越来越张狂,虽然以前就看不惯他们见人就九十度鞠躬的样子,可现在变成了二三十度,让人看了更加不爽。
  源清和突然一笑,松开了手,六爷也自然的收回了手,两个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源清和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六爷一点头,顺势又坐回了方才的位子。跟在后面进来的高经理赶紧帮他老板和源清和拉好椅子,这两个人坐在了我们的对面。
  “陆先生,上周在日租界举办的酒会,您也没有赏光出席,我甚是失望啊,”源清和接过苏国华递过来的洋酒抿了一口。六爷一笑,还未开口,苏国华插了一句,“可不是,那次可是为了恭贺源先生升任驻上海领事馆武官的宴会,上海的名流去得可真不少啊,可惜陆老弟没去凑这个热闹。”
  “是吗?那还真是恭喜源先生了”六爷客气地说了一句,“这段日子陆某比较忙,所以才没去捧场,回头定派人把贺礼送上。”源清和微笑着点了点头,“陆先生太客气了,”说完转头看向我,“清朗小姐,你好。”
  他的目光看似欣赏的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就直直地射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多少有点不舒服,只对他礼貌的点了点头。“上次看见清朗小姐还是在那家蛋糕店呢,”他微笑着对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勉强一笑,实在不想跟他说什么,就顺手抄起了热水杯,慢慢地喝着。
  “可不是,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光阴似箭啊,”苏国华放下手中的杯子,对我们笑说,“我家雪晴和长远的婚礼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呢,可现在…”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说了句,“我很快就可以做外公了,哈哈。”我手一颤。
  “嘶…”我忍不住咬了咬牙,热水撒了些微出来在手上,疼得针扎的似的,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没有我心里一半疼。丹青,我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看着霍长远另娶他人已经让丹青已经心如死灰了,可霍长远这么快就让别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这又让丹青情可以堪…
  看着苏国华得意的胖脸,我勉强克制着自己想把这杯热水泼在他脸上意欲…桌下伸过来一只温暖镇定的手,轻轻盖住了我在膝上紧握的拳头,“我说今天晚上苏老板怎么这样春风满面的,原来有这样的好消息,来,我先敬一杯。”六爷说完一仰头,一杯酒喝了进去,苏国华大笑着跟上。
  “老板,筹码都换好了”,高经理带着两个侍者走了进来,他们的手上的托盘里都是花花绿绿的筹码。“好,今天晚上主要是赌钱,放松一下,难得陆老弟和源少佐都肯赏脸,来,今天定当要赌个痛快。”
  我回头看着侍者们端着筹码走了过来,突然发现大叔也跟着走了进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走到六爷跟前,恭敬的弯下身和六爷说,“六爷,码子都换好了”,说完就站在了六爷的身后,可从我的角度却看见他不落痕迹的跟六爷做了个手势。
  六爷脸色不变,可与我相握的那只手却紧了一下,我的心跳立刻快了起来,六爷显然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他歪头对我笑了一下。我对他一笑,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刻,不能露出一点慌张的痕迹,虽然心里慌得很。
  对面的荷官开始洗牌,他们赌的很简单,就是拿扑克牌赌牌面大小,大概就是丹青说的那个百家乐吧。苏国华一直在不停地说笑着,只是眼睛时不时看看一旁酒柜上的座钟,偶尔又故作不经意的看着六爷的神色。源清和仿佛倒是认真地在赌钱,酒也不怎么喝,只是盯着牌面。而六爷一直是神情放松的下注看牌,输输赢赢的,根本就满不在乎。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了,眼瞅着就快八点了,我记得他们说过,陆仁庆会在八点左右过来…“陆先生的手气可真好啊,我这儿可不剩什么了,哈哈”苏国华的声音突然从对面传来,我若无其事的把目光从座钟上收了回来,这才发现六爷和源清和的面前堆了一大堆筹码,而苏国华跟前已经剩不下多少了,六爷闲散的靠在椅背上,轻掸了掸烟灰,一笑,“源先生的也不错啊。”
  源清和冲荷官摆了摆手,示意暂停发牌,他伸手拈起了一个黑色的筹码在手中转着,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方才看着时钟的样子早就落入了他的眼底。“陆先生,看样子咱们打了个平手,老这么不输不赢的也没意思,玩点刺激的如何?”
  他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到屋里的气氛凝滞了一下,六爷稍稍地坐直了身子,身后的石头呼吸声重了一下,源清和表情平静,仿佛他只是提出了一个很平常的建议,而苏国华则是面带微笑,用手指捻着唇上的短髭,目不转睛的看着六爷。
  看样子苏国华早就知道源清和会有这么一手,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之所以输钱也是这个原因。“不知道源先生想玩点什么刺激的呢?”六爷镇定自若的问了一句,源清和微微一笑,“我早就听说过,当年在滩头赌场那场豪赌,陆先生险中求胜,怎么样,今天是否有兴趣再玩一把。”
  他刚提到滩头两个字,我就听见身后的石头长长吸了口气,大叔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六爷的眼眯了起来。我虽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看看大叔他们的样子,也猜得出这个源清和没说什么好主意。
  “哼哼…”六爷突然轻笑了起来,他盯着源清和,源清和也浅笑着与他对视,“我听说过源先生对我中华文化十分有研究,可没想到,您还会知道这下九流赌场里的生死局。”生死?!我眨了眨眼,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然了,赌也是各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呢,”源清和一摊手。
  “昔日我曾去过俄国,那里最流行的一种赌法,就叫俄罗斯轮盘赌,是拿着手枪装上一颗子弹顶在这里,”他做了个用手指顶着太阳穴的动作,“然后两个人轮流开枪,直到最后…砰”他慢慢地描述着,可字里行间的血腥,却让我的心脏都紧缩了起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人。
  “是吗?”六爷一撇唇,伸手又点了一支烟,缓缓地吐出口青烟,“看样子源先生玩过?”“对”源清和微微一笑,“很刺激,不过在中国,在这里,还是按照这的规矩玩好。”“呵呵,你们年轻人有这个本钱,我老了,可不行了,虽然只是随便玩玩,也不见得就要玩生死嘛,”苏国华打了个哈哈。六爷不置可否的一笑,并不接下茬。
  我回过头示意石头弯下腰来,快速地让他给我解释了一下什么叫生死局,而石头在我耳边的解释让我的心凉了半截。这个生死局很好解释,一般来说就是倾家荡产,赌红了眼,或者为了某些原因,就拿自己的命来赌,而一些数额巨大的赌局,如果有人想要一把定输赢,也可以设这个局。这种赌局要在赌场最显眼的地方挂上牌子,以证明是参赌者是愿赌服输,绝不能反悔的。
  “这个自然,我只是想玩个大的,这样吧,除了桌上这些钱,输了的人要为赢了的人做一件事情,”源清和把桌上的筹码往前推了一把,然后看了我一眼,跟六爷笑说,“另外我再加上云小姐一直很想要的那件珍宝,如何?”我一愣,六爷迅速的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间有些明白了源清和与苏国华的用意,用一个六爷不能拒绝的理由让他来赌场,再在外面挂上生死局的牌子,就算是他们动手杀了六爷,也可以借口是因为赌,愿赌服输,谁也不能说出什么来,因为别人并不知道他们赌的是什么。
  一时间我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弄得手脚冰凉,只能死死地盯着六爷,心里不禁万分后悔让六爷来了这里,可他们设了这个局,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的走脱…不知道六爷有什么对策没有,我下意识的又看了一眼座钟,已经过八点了,那陆仁庆怎么还没到,如果他来晚了,那…
  “既然如此…”六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猛地打了个寒颤,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话已经冲口而出,“我和你赌!”我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的眼光都迅速的落在了我的身上,源清和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眼珠子闪着冰冷的微光,眨也不眨的看着我,而苏国华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的样子,如果不是现在这个非常时刻,也许我会笑出来,他们想要算计六爷,可却想不到我会出头吧,反正我不值钱,留得六爷这个青山在就好。
  六爷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他想要开口的样子,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后的门被人一把推了开来,大叔的手已经扶上了腰间。没等我反应,一个戏谑的声音已在我背后响了起来,“要不然跟我赌也是可以的…”,我大惊,雷击般的回过头去看,叶展正好整以暇的靠在门边,冲我飞了个媚眼儿…
  “叶,叶老弟,你,你怎么来了?”苏国华呐呐地说了一句,叶展一挑眉,“怎么,苏老板不欢迎我?”苏国华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赶紧站起身来笑说,“怎么可能啊,我就是听陆老弟说你被人缠住了根本脱不开身,你这猛地一出现,吓我一跳,可真是太给我面子了,哈哈。”
  苏国华越说越顺溜,一边做着请进的手势,源清和也站了起来弯了弯腰,可他的眼里难掩惊诧,显然他得到的情报,这会儿叶展应该是卧床不起才对。叶展对他一点头,懒洋洋的说了声,“源先生也在。”
  我几乎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叶展溜达到我跟前,冲我眨眨眼,他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可精神看着十足。他转过头跟六爷笑说,“六哥,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啊。”六爷淡定的一笑,“没事儿,你不是忙着陪客人吗,不来也没关系,青丝没告诉你吗?”
  六爷的声音很镇定,我却一眼瞥见他放在桌下的手,夹在他手指上的香烟,被他生生的掐灭在手心里,我仿佛都能闻到烟头烧焦肉皮的味道。叶展却嘻嘻一笑,“说了呀,就是听青丝这么说,我才不能不来,六哥,你不会嫌我们多余吧。”
  这边叶展和六爷说着彼此才能明白的双关语,对面的苏国华和源清和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听到六爷他们说起陆青丝,苏国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怎么,陆小姐也来了?”
  叶展正弯腰往石头搬给他的椅子上坐,听苏国华问,随口笑答,“是啊。”说完往六爷身边歪了歪身子,有些无赖的说,“六哥,出来的急,忘带烟了,你的烟好,赏我一支吧。”
  六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从自己的烟盒里,弹了支烟出来塞入叶展嘴里,帮他点上火,然后微笑着说,“我的就是你的。”他顺势把烟盒塞入了叶展手里,叶展握住烟盒,手也和六爷的紧紧一握,兄弟两人相视一笑,我却觉得眼里一热,赶忙用力眨了眨眼。
  “喔,那个…”对面的苏国华干咳了一声,“既然陆小姐来了,怎么不上来呀?”叶展做了个鬼脸儿,“唉,没办法,路上跟我呕气了,说是就在底下等六哥回家,却打死也不肯跟我上来,苏老板,你也知道,这女人一翻脸,根本就说不通。”
  “呵呵,是啊,是啊”苏国华干笑着附和了两句,他与源清和目光一碰,又迅即闪开。听叶展这么一说,我心里立刻踏实了些,虽然陆仁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可外面有一个陆青丝守着,苏国华他们在想搞私底下什么花样,就得掂量一下了。
  “青丝一个人在外面?”六爷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叶展一笑,“哪儿能啊,一堆兄弟那儿陪着她呢”说完冲源清和一笑,“怎么样,源先生 ,你是和我赌还是和清朗赌?”源清和有些僵硬的一笑,却没说话。
  叶展坐在了我和六爷中间,这会儿他朝我靠了过来,笑眯眯地说“你会赌牌吗?”“不会”我摇了摇头,他“嗤”的一笑,“不会赌牌你还敢跟人赌生死局?”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摸了摸肋间。
  一股又热又涩的滋味顿时浮上心头,他那里受了多重的伤我自然知道,伤口也就刚刚愈合,我出门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不能动,现在却能这样跟我笑着聊天。
  一时间豪气顿生,我淡然一笑,“这不是生死局吗?我敢赌命就好了,会不会赌牌有关系吗?”叶展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回头对六爷说,“是咱家的人。”六爷微微一笑,对面的两个人却脸色阴沉。
  “好吧,六哥你的钱先借我用用啊”,叶展老实不客气伸手将六爷跟前的筹码拢了大半过来,拢到一半,他眼睑痉挛了下,手一顿。我一直密切的盯着他的脸色,见状刚想找个由头帮他,他却又变得若无其事,将筹码拢了过来。
  六爷自然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突然伸手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用力一扯,然后轻笑着说,“源先生,说说吧,你想怎么赌,如果想玩那个什么俄国人的轮盘赌,陆某人也奉陪。”说完冲大叔一伸手,大叔迅速地把自己腰间别着的枪交了过去,六爷接过来慢慢一拉保险,“喀啦”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分外清晰。
  六爷虽然一直都是面带微笑,可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动了真怒了,以前就听霍长远说过,陆城对谁都很客气,可没人想看见他不客气的样子…显然,叶展不要命的赶到这儿来,让六爷再也难压怒火了。
  源清和还能维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苏国华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源清和,又看看六爷的那把枪,就和稀泥似的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别吓唬我这个老头子了,刚才不就说了吗,只是玩点大的而已呀,啊,哈哈。”
  听苏国华这么说,六爷只是毫无表情的一笑,依旧盯着源清和看。源清和目光闪了几闪,又看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似的叶展,突然谦和的笑了起来,“陆先生说笑了,我只是随便说说,来,既然叶先生来了,人多热闹,我们就随便的玩两把吧,”说完一挥手,示意荷官开牌。
  六爷也不为己甚,伸手去看牌面,可那把枪却没有收起来,就放在了手边,苏国华一边看自己的牌,一边不时地瞄那支枪一眼。我眼看着一滴冷汗顺着叶展耳边的短发滑了下来,可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俊俏的眸子就在苏国华和源清和的脸上转来转去,眼带笑意,却看的人发毛。
  六爷的眼光一直都没有放在叶展身上,我也不敢过多地关注他,生怕对面那两个奸猾的人看出破绽来。牌局就这样又过了几把,叶展的一只手再也没有离了腰部,我知道他在强撑着。
  苏国华他们也不是没注意到,可却以为叶展是在摸着腰里的枪,更加不敢妄动,局势显然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一个让他们以为重伤的人,却谈笑风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每个人都在猜测着对方的下一步是什么,可是没有人敢轻易走出这下一步。
  叶展的冷汗越来越密,好在他的额头还没有出太多地汗,最多让人以为他紧张才出点汗罢了,可看他按在肋间上青筋毕露的手,我真的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可现在要找个什么理由,才可以走的不让对面那两个人怀疑?
  我故作不经意地看了大叔和石头一眼,大叔还好,只是黑着脸站在六爷身后,可石头的眉头却皱得很紧。我心里着急,顺手抄起桌上的凉掉的水喝了起来,喝到一半,突然想起了自己要这杯水的理由。
  我轻轻放下杯子,左右看了看,就开始用力皱眉头,一只手按住胃部,另一只手撑住头,闭眼,呼吸略微加重,但保证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还没等我开始哼哼,石头先凑了过来,“清朗,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轻声答了一句,顺便给在场的人做了个硬挺着什么的笑容,“清朗?”六爷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了我身边,弯下腰摸摸我的额头,“哪儿不舒服啊?”
  我摇摇头,“没大事,就是胃疼,你们接着玩吧。”六爷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又疼得厉害了,怎么不早说?!”他皱眉埋怨的说了一句。对面的苏国华赶紧站起身来,“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医生来?”
  “不用麻烦了,孙医生给我开了养胃的药,家里就有,”我勉强冲他摆摆手,要是真找个医生来,看出装病倒在其次,我们可怎么走?
  “这样啊…”六爷做出一副迟疑的样子,“要不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我偷眼看着苏国华与源清和交换着眼光,却没有人开口说让六爷走,也许他们还有所怀疑,也许他们还不想放弃…
  我一咬牙,豁出去脸不要了,就粘在六爷身上哼唧,“不要嘛,我要和你一起走,就是疼死也和你一起走,说好不分开的,哎哟…”这句话还没说完,屋里的气氛顿时诡异了起来…
  所有人个个都神色古怪地看着我,我自己的汗毛也都竖了起来,如果这句话要是让丹青,秀娥,洁远她们听到,不知道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
  “你呀…”六爷有些无奈的说了一句,转头对苏国华他们笑说,“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要不这样,过两天,我在雅德利摆席回请,二位一定要出席,到时候咱们赌个痛快,还有这些筹码,就算赔罪了,今天,我可就先失陪了。”
  叶展也笑嘻嘻的说,“这样最好,我就喜欢赌,天天都有局才好呢,二位可千万别客气。”苏国华尴尬一笑,“呃,也好,云小姐身体要紧,至于这些筹码,我让人换了回头给您送过去,陆先生请…”源清和站起身来微微鞠了个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六爷笑着一抱拳,扶着我往外走,见苏国华和源清和都要出来跟着送,他赶忙摆手,“二位请留步,今天半途离席,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们再送出来,我可就太失礼了。”苏国华和源清和面面相觑,见六爷坚持,他们也不好再出来,只能站住脚,又说了几句客气话。
  大叔去拿桌上的枪还有烟,顺便巧妙的遮挡了一下叶展,让他借着椅背的勉力站了起来。一出门,门口的洪川和石虎看见被六爷搀扶着的我都是一愣,但他们都是老江湖了,脸上表情不变,赶紧跟着我们走了出来。赌场喧闹依旧,底下的赌徒们还是如痴如醉喊叫着,看着这种场面,根本就像想不到,那一间间小屋里,到底隐藏着多少杀机。
  “哟,六爷,你们走了?”不知道打哪儿钻回来的高经理跟我们迎头碰上,他明显地怔了怔,六爷直冲他一点头。大叔赶上前一步,“老高,我们小姐不舒服,先回去了,回头你跟你老板一起去赴六爷的宴席,我好好和你喝一杯啊。”
  大叔说话时就把那姓高的拉到了一旁,我们几个迅速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就听见背后大叔还在寒暄,“可一定来啊。”走了一半楼梯,我赶紧直起身子看向叶展,“七爷,你没事吧。”
  叶展咧着嘴一笑,“没事”,他的声音变得很粗糙,石虎用力的搀扶着他。六爷低声说,“大伙小心点,洪川,你先去找青丝,她就在门口。”洪川一点头,快步去了。他回头问了叶展一句,“大哥呢?”叶展脸色一暗,“出了些麻烦,一时说不清楚,回去说。”六爷一点头,也没多问。
  下了楼,我们就发现原本门口站着的那些看场子的黑衣人多了不说,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可看起来却不像中国人。“日本浪人,我以前在码头见过他们中的两个人。”石虎压低了嗓门说了一句,“别管他们,走我们的,”六爷低促地说了声。
  我依旧是歪靠在六爷身上,其他几个人就是那样昂首阔步,谈笑风生地跟着我们走,任凭那些家伙盯着我们。东转西转,眼瞅着就快要到大厅了,石头突然惊叫了一声。
  我们都赶紧回头去看,石头指了指叶展,明亮的廊灯下,血就那么的刺目从他紧按的指缝中滑出,他身后的地面还有远处,都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糟了,”六爷低叫了一声……
  “快走!”六爷当机立断,一把握住叶展另一只手臂,就和石虎夹着他往外走。我也顾不得再装下去,跟着他们的脚步就往外冲。刚到门口,一个黑影风一样的刮到我们跟前,“六哥,你们来了…七哥?!”陆青丝低叫了一声,她也看见了叶展被染红的手。
  “别说了,赶紧走。”六爷一把将叶展推进了车里,陆青丝和我赶紧跟着坐了进去,六爷也快速绕到另一侧跳上了车。忙乱中,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叔他们,还好,他们都麻利的上了后面的车,车子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转回来的脸,“砰”一下就撞上了椅背。
  “七哥,你怎么了,你的伤口裂开了,利不利害,快让我看看,快…”陆青丝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她急慌慌的就要去掰叶展的手,想看伤势。“青丝!”叶展轻喝了一声,他斜靠在车门上,脸上全是汗,居然还是笑,“把那东西给我再来点,这会儿还真有点痛。”
  陆青丝的手一顿,然后拼命地摇头,“不行,你不能再吃了…”她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我还没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坐在前面的六爷猛地回过头来,眼珠子里竟闪着血色,“老七,你吃大烟了?!”话音未落,他凶狠的目光已落到了陆青丝身上,“你给的?!你居然还…”
  大烟!!我惊恐的反刍着这个可怕的字眼,陆青丝看着六爷狰狞的表情竟哆嗦了一下,她一边用自己的袖子抹着叶展头上的汗,一边喃喃地解释道,“不是那样的大烟,是加工过的药膏子,毒性没那么大…”
  在六爷的瞪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不敢再去看六爷的脸色,叶展强笑了一下,“六哥,是我自己要吃的,你别冲着青丝发火。”他一边说一边轻推陆青丝,“快点…”他忍痛的喘息和六爷强压着粗喘混合在了一起,在飞逝的路灯映射下,我竟然看不出究竟是谁的脸色更苍白一些。
  看着六爷冰冷的神色,叶展哑声说,“今儿要不是吃那个玩意儿,我哪有这么大精神从门口走到你们跟前,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不定,姓苏的还有那小鬼子,一会儿就追过来了呢,你总得让我有个逃命的精神吧,六哥。”他有些辛苦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六爷没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着陆青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锡制的小盒子来,却没有再阻止。盒子一打开,一股子无法形容的味道顿时飘散了出来。
  我下意识的停了一下呼吸,眼看着陆青丝从里面捡了一块软泥状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这才往叶展嘴边送。叶展显然是疼得厉害了,眉头紧皱,微闭的眼睫轻轻抖动着,雪白的牙齿死咬着嘴唇。
  陆青丝递过来的东西直到碰到他嘴唇,他才有反应,刚要张嘴含了,六爷咬牙似的说了句,“你就不怕又掉在里头吗?”叶展与六爷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张嘴含了那块东西进去,然后咧嘴一笑,“我当初能戒掉,就不会再上瘾。”说完又闭上了眼。
  六爷的脸色铁青,他恨恨地瞪了一眼陆青丝手里的盒子,才转回了头去。陆青丝仿佛握了个烫手山芋却又不能扔,脸色比叶展的还要难看。看着叶展不停的流冷汗,她突然颤抖着哭叫了一句,“当初都是我害的你…”
  “别说了,”叶展一下子睁开了眼,剧痛之下,他的眼神依旧锐利,“这都什么时候了,说那个干什么?!”陆青丝细瘦的肩膀顿时颤抖了起来,叶展神色一软,闭上了眼,过了会儿,喃喃说了句,“我从没怨过你。”
  陆青丝痛苦的低泣随之响了一声,我看她低了头,细白的手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儿到底怎么了?”六爷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这冰冷的声音顿时打破了车厢里的压抑。
  陆青丝吸了吸鼻子,让自己镇定了一下,才细声说,“我按您的吩咐又跟大哥那里联系了一次,可大哥那儿却找不到人了,我们派去联系的那个李康平也不见了,后来听胡管家说,大哥一早就出门去了。事情紧急,七哥又起了疑心,”说到这儿,她看了一眼仍在闭目养神的叶展,“我没办法才告诉了他,后来…”
  她没有再说下去,后来的事情我们自然都知道了,“六哥,我估计李康平那小子是苏家安排的内鬼,要么就是被人收买了,不然他不会明明没见到大爷,回来却跟咱们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饭店里根本没我们的人。”叶展眼也不睁的说了一句。
  六爷点了点头,“他跟着勇叔得有个七八年了,人一向很可靠,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回去得好好查查,既然能有一个李康平,保不齐再出现第二个,你这次受伤就应该给我们个警醒了,我还是大意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哼。”
  正说着,车子突然猛地拐了一个大弯,我的侧脸一下子就撞上了玻璃,还顾不得喊疼,车子又做了个诡异的转弯动作,然后我才迟钝的听到几声“啪啪”的脆响。
  “好啊,还真是大手笔啊,”六爷冷笑了一声,我下意识的抬头想往外看,却被陆青丝一把按了下去,“你赶紧跟我换个位置,别抬头,快啊!!”我晕头转向的听从了她的命令,从她身上连爬带挤的翻了过去,绑好的辫子也散乱了起来。
  “哎哟”叶展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即一只有些冰凉的手紧紧地拢住了我,把我的头按在了一个充满血腥味道却温暖的胸膛里,我抬眼看去,叶展脸上依旧是那个俊俏到点子上的笑容,他挤了挤眼,居然还有心情说笑,“清朗,这回真的要赌命了,感觉如何啊?”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身边两声枪响,我下意识的看过去,陆青丝一手持枪,正依靠在窗口,不时地瞄准射击,表情冷漠至极。车子虽然不停的乱晃,她的手却始终稳定,我忍不住张大了嘴,一时间恍如梦中,这还是那个一向慵懒娇媚的陆青丝吗…
  “六爷,你看那边,那个不是…”正在开着车左冲右突的洪川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就听见六爷一声断喝,“来得正好,靠过去,停车!”车子猛打了个弯,然后“吱”一声就刹住了。
  混乱中,似乎我的前后左右都是刹车的声音,然后就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拉枪栓的声音。六爷喊出声的时候,我迅速用一只手撑住了椅背,另一只手握紧了叶展的手臂,这样车子停的时候,叶展不至于再被撞倒了伤处。
  车子停下的瞬间,叶展还是被扯动了一下伤口,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七哥?!你怎么了?!”“老七?”陆青丝和六爷同时探过身来看,自然也就看见了我护着叶展的动作。
  六爷冲我一点头,陆青丝却是一大半的体重都压在了我身上,我的头还半靠在叶展怀里,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姿势古怪的挺着脖子强撑着。心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看起来没几两肉的陆大美人怎么会这么重啊…
  叶展睁眼对他们强笑了下,哑声说“我没事儿,放心,有清朗照顾着我呢。”我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皮靴踩在地面上特有的“咔咔”声在车外响起,我突然发现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停止了。
  “扣扣”,两声礼貌的轻叩声在车窗处响起,我隐约看见一个高挺的身影正站在车外,六爷拉开了车窗,笑言,“霍处长,还真是巧啊…”
  “陆先生,果然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呢?”霍长远那熟悉的男中音在窗外响了起来,语气虽有些迟疑,但是并没有什么吃惊的感觉,我忍不住皱了眉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想见他。
  他这个时机的出现让我不得不想,是不是他知道苏国华今晚的举动?所以他在这儿等着我们…可是不对啊,想了一半我觉自己的头开始疼起来,如果霍长远真的已经和那个苏某人沆瀣一气了,以六爷的精明怎么可能让洪川故意把车子停了过去。
  “清朗?!”霍长远因为吃惊而略微提高的声音传入了我耳中,我下意识的抬眼看向他,他正歪了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除了吃惊还带了一些可以称之为喜悦的情绪。
  我忍不住苦笑,如果他的出现能帮我们一把,惊喜的应该是我才对,只可惜我一点也喜欢不起来。“霍先生,您好,”我礼貌的点点头,霍长远愣了下,表情带了些怅然,却也只是一瞬间,他的眼光又落在了叶展的身上。
  他眼光一闪,突然偏头在六爷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我隐约听到什么协议,约定的。六爷略想了想就爽快的一点头,霍长远迈着大步走开了。
  我这才发现,他身后不远处站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这大概也是那些人没敢再继续追杀我们的原因吧。六爷转头跟洪川说,“跟上他们。”说完回了头看着叶展,沉声说,“老七,你再坚持一下。”
  叶展有些困难的一笑,“六哥,你放心,我还没活够呢。”陆青丝却声音尖利的低喊起来,“六哥,咱们这是去哪儿,你要跟那个姓霍的走?!你就这么相信他?!要是他和姓苏的早就混在一起了,七哥可怎么办?你对得起他吗…”
  说话间,车子已经发动起来,“青丝!你闭嘴!”叶展怒喝了一声,而六爷头也不回,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你不相信他,难道也不相信我吗?”陆青丝顿时没了声音,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叶展吼完之后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抹血丝登时染上了嘴角,我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急了眼的陆青丝就用力的想把我扒拉开,同时伸手去帮叶展擦拭嘴角。突然我眼前一花,“啪”的一声,叶展一巴掌把她的手打开了,然后自己靠在椅背上喘息。
  我身体僵硬的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动也不敢动,叶展的脸色苍白的跟死人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就是多口气而已。而陆青丝,我偷眼看去,她惨淡的容色看起来还不如死人,估计叶展那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她心上了吧。我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之后,叶展迸裂的伤口总算是重新缝合好了,只是他又开始发热,人也昏昏沉沉的。不过医生们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昏沉是因为大烟膏子的原因。听霍先生请来的姚医生和后来赶到的孙博易都是这么说的,六爷才算松了口气,跟着霍长远去了书房。
  而从下了车就默不作声的陆青丝,一直守在叶展身旁,帮他擦汗,换头上的冰枕,一切都亲力亲为,不假他手。因为医生说叶展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休息,我也跟着大叔退了出来。大叔转身去了书房,去之前只跟我说,让我不要担心霍长远会对我们不利,以后六爷自会跟我说明。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大叔轻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客厅里,孙博易正在给石虎治伤,那个姚医生也在一旁帮忙,洪川一脸的关心,却插不上手,石虎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我进来,还冲着我憨笑。我和洪川说了两句,不想打扰他们,又说什么也不想呆在这间屋子里,就走到大门外,坐在了阴影处冰凉的台阶上,看着夜空出神。鼻端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栀子花的香味,我的眼底不禁一热。
  “清朗?”石头轻唤了我一声,人影一闪,他已经坐在了我身旁。我赶紧眨了眨眼。伸手轻轻碰触了下他手臂上缠绕着的纱布,“还痛不痛?”石头大咧咧地一笑,“小事一桩,这算什么。”
  我笑了笑,方才跟那些人的一番追击,石头的手被子弹擦伤了,石虎则被打中了小腿,好在子弹从肌肉里穿了过去,没伤到骨头,只是流了不少血。我听洪川说,大叔他们的车一直在为我们的车做掩护,要不是碰上了霍长远,估计伤的就不止这么轻了。
  “清朗,你的脸色不太好,”石头有些担忧的看着我,我咧嘴笑了下,“我没事,放心吧,今天碰到了这么多事情,我要还是脸色红润,精神大好的,你才真该担心呢。”
  石头嘿嘿一笑,“说得也是,不过你别担心,七爷以前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六爷也是,不是都挺了过来,那帮狗日的龟孙子,回头收拾…”话未说完,石头突然停住,有些尴尬的看了我一眼,“那什么,清朗,对不起啊,我…”
  我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说对不起,那句狗日的龟孙子?说得好。”石头眨巴眨巴眼,突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我脸微热,“怎么,我不能讲粗话吗?”石头大摇其头,边笑边说,“那倒不是,只不过下次你别用念文章的口气讲粗话,一字一句的,笑死人了。”
  我愈发的不好意思,只能转了头看向别处,心里却多少轻松了些,石头笑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句,“今天幸好没吃秀娥的梨。”我转回头看他,他正轻轻摸着伤处,笑得莫名的温柔。
  “吱”的一声响,汽车的刹车声在静夜里显得分外清晰,我心里突然一跳,难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车子没有停在门口,而是停在了花坛的旁边。车门一响,军装笔挺的郭启松从车里利落的走了出来。不过他眉头微皱,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他。
  他快步上了台阶,竟然没注意到我和石头就坐在一侧,看着他匆匆进门的背影,我和石头对视了一眼,石头眼珠也在转。正琢磨着,屋里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门哗的一下被人推开了,霍长远,六爷还有大叔他们都一起走了出来,在门前站住脚。
  “启松,他真的看见了?”霍长远低声问,声音里有些微颤,我不禁有些吃惊,霍长远向来稳重,到底出什么事了?郭启松点点头,严肃地说“他描述的分毫不差,就连那个男子也描述得和你说得一样。”
  霍长远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带他过来,他不肯进来,我就在这儿见他也无妨。”“好”郭启松一转身下了台阶往汽车停靠的地方走去。六爷皱眉说了一句,“这事确定真假之前,先不要告诉清朗。”我一愣,什么意思?霍长远认真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突然间我明白过来他们说的是什么了,心脏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想站起身来,石头一把扯住了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只觉得热血一个劲地往心头涌,烫得我呼吸困难,而不远处郭启松地头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之后,一个人影走下了车。
  我瞪大了眼,看着郭启松领着那个人快步的走了过来,越看我的心跳得越快,他…到了跟前,郭启松上了台阶,那人却站在了台阶下,低着头,身材高瘦,很恭敬的样子,却看不清长相。
  霍长远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很淡漠的问了一句,“你为什么非要见我?”那个男人弯了弯腰,“鄙人知道霍处长您一直在找一个人,所以特来通报。”
  这个男人的声音我仿佛在那里听过,有条不紊,很镇定。“是吗?你又是谁?抬起头来。”霍长远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威严,那个男人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带着客气的笑。
  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拉着我的石头不防备之下,被我带了个趔趄,霍先生和六爷都迅速的扭过头来看着我门。霍先生一扬眉头,六爷却有些懊恼,显然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个还没有确定的消息,以免更加失望。
  我却顾不得他们是怎么想的,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只能死盯着那个男人看。他却显得很镇定,仿佛并不意外在这里见到我,“嗯哼”,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引回了霍先生和六爷的注意力。
  他很恭敬的弯身说,“鄙人姓何,何子明,”说完抬头冲霍先生他们有礼的一笑,然后看向我。我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看着何副官不卑不亢的站在那里冲我微笑了一下,一如那时在车站…
  花匠
  书房的门虚掩着,洪川不晓得去干什么了,而石虎却拐着一条伤腿,非要和石头一起去守着叶展,医生说的话只当是耳旁风,那个姚医生本来还想阻止,可看着孙博易一付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也就把劝阻咽了回去。
  何副官被霍长远领入了书房细谈,我下意识地跟着他们走到了书房门口却站住了脚。霍长远眼下根本就顾不得我了,率先进了门去,六爷略扫了我一眼就跟了进去。
  倒是郭启松见到我不禁有些惊喜,可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来和我寒暄,见我不进去,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开口,只能对我安慰地笑了笑,这才转身进去了。
  郭启松体贴地没有把门关死,他却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想听的意思,当我看见何副官如同不认识一般的冲我微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丹青一定没有事了,督军说过,他会和我联系的。
  如果不曾听墨阳说起他和督军偶遇的那段故事,我也许还会认为何副官是不是背离了督军,可一个在上司最危难潦倒时,仍舍命跟随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背叛呢。
  我自打他们进屋以后,就一直往后退,直到后背碰到了墙,这才紧挨着墙根坐了下来。以前年纪小,觉得督军就是一个粗豪的军人,虽然对待丹青总是小心翼翼的。后来听了墨阳的描述,我又发现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有真性情的一个汉子。
  洁远曾说过,真爱不是看你付出了多少,而是不管你付出多少,还会舍得放手,督军在他就要失势的时候,放开了丹青,放她去找另一个男人。
  再后来,火场的惊鸿一现,让我惊诧于他的勇气和痴情,可现在何副官的出现,却让我不得不想,那个如熊般的男人,到底还有多少是我不曾见过,或者想过的。
  忍不住苦笑了出来,这两年经历了这么多事,连我自己都已经失去了不少曾有的天真,而一个曾经拥有权力多年的男人,是不会只靠着勇气和痴情就能活下来的。现在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丹青了,督军,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清朗小姐,给你,”一个细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去,居然是小娟,她胡管家的小女儿,长得十分可喜,这宅子里的人都很疼她。去年她过八岁生日的时候,丹青,我还有秀娥都送了礼物给她,那时候,丹青是多么的开心,因为她和霍长远的婚期已近在眼前…
  我轻轻地握住了杯温热的水,小丫头挨着我蹲下,一双大眼睛眯成了月芽,悄声说,“清朗小姐,你又回来了,可真好,我爹不让我过来,我悄悄跑来的。”我笑了笑,伸手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却无法回应她单纯的欣喜。
  “真的,自从你和小姐还有秀娥姐姐都走了之后,这宅子可安静了,先生难得回来,一回来就到楼上的房间里坐着,也不跟人说话,也没有客人来了。”小娟眼中闪烁着重逢的喜悦,好像一个寂寞了太久的人,霍家没有跟她年龄近似的孩子,那时候,只有孩子气的秀娥会带着她玩闹。
  我一怔,下意识地问了句,“没有别人来吗?那个…”苏雪晴的名字在嘴边转了几转,我还是咽了回去。小娟以为我不相信她说的话,用力的冲我点头,“真的,连洁远小姐都不来了,只有郭先生来找先生的时候才会过来,可每次也都不在这儿吃饭,总是很快就走了。”
  “是吗…”我轻叹了一声,连洁远也都不来了,“我告诉你个秘密啊,”小娟凑到我耳边悄声说,“有一次,一辆车子都开到大门前了,被跟来的先生给拦住了,那里面坐着个很漂亮的小姐呢,可惜他们回去了,我问爹为什么他们不进来,可爹骂了我一顿,让我不许再说了。”
  我皱了眉头,一个漂亮的小姐,还被霍长远拦了回去,难道是…“咔”,对面书房门轻响了一声,小娟飞速的站起身来,跑到楼梯后面躲了起来。书房门打了开来,郭启松率先走了出来,他脸上带了些思索的表情。
  “清朗?你…”他一出门就看见我正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他,忍不住喃喃叫了我一声。我还来不及说话,跟在他后面走出来的六爷也看到了我,他眉头一挑,脸上闪过一丝好笑。可听见郭启松直呼我的名字,他笑容一敛,淡淡扫了他一眼。
  “清朗,你怎么坐在这儿呀?”霍长远微笑着问了一句,“干吗不进去?”他的心情显然不错,看来听到应该是好消息,我忍不住看了他身旁的何副官一眼。何副官依然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也恰到好处的看了我一眼,就如同任何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所做的表现一样。
  我和他目光一碰,也不敢多看,生怕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天晓得何大副官刚才说了些什么。没见到丹青安好之前,就算何副官说他是天神下凡,我也得帮他兜着。
  我只对六爷一笑,“腿麻了,站不起来了,”六爷什么也没说,就走到了我跟前。我把手伸了出去,指望他拉我一把,“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六爷居然一把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霍处长,我先去看看叶展,何老板,就麻烦你送了,”六爷温和的跟霍长远说了一句,又对何副官一点头,抱着我转身就走。霍长远愣了愣,然后才“啊”了一声,郭启松脸色有些古怪,可还是冲我礼貌的一点头,何副官却是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就低下了头去。
  我知道自己脸红了,可六爷身上温暖的气息还是让我情不自禁的靠了过去,至于身后那三个表情各异的男人怎么想,我已经不去想了。今天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现在能和六爷靠的这么紧,我突然觉得很安全也很放松。
  走了一会儿,“你姐姐有下落了”一个低低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我迅速抬起头看向他,六爷对我微微一笑,“还以为你沉得住气了呢,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停留在郊外的一处人家。” “郊外?”我重复了一句,“嗯”六爷一点头,停下脚步,抱着我坐在了一旁的窗台上。
  “那个何老板做的是种花的买卖,他在郊外有很大一片地,种植各种花卉,前段时间有一对男女高价租了他家的空余房子,那个男的说,是为了让自己的妻子好好休养,才找的郊外空气好,又安静的地方,”六爷嘴角一抿,“听这位何老板的描述,应该是你姐姐和那个督军没错。”
  “那现在人呢,还在那儿吗?”我着急的问了一句,六爷一摇头,“现在不在,好像你姐姐身子很弱,那个男人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带着她去看一个老中医,那个何老板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的是哪儿,应该过几天他们就会回来了。”
  “身体很弱…”我喉头一阵哽咽,丹青的身体向来很好,都是因为之前那段自我放纵的生活,才毁了她的身体。“清朗,你放心,你姐姐不会有事的,我相信那个男人,一直都对她很好。”六爷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勉强点了点头,好不好的只有见到了才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转而我又想起了何副官,“那个何,何老板,他为什么会来告诉霍先生这些?”六爷轻吁了口气,“据他自己说,他不常进城来,这也是偶尔听朋友谈起,喔,他那个朋友是郭启松的一个下属,所以觉得事情不对,这才托他的朋友给郭启松带了个话,然后…”六爷一抿嘴角,“然后你就知道了。”
  我皱了眉头,“你们相信他说的话?”“唔,应该没错吧,”六爷揉了揉太阳穴,“郭启松为人向来谨慎,应该已经查过他了,不然不会把他带到霍长远跟前的,更何况,他对徐丹青的描述毫无差错,不过,我还是会让人再细查一下他,他自己说他老家在山东,来上海有几年了,只是不常在这边儿。”
  一年多,那也就是说,督军救了墨阳之后,就来到了上海,他一直都在我们身旁…我心里感觉怪怪的。“好了”六爷用手指捏了捏我的鼻梁,“别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他说的是真是假,过不了几天我们就知道了,不管怎么说,这总比没有消息好。”“嗯”我点点头,又说,“对不起啊。”
  六爷微微一怔,“对不起什么?”“今天晚上…”我低了头,只感觉到六爷的手轻轻抚过了我的头发,“傻丫头,那只是个…”他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石头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六爷,七爷清醒了!”
  三个日夜瞬间即逝,霍先生和六爷都派了人埋伏在了何记花圃的附近,等待着丹青和督军的出现。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在医生允许的情况下,万分小心的带着叶展回了家,虽然他的伤势不应该再移动,可留在霍长远那里,也许更危险。
  我已经知道,霍长远私下和六爷有着一个什么协定,六爷没细说,我也没问。可面子上他还是不能和苏国华翻脸,听六爷说,他问霍先生关于苏雪晴有身孕的事情的时候,霍长远只冷冷的笑了一下。
  陆仁庆第二天中午就气急败坏的来到了六爷的家,他和六爷关在书房里密谈了半天,又去看了叶展,出门时只脸色铁青的说了一句,“抓住那小子,给我剥了他的皮。”我猜他在说那个叛徒,大叔他们一回来,就开始追查。
  丹青的消息我也没敢告诉秀娥,一来只要没看到人,就不能确定,二来,何副官提到的人里,并没有张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跟秀娥讲。好在秀娥看到石头受了伤,心思都放在了那上面,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细细追究那天晚上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天中午,我正在厨房里吩咐厨子给叶展熬粥,“清朗,你果然在这儿,”秀娥一拐一拐的朝我走了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小巧的篮子冲我摇晃着,“七爷最喜欢吃核桃了,我们做核桃粥好不好?一会儿就可以给他送去了。”
  “喔,好呀”我伸手接过篮子又扶着她坐下,开始敲核桃皮,把核桃仁捡起来交给厨娘后,就和秀娥靠在一起发楞。 “清朗,你这几天也不爱说话,是不是那天晚上出了什么大事,石头和老虎都受伤了,七爷伤都没好就出去了,你们…”秀娥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她担心的看着我。
  我努力地笑了笑“没事呀,你别瞎想,啊,粥好了,我们快拿过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正好厨娘把粥做好了,我赶忙打断她,起身拿了个托盘放好,再领着秀娥慢慢的走向叶展的房间。
  秀娥扁着嘴跟着我走,她了解我的脾气,见我不想说,也就没再追问。刚走到厨房和客厅连接的走廊,外面的花园里传来一阵喧哗声,我停了下来,看见一些人正在搬运些花木什么的。
  “这是干什么?”我回头问了秀娥一声,秀娥摇了摇头,“不知道,看样子好象要种花。”“种花?”我眨眨眼,“秀娥,清朗,你们在这儿啊,”石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我转回身去还来不及说话,秀娥已经急性子的问,“石头,这是要干什么?”石头一笑,“这不是马上就初夏了吗,院子里花木该补种了,找的是何记花圃,清朗知道的。”
  秀娥不明所以的看向我“你知道?”,我猛地想了起来,为了掩人耳目,六爷他们故意派人假做去挑选花木,当时我心里只能苦笑,真不知道是谁去掩谁的耳目。
  石头接过了我手里的粥,“六爷就在那边呢,你去看看吧”说完给我做了个眼色,然后扶着秀娥就走,也不管秀娥“哎哎”的叫着。我猜可能是丹青那边有了消息,就赶忙往花园走去。
  刚走到花园边,就看见洪川跟六爷站在不远处,我只能看见他们的侧脸,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起来挺健壮的男人。大叔他们一直在追查那晚遇袭的事情,而洪川则被派去郊外,盯着那个何记花圃。
  洪川朗声说“何老板说,按日子也就是明后天的事了,我先回来跟您说一声。”“嗯,千万小心,把人给安全的带回来是最重要的”六爷沉声吩咐。
  “我晓得”,洪川利落的应了声,又说,“那这些花木?”“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就种上吧,钱,照数给。”六爷随意的说了一句,然后就从花园的另一边转身走了,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洪川扭头跟那个人说,“老孟,那你就带人开始弄吧,我去拿钱,去去就来,不过跟你的人说,只能在这儿活动,别乱走,明白吗?”“是,您放心呢,伙计们都懂规矩的”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恭敬。
  洪川以点头,转身就走,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上去,背对着我的那个男人一回身,目光刚好和我对了个正着。“啊”,我大大的倒吸了口气,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我认为会深深隐藏起来的男人,就这样大剌剌的出现在我眼前。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督军大步向我走了过来,在我跟前站定,弯下腰去,在外人看来,他很恭敬的在给我行礼,可没人听得见他正微笑着说,“清朗,我说过,回头我会来找你的…”
  督军看起来瘦了不少,虽然健壮,却不是以前那种壮硕的身形了。看着我愣怔的样子,他好象很开心似的咧大了嘴,这个有些模糊印象的笑容突然让我反应了过来,我不是眼花,也不是在做梦。
  “啊,督…”我张了张嘴,想叫督军又觉得不合适,督军冲我一摆手,“别那么叫我了,我早就不是什么狗日的督军了,你叫我孟大哥吧,现在我姓孟。”说着他冲我挤了挤眼。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督军从来都对我很客气,但极少交谈,他身上有一种很豪放的军人气概,和霍长远的儒将风格大相径庭,虽然这种气质一直被丹青诟病为粗野,并且冷淡相对。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看似粗豪的男人,也是上过学堂,念过书的,他出身贫寒,能走到这一步,都是拿自己的命拼来的。
  这会儿看着督军轻松顽皮的样子,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对,只能干笑了下。督军探头往四周看看,悄声说,“清朗,你跟我来。”说完转身就往花园深处走去,我一愣,张嘴想叫他又怕别人听见,只能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越走我越吃惊,督军明显对这里很熟悉,左穿右转的毫不迟疑。六爷这座宅第以前在上海很有名,就是因为花园设计的好,林木花草错落有致,曲径通幽的。
  当初这所宅院的主人特别喜欢苏杭花园景致,后来因为经济上的困难无法负担,才卖了这所房子。六爷图个安静,就买了这个宅院,他接手以后,虽然对花园什么的没多大兴趣,但是留下来的老园丁依然勤勤恳恳的收拾着这个园子。
  走在前面的督军脚步突然一停,四下打量了一下,回身冲我一笑,“这儿还挺安静的。”我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地方站住了脚,他看我停住,就想往我这边靠近些,我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了我一眼,迈出的脚步一滞,顺势就坐在了草地上,对着我微笑。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失礼,就对他抱歉的笑笑,但是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督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怎么,怕我伤害你?”我摇了摇头,“不怕。”他笑着搓了搓自己满是胡茬儿的下巴,“那你躲我那么远,很久没见生疏了?”我扯了扯嘴角,“我们以前也不熟。”
  督军明显的一愣,显然想不到我这样直白的就说了出来,他笑容一敛,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就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袭上心头,我捏紧了拳头,只觉得自己手指冰凉。
  我没有故意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但也没有移开眼光,就在我觉得自己是不是要两眼发直的盯着他一辈子的时候,督军突然笑了起来,摇头喃喃说了句,“看来子明说得对,你比你姐姐还倔强,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
  看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没有接下茬,督军突然把腿一盘,两只手撑在膝上,笑眯眯的说,“你长大了啊,有十七岁了吧,那时候你还是个很安静的小女孩,体贴却沉默寡言,不像丹青,就算愤怒,也是光彩照人的…”他顿了顿,脸上带了些回忆的表情。
  看他一副陷入回忆无法自拔似的样子,我等了又等,可一肚子的问题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嗯哼,”我轻咳了一声,督军浓眉一扬,看向我,“丹青她到底怎么样了,她身体好吗,何副…何老板说她定期去看中医,她到底…”我问题还没有问完,看见督军似笑非笑的样子,我下意识的闭上了嘴。
  “呵呵,”他轻笑了一声,“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主动问我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刚才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跟那位六爷可真像,好像天塌下来一块,也只是给他擦鞋用的。”我眉头一皱,不喜欢他用那种口气说六爷,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吗?也许是近朱者赤吧。”
  “哈哈,说得真好,”督军闻言笑了起来,不知怎的,他的笑声听起来,仿佛带了几分落寞,顿时让我的怒气淡了些许。“你姐姐身体是有点弱,这些日子,我确实是在带她去看一位老中医,那个大夫说,她思绪过甚,忧结于心,血脉不畅,需要静养,”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下,声音暗哑了起来,“当然,更重要的,心病还需心药医。”
  “所以,你肯放她回来了,”我忍不住接了一句,可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太恰当,不免有些尴尬。督军却只苦笑了一下,“我不是那个心药,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她…”他没有说下去,可我明白他的意思,丹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我再了解不过了。
  “那她,愿意回来?”我轻声问了句,督军用力的抹了把脸,低声说“自从我带她回去,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让吃就吃,让喝就喝,有一次,我的脾气也上来了,想要跟她…那样,”说着他看了我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哪样?我怔了怔,看着督军那有些僵硬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脸猛地一热,接着心就冷了下去,那样骄傲的丹青,她怎么受得了…
  “可她根本就不反抗,”督军显然明白我在想什么,他冷冷的一笑,“她那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我就是一个…”剩下的话,他生生地咽了回去,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青筋暴起。我情不自禁的想,丹青的冷漠表现一定深深伤害了他的心,或者,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吧。
  “可就是这样的丹青,听到那姓霍的那小子的消息,居然会哭,她以为我不知道,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知不知道,”督军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所以,我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只说了一个字,要。那是这些天,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我微微张大了嘴,丹青到底想要干什么?督军做了个手势,“你别那副表情,我也不知道丹青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们之间是有个约定,不过,我不会告诉你,过几天,你自己问她吧,如果她愿意说的话。”我想了又想,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真的愿意让她走?”
  督军咧嘴一笑,“我能放她第一次,就能放她第二次,”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不禁有些感动,可没等我说话,督军又竖起一根手指对我摇了摇,“小姑娘,别这么看着我,能放就能收,我吴某人可不是什么圣人,我要丹青的人,更要她的心,从她十五岁那年就想要。”
  看着他极自信的笑容,我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心底的话脱口而出,“那你还让她和霍先生在一起?”督军一挑眉头,缓缓地说了句,“丹青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很强,既然她需要做个美梦,我就成全她,那个姓霍的是很能干,长得也好看,可惜他出身太好,所以顾虑就多。”
  他边说边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印着些许汗碱的布衫,“不像我,白手起家,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最多也就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放得下,佛经里不是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吗。”说完督军咧嘴冲我一笑,雪白的牙齿反射着微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了,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丹青最亲近的人,我知道丹青对你多少有一点羡慕或者嫉妒,”听他这么说,我下意识的就想反驳,督军冲我摆摆手,“你不用说什么,我要说得的不是这个,而是丹青心里一直有你,除了你们的姐妹之情,你就象是那个曾经天真纯洁的她,她一直在竭力的保护着你,所以,我希望你也继续这样保护着她,就象你一直做的那样。”
  说到这儿,督军突然一笑,“清朗,说真的,你的运气确实不错,怨不得丹青有那点心事。那个陆城看起来对你很好,我打听过,在这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他也一直是洁身自好的,作为一个男人,这没什么,可作为一个有权有钱的男人,这很难得。”
  我扯了扯嘴角,“说得没错,我的好运气就是能碰到个好男人。”督军眨了眨眼,脸色略变,可最后对于我的嘲讽只是无奈的一抹脸。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了张信纸样的东西对着我一晃,我的心猛跳了下,忍不住问了句,“丹青给我的?”
  督军摇了摇头,他有些恶作剧似的笑着,“你除了丹青,就不关心别人了吗?”别人?我一愣,难道?!忍不住迈前一步,嘴巴张了又张,可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破碎,“墨阳?”
  督军一笑,点点头,然后对我一伸手,我却没有过去接,“墨阳跟你在一起?”他一摇头,“徐墨阳应该跟你说了当初我们相遇的事情吧?”我点点头,督军嘿嘿一笑,“那家花圃是我在上海早就置办的产业,我告诉过他,本来就想着送你们来上海,只不过没想到,中间插了个霍长远,绕了个弯子,可最后你们还是来了这儿,哼。”
  “至于你哥哥的事情,你就更得去问他自己了,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停留的地方,至于他干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他现在也不在上海,好像在北平,其他的,你自己看信吧。”督军大咧咧的说了一句。
  我心里堵得难受,墨阳自从那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初听他和六爷的那番谈话,隐约能猜到他在干什么,可是后来丹青的自我放逐,还是让我对他有了些怨恨。可现在看到这封信,我才发现,我还是那么的担心他,希望他一切平安。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伸手拿过了那张薄薄的纸,却没有勇气打开看。督军看着我突然说了句,“你哥哥是条汉子,”我苦笑了下,“他也这样形容过您。”督军微微一笑,“是吗?”我点点头,“是啊,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男人这么说的时候,都是在给女人所经受的痛苦找理由。”
  这回轮到督军苦笑,他伸手好像想安慰的拍拍我,可想了想,又缩了回去,只跟我说,“看来你那个洋学堂也没有白上啊,能说出这些个道理了。”我毫不意外他知道我上学的事,关于我和丹青,应该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吧。
  “您会一直留在上海吗?”我轻声问了句,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对丹青的那份心意应该没错,所以我一直都对他很客气。督军一点头,“当然,我留在这儿固然是为了丹青,但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
  既然他很早就能在这里置办产业,自然会有别的想法,也许是东山再起,也许…我摇了摇头,我不管他想干什么,能与丹青和墨阳平安的团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不论他们两个做了什么。
  想到团聚两个字,我突然想起张嬷,“张嬷呢,她是不是在丹青身边”,我飞快地问了句。看着督军点头,我大大的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了个没有什么附加条件的好消息,“谢谢您,”我真诚的道了声谢。
  听我这么说,督军皱了皱眉头,“清朗,你不要这么客气,我说过了,你叫我孟大哥就好,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着。”我瞪着他看,什么意思,他以后还要常在这里出现不成?
  看我脸上挂满了你不要命了的表情,他悠然自得的一笑,“放心,霍长远或许想要我的命,可丹青不会告诉他我是谁的,子明对于我的描述,也会把他和那个姓郭的小子引向另一个方向。”他摸着下巴对我一笑,“今天碰到我的事,你会告诉他吗?”
  “六爷吗?我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督军挑了挑眉头,“为什么?我以为你会保密。”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你说过,我的运气不错,碰到了个好男人,可要跟这个好男人过一辈子,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彼此信任,所以我不会瞒着他,任何事。”
  督军眯了眼,神情复杂的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自失的一笑,我微皱了眉头,“怎么,觉得我很天真吗?”“不是,”他摇了摇头,然后冲着我说了一句,“你果然很有福气啊。”
  恶作剧
  六爷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可同时也松了口气,虽然知道督军不会对我不利,可心里一直紧紧的绷了根弦儿,我一回头就看见六爷镇定自若的脸庞,他俩手插兜,就站在我身后。
  “清朗,你先回去吧,我和这位孟先生谈谈,嗯?”六爷低下头来轻轻说了一句,温暖的气息从我耳边抚过。我侧眼看向六爷,他眼底里流动着一种我不会形容的情感,见我看他,只冲我微微一笑,我突然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脸红耳热的点点头,就头也不回的转身疾走。
  走了没多远,就听见督军大咧咧的说了一句,“陆先生,看来你早就知道我会来这儿。”“陆某虽不才,但也还没到了随便个陌生人,就能在我家里出入自由而一无所觉的,”六爷淡淡地回了一句。
  “呵呵,”督军打了个哈哈,语气里带了些无奈似的,“我就说嘛,试探了几次都没出问题,怎么会这么简单,最后还是自投罗网了。”“过谦了,孟先生要是不想来,还真不容易被找到,我这也只不过是姜太公钓鱼罢了,”六爷回道。
  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我的脚步忍不住一顿,突然想着他俩会不会打起来了,“哈哈哈哈”,一阵笑声猛地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督军的笑声豪爽,而六爷的则是清越,谁也不能压了谁的声音下去。我最后只隐约听到他们很正式的说了句,“吴孟举,”“陆城。”
  六爷稳重的声音让我心里安定了不少,陆城,我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可转念又想到了丹青,她所有的希望和情感都依靠在了霍长远身上,所以她才会伤的这么重。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认真地告诉自己,陆城和霍长远是不同的…“你个臭小子,上次你没挨揍,这回还敢撞上来,你…哎哟…”石虎的粗门大嗓突然炸响了起来。
  我抬头望去,就在方才碰到督军的花园空场上,石虎正揪着一个男孩儿吼叫着,洪川,石头,明旺都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我刚一出现,石头和洪川立刻回过了头来,石头冲我招招手,洪川却对我微微一笑,我立刻知道,他很清楚督军的身份。
  “虎哥,你轻点,你把他胳膊拧折了,一会儿你替他种花啊,哈哈”,明旺嬉笑着跟石虎打趣,那个男孩不要命似的在石虎的手中挣扎着。我刚靠了过去,他立刻安静了下来,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直地盯了过来。
  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我和六爷在江边遇到的那个小偷,那天晚上虽然光线不明,可那双倔强的眼还是这么的有生气,让人过目难忘。今天他的脸洗得还算干净,眉清目秀的,我不免有点吃惊,他的长相和他的脾气差异还真大。
  “你乱看什么呢,没规矩,”石头吆喝了他一声,老虎立刻用手捏了那男孩的脖子,把他生生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我。“见过六爷了?”石头转头对我笑说,“嗯,秀娥呢?”我一边说话一边冲对我弯腰行礼的明旺笑着点头回礼。
  “她和七爷下棋呢,”石头笑眯眯的说,我微微一愣,“她还会下棋?”石头大大的咧了嘴,“前几天我教她的,还算不会,可她会让七爷高兴。”是吗?我扬了眉头看着石头,石头凑到我耳边,忍着笑说,“这丫头下棋性子急,又晕得很,没玩一会儿,就拿着自己的炮,吃了自己的马,还特得意的跟我们炫耀,嘿嘿。”
  “嗤,”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洪川和明旺也听到了,都跟着笑。石头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很认真地跟我说,“清朗,你可又笑了,这样多好,这样六爷才会喜欢嘛。”
  听他前半句,我觉得心里暖暖的,可最后一句只能让我一下子红了脸,我恶狠狠地瞪了石头一眼,可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的虚张声势,一边冲我笑,一边对着洪川他们做鬼脸。
  看着我尴尬的样子,洪川咳嗽了一声,“明旺,你看着点,别让他们乱走就是了,老虎,放开他。”明旺干脆的应了一声,石虎嘀咕着松开了手,往前一推,那个男孩儿踉跄了一下,转过身,几近凶狠地瞪着石虎,看样子,好像还想往上扑的样子。
  “你,踏踏实实在这儿种你的花,你们孟工头一会儿就来找你,“洪川很平淡地说了一句,那个男孩儿拳头张了又握,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一转身,走到一旁,抱起一些花木往旁边走去,蹲下,开始刨土,整理。
  洪川对明旺做了个眼色,然后跟我说,“小姐,您先回去吧,这儿人多嘴杂的。”我点点头,又忍不住看了花园深处一眼,回过头来,洪川善解人意的一笑,说了句,“放心。”
  石头要扶着石虎,被他一把推开,他就那样硬挺着跟在我和石头的身后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囔着,虽然听不清,但我也知道是在骂人。我悄声问了石头一句,“那个男孩儿是怎么回事?”
  石头挠了挠头,“那小子是花圃的学徒,跟着来种花的,这院子里头就没让那几个粗汉子进来,说他年纪小,跟着他师傅就进来了,就那姓孟的。”说到这儿,他忍不住一笑,偷看了眼身后几步,正一脸不忿的石虎。
  “刚才他乱扔工具,差点打到老虎,两个人打个照面都一愣眼,然后就掐起来了,我还纳闷老虎什么时候开始以大欺小了,后来听川哥说起,才知道这是新仇旧恨一起涌心头啊。“石头最后一句用了说书的口气,还顺带晃了晃头。
  “哎哟,”石头痛叫了一声,我忍不住缩了缩头,石虎的熊掌打在头上得有多疼啊。看着石头和老虎站住了脚,大眼瞪小眼的较劲,我也管不了,只能自己往屋里走去。
  进了门,顿时安静了起来,刚才和石头他们一阵说笑而暂时忘掉的烦恼,登时涌了上来。我用力的甩甩头,不去想这会儿六爷和督军之间到底怎样了,想了想,我往叶展的房间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秀娥郁闷的喊叫声,我笑着敲了敲门,里面立刻安静了一下,然后叶展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请进。”我推开门进去,叶展正半靠在床头,身上穿了件古铜色的丝绸衬衫,扣子也没系好,露出的胸膛依然被厚重的白布包裹着,脸色有些青白,却依然神采飞扬。
  一个轻巧的炕桌就放在他身前,棋子散乱的放在棋盘上,秀娥噘着嘴站在一旁,手里攥着两个棋子,捏的“嘎吱嘎吱”的响,脸色憋得通红。叶展见是我,眉头一扬,嘴角噙笑,“清朗,你来啦。”
  我一笑,秀娥一回头看见了我,连忙一拐一拐的走了过来,连声说,“清朗,你快帮我,我们有赌注的。”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做到了叶展的床边,然后主动的去摆好棋子。
  叶展耸了耸肩,做了个悉听尊便的表情,我轻声问了句,“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会儿…”叶展一皱鼻子,“可千万别再说休息了,我的骨头都快躺散架了,唉,本来都快好了,要不是姓苏的猪头和那东洋鬼子没事找事,我早就好了。”
  秀娥的心思都在棋上,刚学会下棋的人可能都这样,她也不在乎我们说些什么,只是摆好了棋子就催促着我们开始。我和叶展相视一笑,持红者先行,我打了个当头炮。我是跟徐老爷学的象棋,棋风也像他,中规中矩,叶展却是个野路子,棋路诡异的很,倒跟他的个性很配。
  秀娥一直在我和叶展的耳边大呼小叫的不停,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对她而言就等于不存在,明明自己还半懂不懂呢,却偏要指点江山。石头不晓得什么时候也溜了进来,他听着秀娥不着四六的主意,气得直翻白眼,最后强把秀娥拉了出去。
  屋里立刻安静了起来,叶展和我都喜欢下快棋,我全神贯注的应付着叶展的杀招。“那个督军来了?”叶展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嗯”我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然后突然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看着叶展明了的眼神,我轻轻叹了口气,把刚才和督军见面的事说了一遍,我不想瞒他,何况我不说,六爷自然也会告诉他的。叶展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哼笑了一声,“这位前督军大人还挺有意思,也算得上深谋远虑,看来霍长远碰到对手了。”
  我点了点头,“我也有点担心,因为丹青,他们彼此之间一定都很记仇,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叶展闻言一笑,又挪动了一下棋子,“只要你那个姐姐不记仇的话,一切都好说。”
  我眉头一皱,叶展的话我似懂非懂,他似乎在暗示丹青会兴风作浪似的,“丹青才不会呢,”我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句。叶展一龇牙,做了个暧昧的鬼脸,“据我所知,女人都爱记仇,我开过你的小玩笑,你到现在不是也一直记着。”我不屑的哼了一声,“是吗?那男人就不记仇了。”
  叶展拿起一个棋子轻叩着自己的鼻梁,“别的男人我不知道,我的论调就是,仇,不是用来记的,是用来报的,这样才有意义,你明白吗。”我不禁一愣,叶展嘴角一翘,那张俊俏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飞扬自信。
  过了会儿,我点头说,“我明白了,”然后挪动手里的棋子,笑说,“将军。”叶展一愣,迅速低头仔细看了看棋盘,然后扔掉了手里的棋子,喃喃的说,“明白得还真快…”
  我嘿嘿一笑,顺便问了一句,“你和秀娥赌什么了?”叶展立刻苦了脸。门突然轻轻的被人推开了,我转回头去看,原以为是六爷回来了,没想到却是陆青丝轻飘飘的走了进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脸色一暗,我顺着她的眼光又转头看向叶展。
  叶展无言的看着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但那只是个没有任何内容的笑容,一时间气氛尴尬了起来。自从那天回来之后,叶展为了抵抗大烟效用过去后的疼痛,受了不少罪。听孙博易说,大烟能麻痹神经,但是一旦效用过去,对疼痛的反应比平时敏感数倍,六爷脸色铁青的看着叶展咬牙挣扎,而陆青丝只是无声的流泪。
  她好像昨天就出去了,听秀娥说是陆家大爷派人接她走的,我正想着说些什么,好化解这份尴尬。陆青丝突然轻声问“七哥,你说要是那个时候你没救我,现在是不是大家都是省的麻烦了。”叶展淡了笑容,眉头皱起,“你又喝多了吧,这么没头没尾的。”
  陆青丝有些摇晃的站在门前,听见叶展不悦的口气,她有些自暴自弃的一笑,“谁说的,我要是喝多了,我早就…”她的声音猛地尖利了一下,然后疾风般的从屋里刮了出去,那声难掩的呜咽让我下意识的跟了出去。“青丝”我大喊着她的名字,她却头也不回往外冲。
  到了大门口,她一把推开了正在擦车的明旺,自己坐了上去,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拉开了另一边的车门探身进去喊,“青丝,你干什么?!”没等我话说完,她已经熟练的打火启动,车子顿时往前窜去,只觉得一股力量猛地袭来,我本能的坐了进去,车门咣的一下撞上了。
  明旺刚爬起身来要扑过来,车子就从他身旁蹭了过去,带着他打了个转儿。我吓得赶紧回头去看,还好,他踉跄了几步就站稳了,接着我就看见六爷带着洪川跑了过来,表情模糊,我只听见六爷一声怒吼,“陆青丝!!”
  陆青丝充耳不闻的猛踩油门,车速很快,我半侧着身抓牢椅背,她苍白的脸带着一抹决绝,一股酒气冲鼻而来,她又喝醉了?!顾不上说话,我只能死死的盯着前方,生怕她撞到人,或是去撞墙。
  六爷宅院所处位置相对安静,行人也少些,可车子开了一会儿之后,渐渐的行人,黄包车都多了起来,不时有人发出惊叫声。“青丝,你慢点!”眼看着车子从一辆黄包车旁迅速驶了过去,那辆车被带的侧翻了出去,车夫也摔倒在地,一阵人慌马乱。
  这样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我一咬牙,狠狠地掐了陆青丝的大腿一下,她惊叫了一声,踩着油门的脚也松开了,我赶紧伸脚过去,一脚踩到了刹车上,“吱”车子带着刺耳的声音,往前滑了一段,然后蹭着马路牙子停了下来。
  “呼…”,车厢里都是我和陆青丝的粗喘声,我俩的腿脚仍别在一起,陆青丝死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的发白,她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后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我大喊,“你干什么!!!”
  “啪”的一声,我的手火辣辣的疼,哆嗦着,看着陆青丝偏过去的脸,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给了她一巴掌。陆青丝的长发凌乱地遮着她的脸庞,一时间我好像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嗓子却像塞了把沙子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陆青丝微微摇了摇头,我下意识的作出了防备的动作,陆青丝转过脸来冷冷看了我一眼,看见我防范的样子,她嘲讽的一笑,没动手,只是踢了我脚一下,“拿开。”
  “啊”,我愣了下,“拿开你的脚,不然我怎么开车啊,”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我犹豫了一下,陆青丝一伸手,粗鲁地把我的腿脚扳了回来,“放心,就算我想死也不会带着你的,”她拢了拢头发,就伸手去打火。
  “可是,你喝了那么多酒…”我嗫嚅的说,陆青丝转过头来,一字一句的说,“我没喝醉,”说完转回头去,“轰”的一声,车子打着了火。她这样一说,我才发现她口气里确实没有多少酒味,可她身上的味道却很大。
  “你去陆先生那儿出什么事了吗?”我脱口而出,陆青丝脸色一僵,她眼神如刀锋般从我身上扫过,我忍不住往后缩了下,“不用你多管闲事,”她阴沉的说了句。
  “那,咱们回去吗?”我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问到,最近出了这么多事,万一…陆青丝冷哼了声,“前面没多远就是雅德利了,我是要去喝酒,你要么跟我一起去,要么自己走回家去,放心好了,最近这段日子,没人敢动咱们的。”
  走回去?我苦笑了下,就是没人敢动我,我也不会走回去的,一直都是车来车往的,我真的不太记得路,我转回头,无意间看了眼车边的镜子。陆青丝见我不说话,开车就要走,“等一下!”我赶紧叫了声,陆青丝的眼神剜了过来,看起来恨不得把我凌迟。
  我顾不上解释,开门下车往后走去,那个黄包车已经被人翻了回来,但是看起来破损不少。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头发散乱,拿着副破掉的眼镜正在冲着那个黄包车夫发火。
  那个车夫只能唯唯诺诺的冲他点头哈腰,不停的赔不是,那个男人却依旧是不依不饶的,一连串的责骂,我只听得懂两三成,可那也够难听的了。
  “你别说了,我赔给你,”我站在那男人身后说了一句,明明是陆青丝的过错,他却只敢欺负这个黄包车夫,因为他知道,在上海,开得起车子的人家非富即贵,都不能惹。
  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来,自己的身上哪里有钱,那个男人原本被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着我。虽然不知道我是从车里下来的,但是看我穿着得体,他还算客气,可看我迟迟拿不出钱来,样子又变得趾高气昂起来,“这位小姐,你知道我这付眼镜多少钱哈,没钱就不要做冤大头。”
  我涨红了脸,路旁一些闲人也对我指指点点,“吱”的一声,那个男人猛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一回头,陆青丝把车倒了回来,她放下车窗,四周顿时安静了起来。她“啪”的一下扔出两个白金的手镯在地上,扫了一眼那个男人和黄包车夫,然后对那个男人冷冷地说了句,“一人一个,滚。”
  那个男人显然认出了陆青丝是谁,白着脸从地上捡起了一个镯子,一脸小心的陪着笑,往后退去。陆青丝连看都不看他,只说了句,“上车。”说完摇起了车窗。
  我知道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转身就想上车,那个黄包车夫却着急的赶到我跟前,拿着那镯子要递还给我,“这位小姐,我的车子就一点小伤,可不敢要这个,您,您拿回去吧。”
  看着那张忠厚黝黑的脸,我微笑了下,“给你就拿着吧,反正也是我们的错,你的车子才摔坏的…”我话未说完,陆青丝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
  我赶紧转身要走,这个老实人着急的都出汗了,想拦我又不敢碰我,“这个,不行…”来来回回的只会重复着几个词,我也有些不耐了,这个地方多停留一会儿,谁知道会不会又额外生枝。
  “这样吧,你不要多说了,回头你拿这个镯子去陆家,用这个去换你修车的钱就是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脸色微微一沉,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我开启车门的瞬间,好像听他说了句,“我儿子…”什么的,也没放在心上,陆青丝飞快地把车开走了。
  一路上陆青丝都不再开口,我偷偷瞄了她好几次,那个巴掌印儿似乎还印在她脸上,这让我有点心虚。“你别再看我了,不然我就打回去,”就在我第八次去偷看的时候,陆青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干笑了下,低低说了声对不起,就赶紧把头转向另一边,心里忍不住地想,今天我的“神勇”表现被六爷知道以后,不晓得他会给我一巴掌呢,还是…“咦,”我眨了眨眼,贴紧了车窗往外看,一辆白色的汽车正停在对面。
  “苏雪莹的车…”我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声,陆青丝突然减缓了车速,把车停在了路的另一边。“没错,是她的车,”陆青丝探头看了一下,白色的汽车在上海就一辆,听说是苏国华在苏雪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特别为她订制的,平日里上下学,苏雪莹都是坐这辆车,扎眼的很。
  前面不远处就是雅德利了,这边的马路宽阔,可以停车,往里拐,则都是店面,但是很狭窄,车子不好通过,所以车一般都会停在这边,没有什么商铺人家,正好停车。
  “这车还真漂亮啊,”陆青丝突然哼了一声,我一哆嗦,回头看她,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辆车一会儿,突然对我一笑,“清朗,要不要玩个刺激的游戏?”
  我一愣,不明白她说什么,陆青丝脸上浮起一抹恶作剧似的笑容,“我现在看见苏家的任何东西都讨厌的很,难道你不是?”我点点头,现在对于苏家人我真的是深恶痛绝,他们不但抢走了丹青的幸福,还想要六爷和叶展的命。
  “那就这样…”陆青丝在我耳边轻声说着,我忍不住长大了嘴,这怎么可以,她的胆子也太大了…陆青丝撇了我一眼,“怎么,不敢啊?”我按住胸口,只觉得心跳的飞快,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看着陆青丝挑衅的目光,我咽了口口水,“只要你答应我今晚不再喝酒,我就干。”
  陆青丝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提出这么个条件,她看了我一眼,撇嘴一笑,“我还以为你会说,跟那一巴掌相抵呢。”我苦笑了下,“那个你要打就打,打你是我不对,但这是另一回事,别喝了,最起码,今晚别喝了,六爷还有…”我顿了顿,“会担心的。”
  陆青丝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半晌才垂下了长长睫毛,不知道再想些什么,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来,冲我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微微一怔,从没见过陆青丝这么明洁,纯粹的笑容。
  不容我多想,陆青丝把车子开到了雅德利旁边的巷口的阴影里,就是我和丹青初到上海住的那家旅店附近。然后陆青丝带着我跑了回来,那辆汽车还停在那儿,一个司机正坐在车里,无聊的打着哈欠,头一点一点的犯困。
  陆青丝小心的观察了一会儿,那边的商铺卖的都是一些高级货,普通的老百姓根本消费不起,这会儿天刚刚擦黑,可还没到饭点,不远处的霓虹灯都还没有亮起来,经过的人就没几个。
  “那个司机认识你吗?”陆青丝拉着我躲在一旁悄声问我,我伸头仔细看了看,“不是以前接送苏雪莹的那个。”“肯定?”“嗯”我用力点点头,“那你等我一会儿,”陆青丝用丝巾裹好了头脸,快步往对面走去,我看着她消失在了街口。
  我的心怦怦乱跳,躲在这个角落里一动都不敢动,下午我还在为督军的出现而担忧,可现在…我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得哆嗦着。过了没多久,陆青丝手里提着一些东西,轻巧的从那边绕了回来,苏家的司机根本就没注意到她。
  “我看好了,苏雪莹和苏雪晴都在那个维多莉亚服装店里挑衣服臭美呢,那家店在街里头,正好,我帮她们再美一下,那三个保镖也都在店里呢,”陆青丝笑嘻嘻的跟我说,我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只能点头。
  看着她手里不停的忙活着,我傻傻的问,“这些东西哪儿来的?”陆青丝头也不抬的说,“那边有一家家具行,这玩艺多的是。”“喔,”我点了点头,转念一想,不对啊,“你不是没带钱吗?刚才还把镯子给出去了。”
  陆青丝抬头对我促狭一笑,“这些东西不要钱的,”我张大了嘴,实在没想过她还会这一手,我干咳了声。没等我缓过来,陆青丝又很随意似的说了句,“六哥的手艺比我还好呢。”一个雷劈了下来,我晕晕乎乎的突然想起那晚的江边,六爷放了那个偷东西的男孩走,那时他说什么来着,‘没人能靠着施舍过一辈子….’
  “好了,这会儿天色也黑了,你去吧,记住,按我说的做,然后赶紧回来,”陆青丝轻推了我一把。我紧张喘了口气,忍不住回头说了句,“你行吗?”陆青丝嘴角一翘,“你没六哥听说过吗,黄埔江边的小混混是无所不能的。”
  我一咬牙,快步走了过去,到了车子跟前,我弯下腰轻轻敲了敲车窗,那个昏昏欲睡的司机猛地惊醒了一下,转头看是我,他把车窗摇了下来。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可一开口,声音却是沉稳无比,“我是维多利亚服装店的,雪莹小姐让你过去,她们的东西都买好了,太多,王栓他们都拿不了了。”
  那司机赶忙打开车门,对我说了声,“知道了,谢谢啊。”苏雪莹的保镖一直是那几个人,天天在门口戳着,我当然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司机听我连名字都说了出来,自然就不会怀疑。看见他快步往街里走,我赶紧就往回跑,与陆青丝擦肩而过。
  跑回原来躲藏的地方,我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陆青丝麻利的把苏雪莹的那辆车子彻底泼成了花瓜,剩下的油漆也都扔进车座里,最后“噼叭”几声脆响,车窗上的玻璃碎的不成了样子。
  不是没有人经过,可是看见居然有人敢毁苏家的车,这几个人竟然都是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全当作没看见。我用手握紧了嘴,就看见陆青丝灵巧的跑了回来,一把扯了我躲进了阴暗处。
  我们几乎是刚躲好,就看见苏雪莹的两个保镖跟着那个司机跑了回来,还没到跟前,那司机就带着哭腔喊了声,“我的妈啊,车!!!”那两个保镖则是训练有素的把车子快速检查了一下,然后就四下寻找了起来,陆青丝和我都往里又缩了缩。
  我看着其中一个不时的揪过路人恶狠狠的询问着,那些人大都吓坏了,用力的摇着头,另一个人则四处观察着。没过一会儿,几个人影匆匆地从街边拐了过来,我刚眨了眨眼,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尖叫了起来,“我的车!!!天啊!!!”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尖声叫骂,苏雪莹跑过去围着车转了一圈,她腿一软,跟着的保镖赶紧扶住了她。
  “嗤嗤,”我和陆青丝同时笑了出来,又同时去捂对方的嘴,对面的苏雪莹只会不停的哭骂,我只能听懂个三四成,什么瘪三一类的。陆青丝却轻哼了一声,“苏三小姐懂得的脏话不比我们这些瘪三少嘛。”苏雪晴却一边安慰着苏雪莹,一边低声问了那个司机一句。
  我就听见那个司机哭喊着说,“二小姐,我真没看清,应该是个挺清秀的女孩,她的头发半遮着脸。”苏雪莹一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废物!!”苏雪晴回头厉声跟那三个保镖说了一句,“刚弄上的,应该跑不远,去找那个贱人。”那个几个人迅速分散开来寻找。
  陆青丝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跟我来,别乱动,”说完拉着我往巷子里退去,悄悄走了一段距离,苏雪莹的叫骂声也远了些,陆青丝回头一笑,“跑,”然后拉着我就开始跑。
  “呼呼…”我用力的喘着气,紧跟着陆青丝的步伐,她对这边很熟,拉着我东拐西绕了一阵,前面一片霓虹闪烁,我头晕眼花的看去,雅德利的招牌就在前面,她居然带着我绕到了侧面。
  陆青丝站住了脚,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四处张望,“好了,这应该没事了,苏家的人不会找到这边的。”我大口的喘着粗气,心跳的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我两手扶膝,膝盖也在不停的抖着。
  一片安静里,只能听见我们的呼吸声,我喘息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抬眼看去,陆青丝正看着我,她恢复的比我快的多,正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拢着头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哧”,我俩一起大笑了出来,刚才真是疯狂,可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陆青丝走到了我跟前,伸出了细白的手,我笑着伸过手去,陆青丝的脸色突然一变,“啊…”我大叫了一声,一个有力的手臂将我拦腰抱了起来…
  陆青丝身形一拧,好像想跑开似的,六爷很平淡的说了一句,“你打算去哪儿呀?”她身形一顿,抬头甜蜜的一笑,撒娇似的说,“六哥,看你这么亲密的抱着清朗,我这不是不想打扰你们嘛。”
  我张口结舌的看着陆青丝装疯卖傻,但却没有勇气回头看看六爷的脸色,只觉得他的手臂越夹越紧,我好像都能听见自己的肋骨嘎巴嘎巴作响。
  我的肋骨当然没有这么严重,严重的是六爷现在很生气,陆青丝从来都是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现在我知道,她害怕了。我见过她媚笑,冷笑,嘲笑,可从没见过她笑得直哆嗦的样子。因此我立刻决定,她装疯卖傻,那我就装聋作哑。
  “是吗,”六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眼前突然一晃,六爷一把扯住了陆青丝的手臂,另一只手夹着我,大步的往雅德利走去。紧紧勒在胃部的手臂,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可看着陆青丝被拽得直踉跄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我咬紧了下唇。
  没一会儿,我们就转到了雅德利的正门,华灯初上,闪烁的霓虹彩灯,给夜色添上了一层繁华而平和的假象。门口的侍者看见六爷带着我们过来,赶忙打开了门,却不敢多看我们一眼。他开门的瞬间,我看见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今日停业。”
  一进门,我就发现往日里衣香鬓影,人来人往的餐厅大厅安静的很,殷勤服侍的侍者也少了很多,看来应该是六爷让他们都回避了,我苦笑,看来六爷是铁了心要收拾陆青丝,或许还有我…
  “嗤,”一声憋不住地闷笑传来,我勉强转头,石头和明旺正靠在吧台前交头接耳,他们笑嘻嘻的看着我如同包裹一样的被六爷夹了进来。陆青丝一眼瞪了过去,他俩立刻故作正经的站直了身子。
  六爷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照直朝着一扇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房门走去,一个侍者已恭敬的打开了房门。这间屋子我只来过一次,还是叶展带我来的,屋子里面是陆青丝亲自设计的,典型的普罗旺斯风格,四处都是花花草草的。
  按说这种风格并不适合男人们的聚会,可六爷和叶展都没提出过异议,这间屋子最特殊的,就是有一扇特制的玻璃墙,拉开帘幕能看到餐厅内部的全情,从外面看,却只是普通的镜子装饰。
  “哎呦,”青丝尖叫了一声,虽有夸张的嫌疑,但她确实是被六爷扔到了沙发上。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等着被扔,然后感觉臀下一软,六爷将我轻轻放在了沙发上。
  我睁开了眼,他已经转身坐在了陆青丝的对面,我只看到六爷紧绷下颌的侧脸,那边的青丝一边甩着头发,一边嘀咕了局,“偏心眼。”六爷无声的看了她半晌,直到她不自在的端正了坐姿,喃喃叫了声,“六哥…”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为有危险,不要说现在世道乱,就是你那样开车冲出去,伤到人怎么办,出了事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嗯?!”六爷的声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沉得象带了霜的铅锭,一块块的坠在你心上。
  陆青丝一挑眉,嘀咕了句,“不是没出什么事嘛,”六爷声音锐利了些,“没出事?!那你俩镯子是怎么给出去的?”我微微一怔,他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陆青丝倒是半点也不讶异,只是不以为然的扁了扁嘴。
  六爷压抑着做了个深呼吸,他近乎语重心长地说,“青丝,你应该明白,你这个样子,我会很担心,”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些,“你七哥也会担心的…”
  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话刺激到了陆青丝,她猛地跳了起来,冲到六爷跟前大喊,“你会担心我?!你是担心你的宝贝清朗吧!你看我伤了她一根汗毛没有?!七哥他会担心我,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六爷虎的一下站了起来,他往前迈了一步,怒视着陆青丝,陆青丝披头散发的,却毫不示弱。“你刚才说什么?”他的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陆青丝一扬头,“我说错了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七哥跟以前也不一样,什么都变了!”六爷脸色变得铁青,他瞬也不瞬的盯了陆青丝一会儿,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保证有一件事还是跟以前一样的。”
  陆青丝一愣,六爷一伸手,电光火石间,陆青丝已经横趴在了他的腿上,“啪”的一声响起,我惊呆了,连挨打的陆青丝也没有反应过来,一双凤眼睁得老大,直到挨了第二个巴掌,她才尖叫了一声,剧烈挣扎了起来。
  六爷不为所动,第三个巴掌又打了下去,那个声音让我坚信,他绝对没有手下留情,陆青丝一个忍不住,哭了出来。六爷停了手,“很痛吗?你还记得这种滋味吗?太久远了,你都忘了吧,”说到这儿,六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伤痛,“是因为你做错了事,一直都是叶展在帮你挡,他为你,挨了多少打,你,还记得吗?”
  陆青丝脸埋在沙发里,一语不发,只有肩膀微微耸动着,六爷轻叹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和老七已经跟大哥说好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去应付那些人了,所以,别难过了,都没事了。”
  六爷说的轻描淡写,陆青丝却是呜咽了一声,放声痛哭,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可那哭声中难以掩盖的伤痛,却也让我眼睛模糊了起来,六爷眼睛赤红,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下下轻抚着陆青丝长长的头发。
  我悄悄地站起了身来向门口走去,不想打扰他们兄妹之间难得的温馨平和,我带上了门。一转身,石头正在不远处和洪川说着什么,见我出来,两个人走了过来。
  看石头想要张口说话,我在唇边竖起指头,然后迎着他们走了过去,“六爷和青丝在里面说话呢,别打扰他们。”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再看向我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明了。
  “小姐,你没受伤吧?”洪川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我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吓了一跳而已。”石头一咧嘴,有些神秘兮兮的凑了过来,“那就好,对了,刚才我看见青丝小姐脸上有个红印,是不是六爷打的,我还从才没见过六爷对青丝小姐动过粗呢。”
  我有些尴尬的看了他们一眼,干咳了一声,“我打的。”“嗯,”石头点点头,转头跟洪川说,“看来今天真把六爷气得不轻…”他话未说完,又转了头回来,“你,你打的?”
  不同于石头的不可置信,洪川只是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说,“清朗小姐,你今天一定累坏了,上去休息一下吧。”他话里有话,我一点头,今天确实累的狠了,督军的出现,丹青墨阳的消息,陆青丝的疯狂…
  洪川不理会呆愣愣的石头,领着我往楼上的房间走去,那里有六爷他们每个人专属的房间,关上门的一刹那,洪川轻声说,“那个孟工头已经走了,您放心。”
  这间屋子的装饰简洁舒适,我是头一次近来,似乎一进屋就可以闻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烟草气息。一件平日里穿得外套就随意的搭在椅背上,书桌上的烟灰缸里,还夹着半只残烟。
  我拿起那件外套,拉出椅子,坐了下来,安静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纸张摩擦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来,墨阳的那封信还揣在兜里。顺手掏了出来,不大的一张纸,只简单的对叠了一下,好象并不在乎别人看到。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信打开了,墨阳挺拔有力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清儿,请等着我,”寥寥几个字,却好像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我忍不住地想,他到底去哪儿了,现在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不出现,又为什么托督军带这封信或者说字条给我。
  而最让我心情难以平复的是那个“请”字,墨阳对我向来平等自由,有什么说什么,可他从未用过如此郑重的一个字眼。我捏紧了那张纸条,“请”我“等”他,突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一阵的发冷。
  我转手披上了六爷的那件外套,裹紧了自己,任凭那股熟悉的体味包围住了我,伸手过去拿起六爷抽了一半的烟,叼在了嘴上,心里顿时感觉安定了许多,就势蜷起腿,窝在了六爷这张宽大的书桌椅里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呲”的一声,一股燃烧的味道让我惊醒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迷糊起来。一抬头,就看见六爷拈着一只燃烧着的火柴,似笑非笑的对我说说,“小姐,要火吗?”
  我咬着烟嘿嘿笑,六爷好笑的一伸手,将我嘴里的烟拿了过去,自己点上了,然后转身半坐在了书桌上。看他只是抽烟瞅着我,却不说话,我心里发紧,难道说该轮到我了…
  “那个,青丝没事了吧,”想了想,我还是决定问问陆青丝的情况,六爷一抿嘴角,“没事了,已经去休息了,对了,她告诉我说不用担心,她今天晚上绝对滴酒不沾。”
  六爷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柔软,他弯下腰,在我耳边沙哑得说了一句,“谢谢你啊,清朗。”我挠了挠被热气弄得痒痒的耳朵,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嗫嚅了一句,“那就好。”
  “你们把苏雪晴的车子弄的够花哨的,”六爷直起身,很随意的说了一句,他的语气我也听不出来是好是坏,就干笑着说了句,“还成吧,”六爷轻哼了一声,他眼光一转,落在了我的手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墨阳的那封信被我攥得露了个头,我看看信纸又看看六爷,“这个是墨阳给我的…”,说完我伸手想递给他看。六爷一摆手,“你们兄妹之间的信,不用跟我讲,”看我怔怔的,他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清朗,你信任我,我也信任你,懂吗?”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却觉得墨阳的那张纸条正在我手心里燃烧着,他究竟让我等什么呢。六爷把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突然伸手把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我惊叫了一声,伸手去抱他的肩颈,墨阳的那张纸条顿时从我手中飘落了下去。
  六爷抱着我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和霓虹照射进来一些微光。六爷的双眼闪着灼然的光,他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我,就在我面红耳赤的埋头在他肩窝时,他低声说了一句,“看到青丝那样疯狂的冲出去,而你竟然上了车,我真的有些害怕了,幸好你没事,你们都没事。”
  六爷的声音低哑,他的手臂抱得我紧紧地,好像怕我会消失不见一样。我只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在用力地冲击着心头,将我的心浇得滚烫,一时间,都想把心扒出来给这个男人看。也许我什么都没有,但是还有一颗真心可以奉献给他。
  我反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背,勉强自己开口说,“我没事的,那晚那样惊险都没事,这算什么,”六爷叹息的说了一句,“那怎么会一样,那时有我在啊。”
  我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对着他笑,全心全意地笑。六爷眯了眯眼,突然一个柔软干燥,满带着烟草气息的事物落在了我的唇上,我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所有的感觉都在刹那间消失了,只有嘴唇上那火热的辗转反侧,酥麻难耐。
  “清朗,清朗…”六爷贴着我的嘴唇叫着我的名字,我勉强睁开眼,他只是温柔的看着我,突然间我明白,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想叫我的名字而已,我眼眶不禁一热。
  六爷抬起头,用手指轻轻拂弄着我的嘴唇,突然很认真似的说了一句,“我今晚留下好了。”啊,我晕晕乎乎地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瞠大了眼,原本只是烧红的脸,现在应该冒烟了。
  六爷见我一付马上就要晕倒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满意,他眉头一皱,“你不愿意吗?”“我,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结结巴巴的我个不停。
  脑子里各种念头车轮似的飞转着,他是认真的吗?我要是不愿意,他会不会生气,可我岁数还小,也不对,我已经十七岁了,二太太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丹青了,可还是不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全身勇气说,“我…”“嗤,”六爷一声轻笑,如同针一样戳破了我所有的勇气。我干张着嘴,看他眉开眼笑的对我说,“逗你玩的,看你吓的这样,从来都不知道你的表情这么多变,呵呵。”我眨巴眨巴眼,一时间还回不过味来。
  我从没见过六爷笑成这样,孩子似的,眼底全无芥蒂,就好像今晚恶作剧时的陆青丝。想到这儿,才明白过来六爷不过也是跟我来了个恶作剧而已,虽然我很高兴能让他开心,可刚才心底的小鹿乱跳那不都是白跳了吗。
  我长长的呼了口气,六爷轻笑着在我耳边说,“生气了?你今天吓得我不轻,也得让我吓一下,这才算公平嘛。”我冲他干咧了咧嘴,六爷将我裹着的外套脱下,然后让我躺下,又扯了被子帮我盖好。
  他弯下身,两手撑在我肩膀两侧,微笑着说,“好了,快睡吧,你今天也累坏了,什么都别想,记住,什么都别想,嗯,一切都等明天再说,”说完他低头在我额头上印了一吻,直起身,又笑着说了一句,“清儿,你脸可真烫。”
  听他这么说,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几分,六爷笑着转身出门去了,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脸,果然是滚烫的。我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六爷以为我是因为他的恶作剧才脸红,实际上是因为…我轻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差点就丢人现眼啊,云清朗。
  尽管日后的风浪来得猛烈无比,可那晚,我睡得分外香甜,整晚都在做着同一个梦,六爷与我额头相抵,他轻笑着问我,“你愿意吗?”我坚决又大声地说,“我愿意!”
  他什么意思?夸奖我吗?正想着开口客气一下,身后突然传来了六爷平静的声音,“谢谢,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考验
  一夜好梦,当我一身轻松醒来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仿佛许久都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屋里有一种别样的气息,让我留恋不已,在床上裹着被子磨蹭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想,等到觉得脸颊有些酸了,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傻笑。
  目光不经意间从一旁的五斗橱上划过,一怔,揉揉还有些迷糊的眼,再看,“十一点…三十分”,下意识的念了出来。“啊,”我低喊了一声,居然睡过头了,赶紧手忙脚乱的从床上翻身而下。
  六爷的屋里有自带的盥洗室,刚一下床,我就被掉在地上的毯子拌了个踉跄,也顾不得那么多。一进盥洗室,就发现水盆里有半盆微温的水,一条雪白的毛巾搭在边沿上,洗漱用具也整整齐齐的摆放一旁。
  六爷的体贴让我忍不住地开心,可想想他进来的时候一定看到我熟睡的样子,又不禁有些脸红,一边洗漱一边想着,自己应该没有什么不好的睡癖才对。最起码的跟秀娥或丹青一起睡的时候,都没听她们提起过。
  快手快脚的收拾好自己,头发只简单的编了个麻花辫,放下手的一霎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双颊红润,眼睛清亮的好像被水洗过一样,忍不住对自己一笑。抻了抻自己身上的衣服,昨晚虽然穿着衣服就睡了,可这料子好,只隐约有一点折痕而已。
  出了盥洗室,我想着还是把床上收拾一下,捡起掉在地上的毯子,转身间踢到了一把宽大的软椅。我不禁有些奇怪,昨天晚上好像没看见啊,也没多想,收拾好床铺,又拢了拢头发,这才出门去。
  刚走到楼梯口,一个在那里守着的侍者一眼看见了我,快步走过来,恭敬的说,“小姐您醒了,六爷和青丝小姐都在小厅用餐呢,请您跟我来。”
  “喔,”我赶紧点点头,跟着他往下走,一排丝绒帘幕遮挡了餐厅里用餐人的视线,我跟着他从帘幕后方的通道往小厅走去,一路上不时有端着各种美食的侍者与我们擦肩而过,人人见了我都是恭立,等我过去了才走开。
  侍者轻轻的敲了敲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洪川精明的面孔露了出来,见是我,他礼貌一笑,“清朗小姐,你好。”“你好,”我嗫嚅了一句,脸微热了起来。
  洪川偏身让我进去,然后一挥手,打发走了那个侍者。我刚一进门,数道目光立刻投射到了我身上。陆青丝和石头都坐在桌边正在吃饭,六爷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大叔,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说着什么,六爷手里还拿了几张文件,听见洪川向我问好,他才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灯光的缘故,六爷的脸庞显得很柔和,不同于往日的线条明晰坚毅。白色的丝绸衬衫,咖啡色的缎子马甲,笔挺的黑色西裤,他看起来显得越发年轻,我愣愣地看着。
  “哼,看了一晚上还没看够啊,”陆青丝嘲弄的声音传入了耳际,我神思一滞,眼光转了转,突然发现屋里很安静,好像人人都在盯着我和六爷看,每个人都带着笑。
  突然有了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觉得他们的笑容都带了点暧昧感觉,刻意的咳嗽了一下,我对六爷和大叔点点头,“早。”六爷一点头,又低下头去看文件。大叔却咧嘴一笑,他刚要说话,陆青丝又哼了一声,“还早,都中午了。”大叔看了六爷一眼,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个阴阳怪气的陆青丝又回来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才像她,昨天那个疯狂的陆青丝,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了。石头殷勤的给我把椅子拉好,我谢过他才坐了下去,至于他的挤眉弄眼,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也不想明白。
  一旁的侍者帮我摆好碗筷,我拿起筷子还没吃两口,坐在我左边的陆青丝突然歪了歪头,低声笑问了一句,“怎么样,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吧。”“啊,挺好的,所以起晚了,不好意思啊,”我抱歉的点了点头。
  陆青丝凤眼一眯,“唔”的拉了个长声,染得鲜红的指甲轻叩着嘴唇,看着我只是笑,也不再说话。我被她那个诡秘的笑容弄得浑身不自在,可是直觉告诉我,如果问她为什么笑,可能我就不止不自在了。
  干脆就当没看见,我埋头猛吃,刚塞了满满一口饭进嘴,就听见陆青丝在我耳边笑说,“起晚了也是正常的,今天要不是石头去叫,六哥也起晚了呢。”
  我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是吗,六爷也起晚了?是不是因为我占了他的房间,他睡不习惯啊。陆青丝挑高了眉头,“怎么,你不知道?”我摇了摇头,陆青丝一耸肩膀,跟一旁的石头说,“这丫头睡觉真够死的,六哥跟她睡一屋,起没起床她都不知道。”
  “嗤,”“噗,”“哎呦,”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原本正嗤笑的石头,看着被我喷了一身米饭的陆青丝,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了两声,又赶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忍不住地咳嗽着,旁边的人赶紧过来帮我们收拾,连大叔都好笑的走了过来。只有六爷,眉眼含笑的坐在沙发上,看着狼狈不堪的我和一身米饭的陆青丝。
  顾不得去管陆青丝正凌迟着我的目光,我猛地想起了起床时,地上掉落的毯子和那把莫名出现的软椅,难道…我无言地看着六爷,难道他守了我一晚上,所以我睡得才那样香甜。
  六爷见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眼底的笑意越发浓了起来,他突然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我愣了下,顿时联想到了昨晚那一吻,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突然觉得胸口有些气短,六爷这是什么意思,当众…那什么吗?
  那个暧昧近乎到火辣的词汇,我连想都不敢多想,正不知所措,石头走到我跟前,递过来一方餐巾,忍着笑对我说,“清朗,擦擦你的嘴角,挂着饭粒呢。”“啊,”我顺手一抹,几个粘糊糊的饭粒沾在了我手背上。
  我一把从他手里扯过餐巾,整个脸都埋了进去,如果让六爷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也不要活了。“好了,清朗,喷几个饭粒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叔大咧咧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走回了沙发坐下,笑眯眯地跟六爷说,“这俩丫头…”
  “你成心的是不是?”陆青丝瞪了我一眼,“行了,还不是因为你胡乱开玩笑,”六爷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陆青丝一扁嘴,嘀咕了句,“明明就是嘛。”她不敢对六爷怎样,只能又瞪了我一眼。
  我尴尬的咧了咧嘴,也许这屋里的人,都认为昨晚我和六爷之间肯定发生了些什么。可想想六爷昨晚那孩子气的笑容,温柔的吻,和一整晚的守护,原本的尴尬突然变成了一个甜蜜的秘密,一个我不会跟任何人去解释的秘密,随他们去误会好了。
  “今天来的客人不少,法国领事勒布朗,还有那个周秘书长,今天也会来,都提前给我打招呼了,六爷,一会儿您见见吧,他们今天来应该是专程跟咱们解释,百乐门赌场卖出的事,听周秘书长的意思,那两个股东卖股份的事,法国人和他都不知道”大叔的声音变得严肃了起来。
  六爷淡淡地应了一声,“唔,洪川,去。”“是,”洪川大步的走向那扇玻璃幕墙,“唰”地一下把遮掩着的厚重帘幕扯了开来,餐厅里的景象,顿时一览无余。
  餐厅里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所谓上流社会的绅士贵妇们,其中不少人我都在陆家的宴会上见过。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洁远和方萍来了,那个时候我们三个亲密地躲在楼梯后面看热闹,洁远的一颗芳心还系在六爷的身上,而不是墨阳,我低下头,轻叹了一声。
  “哎,那人是谁呀,我怎么从没见过他?”石头有些好奇地说了一声,“也许是外地来的,慕名而来吧”陆青丝混不在意的回了一句,“不对啊,怎么看着他有点眼熟呢,再说咱们这儿就算是陌生人,一般也是熟客领来的,洪哥,你说是不是?”石头问了洪川一句。“嗯,石头这么一说,还真有点眼熟,六爷,您看呢?”大叔沉吟了一下。
  听他这么一说,陆青丝立刻转回头去看,我也抬了头,石头指着的那个男人,穿了一套白色的西装,侍者正引领着他背对着我们坐下。他头发梳得油光,坐姿有些随意,好像又很紧张,放在桌上的手指神经质弯曲着,他不时地朝两边窥探一下。
  他的背影确实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正想着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他,就看见他示意给他拿菜谱的侍者弯下身来,问了句什么。那个侍者一指旁边盥洗室的方向,他推开椅子转身往那边走去。
  我登时看到了他的侧脸,忍不住低叫了一声,那张看起来还算英俊,但是面色明显不佳的脸庞,我再熟悉不过了,徐墨染,徐家大少爷,似乎是丹青一切不幸的源头,他怎么会来这儿…
  听我大致说完徐墨染的身份来历之后,屋里的几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各自安静的思索着。这时徐墨染懵然不知的从盥洗室走了回来,一路上东张西望的,好像对这个环境,或者说对那些衣饰华贵的红男绿女们有着深深的好奇。
  看他坐下之后,不时地把眼光投射到他左后一桌,一个美女的身上,还自以为潇洒的冲人家眉目传情,我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大少爷的脾气还是没变。如果他再这么看吕家的二小姐,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把手里的那把叉子捅进他喉咙里,那位二小姐出名的不光是美貌,同时还有她的火爆脾气,而徐墨染的眼光实在有些…
  心术不正这个词,墨阳和丹青都曾拿来形容过徐大少爷,二太太还曾为这个责备过丹青没大没小。我一直都很奇怪,徐墨染和徐墨阳明明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为什么个性会差了那么多,一个明快爽朗如阳光,一个却阴沉自傲却脾气暴躁。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青山秀水环绕着的宅院,往事就如昨日发生的一样,从我眼前清晰滑过…从小,墨阳跟大太太和徐墨染都不亲,反而跟二太太,丹青还有我亲近得很,最奇怪的是,老爷对此不以为然也就罢了,大太太竟然也从没对此有过什么过激反应。
  墨阳比我大八岁,所以等我懂事的时候,他对大太太永远是一付恭敬的样子,却会对二太太说起一些母子之间才有的温馨话题。至于以前发生过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深究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大太太对墨阳的冷漠,和她对徐墨染的宠腻慢慢习以为常了。
  徐墨染长得很像大太太,而墨阳相对的比较像徐老爷,例如,鼻子和下巴。至于个性,墨阳只能说是谁也不像了,有人说徐墨染性子有点像老爷,丹青嗤之以鼻,我私下里也不以为然。人人都说徐老爷性格阴沉,我更觉得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大太太的才真叫阴沉呢。
  徐墨染对自己弟妹的厌恶近乎于从不掩饰,他讨厌墨阳,是因为墨阳比他更出色,他不喜欢丹青,可能是因为二太太是他亲娘的眼中钉,他也看不上徐丹萍的出身和懦弱。而对于我,他则是彻头彻尾的忽视,一个被收留的小小孤女,还不配让他去讨厌。
  因此,虽然徐墨染背着老爷做过不少失德或卑劣的行为,家里的下人和周围的佃农都很怕他,但这一切都没有波及到我。在家里有老爷的存在,同时又有二太太,丹青和墨阳的保护,我也一直下意识的躲着他,因此他并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但秀娥就曾挨过他的嘴巴子却不敢吭一声。
  徐墨染在省城出事之前,大太太曾求着老爷给他说一门亲事,还说那家女子的背景财力都很雄厚云云。“就他那个样子,人家看得上他吗?一天到晚花天酒地,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早晚死在女人手里,”当时老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句。可他没死在女人手里,替他去死的是丹青!我忍不住咬了咬牙,耳中传来“咯嘣”一声。
  那个时候我正端着一壶茶要送进去,故意咳嗽了一声,大太太转头见到我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阴沉自抑,但那肌肉僵硬的下颌让我知道她正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而老爷一向冷淡的脸上却难得的带了几分寒意,记得我进去之前,大太太曾低吼着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不自觉地皱了眉头,那好像是一句很重要的话,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哼哼,你们看看方家兄弟那眼神,我估计他一出门,就得让人废了他一双贼眼,方中可不是好惹的,”陆青丝饱含着幸灾乐祸的声音飘过了耳边,那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让我从思绪里惊醒了过来。
  凝神看去,徐墨染已经规矩的坐好了,他端着肩膀,好像有些不自在,又非要做出一副很自在的样子在翻着菜谱。眼光一转,我才发现吕二小姐身边坐了两个男人,都扭着脸,神色不善的盯着徐墨染的背影看。
  我一愣,那两个年轻男人我都认识,微圆的脸,眉目端正。方中,方华,方萍的两个哥哥,这才想起,方萍曾经提过,吕家二小姐是她未来的大嫂。陆家晚宴上我与方家兄弟曾有过一面之缘,可印象不深,方才也没想起来。
  “清朗,你这个大哥,看起来贼心可不小,就是不知道贼胆大不大啊?”陆青丝嬉笑着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他不是我大哥,我高攀不起,”我干巴巴,冷冰冰的声音让自己都吓了一跳,陆青丝神色一正,仔细看了我两眼,又看看徐墨染,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似的,她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
  “洪川,你叫个人去跟方家兄弟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了,”六爷蹙眉吩咐了一声,洪川一点头,利落的出了门。不一会儿,我就看见餐厅的经理向方氏兄弟那桌走了过去,他恭敬的弯腰跟方中说了几句,方中眉头一扬,有些讶异的样子,但还是点头笑了笑,没再多说话,招呼了吕二小姐和方华,起身跟着经理往包间的方向走去。
  雅德利的包间很少,里面供应的佳肴和美酒是大厅就餐所不能比的,可能不能订上跟你有钱没钱是没关系的,那是一种你和陆家人关系远近的证明。方家兄弟的老爹来了也未必有包间坐,这会儿六爷请他们进去,两边都有面子,自然不会再挑剔什么。我看那位吕小姐和方华也是有些惊喜,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眼光。
  徐墨染自然也跟着看,他不懂这是为什么,不过方家兄弟走了,他明显的松了口气,人也老实了不少,只是不时地掏出怀表看一下,又看看外面,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等谁呢…门扇一响,洪川闪身进来,他快步走到六爷跟前,“六爷,那个法国人和周秘书长都到了,我已经领他们从后门进了包间,您现在是否过去?”
  六爷思索了一下,站起身和大叔说,“那咱们先过去吧,”说完他稳步走到我身边,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握,“别担心”,我抬头对他笑了笑。一旁的大叔则对石头说,“石头,你盯着点这个徐墨染,晓得怎么做吧?”石头站起身嘻嘻一笑,“放心好了,准跑不了。”
  六爷带着大叔和洪川出门去了,陆青丝眼睛一转,推了一下石头,“哎,你想怎样去摸他的底?”石头挠了挠头,“他旁边那位子不是空着吗?我找个人坐在他身后就是了,一会儿就算有人来,多少也能听见些什么,再说不是还有侍者呢吗。”
  陆青丝一点头,“先这样吧,反正别跟丢了他就是了,大不了敲他闷棍绑回来再问就是了,”她边说边斜睨着我,“反正这位徐大少爷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啊。”我什么话也没说,他当然没骨气,要不然怎么会把丹青推到地狱里去,我甚至有些期待的想象着,徐墨染被人敲闷棍的狼狈样子。
  石头嘻嘻一笑,自行出去分派人手了,我机械拿起汤勺在碗里搅和着,不自觉的猜测着徐墨染的来意,不知道丹青要是知道他在这里,会有什么反应,还有墨阳,他回老家经历的那次匪祸,是不是真的跟徐墨染或是大太太有关,那时墨阳冰冷的语气…一时间屋里安静起来,只有偶尔勺子磕在碗沿上的“叮当”声响起。
  “姓徐的这哥俩长得不像,你那个墨阳哥哥长得俊俏多了,我记得他们好像是一个母亲生的,”陆青丝啜饮着手中的咖啡,闲聊似的说了句。我怔怔的抬头,大太太对墨阳的冷漠和不闻不问瞬间闪过心头,以前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秀娥私底下也说过,墨阳看起来更像二太太生的,不论从气质还是形神,可二太太生丹青的时候不过十七岁罢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生了墨阳啊。
  看着陆青丝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勉强说了句,“墨阳长得比较像父亲,”“唔,”她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她对于丹青和我的事情了解多少,这会觉得多说多错,干脆闭嘴,但是昨晚到刚才为止的好心情,显而易见的被徐墨染破坏殆尽了。
  “呵呵,明旺这小子还挺会装腔作势的,”陆青丝轻笑了一声,我顺势看去,明旺换了套西服,架了副金丝眼镜,大模大样的坐在了徐墨染的身后不远处,就是方才吕家小姐坐的那个位置。他看也不看正偷偷扭头观察他的徐墨染,潇洒自如的点了单,一挥手,侍者赶忙下去准备了。
  徐墨染见他连菜谱都不看就点单,显然是这儿的熟客,也就没再放在心上,扭回头又开始朝着外面张望起来。身后的门咔啦一响,石头推门进了来,他笑眯眯的走到我旁边坐下,“怎么样,明旺装的挺像吧。”
  我一笑,“是啊,我看他一点都不紧张,还挺高兴的,”话没说完,陆青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你看看他点的是什么,店里最好的洋酒和雪茄,他当然高兴了。”石头大叫了一声,“什么,这臭小子,我说我付账,他就敢点这么贵的东西!!!”
  转头看看一手古巴雪茄,一手法国红酒,满脸幸福的明旺,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陆青丝是属于那种别人越难受,她就越高兴的人,石头的气急败坏让她分外开心,那柔媚略带沙哑的笑声,真的能让人酥麻到骨子里去。
  我知道雅德利的账目很明晰,除了六爷他们,大叔,石头还有一些管事的,都可以在这里吃喝签单的,但是人人也都有个数目,明旺来这一手,石头自然肉痛。耳边听着石头不停的跟我叨叨咕咕,说是一会要儿如何修理明旺,看着石头难看的表情,却依旧清亮的眼神,我知道他不过是逗我开心罢了,心底掠过的温暖也让我一直微笑着。
  “快看,有人过来了,”陆青丝轻叫了一声,我和石头迅速转过头去,一个纤瘦的身影正有些畏缩的朝着徐墨染的方向走去。她一直低着头,女士宽边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谁认出她似的。眼瞅着她快走到徐墨染的背后了,她站住了脚,好像在镇定着自己似的,明旺的表情不变,身子自然而然的往徐墨染的方向靠了靠。
  陆青丝看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我应该不认识,”我旁边的石头也摇了摇头,言简意赅的说,“不熟悉。”陆青丝有些嘲弄的说,“清朗小姐,这个你认不认识啊,说不定也是熟人呢。”
  我没搭腔,直冲她苦笑了一下,她一愣,坐直了身子,“不是吧,你真的认识?”一旁的石头也歪了头看我。我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看着眼熟…”没等我话说完,那个女人走到了徐墨染的身后,好像叫了他一声。
  徐墨染立刻回头,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起立欢迎的意思,只是对她一扬下巴,示意她坐到对面去,那个女人赶忙听从指示坐了过去。徐墨染一挥手,让上来服务的侍者走开。那女人不自然的观察了一下四周,除了她对面的徐墨染,还有侧面的明旺,应该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正面。她明显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了帽子。
  我喃喃说了声,“徐丹萍…”“谁?”陆青丝和石头同时问了出来,接着陆青丝长长的喔了一声,“就是那个三姨太生的女儿,苏家远房亲戚的儿媳妇?”我无力的点了点头,徐丹萍对于徐墨染而言,也是属于基本忽视的对象,从不拿正眼去看的,他们俩个怎么会凑到一起,而且还跑到了雅德利?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丹萍的脸色透过玻璃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觉得白得有些过分,好像擦多了粉。徐墨染一直在说话,她也不敢插嘴,就那么听着,可表情越来越不安。“这可真有意思了,过两天徐丹青也会回来了吧,要是再能碰上你那个墨阳哥哥,你们这一家子就算得上是上海滩大团圆了,哼哼,”陆青丝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什么大团圆?”六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们都是一怔,光顾着看外面,竟没有注意到六爷什么时候进来的。石头的脸色有些尴尬,我们这两个女人不知道也罢了,他没有警觉就太不应该,六爷倒没说什么,跟在他后面的洪川看了石头一眼,石头低下了头去。
  我刚要站起身来,六爷一摆手,顺手拉过方才石头坐的椅子,坐在了我身边,“六哥,你谈完了,那个法国人说清楚了?”陆青丝娇声问了一句,“他说得倒轻松,我看里面的水很深,勇叔留在那儿应付他们了,我想…”六爷边说边往外看去,他话音一顿,眯了眯眼,然后看向我,不太确定地说,“徐丹萍?”
  那晚六爷曾见过徐丹萍一次,她虽然躲在苏家姐妹身后,六爷也扫了她一眼,当时并没有在意,可事后听我说起,要不是她的出现,丹青的美梦兴许不会破碎的那么快,那么彻底,竟然也就记在了心底。我点了点头,六爷的眼底带了些沉思。
  “六爷,看样子他们要走了,”洪川沉稳地说了一句,果然,徐墨染正在叫侍者结帐,他随意的扔了些钱在桌上,就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徐丹萍手忙脚乱的戴上帽子,边系边追着他的脚步。明旺冲我们的方向做了两个手势,也跟着起身出门去了。
  “他会跟着的,放心,丢不了,”石头见我不解,体贴地说了一句,我对他点点头。六爷看我紧蹙眉头的样子,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得到我的注意力之后,才温和地说,“明旺擅长追踪,不管他们两个出于什么目的碰在一起,我们都会知道的,嗯。”
  六爷的手心很温暖,手指末端的薄茧也让我觉得很安心,不管陆青丝和屋里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和想法,我轻轻回握了过去,只觉得六爷的手一紧,握得更牢。“咱们都先回家去吧,石头,你在这儿等着勇叔和明旺,有什么消息,立刻告诉我,”六爷说着就拉了我起身,手却没有松开,石头麻利的应了声。
  洪川帮陆青丝拉开了椅子,她懒懒地站了起来,步姿袅娜地走到我和六爷身边,状似不屑的瞥了一眼我们相握的手。若是以往,我可能早就红了脸,放开了手,可今天我不想放,就算陆青丝故意想让我尴尬,我也不放。
  我紧握着六爷的手,冲她灿烂的笑,很不害臊的笑,陆青丝显然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愣了会儿,给了我个白眼,率先出门去了,洪川赶紧跟了上去。我悄悄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微笑,听了她一早上的阴阳怪气,终于小胜一局。
  不经意抬头,六爷一双笑眼映入眼帘,显然我的那点心思逃不过他的眼睛。脸颊微热,我咬唇低了头,尽管手心热的出了汗,我还是没放手,六爷故作不经意的低头对我说了句,“那咱们走吧,”他的嘴唇轻轻拂过我的耳朵,我羞涩不已,可偏偏又感觉甜得要命,人也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六爷紧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去。
  我第一次从雅德利的后门走了出去,显然六爷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这里。陆青丝开来的车也被悄悄的挪到了这里,到了跟前,我停了下,陆青丝竟然在在了洪川的旁边位置,而不是后座。六爷也不多说,打开车门,先让我进去坐好,跟送我们出来的石头又说了两句,随后也坐了进来。
  车子缓缓的启动了,我正犹豫着是不是可以接着拉六爷手,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主动,不够自爱的时候,六爷的手伸了过来,自然而然的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交,仿佛他这么多年,就一直在这样做一样。我悄悄闭上了眼,什么也不想说,放任自己感受着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
  “六哥,徐丹青什么时候回来呀”车子开了一会儿,陆青丝简单的一句话,立刻把我带回到现实。我睁眼看向六爷,六爷略带责备的从后视镜里看了陆青丝一眼,她却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早晚都得说嘛,你说是吧,清朗。”
  我没有理她,但她说得对,我只是看着六爷,六爷抿了抿嘴唇,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和声说,“昨天他也没有说太多,只是说,人会给我们送来,至于怎么来,什么时候来,他没说,因为霍长远那边也盯得紧,他说不想出纰漏,省得大家麻烦。”
  “就这样?”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六爷目光炯然,“关于你姐姐,他不想多说,说是见到人,让你自己去问,他更多的是想和我谈条件。”“条件?”我越发的不解,他要谈什么条件。六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嘴角一扯,“这个男人可不是一般人,不管做朋友还是做对手,都很有意思。”
  我对六爷对督军的评价没什么兴趣,眼下最重要的是丹清,现在墨阳还不知去向,徐墨染和徐丹萍又掺和了进来。我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
  “他说,这会是一个考验,对某些人…”我转头,看向六爷,“考验?”觉得自己这会儿简直就是一只八哥,只会重复六爷的话。六爷冷淡的一笑,“他显然是故意话里有话引我上钩,不过我也不想随着他的意思起舞,管他什么考验,到跟前自然就知道了,反正都有解决的办法,”说到最后,六爷捏了捏我的手指,看着他自信的眉眼,我情不自禁的点头。
  “考验?”陆青丝若有所思重复了一句,“会是什么呢?”我苦笑,我比她还想知道,可就如六爷说的一样,只有到了跟前,我才会知道。神思恍惚中,车子离开大路,从小树林旁一拐,上坡朝着宅院的大门开去,快到门口时,陆青丝奇怪的说了句,“哟,那是在干什么呀?”
  我回过神来,看了过去,就在大门口,一个车夫打扮的人正在跟石虎比划着什么,而石虎的手里,几乎可以称之为习惯的又抓着那个男孩不放,他们四周围着数个他手下的人。
  看见汽车过来,那些人迅速的把那个车夫挡在身后,不让他靠近我们,石虎有些不耐烦的推了一把那个还在比划个不停的车夫,示意他让开。那个车夫不防备,往后踉跄了一下,结果那个男孩上嘴就咬,石虎大叫了一声,一把把那个孩子甩了出去,那个车夫吓得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那个男孩。
  洪川一打方向盘,车子巧妙的停在了大门口,他开门下车,低吼了声,“老虎,你怎么回事,什么人都能在咱们门口折腾?!”石虎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地说,“洪哥,不,不是的,要不是他拿了青丝小姐的镯子,我早让他滚蛋了,而且,他儿子…”
  一听见镯子,陆青丝迅速回头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开门下车,六爷也拉着我下了车。黄包车夫半跪在地上,紧抱着那个倔强的男孩,正惶恐的对包围着他们的那些个汉子求情,“各位大爷,你们放过我们,真的是那个小姐让我来的,还有,我…”他话未说完,一眼看见了,兴奋的就想要站直身子,朝我走来。
  一只大手伸了过去,握住他的肩膀一拧,他痛叫着弯下了身子去,那个男孩急红了眼,想要往上扑,可自己也被人牢牢地抓住,动弹不得。“放开他,”我下意识赶前一步,喊了声,那几个汉子迅速的松开手,退到了一旁,那个男孩扑了过去,“爹,你没事吧?!”
  我一愣,停住了脚,“爹?”他是那个黄包车夫的儿子?看着车夫那黝黑又老实巴交的脸,怎么也想不出,那个死硬的小偷兼花匠会是他儿子,长的也不像啊。
  没等我多想,“咔啷”一声,一个金属物体打着滚,从青石地面上砸到了我的脚前,“谁要你们的破东西?!赶紧拿回去!”他尖声大叫。我一愣,一旁的陆青丝走上前来,弯腰从地上把那玩意儿捡了起来,是那只白金手镯。
  我身后的六爷问了一句,“老虎,这怎么回事儿?”石虎赶忙拐着走到六爷身边,“他拿了青丝小姐的镯子来,说是来还的,是清朗小姐让他来的,不是,听他的形容,应该是清朗小姐…”石虎一边说一边偷偷看我,我冲他点点头,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唔…”六爷看了看不远处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的那个男孩,和他身后死命拉着他的车夫,那个男孩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还是低下了头去。“后来没说两句,这小子也跟着来了,不由分说就上来跟我掐,说是我欺负他爹,然后,您就回来了。”石虎不忿的又瞪了一眼那孩子。
  “没有,没有,大爷,这都是误会,”那个车夫抖着腿站了起来,对我们恭敬的鞠了个躬,手里还拽着他儿子,低喊,“冬子,快给大爷小姐们行礼,听到没有?”他又急又怒,偏生那孩子根本就不听他的。“算了,”六爷随意的一挥手,我靠过去跟六爷低声说了句,“昨天碰坏了他的车,青丝拿镯子赔他不要,我就让他到这儿来,好把损失的钱赔偿给他。”
  六爷一笑,“你做得对,”说着他看了一眼陆青丝,陆青丝却抬头看天,假装不知道。六爷无奈的一摇头,“老虎,照价赔偿,”说完就一手拉着我,一手领着陆青丝,往大门里走,洪川也转身想上车。没想到那个车夫突然朝我们跑了过来,六爷一转身,就把我和陆青丝挡在了身后。
  石虎怒吼了一声,上前一步,一把就薅住住了他的脖颈,洪川灵巧的一闪身,乌黑的枪口已经牢牢地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之前那个男孩被他父亲的突然举动弄得一愣,这会反应过来刚想冲上前来解救,就被洪川手里那把枪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黄包车夫眼睛瞠的老大,他斜眼看了一下那把手枪,腿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可他仍然奋力喊了一声,虽然声音破碎颤抖的厉害,我们还是听清了,“别杀我,有人让我送位姓徐的小姐过来…”
  所有人都是一怔,我下意识的就想推开六爷跑过去问,你说什么?!六爷侧身挡了我一下,陆青丝则毫不客气地掐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往回一扯,她长长的指甲顿时陷进肉里,猛地一疼,我警醒了过来,停住了脚步。
  六爷对洪川和石虎做了个手势,他们放开了手,那个车夫一下子瘫倒在地。洪川攥住了他的脖领子,“你说什么,说清楚点!”这个男人可能是被刚才那一下吓到了,拼了老命喊出那一句,这会儿只剩下倒气的份,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孩冲了上来,想要推开洪川,又顾及他手里的枪,就一手拍抚着他父亲的背给他顺气,一边冲我们嚷嚷。“昨天晚上住在何记花圃的那个男人找到了我,他知道我爹是拉黄包车的,就说让我们送个姓徐的小姐来这里,找个姓云的小姐,”说着他看了我一眼,“我爹回家以后我才知道他被你们撞了,要不是已经答应了,我们才不会来这儿呢!!!”
  六爷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紧紧地抓住了陆青丝的手,她好像甩了我一下,就任凭我抓着了。“人呢,现在在哪儿?”六爷低沉的问了一句,那男孩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伸手指了一下身后的那个小树林,“拉了两个人,都昏沉着,上坡不方便,又怕说不清楚,我们就把车放在树林里了。”
  “刘泉,你们几个跟我来,“洪川一摔手,放开了那个车夫,任凭他半趴在地上,叫了几个人就往坡下的林子里冲。两个人,那应该是丹青和张嬷了,可昏沉又是什么意思?我开始心惊肉跳,没等我问,“为什么她们会昏昏沉沉的?”六爷已经开口问道。
  那个男孩一皱眉,“我没跟着去,我爹说是那个男人抱她们上车的,他也不敢多问,都到了这儿了,才发现叫不醒她们,我是来给我师傅送工具的,在底下碰到了我爹…”他话没说完,就看见洪川他们奋力拉着一辆黄包车上了来。
  我情不自禁的向前走了两步,陆青丝和六爷都没有拦我,黄包车被拉了上来,洪川他们小心地扶着车子保持平衡。我突然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的双腿,一步也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看着车里。有篷子挡着,我只能隐约看见她们的下颌。
  丹青,没错,那尖尖的下颌肯定是丹青,她,又瘦了吧,我下意识的迈了一步。突然一阵汽车轰鸣的声音止住了我的脚步,我瞪大了眼看着两辆汽车飞快地冲上了坡道,“吱”的一声停了下来,一股因胶皮摩擦产生的呛鼻味道顿时随风飘了过来。
  车门猛然被人推开,一只雪亮的军靴踏在了地上,霍长远俊秀的脸随后出现在我面前。他军装齐整,腰间还配着枪,只是脸色铁青,眼神阴郁,郭启松也迅速地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了,他们身后跟着数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看着霍长远难掩愤怒的走了过来,他难道以为丹青是我们背着他带来的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撞进了六爷的怀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一手拢我入怀,然后就面不改色的看着霍长远。
  四周安静的可怕,一时间只有霍长远军靴踩地的“咔咔”声,他目不转睛的于六爷对视了一会儿,冲后面一挥手,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才垂下了枪口。六爷也做了个手势,我想是让洪川他们也放下枪吧。
  “霍处长,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一直遵守咱们之间的协议,至于那个,”六爷指了指黄包车,“不是我请来的。”看着六爷平静的面容,霍长远面色稍缓,他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我信得过陆先生你的为人。”
  说完他转头看向黄包车,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让人难以形容,激动,愧疚,想念,爱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就这会儿功夫,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六爷带着我半转身看去,我瞠目结舌的看着督军从里面探出个头,他很随便的看了一眼,就冲那个男孩叫,“冬子,让你小子给我找个工具怎么去了这么久,还让我出来找…”他话说了一半,好像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状况不对头似的停住了嘴。
  他帽沿拉得很低,只露了个肩膀,霍长远和郭启松都看了他了一眼,他就如同普通百姓见了达官贵人一样,冲我们缩着脖子点头行礼。心思混乱的霍先生显然没有认出他是谁,又转回身去掀黄包车的帘子。我窝在六爷怀里手脚冰凉,浑身冒冷汗,难道是督军通知霍先生的?他要干什么?!惶恐中,突然听见六爷极低的说了一句,“有胆子。”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担心那边才对,督军敢大咧咧的出现在霍长远面前,简直比丹青的从天而降还让我不可置信。恍惚间,我看见督军一抬头,盯着霍长远的背影冷冷一笑,没等我细看,就听见周围的人一声低呼,霍先生颤抖地叫了一声,“丹青…”同时我觉得六爷环着我的手臂一紧,好像不想让我转身去看。
  我迅速的回过头去,丹青容色清淡的沉睡着,一如从前,除了…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吸了一口气,除了她脸颊上,那烧伤过后的狰狞疤痕。“他说,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一个考验…”六爷之前说过的话顿时涌上心头,我生硬的转回头去看督军,他正斜靠在大门上,一脸嘲讽地看着已经惊呆了的霍长远…
  血缘
  一阵兵慌马乱之后,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间,女佣送来热水毛巾,人也安静的退了下去。丹青原本妖娆的体态变得愈加纤细,这么柔软的床铺,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样,没有一点下陷的感觉,我心里登时涌起一股酸涩。
  “清朗,”石头匆匆走了进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六爷已经派人去请孙医生了,他和霍处长现在书房谈事,秀娥那边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顾你姐姐吧。”
  “谢谢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臂,“秀娥哭得那么厉害,你好好劝劝她,回头我再去看张嬷。”石头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说完他转身想走,“哎,”我下意识的唤了他一声,石头站住脚回头看我,“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那个工头呢?”
  “还在花园那边种花呢,你找他有事吗?还是要找那个小子和他爹?钱,洪哥应该已经给他们了,”石头想了想说,我摇了摇头。见我没别的话了,石头迈步又往外走,关门的一刹那,他想起什么似的加了句,“刚才看见洪哥在花园那边呢,要不我把他找来,你问他?”
  “喔,不用了,你去吧…”我赶紧摆了摆手,石头一笑,关上了房门。看来洪川应该是六爷派去监视督军的人吧,今天督军玩的这一手,显然也出乎了六爷的预料。
  火场那天,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被熏得漆黑,而现在的他又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连我都有些不敢认,更不要说是只在慌乱中见过他一面的霍长远了,再说,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样坦然自在的出现在霍长远跟前呢。
  “嗯…”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从我身后传来,我迅速的转回身来,丹青醒了吗?她的眉头微蹙,呼吸也不像刚才那样缓慢平稳,而是变得时轻时重。
  “姐?姐?”我叫了她两声,她却一动不动,我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用力的搓着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变得和她一样冰凉,甚至被那丝凉意浸上了心头。
  我半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丹青的手,轻呵着,如果我不能帮她热起来,最起码可以为她分担一些寒冷。看着她仿佛透明的面庞,衬得那道疤痕愈发狰狞,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长远苍白如纸的样子。
  六爷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他快步走过去和僵立在车前的霍长远说了些什么,郭启松也走过来在霍长远耳边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霍长远这才小心翼翼的抱了丹青往宅院里走。他的眼底因为充血而变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识地去看大门,督军已经不见了。
  霍长远极其温柔的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着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伤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我只听到他极低地念叨着,“苏国华,源清和,吴孟举…”
  我用力的呼了口气,可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那一个个名字里饱含的意味,让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栗,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赶紧把毛巾在热水里浸湿然后拧干,帮丹青擦拭着。
  丹青的身上发散轻微的中药味。我用毛巾仔细的擦过她光洁的额头,墨色清淡的眉睫,苍白柔软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却始终不敢去碰一下那道伤疤,曾暗自希望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个所谓的考验,可是霍长远的反应,让我明白,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当初被逼成婚给人做妾,压榨了丹青曾有的骄傲;霍长远的另娶他人,又毁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现在这道疤痕,却把丹青仅剩的也都带走了,只留下伤痕累累。
  无法控制的热泪泉涌,我紧紧攥着丹青的手抵住额头,任凭眼泪肆意的流淌着…“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吹笛时娇若桃花的丹青,照顾霍长远时情窦初开的丹青,准备婚礼时骄傲自信的丹青,还有在舞会时,那个风华绝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紧,我愣了下,抬起头看去,泪眼模糊中,只看见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视着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泪迅速地滑落了下来,滴在了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声音嘶哑,不复平常的清脆婉转,“姐…”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丹青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似的对我微微一笑,“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呜…”我放声大哭,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心头的堤防,忍了这么久,丹青的一句话却让我所有的坚强忍耐,在一瞬间被冲垮。
  小哑巴是墨阳给我取的外号,因为刚来徐家的时候,我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不哭不闹不笑,每日里就那么安静的呆在自己的房间,直到墨阳和丹青渐渐地温暖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林叔去了,那个唯一见过我父母,跟我没有血缘却比任何人都对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树里无声的哭泣着,因为大太太不允许我在家里哭,说是晦气。后来是墨阳带着丹青找到了我,那个时候,丹青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安慰我说,“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哐”的一声,我身后的门突然被人大力的推开,我只觉得眼前一暗,就听见霍先生有些嘶哑的声音吼了起来,“丹青?丹青!出什么事了,啊,你醒了?!”我被他扑过来的身体挤得歪倒了一旁,一只温暖宽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六爷身上的气息顿时密密的包裹住了我。
  “清朗?你没事吧?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听佣人说你哭的声嘶力竭的,我还以为…”六爷把我抱到一旁,一边帮我擦着眼泪,一边仔细观察着我。我刚才被霍先生那么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泪一下子就被撞了回去,只是还控制不住抽泣,就开始打嗝,六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看着六爷蹙起的眉头,我努力做了个深呼吸,刚想开口说我没事,让他放心,就听见身后的丹青极哑极低地唤了一声,“长远…”我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六爷拍抚我后背的手一紧,立刻把我围在了怀里。
  丹青的声音我无法形容,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能被人叫的如此柔软易碎,苦甜半掺,我只知道霍长远颤抖着“嗯”了一声,然后埋头在丹青身前,隐约一声哽咽传来,“对不起…”
  丹青半闭着眼,神情激动又压抑,她纤细的手指犹豫的,若有似无地轻抚着霍先生的肩头,六爷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来。我点点头,知道现在不是我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门口站着的郭启松默默地让开了身,等我们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带上了门。
  关门的一霎那,我忍不住回头,丹青已张开了眼,正无声的看着霍长远微微耸动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却没有一丝波动破碎,浑然不若方才的表情,我一怔,门已经关上了。
  “郭副处长,失陪一下,我带清朗去洗洗脸,您…”六爷的声音惊醒了我,郭启松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了看六爷半抱着我的手,点点头,笑说,“二位请便,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六爷一点头,拉着我往小客厅走去,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郭启松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们,直到进门。一进去,我就发现洪川,石虎,还有石头已经在房里等着了。
  石头见我进门,没等我开口问就说,“秀娥还陪着张嬷呢,她还没醒,那个工头说了,就是些安眠的药物,让咱们不必担心。”我一愣,洪川对我点了点头,六爷不置可否的说了句,“石头,弄条毛巾来,给清朗。”“是,”石头快步走出去了,六爷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
  “六爷,那个工头已经走了,他说今天的事让您别放在心上,回头他会和您解释的,”洪川靠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哼,解释,他胆子是不小,不过…”六爷冷冷地一笑,“先给我盯紧了他。”洪川点头表示明白。
  正说着,石头捧着一条热毛巾跑了回来,我说了声谢谢,刚要去接,六爷伸手拿了过来,一手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一手轻柔地帮我擦着脸。我脸一红,下意识地去握他的手腕想躲开,可六爷根本不容我拒绝,依然温柔而坚定的帮我擦试着。
  “六爷,”明旺的大嗓门突然在门口处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往后一闪,六爷手里的毛巾顿时抹了个空,看着他伸在半空的手,我尴尬地一咧嘴。
  洪川,石虎早就低了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石头倒是笑嘻嘻的,可他看着的是长大了嘴巴站在门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六爷的脸色,就哭丧了脸,“六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进来吧,”六爷一甩手,把毛巾丢给了石头,人也放松的靠进了沙发里。我悄悄往他身边蹭了下,低声说了句,“谢谢。”六爷没看我,嘴角却翘了翘,在我们紧挨着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一直冰凉的手顿时觉得温暖起来。
  石头在明旺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嘿嘿一笑,“说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门。”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爷扫了他们一眼,“怎么去了这么久?”明旺赶紧走到六爷跟前,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六爷,半道上出了点事,那个徐家大少爷被日本人带走了…”
  “什么?”六爷也愣了一下,“是这样,我跟着他和那个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升旅店,那个徐大少爷让那女的在门外等,他自己进去了,没一会儿拿了个皮包出来,两个人又往大马路上走,然后他就打发那个女的去叫黄包车,”明旺说到这儿,咽了口口水,我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显然是着急赶回来的。
  我轻轻放开六爷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一旁,从桌上的水瓶里倒了杯水,然后递给了明旺。明旺愣了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过去,“喝点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赶紧接了过去,“谢谢清朗小姐,”说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我转身又坐回了沙发上,六爷修长的手指立刻轻轻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兴我刚才那么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石头故作酸溜溜地说,“很好喝吧?”
  明旺嘿嘿一笑然后咳嗽了一声,正容说,“就在那个女人去叫车的时候,姓源的那个小鬼子带了几个人从旁边一家日本餐馆里出来,其中一个人跟那个徐少爷打了这照面,两人都是一愣,然后那徐大少爷突然吼叫着就冲了上去,抓着那个人脖领子不放。”
  我微微张大了嘴,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徐墨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勇,还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心头快速地闪过了一个印象,没等我细想,就听见六爷若有所思地问,“他们俩个认识吧?”
  明旺咧嘴一笑,“应该是,因为我不敢跟的太近,那个徐少爷好像一直都在喊那个鬼子的名字,还有骗子什么的,他也没喊上两句,就被那几个日本人围了起来,身上挨了几拳之后,就剩下躺在地上倒气的份了,”明旺边说边摇头,显然不屑于徐墨染的软弱。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了出来,明旺看向我,“后来,那个被他抓脖领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说了几句,他们就拖着徐大少爷又回那个餐馆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六爷一皱眉头,“是,”明旺点了点头。“城西那边本来就是日本人的地盘,”洪川插了一句。
  六爷“唔”了一声,我轻声问,“还有那个女人呢?”明旺一笑,“那个徐大少爷挨打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已经回来了,她根本就不敢靠过去,就躲在一边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进去了,她才上了那辆黄包车往华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个日本人认识徐家少爷,一时半会儿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我就跟着她走了,小姐,你绝对想不到,她去哪儿了?”
  “苏国华的府邸,对吧,”我叹息了一声,明旺目瞪口呆的样子很好笑,可现在没人顾得上笑话他,也没人想去解释,每个人都在想着徐墨染的遭遇,有着什么样的前因后果。
  “六爷,”一个礼貌的敲门声响起,石虎的一个手下恭敬地走了进来,“孙医生已经到了,正在给徐小姐看诊,您要不要过去?”“好,我知道了,”六爷一挥手。丹青…“啊?!”我低叫了一声,六爷原本要扶我起来的手一顿,“清朗,怎么了?”
  一说到丹青,我立刻就想了起来,当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为徐墨染在省城做军需生意才惹的大祸。那个时候只听家里的佣人私下里说了一句,丹青又悲痛欲绝,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仔细一想…
  “六爷,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当初丹青为什么被迫嫁给督军,”我抬眼看向六爷,六爷眼光一闪,“记得,因为徐墨染和人合伙做军需生意时弄了手脚,被督军逮个正着,那个合伙人还跑了。”我点点头,“那个合伙人就是个日本人。”
  话一出口,屋里的气氛明显的凝滞了一下,六爷眯眼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问明旺,“还有人在餐馆那边盯着吗?”“有,那边有咱们的绸缎庄,离那个料理店很近,我叫伙计们盯着了,有任何情况,立刻来报。”“嗯,苏家那边呢?”六爷又问,“那个女人进去之后一直就没有再出来,我怕您这边等的急了,就先回来了。”
  “好,”六爷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头对我说,“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这事回头再说。”“嗯,”我站了起来,跟着六爷往外走,六爷边走边对洪川说,“你和明旺去盯一下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弯身,拉过明旺,低声交谈了起来。
  到了我的屋门口,郭启松依然守在那里,虽然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他的肩背还是挺得笔直,一派军人气度。见我们过来,他迎上一步,低声说,“那位孙医生正在为徐小姐看诊,长远还在里面,清朗,你要不要进去?”
  “呃,”郭启松当着六爷的面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房门被人打开了,霍长远紧跟着孙博易走了出来。“陆先生,”孙博易一眼看见了六爷,赶紧过来微微弯腰,然后又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礼貌的一点头,“孙医生好。”
  “博易,情况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六爷问出了我最想问的话。“徐小姐身体确实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刚才的昏睡也是药物所致,并无大碍,只是…”孙博易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脸色不佳的霍长远。
  霍长远皱着眉头说了句,“只是丹青脸上的伤痕,孙医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心里狠狠地拧了下。霍长远眼光一转,对我微笑了下,“清朗,你不要担心,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德国医生,他的专业就是烧伤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的,对吧,孙医生。”
  六爷看了一眼孙博易,他点点头,“霍处长说的那个汉森医生,我也见过,虽然不熟,但是他的医术我还是听说过的。”六爷轻握了下我的肩膀,然后对霍长远说,“您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我没明白六爷话里的意思,霍长远却毫不犹豫地说,“丹青和我走。”“什么?”我脱口而出,“那怎么可以。”霍长远对于我话里的冒犯并没有生气,他面色柔和,甚至带了些请求意味的看着我,“清朗,我保证丹青不会有事,”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还保证过一定会娶她呢!这句话到了嘴边转了又转,我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我心里的话。霍长远苦笑了下,“清朗,丹青自己要跟我走。”
  “啊?”我愣了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干什么,现在霍长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没变过,那苏家的人又能善罢甘休吗?还有督军,现在还有徐墨染,还有…
  我被自己脑海中一连串的还有,弄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刚想伸手去揉,霍长远轻声说了句,“丹青有话和你说,她精神不太好,你赶紧进去吧。”
  我瞪着霍长远没有说话,霍长远不生气也不闪躲,就目光温和却执着的看着我。六爷低头凑在我耳边说,“你先去吧,这儿有我呢,”我强笑了下,推门进去了。
  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有些激愤的心情,瞬间被屋里的寂静压了下去。丹青半阖着眼躺在床上,那条淡绿色的棉被衬得她的脸色更加透明。可能是见我久久不动,丹青睁开眼冲我一笑,“清朗,你过来。”
  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来,丹青微笑着,她的笑容苍白而柔软,“姐,你…”我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说什么,见我张口欲言,她虚弱的对我摆了下手,“清朗,这其中的理由,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已经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谁也,不能阻止。”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这几句话,丹青说的甚是虚弱,但话中的意味却坚如磐石,让人感到不可动摇,甚至,不可碰触。见我变了脸色,丹青努力地笑了下,“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现在我有些累,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独处的时间,所以,你要踏实的听我说。”
  丹青的表情让我不敢拒绝,她刚一说完就有些吃力的喘息了两下,我赶忙帮她轻轻地拍着胸口,又把耳朵贴近了她,省得她大声讲话更费力。
  “我爹去世之前,曾经交给了吴孟举一个盒子,说是里面的东西,如果能找到墨阳,就交给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岁以后,就交给你。”丹青口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耳上,却让我觉得心里一阵发冷,老爷…那个清癯严肃的面庞,迅速从我眼前闪过。
  “可是,老爷怎么会把东西给督军,他…”我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丹青快速的喘息了一声,“清朗!”我立刻闭上了嘴。看着我惶惑不解的面庞,丹青笑的有些自嘲,“我曾经以为,我很聪明,看得懂人心,可现在才发现,我不懂霍长远的,不懂吴孟举的,不懂墨阳的,甚至,我连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没看懂过。”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体会的,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对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个六爷的心思吗?”我一愣,下意识答了句,“不知道,他看得懂,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闭,喃喃说了句什么。“姐,你说什么?”我轻声问了句,“没事,我要说的是,那个匣子里,装了一些东西,一些,说明墨阳身世的东西,”丹青缓缓睁开了眼。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墨阳的身世?他不是…”话未说完我已经知道再说什么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为什么大太太只疼大少爷,却对墨阳视而不见也就有了解释。
  丹青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墨阳自打开了那个盒子之后就什么都没说,吴孟举也只是原话转告,他并没有擅自开过那个盒子。”
  越来越多的谜团出现在我眼前,墨阳的身世,老爷这番举动的含义,难道墨阳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军在一起吗?那他现在在哪儿?还有那个纸条,他让我等着他…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因为爹曾经有言在先,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可以看,却没说留给我,另外我无意中看到盒子中的一把折扇,那上面有一个名字,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许你的六爷会知道些什么。”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丹青轻轻一闭眼,“那扇子上面写了一首词,具体内容我没看见,我只看到落款人写着,陆云起…”说到这儿丹青眸光一闪,听到那个陆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后面的话却让我感到浑身血液逆流,“于上海小何园。”
  小何园…何园是扬州最有名的园林,而在上海,因为园子景致精巧别致而被称为小何园的只有一个地方…陆家大宅。
  清朗?”丹青轻轻唤了我一声,见我回过神来,她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叹息了一声,“若不是看见了小何园这三个字,我也不会往陆家身上想,总之,就算了是为了墨阳,你去问问好吗?”说完,她睁开眼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又问,“那墨阳呢,他现在在哪儿?”丹青不说话,只是默然的看着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从我眼前闪过,我脱口而出,“墨阳是不是回老家了?”
  丹青闻言微微一笑,转了眼,低声说,“你还是这么聪明。”我苦笑了下,“不是我聪明,是我看见徐…看见大少爷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见三小姐的。”
  “徐墨染来上海了?而且去见徐丹萍?”丹青喃喃说了一句,“唔,”我点点头,对于丹青的直呼其名我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的疑问越发的多了起来,千头万绪中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线索,可仔细一想,还是纷杂如乱麻。
  “看来墨阳真的动手了,哼哼…”丹青竟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沙哑的嗓音和笑起来被扯动的疤痕让我有些不寒而栗。她一转头,看见我怔忡地盯着她看,她微微一笑,“清儿,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长了刺似的扎着我的胸口,我沉声问,“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墨阳回老家到底做什么去了?还有,你知道大少爷来上海的目的?”丹青缓缓地扇动了一下睫毛,却答非所问地说,“你是不是见过吴孟举了?”
  我一愣,“是,他跑来见我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后来被六爷看见了,可他们谈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果然…”丹青神情冷淡的说了一句,我正要开口,“扣扣,”有人礼貌地敲了两下门,然后门被轻轻地推开,霍长远稳步走了进来,“丹青,清朗,我来告诉你们,张嬷已经醒了,她没事。”
  他边说边往床边走,在我身后站定,先冲着丹青极温柔的一笑,才略弯了腰柔声和我说,“清朗,一会儿我就要带你姐姐回宅子,刚才我已经和那个德国医生联系好了,他今天晚上就会去我家给丹青看诊,你若是不放心,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了,”丹青轻声打断了他,我和霍长远都看向她,丹青对我柔软一笑,然后凝望着霍长远,“长远,我答应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后会经历些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可是清朗,咳咳…”见丹青咳嗽,没等我靠过去,霍长远已跨上一步,弯下腰,轻柔地帮丹青顺了顺胸口。
  “我明白,”霍长远对想要接着说下去的丹青做了个手势,“你是不想把清朗搅和进去是不是,省得苏家人…”说到这儿,他皱起了眉头,“丹青,我告诉过你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们找上门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不信我吗?”
  丹青干涩地一笑,哑声说,“长远,清朗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扰乱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错过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后如何,那都是我的选择,我又怎会不信你。”霍长远嘴唇紧抿,眼圈有些发红,他什么都没说,只虔诚在丹青额头上印下一吻,我转开了眼。
  “清朗,这段时间不要来看我,好吗?看我治伤,只会徒然让你难受,我自己也不好过,”丹青认真地说,“况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别让我担心,明白吗。”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阳的事,霍长远能带丹青走,最起码六爷是默认了的,那丹青的安全应该无虞,霍长远自有对付苏家人的办法。更何况,要是丹青留在这儿,神出鬼没的督军也是一大隐患,这大概也是六爷同意霍长远这么做的原因之一。
  脑海中思绪电转,我只能点头,“好,我明白,你放心,”丹青安慰的闭了下眼,霍长远却以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他微笑着说,“你放心,清朗不会有事的,不要说还有我,就是陆城也不会让人动她半根汗毛的。”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强扯了扯嘴角,霍长远回身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么时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电话,所以,别皱着眉头了,我保证她没事,”霍长远话语真诚,“清朗,请你相信我,好吗?”
  骄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的和别人讲话吧,我看了看面色平静的丹青,只点了下头,“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长远怔了下,丹青眼波一眨,隐约泪光闪现,霍长远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边浮上一个浅浅的笑涡,安静无声地与他相望,过了半晌,我只听见背对着我的霍长远轻声却坚定地说,“如再辜负,天地不容。”
  眼看着霍长远的汽车绝尘而去,我紧紧地攥住了六爷的手臂,车后扬起的尘土仿佛我现在的心情一样灰暗迷朦,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祈祷丹青脸上的伤疤能够彻底的恢复,至于她内心的那道伤疤…我下意识地甩了下头,现在真的不去想,或者说,不敢去想。
  “放心吧,”六爷拍了拍我的手,“霍长远现在的势力远非那时可比,足够保护你姐姐,这个人以前书生气是多了些,可经过那件事之后,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连苏国华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说来姓苏的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长远当作了垫脚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我迅速抬头看向六爷,六爷一扯嘴角,领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现在霍长远不光掌握着上海的军备物资,记得我们上次碰到他的那个夜晚吗?”我点头,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就在那个晚上,霍长远被任命为上海驻军警备副司令兼任军需处处长,”我微微张大了嘴,六爷耸了耸肩膀,“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让他带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愿意的,更是因为他现在大权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轻易对他说不了。”
  看我怔怔的,六爷安慰的冲我一笑,“放心,我们是五五开,现在若有冲突,那就是两虎相争,只会便宜了外人,毕竟,我和他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说,他对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样,先治好你姐姐的脸最重要,唔?”
  不同意我又能怎样,丹青也罢,霍长远也罢,还有那个督军,他们谁会去听我的意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后,选择是笑着接受还是哭着接受罢了。
  六爷听着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不如这样,以后我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一定会问问清朗小姐的意见,如何?”我咧了咧嘴,没说话,跟着他进了小客厅。
  六爷一边吩咐佣人去弄些饮料来,一边对我笑说,“怎么不说话,没听明白?”我坐在沙发上冲他一笑,“听明白了,就是我意见我的,你决定你的呗,”“呵呵,”六爷轻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心里的郁闷顿时冲散了不少,说来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话的人,可呆在一起总有话说,就是不说话,彼此也觉得很舒服。
  接过佣人送来的果汁,我低头啜饮着,六爷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飘了过来,轻微的苦涩中裹着香甜,一如其人。陆青丝早早就上了楼,可能是去看望叶展了,对于丹青的伤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无兴趣。
  张嬷虽然身体虚弱,可仍旧执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她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来十分的不愿意,可张嬷的坚持让她也没办法,我只能安慰她说,回头我去看丹青的时候一定带上她,她才勉强点头。
  “清朗,谢谢你帮我照顾秀娥,还有,不管小姐做什么,她心里一直都有你…”张嬷临走之前跟我只说了这一句话,我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头,丹青,墨阳…墨阳!
  “六爷,”我一抬头,才发现六爷一直在看着我,“怎么了?”他温和的问了一声。我润润嘴唇,“那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唔,就是…”六爷放松地往沙发上一靠,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什么样的问题?让你这么吞吞吐吐的。”
  想想墨阳的笑脸,丹青的那句有趣,还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现,我一咬牙问了出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她的名字叫陆云起,应该是个女的。”
  六爷一扬眉头,仔细地想了想,“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说完,六爷眸光一闪,稍稍坐直了身子,“陆云起?她也姓陆?你问我的意思是说,她跟陆家有…”
  “哐啷,”一声轻响在小客厅外响起,六爷脸色一沉,“谁在外面?”外面安静了一下之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石头有些别扭地笑了下,“六爷,是大爷来了,”说完一偏身,陆仁庆的身影露了出来。
  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六爷和我都赶紧站起了身来,我们这一动,好像惊醒了他一样,他缓步走了进来。站在门外的石头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文明棍,想来方才的响声,就是这个东西落在地上的缘故。
  石头正琢磨着要不要递还给陆仁庆,六爷一挥手,“石头,没有重要的事,别让人过来。”“是,”石头立刻伸手带上了门,屋门一关,小客厅的气氛顿时压抑的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仁庆背着手站在窗前望外眺望,也不说话,我和六爷面面相觑,六爷轻咳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了,为了徐丹青的事?”陆仁庆好像被惊醒了似的,肩头一颤,他慢慢转回身来,没有看向六爷,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清朗,你刚才在问老六…陆云起?”他的语调温和,我却觉得汗毛直竖,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六爷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陆仁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仍旧不急不缓,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爷一眼,六爷走到了我身边,斜着身子半遮挡着我,陆仁庆给我的压力顿时少了许多,“清朗?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他低声说。
  我干干地吞咽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那把扇子,但并没有说这个是和墨阳的身世有关,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能告诉陆仁庆,最起码在我告诉六爷之前。陆仁庆沉吟了一会儿,他有些犹豫的问,“是这样啊,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许康的人,或者听说过。”
  许康?我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陆仁庆仔细的观察着我,我也随他看,反正我也没说谎。过了会儿,陆仁庆点了点头,相信我没有说谎,他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老六,我来是有几件事和你说,唔…”他看了我一眼。
  六爷一点头,不着痕迹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话说,快去吧。”“好,”我对陆仁庆行了个礼,他微笑从容地回礼,方才的阴沉仿佛从未曾出现在他
  我仔细地关好门,对守在不远处的石头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间,石头点头表示知道了。我拖着脚步往秀娥的房间走去,方才陆仁庆的反应告诉我,他一定知道关于那个陆云起的事情,难道墨阳会是陆家的人?这个假设让我忍不住晃了一下。
  伸手撑住了秀娥的房门,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个接踵而来的秘密迷雾重重,但又仿佛触手可及。许康…我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谁,他跟陆云起有关系吗?那也就是说,或许跟墨阳有关系…
  “许康…”我摇了摇头,让自己别再想了,陆云起的问题我已然问出了口,而陆仁庆赶我出来,也许就是要和六爷谈这件事,回头再问六爷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要敲门,大太太的一句话突然如雷击般劈入我的脑海。
  腿一软,我“咚”一声撞到了秀娥的门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时候,我曾想起老爷和大太太之间关于大少爷的一段对话,那个时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一直想不起来,可方才…
  “清朗?!”门猛地被人打开,秀娥见我跪在地上,她大叫了一声,赶忙笨拙地蹲下身来,“清朗,你怎么了,我刚要开门出去,就听见好大一声,你…”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闪动,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那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着,“他喜欢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遗传!你以前还不是化名去跟那个女人谈情说爱,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许…徐…康…广隶…徐广隶,徐广隶…”我喃喃地念着,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广隶?清朗,你干吗一直叫老爷的名字…”
  “清朗,来,我扶你起来,”秀娥用力地搀扶着我,我俩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秀娥受伤的腿没有办法支撑两个人的重量,身子一个劲地往一旁趔趄着,可还是不肯松开扶着我的手。
  眼看我们又要摔倒,我下意识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额头一下子撞到我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顾不得自己,她用手捧住我的脸,“清朗,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细地看着我,脸色突然一变,“是不是小姐和我妈有什么不对啊…”
  “不是!”我声音大的近乎叫喊,秀娥被吓了一跳,放在我脸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抓得我有点疼。看着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力笑了下,放柔了声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张嬷刚才不是好好的走了吗,你胡说些什么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松了下来,“也对啊,最近实在是被吓怕了,”说完她放下了手,有些感叹地说,“自从来了上海,碰到这么多事情,虽然也有开心的时候,但是总觉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计,以后这样的事情肯定还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脸上竟带了些许沧桑的秀娥,若是平时,我很可能会笑出来,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会有那样的表情。可现在,她这句半含抱怨又仿佛预言的话,让我本来已经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辫子,“好了,你什么时候变成预言家了。”“什么家?”秀娥听不明白,可她也不象往日那样追根究底,也许她潜意识里对那些未知的危险也有着躲避心理,不想多谈。
  秀娥拐着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则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把整个人窝进宽大的椅子里,藤木特有的清香,顿时包围了我,我闭上了眼,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试探地叫了我一声,“唔?”我用鼻音应了一声。
  “刚才你为什么一直在叫老爷的名字呀?”秀娥的问题让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一下子又吊了起来。“没什么,可能是因为看见丹青受伤的缘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爷…还有二太太来了,”我尽量表情平静的跟秀娥说。
  “喔…”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才的脸色太过难看,可她又觉得我的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没什么大问题,就一耸肩,“要依我说,幸好老爷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见小姐现在的样子,他们还不得心疼死,最起码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缓缓点头,“是啊…”秀娥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受伤的腿,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清朗,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二少爷来了,你说,他现在在哪儿,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脸受伤了呢…”
  她一提到墨阳,我心里更难受了,又不能说出原因,只能摇头,秀娥冲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只是伤心难过,对了,霍先生说的那个什么德国医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脸啊?”
  “应该可以吧,不管怎样,我宁愿相信他能,”我轻声说,秀娥一点头,“说的是,小姐受了那么多苦,老天爷不会那么无情的,她的脸肯定能治好!”
  看着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的秀娥,我会心一笑,正要开口说话,门板被人敲了两下,“进来,”秀娥扬声说道。门一打开,一个仆妇走了进来,见到我也在,连忙弯身鞠躬,然后对秀娥说,“秀娥啊,你不是说要整理东西吗,我都找到了,就等你来看了。”
  “啊,对了,差点忘了,张婶,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就来啊,”张婶又对我行了礼,这才出去了。见秀娥要起身出去,我正要起来,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来,我是要整理一些我妈的东西,找人给她送过去,那个时候乱成一团,好多她用惯的东西都没有带走。”
  “那我帮你…”我作势欲起,秀娥摇头,“不用了,就那点东西,再说,今天你一定不好过,趁着这会儿没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帮忙,我再来找你就是了,”说完她不由分说,转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确实感觉到很疲乏,也就没再坚持,让自己安静的休息一会儿,看着秀娥带上了门,我合眼又窝了回去。这屋里一安静起来,方才强行压抑的诸多疑问反而如雨后春笋一样,争先恐后地在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说老爷真的曾化名为许康,那么那个叫陆云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经的爱人,是墨阳的亲生母亲。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欢墨阳,虽然她不喜欢除了大少爷之外的任何一个老爷的孩子,可是对墨阳,她并不像对丹青那样的厌恶,也不像对徐丹萍那样不屑一顾的忽视,而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以前种种虽然觉得奇怪,多少也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一件件的从我的记忆深处漂浮了起来。大太太甚至会对深受老爷宠爱的丹青恶言相向,但是对墨阳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却从来不置一词,甚至看到老爷被墨阳气的面色阴沉之际,也只会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而不是如同往常,要么借机落井下石,如同她对丹青丹萍,要么一味地回护,如同对待徐墨染。
  我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难道大太太深知,墨阳就是老爷的逆鳞所以才从不招惹?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墨阳的长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进徐家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不可能生得了墨阳,而且她是独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败落之际,嫁给了施以援手的老爷。
  想到这儿,一个曾经的画面突然一闪而过,我皱眉想了想,记得好像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墨阳正准备离家去北平读书,他,二太太,丹青还有张嬷秀娥,大家都坐在一起给我过生日。
  墨阳正为了可以离开他所谓的阴沉不健康的家庭,能到外面去成就一番事业而兴奋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着二太太浅酌了几杯。说得兴起之时,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些年多亏您的照料,虽然您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我心里一直…”
  看着墨阳因为酒意和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脸,我们都安静了下来,二太太温柔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高兴了。”丹青看着红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面红耳赤的墨阳,赶忙插科打诨的,把那股离别的愁绪冲淡了许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说,“小姐说得是,这个就叫做缘分,反正二少爷本来长得就比较像太太嘛…哎哟!”她话未说完就被张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这丫头,安分吃你的东西吧,什么像不像的,胡扯些什么!”说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阳一眼。
  我伸手去帮秀娥揉着她被打痛的后脑勺,墨阳和丹青都只是一笑,并没放在心上,只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说的没错,你打她干吗,管他谁像谁呢,有缘就好。”
  “管他谁像谁呢…”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谁像谁?当初我自然以为说的是墨阳像二太太,现在看来,难道是…门锁“咔嗒”一声,顿时让我惊醒了过来,显然是有人进来了,没敲门就进来的人,应该是秀娥回来了吧。
  我没睁开眼,只笑了下,“秀娥,你回来了,是弄好了,还是要我帮忙啊?”我话音刚落,只觉得自己的眉头被人用手指轻轻掠过,不禁吓了一跳,张开眼,六爷正微笑地看着我,“在想什么为难的事啊?你连笑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他转身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了我身边,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说,“大哥走了。”“喔…”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陆仁庆和六爷说什么了吗?关于陆云起…六爷却没再说话,只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伸手递给了我一张卷起来的纸张。
  我接了过来打开看,不禁一愣,原来是一幅海报,那上面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怀,自从那日短暂一晤之后,这个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淡的几乎透明了。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游园,美人惊梦,”我念着海报上宣传语,看着下面附的出演人员,我不禁张大了眼,上开锣戏的居然是习关平,第二场则是林小轩,而倒数第二场的压轴戏和最后一场大轴戏,都写的是袁素怀三个字。
  习关平的青衣,林小轩的花旦,那在上海都是顶尖的,这些只唱压轴大轴的名角们,居然来给袁素怀做垫场。“大哥方才只跟我说了一大堆关于这个唱戏的事情,其他的不过问了问你姐姐的事,然后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爷的表情明显有些疲惫。
  “大爷,这是要捧红她吗?”我慢慢地把海报卷了起来,对上面巧笑倩兮的袁素怀没什么好感。六爷一扯嘴角,“这个女人,看来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
  我盯着六爷等他的下文,六爷轻蹙了下眉头,转而问“你对她印象如何?”我愣了下,回想了一下,“只见了一面,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初见她的背影,感觉好像丹青,嗯,对了,她的眼睛却长得很像青丝,也就这些吧。”
  六爷淡淡一撇唇,“是啊,上次在大哥家见到她,她说话的神态语气却像另一个人。”说完六爷看住我,我与他对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她,她说话像我?这怎么可能…”
  “是啊,一个看起来像很多人,却唯独让别人看不清她自己的女人,”六爷低声说了句,又若有所思的一笑,“大哥好像很欣赏她这一点,要把她在上海捧红了好去对抗姜瑞娉,你知道,姜瑞娉是谁的人吧。”
  “嗯,”我点头,姜瑞娉是上海警备区司令唐斐的情妇,这是众所周知的,唐斐应该是霍长远的直属上司吧。他跟苏国华的关系很好,对陆家则是名为客气,实则生疏,那陆仁庆是要利用袁素怀…
  见我皱眉思索,六爷一挥手,很随意似的问了句,“不说这个了,那个许康,你真的不认识?”我被六爷的突然袭击搞懵了,嘴巴合了又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六爷一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方才在大哥面前,你的表情可真是镇定,连我都差点相信你不认识了。”
  “不是的!”我大叫了一声,六爷眉头一扬,“刚才我真的不知道大爷在说谁,我是到了秀娥门前才想起来的,那也只是个…”我粗喘了一口气,“也只是个猜测而已!我没骗你!”我瞬也不瞬地盯着六爷。
  “清朗,”六爷俯过身来,大手盖住了我放在膝头上紧握的双拳,直到我不再颤抖了,他才柔声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说,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为了这个生气,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剧烈起伏的胸膛因为六爷冷静平和的话语慢慢平复了下来,我轻声说,“我从没骗过你的,所以刚才你那样说,我…”六爷用力捏了下我的手,“对不起。”我看着这个认真跟我道歉的男人,眼眶不禁一热,赶忙别过头用力地眨眼。
  “清朗,大哥也不是没有怀疑的,就算他相信了你不知道,他还是会查个清清楚楚的,”六爷轻柔地打开了我紧握的拳头,用拇指搓着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说。
  想想陆仁庆的为人和手段,我禁不住打心眼里发寒,我悄声跟六爷说了一下我的揣测,六爷也不禁愣住了,显然他从没想过,一个根本挨不到边的徐老爷,竟有可能和陆家有那么深的渊源。
  “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一样,照你说,那现在徐墨阳是在你们老家了,”我点点头,“应该是,”六爷一皱眉,连我还没讲到的也猜了出来,“那么,徐大少爷的出现,也是因为徐墨阳的关系?”
  当时丹青只含糊的说了一句,我也不敢确定,所以只迟疑地说了句,“有这个可能,”“唔,”六爷低头思索了起来,我也不敢打扰他。过了会儿,他一抬头,“方才大哥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话里话外都在警告我,不要去查陆云起的事。”
  “看来,这个陆云起,对陆家来说是个不能碰的秘密,不过…”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六爷犹豫了一下,“清朗,明天,明天我可能会给你找一个答案的,但是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就是老七和青丝也一样,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大哥的反应给我很不好的感觉。”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六爷搓了搓脸,看着正襟危坐地我,突然咧嘴一笑,“表情干吗这么严肃,来,给我抱抱好不好?”我先是一怔,然后习惯性脸红,六爷的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干吗?”我嗫嚅着说了句废话,他笑而不答,只一伸手把我拉了过去,坐在膝上。
  看着埋在我肩膀上漆黑的头发中竟有了一丝白发,我吃了一惊,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心里头酸胀起来,可又不想让他知道,只是用手指帮他按摩着头皮,六爷舒服地哼了一声。“辛苦你了,”我轻声说,“嗯,”六爷闷声应了一声,“舒服吗?”“嗯。”
  他还是不抬头,只有呼吸热热地吹在我颈窝,有些痒,刚想缩缩脖子,一个湿热的吻印上了我的锁骨,皮肤和骨头都被他轻啮着,我顿时觉得自己魂飞天外,什么云起,许康,全都不复存在了,一时间,只有我们炙热交融的呼吸,烫着彼此。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出去了,我表面上仍和平日里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清朗,”石头隔了落地窗就招呼着我,见我扭头看他,还冲我摆手。
  我微笑,等着他从大门处绕进来,“呼,你是去给七爷送药吗?”他伸头看看我托盘里盛着东西,又被浓烈的药味呛的耸了耸鼻子。“是不是六爷回来了?”我轻声问,声音里夹杂了一丝颤抖,石头没在意,伸手接过了托盘,“对,他就在你房间,正找你呢,这个我来送吧,秀娥呢?”
  “她在陪七爷聊天,青丝也在…”我话音未落,石头已快步往楼上走去,边走边扬声说,“那我们走吧。”我跟着他往楼上走去,上了楼,他冲我一笑,左转往叶展的房间走去,我则右转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心里虽然急得要命,可脚步就是快不起来,拖拖拉拉地走到了自己半掩的房门前,镇定了一下,才轻轻敲了敲门,“是我。”“进来,”六爷稳定的声音传了来,我心里顿时平静了不少,推门进去,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六爷正站在我的书桌前,用手抚摸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听见我进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我原本平稳了些的心情又开始忐忑起来,悄步走到他身边站定,过了会儿,六爷扭头看向我。
  他的表情带了些怀念,还有一丝难掩的悲哀,他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低头看去,一个很普通的小木盒,扁扁的,却嵌着两个内藏式的锁眼。“清朗,这个是…是我叫姑姑的那个人留下来的,”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握了下他的手,“陆风轻?”六爷轻轻回握, “嗯,她嫁人之前把这个留给了我,只说如果有一天,碰到有另一把钥匙的人,就可以把这个盒子打开。”说完,他捏了捏眉间,“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我从没想过去打开这个盒子,因为我知道,这不是留给我的,她只是信任我,在陆家,她只信任我一个。”
  说着六爷的眼睛红了起来,他扭转了头不想让我看到,我只能握紧他的手,无声的安慰着他。过了会儿,六爷整理好心情,转头对我一笑,“其实,只有一把钥匙是打不开的,别小看这个盒子,它的锁做得很巧妙,如果没有钥匙,就只有生生地撬开了。”
  看着六爷生硬的笑容,我还能说什么,他一定很舍不得损坏这个“姑姑”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可现在六爷既然拿了出来,只能说明他也有感觉,现在只有这个唯一可能的线索了。
  我不想六爷纠结于这个问题,就想找别的话题来转移他的心情,“嗯,这么说,你有一把钥匙是吗?”六爷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怀表,我眯了眯眼,这好像不是他平日里带的那只,可看着却有些眼熟。
  没等我看清楚,六爷把那块怀表放在了自己手上,我凝神看去,金色的表身边缘锃亮,好像是被人经常摩挲所致,表面上镶嵌着紫金蜿蜒出来的藤蔓线条,样式极其别致,“咕嘟,”我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分外清晰响亮。
  六爷用另一只手,从表壳边缘深处挑出了一个小巧的按钮,轻轻一转,然后很巧妙的把表壳平推开来,再把表翻了个个,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壳里面镶嵌着一把小巧的钥匙。
  “很精巧吧,”六爷用手指捏出了那把钥匙,然后在那个盒子的两个锁眼里分别试了试,结果右边的那个,传来“咔啦”一声打开的声音。六爷刚要说话,门突然被人敲了两声,“什么事?”六爷沉声问了一句。
  “六爷,大爷来电话了,请您去接,”石虎憨厚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六爷与我对视了一下,低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我看着门被关上,他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这才走到自己的衣柜跟前,从深处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把那块金表拿了出来。刚才看见六爷掏出那块表的时候,我就认出,它的样子和老爷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拿着那块表和六爷留下来的那只比对了一下,毫无二致,我哆嗦着手,学着六爷方才的样子,一抠,一转,一推…然后慢慢地把表面翻了个个,一只精巧的钥匙顿时出现在我面前。
  哆嗦的手指好像没有半点力气,我用力抠了好几回,才把那把钥匙弄了出来。对准左边的那个锁眼插进去一拧,我不自禁地咬紧了嘴唇,一抹血腥登时染上了我的唇齿,“咔嗒”一声之后,木盒的盒盖微微弹了起来。
  内心的不安让我手脚冰凉,我下意识地四下里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可那种寂静带给我的并不是安全感,而是…我一咬牙,打开了盒盖,一个类似于书本的东西,正安静地躺在盒子里面,有些枯黄的表皮上,一个字都没有。
  我轻轻地把那本书拿起,仿佛它是个易碎品,捧着它良久之后,我忍不住苦笑,就算自己做再多的心理安慰,还是依旧紧张不已。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一行再熟悉不过的字瞬时映入眼帘,“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春字那一撇一捺都微微的上翘着,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撇捺要这样的上挑才漂亮,知道吗?”老爷教我写字时所说的话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
  我背靠着床盘腿坐在了地上,那本几乎与日记一样的随笔就放在我的膝头上。看着那秀丽的笔迹,简约的词藻,一个温柔,单纯却坚强的女人顿时跃然纸上。
  我默然叹息了一声,寥寥十几页,就能记录一个人的半生吗?这个陆风轻似乎经历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恶的。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为了陆风轻,正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陆仁庆确实有一个叫陆风轻的姑姑,只是这个陆风轻却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可陆家却因为一个不欲人知的理由,而必须让陆风轻“活下去”,因此,一个普通亲戚家的女孩儿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个女孩儿,就是陆云起,也就是后来带六爷回家的那个陆风轻。
  “咔啦,”门锁被人转动了起来,我下意识抬起头去看,六爷轻步走了进来,他一边回身关门,一边说,“清儿,抱歉去了这么久,刚才大哥来电话说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翘想笑,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那本打开的随笔上,笑容一顿,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无声的我,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目光瞬即转到桌上放着的那个木盒上,盒盖自然已经被我打开了。
  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两把钥匙,又从桌上抓起了老爷给我的那个怀表,与他自己保留的那个比较着,然后才转身盯住我,哑声问,“这钥匙从哪儿来的?”我咬了咬嘴唇,没等我回答,他已然想到我之前说过的那个猜测了,“是不是徐老爷的?他真的是那个...”六爷皱了眉头,嗓子里好像被塞了把沙子,“许康?”
  我沉重地点了下头,六爷看着我,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那两块握在他手心里的怀表甚至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过了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把怀表放在了盒子里,然后朝我走来,腿一弯,学着我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六爷散发出来的热量,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的。六爷感受到了我发自内心的寒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将我拢在臂弯里,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把那本随笔递了过去。
  六爷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双手无意间地碰触,我感觉他好像在发抖,可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抱着我的手臂也是稳定又温暖,我只能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之前我已经大致地看过了一遍,这十几页纸应该是陆云起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完的,越到后面写得越潦草简单,她写这些好像就是为了给谁看的,为了让人了解那曾经的一段过往,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猜到,有些事情将永远掩埋,不为人知。
  可就在那些无奈挣扎的文字之中,依然有着可以让人感觉到甜蜜的,就是与许康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看着六爷低头认真地读着那上面的一字一句,轻簇的眉头未再打开过,方才读过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脑海中闪现着。
  陆云起的父亲是陆家一个不远不近的小亲戚,读过不少书,家里也有些许田产,一家四口过的应该不错。他们还有着一个很有钱的亲戚住在上海,虽然不常见面,但也不曾断了书信。
  在陆云起十六岁那年,她失去了父亲,而后上海的堂叔邀请他们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里,她见到了比她大八岁的堂哥陆风扬,也见到了那个漂亮高挑的堂妹,陆风轻。
  陆云起当时以为风轻的年纪和自己差不了两岁,而事实上,她还不到十一岁。而最让她惊奇的是,她和那个堂妹长得居然有六七分像,只不过一个外向耀眼,一个内向温柔罢了。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里,陆云起经历了太多她从未经历过的,家乡的安静和睦,上海的繁华耀目,家乡的蜿蜒小溪,上海黄浦江的波涛滚滚,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同。
  但是如果不是在这儿遇到了那个人,陆云起宁愿早些回到家乡,去呼吸那些没有脂粉香,没有美酒醉但却纯净的空气,那个人就是许康,也就是老爷。陆云起在这个本子里只写了一次许康的名字,而后都是以“他”来代称。
  陆云起对于他们之间的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写得极其简洁,但其中那炙热的爱恋,让人现在读起来,依然能够感觉到她那颗滚烫的心。一个纯洁且执着的女孩儿,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给了老爷,从未后悔,就算后来她知道,老爷已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太太了。
  “那个严肃的男人,笑起来竟如同孩子一样,可只有我能看到…”“他说他从来都不会爱,可一个不会爱的人爱起来,会让人窒息…”“每次我溜出去见他的时候,他总是让我走在马路的里面,他不会拉我的手,他只会牢牢地挡住我,保护我…”
  不过寥寥数语,可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的男人,跟徐老爷连在一起。不经意间想起二太太去世不久的那个夜晚,老爷坐在二太太常坐的塌子上,沉思不语。那时的他也是柔软的吧,只不过不知道,他是在怀念二太太,还是在…
  在上海遇到的幸福,一直跟着陆云起回了家乡,那里距离老爷的老家并不远,这样一段距离对于热恋的人来说不过尔尔。老爷经常会在陆云起意想不到的时间来看她,为了不让老爷为难,陆云起一直都没有告诉家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陆云起的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性,温柔而包容,而她的弟弟陆云驰年纪还小,因此家里的大小事情,已经是陆云起在操持了。两个人决定各自对家里实言相告的时候,陆家母亲自然是晴天霹雳,想不到女儿竟然要给人去做小。
  但是在争吵哭闹之后,女儿已经怀孕的事实,让这个善良的妇人彻底没了主意,好在老爷怜惜陆云起,并不让她跟着回去老爷的故乡,而是继续留在自己的家。陆云起好不容易安抚了家人,一心等待着老爷的好消息,可最后等来的并不是老爷,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在陆云起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跟亲人客气礼让一番之后,那位她称为兄长的人就说出了一番让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话。那个姓许的男人只是带走了女儿的心,而眼前那个所谓的亲人,却要连女儿的人都要带走。
  陆氏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要代替另一个人活下去,去承受那个女孩儿原本应该承受的命运。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她讲出了陆云起已经怀孕的事实,还有那个叫许康的男人,这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妇人,天真地以为这样的隐秘应该可以打消对方的想法。
  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陆云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堂叔要的是她这个人,她眷恋的人,事越多,那堂叔用以威胁她的理由也就越多。在堂兄的闪烁其辞里的闲聊中,她听明白了些什么,当她去寻找母亲,在屋外听到堂叔的那一番说辞之后,她已经做了个决定。
  堂叔拿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小弟,现在还有她痴心相恋的男人来威胁她。而陆云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这儿,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再跟他们走,不然一尸两命,陆家老爷什么也得不到。陆家两父子盘衡利弊之后,答应了。
  一个为了保护家人,爱人和孩子的女子会到什么样的地步,恐怕连陆家老爷也不曾想到,一个天真的,陷入爱河而无法自拔的女孩儿,近乎在转眼之间就成熟了。
  陆家父子带来的人不少,名义上是伺候在陆家老爷回上海之后,留下来的陆风扬,实则是严密地看守着那一家人。陆云起日后才知道自己当初猜的没错,陆老爷曾交待过,如果有男人来找陆云起,那么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陆家母子对于陆云起而言是个人质,而一个知道陆云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对于陆老爷而言,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了,而威胁,必须除掉。
  可没人知道,在陆云起听到陆老爷那番说辞之后,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楼窗前,把一个晒在窗外的红头巾收了起来。那是个信号,是个警告徐老爷,不要过来的信号。原本两人约定彼此挂起红色的时候,就是两人相见之时,可现在,这却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陆云起只庆幸,她还未曾将老爷的真名来历告诉过母亲,虽然那只是出于一个女孩儿的倔强,她想向母亲证明,自己只是爱上了这个男人,跟他的家财出身来历都没有关系。
  徐老爷在此地也有买卖,自然是为了陆云起,这个店面就是一个最好的掩护。小小的酒铺离着陆家并不远,眺望过去刚好可以隐约看到那扇窗,还有窗外支起的晒杆。
  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月,老爷果然没有出现,陆云起才放下心来,他定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了。陆风扬试探地说起了这件事,因为当初陆氏曾说,那个姓许的男人很快就会回来娶陆云起。
  对于陆风扬的试探,陆云起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也许我碰上了个负心汉吧,男人都无情,这不是堂叔劝我打掉孩子的时候,说过的话吗?看来他是对的。”
  陆云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又甜蜜又解气,她的笑容让神色复杂的陆风扬无话可说,只好讪讪地转身走开了。从她随笔的字里行间中,我甚至都能读出她当时的愉悦,嘲讽地看着敌人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碰触到自己爱人的行踪,因为小弟偷偷地告诉她,陆风扬收到了一封从上海送来的信,他无意间听他们说,始终找不到那个叫许康的人。
  时间匆匆掠过,翠绿的树叶也渐渐变得枯黄,无奈的枝头飘下,陆云起眼瞅着还有十几天就是生产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躯却挺着一个大肚子,从上海请来的大夫和本地的产婆都说胎儿的个头太大,可能不利于生产。
  陆氏心惊胆战,只会不停地哭,该做的都做了,最后听从了产婆的话,在屋外挂起了一件红衣服。在当地,这算是一种风俗,家里有了什么难事,就挂上件红衣服,祈求神灵把灾难带走。
  陆风扬对这种风俗自然不信,可看着泪眼汪汪的陆氏和瘦弱的陆云起,也就不置可否的同意了。虽然有医生,有产婆,要再有老天帮忙,也没什么不好。可他看不见,陆云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陆云起要生产的那天早上,云驰跑来看她的时候,不经意地说起那家酒坊好象要出新酒,挂起红绸子来了。屋里的人都是一听而过,陆云起也只点点头,微笑着跟弟弟说,“姐姐跟你说过的话你都记住没有,不要一天到晚总是想着玩,你是个大孩子了,别总让我操心了,嗯。”
  陆云驰眼圈一红,点头称是,然后就乖巧地帮他姐姐整理被子,尽管屋里伺候的丫头仆妇都是陆风扬的人,可没人看见被子底下,姐弟俩紧握着的双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陆云起的阵痛越来越频繁,云驰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陆云起强忍着眼泪,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虽然弟弟只有十二岁,可现在只能指望他了,她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命运就攥在别人的手心里……好在他来了,他一定会保护好母亲,弟弟和儿子的,不晓得这一年他是怎么忍过来的,他变瘦了,还是…
  带着对老爷的无限思念与坚持,在深夜,陆云起最终生下了一个男孩,在母亲抱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只能在心里念了一声,“墨阳,”就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按规矩抱着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请求先人保佑孩子顺利成长。
  这个名字是她和老爷早就说好的,家里的大儿子叫墨染,那么如果是个儿子就希望他永远活在阳光下,所以叫墨阳。如果是个女儿,就取名叫,“丹青,”因为他们相遇是因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产婆和仆妇们帮着收拾的时候,一声起火了,让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冲到窗口去看。祠堂的火似乎瞬间就燃烧了起来,火势猛地让人无法靠近,陆风扬气急败坏也莫奈何,陆氏,陆云驰还有那个孩子都在里面祭祖,显见这会儿是救不出人来了。
  因为想要救火,家里所有的人都围在这里,想尽办法不让火势蔓延开来,直到最后那间祠堂和附近的两间厢房都烧成了一片灰烬,一切的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而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明白过来的陆风扬面色阴沉地去了陆云起的房间,面对一言不发的陆云起,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转身离去了,“你很舍得,确实是陆家的人…”
  陆云起对于这一夜的回忆笔墨似乎用的最重,甚至超过了对老爷甜蜜的回忆。也许是因为在那晚,她尽了最后的力量,让自己所爱的人自由,她写道,“那个火光明亮的夜晚,烧掉了我最后的牵挂,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云起,而是陆风轻了。”
  她没有逃走,因为她知道,对于陆老爷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只会给家人带来不幸。一夜的大火,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她的爱人带着自己最亲的家人离开这里了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毫无怨言地接受着各种,所谓上流社会淑女的教育。在那边,陆家早就放出话来,陆风轻被送到香港亲戚家中了,说是家中的老人时日无多,希望小孙女去陪伴云云。
  等到陆云起各方面都具备了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和学识之后,陆家找了一个借口,一个盛大的舞会,让所有人都见识了陆风轻的高雅妩媚,她的一举一动,衣饰妆容也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最津津乐道,且追棒的对象。
  而陆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白家,那个跟陆风轻自幼订婚的男孩儿,白允中。陆家的发达与白家人密切相关,陆家做的最主要的买卖就是稀有金属,他们拥有矿源,可冶炼的秘方却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陆风轻的婚约对于白家人而言,是让两家的关系变得更紧密,而对于陆老爷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种再紧密也会在不经意间断裂的关系,而是秘方。陆老爷的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终于生了陆风轻之后,他再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了。
  只要有了秘方,陆家人再也不需要带着一个随时会发作的紧箍咒,就为了这个,因病而亡的陆风轻必须活下去。陆云起变成了陆风轻,她带着一个叫陆风轻的面具,整整快十年。
  因为那个白家少爷坚持要读书,然后去留学,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无可拖,才勉强回来迎娶他的新娘,因为那一年,陆风轻已经快二十五岁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华用于等待,而且,陆老爷也再不能等待了。
  而在那之前,陆风轻提到了一个男孩的名字,“陆城,这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尽管我憎恶这个姓氏,可这是能让他留下的唯一方式。我不能不带他回家,那个孩子是那样的倔强和严肃,看起来和他好像,他们同样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爱,不晓得以后有没有一个女孩,能让他明白…”
  这段柔软的文字让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爷,他正皱着眉头,一字一句,用心的读着。墨色的笔迹仿佛映入了他眼底,衬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底,让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汹涌。
  “我真的要按老爷的话去做吗,一定要用那个方法吗,不,我不想,可是…”六爷念出了那随笔上的一句话,他重复地念了几遍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已经看完了,那半句匆匆写就的话,是陆云起最后的痕迹。
  “唔…”六爷长出了一口气,他放下了那本随笔,用手遮住了眼,仰头靠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姑姑…”六爷喃喃念了一句,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我轻轻叹了口气,他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醒了过来,放下手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嘲讽地笑了下,“我被带回家,原来是因为我像他…”
  我微微一怔,连想都没想就说,“那又怎么样,你注意到我,不是也因为我长得像她吗?”六爷被我的话噎得一愣,看着我不说话,我从他怀里坐直了身体,“要是你长得不像老爷,那么陆…小姐就会错过你,我要是不像陆小姐,也许你根本就不会靠近我,那样的话…”我故意做了个鬼脸,“你损失可就大了。”
  六爷闻言只低头一笑,细密地睫毛盖住了那双强悍的眼眸,显得分外柔软。他将我又搂了回去,我靠在他的肩窝上,过了会儿才听见从他胸膛里震出来的声音,“是啊,要不是这样,我的损失还真的大了。”我“噗哧”一笑。
  六爷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梁,“笑什么,笑我自以为坚强,却也还是会为了这种小事,觉得有些受伤?”六爷的话让我心里为之一甜,因为他并不介意把自己阴暗的伤口露给我看,这是意味着全然的信任。
  我微笑着闭上眼说,“我上学的时候,修女嬷嬷曾经说过一句话,再坚强的人也会受伤,可受伤之后,一定要坚强。”六爷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啪哒”一声,那本随笔从六爷的膝头上滑落了下去,顿时打破了眼前这小小的温馨。我和六爷对视了一眼,六爷放开我,坐直身体,捡起了那本随笔,轻轻掸着上面根本不曾沾到的灰尘。
  我想了想,才开口问,“那个什么金属买卖,现在…”六爷没看我,只哼了一声,过了会才低声说,“那方面的买卖大哥向来不让我们插手,可从我介入陆家的生意开始,我就知道,开矿和冶炼都是由陆家一手操办的,没什么…姓白的。”
  虽然已经猜到了,可我的心还是一凉,那陆云起呢,墨阳的亲生母亲,那个坚强温婉的女人,她在那儿,会不会…“就算大哥不让我查,我也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六爷盯着那本随笔慢慢地说了句。
  “不光是为了姑姑,”他转头看向了我,“大哥也曾经查过你们的来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点了点头,因为我和陆风轻长的很像,那也就是说我有可能是她的女儿吗?
  我三岁的时候来的徐家,之前的记忆一点也没有,父亲什么样子只听过林叔简单地描述,我爹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我娘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因为他到我家做事也不过一个月而已。
  “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六爷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我的心跳有些加快,这些年不是没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只是现实生活让自己不能多想。可现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似乎就要拨开,骨肉至亲似乎也触手可及,我不敢让自己多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个带你逃出来的下人没有跟你再说些什么吗?”六爷问了声,我摇摇头,“也许他和老爷或者二太太说过,但是没有和我提到过,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唔…”六爷一耸眉头,“不过,”我迟疑了句,六爷轻声问,“你想到什么了?”“也许墨阳知道吧,老爷留了个盒子给他,”我大致说了一下丹青之前告诉我的那番话。
  六爷点了点头,“没想到,你那个哥哥居然是半个陆家人,”墨阳英俊的脸庞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勉强笑了笑,想起了那张他留给我的小纸条,等他…
  “好了,再多的秘密也终究会有个答案的,清朗,相信我,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为了姑姑,也,为了你。”六爷站起身来对我伸出手,那只手,修长而稳定。我借力站了起来,有些担忧地说了句,“你要小心啊,大爷他…”六爷冲我一笑,“放心,我会小心的。”
  六爷把那本随笔小心翼翼的又放回了盒子里,两把钥匙也各归其位,我们还是一人一把,他拿着陆云起的,而我,则拿着老爷的。六爷问我把这个盒子藏在哪儿才安全,我想了半天,就把那个盒子大咧咧的放在了我的梳妆台上,上面随意地放了两瓶香水。
  “大隐隐于市,”我笑说,六爷笑了起来,“有道理,虽然这个不能留,但是现在也还算安全,留一阵子吧,最好能等你那个墨阳哥哥回来再说。”我点头同意。六爷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了,他亲了亲我的额头之后,就去了叶展的房间。
  我想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了叶展的了,六爷如果追查这件事,就是变相在和陆仁庆作对,叶展知道与否,都会被视为是六爷那边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知道,六爷也多个助力。
  秀娥不在她自己的房间,我就想下楼去找她,也许张嬷知道些什么,毕竟她是跟着二太太陪嫁来的贴身丫头,可怎么提起这件事呢…刚走到一半,我一脚踢到了坐在楼梯转角处的秀娥,“嘘,”她冲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拉着我坐了下来。
  一阵悠悠的钢琴声传来,我探头看去,陆青丝正坐在客厅里弹着钢琴,我有些吃惊,随即释然,她也曾受过那些小姐们的教育,会弹钢琴不足为奇。
  “清朗,她在唱些什么,那些洋词我听不懂,”秀娥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仔细听了听,果然,陆青丝若有似无的歌声飘了过来,她在唱一首英文歌,我从未听过,断断续续听到的那些歌词,不禁让我想起了老爷和陆云起,霍长远和丹青,叶展和眼前的陆青丝,还有六爷和我…
  陆青丝轻柔沙哑的嗓音一直飘荡在我耳边…
  在每个醒来的清晨说你爱我
  对我述说我们所拥有的幸福时光
  说你从现在到永远都需要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让我成为你的避风港
  告诉我你会和我分享
  一份爱,一生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说你爱我,你明白我一直是这样
  爱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无论你去哪里,请让我与你一起
  爱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残破
  “好,好的,我晓得了,清朗很好,妈,你也要保重身体,嗯,帮我问小姐好,那我挂了啊,”秀娥恋恋不舍地挂上了电话。“怎么样?她们都好吗?”我捅了捅还在发呆的秀娥。丹青说过在她治疗期间不让我和她联系,我只能通过秀娥和六爷知道一些情况。
  “啊?挺好的,我妈说,那个德国医生还真挺厉害的,不过她说的不是很清楚,我也听不太懂,反正再用不了多久,小姐就可以动手术了,等动完手术,小姐一定会好的,”秀娥虽然不懂手术的概念,但还是说得很肯定的样子,我冲她一笑,知道她是想给我信心和安慰。
  六爷早就和霍长远联系过了,丹青容颜恢复的可能性有个六七成,但做这种手术肯定是要冒生命风险的,一旦感染引起什么并发症,那后果不堪设想,丹青不是不懂,但她坚持…
  “女为悦己者容啊,命算什么…”歪在一旁沙发里正翻着琴谱的陆青丝头也不抬的哼了声,我听了别扭,秀娥更不敢接下茬,一时间屋里有些冷场。我转了头看向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绿叶成荫,正随着微风摇摆着,前些日子还是嫩嫩的翠绿,现在已经变成了深绿。
  六爷一直都在私下里追查那个秘密,他做的很巧妙,就像一个对此有所怀疑却一无所知的人会做的一样,而真正去查的那个人,却是刚刚康复没有多久的叶展。
  陆仁庆自然知道六爷在查,如果六爷不查,那就太不合他的个性了。陆仁庆面子上的功夫倒也做的十足,他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给六爷,六爷假装信了,过了些日子就作出不再去查的样子。
  不知道陆仁庆是否真的相信六爷已经不再追查了,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不知道我们都已经知晓了“陆风轻”的真正身份。所以在这件事上,他很给六爷面子,放那些消息给他,只能证明他不想和六爷翻脸。
  不论是六爷这个人,还是他的实力,都是陆仁庆不能轻易舍弃的吧。而且六爷所做的一切,都是想知道真相而非要背叛陆家,或许这也是陆仁庆容忍他追查的原因之一。
  “啪,”“哎哟,”一本琴谱丢到了我身上,吓了我一跳,“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清朗小姐?”陆青丝斜睨了我一眼,“你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我伸手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本琴谱,随口说起刚才飘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我听见了呀,去哪儿,干什么?”
  “哧,”身边的秀娥笑了出来,陆青丝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心里除了你的丹青姐姐,你的墨阳哥哥,是不是就没别的了,啊?”我瞥了她一眼,“当然不是。”陆青丝一挑眉梢,嗲声嗲气地说,“对,对,还有你的六爷…”
  我脸一热,秀娥笑得越发厉害,见我扭过头瞪她,她笑眯眯地说,“青丝小姐说,今天下午让你陪她去拿定做好的礼服,你不是也在那儿定了吗?下个星期大爷家不是要举办一场宴会,庆祝陆氏公司成立多少周年什么的,刚才都说了好几遍了,你还问去哪儿,干什么,哈哈…”
  我不好意思地冲陆青丝一笑,“刚才没听仔细,抱歉…对了,怎么不让他们送过来?”陆青丝伸了个懒腰,“这些日子净闷在家里了,我想出去走走,再说,那些用来搭配的零碎,店里更齐全,省得不合适,还要跑来跑去的。”说完,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事似的。
  “喔…”我点点头,看着沉浸在自己天地中的陆青丝,自从上次六爷答应陆青丝不用在出席那些她不想去的场合之后,陆青丝一直安稳地呆在家里,照顾叶展,弹琴,唱歌,看书,没人打扰。
  陆仁庆也没再打过电话请她过去,就是偶尔自己过来这里,也都是以兄长的身份和她聊聊天而已,似乎两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和睦的关系,从不曾掺杂了那些阴暗和伤害。所以陆青丝最近的脸色都明亮了许多,少了些娇媚,却多了些鲜活。
  陆氏公司的周年酒会,六爷他们是一定要出席的,而且还得亲自操办,这几天六爷都留在了陆家大宅没有回来。为了打压苏家的气焰,这回陆仁庆特意要大操大办,比上次的寿筵还要奢华,甚至有些贵客还是从北平和天津被邀请来的。
  因为心里一直压着那个秘密,又挂心于丹青和墨阳的安危,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定礼服什么的也都是随着陆青丝走过场而已。“其实是早上七爷说,下午要去那家礼服店的附近办事,青丝小姐才说要亲自过去取衣服的,”秀娥贴近了我耳边说了句。
  我看了秀娥一眼,做了个你怎么知道的表情,她笑得贼兮兮的,声音压的更低,“中午的时候,我亲耳听见青丝小姐给礼服店打电话说,不要送过来,她要亲自去…”
  “你们俩嘀咕些什么呢,”陆青丝回过神来,嗔了一句,秀娥赶忙坐规矩了,我摇摇头,“没事儿,那下午我们什么时候走?”陆青丝显然心情很好,她也没追究,“嗯,我想想,应该是…”
  她话未说完,大门口处传来的汽车停靠的声音,没一会儿,六爷,叶展带着洪川,石头他们走了进来。我和秀娥赶紧站起身来迎接,陆青丝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打了声招呼,“六哥,大哥那边肯放你回来了?七哥,你怎么也这么早就回来了?”
  六爷只一笑,走到我跟前,让我帮他把西装外套脱下之后才坐了下来,叶展却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靠,“今天去办事的地方离家近,六哥就说宁愿回家吃饭,不想下馆子了。”
  秀娥早就让开了地方,走到了石头的旁边,两个人在咬耳朵,叶展就坐在了她原本坐的地方,六爷坐在了我另一边,我等于被他们两个挤在了中间。陆青丝瞟了我们一眼,什么也没说,我不禁感觉有点别扭,但是现在再换到陆青丝那边去坐,又未免太刻意了。
  我不自觉地往六爷那边靠了靠,两个人的腿一下子紧紧地靠在了一起,我都能感受到六爷大腿上坚硬的肌肉。六爷却没有挪开腿,甚至他靠得我更近,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我心里甜滋滋地,低头去抚平他外套上的折痕。
  叶展却仿佛一无所觉似的又靠过来,他在我耳边假装小声地说,“我倒觉得是六哥他想你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们这都几天没见了,这得多少秋了啊。”
  我瞟了一眼叶展那张笑得很无赖却依然很俊俏的面庞,心想,他跟陆青丝还真是一对。我认真说,“应该是三天十二个小时又…”扫了一眼壁炉上的座钟,“又十八分钟,小十年了呢,”说完对张口结舌的叶展一笑。
  扭回头,不经意间与六爷的目光一碰,顿时觉得自己甜软的好像仲夏放在阳光下的冰淇淋,赶紧垂下了眼,让自己降降温,然后苦笑,发现手里的西装被自己攥得折皱更多了。
  “嗤嗤,”对面的陆青丝笑了起来,“七哥,你没戏唱了吧,”石头他们也笑,叶展瘫在沙发靠背上故作愤懑地说,“没意思,都不好玩了,还是小时候可爱,一点就着的。”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话,被你耍着玩才可爱吗。
  秀娥边笑边说,“七爷,这不能怨清朗,刚才她才被青丝小姐笑过,这会儿你再说什么,她也没反应了。”秀娥的解释让我哭笑不得,抬头对秀娥讪笑着说,“谢谢你啊,你直接说我脸皮变厚就是了。”
  屋里的人登时都放声大笑,陆青丝更是笑得花枝乱颤,那些男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她所吸引着,叶展也不例外。可那些都不是我在乎的,我只看到六爷翘起的唇角,和只属于我的温柔目光。
  “自己一个人笑什么呢?”陆青丝用手肘轻轻推了我一下,“啊,没什么,快要到了,”我伸头往外看去,再往前走不远,就是霞飞路了。“青丝,一会儿我把你们放下就去办事,最多两个小时,我再回来接你们,不要乱走,明白吗?”叶展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们一眼。
  “遵命…”陆青丝假做不耐烦地拉了个长声,我不禁有些好笑,又怕她看见,只能把头转向车外。刚开车的时候,叶展说办完事情之后请我们吃饭,陆青丝不知道有多高兴,眸子亮的都能点火了。
  到了店面,叶展放下我们就带着石头几个走了,石虎和他手下的人则守在店外保护着我俩。那家店主用上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殷勤招待着我们这两个财神爷,陆青丝因为心情好,也就任凭他舌灿莲花,马屁拍得山响。
  “哎,清朗,我再去试一下这几件啊,”陆青丝跟我说了一声就转身进了后面的试衣间,两个女仆忙跟着去伺候了。店主客气地跟我说先去看一下我的礼服修改得如何,我乐得清静,赶紧点头说请便,他这才恭敬的退下了。
  我转身坐在了窗前的小圆桌旁,一边啜饮着店主之前送来的咖啡,一边随意地翻看着那些时髦的服装样式。其实我的礼服试的很快,除了腰身肥了些,其他都好,早有裁缝拿到后面去修改。陆青丝的也没什么问题,倒是在店主名为推荐,实则煽动下,又挑选了好几件洋装,一直在试个不停。
  石虎他们就站在门外守候,隔着明亮的玻璃窗,我看见其中一个人打了个哈欠,被石虎狠狠地瞪了一眼,立刻就精神了,又站得笔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正笑着,身后一个压得有点低的声音响起,“小姐,你的礼服修改好了,要不要去试下?”
  我微微一愣,这个声音不是店主的,但是我听起来却很熟悉。扭头看去,一双仿佛含着殷勤笑意,却让我不寒而栗的眼与我撞个正着,我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猛地就想跳起来,明旺他们一直没等到的人,居然出现在我面前。
  “清朗,别动,别叫,否则…”借着我身体的遮挡,他微微掀了掀怀中抱着的礼服,一只乌黑的枪管露了出来,一时间,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倒流。“哼,你不想里面那个女人出事吧,”他面带笑容地跟我说,从窗外看来,石虎他们只会以为是这家店的裁缝在和我说礼服的事情。
  我的心跳忽快忽慢,里面的陆青丝没有带任何防身武器,今天守着我们的偏偏是石虎,他又不认得这个人…“好了,你装作要去试衣服的样子,乖乖跟我来,否则…”他一边假做展示礼服,一边语出威胁。
  我真的很害怕,可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恐惧,耳中都是自己心跳的“砰砰”声,可我依然能听到自己镇定地声音,“大少爷,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哼,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徐墨染微笑着说,他的神色有些诡异,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他眼睛折射着异样的光亮,鼻翼不停地翕张着。我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窗外,石虎的手下出于礼貌都背对着我们站着,而原本不时扫一眼屋里的石虎,却恰好在和其中一个人低头讲话。
  “别看外面!”徐墨染低促地说了一句,“云清朗,你有多聪明我知道,别想做什么眼色动作,要是不想里面的那个女人为你陪葬,你就赶紧跟我走,别再拖时间了!”他边说边抬了抬握枪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哆嗦,我真怕他一不小心搂扳机再走了火。
  我立刻站起了身,见我听话地站了起来,他原本青白的面色染上了一丝潮红,显然因为阴谋得逞而感到兴奋,“对,就是这样走过来,别动歪脑筋,乖乖听话才对。”
  看他得意的样子,我忍不住说了句,“动歪脑筋的又不是我,如果你现在就消失的话,我保证会更听话。”徐墨染脸色一僵,眼睑飞快地抽动了两下,突然又笑了,“听说你找了个大靠山,是那个男人把你纵容的如此伶牙俐齿?跟以前可大不相同啊,”说完脸色一变,“少废话,走!”
  陆青丝最少得拿了三四件洋装进去试穿,估计没有半个小时是根本不可能出来的,而且就算她身手再好,血肉之躯总比不过一把枪吧。如果我大喊大叫,要么徐墨染给我一枪,大家同归于尽,要么以我为人质,去要挟石虎他们。
  我知道石虎他们会不惜性命来保护我,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徐墨染只是威胁我跟着他走,那就意味着他暂时不会要我的命,拖得时间越长,对我就越有利。我虽然知道他被日本人带走了,但是我现在不能说,万一让我说中了,他狗急跳墙呢?我暗暗下了决心,如果真的被带去给日本人,那我宁可…
  脑海里疯狂地转着各种念头,我近乎在电光火石之间权衡了利弊,徐墨染示意我加快速度,走到他前面去。石虎回头看了屋里一眼,正好看到我站起来往里走,他歪头看了一眼恭敬站在我身侧的徐墨染,又看向我。
  徐墨染手中的枪毫不留情的压在了我的腰际,隔着薄薄的衣料,坚硬冰凉的枪管让我汗毛直竖。我冲石虎笑了笑,又指了指徐墨染手中的礼服,他咧嘴一笑,显然以为我要去试衣服,就又转回了头去。
  “快!”眼瞅着走到了被帘幕遮挡的裁缝室门口,徐墨染忍不住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撞进了屋里。“啊…”眼前的情况让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两个裁缝和店铺老板都人事不知的倒在地上。
  我下意识地想要弯身去摸他们的呼吸,徐墨染狠狠地扯了我一把,他已经把那件礼服丢在了地上,他抓起放在桌上的西服,迅速穿好,枪也放入了怀里。“赶紧跟我走!”“你把他们怎么了?!”我低喊了一声,尽管手臂被他拧得生疼,我还是和他别着劲。
  徐墨染有些困难的拽着我往外走,见我不停地挣扎,他大怒,手高高扬起,显然想给我一巴掌。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巴掌并没有打下来,他粗喘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大小姐,他们只是被迷药迷倒了而已,可以走了吗?”
  我一愣,徐墨染已经一把扯了我出门,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了礼服店老板的手,“嗯…”老板的手条件反射的动了下,我顿时觉得安心了许多,任凭徐墨染把我拉了出去。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徐墨染默不作声地抓着我的手肘就往外走,原本想着他一定会走礼服店的后门,那边自然也有石虎的人在守着。
  可没想到,这家礼服店的老板还开了个绸缎行,两家店前后相连,路上碰到店里的人,也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可看到我穿着打扮,那些帮工也不敢上来阻拦。
  徐墨染熟门熟路地拐了个弯,一掀帘子,我们已经站在了绸缎行的柜台跟前了,店里客人不多,也只是随意扫了我们一眼,又自顾自的选看着布料。
  一个掌柜样子的人有些吃惊的迎了过来,“啊,胡先生,我听伙计说小柱带着您去后面找我们老板的谈生意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小柱呢,呃...这位小姐是您朋友?”掌柜礼貌地对我弯了弯身,他对我的出现感自然到疑惑,但问的很技巧。
  徐墨染一笑,“去过了,你们老板正在招待陆家的贵客,我没敢打扰,你们那个小学徒被留在那了,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回头我再来。”他到底也说我是谁,那个掌柜的虽然疑惑,也不敢多问,只笑说,“喔,这样啊…”
  不等他说完,徐墨染嘴里又客气了几句,就拉着我出门而去。徐大少爷走得飞快,我被他带的几乎一路小跑,“哎哟,”我突然被路上一块突起拌了个趔趄。
  徐墨染被我扯得身子一歪,脸色变得难看,他假装扶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你老老实实跟我走,想弄点动静出来惹人注意吗?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我喘着粗气瞪着他,脚趾因为踢到石头而生疼,我悄悄地在鞋子里活动着大脚趾。心说要不是你走这么快,我怎么会…“清朗?!”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激动。
  那熟悉的声音令我心里一热接着一寒,我最好的朋友,居然在最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了我面前。徐墨染手一紧,手指深深地陷入了我的手臂里,可我顾不得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轻灵的身影从街对面跑了过来。
  “清朗,呼,呼…真的是你…”洁远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站住,一只手插在腰上,努力地平顺着呼吸。不等我说话,她又笑说,“刚才你从绸缎庄出来,我看着就像你,可你们走得好快,我从茶楼上一路追过来,总算追上了,呼…”
  我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笑还是冷漠相对才好,徐墨染都快把我的手臂捏断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另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怀里,他的那把枪就别在那里。
  “清朗,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我好想你,还有萍,她也是…”洁远伸出手抓住了我一只手,眼睛水润起来,她的手心热哄哄的,可见刚才她跑得有多着急。我眼底也是一热,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我也很想你们。”
  洁远闻言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一点也不淑女,却让人温暖不已,“我有太多的话要和你说了,对了,先说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和谁在喝茶吗?是…”
  “清朗,我们该走了,时间不多了,”徐墨染打断了洁远的话,他对我们微笑着,手却越发的用力。洁远一怔,方才可能是因为见到我太激动,所以没太注意徐墨染,这会儿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墨染,然后对他笑说,“真不好意思,我太久没见到清朗了,所以一时忘了礼貌,还请您不要介意,”说完她优雅地行了个礼。
  徐墨染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小姐太客气了,”看洁远还要说话,我生怕她自我介绍说姓霍就糟了,大太太已然知道丹青的事了,没有理由徐墨染会不知道。
  我赶紧揽过话头,“曲宁,我今天真的有急事,不能跟你多说了,改天我再去找你细聊,帮我给李萍带好,顺便问你大姐好。” 我在心里祈祷着洁远能够明白我胡说八道的用意,
  曲宁是霍老太太的闺名,方萍让我改了姓,霍先生被我改了性别。我边说边用力地捏了一下洁远的手,她的出现太让我意外了,但是如果她能明白,不管她去通知霍先生还是六爷,这都是我现在能抓到的唯一机会。
  从徐墨染潜进来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分钟,石虎和陆青丝应该还没有发现我的失踪。洁远听了我的话之后表情也没变,只眨了眨眼,然后有些无奈地一耸肩,“喔,这样啊,那好吧,既然你有急事,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又有些好奇似的问,“这位先生是?你朋友?我怎么没见过。”
  “他…”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刺激到徐大少爷,“我是清朗一个远房表哥,鄙姓黄,曲小姐,今天有事先告辞了,”徐墨染急匆匆地说了一句,然后笑看着我,“清朗?”
  姓黄?我在心里苦笑,徐大少爷也不算笨嘛,知道用自己老娘的姓氏来顶缸,“曲宁,那我先走了,回头见。”“好,回头见,黄先生,再见了,”洁远笑眯眯地冲我们挥着手,我也不敢回头去看。
  走了一段,徐墨染回头看了一眼,“哼,还在那儿挥手呢,看来你这朋友跟你关系不错啊,长得也很漂亮,”我没理他,心里却稍稍松了口气,洁远果然聪明,没有掉头就跑,不然徐墨染一定会觉得不对劲的。
  心里多少安慰了些,我假做刚才扭伤了脚,拖着步伐走,徐墨染也没了法子,路上还有其他路人,他也不敢太过分。“哎,你干什么?!”他突然把我抱了起来,我忍不住大叫出来,一边挣扎,“你闭嘴,别乱动!”他恶狠狠地看着我,眼珠亮得瘆人,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抱着我往一条偏僻的里弄跑去,细窄的里弄里没有人经过,阳光也照不进来,有些阴暗,一片安静里,只听见徐墨染如同风箱一样的呼吸声。
  我原本感叹徐大少爷的体质真差,估计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又不是很重,这才跑了这几步路呀,他竟然喘息的这么厉害。六爷不用说,七爷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谈笑自如地与敌周旋良久…
  想到叶展,我突然反应了过来,一直觉得徐墨染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这会儿被他抱的这么近,味道越发明显。这个味道我曾在叶展的身上闻到过,那是大烟膏的味道。
  “你抽大烟?你疯了…”我低声说了一句,徐墨染好像突然腿软了,抱着我趔趄了一下,人一下子靠在了巷子口,“嘶…”我吸了口气,额头在粗糙的灰石砖墙上蹭了一下,只觉得脑门上一片火热。
  “呼,呼…”徐墨染剧烈地呼吸着,他歪歪斜斜的抱着我,一边伸头出去往外张望,“车呢,在哪儿呢…不是说好了…该死的混蛋…”我听他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发觉自己的手臂正好压在那把枪上。
  正想着要不要趁他注意力都放在外面,从他怀里悄悄地把枪摸出来然后丢上房,这个威胁一去,那就好办了。一咬牙,我慢慢伸出手去,“咔咔,”几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突然传入耳中,我一怔,向后望去,一个黑影冲了上来。
  徐墨染这个时候也发觉了,他猛地回过身来,“啪,”的一声,“啊!”徐墨染惨叫着摔了出去,他的手还没放松,我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正感到头晕眼花,一只大手将我扯了起来,推倒一边,然后就是徐墨染不绝于耳的痛叫声。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居然敢打清朗的主意!你害的人还不够吗!”那个人边打边骂,我想不出来墨阳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可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手摸着脑门,一边尖叫,“墨阳,小心,他有枪…”
  话刚出口,墨阳已经停了手,徐墨染抹了一把鼻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握着枪的手一直在抖,却死死地指着墨阳的额头,他竟然笑得很开心,“徐墨阳,往后退!退!”
  墨阳缓缓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挡在了我身前。徐墨染一手撑着墙站了起来,手里的枪一直指着我们。他用力的喘息着,嘴角被墨阳打的裂开了口子,可他依然在笑,又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
  “徐墨阳,你肯回来了,怎么,吞掉我的家业还不够,还想要我的命吗?可现在呢,你落在我手里了,我有枪!看清楚!”他边说边晃了一下手枪,“刚才骂的很痛快是吧,现在还想骂吗,还有什么想说的,赶快说,不然你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墨阳背脊挺直,他冷冷地说了句,“跟你这种禽兽没什么好说的,”,“我是禽兽?”徐墨染一笑,突然歪头看了我一眼,那笑容让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盯着墨阳一字一句的说,“我再禽兽,也没喜欢上自己的亲妹妹不是吗?”
  我无声地倒抽了口气,他说什么?!亲妹妹…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墨阳僵直的背脊,可他什么话也没说,“墨阳...”我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声音破碎,墨阳轻颤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见对面的徐墨染笑得又得意又解气又不屑,“我妈说得没错,你果然一直就喜欢清朗…”
  “这都是真的吗……”一个极细的声音让我迅速转过头去,脸色苍白的洁远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看到洁远我第一反应是让她赶紧跑,不是说让她去叫人,她怎么…转而我就明白了过来,方才她说和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在一起喝茶,那个人应该就是墨阳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肩背挺直的墨阳,他并没有转头去看洁远,只低声说,“洁远,你怎么跟过来了,这儿危险,快离开这里,听话。”洁远的眼睛因墨阳的这句话一亮,人却反而更靠近了我们一步。
  “哼哼,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歪靠在墙上的徐墨染突然粗喘着笑了两声,他用肩膀顶着墙站了起来,身子一晃,手里的枪也指向他处。墨阳下意识地往前扑了一下,“别动!”徐墨染低喊了一声,枪口摇晃间却对准了我,墨阳立刻僵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动。
  “清朗,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刚才你跟这小丫头是话里有话,警告她了吧,”徐墨染笑得很不在意,并不像我想的,因为被我们坏了计划而恼羞成怒。见我不说话,他冲我一努嘴,“你过来。”
  墨阳双拳紧握,“跟你有仇的是我,你把清朗绑出来不也就是为了引我出来吗?我人就在这儿,有本事你冲我来啊!你永远都是个躲在阴暗处的卑鄙小人。”
  面对墨阳的怒气,徐墨染只冷笑了一下,“你不用激我,我亲爱的弟弟,”他把弟弟两个字说得好像从牙缝中磨出来的一样,不高却刺耳。
  “你不是从前的你,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咱们俩相处二十几年,我
  自以为看透了你,结果我错了,你的心狠手辣真是我没想到的,“说到这儿,他一咧嘴,“幸好,你也没看透了我,我没你想象的那么笨,不是吗?清朗,过来!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看着徐墨染狰狞起来的脸色,我一时间也没了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地
  朝他走了过去。“清朗…”经过墨阳身边时,他轻轻叫了我一声,我抬头去看,时隔半年,我和墨阳的目光再次相遇。
  墨阳的脸庞清瘦了少许,脸上的线条越发明晰,不再阳光,却有了一种成熟的男人味道,只有那双眼眸依旧是乌亮深邃。他的神色复杂,我唯一读得懂的就是担忧,见我看着他,他微微一笑,示意我不要害怕。
  想到方才徐墨染说的那番话,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墨阳对于我而言,就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保护着我。我也一直拿他当哥哥看,甚至很羡慕丹青可以名正言顺,亲亲热热地叫他一声哥,可没想过真会有这一天…
  “很舍不得吗?”徐墨染不怀好意地哼了声,洁远抽气的声音大的象风箱,墨阳面色一暗,却只看着我的反应。以我对墨阳的了解,显然他有些事情并不想让我知道。
  可现在不是探寻秘密的时机,不论墨阳是不是我的亲哥哥,我都不想让他受伤害。我回了墨阳一笑,表示根本不在乎徐墨染说什么,我只相信他,墨阳的神色一松。
  “啊唷,”我刚靠近徐墨染就被他一把抓了过去挡在身前,他粗重的呼吸就喷在我耳边,我忍不住歪了下头。“你哥哥对你可真好,清朗,你都不知道真相吧,要不要我告诉你呢…”徐墨染嗤嗤地笑着,墨阳低吼了声,“徐墨染!”
  看着墨阳近乎凶狠的表情,徐墨染笑得越发恣意,在弄堂外面突然响了一阵响动,好像是脚步声,还有车轮轴距转动时的“吱呀”声,越来越近。徐墨染立刻止住了笑,然后就听见一个有些粗糙的声音响起,“奇怪,刚才好像听到这儿有动静,难道是我听错了?”
  所有人都没开口,彼此不错眼珠的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徐墨染突然抬手用枪指住了我的头,低声说,“徐墨阳,别动什么歪脑筋,不然…”他用枪在我太阳穴上转了转,我甚至能感觉到那黑洞洞的枪口陷入了皮肉中,一滴冷汗顿时从额头顺着眉毛滑入了我眼里,咸涩的让我忍不住挤了挤眼。
  “走!”徐墨染扯着我往后退着,泪眼模糊中,墨阳焦急又不敢妄动的样子一闪而过,我已经被徐墨染拉了出去。弄堂口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个子不高,车夫打扮的男人,他正东张西望着,听到动静立刻回身,“哎哟,枪…哎…”他被吓得倒退了两步,“这位先生,你,你这是…”
  “少废话!”徐墨染不耐烦对他一甩头,“你怎么来晚了?!不是让你在这儿等吗?!”那个车夫哆嗦着说,“先生,我,我没来晚啊,您不是说,说是在静堂里等着您吗…”
  徐墨染一愣,我感觉他身子转了下,可能是在往后看。那个车夫解了我的疑惑,他嗫嚅着说,“先生,这是静安里,这两个里弄挨着。我刚才听见有动静,才过来看的…”
  “行了,你过来,拉上你的车!”徐墨染打断了他的话,四周看了看,然后故意用力勒了我一下,“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别乱动啊,不然我不客气!”徐墨染扬声喊了一句,我知道他是故意让弄堂里的墨阳听到,以阻止他轻举妄动。
  那个车夫磕磕绊绊地拉了车子过来,到了跟前一抬头,正好看见徐墨染的枪指着他,他吓得一个踉跄,头上戴的帽子掉了下来,一张朴实的脸立刻露了出来,我轻轻地吸了口气,是他…
  那个倔犟小子的父亲,上次就是他送丹青和张嬷回来的,没想到这回又鬼使神差地被徐墨染雇佣了来,看来他跟徐家人还真有缘呢,虽然是孽缘,我在心里苦笑。
  他慌乱地捡起了帽子,显然又怕徐墨染一怒之下开枪要了他小命,就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徐墨染的脸色,眼光一转,与我碰个正着,他很明显的一愣,微微张大了嘴。我心里打了个突,知道他也认出我来了,上次闹的动静那么大,他不可能没有印象。
  徐墨染冷斥了一声,“你,赶紧把车篷子弄起来,好让我们上车,一双贼眼乱看什么!”我一怔,看来他误会了,以为这车夫只是看我的容貌看楞住了。还好,那车夫立刻低下了头,“是,是,对不住,”说完,他把车子拉到了我们跟前,竖起了车篷子,但再没抬头看我。
  我以为徐墨染要带着我上车,没想到他只是弄出了一些声音,如果弄堂里的人不出来看,一定以为是我们在上车。他压低了声音对车夫说,“一会儿我让你走,你就立刻拉着车子跑,但是不能快到让人发觉你车上没坐人,听明白了吗?”车夫赶紧点头,徐墨染一笑,“别坏我的事,不然…”那车夫更是鸡啄米般的点头。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徐墨染,看来他说的对,我们谁也不曾看透过他,一直以为他是个只会吃喝玩乐,而没什么头脑算计的大少爷。他回头大声喊道,“徐墨阳,你要追出来也随便你,只是别让我看见你,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念旧情,拿你妹子开刀!”趁这会儿功夫,那个车夫迅速偏头对我做了个眼色,我顿时安心了不少。
  上次他送丹青回来,虽然被吓得够呛,但我还是很感激他,给了他足够多的钱,又求了六爷,让他的儿子在这里可以长久工作下去。虽然那个倔犟小子拒绝了,可他感激涕零的样子,我一直不曾忘记。那时候石头还笑说你对个拉车的也那么客气,我只一笑而过,说是礼貌而已。
  虽然石头他们认为这种礼貌纯属浪费,可我一直记得二太太说过的,做人其实不难,不过八个字而已,“与人为善,难得糊涂。”原来年纪小,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尽量做,但今时此刻,我真的明白了这其中的意义。
  徐墨染喊完这句话后,就对车夫大叫了一声,“还不快走!”车夫立刻拉着车子奋力往前跑,他自己却拉着我闪到旁边的一堵断墙的背后蹲了下来。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枪抵在我的腰部,手紧紧捂在我嘴上,然后安静地等待着。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但又仿佛过了很久,墨阳从里面冲了出来,这时候黄包车已经跑了小路的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洁远,快去找你哥哥,让他派兵找,那边拐过去不远就有岔口了,我得赶紧追上去,到时再联系!”
  说完墨阳就要追过去,洁远扯了他一下,尖声叫,“墨阳,他有枪!你千万小心!”说完松开了手,看着墨阳,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墨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点了下头,只说了句,“谢谢你,”然后拔腿就跑,追着那辆黄包车而去。
  站在原地的洁呜咽了一声,一抹脸,毅然转身往里弄里冲,她的身影一消失,徐墨染就在我耳边轻声问,“你这个朋友的哥哥是谁?不是陆城吧,听说陆青丝风华绝代,应该不是这么个青涩模样…”他话未说完,突然洁远的惊叫声隐约传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就想跳起来,被徐墨染一把按住了。
  没等我挣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石虎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霍小姐,你说的那个徐大少带着清朗小姐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心里一喜,徐墨染的手突然发力,把我紧紧地按在了身下。
  “就,就是那边,墨阳追过去了,”洁远气喘吁吁地答道,“汪全,赵明国,你们几个跟我去追,刘生,你保护霍小姐去找青丝小姐,通知咱们的人赶紧出来,”石虎大声喊道,“狗日的,让老子逮到他,先敲折他两条狗腿!走!”
  我感觉到徐墨染不自禁地打了哆嗦,如果不是时间不对,我几乎想出来。就听着石虎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那个刘生恭敬地说了句,“霍小姐,您赶紧跟我来吧,青丝小姐还在等着呢,她也快气疯了。”
  “好,我也要给我哥哥打电话,再加上你们的人,一定找得到清朗的,她一定会没事的,对吧,他们都会没事的…”洁远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眼圈顿时热了起来,洁远…
  “当然,请,”那个刘生毫不犹豫地说了句,然后脚步声响,外面慢慢地安静了起来。我这才觉得被徐墨染捂得有些憋气,挣扎了两下,他不动,我一张嘴,“哎哟,”他痛叫了一声,甩开了手,我顺势推了他一把,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徐墨染的脸色越发的不好,可能太多的计划外出现,让他越来越不安。他活动了一下被我咬疼的手,狠狠地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时间紧迫,他顾不得修理我,只一把拉了我起来,“跟我走!”说完拉着我往路的另一头走去。走了一会儿,我趁他不注意,把刚才被他压在身下时摘下的耳环,偷偷扔了一个在地上。
  因为那个车夫,还有墨阳,石虎他们的出现,让我心里多少踏实了些,一边走,一边想着该怎么拖延时间。也不知道徐墨染要带我去哪里,见什么人,还是想要先把我拘禁起来,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可如果他带我去见那些日本人,那我…
  上海我虽然来了有些日子了,但很多地方我还是不认识,显然徐墨染还不如我,他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张望着,寻找着路线。我暗自琢磨,如果不是墨阳的出现,那么那辆车应该是他雇来拉着我们去某地的,而不是被徐大少的灵机一动用来做饵的。
  那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知道徐墨染要去哪里了?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那个车夫应该会被墨阳和石虎他们追到,然后告诉他们我们的去处。我扫了一眼走得很快又有些犹豫的徐墨染,忍不住开始担心,这位徐大少爷不会迷路吧,如果因为这样而没被找到的话,我可真是冤死了。可我又不能跟他说,您到底要去哪儿,兴许我认识,要不我带你去…
  “应该是这里吧…”徐墨染叨咕了一句,我四处看看,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我来过,什么时候呢…“就是那里!”徐墨染叫了一声,我顺着他目光看去,一座石桥出现在眼前,夕阳西落,晚霞泛彩,染得这座石桥别有一番味道。
  我忍不住笑了,果然熟悉,第一次与六爷交心的那个夜晚,就是在这座石桥上,只不过那时天色已晚,又是冬天,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我记得那个车夫的儿子就是在一旁的小街里被石虎抓到的,因为他想偷钱,六爷还说…
  “你笑什么?”徐墨染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我抬头看去,他皱了眉头,显然对我身为一个人质,居然还有心情笑而感到不可思议。“你以为他们肯定会找到你吗?”他冷笑了一声,然后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低头与我对视,“这么有自信?你就不怕我…”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好像有人过来,他反手扯了我往桥下走去,这座桥不算很高,一大两小,三个桥洞,也许是水位下降的关系,桥洞里并没有水流经过。
  桥下面就是一段废弃的堤坝,上面长满了野草,但可以让人通过,再看过去我就只能看见江水了,不远处就是大码头,这会儿有很多船只正在装载卸货,码头上人声鼎沸,可没人会注意这个已经荒废的地方。
  在下桥之前,我悄悄丢下了第二个耳环,然后就被徐墨染拉扯着走到了一个桥洞里。“靠边坐好,”他一把把我推到一边,盯着我坐下,然后自己也靠在另一边坐下了。
  他的呼吸又开始急促,一手拿着枪,另一只手颤抖地伸到怀里去掏摸着什么。我两手抱膝,以一种最不会激怒他的方式坐好,看着他摸出了一个小盒子,单手抠了半天也没打开。
  “啪”的一声,那个盒子丢到了我跟前,“打开它,”徐墨染低促地说了一句,我慢慢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盒子,一个很普通的锡制圆盒。我隐约猜到了里面是什么,看着徐墨染不时地抽搐一下,手指也不自然的不停弯曲着。
  “打开啊!”他突然大喊了一声,我吓了一跳,看着他赤红的眼,我抖着手抠了好几下,才把盒子打开,一股冲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盒子丢出了桥洞。
  徐墨染狼也似的扑了过去,拣起了那个盒子,枪虽抖,但还是指着我,我闭上了眼,不想去看他吞食大烟的丑态,可那股味道,还是弄得我一阵阵的恶心。
  “哼,这可是个好东西,人生在世,就要及时行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徐墨染呻吟着说了一句。“这个不是好东西,你还是戒了的好,”我忍不住张开眼,徐墨染漠然地看着我,却不再说话。
  这种无声的压抑让我很不自在,我想都没想就说了句,“你为什么来上海?”话刚出口我就知道不对,徐墨染的脸色顿时又狰狞了起来,“哼,为什么?问你的墨阳哥哥去啊,要不是他用手段,毁了我的一切,你以为我想来吗?”我大概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丹青曾暗示过,墨阳这次回老家是为了报复。
  我皱眉说,“要不是你们先找土匪想要害他,墨阳才不会这么做…”“哼哼…”徐墨染一声冷笑打断了我,“没错,土匪是我找的,不过,如果不是那样,恐怕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一文不名了。”
  见我不解其意,他脸上有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徐广隶,算你狠,你什么都留给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那我呢,我算什么,所以你注定得死…”
  听他提到老爷的名字让我一怔,可最后那句注定得死却让我汗毛直竖,这是什么意思。“算了,我懒得跟你说这些,只要把你交给那些人,我自然就有足够的金钱再作一搏了,到时候,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徐墨染贪婪又冷漠地笑了起来。
  那些人是谁?没等我张口问,桥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声音,徐墨染猛地跳起身来,扑到我跟前,一手勒住我的脖子,一手拿枪指着我的头。
  我只觉得自己开始浑身冒汗,也弄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清朗,你是不是在下面?”六爷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徐墨染手臂愈加用力。
  “徐先生,我们谈谈好吗,我既然找来了,你就别想轻易脱身,不如平心静气地谈谈条件如何?”六爷的声音很稳定,不急不缓,可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风暴来临之前的平静。
  “怎么可能这么快…”徐墨染喃喃地说着,他不知道那个车夫认识我,更想不到六爷在上海手眼通天的能力,我想那些骗他来绑架我的人,一定没有跟他实说六爷的势力和背景。如果能成功最好,不成也不过就是一个弃卒而已,他之所以被选中,可能就是因为他和我们的特殊关系吧。
  “徐先生,我想我们还是文明一点的好,你说呢?”六爷在桥上悠悠地说了一句,但其中的威胁,徐墨染也不会听不懂。“咕嘟”一声,徐墨染咽口水的声音很响,响到我都觉着有回音。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你是谁?”短短三个字,难掩惊慌,我甚至开始可怜起他来了。
  “陆城,”两个字,于徐墨染等于利矛,于我而言却如坚盾,我情不自禁地放松了许多。“原来是陆先生,久闻大名了,”徐墨染故作镇定地说了一句,“好说,清朗,你还好吗?”六爷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偏头看了一眼徐墨染,他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眼珠转个不停,见我看他,他瞪了我一眼,“她还好,就是有些害怕,哈哈,”“我想听清朗自己说,”六爷没有理睬他的虚张声势。徐墨染笑声一滞,有些愤恨地压低声音说,“别乱说话,嗯?!”我点了点头。
  “我还好,就是有些害怕,”我几乎原样重复了徐墨染的话,“是吗?为什么害怕?”六爷好像在和我聊天一样轻松问道,徐墨染显然被他这种口气激怒了,他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恶狠狠地说,“告诉他,你为什么害怕,”边说边把枪用力地往我头上顶了顶。
  “六爷,他拿枪的手一直在哆嗦,我怕走了火,所以很害怕,”我清晰而大声地说到,徐墨染愣住了。“哈哈…”一声憋不住地笑声传了来,我嘴角一弯,叶展也在上面。
  “你居然敢…”徐墨染目眦欲裂,可这会儿他再疯狂也不敢对我随便下手,我微笑了下。自从听到了六爷的声音,知道他就在我旁边,不要说只是一个徐墨染,我甚至敢挑战全世界。
  “姓陆的,既然想谈你就下来啊,在上面充什么英雄…”徐墨染因为紧张羞恼恐惧而变得有些疯狂,没等他嚷嚷完,“呼”的一声,一个黑影顿时落在了桥洞的外面,徐墨染吓了一跳,带着我后退了一步。我张大了眼,就看着六爷带着淡淡笑容往前走了两步,“没问题。”
  “别过来!”徐墨染嘶吼了一声,六爷站住了脚。他居然从上面直接就跳了下来,我眼睛眨了又眨,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就算这桥不高,也有四五米吧。再说我都告诉他,徐墨染手里有枪,他就不怕…
  “清朗,别怕,”六爷对我温和地说了句,我同时脱口而出,“你就这么跳下来了,摔到了怎么办?!”六爷愣了下,徐墨染一直粗重的呼吸也停顿了一下,六爷突然破颜一笑,“我知道了,以后注意啊。”
  “呃…好…”我嗫嚅着说了句,脸一定红的不象话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去说这些话,我发誓我听到了叶展的贼笑声,可恶。但是那声音已经不在桥上了,而就在左近,他什么时候下来的…
  “够了,你们要打情骂俏还是换个地方的好!”徐墨染呸了一声,顶在我太阳穴上的枪越发的用力,我想最后就算他不开枪,那里大概也会被他钻出个窟窿来。六爷自然看见了,但他神色不变,直说,“好呀,我也想带着清朗走,这样吧,你放了清朗,我放了你,如何?”
  “哼,你当我是傻子吗?”徐墨染不屑地哼了声,“六爷从不说谎,而且你就算把我交给那些人,你以为他们会给你钱,让你走吗?”我飞快地说了句,一来让徐墨染来不及阻止,二来让六爷知道一些他可能还不知道的。
  “你闭嘴!”徐墨染大吼了一声,我自然乖乖闭嘴,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六爷眉梢一扬,“如果清朗说的是真的,没有我的保护,你恐怕连上海都离不开了,而且如果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干的,他们答应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两倍,我想你应该明白了吧,可如果你还有别的想法的话…”
  六爷话音一落,他身后忽的一下就站上了人,叶展笑眯眯地转着一把匕首,他笑说了句,“这手是够抖的。”洪川,石虎,明旺都面色不善地带着手下的人包围了这里。我吃惊的张大了眼,估计徐墨染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突然明白方才六爷跟徐墨染故作不经意谈话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偷偷地潜了进来。
  “你…你…”徐墨染的手臂抖动的更加厉害了,威胁和利诱都摆在了他面前。“如何?”六爷盯着他问,“好吧,说话算话,呼…你让他们都离开,你也是,我再放手,”徐墨染咬牙说,“唔,可以,”六爷一点头,手一挥,身后的人立刻退开了,叶展对我挤了下了眼,也转身离开了。
  六爷往后退了出去,徐墨染的剧烈的心跳我都能感受到,他原本就贪生怕死。他为了钱可以冒险绑架我,自然也不会轻易放弃六爷那个双倍的许诺,更何况,他已经没得选择了。他小心地推着我往外走去,我依然挡在他身前,六爷就站在外面右侧,其他人则站在稍远的地方。
  到了桥洞口,看见那些人,徐墨染最后一点挣扎的心思也没有了,他缓缓地移开了枪口,一直扯着我脖颈的手臂也垂了下去。六爷朝我们缓步走了过来,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突然觉得一阵腿软,但仍然坚持着,心想就是软也软到六爷怀里,绝不再碰徐大少半点。
  就在六爷离我们还有五六步距离的时候,桥上突然传来一声疾呼,“小心!”竟然是墨阳的声音,然后我就看见六爷脸色一变,他身子一歪,“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到了我们旁边的桥壁上,冒起了一阵烟雾。
  “六哥!”“六爷!”“哪儿开的枪!!”“看,那边有条船!有人跳水了!”“大家小心!”一片混乱中,我正要冲到六爷那儿去,恍若惊弓之鸟的徐墨染,也许是被这颗不知道射向谁的子弹刺激到了,或是因为墨阳突然出现的声音,他突然狂喊了一句,“你们都骗我!!”然后举枪就乱打。
  六爷因为躲避子弹而半跪在地上,他正要起身,一颗子弹就打在了他旁边的地面上。我大惊失色,脑中轰的一声响,下意识地回身去抢徐墨染手中的枪。“清朗不要!!”“啪!”的一声,我只觉得手掌猛地象被按在了火炭上,徐墨染用力一甩,我重重地撞到了一旁的墙壁上,眼前一片黑暗,只听到六爷狂喊,“清朗!!!”
  “唔…”一阵痛彻心肺地疼痛让我惊醒了过来,努力想睁开眼,却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被阻断的光亮又刺眼又让人无法看清楚。我用力的眨着眼,眼前的一切渐渐地清晰了起来,熟悉的景物让我明白,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虽然一想事情头就痛,我还是回忆起了之前的那些事情,看来我晕倒有一阵子了,不晓得事情变成什么样了,六爷没受伤吧,墨阳呢?还有那个胡乱开枪的徐墨染…想到这儿,头更疼了,我下意识的抬手去摸头上的伤。
  “哎哟,”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可疼的不是我的头,而是我的手。我把手送到口边,想轻轻吹凉下,缓解一下那热辣辣的疼痛,可举到眼前的左手,却让我怀疑我是不是还在梦中,没有醒来,可如果在梦中为什么会感觉到痛呢。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木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咔啦”一声轻响,有人打开了我的门,我赶紧放下了手,闭上眼作昏睡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只能这么做。
  一股熟悉的感觉靠近了我,听声音好像是半跪在了我的床边,他轻轻地把我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低头,然后一抹温热缓缓地浸润了我手上的纱布…
  我悄悄睁开眼,看着六爷乌黑的头发,他正埋头在我的手上,一动不动。他身上的气息让我心碎,我掉转了目光,看向雪白的天花板,任凭六爷的泪水烫疼了我的断指……
  情浓
  小指上残破的伤口已经开始收口了,虽然换药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样狰狞,但是我已经学会接受了。时间是最好的抚慰,习惯则是潜移默化的良药,两个星期过后,我已经习惯于这段残缺带来的一切影响。
  不能再自如的弹琴,吹箫,可看着秀娥的泪眼汪汪,我只能笑着安慰她,本来弹琴就是个半不倒儿的水平,徒惹人耻笑,箫则是好久没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我一直坚定地对所有人说,除了少了这一小截有碍观瞻,其他的根本就没影响。不是不害怕,不是不甘心,不是不想哭,只是六爷那天的眼泪让我再也无法哭出来。人人都说女人的眼泪会让男人软化,那么男人的泪水就会让女人坚强,这是当六爷的泪水浸透了我伤口时,我唯一的感觉。
  也许那个时候六爷知道我醒了,但他依然没有抬头,只是无声地流泪,在那个残缺的夜晚,他放任了自己的软弱,却彻底地安慰了我…“嘶,”我忍不住抽了口凉气,“哎,孙医生,您可轻着点…”一旁地秀娥赶紧说了句,嗓门有点大,她扶着我的手,朝伤口轻轻吹着,希望能够帮我缓解疼痛。
  孙博易好笑地扫了她一眼,“秀娥丫头,去帮我换盆热水来,好吗?”“好嘞,”秀娥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手腕平放在脉枕上,这才端起盆快步走了出去。孙博易对我一笑,我明白他是故意把秀娥打发出去,要不然每次换药的时候,秀娥都是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好像都疼在了她身上。
  “你们的感情还真是好,”孙博易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点点头,“是啊,她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从没分开过。”“嗯,青梅竹马啊,”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剥离着我手指伤处的旧药。
  伤口处火烧火燎地疼着,伤了手指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不大的伤口竟然会带来那么多疼痛。我知道孙博易故意跟我聊天也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因此尽力配合,“我们是青梅青梅。”
  “哈哈,”孙博易笑了出来,抬眼看了我一眼,“云小姐,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叫我清朗吧,您比六爷还大十岁呢,这么客气我受不起,而且每次都麻烦您,”我勉强笑说,伤口处没了药,越发地痛起来。
  “好,那我就托大了,清朗,忍一下啊…”他迅速地把药均匀地裹在伤口处,猛然一股火热在伤处烧了起来。我咬紧了牙关,这药虽好,就是刚一抹上那会儿,实在是痛得要命。
  过了一会儿,立刻感觉好多了,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孙博易开始仔细地帮我绑纱布。“你不用跟我客气,不过我还是宁愿你不来麻烦我,”弄好之后,他坐直身子,从怀里掏出块手绢擦着额头,看着我微笑说。
  我咧嘴一笑,伤口已经不痛了,身子立刻放松了下来。因为手指的断伤而引发的炎症,让我发了几天烧,那几天六爷根本就没放他回去,日夜守候着我。
  按叶展的话说,他都嫉妒了,身上开个大口子的时候,怎么也没这个待遇啊。坐在我身边的六爷什么话都没说,倒是半靠在梳妆台上的陆青丝哼了句,“你伤得不是地方,要不你也断根手指试试,看看是什么待遇。”
  周围来看望我的大叔,石头他们就笑,叶展龇牙咧嘴地冲我们做鬼脸,我也跟着笑,还是第一次见陆青丝当众驳斥叶大少爷。我知道这是因为陆青丝有负疚感,叶展也是。我没有刻意地装作不在乎,只是平静以待,该喊疼时就喊疼,该笑时就笑,这不光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比我更疼的六爷。
  “好,还是那几句话,小心别碰到水,饮食要清淡,按时服药,我后天再来给你换药,”孙博易笑着站起身来,收拾着他的随身医疗箱。“谢谢您了,”我真诚道谢。
  孙博易一笑,拎起那只黑色的箱子看了我一会儿,可能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没说,只对我一点头就转身出去了。我听见门口秀娥的声音,“咦,孙医生,您要走嘛,清朗…”“你快进去吧,帮她擦擦汗,别伤了风,”孙博易笑答了一句。
  看着秀娥用背挤开了门,端着盆水急急朝我走来,刚放下手里的盆子,就蹲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碰触着纱布,“清朗,都弄好了吗,疼不疼?”
  “一点点疼,我没事,放心吧,”我笑说,有人照顾,被人爱的感觉真好。秀娥起身拧好了一条手巾,帮我擦着额头和脖颈上的汗,一边说了句,“听石头说,那个和徐墨染接头的人好像已经死了。”
  听着秀娥恨恨地语气,我皱了眉头,自打秀娥知道我手伤是因为徐大少爷的关系,就再也不肯称呼他为少爷,一直直呼其名。那天徐墨染也被带了回来,六爷本来想亲自审问他,却因为我受伤的关系耽搁了,等到他再想起徐墨染的时候,徐大少爷已经被叶展收拾的有如惊弓之鸟了,自然是一句也不敢隐瞒。
  那天朝我们开枪的人虽然跳了河想逃跑,但是怎么比得过六爷手下那些从小在江边讨生活的水性好。没多久就给逮了回来,灌了一肚子水,原以为昏迷了,可没想到那人竟然自杀了,叶展气的差点让人把尸首直接扔回江里喂鱼。
  可从徐墨染的嘴里还是挖出了一些线索,虽然他就是被人当枪使了,可那些利用他的人,多少留下了一些痕迹。据徐墨染说,被那些日本人带回去之后,并没有受什么为难,只是详细地询问了他和我还有丹青之间的关系,以及他破产的事情。
  问完了就放他走了,什么也没多说,徐墨染自然也不敢再去提什么让那个日本人还钱的事情,能保住命是第一位的。可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那个人叫朱大庆,直言让徐墨染来绑架我,又给了他一些钱,说是如果一旦事成,就会给他一笔大钱,足够让他东山再起。
  墨阳似乎毁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他对六爷他们的背景也全然不了解,朱大庆自然不会详细地告诉他,好像是说,六爷就是一个有钱少爷,他们之所以要绑架我,也是因为生意上的冲突云云。因为他也没能再联系上徐丹萍,走投无路之下,一咬牙就答应了。
  事情总是那么凑巧,陆青丝定礼服的那家店主偏偏和徐墨染认识,两个人之间关系还不错,那个店主在我们老家省城也开有一家铺面。两个人似乎都喜欢听戏,一来二去的就熟了起来。
  那天徐墨染正发愁怎么见到我的时候和他碰到了,一聊天,说是要一起听袁素怀的戏,然后又不经意间提起陆青丝和我定礼服的事情,徐墨染就上了心,时不常地打电话
  偏偏那天陆青丝因为叶展的关系要亲自去礼服店,店主自然是关门谢客,也告诉了来找他看戏的徐墨染,说是今天贵客登门,就不能跟他出门了。
  徐墨染自然是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了。因为他奢侈惯了,那个人给的钱很快就用光了,他又要了几次,每次都说是因为就快要得手了,结果总喊狼来了,别人也就不信了。
  那天他又去说马上就能得手,朱大庆嘴上答应了,却也只派了个人跟踪着他。等那个监视徐墨染的人发现他真的得手了,再去联系姓朱的,徐墨染已经带着我跑到了桥下,等他们的人到了的时候,六爷早就带人包围了那里。
  因为六爷的突然出现,朱大庆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动手灭徐墨染的口。因为他很清楚六爷的手段,轻易不敢招惹,可就他犹豫地功夫,他手下的人居然因为紧张开了枪,还是朝着六爷去的,而且被留在桥上的墨阳发现了,那个手下跳了河,他却趁乱溜了。
  听说他是在火车站被大叔抓到的,六爷亲自审的,不知道六爷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全都招了。可是他背后雇用他的人,依然是个谜,要不是那个神秘人先付了他一半的黄金,姓朱的也不会铤而走险。
  六爷他们都推测应该是日本人和苏国华联手做的,不然徐墨染不会再也找不到徐丹萍,因为在他被放了的那天晚上,徐丹萍就被送回乡下了。可这会儿扣在六爷他们手里的朱大庆,居然死了,这怎么可能…
  “清朗,我说话你听到没有?”秀娥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鼻子,“听着呢,你说什么要改改风水的,”我赶紧答道,秀娥一笑刚要说话,我打断了她,“秀啊,石头有没有说,那个姓朱的是怎么死的?”
  秀娥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我是听他和明旺在说,脸色难看得很,我哪里敢问呀,”“喔…”我随意地点点头,之前就说有内奸,六爷他们挖了几个出来,现在看来,还有…
  “不说这个了,刚才我…”秀娥话没说完,门被敲了两下,秀娥接连被打断两次,不禁有些恼火,大声问,“谁呀?”“你吃火药了?”石头笑嘻嘻地声音在门外响起。
  秀娥一撇嘴,起身往门口走去,一边开门一边说,“对,我午饭吃的就是火药炒辣椒!”“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秀娥一开门,我吓了一跳,一个大大的玻璃鱼缸正戳在门口。秀娥也吓了一跳,“哎哟,这什么呀?”
  石头一伸头,笑说,“这个是我爸特意订制的,用来给清朗转运的,转风水的,”“啊,就是这个呀,”秀娥回头对我笑说,“倒是挺漂亮的,清朗,你看。”
  我哭笑不得看着这个鱼缸,下面的底座都是真正的山石,那天不知怎么说起来风水问题,大叔那样粗线条的人却很喜欢研究风水学,说是我屋里缺水,需要个东西镇着才好。六爷原本不信这个,可看着我残缺的手指,就没说什么,谁知大叔真的弄了这么个东西给我。
  “明旺,用力抬啊,你小子别又不使劲,”石头一边示意秀娥让开,一边冲旁边喊。“我哪会儿偷懒啊,刚才上楼我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明旺也转了出来,一边跟石头扯皮,一边对我鞠了鞠躬。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秀娥说着就要伸手帮忙,“别碰!”石头和明旺同时大喊,吓了我俩一跳。没等秀娥发火,石头赶紧说,“小姑奶奶,我俩又不傻,还能不叫人帮忙,都是我爸说,就我俩的生辰八字合适,抬到清朗屋里放水之后,其他人才能碰,要不然没用,快让开!赶紧放好了我好休息,快累死了。”
  秀娥嗤嗤笑了起来,明旺又挽了挽袖子笑说,“你知足吧,幸好勇叔只说缺水要用鱼缸镇着,要是缺土用假山,咱俩乐子就大了,”石头一翻白眼,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石头自然不信这一套,可他老子的命令他也不敢违背。
  地方早就看好了,石头和明旺抬着鱼缸往里走,说是放在东南方位的墙角最好。石头窝在里头往墙角里抬,明旺在外面使劲推,“我说你倒是用力啊,中午没吃饭啊?再往里挤挤,还没靠上呢…”石头憋得满脸通红,看来这个鱼缸真是太重了,明旺也是一头的汗。
  秀娥坐在我身边乐得轻松,一直笑着看他们两个人较劲,听石头抱怨,明旺一运气,“我用力了…”石头叫了起来,“哎,挤,挤…”明旺几乎咬牙切齿,“我挤着呢…”
  石头的胳膊用力往外扯了下,然后一边甩着手一边跳起来大叫,“挤我手了!!!”明旺一愣,“哈哈,哈哈,哈哈…”我和秀娥同时大笑起来,石头气的冲上去就要打,明旺下意识地一缩头,“啪,”的一声,石头的手拍在了厚厚的鱼缸上,他一声惨叫。
  我笑的眼泪直流,赶紧用右手捧着左手,生怕碰到伤口,可又笑得肚子疼,正埋头忍着,一只大手小心地捧住了我的双手,我笑眼模糊地抬头看去,六爷正微笑地看着我…
  秀娥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行礼,石头不忿地瞪着明旺,明旺讨好地冲他笑了笑转身先出去了,秀娥也拉了石头的手出门,并仔细地把门带好,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六爷顺势坐在了我身旁,伸手轻擦着我的脸,他拇指上有着厚厚的茧子,擦过我眼角时感觉很粗糙,却意外地令人安心。“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他半靠在床头,把我轻轻拥进怀里。“哧…没什么,是石头,呵呵… ”我还是有点忍不住笑。
  六爷回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轻柔地帮我擦着脸,我的双手被他安稳地包在一只手里,暖暖的,我手心开始发热。六爷帮我擦完了脸,就无声地盯着我看,眼带笑意,我知道自己脸又红了,可现在再也不会挪开目光,六爷一低头,一个吻极轻地落在了我被纱布包裹的伤口,轻的我只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
  “还疼吗?”他抬眼问,我摇了摇头,“不疼了,”六爷一笑,“方才在门口碰到了博易,他说你的伤口恢复的很好。”“唔,孙医生的医术很好,他可真是久经考验了,我们几个轮番受伤,位置不同,伤势不同。”我开玩笑地答了一句。
  六爷调整了一下位置,从我对面坐到了我身旁,他伸手想要抱我入怀,我下意识地挡了他一下,六爷一愣。“不是,我不是不让你抱,我…”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入手有点涩。
  因为受伤又发烧的关系,我这十来天都没有洗头,前几天也是秀娥拿半湿的毛巾帮我擦身子,顺便捋了捋头发,可头皮依旧痒得要命,想来味道也不会好闻到哪里去。
  自从我退了烧,人也没什么大碍之后,六爷就一直忙于追查指使徐墨染的真凶,一般他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休息了。偶尔睡得不踏实的时候,也知道六爷来到我身边,或是一个轻吻,或是温柔的抚慰。
  虽然那时候头发也脏,可毕竟睡着了,就算被六爷摸到,我也不太尴尬。现在是光天化日之下,让我这么一脑袋头油味的跟六爷接近,我真的很别扭。六爷见我挠头,顿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哑然一笑,手臂突然一用力,我人已经歪入了他怀里。
  不等我说话,“清朗,你知道我以前有多长时间不洗澡吗?”他很随意地笑说了一句,我尽量低头想要离他远点,只“嗯”了一声。六爷却毫不在意地把下巴放在了我的头顶上,“快两个月,虽然是冬天,可身上依然是臭的。”
  我无声地一笑,知道他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安心,不要介意这点小事。我稍稍放松了下来,六爷也不再说话,拢着我肩背的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的头发。屋里很安静,我什么也不想说,只觉得就这样到天长地久也挺好。
  我随意地玩着六爷修长的手指,无意中摸到了那道深深地疤痕,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六爷眼神深的摸不到底,过了半晌,他只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太简单的一句话,背后的含义却沉重的让我窒息。
  想了想,我故意伸直了左手手臂看了看,“也不会都是你的错吧,其实是我那天没看皇历就出门,要不就碰不上徐墨染,还有那个礼服店的老板乱煽呼,青丝小姐又意志不坚连试三套洋装,这才给了徐墨染时间绑我走,还有为什么跟我们出门的是老虎而不是明旺呢,就因为他那天故意拉肚子,所以…”
  “呵呵…”不等我说完,六爷就笑了起来,“你说相声啊,这跟皇历,青丝他们有什么关系?还故意拉肚子,那只是碰巧了…”他后面的话消失了,嘴唇抿了起来。我侧头看向他,微笑,“是吗,原来只是碰巧,我还以为都是你的错呢…”
  六爷不说话,目光却烧了起来,我只觉得心脏开始乱跳,都不敢开口,就怕一张嘴,也许心就跳出来了。六爷突然朝我低下头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闪,六爷低声问,“怎么?”我胡乱地找了个借口,“那个,手有点痛…”
  六爷眸光一闪,一个湿热的吻顿时落在了我的唇上,轻巧却缠绵地吮了我嘴唇一下,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响起。“现在还疼吗?”他往后退了点,嘴唇若即若离地贴着我的唇,简短的几个字,都好像不是通过听觉,而是经由嘴唇缓缓飘到脑海里的。
  我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口干舌燥的厉害,以前也不是没吻过,那时六爷的吻只会让我觉得温柔体贴又安全,可现在,我突然有了一种逃跑的念头。
  “不疼了…”头晕脑胀间,我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那就好,”六爷突然笑了,用鼻子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我那句废话“好什么?”立刻就飞到九天云外了。
  没等我反应,六爷将我受伤的左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然后一个密实的吻就落了下来。辗转,蹂躏,火热,腻滑,勾引,纠缠…我根本无法呼吸,身子烫得好像着了火,只能拼尽全力跟上六爷的节奏,任凭他炙热的呼吸包围了我。
  昏沉间,陆青丝以前撞见六爷吻我时说过的话,突然闪了出来,“这也叫吻?那个叫亲亲吧,跟孩子的,不是跟女人…”那现在这个就是吻了吧,他终于把我当女人看了吗…正天旋地转着,六爷的舌尖突然勾住我的轻轻一吮,那一刻,神魂颠倒…
  “嗯…”我眨了眨眼,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发了会儿愣,转头看向窗外,天色依旧明亮。再转头,“啊,”我低叫了一声,六爷安静的睡脸就紧紧地靠着我。
  我脑中空白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立刻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脸立刻热的能烙饼。正激情勃发的时候,突然觉得一阵晕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居然…居然被吻到晕过去了。
  我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如果没晕过去,天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可什么都没发生,我又觉得有点遗憾,虽然不是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但是就是有点遗憾,我伸手轻轻拧了自己脸颊一把,“不要胡思乱想,不要…”
  “不要胡思乱想什么?”六爷笑问了一声,我吓了一跳,一转眼与六爷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眼含笑意,眼神却清亮无比,我突然明白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睡着,眼光不知怎的,就挪到了六爷丰厚的嘴唇,刚才自己还啃…
  我扯过被子一把盖住让我脸红心跳的人,“唔,”六爷发出一声闷哼,我气喘吁吁地看着捂在六爷脸上的被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会儿,“清朗?”六爷在被子底下闷叫了一声,“嗯…”我干着嗓子应了一声,“很憋闷啊,”六爷闷声说,却能听出一点笑意。
  我没说话,只咬紧了嘴唇,六爷也不挣扎,我却更加无措,总不能一直闷着他吧,可是…“扣扣,”门被人敲了两下,我咽了口口水,“谁呀?”“清朗,是我,”秀娥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叔请六爷下去一趟,有客人来了。”
  “我,知道了,就来,”我胡乱地答应了一声,看着安静躺在被子下的六爷,我一咬牙,“呼”地一下揭开了被单,然后转身背对着他躺了回去,闭眼睡觉。
  床垫一紧又一松,我知道六爷坐了起来,背后传来一阵整理衣服的唏嗦声,然后床垫一沉,我绷紧了身体,就觉得六爷的气息落在了我的耳边,“清朗,”我不睁眼,当没听到。
  虽然没看见,我就是觉得六爷在笑,他又低声说了句,“清朗,我拜托你一件事?”我继续装死,但是耳朵已经竖了起来,“下次觉得害羞,蒙自己的头好不好?”说完,他抬身就走。
  我用力把脸埋进了被子里,虽然害臊,心里却是甜的,六爷从来不跟人开这些玩笑的,他…“清朗?”秀娥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一抬头,她正低头看着我,“哟,你脸怎么这么红?”
  “嗯哼…”我轻咳了一声,“没什么,刚才睡着了,”“喔…”秀娥一点头,然后突然伸手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天啦,你的嘴…”“我自己咬的!”我赶忙打断了她。“你自己?你干吗…啊…”秀娥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怪不得刚才六爷出门的时候,脸色那么好,他还冲我笑了呢,头一回呢。”
  我翻了个白眼,“那恭喜你了,”秀娥吃吃一笑,“吃醋了?”我做了个懒得理你的表情,秀娥面色一整,“对了,你知道谁来了吗?”我正拿起放枕下的牙梳拢头发,秀娥赶紧接了过来,一边帮我弄一边说,“是大叔领来的,虽然我没看见正脸,但我敢肯定,那就是二少爷。”我怔住了,“墨阳…”
  墨阳的出现既让我觉得有些诧异,但又隐隐觉得是在情理之中,那日一片混乱之下,墨阳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可六爷一点也不吃惊,也不曾派人寻找。
  我曾经问过石虎,那天墨阳究竟是怎么回事,石虎简短的说了一下,徐墨染或许是通过一连串不可能的巧合绑架了我,但是最后偶然碰到墨阳,还雇了那个认得我的黄包车夫,却是他功败垂成的最大理由。虽说没有人能一直幸运,但那天徐墨染的运气也确实短了点。
  在徐墨染带着我逃窜之后,没过多久墨阳就追上了那个车夫---老罗,但是他根本不相信墨阳说的话,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去雅德利报信,俩人正纠缠拉扯着,石虎已经带人追了上来。
  在上海滩挣饭吃的人,没有几个不知道石虎他们身份的,那个车夫立刻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而其中最重要的信息是,徐墨染曾经问过他,关于那座桥的情况。
  石虎一边派人去追我们,另一方面则带着墨阳返回了礼服店,而那个时候,六爷和叶展都已经赶过来了,之后的事情我自然就知道了。“清朗?”秀娥帮我粗粗打了个辫子,“你这头发都是油了,我看再过两天,应该可以洗了。”
  “啊,是吗,很油吗?”我顺口说了一句,秀娥一扬眉头,“不信啊,自己闻,”然后恶作剧似的把手伸到我鼻子底下,一股子头油味顿时冲了上来。
  我下意识地偏了偏脸,秀娥一笑,“看,你自己都躲,”说完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着手。看着她仔细地擦手,我却想着,方才六爷根本就在乎,他不但摸了,还把下巴放在了我头顶上,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感觉太窝心了。
  “笑什么呢?”秀娥伸手捅了捅我的颊边,我轻拍掉了她的手,心里的那份甜蜜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人分享,只说了句“你再用力捅,也弄不出个像你一样的酒窝来。”
  秀娥闻言得意一笑,虽然她长相清秀,但容色却不如丹青和我,只有一对笑涡,却是说不出的甜蜜。都是女孩子,总希望自己有能压过同性的一面。
  我这样一说,她果然开心,可眼睛一转,又问起来,“你说,二少爷来做什么?是不是为了徐墨染的事情,还是为了小姐啊?”我摇摇头,秀娥基本上不知道墨阳在做什么,我也不想多说,“我也不知道,等会儿他自然会来看我,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嗯,也对,”秀娥一点头,“那我先出去把水倒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孙医生交代过,你吃过药后一个小时,应该稍微吃点东西,那个药伤胃的,不如给你熬点莲子羹吧。”
  “行,随便你,我想先休息一会儿,”我冲她一点头,秀娥端着盆一耸鼻子,“你倒是好养活,等着啊,我去熬随便给你吃,”说完笑着往外走去。
  对于秀娥的笑话,我只勉强一笑,目送她出门之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墨阳…你应该有很多话要告诉我吧。自从看了那本笔记之后,我一直想象着,如果见到了墨阳,要怎样开口。
  太多的疑问萦绕于心,我们到底是不是亲兄妹?老爷做了什么,让大少爷那么恨他?而墨阳又执意要毁了徐墨染,大太太呢…整整一下午,我几乎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那晚,墨阳根本就没露面。
  六爷回来之后提也没提,好像来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墨阳,如果真的是墨阳,那六爷不说,一定有他的理由。如果不是墨阳,就更加得不能问,因为六爷的公事,我从不过问。
  自己瞎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只是心里越发堵得慌。晚间悄悄地又问了秀娥一次,到底有没有看清。秀娥原本信心满满,但被我这么一追问,倒犹豫了起来,毕竟没看到正脸。我只能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墨阳,不是…
  日子转眼又过去了三天,我好不容易在秀娥的帮助下洗了个澡,人也终于变得神情气爽起来,秀娥扶着我下了楼。可没想到陆青丝,叶展他们都在,六爷不见踪影,不过他早上和我说过,今天要陪着陆仁庆去见个大买家。
  陆青丝“哗啦哗啦”地翻着一份报纸,叶展则饶有兴致地转着一张请柬似的纸片。我和秀娥刚一露头,叶展的眼风已扫了过来,看见我们他眼光一亮,利落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走到楼梯口,伸出一只手,毕恭毕敬地说,“云小姐,请允许我扶您过去。”看着他充满生气的笑容,我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我笑着说,“叶先生太客气了,”就任凭他扶着我走到沙发旁坐下,刚坐好,一偏头,与一双娇媚的凤眼撞个正着。“你没事了?”陆青丝语音清冷地问了一句。我赶忙微笑点头,“嗯,好多了,谢谢啊,我…”
  陆青丝眼光一转,什么话也没说,报纸抖了下,脸又遮了起来。我尴尬一笑,原本还想客气两句的,现在看来没必要了。“清朗,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心里关心,却非摆出一副别扭的样子,你看我,对你的心疼都挂在脸上,这样多好,”他一边说一边握住了我受伤的那只手。
  他虽然故意做出一副深情几许的搞怪表情,可握住我的那只手却分外轻柔,小心地避开了伤处。已经走到窗边和石头站在一起的秀娥笑了起来,“哗啦”一声,一旁的陆青丝没说话,只是更用力抖了一下报纸。
  我心里有些好笑,只觉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心里想什么永远不会好好地说出来,非得七拐八绕地说给对方听。我看着叶展一笑,“是啊,有的人明明心里关心,却故作冷漠闹别扭,这样确实不好。”
  话刚一出口,叶展的笑容微微一僵,原本一直在制造报纸噪音的陆青丝也突然安静了起来,屋里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原本我只是玩笑着告诉叶展,这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黑,你叶大少爷其实也很别扭。
  可这会儿陆青丝也在,这话的含义似乎立刻变了质,我反应过来,赶忙干咳了一下,想着该如何转移话题。一旁笑得没心没肺的秀娥大小姐是指不上了,眼光无意间落在那张纸片上,我连忙问,“呃…这是什么,请柬吗,谁的…”我话未说完,陆青丝冷哼了一声。
  我闻声转头去看她,已恢复了平常的叶展,却笑嘻嘻地把那张纸递到了我手里,我拿起来一看,果然是张请柬,凤兰两个字正闪闪放光。我眨了眨眼,心想不知道这俩字加了多少金粉,才能有这种效果。戏园子上大戏派帖子,我不是没见过,可这名字上刷了金粉的,还是头一遭。
  叶展见我愣愣地只是盯着看,呵呵一笑,“怎么,不记得了?袁素怀小姐啊,你见过的…”我当然记得,上次陆仁庆还特地拿了海报过来,那个有着丹青的背影,陆青丝的眼眸,说话做派却又开始像我的神秘女人…
  突然发觉叶展和陆青丝都在盯着我看,我笑了下,“记得,记得,只不过一直记得都是袁小姐的本名,猛一看到这个名字,有些糊涂。”陆青丝不屑地一笑,“唱戏的自然是写花名了。”
  叶展斜靠了过来,热热地压在我身侧,没等我挪动,他在我耳边懒懒地说,“我倒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比袁素怀更有味,你说呢…”没等我反应,陆青丝脸色一暗,一双凤眼却亮的如闪电一样,瞪着叶展。
  叶展却没感觉似的,只借着我的手,翻看着那张帖子。估计刚才这两个人为了这张帖子已经闹过不愉快了,叶展是故意的。我看陆青丝嘴唇一动,赶紧插话,“其实写什么名字都差不多,两名字笔划都不少,都够费金粉的。”“哈哈,”叶展笑了起来。
  陆青丝愣了下,她虽然笑不出来,可之前的怒气被我这么一搅和,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发泄了。她原本挺直的背脊慢慢放松了下来,又靠回了沙发里,过了会儿才嘲讽地说了一句,“反正有冤大头顶着,怕什么。”
  冤大头?我情不自禁地瞄了一眼叶展,他正因为我刚才的那句话而笑个不停,见我看他,他摇了摇手指,“别看我,这可是大哥的手笔。”我点了点头,一旁的陆青丝却愣忡了一下,显然她之前一直以为是叶展在为他的老情人下本钱,就叶展那个性,八成是他故意误导的也未可知,我忍不住地蹬了他一眼。
  叶展一耸肩,做了个无辜的表情,但眼里笑意不减,就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陆青丝本来带了些埋怨,但看见叶展的笑脸,她脸色润泽了起来,用那近乎于柔软地声音说,“大哥也真是的,没事花这个钱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好戏,不过是爱来爱去,最后还要弄个殉情什么的。”
  这段日子陆青丝一直安然地享受着那些很久没拥有过的平静生活,她什么也不去想,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就是弹琴唱歌看书,甚至还有了下厨的兴致,拉着我和秀娥教她,所以她不知道陆仁庆想要捧红袁素怀的事倒也正常。虽然陆青丝对陆仁庆一向是恭敬有加,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对他有着埋得很深的畏惧和厌恶。
  这会儿看着眼前的气氛轻快起来,我也放松了不少,随口问了句,“什么戏啊,还殉情?”陆青丝现在心情大好,就笑着跟我说,“细节我记不清了,还是前年陪别人去看的…”说到这儿,她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对了,我问你们啊,如果自己的心上人发生了意外,你们会不会殉情啊?”
  说完她嘻笑着看着我,可我知道,她的注意力都在于叶展身上。没等我说话,叶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女人就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让我殉情?除非我吃饱了撑的!”
  陆青丝嘴角一扯,什么都没说,就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她的双眼,也遮挡住了其中的表情。看着她眼睑下的那小片阴影,我一挑眉梢,转头跟叶展说,“撑死殉情?你这个死法倒挺别致。”
  “嗤,”陆青丝忍不住笑了出来,秀娥和石头你捅我,我捅你的偷笑着,叶展眨巴眨巴眼,看着笑靥如花的陆青丝,再看看笑眯眯的我,他的伶牙俐齿似乎一瞬间消失了。看着难得哑口无言的叶展,我们笑得越发开心,正乐着,明旺推门走了进来。
  他毫不犹豫地走到了叶展身边,低头说了句什么,然后才直起身对我和陆青丝行礼。叶展脸色不变,转头温和地对我说了一句,“清朗啊,你身体刚刚恢复,楼下客厅大,容易受凉,还是上去休息吧,要是为这个你再发烧,六哥非生吃了我不可。”
  “好啊,我正想上去呢,秀娥,你帮我一下,”我心知肚明,一定是有什么事,叶展不想让我知道,才让我上去的。叶展体贴地扶着我站了起来,秀娥赶紧过来接手,我对陆青丝点了点头,她极淡地一笑。
  叶展护送着我走到楼梯口,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身影,他才转身走开了。秀娥跟着我一起回到了屋里,转而就想起我该吃药了,赶忙让我坐好,自己急慌慌地去厨房端药。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梧桐树,窗外翠绿的梧桐叶子正随风摇摆,宽宽大大的,好像蒲扇一样。微风从开启的窗扇中拂面而过,我深深地做了呼吸,夏日特有的阳光气息顿时溢满胸腔。
  我曾听人说,梧桐树也被人称为爱情树,因为它树干笔直,却没什么分叉,就像爱人的真心永远只有一个。身上的斑驳疤痕,又代表着每份爱情都要经历这样那样的考验之后,才能舒展出那样宽厚的绿叶。
  不自禁地联想到楼下的叶展,陆青丝,还有丹青和霍先生,他们都彼此相爱吧,他们也都曾互相伤害。甜到极致就会变成苦涩,不知道情到浓烈又会怎样呢…
  我忍不住伸出了左手,被纱布包裹的断指那样的刺目,再想想六爷手掌里那道深深地伤疤,我忍不住苦笑,伤身也许比伤心好吧。正胡思乱想着,门被人轻敲了两下,我头也不回地笑说,“进来,”门被人推开了,“秀娥啊,就咱们俩人你还敲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我边说边转过身来,洁远苍白的脸色映入眼帘,剩下的话登时噎在了喉咙里。
  洁远的眼光落在了我的手指上,她瞠大了眼,伸手紧紧地捂住了嘴,我下意识地把左手藏了起来。洁远哆嗦着叫了我一声,“清朗…”我赶紧冲她安慰地笑笑想站起来,可她的一句话,却让我一下子又坐了回去,“你救救墨阳好不好?”
  压轴戏
  洁远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双永远闪烁着勃勃生机的杏眼,被一种莫名的低沉情绪浸润着,乌黑却没有光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瞬间就停止了,胸口憋闷的难受,却没有办法呼吸。
  “墨阳他,怎么了…”我努力开口说话,区区几个字就像被门挤压过的核桃,支离破碎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洁远却明白。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顿时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指和灼热的手心。
  “清朗,你别急啊,墨阳就在楼下六爷的书房里…”洁远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可脸上毫无笑意。听她说墨阳就在六爷的书房里,我的心并没有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两下,顶的嗓子眼一阵的干呕,赶紧伸手顺了顺胸口。
  长长地出了口气,我看着顺势坐在了地毯上的洁远,话里多少带了埋怨,“霍大小姐,这个玩笑不好笑。”洁远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只伸手扯着一旁靠垫上的流苏,也不说话,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上,跟洁远面对面,伸手轻轻抬起了她的脸,“洁远,到底出什么事了?”这样的一靠近,我才发现洁远的脸庞消瘦了不少,下巴越发的尖。
  “徐墨染死了…”洁远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大吃了一惊,“怎么会,他不是被六爷他们关起来了吗?”洁远好像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用双手抱住了头。
  “我今天去找墨阳,刚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见他出门去了,脸色很不好,我叫他,他也没听到,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怕他再有个意外,就赶紧叫车跟上去了,”洁远闷声说。
  “他去了齐家豁子,那个地方很偏僻,我没走多远,就迷路了,正想着要怎么进去找他,就听见旁边一声枪响,我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墨阳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出来,迎头撞上了我…”说到这儿,洁远突然打了个寒颤,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我顾不得疼,又不敢太大声刺激到深陷惶恐回忆中的洁远,只悄声问了句,“后来呢?”洁远愣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这才缓过劲来,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她松开了手,肩膀也垮了下来,“墨阳只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拉着我就往外跑,可是…”
  洁远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泪水,“可是,我无意间回头看的时候,看见那个徐墨染,就半瘫在不远处的墙根边上,地上全都是血,他一动不动,墨阳杀了他…”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颤抖着的洁远,她滚烫的泪水迅即湿透了我的肩头,我轻轻地拍着她,嘴里无意识地低喃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洁远,还是在安慰自己。
  墨阳杀了徐墨染…这几个字如同带了倒刺的篱笆一样,把我试图翻越过去的心剐的鲜血淋漓。早知道墨阳已经不是从前的墨阳,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双手未必雪白…
  “墨阳…”我在心底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被乌云遮掩的太阳,陆云起曾希望自己的儿子永远活在阳光下,可现在…洁远的心里可能承受了太多压力,她不停的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她心底里的悲伤,恐惧和担忧。
  我安静地听着,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充满栀子花香的夜晚,洁远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诉说着与墨阳的相遇,相知和爱恋。“以前的墨阳虽然也会尖锐,也会愤怒,却不像现在这样,让我看不清他的心,拒绝让我靠近。”闷在我肩头的洁远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闪躲。
  “可墨阳喜欢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欢,所以他不会拒绝你…”她清晰地说了一句,“我…”我下意识地想张口辩驳,洁远一摆手,她脸上泪痕未干,可表情已恢复了平静。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六爷,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说这个话题,因为我会怕,”洁远的声音显得很平稳,“你知道,我有多么骄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养,这一切曾让我觉得只有真的男子汉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样的。”
  说到这儿,她有些自嘲的一笑,“我一直觉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汉,可他被迫放弃丹青去娶苏雪凝的时候,嘭…”洁远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式,“我所崇拜的对象如同幻想一样破灭了,虽然我明白他的无可奈何。”
  “所以…我喜欢上了六爷,偶然的见面,他的男子气概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的,”洁远看了我一眼,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残缺处,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六爷邀请你去跳舞,我真的以为我的心碎了,我喜欢的男人却喜欢我最好的朋友。”
  洁远凝视着我,“清朗,那时我真的不服气,我认为我什么都比你好,可是六爷还是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着你,诅咒着你,我的骄傲或者说,我的虚荣,被你打了个粉碎。”
  面对着坦诚的洁远,我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可心里越发为她难过起来。当初她遇到墨阳又回到上海的时候,都不肯跟我说这番话,现在能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心里只有墨阳,曾经的初恋伤痛已经变成平淡的过往了。
  “碰到墨阳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心动,六爷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许,就好像一幅画一样,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绘着,可是墨阳让我心底的那幅画变成了现实......”洁远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的眼波也柔了起来,我安静地听她诉说着。
  洁远终于面带泪痕的睡着了,这些日子她心里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语的压力,这会儿终于可以倾诉出来,精神一放松,那股疲劳就再也挡不住了。我身体也是刚刚恢复,没什么力气,又不想搬动间吵醒了她,就从床上拉了条被单过来盖在她身上,任凭她靠在床边沉睡着。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往楼下走去,刚一露头就被秀娥看见了,她赶紧端起一个瓷碗向我这边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茶几上抓了一样东西,这才走了过来。我俩迎面一碰,我看见她手里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没等我说话,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先把药吃了,我已经热过两遍了,再热这药性都没了。”
  看着她瞪圆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过来,然后一仰而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的苦涩已经蔓延到了嘴里,往日里难以下咽的药汤,我竟没有喝出什么味道来。
  把空碗递还给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过去,一边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就是她刚才从茶几上抓的,一边嘀咕着说,“知道的是吃药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喝上刑场前的断头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会儿去找墨阳谈心,感觉跟上刑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去面对他。“秀娥…”我张了张嘴,“二少爷在花园里呢,六爷刚才也过去了,你是要找他们吧,”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
  “喔…”我点点头,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对于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飘浮着的,若隐若现的秘密我并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没了勇气去揭开那个盖子。以前不是有句老话说,好事没秘密,秘密没好事吗…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爷的脸色很不好,对了,他从书房出来后,我发现还换了件衣服,是七爷的,真怪…”,“叶展呢?”我打断了秀娥,“七爷?他跟着进去书房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石头也跟着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对了,洁远在我房间睡着了,你别人去打扰她,”我见秀娥点头这才转身往外走。一出门,一股潮热的风迎面吹来,我顿时感觉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用手去抹额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
  不远处我看见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说些什么,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不想被他们看见。洪川一定知道六爷他们在哪儿谈话,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墨阳,宁可多走些弯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脑中思前想后,一会儿究竟该怎么开口,绕过几株粗壮的槐树之后,无意间一抬头,与一双沉稳的眼眸撞个正着。
  六爷微微眯了下眼,我眼光一转,一个清瘦的背影顿时映入眼帘,他显然发觉了什么,转过身来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紧按在心口,只觉得耳中回响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刚才看到墨阳的一刹那,我几乎是如电击般的闪回了树后。
  “怎么了?”墨阳清越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中,“没什么…”六爷淡淡说了一句,“对了,刚才老七打了电话回来,说是徐墨染的尸首不见了,你真的确定他死了?那地上只有一大滩血,可没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见了,难道说他没死??“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一颗子弹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个打中了他大腿,他几乎是立刻就断气了,”墨阳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亲自确认过了吗?”六爷问,“哼,”墨阳从鼻子哼笑了一声,“我哪有那个功夫,明知道附近有一个枪手,或许还有其他人,先保自己的命要紧吧,至于徐墨染,”墨阳停顿了下,“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声音很冰冷,冰冷的我几乎听不出那是墨阳的声音,可不论他的声音多冰冷,我依然为之喜悦,墨阳没有杀人。“枪手…”六爷过了会儿才说,“我放徐墨染逃走,是为了引出他身后的人,可不是平白无故让他被人杀了或放走了的。”
  “怎么?难道六爷不相信我的话,”墨阳把六爷两个字说得近乎于嘲讽,“谈不上信不信,”六爷不为所动,“只是,我不能让清朗的血白流。”六爷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没什么起伏,可其中的坚定让人感到不可撼动,我心里一热。
  “哼,你以为只有你一心为清朗着想吗?如果不是为了清朗,我才不会站在这里,我早就说过,清朗跟着你这样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那时你肯让我带她走…”墨阳恨声说。
  “让你带走又怎样?”六爷冷哼了一声,我悄悄探出点头看向他们,生怕墨阳不敬的语气惹恼了六爷。六爷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淡,垂眸看着地面,而墨阳则背脊挺直,头颅高扬。
  “第一,徐墨染应该不是因为我,才来上海的吧,”六爷徐徐地说了一句,墨阳拳头一紧,“二来,”六爷一抬眼,我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下,可六爷再没有看向我。“你又以什么立场带清朗走呢,一个血缘淡的跟米汤似的远房亲戚,还是…”六爷话音停了下,我的心脏猛然收缩,“还是,血肉相联的亲哥哥呢?”
  周围猛然间寂静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呼吸,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凝住了,眼前的绿树,花木,阳光,泉水似乎都变成了一幅画,颜色亮丽却没有生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墨阳沙哑的声音钻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静寂,“你,怎么知道的?”
  我极慢极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来,那么久没呼吸,竟然不觉得憋气,只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觉得脸上有些凉意,顺势摸了一把,满手的泪痕,我握紧了拳,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从知道那个秘密开始,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还有一个血亲在身边而高兴,可心底却有一股难以挥去的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墨阳。从前的我年幼,单纯,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阳的,对于墨阳的感情,一直认为是对一个和善,聪明,热情的兄长的依恋。
  那时的我只懂得喜欢还不懂得爱吧,就在情感朦胧的时候,我遇到了六爷,那个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的人。现在回头想想,我对墨阳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恋慕,在碰到六爷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纯然的亲情。
  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动,也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归,脑海里突然泛起这句不记得哪本书里说过的话,我嘴里一阵的苦涩。幸好让我情归的是六爷,若是颠倒了顺序,恐怕就真的应了徐墨染的话了…
  “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六爷略略提高的声音让我从纷乱思绪中惊醒了过来,赶忙收敛心神去听。“我问你,徐老爷留给你的盒子里是不是说,陆风轻,不,是陆云起,她,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如不是跟六爷相处了这么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听不出六爷声音里隐藏的颤抖。我知道陆风轻对他的意义不下于我,如果她真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也是改变了六爷一生命运的女人,她对六爷的关心,教养就如同另一个母亲。
  六爷知道我躲在树后,他问这些问题也是为了我吧,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墨阳却是一言不发,六爷也不催促。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墨阳突然极低地问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墨阳的表情,可他声音里的痛苦还是毫不遮掩地飘进了我心底,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的拧着攥着。隐约中,好像听见六爷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墨阳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诉她你可能不是那个大太太的亲生儿子,然后…”
  六爷的声音消失,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然后就听见“咔嗒”一声,“这是我爹的怀表?!怎么在你这儿?他不是给了清朗吗?清朗给你的?她把这个给你了?!”墨阳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你看仔细…”六爷哼了一声,然后一扬手,那块表带着弧线飞到了墨阳的跟前。
  墨阳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细看,过了会儿才抬头犹豫地说,“这个…”“这是小姑姑留给我的,”六爷语音低沉,他双眼明亮直视着墨阳,“也是你母亲留下的。”墨阳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好像在摩挲着那块表。
  “这其中有很多过往,我一时间也跟你说不清楚,现在话已经说开了,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据实相告,”六爷的双眸熠熠生辉,看着不置可否的墨阳他又说,“风轻姑姑对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兄弟,说心里话,我是愿意以命相帮的,再说,你之所以对我没好感,还是因为清朗吧,我以为,现在这个障碍应该不存在了。”
  一直低头沉默的墨阳猛地抬起头来,“是啊,现在可如了你的意了,”他语带愤恨,六爷淡淡一笑,“就算你不是清朗的亲哥哥,我也会让她眼里只有我,”他边说边不经意似的扫了我这边一眼,我脸一热,下意识地挪开了眼。
  六爷强大的自信显然让墨阳很不舒服,他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是因为清朗长的像母亲,才接触她的,别告诉我你陆城也会有什么一见钟情。”听墨阳这样说,我竖起了耳朵。对于这个我不是不介意,虽然知道很无聊,可是越和六爷亲密无间,我就越在意,只是从来不让自己多想。
  也许恋爱的人都是这样患得患失的,以前的丹青也是,时不时地就会撒个娇,或者无端回忆起那些往事而流泪,让霍长远手忙脚乱的安慰她,然后才破涕为笑。我曾经觉得丹青那就是没事找事,现在才明白,丹青的一举一动都是一种试探,看霍长远是否一直如一的爱着她。
  “我不否认,看到清朗的时候,我的确想到了小姑姑,她的眼睛和脸庞尤其像,可接触久了,就发现清朗就是清朗,天底下只有一个云清朗,不论她是谁的女儿。”六爷徐徐道来,我偷偷看过去,他正微笑的看着我,那温暖而又自信的笑容让我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
  墨阳并不知道我躲在他身后,可能只是看着六爷的微笑不顺眼,“你现在要怎么说都随你了,”他嗤之以鼻,六爷转眼看向他,只一笑,“是吗?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喜欢清朗是因为她像你母亲,那你喜欢清朗,也是因为血缘亲情了,虽然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关系,可兄妹连心乃是天性。”
  六爷绵里藏针的反击让墨阳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也不为己甚,伸手掏了出了烟点上,然后想递给墨阳,手伸了一半,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叼着烟含糊地说了句,“忘了你不抽烟…”可他话没说完,墨阳已经一把把他手里的烟盒和洋火都抢了过来,熟练地给自己点了一支。
  六爷微微愣了一下,我心里却一疼,想起方才洁远说的,“清朗,你能不能劝劝墨阳,让他抽烟别那么凶,一天到晚不停,一支接一支的,这会抽出病的…”“咳…”墨阳轻咳了一声,好像被烟呛着了,“你想知道什么,说吧。”
  六爷吁了一口青色的烟雾出来,“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她,是否活着?”“我不知道,”墨阳很快地答了一句,六爷一挑眉,“你别不信,我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自从我爹带着我还有我外婆,小舅跑回老家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
  “细节我懒得给你讲,早晚我会把我爹留给我的信交给清朗,因为她有权知道,至于她要不要告诉你,那是她的事。”我怔怔地看着,六爷没说话,皱眉思索着,“那你那个舅舅…”“不见了,我爹原本把他们安排在一个隐秘的住所,只把我带回了家,那之前,他早就安排大太…那个女人假做怀孕,所以我算是名正言顺出现的。”
  墨阳吐了口烟又说,“到现在我爹都不明白我外婆和舅舅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如同空气一样的消失了,这个谜也许只有见到他们或者我妈才能解开了,当然,如果他们还都活着的话。”
  “那清朗…”六爷迟疑地说了句,“我爹知道我妈在上海,可他根本就不能去看,我妈嫁到白家去,他也知道,可他无能为力,不光为了我,也为那一大家子的人,陆风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们的下落。”六爷点了点头。
  墨阳很快地吸完了一支烟,随手又点了一支,“后来,清朗被送到我家来了,我爹一看那块玉,就知道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母亲的家乡有个规矩,生儿子带金锁,生女儿带玉饰,那块玉我妈从小带到大的。”
  说到这儿墨阳长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老古板,冷漠,不近人情,可没想到他有着那样深沉的情感,他爱了我母亲一生,甚至也爱她的孩子,”说着他一抬头看着六爷,“我说的不是自己,是清朗。”
  “嗯,看来你父亲也是性情中人,这么说清朗应该是白家的孩子了,”六爷问,“应该是,不管她是不是白家的孩子,最起码她是我母亲的孩子,我爹在信里说,清朗越大长得越像我妈,”墨阳低声说。
  “我爹坚信白家遭遇的匪祸跟陆家人脱不了关系,你说呢?”墨阳的声音硬了起来,六爷眉头微蹙,“我这儿有一本你母亲的手札,回头你看了,也许就明白为什么了,但是陆风扬已经过世了,我大哥…”六爷眉头皱得更紧,“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可我现在没法大张旗鼓的追查,他早就对清朗有所怀疑,尤其是她曾问起我关于陆云起的事,正好被他听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墨阳怒声说,六爷苦笑了一下,“是我大意了,可当时没想到这背后纠缠了这么多恩怨,我劝你现在也不要太过张扬的去查,我大哥城府极深,而且手段强硬,如果被他知道你是小姑姑的儿子,不要说你,清朗,我估计凡是跟这件事有关联的人都躲不过,这件事在陆家埋得太深,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轻易碰。”
  “你怕了?”墨阳冷哼了一句,六爷嘴角一扯,“若只是你我,自然无所谓,”墨阳没再说话,只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先不说这个,你和那个督军又是怎么回事,好像你爹很信任他,还有你为什么要对徐墨染赶尽杀绝,我们也无须隐瞒,我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你已经把徐家所有的生意都抢了过来,逼得他走投无路,而且…那个大太太也自杀了,对吧。”
  我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太太自杀了…那个面色苍白,眉目冷硬的女人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冰锥一样扎了过来,我猛地甩了两下头。“我爹和吴孟举之间的关系,他在信里不曾提起,只说这个人可以信任,我问吴孟举,他也不说,只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丹青,哼。”墨阳扔掉烟头,用脚碾了碾,又点起一支,六爷皱了眉头。
  “至于那个女人,她该死,”墨阳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打了个冷战,“她害死了我父亲。”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青烟缠绕的墨阳,一时间觉的他的形象模糊了起来,自己恍如在梦中。
  “你怎么知道的,你父亲告诉你的?”六爷轻声问,墨阳摇了摇头,“是她自己告诉我的,不光是我父亲,姨娘也是被她害死的。”二太太,温柔细致的二太太…我紧捂住自己的嘴,虽然知道秘密都不是好事情,可这个…太残酷。
  六爷也有些吃惊,手指间夹着的烟烧到了头烫到他,他才发现,赶紧弹了弹手指。墨阳疲惫的声音响起,“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家就是个封建家庭,很阴暗,可到后来才知道,不光有阴暗,还有着那样的狠毒。”
  “我真的狠恨大太太,她害死了对我如同母亲一般的姨娘,还害死了我爹。我爹对她一直就不放心,所以背着她把家里大部分钱财细软都换成银行金票留给了我,如果徐墨染老老实实的经营,她们母子依然会过得衣食无忧,可是…”墨阳仰头望向天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可是大太太却不这么想,我听着墨阳时断时续地叙述,心里越来越冷。她趁着二太太生病,悄悄下了慢性毒药给她,直到她死去。而后徐墨染出事,她又借机逼迫老爷把丹青嫁给督军做小,顺带把我这个拖油瓶一并扫地出门。
  她知道督军的大老婆性子骄躁,对督军又有大恩,所以料定丹青进了门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就凭丹青那高傲的个性,不是被督军夫人想办法挤死,就是自己抑郁寡欢而亡。原本她也以为我就是二太太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可随着我长大,越来越像二太太,她也产生了怀疑。当初老爷娶二太太进门,就是因为她像一个人,那个大太太最恨的女人。
  虽然她怀疑,但她不能肯定,因为像她那样只尝过嫉妒,仇恨滋味的女人,是不能理解真爱是会爱屋及乌的。我不可能是老爷的女儿,她也认定没有男人会去帮自己心爱的女人养活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她只是怀疑,却不确定。正好有丹青这件事,她知道我肯定会跟着丹青走的,反正丹青若没有好下场,我自然也是。
  如果说这样一切也就结束了,她充其量是个求爱不得,心怀嫉恨的女人,可她居然还害死了老爷。而这一切徐墨染都知道,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助纣为虐,因为大太太告诉他,他不是老爷的亲生孩子,所以老爷不但不爱他,还恨他。
  徐墨染个性很像大太太,却没有他母亲那样的城府,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总有墨阳这样优秀的榜样在一旁比着,所以在老爷跟前总是郁郁不得志。就这样,他居然黑了心肠跟自己的母亲,趁着老爷生病的功夫下了毒手。二太太已逝,丹青出嫁,墨阳远在北平,徐家大宅早就变成了这母子俩个的天下。
  “那个徐墨染真的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六爷沉声问,墨阳抽出最后一根烟点上,又把烟盒团成一团。吸了几口烟才哑声回答,声音里居然带了点哭腔,“他是。”
  我木然地听着这个答案,六爷也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她跟我说,她就是要让徐广隶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让他不得善终,”墨阳抽着烟,一手揉搓着那个被他捏扁的烟盒,“她大概早就被嫉恨逼疯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把徐家的生意都弄到了手,徐墨染抽大烟,人又不上进,生意早就败了一半了,所以我也没费什么事。”
  “他们母子就住在一间破落的农房里,本来我找过去,是要好好地教训他们一下,却没想到她跟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就再赶回来的徐墨染面前,自杀了,哼哼,徐墨染却以为是我下的手,”墨阳边说边用力把烟盒扔了出去,“疯子!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六爷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墨阳的肩膀,“所以你一直对徐墨染留手,是因为觉得他也很可怜。”墨阳一耸肩,甩掉了六爷的手,转头他望,六爷也不以为意。
  “不管怎样,你少抽点烟吧,这种抽法,会出人命的,”六爷轻声问了句,墨阳转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这些日子我是靠什么熬过来的,”边说边举了举手里的香烟,我眼前一片模糊。
  六爷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下他的肩,墨阳也没再挣脱,“我再让人查一下徐墨染的下落,你先住在我这儿吧,就算看在清朗的面子上,她一直担心你,”六爷松开手,往我这边走来,墨阳没说同意也没反对,只是停留在原地。
  六爷绕过那几棵槐树站在我跟前,用拇指温柔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痕,我轻轻依入他怀里,汲取那熟悉的温暖,一个吻落在我眼角,“去吧,一切有我呢。”说完他放开我,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后转身向墨阳走去。
  没走几步,墨阳就辨别出这不是六爷的脚步声,他迅速回过头来,目光与我一碰,他指间的香烟顿时掉落在地。我缓步走过去,捡起那只还在燃烧着的香烟,搁在自己嘴边吸了一口,“咳咳…”一股辛辣直冲肺部,我大咳了起来。
  墨阳劈手夺了过去,大喊,“清朗,你干什么?!”我边咳边说,“我心里也很痛,想看看抽烟有没有用,”说着吸了一下鼻子,看着怔住的墨阳,笑说,“看来没用,还是一样的痛,不过,倒是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哭了。”
  墨阳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头埋到他心口,什么也不说,就是用力地抱着,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我觉得还不够紧,也用尽全身的力气紧抱着墨阳。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苦,墨阳就比我更苦上几倍。我原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可还有了陆城,而墨阳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信仰,单纯和热情,都没了。
  “清朗,我是不是变得很坏,”墨阳沙哑的声音从我头顶飘来,我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你曾经和我说过,我们早晚都会长大,墨阳,我们只是成长了,尽管这过程不是我们想要的。”
  墨阳呼吸一滞,他放松手臂,轻轻扶起我的脸认真打量,我也看着他,英俊如昔的面庞消瘦了,少了男孩的爽朗,却多了男人的深刻。“你真的长大了,可惜我没能陪着你长大。”
  我吸吸鼻子,勉力笑着,“没关系,我只长大了一点点,还有好多没长呢,有的是让你陪的。”“哧,”墨阳轻笑了一声,笑容还是像从前那样清爽,有多久没看见了呢,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墨阳笑容一收,轻轻握住了我那只手,他垂眼看着那只断指良久,“对不起,清朗,都是因为我…”我打断了他,“不关你的事,别拿别人的错误才惩罚自己。”墨阳扯了下嘴角,“你真的那么喜欢陆城吗,喜欢到为他…”他轻轻亲了下我的伤处。
  我仔细想了想才说,“墨阳,你在我心里和他一样的重要,你明白吗?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墨阳勉强笑了下,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可事实就是如此,不要说他是我亲哥哥,就算不是,我的心也已经有了归宿。
  我故作轻松地说了句,“我说话算话,绝对公平,你看,”我举起了右手,晃了晃小指,“这边的给你留着呢。”“胡扯!”墨阳脸色一沉,喝斥我一句。他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清朗,答应我,以后绝不要再受伤,听到没有,嗯?!”
  “好,我尽力而为,”我笑着答应,“什么尽力而为,是一定,”墨阳表情严肃,“那你也要答应我,有什么事要跟我讲,不要随便的就消失,也不要受伤,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真的长大为止。”
  说完我瞬也不瞬地盯着墨阳,我不可能让墨阳陪我一辈子,但是现在让他孤身闯荡我实在不放心,不管他是要报复陆家,徐墨染,还是去做那个六爷称之为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事情。
  墨阳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突然一笑,说,“好,直到你长大。”“那你什么时候长大啊?”看我开心地笑,墨阳也笑了起来,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逗乐的时间。我嘿嘿一笑,“我比较晚熟,大概四五十岁的时候,就彻底熟透了吧,”墨阳哧的一笑,“听着跟拉秧的瓜似的。”“你不愿意啊?”“愿意,愿意…”
  墨阳的身上虽然都是我平时最不喜欢的烟味,可这会儿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只埋头在他怀里,体会着亲情的温暖。“墨阳…”“干吗?”“没事儿,就是想叫你,好久没叫了。”“小傻瓜,”墨阳笑了一声,过了会儿突然说,“你现在还叫我墨阳吗?”
  我身子一僵,头也不敢抬,藏在心底以久的那个字塞在喉咙中良久,才被我说了出来,“哥…”“嗯,”墨阳悄声却清晰地应了一声。我被说不出的喜悦盈满了心房,讲不出别的话来,就更用力地抱紧墨阳,享受着哥哥的怀抱。
  恍惚间只觉得墨阳把下巴轻轻放在了我的头顶上,手轻轻拢着我的头发…突然觉得脸和脖颈一凉,一滴水缓缓地滑入了我衣领里,然后一滴,又一滴…
  洁远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我和墨阳从花园里回来,我正兴高采烈地跟六爷说,“我哥说了,他这两天暂时住在这儿,然后再在咱们家附近找个房子住下来。”
  “是吗?那好啊,”六爷温文一笑,伸出手来,“欢迎,这儿你可以当做自己的家,一切随意,如果你一定要找房子出去住,我也可以帮你。”墨阳看着六爷伸出的手,没有伸手的意思,就在我心又有点揪起的时候,他突然一笑,伸出了手来握住六爷的。
  “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你做好准备,就算另寻住处,我也不会离清朗太远的,要是你欺负我妹妹,我立马赶到。”六爷淡淡笑了笑,“这你放心,随时欢迎。”
  我顿时松了口气,看看六爷,看看墨阳,再看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脸上的笑容憋都憋不回去,要是没耳朵挡着,我估计自己的嘴角真能咧到后脑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叶展嘻嘻一笑,“行了,行了,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有的是时间亲热,还是说说正事吧。”六爷任何事都不会瞒着叶展,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告诉叶展了。
  六爷放开了手,神情自若的对我一笑,墨阳的脸色却多少有点古怪,他若无其事的活动了一下手指,我这才发现他的手背有点红。楼上的洁远听见叶展那样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我们都看了过去。六爷和叶展只礼貌的点了点头,墨阳却缓步走到楼梯口前,仰头与站在上方的洁远对视了一会,轻柔地说了句,“对不起,洁远,让你担心了。”
  洁远登时眼圈一红,她掩饰地用手背揉了揉鼻子,然后微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咻…”站在我旁边的叶展轻吹了声口哨,好像很感慨似的对我说,“有人关心着可真好啊。”我无声一笑,楼梯上的洁远一下子羞红了脸,她一时间忘情说出了心底的话,却忘了我们的存在…
  叶展也没带来什么好消息,徐墨染只留了那一滩血,人却生死不知,消失的干干净净。按照叶展的说法,流了那么多血,看样子人八成是不行了,而且,那边离江边也不远,把人绑块石头往江里一扔,那可真是没处找去。
  对于这个结果,墨阳神情阴郁,我也有些担忧,虽然对徐墨染没有一丝好感,可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虽然他做了太多泯灭天良的事,可那也是在大太太的误导教唆之下,虽然这不是原谅他的理由,总觉得他也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清朗,我今晚晚上可不可以住在你这儿?”洁远瘫坐在我的摇椅上,一边喝着果汁,一边懒洋洋地和我聊天。方才墨阳跟着六爷还有叶展去了书房,我带着洁远回了房间,我知道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谈,六爷既然让墨阳留在了这里,那就意味着他跟陆家之间的裂痕将不可避免。
  那次在赌场遇袭,我不是没有想过陆仁庆是不是故意不出现,可一来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二来,六爷他们对于陆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陆仁庆怎么能够轻易的舍弃他们呢。听洁远这么问,我忙点点头,“那好啊,可是…”我犹豫了一下,“你不跟家里说一声吗,霍夫人她…”
  我深深明白霍夫人对于丹青的厌恶,她一定认为自己儿子的噩运都是丹青引来的,自然她对于我也不会再有什么好感。虽然她不敢招惹陆家,可私底下大概也和霍长远一样,认为自己是名门正派出身,不同于陆家这种靠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发迹的暴发户。
  洁远细细的眉梢一扬,“你放心,我最近都住在大哥那里,我妈就是想啰嗦我,也不会特意跑去大哥那儿去说的,”洁远的笑容有些无奈,“她跟大哥现在的关系有点僵。”
  “喔,是吗…”我应了声,不用洁远多说我也知道,霍长远母子关系变僵,自然是因为丹青。而洁远住在了霍长远家,那就应该是为了墨阳了,毕竟,在霍先生家出入要比在霍夫人的监管下容易得多。
  “丹青她…”我张了张嘴想问,洁远了解的一笑,“你放心好了,你姐姐恢复得不错,那个德国医生的医术真的不错,用的一种叫“转植”的技术,现在还是隐约能看出疤痕的形状,因为长了新皮,所以还有差异,多打些粉大概就看不太出来了。”
  洁远安慰地拍拍我的手,“那医生说了,仔细调养的话,再过半年,就应该能彻底好了,这段日子她都在那个医生那里住着,好随时治疗,并不在家,所以我哥也没跟她说你受伤的事,怕她担心,不利于伤口愈合。”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秀娥早就告诉我了,丹青说过在她治疗期间不让我去看她,也尽量不要联系,因此她的消息我都是听秀娥转述的。医生讲的很多名词张嬷都是一知半解,再在秀娥这儿转道手,我听的是越发糊涂,只知道丹青一日好过一日。这会儿听洁远这么一说,我也算彻底放下心来。
  洁远看我放松下来的样子,突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清朗,你说,生活是不是很奇妙呢?”我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洁远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今天早上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一片灰暗,墨阳对我若即若离的态度,我认为他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他还杀了人…”
  说着她把松散的双腿盘了起来,两手支撑在膝头,清澈的眸子亮的发光,“可现在,你居然是墨阳的亲妹妹,墨阳又像从前那样对我笑了,而且他还保证不会再随意的就消失,你说,生活是不是很奇妙。”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直以来都觉得年纪比我大些的洁远很成熟,现在看来,她的心思甚至比我还要单纯。我们临上楼前,墨阳跟洁远说了几句话,他没有刻意背着谁,但我和六爷,叶展都礼貌地避开了,隐约听到的也没什么特殊的,洁远却这样心满意足。
  或者说,一个深陷爱河的女子都是这样容易满足,转念想想六爷要是对我说几句贴心的话,我也是脸热心跳,高兴的不得了。看着洁远红扑扑的脸,这会儿她只是一个跟闺中密友诉说女儿心事的幸福女子,虽然这幸福薄的就像糖衣一样,但她很知足。我突然觉得洁远现在的样子,很像以前的墨阳,热情,为了理想不顾一切,不知道她是否能填满墨阳内心已经缺失的那一部分。
  “你笑什么呀,是不是觉得我很卑贱,一直追着墨阳渴求他一点施舍,”洁远的口气很平常,可放在膝头上的手已经不自禁地握紧了。我轻轻将手覆盖上去,她微微一颤,“洁远,我很高兴你一直没有放弃墨阳,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以后是否会永远在一起,但是我很庆幸,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你,你一直很辛苦吧。”
  洁远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眼底阴霾尽去,她反手握住了我的手,低低地说了声,“真好,我们是朋友呢。”“嗯,真好,”我用力的点了下头,彼此的眼眶有些深润,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是朋友我也得说,你捏的我伤口好痛。”洁远愣了下,赶忙松开了手,我俩对视一眼,“哈哈,”同时笑了起来。
  有个知心的朋友真好,我一边笑一边想,我和洁远之间最后的隔阂也消失了。“喂,真的捏疼你了?伤口还没好吗?”洁远笑着说,还想抓着我的手腕察看,我一闪,“没事,早就好了。”
  看着一脸笑意的洁远,我还是决定把话摊开了讲,“洁远,”“嗯?”“如果以后墨阳喜欢上了别人,或者说他还是不接受你,你怎么办?”洁远的笑容一顿,她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遮出了一小片阴影。
  我舔了舔嘴唇,之所以问她这句话,不光是为了墨阳。墨阳应该是欣赏,甚至喜欢洁远的吧,因为洁远跟他的个性,思想,甚至以前的生活经历都很像。或许以后墨阳对我的心思会逐渐改变,可是他要做的那些事情应该都是很危险的吧,也许他不愿意把单纯的洁远扯进来,进而伤害到她也未可知。
  单看他对大太太和徐墨染的态度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追查母亲的下落,那也就是说他迟早要跟陆仁庆对上的。陆家花费了那么多心力甚至人命来掩盖的秘密,肯定不会轻易让人知道,这其中的危险显而易见。更不用说,他做的那些隐秘的“大事,”我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清朗,”洁远突然抬起头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有这个自信,除了你,我不会输给任何女人,”我愣了下。“之前我也曾埋怨过,我和你不是一个起点,你放在墨阳心中太久了,甚至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部分,但是现在这个已经不是问题了,所以,我不会输。”
  看着自信的洁远,我喉咙发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许是我张口无言的样子很好笑,洁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去爱他,可是,我能有勇气开始,就有勇气面对结束,不论是什么理由。”
  洁远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却平和而坚定。我无话可说,只直起身子抱了抱她。她安静的把头放在我肩膀上,什么也没说,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也很累吧。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了。单纯的人更能直面目标,这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
  “清朗,如果墨阳全心喜欢上了我,你会不会嫉妒啊?”洁远突然俏皮地问了我一句,我侧转头,看着坐直了身体的她,显然她已经恢复了心情。我笑说,“多少会有点吧,原本完全属于自己的,却突然要和别人分享,怎样也会有点别扭,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对丹青不太热情的吗?不想有人跟你抢哥哥。”
  洁远噘起嘴唇想了想,呵呵一笑,“还真是,以前我还纳闷为什么跟丹青总是没有跟你亲,虽然她对我也很好,原来是这个缘故,看来,还真是旁观者清了。”正说笑着,门被人推开了,秀娥辛苦地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我赶紧站起身帮她。
  “哎,清朗你别碰,再小心烫到,你把桌子上的书本拿开就好了,”没等我动,洁远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到桌前把那几本书都拿开了。“怎么端了这么多?”我笑问,秀娥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好后,才喘了口气,“洁远小姐也得吃嘛,就多拿了一些,六爷他们在书房用餐了,我想你们也未必愿意下楼去,就端上来喽。”
  “秀娥现在这么会体贴人,你做的小排还是这么好吃,”洁远从盘子里拎起一块梅子排骨塞进嘴里,嘴里还嘟囔着。秀娥俏皮地一撇嘴,“洁远小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说的好像我从前都不体贴似的。”说完就要把那盘排骨端走,洁远赶忙去拦,一边陪笑说,“秀娥大小姐,是我说错了,你现在更体贴了。”
  我帮秀娥摆着碗筷,听着她们两个逗闷子,心里很舒服,尽情享受着这样的轻松愉快。秀娥得意一笑,用手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做个鬼脸。洁远摇头晃脑的说,“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清朗,秀娥跟你相处太久,也变得伶牙利齿起来了。”
  “洁远小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故意学着秀娥的口气说话,洁远和秀娥同时笑了起来。“对了,还有一煲汤呢,我去端一下,马上就来,你们稍等,”秀娥说完,急慌慌地就往外走。
  “清朗,我要去给大哥打个电话说一声,你,要不要一起?”洁远悄声问,我犹豫起来,今天我寻回了墨阳,难道还能再接近丹青吗…“就这样吧,那筷子被你摆的够整齐了,你就是当陪我,也不用说话,就在一边听着好了,我帮你问问丹青的情况也好啊,怎么样?”洁远爽朗地说。
  她不等我回答,一把拉起了我,“走吧,是不是打电话还得去楼下客厅啊?”“不用,旁边小书房那儿也有,你跟我来。”我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进了书房打开灯,洁远打量了一下四周,点点头说,“这房间设计得很别致嘛,”然后拿起电话开始拨打。
  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就听洁远说,“喂,胡管家吗,我是洁远,我今天不回去了,住在朋友家,你跟我大哥说一声,还有,丹青…”她顿了顿,轻叫了一声,“咦,大哥,你已经回家了呀。”
  “就是个朋友嘛,什么朋友?最好的那种…呵呵,你猜啊,谁跟你胡闹了,对了,丹青今天好多了吧,没什么啊,关心她一下嘛,我…”洁远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看向我,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好像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个,清朗啊,丹青想和你说话…”
  我只觉得喉头干涩,好像自己根本就没动地方,可电话已经塞到了我手里。洁远轻轻拍了下我的手,自己就走到对面的窗前,向外眺望着。电话里传来了电流交错的轻微嗞滋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我摒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清朗,”丹青柔柔地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很虚无又很清晰,“你好吗,听说你受伤了?严重吗?伤口还疼不疼?”“姐,姐…”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只会哽咽着叫姐姐,其他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别哭了,听话,快告诉我你的伤怎么样了,”丹青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却依然坚强。我吸了吸鼻子,镇定了一下才说,“姐,你放心吧,我没事儿,伤口早就收口了,小事一桩。”
  “真的吗,长远刚刚告诉我你受伤了,我这段日子都在医生那里调养,才回来,你到底伤在哪儿了?”丹青也平静了下来,语音柔软,充满了关心。听着她的精神好像又恢复了和霍长远订婚那段时间的状态,不知道是因为容颜恢复,所以心情变好,还是霍长远的爱又让她恢复了信心和希望。
  “只是手指而已,很小的伤口,”我轻松地说,能这样自如地和丹青交谈让我有种重回往日的感觉。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说得没错,生活果然很奇妙,今天早上我还有只有六爷,到了晚上,我有了哥哥,也有了姐姐。
  因为知道丹青的伤痕已好,我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问候了一下,丹青倒是毫不介意,简单明了的说了几句,然后我们大致说了一下彼此的近况。丹青突然问我一句,“墨阳是不是在你那儿?”
  我不禁一愣,“你怎么知道?”“哼,”丹青轻笑了一声,“洁远会主动问起我,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留在你那儿了,她这些天为了墨阳的事进进出出的,还当长远不知道呢,我想她肯留宿在你那儿,也一定是为了墨阳吧。”
  听着丹青有些好笑的口气,我冲着回头对我作鬼脸的洁远微微一笑,“他不反对吗?”电话那边静了下,丹青好像叹了口气,“也说不上不赞同,你知道长远现在的身份地位,墨阳做的一些事,让他很难办。”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那你呢?”也许丹青被我的直率打了个冷不防,电话里一阵静默。过了会儿她轻声说了句,“我当然希望墨阳幸福,如果洁远能够把他拉回了头,我想,那对大家都好,长远也不会反对了,”她一字一句的说着。
  我没说话,“清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或者,我们很自私?”丹青轻声问,“没有,”我简短的回答。“清朗,你还是怨我?”丹青叹了一口气,“姐,你经历了那么多,没人能怨你,至于…他们两个,我相信一定会好的,只要坚持。”我在心里也对自己说,只要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丹青沉默了一会儿,“清朗,你真的长大了,”“呵,”我轻笑了一声,“今天墨阳也这么说。”丹青也笑了起来,“是吗,也许过几天我们就能见面了,”“真的!”我惊叫了一声,背对着我的洁远忍不住回头来看,我赶忙对她摆摆手。
  “什么时候,在哪儿?”我一连串地问着,“瞧你急的,我先保密一下,回头你就知道了,还有,你赶紧把伤养好,要是到时候还是让我看见你病怏怏的样子,小心我请你吃‘剂子’,”丹青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柔笑意。
  “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剂子”是老家话,其实就是用手捏腰上的肉,以前我和丹青笑闹的时候,她经常捏得我又麻又痒的。“对了,姐,你知不知道,关于墨阳…”我猛然想起这件最重要的事来,赶紧跟她说,“清朗,”丹青打断了我,“等我们见了面再说这件事吧,嗯?”
  我一愣,立刻明白霍长远也许就在她身旁,而且我跟洁远也只说了我和墨阳之间的血缘关系,那背后的秘密自然是提也不能提,更不用说大太太和徐墨染害死老爷和二太太的事情。现在说这个确实不合适,我清了清嗓子,“好,我知道了,姐,那你保重,希望我能尽快见到你,尽快,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丹青语含笑意,“我也是,对了,你跟墨阳说我很好,有什么事见了面再说吧,也不差这一两天了,”“好的,我回头告诉他,”我点头。“还有,长远说麻烦你照顾一下洁远,明白吗?”丹青柔声说,“知道了,请霍司令放心吧,”丹青的转变让我对霍长远的恶感一下少了很多,我顺嘴开了句玩笑。
  丹青显然很高兴,就听她把我这句话转述了一下,霍长远的笑声立刻从电话里传来,他果然就在一旁。“那不多说了,注意身体,还有......”丹青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清朗,我们永远是姐妹。”“姐......”我喉咙紧的说不出话来,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挂机声,我才恋恋不舍的把电话放下了。“怎么了,还舍不得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踱到我身边的洁远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长呼了口气,“都快一年了,”洁远挑眉看着我,“我是说,都快一年了,我和丹青之间没有这样轻松自在的聊天了。”洁远了解的点点头,“彼此彼此,说真的,从丹青和你离开的那个夜晚之后,我真的没有一天心里是踏实的,我看着大哥痛,爸妈也痛,还有在晚宴上跳舞的那个丹青,我真怕…”她没有再说下去,看着我,我俩都心有余悸地一笑。
  “丹青还说,我们永远是姐妹,”我伸手擦了擦眼角儿的泪痕,心中的幸福忍不住要和别人分享。洁远冲着我一笑,轻声说,“我们也是,”我手一顿,洁远的眼眸闪亮而坚定。我俩对视了一会儿,同时伸出手来握住彼此,“嗯,永远的姐妹。”
  “不说这个了,你看,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呢,”洁远洒脱一笑,她指着窗口洒进来的薄薄月光,看着她的嫣然笑靥,我用力点头。墨阳留在了我身边,很快就可以见到丹青,跟洁远恢复了从前,甚至更加亲厚,还有与我深情厚意的六爷……
  我突然觉得,今晚的月光怎么这么清亮,吹进来的微风怎么这么舒服,外面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叫的贼好听…
  “清朗,你们两个准备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陆青丝随意地用鞋尖踢踢半开的门,打量着我们。我和洁远正互相帮忙整理衣饰,秀娥在一旁围着我俩团团转,她自己早就穿戴好了。今天是袁素怀在上海滩大戏园头一次亮相,六爷他们自然都要出席。
  最让我想不到的是墨阳也要跟着一起去,这几天墨阳都留在六爷这里,陆仁庆肯定会知道的。六爷他们虽然没有跟我细说,但是好像决定与其躲躲藏藏,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出现,反而不容易让人怀疑。
  秀娥为了第一次穿洋装而兴奋不已,那是件淡蓝色的洋纱裙子,长度刚好在膝盖。秀娥刚穿上的时候,总是用力的把裙子往下拽,试图遮掩小腿,裙子里的腰衬差点被她扯破了。最后还是洁远吓唬她,要是再扯,就不给她穿了,她这才放手。
  这件裙子是洁远送给她的,洁远留下来的第二天,丹青就让张嬷送来了一些洁远平日里穿的衣物,秀娥和我都惊喜于张嬷的出现。我暗自期盼着,这是否是丹青放开心怀的又一个信号呢。洁远则感叹着女人的心思就是细腻,要是换了霍长远,他才想不起送这些东西来呢。
  一旁看热闹的青丝哼了一声说,那是当然啊,这可是一石三鸟,让那俩丫头见了亲人不说,即讨好了你又暖了霍司令的心,何乐而不为呀。秀娥只顾着高兴的和张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根本就没听见她说什么。我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不管丹青怎么想,她肯让我们接触总比不肯强。
  张嬷听了之后偷眼看了一下陆青丝,却跟她清水般冷洌的视线对个正着,吓了一跳,赶忙转头和秀娥掩饰地拉扯了几句。陆青丝冷淡的一笑,不再理会张嬷却不想放过我,对我扬了扬眉头,“不是吗?”
  我还能说什么,只嗫嚅了句,“我倒没想那么多…”不等陆青丝再开口,一旁的洁远嘻嘻一笑,“就是就是,女人想得太多容易变老,清朗你可别瞎想,小心小姐变大姐,大姐变大嫂。”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嗤”的一声又笑了出来,又赶紧收敛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陆青丝。还好,她正不耐烦地转着小指上的玛瑙尾戒,没注意到我这儿。那天她的脸色可真够瞧的,洁远正和秀娥讨论着鞋子上的带子该怎么系,没人注意到我正在胡思乱想。
  在六爷家里,陆青丝就是一个小霸王,没人敢招惹她。六爷七爷宠着她,其他人敬着她,秀娥躲着她,而我则是能让就让,只要她不过分,随她怎么说。再说接触长了,也知道她这个人只是嘴巴毒了些,实话实说,只不过实话通常都不好听罢了。
  如果不了解她,都以为她跟叶展应该是一类人,其实我倒觉得她更像六爷,都是外冷内热的。而表面上笑口常开,花心风流的叶展,内心却很冷硬,除了这几个至亲至人,其他人都被他拒于千里之外。
  洁远出身书香世家,人天生热情开朗,虽然家庭条件很好,却没有那些世家小姐们通常会有的娇和傲。当时陆青丝对于洁远的留下也习惯性的冷嘲热讽了几句,洁远却大大方方的承认,她就是为了墨阳才留下的。
  陆青丝愣了一下之后,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我明白她自己的情意只能深埋心底,不可言喻,对于能有勇气大声说爱的女人,她都有着一份羡慕和尊重。洁远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后才问我,“她怎么走了,我那么直白的承认了,她反倒不嘲笑我了,怪不得别人说她性子古怪呢…”
  我随便说了几句别的就把这个话题岔开了,洁远也没往心里去,她现在只要能留在墨阳身边,就很满意了,别人什么态度她根本就不在乎。洁远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性子古怪的陆青丝,心里有多苦。
  “清朗,你帮我把这个项链带上好吗?”洁远说完就背转了身子,“好呀,”我从她手里接过项链,不禁愣住了。银色的链子上缀了一个精巧的蓝宝,质地和丹青的那只戒指如出一辙,这两样东西原本是一套,听说是二太太嫁过来时的陪嫁。戒指给了丹青,链子却留给了墨阳。
  洁远见我吃惊的样子,得意的一笑,“这是他送给我的,你也认得?”“当然,”我点点头,“这个,他什么时候送你的?”“今天早上碰到时,我说我只带了几件衣服来,什么首饰也没带,今天晚上听戏,只能干净着去了,他当时什么也没说,过了会儿,就把这个给我了,真漂亮,是不是?”洁远在镜中对我笑说。
  “是很漂亮,”我胡乱的一笑,又故作不在意地问,“他就这么给你了,什么话也没说吗,”洁远理了理刘海,甜笑,“嗯,他就说让我今晚带这个,没说别的。”“喔…”我一边解着项链的钩环,一边想着墨阳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二太太把这个项链给墨阳的时候,还笑着说,这就是以后给儿媳妇的见面礼了。墨阳现在给了洁远,是说他已经接受她了吗,可他也没直说,而且这也太快了,不符合他的性格呀…
  我正想着,刚才一直蹲着帮洁远整理鞋带的秀娥站起身来,一眼就看见了那条链子,“哟,这链子不是二太…唉哟,”我一脚踩了过去,秀娥疼的叫了一声。洁远刚要回头,我赶紧把链子往她细白的脖颈上系。
  洁远只能挺着脖子问,“秀娥,你怎么了?”“啊,没事,”秀娥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就笑说,“可能是刚才蹲得太久了,腿突然麻了一下,现在已经没事了,”洁远也跟着一笑。墨阳既然什么都没说,我自然也不能说,以免洁远误会。
  “好看吗?”洁远在穿衣镜前左右看着,“好看,好看,”一旁的秀娥连声说道,洁远对她一笑,还是透过镜子看着我。“真的好看,”我肯定的点点头,洁远这才满意地在镜子前转了个身。
  我一转头就看见陆青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刚才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她的眼,我不免有些尴尬。正好石头的声音从陆青丝身后传了来,“青丝小姐,六爷让我上来问,你们都准备好了吗?”陆青丝一耸肩膀,“我早就没问题了,你去问她们。”
  石头这才从门外走进来,他满脸带笑,正要开口,不经意看了秀娥一眼,他一怔,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秀娥光裸的小腿上。秀娥的脸登时红了,又开始用力往下扯裙子,徒劳的想要遮盖住自己的小腿。
  我只是抿着嘴笑,看着石头目瞪口呆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他从小在上海长大,跟着六爷他们在上流社会出入,不知道看了多少淑女名媛的小腿,可这会儿他还是愣愣的看着秀娥,我突然觉得石头很可爱。
  洁远轻轻地捅了我一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哎,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石头根本就看不见咱俩,”我呵呵一笑。秀娥的脸越发的红,裙子要是再被她用力扯,我估计石头看见的就不只她的小腿了。
  石头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他嘿嘿一笑,摸摸自己的头,然后说了句,“秀儿,你穿这个真好看。”“噗,”我和洁远同时笑了出来,我心想,要是让被石头整治得哭爹喊娘的那些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辉少”两个字估计也没那么响亮了。陆青丝从鼻子里哼了句,“男人…”
  我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六爷一把托住了袁素怀。洪川抢上一步,想要去帮忙。人影闪动间也看不太清楚,好像袁素怀抓住了六爷的袖子,一直就没有松手。陆仁庆弯下身说了句什么,最后还是六爷把她抱了起来,往化妆间里走。
那个刘老板就挡在姜瑞娉跟前,阻止她再往前去。姜瑞娉看见袁素怀晕倒之后,好像愣住了,就任由刘老板把她拦到一旁。眼看着六爷抱着袁素怀又回到了那间化妆间,她也什么都没说。
  楼下帘幕外的观众都伸头踮脚地想往里张望,虽说什么都看不见,可人人都兴奋不已,彼此交头接耳。显然刚才姜瑞娉闹的这一出,可比戏精彩多了,明天又会是人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吧。
  “清朗。”墨阳轻轻叫了我一声。我看向他,他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放松,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得很紧。我对他笑了笑,又转头看向楼下。陆仁庆和叶展也跟着进了化妆间,只是叶展进去之前,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姜瑞娉却不见了,好像被那位刘老板拉走了。
  “那个女人怎么回事啊?”身后的秀娥嘀咕了一句。“可能是昏倒了。”石头说。“她还真会找地方倒呢。”秀娥语气越发地不忿,我知道是因为我的缘故。“秀娥!”石头低喊了一声,我没有回头。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估计他们一会儿就该出来了。”洁远对我笑着说,语带宽慰。“嗯。”我点头一笑,就算袁素怀那一下让我心里不舒服,可为了这点小事就坏了情绪,那我就太小肚鸡肠了。
  “下一出就是《游园惊梦》了。”我随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戏单翻看起来,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从刚才就没再开口的陆青丝懒洋洋地接道:“是啊,是啊,那袁小姐不是已经睡着了吗?咱们就安静地等着她惊梦吧。”
  她说得我们都是一笑,包厢里的气氛顿时松快不少。洁远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叫道:“哟,清朗,你的衣服什么时候弄上茶水了?你看。”低头看去,果然,雪白的衣襟上都是淡淡的茶渍,我伸手摸了一下,已经有些干了。
  “这是杭稠,特别容易染色,赶紧拿水洗洗才好。”秀娥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拿手绢帮我擦了两下,皱着眉说。“没事,我去趟盥洗室就好了,你们等我一会儿。”说着,我站起身来。
  “我跟你去吧。”洁远和秀娥同时说。她俩话刚出口,底下一阵梆子脆响,观众们开始叫好。只见一个丑角打着连串的跟头翻了出来。“开始串场了。”石头说了一身,秀娥兴奋地看了过去。
  “不用了。”我看着秀娥激动的样子,她难得出门,之前又因为腿受伤在家闷了那么久,还是让她开心一下的好。“你们告诉我在哪儿就行。”“清朗小姐,我带您过去吧。”明旺站起身来,笑着说。
  “好。”我转身往外走,按住了想跟我一起起身的洁远,“放心,你踏实坐着吧。”然后拉过在一旁站着的墨阳,“你帮我占座位。”说完,我对洁远挤了挤眼。洁远脸一红,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她之前不好意思跟墨阳坐在一起,正好这会儿给她个机会。
  “不行,我跟着你去,正好我也想去一趟那个盥洗室。”秀娥一边不舍地回头望向舞台,一边站起身来,跟着我往外走。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不再推辞,和她手牵手地走了出去。
  二楼的包厢里坐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有专用的盥洗室,不用走到楼下去跟下面的人挤。没走多远,就到了两个用红色天鹅绒帘子遮挡的入口,一个梳着锅盖头的学徒正守在那里,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见我们走了过来,眼睛一亮,赶忙满脸带笑地弯腰鞠躬,“两们小姐晚上好,你们这边请。明哥您好,您也来了。”说完,麻利地撩起了右边的帘幕。“谢谢。”我冲他一点头,“小姐您千万别客气。”他惶恐地赶紧弯腰。
  “我就在这儿等你们。”明旺停住了脚步。我点头,“好的,麻烦你了。”明旺咧嘴一笑。我进去,刚走到盥洗室门口,就听见那学徒讨好地对明旺说:“明哥,好些日子没见您了。”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刚才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云小姐啊?穿白衣的那个?”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就听明旺懒洋洋地说:“哪位云小姐啊,你小子胡扯些什么。”“明哥,您别哄我,能让您陪着上盥洗室的小姐,除了青丝小姐,大概就是这位云小姐了。听说六爷把她当心尖儿似的,看来是没错了。”那学徒笑着说。
  我的脸顿时一热,秀娥笑嘻嘻地对我做了个鬼脸儿。“嘁,”明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柱子,你小子年纪小小,贼心眼儿倒不少,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呀?老实当你的学徒吧。”“嘿嘿,您不说,我一看也知道。妇人小姐我见得多了,不过这位小姐气质真好,长得好看又温柔,人也很客气,怨不得……”
  “行了啊,不知道话说多了烂舌头啊。”明旺淡淡地打断了他,“我家小姐是你能拿来品头论足的吗?”那学徒立刻吓得没了声音,然后才嗫嚅着说:“明哥您可别生气,是我多嘴,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行了。”明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秀娥从没听见过明旺这么冷的口气,睁大了眼,对我做了个很吃惊的表情。我摇了摇头,推门进去了。大叔也好,明旺也好,甚至还有洪川和老虎,他们在我们面前都是很热情开朗、貌又温和,秀娥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人还有另一面,包括他的宝贝石头。
  秀娥用水浸湿了手绢,在我衣襟上擦了半天。那浅黄色的痕迹总算是淡了许多,至于湿掉的衣服,只能等着慢慢干了。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今天穿了这身天青色、线条简洁的洋装,外面罩了件白色的杭稠小坎儿,显得人很清爽。
  可能是这几天心情变好的缘故,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色很红润,眼睛水亮,真的有点眉目如画的感觉,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脸皮真够厚的。
  这时,一阵隐约的叫好声传来。秀娥难掩急切,我却突然真的想进去方便一下,只好让秀娥出去等我一会儿,自己尽快解决问题。
  可能是因为戏已经开锣了,并没有什么人来这里,我出来之后又洗了手,就赶紧推门出去。抬眼张望,却发现秀娥不见了。我以为她已经去了帘幕外面,正要往外走,“清朗。”秀娥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我一愣,左右看了看,才发觉声音是从我左边传来的。
  往那边仔细看了一眼,尽头被同样的一幅红色的天鹅绒帘幕遮掩着,秀娥正从帘幕后面露个头出来冲我招手。我赶紧走了过去,“秀娥,你在这儿干吗?”“嘘。”秀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伸手把我悄悄地拉进了帘幕。
  我这才发现这个帘幕的后面是一个改造过的楼梯,只剩下楼上的这扇栏杆。楼梯已经没有了,就像个阳台似的,从上往下看去,正好是后台的尽头。“我等你时发现的,好玩吧?刚才还看见几个戏班子的人过来抬箱子呢。”秀娥在我耳边说。
  我好奇地往下看了看,这边好像储藏间一样,堆了不少服装道具。大略扫过一遍之后,我跟秀娥说:“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回去看戏吧。这儿既然拦着就是不让人看的,被人发现咱们在偷窥,那多尴尬。”秀娥点点头,“好呀,我就是想让你看一眼。”
  我俩话音未落,下面点着昏暗电灯的储藏室突然闪出个人来,我和秀娥下意识地缩回了帘幕里,偷偷往外看。“快去吧,唐司令还等着你呢。”那个刘老板一边说一边往前台的方向走。
  “知道了,怎么样,我这出戏演得还不错吧?”跟着走出来的姜瑞娉笑盈盈的,哪还有刚才的半点怒意。秀娥轻轻捏了我一把,做个眼色,问我要不要溜走,我对她摇了摇手指。
  “那是当然,你可是咱们这行的头牌,吃的就是这口饭。”那个刘老板呵呵一笑。姜瑞娉摸了摸头发,“是吗?我看那个姓袁的女人也不是吃素的。”她话未说完,就被刘老板拦住了,“好了,这里不时有人过来,说话小心点。你赶紧拿着东西走吧,我还得去前面招呼呢。”
  姜瑞娉没再说话,摇拽着腰肢跟那个刘老板走了。听着那高跟鞋的咔嗒声渐渐消失,我和秀娥慢慢地退了出去,赶紧往外走。“他们说什么演戏啊?她不就是刚才那个闹事的女人吗?”秀娥追上我的脚步,小声问道。“回去先什么都别说,你知道吗?”我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秀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我一露头,明旺明显地松了口气。我们在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估计要是再不出现,明旺可能就得冲进去找我们了。“抱歉啊,让你等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弄干净。”我笑着抻了抻衣襟给他看。明旺笑着说:“没事。那咱们赶紧回去吧,这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好。”我拉着秀娥就走,明旺却随手丢了个大洋给那个小学徒,“小姐赏你的。”那个学徒一个劲地点头称谢,明旺也不理他,跟着我们往回走。
  刚到包厢门口,几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人正站在门口。我仔细看了看,认出是陆仁庆的保镖。这么说,六爷他们已经回来了。我的脚步不禁迟疑了一下。如果陆仁庆也在,那刚才听到的事情该怎么告诉六爷他们呢?
  “你们可回来了,不然我还以为你们掉进……”“青丝,大哥在这儿,你也口没遮拦的。”我们一进门,陆青丝的话就到了,只不过后半句被六爷镇压了回去。
  “陆先生,晚上好。”我赶紧走向坐在主位的陆仁庆,点头为礼。他稍稍欠了欠身,笑得很温和,“清朗,好久不见了。刚才还在和你哥哥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姐姐了。”
  哥哥?你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怎么知道墨阳是我的哥哥?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我记得丹青的母亲是清朗的远房表亲。”六爷笑着说了一句。“是啊,从小他们姐妹俩关系就最好,丹青对清朗比对我这个哥哥还好呢。”墨阳顺着六爷的问题答道,态度温文自然。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陆仁庆本来就知道我一直叫墨阳哥哥,不禁暗自警醒自己要镇定,不要成了惊弓之鸟。如果我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以陆仁庆的精明,他定会有所察觉。原本以为紧张的应该是墨阳,结果现在墨阳神态自若,彬彬有礼,反而是我有点乱了阵脚。
  “是啊,这女孩子在一起比较有话讲嘛。”陆仁庆一笑,又很随意地问,“我看着徐先生的长相跟清朗也有几分相似了。”
  “嗯,也对,确实有这种说法。”陆仁庆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端起茶喝了一口。我看见六爷不落痕迹地看了一眼墨阳,眼中带着欣赏。墨阳的回答很巧妙,我们都清楚徐墨染出现、大太太自杀,还有墨阳的报复举动一定都逃不过陆仁庆的眼睛。六爷能查出来,他当然也能。
  墨阳说出和生母不亲这样的话,既说了实话,又点明这是家庭内部的隐秘,让陆仁庆无法再追问下去。“清朗,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快坐啊,可别挡着我看美女啊。”叶展插科打诨地说,众人都哄笑了一声。
  他一伸手,拉着我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陆仁庆和六爷坐在了一起。石头招呼秀娥赶紧坐下。倒是大叔不知道云哪儿了,而墨阳正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我苦笑,怪不得我一进来陆青丝就没好气,叶大少爷居然一个人找地方坐了。
  人已经坐下了,再起来换位子怎么看都不合适,我只好咬牙坐在了叶展身边,心想今天晚上一定被青丝的怨气弄得做噩梦。石头悄悄地走了过来,放了一个瓷壶和杯子在茶几上,又低声跟我说了句:“清朗,这是白水。”说完,转身回云了。我只来得及转头对他和秀娥一笑,秀娥对我做了个鬼脸。
  底下一阵丝竹锣鼓声响,戏台上的灯光也亮了起来。帘幕拉开,露出了花园造型的背景,应该是《游园》那一幕正式开始了。“呀,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这般天气,好困人也。”
  字字清晰、声音柔婉的道白一出,一阵叫好声轰然而起。袁素怀一袭绣满繁复花纹图案的粉色戏服,满头亮闪闪的配饰,一把小巧罗扇在敀,就那样娇弱地从台后碎步而出。她转了几个台步,侧腰,打扇,再一亮相,顿时又是一阵叫好声起。
  我很少看戏,对袁素怀唱的也是似懂非懂,但我知道她的功底跟我看过的那些乡下草台班子,根本就是天上地下。听说她的声音柔细,本来不适合唱戏,可她最后却练就了一番特殊的吐字发声的方法,原本的缺点反而成了特色。
  “唱得不错吧?”叶展突然凑过头来笑着和我说。我耸耸肩,“应该很好。我不太懂,但她的嗓音很美。”叶展嘴角一翘,“身段也不错啊。不信你问六哥,刚才他才抱过的。”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记得的事情他偏要提。我一扯嘴角,“这个我更不懂了,要不我和青丝换个座位,你和她讨论一下。”叶展的笑容一僵,我毫不示弱地跟他对看。
  过了会儿,他做了个认输的表情,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浓了,“咱们的清朗小妹妹也会吃醋了。”说完,就坐直了身子看着舞台,好像他一直都在认真看戏。
  “时间差不多了吧?”反正我也不喜欢看戏,正打算在叶展的身上盯出个洞的时候,突然听见前面的陆仁庆问了六爷一句。“是,大哥,已经八点了,用不用我去看看?”“不用,有赵勇在那儿就行了,也不要太引人注目了。”陆仁庆一摇头。
  他们在等人吗?不知怎的,想起了方才姜瑞娉说过的那句话。她说演戏,那她这出戏是演给谁看的?我盯着陆仁庆的背影看,不知道这件事跟他有没有关系。
  “想什么呢?”叶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你老盯着大哥干什么?”这些话现在不方便跟他们说,我做了个懒得理你的眼神,不去看他嘻笑的面孔,顺手从桌上抄起那个杯子喝了一大口。
  “清朗,别……”叶展叫了一声。他话没说完,我一口就喷了出来,“咳咳……”白酒辣辣地烧着我的喉咙,我拼命克制着自己大声咳嗽的欲望。六爷迅速地走到我身边,帮我轻拍着背,“清朗,怎么了?”
  不用我说话,叶展又好笑又有点歉意地说:“六哥,这丫头拿错杯子,喝了一口我的酒,呛着了。”“胡闹,看戏你喝什么酒啊?” 陆仁庆也回过头来皱眉轻斥了一句,叶展状似无辜地一扯领口,“大哥,我看戏的时候就喜欢来两口,觉得特别有味道,不信你问六哥。”
  洁远和墨阳都走过来低声问我感觉如何,我摆着手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和舌头开始麻痒。正乱着,洪川突然打开了包厢的门,大叔大步走了进来,“大爷,六爷,傅先生到了。”
  他刚说完,就看见了屋里混乱的状况,有些发愣。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示意墨阳和洁远回座位去,又轻推了一下六爷,表示我没事,就听见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响起,“陆先生,现在是不是不方便啊?”
  我闻声看去,门口灯光闪烁处,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正微笑着对陆仁庆点头。他的面容白皙,眉目端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三十几岁的样子,穿了一套铁灰色的条纹西装,整个人显得风度翩翩。“傅先生,您来了,欢迎欢迎,快请进。”陆仁庆一脸笑意地赶忙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那位傅先生伸过来的右手,“我听说翡翠明珠号昨天才靠岸,今天晚上您就肯赏脸过来,陆某真是不胜荣幸。来,快请进。”
  看着陆仁庆的笑脸,我不禁有些吃惊。他为人一向冷静自恃,上海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他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他对谁如此的热情,甚至把自己放在下风的位置。那傅先生温文一笑,“陆先生您太客气了,我这个人最喜欢看戏了,您请了这么好的名角来,我可不是得快马加鞭地赶来吗。”
  “呵呵。”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陆仁庆一侧身,“老六,老七,你们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从香港过来的傅骋先生。傅先生,这是我的两个弟弟,虽然不是同父同母,但过命。”陆仁庆的声音里带着很浓的感情。
  六爷和叶展早已站在陆仁庆身后,同时点头。“陆城,叶展。”傅先生分别和他们两人握手后才笑着说:“久闻二位威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六爷微微一笑,“傅先生过奖了,这只不过是仰仗着大哥的威风才得了几分虚名。”“是啊,不是有句话叫狐假虎威吗,六哥借大哥的威风,我借着六哥的。”叶展笑嘻嘻地跟着说。大家顿时都笑了起来。
  傅先生笑过之后才说:“陆先生,您这两个弟弟一个沉稳,一个风趣。有弟如此,您好福气啊。”“是啊,陆某身无长技,也就这两个弟弟能让我拿来炫耀一番了。”陆仁庆边说边拍了拍六爷的肩膀,表情欣慰,六爷低叫了声:“大哥。”
  “大哥,咱们别站在门口说话了。” 叶展让开了路。陆仁庆恍然一笑,“瞧我,光顾着说话,连礼貌都忘了。傅先生,快请进。”说完一摆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傅骋谦让了一下,这才往里走。我们早就都站了起来,陆青丝也不例外。陆仁庆一回声就冲着陆青丝招手,“青丝,来。”陆青丝笑着走上前去,“傅先生好。”说完伸出了手,傅骋赶忙伸手一握,“这位是……”
  “她是我家小妹,陆青丝。”陆仁庆微笑着介绍。“陆小姐,您好。”傅骋点头示意,非常礼貌,却没有过多的言语表情。这个人从进门开始给我的感觉就很好,不卑不亢,温文尔雅,一看就是出身良好,去不咄咄逼人或是清高自傲。他既然听说过六爷他们的威名,那就不可能没听说过陆青丝的艳名,但他没有任何玩味的表情甚至眼神。
  傅骋的眼神一转,落在了我们的身上。他扫过墨阳时略微一滞,而看到我的时候,我只觉得那本来温和的眼神突然锐利了一下,但那种感觉转眼即逝,快得让我怀疑那锐利的眼神是不是错觉。
  难道是因为我喝了口酒的缘故?我忍不住摸了一下脸,只觉得热热的。我一喝酒就上脸,虽然那一口不多,也足够让我脸红的了。
  “这都是小妹的一些朋友。”陆仁庆微笑着一语带过,显然对于我们不想多说。傅骋一笑,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傅先生,这戏都开锣了,咱们去那边看吧。青丝,你陪着你的朋友们在这儿看。”陆青丝点头一笑,“知道了,大哥。”
  陆仁庆做了个手势,洪川走到了墙边伸手一推,右边的墙壁上竟然打开了一道门。我刚才竟没有注意到,原来这每间包厢之间都是相互通透,可以打开合用的,显然是为了方便那些订了两三间包厢的客人使用。
  陆仁庆领着傅骋往隔壁走去,六爷、叶展还有大叔都跟了进去,洪川关上了门。陆青丝一拧身,又坐了回去。洁远拉了我一下,“清朗,要不还是咱们坐在一起吧。”我看了墨阳一眼,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愣的。
  “没关系,要不然咱们坐在一起好了,我坐你旁边。”说完,我转身想去搬椅子,明旺赶紧过来,帮我把椅子挪到了洁远的旁边,又把茶壶和真正的水杯放到了另一个茶几上。洁远开心地笑了。我经过墨阳身边时,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这才回过神来,对我们一笑,又坐回了座位上。
  “我还没见过陆家大爷那副表情呢。那位傅先生看起来很有风度的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来路,估计非富即贵。”洁远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青丝头也不回地说:“安静看戏吧。”
  洁远朝我一吐舌头,我赶紧闭嘴,心想,陆大小姐什么时候又喜欢听袁素怀的戏了?接着才反应过来,她是不是不想我们谈及傅先生 才这么说的。
  墨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陆青丝又说了那么一句,洁远也不好再开口说话,只能拿了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不时地扫一眼墨阳。她本来对看戏就不感兴趣,以前就说,去戏园子都是被霍夫人逼着才去的,今天之所以愿意来,自然是因为墨阳和我都来。
  陆青丝依然在嗑瓜子,坐姿慵懒,因为头发半遮着脸,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戏台子上的袁素怀咿咿呀呀地唱了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有坐在后面的秀娥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或者半生不熟地学着旁人的样子叫好。估计坐在这里的人,真心在看戏的也就她一个人了。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已经关上的门,暗自猜测着那位傅先生的真实身份。曾听六爷说过,最近因为上海局势份乱,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就算是陆家也不例外。
  陆家相对比较赚钱的生意,除了冶炼工厂,就是六爷主管的面粉厂。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面粉很多都是进口的,说是因为给外侨吃的,所以海关不征税。
  但因为外侨人数较少,进口了那么多面粉根本不可能消化掉,所以还是要卖给中国人,因此利润很大。之前全中国也只有二四家面粉厂,而且多为洋人所开,磨粉的机器技术保密,钱也都被他们赚了去,直到最近这十来年,中国人开的面粉工厂才多了起来。
  不管世道如何,你可以不娱乐,穿破衣,但饭总是要吃的,尤其是眼下战势一触即发,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的了。霍长远也曾经因为军粮的事情而被苏国华算计,差点弄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陆家收到麦子都是从汉口运来的。汉口位于长江中游,是东西水运和陆路交通的要冲之地。江汉平原农业发达, 临近的湖南、河南、四川、陕甘等地也是产粮的主要省份。
  每年大概能有五六百万担的小麦在汉口集中,当地的几家面粉厂根本就消化不了,剩余的就运往各地。可现在世道份乱,朝不保夕。长江沿岸有不少耕地都荒废了,收上来的小麦少,质量也不如往年。
  东北已经被日本人占了,货物原料的进出全部被限制。听说不论是面粉还是布匹,在东北的价钱都已经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那里实行专卖制度,所有的生意都被日本商人包了,其他商家的货物根本就进不去。
  苏国华原本做的是制糖生意,他上次借军粮的事发难,一方面是为了逼迫霍长远就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插手面粉生意,毕竟现在粮食加工生意最挣钱。
  在上海开面粉厂的有三家,其中陆家的规模不是最大的,但面粉主要提供给军队。另外两家则是纯粹的生意人,惹不起苏家,面粉也都是销给普通百姓,所以苏国华先要对付的就是陆家。
  但现在形势大改。这大半年来,苏国华通过唐斐甚至霍长远,已得到了不少军备粮食的订单,但都是收购之后再转卖的,利润不高。另一方面,他通过他那个远房亲戚又在乡下收了不少地,得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原料来源。最重要的是,他背后还有日本人撑腰。
  听六爷讲过,前几天靠岸的日本商船就运了很多小麦来,都放在码头上日本商人共用的闸北仓库里,后来这些小麦又被悄悄地送到了苏家制糖工厂的仓库里。这些自然都逃不过六爷他们的眼。
  苏国华早在上海粮食制品联合商会的例行会议上就放出风声来,说是想要开办面粉厂,说什么现在粮食加工紧缺,他愿意尽微薄之力,缓解窘境云云。我记得当时开完会回来的六爷和叶展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半年来,苏国华选址、建厂房、买机器、找熟练工人,步步紧逼。好在陆家的面粉厂开得早,原料来源相对稳定,暂时不会受什么影响,但是一旦开战,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未知数。六爷他们原本想要私下里动手脚掐断苏国华这条路,但被陆仁庆给阻止了。
  那天我刚好去书房送咖啡给他们,在接了陆仁庆的电话之后,叶展只冷冷地说:“大哥不是怕了那些日本人了吧?他说他自有主意,我真看不出那主意在哪儿。”
  六爷咬着烟没说话。他们虽然不在乎被我听到,但我还是赶紧离开了,出门时听叶展说:“六哥,大哥只在乎他的冶炼工厂,根本就不想管面粉厂的事。说到底,这面粉厂是咱们的,赚的钱跟大哥只是六四分成,可那里有着好几百个工人呢,都拖家带口的,要出了什么事,可只有咱俩撑着……”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难道这位傅先生就是陆仁庆所说的主意吗……
  “好啊!”一阵轰然而起的叫好声让我回过神来。我眨了眨眼,才发现袁素怀已经回后台了,应该是唱完《游园惊梦》这两折子戏了,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我们这个包厢意外的安静,除了秀娥极呼压低的嗓音,竟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洁远和墨阳,再看看一动未动的陆青丝,突然有种好笑的感觉:我们坐在最好的包厢里,却没有一个人的心思放在戏上。今天晚上陆仁庆让我们过来,八成也是给他见这位傅先生打掩护的。
  那扇隐蔽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大叔从里面走了出来,表情还算自然。见我们一起扭头看他,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的脚步停了一下,才对最兴奋的秀娥笑着说:“秀娥啊,这出戏怎么样呀?”
  “真好,虽然很多都听不懂,但还是觉得挺好的。最喜欢看大家一起叫好,特别热闹。”秀娥难掩兴奋地说。包厢里静了一下,“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 笑了。“别人看戏都看演员,咱们秀娥看观众,倒也特别。”大叔笑着说。
  秀娥发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脸不禁一红,往椅子进而缩了缩,“我也认真看戏了啊。”我嘀咕了一句,说完瞪了一眼还在笑的石头。墨阳回头,对她笑着说:“人生百态本来就是一出戏,秀娥你才是真正会看戏的。”秀娥显然不太明白墨阳的意思,只对他甜甜一笑,倒是一旁的洁远赞同地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因为无聊,喝了一肚子水的洁远就想去盥洗室了,本来我想陪她去,她连说不用。秀娥正好也喝得不少,就跟着一起去了,石头自然跟随。她们刚离开,墨阳就我们说想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于是也出了门,包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勇叔,你们的戏看得怎么样了?”陆青丝突然问。“还不错,傅先生 看来是行家里手,讲了不少这出戏的讲究。我是听不太懂,可都说在七爷的心坎上了,两个人倒很谈得来。”大叔边说边摸了摸他光亮的头皮。
  “是吗?”陆青丝哼了一声,没再多说。大叔这才回头,跟洪川和明旺说:“你们先去备车吧,这儿有我呢。这位傅先生一会儿该回饭店了。袁小姐今天肯定不返场,也会和大爷一起走,快去吧。”
  “是。”洪川他们立刻转身走了出去。“可算能回家了。”陆青丝伸了个懒腰,“勇叔,咱们这会儿走不是碰上的人更多吗?唐司令今天也来了吧,袁小姐不得去打个照面吗?”
  “你放心,唐司令已经走了,刚才我亲眼看见的,好像是有什么人来找他。他包厢里现在就剩下姜瑞娉了,琄小姐应该 不会再想去触霉头了。”大叔说着,一咧嘴,“再说,一会儿还有林小轩加演的一出戏,等戏开演了咱们再走。”
  陆青丝一撇嘴角,对走到她身边的大叔说:“这位傅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大哥这么投其所好,还花了大钱捧那个姓袁的戏子。”她的声音放低了许多。大叔摆了摆手,“现在还不好说,这里面的水很深,我看六爷和七爷也吃不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陆青丝细细的眉头一皱。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这几句话他们说得甚是隐秘,虽然没有背着我的意思,但我还是有些别扭,六爷们们的事我从来都不参与。我站起身来,“大叔,你们聊你们的,我去门口活动活动腿脚,一场戏看下来,腿都坐麻了。”
  “你去吧,可是别走远,在门口附近就好。”大叔赶忙点头。陆青丝却依然皱眉思索,没有理睬我。
  “知道了,那我去了。”我对大叔一笑,转身走了出去。门口的保镖们看见我都点头行礼,然后依旧警惕地看着四周。
  本来想去盥洗室找洁远她们,可一想起那个好打听事儿的小学徒,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顺着走廊溜达。到了楼梯口,我扶着栏杆往下看,观众依然不少,可能因为今晚名角太多,这些花钱买戏票的人都想看个过瘾,因此很少有人离去。
  “咦?”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楼下不远处廊柱边的背影很眼熟。我又往前伸了伸头,真的是墨阳,他好像和谁正在说话。我有些奇怪同财仔细时,墨阳已经转身往回走了,因为人多,他不时地停下脚步,给一些人让路。
  我正想着要不要往下走两步,去吓他一跳,从廊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帽子压得很低,一身灰布长衫,看起来跟普通观众没什么两样。他埋着头往大门处走去,很快就没了踪影,难道墨阳刚才是在跟他说话吗?我不能确定……
  “清朗,看什么呢?”六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飞快地转过身去,“六爷?!”原本微笑着的六爷见我有些惊慌,不禁敛了笑容,往我身后打量了一下才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啊。”我赶紧摇头。六爷的眉头微耸,显然不信。我正慌着,墨阳奇怪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清朗?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说着,他声音一顿,“陆城,你也在。”
  六爷冲我身后点了点头。我扭头回望,墨阳已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看着默不作声的我和六爷,等了会儿才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我在心里苦笑,他的问题和刚才六爷的一样。六爷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了他一句:“你去楼下了?”
  墨阳的表情没变,很轻松地说:“是啊,出去抽了根烟。没好意思在包厢里抽,走廊好像也不合适。”我偷偷地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墨阳说完之后,他和际城同时看向了我。
  如果我说不出个理由来,不光六爷会怀疑,墨阳那么聪明,也可能会联想到方才我看见什么了。“嗯哼,”我清了清嗓子,“其实也没什么,我出来想活动一下。走到楼梯口,正好看见墨阳要上楼,本来想藏起来吓他一跳的,谁知道你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反倒吓了我一跳。”
  两个人都是一愣,看着我别别扭扭地站在那儿。墨阳先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构的头发,“清朗,你几岁了?”六爷则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我瞥了墨阳一眼,“十七啊,可你二十岁的时候还藏起来吓唬过我呢。”墨阳笑容一顿,表情有点尴尬,六爷装作没听到,“那咱们回去吧,一会儿也该回家了。”
  墨阳就坡下驴,“那位傅先生已经走了?”“还没有。”六爷一摇头,“我和老七出来先准备,大哥在陪他说话呢。”我心里一顿,陆仁庆把他们两个也打发出来了?墨阳还没来得及说话,秀娥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哎,清朗,二少爷?啊,六爷也在。”她和洁远还有石头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我们刚走到包厢门口,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陆仁庆陪着傅骋从里面说笑着走了出来,叶展还有陆青丝随后出来。“哟,你们都在,正好,陪我送送傅先生。”陆仁庆眼风一扫,微笑着对我们说。门外的保镖立刻围了过来。
  我们下去的那个楼梯并不是墨阳刚上来的这个,而是之前来时比较安静隐秘的那个楼梯。刚走了一半,就看见卸了妆的袁素怀正在下面等候。听到声音,她往上看,一双凤目水光潋滟,我忍不住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青丝。
  “大爷。”她优雅地行了个礼。陆仁庆领着傅骋下了楼梯,笑着说:“来,来,凤兰小姐,我给你介绍一位知音,这位傅先生对于你的戏那是赞不绝口啊。傅先生,凤兰小姐可是我特意刚从北平请来的呀。”
  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陆仁庆真能睁眼说瞎话,什么特意?明明是叶展受了伤,她才跟着来的。想到这儿,我心里突然打了个突,特意?那叶展受伤不会也是特意?接着又觉得自从敌了自己的身世开始,就死活觉得陆仁庆不像好人,什么坏事都会联系到他,虽然他爷爷和他父亲确实不是好人。
  傅骋风度翩翩地跟袁素怀交谈着,亲切却不过分,分寸把握得极好。在一旁看着的六爷和叶展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直言笑晏晏的陆仁庆却一直在观察看傅骋的一举一动,好像在看他对袁素怀的反应。
  又说了几句之后,傅骋转头笑着对陆仁庆说:“陆先生,那我就先走了。回头我做东,再邀请您还有各位赏光,反正我还要在上海待一段时间,也有些私事要办。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谈嘛,呵呵。”
  “好,好,有您 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您先办您的事,那我就随时恭候了。”陆仁庆笑着说,“这样,我先送您回饭店。您住在百乐门是吧?”又是百乐门,我皱了一下眉头。
  傅骋对他微笑着一点头,“也好,那就麻烦您了。各位,我先告辞了,咱们改日再见,请。”说完,他手一伸,示意女士们先行。陆青丝一点头,率先往外走去,我们行礼烟后也都跟上。
  跟过来的袁素怀这时候才微笑着对我们说:“陆小姐,云小姐,霍小姐,你们好。”陆青丝只当没听见,步伐越发迈得快。“袁小姐,你好。”洁远对她点点头,又客套地说,“今晚的戏很精彩。”
  “霍小姐您过奖了。”说完,袁素怀的眼光又落在了我身上。“我倒不是很懂戏,但很好听。”我只礼貌地说,并无意跟她多交谈。本来就不熟,她现在又和陆仁庆走得近,更何况还有刚才那一下子,姜瑞娉说自己在演戏,天晓得她袁素怀晕倒是不是也在演戏。
  袁素怀却仿佛看出了什么似的,带了些歉意地柔声说:“对不起啊,刚才被姜瑞娉那样一闹,突然就头晕,幸好六爷扶住了我。云小姐,你别放在心上啊,只是巧合嘛。”
  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在解释,我却感觉更加不舒服,好像她越描越黑,之前喝的那口酒好像一下子冲上了头。我站住脚步,学着她的口气微笑着说:“凤兰小姐,只是巧合嘛,没关系的。只要没有下一次就好了,那再见了。”
  袁素怀笑容一僵,我点点头,就往车那边走去。走在前面的陆青丝听见我说的话,正回头看我。她娇笑了一声,“清朗,快点走,咱们回家了。”我汗毛竖起,她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亲热地叫过我?紧走了几步,就听见洁远客气地说了声:“袁小姐,再见了。”声音里隐约带着笑意。
  一上车,秀娥对我挤挤眼,洁远冲我竖起了大拇指。我干笑了一下,就看向车窗外,袁素怀已经被叶展扶上了车,他甚至低头进去和她说了句话之后才撤出身来。正要上车的傅骋却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正好歪倒在一旁的墨阳身上。墨阳吃了一惊,又赶紧扶住了他。
  正在车边和六爷说话的陆仁庆赶紧走了过去,好像傅骋也没什么大碍,最后上车走了。六爷和时展直到看着车子消失之后,才上了车。就算只是坐着看戏,时间长了也挺累人的,连精神旺盛如秀娥都感觉累了,车开了没一会儿,她就闭眼睡着了。
  洁远拉着我的手,不说话,只是闭目养神。前面的陆于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是一声不吭。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今晚这场戏看得,姜瑞娉的莫名闹场,袁素怀的晕倒,出现了一个叫傅骋的陌生人,墨阳又好像跟什么人见了面……我长长地吐了口气,觉得头晕,证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好不容易车子开回了陆宅,我想得赶紧把听到的姜瑞娉说的那几句话告诉六爷。我找个理由,打发洁远和秀娥先上去了,可六爷和叶展进了书房,陆青丝也跟了进去。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去谈那个傅先生的事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等再说。
  正想上楼去,就看见墨阳在落地窗外抽烟,烟头上的微弱红光一闪一闪的,我转身走了过去。“今天看戏的感觉如何啊,精彩不精彩?”我随便找了个话题,心却想着要不要问他关于那个人的事情呢,也许是我误会了,还有,他给洁远的项链是什么意思?
  “什么精彩?戏精彩还是人精彩?”墨阳反问了一句。我看着墨阳嘴里喷出的烟雾发呆,他什么意思?墨阳狠 吸了两口之后,把烟在大理石栏杆上摁灭,然后看着我不说话。我干笑了一下,“我说的当然是那出戏了。”
  墨阳没说话,等了会儿,看看四周,突然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这个姓傅的到底是什么来路,你知不知道?”我一愣,怎么说到傅先生那儿去了?摇了摇头,“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以前也没听六爷他们提起过,怎么了?”
  “是吗……”墨阳喃喃地说了一句,抬头望向被阴云遮盖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先问问那串项链的事情。“哥。”我轻叫了一声,墨阳的身子微微一颤,然后才回头来对我微笑,“什么事儿”?
  “那个,项链……”我舔了一下嘴唇,话到口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墨阳一笑,“那个啊,我借给洁远了。”“借?”我脱口而出。墨阳被我吓了一跳,顿了顿,才笑着说:“是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我赶紧摇头,“没有,只不过,我还以为是你送给洁远的,我想她也是那么认为的。”墨阳闻言抬了抬眉毛,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也无所谓,反正只是个念想,放在洁远那儿也许更好,她比我在意。”
  墨阳这话说得很含糊,我也不好再说下去,正想着要不要问关于那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的事,墨阳突然低头在我耳边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去哪儿?”我自然而然地问了一句。“百乐门饭店。”“哦……什么?”我脑子停顿了一下反应过来。
  “嘘!”墨阳迅速地捂了一下我的嘴,我咽了一口口水,才小声地问:“你去那儿干吗?”话刚出口,我就想起之前傅骋说过他就住在百乐门饭店,而且方才墨阳问过我知不知道这个人。
  “你要去找那们傅先生?”我压低了声音问。一直面无表情的墨阳看了我一会儿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不愧是我妹妹,就是聪明。”我哭笑不得地说:“现在不是你自豪或是称赞我的时候吧,你找他干什么?”
  我想着也许墨阳要和他做生意,可又觉得这实在太不现实了,如果以陆仁庆的财力都对傅先生如此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在讨好,那墨阳的那点钱,他怎么可能放在眼里?
  “不知道你看见没有,他上车之前曾经崴了一下,我还扶了他一把?”墨阳轻声说。“嗯,我看见了。”我点头。墨阳把头低了下来,凑在我耳边,声音近乎低不可闻,“就在那个时候,他在我耳边说了句话……”
  我的耳朵被墨阳的呼吸弄得热热的,心里却开始发凉。我不知道傅骋说了什么,但心底却有了一种很慌乱的、摸不到底的感觉。“陆云起。”墨阳慢慢地说。我两眼大睁,他偏头看着我不可置信的模样,又说:“虽然他说得很轻,但我应该没听错,就是陆云起……”
  团聚
  法远的呼吸细密绵长,显然已经睡熟了。我悄悄翻身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沉甸甸的,就像塞满了石块,沉重而毫无内容,于是伸手去揉太阳穴。洁远突然动了一下,我手一僵,等了会儿看她没什么动静了,这才继续揉。虽然命令自己不要再想,可根本没用,脑子像是有了自主意识地飞转着……
  傅骋,这个名字整整纠结了我一个晚上。六爷对他的形容越发让我觉得这个人很神秘,而且他肯定知道墨阳的真实身世,不然他不会特意寻了个空子,跟墨阳提陆云起。
  之前墨最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一探究竟,我没法拦。不论是敌是友,他知道陆云起对于我们而言就是个危险,更何况他现在还跟陆仁庆走得这么近。我问墨阳要不要和六爷商量一下,被他一口回绝了。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如果是朋友,自然没什么危险,如果是敌人,那何苦再连累他人。毕竟六爷现在还没有和陆仁庆起什么冲突,谁也不知道这个傅骋是不是陆仁庆或者其他什么人设下的陷阱,如果六爷贸然参与其中,结果很可能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虽然墨阳说得有道理,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和他分手之后,我就去找了六爷打听关于傅骋的来历。叶展和陆青丝都已经离开了,我先跟六爷说了听到的姜瑞娉的那番话。听我说完,六爷只是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心里一直想着该如何开口问六爷关于傅骋的事情,可拐弯抹角的想了半天,就是不知如何开口。“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去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吧。”六爷说完,看我还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不动,就从椅子上让了起来,从书桌后面绕到我跟前。
  他温厚的手掌从我脸上轻柔抚过,我下意识地贴着那只手。六爷的手停顿下来,脸上的表情放松了。“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笑着问。“嗯……”我扯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也不知道是不是个笑容。
  六爷没再继续问,我俩僦这样靠在一起,不紧贴却亲密无间。我安静地享受了一会儿,才问:“关于那个傅骋……”六爷原本半闭着的眼睁开了,他仔细看了我一眼才问:“怎么想起问他?”
  我咬了咬嘴唇,“我有我的理由,但能不说吗?”六爷听我这么说,好像有点吃惊,不过他很快就笑了,“当然可以。清朗,我相信你。”他握住了我的手,拉着我走到窗边的长椅上坐下,想了想才说,“大哥其实并没有详细介绍他的来历。”
  六爷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我倚在他的肩头,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线条坚毅的侧脸。“我现在只知道他是从香港来的。”六爷缓缓说,“傅骋常年住 在香港,但他做生意却是在南洋。听大哥席间介绍说,他在南洋的产业很多,各种各样的生意都做。”……
  “清朗,你怎么还不睡?”洁远睡意蒙眬的嘟囔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伸手拍了拍她,“没事,我想喝杯水,喝完就睡,你睡吧。”洁远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我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继续想着六爷在书房说的话。一说到冶炼,我就想起陆家发家靠的也是冶炼,当初他们逼迫母亲冒充陆风轻,也是为了一个什么冶炼秘方。
  六爷说过他从不知道秘方的事,也没有听说过白家的事情。母亲在那本札记上也曾说过,陆老爷逼迫她用一种很可怕的方法来夺取这个秘方。陆家出产的钢铁,一直都不愁销路,而且在钢铁厂那里有专人管理,陆仁庆都不曾让六爷他们参与过。
  看来有些事情,陆仁庆根本就不想让六爷和叶展插手,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暗自决定,如果墨阳想要单独去见那个傅骋,我一定要想办法跟他去,就算只在门外守着,也好过一旦出了什么事,他孤立无援。
  屋里的光亮让我再也睡不踏实,我伸出手盖在眼皮上想要多睡一会儿,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情,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哎哟!”秀娥的惊叫声传入耳中,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起来:秀娥站在床边,一手拎着一个衣架,正要把手里的衣裳往上套。
  “清朗?”她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才小心地叫我,“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我胡乱地摇了摇头,“没有,就是突然发现天亮了。”秀娥这才呼了口气出来,“你可吓死我了,明明睡得挺熟的,猛地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你……”
  “墨阳呢?”我打断了秀娥的唠叨。她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二少爷?我刚才上来的时候,他正在楼下吃早饭呢,洁远小姐跟他在一起。六爷和七爷早就出门去了。”秀娥连我没问的都答了出来。
  “是吗,几点了?”听到墨阳还在,我松了口气,可能因为刚才起得太猛,头昏沉沉的,我用力搓了搓额头。“八点了。洁远小姐说你昨晚好像睡得很不好,早上她醒过来的时候,你靠在床头就睡着了,还是她帮你躺好的。”
  我赶紧掀开被子下床,秀娥过来帮忙。等我急匆匆地收拾好跑下楼时,就听见洁远的笑声从餐厅里传来,我站稳了脚步,让自己平静一下。“清朗,早啊。”石头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看向他,“石头,早。”
  石头原本笑眯眯的,这时笑容一收,“清朗,你昨晚睡得不好吗?脸色这么差。”“是啊,不知怎么回事,光做梦了。对了,秀娥找你呢。”我勉强笑了一下,刚才洗脸的时候就看见了,自己不光脸色暗沉,黑肯圈也清晰可见。
  “清朗,你起来啦。”洁远听见我的声音,从餐厅里迎了出来。我被她拉到了座位上,一边听着她对我难看的脸色报以关心,一边打量着正在喝咖啡的墨阳。
  相较于我的乌云惨淡,墨阳精神焕发。我忍不住苦笑,难道昨晚听到的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吗?“洁远,”墨阳打断了正给我提供如何去除黑眼圈偏方的洁远,“你不是说要给你哥哥打电话吗?再晚他就该出门了吧。”
  “对啊,我差点忘了,昨天晚上就没打。那清朗,你先听饭,回头我帮你弄。”洁远急忙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往客厅跑去,我看着她轻巧的背影,直到消失。
  “清朗,昨晚上没睡好?”我一扭头,墨阳已经把他的椅子挪到了我身旁。我点了点头,“怎么可能睡得好?哥,你昨晚和我说的话不是我在做梦吧?”
  “昨晚?我和你说了什么吗?”墨阳挑眉问。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 脑子里迷迷糊糊的,难道……哧,墨阳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逗我玩,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我都愁得快要一夜白头了,他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可也奇怪,被他这么一打岔,原本心里沉甸甸的感觉突然轻松不少。“你放心,我有种感觉,他应该不是坏人。”墨阳的表情严肃起来,声音放低了少许。
  他伸手拿了一片吐司,仔细地涂好果酱之后递给了我,我摇了摇头,“没胃口,。”“就算要打仗,也得先填饱肚子才行。”墨阳笑了一下。我赶紧接了过来,“你不是今天就要去见他吧?”
  墨阳一摇头,示意我先吃完再说。我无奈之下只好大口地吃了起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味同嚼蜡。“你对他的感觉如何?”墨阳突然问了一句。我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才说:“嗯,这个人风度翩翩,做人很有分寸的样子,也很温和,我感觉还不错。”
  “是吗?”墨阳低喃了一句,然后对我说,“你不觉得他有点熟悉吗?”“熟悉?”我重复了一句,仔细想了想,“没有,我肯定没有见过他。也许是你以前在哪儿碰到过,他既然是个商人,肯定去过北平。”
  墨阳一摇头,“也许吧,我也说不上来,只总觉得他有点……”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你知道吗,我今天一早用陆仁庆手下的名义给百乐门酒店打了个电话,那儿的经理说傅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问我是否要留言。”
  “他走了?”我皱起了眉头。“应该不是,”墨阳沉思着说,“你记得他昨天不是说有些私事要办吗,也许是去办事了。”“那你今天还要再打他吗?”我问。
  “昨晚听他那么说,我是有点沉不住气,不过现在想想还是再等等。他既然跟我说了这些,就不怕他不露面。”墨阳说完,不再说话,我们两个各自想着心事。
  “哟,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这么安静。”洁远笑着走了进来。
  墨阳冲她咧嘴一笑,“我家可是有规矩的,讲究食不语。不守规矩就得打手心,习惯了。”洁远正要坐下,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奇怪地问:“真的吗?你家的规矩还真多呢,还打……哎,不对啊,你刚才吃东西时还和我说话来着。”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洁远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过来,冲我娇嗔道:“你哥真讨厌呢。”“他讨厌,你瞪着我干什么?欺负老实人啊。”我故作无辜地说。墨阳立刻笑出声来。
  洁远的脸也绷不住了,气氛顿时变得很轻松。我和墨阳都不想洁远知道太多,这也是为了她好。“对了,清朗,你别故意借着机会嘲笑我。一报还一报,有个好消息我可就不跟你说了。”她得意地冲我摇摇手指,又看了一眼墨阳。
  好消息?我看了洁远一眼。她端起咖啡轻抿着,脸上写满了“你猜啊,你猜啊,猜不到就来求我啊。”我跟墨阳的目光碰了一下,“丹青想见我了?”洁远闻言呛了一口,一边拿餐巾擦着嘴,一边瞪着我,“你神算啊?”
  我微微一笑,这人是不是一陷入爱河都会变笨,或都说因为心思都花在了恋爱上,其他的就都不在意了。“你刚才去给霍先生打电话,回来就告诉我有好消息,不是丹青想见我难道是你哥哥想见我不成?要是这样,我可不认为是什么好消息。”
  洁远先被我的话逗得一笑,然后又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讨厌我哥?”我愣了一下,看着对面担忧的洁远正偷眼打量着低头喝咖啡的墨阳。我明白她真正担忧的是墨阳会因为之前的事情记恨霍长远。我一句玩笑话,正好说中了她心底的隐忧。
  “没有,”我简单明快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说到底,只要丹青幸福就好。再说,失去过才更懂得珍惜。虽然这不是可以随便就放弃什么的理由,但我相信,不论是丹青还是霍先生,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也明白。”我看了一眼墨阳,特意强调了“我们”两个字,从方才就没开口的墨阳冲我举了杯子表示赞同,他一直都明白我的。
  洁远顿时松了口气,秀丽的面庞染上了一抹光彩。她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握,冲我点点头,“对了,我哥说,丹青和他想招待咱们一起吃顿饭。你、我、墨阳,还有六爷他们。”
  墨阳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丹青说的?”“不是,是大哥转告我的,丹青好像还没起来呢。听大哥的意思,这样你们兄妹可以团圆,他也可以招待一下六爷他们。大家都是朋友,再……”洁远的脸突然红了一下,“我哥说,六爷早晚要娶清朗,你……也不是外人,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哦……”墨阳一点头。“怎么?你不想去?”洁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墨阳的一举一动。“没有啊,”墨阳回过神来,“好啊,好久没见你哥哥了,大家见面谈谈也好。你说呢,清朗?”
  “当然好,咱们三个终于能在一起了。”我笑着说。不管怎样,这是个好消息。原本我一直担心着丹青,现在她终于肯接受我们,就表示她心里芥蒂渐消。虽然墨阳的事情看起来更麻烦,可是解决一个是一个。事态总是在往好的方向走,我这样告诉自己。
  “什么时候?在哪儿?”墨阳问。“嗯,应该是后天,在一个花圃。我哥好像说是什么何记,对,就是何记花圃。”洁远肯定地点点头。听到“何记”两个字时,我只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头。墨阳从桌布底下踢了我一脚,“怎么了?”洁远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你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啊,没事,没事,可能是太阳出来了,有点热。”我顺手指了一下从落地窗照射进来的日光。“哦,要不要把纱帘放下来?”洁远说着就想起身,我一把拉住她,“不用了,见见阳光好。”
  “也对。”洁远笑着又坐了回去。“你哥没说别的什么?”墨阳貌似轻松地问了一句。“嗯,也没说什么了,让我问你们好。对了,还说六爷那边他会正式邀请,你们俩委员会我说一声就好了。”洁远一摊手,“说完了,就这些。”
  “好吧,我吃完了。洁远,你陪着清朗吃饭,我去给朋友打个电话。”墨阳擦了擦嘴,站起身往外走。“哎,墨阳。”洁远扭身叫住了他,“你今天不出去吧?”“不会,如果出门我会告诉你的。”说完,墨阳冲我们一笑,转身出去了。
  回过头来的洁远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不是黏着他,我……”我微笑着点头,“我明白的,你只是担心他。”洁远听我这么说,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出来,又用叉子随意地戳着盘里的吐司片。
  “我觉得自己都有点不像自己了,变得婆婆妈妈的。墨阳一出门,我就担心他会不会碰上什么危险,他会不会又消失。”说到这儿,她苦笑了一下,“以前我最看不上这么神经过敏的女人了。”
  “关心则乱,实属寻常。”我端起牛奶啜饮了一口。洁远却突然笑了一下,“干吗呀?怎么变得这么惜字如金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神佛前诉求,然后得了两句禅机。”
  正说笑着,秀娥端了一大盘子新鲜水果进来,洁远顿时来了兴趣。她最喜欢吃水果,就和秀娥一边吃一边品评起来。我接过秀娥切好的桃子慢慢地吃着,却想着墨阳是去给哪个朋友打电话了。丹青?问问她为什么要选何记。督军?看他打的什么主意。还是……那个穿灰长衫的男人呢?
  这一上午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我和洁远都窝在房里,她写信,我看书。秀娥把我们昨天穿过的衣服都收拾好之后,就拿了针线坐在我旁边做鞋。说来也有意思,以前张嬷揪着她的耳朵让她学,她都想方设法地逃避,可自从跟石头在一起之后,她对这些女人家的事情反而上了心。
  墨阳果然没有出门。中间石头来过一次,问我们有没有什么事情。我敌曾洋留在家里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我和洁远出于不同的原因,都想问问墨阳在干什么。
  洁远是不太好意思追问,看了我一眼,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倒是秀娥随口问了一句:“二少爷是不是还在书房里?”“是啊,徐少爷好像在写信什么的,门半开着,我正好看见,也没去打搅他。”石头笑着说。
  一直没说话的洁远的肩膀顿时一松,又低下头去写信。“六爷们们去了厂子了,还是去码头了?怎么走得这么早?什么时候回来?还有,青丝去哪儿了?”我问道。
  石头的表情正经了点,“他们都去码头了。今天有咱们的货船到,拉了不少小麦过来。除了咱家的,其余的都是赵家和林家收上来的,现在泊在水面上不能进港。”
  说到这儿,石头不忿地一撇嘴,“码头上停泊的那条日本商船本来昨天就应该离岸,可它一直靠在那儿没走,说是什么轮机出了问题。呸,还不是想让咱们的船靠不了岸,最后咱们的麦子都返了潮,烂在江上,他们才觉得好呢。”
  “不能去其他的码头靠岸吗?”我心里也是一沉。“不能,深水泊位是有数的。这么大的货船吃水深,其他几个能用的泊位现在都有货船停靠。最快离港的是那艘法国货轮,可也要七天之后,他们在等着装货。”石头皱着眉,摇了摇头。
  “你们没去看看轮机是不是真的坏了?”洁远忍不住问了一句。石头苦笑,“霍小姐,每条船都意味着是别国的国土,轻易不允许外国人进入。别管它是真是假,你说日本人会轻易让我们上去看吗?就算没坏,也可以故意弄坏啊。”“那你们偷偷上去看啊,抓个正着,看小鬼子还说什么。”秀娥插嘴说。石头对她一笑,“秀娥,你不懂。”
  秀娥不服气地皱起了眉。“石头说得没错,真坏假坏都无所谓,日本人要的就是我们的船不能进港。只要我们现在不想和他们撕破脸,就只能当它坏了。想办法赶紧进港是最重要的,说不定那些日本人巴不得我们偷偷溜上船去,然后再用这个借口,掀起更大的事端来。”我对秀娥说。
  秀娥眨吗着眼,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洁远点点头,“说得没错。不过,我记得陆家和法国租界的关系很好,也许可以让他们把船开出港外停泊,让你们的船先进来卸货。”
  “呵呵,”石头轻笑起来,“霍小姐,六爷们们一早出去就是为了这件事。只不过船一动就是钱,而且我们卸货再快也要两天,那法国人的货物运到也只能存在码头,这都需要钱。反正这个亏我们是吃定了,只不过是大是小而已。”
  石头说完,轻轻揉乱了秀娥的刘海,“让你多读点书你又不肯,看看清朗和霍小姐,人家一说就明白。”秀娥啪的一下打掉了他的手,“你爹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样挺好。”石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洁远嘻嘻一笑,“秀娥,你的意思是说,我和清朗都是无德之人了,啊?”秀娥赶紧摆手否认,“才不是呢,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她“我”了年天也说不出个所以来,只能恨恨地捶了石头一下,“都怪你,臭石头。”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我还是有些担心,“那些麦子能存放多久?”“最近汉口那边多雨,有的麦子在上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返潮了。不过,如果这两天就能卸货,然后送进工厂立刻加工的话,应该没什么大损失,咱们的利润里是包含了原料损坏这一块的。”石头想了想,说。
  “要不要我给大哥打个电话,他跟各国租界的关系都不错,又是军方的人,估计能帮上些忙也未可知。”洁远认真地说。“谢谢你了,洁远小姐。霍司令跟咱们关系一向好,如果有这个需要,六爷一定不会客气的。”石头冲洁远微微鞠了个躬。
  “好了,你们别担心了,咱们经历过的事情多了,这只是小事而已。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先出去了,如果有事,就来楼下找我。”石头说完一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唉……”秀娥长吧一声,我和洁远都是一愣,不知道她感叹些什么。“这乱七八糟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好好地在一起过日子呢?非要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多麻烦。”
  洁远闻言一笑,“秀娥,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呢,可惜这个世上是不存在乌托邦的。”“什么邦?”秀娥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笑着站起想来,“洁远你慢慢给她解释什么邦吧,我去趟书房。”
  “你要去找墨阳吗?”洁远反应极快的问。我一晃手里的书,“我要去换书,这本看完了。”洁远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笑着出去了。关上门之前,秀娥还在饶有兴致地追问关于乌托邦的事。我好笑地摇摇头,一转身,发现在墨阳正从楼下走了上来。
  他也发现在了我,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着他走。我赶紧走了过去。墨阳领着我进了小书房,等我进了门,他就把门关上了。“我给吴孟举打了个电话。”墨阳自己走到窗边,打开一扇窗户,叼了支烟,边点火边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怎么说?”墨阳喷了口烟,摇头,“我没找到他,是那个何子明接的电话。他说吴孟举出门办事去了,我就问他关于丹青的事情,他只说吴孟举临出门之前,告诉他丹青和我们会过去,但究竟为了什么,吴孟举也没说。”
  这算什么意思?我不禁有些糊涂,“那我要不要给丹青打个电话问问……”我话没说完,墨阳冲我一摇手,“不用,掸子青既然通过洁远的口来通知我们,你未必找得到她。虽然我也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说着,墨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说起来,你、我、丹青和陆仁庆、陆城、霍家人,还有那个吴孟举之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可这里面除了陆仁庆,我不觉得其他人会是个危险。也许是麻烦,但不是危险。”
  我点了点头,不论墨阳说得正确与否,我也希望是这样的,朋友越多越好。“算了,等到后天大家见面的时候,就什么都清楚了。丹青吃了太多的苦,我……”墨阳顿了一下,“我觉得对不起她。她既然现在不想说,那我就等着,等到她想说为止。”
  墨阳对不起丹青,应该是指当初军粮的事情。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知道也许对我更好,氢我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哎,清朗。啊,二少爷也在。”推门进来的秀娥被墨阳吓了一跳,赶紧站规矩,给墨阳行礼。墨阳换了副轻松的表情,“行了,秀娥,以后见我不用这么多礼貌,你已经不前的你了,未来的赵夫人。”
  秀娥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墨阳这话说得她甜滋滋的,又不好意思,就扭捏着不说话。我一笑,给她解围,“秀娥,你找我有事儿?”“啊,对。”秀娥如释重负,一脸认真地大声说,“该吃中饭了,咱们走吧。”
  我不禁一愣,墨阳被烟呛了一下,看着秀娥正气凛然的面孔哈哈笑了起来。他边笑边咳,“我的天,我还以为开战了呢,秀娥,吃饭不用这么激动吧。”
  秀娥挠挠头,“吃饭皇帝大嘛。”墨阳连连点头,“说得也对,吃饭可比打仗什么的都重要,二位小姐请。”他滑稽地一伸手,我和秀娥都笑了起来。
  看着墨阳笑容明朗地跟秀娥说笑着,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管他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只要至亲的人能一直在一起,那我就什么也不怕。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和丹青约定好的日子就到了。这两天六爷他们都在忙着货船的事,听叶展说,那个法国领事原本不同意让出泊位,就连他最欣赏的陆青丝软语相求,迷得他七荤八素之时,他都没有松口,当然不是因为钱,而是日本人在背后施压的关系。
  便最后他还是同意了,其中霍长远起了很大的作用,而陆仁庆并没有出面。听说苏国华为了这件事气个半死,但他还是不敢当面去质问霍长远。也许霍长远是在他的帮助下登上现在的高位的,可他也只能自叹养虎为患。如今,军权在手的霍长远无声无息地甚至已经威胁到了唐司令的地位。
  洁远自从知道是她大哥帮了这个忙,显然很开心,觉得对我,甚至对墨阳都是个交代。因为当初霍长远的负心毁约,她心里总是系了个结。
  那个傅骋也没有再出现,六爷说,就连陆仁庆一反常态,并未允许六爷他们插手,说这样不礼貌。这不太符合陆仁庆的作风,可他既然这么说了,六爷也只能听从。墨阳反倒镇定起来,说姓傅的敢跟他说这句话,早晚还会找上门来的。
  “不知道我妈今天去不去。”这个问题秀娥问了五六遍了。“肯定去,丹青不会不带她的,你放心吧。”同样的答案我也说了五六遍。我和墨阳、洁远、还有秀娥坐一辆车,陆青丝却和六爷他们坐在了一起。
  “好了,秀娥,从早上起你就问个不停,早知道就不告诉你去哪儿了。”洁远无奈地说。秀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墨阳坐在前面一直没谚好像在看风景。
  洁远本来是很开心的,可以带心上人去见哥哥,可是墨阳一直不说话,她也沉默了起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丹青,我感到紧张和开心,但又难掩忐忑,毕竟是个何记,谁知道督军和丹青到底想干什么。
  再紧张,再忐忑,也终于有到达的时候。我望着土路两边野趣盎然的景色,不禁感叹督军也真会选地方,他那样一个看起来很粗犷的人,竟然会开个花圃。
  路边的野花越来越多,绿树成荫。阳光斑驳地映照在树林里,让人感觉到清凉。这种乡野景象和城里的繁华迥然不同。墨阳当然不是第一次来,眼前的美景似乎引不起他的兴趣。秀娥呆呆地看着窗外,洁远好像也被这里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迷住了。
  “清朗。”秀娥突然回头叫了我一声。“嗯?”我看向她,“你觉不觉得这里很像……”“老家。”我俩同时开口,然后一起笑了起来。洁远很感兴趣地问道:“真的吗?那父们老家可真美。墨阳,你说呢?”
  “应该像吧,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小时候很美,长大了,印象反而模糊了。”墨阳头也不回地说。洁远咬了一下嘴唇,扭头看向了窗外。我正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想着应该说点什么才对,就听见秀娥叫起来,“你们看,有两辆车停在那边门前了,是不是霍先生的?”
  我迅速地看过去,果然,那两辆汽车好像也是刚刚停下,从大门里面走出两个人来迎接。“真的是大哥的车。”洁远可能因为高兴,声音也稍大了些。墨阳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回头对我笑着说:“清朗,重逢在即了。”我笑着点点头,只觉得心脏怦怦地跳着。
  果然,我们的车子刚停下,就看见霍长远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微笑着冲坐在车里的我和墨阳一点头,然后弯腰从车里扶出了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丹青,我无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戴了一顶西洋款式的女帽,半垂的轻纱正好挡住了她的侧脸。
  六爷他们的车跟着也停下了,叶展先下了车,扶了陆青丝出来,六爷从另一边下了车。已经下车的墨阳帮我们打开车门,笑着说:“小姐们,请吧。”秀娥手忙脚乱地下了车。我顾不上去管抱着张嬷亲热的秀娥,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六爷、叶展过去和霍长远寒暄,陆青丝也客气地跟丹青说了几句。
  “还站在这儿干吗?”洁远拉住我的手就往前走去。身后传来脚步声,墨阳也跟了上来。我们刚一过去,这几个人立刻都不再说话,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眼底酸涩,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就会傻愣愣地盯着丹青看。丹青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我身后的墨阳,缓步走了过来。洁远自觉地放开了我的手,对走过来的丹青点点头,就向着霍长远走去。
  一股熟悉的香味随风飘来,丹青在我面前站定,微风吹拂着她的面纱,我忍不住看向她的脸颊。丹青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伸手摘下了帽子。我轻声抽气,原来那道狰狞的疤痕,现在只剩下一片粉红色的痕迹,依然醒目,却不再可怖。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姐。”我低声叫道。丹青没说话,泪眼婆娑中,我的左手突然被她拉了起来。“我的天……”丹青低语了一句,一滴眼泪立刻落到了我的手上,很热。我吸了吸鼻子,笑首说:“姐,早没事了,什么也不耽误。”
  “傻瓜。”丹青的声音都不成样子了,我刚要说话,被一把拉入了一个清香温暖的怀抱。我的眼泪越发止不住了。这时,我和丹青被拥入了一个更火热的怀抱。我只听见丹青细细地叫了一声:“哥。”
  “对不起,”墨阳沙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对不起,丹青,我对不起你。”“哥,你什么也别说了,都过去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许我恨过命运,可我从没恨过你和清朗。”丹青哽咽着说,一边用力抱住我和墨阳,她纤细的手臂勒得我紧紧的。
  我们谁也没再开口,只安静地享受这难得的重聚和温馨。在那个充满爆炸和火光的夜晚,我曾以为这一天再也不会有了……“丹青,墨阳。清朗。”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霍长远开口唤了我们一声。
  墨阳和丹青一起松开了手。丹青没有管自己,而是先拿手绢给我擦脸。墨阳两眼通红,转头看向别处,快速地抹了把脸,好像不想被别人看见他软弱的一面。“咱们进去吧。既然见了面,那就有的是时间一诉情怀,嗯?”长远温柔地跟丹青说,丹青点点头。
  “墨阳,”霍长远伸出手来,“谢谢你能来,也欢迎你来。”他语带双关。我看了一眼丹青,她对我点了点头。这么说,霍长远算是认同墨阳和洁远之间的感情了?
  “你好,我只要我妹妹幸福,其他的不用提。”墨阳说完这句话之后,才伸出手去跟霍长远握了握。霍长远很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因为我也一样。”
  听他这么说,我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的洁远,她正擦着脸上的泪痕,见我看她,对我一笑。“好了,今天就是个大团贺的日子。可堵人家大门口还是不好啊。”叶展高声地说。
  众人都是一笑。霍长远对墨阳做了个请的手势,丹青则牵了我的手往里走。她的手一如从前,纤细而温暖,我紧紧地握了回去。一直没做声的六爷看我走到了跟前,对丹青微笑着一点头,丹青没说话,只把我的手送了过去,六爷怔了一下,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现在再也不用我牵着她走了,陆先生。”丹青柔声说。我的脸有点热,却感觉很幸福。六爷一笑,“是,绝不辜负。”他最后四个字是看着我说的。我脸红心跳,握紧了他的手,无声地在心里说:“一样。”
  “各位先生,小姐,请跟我来。”何副官的声音突然传入了我的耳中。方才潮水般冲刷着我的幸福感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何副官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对每个人给予的关注都恰如其分。
  霍先生一笑,“何老板,打扰了。我听丹青小姐说,你家厨子的手艺别具一格,今天一定要尝尝。”何副官一躬身,“哪里,哪里,欢迎之至,荣幸之至。”
  霍长远跟丹青一起,陆青丝则挽着叶展的手臂,洁远不时向墨阳指点着院里的奇花异草,石头却陪着秀娥和张嬷说笑着。“在想什么?”六爷在我耳边问。“啊,也没什么,只是不明白丹青干吗非要选这个地方,她应该讨厌这里才对。”
  六爷看了走在前面的丹青一眼,“我问过霍长远这个问题了。”我立刻抬头看他,“他怎么说?”“他说丹青就是要从头开始,忘记曾发生的一切,所以她想从这个曾让她最痛苦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如果忘记了,自然不会痛。”六爷很平淡地说。
  “是吗?”我心里感觉很怪异,丹青这又是何苦?“我不信。”“啊?”我看向六爷。六爷一扯嘴角,“这话我不信,霍长远估计也不信。可她要来一定有她的理由,走着瞧吧。”
  说完他对冲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快点走的陆青丝挥了挥手,“别想了,顺其自然就好,不管怎样,今天是你们兄妹团圆的好日子。一切有我,你放心。”六爷轻轻亲了我的鬓角一下,就拉着我往前走去。
  何副官家的厨子果然了得,一桌子菜吃得人人都赞不绝口。只不过何副官状似无意地说起手下的孟工头不在的时候,脸色微变,六爷们们却毫不意外。
  饭也吃完了,男人们又开始说起最近的局势,包括关于前两天六爷的货船的事情。我们这些女人则被安排到廊下赏花,顺带喝茶聊天。
  张嬷不肯跟我们平起平坐,秀娥只好跟着她坐在了另一边。石头和老虎在不远处守着我们。洁远今天心情大好,她不但认识了许多花卉,还饶有兴致地跟我探讨起花朵的含义。
  陆青丝坐在一旁摇着扇子,丹青心情也不错,不时的插两句话。“清朗,你最喜欢什么花?”洁远问了我一句。我想了想,“应该是栀子花吧。”“它代表着清雅,跟你很像呢。那晚跳舞你戴的是栀子花,我就觉得很适合你。”洁远笑说。
  “真的呀?那还是我帮清朗选 的呢。是吧,妈?”秀娥兴奋地接道。张嬷笑着点点头。洁远一笑,“秀娥的眼光这么好,那你喜欢什么花?”秀娥皱眉想了半天,“我喜欢的很多呢。”
  “只能选一种。”洁远耸耸肩。“那,那个吧……”秀娥指了指花园中一丛花,“刚才我就觉得它很漂亮。”“哪个?”洁远伸头看了看,“哦,那个是鸢尾,代表着热情。”洁远点点头,“果然很适合你。”秀娥开心地吐舌一笑。
  看着洁远的目光转向自己,丹青嫣然一笑,“我喜欢的花很俗,是牡丹。”“牡丹才不俗气呢,真正能做到艳而不俗的花,也只有牡丹了。”我反驳说。“没错,”洁远笑着接口,“牡丹代表着宝贵和珍惜。”
  丹青没说话,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若有所思地看向花圃深处。洁远对我做了个鬼脸,我微笑着,看着脸色渐柔的丹青。“啊,陆小姐,你呢?”虽然陆青丝一直不说话,洁远还是礼貌地问了她一句。
  我不禁暗自猜测着陆青丝会喜欢什么花,玫瑰?郁金香?桃花?她用的香水的气味都是比较浓的。也许她不屑地说“幼稚的女人才喜欢花,不当吃不当喝的”。我心里苦笑,这个答案倒是比较符合她的个性。
  “桔梗。”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思维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竟给了答案。桔梗?不就是平时用来入药的那个吗?没想到陆青丝竟然喜欢这么普通的花朵,我忍不住摇了摇头,真不像她的风格。
  “怎么,你不相信?”陆青丝扫了我一眼。“不是,我以为你会喜欢玫瑰、郁金香什么的,比较像你。”我解释说。“那些东西我不稀罕,只是觉得桔梗小小的,却那么坚强地在路边绽放,很对胃口。”陆青丝说完一合扇子,“霍大小姐,怎么不说话了?桔梗花儿有什么说法啊?”
  “呃,”洁远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真抱歉啊,这花是挺一般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说法。”“哦,是吗?”陆青丝眯了眯眼睛,洁远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我赶紧说:“我倒是知道一点。”“是什么?”丹青笑着帮我接话。“清热解毒啊,药铺里都这么说的。”我故意做了个鬼脸。丹青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洁远和秀娥都跟着笑,陆青丝嘴角一翘,也就没再追究了。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霍长远大步走了过来,墨阳跟在他身后,我们都站了起来。“对了,你们兄妹三个好久没见,肯定有话要说吧。我看那边不错,不如你们去走走。”霍长远爽朗一笑。我想这也许是丹青再先就安排好了的,不知道她究竟想和我们说什么。
  丹青点头,“也好,你们的正事都说完了?”听丹青这么一说,陆青丝冲我们一点头,转身朝屋里走去,张嬷带着秀娥去了另一个方向。洁远正要离开,丹青伸手拉住了她,洁远不解地看着她。丹青没说话,直到陆青丝的身影消失,才问:“桔梗花是什么意思?我很好奇。”
  洁远闻言一愣,又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复杂,看着陆青丝离去的方向,轻声说了句:“绝望的爱。”我心里突然感觉一凉。丹青什么也没说,松开了手,任凭洁远离开。霍长远奇怪地问:“什么花?”
  “没什么,女人之间的话题。”丹青对他温柔地一笑,“那你回去吧,也许我们说话的时间会长些。毕竟太久没见了,想说的话很多呢。”霍长远低骰亲了她额角一下,“我不会让人去打扰你们的。”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了。墨阳走了上来,笑着说:“那咱们走吧。”
  督军开设的这家花圃很大,大部分是各式各样的家养观赏花卉,其他则是一些药用的花草。我情不自禁地寻找着桔梗花。耳边传来墨阳的讲述,关于我们的身世,还有大太太和徐墨染的事情。
  丹青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有些事情她好像已经猜到了。关于二太太和徐老爷真正的死因,我们一致决定要瞒着她,人已经去了,何苦再让她伤心?
  走了没多久,那边出现在一片小树林,丹青一指,“要不咱们去那边走走吧,看着很凉快,这外面有点晒。”我和墨阳点头同意。一进树林,果然感觉清凉了许多。这个林子从外面看着不大,其实挺深的。走了没一会儿,墨阳突然说:“丹青,你特意带我和清朗来这儿,到底有什么事情?这里应该没有别人了,你能说实话吗?”
  我吃了一惊,立刻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墨阳和丹青。墨阳的表情很淡定,丹青却没了刚才的从容。“我才不想再来这里!是那个姓吴的告诉我,一定要带你们来,要不然……”丹青恨恨地咬了下嘴唇。
  “他说有非常重要的话和你们说,又不能被人发现,只好这么办。我想他也不会蠢到在这里伤害咱们,长远的手下就在这附近,清朗的那位六爷也不会毫无准备就来了吧。”丹青一扬眉梢。
  墨阳一点头,又问:“那他人在哪儿?”说着,打量了一下四周。我也忍不住跟着张望起来,好像督军就藏在哪棵树后面。“我怎么会敌曾洋我以为何子明说他不在,只是糊弄其他人,可咱们已经到了这儿,也没见他露头。”丹青冷冷地说。
  我记得当初督军说过,丹青想要回霍长远身边的动机并不单纯,那她现在是否还在记恨……“清朗,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动你一要汗毛的。”丹青看我脸色不好,以为我害怕了,连忙安慰。我只能一笑,“有你和墨阳在,我不怕的。”
  “丹青,那个时候我的心思堵放在爹留给我的东西上,可等我再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回到霍长远身边了。你到底和那个姓吴的做了什么交易,他才肯放你回去?”墨阳皱眉问道。
  丹青面色一冷,“哥,这事你不用管,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最后一定有个了断的。”“你……”墨阳刚要开口,突然林子深处传来一点动静,我们立刻闭上了嘴。
  墨阳住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丹青和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突然觉得身后很不对劲。“啊!”丹青发出一声极短的闷叫,好像被人捂住了嘴。我大吃一惊,迅速回过头去,看见丹青瘫软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墨阳迅速地扑了回来,一把将我推开,同时右手伸进怀里去掏枪。那个人突然放开了已经晕倒的丹青,摘掉帽子,双手高举,“是我,别乱来。”墨阳猛地停住,可手上的枪依然直直地指着那人,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我刚才被墨阳推得摔倒在地,这时才头昏脑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抬眼,正对上傅骋微笑着的脸庞……
  
  真相
  我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他怎么会在这儿?转念又想,是督军让丹青领我们到这儿来的,落魄的督军和神秘的南洋老板……我死活想不通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你没事吧?”傅骋温和地问了我一句,我下意识地一摇头。“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墨阳急促地问道。傅骋微微一笑,“我都会告诉你们的。你能不能先把枪收起来,小心走火,我可不想为了这个送命。”
  墨阳瞪着他不说话,手里的枪也没有放下。傅骋好像很无奈地一笑,刚把手往下放,墨阳就低吼了一声:“别动,你想干什么!”可傅骋只伸手摘下了他那副金丝眼镜,然后微笑着看向我们。
  我不禁愣了一下,摘掉眼镜之后,他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他的眼珠乌黑,眼形看起来分外熟悉。墨阳看了他半晌,突然回头瞅了瞅我,手里的枪慢慢放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墨阳轻声问了一句。傅骋微微一笑,从衣领深处抽出了一条细细的链子,上面好像坠着个金晃晃的配饰。他把这个挂件解下来,顺手扔给了站在他对面的墨阳。
  墨阳下意识地一把捞住,然后拿起来看。我从后面只能看见墨阳僵硬的背影,他她像捧了颗炸弹,一动不动。刚想叫他一声,就听见他哑声说:“云驰。”
  云驰?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我用手捂住了嘴,傅骋居然……是那个早就消失的陆云驰,我和墨阳的……亲舅舅!徐老爷留下的信里确实提到过,在陆云起的家乡,生男挂金锁,生女戴玉佩。如果只有这个金锁,我们也许不信,但是他长得跟我和墨阳都很相似,尤其是眼睛,我和墨阳最相似的就是眼睛。
  “墨阳,清朗,我终于可以叫你们的名字了。”傅骋缓缓地放下了手,表情柔和,眼圈有点发红。他迈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墨阳的肩膀,用力一按。也许墨阳和我一样,都太过吃惊,反而不知该如何适应,都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傅骋从墨阳手里拿起那个金锁,又挂了回去,一歪头,对我说:“清朗,你应该看过你母亲写的那本札记了吧?”他这么一说,我才开始相信他真的是陆云驰。那本札记太隐秘了,别人不可能知道,我点了点头。“你从哪儿进来的?不怕被人发现吗?”墨阳问。“放心,这树林里有条很隐秘的路,就连在这儿工作的工人都不知道,平时是不让他们靠近这里的。”陆云驰一笑。
  “那……我母亲呢?她现在在哪儿?她好吗?”墨阳的声音发紧,我的心也立刻揪了起来。陆云驰的脸色一暗,放开了手,“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和清朗的父亲是否还活着。”墨阳粗喘了一声,我则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身子一晃。
  “你们不要急,让我慢慢地和你们说好不好。我知道你们有太多问题想问我,我也一直等待着能告诉你们真相的一天,等得太久了。”陆云驰一字一句地说,脸色严肃。
  墨阳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点点头。我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丹青,“那丹青呢?您把她怎么了?”“放心,我只是让她睡着了,这个药药性很轻的。毕竟,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知道多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陆云驰对我点点头。
  墨阳把丹青抱起来,走到一棵大树前,让她靠在树上。陆云驰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叼上,又顺手抽了一支给走回来的墨阳。墨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却拒绝了划着的火柴。
  陆云驰也不在意,自己点好烟,抽了一口,整理了一下思绪之后,才缓缓地说了起来。我和墨阳都不自禁地被他带到那个充满血与泪的回忆中去……
  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徐老爷带着陆云驰、陆夫人,还有刚出生的墨阳,跑回了老家。他自从发现陆云起摘掉了可以见面的红布后,就一直偷偷地打听和观察,直到确定陆家出了大事。虽然心急火燎,但他知道不能贸然行事。
  再见到陆云起挂起红布的夜晚,他紧张又兴奋地来到了以前和陆云起见面的地方。可他没见到自己的爱人,而是见到了一身狼狈的陆云驰、惊慌失措的陆夫人,还有哇哇大哭的墨阳。
  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的遭遇,徐老爷无能为力。因为他不是一个人,除了有家,他还要照顾陆云驰他们,最起码得让陆云起的牺牲有价值。他连夜带着陆云驰他们去了家乡附近的小镇,把他们安顿好之后,就按照计划先带墨阳回家,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去接陆云驰他们。
  他们的离开并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没几天,陆老爷手下的人已经追踪而至。陆云驰那时虽然年幼,却有着和姐姐一样的聪慧和决断。在他们停留的那个小镇上,一旦有陌生人出现就会很显眼,所以陆老爷派来的人一出现,陆云驰就发觉事情不对,立刻带着陆夫人逃离了那里。
  再去找徐老爷显然是不明智的。就在陆云驰烦恼应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陆夫人突然一病不起。女儿所经历的痛苦、一路上担惊受怕的逃亡,让这个一直过着平静生活的女人再也支撑不住了。陆云驰虽然偷偷地请来了大夫,可还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失去了又一个亲人。
  不能保护姐姐,又失掉母亲的痛苦让陆云驰也生了一场大病,幸运的是他被救了过来。机缘巧合之下,救他的那个医生也收留了他。那医生姓傅。陆云驰因为长得好看,人也聪明,讨人喜爱,相处的时间长了,被那个医生收为了义子,医生一直供他读书。
  傅医生虽然只在乡下行医,但也见过些世面,等陆云驰年纪大些之后,就支持他去上海读书。陆云驰在去上海之前,特意跑到徐老爷的家乡一探究竟,发现墨阳过得很好,而且有二太太照顾,才放心地去了上海,寻找他的姐姐。
  陆云驰一边在上海读书,一边寻找能接触陆云起的机会,可直到陆云起嫁人的那一天,他们都没能成功相认,毕竟彼此的身份差距太大了。陆云驰不甘心,偷偷地跟着陆家送嫁的人一直到了白家,最终被他找到了机会,姐弟俩终于在分隔了快五年之后重逢。
  对于陆云起而言,还能再见到亲人无异于恍如梦中。她得知了母亲已逝的消息,也知道了自己的爱人和儿子一切都好,可姐弟俩连彼此安慰的时间都没有,为了安全,只相约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就不再联系,之后便匆匆分别了。
  白允中是白家的独生子。陆云驰说,他也是个性情中人。自从见到陆云起,并和她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他就真的爱上了这个温婉而又知书达理的女人。陆云起心底虽然不能忘怀徐老爷,但是也很尊重这个有才学又性情醇厚的男人,两个人相处甚是和睦。
  陆云驰见到姐姐后,似乎又获得了新的幸福,也就安心地回了上海。他毕竟不能在陆云起身边久留,因为陆老爷也派了人一直在监视陆云起。因为姐弟俩会面十分匆忙隐蔽,只来得及说出彼此最想知道的事情,陆云起没有告诉陆云驰关于秘方的事情。
  陆老爷给陆云起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秘方弄到手,然后偷偷地交给他派去的人带回。头半年,因为陆云起刚刚嫁过去,陆老爷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因此没有催促陆云起赶紧下手。所以,这半年是陆云起自离开徐老爷和亲人之后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半年之后,陆老爷觉得时机成熟了,因为他派去陆云起身边的人都说,白允中和陆云起感情很好,白家上下也很喜欢空上温柔谦和的少夫人。他开始在写给陆云起的信中,用暗语逼迫她:该动手了。
  陆云起表面上虽然过得平静,但心底一直很不安。公公虽然已仙逝,但白家上下都对她很好,白允中又柔情以待,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很尊重她的意见。她怎么能下手去窃取对白家人来说如同命根子的秘方?
  一边是陆老爷的不断逼迫,另一边是自己已经慢慢接受的白家人,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如同她有了墨阳时一样,孩子总能让她坚强。她再三思量之后,告诉了白允中她怀孕的消息,同时也说出了陆老爷交给她的任务。
  白允中自然震惊万分,自己的爱妻居然还有着这样的过往和任务,可出于对妻子的深爱和对未出世孩子的感情,白允中做了一个决定。他让陆云起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他则悄悄地变卖产业,以备不测。
  陆云起早就想到,以陆老爷的为人,绝不会放过知道太多秘密的自己,还有知道秘方的白家人。既然白家人能把秘方给他,说不定日后别人也能得到。如果知道秘方的人太多,秘方也就不值钱了。
  陆云起在陆老爷下了最后通牒之后,把白允中写的秘方交给了陆老爷,但是其中改了一样最重要的成分。如果陆老爷只冶炼一般的钢铁,那这个秘方毫无问题,但如果想要炼制一些特殊用途的钢铁,没有那个重要成分,则是做不到的。
  得到这个秘方的陆老爷自然欣喜若狂,满口答应以后再也不来打扰陆云起了。陆老爷很快就去做了试验,初步炼出来的钢铁果然质量不错,和以前经白家人冶炼加工的成品没什么不同。对陆老爷而言,他想要的终于得到了,有些人就应该消失了。
  白允中和陆云起趁着陆老爷刚得到秘方、忙于验证的工夫,把白家名下的冶炼工厂迅速低价转让给了一个外地客商。祖宅则交给了一位远房亲戚代为管理,只说要去陆云起家乡住一段日子,然后俩从就悄无声息地带着还不满一岁的孩子离开了故乡。那个孩子就是云清朗,或者说就是白清朗。
  叙述到这儿,陆云驰停了下来,重新点了一支烟,对我笑着说:“清朗,你的名字是你父亲给你取的,他希望你的生活能永远明快清朗,没有阴霾。”我没说话,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母亲,父亲,这些名词似乎离我很遥远,看不见,摸不到,可又从心底里眷恋。
  “后来呢?出了什么事?”沉默不语的墨阳突然问道,“为什么清朗会被送到了徐家?”陆云驰闭了闭眼,“自从和大姐见面之后,我就没再得到她的消息,国为我们曾经约定,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在我大学读到第二年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封信,大姐很详细地叙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她在陆家的生活和那本札记。”他看了我一眼。
  “大姐说他们躲了起来,信中也没有留下详细的地址。可我实在忍不住担心,也很想告诉她关于你的近况,所以就按信中的一些线索找了过去。”说到这儿,陆云驰对墨阳微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在我离开上海去香港之前,我每年都会去看你一次。”墨阳一愣。
  “可等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他们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镇上的人说,是因为半夜里有土匪寻上门,不但抢动,还杀人放火,基本上就没有人……没有人逃出来。”陆云驰的声音变得低哑。墨阳的脸色铁青,紧握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我努力地睁大双眼,眼泪不停地滑落,可我不允许自己哭出声来。
  “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土匪的鬼话,趁着半夜想去那里再一探究竟,可我在那儿看见了一个人——”陆云驰掐来了手中的烟,仿佛陷入了那夜的回忆中,“陆风扬。陆风扬,虽然天色漆黑,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陆云驰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像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和痛苦。我忍不住伸手轻轻碰触了他一下。他手臂一僵,慢慢地放松下来,看着我,然后帮我擦了一下眼泪,“你和你母亲一样,清朗,善良又温柔。”他微笑着说,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可表情已经缓和了很多。
  “我很高兴我像她。”听我这么说,陆云驰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墨阳,“你也像你的母亲,一样的热情、坚持。”墨阳扯了个很勉强的笑容,“是吗?那后来呢?”
  “后来……我躲在一旁看着,陆风扬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他转身走了之后,我才跑回了旅店。”说到这儿,陆云驰眉头微皱,“那天离得远,陆风扬对着烧塌的房子说了几句话,我听得很模糊,只听到了几个字,他好像说,跑……怎样……几次……”
  我和墨阳对视了一眼,这几个字联系到一起会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我妈他们跑 了好几次,最后终于逮到了,还是说这次他们又跑了?”墨阳皱眉问。
  陆云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我宁愿相信是后者,但这个问题只有陆风扬能够回答了。不过他和他父亲都因为缺德事做得太多,死得早,我想,也许陆仁庆会知道真相。”
  提起陆仁庆,我忍不住说了句:“陆仁庆好像也在追查关于……”我顿了一下才说,“关于母亲的事。”“嗯,我知道。”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陆云驰冷冷一笑,“那个秘方不是有缺陷吗,陆家一直冶炼变通精钢也就够了,可涉及特殊用钢铁的冶炼,他们没有那个秘方根本就办不到,而最赚钱的却是这一块。
  “当初陆老爷得到秘方之后,拿去做实验前后也花了小半个月。可等他发现白允中给的秘方里少的就是这最后一步的成分的时候,大姐他们已经逃走了。陆老爷他们可能没想到,因此失算了。”说到这儿,陆云驰哼了一声。
  “所以您再也没有我母亲他们的消息了?”墨阳表情凝重。陆云驰点了点头,“后来,我又回去探视你,突然发现清朗出现在那里,我真的很吃惊。也许这是大姐早就想到的结果,所以她才给我写了那封信说明一切,就像她留给陆城的札记一样。”
  陆云驰对墨阳说:“你父亲确实是个男人,他真心地爱着你的母亲,所以接受了清朗,而且对她很好。”徐老爷冷漠瘦削的脸庞顿时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内心深处却埋藏着比谁都执著的情感。
  “之后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大姐他们的下落。我之所以会去香港,完全是跟我的妻子有关。她出生在香港,父亲在南洋经营生意,母亲的老家却在上海。我们也是在读书时认识的。我岳父只重视人品、能力,对出身并不看重。对了,你们还有两个表妹、一个表弟,他们现在都在香港读书。”陆云驰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家人,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看得出,他的家庭很幸福。
  “希望以后有机会见面。”墨阳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又问,“陆仁庆为什么要和您合作?还有,督军和您是什么关系?”陆云驰一笑,“我虽然去了香港,但只要有时间就会回来看望你们,偶然间认识了吴孟举,那时他还不是督军,他妻子的娘家跟我有生意来往,我也……”他一挑眉头,“资助了他不少金钱。其实跟他交往,也是为了你们和徐家,毕竟他握有军权,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照应看点。”
  说到这儿,陆云驰突然看了眼依然在昏睡的丹青,带些歉意地说:“可我真的不知道他对徐丹青一直抱有那样的心思,会借机提出那样的要求,而且,你父亲竟然答应了。”“我爹是不是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墨阳问。
  “我原本以为他不知道,可他把关于你身世的那个匣子交给了吴孟举,我就猜想,也许他知道些什么,只是没有说破而已,而且我也没想到他那个原配的心肠如此狠毒。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你爹已经……”陆云驰叹息了一声。
  墨阳的眼睛顿时一红,陆云驰很感叹似的摇了摇头,“出事那段时间我人在香港,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变了,吴孟举败落了,你不见踪影,徐丹青竟然带着清朗跑到了上海,而丹青她们偏偏又认识了陆城……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命运喜欢捉弄人,绕了一大圈,大家还是碰了头。”
  听他提到六爷的名字,我心里紧张了一下。陆云驰好像感觉到了似的,对我笑了一下,“清朗,陆城是个不有错的男人,你很有眼光。你妈当初也很喜欢他,如果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吗。”我轻声说。虽然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听到他这样赞赏六爷,还是很高兴。陆云驰一指周围,“其实学家花圃也是我出钱开的。吴孟举是想有个退路,而我则是想离陆家近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最快知道。可没想到,最后这里倒真成了吴孟举的藏身之所。”陆云驰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你故意跟陆仁庆扯上关系,恐怕没那么单纯吧?”墨阳淡淡地说。“哼哼,那当然。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现在机会送上门来了,你说我会放过吗?”陆云驰虽然在笑,可眼底毫无笑意,“这么说,他找你应该是为了什么冶炼的事情吧?”墨阳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陆云驰点点头,“没错,因为他想接一个大订单,需要大量地提供特殊用途的钢铁。在中国,能冶炼出这种钢铁的厂子太少了,而且大部分都是洋人开的。”“难道您可以做到吗?我是说可以生产那个什么特殊用途的钢材?”我忍不住插了嘴。
  “我当然不能。”陆云驰笑了起来,我一愣,“我家里做得最多的是橡胶生意。我只是告诉他,我可以而已。”“陆仁庆那样精明的人会相信你吗?如果他没看到成品的话。”墨阳怀疑地问。
  “他当然不信,可等我拿出秘方之后他自然就信了。”陆云驰神秘地一笑。“你有那张秘方?我妈给你的吗?”墨阳瞪大了眼。陆云驰一摇头,“我没有。”墨阳耸起眉头,还没等他开口,陆云驰指着我一笑,“她有。”
  “啊?”“你说什么?”我和墨阳同时开口,又对看了一眼。我用力摇了摇头,“我……我哪里知道什么秘方?没人跟我说过啊。真的,真不知道什么秘方……”我着急地解释道。
  “清朗,你别急呀。我相信你不知道。”墨阳走到我身边,安慰地抱了我一下。“清朗,你是不是有一块玉佩?那应该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陆云驰插话道。我从墨阳怀中抬起头来,用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然后点头。
  “能给我看看吗?”陆云驰温和地说。我看了墨阳一眼,见他点头,于是掏出玉佩,解开了挂钩,把还带着体温的玉佩先交给了墨阳。墨阳先仔细地看了一遍之后,才走过去交给了陆云驰。
  陆云驰很小心地接了过去,摩挲着这块玉佩,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于怀念的表情。就在墨阳忍不住想开口说话的时候,陆云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件类似针一样细长的东西,轻巧地在玉佩上拨弄了两下,咔的一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带了十七年的玉佩竟然分成了两半。
  墨阳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陆云驰微笑着说:“清朗,你应该没这么吃惊吧?既然你能看见那本札记,那就证明你是从那两块怀表里取出的钥匙。我和你的原理差不多啊。”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硬地看着他。
  “我父亲,也就是你们的外公,手很巧,喜欢制作一些精巧的玩意儿。这点我很像他。大姐的玉佩和我的金锁都是他亲自做的,而那两块怀表,还有那个盒子,则是出自我的手,是我送给姐姐的。”陆云驰边说边从玉佩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很轻薄的纸。
  “这就是那个秘方吗?”墨阳低声问。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陆云驰神情凝重地一点头,“是啊,这就是那张让咱们家破人亡的秘方。”一刹那间,我几乎感觉墨阳要扑上去,撕烂那张纸,可他只是站在原地,粗重地喘了几口气。
  墨阳看着陆云驰把复原的玉佩交还给我,“你想怎么做?你又要我怎么做?”他语气森寒地问。陆云驰看了一下手表,“这个先不提,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如果时间太长,我怕霍长远还有陆城会起疑心,而且徐丹青的药力也快过了。
  “我今天来见你们主要是想告诉你们应该知道的真相。还有,我要用这个秘方引陆仁庆上钩,所以,墨阳最近不要找我。你和清朗身份特殊,很可能会引起陆仁庆的怀疑。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明白了吗?”陆云驰严肃地说。“那……好吧。”墨阳迟疑地应道。
  “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这些,你们很难马上接受,我也不是为了让你们叫一声舅舅,才特意告诉你们这些往事的。而是因为有些事情很危险,并且已经涉及你们,我才不得不说的。”陆云驰拍了一下墨阳的肩膀,又对我温和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陆仁庆想接的订单是谁的吗?”墨阳突然问了一句。陆云驰神色一正,“是苏国华的,而且他们不是第一次交易了。”“什么?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惊叫起来。这苏国华想要干什么?一边插手六爷的面粉厂,一边还要和陆仁庆做生意。
  陆云驰一摇头,“我的消息来源不会有问题。出面的人是苏国华,而真正的买主是他背后的……”“日本人,对吧?”墨阳冷冷地接了一句,“咱们和日本人早晚会有一战,现在最需要的,一是粮食,二是钢铁。陆仁庆接了订单就形同卖国,谁都知道苏国华就是日本人的走狗。”
  我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如果陆仁庆真的这么干了,那他置一直与日本人争斗不休的六爷还有叶展于何地?怪不得他不让六爷阻止苏国华开面粉厂,怪不得他不让六爷插手钢厂事务,怪不得货船滞留港口的事情他不闻不问,他自己就做着日本人的生意,赚昧心钱。
  “陆仁庆和他父亲还有祖父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眼中只有得益,没有其他。”陆云驰目光冰冷,“其实日本人在自己国内出产的钢材质量更好,但是通过海远从本国来补充这些物资,太浪费时间和金钱,反不如在中国境内直接采买省时省力。
  “制造这些特殊用途的钢铁,上海兵工署下属钢厂做得到,有一家是英国人开的钢厂也可以制造。然而现在但凡有点血性的商人,都联合起来抵制日商,或者不敢和日本人做交易。最近这些紧俏物资价格飞涨,我想陆仁庆敢顶风而上,是想趁机大捞一笔,发国难财。”说完,陆云驰好像一吐心中积郁般长长地出了口气。
  “既然日本人懂得怎么冶炼那些特殊钢铁,他们干吧不直接告诉陆仁庆,让他照做就是了?”我脱口而出。陆云驰和墨阳都沉默不语。我立刻明白自己问了一个笨问题,日本人怎么会把自己国家冶炼钢铁的核心机密告诉一个中国人?如果这些机密这么容易就得到,陆老爷也不必对白家穷追不舍了。
  “嗯……”这时丹青突然发出了一声呻吟,我微微吃了一惊。陆云驰看了她一眼,迅速说:“好了,你们不要去找我,我会有办法联系你们的,等我消息。我先走了。记得,今天说的事情要保密。”“呃……”我张了张嘴,“再见,您小心。”“舅舅”两个字,我现在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陆云驰了解地一笑,“清朗,就像你姓云姓白都没关系,你就是你,所以称呼我什么都无所谓,现在叫傅先生反倒更安全些。我们今天终于相见,我也期待着能够真正团聚的那一天。”说完,他深深地看了默不作声的墨阳,就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去。
  林子里立刻变得悄无声息,静得好像连风吹拂过树叶的声音都听不到。我只觉得自己心里一会儿空落落的,一会儿又堵塞得快要爆炸。终以知道了掩盖已久的真相,可父母的下落依然没有消息。“清朗。”墨阳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温暖有力。我回头看去,他的笑容很淡,充满了怜惜,又带着一股力量。
  “清朗,别多想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但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嗯。”
  “发生什么事儿了?”丹青呻吟着说了一句。我们回头看去,他正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想要坐直身体。我和墨阳赶紧跑了过去,“丹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我头晕得很。清朗,出什么事儿了?刚才我好像被人,被人抓住了,然后……”丹青含糊地说。
  “清朗你看着她,我去弄点水来。”墨阳吩咐道,就往林外跑去,我则轻柔地帮丹青揉着太阳穴。没一会儿,墨阳就跑了回来。他把自己的手帕弄湿了,交给我,好给丹青擦脸,让她清醒。
  “我一出树林就看见洪川和老虎了,他们就在不远处守着。”墨阳轻声说。我看了他一眼,应该是六爷派他们来保护我们的。“没什么事吧?”我问,“没有,我弄了点水,冲他们点点头,就很镇定地回来了,他们没怀疑。”墨阳淡然一笑。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丹青语音清晰地问了一句。我看着她清澈有神的目光,知道她已经清醒过来了。“没事儿,那位督军大人主要是和我谈,又不杨让你听见,所以下了点药,让你睡着了。”墨阳迅速地回答。丹青听他这么说,又看向我。我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神色正常。
  丹青看看我,又看看墨阳,没发现什么破绽,脸上掠过一抹怒色,“他想干什么?还特地把我弄晕!他和你们说什么了?”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就看着墨阳。墨阳倒也简单,“没什么,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担心。”
  “墨阳!”丹青愤怒地叫了一声。这是她之前跟墨阳说过的话。“嘘!”墨阳捂住了她的嘴,“你想把林子外的人都招来啊。”丹青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墨阳一皱眉头,“丹青,不是哥想瞒着你。我发誓,你不知道对你更好。”说完,放开了手。
  丹青愣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那清朗呢?她怎么可以知道?”我苦笑,“姐,有些事情我宁愿不知道。不过这事真的和你没关系,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吧。”
  丹青与我对视了一会儿,一点头,“好吧,墨阳,清朗,我相信你们,现在不问。对了,什么时间了?”“已经快两点了。”墨阳说。“是吗,咱们出来一个多小时了。快回去吧,不然产生怀疑的就不止是我了。”说完,丹青扶着墨阳的手臂站了起来。
  刚站直,她就晃了一下,我赶紧伸手去扶,就听见丹青低骂了一声,“该死的吴孟举。”我心想,这回是真的冤枉大熊督军了。
  我们走出树林没多远,洪川他们就走了过来。到了跟前,洪川的目光一闪,“清朗小姐,没事吧?”
  我知道他是看到我红肿的眼睛。我笑着说:“没事,就是哭了鼻子。”墨阳和丹青都配合地笑了起来。洪川和石虎相视一笑,跟着我们往回走。刚一进门,洁远就跑了过来,“清朗,你回来了。你们可真能聊,哟,你眼睛怎么了,这么肿?”
  “我哭过了。”我对她一笑,“没事儿。”话音未落,秀娥听到我的声音,从里屋跑了出来,一看见我就说:“哎呀,清朗,你……”“哭过了,真不好意思。”我苦笑着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怎么,说了什么伤心事,让清朗这么难过?你的脸色也不好。”霍长远扶住了丹青,轻声问。“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见了,心里话又太多,说不出来的话哭出来就好了。”丹青柔婉一笑。
  “你也哭了吗?”洁远调皮地问墨阳。墨阳一笑,“我倒想呢。清朗一哭,我就剩下给她擦眼泪的份儿了。”说完一指自己肩头留下的那些痕迹,洁远和秀娥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朝一直坐在椅子上笑着看我的六爷走了过去。“没事了吧?”他轻声问了一句,我摇摇头。“今天说的事情要保密。”方才陆云驰说过的话在我脑海中响起,“已经没事了。”我努力地笑着说。
  六爷一点头,忽然嗅了嗅,“这是什么味道?”我自己也闻了闻,“哦,刚才墨阳在抽烟,大概是烟味吧。”“是啊,还挺香的。”六爷一笑,我跟着笑,“我对香烟没兴趣。对了,七爷和青丝呢?”我转头张望了一下。“哦,青丝方才不舒服,我让叶展送她回去了。”六爷答道。
  她不舒服?我刚想再问,“陆兄,”霍长远大步走了过来,我赶紧让开,六爷站起身来,“今天就这样。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说两家话。希望今后合作愉快。”六爷伸出手和他一握,“这是自然,长远兄一身正气,陆城自然信得过。”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彼此只说此客套话或是场面话。
  “清朗,那我带你姐姐先回去了。欢迎你随时过来,我定然竭诚招待。”霍长远低头对我笑着说。看了一眼面带笑意、正冲我点头示意的丹青,我轻声说:“好的,霍大哥。”霍长远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好。”
  “清朗,我先回家去了。你要尽快来看我。还有,我去联系萍,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大家聚一下好不好?”洁远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说。洁远在陆家住了那么久,虽然是借我的名义,但终究不合适,她也该回去了。
  “好的,我们随时联系。”我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放心吧,我会帮你看着墨阳的,到时你请我吃顿大餐好了。”洁远的耳朵顿时红了起来,娇嗔地瞪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成交,那你等我电话。”
  何副官恭敬地送我们出门。洁远珍惜最后跟墨阳相处的机会,一直在和他说笑。只是墨阳送她上车的时候,她说:“墨阳你身上的烟味怎么换了?不过这个比你以前抽的好闻多了。”
  我吓了一跳,顾不得张嬷正在跟我说话,赶紧转头去看六爷,还好,他正在和霍长远话别,好像没听见洁远的话。墨阳也赶紧说了两句别的,把这个话茬儿岔过去了,我悄悄地松了口气。
  秀娥依依不舍地跟张嬷告别之后,自觉地上了石头他们的车。六爷和我还有墨阳坐在另一辆车上。墨阳从上车开始一直看向窗外,好像在想心事,六爷则闭目养神,车子里安静得很。
  陆云驰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响。我无法称他为舅舅,从我有记忆起,像父亲、母亲这样至亲的字眼儿就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也许墨阳感觉上比我更容易接受现实,毕竟他拥有徐老爷的父爱。
  曾经是那样地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还有父母的情况。今天陆云驰所说的话,就像在我面前推开了一扇叫真相的大门,但是大门背后并不是灯火温馨的避风港,而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峭壁……
  第十九章 复仇
  夏天转瞬即逝,大门口的银杏树叶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了。陆云驰自从在树林与我们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在我和墨阳面前。这两个月中,我不时地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他又如何去捧袁素怀的场子,或者是和上海的某些权贵结交等等。
  陆云驰半个月前回了香港,说是要回去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陆仁庆亲自到码头送行,回来什么也没说,一直留在书房里。可六爷说,在他记忆中,陆家大爷还从没这么烦躁过呢。
  我跟墨阳说了这件事,墨阳只是笑着说:“这是在吊陆仁庆的胃口。若是那么轻易就给了他秘方,他不怀疑才怪呢。”不过墨阳同时也警告我,这件事情不能告诉六爷。
  陆仁庆或许无情,但是六爷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如果六爷知道了内情,肯定会阻止陆仁庆这么做,也许到时候陆仁庆根本不念旧情,会对他痛下杀手也未可知。听墨阳这么说,我才决定暂不告诉六爷。
  相比我的忧心忡忡,墨阳就好像根本没见过一个叫陆云驰的人,每天都是行色匆匆。他说他又开始到报馆工作了。墨阳没有食言,没多久,就在离六爷家不远的地方租了套房子,价钱不便宜,但徐老爷留给他的钱足够让他过得自由自在。
  六爷曾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工作,或者做个买卖什么的,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自己不喜欢做生意,还是做个报馆记者比较适合他。六爷没有强求。我心里明白,墨阳回到了报馆,也就意味着他又开始进行那项危险的工作了。但他不说,我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六爷了解我的心事,私下里告诉我会派专人盯着墨阳的,如果他有什么危险,会立刻有人帮忙。
  “清朗,你是包点心还是捏点心啊?”秀娥在一旁大呼小叫。我低头看看手中的面团,枣泥馅儿都快被我捏出来了。“好了,小姐们,你们已经包了不少了,剩下的还是让我来吧。”厨房的张婶可能看我心不在焉的,就帮我找借口。秀娥本来玩兴正浓,见我想走的样子,也只好丢开手,跟着我一起离开了厨房。
  “清朗,最近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怎么反倒心事重重的?”秀娥拉着我往花园走去,说是让我散散心。我心里的苦楚怎么说给她听?只能笑着说:“哪有,是你想得太多了。”秀娥不相信地看着我,“我只是偶尔发呆而已,最近太闲了嘛。”
  秀娥赶紧呸呸了两声,“你可别乱说话,好不容易太平了些,难道你还希望发生什么乱子不成?”我心里苦笑,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心才总是悬着。我随意地跟秀娥说笑了一会儿,就看见六爷的汽车开了进来。
  我和秀娥赶紧往前庭走。等我们到了跟前,六爷正好下车,他的脸色有些不好。“六爷,您回来了。”秀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嗯。”六爷随意地应了一声,一抬头,好像才发现我也站在跟前。
  “你回来了。”我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顺手接过他的公文包。六爷笑着揽住了我的腰,我们一起往客厅里走去。秀娥给六爷送来了一杯红酒之后就退了下去。“很累吗?”我转身用手指轻轻地梳理他乌黑的头发。
  “嗯,还好。”六爷舒服地叹了口气,“我今天去了趟码头,居然看见大哥也在那儿。”我随口问道:“是吗?大爷去那儿干什么?”“傅骋回来了,大哥亲自去接他。”六爷闭着眼说。我的手一顿。
  “怎么了?”六爷睁开了眼,琥珀色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一瞬间,我感觉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他关于陆云驰的事,其实多少也是出于私心,墨阳和陆云驰是一定要报复陆仁庆的,更不用说他还想发国难财。
  我很怕六爷知道之后,会和墨阳他们起冲突,不论谁受了伤害,都是我所不能承受的。六爷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我,我故作轻松地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大爷没告诉你这件事吗?”
  六爷摇了摇头,“没有,最近大哥很多事都不跟我们说,我也不好问,顺其自然吧。”我没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帮他按摩头部。陆云驰回来了,那也就是说,他真正的报复要开始了吗?
  十月六号这天是中秋,六爷、叶展还有墨阳都早早地回了家,我和秀娥都亲自动手包家乡风味的月饼。原本跟着我们凑热闹的陆青丝也忍不住试了一下,成果还不错。按秀娥的话说,能看得出是月饼。
  往年过中秋都是在陆家大宅,六爷他们陪着陆仁庆过节,可今天陆仁庆说是要出门去谈生意,就带了自己手下的几个高级经理去了,同行的还有傅骋。六爷中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只是顺嘴一提,那时墨阳也在,什么表情也没有,但我知道,墨阳肯定早就知道这回事了。
  “今天年的螃蟹不如往年的吧。”叶展一边仔细地剔着蟹肉,一边和墨阳说。墨阳只一笑,“这我倒没比较。”“厨子说今年那边的水质好像不太好,这已经是能买到的最好的了。”秀娥插嘴。“无非是过节应个景,有的吃就好了。”六爷端着酒,不在意地说。他只象征性地吃了点儿蟹肉,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
  “大哥去哪儿谈生意了?”陆青丝也没怎么吃东西,一直坐在石凳上,拿着几枝菊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花瓣儿。“嗯,好像是青岛那边。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买了去那里的票。”叶展嚼着蟹肉说。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墨阳,他神情自若地抽着烟。丹青本来也打过电话,问他要不要去她那里过节,墨阳婉拒了。丹青也不强求,只在电话里关心了我几句,倒是洁远抢过电话跟我说了半天。
  洁远和丹青之间的关系比以前亲密了一些,可能是因为自己也懂得了爱情的不易,又或者是因为丹青说服了霍长远,不要阻止洁远和墨阳之间的感情。洁远虽然没有明白的提及此事,但是从她对丹青的态度上我能感觉出来,不像以前那样仅是客套了。
  “清朗,咱们忘了把月饼拿过来啦。”正在吃螃蟹的秀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我,说着就要起来。“哎,你坐着吧,我去好了,你还得洗手。”我站起身来。
  六爷笑着说:“干吗亲自去?叫下人端上来就是了。”“你们做的是家乡的月饼吗?”墨阳问了一句。我和秀娥一起点头。墨阳转头对六爷他们说:“那个味道可好了。外面做的月饼都又甜又腻,我们家乡的都往里面放菊花,口味清淡又回味无穷,很久没吃了,真怀念。”
  “菊花?”叶展嘟哝了一句,然后扫了一眼陆青丝脚下的碎花瓣。陆青丝摇了摇手里的花枝,“对呀,是我帮忙揪的花瓣。秀娥从地上扫起来之后再放进去的。”叶展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我们都笑了起来。
  “没事,我还要摆盘子呢,她们不懂。”我笑着对六爷说。墨阳突然站起身来,“我和你一块儿去吧,既可以先尝尝味道,还可以帮你端过来。”我点头,“也好。”
  我和墨阳离开的时候,背后还不时地传来叶展的说笑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我悄声说:“哥,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墨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进屋再说。”
  屋里这会儿很安静,一些有家室的佣人都被允许回家过节了。我先去厨房把一大盘子月饼端了出来,又拿了几个精美的小瓷盘出来一同放在茶几上,然后开始摆盘子。
  墨阳做出一副帮忙的样子,不时高声地说几句这月饼看着就好吃,还有应该怎么摆盘子之类的家常话。其间,他低声给我说了一下最近的情况。
  陆仁庆显然已经上钩了。其实变通冶炼的技术都差不多,陆云驰咨询过专家之后,把秘方的前半部分略作改动,让它看起来和陆老爷当初拿到的那份稍有不同,以免陆仁庆怀疑。
  陆仁庆许诺的条件是,先付二十万大洋当定钱,等到盈利之后两个人再七三分成,这张秘方就算入股了。这期间,陆云驰自然也摆出一副商人嘴脸,和他不停地计价还价。
  两人秘密地签订了合同,陆仁庆痛快地支付了二十万大洋,就拿着秘方回了工厂。在十天之后,他得到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结果:他父亲和祖父绞尽脑汁都没有得到的东西,他终于得手了。
  “秘方真的给他了?”我悄悄地问,手里不停地修饰着盘子里摆放的菊花。“怎么可能?”墨阳冷笑一声,“你知道你父亲留过洋吗?”“嗯。”“他在德国学的就是冶炼,在这方面可以说得上是精通。他除了写明正确的成分之外,还标注了另一种成分和用途,我们就是拿这个骗了陆仁庆。”墨阳低声说。
  母亲留下的札记上确实说过,白家大少爷也是个留过洋的人,所以才不愿意接受那桩包办婚姻。墨阳简短的解释并没有让我这个外行听明白,我只知道那个秘方还是被做了手脚,只要陆仁庆开始大规模生产,就一定会失败。
  现在各种原料都很紧张,这些矿产更是价格金贵。陆仁庆如果想接这笔大订单的话,还要增添新的冶炼炉,光凭他的财力显然有点吃力。陆云驰只负责提供秘方,自然是一分钱也不会出,所以他只有去银行贷款……
  秀娥见我们回来了,赶紧上来帮忙。大家都对这种口味的月饼赞不绝口,陆青丝做的那个虽然卖相不佳,最后还是被叶展给吃掉了。于是,她眼底的柔软简直能溺死人。的看着和六爷他们谈笑风生的墨阳,实在想不出最后的结局会怎样。
  陆仁庆的冶炼工厂并不在上海,因此他这些大动作也没引起别人太大的怀疑。只是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叶展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六哥,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和六爷在书房里整理一些书,他一下子推门进来,吓了我一跳。
  “出什么事了?”六爷皱起了眉头。“六哥,你知不知道大哥从正义银行借钱了?”叶展的脸色铁青,平时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喷射着愤怒的火光。
  六爷脸色一沉,“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本来是去汇丰银行结汇票的,正好碰上了那儿的银行经理老王,你知道他妻弟就在正义银行工作,是他跟我说的,前段时间大哥去跟正义的总经理谈了很久。老王还问我要是借钱为什么不跟他说,咱们都合作这么久了,难道他会多要利息吗。”
  说到这儿,叶展喘了口粗气,“我赶紧应付了他两句,说没那回事,可能大哥是为了别的事去的,就赶紧回来了。六哥,你说大哥不会真的去那儿借钱了吧?那可是日本人开的银行,他……”
  六爷一摆手,“你先别急,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说。”叶展勉强点了点头,“最好不是,现在咱们跟日本人明争暗斗的,要是大哥跑去跟日本人合作,我……”他烦躁地用力一扯领口,“还有,听说大哥订购了很多矿石和设备,又在建新炉子。谁有能力下这么大的订单?也不是中央军。我问过霍长远,他说现在军备用钢铁都是兵工署下属钢厂制造的。”
  “别瞎猜了,我先从侧面打探一下。钢铁厂的事大哥一直不让咱们插手,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外人,有些事没法管。”六爷眉头紧锁,我第一次听他说自己对陆家而言是外人。叶展悻悻地踹了桌子一脚,桌子发出哐的一声响。
  “清朗?”叶展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我刚才吓到你了?”“不,不是,我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全,现在,太乱了……”我话未说完,六爷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差点跳起来,六爷和叶展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六爷伸手接了电话,“哪位?”
  说完他两眼微眯,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嗵地响了一下,“知道了,清朗?”六爷把电话递了过来,“你姐姐。”我愣了一下才接了过来,“姐?”“清朗……”丹青的声音竟然带了哭腔。
  “姐,出什么事了?!”我噌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六爷和叶展都凝神看着我。“我,我……”丹青哽咽着说不下去。我急得要命,突然觉得肩上一沉,回头看是六爷的手。他对我点点头,“别着急,慢慢来,没什么不能解决的。”看着他镇定的样子,我稍微平静了点。
  我对着电话小声说:“姐,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你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电话那边的丹青沉默了一下,我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好像是在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在诊所。”
  “诊所?你生病了?在哪家诊所?”我立刻问道。丹青轻声说了一个地址。“好,那你在那儿等我,我马上就来。你千万别走,等着我。”我又急急地嘱咐了两句,这才放下电话。
  “要我送你去吗?”六爷问。“诊所?”叶展揉搓着自己的下巴,“就算你姐身体不舒服,霍家也有自己的私人医生,她跑去诊所干什么?”“我比你还想知道为什么!”我大声地说。叶展小小地吃了一惊,我顿觉不好意思,“抱歉啊,我一着急……”叶展咧嘴一笑,“了解。”
  “还是我送你去吧,你姐姐没说只见你一个人吧。”六爷从衣架上取下外衣。我赶紧点头,“是,她没这么说。”叶展站起身来,“那我也去吧,现在外面乱,多个人没坏处,大不了我们不进去,你们姐妹俩聊就是了。”
  “老七你还是留下来吧,家里总得有个人守着,我带着洪川和老虎也就够了。”六爷想了想,说。“那行,六哥你们小心点。清朗,也许这话你不爱听,你姐姐有了事不找霍长远却来找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叶展严肃地说。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越发没底。“见到了就知道了,你现在担心也没用。你先去拿外衣吧,今天外面冷,去吧。”六爷轻轻一推我。我愣了一下,才回过味赤,赶紧往外走。就听见叶展问:“徐墨阳呢?不用告诉他吗?”“他好像去济南了,说是报馆的事,前天就走了。”六爷淡淡地说。.
  墨阳走之前来跟我说了一声,说他要去济南办点事,一个星期就回来。他说是工作上的事,也没提陆云驰那边的进展。我不能也不敢多问,只得一再嘱咐他路上要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什么的。墨阳当时还开玩笑说我越来越像大婶,这么看啰唆,小心陆城不要我了。
  看他当时那么轻松的样子,也许真的是去办什么公事,我稍稍放了心,结果还没三天,丹青却打了这样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电话来。“清朗?你去哪儿?”秀娥见我进门也不说话,拿起外套就走,赶紧追了出来。“你在家等着,回来再说。”我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只觉得自己的脑浆好像快要开锅了,咕嘟咕嘟的,恨不能从七窍里喷出热气来。直到坐上车,六爷一直握着我的手都没有放开。体会着他无言的安慰,我慢慢地放松下来。
  到了丹青所说的那个地址,洪川把车速放慢了。我东张西望,没看见什么诊所,正想跟六爷说停车,下来找找,就听见洪川说:“那个是不是徐小姐?”
  我立刻看过去,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从一家店里走了出来,站在路边不动。“丹青。”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洪川赶紧把车停靠了过去。车子风一停下,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跑过去一把攥住丹青的手臂。
  丹青细长的眉毛一皱,显然是被我抓痛了,我赶紧松开手打量着她。她脸色苍白了一些,眼睛因为哭泣后红肿着。她左拳紧握,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
  “姐,你哪儿不舒服?是因为脸上的伤吗,还是出了别的事?你去诊所干什么?你刚才……”我连珠炮似的发问,让丹青有些发愣。“清朗,”下车之后就站在一旁六爷轻声打断了我,“有什么话,上车再说吧,这儿人来人往的不太方便。”
  丹青冲他感激地笑了笑,就拉了我的手,“咱们上车再说吧。”我只能点头,拉着她的手上了车,坐在了六爷和丹青中间。六爷关上车门,才问:“徐小姐,你想去哪儿谈?我家,你家,还是别的地方?”
  听到六爷说“你家”的时候,丹青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不用,只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就行。小码头那里就好。”她又急急地跟了一句。六爷眉梢一扬,跟洪川说:“去小码头。”洪川立刻启动了车子。
  我握着丹青冰凉的手。她的表情很纠结,好像陷入泥沼,无法自拔。她不开口,我也不敢说话。没过一会儿,车子开到了码头边。这边鲜有人来,六爷只说:“你们谈吧,我去抽支烟。”就带着洪川和石虎下车去了。
  六爷走到一个绝对听不到我们谈话声的地方开始抽烟,洪川、石虎则一边警戒,一边聊天。丹青突然说:“清朗,我真羡慕你,你自始至终都有这样一个男人陪在你身边。”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怎么,难道霍长远又变卦了?”丹青被我的嗓门震得愣住了,双眼圆睁。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我只觉得心头一股怒火燃起,霍长远怎么敢,他……
  “这不是长远的错。”丹青幽幽地说了句。我以为她在为霍长远开脱,忍不住冷笑着说:“姐,你还说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难道是你的错不成?”
  丹青脸色一白,竟然不敢再看我的眼睛。我只觉得自己的笑容一僵,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嗓子发紧地问了一句:“姐,你……干了什么吗?”丹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轻声说:“我怀孕了。”
  “怀孕?”我如鹦鹉般跟着她重复了一遍,愣愣地盯着她的小腹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姐!真的吗?我的天!”我大大地喘了口气,心脏跳得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姐,你可真能吓唬人,我都快要被你吓死了!这是好事啊。”人一放松,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可我还是咧着嘴笑。
  丹青却毫无喜色,“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怀孕了。”“啊?”我擦眼泪的手停了一下,心里想着是不是我听错了。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怀孕是什么意思?难道以前丹青……我张大了嘴巴。
  “对,我曾经怀孕过一次,就在和长远决定结婚的那个月。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怀孕了,直到后来……”丹青痛苦地一闭眼,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攥得我生疼,我屏住了呼吸。
  “那段堕落的生活让我流产了,而且医生告诉我,我再也不会怀孕了。”一滴眼泪慢慢地从丹青的眼角溢出,“可我没想到,我还能……”她一手抚住小腹,然后拉着我的手盖住了自己的眼。我感觉那滚烫的眼泪如泉涌般冲刷着我的手心。
  我任凭丹青发泄着,然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看她镇定一些了才说:“姐,这不是好事吗?苦尽甘来,尽管曾经失去过,可你现在又重新拥有了一切啊,爱你的男人、哥哥、妹妹,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我话没有说完,就被丹青痛苦至极的眼神打断了。
  “清朗,我是个坏女人,所以注定得不到幸福。”她喃喃地说。“胡说!你才不是什么坏女人。”这话我不爱听。丹青苦笑了一下,“清朗,你是个好女陔,所以你不会懂。”她一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让我说完好吗?”丹青做了个深呼吸,“记得墨阳问过我,为什么吴孟举会答应我回来。”我点了点头,“我也问过督军,他说让我问你。”
  “因为我们做了个交易。我想要霍长远身败名裂,他帮我,事成之后我就跟他走。”听丹青这么说,我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吓到你了?”丹青自嘲地一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恨长远。我的骄傲,我的情感,我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更是让我无法原谅他。”
  我轻轻握了下丹青的手,丹青淡淡一笑,“清朗你是在可怜我吗?”我头一次看见如此袒露内心的丹青,她的骄傲从不允许别人去可怜她,就如那日在订婚宴上一样,她可以被人非议,甚至嘲讽,但绝不让人怜悯。
  “我负责在长远的身边找机会,他则从外面找机会,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丹青低声说。她的话令我觉得遍体生寒。“如果事情真的变成那样,你怎么办?”我下意识地问。
  丹青笑容苦涩,“我?想那么多做什么?到那个时候,霍家已经毁了,那个骄傲的霍老夫人会痛苦地生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至于吴孟举,如果他没被抓到,算他命大;如果被抓到了,大家一起死好了,反正我是不会跟一个我同样憎恨的人走的,如果那样,我[宁愿死。”
  我看着陌生人一样的丹青,是我从不了解她,还是自己太过天真?“我很可怕吧?”丹青叹了口气。“姐,如果你真的这么干了的话……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后悔了?是因为霍先生对你的真情实意打动了你吗?”我轻声问。
  丹青的面色柔和了些,“我知道自己很骄傲,甚至虚荣。之前我被这些蒙住了双眼,一心只想着复仇,可长远对我的真心慢慢地感化了我。”她轻轻地抚摩了一下我的断指,“清朗,你也在不夭觉中点醒了我。你能为陆城如此奋不顾身,我却没为长远做过什么,只是一直要求他爱我。其实,他不欠我什么。
  “人真的很奇怪,想不通的时候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可憎,一旦想通了,就会奇怪自己之前怎么会这么傻。”丹青对我苦笑了一下,“而且现在又有了这个孩子,我不想再这样活在憎恨里,所以,我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我点了点头。
  “之前这段时间我一直想联系吴孟举,跟他说那个约定作废了,就算他想要我的命来抵偿也没关系。可我一直联系不上他,何子明也不在,我又不敢跟长远说,我怕他……”丹青面色一暗。“我明白。”我安慰地拍了一下她的手。
  “最近我的感觉就像我上次怀孕一样,那个时候不懂,还有那个也快两个月测来了。我觉得不可能,所以趁长远出去开会,想偷偷找个大夫看看,结果那个老中医一诊脉就确定我是怀孕了。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出诊所,一个小孩突然跑过来塞了张纸条给我。”丹青说着,摊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左手,一张纸条露了出来。
  我咽了口口水,捻起那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字迹大开大合。“我很快会实现你的愿望,今晚码头仓库见面。”我低低地念了出来,丹青却在我出声的瞬间扭头看向别处,好像不想再看见这张纸条。
  “姐,”我拉下了丹青的手,“如果这真是督军给你的,可能会出大事的。我得去跟六爷讲。”丹青沉重地一点头。“去吧,清朗,憋在心里这么久的话我今天终于能说出来了,就算是最后长远不要我,也没关系了,那也是我自作自受。”说完,她低头扶着自己的小腹,脸色温柔又专注。
  我深深地看了丹青一眼之后,就下车朝六爷跑了过去,原棉镇定自若的六爷听我大概说明情况,又看到那张纸条之后,也不禁脸色微变。天色已晚,他二话没说,拉着我就上了车,命令洪川直接开到码头仓库去。
  在车上,丹青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六爷淡漠地说:“如果姓吴的什么也没干成,这话你去对霍长远说,如果干成了……”他没再往下说。我心里明白,如果真的干成了,那说什么也没用了。丹青一咬嘴唇,转头看向窗外。
  洪川把车子开得飞快。我知道在小码头另一边确实有一个军用仓库,离这里不远。里面存放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听六爷提过一次,因为那几间仓库的产权属于陆家,是军队租用的。
  在离军需仓库大门不远的地方,就看见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那里把守。我不禁吓了一跳,难道督军已经得手了?可仓库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很正常,没有什么火光或者烟雾升起。
  丹青的脸色越来越白。洪川按照指示把车子停靠在大门外,士兵们一拥而上,十几条枪指着我们。我只觉得自己呑咽口水的声音分个清晰。洪川赶紧下了车,刚要开口解释,一个熟悉的男音响了起来,“你不是陆先生的人吗?”
  郭启松分开包围着我们的士兵走了过来。六爷见是他,一推门,也下了车。郭启松啪地敬了个礼,“陆先生,你怎么来了?”没等六爷说话,丹青摇下了车窗,“启松你在这儿,那长远是不是也在里面?”
  郭启松看见丹青居然坐在车里,不禁吃了一惊,继而又看到了我。见他怔在那儿不说话,丹青着急地说:“启松,我有急事找长远,你……”“我知道了,陆先生请上车吧,我带你们进去。”说完,他命令士兵后退,自己则大步往仓库大门走去。
  我和丹青对视了一眼,六爷已经上了车,丹青却好像突然有些不舒服,干呕了声,我赶忙帮她轻拍后背。
  仓库里荷枪实弹的士兵好像更多。洪川把车停在郭启松身边,我们都下了车。郭启松一伸手,“请跟我来吧。”就率先往仓库深处走去,我们只得跟上。
  本来我很想拉住六爷的手,让自己别那么害怕,可丹青死死地攥着我不放,我只能故作镇定地拉着她走。没走多远,就看见霍长远挺拔地站立在一群士兵当中,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我就感觉丹青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
  听到我们的声音,他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丹青和我们。他吃惊地眯了眯眼,“丹青,你怎么来了?”六爷走到外围,就停住了脚,把我也拉住了。丹青松开了拉着我的手,步履沉重地朝霍长远走去。
  霍长远推开包围着他的士兵,轻轻抱住了丹青,“你怎么来了?难道,他也通知了你?”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丹青抬头跟他对视,霍长远的目光毫不闪躲,充满温柔丹青哑声说了一句:“长远,我……”话未说完,突然从对面的仓库里传来一阵笑声,“怎么,姓霍的,你怕了?你不是一直就想要我的命吗,来拿啊,哈哈。”
  “是督军!”我低叫了一声。六爷上前一步,挡在我跟前。丹青脸色一变,转头就想往仓库里跑,霍长远一把拉住了她,“丹青!你干什么?”他怒喊了一声,仓库里的笑声也一下子停止了。
  “长远,你放开我,让我过去,我要把这一切都了结掉!”丹青用力地挣扎着。霍长远一边制止着她,一边跟郭启松说:“启松,你带人先到那边等候,不要靠近这里。”郭启松犹豫了下,转身下令那些士兵往后退去。
  “丹青,无论这个男人跟你说了什么,我都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好不好?说到底,这本来也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霍长远柔声说。“长远,你不明白,我……”丹青哀声道。“我明白的,你已经放下仇恨了,不是吗?”霍长远轻声打断了她,丹青立刻停止了挣扎。
  我惊讶地张开了嘴,六爷却毫不吃惊诉样子。看着呆看着自己的丹青,霍长远微微一笑,“丹青,其实你很单纯,你虽然故意凌原谅了我,愿意给我机会的样子,可你眼底的恨是掩饰不住的。而正因为你强烈的恨意,才让我确定,你心里还有我,我还有机会抚平你的伤痛。”
  “长远……”丹青哽咽着叫了一声,肩膀不时地耸动着。霍长远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我再见到你那天起就决定,只要不违背良心公理,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丹青顿时痛哭失声。
  我眼圈跟着一红,正想拿袖子擦拭,一方干净的手岶递到我跟前。六爷对于我的多愁善感好像有些无奈。我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接过手岶擦了几下眼睛。
  “真是精彩啊,霍司令,没想到你还是个多情种子啊。”督军豪迈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场的人都一起看了过去,他正靠在仓库门口,手里却端着一个盒子样的东西,好像还连着根线,上头有个摇把,他的手就放在那个摇把上。
  我能感觉到六爷的身体立刻戒备起来。霍长远也是,他仔细地看了督军一会儿,才说:“你的样子变了不少,可我之前一定见过你,我说的不是在火场那次。”
  “呵呵,”督军大笑了一声,没有理睬霍长远的问题,只对着丹青说,“丹青,你来了,我马上就可以实现对你的承诺了,我希望你也能实现你的。”丹青不顾霍长远的阻拦,往前走了几步,“吴孟举,就算你想要我的命也没关系。我,我请求你,不要这么做。”
  她这话一出口,我、霍长远还有督军都是一愣。丹青从不曾说过求字,我记得她以前就说过,“求谁都没用,只能靠自己。”督军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么说,你是选择他了,就算他抛弃过你?”丹青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就算他抛弃过我。”
  “你曾经为了他而堕落,毁了自己所有的骄傲。”“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因为他而流产,再也不能生育,你也不在乎了吗?”督军又慢慢地说了一句。“你说什么?!”霍长远大吼一声,不自觉地往前跨了一步。督军立刻威胁地推了一下手中的摇把。
  “丹青,是真的吗?”霍长远扭头颤声问了一句。丹青瘦弱的身子一抖,微微地点了下头。“霍司令,你是独子吧?要是丹青不能生,你怎么对家里交代啊?”督军毫不留情地说。
  霍长远的脸上闪过深深的痛苦。丹青握紧了拳头,我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丹青,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霍长远将丹青拉入怀中,低声说。借着灯光,我清楚地看到他眼角闪烁的泪光。丹青无声地在他怀中摇了扔头,我却难掩开心地偷偷笑了。真好,他没有放弃丹青。六爷却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霍长远又安慰了丹青两句,就放开她,往前走了一步,“好了,现在话都说清楚了。姓吴的,你把我和丹青都叫到这儿来,不就是想说这些吗?就算你想决斗,霍某人也奉陪到底,但是你不能炸这间仓库,这里都是军需品,你应该知道这对于我们的国家意味着什么。”
  看着正气凛然的霍长远,督军满不在乎地一笑,“丹青,你真的不跟我走吗?”“对不起。”丹青摇了摇头。“对不起……”督军哼笑了一声,“我辛辛苦苦这么久,得到的竟然是这三个字。”说着,他突然把手里的盒子一丢。
  每个人都吃了一惊,督军却大步向我们走了过来。一个人影突然从仓库里窜了出来,督军好像也吃了一惊,迅速地回过身去。那个人从地上捡起那个盒子,然后向我们跑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洪川,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到了跟前,洪川对六爷一弯腰,“六爷,这个起爆器是假的,只连着半截电线。”六爷扫了一眼,点点头,洪川对着一脸吃惊诉我一笑,退到了一旁。
  霍长远神色复杂地看了六爷一眼,最后还是冲他一点头,六爷微微一笑。“六爷的手下都有这样的好身手,要是刚才我真的装了炸药,恐怕早就死在这位兄弟的手中了吧。”走过来的督军笑着说了一句。
  六爷无意开口,督军也没想要答案,只走到丹青的跟前站住,看着镇定的丹青,“我要走了。”“什么?”丹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督军一咧嘴,“我有事,要离开这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着也许我还有机会带走你,不论是愤怒的你还是绝望的你。”
  丹青还是第一次这么平和地看着督军,“对不起。”督军勉强一笑,“对不起?也好,总比‘我恨你’强,虽然那时候你连这三个字都不肯施舍给我。”说完他好像想把丹青的样子印入心底一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保重。”
  说完,他对霍长远一笑,“霍司令,我可以走了吗?”霍长远一点头,“请!”“你不会再追杀我了吧?”督军再味地说了一句。霍长远面容严肃,“不会。既然丹青都能原谅你,我也没什么不能的。再说,你也没干什么违背良心道义的事情。”他下巴一扬,指了指洪川扔在脚边的那个假起爆器。
  督军不屑地一笑,“国仇家恨我分得很清楚。老子跟小鬼子干仗的时候,你还在学堂里读书呢。”说完,他把目光转向我,冲我咧嘴一笑,然后对六爷说,“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六爷微笑了一下,“谢谢,我也这么认为。”督军大笑着走了,这是那天他在花园里初次和六爷交锋时说的话。
  原本以为是一个血腥的复仇之夜,但在丹青的坦白、霍长远的坚持和督军的大度之下,平和地过去了。我坐在车里想着丹青临走时那坦然又温柔的笑容,我对丹青说要保重身体时,她偷偷地和我说,要我给她画一幅牡丹图,她要亲自绣出来,给未来的宝宝做肚兜儿。
  牡丹……我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牡丹的花语是珍惜与宝贵。“笑什么呢?”六爷笑着问。我开心地说:“今晚我真是太高兴了,丹青和督军的事不知道堵在我心里多久了,现在却有这么好的一个结局。”说完,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六爷点了点头,“吴孟举是个汉子,霍长远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然今天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好收场。”听他这么说,我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要是这其中有一点差错,天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对了,吴孟举说丹青不能再生育的时候,你笑什么?”六爷想起了刚才的事。我看了看前面正在开车的洪川和正襟危坐的石虎,凑近六爷的耳边,轻声说:“丹青怀孕了。”六爷一愣,看了我一眼。我用力地点头,难掩心中的喜悦。
  “六爷,咱们快到家了。”前面的石虎憨声说。没一会儿,车子就驶进了大门。“咦?那不是大爷的车吗?”洪川跟石虎说。
  我心里顿时一沉,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没有露面,今天怎么会过来了呢?难道……我一边猜测着,一边和六爷携手进了门。一进门,就发现灯火通明,陆青丝、大叔、石头、秀娥都在客厅坐着,见我们进来,大叔如释重负,“六爷,你可回来了。”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大爷来了?老七呢?”六爷一边脱外套交给秀娥,一边问。大叔还来不及回话,对面书房的门哐的一下被人打开了。我吓了一跳,就看见面色阴沉的陆仁庆站在门口,大喝一声:“老六,进来!”说完,转身进门,差点撞到站在他身后的叶展。
  六爷也愣了一下,赶紧走进书房,门重重地关上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陆青丝站起身来,“行了,既然六哥已经回来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说完,她往楼上走去,大叔则轻声跟刚进来的洪川和石虎说着什么。
  秀娥过来帮我脱外套,“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悄声问她。秀娥鬼祟地看了一下四周,小声地在我耳边说:“大爷一来就大发脾气,六爷又不在,我去书房送茶,出来的时候刚好听他们说工厂出事了、人又消失了什么的。”
  我暗暗地呼了口气,这么说,陆云驰一手策划的复仇已经开始了……
  
  一生
  书房的灯这了一夜,快到凌晨的时候,我才在窗口看见陆仁庆离开了这里。六爷、叶展带着一群人送他上车,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开口,只有那关车门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接下来的几天,六爷的叶展似乎都没有回家。我则开始失眼,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能枯坐到天这,偶尔才能迷糊一下。除了秀娥那晚偷偷听到的那点事,其他人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六爷他们就连陆青丝也没有告诉。
  “已经下午了,也不知道石头今天回不回来。”这天,正在做鞋的秀娥用牙咬断了粗线,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线头,语气烦躁地说。我虽然在看书,心思也没放在书上。这几天石头都跟着叶展在外面忙活,一直没露面。
  正想安慰她两句,有人敲门。“进来。”秀娥说。张婶推门进来,对我一躬身,“小姐,有您的电话,在客厅。”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故作镇定地说:“知道了,就来。”张婶转身离开。
  “谁呀?会不会是小姐?要是那样的话,我还能跟我妈说两句话。”秀娥说着,就想跟我一起往外走。“应该不是,应该是方萍。她于过这几天会给我打电话。”我找了个理由,不想让秀娥跟着我下楼去,秀娥失望地一撇嘴。
  “好了,大不了回头我给丹青打个电话,你就可以跟张嬷说话了。”我边走边说。秀娥懒懒地点了个头。我明白她也不是很想打电话。她跟我一样,这几天见不到人,心里没底,只是想找点事做而已。
  我关上门,看看四周没人,就踮着脚快跑了几步,直到下了楼梯,才放缓步伐,镇定地走到茶几旁。
  “喂,哪位?”我拿起电话轻声问。“清朗,是我。”墨阳的声音立刻响起。电话线路多少让人的声音有些失真,可我还是听出他语气中的疲备和兴奋。
  “嘘,你别说话,听我于。你想法子找个借口,先到我家来等着我,别人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听明白了吗?”墨阳不容我开口,就急急地说。“呃,好吧。”我只能答应。“就这样,要小心。”墨阳说完就挂了。
  我拿着电话愣了会儿神,正好留在家里保护我们的石虎走了进来。“老虎。”我扬声叫住了他。他笑着走了过来,“清朗小姐,有何吩咐?”“我想出去一趟,你能陪我吗?”
  石虎挠了挠头,犹豫地说:“清朗小姐,你去做什么?啊,不是,我不是打听,最近挺乱的,最好还是别出门。”我一笑,“我知道,我只是去我哥哥家。算日子,明天他就该回来了,我想去给他送床厚被子,这几天天气突然冷了下来,他肯定没准备这些。”
  “这样啊。”石虎咧嘴一笑,“那行,徐少爷的住处离咱们也近。不过,车子都出去了,要不我去叫辆黄包车来。”“不用,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我没那么娇气。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被子下来。”这些我边说边往楼上走,石虎点点头。
  这些东西我早准备好了,本来就是想给墨阳送去的,这会儿正好当借口。秀娥自然想跟我一起去,被我拒绝了,我没有多说,只说一会儿就回来。秀娥见我一脸严肃,也就不敢闹着要跟了,只帮我把包裹拿到了楼下。
  初冬的上海寒气逼人,没有冰雪,只有阴霾的天气和阵阵能吹到人骨子里的冷风。我裹紧大衣,石虎扛着包裹跟在了我后面,沿着大路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墨阳租住的那套房子。
  听墨阳于过,这家主人去乡下养老了。只是这房子住得久了,舍不得卖,手里不又缺钱,所以就租了出去,房子不大,二层小楼,爬满墙壁的藤蔓证明这房子有些年头了。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夹杂着寒冷的潮气扑面而来,果然不是有人在家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墨阳躲在哪儿,四处看看,好像都没人。“我把被子送上去,顺便帮他收拾一下,一会儿就下来。”石虎一点头,“好的,我在下面等。”
  抱着有点分量的棉被,我上了二楼卧室。墨阳刚搬进来的时候,我来过一次,大概位置都有个印象。推开卧室的门,里面也是一样的寂静,我开始打开包裹收拾被子。
  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墨阳把手指贴近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看着他跑到窗边,悄悄地打探了一下外面,这才拉着我坐在了床上。“哥,你是刚从济南回来?”我悄声问。墨阳微笑着一摇头。我心里一沉,“那你去哪儿了?”
  墨阳正想开口说话,突然笑容一僵。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突然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打开了门,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站在门口,神情淡漠地看着我们,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嗫嚅地叫了一声:“六爷。”
  墨阳看见六爷之后,领着他往书房走去。我一出门,发现叶展、石头、洪川他们都在楼下的客厅里守着。叶展半坐在沙发靠背上,叼了支烟,也不吸,烟灰很长,不知道在想什么。见我看着他,眨了眨眼,对我一笑,笑容却有点无奈。然后顺手掐掉了烟,跟着我们一起进了书房。
  小书房的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噼啪作响,舞动着的火焰给屋里带来一丝暖意,可我的心依然是冰凉的。大家都各自找了位置,坐的坐,站的站。书房的门关上之后,墨阳才开口说:“陆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六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着我说:“清朗,过来。”我立刻走到了他身旁。
  我抬头看向他,六爷琥珀色的眸子立刻牢牢地锁住了我的,我毫不躲闪地看着他。“那天你问我关于傅骋的事,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有自己的理由,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他的语调比刚才柔和了些。
  “嗯,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他真正的名字叫陆云驰。”我轻声说。“什么?”正在点烟的叶展忍不住叫了一声,刚划着的火柴也掉在了身上,他赶紧拍了两下。
  我不去管他,只看着六爷,“我说过,我什么事情都不会瞒你。这件事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你受伤害。你说过,有些事情你也是无能为力的。”“这么说他是你舅舅,他是来找陆家复仇的。那风轻姑姑她现在……”看我脸色一白,六爷闭上了嘴,眼底闪过一抹痛楚。
  墨阳冷冷地哼了一声,“陆风扬带人找到了我母亲和清朗的父亲,那里最后只剩下一片焦土。”六爷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抱我入怀。我无声地流着眼泪。这段日子我备受煎熬,根本就不想瞒着六爷,可为了他的安全,我什么也不能说。现在终于可以说明真相,我的心总算踏实了一些。
  “清朗也是为了你好,才不跟你说的。”墨阳抱臂站在炉前。“照这么说,那你联合陆云驰来复仇,也是为六哥好了?”叶展半讽地说。墨阳转回身,看着叶展,目光炯炯,“我们确实想报复,可这回并不全是为了复仇。”
  “怎么讲?”六爷皱眉说。墨阳冲他嘲讽又有点怜悯似的一笑,“看来陆仁庆到现在都没有和你们说实话。他没告诉你们,他接的订单是日本人的吗?”“你说什么?!”六爷和叶展一起叫了起来。他俩对视一眼,六爷迅速低头看我,我点了点头。
  “原来都是真的,那些传言也是真的。”叶展喃喃地说,脸色阴沉了下来。“在我和你们说细节之前,陆城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和傅骋有联系?”墨阳靠在书桌边,抱臂看着六爷。
  六爷眉头紧锁,“是烟味。”果然如此,墨阳却有些吃惊,“那天在花圃,你和清朗身上的烟味,是我曾经闻过的。那晚在戏院,傅骋抽的就是这个味道的南洋烟,因为味道很香,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可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墨阳问。“对,因为当时看来,你和傅骋之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但后来我查过,那天吴孟举确实不在上海,那徐丹青非要让你们去花圃的原因就很奇怪了。”六爷摇了摇头,“可我真没想到,傅骋就是陆云驰。”
  “竟然是因为烟味。”墨阳自嘲地一笑,又对我说,“清朗,你说抽烟不好,看来是有道理的。”我还能说什么,唯有苦笑以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墨阳又问,然后恍然大悟地说:“也对,你既然都怀疑我了,自然会派人盯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你会在这儿并不重要,大哥的钢铁厂房设备是你们炸毁的吧?还有那几车皮的矿石。”六爷盯着墨阳。墨阳不在乎地一笑,跟叶展要了支烟点燃以后,才慢慢地说了起来,六爷和叶展不时插话,问一些问题。
  陆仁庆因为得到秘方,觉得可以大规模生产订单所需的钢铁了,不但建了新的炼炉,还四处收购了很多的矿石。可在他的炼炉刚刚建好的第二天深夜,工厂就发生了爆炸,所有的炉子都被烈性炸药炸得粉碎,看厂子的保镖也死了几个,看炉的工人们却只被人打昏,丢到了厂子外面。
  墨阳提供了炸药,炸药来源他却没说,而真正下手的却是督军,他带着何副官,还有几个陆云驰的手下,悄悄地潜入工厂,放了炸药。听到这儿我才明白,督军说他马上卅离开去另一个地方是什么意思了。他做了这样的大事,肯定有人追查,他只能走。
  陆云驰做的并不止这些,他跟着陆仁庆四处去收购矿石,理由当然是这生意他也有份,得盯着,毕竟一旦成功,他们获得的数十倍于平常的暴利。陆仁庆也没怀疑,他们一起请铁路局局长吃饭,最后在签订铁路运输合同的时候,是两个人同时签的名。
  矿石已经装车,炼炉就快卅建好的时候,陆仁庆得回去一趟验收,陆云驰借机拿着合同找到了局长,跟他说计划有变,半路上卅提前把货卸下来。
  因为陆仁庆正在去工厂的路上,那个局长也找不到他,再说这合同本就有傅骋这个签名,于是也就不疑有诈。他通知了调度,让已经出发的火车,停在了陆云驰所说的那个车站……
  看着几乎成为废墟的炼炉,陆仁庆暴跳如雷。去车站准备接货的人又回来说,车站告诉他们,矿石已经提前在一个小站卸货了。陆仁庆大惊失色,迅速打了个电话给铁路局长,人家说是傅先生让这么做的。陆仁庆再找傅骋,人自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陆仁庆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原本不想让六爷他们知道这些事,现在也没了办法,只能连夜赶回上海。他派人四处打听,最后是码头上得来的消息,傅骋已于昨天乘船回了香港。
  “你们可真够狠的。”叶展喃喃地说了一句。墨阳冷笑了一声,“我们狠?从一开始为了秘方,害得我母亲家破人亡、与父亲一生相爱却不得团聚的是谁?去追杀母亲和清朗的父亲的又是谁?”墨阳的声音越来越高。六爷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一切和陆仁庆无关是吗?”墨阳盯着六爷,“可他也想要秘方,而且他一旦知道了我和清朗的真正身世,你说他会放过我们吗?”
  六爷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墨阳顿了顿,又说:“再说,如果他不是要跟日本人做生意,我们还没有这个机会。如果他像你们一样,做个有良知的商人,也许我们会放弃复仇。”墨阳一摇头,“可惜,他不是,所以这是他自寻死路,他要为他和他父亲、祖父的贪婪狠毒付出代价!”
  看着陷入沉思的六爷和七爷,墨阳放缓了声音,“他没把真相告诉你们,固然是因为这是陆家的秘密,你们毕竟是外人,而且你们两个又态度鲜明的站在抗日的一方,所以他更不能说。
  “这样也好,就像我不让清朗告诉你们一样,反而帮了你们。如果知道了真相,你们会怎么做,规劝他?阻止他?”墨阳眉梢一挑,“还是杀了他?你们下得去手吗?”
  六爷和陆展的脸色越发难看。“你们下不去手。他可末必吧。我想你们比我更了解陆仁庆的为人。”墨阳走到六爷叶展的身边,语重心长的说,“你们必须做个选择,是助纣为虐还是大义灭亲?”
  叶展站起身来,目光冷峻,“你什么意思?想让我们去杀了他不成?”墨阳摇头,“毁掉他的产业就足够了,毕竟当初下毒手的不是他。如果我们也不分青红皂白,岂不是变得和他父亲、祖父一样?只要他不能再为日本人做事就好。你们要知道,这种订单他不是第一次接了。”
  六爷痛苦得一闭眼睛,叶展不理会墨阳,只看着六爷。他自然唯马首是瞻。我一向觉得只有六爷对陆仁庆还有着感情,叶展从不认为自己是陆家人。他可以为陆家卖命,但他坚决不改姓,而陆青丝,则是恨陆仁庆的吧。
  “那些矿石呢?”六爷问了一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墨阳一笑,“你放心,这些矿石都会用在正途上。”六爷冷冷一笑,“这算是交换吗?那些人给你炸药,你给他们矿石。你就不怕霍长远知道你在干什么?”
  墨阳一弹手指,“国难当前,政见不同,但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我想他没那么狭隘吧。”六爷一点头,“好吧,我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我会弄个明白的。在那之前,你最好别离开我的视线。老七,清朗,我们走吧。”说完,六爷拉了我的手往外走。我忍不住叫头看了眼墨阳,他对我一笑,无声地说了句:放心。
  “你生气了吗?因为我没有早点告诉你真相。”回到自己房间后,我看着脸色阴郁的六爷,轻声问。六爷一摇头,“不是,清朗,墨阳说得对,就算你告诉了我,结局也不外乎像他说的那样,很可能我会死在大哥手里。”
  我的脸色顿时变了。六爷一笑,“我只是这么一说。”说完,他抱住了我,身心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让老七去查了,我不想亲自去查,如果真的像墨阳说的那样.我……”我没有说话,只反手抱紧了他……
  没过两天,叶展就匆匆地把六爷拉进了书房,他们刚进去一会儿,陆仁庆居然也来了。我和秀娥当时正要下楼,看见他进来,赶忙站住,看着他也走进了书房。
  我们从厨房拿了东西准备回楼上,楼梯刚爬了一半,就听见书房里什么东西哐的一下倒下了,然后叶展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从没见过叶展发这么大的火。接着,陆仁庆走了出来,边走边说:“六弟,大哥这回真是无能为力了,能不能东山再起,就靠你了。我知道对不住你,可该说的我已经说清楚了。”
  说着话,他一抬头,不经意间看见了我。我下意识地点头行礼,心里却是说不出地别扭。陆仁庆不像以前那样对我温和客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六爷默不作声地送他出门。
  后来六爷并没有说起陆仁庆来这儿的用意。叶展也一直没有回来,六爷则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新年即将到来,可因为战争的阴云笼罩,大家并没有往年的欢乐。陆青丝好像问过一次六爷关于陆仁庆的来意,之后她就离开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去找叶展了,六爷也不管她。
  现在唯一心情尚好的就是丹青,她终于从仇恨中解脱出来。督军放手离去,与霍长远倾心相爱,又怀了小宝宝。她的生活似乎被幸福笼罩着.与外界分离。
  我和丹青通电话的时候,并不想和她说墨阳、陆云驰跟陆仁庆之间的恩怨。何苦再让她操心?至于墨阳,最近一段日子好像一直在报馆忙碌。他主笔写了不少抵制日货、主张抗敌的文章。据六爷派去保护他的人回来说,有人在跟踪他。
  这天是元旦,我刚刚给丹青打完电话,六爷就走进来,“清朗,穿上衣服跟我出去一趟。”“啊?做什么?”我顺口问。六爷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虽然他在笑,但我感觉他的心情并不好,也没再多说,穿上衣服就走。
  一路无话,直到我看见百乐门饭店那熟悉的轮廓又出现在眼前时,扭头看向六爷,“我们是去百乐门吗?”“嗯。”六爷点点头。我吐了口气,“看来不是好事了。”
  六爷闻言一笑,“怎么这么说?”我苦笑,“说真的,自从我来了上海,只要来百乐门就没碰到过好事,都成惯例了。丹青的订婚宴,那次赌局……”不等我说完,六爷呵呵地轻笑起来,“这可未必,今天我帮你破这个例。”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六爷,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没一会儿,车子就停下了,我下意识地去看眼门童是不是当初那个。六爷毫不迟疑地带着我往里走,洪川他们跟在我们身后。
  走到一间包间跟前,几个苏家的保镖还有陆仁庆的手下正站在门口,见我们过来,赶忙行礼,然后打开了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六爷已经迈步进去了,里面的笑语声顿时滞住。 
  我吃惊地看着这些人,陆仁庆、苏国华,还有苏家的三位小姐。这个场景怎么有点眼熟?突然想起当初苏国华逼霍长远娶自己女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个架势。
  “大哥现在只能靠你了。”陆仁庆那天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同样的事情,难道苏国华又要来第二次?陆仁庆看见六爷进来的时候,明显感到欣慰,可再看到我的时候,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
  苏国华虽然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站起身一笑,“陆先生,你来了。云小姐,欢迎,快请坐。”苏雪莹一见到我就两眼喷火。苏雪晴也面色不善,但还能勉强克制自己,冲想要开口的苏雪莹使了个眼色。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果然已经大腹便便,不禁猜测,如果霍先生说这个孩子跟他没关系,那会是谁的呢?“哼。”一声不屑的冷哼声传入耳中,我把目光从苏雪晴的肚子上移开,正好对上了苏家大小姐——苏雪凝,她正冷冰冰地看着我。
  看见她,我就想起第一次跟六爷见面的场景。那次六爷被迫跟她变相相亲吧,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和对话,我忍不住一笑。苏家姐妹见我居然还敢笑,不禁勃然大怒.苏雪莹腾地站了起来。
  “陆先生,今天应该是你跟我大姐谈婚事的,你带着这个野丫头来干什么?太过分了吧!”苏雪莹尖声说。“雪莹,真没规矩,你给我坐下。”苏国华大喝了一声。
  苏雪莹的脸涨得通红,想要争辩。六爷往前迈了一步,苏雪莹顿时感到了压力,身子一晃,苏雪晴借机拽了她一下,她顺势坐了回去。“苏小姐,以前我就告诉过你了,清朗是我的女人,不要再叫她野丫头。”
  六爷的声音很平淡,可其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苏雪莹白着睑,咽了下口水,说不出话来。“老六!”陆仁庆低喝了一声,苏国华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六爷转身,看向陆仁庆,“大哥,对不起.你要求的我做不到。”
  陆仁庆啪的一声拍了桌子,看得出来他很愤怒,但又在强行克制着自己。过了会儿,他才说:“你跑来就是和我说这个?”六爷先郑重地给他鞠了一躬.“大哥,你说过,如果我不答应就不要再见你,可有些话我一定得和你说.所以我只能来这儿。”
  “你想说什么?”陆仁庆的话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六爷朗声说:“第一,我不会娶苏雪凝,我虽然只是个码头混混出身,但也不会去给汉奸当女婿。”“你说什么!”苏国华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难看至极。虽然这是事实,可从没有人当面揭破。六爷只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陆仁庆的脸色更阴沉了,他捏着手里的酒杯死盯着六爷。六爷毫不畏惧.“第二,我已经把我手里所有的买卖、证券、房产全部变卖,换成了现钱.帮你解燃眉之急,回头老七会给你送去。
  “大哥,”看着默不作声的陆仁庆,六爷的声音里带了些感情.“不要一错再错了。这世上,人活着不是只为了钱。”“哼,”陆仁庆冷哼了一声,“你说完了? ”
  “没有,还有最后一件事。”六爷表情一柔,把我拉到他身旁,“长兄如父,所以我要亲自告诉您,我要和清朗结婚了。这辈子,我只要她。”苏家三姐妹顿时惊叫了一声。
  我脑中轰然一响,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让我眼前一片模糊。六爷扭头看着我,眼底全是温柔,“你愿意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用力点头。
  咔的一声,陆仁庆手里的酒杯被他捏了个粉碎,“好,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大哥,陆家给了我一切,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你教我的,难道你忘了吗了?”六爷哑声说。
  陆仁庆不再说话,六爷对他又鞠了一躬,拉着我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他站住脚,回过头说:“大哥,我以后会在码头落脚,只要不违背公理良心,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在所不辞。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大哥。”
  陆仁庆根本就不看他,倒是苏国华冷笑了一声,“陆城,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撕破脸了?做人除了公理良心,也要懂得识时务!”六爷一扯嘴角,“苏老板,我不是霍长远,再说.就算我变成第二个霍长远,你就确定能吃得住我?未必吧。”说完,他扫了一眼苏雪晴的肚子,苏雪晴的脸都气青了。
  “还有,”六爷不等恼羞成怒的苏国华再开口,“你想让我娶你女儿,还是为了码头的使用权吧。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请转告源清和,他想都不要想。我中华泱泱大国,堂堂大上海,还容不得他的日本军舰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告辞!”
  说完,六爷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出门的一刹那.突然听见苏雪莹叫了一声:“云清朗!你给我记住!”我想都没想,回头就喊了一声:“谁要记住你!”“哧!”也不知道是谁笑了出来,我的脸不禁一热,偷偷地瞟了眼六爷,却只见他上翘的嘴角。
  等我握着六爷炙热的手走出百乐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六爷笑着问:“在看什么?”我顽皮地一笑,“估计以后苏家人会比我更讨厌这里了。”六爷莞尔,护着我上了车。
  车子渐渐地驶离了那个富丽堂皇却让我厌恶的地方。“清朗,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可是一文不名了。”六爷笑着看我。“没关系,只要你说想要和我结婚是真的就行。”我压低了声音说。“傻瓜,那当然是真的,你没听明白吗?我成个穷光蛋了。”六爷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
  “明白呀,这样正好。我以前就想过,我没有嫁妆,如果我们以后吵架,这不就成了捏在你手里的短处了吗?现在好了,我们终于门当户对了。”我故作认真地说,其实也算是心里话。“哈哈!”六爷大笑。开车的洪川和坐在前面的大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六爷与陆仁庆正式决裂之后,很快就带着我和秀娥搬进了码头边的房子。六爷说他一文不名自然是夸张了些,不过现在住在小院落里,过着普通人家的生活,我反而更喜欢,秀娥也是如此。
  叶展消失的那些天是去帮六爷处理一些在外地的产业,上海的面粉厂也转卖了出去,而且价钱很高。我很好奇,现在世道这么乱,生意人都竞相出售自己的产业,价钱压得越来越低,怎么会卖了这样一个高的价钱?最后还是墨阳笑嘻嘻地告诉我,现在面粉厂的主人姓徐了,我才明白居然是墨阳买了下来,准确地说是陆云驰买的。
  陆仁庆已经垮了,看在六爷的面子上.墨阳他们也不为已甚,陆云驰甚至很欣赏六爷的有情有义。反正陆仁庆还完了债务,想要从头再来,就要靠他自己了。
  我曾经问过六爷,陆仁庆那么有钱,就算这回他借了巨款,可也不见得还不起。六爷说陆仁庆就是因为在海外投资受损,才急于赚钱去补漏洞,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去接日本人的订单。原本他还想着东山再起,所以没有轻易地变卖家产,而是接受了苏国华的条件。
  可六爷还是拒绝了他。陆仁庆最后变卖了不少房产、债券,再加上六爷给他的钱去还债,听说债务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自那晚之后,他再也没跟我们联系过,而现在上海滩最风光的就莫过于苏国华了,他终于扳倒了陆仁庆和六爷这两块绊脚石。
  六爷当着众人的面向我求婚让秀娥羡慕得不得了。墨阳也说,这才是真汉子,光明正大,敢作敢当。秀娥没事的时候总要我重复一遍当时的情景,然后她比我还要陶醉其中。我忍不住笑着说,干脆你让石头也当众求婚好了。秀娥一撇嘴,说他那个石头脑子才没长这根筋呢。
  没等到六爷腾出时间来准备婚事,上海的紧张气氛就变以得一触即发。先是日本人声称有人故意将日本僧人打伤,而且又有什么同盟会的日本人去烧毁中国人开办的工厂,这些日本人还在公共租界打伤了华人巡捕。
  接着是日本侨民集会,顺着四川路开始游行,前往路尽头驻扎着日本军队司令部,要求日本军方出面干涉,走到靠近虬江路时,他们开骚乱,袭击并捣毁中国人开办的商铺。
  一时间,上海滩风云骤起。双方都在指责对方管辖不力的问题,日本军队开始增兵。我听丹青说,这些日子,霍长远没有回过家,一直留在司令部忙碌。他们内部也在争吵,有人主和,有人主战,霍长远和警备司令意贝也相左,他自然是主战派。
  很多上海的商人权贵已经开始陆续离开了,霍老夫人本来也想带着洁远回四川老家,却被洁远严词拒绝了,兄长和爱人都留在这里,她怎么可能离开?霍长远也支持她这样做。我问丹青她怎么办,她还怀着孩子。丹青的语气很平常,她说霍长远在哪,哪就是她的家,生死相随。
  “清朗,你不去看看,江边码头那里聚集了很多渔船,越来越多,样子真壮观呢。”这天秀娥兴奋地跑进来跟我说,最近战事一触即发,为了防止日本人从海上增兵,霍长远和六爷商量的结果就是调集渔船,全部聚集在深水码头,阻碍日本商船和军舰的靠近。
  “知道了,我把这些写好就来,对了,你再帮我弄些墨来好不好,可不能够用了.”我这些天不知写了多少条幅,都是鼓舞士气的口号,每个人都在干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好的,我这就去。”秀娥转身跑了出去。
  又写了几幅之后,墨也快见底了,我还在想秀娥怎么还不回来,门口人影一晃,我笑着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又写完了一幅之后抬头看云,不禁一愣,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袁素怀。
  “袁小姐,”我叫了一声,“云小姐,好久不见了。”她微笑着说。我不禁有些奇怪,陆仁庆垮台之后,我就听人说她回了北平,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好。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袁素怀一晃手里的腰牌。“这样,那你是来找叶展得吗?他在码头那边,要不要我派人去找?”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袁素怀一笑。我一愣,找我?
  袁素怀踱到书桌前,低头看我写的条幅,“团结一心,驱逐东洋。”她念了出来,然后抬头对我一笑,“字写得不错呢。”我刚想客气一下,门外又进来一个男人,看着很面生。
  “你是?”我话还没说完,那个人突然窜了过来,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尖叫声顿时卡在了喉咙哩。我用力挣扎着.脖子却被越勒越紧,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袁素怀突然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那个人的手臂立刻松开了一些。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可更让我震惊的是,袁素怀方才说的居然是……日语。
  我按着自己的脖子,勉强发声,“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微微一笑,走到我跟前,“没什么,带你去见一个人。别害怕,你认识的,说真的,源少佐很欣赏你呢。”
  “啊!”我张大了嘴,“你居然为日本人做事?你是汉奸!”“哼哼,”袁素怀好像听我说了笑话,“我怎么会是汉奸呢?要是我帮支那人做事,应该被称为日奸了吧。”
  她说支那人?只有那些狂妄的日本人才用这个词汇。我不敢置信地盯着袁素怀,这个十三岁就在北平登台的名伶,怎么会是日本人?看着她自信又带着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
  叶展在北平遇刺时恰好被她救起,然后她顺理成章地进了陆家,接近六爷和陆仁庆。叶展表面上风流花心,实则心如坚冰;陆仁庆眼里只有钱。女人不过是个道具;而六爷一向洁身自好,袁素怀的美色一时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后来在戏园,我无意问听到姜瑞娉说自己的戏演得不错,当时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姜瑞娉是警备司令唐斐的情妇,唐斐则又跟苏国华沆瀣一气。看来这应该是日本人和苏国华设计的.好让袁素怀有机会进一步接近六爷,只不过他们应该没有成功。
  我又吃惊又愤怒的样子显然让袁素怀很开心。她捏住我的下巴,看着我,笑着说:“我姓袁没错,不过不是这个字,而是……”“源清和的源。”我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字。
  袁素怀咂着舌摇了摇头,“太聪明可不不好啊,小姑娘,很容易短命的。”说完,她状似无奈地对我一笑,“不过要怨就怨你的六爷吧,我想尽办法迷惑他都没成功,他对你还真是痴情呢。这样的男人真不错,我也很喜欢。”
  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在码头上忙,外围虽然戒备,里面反而没几个人。守卫得人不知袁素怀的底细,看见腰牌自然就放她进来了。估计这腰牌不是陆仁庆给他的,就是她偷的。
  “怎么不说话?”袁素怀低头一笑,“嫉妒了?陆城的身材确实不错呢,让人想入非非。”她意有所指地说。我知道她不过是想让我难受,可心头的火气还是窜了上来,我强忍着,对她笑了笑。袁素怀不禁一愣。
  “我上次就告诉过你了,最好你别打这个主意。”说完,我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她的肚子上。袁素怀没有防备,尖叫了声,摔倒在地上。我觉得自己的头发被那个日本人狠狠地往后扯去,虽然痛彻心扉,我依然觉得很解气。
  袁素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头发散乱地怒视着我。她刚要冲上来,又一个男人跑了进来,指了指外面,飞快地说了几句日语。袁素怀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冲我身后的男人一点头,他捂住我的嘴就往外走。
  一出门,我就看见秀娥躺倒在屋外。我只觉得眼前升起一片红雾,开始不要命地挣扎。袁素怀走上来,用力给了我一耳光,我顿时觉得嘴里一甜。她低声说:“你卅是想让她死,我现在就成全你。”我立刻僵住不动,又看了一眼秀娥,心里疯狂地向上天祈祷着,还好,她的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他们正要带着我出门,院子外突然传来了明旺的声音,“哟,这是谁的车呀?”然后他扬声喊道,“清朗小姐,我是明旺,青丝小姐请您过去一趟。”我盯着袁素怀,看她怎么办,谁都知道我今天没出门,一直在屋里写东西。
  袁素怀却突然开口,“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谢谢你啊。”她的声音几乎和我的一模一样,语速、方式都像。我一阵头晕,怒视着她,她却得意地一笑。“好嘞。”明旺轻快得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等了一会儿,袁素怀听着没什么动静了,就带着我往外走,刚要把我塞上车,就听见叶展的声音传来,“你跑来催清朗也没用,她就一双手,能写多快?你又讨厌墨汁的臭味不肯写,明旺刚才不是说了吗……”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然后迟疑地说了句:“凤兰?”
  我强行扭过头,看见叶展手里捧着一堆纸张样的东西。他和陆青丝都站住了,突然看清了那个男人抓住我不放的样子。叶展脸色顿时一变,哗的一下扔了手里的东西。我就听见陆青丝尖叫了一声:“七哥!”然后一声枪响,陆青丝就跌倒在叶展的身上。
  “青丝!”叶展狂吼了一声。袁素怀迅速地把我推上了车,车子一下子就冲了出去。我刚想挣扎,一记重拳落在了我的太阳穴上,我眼前顿时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头痛欲裂地清醒过来的时候,鼻中闻到的是江水的腥味。我勉强睁眼看,发现袁素怀披头散发地半蹲在一堵断墙之下,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样式精巧的手枪。
  “你醒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环顾着四周,发现这里是码头靠近江边的一处废弃的房屋,透过残破的墙壁,能看见江水。这么说,我们还没有离开码头,袁素怀没成功。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头又是一阵疼,可是手脚都被绑住了,没办法去揉。“你还笑得出来,就算我逃不出去,你也会为我陪葬的。”袁素怀回过头来笑着说,手枪冲我一晃。“源清和想用我威胁六爷,清空码头的船只是不是?”我低声说。
  “哼,我就说过,太聪明的人都早死。”袁素怀一撇嘴角。“你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身份吗?”我刻意地拖时间。“那又怎么样?”她冷冷一笑,“一个死人是没有身份的。”我被她的笑容弄得心里一寒。她不再理我,转头向外喊:“陆城,不要再拖时间了,你的决定是什么?”
  “袁小姐,我说过,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条件的。”六爷的声音响了起来。袁素怀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是吗?那就等着给你的清朗收尸吧。”说着她用力揣了我一脚。“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清朗!”六爷和墨阳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袁素怀笑了一声,“好吧,如果你说什么也不答应我的条件,那我退一步,你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同时答应安全地放我走,如何?”“可以,你放清朗出来,我过去。”六爷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六哥!”“六爷!”叶展和大叔焦急地同时喊了起来。
  听见叶展的声音,我立刻想起中枪的陆青丝。叶展在这里只能说明两个问题,要么陆青丝没事,要么也已经……我恨恨看向袁素怀——这个蛇蝎女人。
  “没关系,反正船只不能清,这是国事,可清朗是我的妻子,这是家事。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再说了。”六爷沉声说。
  趁他们说话,我发现自己腿上绑着的绳子有些松,显然刚才绑我的那个日本人太着急了,没注意。
  我悄悄地开始蠕动双腿。袁素怀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外面,以为我被绑着,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我听着六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腿上的动作也大了起来。
  袁素怀突然回过头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发现了,可她只是一把将我拖到了身边,用枪指着我的头,然后低头对我一笑,“他对你真好,可以为了你去死。”我一边假装挣扎,活动着自己的腿,一边说:“羡慕吗?不如你放开我,然后自己也去找一个啊。”我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顺嘴胡说八道。
  可她笑了起来,很温柔,就像我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我已经找到了,不过,是我愿意为他去死。”我不禁一愣。这时六爷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我满头大汗,袁素怀扬声说:“陆城,你让在那儿别动。”
  我一直半躺在地上,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就听见六爷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很好,你身上应该有枪吧。我是个女人,胆小,不如你自己了结自己吧。”袁素怀冷笑着说。
  “六爷,不要!”我大叫了一声。袁素怀也不阻止,可能觉得这样更有趣些。六爷冷声说:“我信不过你,你把清朗放出来,我就在这里任你处置,绝不食言。
  “哼,这可不好办了。你让我仔细想想。”袁素怀感叹了一声,突然用枪指住我的太阳穴,“真遗憾,原本想拉个有分量的垫背,看样子只能让你的六爷痛苦一辈子了。”她压低了声音说,然后又用日语低喃了一句什么。
  我大惊失色,腿上一用力,绑着的绳子顿时散开了。但是,袁素怀的手像铁扣一样,紧紧勒着我的脖子。我正要做最后一搏,一个黑影却突然从破败的里屋闪了出来,一棍子就打在了袁素怀的手上。
  袁素怀尖叫一声,枪也飞了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得六爷扑了进来,我就听见嘎巴一声,袁素怀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双眼大睁。“清朗”六爷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一连串的惊吓之后,我根本就哭不出来,只会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陆城,陆城……”
  “好了,好了,没事了。”六爷轻声哄着我,又帮我解开绳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我就听见墨阳惊叫了一声:“徐墨染!”我大惊,赶紧从六爷怀里探出头看了过去。
  虽然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身后却是一身湿漉漉的石头和明旺。我看了一眼六爷,应该是他刚才让石头和明旺从江水里潜游过来的吧。这间破屋的背后就是荒废的堤坝。
  没想到救我的竟是徐墨染,六爷说过没找到他的尸体,他居然一直躲在这里。袁素怀应该也是慌不择路的时候跑到这里的,估计也没想到这间看着快要倒塌的破屋里,还会有别人。徐墨染冷冷地看着我们,表情既不是以前得意时的张狂,也不是落魄后胆小如鼠的猥琐。
  “谢谢你。”六爷突然说了一句。我听得出他是真心道谢的,我也想这样说,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不必!”他的声音沙哑,“清朗曾经劝过我不要吃大烟了,还有她的手指……这就算是扯平了,虽然她的关心很多余。”我不禁一愣。
  “徐墨阳,”徐墨染不再看我,看向神情复杂的墨阳,墨阳不开口,只是瞪着他,“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徐广隶……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徐墨染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轻轻地抽了口气,转头去看墨阳。
  墨阳的两眼变得赤红,拳头松了又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不自觉地攥紧了六爷的衣服。墨阳突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徐墨染说:“不是。”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赶紧把头埋在了六爷怀里。
  “哼哼,”徐墨染突然惨笑起来,“徐墨阳,虽然你和我说的话从来都不好听,我也不爱听,但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谎话,谢谢你的……谎话。”我抬头看去,他不再理会我们,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沿着江边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暮色里。
  墨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拔脚追了过去,我下意识地想叫住他,六爷对我摇了摇头,“他们毕竟是兄弟,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墨阳方才说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徐墨染救了我的命还是……
  抬眼看见一身湿的石头,立刻想起秀娥,“石头,秀娥没事吧?”“没事,她只是被弄昏了。”石头冲我一笑,“你放心。”我顿时松口气。六爷扶着我往外走去,经过袁素怀尸体的时候,刻意挡住了我的视线。
  一出门,我看见了正对我微笑的叶展,赶紧问:“青丝呢?她没事吧?”“还算幸运,子弹只是擦过了她的头,流了些血,等醒过来就应该没事了。”叶展说完,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我身上。“哦,那就好,谢谢你。”我安心地一笑。
  一个小巧的荷包突然从大衣口袋里掉了出来,叶展弯下腰捡了起来,“这是青丝挂在脖子上的,刚才掉在了地上,我捡了起来,就顺手塞在了衣兜里,呃……回头你还给她吧。”他好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荷包递给了我。
  那个荷包是淡黄色的,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心里突然一动,我打开荷包,发现里面装的果然都是风干的桔梗花,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六爷见我愣愣地看着这个荷包,对我说:“那天从花圃回来,青丝就让人去弄了这些花来,风干这后做了这么个东西。她还跟我说这花的花语什么的。”“花语,”叶展嬉笑着说,“花还有语言吗?女孩子的玩意儿。”
  “绝望的爱。”我轻声说。“什么?”叶展问。”“桔梗花的花语,是绝望的爱。”我又说了一遍。看来洁远那天说得话,她还是听到了,怪不得她说她不舒服,提前回去了。
  叶展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六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老七……”他话没说完,叶展突然伸手把荷包从我手里抢了回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抬头看向六爷。六爷对我安慰的一笑,“总有一天,他会想通的。”我点了点头,暗自期盼着叶展和陆青丝之间的鸿沟能够消失。
  六爷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往回走去。夕阳的余辉正恣意地洒在天边、江面和我们身上,一切都像被金色染过,显得祥和安宁,方才所经历的生死边缘,竟恍然隔世。六爷的体温让我分外安心。“我想去码头。”我轻声说。六爷低头看我,“我以为你需要休息,跟着我,好像总会让你受伤害。”
  “那你觉得我是个累赘吗?”我笑着问。“当然不是。”六爷立刻反驳。我搂住了他的脖子,细声说:“那我所经历的一切就不是伤害,而是我得到你,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六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低声说:“我爱你。”在江边夕阳的映衬下,我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动人的一句话。“我也爱你。”我哽咽着说。六爷干燥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没有辗转,只有最紧密的贴近,唇与唇,心连心。
  “对了,你喜欢的花是什么?”六爷抬起头轻松地问了一句。我想了想,半开玩笑地说:“狗尾草吧。”六爷微微一怔,“狗尾草?这有花语吗?”“有啊,死皮赖脸地纠缠。”我做了个鬼脸。六爷哈哈一笑,“这个好,我也喜欢。”
  到了江边,六爷慢慢坐了下来,小心地用大衣把我裹好。我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看着江面上布满渔船的壮观景象。“我们会赢的,对吗?”我轻声问。六爷点点头,“当然,我们一定可以驱除外敌,守护自己的家园不受侵犯。”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大哥离开上海了。”六爷说,我稍稍坐直了身子。六爷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走了也好,他既然只想做个彻底的商人,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大家见面也尴尬。”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笑,“我没事。我变卖家产还给他的那些钱,就算是跟他从此两不相欠了吧,这样我心里也好过些。”我点了点头,“不管你想怎样做,我都支持你。”
  “清朗,我一直记着你说过的那句话,只要坚持,就有希望。我们现在有了希望,就更要坚持。”六爷微笑着说。我慢慢地放松下来,“是啊,坚持就有希望。”我指指江面,“这也一样。”“当然!”六爷点头。
  我们一起看着天边的晚霞和不时掠过江面的水鸟,虽然艰苦的斗争就要到来,可我们依然珍惜眼前的一切和彼此。“等我们可以开怀大笑的那天,清朗,我要和你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六爷用嘴唇摩挲着我额前的头发。
  “好啊,只要能结婚,有没有婚礼都行。”我笑眯眯地说。六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身为一个小姐,要学会矜持才好啊,哪有像你这么爽快答应的。”我点了点头,“明白了,那先生你怎么称呼?”
  六爷好笑地看着我,但还是顺着我的问题回答:“陆城。”“承诺的承吗?”我故意学着苏大小姐那天的娇滴滴的口气问道。六爷忍不住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认真地说:“不,城墙的城,可以保护你的城,一生……”
  
  番外
  “叶子哥哥,你回来了。”我欢呼了一声,朝那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过去。叶子哥哥被我撞了一个趔趄,但还是用力地抱住了我,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放在背后,笑嘻嘻地对我说:“小辫子,你猜,我今天带什么回来了?”
  “什么呀?快给我看。”我用力地扭着身子,想要抓住他身后藏着的手,可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得逞。看着叶子哥哥得意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顿时弄痛了我的心,我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来。我已经乖乖地盼他一天了,他还这样对我。
  正笑着的叶子哥哥被我的眼泪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放开了我.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喊着,“小辫子,你别哭啊,我逗你玩的。喏,给你,给你,快拿着。”我撒泼似的扭着身子,就不理会他,直到一股从未闻过的香甜味道飘入鼻端,我才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一块样子奇特的点心,被叶子哥哥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托在手上,放在我面前。
  我怯怯地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一块雪白的软软的东西立刻沾上了我的手指。叶子哥哥笑眯着眼,做了个舔手指的动作,我照做了。“叶子哥哥,好甜的。”我用力地吮着手指。“哈哈,好吃吧,傻乎乎的。吃这个就好,老嘬手指干吗,拿去。”叶子哥哥眉开眼笑地把点心塞到了我手里。
  “来,坐在这儿,慢慢地吃。”叶子哥哥拉着我坐在破败的屋檐下,伸头四下里看看,“快点吃吧,趁那些小瘪三还没回来,不然又得打一架。”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虽然叶子哥哥催我快些,可我根本就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因为从没吃过这么香甜柔软的食物。
  “哥哥,你也吃。”我掰了一块送到他嘴边。他张大了嘴,一口吞了进去,却慢慢地咀嚼着,体会着那种滋味。每次都是这样,有了好吃的,叶子哥哥总是留给我,但如果他不吃,我也不会吃,可他最多只吃一口。
  “嗯,滋味真不错。小辫子,这个叫奶油蛋糕,那些洋毛子和有钱人都吃这个,等我有了钱,一定也让你天天吃这个。”叶子哥哥咂巴了一下嘴。我用力地点头,要是能天天吃这个,就算被那些坏小子欺侮,还有那些老女人打骂,我也不在乎了。
  再慢慢地吃,这点心也终有吃完的时候。我不舍地舔着手指,叶子哥哥也拉过我的一只手,舔着上面残留的奶油。“哥哥,这个你从哪儿弄来的?真甜。”吃光了我才想起来,叶子哥哥在码头做小工,只能勉强挣些钱买食物,根本买不起这个。
  叶子哥哥嘿嘿一笑,“这你就别管了。我听说,那些有钱人过生日的时候,都吃这个。今天是你生日,咱也吃。”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从小就是叶子哥哥照顾我,我出生在这个残破阴暗的院落里,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就算她活着,也只是一天到晚都喝醉酒,跟一些看起来很吓人的大叔混在一起,今天这个,明天那个。
  她经常把我轰出去,那个时候,只有叶子哥哥是和我待在一起的,因为他的妈妈也经常轰他出来。直到他们两个从这世上消失,我和叶子哥哥只剩下两间破屋,还有彼此,再没有分开。
  “生日快乐,小辫子小姐.”叶子哥哥装模作样地站起来,对我弯下了腰。我傻乎乎地笑着,叶子哥哥一扬眉头,“笑什么?我在餐厅外面偷看过,反正那些先生就是这么做的。”“嗯。”我笑个不停,反正叶子哥哥什么都懂,他说是这样,那一定就是这样。
  叶子哥哥又挨着我坐下来,用手揪揪我的辫子,“小辫子,你今天就八岁了,开心吗?”“开心,要是天天过生日就好了,那我天天都能吃到这么甜的蛋糕。”我快乐的说,过生日真好,有奶油蛋糕吃,还有叶子哥哥陪我……
  “青丝小姐,祝你生日快乐!”一阵嘈杂的祝贺声惊醒了我。我四周环望,衣香鬓影,灯火辉煌,那些围绕着我的男男女女都带着各异的笑容,他们都在祝贺我的生日。一个巨大的奶油生日蛋糕就矗立在那里,是哪儿做的,雅德利还是贝克?是那个英俊的法国厨师,还是那个胖胖的意大利厨师长?
  “青丝?”六哥轻轻推了推我。我慵懒地一笑,很随意地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四周顿时安静了一下。然后就听见那个我称他为大哥的人,笑着招呼四周的宾客要尽兴而归。我转身就想上楼,他状似平常地踱到我身边,帮我捋了一下长发,笑着说:“青丝,今天你就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别再耍孩子脾气了。去,把蛋糕切了,分给客人。”
  他语气温柔,但我知道那是不能拒绝的。眨眼间,六哥蹙紧的眉头映入眼帘,我心里一软,挂上一丝笑容去切蛋糕,跟那些我讨厌,他们也讨厌我的男女们客气地交谈着。应酬了许久,我才得以脱身,端着一份蛋糕就往阳台走去。正想推开落地窗,把手里这讨厌玩意儿从阳台上扔出去,一股淡淡的雪茄味从外面飘了进来。
  我停住了脚步,那个人就那样半靠在阳台上,漆黑的头发,整齐地拢向脑后,一股股的青烟不时地飘散着。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有一块劣质却香甜的蛋糕,还有最最重要的叶子哥哥与我紧紧地挤坐在一起。可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有了最高级的生日蛋糕,阳台外面有一个叫叶展的男人。而一扇薄窗,隔着的却是天堂和地狱。
  用手指挖了一块奶油,缓缓地送人嘴里,咀嚼着,可它为什么忍不住想起从前……
  八岁之前,我过着贫穷却快乐的生活。之后我和七哥结识了六哥,虽然一开始因为误会,他俩大打出手,可最后,他们成了生死与共、相随一生的兄弟。
  有了六哥的照应,我们的生活比之前好了些,一起在码头讨生活。就在六哥十三岁那年,他无意中结识了一个高贵却温柔的女人——陆风轻。我曾跟着七哥偷偷地去看那些贵妇小姐,她们的衣着打扮,甚至说话的样子都让我羡慕得不得了,那曾是我以为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
  可陆风轻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她竟然说服陆老爷收养了我们。我似乎一下子就进了天堂。那么大的房子、美丽的花园、享用不尽的美食,还有我做梦也想拥有的漂亮衣服。
  七哥见我高兴,也就跟着笑,可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里。他甚至坚决不肯改变自己的姓氏,只是为了六哥和我才留在这里。我们都知道,六哥是因为陆风轻才来这里的。那个温柔的姑姑我也喜欢,她也是这里唯一看重我们的人。
  风轻姑姑亲自教我们读书、识字,直到陆老爷送六哥和七哥出去上学。她看我喜欢看她弹钢琴,又开始教我弹钢琴,教我如何打扮。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快乐,我的名字也是她给我取的,因为她说我的头发很美。
  可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很快就在她嫁人之后结束了,我泪眼蒙眬地看着她离开这里,六哥却连哭泣都不可以。之后依然有教师来指导我如何穿戴,怎样待人接物,如何像个贵族小姐一样说话。
  我讨厌这一切,也讨厌这个女教师。我不能反抗,就想办法搞一些恶作剧,或者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六哥说我越来越任性,七哥却从不阻止我,因为他了解我心里的愤懑。
  转眼我就十六岁了,在这之前陆老爷送我去女校读书,我在那里也是天之骄女,可一次偶然,提前注定了我可悲的命运。
  那天,七哥本来答应陪我过生日,碰巧他有事,我对着他大发脾气,不听他的解释,最后自己任性地跑出门,成心要他着急。
  我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可他们不明白我等这天等了多久,随着六哥和七哥的成年,他们两个越来越忙碌,根本没有时间陪我,我在学校里没有真心相交的朋友,虽然他们畏于陆家的财势,对我笑脸相迎.但背后还不是说,我只是一个捡来的流浪儿而已。
  在家里也是如此,威严的陆老爷总让我害怕,陆家大少爷还好,他也让我叫他大哥,可我知道他的眼里并没有我的存在,我只剩下了六哥和七哥这两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六哥天性沉稳,不喜欢多说话,尤其是风轻姑姑嫁人之后,他愈加沉默。只有七哥,会陪我笑,陪我玩闹,包容我的一切。
  我愤怒地在街上走着,直到碰上了那几个喝醉酒的日本浪人。他们抓着我不放,居然还敢亲我的头发。我大声尖叫,用力反抗,可一旁经过的人竟没有一个来救我,眼看着我被他们拖走。
  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这时,七哥仿佛从天而降,一边跟那些人缠斗,一边命令我去叫人。我跌跌撞撞地只知道往家里跑,半路碰上出来找我们的六哥和大叔他们,我被人强行带回了家。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心惊胆战地等候着,向我知道的所有的神祈求着,只要七哥没事,我愿意下地狱。也不知过了多久,六哥终于带着七哥回来了,我看着六哥满身的血,还有七哥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庞,我的腿软得一步都走不了了。
  大哥赶紧叫来了家庭医生,回到家来的陆老爷去看望七哥之后,就把我和六哥叫到了书房,脸色阴沉地让我们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哥却命令我出去,我不肯,他突然一把将我推了出去,他第一次对我这么粗鲁。可后来我还是知道了真相,七哥虽然身手好,可那些日本浪人毕竟人多,最后还是被他们打倒了。
  七哥俊俏的面孔竟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在七哥以死相拼的情况下,他们竟然给他吃了大剂量的大烟膏。好在六哥他们及时赶到,没有出大事,可六哥还是杀了其中的两个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我悄悄地去看七哥,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医生说,他服用的剂量太大,很可能被毒素侵入神经,醒不过来了,就算醒来,也会染上很难戒掉的毒瘾。
  我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陆老爷正在里面等我。他见我回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已经长大了,该做你应做的事了。”
  他说了什么,我根本就没在意。七哥因为我变成了这样,如果他死了我也要陪着他死,可在这之前,我要做的就是赎罪。我任凭陆老爷安排,退了学,学习一些特殊的技巧 ,然后出入各大舞场、酒店、会馆。很快,我名声大起,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追在我的身后,只为了让我对他们笑一笑。六哥曾愤怒地阻拦过我,我安静地听他说,然后一切照旧。六哥说,我早晚会后悔。我只能心里说,我唯一后悔的就是那天不该出门。
  最终,我还是走上了那一步。当我满身疲惫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忍不住冲到盥洗室去呕吐。那个男人的触感好像一直留在我身上,我愤怒地脱掉衣裙,用力的洗刷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裹着浴巾,我疲惫地走回了卧室,黑暗中却感觉有人在看着我。我猛地转过身去,却看到一双明亮的,我以为再也看不到的眼睛,七哥正无言地盯着我,在月光的映衬下,我身上的肮脏痕迹清淅可见,我徒劳的遮掩着自己。
  七哥终于醒了,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宁愿醒不过来。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七哥最后什么都没说,慢慢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身体依旧虚弱。我看着他勉强离开了我的房间,却根本不敢去碰他。
  自我有记忆起,从没见过七哥流泪,可他刚才居然流泪了,一滴接着一滴,就那样无声落下来,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在我堕入深渊的那个夜晚,我有了一身的伤痕和七哥的眼泪。
  我木然地站立了良久,从书桌里拿出了风轻姑姑留给我的字贴,这是姑姑最喜欢的,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诗: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