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战
莫宁出席文森特公司新品发布会的时候穿的是一条深红色的束腰连衣裙,在一众穿的简单朴素的在场记者中,她如果不起身倒不会太惹眼,一旦站起来,毫无疑问的会成为全场焦点。
她没想过要这么快成为焦点。
只是,她实在受不了兄弟报社那位女记者频繁起身提问带来的刺鼻香水味。于是,在那位女记者提问完毕以后,她紧接着从容起身,满脸自信:“我是《经济家观察》报的记者莫宁,有个问题想问顾总,贵公司一直以来都只扎根于日用品行业,此番进军食品行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据我所知,贵公司在中国市场的日用品销售业绩都在逐年下滑,尤其在友好日化日渐垄断的压力下,贵公司又一直没有拿出什么新的可以吸引消费者的好产品,不知道对此次研发的新产品……顾总有几成信心?”
莫宁喜欢听受到惊吓时的吸气声,打量、怀疑、惊讶、好奇的目光。
这个提问过后,媒体席上坐着的各位销售代表都注意到了她。莫宁猜想着那一双双眼睛里隐藏着的不满,嘴角不自觉的升腾起笑容。
席上有人站了起来,那一刹,莫宁镇定的心不能免俗的跳快了几拍。有这么一种人,无论你的视界再高再远,除非有意无视,否则绝不会忽略。
文森特公司中国区代表,顾准。
“谢谢您的提问。”那人朝莫宁的方向礼貌的点了点头,视线又笔直的转向席下媒体:“实不相瞒,作为文森特名副其实的销售总监,文森特日用品近几年的销售业绩在下滑之事,我并不知道。”吐字铿锵,眼神中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坚定。短暂停顿,他的语气稍缓:“09年和08年的年报,公司很早就公布过,我想,认真读过的媒体朋友应该知道文森特最真实的情况。这位女士刚才提问的时候说到‘据你所知’,我可以以文森特的名义告诉您,这个‘据你所知’并不可靠。此外,关于新产品的研发以及上市,我可以毫不犹豫的告诉大家,文森特所有参与未参与此次研发的员工都对之有十足的信心。”
所有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莫宁,仿佛她弄了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就在这个尴尬的场景里,莫宁竟然再度提问:“如果真实情况真像顾总监所说,我只能感到抱歉。怪只怪贵公司千金难采,顾总监总是太忙,找不到当事人了解情况,我们难免用些其他的方法,这其中必然会产生误差。如果顾总监愿意豪爽的接受我的采访,也许今天我也不会这样冒犯了。”
场上又有吸气声,惊叹声,各种声音交错。
能参加今天的发布会的媒体都是国内经济类一流的单位,能坐在记者席上开完整场发布会的记者都是这些媒体的有经验有能力的记者。谁都知道,顾准向来是媒体关注的焦点,可是他却从来未曾接受过任何采访。
一大片同情的目光纷纷洒向莫宁,有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认识她的议论着她的目的,不认识她的猜测着她的来历。
趁着众人同情她的时候,莫宁勇敢的接受了顾准眼神的挑衅。当然,这种挑衅是莫宁自己定义的,实际上,顾准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不过,这一眼后,他倒是很干脆的回道:“是必要的情况,我会接受您的采访请求。”
莫宁当下接过话头:“敬候佳音。”
发布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主办方在举行发布会的国泰大酒店为与会者提供了一顿可谓豪华的自助餐。发布会刚结束,许书怀的电话就准时到了。
“文森特安排了午餐?”
莫宁拎了包从座位上起身,应道:“嗯。”经过人群的时候,她特意抬眼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顾准,他正和一群人聊着什么,礼貌而谦恭的样子,倒真有风度,与若干天前冷然拒绝她的样子完全不同。
“怎么样?”许书怀好意问。
“什么怎么样?”
“发布会啊。”
莫宁的思路还蓄积在顾准那头,敷衍的应了声:“哦。”
“你那时候不是对这家公司恨之入骨?”许书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补了一句:“他们拒绝过你们报社约访,几次来着?”
“三次。”莫宁回答,她策划过几期专题,大结构上倒不是特别需要单独采访谁,但那时她年轻气盛,不相信文森特不接受媒体单独采访的神话不能打破,于是大胆的约访过两次,毫无例外的被拒绝。最后一次,也就是三个月前,产经部要专门做一期报道,莫宁费了大心思伪装成文森特合作伙伴的客服代表终于踏进他办公室的时候,顾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让他的某位助理直接把她请了出去。说是请,性质等同于赶。于是莫宁知道,他不接受采访的原因并没有什么偶然性,就是人为的、不留颜面的拒绝。
她并不记仇,但是,她喜欢回报曾让她不好过的人。比如这位外界风评极好的顾准顾总监。
“不提你伤心事了,你难得来一趟国泰,就圆了我想请你吃饭的梦吧。”许书怀半开玩笑似的说。
想到挫败的往事,莫宁语气不佳:“钱多?”
“不巧,最近发了奖金,确实多得没处花。”
“那敢情好,别请客吃饭了,我把我各大银行的账号告诉你,你直接打钱过来吧。”边说着,莫宁已经出了门,招手拦了辆出租车,矮身钻了进去。
许书怀在那头听见莫宁和司机说地点,当下就沉声道:“你就那么不待见我?”
“等你甩了现在这个女朋友再来找我谈待见不待见的问题。”
“我现在没有女朋友。”许书怀又快又认真的接过话。
莫宁已经没了讲电话的兴致,随意找了个借口挂了。
中午报社只有一个付夕颜在,莫宁远远的朝她吹了个口哨:“付美女今日无约?”
付夕颜正在看《非诚勿扰》,被里面的场景笑得前仰后合,听见莫宁和她玩笑,随意应了一句:“佳人无约。”
“还请移驾来和我说说顾准这个人吧!”莫宁拉开椅子坐下,开了电脑,又从桌上拿了今天的报纸,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这一提,付夕颜倒来劲了,“啪”的一声敲在空格键上,画面暂停,付夕颜滑着她的座椅来到了莫宁面前:“你刚才说谁?”
正看到报纸上一条惊悚的消息,莫宁只微微皱眉应道:“顾准啊。”
“顾准?!!”付夕颜尖锐的声音在偌大的办公间轰响,有几张摆在桌边几近悬空的报纸都因为她的声音而可怜的颤抖着。
莫宁仍旧风雨不动的低头看着那则信息:“文森特是我的稿你不知道?”
付夕颜泣声道:“谁要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有他的什么消息?他终于肯接受采访了还是?”
“我这不是问你吗?”莫宁终于抬头,“你不是他的铁忠?”
付夕颜骄傲的扬了扬下巴:“那是必须的。我做过他的个人研究。”
莫宁再度低头,仔细的看着消息里的关键字“继父”“未遂”“判刑”,淡淡道:“不妨说来听听。”
“顾准此人神秘之处在于,担任文森特销售总监之前,他是华隆的销售总经理,算是被文森特挖过去的,这在圈子里一直被津津乐道啊。按说,他的老东家华隆对他足够好的,从他大学开始就一直让他担任华隆学院的主要干事,培养他就像培养儿子似的,顾准一拿到毕业证,华隆就签了他,给他优渥的待遇,丰厚的报酬,可是……到头来,这儿子倒是给文森特这个老外做了女婿,他刚进文森特那会儿,多少人骂他来着,可是没办法,他确实是第一个把文森特带进中国的人。”付夕颜是正儿八经的名校播音主持毕业,口才好到一口气说了三四分钟绝不岔气,莫宁原本被奇闻异事吸引过去的目光愣是被她这番说法给拉了过去。
末了,莫宁反问:“这也神秘?”
付夕颜:“不神秘?”
莫宁白她一眼:“你真够低级趣味的。”边说着,她边一本正经的把手头上刚看过的社会新闻那面不着痕迹的翻了过去,又把报纸重新放回桌上,像模像样的认真工作起来。
付夕颜抱怨的嘟囔了一句:“不是你喊我来的吗?”
文森特打电话来的时候,莫宁正咬着笔改稿子,她喜欢用电脑写稿子,却喜欢用笔改稿子。傍晚六点多的大办公间是最忙碌的时间,拿起电话,莫宁原本想等来人开口就搪塞了挂掉,只是,对方张口就是:“莫小姐吗?我是文森特公司顾准顾总监的秘书范濛。”
莫宁摘掉嘴里叼着的笔,很快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是,有事?”
“莫小姐,您好。”
“你好。”
“周五上午您有空吗?”顿了顿,那头又说,“顾总想约您的采访。”
莫宁心中奇喜,语气却平平:“可以,几点?”
“您看十点可以吗?”
“没问题。”挂了电话,莫宁放松的在椅子上长长伸了个懒腰,不可抑止的笑出声来。
第二战
莫宁在这个城市呆了近三年,对这里,她每一天都有新的感受,两年前她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属于这里,而今,她已经把这儿当做奋斗大本营,就算远在北京的周一诺和苏也宜联合邀请她去首都闯荡,她也没再动摇过。
提前到达文森特大厦,上了十八层行政区,那位叫范濛的秘书在电梯门口接到莫宁,她看着那秘书,闻出她身上香水的牌子,有些玩味的想,文森特员工的待遇可真好。
顾准的办公室前挂着英文牌子,莫宁随意瞥了一眼,范濛已经敲开门,莫宁扶着包带在门口站定了一会儿,目光礼貌的直视办公桌前那个男人,他刚把视线从电脑前移开,偏首对着范秘书的方向点头示意,旋即起身,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
“莫小姐,请跟我来。”范秘书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莫宁抬步跟上。
办公室并不大,落地窗外投进来春日的阳光,室内暖意融融。莫宁被带到淡蓝色绒质沙发前,范秘书恭敬的对着眼前的人说:“顾总,我先出去了。”
莫宁165的身高,穿着4厘米的高跟鞋,平视只能看见顾准的肩膀,微微抬头是他干净的下巴,还要再抬头,才能对上那张刚刚熟悉起来的脸。正打量时,那张脸的主人偏巧转过头来,与莫宁的视线对上,她分明看到他眼里的冷淡,对她这样一个陌生的或许还有些麻烦的女人的冷淡,莫宁开始回忆和他见面的次数以及每次他带给她的印象。
“那么,开始吗?”顾准的声音甘醇,沉稳,听起来像是逛了许久的街终于喝上一口冰凉纯净水的感觉,莫宁喜欢这副好嗓子。
倾身在沙发上坐下,莫宁从包里掏出一沓材料,伸手递上:“这个……顾总不妨看看。”苏也宜说,莫宁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最正常的表情就是毫无表情,俗称面瘫。莫宁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自己面瘫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
顾准在莫宁侧身的沙发上落座,接过莫宁递去的材料,垂首认真看了起来。不过几秒,他又突然从材料里抬起头,按了桌上的电话,道:“范秘书,请给莫小姐拿些喝的。”
“莫小姐要喝什么?”
尚沉浸在用余光打量顾准中的莫宁闻言停住,随口说:“咖啡,谢谢。”
那头范秘书说:“稍等。”
顾准的注意力已经重回了手上的资料。
莫宁看着落地窗外,那里有鳞次栉比的高楼重重,在她眼里倒都成了掩饰。她真正在观察的是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极其合身的黑色衬衣,袖口平整,他微微倚在身后的沙发上,自开始看那份资料起,他的表情就一直很认真,看着看着,眉头就不自觉的凝了起来,连起初牵着温和笑容的唇线也随之闭合,现出一个严肃的弧度。欣赏着顾准表情里极小的变化,莫宁有些幸灾乐祸的想,他的表情再沉重一些她会更开心。
思及至此,她也理所应当的开了口:“顾总还请放心,相对于这些并不光明的消息源,我更愿意相信顾总亲口说的。”
听了这话,顾准的脸色突然松了下来:“哦?莫小姐是说我手上这份材料的来路不光明?”
莫宁怔愣的时间很短,很快回应:“这要看您对‘光明’的定义如何。我是站在您的立场想,也许您认为不是您亲口放出去的消息,哪怕是真的……也都不光明。”
顾准嘴角一弯,那似笑非笑的脸瞬间扬起,他道:“莫小姐一来就要给我下马威吗?”话毕,他把手上的材料轻放在眼前的茶几上,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范秘书直接走向两人坐的地方,莫宁细心的发现这位漂亮端庄的女秘书居然一秒都没看顾准。虽说没有刻意回避,但也足够叫人觉得奇怪。莫宁管不住那颗八卦的心,接过范秘书递过来的咖啡之后,又眼看着范秘书熟练的把托盘中另一杯东西送到顾准手中时,她脑海中已经闪过几十个爱恨纠缠的上司与秘书的狗血故事。
“莫宁,从业两年,专业水准高,职业道德好。”顾准放下茶杯,突然说,“这是你们李任时总编给的评价。”
莫宁一愣,旋即一笑:“顾总莫不是还专门去调查了我?”
“目前来看,莫小姐确实对得住这样的评价。”
莫宁毫不客气:“谢谢夸奖。”
“不过,”一个转折连词后,顾准细细的唇角缓缓勾起,语气舒缓,“莫小姐在发布会上的行为倒真不像是一个专业水准高,职业道德好的记者做得出来的。文森特前后拒绝过贵报三次采访,当然,这并不是文森特针对贵报,事实上,我们拒绝其他媒体的次数或许远远多于三次,可是,当日真的只有莫小姐一个人以这样单薄的理由来试图换得采访机会。不得不说,莫小姐的行为确实……很不成熟。”
莫宁很优雅的听着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寒碜她,想着这也许是个体面的警告。听他说完后,她甚至毫不吝啬的给予了他一个真诚的笑容,同时说:“顾总监刚才还说我给了您下马威,我看,这被下马威威慑住的,反倒成了我呢!坦白说,我不是一个过分注重过程的人,起码,我得到了我试图想要的,不是吗?”
顾准转眼正视她,目光意味不明。
不管开场白怎样,接下来的采访走的是正常的程序。莫宁带给顾准的材料并不真如她自己说的不光明不准确,相反,那是文森特最真实的经营现状。莫宁把这材料给他看,算是为他提了个醒,和媒体打好关系是互利的事情。显然,对方也收到了这样的暗示,采访过程里相当配合。
坦白说,莫宁十分欣赏顾准行云流水的回答思路和快捷的反应,在她所认识的男性朋友里,目前还没有一个能到达他的水准。起码,她和他的交流常常让她有担心自己准备不足反应不够的后怕。至少,在她以往的几年的工作经历里,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这样的高手对招直接导致接近十二点时,采访才算结束。
抬手看了看表,顾准随口道:“午饭时间了。”
莫宁嘴快,已经公式化的回了句:“不麻烦顾总了,我回报社。”像婉拒任何一次工作性质的吃饭请求一样。
“我约了几个朋友吃午饭,就不耽误莫小姐的工作了,范秘书会送您。”顾准面无表情的说,似是完全没有听出莫宁刚才话里的自作多情。
即便已经在社会的大流里熏陶了近三年,莫宁还是改不了脸红的毛病,可是,顾准说出这样的话,她好像只能一个人尴尬得发慌。拎着包走出顾准办公室时,她除了有些不忿之外,最大的感觉竟是终于松了口气。
这一日她的心情很不平静,以至于晚上和苏也宜进行每日一聊的时候都忍不住抱怨:“你说,我该怎么报答这个叫我脸红的男人?”
视频那端的苏也宜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打量着周围,半天没回话。
“你到底在观察什么?”莫宁愤愤道。
苏也宜的大脸凑向摄像头,声音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易、绪、回、来、了。”
莫宁看着她那张兴高采烈的脸咬牙切齿的说着这句话,禁不住笑了起来,随手截了张她的表情图给苏也宜发过去,问:“你们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
苏也宜收到了图,紧接着发了一连串喷火的表情,点头轻声说:“上次我们讨论男人的长长短短问题,他听到了。”
莫宁一听这话就惊悚了:“那他是个什么反应?”她实在好奇易绪那张仙人一样的脸对这样充满俗世气息的话题会是个什么表情。
视频里的苏也宜撇了撇嘴:“没什么反应,他嘲笑我来着。”
“怎么嘲笑的?姐教你回击。”莫宁对着摄像头做了个握拳的姿势。
苏也宜正要回答,那端突然传来敲门声,苏也宜整个的表情都变了,飞快关了视频,莫宁看着一片黑幕,手里的半个苹果都忘了咀嚼。
好半晌,聊天窗口上才“嘀嘀”的多出一行字:吓死我了,他刚才居然来问我要不要吃冰激凌。
莫宁不幸被这句话击中笑点,当即“噗”的一声笑出来,指尖飞快敲出一行字:那你吃了吗?
也宜最聪明:一大桶呢,放冰箱里了。
Morning:你俩真是一对萌物。
也宜最聪明:快告诉我总监的事迹!我告诉你,我们频道也有个总监,我就觉得,总监这词肯定是总管太监的简称,要不然这年头叫总监的怎么都有那么些李莲英的范儿呢?我真是没见过那么叽歪的领导!
很快读懂苏也宜话里的意思,莫宁脑海中禁不住浮现起顾准那张写着冷嘲热讽不可一世的脸,继而又是一个太监的模糊样子,然后那俩景象交汇成一个,笑得莫宁趴在桌上半晌直不起身来。
笑够了,她悲哀的想,也许她只能用意淫来对付他。
第三战
顾准的稿子莫宁花了一个双休来写,周一上午,她满怀信心的拿着稿子进了总编办公室。
李任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有一丝不苟的领导发型,接过莫宁稿子的同时,他从桌上拿了一份报纸给她。
“今早的《经济周刊》,你看一下。”李总编扶了扶眼镜,垂首去看莫宁的稿子。
莫宁一眼就被《经济周刊》头版上那行明显的标题惊住了。
顾准:任重而道远。
飞快翻到顾准那一版,那是篇长长的稿子,一整版的内容莫宁三分钟扫完。低头看了作者栏处张乾志的名字,莫宁一张脸已经十分难看。
李总编长长叹了口气:“你的稿子写得不错。”
莫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张乾志?”
“顾准。”
李总编双手交叉搁在办公桌上,正色道:“用意很明显,你给了他一报,他还你一报。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张牙舞爪的性格该收敛收敛。”
“我这是做了一只想捕蝉的螳螂吗?”
李总编摇摇头:“把顾准当蝉,比喻不合适。另外,张乾志可忍不下心来做黄雀。”张乾志和莫宁之间的爱恨纠葛许多人都知道,比如这位李总编。见了莫宁颓丧的表情,李总编又轻声说:“回去吧,这稿子先留着,头稿被他们占了,我倒觉得轻快。文森特不是个好跟的主。”
“我写了两天两夜啊,总编大人!”
“有个轻松的差事,你去跑吧。”
莫宁对顾准的恨意在这个温暖的早晨一下就升了级。如果说他在接受她采访时就给了她下马威,不如说现在这个才算是下马威真正的实力。
回到工作间上,手机恰巧响了起来,来电者正是令她心情大跌的张乾志。莫宁爽快的挂了电话,这才发现未接电话栏里一色的张乾志。
就在她抚额头疼的时候,张乾志的电话再度打了过来,莫宁干脆的接起,也不避讳向他表示她已然受影响的糟糕心情:“早上很闲吗,张大记者?”
张乾志低声一笑,那笑声听在莫宁耳朵里,就像有只苍蝇飞进了她的耳膜。她移开电话打了个冷战后,冷冷道:“撒欢炫耀吧,我听着呢。”
“你这么有战斗力,我怕我的炫耀最后会成为自取其辱。”
莫宁冷哼一声:“嗯,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我请你吃个饭,算是赔罪。”
“不敢,担当不起。好了,炫耀也炫耀过了,你的邀约我也拒绝了,通话到此为止,同志,努力工作去吧。”尾音落下的同时,莫宁准确的挂断电话,想到张乾志那小人的嘴脸就有种忍不住想和他面对面站在拳击场奋力对搏的欲望。
《经济家观察》和《经济周刊》同属一家报业集团,前者是日报,后者是周刊,因为总集团早就倡导各家报社自负盈亏自力更生,所以,这两家报社一直并存着,也一直互相斗争着。莫宁大学刚毕业时是在《经济周刊》实习,张乾志是和她一届的实习生,那年报社产业部有个空缺的职位要人,部门主任是有意要留下莫宁的,为此,莫宁放弃了F市一家都市报的邀请。未曾想,原本默默无闻的张乾志在最后关头突然搬来一个很有背景的爸爸,硬是把原本属于莫宁的那个职位抢了去。
说她对张乾志没有怨言是假的,尤其聘用风波之前张乾志一直疯狂追求着莫宁。
不过,算得莫宁走运,《经济周刊》产经部的部门主任惜才,虽然无力把她留在自己手下,倒是十分热心的把她介给了《经济家观察》,短短一个月的试用过后,莫宁成功的击败了其他两个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的见习记者,在报社留任下来。
她的这段过往至今算是报社的一个佳话。
她和张乾志跑同一条线,两人虽然明里没有冲突,暗处却难免有“撞稿”“抢稿”的现象发生。莫宁倒是很不屑与之扯上联系,倒是张乾志,两年来一直没有放弃过和她明争暗斗。
付夕颜走过来安慰似的说:“你看张同志也真是够豁出去的了,为了吸引你的注意,都无所不用其极了。”
莫宁斜了她一眼:“你前阵子不是觉得他青年才俊?”
付夕颜长叹一声:“青年倒是青年,才没有,俊?在顾准面前,他也就是个凡夫俗子了。所以说啊,对比才能出真理。”
“付小姐,奉劝你一句,顾准实在不是个好驾驭的主,趁早收心吧。”点开电脑,莫宁旋了座椅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李总编给她的新稿子是万事佳可乐的春季媒体见面会,是个极其轻松的任务。莫宁都没花心思打扮,随意套了件灰色修身外套,里面一件白色T恤出了门。万事佳可乐这几年在国内算是炙手可热,在国外饮料行业纷纷进驻国内的情况下,该品牌仍在市场上占据不可撼动的地位,莫宁觉得这和他们公司经营理念的时尚有关。
至少,他们每次挑选的代言人都是莫宁很喜欢的。好比这次的体坛明星钟衡,莫宁经常看他的比赛,对他阳光的笑容也很印象深刻。见面会结束后,莫宁在主办方的同意下对钟衡进行了一个简短的采访,令莫宁感到高兴的是,钟衡的性格倒是和她想象的无异,开朗健谈,甚至有些可爱。
张乾志出现在见面会上是意料之中,莫宁一看见他就偏头疼,转身想走,被他一句话激了回来:“又换口味了?”
莫宁觉得牙口发痒,转身朝他妩媚一笑:“是的呢!我现在喜欢运动型美男。”
张乾志面色一沉,大步走近她,又突然停住,挂着不好看的笑:“还在为顾准的事情生气?老实说,那个采访我没想抢你的,知道你很在意……可是,对方点名要我的稿,我也……”
“张大记者这是在对我报告工作吗?我又不是你的领导,你这是何必呢!”话到此处,莫宁也就不再多说,转身拉了个其他报社的同仁,远离了他。
莫宁在G市的媒体界算是知名度很高的记者,有人曾经八卦告诉过她,莫宁莫大记者是G市当之无愧媒体一枝花。一枝花的美称倒不专指莫宁的样貌,虽然这确实是强大的硬件能力。但莫宁最让人欣赏的还要算她的智慧。聪明的女人向来吃香,尤其是美女。这也是张乾志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根本原因。在两人共同实习的时候莫宁就知道了张乾志这个人的追求,一切表面的、浮华的、招摇的、能为他本人镶金的东西,他都喜欢,他都想占有,而且,总是抱着那种令人反感的不到手誓不罢休的缠劲儿。
大部分时候,莫宁其实不敢和他完全闹翻,虽然她一直都想这么做。然而在异乡做媒体,得罪权势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这个顾虑也一直是莫宁在面对张乾志时的软肋。
再听到顾准的消息已经是发布会事件后两个多月了,G市烦人的夏季来临,文森特新推出的新品凉茶走俏市场,引得多家媒体关注。文森特像是这才发现了媒体的好处,倒也频频出现在各大有关夏季消费市场的新闻报道里。连向来神秘得一照难求的顾准竟然也出现在省台的经济访谈节目里。
付夕颜很是激动,早早的网罗了一群爱好美男的女人守在大办公室的电视前,神秘兮兮的说:“我同学在台里做编导,听说选题早几个月前就报上了,顾准是看了某些人的面子才答应的,听说程序挺复杂。”
莫宁捧了一杯凉茶,听着付夕颜夸大其词的说法,心道,谁知道呢?搞不好那个极难应付的男人只是一时兴起想出现在电视机里而已。人们都喜欢把事情想得很复杂以满足自己的娱乐欲望,殊不知到最后,被娱乐的反倒是自己。
不过,这种清高的想法倒是在顾准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瞬间灰飞烟灭了。电视机里那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留着精短的头发,光滑饱满的额头,一双深邃得像是蓄满了光芒的眼睛,挺直的鼻子,温和笑着的唇,每一处都完美得正中莫宁的萌点。
这样一个男人,如果拥有得不多,或许不会那样致命。可是,除了这副好模样之外,这男人偏偏还有着各种令女人神往的东西。
思及至此,莫宁突然忆起一个不记得姓名的言情范儿猥琐男对自己的评价:“你这样一个女人,不仅该死的漂亮,还长着一副好头脑,天生做妖精的料,你这样让人迷恋,叫正常男人怎么把持?”
想着想着,莫宁就笑了,电视机画面里主持人和顾准一人一句,她没去细听内容,就光自恋的想着,这个男人和自己,倒真有些奇怪的相配。
第四战
许书怀在税务局担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他原本是个上进心十足的大好青年,愣是在税务局被养成了一个没有斗志只顾玩乐泡妞的花花公子。
莫宁边摇头边说:“光阴真是个绝顶高手,两年而已,你就已经被击得无药可救了。”
许书怀全身靠后倚着,手里握着酒杯,一圈一圈的摇晃着杯中液体:“有药的,你就是药。”
习惯性无视他话里的暧昧,莫宁认真的切着碗里的牛排:“你不是去海南出差?”
许书怀:“想你了,就不愿意呆了,呆着也是无聊的各种烂会。”
“我琢磨着,你真该找个老婆了。这么游手好闲,迟早气死你爸妈。”这么一说,莫宁倒是想起一事,“对了,你妈前天还打电话给我,你的年假不是没休吗?赶紧休了回去陪老人旅个游吧。”
许书怀一直看着对面的女人,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径自说:“你怎么忍心呢?”
莫宁大口吃下一块牛排,瞪圆了眼睛说:“吃肉有什么不忍心的。”她最近在网上买了许多肉,下了班回家就是看电影,吃肉,逗苏也宜。
“你真爱在我面前装傻。”许书怀又说。
“装傻多好啊,聪明人才装傻,傻子可装不了。”
“我就是个真正的傻子。”
莫宁终于抬眼看他,表情也冷下来:“你喝多了。”随即放下刀叉,扯了餐巾擦手,“很晚了,我回家。”
许书怀没有拦她,看着她走出去,又突然起身,追了上去。
两人在餐厅门口拉扯。
许书怀不知是犯了什么犟气,猛把莫宁往怀里扯,莫宁穿着高跟鞋,脚与地面接触面积狭窄,几次挣扎都差点摔倒。她实在不愿意和他有什么让人误会的举动,最后,她一咬牙,用力推了许书怀一把,同时也把自己往地面上送去。
接触地面之前,有只不知哪来的手接住了她的腰,莫宁受惊抬头,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映入眼帘,对方正微笑看着她。
莫宁借力站稳,当下有些尴尬,捋了捋头发,她偏头说:“谢谢。”这才看见陌生男人身边还站了其他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有一个人在促狭的开着玩笑:“救完美就吃饭去了,外面太热了。”
莫宁很自然的看向那群男人,餐厅广告牌的灯光下,顾准在那群男人里极好辨认。他正好也看见了她,礼貌的在许书怀和莫宁身上扫了一眼,他转身对那群西装男人道:“进去吧。”
陌生男人闻言朝莫宁道:“不客气。”转身从莫宁眼前离开。
顾准一行完全消失后,莫宁站直身体,走近一脸颓然的许书怀,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她说:“算了吧。”
许书怀扬眉看她,眼中满是痛苦:“你说什么算了?”
“我们不合适。”说完她又觉得这语气太轻,达不到致人死地的效果,又缓缓补充,“我如果对你有感觉,我们认识的十二年时间里,早就接受你了。”
许书怀满面挫败,竟还扯出一缕自嘲的笑容:“你要找有感觉的……张乾志你有感觉吗?还是别的?你这么多年没再找过男朋友,你以为就凭你的感觉,能为你带来中意的吗?”
莫宁被这句话击中。
活到二十四岁的年纪,事业上她一直一帆风顺,在报社里连总编都和她关系融洽。她也不缺钱,前不久她才刚为父亲买了辆不错的车,就用自己存的钱。友情上,她拥有苏也宜和周一诺这两位可以相交一生的朋友,她自己感到很知足。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她的爱情。前一年,她是初入职场,忙于工作,无心情爱。后一年,即便身边不乏优秀男人的追求,可是,她实在没找到任何一个能让她有感觉并愿意与之发展的。
也就一直这样单身着。她倒不知道对男人来说,言辞上狠厉的拒绝远远不够,只要她身边没有男人,他们就不会放弃。譬如许书怀,又譬如张乾志。
莫宁不自觉的冷笑:“即便找不到中意的,我和你也绝无可能。书怀,我并不想伤害你,不过,现在看来,我实在不适合做圣母。”
许书怀的眼神里有让人害怕的坚定,就在这个入夜的夏天晚上,周围有不间断的人群走动,带来闷闷的气味,他一秒不差的紧盯着莫宁,颤抖着声音说:“上大学,你要考N市,我陪你,工作了,你要来G市,我陪你。你单身,我还陪你。我知道,你眼界高,看不上我。可是我愿意等,我有资本,我有等你的资本。我会一直对你好。你看,我以前不就是那么做的吗?”
莫宁不可免俗的为这话心疼。别开那灼热的眼神,她不着痕迹的移开了几步,道:“以你的条件……”
“别说什么让我去找别人的狗屁话!我找了,我一直在找!可是,她们都不是你!不是1许书怀确实是喝多了,却也没到放纵如斯的地步,他不想再和莫宁和颜悦色,便借着这酒意发泄自己蓄积的情绪。
莫宁悲观的想,如果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恐怕她今晚得一直和他在街边演这种苦情戏了。今天他这样点破自己的感受,也就意味着他们十几年的友情到了尽头。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的,在G市这样一个陌生的大城市,或许她再也找不到这样值得信任的朋友。
深吸一口气,莫宁淡淡道:“我会找一个男朋友,但那绝不是你。”话毕利落的转身离开。
许书怀在她身后发泄性的大喊了一声。
苏也宜说:“那你还是找个男人吧,怀璧其罪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莫宁摊了一张面膜,边贴边问:“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虽然没有……就是,你没有男朋友,对他们也算是,怎么说呢?”苏也宜一个人沉浸到“怎么说”的斟酌里了。
莫宁看着视频里那张仰天思考的大脸,斥道:“算了算了,智商有限就不要勉强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苏也宜点头,煞有其事的说:“真看不出来许书怀这么沉得住气,时隔十几年才和你摊牌。前面他一直找女朋友,我还以为他对你也没那么痴心呢。”
莫宁点破她:“痴心的话,他就不会去找别的女朋友。所以说到底,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更有诱惑力。”
苏也宜一脸讪讪:“你怎么净认识些极品?”
“我倒想认识仙品,你把易绪让给我好了。”
一提到易绪,苏也宜的脸色就变了:“你小点声,他听得到1
尽管贴着面膜,莫宁脸黑的神情还是透过那双大眼睛传递给了苏也宜,最后她说:“你刚刚说他还没回来。”
又补了一句:“你真的越来越蠢了。友情提醒,女人变蠢通常带来两种后果,一,被甩,二,被嫌弃。”
苏也宜羞涩的说:“易绪说他喜欢傻一点的女人。”
莫宁:“……”
莫宁决定找个男人,哪怕只是演演戏。
付夕颜有许多优秀男人的资源,莫宁起初答应了她的热心帮助。岂料她替她挑的第一个男人就约她在酒吧见面。
莫宁毫不犹豫的拒绝。付夕颜追问其原因,莫宁只懒懒道:“选在酒吧见面,这男人不是居心不良就是智商不够高。”
“此话怎讲?”
莫宁一边“吧嗒吧嗒”敲着键盘写稿子,一边说:“自己琢磨去。”
付夕颜不甘心的说:“我再为你挑过一个?”莫宁莫大美人难得动凡心,付夕颜已经好奇她恋爱时的表现好奇了很久,逮着这么一个机会,她可不愿放弃。
“算了吧。你替我挑的这么些人,必然是优劣排好序的,最好的一个都这水平,我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付夕颜对莫宁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她承认莫宁的有才有貌,另一方面,付夕颜并不喜欢莫宁浑身上下散发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她共事一年多,付夕颜一直在试图在扳回自己的弱势地位,却从未成功过。听了莫宁的话,她不无气愤的道:“你真挑剔,活该做剩女。”
“圣女好啊!圣女为上帝服务。”
“我说的是剩……”
“去写稿子吧,前几天主任还嚷嚷说你这个月稿分不够。”莫宁打断她。
“哼!莫圣女!你去找你的上帝吧1付夕颜懊恼的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身,“哎?莫宁,我倒知道一个很合你胃口的男人,而且这男人没有女朋友。只是……难度颇高。”
莫宁兴致缺缺:“谁?”
付夕颜说:“顾准埃”
敲键盘的手一停,付夕颜见状,有些得意的笑了:“你看吧,我就说这男人比较有杀伤力。怎么,你也对他有兴趣?你想上?”
莫宁转头看她,认真的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转行?”
付夕颜不明所以:“转行做什么?难道主任给你透露过……我会被开除?”
“你去开婚介所吧。”说完,莫宁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不再理会付夕颜表达愤怒的各种表情。
虽然,付夕颜刚才的话已经成功引起了她的兴趣。
第五战
除了前阵子才闹翻的许书怀,莫宁在G市没有什么玩得太近的朋友,倒不是她没有交际能力,实在是知音难觅。她来G市两年,愣是没找到一个愿意在周末的清明时光陪她一起逛书店的人。
得益于母亲是位语文老师,莫宁爱逛书店的性格从小养成,上大学以后她有事没事就爱拉着苏也宜和周一诺去学校偏僻的小书店淘书。以至于现在苏周二人现在都仍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只是,她们同在一个城市,经常一起行动。为此,莫宁没少羡慕嫉妒恨。
没办法,书店不能割舍,只好一个人逛。
G市的书店大多开在闹市区大型商场附近,莫宁来此两年才在最近找到一间不错的书店。店名很雅致,叫“捧趣”,店址在一处热闹的过街天桥下,门面很窄很小,里面却别有洞天。莫宁第一次来时就被这里高及天花板的书架惊呆了,不知是否因为店主个人喜好的问题,店里工具书比较多,也比较全。有柔软的沙发和陈木做的桌子以供客人阅读使用,如果来得晚的话,找不到座位是一定的事。
莫宁不是能在周末起早的人,所以,她理所应当的没有座位。在工具书那一栏里寻到自己要找的,又把随身携带的一本专业书瘫在书架上,边翻阅边查询着不懂的词汇和术语。
入神间,有人拍她的肩膀,转头,莫宁看见的是一位戴着眼镜学者气息浓厚的老先生,他正笑意浓浓的看着自己。
“那边有个空座。”老先生轻声说。
莫宁的目光穿过层层书架,看见阅读处的单人沙发正空着一个。下一刻,莫宁已经像个随时准备起跑的运动员一样,飞速收拾好书,朝老先生道了声“谢谢”以后,几个大步迈向了沙发里。
坐定后再去看那灰衫老先生,却已不见他的身影。
下午两点多才离开书店,出门时在柜台处看见老先生,拉整了包带,莫宁带笑走去,温言道:“刚才谢谢先生了。”
那老先生也正在看书,光滑整洁的陈木桌面上,摊着几本有些古旧的硬皮书,书里还夹着泛黄的卡片书签。短暂打量后,莫宁再抬头时不由目含崇敬。
老先生满面和蔼的笑容:“你是做记者的吧?”
莫宁一讶:“很容易看出来?”
“你刚刚拿了一本《英文报道与写作》,我这里没有这本书。”
莫宁恍然,微微笑过:“那是我带来的。”
“现在像你这样会来书店翻阅工具书的记者并不多。”老先生边说着边放下手里的书页,随手到桌上的卡盒里抽出一张卡片,慢条斯理的夹在书里,合上书后又摘了老花镜,接着说:“网络太全面,年轻人都相信搜索引擎的力量。”
发觉这老先生说话挺有意思,莫宁也暂时收住脚步,道:“我也用网络,只是有些很细节的东西网络里没有。我是个对稿件细节要求很高的完美主义者。”
“这是你们单位的福气。”
“承蒙老先生夸奖了。”眼一别,莫宁看见桌上摆的大都是经济类的有关书籍,不由道,“老先生是做经济学研究的吗?”
“偶尔出些拙作。”
“您著书?”莫宁更加惊讶,“那这家书店?”
“我儿子嫌我总去书店太麻烦,就在这处僻静的地方替我开了家书店,大都是工具书,也没什么生意,两年来,倒是方便了我自己看书查阅,也结识了不少朋友。”
简短的交谈后,莫宁知道这老先生叫顾启元,知名的经济学专家,专门著书立作,莫宁原以为他会是某个大学的知名教授,哪知顾老先生不止没有任教经历,他个人对执教这种事情还十分反感。
午饭是顾老先生执意要请的,用老先生的原话来说就是“佳音难觅”,顾老先生对“佳音”的解释就是“佳人”和“知音”。老实说,被一个五十多岁老先生说“佳人”,莫宁感到压力很大。
好在顾老先生一顿饭下来的话题都是围绕他那个麻烦的儿子:“我生性不喜欢受束缚,可是人生就是这么不如意,我不仅有个爱管丈夫的妻子,还有个爱管父亲的儿子。”
“这或许是件好事,您也不至于太过自由了。”
“我做事喜欢一丝不苟,做人却喜欢潇洒一些。最近我却被我儿子算计得很惨。”顾老先生半开玩笑的说。
莫宁一笑:“怎么算计?”
“例子多不胜举。”说到此处,莫宁发现顾老先生皱起了眉,紧接着,顾老先生又补了一句,“最近他在逼迫我去每周一次健康检查。”
“这是应该要去的。”莫宁诚恳的说。
顾老先生摇头:“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要求我每周一次健康检查,我要求他每周陪我和他妈一次,他却总是以很忙为由推脱,基于做一个老父亲的本分,我实在不希望我的孩子周末也将自己葬送在工作台上。”
莫宁被老先生的语气逗笑,又想到这是个严肃的话题,旋即收起笑容,略略思忖后,她建议:“或许,你们可以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
“就是……你可以每周一次健康检查,他也必须每周一次陪伴父母。”莫宁解释道。
“‘陪伴你们做什么呢?’他会这样反问我。然后在我词穷到去想具体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做好结论,那就是,我还是必须去健康检查。”老先生的表情里满是无奈,这表情让莫宁不自觉的联想顾老先生的儿子那精明而狡猾的模样。
后来,她提出了一个比较有建设性的提议:“或许您可以让他陪您看书,这是个很有意义也很不错的休闲方式。”
顾老先生没有立即给出反应,沉吟许久后,他突然大笑:“的确是好法子!”
第二个周末,莫宁如期光临书店,一进门顾启元就看见了她,老人微笑着边扶眼镜边朝她挤眉使眼色。莫宁这不明所以的顺着老先生目光所指看去,这才看见书店角落的暗黄色沙发上,有个安然坐着的男人正垂首看着一本书。
莫宁记得那一天G市是阴天,可是,那个沙发里的男人却模糊了她的记忆,以至于许久以后她都一直会想,那一天会不是其实是个艳阳天?为什么她从来不曾波澜的心情会因为那样一个场景而惊涛骇浪呢?
那一刻,她想到自己的终极愿望,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不需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行。不需要装修豪华,只要空间够大,能让她把各类书籍虽已堆放在各个角落就好。那样,不管天晴天阴,只要她想看书,随手可以拿到。而今,她想在这个终极愿望里加上一条,有个能和她一起做这些事情的男人,极好。
心神渐渐宁静,意识也恢复运转,她想到老先生姓“顾”、有个“算计的儿子”、这儿子“工作很忙”这些关键的线索,瞬间了然。
又是顾准。
转头朝顾老先生颔首示意后,她缓慢的移动步子,并不打算去打扰他。
径自觅到一小片地方,莫宁拣了本一位日本作家的诗集津津有味的看起来。正入迷时,有个声音传来:“井上靖?”
莫宁闻言转头,顾准就站在她身侧,刚把一本书放回她头顶的书架,此时,他的目光正落在莫宁手里的书上。
“嗯。”莫宁轻应,“我和他还算是同行。”
顾准移回视线,长长的手指在一排排书中穿行,目光起落间,他说:“我看过他的《楼兰》和《敦煌》,是个很博学的作者。”
莫宁点头:“那都是拿过大奖的作品。”
顾准淡淡一笑:“我父亲很喜欢他,可是他的作品里我只看得懂这两本。”
对一个人的好感往往就是只言片语、举手投足之间的事。莫宁短暂联想了一下张乾志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态度,如果她夸奖他阅历广泛,他必定会虚伪而又毫不掩饰的说:“这没什么,我只是看了些皮毛,还有更多的著作等着我去看。”官腔味十足,典型的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根正苗红。
换作许书怀,可能又是另一种情况,只不过,这种在许书怀眼里极其小资意义的阳春白雪他绝不会染指。尤其许书怀还是个仇日分子。
莫宁想到付夕颜那句,“对比才能出真理”,这话也是真理。
缓缓回神之际,顾准已经挑好了他想看的书,和莫宁简单的示意后,他又重回了点着昏黄色壁灯的沙发里。他倒是回去了,莫宁也想重新入神看书,只是那诗集上的字字句句似乎都有了生命,不歇片刻的扭来扭去,好半天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什么。
果真是太久没谈过恋爱,整个人都饥渴了。莫宁悲观的想。诗集放回书架,她抬手看了看表,才刚过十一点。离开书店,她可没有更好的去处。
去饮料机处接了杯奶茶,莫宁恶毒的想,顾准坏了她看书的雅兴,她总得平等的回报他,经过书架拐角处狭长的镜子时,莫宁短暂的用余光扫了一眼镜中自己,平整好衣领,她迈步朝前走去。
“大周末顾总也舍不得给自己一些轻松的事做吗?”角落里的沙发很窄,只有两张单人的,离得极近,莫宁一坐下,几乎都能借着壁灯数清顾准的睫毛。
顾准偏头道:“这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最轻松的事了。”
“顾总听过过劳死这种死法吗?”
顾准低着头,随口接道:“莫小姐在诅咒我?”
莫宁差点喷出一口奶茶,强行顺好气,她说:“你觉得我对你的仇恨已经上升到了要诅咒你死的地步?”
顾准小半刻没说话,目不转睛的盯着手里摊着的书,莫宁知道他没看,他的神情分明是在斟酌。她很想知道他在斟酌什么。
“看来莫小姐是对我有仇恨的,只是还未到要我死的地步。”小半刻后,顾准下了定论。
“仇恨谈不上,只是好奇,顾总当初所做之事的用意是给我提醒?或是……警告?”
顾准眼里漫上笑意,接着说:“不得不说,莫小姐实在想太多。”
莫宁看着他的表情,总觉得自己正往他挖的坑里跳。却还是忍不住问:“哦?这话怎么说?”
“我想了想,如果你所指的我做的事是在接受了贵报采访后又转投另一家的话,我可以毫不避讳的告诉你,这件事与莫小姐没有半点关系。文森特尚未幼稚到要与一位出色的记者赌气的地步。”
他是在讽刺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如果真的不是和她计较,何必调查她,又何必在调查她之后亲点张乾志的名?思及至此,莫宁不由语出讥诮:“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贵公司的作为确实挺容易让人误会,我以前还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
“听起来莫小姐似乎对我的解释很不满,没有被算计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顾准幽幽的说,说完注意力又转到手里那本书上,手指不时翻动转书页,那种闲适的样子反而衬得莫宁计较而打扰。
她并不常在陌生人面前过分的显露自己真实的情绪,记者这一行,最擅长的就是掩饰和迂回,掩饰是目的,迂回是方式。可是,此时此刻,就坐在这个宁静的书店一隅,莫宁浑身上下都冒着愤怒的因子,这种过分的情绪表露让她自己都惊诧。
莫宁不由想:果真是……太久没有遇上对手了吗?
事实上,她最终还是强压下了这股躁动的念头,最常见的情况里,她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在遇到强劲对手时,她会聪明的选择养精蓄锐以备二战,所以,借喝完奶茶为由,她极优雅的起身道:“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若不是今天顾总主动提起,我都已经忘到姥姥家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真实情况我也不介意了。”停顿了一下表示此话题的结束,莫宁对着顾准看过来的眼睛摆出一个美好的笑容道,“不打扰顾总了。”
转身,在心里默念“去死咒”,那表情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顾准不会看见。
不过,这只是莫宁这么认为,沉浸在腹诽中的她不会注意到的是,就在她转身而过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面长而狭窄的镜子,她刚刚才曾借那镜子整理仪容。
而顾准的方向,看镜子里的她比看她的背影更清晰。
第六战
如果说莫宁想找个男人的想法是一直以来隐藏在意识里的,那么,去恋爱这个想法由潜意识上升到显意识确实是因为一根实实在在的导火线。
安佳地产是个有背景的富二代公子开的一家公司,《经济家观察》很多稿子都是做创业家的专访,这稿子最初是由房产部的同事跟的。对安佳地产的了解,莫宁仅限于曾在路口被“传单男女”硬塞传单时错眼间看过该公司的广告语“安佳地产,为您安一个家”。客观的说,莫宁觉得这广告语听起来还不错。她倒没想多若干天后,自己会以一个陪客的身份出现在与之有关的酒桌上。
“来来,莫记者,这杯酒干了我们就算认识了,也不枉丁部长介绍。”莫宁正琢磨着怎么借故离席,又一杯满满当当的酒朝她递了过来。
大气的伸手接过杯子,莫宁豪爽道:“先干为尽。”
张乾志就坐在莫宁旁边,在她喝完那杯之后突然凑近她耳边说:“别再喝了。”
莫宁侧了侧身,衔着冷冷的笑用不小的声音说:“张大记者这笑话讲得不错。”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的注意力又移到张乾志身上,有人好奇而又促狭的问:“张记者不能这样重色轻友啊!有什么笑话不能讲给大家听?”
有人接话:“该不会是什么带颜色的吧?”
张乾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莫宁余光看着他,忽然觉得心情大好。她不是开玩笑,张乾志说“别再喝了”这句话对她来说就是个冷笑话,这场酒宴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个人策划,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必然怀揣着一个猥琐的算计:或者是希望在酒桌上扮演狗血的英雄救美的桥段,或者是干脆不救她,等她醉了继续进入体贴入微送她回家的角色。他如此用心良苦,莫宁是真想笑。
满桌的乌烟瘴气,莫宁突然失了留下来的兴趣,抬手招了招立在一旁的服务员,用压低了的声音问:“麻烦您带我去洗手间。”
服务员恭敬的作了个“请”的姿势,莫宁适时起身,拎了包对众人说:“去趟洗手间,各位慢用。”
张乾志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表示。
华灯初上,G市纸醉金迷的夜扑面而来,夹杂着夏夜特有的热浪,灼得已经将衣服穿到最简便的莫宁再也不愿多停留一刻,边揉着发痛的额角边往路边去拦车,就在一辆空车远远朝她驶来的时候,一辆熟悉的车突然飚现在她眼前,朝着无边的黑夜翻了个白眼,酒劲后涌,翻滚而来。
张乾志摔车门的声音很响,大步朝他走来,就站在她眼前,她闻到自己身上浓烈的酒味,愈加难受,强行站稳,想看看张乾志到底要干什么,就这么个寻常的夜,莫宁陡然发现就在前不久,她曾在这样的夜晚和另一个男人因为同样的事情而纠缠。
“上车。”张乾志在她面前沉声道。
莫宁抬头看他,冷冷一笑后,说:“我自己打车回去。”
张乾志皱眉:“你这么爱和自己作对吗?”
莫宁摇摇头,转身离开。张乾志想拉她的手,最终放弃,紧跟上来说:“听我说,这次的事情不是我……”
莫宁摆手:“这种话自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在说,老天虽然狗血,但还没到脑残的地步。”
张乾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换了种语气:“你该知道我想要什么。”说完这句话时,他拉住了莫宁的胳膊。
莫宁浑身都难受,此刻她只想回到小公寓里好好洗个澡,然后再去吃些肉,刷牙睡觉。
“你不要每次都这样敷衍我,我说过,我想要的,我会一直尽力去争取。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你,而且,我会是个结婚的优秀人选。你这些年都没找男朋友,我有理由相信,你或许更愿意直接结婚。”
大马路上,一辆一辆的车呼啸而过,呛鼻的汽车尾气消磨了莫宁最后一丝耐心,错眼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对面商场巨大的LCD显示屏正播着重复放了很久的一段访谈,那访谈的对象叫顾准。
下一刻,她的目光就定格在显示屏上,不疾不徐的说:“张同志,通知你一件事,”那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吹得她的头发挡住了唇,抬手拨开后,她缓缓说,“我有男朋友,就是他。”一根玉指指向了商场的显示屏,唇再启:“顾准。”
这个时候的莫宁脑袋太痛,思绪太乱,行为太不受控,以至于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每每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这句纲领性质的话时,都会忍不住琢磨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酒后吐真言”。
苏也宜知道这一整件事的时候,兴奋得在房子里跳脚,莫宁强撑着发痛的脑袋,昏昏欲睡的对她说:“你不怕易绪听见?”
苏也宜大笑:“他加班,最近一直在加班。”紧接着又问,“姓张的没晕死过去?”
“差不多吧。”
“凭我对你的了解……”苏也宜突然停下话头。
莫宁还在等着苏也宜的下文,未料她讲了这么半句后就住了嘴,她不得不无力催道:“快说,我还要去睡觉,喝了九杯白的……半条命都没了。”
“你一定对顾准有意思!我告诉你,我看了他的访谈,碍……我觉得他真的好有气场好有范儿!我最迷这种男人了!”
“我也迷。”莫宁突然说。
苏也宜被莫宁这句话吓了好一大跳,睁大着眼睛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可是,此时的莫宁已经累到瘫在了床上,苏也宜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随口的一个错误很快有了后续。
莫宁在《经济周刊》的实习老师许华是个已婚的八卦女人,莫宁刚实习的时候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威慑过,后来渐渐相处才发现她是个心态十分年轻的女人。许华打电话给莫宁的时候正是下午,G市台风频频,报社办公间的大窗户外已经昏天黑地。
许华声音平平:“昨天晚上主任和顾准吃了顿饭。”
莫宁正咬着笔头研究几条有细微差别的数据,半敷衍的问:“然后呢?”
“我也出席了那顿饭,陪同我和主任一起的,还有张乾志。”
“嗯。”
许华佯怒:“你一点都不好奇饭桌上发生的事情?”
莫宁还在比对着一季度和二季度各大商场的酒类产品价格上涨幅度,思绪早被数字填满,实在对许华迂回式的提问方式毫无兴趣,遂道:“亲爱的老师,请您直接说重点吧。”
许华叹了口气,无奈的说:“我昨天无意中在桌上提了下你,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一提你,张乾志就开始不对劲了,一整晚都跟只刺猬一样,见人就扎,尤其针对顾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你知道,我的感觉向来很准,我私底下委婉的问过他,然后他和我说……”
“说我和顾准在交往?”莫宁干脆的接过话头,眉头皱到曲折。
许华几近尖叫:“你真的?!!!”
“假的。”
吞天噬地的暴雨持续到了周末,到周六下午,还愈大了许多。网上皆是南方省市遭暴雨袭击的消息,作为一个新闻人,莫宁看着这些消息,免不了忧国忧民的心思。苏也宜这几天消失了,前天才给她发了条短信说是出差了。周一诺出国后已经很少和她联系。就这么个暴雨的下午,莫宁来来回回移动鼠标,刷新电脑桌面,看着那些图标闪闪烁烁的震动,思绪沉溺良久。
就是这种不常见的情境让莫宁陡然想到,她是多么需要一个能够时刻会出现在她视野半径里的人,寂寞这种情绪,实在是可怕。起码,它能让一向无畏而又无谓的人感到恐惧。
周日,暴雨变成细雨。莫宁有意识的没带伞出门,简单的给自己套了件T恤和外套,她其实很喜欢自己随意的样子。只是,在陌生的城市闯荡这几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给自己套上各类伪装,仿佛有了那些东西,很多伤害和麻烦就能避免。
下出租车的那一刻,莫宁立在天桥下,透过穿行的车流和细微的雨幕,看见“捧趣书店”的店门大开着。那一刹,她清楚的听见了自己久违而又真实的心跳。就站在原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朝气的打扮,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少女。
“捧趣”里的灯是暖的,照得顾启元有着细微皱纹的脸和蔼可亲,他作柜台用的书桌上依旧摆满了各类书籍,厚厚的笔记本上端端正正的写着各类注释。莫宁捋了捋头发,微笑着说:“顾先生下午好。”
顾启元闻声抬头,丝毫没有被打扰的样子:“你好些天没来了,很忙?”
“嗯,前段时间在跑一个专题。”
顾启元生闻言点了点头:“今天下雨,来的人很少,不用站着看书了。”
“谢谢。”
笑容重新蓄积,莫宁视线位移到常坐人的软沙发处,没人。下一秒,她有些奇怪的失落。转回头,她直问:“顾老先生,您儿子最近没来?”
“嗯,他最近确实很忙。”
“还是工作?”
“我倒希望是别的。事实是,我儿子是个十分无趣的人,除了工作,他会做的其他事情很少。”顾启元无奈的说。
“难道他没有业余爱好?”如果真没有,她也会感到惋惜。
顾启元陷入短暂思考,随后表情颇认真的说:“我想了想,我得先自责一番,对我儿子,我除了知道他目前单身之外,其他的都很不了解。”
莫宁体谅的笑了笑,又想到自己那个会连自己的起居饮食都关心的父亲,忽然有些同情顾准。
“对了,莫小姐,你也是单身吧?”
莫宁一诧,完全没想到顾启元会问她这样的问题,但她还是很爽快的回答:“单身很多年了。”
第七战
关于莫宁有意不带伞,她是设定过一个场景的,譬如顾准送她回家。她的想法是,在张乾志面前随口的托词她可以不理会他的想法,却不想让顾准误会。
当然,这也许是莫宁自己为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人算不如天算,雨照样下,顾准却没来。
摸着到了午饭时间的时候莫宁才摘了眼镜,收拾了一下,拎着包走出去,起身时她在书店扫了一眼,今天书店确实没有其他顾客。
顾老先生还是坐在那盏橘黄色的台灯下,宁静安详,一手按着书,一手握笔作着记号,莫宁牵起微笑,不忍打扰,静静走过门口。拉开店门,门外淅沥的雨声传入,愕了几秒之后她才抬腿,正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雨下得这么大,没带伞吗?”
还是打扰了顾老先生,莫宁有些不好意思,转身笑道:“谢谢关心,我打车回去。”
顾老先生用的是钢笔,莫宁看他时,他正缓缓将笔旋入笔套,说:“顾准妈妈待会儿会来接我,如果不介意,让她送你回去吧。这会儿打车太难了。”
“我……”
“怎么,打算和我客气?”
莫宁略微斟酌了片刻,只好说:“看来我只能说谢谢了。”
顾准妈妈很快到了。等待的期间内,莫宁或出于无聊或出于好奇曾想象过顾准妈妈的样子,她记得顾启元曾不经意提过自己和妻子婚前恋爱近十年。
和顾启元走出书店小门,莫宁先听到车喇叭声,再是淅沥雨声里从那辆红色轿车传来的清晰女音:“老公,这里!”
这声“老公”把莫宁雷得不轻,她下意识的四下在路人中搜索这位“老公”是谁,只是,她的周围似乎只站了顾老先生。
偏巧这时顾老先生还说:“走吧,莫小姐,那是我夫人。”
莫宁受惊转头,正看到顾启元满面微笑的看着那辆红色小车里的人。这暴雨的天气,莫宁隐约觉得空气中有一道不寻常的电流在漂浮。下一秒,她的脑海里已经职业化的出现下面几个关键词:老夫少妻、再婚、夕阳恋、忘年恋……
走近车子,莫宁一直留着那颗好奇的心。她提醒自己尽量用一种不怎么怪异的目光去看驾驶座上的人……
车里探出来一张看得出不年轻却保养很好的脸,那脸的主人正惊喜的看着莫宁。上扬声调入耳:“是你?!”
后来的一路上,顾启元的夫人黄琦桦和莫宁一直都在感叹世界的渺小。就在三个多月前,她们曾在同一家商场看中同一款包,莫宁那时大方的把心爱的包让给了她,黄琦桦为了感谢拉着莫宁去喝了午茶。两人那时就对彼此印象深刻颇为欣赏,只是都忘了留电话。
“谁知道还会再见呢?这还真是老天给的缘分。”黄琦桦是个很爱开玩笑的性子,张口就说,“看我们这年纪,做姐妹是不适合的,我有个儿子,你如果没有男朋友,不如考虑做我儿媳妇?”
顾启元强烈的咳嗽了两声。
莫宁爽快道:“很不错的建议。”
顾启元剧烈的咳嗽起来。
黄琦桦的车子渐渐汇入雨幕里,莫宁坐在后座,隔着前排座位间的缝隙看着挡风玻璃上滑动的雨刷,车里有股非常好闻的香气,让人觉得安逸。思绪不禁渺茫起来,原来顾准是在这样一个家庭出生的。以前看多了各种悲惋哀戚的言情小说,还以为太过优秀却又难以接近的男人大多来自不幸的家庭,可是,眼前这对夫妇分明无比恩爱,丝毫不逊于她家的莫先生和莫太太,看来,这世间的不幸还没有那么多……
“不如今天去我家吃饭吧?我儿子不在家,老顾又要看书,家里怪无聊的。”黄琦桦突然说,莫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黄琦桦是叫“老顾”不是“老公”。
思及至此,莫宁有些不好意思。黄琦桦以为她是不愿意,又说:“真的不要介意,你看,你和老顾也认识,和我也不陌生,今天又下雨。”
莫宁只得笑答:“非常荣幸。”
顾家住在城南的一个僻静小区里。
“原来这栋二楼和三楼都是有人住的,后来我和老顾商量了一下,就把二楼和三楼都买了下来,他喜欢书,三楼都辟给他做书房。”雨还是那么大,下车的时候,黄琦桦拉着莫宁,指着自家的房子热情的介绍着。
顾启元体贴的撑开大伞,道:“先进屋吧,别淋雨了。”
顾家房屋的装修很朴素,布置却很温馨,客厅的沙发是乳白色,纤尘不染。进屋后,顾启元被黄琦桦支使去倒果汁,黄琦桦拉着莫宁参观屋子,楼梯间很宽敞,看得出来是后来改建的,很宽的台阶,很缓的坡度,黄琦桦自豪的说:“我儿子是个很细心的男人,台阶这部分是他亲自设计的,冬天他一定要给这台阶铺地毯的,以后如果你们想要发展一下可以慢慢了解他这方面。”
莫宁只当玩笑,但笑不语,跟着上楼。
“二楼就是顾准的地方了。其实他不常回家,主要是他和他爸爸总是起冲突,”短暂的叹了口气,黄琦桦继续说,“也不算是起冲突,两人都很执拗,都不肯互相让……”转头见莫宁认真倾听的样子,黄琦桦又莞尔一笑,“不说这个了。”
莫宁以为黄琦桦会带她参观一下顾准的房间,事实上,她只在属于顾准的这层划了个圈就被领上了三楼。
不过,三楼的壮观景象倒是瞬间击中了她的神经。层叠的书架摆满了原本属于客厅的位置,看书架的陈木结构就知道这些书的年限,“捧趣”里的书已经够让莫宁咋舌,这下见到这样的家庭藏书,莫宁只剩震惊这一种心情。黄琦桦撇嘴说:“顾启元是个败家子,其实他祖辈都是有钱人,到他这一辈,家产都被他买书买没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就以好收集各种书闻名全校。”
莫宁摸了摸那些书的纹理,由衷叹道:“坦白说,我很羡慕。”莫太太也有藏书的习惯,虽然她的藏书里大部分都是一些古今中外的爱情小说。
黄琦桦不赞同的说:“如果你是我的女儿就不会羡慕了,你会痛苦。”
莫宁笑了笑,随手从书架里拿了一本书:“怎么会痛苦?”
“你父亲会顽固的干预你的课余生活,他会在你本该看《水浒传》啊、或者是各种漫画的时候就要你看《资本论》……当然,如果你还有一个没办法说服你父亲的无能母亲,你会更痛苦。”
黄琦桦的语气明明很淡,听着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莫宁不自觉的脑补那缕哀怨的来源:顾启元对顾准大概很严厉,严厉到让黄琦桦看不过去,黄琦桦看不过去却又管不过来,于是……
似乎又俗套起来。
莫宁浅笑:“痛不痛苦,或许只有顾准自己知道,而且,要知道这个结果还得花很长时间。就像我小时候,我妈妈逼我……”
莫宁话未说完,看见黄琦桦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她不明所以的停下话头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黄琦桦的眼睛很大,眼角处的鱼尾一弯,她开心的笑了:“没有,我是觉得你说顾准名字的时候特别好听。”一只手搭上莫宁的肩膀,黄琦桦继续说,“来,继续和我说说你小时候你妈妈逼你的事……”
莫宁目光一闪,黄琦桦刚才盯她那眼神十足的意味深长,莫宁心道,可别弄假成真了,又一想,若真弄假成真倒也不会是件糟糕的事情。
后来又提了一些别的,顾启元在楼下喊饿,黄琦桦对莫宁说了句“自己随便玩”就下楼去了。莫宁没有静下来看书的心思,第三排书架连着的墙面是一扇巨大的窗户,房子隔音条件很好,她只看得见密集的雨水从玻璃上滑落,雨声都很飘忽。
自然而然的就抱臂站在了窗口,漫无目的的看着雨里的风景。新鲜的人和地方让她神思恍惚起来。
这种飘渺的思绪被黄琦桦喊她的声音打断,莫宁这才把手上一直拿着的书放回了原处,然后她才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选的书名:《情人》。
一楼大客厅里,顾启元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第一次到顾家做客,莫宁却不觉得生疏,径自走进沙发处,她微笑着和顾启元说:“顾老先生的藏书很丰富,书房很壮观。”
顾启元将电视声音调低,转过头笑呵呵的说:“都是早年的爱好,那些书的年纪可比顾准都大。”
莫宁刚想开口,突兀的门锁开动声传来,两人视线都朝门口转去,正看见穿黑衬衫的顾准推门而入,他手上提着一个纸袋,一抬头,视线直直撞入莫宁眼里。
第八战
莫宁后来想,当时他们之间至少隔着五米或者更长的距离,她却清楚的看见他眼里的情绪,那是惊讶,惊讶里有些微的排斥,就好像她对门住的那个陌生男人每次都想以各种理由进她屋子里时她的排斥。
她的反应很得体,在顾准和她打招呼前,她没有先开口,她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客厅里的一幅画上。
余光看到顾准精短的头发湿漉漉的,脸色很不好的样子,或许是心情不好,莫宁直觉性的想。他走近沙发时先喊了声“爸”,然后对莫宁说:“莫小姐好。”
莫宁应道:“顾总好。”
顾准点点头:“抱歉,先离开一下。”他的脸在黑衬衣的衬托下很白,表情却很黑。
莫宁真怨恨他那张没什么好表情的脸,面上仍是微笑表示理解。
顾准的身影在饭厅稍作停顿,放下纸袋后他又直接走上楼。他消失后顾启元才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对莫宁说:“他一回来整个家气压都低了,你感觉到了吗?”
是你觉得吧?莫宁心道。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着问题,瞥眼看见茶几上的橙汁,她随手端起:“您榨的橙汁吗?”
“番茄汁。”
莫宁眉头皱起,端到嘴边闻了闻,确实是浓浓的番茄味。
顾启元笑了起来:“他妈妈就爱弄一些很奇怪的食物。”
“谁爱弄奇怪的食物?”黄琦桦从饭厅穿过来,她系着胸前有张大笑嘴巴的围裙,笑呵呵的说:“开饭了。”
顾启元说:“你儿子回来了,淋了一身的雨。”
黄琦桦笑容霎时一收,询问的眼神指了指楼上。
顾启元:“公司又有不顺心的事吧,已经很久没刚才那样的表情了。”
吃饭的时候顾准才下楼。他已经换了一件蓝色POLO衫,很随意的黑色休闲裤,这样简单贴身的搭配把他的身材勾勒得很清晰。
脱掉衣服应该会更壮观吧,莫宁边想着边把番茄汁端到嘴边掩饰自己,然后她发现,番茄汁一点也不解渴。
黄琦桦摆好筷子,对刚落座的顾准说:“桂鱼是‘小西湖’买的?”
顾准点头,淡应:“嗯。”
黄琦桦又解释性的和莫宁说:“他爸爸很爱吃这家的桂鱼。”极其自然的提起,“你俩还不认识吧?来来,我做个介绍……”
“我们之前见过。”顾准说。
疑惑的眼神从顾准身上移向莫宁,黄琦桦道:“什么程度了?”
莫宁讶住。她原以为黄琦桦只会在她面前开这样的玩笑,所以也没当真,她倒没想到顾妈妈会当着顾准面也这样。几秒钟的迟疑后,莫宁莞尔一笑:“顾总曾经接受过我的采访。”
“叫什么顾总啊?直接喊顾准吧。”黄琦桦直言。
顾启元和顾准之间的气场很奇怪。
尽管顾准孝心可嘉,下大雨也不忘为父亲买一道爱吃的鱼,但两人在饭桌上是一句话也不说的。他们不说话,黄琦桦便一直和莫宁谈天说地,从屋外的雨说到两人对某个品牌的共同爱好……
气氛也不至于太僵。
洗碗的时候,黄琦桦和莫宁长篇幅的谈论她的儿子。
据说,顾准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对父母的安排和建议从未反抗过,包括毕业后的工作。不过,工作以后,顾准开始有了些不小的变化,此间他和顾启元之间的争执也开始多了起来,多半是人生观事业观之间的冲突。直到六年前他出国,两人的冲突才因为距离的原因而淡去,那时候黄琦桦和顾启元的婚姻也曾因此一度濒临破灭。
四年前,顾准回国,身份已经是一个外国知名日用品公司的中国区代表。
顾启元虽然是个开明的经济学家,但他对儿子这个放弃国内大企业好前途不做而去为外国人卖命的行为很不赞同,所以,之后二人又常为此闹矛盾。近些年双方互相退让,两人关系稍微好转,但也都避免着见面和冲突。
“其实你看着我好像很幸福,其实我常为这对父子的事情伤脑筋,顾启元喜欢摆学者风范,喜欢对事情指手画脚,顾准……他倒不会和他爸爸争吵,不吵不顶嘴……该我行我素的照旧,该不听的也依然不听……”黄琦桦开始叹气。
“总会更好的。”莫宁诚恳的说。
“顾准的个人问题也是我愁的,去美国前,追他的女孩子还挺多,条件好的也有很多,那时候他还不会太抗拒。去美国后,他整个人就变了……怎么说?或者是男孩子长大了成熟了,总之是不好接近了,也套不到他的话了,我看网上好多小说写男同性恋的故事,里面主人公的性格都和我儿子很像……”
“噗”,莫宁一下没忍住,不厚道的笑了出来,直接的想通过转移话题来安慰这个年纪大的“姐姐”,于是她说:“您还看网络小说吗?”
“你说我们这种半老不老的老太太能干什么?麻将不爱打,我也不爱出门蹦跶,你还别说,有些小说还挺有意思……哎,我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儿子?他要真带个男人回家来见我,我会吐血的。”
很明显,转移话题已经没用了。于是莫宁只得认命的做一个聆听者。
下午,在黄琦桦的明示暗示下,顾准送莫宁回家。出门那一刹那,顾准撑开伞,将一片小而挤的空间从雨帘里隔离出来,就这一个打伞的动作,有些不一样的情绪开始爬上莫宁的心里。
他靠得很近,莫宁闻得到他特有的味道,这是她头一次不排斥的陌生气息,不止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欢。为了怕尴尬,在和他并肩行走的时候莫宁尽量的把视线定格在远处,只是,这方法好像对降低心跳频率毫无用处。
明明是紧张的,她却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以至于顾准银灰色的车现身的时候,莫宁竟觉得时光飞逝。
她本该讨厌他的生人勿近和盛气凌人,人们往往都不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在这一点上,莫宁承认自己的俗气,和每一个爱好美好事物的女人一样,她抵抗不了身边这男人。
顾准为她拉开车门,她上车,他收伞,他再上车。只有连贯的动作,两人没有任何的表情和言语交流。直止于顾准坐进车里,边系安全带边问:“莫小姐住哪里?”
莫宁报了自己的住址。终了,还补了句:“麻烦了。”
顾准发动车子,蜿蜒的小区小道过后,他说:“我母亲今天很高兴,谢谢。”
莫宁微笑:“我也很高兴,阿姨人很好,我把她当朋友。”
“你们认识很久了?”
“嗯,如果三个月算久的话。”
略略停顿,顾准再开口时已经不再那么疏离:“她并不常交朋友,这也是我很担心她的地方。不过,”话到此处,他突然停住,莫宁转头去看他,见他正微微皱起眉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他说,“也许她真的很喜欢你。”
莫宁看着他:“我很荣幸。”
她很想知道他皱眉的原因以及那短暂停顿里他想了些什么。顾准却没再开口了,两人静默着,直到车子停在莫宁公寓楼下。
从露天停车的地方到公寓门口有不短的距离,顾准打伞送她。她正酝酿着该说些什么作为这一次出行的结束,楼道口一个响亮而熟悉的声音突然袭来:“莫宁!”
喊她的人坐在行李箱上,看到她时,表情霎时激动带感动。莫宁被这个景象惊住,雨水中的脚步倏地停了下来,顾准垂首看她,配合的停下步子。
周一诺还是那个周一诺,高高瘦瘦的身材,莫宁还记得她那个不知谁给的“纸片人”的外号……在这个令人烦躁的雨天里,周一诺在莫宁两米开外的距离里满含泪光的看着她,各种情绪翻卷而来,莫宁难得的湿了眼眶。
“还傻站在雨里干吗?快进来啊!”周一诺的声音很她的身材很不搭,她的声音很小女生。
莫宁这才回神,收敛了情绪,她抬头朝顾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很快低下头去,顾准看她的目光有丝异样,她却看不到,低头朝周一诺的方向走去。
顾准后来的表现是很显体谅的,只和莫宁短暂示意后就离开了。周一诺一直要哭不哭的样子,莫宁以为她是想念自己了。等顾准的车子消失在视野里,她才不易察觉的伸了一只手往周一诺没肉的胳膊狠狠一掐,她凶相毕露:“臭女人!知道找我了吗?!”
周一诺嗷嗷直叫,刚才还浸在眼眶里的泪这会儿齐齐溢了出来,也不知道是疼得还是其他原因,莫宁就听见她不连贯的语气说:“莫宁,我很不好……非常不好……”声音里有哽咽。
莫宁神色一凛,放好她,又拉过她的行李箱,道:“跟我回家,洗个澡慢慢说。”
第九战
周一诺考上P大动画设计研究生的时候,所有同班同学都觉得诧异。只有莫宁和苏也宜淡定的接受着这个消息。因为只有她们知道周一诺在背地里花了多少精力,只有她们知道周一诺被多大的信念支撑着。她们直到现在都由衷的羡慕她的韧性和毅力。
周一诺那个强大的信念叫□情。光阴变迁,那个信念却像一只蛊一样,渐渐反噬了她所有的坚持。而今,她那些最单纯的追求和渴望都幻灭成了苦痛。
“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每天晚上都会哭醒,我会难过到在梦里喊你和也宜的名字,可是醒来谁都不在,和我同住的同性恋男室友以为我做噩梦,让我不要怕,我没办法告诉他我只是因为想念,我只是想念……”记忆中,莫宁从未见过周一诺这副样子。她抚额短暂回忆了一下,大学时光明媚如春,她们三个人之间只有快乐。除了苏也宜时常因为各种惊吓而落泪的小插曲,莫宁没见其他人哭过,尤其没见周一诺哭。
她这才真切的体会到,原来世间没有人坚强如戟,那些曾经展现给别人坚强的人,在脆弱的时候可以比任何人都脆弱。这个结论不止适用于周一诺,莫宁隐隐觉得,到自己面临绝境的那一天,或许真的有摧山坼地的效果。
她不敢再多想,拍着周一诺的背,轻声说着“别哭”“别怕”之类的话,周一诺大概也是累了,哭诉了许久,终于抽噎着睡去。
第二天莫宁特意请了假,周一诺起床的时候,莫宁难得的烧了一顿并不好看的早餐,扔了把牙刷给她:“我早上去了趟超市,快去刷牙吧,我煮了粥。”
周一诺嘴一瘪,身子一软,趴在长桌上,闻了闻桌上的食物,皱眉道:“烧焦了。”
莫宁瞪她:“爱吃不吃!我自己都没吃过自己烧的早点!”
“那我更不敢吃了!”
“不吃拉倒!待会儿不许对我喊饿!”
周一诺毛巾一甩,甩在肩上,摇头道:“我终于知道你和也宜的差距在哪儿了。”
“什么差距?”
“当年你们俩都追过易绪,虽说当时都失败了,可现在……啧啧,苏也宜可是靠那些个厨房小菜把易绪吃得死死的。”成功的在莫宁脸上看到红白交错的神色后,周一诺满意的长腿大步走去了洗手间。
莫宁一根筷子戳进电饭煲的白粥里,毫不顾忌形象的大喊:“周一诺!你去死啊!”
莫宁很体谅的不问周一诺为什么不回北京不回学校直接来了G市,周一诺和苏也宜性格截然不同,苏也宜属于那种你不问她她自己也会憋不住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的人,而周一诺却习惯于在自己厘清思绪之后才慢条斯理的把事情说出来,而且,周一诺并不是什么事都说。
酒阳大马戏团是G市闻名国内外的游乐场所,本着为周一诺放松心情排遣郁结的目的,莫宁自己也放松了一天,花花绿绿的小丑,各种好看的马戏表演……都让她兴致勃勃。这两年工作辛苦,周末她除了窝家里看电影就是去书店看书,还是第一次和闺蜜来这样的地方,尘封的兴致很快被调拨出来,倒也沉浸于最简单的快乐里。
只是,周一诺却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怏怏的模样。
中午就近找了家麦当劳解决午餐,莫宁尽可能的发挥自己封印许久的搞笑能力,努力的试图勾起周一诺的谈话欲,无果。
正啃鸡腿的时候,手机响,接起:“喂?”
“是莫宁莫小姐吗?”熟悉的女音传来。
莫宁“嗯”了一声,开始快速回忆这个女音的身份。
对方适时作答:“我是顾总的秘书范濛,是这样的,顾总本来打算亲自打电话给您,因为临时有个会议,所以交代我先找您。”
莫宁轻轻放下鸡腿,对面的周一诺正睁着两只大眼睛看她,她对着手机道:“有事?”
“顾总想约您晚上的时间。”
周一诺朝她猛使暧昧眼色,显然是听见了电话里的内容。莫宁白了她一眼,问:“什么时候?什么……什么事?”问句里时间在前,事件在后。周一诺笑得更欢了。
“这个我并不清楚,怕您有约,顾总让我赶在午饭之前约下您的时间,具体事情……下午他会亲自打电话给您。”
范濛一口一个“您”,莫宁听得很不习惯,很短暂的思考后,她已经作了决定:“我有时间。”
挂电话的时候,周一诺终于笑出声来,片刻后,她又突然满脸严肃:“顾总是谁?”
“昨天下午送我回家的那个。”
“你喜欢他?”
“你觉得呢?”
“我昨天净顾着激动的看你了,除了注意到那人长得不错,其他的……不怎么清楚。”周一诺只有在八卦莫宁的私事时才会这么牙尖嘴利。
莫宁欣慰的想,这样也好,能转移她的郁结心思,出卖一下自己也是值的,于是她毫不遮掩的说:“颇有些想和他谈个恋爱发展下感情的欲望。”
“确定没有自作多情?”
“今晚之前,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自作多情,今晚之后,一切就是变数。”莫宁大口啃过鸡腿,笑得高深莫测。
下午带周一诺去闹市逛街,在一间服装店试衣服的时候顾准的电话打来。为了仔细辨别对方的语气从而揣摩其心思,莫宁特意选了个僻静的、周一诺可以看得到的角落,举着手机道:“顾总您说。”
“我母亲想约你看电影。”对方语气正常,像是在作一个财务报告。
莫宁思忖了几秒,道:“阿姨有我电话。”说完有些期待顾准的回答。
沉默,莫宁在心里数,他停顿了约莫七秒的时间,之后才不疾不徐的说:“大概她认为我们更熟。”
莫宁不放过他:“约我看电影的是她。”
“这很重要?”
“不重要。”莫宁又说,“我只是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并不明白。”
莫宁差点脱口说出什么,好在最后关头周一诺从试衣间出来的身影及时止住了她,平静了一下,她也淡淡的说:“算了,这不重要。几点的电影?我在哪里见阿姨?”
“六点半我会去你报社接你。”
“好。”
“下午见。”
“再见。”
周一诺看见了她,远远朝她招手,莫宁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突然笑笑,朝周一诺走去。周一诺问:“谁的电话要这么隐蔽?”
莫宁没有回答,转而问:“下午去看电影?”
“和谁?”周一诺试的是一条长裙,边对着镜子照着边询问式的看着莫宁。
“或许是个和我们很玩得来的阿姨。”
斟酌了一下莫宁不确定性的语气,周一诺问:“还有其他的‘或许’?”
莫宁看着试衣镜里的周一诺微笑,一种被完全了解的温馨感袭满她的脑海,她点点头:“或许是个男人。”但愿是个男人。
周一诺瞪她:“那你准备怎么处理我?”
“是个阿姨你就做个知心闺蜜吧,是个男人的话……你愿意做什么做什么。”
六点四十五,在周一诺的百般阻挠下,莫宁还是成功抵达了报社。报社的停车场就在大厦门口,莫宁一眼就看见了顾准的车。她倒没想到一向贵人事多的顾准真会这样准时出现,可想而知黄琦桦废了多大的力气。
这个季节的傍晚还是有些晒,顾准银灰色汽车驾驶座的窗口放了块遮阳板。周一诺不情不愿的被莫宁拖至车前,莫宁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里面的人拿开遮阳板,缓缓摇下车窗,一张因为对着阳光而眯眼的慵懒的脸突入眼球。莫宁心神一颤,周一诺也跟着不再嘀咕了。
顾准朝她们礼貌的笑了笑,正要下车,莫宁先一步说:“不必了,我们直接上去。”
打开后座的门,拉着周一诺钻了进去。刚坐好,周一诺就探过头来,不怀好意咬她耳朵说:“孩子,你刚才脸红了。”
莫宁狠狠掐她的腰,周一诺“哎哟”了一声,引得刚系好安全带的顾准回头一看,莫宁借机大方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周一诺。”又指着顾准对周一诺说,“这是文森特的顾总,顾准。”
周一诺意味深长的说:“久仰大名。”
顾准优雅一笑:“承蒙夸奖。”又别有意味的看了一眼莫宁,这才转回头,车子拐弯,驶入中央车道。
周一诺猛朝莫宁使眼色,示意让她开口搭讪。莫宁边瞪她,边暗自后悔带了她出来,坏了她刚研究出来的、对付顾准的方法:以静制静。
末了,周一诺干脆自己开口:“顾先生有女朋友吗?”
顾准的表情后座两人看不到,他说:“目前没有。”
莫宁的表情周一诺看得很清楚,她的表情让周一诺有些振奋,然后她继续问出下一个问题:“顾先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我的朋友很多,或许我可以介绍。”
莫宁惊愕,转头有想掐死周一诺的冲动。
第十战
赶在顾准回答之前,莫宁抢先打断:“不必理她,她就是个‘人来疯’,逢人就喜欢开玩笑。”
周一诺鄙夷的看着她。
顾准却笑意冉冉的答:“没关系。”
周一诺不顾死活的接话:“既然没关系,那回答一下也无妨嘛。”
“坦白说,这是一个不确定性很大的问题。我并没有想过。”大概觉得这样的回答有些敷衍,顾准又真诚的补充了一句:“抱歉,这是实话。”
周一诺:“不确定性啊?这好办嘛……你喜欢我这型的还是莫宁这型的?当然,我们并不能代表所有女性品种,你如果都不喜欢,直说无妨。不必顾忌我们会尴尬,我们都是厚脸皮的人。”
带周一诺一起来这个行为,莫宁悔得肠子都青了。很快速的反应了一下,莫宁成功转移话题:“阿姨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最近许多科幻大片上映,似乎都不错。”莫宁是真爱看电影,没有闺蜜陪伴的业余时间里,她都爱搜一部电影,边吃肉边看。
“唔,她喜欢看科幻片。”顾准回答的语气很轻,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无意识的抚了抚下巴,脑子里正在琢磨的却是前一个问题。
“那就看《蜥蜴侠》吧,据说造型很精致,剧情也好。”莫宁在网上搜了很久都没找到这部电影的资源。
“好。”顾准在莫宁看不见的方向嘴角一弯,笑意盎然。
即至目的地之时,顾准的电话响起。莫宁看着他穿着蓝色细纹白衬衫的手抬起,前座的夹缝里是他指节匀称的手。
周一诺又凑了过来:“苏也宜说得很对,你每每露出这表情的时候就是心动了。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看他修、长、白、皙的手?”
“修长白皙”是莫宁她们三个大学时常提的笑料,那时苏也宜喜爱看言情小说,总列举某某作者爱写“修长白皙的手指”这个例子,后来周一诺听人说男人手指的长短与某个攸关幸福的部位长势成正比,于是到后来,“修长白皙”这四个字就隐隐含了一些不健康的色彩,以致大家再提起时,面上都是暧昧之色。
莫宁怕顾准听到,狠狠用白眼刷她,然后听见前面顾准沉声说:“……你直接和她说。”下一秒,他对着后视镜说:“莫宁。”
莫宁条件反射的“嗯”了一声,当下有些怔忪,接过顾准递过来的手机。他正开车,道:“我妈打来的。”
黄琦桦话很多,事实上,她似乎很“忙”:车刚出发就坏了、下班高峰打不到车、因为倒霉所以心情不好……莫宁一点不难想象到,黄琦桦也许就在电话的那头悠闲的吃着水果,而且这通电话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
直到车子驶进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坦白说,黄琦桦这个临时的“事故”,莫宁是猜到了的。
同样猜到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周一诺是个旁观者,她很认真的观察着莫宁和顾准之间奇怪的气场。下车之时,莫宁仍在接电话,她便径直走到顾准面前,眼神指了指莫宁,问:“顾先生,她在和谁打电话?”莫宁并未和她提过黄琦桦的事情。
“我妈。”顾准嘴角弯弯,笑的那一刹那让周一诺有些怔神,重叠的影像在她脑子里轮番播放,再回神时已是思绪百转,愁肠百结。她突然就冷下了兴致。
后来的时间里,周一诺已经被回忆缚住,再也强撑不起开心,赶在情绪到来边缘,她低头对顾准说:“麻烦顾先生和莫宁说一下,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说完便大步朝停车场的出口走去。
眼见着一个人从眼前离开,莫宁赶紧捂了手机,上前两步,满脸焦急的问:“她怎么了?”
顾准回头看她,道:“她让我和你说她不舒服。”
莫宁眉头一凝,手机递给顾准,急急道:“抱歉,阿姨的电话你先接着,我必须过去看她。”眼见周一诺的身影还在不远处,莫宁毫不犹豫的追了过去。
算准了黄琦桦的爽约,算准了顾准最后会如约,莫宁没算准的是周一诺三月的心情,说阴霎时间就能山雨欲来。
顾准接起电话,那头黄琦桦还在焦急的说:“到电影院了?到了?喂?”
“妈,我先挂了,她有急事。”目光还在莫宁的背影里,脚步不自觉的迈出去。
“什么?什么急事?”黄琦桦关切的问。
“之后再说。”
莫宁对许多人都很不好,付夕颜曾经残酷的指出,莫宁骨子里就是个凉薄的女人。莫宁也从不作解释,她在初中学会了要多交朋友,在高中学会了要交好朋友,在大学学会了要小心所谓的“好朋友”,她并不多么突出,生活也没有那么轰轰烈烈,只是很平淡的过来,却很深刻的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自己的好。
周一诺和苏也宜不一样,莫宁有时候想,或许是她们俩在她心里占据了太多位置,这才导致她无法再对其他人好。她是个慢热的人,认定一个人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一旦认定,就是毫不计较的好,就是甘苦与共。周一诺这些年来的小幸福与伤痛,她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她曾眼睁睁的看着周一诺从一个率性勇敢的女孩变成这样。
G市太大,车水马龙,周一诺瘦得不剩几两肉的身子很快消失在夕阳里。莫宁踌躇的时候,手机响起,电话正是周一诺打来的,这个G市的号码是莫宁亲自买的。
“喂,你在哪里?”莫宁声音里有抑不住的担忧。
周一诺在那头说:“我晚上会回家。你住的地方我知道。不必多说……”
“告诉我你在哪里。”莫宁语气坚决的打断。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我说真的。”周一诺顿了顿,又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撮合你,我还没那么喜欢成全别人……知道吗?我现在看见情侣就讨厌,我不回北京就是不想见苏也宜和易绪幸福的样子……”
“这里你不熟。”莫宁语气柔和下来。“我没有多想什么,知道你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所以,告诉我在哪里好吗?”
“我一个人去国外的时候也不熟,不用担心我,就这样,挂了。”
“喂?”
周一诺已经挂了,她总是这样我行我素。莫宁朝着烧红的天空叹了一口长气,街对面是家KTV,有渺茫的歌声传来,她没听过,歌词似乎是描写爱情。手里还握着手机,她就那么随口一句:“去他妈的爱情。”
顾准带着探究眼神看着她的背影,倏然觉得,看到一个人的另一面也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几乎是马上,他在她身后建议道:“一起看场电影如何?”
莫宁确实没想到顾准会在身后,那一瞬,还来不及收拾心情和表情,她已经转过脸去。晚霞要散不散的,带着那么些绚丽的颜色,她看见他脸上的灿烂,一如他眼里的她。
两个人忽然就不约而同的微笑,继而一齐走向影院。
好莱坞的大片还是很有感觉的,莫宁看过的电影不少,科幻片一直是她很热爱的片种。《蝙蝠侠》、《蜘蛛侠》过后,《蜥蜴侠》倒也没让她失望,只是,3D画面的绿色大蜥蜴和脚底下清晰的野草触感几度把她惊得冷汗涔涔,以至于观影完毕离开的时候,她还有些缓不过来。
顾准难得的没摆出那副公式化又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话也轻松许多:“原来你会怕蜥蜴。”
“我怕的是3D。”莫宁道,情节够好的话,她是个很容易就入戏的人。但如果要她对着那台14寸的笔记本电脑看这部片子,她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顾准笑笑,没说话。
思维一回归,莫宁就又想起了周一诺,抬手看了表,已经十点多。飞快掏出手机拨了周一诺的号,许久的忙音过后,彼端响起懒懒的声音:“Hello?”
“周一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段时间,接着莫宁听见窸窣声,再接着周一诺才再度开口,“……呃,我刚才睡着了……”
莫宁心道,你可真行。不忘问关键问题:“在家?”
“嗯,很早就回来了,看到你冰箱里藏了些米酒,我就喝光了……还有那几包不知什么畜生的肉,也顺便被我当下酒菜吃了……对了,你家的米酒后劲还挺大……”
又听周一诺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莫宁终于确定这厮没事,长长松了一口气后,她说了句“晚安”,挂电话,抬头,顾准倚在车旁看着她。
接到她的视线,顾准牵牵唇角:“上车吧,送你回家。”话毕,站直身体,替她打开车门。
车里的冷气还没完全蔓延开,闷闷热热的,却有一种奇怪的和谐。这和谐把莫宁锢得紧紧的,她怕任何一个小动作就会破坏它,于是干脆不动,倚着车窗看马路两旁流光滑过,舒心极了。
原来她是这样渴望一份安定的爱情。
静默了一段时间,感官明晰后,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们没吃晚饭吧?”
顾准坐在前排驾驶座,听到莫宁的问题,也未作什么思考,直接问:“你想吃什么?”
周一诺没事,莫宁早早放了心,也完全失了警惕,有些期待的说:“我知道附近有家面店,很晚都不停业。”
“嗯,我送你过去。”
“嗯?你……”
不和我一起去吗?出于职业敏感,这个问题莫宁在“你”字出口后就即时收住,然后掩饰性的掠了掠头发,她面上已无分毫情绪,淡淡道:“……你把我放在环球商场门口就可以了,走过去比开车快。”
“好。”
十一战
莫宁最终没去吃什么劳什子的拉面,挫败感已经填满了那颗容量不小的胃。在环球商场下车以后,她就直接打了辆车回家。
然后是一路的思考。
莫宁住的房子是典型的单身公寓,一室一厅的房子,周一诺睡在她铺了海蓝色床单的大床上,姿势极其不雅。最关键的是,莫宁已经找不到可以置放自己的地方。去冰箱拿了瓶冰水,仰口灌下,她倚着11层小客厅的小窗户而立,关于自己关于顾准的碎片式的镜头在她脑子里缓缓播放。
“半夜站窗口吓人干嘛?”莫宁偏头去看,周一诺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四角短裤,一件大大的T恤把她的性征掩了个遍。她从莫宁手里拿过冰水,仰头咕噜咕噜灌下,见莫宁只看着她不说话,周一诺推了她一把:“喂,你别吓人行不行?”
莫宁失笑,仍旧一语未发,抬手顺了顺周一诺蓬乱的头发。
周一诺大步跳开,双手抱臂做出一副浑身掉鸡皮疙瘩的样子:“你怎么满脸母爱泛滥似的,要人命哟……”
莫宁还是不说话。从周一诺身边走过,就去衣柜里取衣服洗澡。
洗完澡出来,周一诺正躺在床上看她。“快来说快来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莫宁取了吹风机吹头发,看见周一诺嘴巴乱动却听不见她说什么。
说了半天莫宁没反应,周一诺大概也气愤了,从床上跳下来,扑到她面前说:“你是不是被那个姓顾的攻了?”
吹头发的手一顿,莫宁眼里迸射出火光。
周一诺“嘿嘿”一笑:“问世间情为何物啊……”咀嚼了一会儿自己话里的意味,周一诺一张满是神采的脸慢慢又黯淡下去。
注意到她颓下去的情绪,莫宁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勉强扬了个笑脸对她说:“一诺,你做我的军师吧。”
“什么?”周一诺疑惑的看她。
“我想攻下那座姓顾的城。”火光再度在莫宁眼里燃起。
周一诺看了她半晌,突然欢快的笑起来:“没有问题!既然你这么需要我,那我就不走了,什么时候你攻下他,我再考虑我的去处。”
莫宁点头:“随你。”
文森特的产品招标会赶在夏天结束之前举行,地址在距离G市不远的S市。莫宁出门时叮嘱周一诺好好看家,周一诺笑言她会在莫宁离开的这段时间找到一个工作,自此和她双剑合璧,称霸G市。这个小愿望不着边际,却很温暖,一路上想着“双剑合璧”,莫宁总是笑着。
文森特在举行招标会的酒店为媒体记者订了一层的房间。和莫宁住在一起的是北京一家经济类报纸的女记者,住她旁边房间的是张乾志。她起初还以为张乾志会一直躲她躲到天荒地老,未曾想到再见到他时,他竟然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约她晚上一起吃饭。
莫宁当然拒绝,他也没多说什么,那种没有丝毫受挫的表情让莫宁有点不安。
晚饭时莫宁心底的那丝不安总算浮了出来。张乾志“偶遇”了她,端着餐盘走过来状似无意的问:“你男朋友到了没有?住哪一层?”
莫宁一下没反应过来她的男朋友是谁,几秒过后她才讽刺过去:“和你有关系?”
张乾志:“我只是想卖个关系要个专访。”
莫宁假装不懂:“卖谁的关系?”
张乾志看着她,突然笑了,声音里也分明压抑着什么:“莫宁,我真该让你知道……”
他停顿了,莫宁不得不去看他,他那危险的笑容收了起来,转为满脸冷然,继续说:“你宁可说谎也要拒绝我,我总该让你知道,骗我张乾志并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
意料之中被识破,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看着张乾志恨不得吃了她的脸,她忍不住道:“我真高估了你的度量。”便再也不愿意见到这个人,转身就走。
走远了,又后悔自己忍了两年怎么就忍不下这几秒。她明知道张乾志不是什么善类,她明知道他有猥琐的能力……
第二天是文森特的产品招标会,有很多原料供应商和各类厂商都参与了投标,中午莫宁在宾馆房间里写了通稿,又问摄影记者要了几张照片,直接在报社网站上发了稿子。下午,文森特公司公布产品招标结果,顾准会亲自出席。
约顾准的采访,莫宁走的是正常的程序,先打了顾准秘书范濛的电话,范秘书很公式化的说:“顾总刚下飞机,很累,不便接受采访。”
莫宁只得修改大纲,放弃专访。一点刚过,一个陌生电话打入手机,莫宁接起:“喂,您好。”
“你好,我是顾准。”
莫宁愣了愣,飞快调整情绪:“顾总找我是?”
“我在1023,你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采访我,希望足够。”吐字清楚,声音清冽,听他说话,莫宁总是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和他长久攀谈的欲望。
面上挂上飞霞,莫宁笑道:“当然足够,我马上到。”
挂了手机,提了材料出门,门口的仪容镜里,莫宁看见自己春光明媚的笑脸。
她倒是没想到出门的时候又会再碰到张乾志,更没想到他会和她一起坐电梯直上1023。
电梯里,莫宁短暂的反思,悲哀的发现自己在对一切与顾准有关的事情上都欠考虑,永远抱着一些奇怪的期待,然后再一次次的感受期待落空,这种不受控的心情最近愈发频繁。
1023的门口,张乾志一直奇怪的笑着,莫宁一开始就不愿做发起话题的那个人,便一直沉默着。范秘书为两人开的门,她手里还抱着一堆资料,短暂的打了招呼就出了门。顾准坐在沙发里,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他起身迎接莫、张二人,张乾志先说话:“实在太打扰顾总了。”
莫宁也点头说:“麻烦顾总了。”
顾准倒没接下这些客套的对话,他脸上有明显的倦态,眼睛却仍亮晶晶的,莫宁看着他,不可抑止的有些心疼。
或许他真的缺个女人,缺个像她这样,看见他疲了累了会忍不住想去抱他想为他抚平倦脸的女人……该打住了,莫宁在心底叹气。
“……这次招标会的规模是文森特进驻中国市场以来最大的一次,自今年起,文森特会慢慢结合国内市场和国民需求,研发一些具有地域特色的产品,这个招标会我们已经筹备了很久,从上午参投的数据来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招标会必然会成功。”
莫宁:“对于这次参投的企业,顾总有对哪家特别青睐吗?据我所知,连百达和华隆两家大公司都参加了此次投标。”
顾准视线移向莫宁,略作沉思,他就看着她,笑答:“如果我是一个经济报的记者,百达和共理会是很好很值得追踪报道的大公司,那我必然会对之青睐有加,可我是个招标方的销售总监,所以,青睐之类的言论我只等竞标结果出来才能发表。”
接下来是一系列这样的问题。
因为有些问题顾准作保守回答,所以二十分钟未到,两人都结束了采访。
起身握手告别时,张乾志说:“顾总辛苦了,一定要好好休息。”
顾准:“谢谢关心。”
然后,张乾志略带深意的瞥了莫宁一眼,突然对她说:“莫记者不如留下来照顾顾总啊,这样做人家女朋友不太称职哦。”
莫宁恨不得自己的眼光是把刀子,把张乾志那厮邪笑的嘴剜成肉片。可事实上,她却拎上资料袋,冷哼了一声,转身边往门口走边说:“做经济新闻还真委屈了张记者。”那个让她头疼的错误她会解释,但她深知,现在绝不是个好时机。
张乾志竟然接话:“哦?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莫宁无声微笑,暗叹张乾志情商智商简直低到无可救药,本想开口作答,未料另一个声音忽然强势插入:“张先生很适合做娱乐新闻。”
莫宁又不争气的心跳加快。
“据我所知,《经济周刊》是G市最好的经济杂志。”顾准在和张乾志并排走向门口的这段时间突然说,“张先生对私人问题的关注度时常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接受一家娱乐媒体的采访。”
张乾志脸色瞬间变差,正要开口反驳,顾准却突然换了个语气,扬首道:“莫小姐再见。”
原来莫宁已经走到门前,正笑得满脸星光。抬手开门,入眼所见却瞬间惊住了她向前的步子。
她没被张乾志突然的“攻击”吓着,因为早有防备,她没被顾准的帮助惊住,因为那让她甜蜜,可是,眼前活色生香的女人实实在在把她吓懵了。
“我找顾准。”那个裹着浴巾也婀娜得分明的女人娇唇半启,笑靥如花,目光笔直的往莫宁身后射去,那里站着顾准。
张乾志在莫宁斜后方冷笑了一声,嘲讽味十足,却不知是在嘲讽顾准还是莫宁。“谢董,你好。”他说。
浴巾女人像是这才看见他,微微一笑:“你好。”
张乾志:“谢董今天是以华隆的身份,还是……只是单纯来给顾总捧场?”
女人微笑的幅度拉大,目光飘向顾准,她说:“后者吧。”
张乾志别有意味的看了一眼莫宁,笑道:“噢,那我就不打扰了,先失陪一下。”
“谢董”、“华隆”,单这两个关键词,莫宁已经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华隆的执行董事长,谢灵。莫宁以前只是在网站上见过她浓妆的照片,这个女人一直很低调,从未接受过任何媒体访问,作为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坊间关于她的各种传闻很多,莫宁倒是没有想到她铅华尽退的样子会是这么妖娆。
点头打了个招呼,莫宁抬步要走。
“莫记者,请你留一下。”踏出两步后,身后顾准的声音传来。这一句“留一下”她听得分明,心底隐约升腾起来的奇怪的、熟悉的、不受控的惊喜她也体会得很分明。
可是,她忽然不想配合。
十二战
张乾志走前盯了莫宁很长时间,莫宁回送他一个妩媚的笑。再转头时,顾准已行至门口,就站在她身边,她这才看见他冷峻的脸。
他问:“谢董找我有事?”
谢灵一笑,目光落在莫宁身上,道:“这位是?”
莫宁也笑,对同性和不造成心理影响力的异性,她从来都是遇强则强,所以,她的语气谦逊有礼,目光却毫不示弱:“谢董好,我是《经济家观察》产经部的记者莫宁。”随手从包里掏出名片,伸手递上,“这是我的名片。”
谢灵双手交叉在胸前,垂眼扫了下莫宁的手和她的名片,笑着说:“我从不接记者的名片,如果执意要给,直接给我秘书就好。”
莫宁很大方的朝她笑道:“不好意思,我好像把送名片当成习惯了……不过,这倒是头一次被退回来,失礼了。”
话出去了,谢灵也不是个反应慢的角色,很快听懂莫宁的讽刺,她的脸色瞬间淡下来,这时,顾准突然说:“很抱歉,我和莫小姐之间还有事情没有谈完。”
莫宁没有看他,只自顾的接过话:“如果顾总留我是因为采访的话,那我要申明一下,您的采访我已经做完了,谢董尽可找顾总说事,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再度抬脚朝前走,她凭什么要做挡箭牌?
莫宁已经走出近两米的距离,身后再次传来声音。“今天晚上的舞会,我可以邀请莫小姐吗?”顾准就倚在房间门口,看着莫宁的背影,他刚刚还绷紧的表情竟然渐渐松下去,嘴角也悄悄的弯了起来。
单手抓紧手里的资料袋,那一刹的感觉莫宁无法形容,她就站在原地,大脑从一片空白到思绪飞快:文森特作风很外派,小型的融资洽谈会主办方都会在结束的当天晚上举行舞会或者酒会,像今天这样的招标会,重大程度自不必说。她从来就不喜欢凑这种热闹,一来她不怎么会跳舞,二来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活动。而且,顾准的邀请也让她觉得奇怪。以前采访不到他的时候,她曾试过在文森特的各种聚会上和他搭讪。可是,除了一年一度的年会,顾准似乎从未在这样的场合上出现过。
可是,她听得到自己的心声,每一个活动的因子都在叫嚣着,接受吧接受吧!这念头太热情,催得她利落的转身,正对上顾准看她的样子,那缕似笑非笑的笑容被她捕了个正着,她听见自己说:“可以。”她甚至感觉得到自己嘴角弯曲的弧度。
顾准看她的视线也一直没有移开过,那张原本疲倦的脸也慢慢涌上一股神气,完全被忽视的谢灵大约是发现了这样奇怪的气场,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不甘心说:“看来,顾总要和我重新介绍一下这位记者小姐了。”
莫宁道:“不必重新介绍,我只是一个采访过顾总的记者而已。”
“张记者曾问我和莫小姐是否在交往。”顾准淡淡的说,陈述句的句型,说出来却是个疑问句的语气,也把二人之间的关系突然勾勒得暧昧起来。
莫宁心里“咯噔”了一下,被张乾志提起并不让她尴尬,哪怕他是嘲笑的语气。可被当事人这么毫无感情的说出来,她竟觉得有些难堪,敏感的察觉到顾准今天异乎寻常的表现,她终于开始用冷静正常的思维去想,他是故意在谢灵面前做这些。习惯性的以掠头发作为平缓情绪的方式,她撑起笑容:“张记者喜欢开这样的玩笑,还请顾总不要当真。”
谢灵径自看着顾准:“我想知道顾总怎么回答的?”
“谢董很好奇?”顾准垂眸,掩去眼中情绪,继续说:“谢董找我是为了问这些吗?”
谢灵太了解顾准说话的习惯,略作沉吟,她说:“当然不是,我是为了公事,招标的事。你知道我们公司……”
顾准打断:“这些事情,你可以直接联系我的秘书,很抱歉,我并不想在私人时间里讨论公事。”话毕,抬眸又朝莫宁看去,入眼的是她有些走神的脸,他对她说:“莫宁,可以进来吗?”
谢灵的表情莫宁没去看,她的去处莫宁也没去关注,她完全沉浸在思考顾准所作所为的含义了。这种专注直到顾准房间门一关上,她就忍不住开口:“顾先生真高见。”
顾准走去饮水机处,兀自问:“冰水还是温水?”
莫宁站在门口,倚着墙面道:“谢董已经走了,戏也不必再演了。”
饮水机那里汩汩的水声一顿,小半刻过去,莫宁才重新听见那声音。再等了一会儿,顾准端了两杯水,径自走向厅里的沙发,坐下,悠闲的喝水,他说:“如果你要用商业思维计较这些,”放下杯子,他后倾向沙发,“我并没有敌意。”
“但你确实是利用了我,在毫不顾忌我自尊的情况下。”
顾准缓缓闭上眼,道:“我道歉。”
他语气里的疲倦很明显,莫宁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道歉,就在这时,顾准继续说:“谢灵是个很麻烦的角色,我很累,不愿和她周旋,所以……用你的话说,‘利用’了你,未征得你同意,未考虑你的感受,非常抱歉。”
莫宁心道,这是解释吗?左心房有一根可以控制喜忧的弦弹动了一下,不,两下,三下……似乎没有停下的征兆。她想抬手去抚,这感觉太陌生,陌生得她已经伸出了手却不知道该揉哪里,只得轻声说:“没有那么严重。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么,你的解释?”
“什么?”
“介意告诉我,你让我不要当真的那个玩笑是怎么回事吗?”
莫宁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进房。
顾准仍然仰躺在沙发上,莫宁和他隔得远,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得四下打量转移注意力同时思考一个最好的回答思路。她总不能告诉他,她喝醉了之后为了拒绝张乾志才随意说其他的名字,虽然和他相处不多,但她丝毫不难猜到他的反应,他会问她为什么不随意说别人单说他?
她总不能冒这个险。
东张西望之后,她看到墙上挂钟指到一点四十五,当下反应,她道:“顾总,两点您好像还有会。”
“你的语气好像范秘书。”
莫宁轻笑:“真不好意思,看来我们只能……”
“两点的会,我只需要四点准时出席就好。前两个小时,我可以毫不介意的告诉你,那都并不是重点。”
莫宁:“……”
顾准:“你不好奇我的回答吗?”
莫宁:“顾总希望我好奇吗?”
顾准仰面笑了,嘴角弯向一侧,眼睛却还是闭着,莫宁看着他,光想着他怎么可以这么迷人。
“你往门口看。”顾准最终没有回答问题。
莫宁回头看了一眼,不解的说:“什么?”
“看见一个紫色盒子吗?”
“嗯。”
“我妈说你喜欢那条裙子。”抬手揉了揉额角,顾准继续说,“不去看看吗?”
顾准此时的语气已经十分柔和,莫宁鬼使神差的走过去。
打开,抻平,是条玫红色的晚礼服,她曾经和黄琦桦讨论过的款式,那时她就表达过自己对它的喜爱。由于肤色不是太白,莫宁一直不喜欢红色,大二有一次和周一诺一起逛街,周一诺执意要她试一条红色的裙子,她拗不过,便试了,当场就惊艳了周一诺,连店员都直夸莫宁穿的比模特穿的都好看。后来,在店员和周一诺的双人诱惑下,她最终买下了那条裙子。穿起来后,苏也宜也觉得很好看。三人后来逛街,周苏二人总是撺掇莫宁去尝试红色,渐渐的,她对红色竟然奇怪的爱好起来,直到现在仍然最爱这个颜色。
可是,拿着裙子在手,莫宁却突然觉得郁闷。顾准又是被黄琦桦胁迫的吗?
兴致忽然就冷了,她问:“阿姨替我买的?”
顾准“嗯”了一声:“她说如果你不愿意接受这个礼物,可以当作是借她的。”
“呵,”莫宁冷笑了一声,“有个问题想问顾总。”
这句话过后,顾准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道:“什么问题?”
“顾总离开华隆……是因为谢董吗?”
“不是。”顾准答得很快,莫宁直觉觉得他似乎是在等她问这个问题。
“那么,为什么要避着她?”不再等他回答,莫宁径自说,“如果顾总需要用我来挡掉一些麻烦事,作为补偿,我愿意当你的一次说法,可是……今晚的舞会我不能参加。”
“愿意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不会跳舞。”莫宁只得坦诚,这似乎是最好的理由。为了增加说服力,她又添了一句:“您知道,我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不喜欢当众出丑,更不愿意让我的舞伴出丑。”
“这很好解决,事实上,我也不会跳。”顾准微笑着睁开眼,直直看向莫宁,“如果你不想跳,没有人可以强迫你。”
十三战
七点,舞会正式开始。
中午的唇枪舌战后,莫宁最终同意了出席舞会,但她放弃了那条裙子,只穿了一袭浅灰色的休闲长裙,这让她在满场衣香鬓影中并不惹眼。
举杯四顾,顾准正被一群人围着,男男女女,络绎不绝。莫宁一开始就看见了他,他却没有看到她。想着自己又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他费尽心思邀请自己会待自己不同,实际却根本没什么不同,该陌生的照样陌生……想着想着就烦躁起来。
握了杯酒换了个地方,猜想着顾准也许只是表面礼貌内心指不定怀揣着多少不屑与鄙夷,顿时又觉得心理平衡许多。
酒店一楼的会客厅很大,酒店服务生站了两列,厅中央很宽敞,有酒店的工作人员在后台调音响,莫宁正坐在一个音箱下面,“呲呲”的声音吵得她耳疼,她只得离开,刚走几步,左侧里突然插过来一个人,那人走得急,撞了莫宁一下,下一秒,手里端着的酒已经洒在了裙子上。
“对不起,对不起!”“肇事者”一直真诚的道歉。
莫宁抬头朝他无谓的笑了笑,道:“不是很要紧,我自己能处理。”
“需要我为您再找一套衣服吗,小姐?”那人西装革履,长得很精神,目光中却难掩焦急之色。
看他真的是有急事,莫宁体谅的说:“真的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吧。”
“肇事者”仍是不放心,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莫宁,道:“真抱歉,我的名片你拿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哪怕是赔你一套新衣服……尽管找我。”
莫宁只得接过,那人点点头,转身又火急火燎的朝前走去。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名片,只一眼,便把它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包包里。
舞会这种名头,听起来像是上流社会的狂欢,实际上却只是一个再低俗不过的“交友晚会”。人们都揣着一大沓自己的名片,带着能在这种场合上结实富贵人士的目的,尽干些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事情。这便是莫宁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原因,然而清高归清高,莫宁从来都觉得自己不过是自命清高,因为到头来她还得指望在这种场合上拿到更多的采访权和听到更多的商业内幕。
今天,她却实在有些倦了,被人弄脏了裙子也算是一个借口,她不至于落到故意要躲着某人的地步。将酒杯递给侍者,莫宁平了平被沾湿的裙子下摆,大步朝门口走去。
在距离侧门仅三米不到距离的立柱前,张乾志拦住了她,他先是低头扫了她一眼,颇玩味的说:“这算是……落荒而逃吗?”
莫宁开始偏头疼,她现在一点都不怀疑,张乾志这厮就是个隐形监视器,他能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也能在任何一个暗处观察你,等你出丑以后再出来落井下石。对于他的这些做法,莫宁宁可认为这只是他讨厌她的方式,如果算□,这实在是份令人毛骨悚然的爱。
“没错。”莫宁从他侧身经过,张乾志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扭头瞪他,道:“放开。”
张乾志没有移动位置,背对着她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河源公司自杀案的内幕吗?”
语气阴测测的,莫宁直觉性的拒绝:“我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我喜欢拜托我自己。”暗暗一使力,终于甩开他。
张乾志转过身来,换了个严肃的表情:“那你想知道你带的那个小实习生都背着你做了些什么吗?”
莫宁一诧,倒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将话题转移到李涵身上。李涵是李主编的侄女,名校新闻系大三的学生,一放假就来报社报道了,碍着主编的面子,莫宁算是很关照她,很多大公司举办的各种活动她都会带上她。可是,只跟了两个礼拜的发布会,李涵这孩子便不愿意再跟着她了,理由是,她要自己去挖掘深度的新闻内容。
莫宁也就由她自己去了。张乾志将河源公司自杀案的事情和李涵联系在一起,意味太明显。对李涵的担心最终占了上风,她忍不住问:“她插手河源了?”
张乾志看着她,突然偏过头去笑,藏去了原本可以传达出来的许多内容。接着,他抬眼看了看四周,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莫宁皱眉:“你在耍我?”
“我能耍得了你?”顿了顿,他似乎看中了某块地方,道:“偏厅往休息室的方向比较安静。”
莫宁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确定那里不是个阴暗的角落后,她狐疑的抬头,张乾志还是那副确实知道些什么的模样。咬了咬牙,她道:“走。”
那条过道确实很安静,至少,莫宁没有看到别人。在能够看到人影的地方站好,莫宁直言:“有话快说。”
张乾志:“李涵在调查河源的内幕,卧底调查。”
莫宁心一颤,表情很快变了,好半天她才找回思路:“具体一些。”
“你不觉得已经有一阵没见到她了?还是,你从来都不关心实习生?”
被他这样一问,莫宁确实想到了一些被忽略的事情,报社是六点截稿,每天等稿子过审要等到八点多,莫宁算是有一定资历的记者,一般来说,她只要交了稿,回家等修改结果就可以,其他的杂事给实习生做就好。她自己白天一般很少在报社,所以并不知道李涵的实际情况。但是,每天下午报稿的时候李涵是在的,难道她……
想到这里,莫宁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和我带的那个实习生是同学,我那实习生说她已经进去一个多月了,嚷着要写一篇大稿子呢……”
莫宁打断他:“说完了吗?”
张乾志:“这就是你的反应?”
张乾志想要叙述的内容已经说清楚,再和他说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莫宁当下的反应是打算赶紧联系上李涵确定这事的真实性,为了不让张乾志太郁闷,她勉强扯了个笑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让许华老师代我请你吃饭。”
张乾志低下头,摇了摇,声音骤冷:“你能不能稍微……把我当一个,在追求你的男人?你总该有一些,”大概没想到接下去要说什么,张乾志又摇了摇头,换了个说法,“如果要请我吃饭,你自己来请。”
莫宁真诚的说:“我朋友来G市,我得陪她。”
张乾志直接忽略莫宁的这句解释,道:“是因为顾准吗?”
莫宁强忍甩头就走的冲动,缓缓说:“和他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爱他。”
莫宁笑了:“我爱不爱他和请不请你吃饭真没什么关系。”话毕,莫宁已经摆出要走的姿势,礼貌性的交代了一句,“我真要走了。”
张乾志倒没跟上来,只是在她身后说:“你不过只是喜欢他那些浮华的东西,会赚钱,有个好相貌……你们女人不就是喜欢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他们会爱你疼你吗?你知道顾准身边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人吗?”见莫宁停下了前行的步子,张乾志说得愈发起劲,声音也大了起来:“在我们的圈子里,你可以把自己当回事,觉得自己人人追人人捧,可是对于他来说,你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就拿你最近看到的谢灵,她的条件比你好,起码,她有个身价过亿的爸爸,对顾准来说还有些利用价值……”
“我真不想打断你,可我实在忍不住。”莫宁已经转过身来,张乾志也许并没有猜到,他千万次想试探出她的弱点,这一次,终于戳中了她的痛处:“你苦口婆心说这么多无非要我放弃顾准转投你的怀抱。坦白说,你话里有一句还说得真对,我就是喜欢有钱有貌的男人。我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女人,我还总爱把自己当回事,怎么了?”
张乾志不再说话了,大约是找不到话可接。莫宁趁势再扔了一句话:“你还别说,哪天有个比顾准有钱、比他有貌的男人再出现,我也许就移情别恋了……不过,怎么移情别恋,也没什么机会移情到你身上。”
甩完话,莫宁再也没作停留,毫不犹豫的一直走了出去。
张乾志在她身后,表情里先是痛苦,小半会儿过去了,他的脸色才慢慢漾开,转为畅快,奸计得逞的畅快,偏首满腹意味的斜了一眼左后方——休息室的方向——他站直身体,正打算离开,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张记者还真是用心良苦。”
强作镇定,张乾志转头望去,那人抱臂倚着墙而立,昏暗的灯光下,张乾志只看得见他嘴角的笑容,却根本辨不清他的表情。
走出会客厅时,莫宁拨通了范濛电话,对方认出她的号码,道:“莫小姐吗?”
莫宁答:“嗯。”
“顾总去休息室了,您找他有事?”
“麻烦你和顾总说一声,我有急……”
“抱歉,顾总有电话进来,请莫小姐稍等。”范秘书礼貌的打断,未等莫宁再说话,她已经切了电话。
莫宁也没耐心一直捧着电话等,按了上楼的电梯,直接走了进去。再从电梯门出来时,电话已经重新接通,范秘书的声音传来:“莫小姐?”
“嗯。”
“抱歉,让您久等了,顾总二十分钟后在地下停车场等您,他说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车回去,所以,他送您。”
十四战
直到在停车场看见顾准,莫宁始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怎么会知道她想在这个时间点坐车?他为什么会愿意送她?他到底想做什么?
李涵的电话已经先打过了,怕那孩子想太多,莫宁并没有问及她有关河源公司的事情,只寻了个由头让她明天早上去报社。
顾准换了辆车,莫宁拎着小行李箱走近他的时候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又麻烦了。”莫宁立住,微笑着说。
顾准笑了笑,没有说话,侧身打开后座的门。
就是这个空隙,莫宁说:“顾总晚上喝了不少酒吧?”
“嗯。”顾总应了声,又突然停下手上动作,转头看向莫宁。
莫宁仍是笑,眸子一亮,信心满溢:“我开车怎么样?”顿了顿,莫宁又说:“不过,我并不认识路,所以……还要麻烦顾总指路。”这段话说出去很顺畅,莫宁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但她还是抬手捋了捋头发。
顾准点点头:“好。”
莫宁前年考的驾照,因为实在害怕,她开得很慢。上了高速公路后,市区的霓虹灯渐渐远去,路灯稀薄的光照着前面的路,像雾一样。顾准就坐在身边,莫宁一路都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上了高速,她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就在这时,顾准突然问:“河源公司的案子你们已经关注很久了吗?”
“嗯。”
“听听我的想法吗?”顾准温言道。
“洗耳恭听。”
“如果员工自杀案只是个例,媒体不应该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这里。”
高速上往来车辆很少,莫宁也得以分心回应:“媒体想要调查的,正是这自杀案是否是个例。”
顾准沉吟了片刻,道:“然后呢?”
“如果是个例,我们也许可以将之定为偶然性突发事件,如果有较多起案例,那么,这个公司就值得监督了。这是媒体的权力。”
“假如调查结果是后者,你们会怎么行使权力?”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报道,如实的报道。”莫宁答得很快,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可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答案很幼稚,像刚毕业的热血小青年。她心底是很明白的,河源公司的报道,即便调查翔实,资料客观,也不一定能出。如果说刚毕业时的莫宁还有新闻理想,那么现在,新闻对她来说只是事业。
顾准看了看她,笑着说:“你习惯于这样的问答思路吗?”
“我是一个记者,习惯了按照采访思路和别人交谈,原本就喜欢在提问前先想好被采访者可能会有的答案,以免冷场。可是……”
话一停,顾准就转过头来看她。莫宁如愿的甩了个意味深长的笑给他,同时说:“在和顾总交谈的时候我得多思考几条答案,因为顾总很有可能会出人意料的,不为人察觉的,把话题转移到很远。像您这样的采访对象,总能让身为记者的我们抓狂,因为从你们身上,我们得不到任何想得到的答案。”
晌久,顾准才别过头去,抬手扯了扯领带,他的视线又投向了车窗外,片刻后,他说:“你所说的,都是站在你的职业立场,你要套出来的是你想知道的,可是,从我的职业上来说,我必须牢牢守好你们想知道的。所以,归根究底,我们都有职业病。”
车子继续保持前行着,高速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很少,不想再继续先前那些话题,莫宁禁不住把在心中揣摩已久的想法平铺了出来:“送我回去这个想法,也是阿姨关照的吗?”
莫宁是在心里这么打腹稿的,如果他答“是”,她会回敬他“阿姨难道有千里眼,人在G市也能知道S市的我急着回去”;如果他试图绕开这个问题,她就直接戳穿他“顾总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急着回去”……
“不是。”顾准答,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直直穿向灯雾中长长的路。“今晚你和张记者的谈话,我好像一个字都没能错过。”
莫宁条件反射的“噢”了一声,她只想过顾准怎么宛转的避开这个问题,倒没试想过如果他坦诚回答,她要怎么样。顾准话里的内容又太需要精力消化,以至于她开始不间断的思考自己和张乾志都说过些什么,有哪些话不适合听,又有哪些话会让他误会。这么一想,莫宁就郁闷了,因为他们说过大部分的话,都与顾准有关。
“没有什么要重新表述的吗?”顾准轻声道。
莫宁反射性的问:“哦?有哪些部分顾总还没听清楚吗?”
顾准被她的话逗笑了,那笑毫不加掩饰,直生得出光华来。莫宁余光可以模糊的看见那笑容,心里有种冲动想转过去完整观看,却还是生生忍了下去。在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前,她不能被这张妖孽的脸□了去。
“我以为你会让我不要当真。”
“不必,你可以当真。”莫宁面无表情的说,刚刚还起伏的心情在她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包括你喜欢我的钱我的貌?”顾准声音幽幽的,莫宁一点也辨不出他话里的意味。
“顾总应该习惯了才是,喜欢你的钱你的貌的女人有很多吧。”
“唔,也许吧。”顾准边说着边打开了车窗,晚风袭入,带着秋夜特有的凉气,顾准单手支在车窗上,礼貌的说:“很抱歉,今晚喝了些酒,酒劲好像现在才上来。不介意我开窗吧?”
莫宁心道,你都开了,我还能介意吗?好在夜风虽凉,却不冷。莫宁也点点头:“不介意。”转过头去看他,刚才问介意与否的那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车里的灯光好像被夜吸去了一半,暗暗的,和着此情此景,凭空添了些奇怪的感觉。
车子下了高速,没了顾准的压力,莫宁开车顺溜了许多。又过了一个收费站,上了另一趟高速。精神集中太久,脑子有些缺氧,碍于顾准似乎在睡觉,莫宁只小声的打了个呵欠。
“困了?”
莫宁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幻听,飞快扫了一眼,顾准仍然闭着眼睛,她未答反问:“吵醒你了?”
“我没睡。”
“喝了很多酒?”
顾准微微睁眼,他没有说谎,晚上为了尽早抽身,他确实被罚了不少酒,只要莫宁细闻,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唔。很多。”
“不舒服吗?”
“很不舒服。”
莫宁被这答案吓了一跳。目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在高速路上停车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当机立断的踩下油门,换挡,车子飞一般的驶了出去。
已经到达G市市郊。莫宁停了车,顾准一手开了车门,一手飞快的解安全带、领带,然后长脚一踏,已经下了车。
莫宁随之下车。马路两边是民房,有几只不知谁家的狗在疯狂的叫唤着,一直不肯停。顾准走到了一处空旷的树下,转过身,很安静的背靠着树站着。莫宁倒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缓解酒后晕车的状况。行至他身边,她用自己都觉得肉麻的温柔声音问:“站在树下会好受些吗?”
“会。”
见他这样,莫宁也便不再多说什么了。顾准背靠着的那棵树长得太突兀,因为这一整块地方就长了这一棵树。远处的狗还在叫着,莫宁有些不放心,退回到车旁,把车灯集体开了个骤亮,又从车里翻出了些水,锁好车再次走到顾准面前。车灯开了,周围就亮堂了许多。车外的温度更低,又不时有风吹来。莫宁穿着短袖的连衣裙,觉得有些冷。
车灯照耀下,顾准苍白的脸色立刻就鲜明了。莫宁递给他一瓶水:“喝点水吧。”
顾准接过,仰头喝了一口,又将水递还给莫宁,揉着发痛的额角,他沉声说:“你先回车里。”
莫宁摇头:“陪你站一会儿吧。”
顾准睁眼看了她半晌,她很坚定的回看他,他只得无奈的摇摇头:“那你先在这儿等着。”说完,抬脚前去。
顾准从车里拎了件外套过来。他一手还按着脑袋,步子却迈得很稳。走到莫宁面前时,他展开那件外套,抬手往莫宁肩上一裹。
外套搭在肩上的那一刻,莫宁心里滑过的不是衣服的质感,而是一股强大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心底生生不息的泛出奇怪而又羞涩的联想,如果刚才,他是抱着自己……
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神认真而清明,却只是仔细的为她抻好衣服。随后,礼貌的退离,云淡风轻的说:“如果冷,还是回车里吧。我只是有些晕,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莫宁有些机械的点了点头,别开眼去,妄图强压下那一股股的情潮。天幕很黑,她看得见自己正在一步一步的,朝一个叫爱情的黑洞里,陷进去,陷进去。
十五战
回程时,顾准开车。莫宁睡了一路,好梦正酣时,被很轻微的颠簸颠醒,莫宁眯了眯眼,车窗外是熟悉的景象。刚才那一颠是小区门口的减速栏。迷蒙间去看顾准,他刚把视线从她身上收回,略低的嗓音说:“到了。”
莫宁起身,随手揭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道:“辛苦了。”
顾准笑笑:“谢谢的话我说比较合适。”边说着,车已经停在了公寓楼下。
莫宁解了安全带,开了车门,关上,走去公寓门口朝顾准挥手:“再见。”
顾准坐在车里,点点头,也回她一个笑容,随后,汽车发动,缓缓滑了出去。莫宁抬头望着那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心底忽然一阵凉意。
回到小公寓时,已经是十点半。怕周一诺已经睡着,莫宁很小声的开门。未料一开门便是刺目的灯光入眼。周一诺正趴在她床上上网,扭头看见她,眼睛一睁,大声道:“你不是明天才回来?”
莫宁叹了口气,关上门:“临时出了些事。”脑子里萦绕的却不是李涵的事。
周一诺“哦”了一声,又突然兴奋的朝她招手:“快来快来!我们一起来逼问这厮!”
莫宁本来要去洗澡,被周一诺满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吸引了过去。
“怎么了?”
“苏也宜绝对有情况!”周一诺说完又转头面向电脑,对着视频里正满脸焦急的苏也宜奸诈一笑:“还不从实招来!如果说你们出去出差一个多月一点事都没有发生,我告诉你,不是他不爱你就是他有问题!”
苏也宜怒斥:“他没有问题!”
周一诺“哈哈”大笑:“看你露马脚了吧!你没试怎么知道他没问题!就你这奏性,不用你自己交代,我看你这满脸春样就知道……”
苏也宜猛摇头,求助的目光移向莫宁,后者的样子像是灵魂出了窍,目光完全遗失在电脑屏幕里。苏也宜这下反应快了许多:“喂,周一诺,莫宁有情况!”
被念到名字的人这才回过神来,浅浅一笑,她对周一诺说:“逼问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明天还有事,洗澡去了。对了,苏也宜骗人的时候特别喜欢转移别人注意力,蹩脚又拙劣,而且,她还每次都用这招。”说完这话,莫宁便离开了“战场”。
仍旧是怎么都挥不去心里那股堵堵的,怪怪的,闷闷的情绪。
洗完澡出来,周一诺已经换了个躺着的姿势。电脑里传出苏也宜的声音:“喂,姓莫的,你魂儿都被勾走了,还不打算告诉我们那个‘勾魂使者’是谁吗?”
周一诺“嗤”她:“瞧你问问题的水准。你这样问问题,鬼才告诉你实话。”顿了顿,周一诺又对莫宁笑了笑,意味深长:“我查过了,你惹上的那个男人是个天蝎座。天蝎和天秤,啧啧,这绝对是个不磨死人不偿命的配对。说吧,他做了什么让你这样?”
莫宁眯了眯眼,拿起手里毛巾猛的擦了擦头发,然后出人意料的扑去了床上,用毛巾套住周一诺的脖子,道:“叫你八卦!叫你还去查别人!”
在床上闹了好一会儿,视频里的苏也宜开始叫喊:“喂,到底说不说啊!易绪快回来了!”
这一下,莫宁和周一诺纷纷将脸移向电脑的方向。
正在这时,苏也宜身后的开门声拯救了她,未及莫、周二人开口,她已经关了视频。房子里一下安静下来。莫宁有些累了,脑袋移了个方向,躺去床沿,又把长发散下去,闷闷道:“周一诺,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他了。”
周一诺先是一惊,慢慢的,她脸色变了,缓缓道:“嗯,听你这口气,这似乎不是个值得开心的事。”
莫宁闭了闭眼:“我真不喜欢这种一点一点被吞噬的感觉。以至于很多时候我都反应不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很不受控,很挫败。”
“挫败?为什么?按理说你该是那种把别人弄得很挫败的类型啊!”在莫宁相反的方向躺下,周一诺说:“也是,那个叫顾准的看起来道行太高了。”
莫宁没有答话。
“他对你是个什么态度呢?”
“说不清。”
“说不清啊……”短短思考了一段时间,周一诺道:“也许,他对你也有意思。”
莫宁睁眼,急道:“怎么?”
“没怎么,这只是一种可能,还有另一种可能是他对你没意思。他对你没意思又包括两种可能,一是他有深爱的女人,另一种是他不喜欢你这型的……从易绪的例子可以看出来,聪明的男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欢聪明的女人。”
莫宁:“如果我的感觉没错,他不会对我毫无感觉。只是,尚未到爱。或者根本连喜欢都不算。”
周一诺:“哦。”又接着说,“这好办。对你有没有意思,测一下就知道。”
“怎么测?”
周一诺奸笑:“我手把手教你。”
第二天,莫宁一大早就赶去了报社。刚把包放下,主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让她直接去办公室,付夕颜远远朝她做了个“小心”的姿势,带着那么些围观看好戏的意思。莫宁瞪了她一眼,开了电脑,走去了主编办公室。
李涵就在办公室里,正坐着,听到开门声,她扭头看向莫宁,眼神闪了闪,叫了声:“莫老师。”
莫宁在她旁边坐下,李主编叹了声气说:“这孩子被宠坏了,非要等你来了再说。”
李涵努了努嘴:“我是觉得,说两遍不如说一遍。”
李主编斥道:“哦,你还觉得麻烦?”
莫宁只得在中间做和事老,接下来,李涵语句通顺的叙述了整个事件,包括她如何以高明的演技获得进入河源公司,又如何一级一级的被挡了回来最终一无所获。莫宁一直单手撑在办公桌上,支着脑袋看李涵的表情,她脸上那种兴奋感让她似曾相识,仿佛就在不久前,她自己也曾这样热血过。
最后,李主编很生气,直怪李涵胆大妄为,李涵也不依不饶,只说要继续调查。莫宁最后对李涵说:“你在调查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李涵毫不犹豫:“上级查不到,下级不敢说,有的也不清楚。”
莫宁:“这就是了,你去卧底调查也不过是做个小员工,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你没办法接触到上层,你所了解的,不过是小员工之间的八卦杂谈。你认为那些可以作一篇报道吗?”
“我可以慢慢查。”李涵的底气瞬间弱下去。
莫宁温和的笑:“慢慢查……任何一家大企业,员工的升职空间都很大,你在最底层,你觉得你得花多久时间才够了解到这家公司最核心的东西?”说完,她又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她的肩:“《无间道》只适合出现在电影屏幕里,这个社会上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你去报道去发现,不要太执着。”
李涵被成功说服,莫宁却没成功说服自己。河源公司为什么要防备得这么严格,难道,所谓自杀案,根本就不是意外?
下午跑了个会议新闻,写了两篇稿子。走出报社大门时才发现秋雨突来,外面的空气里尽是凉意。掏了手机看信息,却看见三个未接电话,全是许书怀打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她了。莫宁有些意外,回拨了过去,对方很快接起,开口就问:“下班了吗?”
莫宁“嗯”了一声。
下一秒,一辆车从雨中开来,速度太快,溅起了地上刚蓄积起的浅水滩。在报社门口的台阶下停下,车门一开,一个人打伞从车上下来,正是许书怀。
坦白说,那一刻,莫宁刚犯凉的心霎时间暖了一下。许书怀没挂电话,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今天还不算倒霉,起码接到了你。”
莫宁合上了电话。
许书怀已经走到她面前,他似乎已经完全没有芥蒂,像若干年前笑得那样干净,柔声道:“走吧,带你去吃饭。”
莫宁一怔,被他纳进伞下,一齐步入雨中。
雨越下越大,许书怀一直说着些近期的事情,莫宁刚开始升腾起来的温暖被他的琐碎驱散。她有些不想答话。直到许书怀开口问:“最近怎么样?”
她才抬头,刚想随便搪塞,许书怀又插嘴:“我听说你们报社要和税务局联合搞个系列报道。主题嘛,还是老调子。你参与了吗?”
莫宁道:“没有。”然后开始琢磨怎么拒绝他的饭约。
许书怀还在兀自说着,莫宁知道他是在试图制造和谐气氛,他也想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回归到从前,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变质了就是变质了,再怎么添加防腐剂,也还是挽救不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莫宁的手机响,接起,周一诺的声音传来:“亲爱的,下大雨了,你带伞了吗?”
莫宁:“没有。”
“哦,我也没有。”
“你在哪儿?”
“刚下班呢,正在公司楼下,打车的人多,我看中的都被抢光了。”周一诺郁闷的说。
莫宁心下一喜,突生一计,道:“那你别动,我去接你。”
周一诺:“你有车?”
“我有司机。”莫宁遮了电话,朝身旁的许书怀道:“周一诺打不到车,能去接一下她吗?”
许书怀和莫宁、周一诺、苏也宜三人都是大学同学,对周一诺他也是认识的。莫宁这样的要求他毫无拒绝的理由。想也没多想,他说:“好,她在哪儿?”
莫宁又对周一诺说:“你在哪儿?”
“文森特大楼。”
莫宁讶道:“你在那儿做什么?”
“哦,我昨天忘了和你说,我已经是文森特公司旗下的一名员工,我做产品包装设计。”即使隔着电话,莫宁也听出了周一诺语气里的得意。周一诺甚至肉麻兮兮的补了一句:“快来哟,亲爱的,别让人家等太急了嘛!”
十六战
莫宁有时是真佩服周一诺,这人的行动力往往快于思维力。一件尚未决定好的事情她就能先把它做了。就比如大三下学期准备考研的时候,她还没有最终决定是否考研,人已经在考研教室占了个宝座,还日日早出晚归的上自习。那时候,她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其实我潜意识里已经决定了做这个,所以,潜意识支配了行动,我就做了。事实证明,这是先见之明。”
莫宁希望她去文森特工作这个决定也能像当初考研那样,能够称得上先见之明。
一上车,周一诺的话匣子就开了,见莫宁和许书怀两人端坐在前排,她眼疾嘴快:“莫宁小妞,坐后座来陪爷吧!”
莫宁求之不得,赶紧打伞下车溜去了后座。许书怀想说什么,没来得及。
见许书怀的憋屈样子,周一诺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偷笑。对张乾志她也许还不熟悉,许书怀她却是熟悉透了的。
这边莫宁已经在手机里打好一行字:他要约我吃饭,我不想去,配合。
周一诺瞥过一眼后,眨眼表示了解。紧接着她就说:“莫宁,上次你煮的那粥味道确实不错。”
莫宁瞪她,眼神斥责她抢台词。嘴里却说:“嗯。”
“晚上再煮给我吃呗!”
“晚上我有约。”莫宁一本正经的说,“你叫个外卖吧。”
这时,许书怀插话:“不然我们给你带吧!”
周一诺像模像样的说:“你不如直接把我也捎去吧!咱们都这么熟了。”
许书怀先是笑,过了半天才说:“如果你真想去的话……”
“那我就真去了!”周一诺落下话头,“咱们什么交情!”
莫宁狠狠瞪她。她原本的打算是让周一诺帮忙直接推掉这顿饭,许书怀这样执着让她有些郁闷。和他毕竟交情十几年,莫宁不想扯破脸。可是,太过柔和的处理方式只会耽误他……所以对她来说,许书怀并不适合靠近。
不过,后来的一顿饭,莫宁才真正了解周一诺的用意。从点菜到结账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许书怀没有捞到任何开始话题的机会。一整晚他唯一说过的话只有周一诺偶尔看他可怜才扔过去的只有“是”和“不是”两个答案的问题。
莫宁这下是真服了,在服她的同时又很心疼。她是怎么被磨成现在这样的?
晚上,莫宁刚洗完澡就被周一诺拖去研究“大事”。周一诺花一整天时间做了张大图,图上画得密密麻麻,莫宁根本看不懂。就见她一根长长的手指指在一处黄色的小圆点上,边歪嘴咬着小番茄边道:“今天我趁上班的时间大致了解了一下孙子先生的《孙子兵法》和杨南柯先生的《三十六计》,得出几条真理。”
莫宁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今天上班就做这个?你不怕被炒?”
周一诺一哂:“那个才不要花时间。来来来,我给你解析一下。孙子先生的谋攻里重点讲到‘知彼’这个概念,首先,我先说一下我进文森特这两天来所了解的事情。”略作停顿,周一诺换了个神秘的语气:“据可靠八卦,顾准没有八卦。”
莫宁:“……”
“一个这样的男人没有八卦,原因有二,一是他人为禁止了自己的八卦,二是,他真的没有八卦。”
莫宁:“……”
周一诺推了她一把:“你倒是给点线索,据你了解,顾准什么性格啊?”
“你觉得我什么性格?”莫宁不答反问。
“你的性格颇为复杂,主要有这么几种……”
莫宁不耐的打断:“他的性格大概是我性格的超强升级版,攻防都升的那种。”
周一诺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旋即自语道:“这样的话……那可真是个难研究的课题。”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这么教师味十足的语气讲这些。”
莫宁确确实实只是随口一说。然而,这随口一说却突然起了雷神般的作用,周一诺刚才还激情高昂的脸瞬间下滑,莫宁这才知道自己口误,提了她的雷区。只好赶紧转移话题:“你上次教我的测验他对我有意无意的方法还没说。”
周一诺却不再说话了,把那张大图纸和一本蓝皮书随意的放在床上,然后起身直接走去了卫生间。不过片刻,卫生间就传来哗啦的水声。
莫宁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索性躺在床上,随手扯了周一诺搁下的蓝皮书,一看,她吓了一跳。
《三十六计》。接下去的时间里,莫宁把那本书当做教程一样看起来,并试着将某些计策套用到现实情境里,看着看着她就忽然有种打通了奇经八脉的感觉。
隔天是周六,莫宁如常的去顾老先生的小书店,心里是盼着遇见他的,却很理智的没有抱什么希望。文森特的招标会刚结束,顾准的周末必然会充斥着各种应酬,这种应酬都是必须的。以他的作风,即便厌恶,也会如约而去。
不过,她好像又一次错估了他。因为他不止在,而且还出现在他进书店的第一道视线里。
“早。”他对她说。
莫宁被那笑容晃花了眼,接口道:“早。”说完又隐隐觉得不对,身后秋日的太阳升得老高,他对自己说早?
往里走,顾老先生不在,顾准正坐在老先生平时坐的位置,桌上摊着一本经济杂志。“顾老先生今天没来吗?”
顾准点点头:“嗯,他有些事。”
寒暄已毕,莫宁礼貌的道:“噢,那我先进去了。”
“请便。”
一抬脚,莫宁就不可抑制的笑了开来,顾准今天穿了一件条纹T恤,明明很休闲的装扮,短得几近板寸的头发也把他衬得很休闲,可他坐在小书店作柜台用的大书桌前,怎么看怎么都像坐在办公室里。
笑够了,莫宁便挑了自己想要的资料,常坐人的沙发已经被占。她只好去书架的旮旯里倚着,因为确实有篇大稿子要写,所以她很快入神查起资料。
直到有人离开让她“借过”,她才抬手看表。十二点半都过了,早晨她起床的时候周一诺已经不在,给她发了短信说去公司加班,因为她不在,莫宁也便懒得做早餐,简单收拾过,她就直接来了书店。老实说,她已经开始饿了。记下书的页码,她拎了包打算先就近解决午饭再说。出门望见顾准还在,只是桌上骤然多了台笔记本电脑。他正噼噼啪啪的敲着,很忙碌的样子,眉头一直凝着。
莫宁兀自的发了会儿呆,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蹦出三十六计里的某一条计,这计来得快且在她脑子里闹得欢,促得她下一秒就抬了脚朝他走去。
敲了敲大书桌的桌面,她温柔一笑:“去吃饭吗?”
顾准这才从电脑前收回视线,察觉到他脸上有欲拒之意,莫宁又不咸不淡的补了一句:“不知道我这小小记者有没有资格请你吃饭,上次你送我回家的人情我还没还。”
顾准思考的时间很短,答案给的很快:“我很荣幸。”
两人在上次莫宁和顾老先生吃饭的一家私房菜小馆子里坐下。莫宁特意挑了个安静的地方。在这饭点上,两人一路走来倒是吸引了不少视线,即使坐下了,还有几个脑袋不时朝他们这里看。莫宁很有自知之明的把这“功劳”归于顾准,因为她大致注意了一下,回头的女人比较多。有了这个认知,莫宁突然玩笑心起,随口说:“跟着顾总还有这种待遇。”
顾准不解的看她:“什么待遇?”
“被围观。”
明白莫宁的意思后,顾准垂眸浅浅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一个女服务员来下单,立在莫宁面前许久,眼睛直直的看着顾准。莫宁以为顾准会微笑以对,未知他的脸色竟突然沉下,隐约有炸毛的趋势。那服务员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甜声说:“二位先看菜单,点好菜我再过来。”又瑟瑟的离开。
莫宁忽然想起顾准妈妈曾经说过顾准从美国回来之后越来越难以接近的话。或者顾准不喜欢以貌悦人?更直接的说,他难道会排斥喜欢他长相的人?
她明白了刚才顾准垂眸浅笑的意义。
点好菜之后,顾准得体的问:“你的事情解决了吗?”
“什么?”
“你着急赶回来的原因。”
莫宁点头:“嗯,基本还算顺利。”紧接着又问,“文森特秋季最大的事件完成了,顾总近期应该放松放松,可我见你还是那么忙,实在太委屈自己了。”
顾准轻笑:“有道理,我的确该放松的。”
莫宁状似不经意的提起:“阿姨没催你解决终身问题?”为了显示自己的随意性,莫宁还稳稳的为顾准和自己添上了一杯水,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近来好像不忙了。”顾准淡淡的说。
“哦?”莫宁端起水杯,水有些烫,她极有耐心的吹了一口:“是放弃了?”
顾准摇头:“我想……她大概是确定了。”
莫宁还是被水烫到了舌头,可她生生忍住,用发麻的舌头发音:“确定了的意思是?”
“她觉得你很合适。”
他波澜不惊的语气让莫宁觉得失落。研究了那么久的三十六计,刚才也正是用着这种谋战的思维引导自己的,可是,一遇到实战仿佛就失了自我,使计的好像是她,可是,中计的好像也只有她。
莫宁真想摇着眼前这男人的脑袋大喊:“你怎么这么油盐不进啊!”可是最终,她却只能奉上一笑,道:“你也许想多了,阿姨只把我当忘年之交。”
顾准沉声:“相信我,她更希望把你当儿媳妇。”
这话过后,莫宁终于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她,两人好像对视过无数次,莫宁每每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可这次,莫宁看着他,好像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些什么。
那一刹,有个念头闪过,正是三十六计第三套攻战计中的——欲擒故纵。
十七战
顾准先笑了,很诚恳的说:“不必这样戒备的看着我,我母亲是个朝令夕改的人。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偏巧这时服务员上菜,这个令莫宁把握不住的话题也得以暂停。两人一心一意吃饭,太过沉静的场景让莫宁觉得怪异,她本来就不饿,便没吃多少。顾准吃饭很慢,莫宁上次在顾家就见识过了,他们一家人吃饭都很慢。就这么看着他吃饭,莫宁的脑子里头一次有午后这个概念,而且,这午后还有个甜蜜的形容词,温馨。
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在一起,莫宁不可免俗的想。她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们如果在一起,可以时不时出来吃,就挑一家这样地道的小菜馆,吃一些很普通的家常菜,或者去顾准家,吃顾准妈妈自己钻研出来的各类菜式。或者陪他一起去顾准爸爸最爱吃的“小西湖”,思绪一直被这样的场景牵着,莫宁竟慢慢发起呆来。
顾准吃完的时候,莫宁的视线正遗落在小店玻璃墙外,那儿有大片大片的阳光,被玻璃隔着,看得见灿烂,却不刺眼。那一刹,顾准看她的表情微微变化,眸色一深,他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制造任何轻微的响动。
直到一个人影从她面前经过,她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看,顾准正满面笑意的看着她,缓缓道:“今天天气很好。”
莫宁此时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和安详,点点头说:“嗯,G市这点好,秋老虎一过,秋天就很分明了。”莫宁的家在J市,那是个夏秋并不分明的城市。秋天也特别短,连阳光都没有这里纯粹。
顾准轻应了一声,招手叫来服务员,掏钱包与买单的动作行云流水,口口声声说着要请客的莫宁还没来得及抢着付,服务员已经笑着说了“谢谢”,虽然,莫宁自打看见顾准招手就没打算过要抢着付。
她略微带些歉意说:“还是不及你的手快。说请客的人是我。”
“你介意?”
“我不介意,但是,我请你吃饭是有由头的。不过,我倒不喜欢做阻止男士买单的事情。”莫宁拎了包起身,“只好下次我再请你了。”话一说完,赶紧别开脸,急急迈步前行。
虽然常常怂恿苏也宜去大胆追求自己的真爱,但是,这么费勇气的事情,莫宁自己还是做不太来。
回书店的路并不长,两人都走得很慢,主要是莫宁有意识的将步调放缓。一路上说着些很随意的话,顾准都会很认真的听着,间或答上几句。
好不容易,他也提起一个话题:“文森特的职位是我自己争取的。”
莫宁:“哦?”
他目视远方,眼神也远了许多,仿佛在回忆当时的事情,慢慢的,他说:“那时我只是个只有一年工作经验的销售组长,我就站在公司总裁面前,告诉他,我愿意为他拓展中国市场。”
“大概是机遇很好,这一条路我走得并不难,Watson很爽快的给了我这个开拓的权力。然后,我成了文森特中国区代表。”
很简短的叙述,莫宁却执信,真正的经历绝不会像他说的这样轻松。她很体谅的不用一个记者的视角去看这件事情,而是诚恳的说:“你还是很成功。”
顾准轻笑:“有人说我帮着美帝国主义打压民族企业。”
“我们太呵护我们的民族企业了,适当的打压对他们有好处,起码,他们以后不会太脆弱。”
“也有人说我如果出生在战争时代,就是一个汉奸。”
莫宁不厚道的笑了:“这话也能被你知道?”
顾准:“这话是我父亲对我说的。”
莫宁:“啊?”
顾准垂首看了看她,道:“他非常不认同我的工作,关于这点,我和他已经到了无法沟通的地步。”
“理解的障碍吧,坦白说,这确实是无法沟通的。因为你没办法要求他认可你,正如他也没办法强迫你按照他的想法来。所幸,你和顾老先生仍旧是相互关心的,你是个孝顺的儿子,他也是个大度的父亲。”莫宁真诚的说。
莫宁话音落下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捧趣门口。
顾准双手抄在口袋里,莫宁看着他从口袋里拎出一串钥匙,就站在店门口,顾准一手握着钥匙,拇指缓缓拨过钥匙串上的一把一把钥匙,拨到其中一把时,他突然转过头来问莫宁:“下午有安排吗?”
莫宁怔愣了一下,视线里是那把黑色车钥匙。
顾准拎出那把刚被挑中的钥匙,朝她道:“阳光这么好,或许我们该换个地方。”
“好。”莫宁笑开了,灿若秋日的暖阳。
G市有一处出名的玩乐场所,叫柏拉图。因为距离市区较远,莫宁并没去过。去年夏天刚开业的时候,许书怀曾力邀她去,被她拒绝,后来许书怀便找了另外一个女人去,还传了许多两人的合照。莫宁对柏拉图的印象仅保留在那时。
“你经常去?”莫宁实在想不到顾准私底下会有这样的爱好,因为柏拉图实在太远,驱车前去,如果不遇上堵车也起码得花半个小时时间。像顾准这样全身心都扎在工作里的男人会有时间去这种地方?
而且,她记得顾老先生说过,顾准好像只有工作这一个爱好。
她的问题又让顾准笑了,他毫不介意的说:“一周一次。”
莫宁不信任的道:“实在看不出来。”
“柏拉图的老板是我的故友,我们在美国认识。”
“哦?”
“美国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因为上班族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里,政府很注重解决这些问题,除了弹性工作制,还会有很多专门为上班族提供的休闲俱乐部,以前,这些俱乐部大多提供比较正规的运动器材,近些年,已经有许多新鲜的设施渐渐进入这些俱乐部,并广受欢迎。”
“像暴力玩具那种吗?”莫宁依稀记得自己曾经看过这样的报道。
“嗯,那只是算其中的一类。柏拉图目前只引进了一部分器材,都是相对安全和健康的。”
话题到了这里,莫宁又联想到河源公司的事情,据她所了解,河源公司自杀案的主角就是该公司市场部的一名女性员工,而其自杀的原因正是该公司几近变态的工作指标,消息来源说那名员工正是受不了这样的压力而选择轻生这条路的。莫宁试图联系过死者的家属,皆无果。
柏拉图的下午人比较少,顾准说来这里通宵的人会比较多。因为是老板的朋友,顾准享受的待遇很好,有一位专门的服务员接待了他们,领着他们去了一个包间,便很礼貌的离开了。
因为包间是在地下二层,所以,即便是白天,房间也要开灯。顾准轻车熟路,开了灯之后对身后的莫宁说:“因为是创意入股,我享受这里的专属包间。所以请放心,这里不会有任何别人来。”
包间很大,有发光的玻璃墙将房间分割成几个部分,到处都是充满奇幻色彩的流光,莫宁伸脚前行,只觉得是步入了幻境。脚底下软茸茸的地毯让她有种不实在的感觉,顾准已经走去了前面的隔间,按开了灯。
“这儿消费很高吧?”莫宁眼下是一个长沙发,中间凹下去,类似浴缸的形状,目测便可以感觉到沙发里面的柔软。这绝对不是便宜的东西。
顾准开了音响,有和缓的音乐声在包间里响起,声音不大,音效却很好。所以,莫宁清楚地听见了他的答案:“如果是专属包间,一晚上的消费在五位数以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烧钱吗?”这略含讽刺的说法原本是心里想的,可不知为什么,刚躺进那个柔软沙发里的莫宁不自觉的就把这说法说了出去。
顾准煞有其事的答:“嗯,不错。”
莫宁舒服得闭上了眼睛,沙发的触感像被子,她真的全身心都放松了下去。太过放松让她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这么累。她真想这么一直躺下去。
“真舒服,死了也就是这种感觉吧。”莫宁无意识的道。
顾准那边“嘭呲嘭呲”的声音骤停,莫宁仍沉浸在享受里,并没有注意到。直到音乐换了一首,变成稍微轻快一些的调子,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正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躺时她是侧着身子,等她移正了位置,缓缓睁眼时,看见的是顾准站在沙发边垂首看她的样子。
那时,莫宁脑海里蹿出的想法是:他看了她多久?
他的脸以五彩缤纷得诡异的天花板为背景,眼睛里盛满了室内流光带来的异彩,见她睁眼,他嘴角漾出一朵笑来,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递在她眼前:“起来吗?”
十八战
莫宁今天穿得也很休闲,头发都散乱在乳白色的沙发里,很短暂的时间里,她试想过自己这副样子对一个男人来说会是多大的一个诱惑,如果刚才她没睁眼,顾准会不会就一直站在那里看她?
她该为他这样的专注感到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没法吸引他做进一步的举动而感到失败?
想到这里,莫宁不禁起了玩心,笑了笑,她伸出手,他很疏淡有礼的握住她的,然后使力,莫宁已经站了起来。只是,站稳那片刻,莫宁因为一时没有站稳而险险擦过顾准的肩,身体也因此贴向顾准的,那一刹,莫宁的额头触到了顾准因为拉她而放低的脸,很近的距离,近到鼻息可闻。莫宁另一只手还因为趔趄而极自然的搭上顾准的左肩。
就这个小小的动作,莫宁心跳如雷却面不改色。
顾准没有动作。就在莫宁以为自己要变成蜡像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肩侧响起,略带笑意:“你这是在引诱我?”
又是问句的内容,陈述句的语气。莫宁心一颤,美人计落空,她半玩笑半认真的说:“是啊。”
顾准一笑,放开她,径自走向另一间隔间,关了音乐,他开了全灯,暧昧和流光霎时全无,莫宁一下没能适应,眯了眯眼,有种错觉觉得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幻。墙上原来并不干净,用油漆画满了不知名流派的图案。视线交错间,顾准已经倚在玻璃墙一侧抱臂看着她,他离她不远,可是看起来却像隔了很远很远。
“玩局游戏吗?”顾准下巴抬了抬里侧。
莫宁笑了笑,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道:“什么游戏?”
“HAF。”顾准淡淡的说,“俗称——捉迷藏。”
另一间里有两台显示器,紧挨着放在一起,莫宁这才意识到顾准刚才也许是拼装这两台显示器去了。
顾准席地而坐,递给她一个遥控器,道:“用这个。”
莫宁接过,也学他坐在地上。刚一落座,顾准手即一挥,包间所有的灯都熄了,只剩两台液晶显示器上的光。“诡异版的吗?”莫宁语气有些瑟瑟。
顾准坐在她对面,低头调着显示器,听到莫宁的问题,他微微抬起头,道:“也许。”又垂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环绕音箱里传来恐怖的背景声,眼前显示器画面上是快闪快摇的森林画面,这种阴森的环境里,顾准突然说:“遥控器上有方向键,游戏完全出来的时候你要全身心进入,里面的人物和画面都很逼真,我记得你是个容易进入情节的人,这款游戏对你而言会更刺激。”
稍作停顿,顾准沉声说:“祝你找到我。”
莫宁没有找到他。
这款游戏不止逼真,场景简直像切切实实在身边进行一样。刚开始,顾准一直很耐心的教她遥控器的用法,玩着玩着,她就入了迷。画面中她穿着雨林靴,穿过许多荆棘,有蛇经过,她用手柄打蛇,有不明昆虫爬过,她灵巧躲过。在不断地障碍与危险里,她寻找他。
第二轮是顾准找她。她接到指令要躲避,她想当然的躲在安全的、不被攻击的地方。可是,不过两分钟,她就看见画面里代表顾准的那个人站在她眼前。
她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找他,大汗淋漓。可是,他只花了两分钟。
音乐停下来的时候。莫宁不服气,直说:“你已经很熟悉这个游戏,这局不算。”
顾准这回没有笑,他的严肃让莫宁心里七上八下,然后他说:“继续。”
又是三轮,结局没有改变:她历经千辛万苦却找不到他,他轻松找到她。
莫宁终于累了。身体某些部位有种极度放松的感觉,倚在身后的单人沙发上,她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躲在哪儿?”她每次都躲在不同的地方,虽说顾准对这个游戏也许很熟悉,但这地图这么大,他怎么会那么快找到她?
顾准:“你每次都躲在安全的地方。”
莫宁:“难道你会躲在危险的地方?”
顾准:“为了不让你找到,我会。”
“可是你还得对付其他危险……”莫宁没有说下去,因为下一秒她已经想到了答案。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躲你。”顾准说,紧接着他又来了一句:“你喜欢我什么?”不咸不淡,就像最平常的“你吃了吗”那种语气。
莫宁条件反射的“啊”了一声,精力还未从游戏里解放,听到顾准刚才那飘渺的几个字,她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却并不了解我。”顾准的语气骤然变重,那种重是一种压迫,一种逼人的气势。
这语气让莫宁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对方没有在和她开玩笑。可是她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了,已无精力去思考全身而退之法,她实在把不准他,因为刚刚她还觉得,也许他们的关系会有进步。可是,顾准这样的气场,好像在把她往某种绝境上逼,一种再也无法隐藏的绝境。
退无可退,不如不退,她直言:“没错,我对你有好感,而且我很愿意承认,这是女人对男人的好感。”
顾准一笑,笑里带了些让莫宁觉得刺眼的意味,他说:“荣幸之至。”
莫宁等他的后话,他却没再开口,她不敢看他,在维持与放弃自尊之间徘徊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问:“那么,你的意思是?”
“你希望我的意思是?”
莫宁:“我希望你直接一些。”
“我对你并没有好感,当然,这种好感指的是男人对女人的好感。”顾准说,不带一丝犹豫。
莫宁觉得最连心的那块地方被小刀割了一下,她还是笑:“是这样啊……你确定吗,顾先生?”
顾准直视她:“莫小姐是觉得自己该被所有男人喜欢才正常吗?你是凭着这股自信不断接近我?”
莫宁被这句话震住,她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看他:“这是你对我的看法?”
顾准起身,居高临下,视线却不在她身上。他说:“你清楚你自己的感情吗,莫宁?”
“当然。”
顾准迈开步子,走向了大间,声音依然有力:“你确定你对我的是感情而不是征服欲?”
莫宁没有接话。
她陷入了思考,她没办法告诉他,一开始她是征服欲,而现在,完全不是。如果是征服欲,她还有路可退,她还可以在他说“我对你没有好感”的时候告诉自己告诉他她只是玩玩而已。可是,她好像没有这种天分,她现在可以把自尊放在最后考虑的范畴,难道这也叫征服欲。
可是,她却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爱他。他说得对,她并不了解他。隐约觉得那把游戏就像是他给的机会,她有三次可以知道他不会躲在安全的地方,可是她没能知道。
我对你并没有好感。这几个字能活活叫她冻死,有种悲凉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就好像有一股湿凉的海风在她心里一直吹一直吹,吹得她几欲起鸡皮疙瘩。
缓缓起身,她说:“这些问题你已经有了答案,何必还问呢?还是你喜欢看人难堪的样子?”
顾准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眼神里有莫宁看不见的内容,他还是说:“我只是希望催醒你的自知之明。”
莫宁自嘲的笑了笑:“能送我回去吗?”
顾准回头看她,她正低着头,平时的锐气尽掩,顾准没再说什么,拿过钥匙,道:“走吧。”
很长的一段路,两人都没有说话。莫宁很识趣的坐去后座,觉得自己在顾准面前就快接近一粒沙。她肚子里有一肚子的不甘心,她却始终维护着最终的底线。
小区渐近,莫宁隐约看得见自己的房间。那里亮着灯,周一诺应该已经回来了,她也许能抱着周一诺没骨气的哭一场,为自己还未□的爱情,或许她还会在周一诺面前尽情数落顾准……她做不到。
太不甘心……
太不服气……
和另一辆车交错的时候,那车灯映在莫宁脸上,她诡异的笑了笑。
车停,莫宁没有动。顾准绅士的为她打开车门,莫宁这才迈脚,下车。顾准随手关上车门,抓住他转身的空档,莫宁换了一只手拿包,右手轻松的搭上他的脖子,又用力的拉下,在他惊愕的眼神下,她闭眼吻了过去。
她不信,她不信这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如果真是,那么,留些什么也好。
一只手似乎已经挂不住她,莫宁干脆把拎包的那只手也凑了上去,环住了他。小皮包可怜的在顾准的背上左右晃动,下一刻,顾准已经伸手攫住她的腰,一个利落转身,将她压在了车上。
十九战
莫宁被紧紧地拉向他。
最一开始,她只是浅浅贴着他的唇,她为自己留着一条后路,只要他拒绝,哪怕是细微的抗拒,她都会率先退离,她会说那只是个临别之吻,只是个礼貌,如果他要嘲讽或寒碜她,她会拎着包直接跑进楼里,此后,再不见他。
如果他没有拒绝,那么,她会潇洒的离开他,甩给他一句话“这就是你所谓的没有好感吗?”
意料之中的是,他没有拒绝她。然而,她却也没能离开他同时甩给他那句话。这个试探性的吻在顾准把她翻了个身往后压之后,完全变了味。因为紧张,她整个人都是温热的,顾准没有这种症状,从脸上皮肤到唇上,他的温度都和秋夜一致,莫宁一贴近,温度的落差便让她有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这冲动原本还可以收回,却在顾准强势的回吻里变成不可撤销。
如果说这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畅快是征服欲带来的,她愿意承认。
顾准松开她的时候极温柔。
可是,不管怎么温柔,先松手的是他。唇舌交战的那一刹,莫宁脑子里早就乱成一片汪洋,那颗坚定的心也不知被瓜分成了多少块,分别在什么地方。她没有那样集中的思维去和他论战,于是只好拿出最先计划好的那招,在他还未有何举动之前,她抬起头,朝他无谓而又妩媚的笑:“对一个没有好感的女人你也能这么投入的和她接吻吗?我该认为你是个随随便便的花花公子还是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说完这话,她再也没有勇气留下来等他,匆忙的掠了掠头发,拎着包,疾步离开。
顾准那只为怕她被硌着的左手这才从车门上松了下来,抬了抬,有些麻。莫宁离开的背影他没去看,只自顾的摇了摇头,然后唇角一弯,笑意盎然。
打开车门的那一刹,顾准脑子里不断闪过几个新鲜而又刺激的词:失控、迷失、沉醉、忘我……
莫宁急匆匆的走进楼道,刷了门卡,开门,关门,捂着胸口靠在铁门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一辈子没这么刺激过、放纵过、任性过。真正过了,原来记忆里只剩下一个词,不悔。她得到了她要的答案,不悔;她疯狂的主动了一回,不悔;她现在还怦怦乱跳的心这么鲜活的证实着自己的爱,不悔;在最不可能遇上挚爱的时间里遇上一个能让自己这样放肆这样丧失自我的人,不悔。
一点都不悔。
回到小房子里时,周一诺正在看电影。一双细细的火柴棍一样的腿在床上划船一样摆着。看见莫宁进屋,她只是扫了一眼,扔了一粒葡萄入嘴,她招呼莫宁:“我买了些葡萄,甜死了,留了一份给你,放冰箱里了。”又扭回头去看电影。
莫宁“哦”了一声,放下包去翻衣服洗澡,翻着翻着,人就立在衣柜边不动了。又开始回忆刚才那个吻。
屋子很小,偏偏周一诺又不是莫宁那种看电影会全身心投入的那种人,莫宁那边一没了动静她就悄无声息的下了床,手里拿着一颗葡萄,摸到她身边,在她身后立住,用力地拍了一下莫宁的肩膀。
莫宁自然被吓了一跳。周一诺递了一颗葡萄进她嘴里,问:“怎么了,和顾准有进展了?”
莫宁没有想答话的意思,扯了衣服,扭头进了浴室。
开水,闭眼,洗澡。
唔,葡萄确实很甜,不过,远远不及前一刻的滋味。
甜归甜,却也是前三天的事情。连着三天,莫宁都被一个大稿子折腾着。台湾翔远公司在G市的私募论坛是入秋以后她所接手的最大一条稿子。翔远公司是有名的信托公司,私募经验丰富,此次的论坛是该公司在内地举办的最大型的一次,能够参加进此次论坛的投资者大都有着不凡的家底,这更让此次的论坛备受关注。按莫宁的资历,她原本不能参与这样大型的报道,比她经验丰富的记者报社有许多,对私募领域有专攻的也有两三个。可是,采访名单定下来时,没有人有意见。因为此次的私募论坛是全英文流程。报社里英语好的有许多,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并知晓众多经济专有名词的,只有莫宁。
莫宁英语说得好是大二大三她花了两个暑假专门去学的,经济词汇掌握得多则完全靠平时对工具书的翻阅和国外经济新闻报道的解读。她从不认为好运会无缘无故从天而降,她做过的努力也许没人知道,可是,她努力的结果众人皆知。
工作至上,感情的事暂压一边,莫宁雷厉风行。
论坛开幕的那天,G市正好寒流过境,气温骤降许多。莫宁难得的起早化了个正式的妆,周一诺嫌她吵,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说:“弄那么漂亮是想爬墙吗?”
莫宁“哼”了一声,没理她,继续画眼线。
“你今天到底要参加……个什么屁论坛来着?”
“今天降温,出门多穿点衣服。”莫宁没回答她的问题。
周一诺把被子甩到一边,一脚虚空的踹着什么,道:“我昨天有没有告诉你,我们顾总……的事?”
莫宁手一停,奇怪的心一跳,几秒后,又继续刷眼睛,道:“没有。”
“那就好。”周一诺说完又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睡去。
莫宁还在等她的下文,从镜子里瞥见她又睡过去,也不再追问她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没有顾准的消息她会平心静气很多。
她会给他好看的。莫宁在心里暗暗叫嚣。
莫宁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好看,对方先给了自己一个好看。
顾准也参加了此次的论坛,右手边还挽着个留着□浪卷的漂亮女人,那女人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富贵气,举手投足都是优雅。莫宁坐在媒体席,一见这两人并肩出现就被惊艳了。
第一反应是不可免俗的对比。然后不可免俗的发现自己和她有差距,有与生俱来的差距。接着不可免俗的觉得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很配,比自己和他配。再接着不可免俗的觉得胸闷气短,觉得一片混乱。
这种不可免俗的反应持续了很久。
止于论坛正式开幕。
致开幕词的是翔远的CEO,王翔远。他是个长相就很显精明的男人,样子并不帅气,五官十分普通。但是他完美的英语发音和略显幽默的发言思路很快为他挽回了一些形象分。
他原本是莫宁的拟采访对象。不过,听完他的致辞后,她觉得“拟采访对象”的“拟”可以划去了。一上午的头脑体操,莫宁中午就在场外噼噼啪啪的写稿子。等她忙完手头的事情后,这才觉得饿了。自助餐在会场西面的餐厅,莫宁已经很累,内心做了一番挣扎后,她最终放弃了午饭。就抱着笔记本在西厅小憩,脑子里不断排演下午的问题。
顾准的影像总是蹿进她的思维里,还挽着那个女人。从头至尾,他完全没有看见她。暗暗叹了口气,她强迫自己别去想太多。
下午继续是海量的各类信息入耳。一听一译之间,她很投入,也很累,却强撑着战斗力。终于到五点媒体时间,主办方言明考虑时间的关系,只允许三名记者提问。因为确实没有经验,莫宁以为在这个环节会有记者抢着提问,还特别带了只玫瑰红的手表,手举得老高。未料,最终全场只有她一个人举手提问。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手里握着一个神秘的礼物问谁想要,结果一大群孩子里只有一个人说要,打开礼物,原来所谓神秘的礼物实际只是一只袜子的那种尴尬。
莫宁还是利落的起身,微笑,满目的自信,她的口语是美式,深沉低昂,吐字清晰,发音准确。手里没有握着采访本,她只是抬头面向王翔远的方向,一个长长的问题直接抛给了他。
此时,她并没有注意到有多少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带着各种表情。
王翔远撑着下巴坐在席上,听完她的问题竟然大方的笑了。莫宁信心更足,约到他的采访也许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她正在快速考虑的是,能否约到他的独家。
王翔远的回答很完整,这多多少少让莫宁平衡了一些。
结束时,莫宁很顺利的直接找到了王翔远。握过手之后,莫宁递上名片,王翔远略扫一眼,并未深看。他的视线似乎更愿意落在莫宁身上。“莫小姐好名字。”
莫宁笑答:“谢谢夸奖。”
“莫小姐在美国呆过?恕我冒昧,因为前几年一直在美国呆着,对美语感到很亲切。”
莫宁微笑表示理解,摇头答道:“虽然一直想去,但我并没有去过。”
王翔远点点头:“莫小姐声音很好听,英语说得也棒。”
莫宁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听了这夸奖也不做作的解释什么,大方的再说了句“谢谢”之后,开门见山道:“王总现在应该很忙,原谅我急切的想知道,鄙报有没有机会能约到您的采访?”
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王翔远笑意款款的答道:“当然可以。”随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他举起莫宁刚给他的名片就拨起号来。
莫宁的手机在包里震起来。
“这是我的号码,两周内我不会离开G市,莫小姐可以随时找我。”
莫宁笑着说:“好的,那先不打扰王总了,再见。”
王翔远抬手做了请便的手势。莫宁笑着转身,抬头便见顾准的身影,只是此刻他身边并无旁人,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自己这个方向,莫宁心一跳,见他正往自己的方向走来,竟愣愣的停下步子。
直到身后一个声音起:“顾准!”
再抬头,眼前那个人已经从自己身边直直的走过去,一秒不曾停留,连目光也没有。
再抬步时,莫宁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拳头暗自收紧,收紧。
二十战
出了宾馆,冷气扑面而来。莫宁裹紧了风衣外套,低头走下台阶。迈开步子,越发觉得腹中饥饿,胃有些不好受。莫宁并没有胃病的经历,这回的确是饿得难受了,只想快些回家。
身后有脚步声入耳,那人走得很急,很快超过了莫宁,然后站在她眼前。
张乾志。
会场里,莫宁是真没看见他,尽管他当时就坐在她后面两排。张乾志穿得西装笔挺,站在莫宁下一级台阶上,皱眉看着她:“胃痛了?”
他的声音里有关心,莫宁听得出来。也便不那么抗拒,点点头“嗯”了一声,又从张乾志侧身走过去。
“下次写稿子不用那么拼命,午饭一定要吃。”张乾志同她并排走了下去,又说:“我送你回家吧。”
如果是平常,莫宁也许早没了和张乾志说话的兴致。可是今天不同。她为他对自己的关注小小温暖了一把,加上前面有人完全无视她的强烈对比,她忽然幡然醒悟:张乾志看得到她中午没吃饭,看得到她胃疼,看得到她也许需要一个帮助。可是,顾准看不到。不为别的,因为他对她没有好感——男人对女人的好感。
也许她是真的自作多情了,把一个男人对自己的正常表现当成了爱情。想法一到这儿,莫宁更觉得冷了。吸了吸鼻子,她扬首去看张乾志,他的脸上确实是盛着担心的,遂道:“麻烦了。”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
车子一启动,莫宁的头就开始犯晕,因为坐在后座,也就没什么介意的闭眼躺向了椅背。
张乾志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略作斟酌的说:“你要到了王翔远的采访?”
莫宁闷闷的“嗯”了一声。顾准又开始在她脑子里流窜,她的心稍稍一牵就能疼。
张乾志:“他的传言很多,你要注意一点。”
“怎么?”
“私生活、人品各方面。”说完张乾志又从后视镜里扫了莫宁一眼,见她一点都不惊讶,便随口说:“他和顾准是好朋友。”这是个有关于“物以类聚”的暗示。
莫宁像是完全没听出来,仍旧闭着眼道:“嗯,我知道。”
张乾志一时没了话,过了半晌,他突然状似无意的问:“还和顾准好着?”
莫宁:“可以不讨论这个问题吗?”
张乾志:“你在逃避,证明你们也许并不美好。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顾忌的告诉你了。”
莫宁突然睁眼,脑袋仍是晕,并没开口说话。张乾志再次看了看她,携上一抹笑容道:“记得我们在S市吵架那一次吗?”
他不提莫宁还想不起来,一提莫宁就忆起前面开车那人曾算计过自己。她不是傻子,想当然的提防起来。
“没错,那是我的一个小计,可是,我使计起码证明我在乎你。那时顾准就很明确的表示过,他对你没有意思,原话是他并不是我的情敌。我不知道你们后来发生过什么,但我相信,在我眼里你是香饽饽,在他眼里,你什么也不是。”
莫宁的语气有股悲凉过后的平静:“说完了?”
张乾志:“你也许不信。我举个例子,你知道今天跟他一起出现的女人是谁吧?”
莫宁头疼,立即后悔自己上了这车。这种知觉让她轰然意识到,她对顾准以外的其他男人的忍耐力已经越来越差。哪怕是听顾准冷落嘲讽她,都比听张乾志这厮说一些以爱她关心她为由的话舒服。
这就是为爱犯贱吧。莫宁有些悲观的将脑袋移向窗外,缓缓摇下车窗,冷空气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她终于冷静了一些。便说:“有什么话就一次性说完吧,提醒也好,警告也好。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张乾志把莫宁现在这样的反应归于对顾准的绝望,他知道莫宁并不一定完全相信他,但是,他的话对她肯定造成了影响,抱着这样的心态,张乾志流畅的说:“顾准去美国之前的身份一直是华隆着重培养的女婿,是要接手华隆的人,谢灵虽然很强势,却不失为一个美女,当初他们的事虽然被谢灵的父亲遮过去了,还是有些人知道的。如果你想弄清楚,我可以帮你查……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说顾准会喜欢强势的女人,你还排不上号。”这次,张乾志没有去看莫宁,也就没有发现她的眉头条件反射的皱了一小下,那是压不过心痛的表现。
张乾志还在接着说:“我不知道顾准去美国的目的是什么,但他在那边的华人圈里也确实是风云过一阵的,今天陪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就是地地道道的美籍华人,她父亲是……”
“好了。”莫宁突然打断,声音不大。放缓语气,她说:“中午没吃饭,我现在很饿,放我下车好吗,我看见面店了。”
张乾志:“胃还难受?”
莫宁“嗯”了一声。
张乾志:“我带你过去。”
然后一整顿饭莫宁都没说过话,她大口大口的吃面,吃得热气腾腾,好像一点都没受到打击的样子,张乾志履行着一个好男人的职责,从她进面店开始一直陪着,见她实在吃面吃得忙,也确实没再说过话。
面吃到一半时,周一诺的电话打来,莫宁接起,那边人说:“在几号桌?”
“19。”莫宁道。下车前,为了摆脱张乾志,她给周一诺发了一条救命短信。
“好的,等我!”周一诺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过一分钟,把蓝色长风衣穿得极为帅气的周一诺已经出现在二人眼前,她的目光先若有所思的在张乾志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笑意渐渐升起,她拎着包,缓步走了过来。就站在19号桌前,周一诺抿了抿嘴,说:“哟,这位先生是?”
莫宁依旧坐在,道:“《经济周刊》名记者张乾志先生。”
周一诺点头:“哦!”
张乾志笑得很礼貌的说:“这位……”
“我叫周一诺,”周一诺伸出手去,张乾志也得体的握了过来,紧接着,周一诺说,“我想起来了,当初就是你把她报社的名额抢了是吧?”
张乾志满脸的诧异与尴尬,偏偏周一诺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和他握手,还笑得很灿烂:“见到你很高兴。”
张乾志笑得很怪异。
莫宁很快吃完面,不及说话,周一诺已经开炮:“张先生待会儿去哪儿?”
张乾志很防周一诺,四平八稳的说:“送完你们回家,我再回家。”
周一诺:“哦,是这样,张先生,我有车,所以……暂时不用你送了。”
周一诺说自己有车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让莫宁很想笑,她却无力笑出来。
张乾志离开的时候颇有种灰溜溜的感觉,像灰太狼。莫宁看着他,忽然想到自己。想着自己在顾准眼里会不会也是这样一种几近猥琐的姿态,又觉得愁上心头。
对面的周一诺眯着眼睛打量了她许久,她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
“顾准?”
莫宁:“我可以俗气的要求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个名字吗?”
“我早上就想告诉你的,公司传闻我们顾总的美国女友回来了。我昨天还看到那女人的侧影,确实是尤物,虽然还没确定那是不是正牌,但我琢磨着,你也挺险的。”
莫宁“哦”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这消息。
“话说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进展?”周一诺突然认真的问。
莫宁:“接过吻。”
周一诺的眼睛瞬间瞠到最大:“我靠,这太劲爆了!”
“我主动的。”
“这更劲爆了!舌吻?”周一诺强压住兴奋的嗓音,看着莫宁的一双眼都亮晶晶。她虽然大胆,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吻过那个人,虽然很想,也不是不敢,最终却没能。
莫宁很干脆的点头。
“我靠,那那个男人……他……他他他,他没说什么?”
“他说对我没感觉。”莫宁低头,“虽然我觉得这是假话,但目前来看,也许是真话。至于他和我接吻,估计是送上门不要白不要的心态吧。”
周一诺撑着脑袋坐在她对面,满面愁容的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过后,她最终吐了几个字:“我们回家吧。”
莫宁点点头起身。
秋天的夜来得很快,不过六点多,外面已经有些灰暗。莫宁穿上外套,周一诺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仰天一笑:“这样,咱们以后就平等了。”
莫宁苦苦一笑,没答话。
“明天我去把工作辞了。”
“辞了干吗?”
“没意思。”
“先做着吧,总比待业强。”
周一诺低声叹气道:“哎呀!你不会真被伤了吧,宁姐!”
莫宁:“嗯,所幸没伤得很重。就是自尊心受了挫。”
周一诺:“我信你!”又重重的挽住她。
那天晚上,莫宁辗转反侧,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她起床为自己倒了杯水,周一诺已经睡熟,有轻浅的呼吸声入耳。莫宁端着水站在饮水机旁发了会儿呆,正巧这时,搁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疑惑的走过去,黑夜里,手机屏幕上正闪烁着一个亮亮的名字:顾准。
二一战
平抚好心情和心跳,莫宁按下接听。那边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些嘈杂的背景环境音。莫宁不确定的“喂”了一声,对方依旧没有动静。
细细听,可以辨出是几个男人的声音,却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略作思考,莫宁明白对方可能是不小心触到通话键,误拨了她的号码。怪怪的失落过后,她打算厚道的挂电话。可是,电话拿下的那一秒中,脑中灵光突然闪过,她想到一个细节。
为什么会误拨她的号码?
他打过她的电话,可是,未等到她接,他便挂了。
他为什么要打她电话?又为什么在没接通的情况下挂断?
这静谧的黑夜里,莫宁一双眼睛却骤亮。
又等了几分钟,电话里先后传来告别声、关门声……却始终没有熟悉的、手机主人的声音。莫宁慢慢摸回了床边,正听见手机里传来关车门的声音。心一紧,思绪蔓延,他这么晚才回家?
车门一关,手机里完全没了动静。莫宁半侧着躺在床上,原本是想着睡自己的觉,但手机依然不挂,就任它这么开着,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可是,声音一安静下来,莫宁竟然没忍心挂下电话,她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想知道他发现自己后会有什么反应,会说一句什么话,会怎么解释这个失误……
突然觉得自己很傻,闭了闭眼,还是把手机拿开。
她并不是一个感情高手,高中父母管的太严,她只懵懂的谈过一次恋爱,连手都没和那人牵过,她却是个重情的人,至今记得那张在阳光下会生辉的脸。第二次恋爱是在大学,一个社团的学长追了她一年,那是个很上进的人,莫宁觉得自己和他志趣相投,两人便在一起。大学里的恋爱其实很颓废,一个人也许能上进,但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无聊了。无聊的散步,无聊的自习,无聊的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动手动脚,莫宁最终放弃了恋爱。
对她不爱不喜欢的人,她有的是处理办法,可是一旦介意,仿佛再也不能潇洒自如,对方一句话一个小表情都能让你水深火热。
也许,她该好好冷静冷静。
“喂?”
夜很深,很静。被这些烦扰反复纠缠着,莫宁并没有睡着,所以她很清晰地听见了这个从手机里传出来的有些突兀的、并不大的声音。
心跳如雷。莫宁找到这么个词形容自己此刻的状态。她却没有拿起电话。
“……莫宁?”对方的声音有不确定,有刻意的压低,他的嗓音本来就低得很有磁性,不知不觉就让人心跳,可是,此时夜这么寂静,他的声音里偏偏还有一种奇怪的大约是酒后的迷蒙,使他整个人就凭着“莫宁”这二字瞬间诱惑起来。
莫宁在心里数了五秒,然后毫不犹豫的拿起了电话,走去了卫生间,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倚着墙站定,她轻声说:“嗯。”
那头静了片刻,少顷,声音传来:“抱歉,我刚刚看到电话,找我有事?”
莫宁无声的笑了笑,不无讽刺的说:“电话是你打的,我接了,您那边半天没说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也就一直没有挂。”
莫宁听到那边有车鸣声,然后顾准说:“是我拨错了。”
“要拨错也得先前拨过,那么顾先生,你先前拨我电话有什么事?这事情让您为难了吗以至于您这么拨了又挂的?还是顾总呆的地方信号太差我没接到您电话?”莫宁的讽刺意味太明显,可是不用当着他面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去,她觉得很爽,奇爽。
“唔,我先前拨过。”顾准的反应迟缓了许多,语气淡淡的,仿佛莫宁再怎么恼羞成怒他也不介意,他并没有解释什么,紧接着问:“你要采访王翔远?”
莫宁一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道:“这是采访机密,恕我不便告知。”
顾准在那边低低一笑,隔着电话也能听到他笑声里隐含的愉悦。
莫宁听这笑听得心头火起,张口道:“打电话来是想让我提防你的朋友吗?对一个陌生人都能这样周到,顾先生还真是舍己为人。”
“看来已经有人和你说过……”话未完,顾准那边便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然而是激烈的碰撞声和一句闷哼声。
莫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什么计较都管不上了,急急问:“你怎么了?”
过了许久,那边才有微弱的人声:“看起来大概是……追尾了。”
莫宁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是清冷的凌晨,气温低得吓人,她穿着厚厚的长外套,顾准的身影在交警车灯的照耀下极好辨认,他正被交警围着。莫宁快步走过去,近了身才发现他看起来还好,起码没有见血。
顾准看见她,朝她笑了笑,云淡风轻的样子。
身旁有个脸胖的交警,表情一直很黑,莫宁问他:“交警同志,什么情况了?”
那交警显然很气愤,这气愤殃及了莫宁,他的语气并不和缓:“酒后驾车,喏,”交警指着前面那辆车,“瞧人家的车都被撞成什么样子了,先扣证,具体结果等上头通知!”
莫宁眼一暗,再去看顾准,他仍旧表情闲适,一点不像刚发生过事故的人,莫宁走上前,温言道:“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顾准站在人行道上,莫宁站在马路上,本来就比她高,这会儿更显得居高临下了,他自己似乎也不满意这样的站位,抬脚迈下一步,与莫宁站在同一地平,他低下头,从西裤口袋里抽出手说:“好像手受伤了。”
莫宁闻言看去,那手已经血肉模糊。她吓了一大跳,心一颤,拉过他的手。
旁边那个脸黑的交警闻声探过头来,“啧”了一声,瞪着顾准道:“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我刚才问你你怎么不说?”
又有一个交警过来:“赶紧送医院吧!”
莫宁冷静下来,当即拽过顾准:“去医院。”
几个交警见她和顾准样子亲密,在他们走之前留下了莫宁的电话,说是到时通知处理结果。
他身上的酒味确实很浓。莫宁不知道他是否醉了,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救护车上的位置很宽敞,有两个小护士正在为他做伤后清理,他闭着眼,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莫宁,突然说:“前几天有个术士说我今年年底前会遭血光之灾,我一向不信这些,不过,好像应验了。”
莫宁已经计较不来他此时的清醒度,被他握着,她只觉得自己被严重的需要着,被严重的信任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个护士说:“先只能这样处理了,伤处有碎玻璃,去了医院才能取出来,我知道这很疼,希望您忍着。”
这护士说话极温柔,略带着微笑,莫宁却听得心疼。他很疼?所以才握得她这么紧?
“其实不疼。”像是发现了莫宁的担忧,顾准补了一句,虽然他仍闭着眼。
“快到医院了。”莫宁说。
“手不疼,头很疼,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
莫宁知道酒的后劲上来了,不然不会和她这样毫无芥蒂的和她说话。再然后,他就没有说话了。到医院的时候,他牵着她,好像受伤的是她。
他的步子依然迈的稳,莫宁走在他身后,觉得这一切像是虚无梦境。
医生为他处理好了伤口,并不严重的伤,也不需要住院,顾准不想呆在医院,莫宁便继续履行着义务,将他送去了他家。
这是莫宁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单身男人家里。
他家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很凌乱,却不是邋遢的凌乱,而是东西很多,满满的乱。他家的沙发特别长特别宽,可是都被各类杂志堆满。顾准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挥开了其中几本,空出一个位置,道:“坐。”
然后他揉着发痛的额角走去隔壁的小厅:“要喝什么?”
莫宁没坐,跟着他,他家冰箱也很大,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饮品,莫宁极快的扫视,独独没有看见酒。
“苹果汁,谢谢。”她说。
顾准食指穿行,在一排饮料里点出青苹色的那瓶,拿出来递给她,又为自己拿出一瓶番茄汁,关上冰箱门。
莫宁说:“你果真醉了吗?”
顾准还未及从冰箱前转身,听了莫宁的问话,他也没转。就这么站立了片刻,然后他说:“你希望我此刻是醉的吗?”
莫宁:“我希望你是个坦诚的男人,愿意承认,愿意担当。”
顾准仍旧背对着她:“你觉得我是因为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担当?”
莫宁没有很快接话。因为她突然不确定了。不确定他是不是醉的,不确定他问这个问题是否抱着期待,如果她的答案他不满意他是否又会扔出那些足以颠覆她的话来,不确定的太多,她觉得沉。
这时,顾准却突然转过身来,将刚拿出来的番茄汁轻放到旁边的台子上,缓缓朝她走了两步,已经非常近。他低头看她,她抬头回视,辨别着他眼里的意味。
然后,他突然伸手,准确而坚定地,抱住了她。
二二战
有人说,拥抱是最适合灵魂依偎的方式。
他整个人靠过来的那一刹,莫宁已经失魂,他的双手再圈过来之后,她已经落魄。她想到自己若干年前在某本书里看到的一句话,你的一生里要被许多男人拥抱,父亲给你关爱,朋友给你鼓励,爱人给你依赖。
她不由自主的伸手去环住了他,下巴搁在他为她放低的肩上,她闭上了眼睛。
凌晨,整个世界都黑得纯粹,静得纯粹。这周遭让闭眼的莫宁觉得,全世界好像就剩下他们。
哪位诗人说过的,“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莫宁在他肩上移了移下巴,这小动作很细微,顾准却突然抱得更紧了一些。没有不适,只有满满的踏实,此时此刻,她觉得很安心,很安心。
原来拥抱是真的会给人温暖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人就快抱成石像。莫宁突然说:“你打算这样抱到明天太阳升起吗?”
顾准微微笑了笑,退离开她。站直道:“辛苦了。”
温暖骤离,莫宁侧身走出去,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因为突然的冷而微颤的身体。
立在客厅的大窗户前,莫宁掀起窗帘一角道:“时间不早了,既然你没事,我走了。”
顾准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莫宁转头去看他,他正盯着自己,屋里一直没开灯,可那种直视的感觉那么分明,芒刺在背。“你在等什么吗?”莫宁淡淡的问。
顾准看着她:“你觉得呢?”
“为什么你不自己告诉我?”
“为什么不自己去寻找答案?”顾准紧接着一句,语速很慢,语音很低,语气很沉,就好像在指引着什么……
莫宁听见自己的心跳起伏声,她却不想再猜,直言道:“那么,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话问出去良久,顾准才说:“算了吧。”声音轻得像是叹息,莫宁看见他在黑暗里伸出步子,抬脚走向一处,“嘀嗒”一声,客厅骤亮,没有什么表情可以掩藏,也没有什么动作可以收敛。
“时间很晚了,送你回去。”
莫宁急忙接话:“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你才受了伤,好好休息吧。”
顾准没有看她,沉默了片刻,他说:“好。”
他还是送她下楼,半个小时前,他牵着她的手上了他住的二楼,半个小时后,这两人身上再也找不出和谐的迹象。说不送她的人又不知不觉送她到小区外,打到车后,莫宁钻了进去,报了住址后,莫宁顺便催了一句:“师傅,麻烦开快点。”
车子一溜烟的驶了出去,顾准还站在原地,夜风一吹,伤口里似乎也灌进了风,他觉得冷,还有些刀割一样的疼。
莫宁在出租车上流下了眼泪。
他不说任何什么,也不愿意做任何解释,他说让她自己去寻找答案。最后,他说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努力。他太高不可攀,他太遥远,他太难猜。就像他亲自说过的那句“我对你没有好感”,她永远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可是,这真假又反复搅缠着她,一遍一遍凌迟着她,她有些累了。
独自来到G市,各种起居小事都是一个人,她最累最苦最艰难的时候没有哭过;实习之时,被许华莫名其妙的教训,她没流过泪;被曾经信任的朋友抢了工作迷茫无助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这句算了吧,竟然叫她泪流满面。
司机师傅好心的说:“哎呀,怎么哭得那么狠啊,和男朋友吵架了?”
“人生呐,就是这么坎坎坷坷的,一道坎,你过去了,你的人生就继续了,过不去,你就跌进坎里永远都出不来了,我说姑娘,这么年轻可别想不开啊!”
莫宁掩住鼻子,闷闷的说了声“谢谢”,使劲睁眼,却怎么也看不清车窗外的景。
王翔远的采访莫宁交给了付夕颜,她对CEO之类的人物有着最原始的兴趣。莫宁把这任务给她的时候,她很开心。
然后她自己把自己送进无数小稿子小新闻里,失恋的人都爱用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话并不假。莫宁是个工作极其负责的人,这样的高度紧张倒也确实为她缓解了不少不愉快的情绪。
下午两点多,她正在修改一篇专访稿,付夕颜蹬着高跟鞋“哒哒哒”的出现在她眼前,采访本扔在她桌上,付夕颜很气愤:“莫宁,你是故意的吧?”
莫宁手还在电脑键盘上,抬眼看她,先被付夕颜精致的妆吓了一跳,平了平语气道:“怎么了?”又移开她扔在她键盘上的采访本。
付夕颜:“王翔远根本不接我的采访!”
莫宁凝眉:“说清楚怎么回事。”
付夕颜冷笑:“你问我?”
“我不问你我问谁?”
付夕颜别过脸去,半晌才说:“上午到打电话给王翔远,他助理接的,我说我约了采访,他助理让我去宾馆等。我在那儿等了两个小时,王翔远亲自打电话给我说,他不接我的采访。”
莫宁听她说着,接话道:“然后?”
“然后?!他说他只接你的采访,其他人都不必去。”
莫宁也被这话惊住了,满脸不可置信。
付夕颜:“你这是故意耍我吧?成心看我出丑吗?”话毕,她“哼”了一声,从莫宁桌上拿走采访本,又扔下一个白眼,“哒哒哒”的走开了。莫宁看着她的背影,新买的名牌裙子,价格不菲的鞋子,性感的黑色丝袜……忽然明白了付夕颜这样生气的原因。
下午主任亲自找了莫宁,说明王翔远这个采访不能不做。对方又答应是专访,所以必须尽快进行。莫宁无法,只得在下午亲自打电话约王翔远的时间,仍旧是助理接的电话,听说她是记者,先确认了一下是否是莫宁才应下了采访。
晚上七点多,助理再次打电话来,让莫宁定时间和地点。莫宁怕麻烦,直接定在王翔远住的那家宾馆大厅。
周五下午五点,莫宁准时出现在约好的地方,临时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莫宁随手拿起旁边的杂志,仔细看了起来。因为杂志上有篇稿子确实写得有意思,以至于王翔远行到桌前莫宁都没有发现。
王翔远在莫宁对面坐了下来,穿着一件黑色的休闲外套,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倒显得整个人利落许多,他也不急着开口,抿着笑意等待着莫宁发现他。
翻页的时候,莫宁看到了他,把杂志搁在一旁,默默记下刊名和文章名,她打算回去看完。抱歉的笑了笑,她起身得体的伸出手:“实在对不起,为什么不提醒我?”
王翔远也笑意款款的伸手交握。“莫小姐认真的样子很迷人,我不忍心打扰。”
莫宁身上短短的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士。对付这一类赞美,莫宁只是浅笑,并不表露多大的喜悦,转头叫来服务生,道:“王先生要喝点什么?”
王翔远单脚架起,很闲适的靠后坐,笑言:“莫小姐有什么介绍的吗?我对这里并不熟悉。”
泡妞的高手大概就指这一类,可幸莫宁被“泡”的经验还不算少,点点头,她说:“很抱歉,我每次来都只喝咖啡。”
“那喝咖啡吧。”
服务生点头说了声:“请稍等。”又恭敬地躬身离开。
莫宁侧身从包里拿出文件袋,打开,开门见山的说:“此次采访除了想了解一下本次私募论坛的具体情况。”抬头看了一眼王翔远,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她也不停,拿起桌上的资料递到他手上:“听说翔远公司今后的业务将在内地大范围延伸,当然,这些都是我从台湾一些媒体杂志上了解到的,今天能亲自……”
“莫小姐,采访我不需要说那么多客套话,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不必庄重的解释。”王翔远打断她。
莫宁一下止了声,倒是头一次碰到这么爽快的采访对象。爽快归爽快,他看人的意味却实在让莫宁觉得难受。是那种走在丛林里,不知道什么昆虫爬进衣服里,你想抓都抓不到的那种难受。
出乎意料的是,采访进行得很慢。王翔远时不时会问她一些其他问题打断她的提问,或者他在回答过程中直接自己将话题移到别处,虽然看起来像是配合她的采访,实际上大部分时间他在拉着聊天。
结束的时候已近八点,王翔远直言:“莫小姐一下午都只喝咖啡,我看着很内疚。”
莫宁假意抬手看表,皱眉道:“这么晚了。”
王翔远:“哦?莫小姐还有事?”
莫宁:“实在对不起,我家里还有个人等着我去喂她。”说话不同于写字,“她”字的发音是一样的,莫宁故意说得很暧昧,看着王翔远的表情,确实有了些变化,她又笑着说:“改天请王先生吃饭。”
王翔远点点头,满脸都是疑惑。这疑惑的表情一直持续到莫宁从宾馆的旋转门里出去,直至身影消失为止。
二三战
冷空气仍然大规模影响着G市,莫宁周末原本都去书店打发时间,为了避免和顾准之间一切会产生的尴尬,她也懒得出门了。好在家里还有藏书,便躺在矮沙发上看书,周一诺趴在床上上网,偶尔放些北欧风的歌曲,两人十分和谐。
莫宁看一场电影,看一个故事都会很容易入戏,周六下午她看了一本诗集,注解下面讲了一个与诗集本身无关的故事,莫宁正看得仔细,心潮也正起伏,突然一个电话打入,白白破坏了这宁静,莫宁摸起手机,抬眼看,未知号码。
接起,是交警大队打来的,一是通知他们去取车,二是告知处理结果。因为此次事故不是顾准的责任,所以对他的处罚相对较轻,只是要交罚款而已。
等那人说完,莫宁突然忆起自己和顾准已经陌路,又对电话里的人说:“这样,交警同志,我把他电话给您,您直接联系他。”
那交警接话说:“打过了,打不通。只能打家属的。”
莫宁:“……”
交警同志厚道的挂了电话。
莫宁后来打了个电话给范濛,得知顾准已经出差,一周后才回来,其他的,莫宁没问,只隐隐约约觉得这出差也许与自己有关。打断自己飘远的思绪,莫宁只好将电话拨向了黄琦桦。
黄琦桦倒是一反常态的没有多问,只说让莫宁陪她一起去一趟。莫宁一想也没什么,便应了下来。
两人直接在交警大队碰头。
黄琦桦穿着米色的长风衣,头发披着,远看会觉得是个都市高干女精英,相比而言,穿着夹克衫的莫宁就显得极其业余了。莫宁走上前去,被黄琦桦伸手挽住:“好多天不见了。”
莫宁淡笑:“最近比较忙。”
黄琦桦:“待会儿一起去喝个茶,怎么样?”
莫宁点头:“好。”
两人办好手续,取好车,黄琦桦直接开车去了城南一处出名的茶楼。刚落座,黄琦桦就笑说:“顾准出差去了?”
莫宁一时未查,下意识的答:“嗯。”
黄琦桦笑意已深:“我都不知道他去出差了。”
莫宁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个无言的表情。
服务员正走过来时,黄琦桦接到一个电话,她愉快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在听了电话内容之后霎时收起。那瞬间的表情莫宁看得太过分明,以至于黄琦桦很快伤痛起来的表情也让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服务员站在一旁,愣愣的看着二人。
“……好,我马上到。”挂完电话后,黄琦桦整张脸已经惨白,瞳孔渐散渐合。只见她颤悠悠的起身,扶着桌角的那只手青筋暴起。
莫宁迅速从座位上起身扶住她:“怎么了,阿姨?”
黄琦桦迈开一步,像是这才发现了莫宁,移过头来,眼睛聚焦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顾启元……中风了。”
莫宁只看得见她煞白的嘴唇。
顾启元是在捧趣小书店突然昏倒的,店里客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知在那张大桌子上趴了多久。那客人在发现的第一时间打了医院电话,医院联系的黄琦桦。
两人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医院门口的大风吹得黄琦桦长发乱飞,莫宁一直紧紧地拽稳着她,抬头看她,觉得这位曾经少女一般的母亲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莫宁心里难受的发紧,在心里祈祷老天不要让那位可爱的学者发生任何不幸的事。
医生正在紧急抢救。黄琦桦连问话的力气都没有,莫宁代问了情况。又安放好黄琦桦,因为没带钱在身上,她让周一诺跑了一趟,送钱交了手术费。周一诺也是个懂事的人,见情况可能不太好,也留下来在黄琦桦身边照看着。
莫宁铺天盖地的给顾准打电话。
傍晚七点多的时候,范濛用私人手机给莫宁打电话说:“顾总现在在美国总部。”
“请把他在美国的电话给我。”
范濛说:“因为顾总这次出差没有带随行秘书,所以联系他比较困难,我刚得知顾总今天开了一整天的会,下午还和总裁发生过争吵。现在不便……”
“你告诉他,他父亲中风进了医院,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
范濛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没想到莫宁找顾准是因为这样重要的事情,马上说:“好的,我尽快联系到顾总。”
莫宁补了一句:“我等你电话。”
范濛:“好。”
手术做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医生们才从手术室走出来,出来时他们各个面色沉重。在医院长椅上等了一夜,黄琦桦刚站起来又立即瘫软下去,周一诺和莫宁都搀着她,听见她颤声说:“你们……都别去问,不要去问。”
莫宁朝周一诺使了眼色,周一诺收到之后点点头把黄琦桦的脑袋埋进胸前,拍着她的背说,像哄小孩似的柔声说:“不问,不问。”
莫宁起身将医生领去了一边。轻声问:“怎么样了,医生?”
那大夫戴着眼镜,先扶了扶镜框,因为这个动作,莫宁看见他紧锁的眉川,心下霎时一凉。那医生接着说:“情况很糟,病人曾经有过脑出血的病史,也一直患有高血压,按理说,应该注重调养保持身体检查的。”
莫宁忽然明白为什么顾准费尽心思要顾老先生做身体检查。也忽然想明白顾准对他父亲的很多作为。平静了心情,她道:“接下来……”
医生打断她:“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尽力。你们也做好心理准备,尤其还有那位夫人,不管结果如何,好好照顾她。”
“这个我知道,谢谢医生,辛苦了。”
医生一走,莫宁也有些站不住。贴着墙才站稳,她从小到大没经历过亲人的离去,对医院一直抱着一种深深的恐惧感。顾启元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此次却正躺在病房里,生死未卜……
一种天命不可知的悲凉蔓延进心底。她坚持着站好,黄琦桦正安静的躺在周一诺的怀里,莫宁走近她,蹲了下去,仰脸看着黄琦桦,她的一双眼睛里毫无生气,见莫宁看她,她突然问:“几点了?”
莫宁抬手看表:“快八点了。”
黄琦桦轻声说:“我有些饿。”
莫宁微微一笑,站起身说:“我去买些吃的。”
早晨风很大,医院附近并没有太多的食品店。稍往前走一些有家卖馄饨的,这样的早晨有许多人正在店里摆出来的小摊上吃着,他们有的很高兴的聊着天,身后那个叫医院的、关乎生老病死的地方看起来和他们完全无关。莫宁的头发被风吹乱,她拂了拂,眼里总有涩意想涌出来。
店主乐呵呵的招呼着客人,莫宁快步走过去,要了三碗馄饨,耐心的了十几分钟,又拎着三个袋子快步朝医院走去。医院门口几步之遥的距离,手机突然剧烈震动,她一手拎起三碗馄饨,掏手机接电话:“喂?”
“我是顾准。”那端沉沉的四个字,随着秋夜的风钻入了耳朵里,莫宁突然想哭。手一松,三碗馄饨掉了出去,滚热的汤溅在腿上,莫宁“啊”了一声。
“怎么了?”
莫宁没去管那刚被溅过的腿,握紧电话说:“没事,你在哪儿?”
“刚下飞机,哪个医院?我爸爸……”顿了顿,顾准继续说,“还好吗?”
莫宁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体谅的说:“医生刚做完手术,目前还好,我们在人民医院。”
“嗯,我马上到。”这话听起来熟悉得可怕,下午黄琦桦说过,面对着的是同样的噩耗。莫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会这样难受,心里堵得慌,怕得慌,一想到顾老先生那张常常堆满慈爱的脸以后会变成一张死气沉沉的照片,她就心里泛酸。
馄饨没了,黄琦桦还饿着,她只得再度走回馄饨店。
重回医院,周一诺一眼就看见她,猛朝她使眼色。莫宁不明所以,快步走过去,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周一诺眼睛也红红的,莫宁将馄饨放在长椅上,蹲下去看黄琦桦那张脸,已经是满面泪痕,眼睛却还紧紧地闭着,有泪滴从眼角滑出。
莫宁抬手极轻柔的为她拭去眼泪,说:“阿姨,饿了就吃点东西吧。”
黄琦桦抓住她的手,很紧很紧:“顾准来了吗?”
“快到了。”
“我不饿,你们吃吧。”黄琦桦这才松开她,“你们都是好孩子,很麻烦了。顾准来了你们就回去休息吧。”
莫宁努力撑起微笑,声音柔之又柔:“今天周日,我们都不上班。就不用担心我们了,天气冷,这走廊里没有暖气,阿姨您要喝点热的才能保暖呀。”
“您也不想顾准看见您不好的样子吧,顾老先生要是醒过来要见您,您眼睛又肿,肚子又饿,也会让他担心的吧。”
黄琦桦闭了闭眼,又再度睁眼,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三个人都拿起了碗,可都没怎么吃下去,只是喝了几口汤。没过多久,医生办公室似乎开了门,有几个医生从那个方向走出来,莫宁放下碗,起身朝办公室走去。拐角处,她抬头看见一个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那人黑色风衣,挺直的身影,长腿阔步,那长长的医院走廊在他身后像云雾一样渐渐远去,然后,她终于看清了他。
只是看着他,就已经泪流满面,她却恍若未闻。
二四战
顾准在她的目光里定格,他双手先前是抻在风衣口袋里,停下后,看了莫宁好一会儿,他又微微倾身,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替她擦去脸上的泪,道:“怎么站在这里?”
莫宁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别开头胡乱擦了一把,她说:“医生刚开完小组会,大概是讨论完了。我来问问情况,阿姨在里面,状态很不好。”
顾准站直身体,听完她说的话以后,他才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办公室,莫宁抬头看他的侧脸,他的眉头深深折起来,他的眼睛下面有一圈青黑色的眼圈,脸色并不好。
“辛苦了。”顾准诚恳的说,“你先回去,我进去。”话毕,抬腿迈进办公室。
莫宁在原处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没有什么理由再留着,又转身朝来处走去。走廊上的路长长的,很阴暗,有不知来自何处的风灌得人身上毛毛的。莫宁拉紧夹克衫的拉链,加快了步子。
黄琦桦在周一诺怀里睡了,泪渍满脸。莫宁走近的时候周一诺也一副就快睡着的模样。昨天晚上九点多,与黄琦桦和顾老先生都熟识的心血管科主任来了一趟医院,一是对顾启元表示重视,另一方,他们也希望黄琦桦不要太担心,那主任后来还特意为几人找了一间空置的病房休息,黄琦桦愣是坚持着在手术室外呆了一夜。周一诺和莫宁也便陪了一夜。
莫宁也在椅子上坐下来,头很痛,意识却很清醒很清醒。
顾准并没有在办公室呆很久。和周一诺礼貌而简单的打过招呼后,他蹲下去,轻轻拍了拍黄琦桦的肩膀,用莫宁从未听过的轻柔语气说:“回家睡,好吗?”
她坐在周一诺身边,甚至看见他眼角极度柔和的笑意。他得有多么强大才能在这个时候笑得这样温暖。思及至此,莫宁心一抽,赶紧别开脸去。
黄琦桦的声音微哑:“你爸爸怎么样了?”
顾准:“医生正在研究下一步的手术。”
黄琦桦:“我在这儿等下一步的手术。你别企图带我回家。”
周一诺插话说:“黄阿姨,您可以手术前来呀,先回家休息休息,这边我和莫宁站岗就好,有消息会通知您。”
听到莫宁的名字,黄琦桦借着顾准给的力起了身,莫宁已经收拾好情绪,还勉强撑出了一个笑容:“顾准说的很对,您该回去休息的。”
黄琦桦盯着她盯了许久,似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沉入了思考中。然后,她点点头说:“听你们的。”
顾准深深的看了莫宁一眼。
周一诺和莫宁留了下来。上午的医院不像清晨那么阴冷,渐渐有些人往来。周一诺甩着胳膊说:“酸死了。”
莫宁双手抱臂倚在身后的白墙上,朝她说:“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也不需要那么多闲人。”
周一诺瞪她一眼:“你真不仗义!”
莫宁:“我说真的,顾老先生是我的忘年之交,我照看他很应该,你只是我的朋友,帮了忙就可以了,你这么累,回去休息吧。”
周一诺没有理会她,径自说:“你和顾准怎么了?“
莫宁之前并没告诉周一诺她和顾准之间的事情,此刻她更不想说,随口说:“这时候真不适合倾诉情事。”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周一诺长叹了口气,身子一歪,倒在了莫宁肩上。
顾准再度出现的时候,周一诺和莫宁双双在椅子上睡过去。莫宁睡得并不熟,感觉到有一只手掠过自己散落的头发,手指触到她的脸,痒痒的,她睁开眼,顾准就站在她眼前,凝神看着她。他的手还未及收回,正落在她正抬起的脸上,于是这情景就好像顾准刚刚抚过她的脸。
拉回自己的绮思,莫宁看了眼身侧,周一诺已经在她腿上睡熟。
顾及这点,顾准在莫宁身边坐下,很近的位置,莫宁闻到他身上的清爽味道,再看他还微微泛湿的发尾,想着他大概洗过澡了。可是她已经两天没洗过头,这种关头,这小小的念头竟让她有些尴尬,不自觉的想把脑袋移远一些。
“我送你们回去。”
“伯母还好吗?”
两人同时开口。顾准反应较快,轻声回答:“我出门的时候她已经睡了。”
“这个时候应该好好陪陪她的。”莫宁兀自说,又问,“吃过东西了吗?”
顾准摇摇头:“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莫宁真诚的说:“会好的。”
顾准转头看她,她给了他一个鼓励性的笑容,顾准就那么看着她,一直没有转过视线。
她自己并不会知道,这个笑容带去的是怎样一种冲击。
顾准坚持把周一诺和莫宁送回家。一回到家,周一诺就趴在床上再也没醒过。莫宁先去洗了个长长的澡,吹干头发后想试着睡一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上了三天班,尽管对顾老先生很担心,但总想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身份和立场去医院,便一直在这样自我建立与自我摧毁的斗争中度过。第三天晚上十点多刚洗完澡,周一诺便把手机丢给她:“顾准打电话给你了。”
莫宁从床角捡回手机,按号码回拨了过去。“嘟”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应。“你替我接过了吗?”莫宁问周一诺。
周一诺躺在床上:“我在听音乐,间隙中才听到你手机响,没接到。”
莫宁重拨了一遍号码。
依然是无人接听。
十一点多,莫宁仍然在拨电话,可是,电话那端仍旧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她却再也没有迟疑,拎了外套就出了门。
十一点半到医院,直奔顾老先生的病房。看见值班护士正坐在那里看小说,她走去问:“1号房那位病人还好吗?”
那护士抬头:“你说顾老先生?”
莫宁点头,脸上抑不住的担忧,大概是这种担忧太真实,护士叹了口气说:“很不好,从住院开始就一直没醒过,昨天中午差点就救不过来了,今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又病危了一趟……顾夫人刚刚才在隔壁办了住院手术。”
莫宁一颗心跳得飞快,“扑扑”的,她总觉得那东西会从身体里弹出来。
“顾先生太辛苦了,一直没合过眼,唉,天底下上哪儿找这么孝顺的儿子,老天真是喜欢捉弄人,这么和谐的一家子愣是要给这么些恼人的绊子……”护士小姐完全放弃了看小说,撑着脑袋认真的和莫宁聊起来。
莫宁此刻也实在堆不出笑来,直言打断:“我去看看顾老先生,谢谢。”
护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又重新捧回手机。转身那一瞬间,莫宁心底苍凉,再悲剧的事情在无关的人眼里也只是个悲剧而已,并不是所有人都该为悲剧而悲,就像那位护士,她永远也不会像她这样,这么急切的、热切的渴望这只是个噩梦。
重症病房此时并不开放,莫宁在门口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顾准,连他的影子也没看见。医院不能打电话,莫宁便走出了大楼,就在医院后的小花园一遍又一遍的拨他的号码。
仍旧是“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更深露重。莫宁裹紧长外套,手机还握着手机,小花园里此时静得连她的脚步声都显得特别突兀。路灯稀薄的照着这片地方,莫宁漫无目的的朝前望去,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木椅上正坐着的人。
坦白说,心疼和心碎的感觉一并袭上她的滋味并不好受。她快步朝他走去。
是顾准。他就坐在木椅上,一腿闲放在另一腿上,闭眼靠在椅背上。他似乎不觉得冷,风衣敞开着,从椅子边沿垂下,他里面也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线衫。莫宁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句:“顾准。”
顾准睁开眼,脑袋仍然搁在椅背上,他的目光里是漆黑的天幕。
心里不断泛出酸楚,莫宁走过去,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站定,说:“很冷了,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顾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莫宁心急,不得不激他:“你要是也生病了倒下了,谁去照顾你爸妈,他们比你更脆弱,他们更需要保护,你如果这样自暴自弃,要他们依靠什么?尤其是你妈妈,她如果醒了,你不在边上她会多怕,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好受,可是,总要去面对的……”
她没能一面又理直气壮一面又控制着语气的把这些话说完,因为顾准一只手将她拉向了他。她落在他的怀里,尚来不及分辨当下的情况,便被一双唇紧密的吻住。
他竭尽全力的、发狠一般的吻她。
莫宁原本还抗拒着的手被他按下,全体收在他的怀里,渐渐的,她的反抗到最后全变成尽数的接纳,接纳他的排山倒海,接纳他的抵死纠缠,接纳他一切无法言明的伤。
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的去回吻他。
然后,她尝到了泪的味道,那么苦,那么涩,那么让人心揪一样的疼。
二五战
他哭了吗?
那个吻里,莫宁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个问题。她很想很想去看他的样子,她也为这个想法努力过,怎奈全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吸走,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一直沉溺在他的怀里,感受他冰冷而又火热的气息。
他没有让她看到他,一吻结束的时候他把她按在他的肩上,声音很轻:“不要看我。”
她成全他的自尊他的骄傲,她在他肩上安抚的顺着他的背,道:“我不看。”像两个孩子之间的对话,此时他们还仅仅依偎着。
他抱她抱得很紧很紧,分明是施力者,莫宁却隐约觉得他是想从自己身上汲取力量,于是她给,大度的给。
这个男人给过他心动、心醉、心碎的感觉,这一次,他让她觉得心疼,一直疼一直疼,她找不到办法去抑制那股疼痛。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并不爱我,他从不抱我、过马路他也从不牵着我……诸如这样的例子很多,那时候我很羡慕能被爸爸举到肩膀上的孩子。”
夜里的风拂过来,很冷,两人却都不想动,也不觉得冷,顾准的视线伸长在前方,他头一次有这样浓重的欲望想要说一些在记忆深处已经落灰的东西。花了一段时间平静,他的语气在秋夜里慢慢恢复,淡成静静的语调:“你曾问我离开华隆的原因,”顿了顿,顾准接着说,“原因正是我和我父亲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有一套严格缜密的行为处事方式,他认为那很科学,于是他希望我能遵守,我并不想,所以我们争执吵闹,我把他气得脑出血。”
莫宁转头看他,他微微眯了眯眼,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睫毛在那里投下阴影,她看不清他眼里的内容,但她总觉得,他也许想流泪。她有种冲动,想揽过他,让他在自己怀里哭。这种想法太诡异,一闪而过的时候,莫宁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只得开口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大家都有这样的过去,我小时候也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爹妈亲生的,或许那个时候爸妈也不懂得疼孩子,毕竟,没有谁有过做父母的经验。”说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太废话,又止了声,不再说什么,气氛回归平静。
“对我父亲的病情,我一直在做着最坏的打算,我想过,最糟的事情发生的话,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我的母亲。可是,昨天、今天,我父亲两次病危,我们像坐一次没有终点没有前路的云霄飞车,我尽我最大的努力,我安抚我母亲,我参与医生的每一次讨论,在最短的时间内决定手术的进行与否,医生总是要我做心理准备要我做最坏的打算……我看着我母亲崩溃,我想着,如果现实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什么时候会崩溃呢……我却没有软弱的权利。所以,我只能在这么窝囊的晚上窝在这么个窝囊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现在这一刻这样后悔,后悔没有强行押我父亲去检查身体,后悔没有在他还健康活力的时候给他最珍贵的呵护,后悔曾和他争吵,后悔……也许再也没有和他争吵的机会。”
莫宁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软声道:“父母的离去是每个做子女的人生过程中都必须要经历的,我们这样脆弱,只是因为爱他们,舍不得他们。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斟酌着莫宁话里的意味,顾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谢谢。”
莫宁又被这话凉了一道,自嘲的说:“我是自愿的,没什么好谢的。”
顾准偏头看她,她却不接应他的目光,然后他说:“我不是在谢你。”
莫宁终于转头看他。
顾准眼神抬向浩瀚的天空:“我谢谢他。”
“谢老天?”莫宁有些讶异,老天都让他双亲进医院了,他谢老天什么?思及至此,她又问:“顾老先生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天做开颅手术,这是最后一个手术。”
“阿姨……”
“她不知道。”
“需要我陪着你……”话一下子说得太快,莫宁来不及收回,只得拙劣的补充,“我是指,阿姨她不能……”
顾准:“需要。”然后毅然决然的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向前方。
他再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天幕,心里不自觉的浮起莫宁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给了我一个你。
周四上午十点,开颅手术正式开始,由几个国内外知名心血管专家对手术操刀。顾老先生在G市的名声本来就大,加上顾准的影响力,院方对此十分重视。院长甚至全程陪伴手术的过程。
顾准一直坐在长椅上,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固执的握着莫宁的手。莫宁发现,顾准尤其偏爱握着她,很紧很紧。以前她习惯于问他握着她的原因,可是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她能够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那是需要。
他需要她给他力量,他需要她给他勇气。
五个多小时后,医生陆续从手术室出来,院长先走上去问情况,莫宁见顾准一动未动,手腕微微使力,她说:“不去听听吗?”
顾准端坐着:“他会过来告诉我。”
莫宁:“……”
事实证明,顾准有先见之明。院长不止亲自走过来,还乐呵呵的握住了顾准的手,先道:“手术非常成功,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这不止是顾先生的喜事,也是我们医院的喜事。”
莫宁明显感觉到顾准紧握着她的手大大的松了,他连日来的疲倦神情仿佛被镀上一层光,他微笑着说:“谢谢。”
院长道:“虽然还有两天的观察期,但我相信,顾老先生会好过来的。”
院长的表情很真诚,顾准和莫宁一起朝他微笑。那微笑太过相似以至于院长走前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呐!”
然后,莫宁的微笑就僵了下去。余光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不止没有收回笑容,笑意还反而加深了许多。
莫宁在心里笑开一朵花。
悲剧永远不是生活的主旋律,它的出现只是为了让人们更坚强。顾老先生的手术结束之后,莫宁在家睡了整整一天,第二天起床又是神清气爽。太阳照常升起,班,照常上。
付夕颜似乎真和莫宁拧上了,莫宁给她带了一大盒巧克力也挽回不了她那张可以挂上茶壶的臭脸。一两次台阶给了,对方不下,莫宁也便不再做什么徒劳的努力了,也就由她去。李涵很喜欢报社的氛围,也很喜欢带她的莫宁老师,大四开学她并没有留在学校多久,又收拾东西回了G市,回了报社。莫宁也很喜欢她的拼劲,越来越多的让她单独出采访,独立写稿。
她自己,倒也轻松起来。
顾老先生的手术很成功,手术五天后他就醒了,一个礼拜过去,他的情况已经在慢慢好转。工作日的时候莫宁不便去医院打扰,周六早晨她起了个大早,按着食谱上做汤的方法炖了一锅鸡汤,原本是打算送给黄琦桦喝的,结果炖了一上午,她没有处理好火候,砂锅锅底的食材都焦在了底部,原本色香味俱全的鸡汤愣是添上了一股奇怪的焦味。
莫宁把这鸡汤塞给了周一诺。周一诺苦着脸扒着她说:“啊喂,我不是你婆婆的试食太监啊!”
莫宁挥开她:“我可没说你是。”又去网上搜了几家汤做得好的菜馆,折中选了一家以药膳闻名的餐馆,订了份鸡汤。
周一诺“啧啧”直叹:“你完蛋了。”
“让你喝我亲手做的鸡汤我就完蛋了,至于么?”
周一诺突然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很严肃:“宁姐,你陷得这么深,不怕将来抽不出来?”
莫宁眼神一暗,突然提不起开玩笑的兴致。
周一诺从床上爬到她面前,站在与她齐高的位置,很认真的说:“作为一个过来人,友情提醒你。天蝎座与天秤座……命里注定折磨不断。要你现在抽身肯定不可能,”原本是替莫宁拨头发的,拨着拨着,周一诺的手指就不自觉的缠上了莫宁的发尾,玩起她的头发来,莫宁瞪她,她就叹了口气说,“我亲爱的莫宁,其实你去轰轰烈烈爱一场也是不错的,我实在不该总把别人想得和我一样悲惨呢!”
莫宁看着她笑,戳了戳她板砖一样的肚子说:“你真矫情。”
周一诺“哼”了一声,放开她一下瘫回床上:“你陪男人去吧!重色轻友!祝你早生贵子!”
莫宁笑着转身,心里暖融融一片。
下午三点多,莫宁拎着鸡汤出现在黄琦桦的病房门口。她来之前没有通知顾准,不是其他原因,她只是单纯的来看黄琦桦而已。她倒没想到,赶在周六来探病的人不止她一个。
莫宁不认识那个坐在窗边的女人,但莫宁记得她——那个曾经和顾准一起出现在私募论坛上的女人。黄琦桦正听她说话,莫宁敲了敲门,黄琦桦目光转向门外,看见莫宁,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莫宁很恶趣味的觉得自己小胜一筹。
顾准不在。
黄琦桦对莫宁拍了拍床尾的位置道:“坐这儿。”
莫宁走过去的时候余光看见那位气质优雅美女观察她的目光并不太友好。女人和女人之间互相看不顺眼的原因只有那么几个,而这位美女目光里所含的意味让莫宁有些不爽。但她还是很友好的先和那美女打招呼:“你好,我是莫宁。”
黄琦桦原本还想认真的给二人介绍的,愣是被莫宁先下手了。那美女确实长得很混血,皮肤很好,眼睛很亮,有那么些很温和不伤人的盛气,她起身,端庄的和莫宁握手:“你好,我叫梅迪。”
接下来的场景就略显尴尬了,当然,尴尬的是那位叫梅迪的女人。她还穿着宝蓝色的连衣裙,丝质的头发在窗外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她整个人都很美好,但她的表情实在不太好。半个小时过去后,她终于挨不住被冷落,优雅的起身说:“阿姨,我晚上要赶飞机,先走了。”
喝汤喝得兴起的黄琦桦像是这才发现了她,一副很抱歉的样子说:“哎呀,真不好意思,光想着喝汤了。梅小姐这就要走?”
梅迪点点头。
黄琦桦这才放下汤碗,道:“让莫宁给你叫辆车吧。”
梅迪:“不用了阿姨,我自己下去。”又对莫宁说,“莫小姐再见。”
梅迪走的时候头也不回。直至她高跟鞋“嗒嗒”消失,黄琦桦才突然开口说:“这就是大家闺秀,追求顾准的,这样的女孩子很多。”
莫宁不明白这话里的意味,脸上是疑惑的表情。
黄琦桦微微一笑,目光指了指旁边床头柜上搁的优质果篮,她说:“她们永远不会费心思去琢磨别人真正需要什么,也永远不会想到,高跟鞋并不适合出现在病房里。”
这话黄琦桦说得意味深长,莫宁也听得意味深长。
顾准那样的性格,果真不是自然长成的。黄琦桦看她陡然凝重的脸,忽然笑开了,说:“你放心,我儿子的审美和我一样。”
陪黄琦桦聊天聊了一下午。顾准来的时候莫宁正和她黄琦桦两人双双笑倒在病床上,他敲门,二人才意识到他正站在门口。
顾准走近病床,看了眼今天的病历,淡淡道:“爸爸又在喊你。”
黄琦桦的笑容立马收起:“他又不舒服?”
顾准:“大概只是想和你说话。”
黄琦桦的脸色送松下去,目光掠向莫宁:“莫宁,你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你顾伯伯吗?他大概也会想见你。”
莫宁刚想说“好”,那边才把病历挂回原处的顾准就扔来一句话:“她有事。”
莫宁仰头看他:“我有事?”
黄琦桦也问:“有什么事?”
顾准双手抄进西裤口袋,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之后,他一本正经的说:“王翔远和梅迪今天晚上同一趟飞机。”
黄琦桦“哦”了一声,目光闪了闪,突然说:“唔,莫宁呐,顾伯伯有的是时间等你来看他。明天是周日,不如你明天也来?”
莫宁的疑惑在前一句:“王先生和梅小姐的飞机、我有事,二者有关联?”
黄琦桦扫了一眼顾准,突然笑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关联。”
顾准:“你和我一起去给他们送机。”
二六战
莫宁想不出理由拒绝这个邀请。
对王翔远和梅迪,莫宁只有几面之缘,对她而言,这两人只是知道姓名的陌生人而已。她如果和顾准一起去送机,身份无非只有一个,顾准的恋人。
恋人这个词在莫宁的人生字典里极少出现,以至于她想到它的时候竟然觉得别扭。转头去看了眼坐在旁侧的人,他正认真的开着车,目光紧锁在前方的路况上,侧脸有完美的弧度,莫宁最喜欢他的眼睛,他总是很认真的对待他的视线,一旦定格便是深邃的注视,直把人吸进去……
意识到这点,莫宁又赶紧转回头,心跳尚不能平静,她轻轻地叹了声气,视线转向车窗外。
“在想什么?” 等红灯的时候,顾准转头看她。
莫宁不想显得很不礼貌,可是,变成他眼里的一道风景和他对视的时候,莫宁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思路清晰。于是她干脆就不礼貌了,仍旧看着窗外:“在想你到时候打算怎么介绍我。”
顾准闻言一愣,随即嘴角一弯:“哦?得出答案了吗?”
“阁下太高端,猜不出。”
顾准笑意更深:“你可以试着把问题简化。”
“遇上您,简单的问题也会复杂,所以,简化什么的,没可能。”莫宁半讽刺的说。
嘴角弧度倏然收起,顾准道:“问题的存在是因为答案并不确定。而你在思考的这个问题并不构成问题。”
“你是指这问题的答案是确定的、唯一性的?”莫宁一时未注意,就这么扭头去看他。
他还开着车,却移了视线看她:“你说呢?”
有些情绪在两人之间早就扩散,于是任何一道意味不明的眼神都能成为暧昧的源头,被那个眼神过了一遍,莫宁身体某处就像被电击了一般,麻麻的,颤颤的,无法形容的……奇特体验。
顾准已经风轻云淡的回了头,末了,还扔了一句:“为了行车安全,请不要打和司机交谈。”
莫宁恨恨的看他,发觉自己已经在逐渐变成一个低智商的、初出茅庐的爱情江湖里的小新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并不排斥自己成为这样一个小女人,相反,他的强势让她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她细细品味着个中味道,想出最贴切的比喻是这样,她原本是个可以搅天动地的无良妖精,为妖的道路上从未被任何人打败过,突然有一天出现这么个大罗神仙,不止赢了她的妖术,还收了她的心。而这只妖精到最后竟然心甘情愿呆在他的法器里。
或许她性格里有一味类似于独孤求败的因子,赢了太久,生出了胜者的倦怠,想要输一回吧。她有些戏谑的想。
此时她没想过的是,独孤求败一输就是一辈子。一辈子是个太长的时间。
到机场的时候,王翔远已经到了。顾准和莫宁一起出现的时候,他脸上的惊讶并不多,只是出于习惯,他的目光更多的在莫宁身上流连。今天出门出得急,她并没挽头发,长发极其自然的落在肩侧,原本就是去探望病人,她穿得也很随意,一件宽松的外套,一条黑色的T恤加一件普通至极的牛仔裤,即便这样,王翔远还是忍不住赞美:“有没有人告诉过莫小姐,你身上有种特别内蕴、特别……怎么说,特别……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的美。”
莫宁笑着摇头:“王总是第一个这么告诉我的人,谢谢。”
王翔远身边还站着类似于助理的一男一女,皆用同样的目光看过莫宁,然后,男助理突然侧目,点头恭敬地说:“顾先生好。”
女助理也随之道:“顾先生好。”
王翔远转向顾准的时候,笑容意味深长,话更是说得意味深长:“原来如此。”
顾准笑了笑,没有接下这个话题,抬手看了看表:“快登机了,梅迪没和你一起?”
王翔远:“我以为你会送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王翔远笑着补了一句,“噢,我忘了,她没有你国内的私人手机号。”
顾准:“她并没有找我。”
听两人说到这个点上,莫宁想起一事:“对了,下午梅小姐去医院看过黄阿姨。”
顾准和王翔远双双看她,莫宁被这一对眼神看得挺不自在,玩笑的说:“我并没有藏起梅小姐。”
“很遗憾的告诉你,你也许是她消失的原因。”王翔远直言道。
莫宁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王翔远点头,严肃的神情来得很突然。莫宁不得不去看顾准,他正皱着眉,接收到她询问的表情,他极自然的伸手拉下她指在自己鼻翼的手,就在眼前三人的注目礼下握住,道:“和你无关。”
看到这幅场景,王翔远忽然低声一笑,这时,身后机场广播响起,女助理走上前低声说了句:“该登机了,王总。”
王翔远再度打量了一遍眼前二人,道:“但愿以后有机会能参加你们的婚礼,坦白说,你们很般配。不过,”话锋一转,他说,“我不是很看好你们。”
顾准反应很快:“以我们共同的投资经历,恕我不得不说,你看好的,通常不好。”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毫不吝啬的给了王翔远一个大度的笑容。
王翔远笑着拍了拍顾准的肩膀:“我走了,梅迪……好好照顾她。”
“多谢关心。”顾准站在原地未动。
王翔远点了点头,转身前目光在二人相交的手上落定了一会儿,然后大步朝前走去,两位助理礼貌的躬身道了“再见”才紧跟着离开。
等那行人走远了,莫宁斜眼觑身旁的人,道:“你们真是朋友吗?我指的是……好朋友。”
顾准低下头看她:“谁说我们是……好朋友?”大概是“好朋友”这三个字含义太怪异,顾准不自觉的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手还牵着她,带着她转了个身,莫宁不甘心的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说:“这是你的答案吗?”
顾准没有思考很久,明白她的所指,他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嗯。”
莫宁一颗心很快被欢喜因子攻占。
以前她从未发现自己对爱情竟然这么容易满足,可是没办法,一个沉沉的“嗯”字对她的意义远甚于“我爱你”、“我喜欢你”这类最平凡却最浪漫的语句。
机场大厅被擦得几近透明的玻璃上照出二人幸福的样子,两人在那玻璃上对彼此微笑。
有种幸福,不言而喻。
顾准晚上有事,两人也便没有一起吃晚饭,顾准把莫宁送回家便离开了。他走的时候,莫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就站在自家楼下吹了会儿风傻傻笑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家。
周一诺不在,莫宁打电话给她,很久都没人接起。想着她也许是出门逛街没听见,莫宁便不再打了,刚挂电话,顾准的电话就打来了。
莫宁接起,边单手脱下外套,找遥控开了暖气,道:“到公司了?”
“还在路上。”
“怎么了?”
“明天……有安排吗?”
脱衣服脱到右手的莫宁动作一停,紧接着道:“没有。”又没皮没脸的补了一句,“要约我?”
顾准无声的弯起唇角:“顾老先生想见你。”
莫宁倒向床上:“噢。原来是顾老先生要约我,实在不好意思,我自作多情了。”
顾准:“唔,顾老先生不便说太长时间的话,所以,他约你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
“哦?”
“我明天也很巧的……没有安排。”
莫宁忍住笑声,却忍不住外泛的笑意:“顾先生言下之意是?”
“不如一起吃个午饭吧,莫小姐。”顾准淡淡道。
“顾先生在开车吧?”
“嗯。”
“不怕行车不安全?这个电话和约请可以等到回公司以后进行的。”
“莫小姐只要不坐在我身边,相信我,行车会非常安全。”
莫宁眼前的天花板上有烟花盛开。她闭眼让自己平静,那烟花却还在眼前,“砰砰砰”的,隐约还有声音。
那天晚上周一诺一直没回来。九点多的时候,许久未露面的苏也宜打了她的电话,开口就说:“我的手机停机了一个多月,刚开机。”
莫宁朝天翻了个白眼:“你想我想到病入膏肓了?开机第一件事就打我电话还真让我受宠若惊。”
苏也宜:“我……我是真有重要事给你说!今天中午周翀找我了!”
莫宁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周翀”这个名字,她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依旧停留在两年前的某个傍晚,周一诺在视频上满脸春意的和她说“你知道吗?原来我一直念错他的名字,他不叫周羽中,他叫周翀。你知道是哪个翀吗?就是那个很生僻的字,羽毛的羽,中国的中”,这个名字已经被禁忌太久了。苏也宜不敢提,莫宁也不敢提。所以,今天苏也宜再说的时候,莫宁只觉得陌生。
莫宁道:“你慢慢说。”
苏也宜呼了口长气,道:“他来公司找我的,疯了一样,就问我周一诺在哪儿,我们公司的人都看着我,我真囧。你不知道,我领导和同事都在边上,他就一直拉着我,我被吓死了,都没见过……”
莫宁闭了闭眼:“说重点。”
苏也宜止声,接下来的话声音很小:“重点就是,我告诉他了。”
莫宁:“告诉他什么了?”
“告诉他……周一诺在G市,顺便把地址也……”
莫宁沉声打断她:“周一诺要被你害死了。”
二七战
莫宁一整晚没联系上周一诺。
最忧心的时候,她给顾准发了一条短信:“有空吗?”发这条短信之前,莫宁在心里自我斗争很久,这个在情侣间非常正常的行为她做起来却别扭至极。
然后是度秒如年的漫长等待,她就要以为他或者没看到或者忽略,这种等待太折磨,她差点想关了手机。被这种心绪搅扰着,以至于电话响起的时候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隔了几秒才接起,彼端顾准的声音已经入耳:“怎么了?”
或许是出于关心,他的声音不像以前那么疏落,莫宁心里得到抚慰,霎时放松下来,躺回枕头上,她说:“周一诺,”想着他也许记不得周一诺是谁,于是补了一句,“就是和我一起住的那个朋友。”
“我知道。她怎么了?”
“她还没回来。”莫宁叹气似的说,“我却没有她任何的消息。”
“她消失的原因你不方便说吗?”顾准吐字很清晰,很缓慢,不自觉的就让人觉得安心。
莫宁惊讶于他飞快的判断力,竟直接就听出了她的“不方便”,忽然觉得窝心。她又想起了那句话,“对比才能出真理”,周一诺这事情要是和张乾志说,他必定会用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来向她刨根问底;而对许书怀说,他的反应估计只是平平,随口扔一句“她这么大的人,又不会死”之类叫人无语的话……
短暂的联想过后,莫宁道:“具体的细节不方便说,大致是……她曾深爱过、最终却不要她的男人来找她了。”
这话过后,顾准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的问题已经是:“吃过晚饭了吗?”
“不知道。”
“我问的是你。”顾准说。
莫宁这才反应过来,改了一个趴在床上的姿势,压着肚子,声音也闷闷的:“没有。”语气里竟有几分带撒娇性质的委屈,莫宁自己听着都不自觉的想吐,想后悔却已经来不及。
顾准:“二十分钟后我到你楼下,你穿好衣服,外面温度很低。”
莫宁抬眼去看了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上面红闪闪的22点43分,她忍不住说:“你不会这么晚……”
“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店。”
顾准并没花二十分钟到莫宁家,收到莫宁短信时他刚走出公司。晚上交通很顺畅,他一路无阻的抵达目的地。快到的时候他给她打了个电话,此时,莫宁穿了件蓝色长风衣,腰间系紧,夜风吹着她散在胸前的长发,她只是随手一拨,手还飞快伸进风衣口袋,这么简单的动作,却让人忍不住想再看一遍、两遍、无数遍……
顾准收回视线,随手打开车门,下了车。莫宁走上前,关切的打量他:“刚下班?”
顾准点点头。“上车吧。”
顾准所谓“不错的店”居然是上次看电影后莫宁提议他却未去的面店。就在莫宁回忆起那晚的情景之时,顾准突然说:“后来我来过这里,嗯,确实不错。”
莫宁转头去看他,他的目光落在面店的招牌上,盈盈的灯在他眼里晃动,他嘴角的笑容仿佛透着某种类似于沉溺的意味。莫宁不懂。她以前也许会问,可如今她知道他不会说,问了也许会尴尬,也就不问了。两人齐步走向那家依旧有客人往来的店。
外面看着像是人多,里面其实还是很空旷的,两人捡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服务员上来送菜单。
莫宁拿过菜单,垂首看了看,又抬头问他:“这是你的正餐……还是宵夜?”
顾准:“正餐。”
莫宁讶然:“你晚上也没吃饭?”
顾准点头,又对她笑了笑:“我并不饿。”
莫宁眼里的心疼很分明,她却最终没说什么。垂首看向菜单上的项目,她问:“你来这里的次数多吗?”
顾准短暂回忆:“不多。”
“爱吃什么?”
“牛肉面。”其实并不算爱吃,他前几次来都是在不饿的状态下驱车经过,点一碗最普通的牛肉面,并不吃完,却坐很久。好像已经隐约有了这么个习惯,以至于莫宁坐在他对面他也觉得不真实。毕竟,一直都是一个人。
莫宁招手喊来了服务员,点了两份牛肉面,又点了几项小吃。
那服务员离开后,莫宁身体靠后,揉着额角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准看着她,皱了皱眉,并没说话。莫宁闭眼,说:“我是不是该去报警?”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
顾准的语气拿捏很好,没有劝慰,没有敷衍,只有一种分明的倾听和完全的信任。莫宁有被照顾的温暖感觉,心中暖流滑过,她道:“她并不常做这样让人担心的事,事实上,她是个从不让人操心的女孩。”在莫宁、苏也宜和周一诺之间,其实最懂照顾人的反而是周一诺,毫无意外的是苏也宜最让人操心。只是,周翀过境,周一诺仿佛变了个人,任性而又决绝,总让人担心,却也一直让人从骨子里心疼。正是一直以来太过坚强,当一个打击来临,她才坍塌得更惨烈。
“嗯。”
莫宁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脆弱,所以赶在消极情绪崩溃前止住话题,转而说:“明天也许看不了顾老,自己心情还没收拾好,就不去烦扰病人了。”
“好。”顿了顿,顾准又说,“那么,明天如果真的还没有消息,也许应该报警。”
莫宁嘴角咧了咧:“我抱希望她明天一早会突然出现。”
“我也希望。”
莫宁看他,他也看着她,对视了半晌,两人都笑了。随后,服务员送上热腾腾的面,莫宁拿起筷子之时都还以为自己也许吃不下太多,到面店打烊的时候,莫宁已经吃下了大半碗。若不是店员实在很有礼貌的请他们离开,她怀疑自己会吃完那一整碗。
外面仍旧很冷。两人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之后,莫宁忽然说:“我不想回家。”
顾准发动了车子,视线笔直伸在前方:“好的,女士。”
G市的夜原本是灯火通明的,大约是天气确实冷,马路上稀疏了许多。顾准开得很慢,莫宁把车窗开了一指的缝,窗外泻进来的风就吹在她的额头上,她也被吹得冷静下来。周一诺虽然任性,却不是什么轻生软弱的人,她也许会和周翀吵,莫宁却相信她不会出事。很简单的例子,要出事,在周翀坚持要她出国之时,她就该出了。可是最后,周一诺还是好好的。
或许,和周翀见面会是她命里的一个转机?
这么自我安慰了一阵,莫宁也松了口气。关上车窗,转头看顾准,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然后说:“有人这么近距离的看过你吗?就一直这么看着?”
莫宁一边等着他的回答,一边观察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令人遗憾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赶在他回答之前,莫宁先做了个结论:“脸不红心不跳的,看来是被人这么调戏惯了。”
让她意外的是,“调戏”这个词倒是让顾准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他说:“你是第一个。”
“哦,我的荣幸。”
“同样的问题给你,你调戏别人也成习惯了?”
莫宁心里笑,面上是很认真的回忆表情,随后点点头说:“很可惜,你不是第一个。”
顾准嘴角飞快的上扬起来。
他的笑容让莫宁觉得很不服气,仿佛她的话对他不构成丝毫影响,她直言道:“女友是个大胆的女流氓能让你这么高兴吗?”
顾准笑意更深,淡淡说了句:“唔,女友这个词,用的非常恰当。”
莫宁:“……”
又过了半分多钟,莫宁还是不甘心,自己赔了面子还赔了单身女郎的称号,于是再度以一副御姐的模样打量他:“当真没人这么近看过你?黄阿姨一直说你女人缘很好。”
“所以呢?”顾准沉声。
“所以……我的眼光还不错,你长得让人有犯罪的冲动,对我来说,这也算是捡了个便宜,抱歉,我实在是个虚荣的人。”莫宁纯属是报复,殊不知,这夜深人静本就不是什么报复的时机,加上车里温度颇高,似乎更适合做些其他的事情。
顾准把车停向一处可停车的人行道上时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他太认真,莫宁掉以轻心的以为有了什么突发事故。
她还愣愣的看着顾准解安全带,以为他下一秒可能就会开门去修车。所以,真正的下一秒来临时,她完全懵了。
直到顾准温热的唇贴上她,直到她整个人被他缚住,起先她还想着去解安全带,未料安全带没解开,这姿势反倒便利了他的攻势,他就在这么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刻长驱直入,莫宁丢盔卸甲不算,最后还被完完整整的俘虏,最窝囊的是,连挣扎都没有。
一吻刚罢,顾准的唇就在她耳边轻轻吐字:“我是第几个?”
莫宁气都未喘匀,晕晕乎乎的说:“什么……几个?”
顾准在她嘴角狠狠一咬,将“调戏”二字说进她嘴里,又是一阵攻城略地。
二八战
拯救莫宁的是手机的响动,这么晚的时间,她想当然的以为是周一诺报平安的电话,匆忙拿到眼前一看才发现来电人是许书怀。接起之后,莫宁喘气性质的“喂”了一声。
手机那端有音乐的响声,隐隐还有人的呼吸声,就是没人说话。顾准的脑袋就搁在她耳侧,他就在她最敏感的地方呼着气,唇畔贴近处,那呼吸的感觉几近于吻。莫宁重重喘过一口气,不确定的再问了一句:“喂?许书怀吗?”
仍是无人应答。
顾准这才放开她,她身体得空,心跳仍旧剧烈起伏,她怕自己声音太弱,于是拔高音调对电话里说:“大半夜有话快说,别吓人!”
还是无声。
顾准皱了眉,沉声问:“谁?”刻意发问的语气,却不是问莫宁。
那边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干脆挂了电话。顾准在一旁已经理好衣领,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他甚至认真的看向后视镜,开始倒车。
没过多久,车子重新驶向中央车道。莫宁眼神空空的落在前面,虽然她只是被那个狂热的吻暂时夺去了思路,顾准却以为她是被电话搅扰,关切道:“是那个朋友?”
莫宁条件反射的“啊”了一声,意识到顾准问题的含义,她摇了摇头,垂眸去看手机屏幕,手指在键上摩挲了一阵,最终回拨了过去。举起手机凑到耳边,回答是“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许书怀大概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莫宁想,然后不再为这事纠结。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莫宁出一个会议新闻的时候终于接到周一诺的电话。为了这个电话,她还特意暂时离开了会议现场,刚接通,那边周一诺张口就来:“不许说我,不许怪我,不许问我,不许查我!”
莫宁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我现在正坐在前往西藏的火车上。”
莫宁隐约觉得天黑了一下,又一想自己是在室内,于是仍旧强压住自己的火气,道:“一个人?”
“当然。”周一诺说,“放心吧,我如此的热爱生命热爱大自然,是舍不得折磨自己的,其他的,你也别操心,我会好好的。”
“收拾完了你的这些事,记得来找我。”莫宁不问她,就直接给了她最温暖的等候,不管她以后怎么样,莫宁会一直为她留个去处。
周一诺沉默了许久,莫宁听得到那边往来乘客的熙攘声,温和的说:“注意安全。”
周一诺飞快的说了声“再见”,然后挂了电话。
莫宁倚着墙长长的叹了口气。
周一诺走得很匆忙,莫宁把她的东西都收好放在一个柜子里,屋子里霎时就清冷下来。她下班回家再也看不见一个穿着四角短裤的女人趴在她的床上,边吃葡萄边上网。以前她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现在,忽然觉得有些寂寞。寂寞这念头一出,她就想到了顾准,想见他,想和他拥抱,或者接吻。
可是,一想到自己是因着寂寞这个由头,她便生生忍了下来,拎着包直接倒在了床上,鞋都没来得及脱。
已经三天了,顾准什么时候会主动找她?闭眼前,莫宁脑子里不时回荡着这个问题,以至于困极之后很短暂的一个梦境都是关于等待,等着他来找她。
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莫宁睁眼,这才发现自己衣服都没脱就躺在了床上,敲门声还在继续。她把手中还紧紧抓着的手机扔到一旁,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又趴回床上把手机拽过来,屏幕一亮,除了屏保图,什么也没有。
敲门声还在继续,莫宁心咒这人真执拗,迈步走向门口,打开门,一个穿背心的男人映入眼帘。
是对门的男人。莫宁还未及说什么,那人已经笑嘻嘻开口:“我来……借扳手。”
莫宁不着痕迹的把门关得窄了一些,侧身说:“我家没有扳手。”来一个女人家借扳手,这人总是这么没创意。上次他来借的好像是起子,莫宁一个不小心放了他进来。这次莫宁很小心,就差没把他压出去。
她倒是没想到,这个没皮没脸的男人最终还是推开了门。他边走进来还边说:“我可以来找找有没有其他的工具,我家的马桶坏了。”
说是找工具,这个男人一进屋就开始上下打量,莫宁就站在门口,突然厉声说:“先生,请你离开我家。”
那男人还往厨房里走:“我就来找个工具,邻里邻居的,别这么小气嘛!”
莫宁:“再不出去,我会报警。”
那男人果然停住步子,他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灰色运动裤,手插在口袋里,那裤子就好像快要掉下来。莫宁身上因为恶心而泛起鸡皮疙瘩。
“和你一起住的那个朋友……走了吧?”那人又笑嘻嘻的朝莫宁走来。
莫宁霎时了然,原来他是因为周一诺离开才再度过来骚扰她。脸上并不露痕迹,她甚至还微微一笑:“与、您、无、关。”抬手敲了敲门背,她示意他离开。
那男人倒是真走了,只是经过门口的时候,突然偏过头来对莫宁诡异的笑了笑。莫宁将门关得轰响。
她从来就不是个怕猥琐男人的女人,但那个笑容却是叫她心里一颤。
莫宁以为她不找他,他就再也不会来找她。她倒是没想到,顾准会选择在一个下班高峰时期在报社门口等她。那天天很冷,风刮得很大,顾准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莫宁视力很好,远远看见他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一些,大风吹着他短短的额发,他一直在看着她,笑容里写着一句话:过来。
莫宁把包挂好,手抻进外套口袋里,把围巾翻上了一些,又和身边的同事道了别,大步朝他走去。
隐约听见身后几个八卦女人在说:“天呐,她什么时候和顾准搭上的?这是……这是哪一出啊?”
莫宁将大弧度的微笑藏进围巾里,已经行至顾准身前。
车里的暖气很足,莫宁这才放下围巾,笑意泻了出来。顾准发动了车子,目光在车内后视镜里扫了一眼,道:“心情不错?”
莫宁直言:“这要谢谢你的出现了。”
顾准表情不变:“哦?”
莫宁却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说:“这些天很忙?”
很简单的问题,却并不是一个“忙”或“不忙”能回答的。顾准是个聪明人,也不拐弯,径直说:“嗯。最近天气冷了很多,我不放心我父亲住院,前几天把他接了出来。这几天一直在给他配适合放在家里的医疗设备,怕你担心,没有和你说。”
莫宁其实并不满意这样的解释,又一想到是关于顾老先生,她便有些释然,还带着些歉意说:“这几天有很多会议要跑,也没什么时间去看顾老先生。他和阿姨……都还好吧?”
“唔,都很好。”顿了顿,顾准提议:“去我家吧。”
两人先去“小西湖”买了几道热菜,到顾家时,顾老先生正在客厅看电视,看见莫宁,老先生喜上眉梢,若不是莫宁早早就大步走了过去,顾老先生估计会到门口迎接她。
莫宁看着眼前的老人,他的脸颊已经凹下去,因为皱纹的关系,他的笑容更显慈祥,想到他前段时间还在鬼门关徘徊,莫宁心里有些感慨,面上却未流露。
顾老先生像是等不及一般,笑意款款的说:“真好,真好。”
“他长这么大,做的最得我意的事就是交了你这么个女朋友。”顾老先生说话很流畅,流畅到莫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就突然到了这里。
莫宁余光搜索了一下顾准,这才发现他早就消失了。心里生出一丝怨恨,莫宁琢磨着过会儿该去和黄琦桦套套话——顾准到底怎么说的?
和顾老先生聊了一会儿时事热点,没过多久,黄琦桦“哈哈”的笑声便从楼上传来,莫宁坐在沙发上,正看见她眉开眼笑的看着自己,远远就说:“顾老头要看《经济解说》,我要看《烟雨未明》,我们就分楼而处了!不然我是第一个迎接你的!”边说着,她人已经边走到了莫宁身前。
陌生而又熟悉的亲热感让莫宁觉得安宁,黄琦桦也老了许多,盘起的长发里隐有白丝。莫宁有些心疼,笑容愈加诚挚了些。黄琦桦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也更深刻,张口道:“晚上就别回去了。陪我聊聊天。”
莫宁还在想得体的理由拒绝,黄琦桦又紧接着说:“我还想知道最近流行什么,我俩都爱的那个牌子有没有新货?你就别拒绝我了。换洗衣服什么的,我那里有很多新的,明天是周六,你不上班,应该也没什么事吧?”
连换洗的衣服都想到了,莫宁讪讪的想,她真的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了。想着和黄琦桦一起睡也没什么奇怪的,便点头答应了。
这时,顾准刚从厨房走出来,他脱了风衣外套,里面穿着很贴身的V领线衫,极干净……还有那么些奇怪的性感,莫宁一眼就看得口干舌燥的。
“菜我放进去热了。”他说。
黄琦桦道:“嗯,待会儿开饭。”又对正因为被忽略而气鼓鼓的一个人看电视的顾启元说:“喂,老头儿,你晚上还喝粥吗?”
顾启元:“今天我吃饭。”
黄琦桦和莫宁都被那样子逗笑了,接着,黄琦桦挽过她道:“走,我们先上楼聊聊去。”
莫宁拗不过,只得和她走。两人刚踏上楼梯,黄琦桦突然停住,就站在台阶上回头说:“喂,儿子,把你的大屋子清理一下,晚上莫宁要在咱们家住了!”
莫宁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向黄琦桦,这时黄琦桦刚把视线从顾准身上收回来,对着莫宁眨了眨眼,甜兮兮的笑开来。那笑容好似在说,我懂你的。
二九战
一顿饭吃得很温馨。这种温馨不止让莫宁想起和莫先生莫太太在一起吃完的感觉,还让莫宁不自觉的联想,以后真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婆媳关系吧?
公公婆婆这个念头触及莫宁笑点,她嘴里还正咀嚼着一小口米饭,想着想着就不自觉的笑了开来。怕黄琦桦目光太敏锐,她又赶紧低头,兀自掀起嘴角。
这时,黄琦桦正在为顾启元不吃鱼肉的问题而“教育”他,所以她并没有看见。她没看见,她还有个和她同样敏锐的儿子。
晚饭吃过,莫宁先去楼上洗了个澡。黄琦桦主动要求给莫宁吹头发,莫宁无法,只得同意。十几分钟过去,当莫宁原本柔顺的发型变成三四十年代很流行的舞会女郎的蓬发之后,她有些无奈的看着黄琦桦。后者还掩嘴笑着说:“真媚,你要生在那个年代,肯定迷死很多人了。”
“您真是……”
黄琦桦挨着莫宁坐下来,眼里满是疼爱,用手拢了拢她的头发过后,她长长叹了口气说:“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奇怪。从第一次见你到现在,怎么都想不通你怎么突然就真成了顾准的女朋友。”
莫宁笑了笑,表示肯定,却没说话。
黄琦桦还是看着她,一瞬不眨的看她。莫宁被盯得很不自在,开始掠头发。
黄琦桦突然起身,道:“走吧,带你去楼下的房间。”
莫宁搬出想好的理由:“我就和阿姨睡吧,我不太习惯……”
“不习惯睡顾准的房间?”黄琦桦打断她,“那以后你们结婚了还要分房而睡?”
莫宁:“……”
黄琦桦:“走吧走吧,我刚都和顾准说了,你刚才没拒绝现在拒绝会很矫情哟!”
莫宁:“……”
莫宁是真的矫情。刚才没拒绝,她是因为感官刺激而一时兴起,洗过澡后,她也清醒了。和顾准交往以来,她一直都没有很鲜明的恋爱感觉,只有在和他很亲近的时候,她才会觉得他也许是喜欢她的,她甚至不敢用“爱”字去形容他对她的感情。
她了解他,但她只知道他不爱表达,只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她只知道他是个内敛的人。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究竟是什么。
最坏的是,她却不敢去问。这样的和谐让她有浓厚的幸福感,她很知足,觉得这已经很好。
可是,越接触,她真的越来越想深入他。
出乎意料的是,顾准并不在房间,那个意想中尴尬的场景并没出现。黄琦桦站在门口疑惑的“嗯”了一声,莫宁还没来得及欣赏顾准的房间,黄琦桦便在楼梯口大喊了一声:“顾准!”
顾启元从客厅里走出来,背着手说:“在小书房。”
黄琦桦:“他这么晚在小书房做什么?”
顾启元直接走上楼,哼哼唧唧的说:“迟早会过劳死!”然后又一个人气呼呼的走上了三楼。
黄琦桦短暂思考了一会儿,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说:“这老头估计又犯犟了,我得去好好纾解纾解他,小的就交给你了!”话一说完,黄琦桦已经转身“踏踏踏”的上了楼,嘴里还嘀咕着:“喂,老头儿,你又怎么了?”
莫宁幸福的笑。
一楼大客厅的暖气开得很足,莫宁穿着睡衣也不冷,在客厅的大柜子找到茶叶,又寻了个茶杯,她开始细致的泡茶。她并不爱喝茶,但她爸爸很爱喝,对茶也很讲究,他甚至习惯于将茶叶放到食物里,做一些类似于“普洱炖排骨”之类的家常菜。因着这个原因,莫宁还是深谙泡茶之道的。小书房就在一楼采光最好的东面,莫宁站的位置可以看见小书房暗红色的门。她一边用茶匙搅着茶,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些事情。等到茶叶泡好了,她又突然开始紧张起来,怕茶洒了,她还特意觅了个托盘,缓步走向那个方向。
看起来并不长的路却像走了很久一样,在心里拟好对白,莫宁伸手叩门。
里面没有回应。再敲了一遍,仍旧无人应答。想到他可能正在认真工作,她只好轻声扭开门,入眼是一室暗黄色的静谧,整个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照明,顾准正单手支在书桌上,脑袋依在手上,以一个莫宁觉得不可思议的姿势睡着了。
莫宁端着托盘在门口呆了一会儿。他大概也洗过澡,穿着白色的薄衫,眼前摆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光已经暗下去,只剩一个大大的Windows屏保在跳动。
莫宁轻声带上门,原本是想着小声点下脚,软软的触觉让她不自觉的低头,原来书房里铺了厚厚的地毯。她端着茶走过去,把大书桌上几本书移开,放下托盘。张口想叫醒他,看他样子实在安详,她又生生忍下叫他的欲望。
莫宁心一动,从笔筒里掏出一支笔,扯了张打印纸,挥笔沙沙的写下:醒了的话,茶如果冷了,就不要喝了。
压好打印纸,莫宁忍不住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看着,她就又笑了,只是,自己都未发觉。
如果醒着的他是汪海,时常给她狂风大浪,那么睡着的他就是一弯泉,清澈而甘甜。忍住想用手去临摹他五官的冲动,莫宁转身离开了。
按开顾准房间的大灯,莫宁带着一种参观的心情扫视着他的领地。记得上次来顾家的时候,黄琦桦还特意漏过这间房间不介绍,这会儿她就要睡这里了。
东西不多,大概都已经搬走了,但很有顾准的特色,屋里有个书架,堆满了书,间隙里还塞了许多杂志,床单是海蓝色的,毛绒绒的,看着就让人有躺上去的欲望。这么个感觉一出来,莫宁已经躺了上去。
她习惯趴着睡,就这么趴着,竟就这么开着灯睡了过去。
趴着睡总归是不舒服的,这一觉莫宁并没睡多久,起来关了灯之后,再度躺回床上,拉了薄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睁着眼睛,莫宁脑子里始终挥不去顾准睡着的模样。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可是那个影像让她心里不断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想永远做一个能看到他睡颜能为他泡茶的女人。
最想做的是,让这种想法立刻、马上实现。
长舒了一口气,莫宁转了个身。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心一惊,她已经飞快做出反应,闭眼,假寐。
门上传来响动,这最关键的一秒,莫宁用力的将被子踢到了脚下。
全身感官都开始变得灵敏。她能确定,现在在门口站着的人,是顾准。十秒过去了,他没有动,二十秒过去了,他走前了一步,关上了门,却没有开灯。莫宁心跳激增,不停揣摩着他此时的心态,正用什么表情看着她。
不出所料却又让她惊喜的是,他为她拉起了被子,拉至脖子下方时,他极力掩去的呼吸还是悄悄地洒在她的左脸上,就在这时,莫宁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室内虽然没开灯,却有自然光漫进来,影影绰绰的交织在她脸上,她就这么看着他,像要望进他的眼神深处。
顾准为她拉被子的手一顿,为了怕吵醒她,他倾身的幅度太大,薄纱空出一个大空隙,莫宁视线里是他的脖子以及脖子下的内容。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眨了眨眼,刚想开口说什么,一下就被顾准嘴角那细细的笑容惊住了,下一秒,那笑容的主人已经俯身吻上了她。
莫宁喜欢透了这样的吻。
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然而,这样的姿势毕竟不好伸展,顾准一手滑到她的腰间,单手抄起了她。刚盖好的被子瞬间又因此而滑落,这次还直接滑向了地上。莫宁被他抱了起来,就坐在床边,顾准一手在她后颈,固定着她的脑袋,一手还在她腰间牢牢按着。
两人的呼吸渐渐厚重起来。顾准干脆把莫宁带了起来,转了个身压向了房间的白墙上,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受连累,被直接甩在了地上,发出“噼啪”一声,无人理会。
因为顾准的手隔开了墙和莫宁身体的直接接触,她没有感到冷,可是就这么站着,她却觉得虚浮,天和地都在旋转,她根本站不稳,只得把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勾着顾准的那双手上,她牢牢的勾着他,在他的强势攻占下只觉得自己越来越飘……
像是享受不够似的,顾准微一使力,把莫宁的腰拉向了自己,两人之间细密的贴合,莫宁忍不住低声吐出了一个语义不明的字节。
就在这时,顾准突然缓缓退离她,在她肩侧喘匀气,又弯身一把抱起她,走了两步,把她放回了床上。他甚至弯腰拾起了那床遗落的被子,又重新为她盖上。末了,他还吻了吻莫宁的脸,道:“晚安。”
莫宁疑惑万千,却没有问什么。也道:“晚安。”
三十战
周一上班的时候,一件突发的事情严重影响了莫宁的心情,付夕颜在她一踏进报社就扔了份报纸在她桌上,一巴掌拍过桌面,引来了所有赶早班的同事。付夕颜见围观者数目已经够多,也就不卖关子,大声朝莫宁道:“你明知道王氏是我的稿子,你叫你的实习生去写是什么意思?”
莫宁未及反应过来她此举的含义,李涵已经快步走到莫宁面前,脸上尽是歉意,她说:“付老师,这件事莫老师并不知道。”
付夕颜咄咄逼人:“你是她的实习生,写的所有稿子都要经过她的眼,现在你说她不知道?”
李涵还是和付夕颜解释:“是这样的付老师,昨天采访任务来得急,主任让我找了您,您不在……”
“串线是当记者的大忌,你是实习生,这点你不知道不怪你,关键是,带你的老师可是我们报社的王牌记者。”付夕颜冷嘲热讽过后,眼神犀利了许多,转向莫宁的时候越来越不友好。
莫宁无声的坐在了椅子上。拿过付夕颜刚刚甩在她桌上的报纸,她边垂眸扫新闻,边问:“李涵,你把事情说清楚。”
李涵正在整理思路,付夕颜已经插话过来:“事情很简单,王氏的稿子一直是我在做,你让你的实习生串我的稿是想怎么样?”
莫宁不咸不淡:“李涵,你说。”
付夕颜:“你!”
“我不想在一大清早就和你吵,不管你信不信,你说的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你这样激动,我没办法相信你现在的话,如果你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请冷静点。”莫宁说话掷地有声,一时间围观的群众都自觉无趣,又“哄哄”的散了开去。
付夕颜不说话了,表情却仍然是气势汹汹。
李涵认真的把事情叙述了一遍。莫宁很快得出结论,她抬头看付夕颜的眼神并不犀利,却有种强大的气场,她说:“看来主任是关键,等主任来了问一下她不就知道具体情况了?”
付夕颜:“这与主任无关,即便是她下的任务,跑的是我的线,也该和我说一句吧。这么先斩后奏……”
“对不起。”莫宁起身说。
付夕颜一下被噎住,实在没想到莫宁的这个道歉来得这么干脆。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是恨恨的转身离开。莫宁重新坐了下去,她从没觉得自己和付夕颜的关系好,但她倒也没想过会和她闹得这么僵。
她隐约还觉得,这事并没完。
付夕颜一走,李涵就站在原地扯衣角,过了半天,她低着头说:“莫老师,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事先没和您说,让您背了个黑锅,对不起。”
“还有什么没和我说的吗?”莫宁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为的就是让李涵轻松点。
李涵却答:“有。”
莫宁被这答案讶住了。
几分钟后,看完李涵转发的邮件之后,莫宁已经讶得连嘴巴都闭不上了。李涵在网上告诉莫宁,这是她周五晚上收到的,发信人是个随便注册的名字。信件是用txt格式发的,复制到文档里有足足五十三页,满满当当的都是对河源公司不公平制度的控诉。除此之外,信件里还附带了一个压缩文件,解压后,有扫描过的解聘书、勒令辞职书、几十个员工的集体手印等……甚至有一封手写的家属证明书,证明死者的死与河源公司有直接关系。
莫宁仰躺向身后的靠背椅,按着下巴想着这之中的可能性。如果河源公司真的有制度缺陷间接导致员工自杀的话,那么,这绝对应该披露。就冲河源公司这样隐瞒事实并且拒付赔偿金的行为,报道是必须的。
只是,这些证据显然不够。
被这个神秘的邮件连续困扰了两天,第三天晚上见到顾准的时候,她的心情才稍微开阔一些。顾准对吃并不挑剔,莫宁建议去吃川菜,他也欣然驱车而去。
“心情不好?”
“唔,有个不好的征兆。”莫宁道。
“什么?”
“我在你面前越来越疏于掩饰了。”
顾准笑了,隔了片刻说:“这是好征兆。”
“可你还是精于掩饰。”
顾准收起笑容:“是这样吗?”
莫宁偏头去看他:“不是。你比以前更精于掩饰。”因为以前他也许对她没感觉,也无需掩饰,而如今,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渴望,那天晚上他抱着她贴向他的时候,她感受得很清楚。可是,能够生生断开这种渴望,得要多大的演技啊?
莫宁太沉溺于自己的思路里,没有看见顾准突然紧握住方向盘的手。他的声音也沉了许多:“你试想过原因吗?”
莫宁:“什么?”
“我在你面前没有任何掩饰。”
莫宁看着他,觉得他正在生气。“你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你?”
顾准没有立即接话,眉头却皱了起来。
莫宁冷冷笑了笑,刚刚才开阔起来的心情此时霎时又低落下去,她倒是没想到,就这么个小事也能让两人争吵。显然,她没有意识到重要性。她还是接着说:“相互了解本来就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相信我吗?”
莫宁不明所以:“你指什么?”
“相信我说的话吗?”
莫宁狗血了一把:“只要你肯说,我都会信。”
“胜于你自己的眼睛你的判断力你的理智和我的行为吗?”顾准的问题很流畅,让人觉得他这个问题似乎早就酝酿好了,就等着这么一天问出来。
莫宁没有回答。转而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准的嘴角泛起笑意,那笑意看起来却有些冷:“你明明知道。”
“你可以说的。”
“抱歉,我不喜欢你频繁提问的语气。”顾准边说着,边在一个十字路口急速转了个弯,这个转弯太突然,以至于刹车声刺耳得让周围的路人都不自觉的遮住了耳朵。
莫宁不可置信的看着顾准,他关了车灯,马路上的路灯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她看他的样子这样不真切。好像从来不曾认识,好像之前他们的美好只是一场戏。戏完了,两人重归陌路。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是一条线上的,他们从来未曾相爱过,就好像即便这些美好是事实,也随时可能像泡泡一样碎得毫无踪迹……
顾准的失控并没有持续太久,车速渐渐慢下来,他空出一只手揉了揉额角,道:“抱歉,今天工作很累。明天我要出差,原本是想和你一起吃饭。现在,送你回家。”
莫宁心脏抽痛了一下,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我这是欺君犯上惹了龙颜不悦?”
“我不想吵架。”顾准直接扔了五个字过来。
“我也不想。但我不喜欢不明不白被人甩脸色。”
顾准眸色一沉:“我说过,我现在很累。请不要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莫宁被这四个字重伤。以前付夕颜也说过她咄咄逼人,她从来没觉得这个形容词会这么让人难受。最没用的是,她居然想哭。
她原本是想着,今晚见面,也许顾准会给予她一些关于河源公司的好建议。最近张乾志的某个直系亲属刚升任省委宣传部部长,她最近心绪一直被这些事交相烦扰,整个人都很浮躁很不在状态。和顾准这样的争执,让她仍然恍恍惚惚,这感觉就好像是被一个噩梦突袭,被吓得半死,醒来之后却发现这可怕的噩梦根本不是梦的那种抑郁感。
顾准把她送回了家,替她打开车门,坐在车里看她进了公寓楼,又头也不回的驾车离开。
莫宁头一次觉得悲凉,股股的风吹来,她用力的裹紧衣服,却觉得一点暖度都没有。进了屋,把暖气开到最大,她外衣也没脱就直接扑进了床上。一动不动的趴着,回想着刚才的事情。想到头痛欲裂她也没明白她怎么就和他吵了起来。
半个多小时过后,门铃声响,莫宁以为是对面那个变态男,并不打算理会,于是一直装不在。又过了十几分钟,她的手机响起,看也没看就接起,开口“喂”了一声。
那端传来礼貌的声音:“请问是莫宁小姐吗?”
莫宁失望的“嗯”了一声。
“您好,这里是好当家宅急送,您的外卖到了。”
“什么外卖?”
“四十分钟前您点的外卖啊。”
莫宁叹了声气:“送错了,我没订外卖。”莫宁边说着就边把电话挂了。
很快,手机再度响起,莫宁很想甩句“烦不烦”过去,那边更甜美的一个声音先她一步:“这里是好当家餐饮连锁,请问莫宁小姐吗?”
莫宁“嗯”了一声。
“是这样的,晚上七点二十三的时候,一位先生点了两份外卖,其中一份是送到您住的香苑,现在我们给您送的外卖已经到了,您能方便出来接一下吗?”
莫宁:“先生?什么先生?”
“稍等,我为您查一下。”那边敲键盘的声音响了一阵,然后,那个甜美的女音接着说,“抱歉,让您久等了。那位先生姓顾。”
番外一
七点四十。范濛从显示器前移出视线,抬手看了看表,靠在椅子上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出差前的准备工作还差一点尾巴没有整理完,拉过电话,叫了外卖,她戴上眼镜准备重新投入扫尾工作。
目光一起一落间,她猛的看见顾总走进了办公室。
他不是见莫小姐去了吗?范濛正兀自疑惑中,桌上话机响起,接过:“顾总?”
顾准在那头说:“范秘书,请把明天要带的文件拿给我。”
范濛做了顾准两年的秘书,时至今日,她已经能从顾准的语气和表情里判断他的心情状况。就好像此刻,他的声音沉而有力,语气却并不舒缓——这是他心情不佳的时候,只不过,未见到表情,她还无从得知他的心情究竟坏到什么程度。
她深知,在这个时候,她的工作不能出一点差错。倒不是怕顾准,只是她很不喜欢他因为她的失误而皱眉的样子。
细细数清楚了材料,范濛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起身拢平了衣服,抬腿出了办公室。
把一沓文件端正的放好,范濛说:“顾总,这些材料您打算今晚做吗?”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顾准下班时交代她整理好,他原本是打算在赴美的飞机上赶完这些工作的。
此时,顾准的视线仍胶在电脑屏幕上,范濛看出来,他的心情真的很糟。因为他平时极少皱起的眉此刻正紧皱着。这种表情只有在他遇到复杂商业状况和难缠的人时才会有。
“嗯。”顾准应了一句。
“要为您准备茶饮吗?”
顾准手一停,食指就停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少顷,他又继续手指如飞,同时说:“谢谢。”
范濛出门的时候心还是提着的。
茶饮触到了他的什么点吗?范濛敏感的想,这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前几天,喝惯了原磨咖啡的顾总突然问她会不会泡茶。对一个优秀的秘书来说,没有什么是不会的。所以尽管范濛对泡茶的了解仅限于把茶叶倒进茶杯,再倒开水,盖上杯盖而已,她还是微笑着说她会。然后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办公室研究了一上午,终于知道了泡茶的门道。
顾准说她泡的茶还不错。
事实上,他从不会说她的工作做得不好,最差的评价正是“还不错”,她原本有些失望,直到顾准说“以后把咖啡换茶”,她才感到欣慰。
她其实很早就知道,对顾总这样的在意早就超过了一个普通员工对上司的在意。她掩藏得极好,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渴望顾准的怀抱。
端了杯热茶进办公室,顾准已经完全投入在工作里。他的工作效率一直很高,再多的任务他也能按时按量完成。有一次公司活动的时候,范濛被众人逼得无法,忍不住对大家说了一个关于顾准的小消息,她记得自己当时说“我曾怀疑过顾总不是地球人”。
这句话后,男人们对顾准更崇拜,女人们对顾准更向往,那时候范濛觉得很开心,有那么个词叫“与有荣焉”,她觉得自己因为顾总的优秀而沾光。尽管她的身份只是一个秘书而已。
后来顾准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这句话,在一个晚霞温暖了整个办公室的傍晚和她说:“范秘书还怀疑我的来历吗?我真是地球人。”
范濛当时就懵了,好在心理素质够硬,她并没懵很长时间。后来她无数次的回想这个场景,就只记得自己当时甜蜜的心情,是橙色的。
那时,顾准带解释性的和她说:“在美国的时候,我得花两到三倍的成果去和美国人领取同等的报酬和认可,所以,效率高这种能力并不是天生的。”
范濛直到现在都记得他说这番话时脸上那个并不轻松的表情,那时,她就已经会心疼他,并且克制自己。
顾准回来后,范濛的工作效率变得奇低。她不想承认,可事实是,顾准的情绪会影响她。这几天事多,尤其前天分公司出了重大的质量问题,总部直接打电话来关注这件事并要求顾准尽快处理时,她都没见顾准这样过。范濛有些凄凉的想,莫宁对他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大了。
她深刻见证着他的转变。
两年前,范濛刚从大学毕业,她所就读的大学很有名,行政管理专业全国排名第二。因为家在G市,她就在G市找工作扎根。文森特是当年她参加过的面试里最好的一个企业。因为是外企,面试更为严格。六轮过后,她最后面对的考官就是顾准。那时候的顾准并不像现在这么好相处,当然,不是因为他的脾气坏什么的。实际是他凭空给人造成的距离感。你看得到他眼底的笑意,却看不进他心里。你听得到他温和的语气,却明显感受得到那份疏离。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范濛发现,顾准并不只对她一个人这样,他对所有人都那样。
你走得近他眼里,却永远没办法进他心里。
面试的时候范濛表现很出色,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她从来都很自信,尽管毫无工作经验,仍旧成为了顾准三大助理中的一个。一年后,顾准辞掉了其他的两位助理,范濛成为他最重要的臂膀。
范濛清楚的知道自己成功的原因,一是观察,二是掩饰。观察他,做不到完整了解他,起码也知道他的一些脾气。掩饰的,是对他这样的人中龙凤的爱慕。顾准在她上班第一天就告诉她:“我需要的是一个助手,不是一个爱慕者,尽管这么说有些不礼貌,但我希望你记住。”
范濛记住了,却管不住。
她跟着他出席每场洽谈会,她在他身后看着他淡定自若的笑容,看着他怎样机智巧妙的解决随时出现的危机,看着他怎样一步一步将文森特从一个在国内不怎么知名的小小外企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看着他站在成功里……
很多胜利和喜悦,她都默默地和他分享。
每次隐藏心意隐藏得难受的时候,她就总有想辞职的欲望,可是,终归是舍不得。
顾准身边不乏追求者。他从不忌讳让她知道他的私事,尽管他从不提起,他也不会试图遮掩。谢灵的追求攻势最猛烈,直到现在顾准有了女朋友,她也仍旧是不间断的约他找他。有些女人和其他人不一样,譬如谢灵,她有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不怕失败的勇气。多数时候,顾准的冷漠和反感让范濛都替谢灵难堪,她却依旧倔强的笑,说些和她身份不符的幼稚的话。
还有许多莫名奇妙的电话和短信,顾准一直交给范濛处理,他的私人手机号里除了家人,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也正是这么一路看着这些前赴后继的追求者,范濛才深刻知道,顾准这样的人,沾不得。
正怔忡间,桌上电话响起。接起,原来是外卖到了,却不是她的外卖。范濛长叹一口气,拎着两个袋子走向他的办公室。
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说:“请进。”
范濛推开门,顾准斜倾在椅子上,左手缓缓按着额角。她立在原地说:“顾总,您的外卖到了。”看到他点了点头,她才走向茶几处,轻轻放下。
很想说“先吃饭”“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可是,有话不说早就被经验累月磨成了习惯性反应。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虽然明天要去总部出差,临时性决议下来的时候,他们只有一天时间准备,很匆忙。这却并不是他们最忙的时候,范濛想起C市分公司成立的那段时间,公司上下不眠不休忙了半个多月,顾准就连着一个礼拜没有睡好觉。
可他也没有现在这么累。
范濛突然有些好奇,莫宁在他的心里,到底是怎样一个重量?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那一次的采访。范濛记得很清楚,莫宁提问时很迷人。不过,仅仅是她这么认为,顾准对之的印象似乎并未多深刻。然后是第二次的专访……
想着想着,范濛就放弃了。对于这些,顾准实在没有透露太多的信息——太多他们相爱的信息。可是,为什么莫宁突然就入侵了他的生活?
顾准爱她什么?如果说聪明、美丽、自信是莫宁最吸引人的特质,那么范濛可以毫不犹豫的说,顾准有太多这样的选择。毫不夸张的说,就连范濛自己也是属于这一类型。
为什么偏偏是她?一个与他生活和工作都没有多大交集的女人?
强迫自己收神,范濛重新投入工作中。
八点半。前台小姐打来电话,说有位姓梅的小姐要见顾总。范濛亲自接过电话,心里隐约猜到是谁,接起之后,那边一个醇美的声音响起:“范秘书,你好,我是梅迪。”
范濛装出惊讶的样子:“哦?是梅小姐?”
梅迪:“顾准现在方便吗?我打他电话打不通。”
“好的,您稍等,我帮您问问。”挂断,拨顾准办公室的内线。
“请说。”
“顾总,梅迪小姐正在前台。”
“……”
“是要帮您推辞还是?”
“让她进来。”
“好的。”
梅迪明天和顾准一趟班机。顾准对梅迪还是有些不同的。那种不同隐约带了些亲情的意味。虽然没问过,范濛却知道梅迪之于顾准的意义。梅迪的父亲是美国华人圈子里有名的商人,年轻时就在华尔街闯荡,三十多岁娶了一个富翁的女儿,得到富翁的赞助金后,他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史。梅迪最令人向往的是他极为广泛的交际圈子,他很会做人,很多去美国闯荡的年轻人都曾接受过他的人际帮助,虽然不太确定,范濛却只想到了这一个原因。
去前台见到梅迪,范濛仍然觉得惊艳。混血儿并不少见,大都长得不错,但梅迪是算长得完美的那种,每一处都很完美,简直精致,像芭比娃娃。
她端端正正的站在那里,朝范濛礼貌的微笑,范濛领她去顾准的办公室,一路上,范濛想到,除了采访,莫宁好像从未来找过顾准。
把范濛送进顾准办公室后,范濛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带上门那一瞬间,她看到茶几上那份外卖仍旧保持着她刚送进去的样子,原封不动。
三一战
莫宁并没有吃下外卖,她打了个电话给好当家,问了另一份外卖的去处,然后花十分钟的时间下定了决心。拎着外卖盒出了家门。
他明天要出差,这么晚还去公司,想必真是有许多工作要做。两个人一起吃外卖……这么想着,也是个不错的场景。
出门打了车,直奔文森特大楼。上了十八层,她就在前台拨了顾准的电话。电话响了一会儿,那边才响起一声“喂”。
“呃……吃过饭了吗?”
“唔,正准备去。”
“哦?一个人?”莫宁以为他指的是他自己的那份外卖,心里还掠过一喜。
“和一个朋友。”顿了顿,顾准很快问:“你在哪儿?”
一喜变成空喜。莫宁飞快排遣情绪,轻轻地“哦”了一声,握着外卖袋的手不自觉一紧,却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我在家呢。我只是来确定外卖是不是你订的,我吃过了。”
顾准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清晰:“是我订的。”
“明天几点的飞机,需要……”
“抱歉,我在开车,稍后再打电话给你。”
“哦,好。”话还未完,莫宁已经滑上手机盖,深怕错过一秒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正了正身,抬头时不小心触到前台小姐还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后者干脆大方的朝莫宁笑了笑。莫宁却没办法回她一个同样礼貌的笑容。
又拎着外卖袋回家。
特意让出租车司机在小区外停的车,为的就是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莫宁现在是真信了周一诺的话,恋爱确实能够让人高倍的变得不像自己,喜怒不由己,言也不由衷,会特别特别在意他的想法看法,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表情也能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周一诺的悲剧早早的告诉了她,不要太早把自己的心交给他,除非他把自己的先交给你。这样的心理防线让她一度对男人防心甚重,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无人走近她的心里。她可以对任何在乎她的男人毫不在乎。
直到顾准这个例外出现。原来爱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就吞噬了一个人所有的矜持。
夜里有风,她走得很慢。不断踩着自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她想着,或许自己该改变改变。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回到最初的样子。那样,她就不会有这么诸多的愁肠,不会有这么多奇怪而又脆弱的期待,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走过了一段,又倒回头再走一遍。手抻进大衣口袋里,拎着外卖袋让她觉得累赘,可是,即便眼前两步的距离内有个垃圾桶,她也舍不得扔,也就一直这么拎着。
夜更黑了,湿气也渐渐重了起来,心绪也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平静下来,她这才迈步朝小区的方向走去。就在楼下,车停的声音重重刺激了她的耳膜,紧接着,强烈的车灯照在她的侧脸上,她伸手挡眼睛,只是强光下熟悉的车前身,就叫她那颗刚平缓的心又瞬间激荡起来。
她愣在那里,直到顾准从车上走下来。他也正由远及近的打量她,目光逡巡到她手里的外卖袋上,视线定格了好一会儿,他再抬头时,眼里有意味不明的东西流过。莫宁拙劣的说:“我下楼来扔垃圾。”
顾准嘴角一弯,抬起手,温柔的抚在她脸上,皱眉道:“很凉。”
“夜里风大。”
“范秘书刚才打电话给我,她看见你从公司离开。”顾准不咸不淡的说。
莫宁尴尬的从他手里移开,闷闷道:“没错,我刚去你们公司找你了。”又突然抬起头朝眼前挺拔的男人笑了笑:“真遗憾,你不在。”
顾准低头看她,她的脸色在车灯照耀下显得有些白,偏偏笑容还很倔强。眉峰轻蹙,他小小的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她。
外卖袋子落在了地上。
突来的温暖侵袭了莫宁,她忍不住鼻子发酸,就这么回抱上他,试图通过在他身上蹭鼻子来缓解那股酸意。
“对我坦白有那么难吗?”
莫宁哼了哼:“这话一字不动还给你。”
“在外面走了很久?”
“很久,很冷。”
“这样会好一些吗?”
莫宁闭上眼,承受着他慢慢加重的力量,笑道:“嗯,很好,很暖。”很踏实,很安心,很舒服……这一刻,她猛然想起周一诺留给她的话,爱情里的喜怒哀乐旁观者是道不清的,人和人差别太大,恋爱并没有可以直接共享的经验。
她一下就推翻了自己刚才一个人时归纳出来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不管前面是伤是痛,是悲是喜,她都要走下去。
顾准走后的第三天就是中秋节。前两天晚上莫先生和莫太太都纷纷打来过贺电,原本是想劝莫宁回去,因为她要做一个专题,二老也就没有勉强。不过,当中秋节一大早,她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房门,看到自己的父母正站在门外的时候,她差点怀疑自己也许正在做梦。
莫先生背着手,一本正经的样子,莫太太就在他身后嗔道:“这死作的男人!”
莫宁还是没反应过来,扯着莫太太的胳膊说:“妈,你……你们……”
莫太太捏了一把她的脸,慈爱的说:“宝贝!我真是妈妈,这真是爸爸!”
莫先生已经一个人走进了客厅,四处打量着。
“是我吵你爸爸要来的,他本来也想来,临时还接了些事情。待会儿跟你说,我们就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些菜,中午做几个你爱吃的菜!”边说着,莫太太已经走进厨房,末了,还探出头说:“宁宝贝!你要是困,就再去睡会儿吧!厨房交给我和你爸了,我买了鸡翅,让他全都做给你吃!”
莫宁整颗心都暖融了。理了理头发,她走向莫先生那一边,把摊在沙发上的书移到一个角落,她说:“我这里可只有铁观音,爸,你不嫌弃吧?”
莫先生已经参观完她的房子,颇为鄙夷的说:“这房子小成这样,住的习惯?”也不怨莫先生这么说,莫宁家的房子也是三层小别墅性质的,她上大学之前还和父母一起住在校职工宿舍,后来,莫先生不知从哪儿置了块地,又找熟人盖了套房子,家里很宽敞,还有个搭了葡萄架的小院子。莫宁有间属于自己的大房间,大三暑假的时候,莫先生又弄了条萨摩。莫宁和那狗相处的时间不长,对它也无甚感情,莫先生和莫太太却宝贝极了那条狗。是真把那狗当儿子养,到哪儿都带着。
“还能嫌弃你?”莫先生坐在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道,“过来,让爸爸好好看看!”
莫宁笑着走过去。一坐下去,就伸手去摸莫先生的肚子,道:“您还天天跑饭局呢?啤酒肚都大成这样了!”
莫先生呵呵笑:“养女儿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被寒碜的!你爸爸我现在正处在一个离退休的阶段,没多少享酒肉之福的机会了,就让我且放纵着吧。”
“身体最重要啊,父亲!您和我妈最近吵得少了吧?”
“少?怎么会少?你妈更年期真长,每天有事没事嘴不停,不和她吵她也能一个人骂骂咧咧骂一天,夜白都嫌弃她了!”
夜白就是那只萨摩。名字是莫宁取的,源自唐玄宗最喜爱的御马照夜白。
“我听你妈说你谈恋爱了。”莫先生突然说。
莫宁一讶:“她怎么知道?”
“苏也宜上次在QQ上和她说的。”
莫宁表情瞬间僵了,一想到苏也宜,莫宁就忍不住想狠狠捏她一把,什么不靠谱的事情她都干得出来。又一想,反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所幸大方承认:“嗯,是谈了一个。”
莫先生表情高深:“是谈着玩的,还是真谈?”
莫宁没有犹豫,直道:“真谈。”
莫先生听完这话,表情说不上喜悦。
莫太太却是真高兴。吃饭的时候就不停地说:“也宜发过照片给我看了!我看不错不错,非常不错!什么时候领我们看看?不然现在叫他来吃饭?”
莫先生斜眼瞪她。莫宁赶紧解释:“他去出差了,这几天都不在。”
莫太太一笑:“不急不急,反正迟早见。”
莫宁赶紧夹菜堵住嘴,就是想防着被二老联合攻势,刨根问底什么的。怎料她实在自作多情,因为接下来,莫太太的问话是:“喂,你说我们不在,阿姨会给夜白做什么吃?不会给它吃韭菜吧?那孩子韭菜会过敏。”
莫先生眉头一皱:“我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至于那么没记性。”
“不会给它吃包子吧?它不喜欢吃包子。”
“不会。”
“夜白真可怜。”
“……”
“我早说了,请什么钟点工啊!把它放老许家不挺好,正好他家有只大猫,夜白还能和那猫为伴……”说到这里,莫太太突然停住,视线移向莫宁,她换了副认真的表情说:“宝贝,我差点忘了问你。”
莫宁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莫先生接话:“许书怀最近毫无消息。你许伯伯许伯母很担心,这次来,主要也是想问问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莫太太:“尤其是你许伯母,连着一个月都愁容满面,人都瘦了。你许伯伯身体不好,她又不方便来G市,前段时间我和你爸都比较忙,她想找我们帮忙没找到,这不,前天才找上我们。”
二老这么一说,莫宁也陡然注意到一些被忽略的内容。她确实很久没有许书怀的消息了,上一次无故挂断电话之后,她再也没有他任何的消息。他以前倒不是没这么消失过,只是不管他去哪儿,总会事先给她打个电话,有时是发短信……若不是这段时间莫宁自己被工作和感情问题困扰着,她肯定会注意到这些。
不再做其他猜想,莫宁当即掏手机拨了许书怀的号码,手机凑到耳边,里面是“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和她上一次打他电话一样。
三二战
第二天,莫宁直接去了税务局。
许书怀当初为了替她积累些人脉,更方便她的工作,早就把他的同事介绍给了她。那时许书怀还说:“以后难免碰上一些积极进取的同事,要是哪天他们升官发财了,咱们也能沾上些好处。”
然而今天,这群同事却都很谨慎的样子,对许书怀的事情都不怎么愿意多说,好不容易问清了许书怀的情况后,莫宁想起那句话,竟觉得有些悲从中来。有些话,还是说不得的。
许书怀因为涉嫌受贿已经被暂时隔离审查。
从税务局出来,莫宁又去了许书怀所在的拘留所,狱警传他的话说他不想见任何人。莫宁暗恼,托狱警回话:“如果你希望你爸爸因为你入狱而心脏病突发,你最好永远别见我”。
狱警再出来的时候,许书怀就跟在他身后。囚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莫宁这才意识到他瘦了很多,腮上杂乱的长满了胡子,黑眼圈也重了许多,一见莫宁,他瞬间耷拉下去。
莫宁尽力隐忍住对他的火气,心平气和的说:“许伯伯许伯母到处在找你,中秋节我爸妈过来了一趟,也算是为了你。最近你爸身体不好。”
许书怀低着头,以前那种玩世不恭完全不见,他就像个被拍扁的蚊子,再也没法扑腾了。莫宁还是有些心疼,语气更柔了一些:“立案之后会通知父母吧?你希望我怎么和他们说?”
许书怀沉默了几分钟,再开口时,声音涩得很:“这个我处理好了,不会有人去找我的父母。我只求你……别告诉他们。”
莫宁没有接话,她知道许书怀此时正遭遇着一股脆弱的情绪,她体谅的等着他的情绪过去。没过多久,许书怀再度开口:“你最近,还好吗?”
“嗯,还好。”
“听说你和文森特的顾准在谈?”
“嗯。”
“他对你好吗?”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许书怀似是无意识的抬起了头,触到莫宁看他的目光后,他又瞬间低下头去。
虽然只是片刻,莫宁却清楚的看见他眼里尚未褪去的水光,想到他对自己的感情,莫宁体谅的终止了这个话题,转而道:“我会和伯父伯母说你……”
“告诉他们我出国进修了。”许书怀打断她,又突然站起来,转了个身,说:“祝你幸福。”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有背影可看,可她脑子里就有许书怀孤单离去的身影,久久不散。
这应该是许书怀人生道路上最大的打击吧,大到莫宁看见他都不敢斥责他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不敢询问他会不会被判刑,不敢说他一个不对。毕竟十几年的友情,许书怀现在这样,她总觉得内疚,觉得好像欠他什么。
于是只好将这份隐隐的歉意转移到许书怀的父母身上,电话里,她极细心的交代许书怀的去向,又代为履行做子女的义务,对老人嘘寒问暖,倍加关怀。许书怀被关押的事,谁也不知道。
中秋一过,就是国庆长假。
报社里比较阔绰的几个男男女女老早就在群里商讨去什么地方旅游,最终的意见是说去南半球找个靠海的小岛,晒晒日光,玩上几天。有人问莫宁的意见,莫宁原本是没心思出门的,看过他们发的一些图片之后,又突然想去散散心。
最想的是,和他一起去。虽然知道他并不一定有时间,莫宁还是忍不住给仍在美国的他打了个电话。
“呃,国庆有假。”莫宁委婉的表达。
“嗯,然后?”顾准那边还有噼噼啪啪的打字声。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这次的事情比较麻烦,以后会告诉你。”打字声一停,他问:“怎么了?”
“没怎么,最近单位在组织国庆旅游……”说到这里,莫宁觉得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小媳妇,于是换了种口气:“本来想和你一起去旅游的……”
那端突然漾起一阵低低的笑声,没有夜莺般动听,却直接渗进莫宁心里。被这样的笑声撩拨,莫宁只觉得心痒痒的,又浮起来,半天不着地。
“很好笑吗?”
“不好笑。”
“那你笑什么?”
“想笑。”
莫宁也想笑,生生忍住,问:“那你回来吗?”
“我会尽力。”顿了顿,那端又有键盘声,“定好去哪里吗?”
“南半球一个叫土济的小岛。”笑意冉冉,莫宁补充道:“也许你没听过这个地方,这是我的同事们所找到的,与海有关,又不是限于东南亚,又便宜,又相对好玩的……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听起来不错。”
接下来,直到报社一行人踏进机场,登机,关手机。莫宁都没看到顾准,也没收到他任何一个解释的电话,任何一条关于为什么没能出现的短信。她不太清楚为什么张乾志会和付夕颜一起出现在随行的团里,但看得出来,两人一起看她的眼神都有那么些炫耀加嘲讽的意味。
莫宁倒没有无聊到去计较这两人的意思,心里却还是有些闷。差点就拎着行李包直接往回走了。
众人在深圳转了机,直飞悉尼。又在悉尼转机,这才飞向目的地。
两天一夜后,报社一行才到达这个叫土济的地方。导游是个年轻的姑娘,外语学院毕业的,有一口流利的英语,据说她还精通其他三门外语。从机场换了大巴,此时已是深夜,其他人大概是挡不住兴奋,都不怎么安分。莫宁却觉得很累,就靠在椅背上眯了起来。迷糊中,好像发生了什么劲爆的事情,车上响过一阵喧闹。
抵达下榻的酒店时已经是凌晨,莫宁领了房卡,直奔房间,一挨着床就沉沉的睡了过去。做了个很美的梦,梦里的顾准骑着七彩的云朵从天而降飘在她眼前,海边的天空做了他的背景,他的现身美得神奇,惊诧了所有与她同行的人,最震惊的是付夕颜和张乾志,他们的表情也都是彩色的。莫宁在梦里想起来,原来在大巴上那件劲爆的事情是付夕颜和张乾志公然在车上接吻。
第二天下午一点多,众人在导游的带领下吃过了海边自助,然后就放大家自由活动。许多同事出于拍张乾志的马屁,出于真的喜欢和付夕颜在一起,都成群结队的跟着他们去了一处。
土济岛的海景很美,风很大,暖暖的,湿湿的,吹在脸上就像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抚摸着。莫宁没换泳装,穿着薄薄的纱质长衫,就这么抱臂在沙滩上走,风把她的长裤吹得鼓鼓的,她的长发也一直飘散在空中。这个季节来海边旅游的人不少,除了黄种人,白人也很多。有人看见她,很热情的和她招手,说一句“hello”,莫宁统统回以微笑。
海边的人们大多穿着泳衣直接仰躺在沙滩上,莫宁已经尽力不去看一个个穿着大胆的人们,走着走着,再抬头时,前面猛地出现一排光溜溜的人,有男有女,没有一个身上穿了衣服。
这里是裸泳区吗?想到这儿,莫宁不禁脸红起来。尴尬的转了视线,抬手掠了掠头发,急忙转身朝来处走。又觅了个空着的躺椅,她就那么坐了上去,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躺着看远方蓝得透彻的天幕和土济岛上嶙峋的大石头。
耳边有各种口音各种语言,太阳不大,莫宁眯着眼睛,静静的感受着这里的风和光。躺了一段时间,眼前突然飘过一片阴影,偏头去看,原来有个人刚坐在了她旁边的躺椅上。
那人察觉到莫宁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她,半晌,露出一口洁白的牙:“Hi!是中国人吗?”
莫宁被那人灿烂的样子晃花了眼,听到熟悉的语言,她忍不住笑答:“是。”
那人一听似乎也很高兴:“我是北京人,你呢?”
“J市人,但是,目前在G市工作。”
“我叫邱循,敢问芳名?”
“莫宁。”
“第一次来这儿吗?”邱循虽然是北京人,但听起来京腔却不怎么分明。长相也是棱角分明的样子,很英俊。肤色大概是被晒的,略微有些深。
莫宁点点头:“单位组织的。”异国他乡,总觉得是很大的缘分才让两个人各自躺在相邻的椅子上,看同一片风景,吹同一道海风。
“我常来这儿。这里有很多很有趣的地方。”邱循道,听话的内容也许会觉得这个人并不谦虚,但莫宁听他说这话,却总觉得他很谦虚。
“我好像只知道这里有片海。”
“哈哈。”邱循朗声笑,“不奇怪,不奇怪。你们的行程是几天?”
“一礼拜。”
“喔,这样。”邱循转回视线,嘴角一直挂着笑容,“刚才看莫小姐在前面突然收脚,是被吓着了吗?”
莫宁“啊”了一声,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是件尴尬的事,在这样的语境下,她竟不觉得尴尬,极自然的答了句:“确实很不习惯,以前只听说过,看着……还是会有些冲击的。坦白说,我是个保守的人。”
邱循又大声笑了起来,道:“看出来了。”
“邱先生常来这儿还是常出国在各地玩?”莫宁转了个话题。
“唔,或许该说,我几乎不怎么回国。”
莫宁长长的“哦”了一句,出于礼貌,不再问得那么细致。怎料她不问,邱循自己倒说了起来:“我以前是做IT的,事业做到一定规模,就不太愿意再扎根了,挺费精力的。这不,荒废两年了,尽在全球各大小地方找乐子了。”
“光听着就让人觉得羡慕。”莫宁诚恳的说。
邱循笑了笑,又说:“保守的莫小姐,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明天和我一起出海吗?我带你去找乐子。”
莫宁陷入思考。
“如果你此行是跟男朋友过来的,或者你男朋友不希望你和陌生男人出游,你可以直接拒绝我。”
莫宁抬头看他,他仍旧是笑着看她。心一松,她实在被感染了,点点头说:“好!”
三三战
第二日一大早,莫宁穿了一身颇为运动的休闲衣裤,长发束成一朵,又戴上一顶太阳帽。走到约定好的海滩前,莫宁没看见邱循,倒看见一艘高十几米的游艇。有几个穿短裤的高大男人正给那艘游艇做着修补。
莫宁正打算绕开这游艇,顶层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Morning!”
莫宁抬头,早晨的太阳并不大,她一眼就看见邱循正趴在栏杆上,跟她打着招呼。蔚蓝色的天空下,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的洒过来。被那笑容照耀着,莫宁竟然有想抬手去遮挡眼睛的下意识行为。
不过,他似乎只穿了一条浅灰色的短裤,略显黑的精壮身材让莫宁看得有些尴尬,只得飞快回他一个笑容,道一声:“早上好,邱先生。”又抬眼看向别处。
邱循在上面笑了笑,说:“请等我一下。”
莫宁听见艇上的脚步声,想着他必然是下来了。呼了口气,抱臂欣赏着眼前的游艇,她以前生活在内陆,G市虽然靠海,她却一直没机会亲身坐上游艇,此时能坐着游艇出海,心中难免兴奋。
又去细心地打量这艘游艇,白色的舱壁上刷了一层蓝漆,是一行英文字母“sunning”,正猜想着这个词的含义,邱循已经下了艇,看见莫宁正仔细端详着游艇,他伸手,曲起手指敲了敲艇身,道:“出游一天,怕吗?”
莫宁这才发现他,视线转移,发现他已经穿上了一件白色T恤,莫宁一刹那就对这人好感顿生,心情放松,笑道:“只是出海,又不是探险,我该怕什么?”
邱循:“果真豪杰。”顿了顿,他下巴抬了抬,指着游艇道,“上来吧,带你参观。”
莫宁欣然前往。
“这只是艘中等型号的休闲艇,所以,大概没有那么豪华。”邱循在前端走着,莫宁闻到有些刺鼻的漆味。恰巧这时,邱循转过头,见着她皱眉的样子,他笑了笑:“这艇是艘二手的,买来的时候有些地方掉漆,前不久才刷上,今天刚把它开出来。”
莫宁满眼好奇的跟着他的介绍走。
“这是一艘很普通的游艇,造价也不高,但是设备还是挺齐全的。”边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底层,邱循行至一间房间前,倚着门而立,摁开了里面的大灯,说,“这是主卧,如果过夜,这里会非常舒服,你会很清晰地感觉到海水的温柔。”
接下来,邱循又带她参观了中层,最后,他领着她到了顶层。不知是否是因为心境的原因,莫宁觉得顶上的风比海岸边的风大许多。
“怎么样,还不错吧?”邱循眯着眼睛,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他的声音即便被海风吹过,仍旧是很清晰。
莫宁也趴上了栏杆,休闲裤被风吹得鼓鼓的,她说:“很棒!其他人什么时候到?”
“没有其他人,就我们。”
莫宁疑惑的转头看他:“我们?”
“对啊,我们俩。”顿了顿,他又说:“怎么,觉得怕?”
“是有些怕。”
“怕什么,这是条观光海,没有水怪,也没大鲨鱼,而且……”说到这儿,邱循故意停了停,笑意款款的说:“难道你怕我?”
莫宁无声的笑开来,不置可否,心里却已经开始思考要以什么理由拒绝。
邱循看了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
莫宁不明所以,疑惑的看他。
“你男朋友很出色吧。”
“嗯,非常出色。”莫宁不带丝毫犹豫的回答。
邱循完全不介意的样子,转了个身换作背靠着栏杆,肘撑在上面的站姿,笑言:“有头脑的美女总是让人着迷啊!不过,我这人原则性很强,不喜欢做不道德的事,所以放心,刚才只是和你开了个小玩笑,就凭我们两个,是搞不定这艇的。”
朝前走了两步,邱循就着躺椅躺了下去,拿起小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道:“放一万个心享受这片海的热情吧!”
这男人绝不简单。莫宁转身前,脑子里不自觉的浮现这么个想法。
邱循说的没错,游艇上的人不止他们两个。除了两个分别控制驾驶室和驾驶台的外国人,还有两个负责给他们送水果和甜点的服务生。想到邱循刚才说这艘艇只是艘二手货,她不禁开始怀疑身旁那个人的身份。这种疑虑持续了许久,直到邱循领着她到望台上看景色,她才收起了这些繁杂的心思。就看着蔚蓝色的海水在自己眼下划出一道道白色的浪花,耳边是清脆的水声,呼啦啦的,很轻,充斥着她整个的听觉系统,鼻翼是腥咸的海水味,带着潮气,伴着海风一起扑在脸上,很舒服。这样的大海,这样的天际,让她整颗心都变得格外宁静。
“大自然是个霸道的存在,它固定在那儿,把人类衬托得很渺小。”邱循举着一杯橙汁,慢条斯理的说。
莫宁笑了笑,远方掠过几只乌黑色的鸟,在大海和天空的映衬下,确实显得很渺小,就只是几个点而已。她本来就已经被这景色迷住,此时更是心有触动,随口说:“真的很美。”动静皆宜的美、有声胜无声的美……
邱循点点头:“这就是我放弃城市里的灰尘,放弃喧嚣,每天玩乐于山水之间的原因。你出来了,见了更广阔的天地,才会越发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多么狭隘,多么拘束,多么累。”
莫宁偏头去看他,他正看着前方,样子有些超脱出世的感觉。
察觉到莫宁的目光,邱循收回视线,也看向她,同时说:“怎么,会觉得我很像一个老头吗?”
“怎么理解?”
“沧桑、看透世事……anyway,”说着说着,邱循竟不自觉爆出个英文单词,“你能明白我想形容的吗?”邱循的目光突然带上了些期许。
莫宁笑出声来,邱循紧接着做了个苦瓜脸的表情,像是被莫宁的笑声打击了。怕他真的误会,莫宁赶紧解释:“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没有那个想法。”
“那你刚才看着我发呆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我在想,或许你以前……抱歉,希望我说的话你不会介意。”
“没关系,尽管说。”
“我只是直觉觉得,你以前也许受过伤。”
邱循听完这话,愣了一下,随即移开头,自顾的“呵呵”笑了一下,轻声说:“很犀利啊。”
莫宁讶了,以为自己真猜对了,谁知下一秒邱循竟说:“不过,并不准确。”
莫宁很安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不过,邱循并没给她下文,他很快摆出那副最常见的笑容,爽朗的说:“走,带犀利的莫小姐去钓鱼!”
那天一整天,莫宁都过得很开心。午饭吃的是那两个原本一直端水果的服务生煎的鱼片,那鱼是邱循钓来的,肉很嫩,很好吃,配搭的酒也很美。开艇的驾驶员后来还顺便担当了一下摄影师的角色,为两人拍了一组很和谐的照片。莫宁还亲自上手拍了一组景色照,邱循承诺回国后给莫宁寄一本此次出海的相册。两人直到夕阳西下才返航,一整天说说笑笑,莫宁很放松很放松。邱循是个很会“玩”的人,他去过很多地方,懂很多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不知不觉中,莫宁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异国他乡偶遇的好友,对之倍有好感。
邱循很绅士的送莫宁回酒店,两人都在回味一天的行程。就在路上,他们遇见了张乾志。不,确切的说,是张乾志出现在了二人面前。他穿着沙滩裤,上身一件奇怪的T恤,莫宁对他的搭配感很绝望,偏偏他说话的调调还很符合他的穿衣气质:“出去玩了一天?”
邱循看了眼莫宁,正好看到她皱起的眉,配合的接过话:“这位是?”
莫宁:“是我同事的男朋友,张先生。”
张乾志脸色立刻差了。邱循了然的“哦”了一声。
“这是我的朋友邱循。”莫宁也礼貌的对张乾志介绍了一下邱循。
张乾志的脸已经黑了。
邱循笑了出来,似是为了解释这个笑容的含义,邱循还故意伸出手去:“张先生,你好。”
张乾志带着那张逡黑的脸和邱循握了握手,莫宁察觉到张乾志看起来还想说什么,于是先行开口道:“玩了一天,还真有些累了,你们俩也许可以好好聊聊,对了邱循,张先生一直想买游艇。”说完,莫宁就赶紧拎着太阳帽快步走进了酒店。
进了房,她先拾了件衣服冲进了浴室,洗了个舒服透顶的澡后,她边擦着头发边走向床边,就在这时,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开始还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这电话只是个摆设,完全没想到原来它会响,走过去接起,她说:“Hello?”
“你回来了。”那端一个声音入耳,沉而有力,有些急切,有些喜悦,还透着满满的疲惫。莫宁只听着这四个字,霎时间一天的快乐都被洗劫,心里突然塞满一种莫可名状的思绪。
三四战
莫宁不是没想过他会找自己,但绝不是现在这个时间、现在这个地点,他最该出现的地方应是机场,最该出现的时间是她以为他会给她惊喜突然出现的时候、应是和她一起的飞机上、陪她一起欣赏飞机上异国的早晨,应是和她一起来岛上的班车上,在张乾志和付夕颜有意排挤她的时候、应是和她一起出海钓鱼赏景的游艇上……
掐住念头,莫宁转而想,在这小岛上,她的手机已经完全没有信号,对她的作用仅等于一个闹钟。略去他知道她酒店电话这个细节,她边擦头发边略带嘲讽的说:“找我有急事?”
顾准没有接话。下一秒,“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莫宁心一惊,心里被埋下去的希望种子在此刻重新浮出地面,她怕自己想错了会失望,因此仍旧坐在床边,侧耳细听。
又一轮敲门声响起。
莫宁没有迟疑,对电话里说:“先等等,有人敲门。”然后放下电话,慢慢缓下步子。土济岛的酒店不多,就只有莫宁住的这一家条件最好,但即便条件好,隔音条件却也很差,莫宁走到门边,礼貌的问:“谁?”
响应她的是新一轮的敲门声。
她把手伸向门锁,慢慢的拧开。一条小缝在眼前亮起,那张熟悉的脸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在视线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因为刚刚擦过头发,所以还有些凌乱,一张脸因为刚洗完澡的缘故,此时显得很白,洞亮的眼睛在这样一张脸上格外动人。
顾准一秒不落的看着她,然后“啪”的一声合上电话,眸色沉了一圈:“刚洗完澡?”
他的出现莫宁很惊喜,事实上,她的惊喜也完全写在脸上,只不过,这惊喜并没持续很久。捕捉到他眸色暗沉的细节,莫宁垂首看了看自己,她的背心很宽松,此刻又因为开门而弯着腰,本来是打算睡觉的,她没穿内衣。以顾准的高度和男性注意力定理,她百分之八十九肯定,该看到的,他肯定都看到了。想到这里,她不由站直身体笑了笑:“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脸是笑着的,语气却分明透着一股不忿。顾准没有介意她的语气,也微微倾下身去,与莫宁的眼睛对上,在她的瞳孔里发现自己后,顾准嘴角一弯,手紧接而至,轻缓而温柔的抚摸她的脸。
莫宁竟然来不及躲。最关键的是,她竟然不想躲。最没骨气的是,她竟然因此而脸红。
顾准双手捧住她的脸,轻声道:“我也刚洗完澡。”
莫宁伸手去打他的手,被他一手抓住,另一只手还未及出动,便被他牢牢的束在他的掌心里。莫宁拧眉:“你耍流氓?!”
顾准已经等不及,先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然后直接拉过她的腰,一使力,她已经被送回了房间,顾准紧随而入,单脚关上了房门。莫宁两手还在反抗,顾准干脆两手带着她的手,扭至她身后,顺便抱住了她的腰,他比她高许多,接吻不易。她又一直在试图反抗,顾准只好再度使用目前为止发现的最好用的接吻方式——把她压在了门背。
莫宁的脸不知是因为反抗还是因为羞涩,已经通红,被酒店房间有些奇怪的灯光一照,更加明丽动人。不喜欢什么都被他主导,她下了狠心大声说:“你放开我!”
顾准停止了动作。莫宁抬头看他,明显的看到他眼里一丝奇怪的内容闪过,她有些兴奋,还有些不忍,最终,还是报复的兴奋感战胜了仁慈,她继续说:“顾先生,我是你的女奴吗?在主人需要的时候还顺便负责帮他泄欲?”
顾准放开了她,吻她的冲动是临时被勾起的,他的计划原不是这个。可是,这股让他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冲动好像让事情变得更糟了。
虽然放开了她的手,顾准却依然把她圈在自己的怀里,他穿着薄薄的白色Polo衫,手臂就在莫宁肩侧,她瞥了一眼,又抬头,尽力避免他直视她的眼神,道:“这是什么意思?”
顾准自嘲的笑:“没有什么意思。”
莫宁恨得牙痒痒,他一边说着没什么意思,却仍旧不松开她。她最在意的不是他给她的压力,她在意的是,他这样以一个像拥着她的姿势将她固着,一直在挑战着她对他的定力,打从他出现在她门口那一刻起,她就突然没了那些怨怼,只想被他抱着,打从她看见他细细的唇角挑起的笑容开始,她就只想被他吻着,其实所有的自尊自傲都抵不过对他的想念,出游很爽,这天大地大不止让她觉得自己渺小,还让她深刻觉得空虚,心底最深处那股对他的需要在他出现的这一款像一滴小墨汁滴入清水里,扩散成一砚乌黑色的水……
可是,哪怕再想念,她也强行守住自己,守住自己的底线,她要他知道,她不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公司……”
“我不想听。”莫宁打断,甚至有些幼稚的抬手捂住耳朵,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就是这个原因,让她无比烦躁,她不想做一个大公无私的女人,不想体谅他。
顾准看着她纠结的样子,伸手去拉她挡住耳朵的手,柔声道:“我不说了。”
“既然忙,为什么还浪费时间来这里?现在我们还没到能为对方负责任的程度,将来你因为我而有损失,我可承担不起。”
顾准被她的话逗笑,忽然说:“哦?没到那种程度吗?”
“当然。”
“你所认为的,为对方负责任的程度……具体是指什么程度?”
莫宁被他这句问话问得满脸涨红,原本没有那么暧昧的内容愣是被他缓之又缓的语气拖成了令人无限遐想的暧昧。莫宁还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周身都热热的,这感觉实在不好,但她脸上仍旧摆着平静的假象:“你觉得呢?”
顾准笑意盎然。突然退离她,转了个身,视线平移,快速的扫视了一下房间后,他建议道:“要一起出去吹吹海风吗?”
莫宁当然是下意识拒绝,却被顾准抢先打断:“奉劝一下,房间气氛太好,并不适合冷静理智的谈话。”说完,顾准还带着笑容意味深长的上下打量了莫宁一眼。
莫宁被那道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那感觉就好似自己未着寸缕站在他面前。
其实这个时间的土济岛才只是晚上的八点多而已,海滩上游人仍然很多。莫宁一直在想着怎么把自己的想法理智的说出来,让身边这个男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当然,此时此刻她所想的并不只是要他认错而已,她更希望他将来不要继续犯这样的错……如果,冷落她,什么消息都不告诉她,什么具体的不具体的事情都不和她坦白算错误的话。
她没这样谈过恋爱,身边的例子只有一个十分失败的和一个十分成功的,没有人像她这样一阵好一阵不好,像坐过山车一样。她没有经验可借鉴,只能像瞎子一样摸着石头过河。
到了晚上,海边潮气更重,一浪一浪拍过来,都是腥咸的海水味。莫宁出门时披了一件针织衫,又穿上了长裙,并不冷。这样的大背景下,确实像顾准说的,人都冷静了许多。
渐渐地,两人走到僻静的地方,顾准提议就着海滩坐下。莫宁也就随着他坐了下去,冷不丁看到他正遥望着大海的侧脸,莫宁还是不可抑止的为他专注的样子而没用的心跳了一阵。
“今天玩得开心吗?”顾准突然问。
莫宁知道他习惯用一个普通的话题来引起真正的话题,也就顺着他:“嗯,很开心。”
“有留给明天的精力吗?”
“嗯?”
停顿了片刻,顾准斟酌着开口:“我以前并没试过给人意外,第一次给,好像对方并没有觉得惊喜,不止没有惊喜,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个人一见到就生气。”他的语气幽幽的,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工作很忙、事情很多,这些明明是理由,听起来却像是借口。过去我一直是个以工作为重心的人,我的生活里除了父母并无其他可以分割它重量的存在……”
莫宁很认真的听他说着。
他突然侧首,看着莫宁说,定定的说:“然后,你出现了。”
莫宁心里怦怦直跳。不敢去回应她的视线,她怕自己一旦看了,就没办法拿乔了。于是她还假模假样的说:“这么听起来我的地位还真重要呢!”
“很遗憾的是,我完全没有感受到。”莫宁语气平缓,表情认真。“如果你真这样在意我,会在意我的想法吗……我忽然很好奇,顾准,你以前谈过恋爱吗?”怕自己的问题显得太可笑,莫宁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以前认真谈过恋爱吗?”
顾准被她问得移开了视线。过了几秒钟,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他突然明快的笑了起来,看起来特别愉悦。
莫宁看着他大笑的样子,阴测测的说:“这问题的笑点在哪儿?”
顾准摇摇头,他很想说他并不是在笑她的问题,而是笑她并不经常出现的可爱样子。可是,他最终没有说。
又开始思考她的问题,他以前认真谈过恋爱吗?
谈过的。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即便谈过也已经记不清什么了。步入社会以后,他所认识的女人大都有着共同的气质,或者出于爱他的才——如果会赚钱算是才的话——或者出于爱他的貌,其实,对于样貌,顾准一直有道阴影。更多时候,他并不喜欢别人太直白的表露对他外表的喜爱。
身边这样的女人多了,他就疏于打理感情了。虽然和父亲关系很坏,顾准的性格却尤其像他,像他处事的一丝不苟,像他工作的认真负责……唯一不像的,大概就是对待感情。
思绪蔓延至此,顾准用一种自己都不怎么熟悉的心情开口:“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像在意你一样在意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莫宁心都醉了。
“我很想把自己的过度做好,非常非常想。”顾准的语气坚定得像是承诺,“可是在这之前,你愿意理解我吗?”
其实,对顾准答案的要求,莫宁的期望值并不高。在他们以往的相处过程里,她总觉得像是打仗,她要时刻守好自己的得与失,攻与防,在他们感情还未明了的时候,她用《孙子兵法》来揣摩算计他,虽然最终她都是被反算计的那一个……但是,当他们之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之后,她便再也不能潇洒的进退自如了。性格里多了一味叫不由自主和无能为力的东西,有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脱离出那副被爱锁住的躯壳,就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看着那副躯壳不断地沦陷,不断地失守。她却只能这么看着……
她以为她永远都会像那样失守下去,或者不是永远,等有一天爱意和情感都消磨殆尽的时候,她也许会回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自己会到那个程度,莫宁竟觉得心痛,于是宁可继续这样陷下去,也不希望自己放弃。
然而今天,顾准就这么和她说,说他在意她,说她已经在他的生活里心里有了重量,这种坦白是顾准的第一次,这种坦白所带来的如巨浪一般猛烈的幸福感对莫宁来说,也是第一次。
她原来这样在意他对自己一字一句的评价,在意着,还深深的珍惜着。
想完这一切,她忽然觉得眼角凉凉的,眨了眨眼睛才发现有泪滑下脸庞。
顾准反应很快,仍旧是坐着的姿势,侧脸却已经靠近她,俯身下去,吻住那颗调皮的泪,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宠溺语气说:“还是没办法消气吗?需要我立刻消失吗?”
莫宁伸手去推他,他还像模像样的往后倒去。莫宁条件反射的又伸手拉住他,被他使力拉进了怀里。
后来的时间,顾准一腿曲着,给莫宁当枕头,另一腿伸直给莫宁当沙发,她就这么在他的怀里看着黑幕里的满天星和他眼里的两颗星,舒服极了。
三五战
第二天早晨,莫宁再度起了个大早。
顾准穿了件天蓝色的短袖,浅灰色的长裤,竟意外的和莫宁的海蓝色长裙配极。莫宁自己为这默契的配合感到高兴,顾准却很不赞同的皱了皱眉说:“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去哪儿吗?”
“出游啊。”莫宁垂首看自己,“怎么,这裙子不好看?”又甩了甩那颇带波西米亚风的裙摆,很热带啊。
“唔,”顾准看着她,沉吟了片刻,道,“或许不错。”
莫宁看着他,不明所以。
两人简单的在酒店吃过了早餐,顾准牵着她朝酒店后走去,那是远离海的方向。穿过了一片高大的小树林,一辆观光小车出现在面前。莫宁答应过不问他去处也不问他打算,于是就这么放心的任由他拉着她坐上那辆小小的观光车。
看起来很废柴的小观光车在下坡的大马路上飞驰着,带起莫宁的长发,她的视线在车外的风景上,顾准的视线在她身上。土济岛的天空很蓝,空气清新而美好,两人天幕一样的颜色就在这样的晴日里美得像画一样,偶尔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回头三看。
观光车在山顶处停下,两人缓缓下车。顺着顾准眼神所指,莫宁抬头看见前面有个小屋子。
“走吧。”顾准牵过她的手,拉着她朝前走去。
原来是个装满器材的地方,屋子很大,有很多壁橱,一位身材略显臃肿的高大白人走过来,友好的朝二人笑,作自我介绍。
谈话之后,莫宁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个极限运动基地。土济岛最为世界各地玩家所知的并不是这里的海,而是这里绝佳绝妙的地理环境。这里虽然不属于热带地区,但仍旧茂密的长着许多热带才有的植物,因为植物的茂盛,这里形成了一片奇怪的小雨林,雨林下的泥土松软滑腻,几乎不能行人。政府原想毁掉这块奇怪的雨林带,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实施。这里的神奇瑰丽之景为当地人所敬畏,所以,此地未遭任何破坏。
七十年代曾有植物学家生物学家以及探险家组成的队伍来此考察,拍摄了许多珍贵的纪录片和照片,并广为流传。因着这个原因,土济岛更是世界闻名起来。政府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慢慢发现了这里的好,开始热衷于开发这里的旅游观光业。如今,这里最为繁盛虽然是海岛度假,极限运动是近年来才开发出来的,可是一开发出来就广受欢迎。
打死莫宁她也没想到他会带她来玩这个。
“你很怕?”顾准看着她的样子,不由笑道,“我以为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一旁高大的萨姆先生虽然听不懂二人的中文,但他也看出了莫宁身体的抗拒和表情里的恐惧,他好心的安慰:“今天来的人不多,只有两伙,上午只有你们,所以,请不要那么害怕好吗?”
顾准笑意更深了,莫宁一直不肯说话,他就逗她:“现在放弃已经来不及了。”
莫宁瞪他一眼,指着一个其中一个已经打开的柜子说:“那些东西都要穿在身上?”
顾准点点头:“那些器材用来保证你的安全。”
“我们,要怎么玩?”莫宁是真不懂。
“滑翔的乐趣在于,你真的会有飞的感觉。”顾准指了指玻璃箱子里放的那架银色的滑翔机,“喏,就是那架东西,它会带着我们起飞,穿过雨林顶,飞到彼端。”
“我们要被那机器吊着?”
“唔,确切的说,是挂着。”顾准的样子极其悠闲,一点看不出害怕和紧张的样子。
莫宁有些好奇的问:“你以前玩过?”
顾准眼一弯,微笑道:“没有。”
莫宁脸都白了。
这时,萨姆先生又来插话,不过这回,他是将他超大屏幕的手机递在莫宁眼前,笑意款款的说:“这是给以前来这里玩的孩子们拍的,他们上那机器之前还抖腿流眼泪呢!一轮享受之后,他们都嚷着下次要再来呢!”
莫宁很快被画面上那对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恋人吸引了,打动她的不是空中的景色,而是震荡的画面里,那两张共同前昂的脑袋和紧紧攥在一起的两双手。他们像是遨游在天际,世间好像只有他们。
那么美,那么震撼人心,连尖叫声都显得那么和谐。莫宁忍不住抬头去看自己心里的那个人,正巧看到他也刚从视频里收回视线,她看见他眼里的内容,和自己一样。
莫宁最终选择了体验。
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三四个人在她身上替她收拾着,一颗一颗的小螺钉,一个一个的装备,都往她身上套。被这么严严实实的裹着,她终于知道顾准为什么一开始会对她的穿着皱起眉了,抬起头去看他,发现他也好不了多少,整个人快被包成金刚时,她终于忍不住笑了。
腰间裹着不知名材料做成的款款的腰带,上身套着坚硬却并不厚重的类似于机器人穿的那种衣服,莫宁伸了伸手,只有五指能活动。出了准备室,门外是个小型的开阔地,萨姆先生正在和飞行员摆弄着那个银色的机器,它比在玻璃箱子里看更完整,更美丽。柔和的日光照耀下,它的机身散发着一圈一圈刺目的光芒。
顾准过来牵着她的手,用力的握了握,柔声道:“还是怕?”
莫宁看他认真的样子,也不保留的点点头:“怕。”
顾准担忧的看了看她:“滑翔对心脏的压力不会像蹦极那么大,但还是有一定危险性,如果你实在紧张无法排解,我们可以放弃。”边说着,他还抬手去感受她脸的温度,因为束缚很多,抬手这个动作看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莫宁看他有些笨拙的样子,不自觉的笑了出来。这一笑,人也轻松了许多,为了天空中那样和谐唯美的景象,她也费力去自己脸上寻到他的手,用力的握了握:“我不想放弃。”
滑翔机的驾驶员已经坐了进去,萨姆先生和几个穿橙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开始对顾准和莫宁做着最后的安装和检查,一切结束后,工作人员为他们戴上了帽子、手套……然后,滑翔机渐渐升空,莫宁以为噪声会很大,没想到只有轻微的发动机的声音。他们的腰被两根结实的粗绳连接在了滑翔机的底端,其他部位被细绳连着,顾准就在她身边。
身体慢慢离地,腰被托起,因为平衡感很好,所以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只是心跳飞快,就像要从嘴里溜出去一样。慢慢的,滑翔机越飞越高,尽管穿着许多装备,莫宁仍然清晰的感觉到了风,因为飞行速度并不快,一些冲破空气阻力的感觉她还没能感受到,但她已经开始因为心跳剧增而兴奋。
一辈子没这样刺激过。
再接着,滑翔机已经完全脱离开陆地,隔着帽子前的玻璃钢,莫宁看见大片大片的绿色,像一颗一颗的冰激凌雪球,坠在地上,簇簇拥拥,美得像天堂。来不及思维,她的尖叫声已经起来,她听见自己响亮的说:“好美啊!!!”最后的尾音在空气里环绕了很久。
其实萨姆先生是不建议他们在飞行的时候说话的,开口说话需要氧气,尖叫会需要更多,可是,因为空气阻力和戴着安全帽的原因,他们并不能及时而充足的吸收到氧气。又因为整个身体被悬挂着,所以肺部很难及时运作,于是最终,尖叫的人们会觉得难受。
莫宁完全忘了。事实上,她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安全帽下端有个缺口装置,她的声音从那里出去,空气从那里进来。
“顾准,你在吗?”莫宁以为顾准是个老实人,乖乖听着萨姆先生的安排,大气都不敢喘。
她没看到的是,顾准的一只手套已经被他并不流利的动作甩开,因为两人都是呈大字状被无数根细绳悬挂着,顾准费了很大的劲才触到莫宁的手,在滑翔机还未开始加速的那一段短短的时间里,他成功的拉下了莫宁手套上的拉链,凭手腕活动,略略得力,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直到顾准一边使力一边喊了她的名字后,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握着,浑身被禁锢着,只有那一处是真实的血肉之感,那个人那样用力的牵着她,那种奇怪而难以形容的感觉蹿升至大脑,再返送回心脏,接着,心脏口像火山喷发一样,众多杂糅、刺激、难以形容的感觉朝她喷涌而来。
她感动得想哭。
最难消受的,竟是这紧紧一握。
忽然,耳边传来“呲呲”的信号声,萨姆先生的大嗓门响起:“天哪!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解开手套!”
莫宁这才想起,这滑翔机上大概装满了能拍摄到各个部位的摄像头,为这突然的脱轨行为,莫宁心头难抑激动,冷不丁听到顾准的声音:“真遗憾,那手套大概都掉进森林里了,萨姆先生要我们捡回来吗?”
萨姆先生怪怪的哼唧了一声,倒不再继续说什么了,“呲呲”的信号音断掉,莫宁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又紧了许多。
忽然,滑翔机机翼一侧,倾了下去,莫宁还没来得及思考,那边顾准已经宣布了答案:“要加速了,抓紧我!”
莫宁抓紧了他,忽然想闭眼睛,偏偏顾准又补了一句:“不要闭着眼睛。”
感慨于他对自己的了解,又感慨于这种几欲让人死去的刺激感,莫宁在加速前回了一句:“我不会的!”
滑翔机已经加速,飞一般的窜过去,阻力从四面八方的小细节里袭来,因为被分散开,所以在压力很小的前提下,莫宁切身感受到了风带来的飞翔感。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远,像已经漂浮出尘,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唯有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还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她觉得自己浑身每一个都舒展了,就在这广袤的天地里翱翔着,像鸟儿一样,滑翔机因为加速而侧倾的时候,她能很短时间的看到顾准,然而自己因为紧张而呼出的气体很快将玻璃罩喷上一层雾气,她看不清楚他。本来也是,这样快的速度,这样震荡的感觉,即便玻璃罩没有被挡住,她是看不到他的。然而她就是抱着一股这样纯粹的想法,在下一次侧倾的时候,她用力的屏住呼吸,然后,有一秒或者短到帧的时间,她看见他的眼睛。
他也看见了她。
他也因为要看她而没让玻璃罩变模糊。她完全能够想象到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一定是闪闪发亮的,会让人觉得他瞳孔里的自己是被他吸进去的真我,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影子。
他总是那样认真而直接的看着她。
仿佛是为了证实她的想法,顾准握她的手更紧了一紧,这一触觉传来,莫宁浑身一股激颤,这激颤像导电一样,不过几秒的时间,直达莫宁的心里,脑里和某些敏感的部位,然后,全身上下都因着这一握而变得炙热,荡彻心扉。
她被这样的感觉陶醉了,滑翔机还在前行,“噗嗒噗嗒”的声音入耳,一切变得虚幻,她想尖叫,却没有力气,慢慢的,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总觉得自己会这样昏死过去……
因为考虑到平常人的心脏负荷问题,加速的时间并没有太长,一阵高(?)潮之后,滑翔机的速度渐渐平缓,高负荷过后,这样的速度让人觉得柔软而又可爱,风像温柔的小手从一些小小的缺口处灌进来,平抚着她每一处被压迫过的神经,然后渐渐的,她恢复了一些知觉,视线里再度出现风景,是成片成片的鸟儿,从他们身边经过。因为滑翔机不同于其他的空中飞行器,不断地技术改良后,它已经不怕飞鸟。也正因为这些生命的存在和并行,才更让人觉得自己是和它们一样的,一样长着翅膀,在同样一片天空下,自由自在的翱翔……
莫宁一辈子没这么舒服过,真真体会到一种神奇的感觉:欲(?)仙欲死。
三六战
滑翔机带着二人飞过了雨林,到了另外一个岛上。有三个人跑过来协助降落,莫宁脚着地的时候已经完全站不稳,所幸就干脆仰躺在海绵垫上,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去看碧蓝的天空,只是觉得头晕,闭了眼睛仍然是头晕。工作人员先把滑翔机安置好,拆了身上一些关键的装备,又给了两人一段缓冲时间,这才来给他们解开身上细节处的小东西。
等身上负担完全消失之后,莫宁仍然躺在那块海绵垫上,懒懒的不想动。直到顾准喊她:“起来走走。”
莫宁迷蒙睁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直刺入眼,莫宁不得不再度闭上眼,模糊的“唔”了一声,表达自己不愿起来的意思。
“实在不舒服的话,带你去一个荫凉一些的地方休息,来,把手给我。”顾准走到她面前,略略倾身,为她遮去一大片阳光,她得以睁眼,却只看到逆光下他被阳光镀上金色的发尾和鲜明的脸廓。莫宁心念一动,没有犹豫,就朝他伸出手去。
他一用力就把她拉了起来,莫宁原以为他会搀着自己走,没想到他拉过她之后极其顺手的就把她就地抱了起来。莫宁近二十年没被人抱过,刚被他抱起来的那一刹那因为不习惯,差点以为自己就会这么摔下去了,于是条件反射的伸手抓住了他的肩,继而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顾准笑意浅浅,垂首看了她一眼,因为阳光的关系,莫宁一直把脑袋往他怀里挪,企图挪到太阳直射不到的地方,因为顾准正垂首看她,正好形成一小片阴影,莫宁很快把脸移到正对着他脸的方向,就这么笑眯眯的和他对视。
还是因为逆光,她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不用受他眼神的压力。
他倒是把她看得一清二楚。
海滩边原来有个小别墅,有个男人正握着水龙头在门口清洗碎石小路,看见顾准,竟十分客气的和他打了个招呼。路途不远,莫宁一直被这么抱着觉得很舒服,原本不想下来,又觉得有人在这样实在不太好,便低声对顾准说:“放我下来吧。”
顾准低掠她一眼,道:“不用下来。”
“你不会去人家家里也这样吧?”
“嗯?谁家?”
莫宁眼神指了指就在自己视线右方的那栋桃红色小别墅。顾准接收到她的意思,表情轻松的说:“不必担心,他们很好客。”
莫宁更紧张了:“他们?有很多人吗?”说话间就挣扎着要下来。
顾准按紧她,眼神投向前方,严肃的说:“不要乱动。”
莫宁心有戚戚,深怕前面有几个高大的外国人正站在那里,以一种围观看好戏的姿态看自己在顾准怀里扭来扭去的样子……
只好最终放弃扭动。
直到顾准抱着她开了门,进了屋子里,一个出来迎接的人都没有,莫宁才隐约觉察出些什么,不确定性的问:“这里……有人住吗?”
“当然。”
“你朋友?”
“嗯。”
“你有土济岛的朋友?我记得我上次和你提的时候你好像对此地一无所知。”
“我说过是土济岛的朋友?”
顾准话到这里,莫宁想当然的以为这大概是他的某个富豪友人买下的房子,只是这富豪不是土济岛的人。想了想又说:“放我下来吧。”
“先上楼吧。”一阵轻微的颠簸之后,脚踏木质台阶的声音传入耳中,莫宁已经没了光线的屏蔽,视线里只有一张下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莫宁一抬头看见那下巴,就总有一种想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莫宁深深觉得自己的定力和羞耻心已经完全在朝着一些不怎么好的程度发展了,尽管她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她仍旧继续朝着那个不好的程度发展。
顾准把她送进了一间房间,床很大,很软,他把她放好,就站在床边说:“浴室就在这房间里,你可以先洗澡,柜子里有新的浴巾浴袍,如果实在累的话,也可以先睡会儿。”抬手看了看表,他继续说,“午饭再叫你。”
脱离开那个怀抱,心头的暖也一点一点消失,莫宁又下意识的伸手去掠头发。
在她的手触到自己头发的那小片刻里,顾准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的手,他弯下腰来,就将她的手按压在床上,眸中盎然笑意腾起,唇畔也像生风一般,吹起一圈涟漪。再然后,他头一低,准确而又快捷的吻住她。
其实,莫宁完全吃不消这样的吻,今天的滑翔将她的呼吸限度挑战到一个极限,顾准这样深吻她,没几下她就气喘连连。
顾准很体谅的退离她,莫宁大口大口喘气。松开她的手,他帮她掠开杂乱的头发,站直身体说:“你先休息。”
莫宁“嗯”了一句。
直到他完全消失不见,莫宁才找到手的知觉,抬起来贴在脸上,触手的温度很烫。
她没有洗澡,因为那床太柔软,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她已经沉沉睡去。
睡到自然醒,滑翔的时候身上出了不少冷汗,现在她才觉得身上不太舒服。于是到柜子里摸了浴袍去洗澡。
洗到一半时,思维才回归,想着自己待会儿没有换着穿的衣服,她像以前每次紧急出差一样,利落的洗了内衣裤,然后就在浴室晾着它。握着吹风机出门的时候,卧室里有电话响。
莫宁寻了半天才找到电话,接起,那端一个生涩的声音用不怎么标准却还流畅的普通话问:“是莫宁小姐吗?”
“嗯,请问你是?”
“我是汉克,顾先生让我在下午六点时拨您的电话,他让您到顶层的露台上去,因为上面没有电话,所以他特别让我交代您,不必顾虑太多,顶层只有他一个人。”
莫宁说了声谢谢。
莫宁没有在房间里找到钟,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房间里的窗帘都拉上了,她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刚才听汉克说六点,她还有些不相信,走到一扇大窗户旁,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是壮观的夕阳海景。那颗巨大的炙热的火球一样的东西此时就像一颗被压扁的蛋黄,融在海水里,把远方的海染得橙黄橙黄的。
莫宁突然觉得饿。站在窗口思量了许久,她最终是紧了紧浴袍的带子,然后对着镜子爬梳了会儿头发,打开房门,循着上楼的台阶小步的上去。
露台果然好景致。长长的椭圆型花架上爬满了各色有藤的花,地上是十分干净的人工草坪,前面开阔处摆了两把椅子,一把桌子,走上了露台,莫宁眼光放远,就在西面最靠近海的方向看见了一个背影,他正悠闲的坐在一张躺椅上,一旁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瓷杯。
莫宁双手抄进睡袍的大口袋里,悄声走近他,才发现他也穿着睡袍,架着脚,慵懒的摇着躺椅,莫宁看到他侧脸的时候他刚伸出手去拿桌边的瓷杯。莫宁见他没有侧目,表情也未动,刚想开口制造点突兀的响音,就看见他侧脸上的嘴角一弯:“抱歉,我很想配合你,但我实在忍不住想笑。”
被识破了之后莫宁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索性大方朝他走去。在他身边摆着的躺椅上坐下,她道:“在这儿坐了很久吗?”
“没有多久。”顾准又转过头来,“饿了吗?你睡了很久。”
“唔,有些饿。”莫宁直言,“你朋友们出门去了?我实在不方便见客。”
顾准笑意未敛:“这是一间酒店。”
“啊?你说你朋友住这儿……”
“我和我女朋友住这儿。”顾准直接打断她,放下手中瓷杯,他起身说:“去给你拿些吃的。”
莫宁在他身后瞪他,他最近似乎越来越爱耍她。而她在他面前竟然越来越像一个白痴。一想到白痴,莫宁脑海里就会不自觉的浮现出苏也宜那张让人忍不住想教育的脸,想着自己可能已经变得和她一样,莫宁很是郁闷。
然后,撇开那些郁闷,占绝大部分的,竟然是些奇怪的幸福。她记得苏也宜和她说过,女人在男人面前傻不是因为真傻,而是因为太信任,太依赖;信任他、依赖他,所以变得很懒,不愿意思考,不愿意猜度,不愿意费脑筋……
莫宁潜意识里其实一直希望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在他面前,她可以不那么累的去揣度,去算计,去委婉含蓄,只需要做个白痴和傻子就好。她做聪明人做了太久,突然想做个白痴了。
想着想着,莫宁最终很客观的觉得,苏也宜这种人,大部分时间掉链子,关键时刻还挺灵光。
顾准给她端来了一份丰盛的食物。莫宁看着他和自己相同的打扮,饶有兴致的猜想着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身上除了浴袍一无所有。把这种可能性设定为绝对可能之后,莫宁又开始想象除开浴袍之后的顾准会是怎样。
在楼下窗台做的那个决定在这一路的意淫过后,更加坚定了。
三七战
顾准给莫宁端来的是一碗什么都没放的白粥,很细碎的小米,很浓稠的粥。旁边还很细心地摆放着一叠橄榄菜。
莫宁笑嘻嘻的接过:“会说普通话又会煮粥的酒店工作人员……看来,这里消费很高。”
顾准笑了笑,没说话。又继续摆好刚才的姿势,极目远眺。
莫宁端起粥,用小瓷勺一口一口的喝起来。
接下来的场景里,两人的行为动作很和谐,几乎是各行其是并行不悖。莫宁乖乖的喝着她的小米粥,间或夹些橄榄菜,偶尔目光游离,也只是看露台上各色的花,顾准则一直看着海的那边,目光时常被海水拉走,思绪也似乎徘徊在天边。
莫宁不忿他的忽视,寻了话题道:“这粥是中国人煮的吧?很家常的口味。”
顾准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道:“嗯。”
“这岛上也产小米?”
“有一种叫香米的作物。”
“这粥里放了盐?”
“嗯。”
莫宁坏笑:“这粥是你煮的吧?”
顾准这才回过神,侧首看莫宁,捕捉到她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莫宁却敏锐的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的不同。
两人又相安无事了一会儿。
“天快黑了。”顾准说。偏头见莫宁已经喝完粥,他建议道:“下去走走吗?”
莫宁擦了嘴,未作思考道:“走吧。”
她以为要从来处下去,还自顾的往回走,顾准拉住她的胳膊道:“走这边。”
露台上有一个回旋梯连接到海滩的地面上。莫宁有些为难的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颇带暗示性的说:“我穿成这样很不方便。”
顾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们去的地方不会有人。”说完转过身去,走前了一步,背对着莫宁说,“我也差不多。”
莫宁大窘,这话、这情景暧昧得叫人心里烧得慌。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沙滩上,顾准缓步走在前面,时而偏首看着夕阳沉下的海面,莫宁跟着他的脚步,就在海水洗平沙滩前踩着他的步子,脚下有浅浅的海水漫过来,淋湿了酒店的棉质拖鞋,她索性脱了拖鞋,就扔在岸边的干燥处,赤着脚走在最贴近海的细沙上。
“海风的味道真好。”莫宁在顾准身后说。
“这个季节的海比较温柔,风很舒服。”
莫宁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离自己有些远,于是随口道:“顾准,你停一下。”
顾准被她突然认真的语气惊住,沉声“嗯”了一句,然后停下了步子,转身看她。莫宁目测了一下,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有大约三个步子,她不露声色的站在原处,忽然嘴角弯起,三步并作两步踏着海水跳到了他面前,在他还愣在她笑容里的那一刹那,扑上了他的背。
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力,顾准身体微微后倾,仍是下意识的接住她,成功的扒上了顾准的背,莫宁朗声说:“背我。”
顾准背起她。
他的脚步依然稳健,却因为多了一个她,沙滩里的脚印也深了许多。莫宁转过头去看傍晚的天幕下那一两个还没来得及被冲掉的脚印,忽然冒出个想法,就趴在顾准肩头问:“我刚才踩着你的脚印过来的。”
顾准“嗯”了一声。
莫宁脸凑过去了一些:“你说你背着我踩出来的脚印和我踩过的你的脚印……深浅度会不会一样?”
“不会。”顾准坚定的说。
“原因?”
顾准撇了撇唇:“你猜。”
莫宁没理他,扑过去咬他脖子,末了,还道:“休想再耍我。”
顾准停下了步子,莫宁环着他,坏坏一笑:“继续往前走吧,我亲爱的马夫!”
“你刚才咬了我。”顾准沉声道。
“没错,是我咬的。”听着顾准这样的语气,莫宁只觉得心里总有高兴的源泉,怎么笑都不够,“你待如何?”
顾准没有回答她,只是突然松手,莫宁冷不丁的从他背上滑下去,手却仍然抓着他的脖子,被他轻轻一带,拉至身前。
离开了舒适温暖的背,莫宁笑容立刻敛了,皱眉看他。
顾准轻轻一笑,按在她肩上的手滑至她的腰间,他倾身靠向她的脖子,唇递过去,在她脖子边上吐字:“你问我待如何,我告诉你,我会咬回来。”
莫宁吓了一跳,真以为他会咬自己,还试图想躲,不过,当顾准微凉的唇触到她脖子上的皮肤时,她立马停止了闪躲,因为他正极尽温柔的吻她。
她很快败下阵来,任他的呼吸由脖子上升至下颚曲线,再摸索到唇,牢牢吻住,深入,在她快要无力呼吸之前放开她一会儿,待她喘匀气息,又再度封住她,她的腰被他紧紧地按在他身上。
意识渐渐模糊,只有哗啦的水声在莫宁耳畔唱响,脚掌被时来时往的海水挠得痒痒的,脚上很敏感,她只得把这份痒过渡到身上,然后紧紧地抱住他,回吻他。
“准备好了吗?”顾准忽然离开她的唇,以一种沙哑得让人心跳倍增的嗓音在她唇边问她。
莫宁坚定地点头,随即以一个深吻回应了他的问题。
顾准一把抱起了她。
往前走几步是处平坦的沙滩,顾准很轻的把她放下,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她,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海边一片静谧,别墅就在不远处,有盈盈的灯光在黑暗里发亮,因为海岸距离礁石不远,所以海浪扑腾来扑腾去的时间并不长,这声音让她不自觉的心跳激增。她有些害羞的蜷着,长发披散在细沙上,妩媚至极。
“我看不清你。”她的声音很柔,像是一泓水。
顾准倾身下去,屈膝在她身侧,两只手也撑在她脸庞,靠近她。
莫宁看清楚了他,他眼里有平时绝对看不到的澎湃,就像湍急的海水一样,直把人激荡起来。莫宁一下没忍住,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了下来,有些委屈的说:“冷。”
顾准一只手解开了她的浴袍,为了安抚她紧张的情绪,再度吻住她,右手却没有闲,在莫宁没有丝毫感觉的那一刹拉开了她的袍子。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莫宁还是紧张极了,一颗心都快跳出来,顾准揭开她浴袍的时候,她所能做的就只是闭上眼睛,本想伸手去挡住什么,却被顾准先一步按住。不知道他是否看得到,她的脸已经红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顾准气息不稳,那只揭开她浴袍的手流连上她的美,他的嗓音更沙:“你果然里面什么都没穿。”俯身吻住她美丽的两颗。
莫宁被他束住的手得以松开,她却只能用那两只手来紧扯他的浴袍领子,他的唇太有魔力,让她瞬间从南极跨到火焰山,浑身都烧了起来。尤其下身某些经常散热的部位,就好像有人在那里点了一把火,还有人打扇子,把那火越烧越旺。
莫宁忍不住闷声喊了出来,一丝轻微的痛觉让她睁开了眼,看见正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还依然衣冠整齐后,她有些不忿,用仅存的一丝力气伸手去扯开了他的浴袍。
欲望一下子变得坦诚。
顾准从她胸前抬头,眸中深如大海,汪洋一片,他的笑容带着些坏坏的味道,莫宁被这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迷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还假装镇定的说:“你果然也什么都没穿。”
顾准笑意扩大,上半身直起,利落的脱了浴袍,大手一挥,平铺在莫宁身旁的地上,下一秒,他就这样带着她起身,让她躺在了他的浴袍上,然后,他再次伏下去,没了衣服,他的动作更狂野。莫宁被他四处的吻逼疯了,几度要发出奇怪声音的边缘,她都生生止住……
直到顾准的手触到她最隐秘的地方。
“别怕。”顾准在她耳边温柔的说,他另一只手拨开她额前快被汗水淋透的湿发,朝她一笑,道,“吻我。”
莫宁仰起头吻他。
顾准就这样进入了她,深深的。
快、准、狠。
对顾准的动作,莫宁心里只有这么几个形容词,那一刹只有几秒的时间,却足够莫宁一辈子记忆深刻。不是因为浪漫和刺激,而是因为疼。
莫宁委屈的伸拳打他的背:“痛。”眼泪都快出来。
顾准眼里却有无尽的怜惜,他没有想过她会是第一次。这带给他的惊喜和意外让他几乎忍不住就要在她身体里狂冲猛刺,可是,她用那样的声音和他说痛,他便停住了。
痛感过去了,他一直不动,却又坚实存在于她的体内。虽然疼,莫宁却没有一丝想打退堂鼓的心态,知道他顾及自己,她极体贴的伸手轻抚他的背,道:“我没事。”
顾准被她轻的几乎只有指甲挨到他的那种触觉刺中,伏下身狠狠吻她……
莫宁抓着他的胳膊,听见海浪的声音,一浪滚过来,一浪再过去,和他在她身体里游动的频率一样。她觉得痛,慢慢的,她开始觉得神奇,有时候那朵浪在远处耽搁了太长时间,她竟会期待它赶紧过来。因为它不过来,顾准也不会过来……
三八战
一场激情随着浪花降落。
他释放的时候,莫宁下意识的想去抓住什么,他身上太紧实,她抓不住,只好双手伸展,妄图去抓那浴袍一角。她并不知道在月亮下、在空旷的海边,这是个多么撩人的姿势,但她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是,顾准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平息颤抖的这一刻发狠一般的吻住了她。
这个吻不同于任何前一个,莫宁被他剥夺了全部的呼吸,他的双手按住她的手掌,让她将想要发泄出去的力气全都散在他手里,两人的手紧紧握着,莫宁差点被他吻到昏厥。
这一吻结束后,莫宁全身抽不出一点力气,只有无尽的酸痛和一种奇怪的身体感受。顾准缓缓退离开她的身体,刚才还极热的身体倏然变冷,她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紧接着,顾准温暖的手从她的腰间穿过,托起她,她的浴袍已经凌乱不堪,和他的一起裹卷在一起,带上它太麻烦,顾准干脆舍弃那两件浴袍,就这么抱着她站了起来。
莫宁怕他就这么抱她回去,于是在他起身之前抓起一件浴袍,飞快的盖在自己身上,也不管那衣服是否很脏。
顾准抱她的手一紧,嘴角浮起笑意。
刚刚一段时间里,顾准虽然一直很狂野,但确实也很照顾她,没有让她的身体接触到沙面,然而身体没怎么受害,头发却粘了不少细沙,抬头看顾准一脸神清气爽的样子,她有些不忿的白了他一眼说:“我以为你的定力会有多好,就这么半分钟都等不了吗?不能忍到室内吗?”
顾准低头看她一眼,完全不以为意的说:“彼此彼此。”
这话算是提醒了莫宁一些她刻意忽略的东西——她自己刚才也是极度热情来着,就差没把自己扒开给他吃了。体内温度霎时升高,被撕裂处隐隐又传来痛意,那痛很直接,她却不便去平抚那痛,只得忍着等待这种怪异的痛觉过去,可是,顾准的手就在她腿侧,他明明一路走得很稳,她却觉得颠簸且折磨。
终于忍不下去的时候,她低声“啊”了一句,然后一口咬在顾准没有任何遮挡的胸口,那里肌肉夯实,她只咬到一点点皮肉,顾准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声音里的东西被浪花掩去。
莫宁只“唔”了一声,没说话,却也没松口。
“我刚才说过,你如果咬我我会咬回来。”
莫宁羞到不能自已,怕他真咬她,只好低声说:“痛。”
顾准有一段时间没说话,浪退的时候,莫宁听到他的吸气声。然后,他说:“再忍忍。”话毕,步子还是那么稳,却迈得更大了。
两人还是从露台走下去的,顾准先把她放在了床上,抓过被子给她盖上,又把她手里的浴巾扯出来,简单的给自己环上,就要去浴室。莫宁忍不住笑他:“在野外都没穿,怎么在室内反而穿?”
顾准摇摇头走向浴室,莫宁脑子里隐约有他笑的样子。
洗完澡已经快十点了,莫宁很累,不想动,从浴室出来都一直是顾准抱着的。她的头发先前有沙子盘绕,很纠结,她便撒娇的让顾准帮她理顺。这个时候的顾准极度温柔,任其予取予求。把她头发弄干以后,他也去洗了个澡。
莫宁躺在大大的床上,刚被大浴巾擦过水,身上干燥而温暖,虽然身体还是酸软无力,她的精力却很快旺盛起来。忍不住在床上滚了几道,听着浴室哗啦的水声,她忽然觉得幸福。
温暖、踏实、安全、满足……用一个她还是文艺小女孩时用过的词,那就是岁月静好。
忍不住大声朝浴室里的人喊话:“喂,那两件浴袍呢?”
水声一停,浴室的门打开,里面的声音传出:“什么?”水声再度响起。
“那两件沾满了你作案事实的浴袍呢?”
“一件在沙滩上,一件就在我旁边。”
“我想留着。”莫宁说,“以后你如果移情别恋劈腿什么的,我好留着做个纪念。”
“我以为你会留着它要我负责。”
莫宁忽然有些怅然的说:“你不想对我负责的时候,留那个有用吗?”
哗啦的水声一听,顾准的声音清晰了很多:“你怎么了?”
莫宁努力笑了出来,笑去了那一丝奇怪的、完全不像自己风格的惆怅,爽气道:“没怎么。就是有些无病呻吟。”
顾准没有再接话。水声再度响起时,莫宁的惆怅还没有散去,索性拉过被子,把自己紧紧蒙住,天真的企图靠这样的温暖驱逐心底那些杂念。
顾准很轻的揭开她的被子,双手撑在床上端看她的脸,他眼里有无限的柔情,莫宁从未见过,可是被他这样注视着,她竟忍不住想哭。
顾准皱眉问:“你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吗?不信任我?”
莫宁伸手挡住自己可能已经泛红的眼睛,怕他误会,也不打算隐藏自己的心意,就这样说:“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想着,有一天我们分手了,或是你找到比我更好的了,或是你对我不好了……”
顾准吻住了她。
他的身上还有未及散发出去的沐浴露的香味,唇齿里都是清爽的气息,卧室开着空调,莫宁此时干燥的身体极度敏感,只一会儿她就觉得湿气袭来。苦情戏还没演完,另一场激情戏就这样不宣而上。
床很大很宽很软。莫宁被他折腾得尖叫声四起,也不约束自己,也不压抑自己,因为她能明显感到,她的反应能让顾准更兴奋更卖力更……迷失他自己。她太喜欢看他迷失,看他疯狂,看他迷醉。
两人又是一轮鏖战。
莫宁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明天她肯定下不了床。可是,她都不记得自己是累得睡过去了,还是因为抵不过那种深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而晕过去的。
这一晚,莫宁做了个梦,梦里周一诺像个小教授一样伸着食指对她说:“男人某些方面强悍,只会让女人更加离不开。”
“你看吧,莫宁,他又多了一项让你离不开他的因素。”
“为什么?因为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幸遇到这样的男人,而且最惨的是,你头一个如果强悍,下一个如果很弱,你会很痛苦。”
“所以,就是他了!赶紧抓住了,别放手啊!”
然后,周一诺化成一张诡异的笑脸从她的梦境里淡去,那笑脸刺得她眼疼。恍然间睁开,原来是窗外的阳光照进了房间。顾准就躺在她身侧,他的睡态很安详,五官的曲线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莫宁撑着脑袋看他半晌,忍不住偷偷吻了他一下,才从床上起身。
昨天晒的内衣已经干了,她去浴室穿好衣服,顾准仍没醒。她有些满足的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轻手轻脚开了门,走上了露台。
露台上的花儿在阳光照耀下有种刺目的美,莫宁走过去摘了一朵,随意的别在蓝色长裙上。就站在靠近海的方位眺望了一下蔚蓝色的它。视线忍不住往昨夜和顾准放肆的地方扫过,不意外的看见一件白色的浴袍,它正安静的躺在那儿,海水距离它还有段距离,莫宁忍不住朝它走去。
刚从温暖的地方走过来,冷不丁被风一吹,莫宁有些不习惯,双手紧住胳膊,蹲下去提起那件浴袍。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拾起它,但她知道自己看到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时,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从来就不知道第一次会流这么多血。
白色的浴袍上沾着沙粒,看起来很脏,莫宁却奉之如珍宝,她是真想收藏这件浴袍的。于是就抖干净上面的沙子,又放在了沙滩上,人也坐了下去。
撑着脸看海景。心里想着的却是昨夜的翻云覆雨,渐渐的,她又觉得饿,这才想起自己除了昨晚喝了点粥,已经很久没吃过正儿八经的正餐了。
可是,却懒懒的不愿意动,就这么仰躺下去,双手给自己当枕头,躺着看蓝天。
顾准出现的时候,莫宁先闻到的是食物香气。坐起身看着他从别墅那个方向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很黑的小伙子,那小伙子手上端着一个托盘,食物的香味就是从托盘里传出来的。
顾准行至她面前,接过身后人手上的托盘,道:“谢谢。”
那小伙子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恭敬地离开。
“真大牌!为什么不自己端过来?非要浪费一个人力?”
顾准笑了笑,低下身子也坐在她身旁,道:“这蕉叶包饭不是什么人都能端好的。”话毕,从托盘上取了个饭包给她,“本地特产。”
莫宁接过,手里的东西很热乎,却不烫,黏黏的触感。她好奇的问:“这个和粽子有区别吗?”
“比粽子大,比粽子香,里面的米是土济岛特有的一种大粒的米,他们不用特殊食材,就是普通的米饭,会加一些蔬菜或者坚果。”顾准边说着已经边取过莫宁手里的蕉叶包饭,细细的替她拆开。
莫宁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心里甜得快化了。
三九战
莫宁那一天的甜蜜止于顾准接到的一个电话。她当时就在他身边,尽管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那么直接,莫宁还是听出了所以然。
文森特的凉茶出了安全事故。
接完电话,顾准开始还爽朗的笑意已经不见,骗了自己一天,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他们也过了一天没有任何人打扰的生活,莫宁觉得很满足。十分体谅的说:“订明天的机票吧,我和你一起回去。”
顾准皱了皱眉,莫宁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说。
两人先回了莫宁住的宾馆,那还是傍晚,经过海滩的时候,莫宁紧紧拉住他的手,她知道他此刻并不需要安慰,也就不多说什么,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好。
快到宾馆门口的时候,顾准突然说:“你难得休假,不用急着回去。”
莫宁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搬出早准备好的言辞仰头对他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回去?文森特一直是我跑的线,你们出了问题我也得参与呢。”
“我们的凉茶不会有问题。”顾准的表情很认真。
莫宁笑了,刚想开口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话,不远处突然一个声音传来:“Morning!”再接着,邱循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帆板,穿着有彩色花纹的沙滩裤,见顾准奇怪的打量了一遍邱循,莫宁赶紧介绍:“呃,这是我在土济岛认识的朋友,邱循。”
邱循也一直在看顾准,好半天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道:“哦!我认识顾先生。”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能你并不认识我……”挠了挠头,他继续说,“Anyway,认识你很高兴。”邱循伸出了手。
顾准也礼貌的笑开,和邱循握了握手。
邱循的目光移回到莫宁身上,又是暖暖的笑意,在海滩边各种灯光的照耀下,更显得阳光。莫宁被他大喇喇的笑容看得有些尴尬,只得哼哼了两声拉过顾准的胳膊说:“邱先生,这就是我的男朋友。”
邱循有很短暂的惊讶。不过很短时间,他又恢复惯常的笑容,点点头道:“很般配。”
顾准:“谢谢。”
大概是意识到无甚理由逗留,邱循举了举手上的帆板,道:“先去那边了,这帆板好像坏了!二位如果有兴趣,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出海!”
莫宁:“好的。”
目送完邱循离去的背景,莫宁转回头,正触到顾准刚从她脸上收回的视线。心里其实希望顾准介意自己和其他男人太过亲近,但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原本就不佳,为免徒生烦恼,莫宁没有和他细说自己和邱循的事。
两人在第三天的傍晚才回到G市,接顾准的司机先把她送回了家。因为行李有些多,顾准送她上楼。连赶了两天一夜,莫宁已经有些累,眼皮都快搭上了。只不过,这种疲倦在电梯到她所住楼层的那一刹瞬间消失无踪。
一个穿着灰色背心——背心一侧还耷拉下一半的男人正趴在她家门口。
“那个是你房间?”
莫宁惊惧的移回视线去看顾准,点点头,下一刻,她又皱起眉,大步踏出电梯间,走到那男人身后:“先生,您在看什么?”
背心男人像是被吓了一大跳,身子抖了抖才转过身来。
原来是对门的猥琐男。莫宁头有些疼,脸色非常难看:“您有什么东西落在我家吗?”
那男人猛的摇头,视线一伸展,看到莫宁身后的顾准,眼睛剧烈一睁,立即说:“我……我只是……来借东西!那什么……我先回去了!”
再接着,他已经以一种十分可怕的消失速度离开了两人的视线。
顾准瞳孔一深,微微侧首看了那男人离去的方位,眉头紧紧皱起来。
“他住你对门?”
莫宁走上自己门前,边掏钥匙边说:“嗯,常来问我借东西。”
顾准沉吟许久,直到走进莫宁家里,她接过他手上的行李箱,道:“先给我吧,司机还在楼下等你,你先回去吧。”
顾准没放手,反而拉住她伸过来接行李的手,沉声问:“搬家吧。”
莫宁“啊”了一声,仰头看他:“搬……搬家?”
“嗯,我住的地方离你报社不远。”
莫宁尴尬的笑:“住你那儿?”
“不可以?”
“不太好吧。”怕顾准误会,莫宁又赶紧补充:“我的意思是……”同居什么的,真不好。莫宁最终没有把这番话说出来。
顾准认真的看着她的脸,好半天他才慢慢放开她的手,放下她的行李箱,手伸展,触到她的脑袋,他为她掠好一撮凌乱的头发,说:“好好休息。”然后吻在她的脸侧,转身离开。
他的唇真凉,莫宁想。
文森特夏秋季一直热销的凉茶在南方一座小城出的事故。有三个女孩喝完凉茶后一齐出现腹泻的反应,去医院检查后说是食物中毒。而当天她们一起吃过的东西只有文森特那款叫“妙茶”的凉茶。
顾准回G市的当天夜里就赶去了那座小城,亲自去医院看了三位受害者,并果断下架了在销售中的所有同日期生产的妙茶,公司技检员也在第一时间赶去了该城,协助该城质检部门对产品做详细检查。
“危机公关做得很好,是一个大公司的风范。”莫宁一大清早就到了李主编的办公室,认真的听他给意见。
“那这消息报还是不报?”莫宁道。
“目前,检测结果还没出来,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只是,出了一件这样的事故,不管事件真相怎样,文森特的形象必然会受损,消费者不是傻瓜,他们完全可以认为文森特会掩盖事故真相……”
“所以,妙茶这个产品有危险?”莫宁一语点破。
李主编点头:“文森特在国外的名声一直是很好的,他们安于做日用品,是顾准结合中国市场,研发的凉茶产品,这个事故虽然真实性有待考察,但必然会影响文森特的整体声誉,如果我的估计不错,妙茶很有可能流产,确切的说,应该是夭折。”
莫宁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国内食品行业频发事故,监管一直很严,一旦有食品安全问题出现,不管真实性与否,与食品安全有关的公司名誉都会受损。“妙茶”是顾准一手研发出来的,她知道他的辛苦和努力,她甚至隐约猜到他一定要让“妙茶”上市的原因……
因为知道这些,她也能够预想到这次的事故对他所造成的打击。
“不用太担心,顾准如果没有应对这些事情的能力,那么,他也没有资本带着‘妙茶’走更远。”李主编安慰似的说。
莫宁假意轻松的笑了笑。
在报社呆了一天,文森特中国区的官网上不断刷新公司的新信息,偶尔会夹杂顾准的活动状态,莫宁知道他很忙,没敢打扰他。部门大部分人在度假,稿子都是提前写好的,莫宁一个人在大办公间无聊的仰躺在椅子上,最终举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晚上有时间吗?
李涵下午来报社的时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莫宁听李主编说她最近也交了个男朋友,实习采访什么的虽然还是很积极,却不像以前那么拼命了。
直到下班,莫宁都没收到顾准的回信。出了报社,她索性拨了个电话过去,一直都是忙音。莫宁长长地叹气,心里总觉得愁愁的,提不起心思来做其他的事情,一颗心也悬得老高。
最终还是打了辆车去了文森特。
范濛也不在。
倒是在十八层偶遇了谢灵。谢灵先认出她,爽朗的喊她:“莫宁小姐。”这个时候的G市很冷,莫宁穿着厚大衣,可是谢灵却只穿着薄薄的浅蓝色套裙,长发往后梳,极干练的样子。
莫宁礼貌的回她:“谢总。”
“找顾准?”
“嗯。”
“他刚才的飞机去了总部。”
莫宁心里掠过一丝不愉快,面上未表露,道:“哦。”
“你在不高兴吗?”谢灵穿着跟很高的鞋,愣是比莫宁高出一些,加之她有种可以称得上霸气的气质,所以,气场上胜过莫宁。“你还不知道他去了美国吧?”
莫宁没想到她能看出来她收敛过的情绪,又想着对方可能是猜的。反正她不高兴是真的,却不是因为谢灵。听她这样的语气,莫宁忍不住想找个发泄口,也就拿她开炮:“谢总问的未免太多了。”
谢灵收起笑容:“不是我问的多,是你知道的少。”
“谢谢提醒,好意我收下,还有事……”
“这么不愿意听我说话?”谢灵打断她,“就你这样遇事就逃的女人,能给顾准什么帮助?他出事了,你好像只有袖手旁观干着急的份。”
莫宁被她说得火大,扬眉道:“谢总说这么多的目的是什么呢?怕别人不知道您爱慕我的男友?”
谢灵朗声一笑:“还真是,我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他。我从四年前见他第一眼就爱他。”
听到这样的话,莫宁忽然对眼前的谢灵生出一种敬佩,什么样的环境能塑造出她这样厚的脸皮呢?又忽然觉得庆幸,微微一笑道:“四年前不能改变什么,四年后……谢总不应该这么天真才对。我真有事,先告辞了。”
谢灵这回倒不拦她,双手抱臂立在原地笑意盈盈的看着莫宁离去的背影。
四十战
晚上十一点多,莫宁接到顾准短信。
三个字:睡了吗?
莫宁回:没睡。
然后,他的电话打了过来,莫宁强迫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向他抱怨什么,十分温和的说:“喂?”
“事情太突然,我刚刚才拿到我的私人手机。没接到你电话,很抱歉。”
莫宁心头一暖,那些抱怨齐齐消失,她接口道:“这并不严重,不用道歉。事情处理了吗?”
“我现在正在赶往公司的路上。”
“希望结果不会太坏。”
“放心,对我来说,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产品叫停,我并不担心这个。”顾准的语气很沉稳,胸有成竹的味道。
莫宁想了半天没想出回应他什么,干脆答了句狗血的:“我相信你。”
顾准在那端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尽快把这件事情处理完。”
“不要太辛苦。”
“嗯。”
“不要熬到太晚。”
“好。”
“不要……”
“三天后我就会回来。”顾准打断她,用一句十分不切题的话,因为他其实更想说的是,他很想她。
挂了电话之后,顾准的视线投向窗外。
冬天的纽约街头会有各种穿大衣的路人往来,这里的街道并不宽阔,因为红灯的原因,路上十分拥挤。道路两旁的高楼大厦遮去了大片的自然阳光,前方斑马线上的美国人一面穿过马路一面一遍又一遍的紧裹外套,寒风吹乱了几个没戴帽子的女人的长发。只是看着街景,顾准已经感觉到了冷。土济岛的阳光太美好,让他忘记了此时正是北半球的冬季。也让他忘记了,他也是这忙碌中的一份子。
太久没有这样认真谈过一场恋爱,习惯了不向任何人交代自己的行踪和意图。他还真有些不适应时刻向女友报备的生活,之前因为顾启元并不喜欢听到他多么为文森特卖力的消息,他也早就不和父母说自己的工作。
可一想到那个眉眼时常犀利的女人会因为担心自己而颦眉锁目,在大洋彼岸焦急的等他电话,他又忽然觉得,他该试着交代了。最起码,把好消息告诉她。
“妙茶”的事故是意料之外,质检组的调查报告已经出来,“妙茶”没有任何质量问题,只是,冬天实在不是喝凉茶的好时机。那三个姑娘把凉茶和火锅混在一起吃,不知是火锅里的哪道食物和凉茶里的一味原料生成了化学反应,产生了一种会致人腹泻的成分,然后她们都进了医院。
这是真相,是不能公布的真相。老百姓会觉得,既然凉茶里有这样不安全的原料,那么她们不论在任何时候喝也依然会出这样的事故,他们何必冒这个险去挑战自己对有毒食物的承受力呢。
这是解释不清楚的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Vincent家族也不会听这样的解释。只要他们想,整块中国市场他们都会放弃。本来,由于种族和体质的原因,亚洲人和欧美人所用的日用品本身就有很大差异。欧洲人喜欢用的东西并不适合亚洲人用,他们从未想过要去亚洲拓展市场,尽管中国是块人人都爱抢的肥肉,可对于扎根于日用品业的Vincent家族来说,有没有这个市场都有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他们不依靠这里的微薄利润。尤其是顾准把文森特带去中国,不断地文森特的产品中国化,他们不喜欢这样的转变,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这种感觉类似于,我卖了一个文森特的商标给你,你做你自己的产品,可是,一旦发生事故,背黑锅的是整个文森特。”
这几年,顾准一直致力于让文森特的中国产品本土化,他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这个品牌,直到今年夏天他才终于让“妙茶”上市。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事故居然出在国内最敏感的食品业上。
副驾驶座的助理Joanna转过头来说到公司了。
顾准点点头,打开车门,刚接触到地面,一股巨大的风便朝他袭来,Joanna骂了句脏话,顾准听到了,却不知道她具体说的是什么单词。
原来真的很冷。
非常想念土济岛的阳光,更想念在土济岛温暖阳光下拥抱她的感觉。
莫宁压着文森特的稿子没写。其实她真不是徇私,她向来不喜欢写没有结论的稿子,她擅长的是长篇的通讯,尤其喜欢做专题报道。她所发表过的稿子里,从未模糊的出现过任何人物和企业。不管是批评性报道还是赞扬性的稿子,她从来都指名道姓。一方面她喜欢新闻真实,另一方面,她讨厌用“某知名企业”“某知名企业家”这类的词来规避责任。
她在业界的名气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她还曾一度因为一篇稿子而被人委以“G市最胆大犀利女记者”称号。
产经部主任让她报道文森特的事故,但通通用“某知名外企”来代替文森特,发一篇小消息。这倒不是为了避免事故,只是为了和其他媒体保持一致。因为部门集体出游的关系,这一周他们的本地新闻数远远低于其他同类报纸,主任要稿已经要疯了,一大早就拉着莫宁说:“如果你实在因为私人关系不愿意写,我可以把这稿子派给别人。”
莫宁告诉她:“我会要到整件事故最完整最真实的消息。”
“时间不等人啊。”主任欲哭无泪,伸出一个可怜的巴掌,“我只要一个五百字的小消息,五百字。”
“现在结果还没明朗,先报道不好吧?”
G市媒体竞争异常激烈,且各媒体的竞争手段极为不公平。主任也是无法,干脆直言:“这消息必须要报。”
“如果我说以一篇三千字以上的独家来换这五百字?”
“确定是独家?”
“确定。”
“什么时候?”
“一个月内。”莫宁坚定的说。
“好,成交。”
莫宁点头。
敲定交易后,主任长叹了声气,道:“那这消息就先算了。不过,顾准那边要是结束了,你可要拿到最完整的一手。”
莫宁无奈的再点头。
下班回家的时候去了趟超市,她不会煮饭,就给自己买了份速冻水饺,又买了许多牛肉干、猪肉脯、鱿鱼丝之类的肉食回家。回家的出租车上,她接到周一诺的电话,仿佛雪中送炭一般。她一接到电话就忍不住想倾诉。只不过,周一诺没等莫宁倾诉,自己先噼噼啪啪一长串话说过来。
“我和周翀恋爱了。听好,我们是恋爱。两厢情愿的那种。他追我追到了西藏,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执着,坦白说,我从没想过除了惭愧和责任之外,他对我还会有其他的什么感情,但事实上,他比我想象中的爱我,不不不,确切的说,他是非常爱我。起码他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念念不忘到这种程度。于是我原谅了他,过去的两年对我来说太折磨,但我在拉萨看到连绵起伏直耸入云的山和蓝得让人想飞的天空时,我忽然觉得我这一辈子不能这样苍白。我不能错过我爱的人,我不允许他不爱我,我更不允许他好不容易来爱我了,我还背着那两年伤委屈自己独自过活。我想,我们会有无数个两年,足够熨平那些伤了。”
周一诺说话说到哽咽,却依然固执的吐字。莫宁刚升腾起来的倾诉欲被她这满腹的感情一下子就比了下去。周一诺的爱太深刻,以至于莫宁都不敢相信她真的在以这样的方式向自己宣告她的幸福。
周一诺继续说:“我们会回北京,他做他的兼职教授,我会从小小的助教做起,我们打算就这样将青春和年华贡献在教育事业上了。”
周一诺是这样的人,花短时间做一个决定,然后花很长的时间去实现她。莫宁没有说多余的话,只说:“我听你说着,觉得很幸福很满足。”
周一诺哈哈大笑,突然说:“喂,周翀!莫宁正听着,你快说你爱我,免得她觉得我在说梦话!”
莫宁微笑开来,然后听见那边一个男声说:“别闹。”
周一诺嗔道:“哥哥!给点面子好不好?现在电话那头可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姐们儿,你把她当外人还是不把我当爱人?”
怕周翀尴尬,莫宁赶紧说:“呃……那什么,周先生,你别理她,她抽风得很,你们的事……我懂的。”
周一诺似乎在那端对周翀做了什么小动作,有细碎的打闹声,然后莫宁很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我爱周一诺,很爱。”
莫宁听到自己的心跳,很快,竟然因为一个未见过面的人对自己朋友的表白而心跳加快。
后来周一诺嘻嘻哈哈的又说了些什么,莫宁没听出内容,只是不断地想着,如果顾准对她说“我爱你,很爱”,她会怎么样?然后她想,她一定会幸福得冲过去抱他,吻他,然后回应他她也很爱他。可是,想着想着,她就开始失落,她太了解他,他永远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四一战
华隆公司董事长谢灵高调亮相国内知名经济访谈栏目《经济聊天室》。节目还未开播的时候,这个消息就已经遍布各个传播网络。
那天节目放出的时候,莫宁正在做面膜,做面膜前,她刚刚才和顾准通了一次电话,他说处理结果还未出来,他在尽力争取,莫宁听得出他的态度并不积极,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电视里,谢灵穿了一套米色的套裙,化着十分衬她五官的妆,坐在主持人身边,光彩丝毫不逊于时下当红明星。她的笑容显得利落得体,却并不让人觉得亲近,哪怕隔着电视屏幕,仍旧有强大的气场席卷而来。
莫宁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穿着浴巾出现在顾准房间门口的样子。只是一想,一种奇怪的不安便悄悄泛上来。
当莫宁在直播间的小茶几上看到明晃晃的“妙茶”时,这缕浅浅的不安瞬间涨为大大的不安。
谢灵并没有对着摄像机镜头像做电视广告一样直夸“妙茶”的好,但在这样一档著名的节目里频发给一瓶饮料数个特写镜头,莫宁光这么看着,就知道第二天谢灵谢董事长的行为会引来多大的反响。
事实上,没有过完这个夜,网上已经炸开了锅,关于谢灵与文森特、与“妙茶”、与顾准的讨论瞬间成为当时最火的话题。
这讨论让莫宁心烦,随手关了电脑,她扯了枕头,重重的弹回床上。
对主任承诺的独家特稿让莫宁忧心忡忡。想了好几个选题,都被自己毫不留情的毙了。莫宁的担忧李涵看在眼里,她也跟着担忧了好几天,就在周五的下午,她终于忍不住将一个信封递到莫宁手里,趁着大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压低声音说:“莫宁姐,这个……你仔细看看。”
莫宁看了一眼李涵奇怪的神色,又低头去看她递给自己的信封,是一封匿名信。莫宁狐疑的打开它,抽出里面一沓厚厚的纸,是一沓打印稿,第一页的标题上写着“河源公司员工自杀案真相”。
莫宁一看到这行加粗的标题,心里就闪过一阵寒意,这封信与之前她看过的电子版内容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在末页的空白处,有近五十个亲笔签名和红色手印。
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什么时候收到的?”
李涵吞了吞口水:“收到有两个礼拜了。”
莫宁点点头。
“我去查过,上面共有四十九个签名,里面每个人都是河源公司市场部的员工,除去三名已经辞职外,还有四十六个仍然在河源公司任职。出于保密考虑,我没有联系签名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莫宁低头吸了口长长的气,好半晌没有说话。
李涵不确定的说:“这封信没有邮戳,是直接放在您信箱里的。”
“给别人看过吗?李主编?”
李涵摇头:“没。”
其实莫宁在应承主任一篇特稿的时候潜意识里就是想做河源公司这篇,然而材料不够,内容不多,河源公司的根基又太硬,这篇稿子想发,除非有十足的把握。负面新闻莫宁虽然没有发很多,但篇篇精品,大多能在社会上引起一定反响。做到了一定的知名度,其他的稿子更要小心翼翼,这也是莫宁不轻易做这类新闻的原因。
晚上带着信封原件回家,莫宁仍然在犹豫是否要做这篇稿。
进了电梯,她的思绪一直被稿子牵着,出电梯口时没有注意到对门那条半开的门缝。掏钥匙开门的那一刹,一道带着光的力量朝她斜侧扑来,她整个人都被扑在了防盗门上,不自觉的想惊呼出声,却被人先捂住了嘴巴。
莫宁脑中白光闪过,意识到自己刚被人袭击,下意识的挣扎,发现对方似乎无意抢她的包什么的,这大冷天的楼道里有阴阴的风从楼梯间吹来,莫宁脖子上围着围巾,却仍然感受到身后那人急促的呼吸声,湿湿热热的,直叫人犯恶心。
“别动,别动。”身后那人低沉的声音,略带些嘶哑,是个男人。
听起来像是故意装出的嗓音。莫宁心里十分害怕,却硬逼着自己大脑运转,身后那人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制着她刚打算开门的两只手,莫宁支吾着说:“你要干什么?”
那人咳了咳,气息也不稳:“不许喊,不许说话!我不要钱!”
莫宁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脊背上正淌过一排一排细密的汗,气温本来就低,身后那人不知轻重的捂着她,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人在她身后移动了一下步子,下巴蹭着她的后脑勺,她察觉到他正在东张西望,或许他也在琢磨下一步的打算,看来这男人并不是有备而来。不长的时间过后,身后那人手上力量更甚,莫宁呼吸越来越不通顺,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昏过去。
这之后,那男人似乎想带着她转弯,一只手带着她的手移到了莫宁腰上,迫得她转了个方向,莫宁惊恐的眼睛里映入对门男人那扇大开的房门。灵光闪过,莫宁抢着最后一丝气力在他手里大喊:“你是对门那个男人?你在劫持我?!”
这一声过后,身后那男人明显吓了一跳,动作一大之时,莫宁抓住空档,穿着长靴的鞋跟狠狠踩向那男人的脚。颇有些不踩烂不罢休的意味,那男人吃痛,一下就放开了她。莫宁得闲脱身,气都来不及呼,又急忙转了个身,抬腿朝身后那男人□狠狠一击,腿还没来得及收回,又拎好包,直接从那男人瘫软下去的大腿上跨了过去,拉开楼梯间的门,飞快跑下了楼。
她怕得要死,根本看不清脚下的楼梯,只是机械的抬腿,下台阶,抬腿,下台阶……胸腔里憋了许多许多气,她喘不过来,就抬起无力的手抚着自己的肺部,还是没命的跑……
跑了太久,到达平坦地的时候,因为惯性的原因,她摔了一跤。摔得很疼,她却来不及管顾,仍是跑,一直跑。
出了小区口,拦了一辆车。
司机打下“空车”的牌子,看着后视镜里喘气连连的她问:“小姐,赶时间吗?去哪儿?”
莫宁此时已经流出了眼泪,狠狠摘了围巾,她还是觉得喘不过起来,又摇下车窗,任大股的寒风吹过来。
司机师傅习惯性的以为这是和人吵完架后的失意女人,很体谅的不多话,又柔声问:“去哪儿呢?”
“随便。”莫宁道,眼泪越来越多,哗啦啦的流了出来。
司机师傅摇了摇头,道:“送你去个疗伤的地方吧!”
莫宁没有接话,司机也不多言,发动了车子。
流了很久的泪,莫宁还是掏出手机,拨了顾准的号。这时大概是纽约的早晨,莫宁没抱希望顾准会接,她就是想打给他,哪怕回应她的只有忙音。
意外的是,顾准接得很快,他的语气还很轻松:“喂?”
莫宁“呜”的一声没忍住,伸手掩了口鼻,对着手机里哭了出来。她还是后怕的,很怕很怕,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虚汗,被风一吹,凉意愈深。
顾准语气很快变了:“怎么了?”
莫宁呜咽了很久,才道:“我,我被……我被对门的男人……袭击了。”
莫宁看不到,顾准在电话那端倏然停下了前行的步子,眉头深深皱起,瞳孔急收。如果用一个词来比喻他此刻的表情,那就是——暴风骤雨。
莫宁在宾馆休息了一晚上,这期间,她没有挂顾准的电话。直到躺在宾馆的大床上,她还能听到顾准在那边对她说:“晚安。”
这个电话一直持续到顾准踏上回国的飞机。
事实上,文森特对“妙茶”事故的处理结果还没有下来。
周日的中午,莫宁还窝在宾馆看包里一直揣着的那本书时,门铃被摁响,起先她还以为服务生的午餐送过来了,趿着拖鞋走到门口,模糊的视线才刚对上门口的人,她的目光便立刻矍铄起来,门口男人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眉头这才松开,下一刻,他便张手抱住了她。
原来,对一个人的担心可以到这样几近疯狂的地步。
莫宁被他厚实的拥抱锢得的喘不过气来,推推他,她道:“怎么回来了?”
顾准没有放开她,转而拦腰抱起她,右脚轻抬,关上门,他把她轻放在宾馆的大床上,忽然倾身下来,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他仔细的盯着她的脸,她的脖子,在看到脖子上青紫的掐痕后,他的表情里闪过一丝心疼,然后他温暖的手已经触及那块地方:“疼吗?”
莫宁被他这样的珍视感动,笑了笑,抓住他的手说:“不疼。”
顾准自从接到莫宁电话开始就一直恍惚的想,如果那个电话不是莫宁打来的,而是某个陌生人找到她的手机,打电话通知他她的噩耗……他就是被这样的想法催得恨不能下一秒就出现在她的身边。
他原来这样害怕失去她。
四二战
莫宁被顾准理所应当的领回了家。前面莫宁试图反抗的时候,顾准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在我第一次要求搬家的时候就答应了,你就不会发生意外。”
顾准这句话对莫宁来说极有威慑力,她就怕他这么说。于是只能乖乖的被他领着,在傍晚的时候回小公寓收拾了东西。
顾准抱臂倚在门口,就这么看着她收拾,好半天莫宁反应过来,回头看他,柳眉拧起:“不帮忙?”
顾准笑得悠闲:“我不太会。”
莫宁瞪他一眼,想到他的住所好像也是乱七八糟,也便相信了他的话,又细细一琢磨,再次反观顾准表情,她眯了眯眼:“你是不是看我贤惠的样子,心动到无以复加?”
顾准干脆笑开来。
莫宁衣服多,顾准先后运送了三趟才把所有的衣服运完。最后,莫宁抱着一个苏也宜给她寄过来的多啦A梦有些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房子。就在门口,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对门,心里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顾准察觉到她的情绪,伸手环住她的肩:“警察会解决你担心的事情。”
抬首看她,莫宁摇了摇头,笑了笑说:“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了。”
顾准没有看她,视线定格在不远处良久,他瞳孔微收,沉声说:“相对于一辈子来说,两年很短。”
到了顾准家,又是零零碎碎一顿收拾。莫宁从未想过要和他同居,因此也没做好心理准备。可真被他这么接来了,一切似乎又顺其自然起来。顾准的房子很宽敞,客厅很大,书房也很大,连着半圆形的阳台,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莫宁一走进这书房,就深深的爱上了它。
“是卧室改装的吗?”莫宁把自己装满书的箱子拖进书房里,瞥见书架旁也端正放了个有些眼熟的黑箱子,遂把自己的大箱子搁在一旁。
顾准刚替她把两个装衣服的行李箱拎进卧室,听到她问话,接过话头:“对。”
莫宁对书架旁的箱子好奇起来:“这是上次去土济岛的那个箱子吗?”
“哪个?”
“书架旁的。”
“大概是吧。”过了几秒,他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要吃什么?我叫外卖。”
顾准点了几道小菜。两人都很饿,很快消灭完。饭后,莫宁嫌顾准四体不勤,把他打发出卧室,自己仔细的收拾起来。叠衣服收拾衣橱什么的,顾准确实帮不上忙,只好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简单收拾了一会儿,莫宁又突然好奇起书房那只箱子。于是放弃叠衣服,径自走入书房。
稀里哗啦的水声传来,顾准原来在书房的浴室洗澡。磨砂玻璃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人的影子,莫宁见状,调皮的吹了个口哨:“这么看起来顾先生身材好像不错,工作这么忙也健身?”
水声未停,顾准似乎早就察觉到了她的踪迹。他的声音一点不受水声影响,清晰入耳:“需要近看吗?”
莫宁嘴角一挑,一点不害羞:“好啊,你别挡着。”
“门没锁。”
“流氓。”莫宁扔过去两个字,转首又去看那大黑箱子。不知道为什么,她隐约觉得那箱子里会有什么秘密。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多想了。
莫宁摆弄箱子的声音很小,拉链一拉下,里面所见果然让她意外。
是一件白色的浴袍。因为主人不会叠,所以它被塞在箱子里,莫宁心跳剧增,把箱子放倒在地上,拿出那浴袍,伸展开,下摆处一滩鲜红得已经快发黑的血迹令她脸如火烧,触电般的把那浴袍扔回了箱子里。她开始懊恼,她怎么就手贱了把那浴袍拿出来了?
顾准竟然留着这件浴袍?
其实另外那件莫宁也留着,不过她一直想洗干净,也一直未遂。为了让自己眼不见为净,她把那浴袍放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此次搬家,她好像忘了从那隐蔽的角落把那浴袍带来。
择日去取吧,莫宁胡乱想。
其实想的更多的是那一夜在海滩边的胜景。这种绮思让莫宁一时失去了对周围的感知能力,以至于浴室的水声停止,她都没有察觉。
直到顾准很轻声的开口:“回忆很美吗?”
沉浸于自己思维里的莫宁被吓了好一大跳,拍着起伏的胸口,她脸上的热蔓延到心里。有些不敢直视来人,不过,当她顾准正穿着一件不算太紧身却也很显身材看起来很性感的薄睡衣时,她心里的热渐渐扩散到全身,她的目光开始躲闪,口干舌燥起来。
顾准看见了那个被翻开的箱子,自然也没落下那件带血的浴袍。再看莫宁的表情,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走近她,一手还在用毛巾擦头,他突然低身,脸凑近莫宁,道:“想到什么美好的事情了?要和我分享吗?”
此时莫宁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味道,心想,这么明显的不对劲要掩饰太难,于是干脆坦诚自己,她对视回去,看见他洗过澡后干净的脸,晶亮的眼,和泛着柔和光芒的唇,愈加燥热,索性扔了句话:“你不是知道吗?”
“知道什么?”顾准把毛巾套在脖子上,脸凑得更近,呼吸就在莫宁的鼻尖。
莫宁也不躲,任他这么亲近,因为她也喜欢。飞快掠了一遍他的唇,她挑眉看他:“我想吻你。”
顾准表情一顿,似是没有料到莫宁的坦白,莫宁趁着这个空档再度袭击了他的右唇角,不亲吻,只是短短的蹭。她直想把顾准撩到火起。
事实上,顾准真不是个经得起撩的人。
就在莫宁打算第三次偷袭的时候,顾准甩了手上的毛巾,一把拉过她的腰,定住她不断乱动的身体,深深吻下去。莫宁“唔”了一声,从他唇下退开,嫣然一笑道:“你可真经不住诱惑。”
顾准也一笑,大力把她抱了起来,随手放在一旁的大书桌上。站进她因为坐着而张开的腿间,他抱紧她再度吻了过去。
尽管书房里开了暖气,书桌上却还是有些凉意的,莫宁浑身热得慌,冷不丁被这么一放凉,整个人都身处进一种难以言喻的变态感觉里,顾准的手也是凉凉的,隔着她宽松的运动衣在她身上游走,他手经过的地方,她就一阵战栗。
他的吻往下蔓延,莫宁配合的仰头,任他从腰间一把扯起她的套头衫,然后这宽敞的书房里,她的上半身只有一件蕾丝边的黑色bra。
莫宁是从大三下学期喜欢上蕾丝的,自那以后,她几乎每件内衣都是蕾丝的,她自己很不害臊的觉得自己穿蕾丝的时候很诱人。顾准的呼吸更重,莫宁不服气,搂着他脖子的手滑到他的背上,她从领口扯他的衣服。
两人陷入脱衣战。
书房的大灯未开,只开了一盏壁灯,小小的光洒在两具年轻的身体上,都散发着充满美感的光。这种光入了各自的眼,便转化成为无穷的力量,于是,顾准更用力的在她的身体里穿行,莫宁则更用力的在他背上作乱。一时间,溢满着书香的书房里尽是粗喘的呼吸和两人身体碰撞的声音。
最兴奋的时刻过去时,莫宁就躺在书桌上,她的手还搭在顾准肩上,鼻翼有书的味道,她的眼前却是一片白。
顾准把她抱去了浴室,怕沾湿头发难干,他给她戴了个浴帽,开了淋浴,细心的为她洗澡。莫宁其实没那么累,只是享受被他这样温柔的照顾,于是只得没皮没脸的装作很累的样子,占尽被男人伺候的便宜。
洗完澡,顾准用一条大浴巾把她简单包裹了一下,又横抱了她出书房。躺在顾准怀里的时候,莫宁不小心瞥到书桌旁的瑰景,她和他的衣服被扔了一地,怎么看怎么暧昧,怎么看怎么激烈。
莫宁忍不住开玩笑:“到底是谁经不住诱惑啊!”
顾准把她抱进了卧室,挥开可怜的、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衣物,把她塞进了被子里。调好了室内气温,他也钻进了被子里,霸道的把莫宁的身体抱进怀里,他闭眼吻在她脸侧,说:“睡吧,诱惑。”
莫宁心里甜的发腻,脑袋埋在他温暖的胸口傻乎乎的咧着嘴角。
怎么都睡不着。
第一次这么近的躺在一个男人怀里,这个男人还是自己深爱的。莫宁偏快的心跳一直没有减缓的迹象,虽然鄙视小女人行径,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睡了?”
顾准闷声答:“你心跳很快。”
莫宁用胸口顶他:“我心跳快和你睡觉有什么关联?”
“会传染。”
“去!”莫宁道,“我才发现,你还有说甜言蜜语的潜力。”
顾准状似疑惑:“我说了甜言蜜语?”
莫宁叹息:“我压力很大。”
“抱歉,给你压力了。下次我会温柔点。”一个吻落在莫宁额头,确实很温柔。
莫宁又用胸口顶他表示抗议,道:“我问你,你留着那件浴袍意欲为何?”
顾准:“我猜你会喜欢。”
莫宁反应很快:“你一早就设计打算让我看见?”
“设计这个词……太见外了。”
“可你确实是这么做的,你是为了我喜欢才留下的?”
顾准低低的笑,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一圈,他无限宠溺的说:“傻女人。”
莫宁不服气,还用胸口顶他,刚想开口,顾准闷声打断她:“你的武器很犀利。你在向我宣战吗?”
莫宁并不惧怕他的威胁,笑言:“反正也睡不着,再战又如何?”
“当真?”
“当真。”
四三战
顾准回国第三天,文森特总部的处理结果才下来。那个傍晚,莫宁全程旁听了顾准和总部的通话过程。
顾准接完电话之后在书房的阳台站了很久,他站了多久,莫宁就看了他的背影多久。她可以在顾启元住院的时候给顾准拥抱和鼓励,因为关乎亲情,再脆弱也是真情流露。她也清楚的知道并了解,顾准在这点上和自己一样,牵扯事业,他不会接受她任何的安慰和劝告。
其实,顾准并没有莫宁想象的那么受打击,“妙茶”的结果都在他的预想范围之内。他只是习惯站在阳台上,看着这个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参差的建筑物里夹杂的天幕会让他的视线变得更远,思路更清晰。
站够了,看够了,想够了,他的决定也做好了。长长吐了一口气,他转身,猛然看见莫宁抱臂站在书房里,台灯亮着,映着她的表情,里面有担忧。
顾准牵唇一笑,心里被一团一团的不知名物体塞得很满,很满。
次日,“妙茶”被高价收购的消息成为G市一大爆炸性新闻。因为前不久才出的安全事故,加上华隆董事长谢灵在各种场合有意无意的为“妙茶”撑腰做保,“妙茶”本身的产品代言人又是国际知名女星,这原本十分普通的一个消息硬是被好事者们推上了风口浪尖。一时间,对“妙茶”去向的关注成为G市媒体众相追逐的热点。
产经部主任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了莫宁,很认真的说:“这回没拿到头稿我们已经很损失了。你看,你能借着……那什么内部优势写篇专访吗?”
“收购‘妙茶’的商人我并不清楚。”
“这不重要,拿到顾准的专访已经很足够。”顿了顿,主任继续说,“《经济周刊》这周会有篇大稿,据说,张乾志有独家内幕。”
莫宁疑惑:“关于谁的?”
“收购者。”
莫宁若有所思的沉默下去。
主任不满:“如果你实在避讳,这篇稿可以让付夕颜去做,我倒不指望这个能写大稿,她能从张乾志那里弄掉边边角角也是可以的……”话说到这里,主任才发现莫宁的表情已经开始变差,于是咳了咳,赶紧转话题,“你前面承诺我的大稿还没给我报选题呢。这都已经过去一个礼拜多了,还没有动静?”
“文森特还是我做,至于特稿……下周一之前我一定把选题给你。”
顾准连着几天都加班到很晚。对于顾准来说,这样的加班生活很正常,可对于莫宁来说,这确实是个煎熬。因为顾准没回家,她会就这么一直干等着。
有时候她会想,同居并没有让她更经常的见到他,反而让她对他时刻牵挂起来。就从这点上来说,她并不喜欢同居。
她甚至开始排斥早回家,因为越早回家,等待的时间越长。而且,这种等待是无果的,顾准有时回来的太晚,晚到她已经撑不住睡过去,有时就在她快焦躁不安的时候打来电话说他不回家。
于是,她开始将过剩的精力放到工作上,放到河源公司的稿子上。
试图联系过签名里那四十六个在职的员工,全被拒绝。不止被拒绝,对方甚至缄口不提自己曾对公司有抱怨。莫宁只好去找那三个已经离职的员工。
唯一联系上的一个是一位女士,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莫宁在七点多约的她,她到的竟然比莫宁早。
她叫岳容。三年前进的河源公司,一开始她就被分在市场部,市场部的规章制度特别严格,员工进公司前三个月必须先在公司的基层销售点历练,做最辛苦的基层销售工作。三个月后,按员工表现和业绩决定其去留。岳容是当年进公司那一届员工里表现最出色的,于是三个月的历练后,她直接进了总部。
“我一直以为在基层历练的时候最苦,可是……进了总部才知道基层还算是天堂。我们每周的业绩量可以让任何一个从事销售行业的人吐血。”岳容秀气的眉毛皱起,眼廓发红,莫宁都有些不忍继续问她这些问题。
“王璐姐是我们组的组长,也是慢慢提上去的,相对于我们,她的心理素质好太多。她人比较和善,上面给的压力她都自己担着,我们组是直接和厂商、销售商联系的,每天都要不间断的和这些人谈啊谈、磨啊磨,这还只是我们工作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都已经够烦了……那阵子,璐姐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到十点多……我们这些人都没想到……最想不开的会是她……”岳容说着说着就一副要掉泪的样子,莫宁知趣的等待她的情绪过去。
“你们的辞职程序很麻烦?”
“员工签约一般都是三年,违约金很高。来做销售的都是吃得了苦的,从没想过会坚持不下去,加上河源公司又是上市大公司,签约之时,我反正从没想过解约。”
莫宁点头,眉也皱得更深了些。接下来又了解了许多王璐出事后的相关细节,知道越多,莫宁深深觉得,这篇稿一定得报出来。
结束了对岳容的采访后,莫宁先送走了她,抬手看表,才刚到八点。又锢紧了厚厚的外套重回了茶餐厅,点了一些甜点,一个人无聊的边吃着点心边回忆着岳容的采访记录。
八点半的时候,顾准打来电话,开口是熟悉的语调:“今天加……”
莫宁打断他:“哪天不加班你再给我打电话吧。”
大概是听出了莫宁语气里的不快,顾准沉默了一会儿,道:“在哪儿?”
“外面吃饭。”莫宁下意识的将杯子送至唇边,这才意识到里面已经空了。遂无聊的放下杯子,心情更糟。
“有聚会?”
“一个人。”
顾准又沉默下去,莫宁听到那边有点击鼠标的声音,闭了闭眼,她怏怏的说:“你先工作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明天有时间吗?”顾准在那端缓缓地下拉着一个网页,在一幅美图前停止移动,唇畔慢慢漾了起来。
“晚上吗?”
“嗯。”
“想约我?”莫宁就快无药可救的心情又突然好起来。
莫宁回家的时候心情不错。尽管顾准在电话里说为了明天的约会他今晚得通宵加班不回家,尽管莫宁自己都有点恼怒自己这样不规律的恋爱ing的心情,尽管时值秋末天气冷得渗人,她还是心情不错。
晚上洗完澡,看了会儿书,整理了一遍岳容的录音资料,她安心的爬上床。在被子里寻觅着顾准的味道,甜蜜睡去。
美梦正酣中,被一个电话吵醒。开了台灯,莫宁接起电话,还没开口,手机里就跃入一个兴奋的声音:“宁宝贝!”
莫宁辨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说话者是谁,拿着手机举到眼前看了看,十二点零三分,她闭了闭眼,重重躺回到枕头上,道:“怎么了,妈?”
那边莫太太兀自“呵呵”笑了一会儿,道:“今天是十月十八日。”
莫宁“嗯”了一声:“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当然。二十四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我……生下了你。”
莫宁瞬间醒过来。十月十八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
接下来,莫爸爸和莫妈妈都凑到电话边和莫宁道了祝福,二老俱祝莫宁早日带个女婿回家,后来说着说着,两人还因为谁说话多而发生了小小的争吵。
莫宁挂电话的时候,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手机里不断蹦出一条条信息,有苏也宜的、有周一诺的、有以前高中同学的生日祝福短信,还有向她示爱的……
都在这个凄冷的秋天夜晚。莫宁还未来得及一条一条看仔细,电话再度响起,是顾准。
“有人抢了我的头筹。”顾准装作委屈,“是谁?”
莫宁“咯咯”笑:“是我爸妈。”
顾准飞快换了个语气:“伯父伯母英明神武。”
“喊得那么亲热,他们都不认识你。”
“认识我的时候,我就该喊岳父岳母了。”
“少占便宜。”
“生日快乐。”顾准突然郑重的说。
“我很快乐。”莫宁也认真的回,两人奇怪的沉默了一会儿。莫宁突然想到此时已经很晚,关切的问:“还没做完?”
顾准“嗯”了一声:“快了。”
“不要太辛苦。”说完又觉得这句话自己说的次数太多,于是补了一句,“我不要一个身体不好,这个器官不好使那个内脏不好用的男人。”
“哦?不好用吗?”顾准混淆语义、暧昧不明的问,语气里有浅浅的笑意。
“喂!”
“晚上有时间做个检查吧,莫小姐。”
“流氓!”
顾准低声笑,好像很愉悦。
听着他的笑,莫宁其实很有成就感,她知道他忙碌的原因,她也完全理解他的忙碌,可是,她没有那么大度,毫不计较的体谅他,于是,她无可避免的偶尔因为他的忙碌而郁闷而忧心,可是,他似乎完全能感知到她,知道她所有的情绪,并能适时的安抚她,用她很能接受的方式。
这样的他,让她愈加欲罢不能。
第二天去上班之前,顾启元夫妇打来祝贺电话。黄琦桦怨言尤其多:“难得等到你过生日,最近又好长时间没见了,本来想把你拉来家里吃饭的,顾准那小子愣是在几天前就告诫我们不要打这天的主意,没办法,生了个这样的儿子,我们只得让步了。”
莫宁在电话这头“呵呵”笑:“周末我们过去吧。”
黄琦桦这才松了口:“就这么说定了!”
挂完电话,莫宁看着秋末的暖阳,心中无限满足。
上午去人事领了一份生日礼品,拿着那束花进办公室的时候收到许多人的祝福。一上午心情大好,快下班的时候,主任把她喊到办公室,笑脸盈盈的说:“生日快乐啊。”
莫宁看主任不像是专门和她说生日快乐的,于是摸了把椅子坐下,道:“谢谢。”
主任手指敲着桌面,身体靠后躺在椅子上,看了莫宁半晌道:“李总编出差一个月,这个月里我的事情会比较多,也就不具体的管你们的稿子了。”
莫宁点头。
前话交代完,主任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将旁边一张粉色的请柬移到莫宁面前,一手撑在下巴上,他说:“这个活动下午你去吧。”
莫宁不明所以的接过,当着主任面打开,内里附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尊敬的《经济家观察》你好!
辰氏食品有限公司新品发布会……
眼尾扫到这里,莫宁的疑问已经问出:“辰氏?什么公司?”
“今年年初才在工商局注册的一家新公司,过去半年没有任何举动,前不久,刚收购了‘妙茶’。”
莫宁疑惑的表情加剧,只不过持续了一会儿,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也不再多说,只道了声:“嗯,我下午去。”
离开主任办公室后,莫宁仍然握着那张请柬细细的研究。
这研究一直持续到下午她准时出席这场发布会。捡了个后排的位置坐,她安静的等着发布会的开始。
下午五点,发布会正式开始,辰氏出席发布会的是执行董事,一名姓程的中年男人,气场很足的样子。他用一种近乎谈笑的口吻将“妙茶”前段时间的事故盖过去之后,又用一种格外浓重的姿态介绍了辰氏冬季最新产品。
Morning奶茶。
坦白说,莫宁几乎愣在当场,就为这个新品的名字。她不止愣在当场,甚至接下来整场发布会,她都没仔细去听。等她琢磨出个一二之后,她几乎是立刻从会场起身,低调的离开。
一出会场,她就拨通了顾准的电话。
那头顾准刚把视线从墙上的电视里收回来,接起电话时,嘴角不自觉的弯起:“喂?”
“是你干的?”
顾准笑容拉大:“什么?”
“Morning?奶茶?”莫宁的高跟鞋在会场外的瓷砖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她却管不上这声音会不会困扰别人,只想着把步子迈大一些,速度走快一些。
“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鬼才信!”莫宁一句话扔过去,辨不出是喜是怒。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具体如何,反正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面对面问他这个问题,然后,吻他,扑到他。
顾准在那端乐不可支似的。
莫宁已经走出宾馆,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在司机问她去哪儿之前,她先问电话里的人:“下班了吗?”
“差不多了。”
莫宁这才对司机说:“师傅,文森特大楼!”
十五分钟后,莫宁已经出现在文森特的十八层。前台小姐一见是莫宁,还起身和她鞠了个躬:“莫小姐!”
莫宁点点头,径自走向了顾准的办公室。敲门,里面的人说:“请进!”然后,她推开了门,气息都没喘匀,飞快关上门,她把包扔在沙发上,大步朝办公桌后的那个人走去。
那人正坐在椅子上,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莫宁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笑得有些狡猾:“告诉我实话吗?”
顾准面色不变:“生日快乐。”
“辰氏是你的公司?”
顾准摇头:“这个无可奉告。”
莫宁收回手站好:“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又沿着办公桌的边缘,单手边滑过桌边,步子边朝顾准迈去。顾准一直饶有兴致的打量她。
走到他面前,莫宁伸手勾住他脖子,凑近他的脸,仔细盯着他那双浓黑的眼睛,她眯了眯眼,左右打量他,似是终于下定决心,闭眼吻过去。一阵剧烈的报复性的碾磨后,莫宁气息不稳的道:“你这个闷骚的男人!真讨厌!”然后,收回搭在他脖子上的手,就要退离他。
顾准在自己的脖子处截住她的手,使力一拉,她跌入了他的怀抱。拉她的手转移到腰上,再使一道巧力,她低呼一声坐在了他的腿上。两人眼里俱是明火,顾准笑说:“一份生日礼物换来这样的待遇,划算。”
拉下她的脑袋,狠狠的吻了上去。
莫宁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火,迷蒙间还担心着:“门,门没关……”
顾准轻松一笑,将她的脑袋按在他的胸口,按了桌上的话机。
“顾总,有事吗?”范秘书的声音传来。
莫宁心跳如鼓,听见顾准正儿八百的说:“一个小时之内不要让任何人进我办公室。”
范秘书反应很快:“好的。”
“嘟”的一声,通话结束。顾准重新扶起她的脑袋,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通红的脸,心里愈加燥热,伸手扯松了领带,解了衬衫扣子,他在莫宁嗔怪的眼神下再度吻下去。
这个吻逐渐向下蔓延。莫宁心里本来就压着一股奇怪的欲望,这下被顾准齐齐挑了出来,知道办公室安全,她也没什么管顾,就这么任由自己和他荒唐下去。
远远不止一个小时。
整个人瘫软着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莫宁还在恨恨的看着那个毫无节制的男人,刚才在浴室她被他折腾得差点后脑勺着地摔倒,这会儿顾准竟然还神清气爽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另一方面,莫宁又暗暗为自己的大胆和开放程度咋舌,以前苏也宜给她们三人做某方面欲望测试的时候就测出过,莫宁在那方面属于“不鸣则已,一鸣绝对惊人”的类型,她那时候还不相信,尤其自己到二十四岁还是个处,她就更把那测试忘到万古八荒去了。
可这阵子和顾准交往以来,这个测试结果又逐渐冒出来,而且越来越得到证实。
她莫宁还真不是个矜持的主儿。
处理好“事故”现场,顾准友好的建议:“去吃饭?”
莫宁瞪他:“走不动。”
顾准挑眉看她:“你在暗示要我抱你?”
莫宁怒道:“你流氓!”
结果,莫宁虽然还是靠自己的双脚下的楼,却也基本等同于被顾准抱着。快到停车场的时候,莫宁接到李涵的电话。狐疑的接起,那边李涵的声音有些遮遮掩掩的,她问:“怎么了?”
“莫宁姐!我……我……我被威胁了。”
“什么?”莫宁声音一扬,连刚打开车门的顾准也不禁转头看了她一眼。
莫宁矮身上了车,语气稍微缓和:“你慢慢说,怎么了?”
顾准关上车门,也走上车,探过身去给莫宁系上安全带。又给自己系牢,踩了油门,车子从车库驶了出去。
李涵都快哭了:“今天下午我回家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人打的电话,他怪声怪气的,告诉我不许参与河源公司的事情!否则要我好看!”
莫宁心里一惊,还是冷静道:“什么电话打来的?”
“是用一个未知号码。”
“报警了吗?”
“没有,他说我如果报警……”
“你先别怕!这事情应该不会是河源公司做的,只是为了安全,这个采访你先别参与……”莫宁这边温声安慰着,没看见顾准在听到“河源公司”四个字后突然凝重的脸。
安抚好李涵后,莫宁长长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寻找安慰。顾准冷而沉的声音传来:“河源公司的事情你还在调查?”
莫宁为他突然冷下来的语气而莫名,还是认真回答:“最近在做这个稿子。”
“我没有告诉过你,这家公司你最好少惹吗?”
这是个带着责怪的疑问句,莫宁听着很不舒服,直言说:“你说过,但是……这是我的工作。”强调了“我的工作”四个字后,莫宁闷闷的将脑袋移向车窗,看窗外的风景。
顾准的表情更差:“河源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那你介意告诉我,它不简单在什么地方,我要注意什么吗?”
“具体的,我不能告诉你,这也并不是重点。”
莫宁愈加憋屈,口气也不善起来:“那你就别过问我的事情。”
顾准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语气柔和了一些:“这家公司背景非常复杂,我不希望你涉险。”
“如果这家公司有能力让我涉险,那么这事情我还真不能就这么放过。”莫宁坚定的说,人命关天的事情,她不能违背良心。
“不是你想的那样,”顾准说,“你不要太偏执。”
“我偏执?”这个帽子扣下来,莫宁语气更重,“是你遮遮掩掩有话不敢说,又把你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你说我偏执?这是我的工作,请尊重我。如果要干涉,请告诉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如果没有,请别多管闲……”
“吱”的一声刺耳刹车响,代替了莫宁最后差点出口的那个字,顾准的表情被路边的霓虹灯掩去,莫宁却看见他紧紧抓在方向盘上的手。
她选择视而不见。
四五战
静默了良久,顾准再度发动车子。
前面的路明明灭灭,顾准的心绪也渐渐清明。莫宁是个绝不会在吵架中落下风的女人,她知道什么话最能伤害他,这话是她的武器,她把这武器用得很好。
生意场上呆久了,顾准学会时刻隐藏自己的弱点。他把这些弱点藏到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他没想到的是,莫宁出现之后,他的弱点越发多起来。
现在才明白,不是弱点多了,只是在意多了。
他知道车外温度很低,却还是忍不住打开一缝的车窗,有细入尖刀一般的风吹进来。慢慢的,心绪渐宁,他的语气却也像是被气温浸染过:“那么,无论如何,你还是会执意调查河源公司的事?”
莫宁坚定道:“是。”
“好。”顾准放弃了这个话题,也放弃了谈话的欲望。
顾准开着窗,有新鲜空气吹到莫宁这边,足够长的时间也足够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好半晌,她终于开口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顾准冷声。
“话说得太重,你是为我好。”莫宁道,隔了片刻又说,“河源公司的事情很严重,你有你没法和我具体说的,我也有不便和你交代的。”
“我知道。”
“我还是希望……我们彼此在工作这一块……能够自由。”
顾准沉吟道:“随你。”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叹息意味。
两人一起吃了晚餐,回家的时候,顾准亮出了他送的生日礼物:搁在后备箱里的一大捧花和一只精致的小礼盒。
收到礼物的人虽然意兴阑珊,但还是被惊喜到了的。只是送礼物的人,好像没有一丝喜悦。
顾准其实一直在忍着,他知道,沉默和冷然是处理这件事的最好态度,因为在莫宁完全信任自己之前,她可以毫不知轻重的挥出她的利器,然后刺伤他。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不在意她是否识得她的好意,他在意的是她的那句“多管闲事”。
最后一次强压住心头的情绪,顾准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衬衫,长腿阔步走进了书房里,就在门口,他还是忍不下心,背对着莫宁说:“奶茶刚上市,晚上我要忙一会儿。”然后走进书房,关门。
他的声音和身影都消失在莫宁眼前,她愣愣的抱着手里的花和礼物,忽然觉得这生日……很没意义。
周五一整天冷战。
确切的说,这一整天也并不算冷战,因为他们根本没见过。
莫宁赶在周末之前向主任提交了选题。又花了一整天时间,一个稿都没跑,就光写河源的稿子,前后修修改改了几十遍,终于满意之后,起身拿着稿子朝主任办公室走去。
在办公室门口敲了许久的门,里面都没有任何反应,问了离主任办公室最近的一位同事,这才得知主任今天没来上班,打了电话过去,和他简略说了一下自己的稿子,主任觉得可行,于是她就直接将稿子送去编辑部了。心事了却一桩,莫宁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和顾准之间的争吵过程并努力琢磨解决之道。
周六一大早,莫宁终于找到一个借口,赶在顾准出门之前敲了书房的门。
门没关,她走进去,顾准正躺在书房的大床上,身上盖着海蓝色的被子,他侧躺着,睡得很沉的样子。莫宁不忍心打扰他,却又忍不住靠近他,慢慢的,就这么站着看他的睡颜。
他看起来很疲惫,眉头有皱过的痕迹,莫宁不自觉地伸手触上去。
他没醒,她就一直这么倾身按着,仿佛她这么按过了,那浅浅的痕迹就会消失。他的头发长了一些,耷拉下来,加上他睡着的样子特别乖巧,竟让莫宁心里泛过一阵一阵异样的情怀。她悄悄在顾准的床上坐下,想着他昨晚肯定睡得很晚,不然不会这样毫无知觉。可正是因为他毫无知觉,她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看他。
他穿着白色贴身的短T恤,被子外压着一条精壮的手臂,莫宁看着那手臂,想着它曾紧紧圈着自己,还有手臂下的那只手,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它曾在她动情的时候穿在自己的发间,它曾去过她身上很多地方……
就这么看着,莫宁竟然荒谬的觉得自己好想好想那手的主人。
这种奇怪的情绪蔓延在她的心里,渐渐充斥她全部的思维。莫宁有些承受不住这种要崩溃出来的情感,敏捷的起身,她飞快的离开了书房。
顾准醒来已经九点多,莫宁开着卧室的门上网,听见他的声音后,她大声喊了句:“顾准。”
客厅的脚步停住,顾准的声音传来:“嗯?”
“我和你妈说了今天过去那边吃个饭。”
顾准应了句:“嗯,她打过电话给我。”说完,顾准迈步进卧室,从大衣柜里随意挑了身衣服,极其随意的扒掉身上的T恤。
莫宁转身看见他的背,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又赶紧回头上网,心里默念,色即是空。
顾准换好衣服,转身淡淡的问:“你好了?”
莫宁听他的语气,有些奇怪的郁闷,点头道:“嗯。”
“走吧。”
黄琦桦和顾启元两人早早就开始在家捣鼓这顿午饭了。莫宁和顾准到的时候,顾启元正在客厅收拾,见二人来,他喜笑颜开:“总算来了。”
黄琦桦更是系着个围裙,手里还拿着一小颗姜就直接从厨房跑了出来,目光在莫宁和顾准之间流连忘返之后,忽然笑眯眯的说:“咱家来了对金童玉女啊!”
莫宁立即脸红——改不掉的毛病。顾启元对黄琦桦招招手:“煲你的汤去吧!别到时候味道不好,又要抱怨。”
黄琦桦娇嗔的说了句:“死老头子,真讨厌!”又对莫宁笑了笑,“待会儿让这俩父子嘀咕去!你来帮我搭把手!”
莫宁放下包,随意瞥了一眼顾准,见他正望着自己,于是很配合的说:“阿姨,我现在就来帮你。”
顾家的厨房很大很宽敞,黄琦桦正小心的伺候那锅鸡汤,说笑着给莫宁也套上一个围裙后,她凑近莫宁的脸说:“和顾准住一起了?”
莫宁点头。
黄琦桦似是很高兴,“嘿嘿”笑了一连串之后,才正神问:“什么时候的事啊?进展真快!”
莫宁看她八卦兮兮的样子,心里觉得亲切。抬头想了想:“大概十几天?可能没有,我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了。”
“怎么样?处得还好吗?他没给你气受吧?”
莫宁摇头。
“哎,我儿子我了解,他和他爸脾气一样,死倔!”搅了搅汤,黄琦桦盖上锅盖,黄琦桦还是一脸不信,“真没给过你气受?”
怕老人担心,莫宁坚定的说:“真没有。”
黄琦桦放心的笑:“吵了架也没什么的,你也别怕我们担心。现在的小情侣,不吵架才不正常。关键是,我这儿子比较不喜欢表现自己,去美国那几年,他真是学会了收敛脾气,每回不动声色都能把顾启元气得半死。我给你说啊,对付这种人……”
莫宁正听得兴起,黄琦桦却突然打断,她不由好奇的抬头看黄琦桦,见她正兀自微笑着,似是在回想什么。莫宁了然的微笑,也不打扰她,隔了半晌,黄琦桦自己反应过来自己发了呆,于是笑嘻嘻的说:“我在想那个老的,我对付顾启元可是很有一套的。这老头吃软不吃硬,你跟他犟,他不吃你的招,你还真要化作一滩水了,他还真就拿你没办法。”
莫宁似懂非懂的点头。
午饭很丰盛。黄琦桦和莫宁凑一堆说些衣服鞋子之类的话题,顾准和顾启元偶尔谈论些时事。避免了尴尬出现的机会,这一家子人倒也其乐融融。饭后收拾完,黄琦桦说外面阳光好,撺掇余下三个人出门散散步晒太阳。
莫宁和顾准站在两个不同的位置,却不约而同的道好。顾启元也没意见,于是,这一家人又出了门,就沿着小区的小道慢行。
此时的南国,地上虽躺着不少枯叶,树上也还是有绿叶的,隔去直勾勾的阳光,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荫散布在小道上,偶尔吹来风,黄琦桦和莫宁都会下意识的紧一紧围巾,四人前前后后走着,说着些家长里短的事,黄琦桦总被莫宁逗笑,不时掩嘴往莫宁胳膊上靠,顾准在后面看着两人亲密的样子,不自觉地浮起温柔的笑容。偏头去看身旁的顾启元,他负手前行着,目光也在前面二人身上,表情和顾准无异。
似是察觉到儿子的注视,顾启元笑容未收,转过头看他,颇有些威严的说:“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幸遇得到好女人,事业固然重要,却也陪伴不了你一生。活到我这把年纪,你会知道,让自己爱的女人幸福比事业上的成功更能带给你成就感,同时,也更难。”
顾准目光沉静,放去小区小道的尽头,良久,他沉声道:“我知道。”
前头黄琦桦和莫宁的笑声又起,顾启元对比了一下,觉得自己说的话题太沉重,遂换了个轻松的,笑呵呵的说:“什么时候给我们一个孙子?”
顾准被短暂的惊住,还是飞快的遮盖住新鲜的情绪,认真的说:“不会太久。”
顾启元“哈哈”大笑:“虽然你是我儿子,但我还是得说,这事情可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你还真别太肯定。”
顾启元的笑声引来前面两个女人的关注,黄琦桦的手还勾着莫宁,转头看向顾启元,俏声问:“什么事情值得你笑成那样?”
顾启元也不避讳:“你一直期待的事。”
黄琦桦愣了一下,短暂思考了自己一直期待的事是什么之后,她也紧接着大笑,拉着莫宁走到顾启元父子面前,目光锁在顾准身上,她抬了抬下巴:“是……说我孙子的事?”
顾启元再度“哈哈”大笑。
莫宁被这句话哽得不行,转头见顾准正满含笑意的看着自己,莫宁眼神询问怎么回事,顾准无奈的朝她撇了撇唇角,很无奈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路上,黄琦桦和顾启元走在一排,为孙子的姓名和各种后事兴奋的讨论着,莫宁和顾准静静的走在二人身后,莫宁听见黄琦桦提到要见自己的父母,赶快订下婚期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怎么,很怕?”顾准戏谑的问。
“怕什么?”
“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恐惧。”
“没什么好恐惧的,我只是一时还未习惯。”
顾准直言:“我也没习惯。”
莫宁长叹了口气,手□风衣口袋里,和顾准保持一样的漫步姿势,她不看他,轻声喊:“顾准。”
顾准侧头看她:“嗯?”
“我们在一起多久?”
“不记得了。”顾准诚实的答,好像很久了,可事实是,他们今年夏天才刚认识。
“我也不记得了。”像是为了赌小气似的,莫宁也飞快接了一句。
笑容浮起,顾准道:“等辰氏稳定下来……”说到这里,他还特意停顿,细细的盯着莫宁的表情,半晌,他说:“你很紧张吗?”手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他的指尖轻轻的拂在她脸上,笑道,“你脸很红。”
莫宁一把拍开他的手,瞪圆眼睛:“无耻。”然后,她看到他眼里的东西,深深的、浓浓的、沉沉的,看得她一阵剧烈的心潮起伏。
原来并不是只有表白才能让人心动,就像此刻,她看进他的目光里,在那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身后有大片的阳光侵入,衬得他周身暖融融的。她就是被这样一幅画面震得心都颤了。
就在这一刻,莫宁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那声音在说“他就是那个人,那个世界上唯一的、能牵着你度过余生的男人”。
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反正顾准和莫宁和好了。
只是这和好的劲头还没过去,顾准又出差去了,好在此次出差的地方比较近,就在上海,而且顾准走前也交代过,只是个小型的活动而已,他离开G市不会超过三天。
莫宁不希望自己显得太矫情,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况还没光临过她,于是就这么百无聊赖的独自过了周末的最后一天。
周一一大早,莫宁赶到报社,心里很忐忑的想知道河源公司的稿子有没有发。就在报社门口,她遇见了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的张乾志,他刚关上车门,从报社门口的停车场朝自己的方向走去,莫宁见他没看自己,也干脆装作没看见,视线笔直的朝报社走去。
两人同等一班电梯,张乾志像是这才发现她,面上还有友好的笑意:“早上好。”
莫宁纯粹出于礼貌,也冲他点头:“早上好。”她的目光太高,没有看见他眼里明显一晃而过的阴鸷。
电梯上楼,张乾志和莫宁在同一层下,出了电梯,他迈了大步子朝新闻中心办公间走去,看见他的背影,莫宁才发现他手上还拎着一个袋子。
莫宁走进办公间的时候,先是听见有人俏声一笑,一点不难听出是付夕颜清脆的嗓子。余光看见张乾志正站在她的办公桌前,两人很开心的说笑着,莫宁不愿去细听,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椅子,放下包,坐下,拿过桌上已经分到位的报纸,边看电脑边看。
头版头条就是她的稿:河源,你打算瞒多久?
心里闪过些微的喜悦,莫宁翻到自己那一版,这才发现自己的稿竟占了整整一个版面,对于《经济家观察》来说,能占到一个版的稿子绝对是重特大新闻。
细细浏览了一遍,几乎没有任何改动,配图也是她选的那幅“手印图”,心下一喜,又开始关注报纸上其他新闻。就在这时,付夕颜和张乾志那边的说笑声停了下来,张乾志还有些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大办公间,走前还带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掠过莫宁的方向。
周一上午市里有许多例会召开,莫宁十点多跑了一趟宣传部的例会,因为是直属机关的会议,莫宁没开手机。等她开完例会,打开手机时,才发现有许多未接电话,而且她刚看完未接来电是谁,一个电话立刻跳入。
是还远在出差的李总编,那么多未接电话都是他打的,莫宁狐疑的接起,还没开口,那边已经噼里啪啦传来训话:“河源公司的稿子是你写的?”
莫宁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怎么没支应我一声?王蓝也没看稿吗?”
“王主任说选题可以。”
“我问你他看了稿吗?”李总编问。
莫宁诚实的答:“没有。”
话刚说完,李总编的怒声已经传来:“乱七八糟!不负责任!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莫宁已经走出市委大楼,还是没明白总编生气的缘由,不由轻声问:“怎么了,总编?稿子写得不好?”
李总编听莫宁的语气,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天会赶回去,你……先不要轻举妄动,任何行为和举动都等我回来再说。”
莫宁听总编这样说话,心里涌起一股担忧,有些不安的问:“到底怎么了,总编?”
李总编又是叹气道:“这篇稿子……哎,你太轻率了。”
四六战
回到报社已经是下午,开了电脑,新闻群里已经炸开了锅,莫宁心一慌,差点以为这锅是为自己的事情而炸开的,拖了拖聊天记录,看了消息才知道原来不是说自己的。
刚放下的一颗心,在看到一幅无比和谐的合照时又瞬间提起。
是顾准和谢灵在庆祝酒会共同举杯的照片,两人都笑得那么大气,笑容弧度都很相似。下面一排排的对话都在说着这二人的故事。
顾准和谢灵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爱情;辰氏其实是顾准的,谢灵所代表的华隆是辰氏最大的合作企业;谢灵很痴情,在很多次公众场合都毫不掩饰对顾准的爱意;两人此度是一同去上海出差,酒店房间都相邻……
莫宁放下了鼠标,深深呼吸,靠后躺向躺椅,不知道为什么,往常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小心眼,因为看见顾准和谢灵的合照就这么抑郁。
因为总有种直觉,有些什么东西,就要离开她。
她的不安在下午得到了证实,王蓝王主任下午回报社的时候办公室都没来得及回,直接在经过莫宁的时候叩了叩她的桌面,声音冷到不行:“进来。”
莫宁起身跟上,进了办公室之后,王蓝拎着公文包直接进了办公桌后,招手对莫宁说:“关上门。”
莫宁关门,还未转身,就听见“噼啪”一声巨响,转身,是主任将一沓报纸甩在桌上的声音。
莫宁皱眉,尽力平抚自己的心情,冷静的问:“怎么了?”
王蓝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很功利,也很市侩,莫宁平日里不喜欢和他打交道,大多时候,她有事都直接找李总编。他看着莫宁,眼镜后是一双恨不得吃人的眼睛,不过几分钟,他开始半咆哮的说:“谁让你把稿子直接送去编辑部的!?”
“周五下午您亲自批准的。”
王蓝立刻变脸:“我批准的?你的意思是,你捅出的这个黑锅还要我背?”
莫宁疑惧更甚:“主任,您能把话说明白吗?”
王蓝“哼”了一声,就站在办公桌后,伸指指着莫宁说:“你倒傲气!你可知道河源公司一大早就把投诉电话拨到省委宣传部去了?要不是总编暂时为你压着,你今天就要倒霉!”
莫宁不明白:“我……犯了什么错误?”
王蓝声色俱厉:“你的稿子离里没有一个证据是真实的,你的那个叫岳容的证人,河源公司所有人事档案上都没有这个名字,还有你的四十六个手印,以及那个叫王璐的死者……”说到这儿,主任似是再也说不下去,气得脸发白,道:“现在人家要以侵权罪告我们,他们的法律顾问直接打电话来通知了,省委宣传部都直接过问这事情了,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这无疑是到巨雷,恍然打过来,莫宁刹那间被震得脸色发白,双腿好像都支撑不住她的站立,她有些虚弱的扶住面前的椅子,借势坐了下去。
王蓝的气愤更甚,因为李总编不在,所以,这样大的新闻事故,承担最主要责任的还是他。像他们这种宣传部直接管辖的单位,只要河源公司不放弃起诉,那么,作为直接责任人,王蓝最轻的处罚也是开除。从记者到编辑,做了十几年才升到主任,工资和福利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却要为她背上开除的罪名,他怎么会不生气?
赶在情绪崩溃边缘,王蓝还是理智的指着门说:“你先出去,总编来了再具体讨论。”
莫宁没说什么,愣愣的起身离开。
主任办公室门口围了许多人,都是一副八卦加好奇的样子,莫宁看着那一张张旁观者的脸,一眼就看穿他们内心是怎么样一种“事不关己”的冷然心态,觉得自己好悲哀。
一个来问她“好不好”、“出什么事了”的人都没有,不止没有,她还在一众好事者的脸中发现了抱臂挑着奇怪笑容看她的付夕颜。莫宁立在原地看了看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她的人缘原来这样差,是太自负太刚愎自用了吗?
苦苦一笑,她不再逗留,挺起胸膛,抬腿阔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像没事人一样拉着网页,余光里看到今天的报纸,她想到李涵。先是一惊,后来又想,她早已经让李涵呆在家休息了,这篇稿子也没署上她的名字,即便有难,应该也不会牵连到她。
尽管不对岳容抱希望,莫宁还是忍不住拨了个电话过去,并无意外的听见电话里“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事实太明显,她不是被人陷害了就是河源公司力量太强大,她的稿子根本撼动不了它。
其实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绝望的时候,莫宁还是忍不住想哭。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事业——如果会写几篇犀利的稿子算作事业的话——就这么像镜花水月一样散开来,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倒教会了她一个残酷的人生教训,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就在这个时候,她特别特别想念顾准,特别特别想给他打电话,可是,犹豫了很久,她最终没有拨通那个电话,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用何种语气何种心情去和他倾诉这一整件事。
他会听吗?好笑当初是她自己那么清高的说,要给两人彼此的事业以自由。他会安慰她吗?如果换做是自己,苦口婆心劝他他却反咬她一口还冲她发脾气,莫宁保证自己不会再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顾准和自己太像,像到让莫宁找不到一丝勇气去打这个电话。
李总编晚上七点多到的报社,上至编辑部主任,下至部门摄影记者,都被留了下来开会。总编来之前,有人还冷言冷语不时吐几句怨言,总编一现身,众人就全体噤了声,一众人被安排在大会议间开大会。莫宁更是被总编直接逮去了主座位旁边,接下来两个多小时的批判大会一直开到深夜。
这个会莫宁算是听明白了,河源公司的反应很快,报道一出来的一天之内,对方不止告到了宣传部,该公司法律顾问还专知会了报社,三日内会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事故责任人下到记者,上到值班编辑,部门主任……牵连甚多。
已经无人在意莫宁的新闻是不是真正失实,反正河源公司已经找出证据证明他们的清白。主任甚至当场放出一段刚播过的新闻,里面河源公司某位总经理对着电视机镜头说:“我期待这场官司,我对赢得这场官司抱着百分之百的信心。”
散会后,李总编留下了莫宁,就在冷气森森的大会议室对她说:“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这次……我也保不了你。”
莫宁出了报社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心情荡在谷底,寒风凛冽,她全身冷得发抖,为了御寒,她把风衣领口竖得老高,可是即便这么冷,她却不愿意打车。带着吹风能让自己思路清晰的想法,她打算就这么一路走回家。一路无人,只有她的长靴在人行道的花砖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莫宁被这规律的声音扯走了思绪,想着自己最坏的打算大概是……
她真的不太敢想。
经过一个大十字路口的时候,有辆车停在她面身边,莫宁没发现,等到路灯又朝前走,那辆车缓慢的跟着,在一处可以停车的地方,车主人按了按喇叭。莫宁这才发现那车,只是,车窗里探出来的脑袋实在让她心烦,她并不理会,继续抬步向前。
张乾志已经从车上走了下来,快步追上莫宁,他拦住她的去路,笑容挂在嘴角,似乎很乐于见到莫宁这副不好的样子。莫宁无意与他纠缠,侧了个身,从他身边走过,张乾志讽刺的说:“都这时候了,还装清高吗?”
莫宁自顾的朝前走,完全无视他。
“如果你愿意请求我,我可以帮你安然度过这场劫难。”张乾志转过身,看见莫宁倏然停下的背影,他的嘴角渐渐升腾起嘲讽的笑容,仿佛是早猜到莫宁会这样,仿佛在想莫宁跪在自己面前请求自己的情景……总之,他此刻的心情极好。
莫宁只是停了不到五秒,又继续往前走去。
见她继续前行,张乾志立刻收起笑容,声音大了些,也冷了些:“我就等着看你能这么硬到什么时候……”顿了顿,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或者你还等着顾准来救你?”
莫宁知道再听他的,她会忍不住回去骂他,可她也清楚的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她没有任何资本去骂他,因为她没有亲戚在当宣传部部长。想到这儿,莫宁加快了步子,开始不断观察路边有无出租车经过。她已经走得很远,听不见张乾志的声音,她以为他自己也觉得没趣所以没说什么。
事实上,张乾志只是压低了声音,他上车前最后一句话是:“整不死你老子不姓张。”
夜风飒飒的响,吹在空旷的马路上,无端的使这个夜变得恐怖而凄凉。
那一天夜里,莫宁回到家,澡也没洗,就这么和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盯了一晚上。凌晨,她想到自己的手机还没开机,也许有人找自己,于是赶紧充电,起床起得太急,站起来时竟然两眼发白,就这么倒在了床脚,磕上了脑门,很痛。
眼泪终于找到一个借口,流了出来。
其实对莫宁来说最大的打击并不是处理结果,而是失败,一向太看得起自己,真正失败了,她竟然觉得难以接受,总觉得这其实是个噩梦。
前几天顾准还为这件事和她争吵,那时候顾准那样劝她,她不听,她心高气傲,她觉得自己是无可战胜的……
终究是太天真了,是她这段日子活得太逍遥太畅快了吧。
还是觉得无法面对顾准,一想到他,心里就猛泛苦意。想到手机开机后找自己找的最紧的是他,她又退却了,再度摸黑躺回到床上,放弃了充电。
周二,各媒体单位领导到省委开会,电视台中午长篇幅的播放这次会议的内容。张乾志那位直系亲戚坐在会议桌正中间,无比威严的说:“……新闻真实不仅仅是新闻工作者的素质修养,更是每一个从业者必须严格坚守的职业道德。每一个从事新闻工作的人,都要时刻记着对自己的报道负责,对广大的人民负责。对于那种没有职业道德的新闻从业者,各单位应当坚决处理,决不手下留情。一定要肃清整个新闻行业的风气,将……”
总编回来的时候将这个精神完整传达了一遍,然后公布了“河源事件”暂时的处理结果,从主任到记者,一律停职等待最后处理。
“河源事件”成为G市年尾最大的虚假新闻报道。因为之前不知是谁散布消息说《经济家观察》为了赢得噱头,不惜捏造事实,伪造证人,只为吸引眼球。《经济家观察》成为网络上人人得而诛之的“无良媒体”,有人甚至人肉出莫宁,不少人还对之进行了残酷而猛烈的抨击,一时间,报社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而莫宁正身处在暴风中心。
事件当事人莫宁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了。为了“眼不见为净”,她再也没上过网,只是执拗的把以前堆积在办公桌下的报纸和杂志拿出来翻,很淡定的样子——起码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这天中午,李涵来了,她是真的关心莫宁的,拉着她的手一直没命的哭,咕咕哝哝的说都怪自己,都是自己坚持要管这趟事之类抱歉的话。莫宁看着她,觉得自己的人品至少没有太差,起码还有个关心她的实习生。
好好安慰了她一番,莫宁简单收拾了东西,在办公室一众男女各色的注视下离开了报社。走出大办公间门前,她听见付夕颜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活该。”
本来打算这么低调的走,听到这句话,莫宁突然想为自己连日来的低谷找个发泄口,于是,停下前行的脚步,她退回到付夕颜面前,对方正用一种讽刺加鄙夷的眼神看她。莫宁笑了笑,那笑容很冷,却也很艳:“知道昨天夜里十点张乾志在干什么吗?”
付夕颜表情立马冷凝下去,警惕的看着莫宁。
莫宁笑得愈加好看:“他开着那辆常载你的车,跟在我后面,我走一步,他进一步,跟了很久呢。”
付夕颜大恼:“你胡说八道!”
莫宁不理会她的恼,又扔了一句话:“以前我佩服你,因为那时候你还很骄傲,坚决不要别人不要的东西,现在……”故意在这里停下,莫宁转而又说,“现在,你竟然这样稀罕别人不要的东西,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指责或鄙夷我,你没资格,因为我莫宁从不欠你。”
这话说完,莫宁又毫不示弱的回视了付夕颜一眼,转身潇洒离开。
哪怕她以后狼狈不堪,起码她离开的时候……还留着那份气场。这是她的骄傲——无法隐藏也无法压抑的骄傲。
回家以后,莫宁还是给手机充了电。果不其然,四十多个未接电话里,有三十多个来自顾准。她心里满满的情绪,就在看到这些未接电话之后顷刻崩盘,拇指一动,她的电话已经拨了过去。可是,还未拨通,莫宁就挂断了,又很快关机,像是怕晚一秒就会出现什么变故似的。
周三上午,赶在顾准回来前,莫宁搬出了顾准家,住去了一家并不好找的酒店。
买过了一部手机,又换了张新卡,旧卡旧手机都留着,只是不敢开。
联系报社用的是新手机,总编在电话里告诉她,河源公司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收回了诉讼,但是,碍于宣传部的压力,报社对莫宁的处理结果还是比较残酷,直接开除,然而,所有与“河源事件”有关的记者编辑里,只有她一个人被开除。
李总编在电话里好奇问:“莫宁,你老实说,你最近得罪了谁?”
莫宁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口头上还是问:“怎么?”
李总编叹了口气:“G市媒体你是没法呆了,我在北京上海都有同僚,你想去……我可以给你引荐。”
“谢谢总编,以后有需要,我会找您。”
知道结果的那一刻心情很复杂。
莫宁记得周一诺给自己算过一次命,说她在二十四岁本命年里会遇到人生当中的最大的一道挫折,这道坎过了就好,没过就一辈子不顺。那时候周一诺常自诩为灵仙儿,到现在莫宁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灵了,很灵。
忍不住就想给她打电话,于是真打过去了。
絮絮叨叨还带着些许哭腔和周一诺讲完事件的整个经过,听着周一诺现在已经掺着京范儿的腔调骂张乾志和付夕颜以及这不公平的行业,她的心情好受许多。周一诺还将自己排遣郁闷的许多方法介绍给她,临到挂电话的时候,周一诺叹了口气,很真诚的说:“这个时候你最需要的应该是顾准。”
莫宁神一晃,不想让周一诺担忧,于是轻快的说:“我知道。”
“心气太高有时会让你显得吧……总有那么些神秘啊,内敛啊,什么的魅力,但有时候,它也容易伤害你周围的人,尤其是最关心最在乎你的人,所以……还是收一收吧。”
莫宁口头道好,心里也隐约想按她说的做。可一想到面对他,莫宁就无限自责,觉得自己再也无脸见他。她甚至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骄傲害死,可还是狠不下心,总觉得要等一个水到渠成的机会,要等自己一切都淡定以后……
然后花了三天时间玩遍了G市,购物就花了几万块,又毫不节制的胡吃海塞,大半夜一个人开一间大包厢,唱通宵唱到破音……
周一诺推荐她的发泄方式她全体用完,到第四天的时候,她趴在酒店床上,再也动弹不得。
实在太累,不过也确实是个不错的有助于睡眠的方式。
却还是发狂的想念顾准,连得来不易的梦里都是他的影子,他在灿烂的阳光下对着他微笑,他的手伸向她的脸,轻轻柔柔的抚摸,他对她说:“别怕,有我在。”他的吻是致命的诱惑,他的拥抱锢得她紧紧的……她在他的怀抱里觉得一切暴风骤雨都可以化为和风细雨……
明明是个好梦,醒来时顾准不在,酒店房间黑黑的,静得只有暖气喷散出来的声音,周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真实可感,让莫宁觉得那其实是个噩梦。迷茫的看了眼被窗户的方向,她心里剧烈的疼痛开来。
他会找她吗?莫宁心跳如雷,在这样的深夜里,她颤抖着开了旧手机,以为会蹿出无数条未接电话和短信什么的,令她失望到绝望的是,三天里,没有一个顾准的电话,也没有一条他的短信。
四七战
顾准最近的应酬愈发多了起来。平时在文森特,他并不乐于参与这种活动,但辰氏刚起步,虽然有程方替他处理这些台面上的事,有些重要的私人活动他还是得自己参加。
这次聚会,作为合作伙伴的谢灵也参加了,酒桌上她帮他的意味太明显,他对她再冷,她也会拐着弯追上来。顾准无法,只得打太极似的敷衍过去。像打发任何一个不好对付的客户一样。
顾准极其厌恶酒桌上的规矩,厌恶归厌恶,他还是得在别人敬酒的时候礼貌得体的接过,好在他气场够强,除了喝酒几乎不说话。于是这么一顿下来,顾准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喝酒。
司机送他回家。
酒店大厅门口的停车场,顾准先上了车,他很能喝酒,酒后反应却很大。于是一上车就开始闭目休息。车子稳稳启动,灯红酒绿从视线里消失,顾准的脑子里开始不断幻化出一条一条的影子,那影子渐渐靠近,变作一张清晰的脸,那脸倔强的看着他,冷冷的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胸口剧闷,顾准伸手松了松领带,开了车窗,有凛冽的风灌入,他还是觉得闷,于是干脆脱了西装外套,扔在旁边,闭眼沉睡。
车停的时候,顾准已经醒了。脑袋爆裂一般的疼,他仍旧坐在车座上,眼见着前排的司机开了车门,下了车,然后他身侧的车门被打开。一个女音入耳:“顾总,到了。”
顾准的惊讶很短暂,偏头见倾身对他笑意盈盈的谢灵,他的头更疼了。语气并不友好:“谢董很闲?”极其自然的倾身过去开另一侧的车门,拿了外套下车。
谢灵已经抱臂站在他面前:“免费给你做了车夫,没必要这么拒人千里之外吧。”
“你可以开我的车回去。”顾准淡淡道,抬腿欲走。
“很渴,不请我上去喝杯水?”
“出门可以看见超市。”
“顾准。”谢灵突然沉声喊他。
顾准没有回头,却仍旧立住,算作对她的回应。
身后谢灵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伤心,很快,她又恢复正常,突然快进一步,伸手抢下顾准挽在手臂上的外套,道:“钥匙在口袋里吗?”还未等顾准回答,她已经伸手进去。
没摸到顾准的钥匙,却摸到了一直震动的手机,拎起那手机,谢灵很快瞥了一眼,所见内容让她不自觉的弯了弯唇角,食指一点,手机接通,她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将手机递回顾准手上,同时说:“你的电话。”
顾准的怒气被这个电话打断,从谢灵手上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着“Morning 正在通话”,然后那一刻,他的心忽然一提,手机举到耳边,他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喂?”
谢灵抱着顾准的衣服,认真的看着他在路灯下昏黄的脸,看他皱得越紧的眉头,心里不断涌过羡慕、嫉妒和恨意。最终又化为一股奇怪的笑意。
莫宁很想大点声音,可事实是,她的声音很小:“你……你到家了吗?”她明明就站在他家门口,她明明知道他还没回来,她明明打了他十几个电话,可是,出口的总是言不由衷。
她也辨不清自己这么说究竟是因为抱歉还是因为听到女人声音时的不舒服。
“快了。”顾准说,然后他便不再说话了。他举着手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等着她下面的话。
夜风带来一股一股的凉意,顾准的心却因为期待而变得有些温热,然后他听见她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就是来和你说晚安。”
凉意霎时侵入心底。
他也说:“晚安。”
“再见。”
顾准没和她说再见,因为他直接摔了电话。
谢灵皱眉看着他,顾准气息尚未平复,酒气翻滚,他的脑袋像是要炸了。眼见着谢灵走近,他毫不客气的说:“我数三秒,如果你不打算开着我的车回去的话,那么不好意思,你只能自己打车回去了。”
谢灵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只听见他数:“一、二、三。”
“等等。”谢灵扬手想打断,怕自己失去什么机会。
顾准冷冷的说:“你已经没有机会了。”然后他转身,疾步朝自己的车走去。
就在他打开车门那一刹,谢灵突然了悟似的扑了过来,就压在车门上,她有些害怕的说:“这么晚你要去哪儿?”
“与你无关。”顾准想尽可能礼貌的推开她,奈何她压得太紧,他的手就快碰到她的胸口。赶在这情况发生之前,他抽回手。
谢灵怒声道:“你要开车?你疯了吗?”
顾准别开头,打算换一边。
谢灵情急,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突然得让顾准退了几步。
这个拥抱落在刚从顾准家逃出来准备赶在顾准回家之间离开的莫宁眼里,又成了一道刺眼的光。像是武士的大刀,斩在她的心上,活生生切了一道大口子。
莫宁拉着行李箱的手在寒风中颤了颤,她穿的大衣没系扣子,也没拉拉链,四面八方的风攻占了她,她瑟瑟作抖。
顾准推开了她,头越来越疼。看着眼前的谢灵,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凌厉的话,却猛地看见她嘴角怪异的微笑。顺着她的视线转头,顾准还算清晰的视线里,映入了一个拉着行李箱的女人的身影。
谢灵还在他身后笑,眼见着他渐渐转过身去。谢灵从后面替他披上了外套,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西服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在他余光里晃了晃,显得很调皮的说:“我走了。”
顾准等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看着楼道口的那个人,那人也正看着他,两人隔了一段黑暗的距离,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眼里的情绪。
还是顾准先走向了她,他低下头,很低很低的叹了口气。莫宁并没有发现。
在这个时候,莫宁正把自己往全世界最委屈最不幸的方向想。她丢了工作,她还撞见了男友和前女友的好事,她开始失去很多。
工作是她的骄傲,是她拿来装扮自己的外壳。如今,这个外壳裂得这样干脆,她柔弱的内里就这么暴露出来。哪怕一点小小的打击对她都是剧烈的。她的身子不知是被冷的还是怎么,已经开始有些抖,看见顾准朝自己走来,她很想哭,很想扑进他怀里,可是,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她勉强自己站得笔直,笑得冷艳:“我来顺便拿些东西。”
顾准冷笑:“不是回来找我?”
莫宁声调提了一个:“当然不是!”
晌久,顾准突然将凝在她脸上的视线移向他处,问:“我们还是男女朋友吗?”
莫宁抬头看他,完全想不出来他会突然问她这么个问题,一时心跳剧增,竟不知如何作答。
顾准的视线还未从远处收回,他的声音仿佛带着夜风的味道:“莫宁,你是不是觉得……这天底下,我非你不可?”
莫宁听到了“轰”的声音,真的,在脑子里震动了一下,然后,飞快的炸开。有大片大片的碎石和各种粉尘飘下来。莫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就这么看着他,眼眶都发涩了,可是,她没在他脸上发现任何的情绪。
眼泪掉下来的前一刻,她赶紧低下了头,拉紧了行李箱的拉杆,仿佛是想借力,仿佛随时要走,她说:“我从没这么想过。”然后,她便似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对峙,侧了个身,毫不犹豫的从顾准身边离开。
她的风衣衣摆飘过的时候滑过他的手,他可以拽住她的,然后把她一把拖过来,抱在怀里狠狠的按住。可是,她人就好像那衣摆飘动的速度一样,太快。快得没有一丝迟疑,于是,他也放弃了。
很累。
从一开始顾准就知道,知道她的不信任会重伤他。
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他曾对她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他说他对她没有一点男女间的意思,他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发现了:像现在一样,她完全相信他话里的内容,却不相信她自己的眼睛。
她不相信他对她绝不是“没有一点意思”;她不相信她对他来说是“非你不可”;她都不愿意等,不愿意问,她就是这么一个彻骨冷血的女人,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不计任何后果的……放弃他。
其实他可以不计较这些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事实上,他之前也是这么做的,他疯狂的打她的电话,他为了让她摆脱官司的纠缠亲自去找了河源公司,他甚至找了张乾志——那个频繁被自己侮辱的男人。
可是,她都不管。她只管她那点可恶的自尊心,她只自私的收藏着自己的骄傲,时而用来伤伤自己,再时而拿出去伤伤别人。
他听见行李箱的小轮子滚在地上的声音,很快,很有节奏,一步一秒都没停留。想到她的决绝和不在乎,自己谨慎而卑微的付出,顾准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一辈子没这么窝囊过。
四八战
午后的春阳投射进G市新盖的一座写字楼里,十八层的阳光最好,窗沿很宽,窗户很大,只要拉开窗帘,整个办公室都能被照得暖烘烘的。
“这是上一季度的销售业绩,这是产品研发部的最新提案,这是中午刚从S市过来的快件……还有,今早的报纸。”秘书小姐端正的将一沓材料放在纤尘不染的真皮办公桌上,桌上显示器正化着一圈一圈的屏保图案。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他正闲闲的架着长腿,悠悠的小弧度晃着椅子,看着窗外不受阻碍的城市风光。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的秘书小姐淡定的重复了一句:“……今早的报纸,顾总。”
椅子停止晃动,然后一个简单的音节传出:“唔。”
“我先出去了。”
门关的声音是顾准这一天直到下班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春节以后,他有了个突破性的习惯,每天在家陪黄琦桦和顾启元二老吃了午饭才来上班。许多了解他过去工作习惯的媒体曾追究过他这样变化的原因,大部分人说他这样的变化时因为离开了文森特,毕竟,自己做老板总比给别人打工来得自由。也有说法是认为顾准非常孝顺,父亲身体不好他一直放在心上,事业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也为他提供了尽孝的条件……
当然,写这种报道的一般都是中规中矩的报社和杂志社。G市发达的八卦媒体也为他这样反常的行为提供了一种解释,他夜夜买醉,已无心事业。
顾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新闻时,只是莞尔。结果那天晚上,他还真买了一大堆啤酒坐在公寓里喝,确实醉的不省人事。只一次经历后,他就再也没试过传说中的宿醉,他实在不喜欢那样的感觉。于是,这一类无聊而又滑稽的新闻他再也没关注过。
他吃过午饭才来上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赖床。
飞快的看过秘书送过来的各类文件,处理好手头上的事之后,他拿了桌上的车钥匙,起身离开。
此时正是下午的四点多,大办公间里有各种忙碌的声音,顾准一出来,很多不和谐的声音霎时匿去,刚才还在开小差的众人,此时都正用余光恭送着这位越来越早下班的老板。这种恭送里都有共同的意味:羡慕嫉妒恨。
顾准目不斜视,伸手轻叩秘书的办公桌,他的声音沉而有力:“签好的文件都在我桌上,修改意见你替我发给各部门负责人,尤其是秦放,他的任务书做的粗糙又敷衍,两个礼拜的时间交给我一份这样的东西,让他好好反省,周五之前看不到我满意的东西,他今年的年终奖可以捐献出来给其他人了。”
话说的云淡风轻,说话人说完话就走,目光一秒未曾为任何事物停留。
办公室一众女人却偏偏还觉得顾总这副狠狠的样子迷死人,都在心底偷偷的捧着小小的红心仰慕着他。这种仰慕夸张到连他离开的背影都永远看不够。
背影突然一停,就停在一处格子间前。那里坐着的是18层行政区域最美的女人,几乎办公室所有人都为顾准倏然而止的步子而惊讶。有人不怕死的从格子板前抬头偷看。
令人意外的是,顾准确实是停在美女身边,可是他的目光却胶在美女的电脑显示器上,一秒不落。有靠的近的同事看得分明,那美女大概在看娱乐节目,画面暂停在一处,是一个外表英俊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满目笑意的看着着橘色长裤,白色上衣的女主持人。
那美女脸都吓白了。
本来打算围观的众人也纷纷埋下了脑袋,心道,此时还是自保比较好。
谁都知道,顾准是个对自己要求分外松弛,对员工要求却十分严格的人。因为顾准从不倡导员工加班,所以公司没有加班制,不加班的好处固然多,但同时也对上班时间的工作效率提高了要求。
在这个公司,几乎没有上班偷懒摸鱼的员工。
人人都为上班偷看娱乐节目的美女捏了一把汗。
办公室里连打电话的声音都没有,没人敢看顾准。晌久,人们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往前拖一点。”
“呃,啊?”美女瑟瑟的问,抬头看向顾准,看到的却是他深凝的眉和骤然伸缩的瞳孔。
“视频,往前拖一点。”顾准缓慢的重复。
“啊?”她不可置信的发出又一个语气词。
顾准的声音愈来愈低:“不会?”
旁边有个一直低着头的同事热心的冲过来替她拖了一下视频,直到顾准道:“停。”那同事又放下鼠标,低着头退回原处。
画面上是那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主持人,她正笑意冉冉的看着嘉宾,气质卓尔。
顾准心口猛的一吸,还未松开,又是一吸。他有些承受不住这压力,下意识的想抬手缓解这种感觉,然后他尽力压制这情绪,问:“这是什么节目?”
美女这下答得很快:“《航菲半小时》。”
顾准的视线一直落在显示器上,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继续工作吧。”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美女才如蒙大赦似的趴在桌上大口的喘气,心道,她不过是为了看那个IT精英邱循而已,第一次摸鱼就被顶头大老板撞见,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正这么兀自郁闷着,行政部范主管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目光也穿过她,直直的落在她的电脑显示器上。
范濛看到画面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一切,也不多说什么,就例行的斥责了一句:“上班时间看这些东西,你嫌自己呆的地方不够危险吗?要不让你去市场部?那里你想干什么干什么!”
美女兀自抹泪说:“不要啊。”
回到办公室,范濛几乎是立即搜索了一下《航菲半小时》这个节目,并且在关键词里加入莫宁。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航菲半小时》是年后一档新开的访谈类节目,访谈对象都是经济界的知名人物,主持人叫航菲。而莫宁……正是这档新节目的编导。
四九战
莫宁第一次录节目很成功。
走出演播间的时候,她捂着胸口大大的喘了一口气,身边的邱循松了松领口,笑意吟吟的朝她走来:“什么感觉,莫大主持?”
莫宁眼尾扫了他一眼:“只要你少把几个问题丢给我,我会好很多。”
邱循哈哈大笑。
等莫宁卸完妆,交代完工作。邱循已经在会客厅等了莫宁四十多分钟,这么长的时间让莫宁觉得很抱歉,两人走出电视台的时候,莫宁还是坚持:“无论如何,这顿我请。”
邱循又笑:“你请,你请。不跟你抢。”
“不许偷偷付钱。”
邱循举手表示:“绝不。”
两人一起被这情景逗笑。
来北京近半年,莫宁已经习惯这里的早晨、中午和夜晚。和G市不同,这里没有那么明显的铜臭味。反正当初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很快就爱上了这里。
工作让她忙碌,也让她自信起来。卖李主编的关系,她进了电视台,那边的领导很给她面子,看重她以前的工作经验,将一个刚改版的节目交给了她,因为这节目原本就有一定的受众群,加上节目改版,莫宁的电视之路并没有太难。
“等你们的《风里斩》做好了,我可要独家。”莫宁慢慢摇晃着杯里的酒,扬眉对邱循说,“你和易绪都要来。”
邱循食欲很好,一直没停过刀叉,听了莫宁的话,他拿了餐巾擦了擦嘴,笑道:“我好办,易绪……你得找苏也宜。”
莫宁无奈的叹了口气:“你都没辙苏也宜还能有办法?我估计……你和她双人夹击也不见得奏效。”
邱循点头:“易绪确实是个难对付的人。”
“所以苏也宜才羊入虎口,一辈子就这么被拐卖了。”
邱循哈哈笑:“谁拐卖谁还不一定吧?”
莫宁但笑不语。
晚上回去的时候,三环堵车,车子卡在车流里,邱循状似不经意的问她:“还想再试吗?”
莫宁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还会再试吗?”邱循用同样的语气再问了一遍。转头见莫宁看着他,又笑着补充:“还会再试他的反应吗?”
还会再试吗?
莫宁懂邱循的意思,其实她也会时常问自己。
是真的想让他看到,想告诉他自己过得好。分手还没说,她没办法当他是“前男友”,尤其心里还是这样想念他。每天工作、忙碌、上进、奋斗……北京很大,在地铁里就能花掉一个多小时,不断的看人来人往,寂寞随行。
晚上睡觉会突然惊醒,在北京暖气十足的屋子里,她会觉得发自内心的冷。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排斥见周一诺,排斥见苏也宜。只因为她们身边都有人,只因为她们都有那样一双臂膀可以挽住。
而她,只有自己。
“第一面见你们,我就觉得你们不合适。”邱循很早就这么和她说过。那时候莫宁对他有恨意,恨他就那样说出决绝的话,恨他不拉住她,恨他不来找她……可事到如今,这些恨意都淡去,她可以平心静气的站在他的角度思考,思考他为什么会生气,思考他决绝背后的用意是什么……
爱情是一面镜子,总是照出自己狼狈的缺点。有的人聪明,在热恋时就发现了这一点,有的人傻,失恋了才意识到这个。
莫宁将自己归于后者。
“或者该考虑换一条路了。此路不通。”前面车行的时候,邱循突然说。
“怎么换?”莫宁自嘲的笑。
“走一条通畅一点的。你看我,多么有为的大好青年,可多姑娘爱慕我呢!”
莫宁被这话逗笑,反问:“你的孙宁回来怎么办?”
邱循笑容一收:“她不会回来。”
“怎么?”
“我上礼拜从别人那里收到她的结婚照,人在加拿大,胖了很多,看起来很幸福。”邱循的表情同语气一样淡,莫宁却还是看出了他隐藏很深的伤。
同病不止相怜,也相知。孙宁是邱循的青梅竹马、谈婚论嫁、此生不二……可是,两人分手时,这些好听的成语全都被老天收了回去。他们成了彼此的过往曾经。说起来都是云淡风轻不痛不痒的,可是,莫宁还是能够清楚的了解,邱循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从这里走出来。
她还记得那次在土济岛看到的那艘小艇,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两年,邱循却还是改不了在他所拥有的物品上标上“sunning”的记号。
真爱的人,绝不是想割舍就能割舍的。
“哎?”莫宁拍了他一把,“你真不适合这样伤感颓废啊!”
“别对一个正在专心开车的司机动手动脚啊!”
“去你的!”
“说真的,实在不行,咱们凑一对算了。那些没心没肺的人真配不上咱们这样的。”
“好啊!你这么深专情、又会赚钱、又招姑娘喜欢……和你凑一对,我三生有幸啊!”
“那敢情好,咱们现在就去民政局吧。邱循、莫宁……”边说着,邱循还边伸手摩挲下巴,“这俩名字听着就很有夫妻相。”
“哈哈!”莫宁笑得朝椅背弯去。
事实上,莫宁主持的这一次《航菲半小时》还是立刻有了些效果。
一周后,辰氏北京分公司正式成立。同时,顾准在公共场合表示,下半年的工作重心将转移到北京。
莫宁第一个知道这消息,因为她每分每秒都在关注着。知道这消息时,她更多的感受不是激动和惊讶,而是兴奋……嗜战的兴奋。
五十战
辰氏买了电视台附近的一座写字楼,顾准仍然将自己的办公间设在最喜欢的十八层。
零零碎碎的交代完工作之后,范濛关上门离开了顾准的办公室。大办公间里加湿器的声音很规律,抬头就能看见一片埋首工作的人。这几天忙着招聘,忙着各种安置,范濛很累,她深知顾准更累。
她已经半年没见顾准这么拼命了。她还记得离开G市前他替她安排好后路:“我对北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你考虑清楚自己的选择?”
范濛考虑了一整天。尽管顾准给了她G市区域经理的职位,她还是选择跟他来了北京。原因那么简单——只是想跟着他。也许是在等一个渺小的希望,也许只是喜欢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同事,一个秘书。
他不知道她的心思,这是最大的幸福。或许她以后会找一个男朋友,一个丈夫,但是,她不会后悔自己此时所做的决定。她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她这样喜欢他。
她跟着他来了北京。
北京太大,大得好像可以包容一切。实际上,从一开始,他们就很难。公司选址的时候,顾准坚持要将公司设在这块地方,哪怕压缩员工数量减少楼层,他还是那样坚决。范濛了解,从他决定来北京开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便不是工作。
长长叹了一口气,范濛在心里为他祈祷。
顾准对十八层的喜爱不是没有道理的。比如说,这一层看到的风景很好。他端着范濛刚给他送来的咖啡,在落地窗边的栏杆上靠坐着,看着不远处那座电视塔,眼前的玻璃窗上似乎浮起一张脸,那脸还是倔强的样子,可以决绝的转头、转身……
竟然生出一种想伸手去掰回那张脸的冲动。
最终却只能握拳,然后又松开,从容的端起咖啡,企图将愤怒扼下去……却怎么也扼不下想见她的冲动。
周一诺突然想吃麻辣香锅,于是在一个傍晚把苏也宜和莫宁都约到她学校附近的某家店。莫宁向来守时,早早就到了。苏也宜最喜欢晚到,两人单都点好了,她才一阵风似的出现。
苏也宜整个人穿得像块蛋糕。身上都是毛茸茸的,莫宁看她摘下帽子,露出那张气喘吁吁的脸,忍不住道:“你敢穿成熟些吗?”
苏也宜瞪她:“到时候我穿成熟了你们又得劝我穿年轻点。”
周一诺用菜单做出砸苏也宜脑袋的动作:“少废话!这身衣服是易绪替你选的吧?哎哟……他可真是恶趣味。你家新装修的那房子快赶上儿童乐园了!”
苏也宜脸红:“哪有!那是我选的。”
等苏也宜终于坐下,周一诺终于如愿拍到她脑袋,轻轻使力一推,她痞痞的说:“2死你得了!”
三人点了一大锅。
香锅上来时,三人都卯足了劲儿吃。苏也宜随口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想吃这个?”
周一诺居然像模像样的答:“五月份姐要奉子成婚,为了健康宝宝着想,我可不能吃辣的。所以,这段时间,什么火锅啊,香锅啊,川菜,湘菜什么的,你们可得舍命陪君子啊!”
另外两人听到这话,动作都停了下来。俱是不可置信状望着周一诺。
周一诺哈哈笑:“怎么?我都二十五的人了,生孩子很奇怪?”
莫宁一语中的:“奉子成婚是重点。”
苏也宜:“是啊是啊!你要用孩子绑住周翀?”
周一诺一掌推上她脑袋:“绑你个头啊!要绑也是他绑我,我回北京之后,没少单身男性找我!”
莫宁嘲讽道:“前几天我看见周翀……”
周一诺立马变脸:“看见他怎么了?”
轮到苏也宜哈哈笑:“你看你……上当了吧!”
莫宁:“嗯,跟易绪住久了,你变聪明了。”
苏也宜又开始闹莫宁。最后,周一诺筷子戳了戳碗,认真的说:“在北京养孩子太难了,周翀这些年够败家的,除了一套房子啥都没留下,各种书啊画啊花啊什么的倒是不少。我听我们系的老师说了,送孩子去好点的幼儿园,和那些部委啊什么的孩子抢名额,一年得十万。所以我想,为了我孩子着想,我得在我还没毕业的时候生下他,这样我毕业了就可以赚钱养孩子。”
莫宁听这番话听得有些触动。隐约觉得,成家似乎就是眼前的事。
苏也宜明显不在状态,还笑嘻嘻的说:“周翀不是在X视接活吗?他会没钱?”
周一诺叹了口气:“他的爱好就这些,虽然我们过得还算宽裕,但我不希望他太辛苦,以后我们都只教书比较安逸。”
后来,三个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吃到十点多才各自回家。周一诺家就在附近,她送两人。因为风大,愣是被苏也宜和莫宁赶了回去。莫宁和苏也宜走去街边准备打车,出租车还没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就朝她们驶了过来。
莫宁认识这辆车——易绪的。
易绪在莫宁和周一诺眼里至今都是个神话,不过现在,她们更觉得能够把这个神话降服的苏也宜更是个神话。
易绪打开车门,清隽的身影拔入眼中,莫宁的印象中,易绪好像任何时候都清冷得像一道月光,遥不可及。哪怕是现在,她也不太敢和他说话。
和顾准的清冷不同,易绪是完全不会顾及你面子的那种冷,举个例子,如果你和他说话,他不想理你,他绝不会理你,也绝不会管你会不会因为他的不理会而丢脸。
虽然苏也宜常说私底下的易绪不是这样的,可是私底下的他——大概也只有苏也宜知道。
一见易绪,苏也宜的兴奋很明显,有时候莫宁很羡慕他们,至今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都像恋爱最初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
“附近有事故,这个时间点可能打不到车。”易绪说,声音还和大学那样,像他弹出来的钢琴曲。
莫宁友好地朝他笑了笑。他也回以礼貌微笑,道:“上车吧。”
苏也宜是个很没眼力劲儿的女人,比如此刻,她坐在她男友身边,把莫宁一个人放在后座,听他们俩一问一答说些随便的话题——
“为什么不吃?不吃明天又得倒了!”
“难吃。”
“,我没尝。反正我买来的时候那酱料就是那种味道,我加了洋葱末和土豆丁胡萝卜丁、肉末……就着那酱一起炒的。我闻得时候很香的啊。”
“你放进冰箱的时候没盖盖子。”
“啊?”苏也宜惊道,“天呐!我想起来了,我炒好后接到一诺的电话了……我就……”
莫宁忽然希望这车的速度可以开快一些,开快一些。
终于到家的时候,莫宁还勉力对前面的人说了声“谢谢”,苏也宜坚持要送她上楼,被她拦住,塞回到座位里,然后摆手再见。
站在楼道里目送这车离开,莫宁没有很快上楼。就那么站在那里,发了许久的呆,她才转身离开。住的地方在二楼,她走上去,在二楼楼梯口闻到一股烟味,跺脚“唤”醒了感应灯。她定睛一看,不确定的问:“邱循?”
门口那人沙哑的“嗯”了一声。
五一战
“去喝酒吗?”邱循还是那副沙哑的嗓子,如果邱循是女人,莫宁会以为那样的嗓子是刚刚哭过。
“怎么了?”
“在这儿等你好半天了,打你电话打不通。想喝酒,找了一圈,朋友没几个还打光棍的,想了想,还是找你比较实在。”邱循站直身体,停顿了许久,他忽然清了清嗓子道:“敢陪我醉卧三千里吗?”
莫宁眯了眯眼,没有犹豫多久,点头道:“有何不敢?!”
莫宁住在电视台边上的小区里,小区外有几栋很高的写字楼,写字楼附近有各种酒店和餐馆,餐馆此时人很多,为了图方便和快捷,两人直接去了不远处的酒店。
其实自从知道顾准来北京的消息之后,莫宁很多次都在脑子里预过他们见面时的情景。按照她对顾准的了解,他必定不会先和自己打招呼,她想过最坏的场景或许是他对自己视而不见。如果他真这样,莫宁倒觉得真实,毕竟,他还没法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朋友。
她真没想过真实情况会是这样。
他看见了她。
目光在她身上有几秒的停留,莫宁清楚的知道。她旁边站着邱循,不知道是出于哪种心态,她有些心虚的不敢回看他。不过,反应却是很自然的,隔了近半年的时间没见面,这样晚的深夜,她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当然知道这会造成多大的误会。
似乎已经没有立场去拉着他解释。电脑文档里拟好的三十六条见面反应攻略全都因为这突然的遇见而打乱。莫宁还未及收拾情绪,顾准已经和他身边的一行人离开了。
邱循意味不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真是糟糕的见面啊。”
莫宁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低着头。有些懊恼自己的气场竟然下去这么多。内心底里,她竟然这样害怕和他见面……她试想过的情境里应该是她意气风发大方爽朗的站在他面前,伸手和他交握;应该是她偶然间看见他,朝他微笑,和他道好;应该是在他看见她的时候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淡然走开……
总之,绝不是现在这么个窝囊样子。
郁结之后,莫宁很快做了个决定:“去别家喝吧,这里今天和我不合。”
邱循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景,神情斗转,最终只是叹了叹气,手抄进西裤口袋,跟上。
两人都懒,又酒兴大发,于是还是就近找了家餐馆。
服务员端来啤酒后,邱循仰头就是一口,双肘撑在桌上,他一手晃着酒,垂首看着那黄色的液体,叹息似的说:“她回来找我了。”
莫宁心情也很低落,从晚上和周一诺、苏也宜她们吃饭开始她就一直处在一个提不起兴致的情绪里,晚上和顾准那样的见过之后,她许久未曾波澜的心就在这一天降到了谷底。
酒是个好东西,必要时可以骗人,例如此刻,莫宁大口喝过,想着自己也许会被这酒灌醉,就愈发努力的喝起来。“你说谁?”
“孙宁。”
莫宁一诧,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是结婚了,还胖了,还过得很好?”
“她是结婚了,胖了……不过,她过得并不好。”
“怎么不好?”
“她大丈夫虐待她。”
莫宁惊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邱循在说什么,然后她说:“你的语气真平静,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两个小时前。”邱循一口把大杯的啤酒喝完,“去你家前我刚把她送回家。她嫁的是个加拿大男人,当时和他结婚只是因为一时相爱。大概我以前太疏忽她……总之,至少在结婚的时候,她过得很好。”
说完这些,邱循又点了几杯酒,照旧是喝,间隙会说一句:“我好像有些日子没这么牛饮了。大冷天这么喝酒还真是其爽无比。”说着就和莫宁碰了杯。
莫宁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道:“她想吃回头草?”
邱循摇头:“她是个骄傲的女人。”
“骄傲的女人不会和她曾经交往这么久的男人诉说自己的不幸……或许,她之前是骄傲的,这几年生活的磨难也让她变得……怎么说,不得不低姿态吧。” 说到这里,莫宁不由得联想到自己。越骄傲的女人,越容易受伤,哪怕是和别人同等的伤害,后劲也比普通人来得更深更远,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恢复。
就好比她,虽然没过多久,但一想到那天晚上她一个人拉着箱子离开,顾准却毅然决然的不回头的情景,她的心就疼得猛抽。一方面后悔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太不给自己留后路,一方面又厌恶自己这样的脾气……总之,一向不喜欢怀疑自己的她开始频繁的自我否定,好像这么着,那些伤痛才能找着一直痛下去的借口。
邱循苦笑:“也许吧。”
“你什么打算?还爱她对不对?”
莫宁这句话问出去,邱循是长长的沉默。
又是几扎啤酒下肚。见邱循一直不说话,莫宁忍不住说:“说实话,如果真的还对她有情……也许可以……”
“如果我说,”在她话还没说完前,邱循率先打断了她,他抬头看着莫宁,面上、眼里都有说不出的认真,这样子竟让莫宁格外陌生。她愣了愣,听见他说,“如果,我说我对她的感情保鲜期已经过了……”斟酌了一会儿用词,邱循继续说,“我对她的感情好像已经死在她离我而去音讯全无的时候了。”
“可是你这么多年都没忘记她。”
“忘记?为什么要忘记?她是我人生中很美好很纯粹的经历,我从未试过忘记她。可是你知道吗?这样一个人,我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对她爱到极致,可是有一天时过境迁……她不再是那时候的她,我也不再是那时候的我,我们已经不再合适……”
莫宁端着酒杯,怀疑的眼神看着邱循,略带嘲讽的说:“你嫌弃现在的她?还是你已经移情别恋了?”
邱循的神情更加严肃:“你这样看我?”
“很明显,如果她没结婚,没长胖,没被虐待,或许你会再度接受她也不一定。”
“莫宁!”
莫宁淡淡笑了笑,忽然说了句:“我开玩笑。”
邱循被她的语气刺中,闭了闭眼,理了理思绪,他说:“坦白说,今天晚上我动过继续和她一起的念头。我想,或许我可以补偿她这些年的苦……可是……”话说到这里就断了。因为他没有办法告诉她,在他今晚萌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另一个念头牢牢缚住了他。
他的心里已经俗气而又狗血的出现了另一个人,也许对那个人的感情不如对孙宁深,可是,想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欲望却分明超过了和孙宁在一起。
而那个人此刻正坐在他眼前,怀疑他是否移情别恋。
他深切的知道,一旦罪名坐实,她就会彻底摒弃他。他自己也鄙夷自己,口口声声说过的最爱的女人以一个绝对弱势的姿态在自己面前,他却想着另一个女人。
又是半杯酒下肚,邱循自嘲的笑,原因其实很简单,他这样清楚的知道,孙宁已经不再爱他,正如他也不再爱她。
怎么让另一个女人闯进自己心里的呢?酒精的作用下,邱循的想法大胆而热情。他回忆起和她每一个相处的画面。在最一开始,莫宁就对他毫无防备。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是个为旧爱绝情断爱的男人,那个时候他指着一幅为孙宁而画的画对她说“你猜得没错,sunning的确是我此生最爱的人”,那个时候他可以扮演没皮没脸的“蓝颜知己”,对她说“投入我的怀抱吧!你和那位姓顾的先生不合适”,莫宁太优秀,优秀得让一切这样恶俗又这样令人不由自主。
莫宁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对邱循的反应她很看得开,只当他是为情所伤的可怜男人。这样的场景下,按理说她该拉住邱循的手让他少喝点,可她此刻已然没有这种心情,因为她也想喝,喝到地老天荒。
顾准和范濛一起送客户,有几个客户被车接走,还有几个仍在等着。范濛眼尖,早看出了顾准的焦急,于是体谅的说:“我在这儿就行了,顾总有事先走吧。”
顾准偏首看了眼身旁几个正谈笑着的人,转头对范濛道:“有劳范秘书。”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已经转弯,他甚至没说其他什么,已经大步走开了。
范濛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空落落的欢喜。
有一个客户问她:“咦,顾总怎么先走了?”
范濛长长吸了口气,大方一笑,道:“顾总落了东西,回去取了。”
顾准走回酒店的时候,莫宁和邱循已经不在。问过酒店服务员,包间也没人。那一瞬,顾准竟然有种虚脱的感觉。像是一直淤积在胸口的某种情绪排山倒海般的袭上了他,在这样忙碌而又劳累的夜晚,他看见了她,他却没能一把把她从那个男人的身边拉过来,扯进怀里紧紧锢住她,锢一辈子。
走回租住的公寓,上电梯,顾准神不守舍。掏出钥匙时,在门口发了许久的呆,才拧开锁孔。推门而入,一室黑暗,这一带的灯火并不璀璨,这样的夜晚,屋里没有一丝光亮。
忽然无力。
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开拓辰氏?这似乎是个没有多大吸引力的事,北方人并不爱喝奶茶、凉茶……如果要开发符合北方人需求的新品,那将是件极其困难而且极其漫长的事情,最关键的是——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他本人参与。相反,G市有他的父母,那里更需要他。
心里厚重的情绪都被一个名字牵引着——莫宁。莫宁莫宁,果真名如其人,让人不得安宁。顾准在黑暗中凭感觉找到床,整个人慢慢的仰躺上去,睁着眼睛看着虚空里的天花板,想着很多事情。
有的时候会觉得浑身上下有股发不出去的力,总想捏碎什么东西。
今天看见站在邱循身旁一脸拘谨样子的莫宁,他终于知道这股力量该怎么发出去——当时他就该走过去,捏碎她。
他错估了自己的影响力。或者,在他还不习惯这样突然的分离时,她身边已经排排站了许多人。比如那个叫邱循的——如果她真的已经有了别人,哪怕只是暧昧……
那么,他这样千里迢迢从G市赶到北京来的行为……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莫宁接到顾准电话的时候还没醉,酒量太好的人如果懂得骗自己就很容易醉,可惜莫宁不懂。
邱循已经醉得趴倒在桌上了。她撑着脑袋看他难得凌乱的发尾,想着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忍不住有些同情他。如果换作是她,一个莫名其妙离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结婚的女人,近四年的空窗,她也不会再度接受孙宁。原因很简单,她保证不了此时的她还是四年前的她。
女人到了绝境,就容易把目光放到男人身上,企图在他们那里找到退路。就是在这个时候,手机唱响,她看了眼号码,陌生。当编导以来,常接到各种陌生电话,为了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清醒些,她清了清嗓子,道:“您好,我是莫宁。哪位?”
“顾准。”
“咔呲”——如果这可以用来形容某种很坚韧的金属性质的绳索断裂,莫宁用这个拟声词形容自己脑子里断裂的感受。她觉得这是幻觉,又怕这是真的,于是许久都没说话。
彼端的顾准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迟疑,又字句清晰的补了一句:“我是顾准,你现在在哪儿?”
莫宁觉得自己胸口有团东西炸开了,竟然有些疼,她伸手按住,酒精涌向大脑,她有些不受控制的报了自己所在的餐馆。
十分钟后,莫宁愣愣的看着餐馆门口,顾准迎风而来。
五二战
莫宁虽然没醉,脑子却是混沌的。这突然的场景让她抽不出思维去想,顾准为什么会来,自己又要怎么做。于是她只是撑着脑袋继续愣愣的看着他。
看着他皱紧了眉走到自己面前,看着他带着寒意的目光在邱循和自己身上扫荡,看着他把自己拉起来……其实她没想过要挣扎,可顾准那力道,大得好像警察抓犯人时谨防犯人逃跑时一样。
他风衣的纹理硌痛了只穿着一件丝织薄衣的莫宁,顾准捏过她的脸,闻见浓烈的酒味。他的眼眸更深,眉皱得更紧,一点也不温柔的问:“还清醒吗?”
莫宁其实还清醒着,只是身体有些不受控的感觉。但她不想承认自己清醒,于是半真半假的说:“我无比清醒,我还要喝酒。”
顾准打横抱起了她。莫宁颇有些矫情的反抗“放开我放开我”,心里却早为这动作振奋。
至于邱循,自然是被可怜的落在原处。
顾准深刻的觉得,他大概真是有太多的力气挥发不出去,不然怎么就能把一个不时在他身上乱抓乱捶的女人一气呵成抱回家?到家门口时,莫宁已经不再闹,而是醉意浓浓的玩他的风衣领子,她的手不时掠过他的下巴和脖子,那里的皮肤会因为她不小心的触碰而战栗。
因为要开门,他把她放下来,气息已经严重不稳。偏偏莫宁还一直咕咕哝哝的边说着什么边对他动手动脚……这让他的手忍不住颤抖,以至于从口袋里掏钥匙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他都进行了很久,等到他终于把钥匙对准锁孔时,莫宁突然出其不意的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脚轻吻他的耳畔,就在他的耳边絮语:“还要抱。”
顾准看不到她此刻狡黠的笑意,他只看到刚才还在手里的那把钥匙不知怎么的,掉在了地上,发出突兀的“咔嚓”的声音。
等不及了。
即便把她从酒吧里抱回家这个动作需要耗费一定的力气,顾准此时还是有从心底发出的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他伸手按住她的腰,她的手还没从他脖子上下来,整个人就已经被拉回了他眼前,她看见他脸上的风雨欲来,看见他眼里的深度渴望。
这种情景让莫宁从心底里感到激奋,仿佛还不够似的,她又妩媚的笑了笑,脸靠近他,朝他吐了吐舌头——顽皮至极。
顾准狠狠的吻住了她。
她的脑袋磕向了防盗门,有钝痛的感觉,那痛却远比不上顾准风暴一般的吻,所以,她很快忘了那痛觉,承受着他逐渐加深的攻势。
两人的呼吸俱是厚重,莫宁借着酒力发疯,一双手一点也不规矩的探索着顾准身上的奥妙。以前她知道,顾准的敏感点是耳朵和腹部,可是此刻她发现,几乎她触及的每个地方都好像成了他的敏感点。
就在莫宁的手伸向最危险的地方时,顾准抓住了她的手,她听见他说:“等等。”
然后他并不放开她,倾身拾起了钥匙,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门。带着她转了个身之后,“嘭”的一声,他长脚一伸,甩上了门。
等不及开灯、等不及找到沙发、等不及找到床……顾准把她按在门边的墙上,利落的脱了自己的风衣,扔掉的时候不知道砸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咣呲”的声音。
无人理会。
莫宁那件松松垮垮的丝织衫已经被毫不费力的拉下,顾准的吻印向她所有的坦诚之处。这样的热情下,莫宁早已心花怒放。
她帮着他解开自己,毫不遮掩欲望。她可以大胆的承认,在没有顾准的这些夜晚,她除了思念他的拥抱,她还思念他的热情。很多时候她感觉不出他自己的爱,可是在这个时候她能明显感受到。
感受到他恨不得吞下自己的炽烈。
这种占有欲让莫宁满心欢喜,仿佛只有他的霸道和强烈才能够带给她被拥有的安全感。顾准里面穿着浅蓝色的衬衫,细扣子扣得工整齐平。莫宁的手一直忙碌着,因为体谅他,顾准拉下她的手,自觉地解扣子。
刚解开一个,他的手就再度被莫宁夺下,她气喘吁吁:“我来。”
顾准垂眸看她,黑暗中,她的眼睛晶亮,凝视着他衣扣的神情专注认真。顾准蹙眉,少顷,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也不管扣子是不是还没解完,他已经衔住她的唇,深吻过去。
一场激情在黑暗里坠落。
莫宁却久久没有从那种极致的快乐里剥离出来,她的腿还紧紧的缠在顾准的腰侧,她抱着他的肩膀,听见他问:“冷吗?”
莫宁没说话,也不愿意动。
顾准咬了咬她的耳垂:“酒醒了吗?”
这句话过后,莫宁倒真有种清醒的感觉。她快忘了,自己刚才一直是装醉的。现在这样的情况要她怎么继续装?想当然的反应:“你那么狠,死人都会清醒,何况醉酒之人。”
顾准低低的笑,某处暗暗使力:“狠吗?”
莫宁呻吟,抱着他肩膀的手毫不心软的抓了他一道。
“会比你狠吗?”顾准转过头来,对上她的脸,他认真的看着她,“回答我。”
莫宁也毫不示弱的看他:“这问题不算问题,因为没有选项。我永远不会比你狠。”
“噢。”顾准无声的弯了弯唇角,放下她,然后抱起她,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按开室内的灯,然后一切风光都显露无遗。
莫宁惊叫了一声,有些慌乱的闭眼,这一地的凌乱让她脸生红霞,她嗔道:“开灯干什么?”
顾准迈步前行:“看不清路。”
莫宁:“……”
回想到邱循的时候,顾准正在洗澡。进浴室之前他问过她要不要一起,刚才大胆出格的活动已经让莫宁全身酸软,她深知顾准此时此刻还仍有余力对付她。于是她毫不犹豫的拒绝。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顾准留下这句话之后才走进浴室。
莫宁被这句话“恐吓”住,之后的时间里一直把自己埋在被窝里,思忖着应对他的办法。
然后她突然闪电般的想到,她似乎忘了邱循。
浴室的水声不断,莫宁裹着被子走到客厅,玄关旁的场景仍旧凌乱,分明大战后的狼籍。莫宁已经顾不得害羞,找到自己的外套,掏出手机,很快拨了邱循的号码。
彼端接电话接得很快,莫宁刚放下心,在听到那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好”之后,她又担忧起来,急急问:“抱歉,您是哪位?”
“您好,这里是XX餐厅。”
“啊?”
“有位先生在我们这儿呆很久了,推他推不醒,我们不方便用其他办法喊醒他,可是,真抱歉,我们要打烊了。”
“对不起,麻烦你了,我马上过去接他。”
顾准家的灯大亮,莫宁看到墙上的挂钟指着两点。心里更急,邱循并不常喝酒,她听他说过,他的身体并不适合过度饮酒。如果不是真的体谅他的境遇,莫宁是不会答应陪他喝酒的。
她就该在顾准带她走之前先安置好他的。
刚来北京那段时间,她的状态一直不好,她却不想太打扰苏也宜和周一诺,于是常常会麻烦到再度偶遇的邱循。最让她觉得窝心的是,邱循很顾及她的自尊心,并不等她自己找他,他会以各种奇怪而又合理的缘由找机会纾解她、和她讲他和孙宁的爱情故事。在她最难的那段时间里,邱循确实充当了一个重要的“闺蜜” 角色。她好不容易走出来之时,她就曾想过,有一天邱循碰到难处,她一定好好还了他这份恩情。而现在正是这个时机,她却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他一个人扔在餐厅……
想到这里,又觉得内疚。当下扯起地上散乱的衣物,飞速套好。此时浴室的水声已停,莫宁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和顾准说一声,于是就挨着浴室门说:“我有事先走了。”
推拉门一开,顾准的头发还湿着,他的神情并不好:“我陪你。”
“不用了。”莫宁随口说,下一秒,好像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语气不对,她却不敢去看顾准的脸,只装作绕了绕围巾,道:“我一个人就好了,你和他不熟。”
顾准站在门边许久未动,目送她离开。她把门带上的同一刻,他好像听见某种牵动感官的东西碎裂的声音,然后是深深的疼。洗澡的时候他还觉得温暖,刚才拥有她时的热情好像一直滞留在体内。可是,那门一关上,好像所有的热都冷却了。此刻客厅还亮着灯,他的眼里却是一片黑。
她的一切好像不需要向他解释,比之之前,她好像更独立。
下了楼,莫宁才发现顾准原来和她住一个小区。那一瞬间,她好像被风吹散了一会儿思维。心里冒出一种酸酸的甜蜜,可下一秒,她又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快步走向了邱循所在的那家餐厅。
番外二
这是大家都结婚了之后的事情。
苏也宜、周一诺、莫宁三人婚后喜欢讨论“闺中秘事”。当然,只是周一诺比较喜欢,苏也宜一般很害羞,一到这种时候就支支吾吾,脸红无比,却还是会竖着耳朵听;而莫宁呢,比较淡定,一般问到她什么问题她都会诚实的回答。只不过,她的答案通常都会让其他两人震惊至久久不能平静。
比如此刻,周一诺说:“我们来个时间地点事件的游戏,谁说的段子能够惊住另外两个人,谁就赢了。”
苏也宜两眼晶晶亮,很好奇的样子。
莫宁喝过一口水,眼一瞥:“你真是什么无聊玩什么。”
周一诺扔了块纸团过去:“天天陪我女儿说《格林童话》,我快和白雪公主一样纯洁了。好歹让我吃点荤好不好?”
莫宁:“你想吃的荤只有周翀老师能给。”
苏也宜鼓掌:“对耶对耶!”说完就被周一诺推了一把。
接着,周一诺把话题对向了苏也宜:“易绪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
苏也宜霎时脸红:“没有。”
“卧室?”
苏也宜:“没有。”
“厨房?”
苏也宜推她:“哎呀,干嘛问我,问莫宁!”
“你的生活真单调。”周一诺讽刺她,“不得不说,你确实是咱们三个里面婚后生活最无趣的一个了。”
苏也宜马上急了:“我不无趣!”
周一诺笑:“那你说个有趣的。”
“车里!”
周一诺干脆趴到桌子上笑了。莫宁也莞尔,对苏也宜那种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喜爱得紧,忍不住伸手过去拍她脑袋,心里也为她觉得感动——如果不是易绪把她保护得好,她大概不会还这样单纯。
察觉到周一诺的用意后,苏也宜好像有些懊恼,怒道:“周一诺,你讨厌死了!”
周一诺拍她的背:“来来来,让你莫宁姐给你说个更有趣的,补偿你。”
莫宁意味深长:“真想听?”
苏也宜点头,周一诺邪笑:“也算是增长理论见识吧。”
“商场、四面都有镜子的试衣间。”
苏也宜眼睛快掉出来了,周一诺下巴都快掉了。
莫宁继续端起茶杯,优哉游哉的送入口中,嘴角微微掀笑,自顾的喝茶。
然而这商场、四面都有镜子的试衣间是怎么回事呢?
让我们把镜头调回数月前的一个夏天傍晚。
顾准难得陪莫宁逛街,其实,莫宁更喜欢自己一个人逛街,揣张卡进商场,需要什么买什么。她的目的一向明确。
那天要顾准陪她逛街实在情有可原,这个“原”是因为顾准嫌弃她的胸衣难解,莫宁换过各种的,他仍然是这个说辞。以至于后来他们再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莫宁懊恼道“不然你替我选好了,顾准当时欣然答应。
于是有了这次的陪伴。
选在周六的傍晚,两人刚从顾家出来,穿着黄琦桦硬要给两人买的情侣款的写着一个“子”字的文化衫。黄琦桦说那是“求子衫”,穿上会给莫宁的肚子带来好消息。虽然顾准相信“事在人为”,但他还是奉命穿上了。
商场四层是内衣专卖。
这拥挤的周末,相携来买内衣的小情侣小夫妻还真不少。只不过,似乎所有的男士都多多少少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神色。只有顾准,莫宁看着他,觉得他表情正经得就像走在自己的公司。
即使他身上还穿着一件有些可笑的“求子衫”。
到了常选的内衣专柜,因为是大品牌,专柜小姐的素质比较高,看到顾准时虽然眼露无法掩藏的惊艳,但很快她已经淡定下来,热情的对莫宁介绍:“这是我们今年新上的夏威夷风格bra,设计非常有时尚感,穿起来也会很舒服,很多买过的用户都回头再来呢!”
莫宁偏首征询顾准的意见,他倒是很配合,摇摇头说:“不合适。”
专柜小姐有些尴尬的说:“那先生小姐……来看看我们的激情盛夏款?小姐您的身材这么好,配上这种色调的bra会很添彩哦!”
莫宁再看顾准,见他的目光正落在柜台上摆放的广告刊上,长指一伸,顾准道:“给她拿这个。”再翻几页,他继续说,“这个……这个……这个……”
莫宁等待着他的选择。
到最后,顾准选了十二个bra。莫宁都咋舌了。
专柜小姐更加热情:“可以试试的,不适的话,不买也没关系哦。”
顾准道:“不必试了,都装起来吧。”
莫宁不忿:“慢着,谁说不必试?我要试。”
莫宁在试第一个bra的时候就因为不懂怎么系而无助了,站在四面都是镜子的试衣间里,她左转右转,愣是解决不了。郁闷之极,她强忍着怒意轻喊:“顾准,你进来一下。”
专柜小姐暧昧的看着顾准旁若无人的走进试衣间。若不是陆续有其他客人来店里看,她会忍不住冲到试衣间门口偷听这对出色男女的“亲密”对话。
顾准一进试衣间就看见莫宁正和胸衣作战,门后是镜子,眼前是镜子,左右两边都是锃光的镜面。顾准定住了步子,抱臂靠在门上,隔着三步的距离微微笑道:“需要帮忙?”
莫宁背对着他,但她从眼前的镜子里看见他带笑的脸,不由道:“这是你选的方便的……好解的。你来给我演示一遍,什么叫好解。”她已经试了三个,通通失败。
顾准好笑的看着她,她只穿着那个还没扣上的胸衣,雪白紧致的肌肤就这么被镜子映进去,再照进他的眼里——她绝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是怎样一副令人口干舌燥的画面。他在原地定了十几秒神,才抬步缓缓走向她,他很高,站在她身后垂首看着正被她两只手纠结着的胸衣带子,他轻轻接过,在试衣间外被商场空调吹凉的手触到她因为不停动作而燥热的肩膀,她很小幅度的颤了颤。
他垂首,看见的却不是纷杂的胸衣带子,而是她裹在胸衣里的那部分。
下一秒,他已经放开莫宁刚交到他手里的肩带。就站在她身后,把她的脸移了个方便的角度,吻了过去。莫宁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胸前突来的凉意就已经让她本能的颤抖。她伸手推拒,却显得有些欲拒还迎。这动作没有持续很久,顾准已经把她撩得全身火起。
炙烈的吻结束,顾准捏着莫宁的下巴,低头半咬着她的耳畔说:“你看,你很诱人。”
莫宁睁着迷离的眼,这才发现胸衣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那只手指修长却一点也不安分的手。她看见自己发红的脸,氤氲的眼神,红肿的唇,和他细致的侧脸。
思维好像有那么一点回归,她听见隔壁试衣间有人在说话。一时惊醒,她拍了拍顾准的手:“边上有人!”
顾准轻轻含住她小小的耳垂,那一点点凉凉的肉被他的舌搅着,很快发热,这种热扩散至全身,莫宁难受的咬着唇,呻吟似的说:“别……”
顾准指尖下滑,觅到她七分裤的腰带,轻巧一解,又熟练的拉下拉链,宽松的环境给他制造了做坏事的条件,他的手直接滑进了她最温暖的地方。
莫宁尖叫出来之前,他含住了她的唇。他的吻向来夺人心魄,直教人心痹致死。他的脸是侧向莫宁的,两人的接吻难度很高,可偏偏是这样的难度,让这一动作显得奇美无比。
莫宁一直知道,顾准是个高手。
在他把自己转了个方向面对他之前,莫宁一直以为他最大胆的行为也仅止于刚才那层而已。
其实她早该想到,顾准是个从不吃亏的男人。至少,他从来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吃过她的亏。他把她的裤子踢到一边,莫宁身上已经一丝一缕全无。他拉起她的一只腿,绕在自己腰侧,就这样把她按向了自己。结合的那一刹,两人俱是深深吐气。那一下实在很疼,莫宁又清醒了一小片刻,听见门外有人抱怨:“这间还没好吗?”
专柜小姐抱歉的说:“这间的小姐拿的比较多,麻烦稍等。”
那人大声冲里面说:“快点啊!别人还要换呢!”
莫宁吓得一缩,就要挣扎着离开。
顾准当然不肯,一面强势把她拉向自己,一面惩罚似的咬住她的唇:“他们能等,我不能。”
莫宁原本该是怒声的,此时被欲潮迷住,声音变得娇嗔:“有人……啊……啊……”
显然,顾准没打算让她说完这些话。后面的时间里,莫宁所吐出来的字就只有三个:啊、不、天——字字压抑而兴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她几乎力竭,由于这次没有任何东西倚靠,她身体完全悬空,这样强烈的激情过后,她只能脱力的趴在顾准肩上大喘气。她看见门背上的那面镜子里映着自己红透的脸,她的长发凌乱,全身上下毫无遮蔽。偏偏从后面看只看得到顾准的背影,他还是那副衣冠整齐的样子。
这场景让她脑子里闪过两个词:君子、dang妇。
她有些不平衡,扯下他T恤的领口,狠狠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莫宁至今记得那天她和顾准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专柜小姐无比异常的神色。这让她有些心虚的走过去,若无其事的说:“这里面虽然有些很难扣,但我先生都很喜欢,都装起来吧。”
专柜小姐这才眉开眼笑,眼神不自觉瞥向顾准,后者一副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表情,像是刚吃过什么好吃的食物,眼角眉角都是柔和的笑意。
可怜的专柜小姐被这笑迷得差点忘记给莫宁刷卡——
五三战
邱循确实醉得很厉害,莫宁以为自己赶过去见到的会是邱循四仰八叉的醉态,没想到他的样子还算正常——一动不动的趴在桌上。
旁边站了个女服务员,一脸为难的样子,莫宁走过去,抱歉的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是他的朋友,刚和你们打过电话,我马上带他走。”
服务员的表情是如蒙大赦。
莫宁腰还酸着,见到邱循这副难办的样子,她皱眉低咒了一声:“臭男人。”然后,鼓足了力气走向邱循,一双被夜风吹冻的手趁着还没捂暖,直接伸过去掰起了邱循的脑袋。
服务员必定叫过他,估计不敢太失礼,就任他这么赖着。莫宁不吃邱循这套,直接对着他的耳膜喊:“姓邱的!不许装死!”
听到熟悉的声音,邱循才仿佛清醒了一些,不确定的问了句:“Morning?”
莫宁笑:“还知道我是谁,看来没醉得神志不清。”
邱循无意识的“唔”了一声,他还闭着眼,样子看起来像个小男孩。
“要我背你回去吗?邱大少爷?”
“我自己能走。”邱循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接我。”
莫宁“哼哼”两声:“你这副样子如果我真该拍下来传到网上。”边说着,莫宁边伸手去搀邱循,邱循倒也配合,借力站起来,胳膊绕过莫宁的肩头,踉踉跄跄的跟着她走。
出了餐厅,一股寒风吹来。莫宁裹紧了围巾,大概是出于体谅她,邱循从她身上抽离了一些力道,却还是无法自己站稳,仍要借她的力。
这个时间打车很难,莫宁冻得发颤,忽然后悔没答应顾准陪她过来。脑子里又开始回忆起这混乱的一夜,她始终觉得,和顾准身体的沟通远比心理沟通更深入更契合。
邱循胳膊伸长了一些,干脆环住了她,莫宁惊住,道:“你怎么了?”
邱循接着从莫宁身后抱住了她,整个人就靠在她背后,脑袋也搁在她肩上,眼眸仍旧闭着:“这样比较暖和。”
莫宁不喜欢这样的亲近,下意识的抗拒,肩膀使力推了推。身后一空,邱循被她不小的力道推得坐在地上。末了,他还在地上哀怨似的说:“力气真狠真大啊。”
莫宁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出去,道:“快点起来,别感冒了。”
邱循干脆躺在了地上,他睁开眼睛,仰望头顶的天空。醉酒后,其实知觉很麻木,冷不冷、热不热他并不能很直接的体会到。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感觉很清晰。莫宁抗拒他的力道那么大,他倒在地上时没觉得身上什么地方摔痛了,就觉得脑子痛。
更多的还是心痛。
酒能浇愁是骗人的。因为醉酒的人根本骗不了自己。
邱循就骗不了自己,莫宁被顾准领走的时候,他趴在桌上,竟然害怕看她离开的样子。于是就这么一直趴着,趴着——
所有人都发现他没走,他想等莫宁发现。
莫宁急了,蹲下去拉他的手拉他的胳膊,急道:“喂!你到底怎么了!”
邱循还是不动,还安心的闭上眼睛睡觉。
“你要冻死自己吗?邱循,”莫宁觉得这么说根本不管用,语气不自觉的重了些,“不就是个前女友吗!你为她这样值得吗?别让我瞧不起你!是男人的话……”
邱循抓住她拉扯自己的手,一把把她拉了下去。莫宁一个趔趄,稳稳的倒在邱循胸前。邱循食指一伸,极其孩子气的朝她做了个“嘘”的动作,很轻的声音说:“睡会儿,睡会儿天就亮了……Morning,DearMorning……”
莫宁没有理会他的呓语,就在她致力于挣开的时候,一只比气温还低的手先她自己一步拉起了她。
狠狠地,拉起了她。
再来几次这样狠力的拉拽,莫宁充分觉得自己的胳膊会断。收拾好愤怒的情绪打算回头去看谁这么没眼力劲儿时,身后顾准的神情把她整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一时有些慌乱,断断续续的说:“你……你,你怎么来了?”
顾准没看她,他的视线一直在地上那个仍然闭着眼的男人身上,答道:“我不来,你准备怎么把他送回去?”边说着,顾准边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羊毛围巾,利落的套在了莫宁的脖子上,然后就这么站着,居高临下的说,“邱先生能自己起来吗?”
邱循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无论他说什么,气场都是在下。所以他聪明的选择装死。
顾准嘴角扬笑,一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莫宁道:“我的车停在后面,你去把它开过来。”
莫宁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顾准凝眉认真的看向她,打断她张口就要来的抵触:“这个时间点打不到车,你也不可能把他背起来。”
思考了几秒,莫宁接过了车钥匙。看了眼还躺在地上不动声色的邱循,转身离开。
莫宁行到很远,顾准才缓缓蹲下去,道:“如果邱先生确实没有能力站起来,我不介意背……”
“不必。”邱循终于憋不住,睁开眼,脸上无分毫表情,双手撑住地,有些重心不稳的站起来。
顾准双手抄进风衣口袋,忽然笑了笑,道:“邱先生这个年纪也爱玩这种游戏,”顿了顿,顾准的语气低沉了些,“很少见。”
邱循的脑袋还很痛,身体也是虚飘着的,直觉性的觉得顾准是个难对付的主,也就不费心思和他绕弯子说话,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道:“谢谢夸奖。”
莫宁把车开过来的时候,两个男人静默了许久。车开到身边的时候,莫宁下了车,见邱循端端正正的站着,有些诧异的问:“酒醒了?”
邱循答:“地上凉,醒得差不多了。”
莫宁没好气的说:“明天你要是不感冒,我名字倒着写!”
邱循傻笑:“你咒我病。”
这间隙,顾准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直接坐了进去。邱循开了后排座的车门,上车之前左脚绊右脚绊了一下,莫宁即时扶住他,还是没避开他被撞到脑袋的噩运。
“你能不能小心点!”莫宁气道。只好扶着他上车,同他一起坐在了后座。
邱循咕哝似的说:“要不是醉酒,谁愿意脑门子磕车上啊!”
话刚一说完,顾准已经发动车子,车速很快,后座两人皆是一震。邱循被震得很愉悦,莫宁却被震得不自在起来。
她就怕发生这样的情况:照顾一个醉酒的男人,无论再怎么注意朋友分寸,都一定是会很细心的。这种细心如果被平常人看见,误会两人有什么也就罢了。怕就怕被相干的人看见。她却不能对邱循置之不理,也不能这头边顾着邱循,那头还一直和顾准解释。
况且……他和顾准关系还未明朗,怎么解释?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解释?
再者,她本来的计划是等着顾准亲口来和她说“我们在一起吧”,或者“我爱你”、“嫁给我”之类的话的。这么个混乱而又复杂的情况,她要怎么让他说出这番话来?
一想到这些,莫宁就觉得头疼。
假装不经意的看车内后视镜,却看不到顾准的表情。身旁的邱循还在支支吾吾念念叨叨说着什么,莫宁的心思却飘了出去。
凌晨的北京,路特别好走。尽管顾准初来北京,并不熟悉这里的方向,却还是靠着车载导航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下车之后,莫宁鼓足勇气敲了敲顾准的车窗,风里凌乱的声音传到顾准的耳朵:“你先回去吧,明天还要工作,我再找你。”
顾准眸色一沉,被夜遮去了,莫宁没看到,但她听到他坚定而清冷的声音:“我会这里等你。”
就这句话,莫宁忽然意识到,顾准或许真的生气了。而且,这气还不是一般的大。
其实,他的想法她都能了解。打从他把她按在他家的门背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深深的明白了他的心。他不是个擅于表达的人,或者该说,他不是个喜欢表达的人,可他会用强势的力量,通过各种强势的、他喜欢的方式来告诉她——他是在意她的,十分在意。
哪怕已经过了快半年。因为她也一样。
他们都一样。
邱循没折腾很久,进了屋子反而很乖。拿了衣服进了浴室,开了热水之后,他在里面对莫宁说:“你回去吧,我可以照顾自己。”
莫宁见他确实已经醒了一大半,心里又惦记着顾准,也没客气,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别感冒就离开了。
关门声一响,浴室的水声就停了。邱循狠力一拳,捶在了浴室的墙上。如果今天一天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会选择这个词——耻辱。
耻辱,因为自己竟然沦落到靠装疯卖傻来试图留住什么的地步;耻辱,因为在过去和她相处的时间里,自以为是的把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等到她真正的拥有者来认领她时,他会变成这样毫无章法……最耻辱的还是,让那个男人看见自己不堪的样子。
55番外三
是莫宁在看过部悲剧武侠电影后做的个长长的梦——
宝十四年春。飞霜殿殿外柳树吐蕊,绿草茵茵,几名小宫叽叽喳喳的沿着湖岸笑。突然,另名宫撩着袍子朝群宫快步走来,开口就道:“现在都很闲?”
小宫们见是大宫,立马敛笑意,垂目正色道:“回霁月姐姐。们就去忙。”话毕,立马转身要走。
霁月凝眉喊住们:“都站住!”
小宫们又都瑟瑟的转身,恭敬道:“霁月姐姐有何吩咐?”
霁月皱眉看看们,道:“谁知道深公子的住所?贵妃娘娘心情不好,陛下爱护娘娘,想请深公子过来为娘娘弹琴,哪个愿跑趟?”
众宫听“深公子”的名字,都是腼腆淡笑,脸上片片红云飞起,位胆大的宫答得快:“回霁月姐姐,半月前畅欢去找过深公子,畅欢知道公子住哪儿。”
“行,就去吧,快去快回,若是迟,叫陛下和贵妃娘娘怪罪可别哭喊着找。”霁月头,又对其他两名宫道,“俩也别整日没事嘻嘻哈哈,叫吴公公见,有们好瞧的。”才甩手绢,转身离开。
叫畅欢的小宫双杏花眼里堆满晶亮的光芒,其他两名宫却纷纷咬唇,颇带些羡慕嫉妒的样子看着,等畅欢轻哼着小曲款步离开,两人又搅着手帕怨恨的在原地跺脚。
畅欢路走路笑,脚下似是踩流星,不消片刻,已经立在深公子的院子前。深公子弹得手籁,又气度不凡,翩翩有礼,虽然并不常出现,又直戴着面具,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然而,但凡看过深公子、听过深公子抚琴的子,几乎没有不为他心动的。若不是贵妃与陛下感情实在坚如磐石,陛下又对深公子的才情赞许有加,依深公子的影响力,大约早被逐出宫。
陛下是真的惜才之人,不然也不会特意将伶人馆外的小院子赐给深公子,整个宫廷里的乐师……也只有深公子人独享特权。也正因此,深公子的身份相较于宫中其他伶人高许多,般人是遣不动他的。除陛下的亲自命令以及宫里些大型宴乐活动之外,深公子般不随便出现。
畅欢听宫里其他几个太监议论过,宫里么安排深公子来是尊重公子自己的意愿,二来是以深公子受欢迎的程度,若他经常出现,对宫里来也绝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想到里,畅欢就忍不住叹息,上次见深公子还是半月前。打住念头,畅欢轻轻叩门,没过多久,听得里面传来清朗声音:“谁?”
红云加深,畅欢的那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好半才想起自己要什么:“回深公子的话,奴婢是飞霜殿的宫,今日娘娘心情不佳,陛下特遣来请深公子过去趟。”
完之后,畅欢很认真的听着里面的反应。奇怪的是,有小片刻功夫,未曾听见任何声音,等到终于有声音传入耳中时,却是眼前的院门被“吱嘎”的打开。袭干净的青色衣袍落入眼中,畅欢羞得立即低下头,结结巴巴的:“深……深公子……”
青色衣袍从眼前走过,定定:“走吧。”
畅欢缓缓跟上。
长安。出朱雀门往西,直接行去西市,在乐坊聚集处会听见些关于乐坊的传闻。时年百姓算得是安居乐业,闲人多去乐坊听曲,有些乐坊也请舞姬。因杨贵妃受隆宠之故,长安百姓也爱舞。又因着杨贵妃胡旋舞跳得极好,长安也流行请些西域舞姬。跳得好的专跳给达官贵人看,跳得般的也可以赚赚普通百姓的钱。
在西市几十间乐坊中,名为“长乐坊”的乐坊是几十家大小乐坊中最出名的家。倒不是因为家乐坊多大,而是因为家有位胡旋舞跳得极好。长安百姓,大至在朝显赫,小至营商小贩,无不知的名字——水姑娘。
其实,长乐坊水姑娘的舞,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的。有的小商人花所有积蓄才能勉强看水姑娘场舞,可是,哪怕是背着家里的夫人偷偷花积蓄,看过水姑娘跳舞的人没有曾后悔过的。因为水姑娘的舞——绝对是惊为人。
时年,长安城流行句不便对人言的俗话:王有贵妃,民有水仙。所谓“水仙”,就是把水姑娘提升到“仙”的程度。
酉时灯起之后,西市仍旧人流如织。劳累的长安百姓都赶在闭市之前来此作乐把。长乐坊在街头的位置,琉璃瓦、四角挂着长乐坊的大灯笼,在众乐坊中极其好辨。好辨归好辨,里头掷千金的销金度却让大多人望而却步,有些无聊的赖皮,抱着想睹水姑娘风采的猥琐心思,常从街头的牌楼上直接爬到长乐坊楼上,揭瓦偷看。
曾有几个赖子在被长乐坊的打手发现之后,直接被打断腿。事情之后,倒不再有人爬楼,水姑娘出舞的时候,百姓围在门口看边边角角也都能被当做谈资谈上好几。
,不知是哪位贵人买水姑娘曲舞,酉时三刻之时,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下,水姑娘从楼上翩翩而下,绿色宽摆长裙,大红色彩带缠绕在身上,那散散的红色在绿色的陪衬下,鲜艳欲滴。水姑娘脸上戴着半面纱巾,双大眼睛露在外面,被楼上垂下来的大灯笼照得闪闪烁烁,哪怕不是在看着,也觉得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
周遭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赤着脚,轻盈的身姿迈上小圆台。面朝处恭敬作揖之后,欢快的乐声响起,随着水姑娘柔柔缓缓的手臂动作之后,乐声加快,嘈嘈切切,台中央仙人般的子随着乐声舞步翩飞,身上彩带四处飞扬,乐曲再加快,的动作也快,圆摆长裙渐渐鼓起,转得也越来越快,在那高高的台子上,竟像是要脱出尘世般……
所有看客都看呆,时不知今夕何夕。
许久后,曲罢,舞也停。那边看客们仍旧沉浸在方才的如梦似幻中,厢水姑娘却已经谢礼,提着裙摆上楼去。直到水姑娘已经走很久,众人才欢呼不已,若不是乐坊老板娘站上来笑呵呵的水姑娘要先去休息,众人还以为已经羽化登仙。
作为长乐坊的摇钱树,水姑娘在长乐坊拥有自己独立的套间。还专门配丫鬟小雅。尽管小雅已经伺候水姑娘两年多,还是会在见到姑娘的真面目时忍不住心惊——不为其他,只为水姑娘的芳华。
替水姑娘摘面纱之后,小雅取刚拧干水的毛巾,替擦擦汗道:“小姐,洗澡水烧好,现在洗吗?”
“嗯。”水姑娘轻应声,已经站起身,朝隔间走去。
小雅在屏风外等候着,又:“侯爷是真喜欢姑娘,今已经是个月第八次买姑娘的舞。”
“小雅喜欢侯爷吗?”里面个清丽的声音问。
小雅面红,结结巴巴的:“小姐别误会,对侯爷……只是觉得侯爷……只是希望小姐有个好归宿……小姐舞跳得么好,人又长得么美。么大的长安,谁不知道小姐的名字啊……”
哗啦的水声入耳,还有子银铃般的笑声:“小雅春心萌动吗?跳舞不是难事,小雅学得也很好,有……是有不在,小雅可以接替的位置……”
“小姐,要离开吗?”小雅突然问。
里面的水声还继续着,却不再有人话。
正在时,阵轻扬的笛声传来,紧接着,屏风后传出巨大水声,屏风上的干净衣服被摘下,却是水姑娘已经出浴。朝小雅使个眼色,水姑娘吩咐道:“小雅,去门口守着,丽姨要是来,就在沐浴。”
小雅是个聪明丫头,也不多问,很快合上门,退出房间。
水姑娘仍旧赤着脚,好在屋里铺地毯,轻盈的步子加快,飞快进房间,关上里间的房门,走去紧挨着后墙的窗口,大力推开窗户,然后稍稍退后。
下刻,个人影已经从窗口跃入房中,同时,窗户也被结结实实的关上。
水姑娘眼中似是燃起片星火,看清楚眼前青色身影之后,满脸是笑,大步跳,稳稳跳入来人怀中。那人稳稳接住,眼角嘴角均是绝美的笑意。
水姑娘只披着件薄纱般的衣裳,内里片缕未着,跃过去,的腿正稳稳夹在来人的腰上,咬咬他的脖子,颤着声喊:“青山。”
再下刻,水姑娘的唇已经附在青山的唇上,后者大方将纳入唇中,两人呼吸相闻,鼻息相触,水姑娘不停转着脑袋,想找个最适合吞他入腹的方位。的长发已经凌乱,长长摞散在背后,缠着他缠得紧,都不需要青山动手抱。虽如此,他的手也没闲着,那件似有若无的纱衣很快被他扯下,三月未见,他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撕碎。
青山还是带着回到床上,为水姑娘练舞方便,丽姨还特地为订做张超大号的床,铺上几层软被,松松软软,两人起躺下去,床上立即陷下去,个床洞显露出来。水姑娘常年练舞,柔软度极好,只见只赛雪的腿紧紧绕在青山腰侧,另只则慢慢的、灵巧的褪下青山袍下的裤子,紧拥着他脖子的手游到身上,解开他的衣带,伸入他袍下,像灵蛇般在他身上游弋着,青山被的抚触震得颤抖不已,来不及等用腿为他褪去衣物,很快身起,腰挺,直刺早已泛滥的柔软。
水姑娘被他的动作冲得脑袋后仰,脸上是痛苦却又满足的神色,的手紧紧拽着棉被,青山剑般的眉头紧皱着,等不到适应,他已经忍不住寸寸的拥有,直将挤到床沿。
许久过后,青山飞扬的眉尾已经有粒粒汗珠。水姑娘玉般的身体也渐起水光,青山终于放开,把将抱起,走下床,轻声踢开里间房门,直接将放入浴桶。水姑娘的浴桶是时刻放在火上烧的,哪怕已经过去许久,里面的水仍旧热得冒烟。
青山也踏进浴桶里,抱起,将放在自己胸前。扯过浴巾,的替擦着身子,为怕暴露,他只将他的爱意种在的腰上,胸下,所以,只有那里有紫痕泛起。
水姑娘嗔怪的抓住他为自己擦洗的手,拍拍,细语道:“此次又是何事?”
青山在耳朵里段话。
话毕,水姑娘似是更恼怒,离开他的胸前,怨道:“如若没有贵妃与国舅的消息,是否干脆不来找?三个月对来真算不得什么吗?”
青山宠溺的笑笑,又将拉过来,手没入水里,少顷,又见水姑娘咬唇难耐的神色,声息渐急,想伸手去拉他的手,却又像是不舍,只好咕咕哝哝的:“别闹……不要……”
青山不理,水下的动作愈大,浴桶面上的水也跟着晃荡起来……水姑娘就要喊出来之时,青山即时的拉过,贴紧的唇,又是阵“以沫相濡”。
宝十四年十月初,是个寻常的日子。长安的冬,鹅毛大雪翩飞。座城的夜晚似乎比平常更为宁静。最近西市闭市时间越来越早,因为冷,百姓的歇夜时间也越来越早。
夜里,小雅睡得很熟。在梦里隐约听见常听的笛声,奈何睡得太沉,没吵到的清梦。后来好像还听见窗子翻动的声音,睁开眼,也不过是翻个身,又继续闭眼睡去。
第二日早晨醒来给水姑娘送洗脸水的时候,长乐坊里起得早的人都听见水盆摔在地上的声音,也都听见小雅的尖叫。
水姑娘失踪,平日里穿的衣服还在,被子还是整齐的,可是……人却不见。小雅扑上床,还能闻到水姑娘身上的香。可事实是,确实不见。长乐坊老板娘丽姨派打手找遍整个长安城,也找三三夜,依旧是芳踪难觅。后来,丽姨捧原给水姑娘做丫鬟的小雅做长乐坊第舞姬,并扬言水姑娘是九玄下凡,不是尘世中人,此时已回庭。
种法信的人有,不信的人占大多数。些不信的人再也没有去过长乐坊。后来,长乐坊也就渐渐势衰,再也不复当年繁华。
十月十五,宫里紧急召集乐师进行新年礼乐演练。名太监去找深公子的时候才发现深公子已经失踪。因为那日恰巧碰上玄宗得知安禄山反叛之事,陛下震怒不已,无暇顾及等小事,宫里管事的太监也觉得并非大事,遂并未通报。
虽然所有曾经睹深公子风采并直关注着他的宫后妃们都知道深公子已经不在,但件事始终没成为大事。
宝十五年,叛军占领长安,段小历史被称作“安史之乱”。玄宗逃出长安后,在半路上被迫命令高力士赐死杨贵妃。
肃宗即位后,由于内讧,叛乱被渐渐平息。
上元二年,庐州城外。
夏快要来临。青山大早就出门打猎,几近午时来拎着两只兔子和捧果子回来。离院子还差段距离时,他就已经闻到股不寻常的气息。气息叫他不安,很不安。
因为是杀气,浓浓的杀气。
然而他却没办法离开,因为屋里还有他的妻子。就在院门外,青山没有考虑很久,轻轻放下兔子和新鲜果子,紧紧腰间的剑,他挺直身体,长腿阔步走向院子,推开缠着喇叭花的院门,他每步都迈得很实。条青石小路是他和绿水亲自垫的。
其实每走步,他的心就痛分,脸色惨白分。
路不算长,青山很快走到屋门口,没有犹豫,他把推开门。在他家厅堂的正位上,此时正端坐着个着紫袍的人,青山眼就认出他——张德士。他是曾经伺候过玄宗的太监,是高力士带出来的徒弟。
此时,他正撑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的身边排排站两对轻装杀手,青山只消眼就看出来,他们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是,绿水就被绑坐在张德士身边的次位上。
青山面朝着张德士抽出腰间的佩剑,扔在屋外的地上,接着有个人从他身后偷袭,脚将他踢到张德士面前,青山没有反抗,却仍旧笔挺的站着。他的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被堵着嘴、正呜呜摇着头的绿水。
张德士阴阴笑,仰着头对他:“深公子,个时候还和摆硬气吗?要刀接着刀割人的皮肉吗?”
青山单膝跪下去。
张德士紧接着扬手,狠狠的甩青山巴掌。末,他还嫌手疼,掏出帕子来擦手,阴测测的:“传闻安禄山安胡狗养对‘琴舞双娇’,人称‘青山绿水’,青山精通乐理,他所见过的乐器没有不会的,而且,还有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绿水是个子,长张绝世的容貌,胡旋舞跳得堪比仙人。安狗也爱跳胡旋舞,据闻他的师傅就是位……绿水姑娘。”到儿,张德士还隔着中间的茶桌捏过绿水的下巴,在青山几欲杀人的目光下来回的用邪恶的目光扫视,末还,“果真是个美人……贵妃也是个美人……可是,贵妃娘娘死得真惨,师傅他受命赐死贵妃的时候都为娘娘可惜,可惜啊可惜……”
“何不干脆杀们!”青山沉声。
张德士神色顿,放开绿水,伸脚想踹青山,被他手捉住,大力拉,身转,臂上亮,张德士脖子下多把明晃晃的小刀。
青山朝那个押着绿水的人怒声吼:“不想要他死,就放开!”
张德士居然还是笑:“以为杀他们会有用?先皇陛下还没死……呵呵,想当年,他如何对礼遇有加,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害人害到他们身上去,就是们群东西……告诉们,只是来打探消息的,武艺再高强,杀得十几个杀手,杀得随后而来的千军万马吗?逃么久,以为做的那些事永远不会被发现吗?告诉,报应到!们会比安狗死得还惨!”
青山满目是伤。
其实些年来,他曾为当年而内疚。直受安禄山的恩,却也直因为绿水受他的牵制。他没有答应直接行刺,只被迫答应提供情报。虽然是逃,可是直逃得提心吊胆。如今,该来的还是来。
总是逃不掉的。
转眼看绿水,的眼里似乎有和他样的决绝。
张德士还在呱呱唧唧的着什么,青山已经听不见,抓住个巧妙的空当,他把夺过绿水,几个鹰跃飞出屋子。尽管张德士恼羞成怒的在身后直叫嚷着“追”。
没有人追上来。
青山的武功并不是传。
——就在关键时候,莫宁从梦中醒来。醒来后,才发觉自己已经全身布满虚汗,条件发射似的转头去看身旁——顾准还在。他正睡得香,朝的方向侧着身,莫宁伸手触触他的眉、眼、鼻子、唇……确信他是活生生存在着的后,才满意的笑笑,心想,还好是梦。
很多后,莫宁偶然间和顾准提起个梦,问他如果是青山,他会给他们怎样的结局。莫宁没告诉他,在那个梦里,他就是青山,而自己,就是绿水。
记得顾准的神情,很认真,并不敷衍样怪异的梦,他:“会选择死,和起。”
莫宁当即:“是逃避吗?”
顾准微微牵牵唇角:“那样的环境下,青山背负的太多,对安禄山的、对唐玄宗的、对承受那几年战乱的长安百姓的……然而,些负担似乎还不够他选择死,因为他毕竟还和绿水幸福那么几年。”
“那他既然能逃出来,为什么还要死?”
“因为相比于些,他更难以承受的是绿水的危险。想,他应该觉得,张德士能找到他们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第次只是绑,也许第二次就是其他的什么让人生不如死的惩罚,青山承受不起的,是个。”
莫宁被顾准的答案震撼。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就是那个梦的答案。而且,有种很玄妙的感觉,虽然为证明个梦的真实性,还特地去查过唐史,被证明只是个梦之后,仍然觉得,实在太像是他和的前世。
番外四
年底是莫宁和顾准都很忙的时候,公司规模扩大后,顾准更是常常四处飞。
莫宁年底也接了个大的采访任务,就在顾准好不容易回来的那一天早晨走。于是,三个月没见的小夫妻俩再一次因为工作忙而错过。
莫宁坐上飞机的时候还在抱怨这该死的采访任务。然而抱怨归抱怨,年底是事情多发之际,责任摆在面前,她也没什么心情儿女私情。
虽然,想见到他想得发疯。
莫宁坐在靠走道的位置,航程只有两个小时。昨天晚上和顾准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一直都是她在表达自己的想念,顾准一直都没怎么答话,只“嗯嗯啊啊”的听着。莫宁最后还有些委屈的抱怨“你怎么一点都不想我?”
顾准又扯了个别的话题带过去。
莫宁想到这事就来气,这次采访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很可能就是一两个月。可是那男人居然能这么轻描淡写的把话带过,若是他在身边,莫宁真想咬他。
又很体谅的想,他大概真的很累很忙。这么自我安慰着,也就没什么抱怨了。只想着快点结束这档事,他也能快点闲下来,两人早点见面就好。
正怔忡间,空姐突然行至她身边,礼貌的躬身问:“是莫宁莫小姐吗?”
莫宁抬头道:“我是。”
空姐微笑着伸手指了指厕所的方向,道:“那边有位先生找您。”
莫宁探头,没看到有人。只好起身,对空姐说了声谢谢,正想问空姐到底是谁在什么地方要找她,正巧这时又有人在喊空姐,于是莫宁只能狐疑的自己朝她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心里还琢磨着谁会在这里找她,行至厕所的一路上,莫宁都用余光扫了一下其他乘客,没发现有任何“可疑”的人,直到厕所门口,里面似乎有人,莫宁大胆的想,大概是个认识自己的人,此时也许正在上厕所……
突然,厕所门打开,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拉了进去。
莫宁还没适应这动荡,一下就被人正面按坐在了大腿上。刚想反抗,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恶作剧般的笑着说:“嘘,我不是坏人。”
是顾准。
马桶盖盖着,他正坐在上面。而莫宁,正坐在他腿上。她定了定神,不可置信的问:“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下午两点要开会?”
顾准抬手看表:“还有两个小时到达你的目的地,我可以去S市转11点的飞机回去。”
莫宁眼睛放大:“你疯了?”
顾准笑:“嗯,疯了。你昨晚和我真情告白那么久,想不疯都难。”
“你怎么这么……你就来陪我坐两个小时飞机?”
“当然不。两个小时可以做很多事情。”
“比如?”
顾准凑上她的脸,轻轻啄了啄她的唇:“比如,吻你。”
莫宁条件发射的伸手盖住唇。
顾准又凑过来,挪开她的手,靠近她的脸,同时说:“比如,深吻你。”
莫宁没有反抗。
突然,顾准退离她的唇,莫宁空白的大脑意识渐渐恢复,然后她发现自己贴身打底衫的下摆不知什么时候被撩起,有一只手正在她胸前作乱,肇事者还炫耀似的在她耳边说:“比如,挑逗你。”
莫宁拍他的手:“别闹了,外面都是人。”
顾准立即摆出一副颓丧的脸:“对一个三个月没碰自己老婆的男人,你当真狠得下心要他在兴起时停下?”
莫宁:“喂!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顾准笑:“不论哪里,有你就是天堂。”
莫宁被顾准这突然而来的肉麻的话惊得半天不能言语,也就这么个晃神的空当,顾准已经撩起她的长裙,凑近她说:“看见你穿这条裙子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得浪费多少时间在这么长的一件裙子上。不过,看来并不费事。”
莫宁被他这番话说得脸红,这样子在顾准看来,无疑又成了兴奋剂。莫宁这点很奇怪,不论过多少年,容易脸红的毛病一点不改,每一次看到她脸红,顾准总有种忍不住……的冲动。
拗不过顾准的执拗,莫宁只能配合。虽然其实更关键的是,她也拒绝不了这种热情,一丝一毫也不能。
后半段时间就是两人合作了,洗手间空间很小,两人配合得好,也倒没怎么浪费太多时间。等到一切都蓄势待发之后,莫宁忽然惊讶的发现:“我上?”
“唔,好像这是目前最省力的办法。”
“喂!!!”莫宁戳他的脸,“我不干!”
顾准没给她不干的机会,他已经出击了。
那一下,莫宁疼得“嘶”了一声,碍于外面可能真的有人,她又强力忍住了这股疼,很轻声的说:“你、卑、鄙!”
顾准吻她:“加油。”
虽然顾准扶着莫宁的腰,莫宁还是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紧闭着唇齿不让自己可耻的声音泄出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偏偏顾准还总不满足似的,不时摆正她的位置,总也不放过她。于是她终于意识到,饥渴的男人是狼,怎么也喂不饱的狼。
就在两人还奋战Ing的时候,有人很轻的敲了敲洗手间的门,道:“请问您好了吗?我……我等了……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莫宁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得紧紧抱住了顾准的脖子,半天没敢动。顾准被她逗得哈哈笑,又想到外面有人,他立马咳了咳,正声道:“很抱歉,我太太不舒服,就快好了!”
外面的人还算有礼貌,似乎很隐忍的说了句:“那麻烦再快点。”
然后不再有声音了。
顾准吻她的脸,低语道:“你真可爱。”然后又趁机狠狠的动了一阵,才算离开。
抽了手纸做完清理后,顾准又小心翼翼给已经瘫软无力的莫宁一件一件穿上衣服。这期间内,莫宁像个破布娃娃,被顾准翻来翻去,完全不再有力气自理了。
开了厕所门之后,莫宁是被搀着出去的,迷蒙中好像看见有个小胖子“咚咚咚”从不远处走来,穿过他们,直接“咚”的一声关上厕所门。
好像真的很急。
莫宁忍不住笑了。
顾准把她扶回座位上,和旁边的乘客说了声,虽然对方好像很不情愿,但看莫宁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也还是很无奈的和顾准换了个位置。
莫宁有些困,想睡觉,为了怕她被吵,顾准和她换了个座位,自己坐到了走道边上。就在莫宁倚着顾准的肩膀打算眯一觉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呃,那个……洗手间……那个,好像有你们落下的东西。”
莫宁一下就被惊醒了。抬头去看那小胖子,对方正满脸通红的看着她。莫宁感受了一下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胸前还凉凉的,只是这飞机里供暖很足,她刚出来的时候没感受到——
再下一秒,刚从莫宁身上收回眼神的顾准抽出莫宁的外套,披在她胸前,忽略莫宁愤怒的白眼,一本正经的从座位上起身,笔直的走向了洗手间。
小胖抓了抓头,见两位当事人都这么淡定的样子,还有些诧异的想:难道是他想得太黄太暴力了?可是,那种东西怎么会被扔在那种地方呢?
番外五
谢灵认识顾准的时候他刚毕业,她也刚从英国回来。为了让她熟悉业务,父亲安排她从人事做起。顾准是她第一批面试的新进员工。
当时的面试官有三位,其他两位的资历都比她深。可是,到顾准面试的时候,提问的就只有谢灵。
顾准的态度很谦虚,哪怕对她十分不专业的问题,他也很从容的回答。后来谢灵回想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对他有歪心思的,她脑中头一个场景就是这场面试。
谢灵很小就去了英国留学,在曼城一所人力资源专业排名很前的大学毕业。可以说,她从小就心高气傲,而且从不掩饰自己这一点。
顾准进了华隆,谢灵也开始了她的追求攻势。不间断的约他吃饭、看电影、周末打球……顾准起初还出于礼貌接受,后来他就开始拒绝——以事业未定不想恋爱为由。
谢灵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开始用其他的方式对他好。比如,让他升职;比如,让他在工作中得到极大认可;比如,让他的事业顺风顺水……
这是一段不短的过程。谢灵自己都为自己的坚持不懈感动,她却没能感动顾准。
他放弃了这样的“顺利”,转而去了美国。
谢灵后来发现,顾准骨子里绝不像他外表那样谦逊。她认为自己的失败在于伤害了他的自尊。
很多人说谢灵对顾准的爱只是因为得不到,就连她父亲也这样说。其实不然。如果只是得不到,她为什么还要等,一等就是那么几年——她有更好的选择——虽然对于她来说并不是更好的。
顾准回国后,谢灵换了种矜持的方式,制造许多机会让自己和他见面,生活中也因为这些机会有了交集。知道他尚且单身,谢灵心里还是欣喜的,直觉觉得自己和顾准以后还会有发展,还会有看得见的未来。
包括莫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谢灵还是想着,自己是不同的。因为她陪伴了他从青涩到蜕变,再到现在的成功。
顾准还和莫宁交往的时候,谢灵曾在一次酒会过后借机搭顾准的车,她问他:“你追的那位莫小姐?”
顾准当时想了想,谢灵一直看着他的表情,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他说:“想不起来了。”
谢灵笑:“你们才在一起多久?这都记不起来,是在恋爱吗?”
顾准也笑:“和谢董有关?”
他总是用云淡风轻的口吻撇清他和她的关系,并告诉她,自己只是“谢董”。谢灵当下有些不忿,道:“我听说是莫小姐追的你。”
顾准没再说话,只是将车开快了些。
“我当初也是那么追你,论外貌、个性、再加上家世……我是说,如果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你更好的选择应该是我。所以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选择她?”为了确保顾准不会再错开话题,谢灵补了句,“我是个凡事喜欢问出答案的人,我很较真,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有其他方法知道,当事人不止你一个。”
大概是后面这句不顾及颜面的话起了作用,顾准倒真没逃避问题,只是答案听起来那么令人心寒:“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对我来说更好的选择是什么。不过,你要的答案很简单,人人都知道选择自己喜欢的,我也不例外。”
谢灵抱了抱臂,转过头,摇上了车窗,却总觉得哪里有风,直往心里吹。到家的时候,她忍不住说了句:“希望你不要为你的选择后悔。”
谢灵一直是个很敏锐很犀利的女人。她接触过的人很多,可以很快的辨别人的要害在哪儿。例如莫宁,她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那是个骄傲的女人,只是她的骄傲多多少少带了些自负的成分,因为她没有足够的背景支撑她的骄傲。一旦遭到致命性的打击,那些叫做骄傲的东西就会反噬她,成为最让她自卑的包袱。
谢灵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她不是个坏心肠的女人,她也不想做第三者。她只是想知道,莫宁对顾准的信心有多少,顾准对莫宁的信心又有多少。
她等到了。
莫宁惹上的事其实并不大,但有人有心要整她,这事情也就可大可小了。谢灵那时候还在想,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后来她又想,莫宁没有她的资本,她一个外地人在G市,凭什么不善罢甘休?
意料之中的是,莫宁倒没有去找顾准。在她出事的时候,还在W市参加活动的顾准愣是提前赶回了G市。后来从别人口中她知道,为了这件事,从来不喜欢托关系的顾准去找了省委的某位领导——这也是莫宁没有牵扯上官司问题的缘由。
几天后谢灵终于用事实证明,这对男女的感情并非坚不可摧。双方如果都太骄傲,又没有一方愿意退让,那么,两人最好的结局就是好聚好散。
那天,谢灵并没有走,她就站在那颗树下,听见他问莫宁,“是不是非你不可”,她很想冲上去告诉他,他绝不是非莫宁不可;看见莫宁那么决然的离开,顾准那样受伤的脸,她很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如果是她,她绝不会质疑他的感情,她绝不会这样伤害他,她绝不会这样不识好歹……
就这么看着顾准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的样子,谢灵只觉得一阵风沙吹过,心中酸涩,连带着眼睛也有些干,伸手去揉,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默默地在心里对老天说,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一个身份,她要成为莫宁……如果可以,她会用自己的一辈子去好好珍惜他。
后来的时间里,顾准完全销声匿迹。
他换了一切联系方式,花很少的时间呆在公司,谢灵去找过他几次,他是真的不在。范濛很诚恳的说:“顾老先生最近身体不好,顾总在陪他。”
见不到他的次数多了以后,谢灵也不再执着去找他了。那晚他的样子已经很分明的告诉她,他有多么在意那个女人。在意才会失望,在意才会受伤,在意才会一直无法放下。
谢灵还是耐心的等着,因为她也没办法放下他,因为其他人都不再入得了她的眼。哪怕眼见着沉寂了半年的他去北京,哪怕听到他们和好的消息,哪怕知道他们的婚讯……
她还是想等等,也许是等着他们分手,也许……是等着自己放弃。
番外六
色彩学的知识告诉我们,黑色和黑色相混,生成的还是黑色。这一概念运用到基因和遗传学中也是一样的。
顾予小朋友从出生到成长都和其他的小朋友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这是个很受其他孩子欢迎的小朋友。
受欢迎这个特点在顾予上小学后更加突出。
某个放学后的下午,几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生站在顾予面前,有一个大胆的孩子拉着顾予的胳膊道:“顾予顾予,我们想去你家写作业,可以吗?”
顾予从小就被妈妈教育说要广交朋友,要和同学互助友爱。只不过,他并不是个听话的孩子。至少,不是个只听妈妈话的孩子,在为人处世上,顾爸爸潜移默化的影响似乎更大。
比如,周末有人约顾准吃饭喝酒,顾准一般不去,但也不会直接拒绝,一般会用其他并不存在的理由。顾予本人就是常常用来挡酒的好帮手。他最佩服爸爸的一点是,每次提到自己时,顾准编的原因都不带重样的。
“我要陪儿子打羽毛球。”
“他的作业没写完。”
“我儿子约我看电影。”
“……”
后来,顾予学会了一件事,每次爸爸说出一个新理由时,他都能让那些理由变成事实。
这种能力,顾予也用来应付他的同学。
面对着那些女生期盼的眼神,他的表情也很认真,看着那些女同学说:“我妈妈不喜欢陌生人进我家,很抱歉。”
那女生并不气馁:“我们会很乖的!”
顾予的眼神更诚恳:“我妈妈很凶。”
女生有些迟疑:“很凶?”
顾予点头:“比王老师还凶。”
众女生:“啊?”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同学表示想去顾予家了。
转眼到学期末家长会。莫宁再忙也绝不会在孩子的学习上马虎,因为顾予一直很优秀,很少令她和顾准操心,她对孩子很放心,不会像周一诺对她儿子那么严格,却也不会像苏也宜对她女儿那样放纵。
当然,这只是这次家长会之前她的想法。家长会之后,莫宁重新端正了对顾予的认识。
这天晚上,顾准斜靠在沙发上翻报纸,顾予也在看一本画册,莫宁端了一盘水果走进两人之间,目光逡巡片刻之后,她状似无意的道:“今天的家长会……”
余光看到顾予翻画册的手一停,莫宁眼睛眯了眯,继续说,“……顾予,你妈妈很凶?”
顾予表情很快变化,飞快朝正看报纸的顾准投递求救信号。后者把报纸整个版面展开,完全挡住了自己的脸。
莫宁把一片苹果送进顾予嘴里,温和的说:“喜欢骗人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
顾予嚼了嚼苹果:“妈妈……”
“唔,你想解释?”莫宁的表情瞬间严肃,“说说你在同学面前诋毁妈妈的原因。”
“诋毁”两个字很重,顾予低下头:“不是诋毁……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她们跟我来家里。”
“为什么?”
“她们都是女生,很吵。”
莫宁黑线:“你可以用直接的方式、礼貌的拒绝。找这样的借口会让妈妈很难做人,知道吗?今天你同桌的妈妈还对我说,让我别对你太严格,我很尴尬……我请问你,妈妈对你严格吗?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无端的借口?”
顾予:“爸爸。”
看报纸企图隐形的人咳了咳。
莫宁眼神一厉:“喊爸爸没用。”
顾予:“是爸爸教我的。”
莫宁凌厉的眼神转向顾准,后者朝她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夜黑,风高。
莫宁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孩子的教育问题一直是她十分重视的,她并不要求自己的孩子成为人中龙凤,国家栋梁什么的,但她希望孩子从小能正直、诚实、善良……
“你把你的社会和世界都带到孩子面前,是打算从小锻炼他吗?”
顾准道:“唔,提前打预防针是不错的,现实的社会已经给不了孩子们天真纯洁了。”
“太早熟的孩子真的不好。你不知道我今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有多生气,今天顾予可以说‘妈妈很凶’,明天他的借口也许就是‘我爸妈离婚了’,或者更离谱的。”莫宁抱怨,“你到底教了他些什么。”
顾准安慰她:“我们都有工作,孩子就在我们身边,没有影响是不现实的。”
大概也知道顾准说的是事实,莫宁无法反驳,只得瞪他:“都怪你!”
顾准笑:“我会找个时间和孩子好好谈谈,下面……做我们自己的事。”
某天,顾准真找了顾予。
一对父子坐在家里露天的阳台上,顾准目光放在远方的大树上,不时从桌上端起咖啡,慢慢的喝,也不说话。
顾予无事可做,又不爱喝咖啡,等了许久,终于破功,忍不住说:“爸爸,你要为妈妈报仇吗?”
顾准轻笑:“报什么仇?”
“妈妈好像很丢脸,为此很生气。”
“不,你妈妈不会为这个而生气,相比于丢脸来说,她大冬天疼了几个小时生出来的儿子更重要。”顾准的表情突然就由闲适变得肃然。
顾予知道,爸爸轻易不会对他和妈妈这样严肃的。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
顾准很合时机的说了一句:“这个借口,你用得很不高明。”
顾予歪着脑袋,一副疑惑的样子。
“第一,你妈妈不凶,这是谎话,迟早会被戳穿。第二,你不该拿你妈妈来做借口。”
顾予郁闷的说:“可你经常拿我做借口。”
顾准又笑了:“唔,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很大。”
顾予低下头绞着手指,半天才闷闷的问:“妈妈很伤心吗?”
顾准:“你觉得呢?”
顾予:“或者我以后不再随便拒绝别人了。”
顾准拍了拍他的脑袋:“傻儿子,爸爸没有教你委屈自己成全别人。”
顾予仰头:“那是?”
顾准:“你该学会找更高明、不容易被识破、也不会伤害其他人的借口。”
顾予用了一段小小的时间消化顾准的这段话,之后,他扬眉一笑,一副融会贯通的样子。
当天晚上,顾予就诚恳的和莫宁道了歉,保证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
顾予的保证很有效,至少,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几十年,他再也没有在借口这种问题上困扰过。只是,自此之后,一个新的高端腹黑——就这样诞生了。
番外七
周一诺终于如愿的奉子成婚。成为三个死党中最早结婚的一位。莫宁和顾准双双出席这场婚礼。一同出席的还有苏也宜和易绪。
四人共坐一桌。期间内,苏也宜和莫宁俩就周一诺和周翀今天即将登场的妆扮发表了一系列的议论——
“她不会真戴那朵奇怪的头饰吧?那头饰配婚纱很不伦不类的好吧!”
“结婚的时候穿什么戴什么都不会不伦不类,另外,那朵头饰好像是周翀妈妈给的。”
“哎哟,周劳斯今天会很帅吧?”
“……”
苏也宜陷入幻想:“等周一诺生了小宝宝,我是二妈,你是大妈……”
莫宁黑线:“你是‘二’妈没错,我不是大妈。”
苏也宜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大妈”是个不好的称谓,随即转口:“那我是二姨妈,你是大姨妈。”
莫宁瞪她:“你才大姨妈!”
苏也宜“哈哈”笑:“谁叫你年纪比我大!”
莫宁:“2死你得了。”
因为两位女士相谈甚欢,易绪和顾准这两位男人就不免显得无聊了一些,本来,他们之间就隔着两个女人,想要交谈也实非易事。偏偏苏也宜还很不知趣的对易绪说了句:“啊喂,哥哥,你和顾总多聊聊呗,干坐着多无聊。”
苏也宜说完,还献宝似的看了眼莫宁,好似在炫耀她多照顾她的男人。莫宁看着易绪那种黑脸,心里想笑,没有表示。还是很体谅的说:“跟你说话我得让自己先变二,别再跟我说话了。”她如果再霸占着苏也宜,她充分相信易绪那张脸会冻死她。
而且,她自己旁边还有个同样难对付的人。
转首望,顾准正若有所思的看着一处,莫宁撑着脑袋看他的侧脸,直到他发现她的注视,这才转过头,道:“八卦完了?”
莫宁眯着眼笑:“没有。”
“不继续?”
莫宁存心挑逗:“八卦没你有意思。”
顾准端起茶杯,茶送入嘴里之前,他垂眸淡淡的说:“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这句话是对付莫宁的绝佳办法,每当莫宁胆大包天想对顾准做些言语上的调戏之时,顾准就会使用这句话。
当然,可怕的不是这句话,而是这句话之后顾准的行动。
莫宁一下子就脸红了,咳了咳,试图转移话题道:“刚才发呆在想什么?”
顾准缓缓放下茶杯:“没什么。”在想你穿着婚纱的样子,顾准脸上泛起神秘的笑容。
莫宁还想问,这时周翀和周一诺已经走出来了。
周翀平时喜欢穿得很休闲,这回穿身西装,倒让莫宁惊艳了一把,禁不住凑过去和苏也宜说:“周劳斯西装比较帅。”
苏也宜掩嘴笑:“是啊。”
莫宁逗她:“比易绪好看。”
苏也宜拧眉:“不可能!”
莫宁笑:“可能。”
苏也宜:“那他也比顾准好看。”
莫宁白她一眼:“幼稚。”又坐直身体,余光瞟了眼隔壁端坐着的顾准,心道,怎么可能有人穿西装会比她男人好看?
周一诺是个财奴,结婚也力求节俭。周翀对这些东西并不在意,于是也就由着周一诺一切从简了。
一顿饭、一个见证过了,两人也就算是结婚了。
晚上回酒店的时候,莫宁忍不住感性,坐在出租车里想着这两年过去的事情,心里很是五味杂陈,突然就想哭。
于是只能对着车窗等待那阵奇怪的酸意过去。正心潮起伏时,一直从旁伸来的手觅到了她的手,那手很温暖,握着她的,让她忍不住一颤,转过头去,顾准担忧的表情被车灯映得分明。
那一刹,心中郁结的那股酸意再也留存不住,眼泪因为他蹙起的眉而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
想和他结婚,想和他生孩子,想和他牵手走到白发苍苍。因为周一诺的婚礼到最后散场时,也只有他还在自己身边,也只有他的手会牢牢牵着她,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
莫宁第一次主动偎进顾准的怀里,像个撒娇的小女人——她平常极少这样,顾准都显得有些无措,然而这样的她分明又叫他莫名的怜惜。
“我们结婚吧。”莫宁贴着顾准的胸口说,“我想和你结婚。”
听完这话,顾准眼眸急收,凝聚成一道光,久久才淡去,他不自觉的按紧了她,吻她的额头,那样坚定的说:“好。”
“你反应很平静呐!”莫宁不满,“不情愿?”
“回去细谈。”
莫宁没看到他沉醉的笑,以为他话里的意思是要谈婚礼的细节。心里还是觉得不平,这求婚的话应该他说,为什么她说了,他一点其他的反应都没有?
莫宁记得很清楚,这一天,顾准下出租车、进宾馆、进电梯、出电梯、进房间时的样子都一直是很正常的,莫宁很累,拿了浴袍进了浴室,开了淋浴洗澡。
顾准随后进浴室。
莫宁懒懒的说:“我才刚进来。”
顾准在淋浴间外说:“唔,我知道。”
莫宁以为他要做别的,也就不再说话,径自洗澡,岂知下一秒,淋浴间的推拉门被拉开,莫宁扭头去看,顾准已经走了进来,还顺手拉上了门。
莫宁手里抓着浴巾,惊叫:“喂!!!!”
“我来和你细谈一下你今天和我说的……”淋浴间很小,顾准一伸手就抱住了她,“……结婚的事。”
“谈事要脱衣服吗?!”莫宁嚷。
“我们在洗澡。”
“你不可以等我洗完澡……”这句话接下来的一个字是莫宁的呻吟声,因为顾准的手已经抱住了她。
“我喜欢高效率,可以同时做的事情何必分开做。”
莫宁手上的毛巾因为他进一步的动作而变得拿捏不住,在他密密实实的带着啮咬性质的吻移动到某些敏感位置后,那毛巾终于落到地上,莫宁仰起头,带水的长发落在顾准的肩上——
莲蓬头里还在不间断的喷洒着热水,就着这幅绮丽的风光,竟是那样和谐。
两人这个“澡”洗了足足两个小时,从浴室出来时,莫宁已经全身无力。
上一次顾准这样热情的时候,莫宁曾问过他:“你是被我的性感诱引得情难自已吗?”
她记得顾准笑得很畅快,诚实的答:“是。”
莫宁恍然大悟:“原来我竟然是个这么性感的女人。”
接着顾准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里,过了许久,他突然说:“除了性感……其他时候也很有吸引力。”
莫宁兴奋:“比如?”
“比如现在。”
接下来的事情——哔。
转到当下,莫宁忍不住回想,今天晚上她又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他?她记得自己进浴室前没对他做出任何特殊的表情——
“今晚我很性感?”猜测太累,莫宁懒,为了以后用这些“长处”来对付他,莫宁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嗯?”顾准一个上扬音调,“什么?”
莫宁眼神指了指顾准腹下某处:“今晚它很卖力。”
顾准笑了笑,没说话,而是继续认真的给她吹头发。
直到头发吹干,莫宁也没等到他的答案,“哼”了一句就地一倒,倒在了床上。扯了被子把自己裹进去。
顾准关了灯,只留了床头的壁灯,莫宁刚放松下去正要睡,被子被拉开,紧接着,一股沉重的压力自上而下。有只不安分的手敏捷的解开了她的睡袍,莫宁身体所触是一具同样光洁而干燥的身体,她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道:“你还来?”
顾准嘴角一弯,手臂穿过她的背,抱紧她:“还想知道为什么吗?”
顾准一一吻过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眉头,莫宁瞬间瘫软,他的声音像来自很远的地方:“你说要和我结婚的时候……也很性感。”让我忍不住想狠狠吻你。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有司机在,“……不过现在,没有了。”尾句的尾音落得那么缠绵,那么低昂,莫宁不是很明白他断断续续的在说什么,但她很快大脑一片空白。他吻上她的时候,她从被子里掏出手,挽住他的脖子,接受他温柔至极、细致至极的吻。
因为贴合得几无缝隙,莫宁深切的感受到了顾准某处的觉醒。她边喘着气边恨恨的说:“……我……你不是才……”
“不够。”顾准沉沉吐字,再后来,他们就没再完整的对过话。
五四战
莫宁到达顾准车前的时候发现他的车灯开着,他人却不在驾驶座上。在原地看了半天,喊了声“顾准”,这才看见车后座的车窗被缓缓摇下。
莫宁走了过去,顾准已经为她打开车门。
“怎么坐在后座?”莫宁坐定后,随意起了个话题,企图让气氛轻松些。
“前排太亮。”
莫宁滞了滞,微光照过来,她好像隐约看见顾准的头发还有些湿,就这么伸了手过去触了触,果真如她所见。眉已皱起,她道:“你头发没干就出来了?”
顾准后躺在椅背上,声音平淡无波:“你没等我把头发吹干。”
“回家吧?”
终于认命:“我和邱循只是好朋友。”
“嗯。”
“刚来北京那段时间,因为工作没定,住的地方没定,很迷茫。”慢慢的,莫宁也习惯后座里的黑暗,闭了眼躺向椅背,“邱循是苏也宜男朋友易绪的合作伙伴,偶然的机会,我和他再度相遇,你知道的,我和他在土济岛的时候就认识。易绪那段时间忙着做新项目,苏也宜又忙着照顾他,周一诺和周翀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邱循又经常有空,于是很自然的,我们就这么交了朋友。”
“他人很好,是个很值得交的朋友。可是,如果要我定义他的身份,我宁可把他归类为‘闺蜜’。这样说,你了解了吗?”说完,她偏头看向旁边的人,后者隐在黑暗里,辨不出情绪。
许久,顾准问:“他经常有空吗?”
莫宁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嗯。”
“他和易绪是合作伙伴,为什么易绪忙,他有空?”顾准看向她,“你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吗?”
“你在怀疑什么?”
“一个男人愿意为另一个女人空出忙碌的时间,我不认为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莫宁被这句话噎住,不可置信的说:“邱循是我的朋友,我比你更明白他。你这条常识适合其他人,并不适合我和他。”
“我是男人,我比你更了解男人。”
莫宁冷笑:“如果我告诉你,他有挚爱的女人,你还会这么认为吗?”
顾准没有立即接话,过了一分多钟,他才说:“会。”他充分相信自己的眼睛,邱循对莫宁,绝对不会是像她所认为的那样单纯的“闺蜜”。
为顾准这样的反应,莫宁怒极,她点点头,讽刺的笑着说:“好,好……按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顾准没有再接话。
莫宁的怒气没有得到很好的宣泄,她有些失控的压低声音说:“我不介意告诉你,在我眼里心里,邱循就和周一诺苏也宜一样;我也不介意告诉你,我很怕你误会我,很怕你生气;我还不介意告诉你,我莫宁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我介意的是,我从未怀疑过你会和你身边的女人有什么纠葛,哪怕是你的身边时不时就蹿出个富二代来告诉我我配不上你,哪怕那天晚上你和谢灵……我还是相信,相信你对我的专一——这也是我到现在还犯傻犯贱的等着你来找我的原因——可是,我介意的是——你根本不信任我。顾准,你有什么资格不信任我?”
话说到这里,莫宁也没打算再留在这车里,直接打开车门要走下去。
尽管黑,顾准手还是很快,只一下,他就熟练的把她拉了过来。她落进他的怀抱之后开始挣扎,眼泪很不争气的流下来,抱怨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呢?为什么你让我觉得这么难呢?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换一个人,换一个体谅我、包容我的人,我会好过……你真的……”
顾准紧紧抱住她,没等她说完这些话,很准确的吻住了她。
她推开他,眼泪犹在脸上,还是哭着说:“每次你就会来这招,你……”
顾准一手锢住她乱晃的手,再度吻过去,她紧闭着唇齿,“呜呜”的反抗着,他就去吻她的泪,她得空又开始说他:“你放开我……”然后,顾准立即侵入她,他把她的泪送到她的嘴里,他肆虐的在她口中扫荡,追到她逃得无力的舌,放纵的纠缠。
直到她的呜咽声远去。
直到两人都快窒息,顾准才松开她的唇,贴着她的唇角说:“对不起。”
“下次不要再那么决绝的离开了。你每次走得那么干脆,我会觉得你离开我是件很轻易的事。可是,作为一个男人,如果对你当着他的面呵护另一个男人他还能做到风雨不动,那我想,他必定不是个男人……或者,他还不够爱你。”
“而我,是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很爱你。”
——所以,我做不到视若罔闻,哪怕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哪怕我知道他不会成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