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望
有没有人,像我一样介意地铁的座位?连续不断,冗长的衍生,看不见尽头,望不到边际,就像我的心一样空寂。
有没有人,像我一样讨厌地铁的座位?对面互望,无措的眼神,匆忙的回避,尴尬的对视,
刻在我眼里的,是对面那个男子的迷茫。
我用的是“刻在”,而非“映在”,因为那一瞬间,我有深刻地感受到刻骨之痛,这般铭心的一望,用“映在”,实在太苍白,太浅薄了。
那个人,是我爱的人……
那个人,是爱过我的人……
那个曾经深爱我的人,望着我,用和所有旁人一样的,陌生的眼神……
我以为,我可以忍受的,我以为,紧闭双眸,泪水就不会溢出眼眶的。
可我错了,望着你,我忘了闭眼,忘了克制,我那自以为可以尘封的回忆,它在那被深深掩埋,不见天日的地方,腐朽着,溃烂着……
楠暮,想到你,我心疼,想到你已不爱我,我心痛,想到你已忘了我,我只恨我,为何还未心死?
其实,遗忘并不可怕,可我现在害怕,因为我发现,我已经失去了爱你的勇气,我们已经在这早已物是人非的过往中迷失,是否还有机会,从头再来?
封槿在楠暮送她的日记本里写下了这段话,泪水打湿了纸张,页面下角的花朵被染上了悲伤,有些模糊了,还好,是画,永恒的,不会凋零,一旦被印在哪里,就不会消失了。
这本日记本,是封槿喜欢的牌子,BRAMBLY HEDGE,中文译作“野蔷薇村的故事”。原本以为,永远不会用它,这么多年,一直舍不得。
封面上,老鼠们在蔷薇盛开的花丛中采摘果实,而封槿想,如今我在这本日记里祭奠我的爱情,即便你已忘记,即便你以为,我们之间从没有过故事。
遗忘与铭记,一定是记住的那个人苦吧,他们之间没有选择的咫尺天涯,但封槿想,如果真的给她选,她也会选择记住,因为不忍心让他痛,因为不甘心遗忘爱。
日记本,是楠暮送的,楠暮那年为了找它,跑遍了大小文具店,只为了给封槿当生日礼物。18岁的生日礼物,封槿记得,八十块钱,店里包装时没有取下标价,楠暮不知道。
那时,他们贫瘠,一本八十块钱的本子无遗是奢侈的。就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封槿答应了和楠暮交往,其实不是八十块的本子打动了封槿,而是那天回家路上,听楠暮朋友说,楠暮为了存下买礼物的钱,在这温度已降至零下的温度里,不坐地铁,骑了一个月的脚踏车。这个原因,楠暮并不知道。
现在,他们富余,早不用坐这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了,可封槿还是每天坐在第一节车厢,左边第一个位置上。终点站上车,一般都能坐到,如果偶尔被人占了,封槿就会一直站着,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一个地方,那两排延伸不休的座位里,没有一个,是她的位置。这份固执,楠暮没有机会知道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封槿坐在那个属于她的位置上,守着她的回忆,本是平安无事,抬眼却望见了楠暮,坐在那个也曾经属于他的位置上,望向封槿。曾经的固执是为了紧锁双眸地对望,然而现在,却是毫无热度地凝视。
真得很残酷,老天难道你真得要用如此直接激烈的方法告诉人们,过去的便是逝去,哪怕是同一地点,同样的两个人,爱,已不在。
楠暮外出开会,来时与人同行,车就留在了公司里,也不想再回头去拿,旁边就有地铁站,也就搭地铁回去了。乘着自动扶梯下到底层,习惯性地往前走,楠暮的记忆中,有一段空白,所以很多习惯,他都不知道理由,可凭着感觉,他总放纵着自己的习惯。走到最前头的地方,望着远方,黑洞般的轨道里出现一道光束,仿佛是冲破黑夜的拂晓之光,楠暮脑海中冒出了“希望”两个字。他不觉嘴角上扬,牵出若有似无的笑意,踏上车,习惯的,坐在了右边第一个座位上。
地铁的座位都是面对面排放的,抬头随意地注视,也会不经意与对面坐着的人眼神交汇。对面的女子,穿着一袭白色荷叶边领口的长裙,荷叶边没有将她衬托得年轻可爱,楠暮觉得对于她,这不该是荷叶边,而是昙花,一现之后,落尽繁华的苍凉。这个女子容貌清丽,并不显老,却掩不住沧桑。
楠暮想,自己除了未婚妻楚涵之,还没有这么仔细打量过别的年轻女子,可无疑,对面那个女子引起他的注意,让他移不开目光。也许,只是因为她是特别的。
他想象着那低垂的眼帘下,必定也会是一双冷漠无生气的眼眸吧。可当对方的眼光与自己交汇之际,他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吃惊,那双眼中满是悲哀,就这么把他的目光也锁住,让他无可回避,仿佛这悲伤可以直望进他心里。
他看着那个女子落下泪来,眼中的悲伤并没有让她的表情有所变化,依旧是那苍凉麻木的神态,不见半分凄楚。可配上这两行无声流泻的泪痕,却越发显得哀婉,楠暮的心抽痛了一下,几乎要开口问出“你怎么了。”此时,地铁靠站,人流蜂拥而上瞬间阻断了两人越发焦灼的目光,楠暮匆忙起身寻找那对眼眸,可挤开人群,只来得及看见车门闭合时,门外那抹匆忙逃离的白色身影。
地铁驶入轨道,窗外恢复一片黑暗,顿生凉意,楠暮冷静下来,站在拥挤的人群当中,觉得自己刚才的冲动真是可笑,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流泪呢?又怎么能确定,对方离开不是到站,而是逃离呢?
可心中突然冒出个想法,这个人会不会是自己从前认识的人呢?拼命思索,过去却只是个空壳,寻到边际角落,依旧没有任何记忆,楠暮不由皱眉,伸手拂了下微疼的额迹,停止了勉为其难的回忆。
地铁飞速驶过,窗外是不变的黑色轨道,可即便看起来是如此的相似,同样的黑暗,此刻这片景色必尽不会是前面那段轨迹了。过去的,再回头,等待我们的,也只会是黑暗中无措的迷失。
人已非
财经报道头版:
程氏财团总裁予昨日深夜过世,今日举行新闻发布会,继承人暴冷门,竟不是其早被视作接班人长子程柯阳,而是之前丝毫未有迹象的次子程楠暮。
冷门吗?此刻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的程楠暮嘴角牵起一抹冷笑,顺手把报纸揉作一团扔入一旁的纸篓,这可是他这些年处心积虑的结果。从来不会有意外,夺下这个位子,是这些年程楠暮唯一的目标,现在到手了,胜利,喜悦吗?可父亲临死前说过的话却浇灭了他报复的快感。
“这才够狠,你因为我恨吗?我骄傲,你程楠暮不亏是我的儿子。”
原来他狠下心来争夺,想要逃开父亲的掌控,却终究还是陷在他的圈套之中。转身从望向窗外,高楼林立,自己站在这座高楼的最上方俯瞰,高处不胜寒是他意料之中的,明知会冷,却依旧控制不住的手脚冰凉,这却在他意料之外。谋算至今,才知道商场可怕,每个人都计算着自己的利益得失,他利用了他们的野心爬到了最高点,同时也知道,谁也不可信。
电话突然想起,听见那头传来的声音,程楠暮脸上的寒意收敛了几分,终究还有人是不同的。
“大总裁,午饭吃了没?”只有涵之不会向他索取什么,只是纯粹的关心着他,“不要忘记吃药啊。”
“嗯,晚上几点下班?我来接你。”楠暮应声,回想这几年,可谓众叛亲离了,唯有楚涵之依旧陪在他身边,两年前订下的婚约至今未能履行,她也毫无怨言,楠暮心中难免愧疚。
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两年的回忆,有时候他甚至在想,这会不会只是场梦?所谓的过往,都只是别人告诉他的故事而已,也许,他根本不叫程楠暮。
当时醒来之际,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连续几天,他就这么躺在医院里,有人来看他,说是他的亲人,可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家庭成员间应有的温暖和亲近,仿佛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他找不到与他们之间一丝牵绊。
直到有一天,楚涵之给他挂盐水,也许是新手,又或是紧张,她俯身拿着针头踌躇了许久,才扎下去,楠暮注意到她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心疼,不由心中一动,这些天,他的那些血亲们来过那么多次,从没有在他们的眼神中看见担忧,可眼前这名护士却让他感受到了温暖。
楚涵之微微欠身之际,颈间的项链滑出了领口,楠暮不由自主的抓住了吊坠,那是一只鸟衔着一枚粉色的心。楠暮顿然有了种熟悉的感觉,“我们以前认识对不对?”这是他醒来后说得第一句话,迷茫中有着害怕被拒绝的恐慌。
好在涵之只是片刻犹豫,突然抱住楠暮哭了起来,“楠暮,我好怕你不认识我了。”
从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叫程楠暮,相信楚涵之才是自己真正在乎的人。
他宣布要和涵之订婚的时候,程柯阳冷笑,“不愧是野种,眼光也永远只会放在这种寒门女子身上。”
他知道自己是程家的私生子,本无所谓,可涵之哭着对自己说,“我被他们看不起无所谓的,可我不要你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之后半年,他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份,然而,有一天却从家里佣人无意间的闲谈中听见了一个奇怪的传闻。明明被告知在他儿时就已经过世的母亲,却原来是在他失去记忆之前没多久去世的。原本他只当时佣人胡言乱语,然而当他向父亲提出要去祭拜母亲时,居然被告知是海葬了,这令他产生了怀疑。即便母亲只是父亲的情妇罢了,可以程氏的资产实不至于让她落得连块墓碑都没有吧。如果有,又为何不能让他看?难道其中真有蹊跷?
他本平静的在程氏里做他的财务主管,父亲说他之前一直就是出任这个职位的,果然,只短短一星期,他就能把工作处理得有条不紊了,虽然记忆没了,生存技能倒是未忘,楠暮不由庆幸。
可一天送资料到总裁室,却听到了父亲同程柯阳的争论。
“为什么还要把他弄回公司来?早晚会是祸害,哪天他知道是我们逼死他妈,还不造反?”是程柯阳的声音。
“楠暮就是会对贱女人鬼迷心窍,这次是楚涵之是吧?我能阻止一次,自然也不允许再有第二个!”父亲的声音,让楠暮冷至心底,害死了母亲还要动涵之?他们不把他身边的人都赶尽杀绝不罢休吗?
可那时的楠暮还没有下那样的决心吧,必尽他已经彻底忘了母亲,没有记忆的失去,不会那么痛。
如果说,那个痛被他无奈地遗忘了的话,涵之的遭遇却印在了他的心上,像把尖刀直插心底,内心所有的愤恨顷刻涌出……
“现在这样肮脏被人玩腻了的女人,你还要不要?”父亲冰冷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嘲弄,仿佛只是在看一场好戏。
“我要告你。”楠暮用外套帮涵之遮住几乎已是衣不蔽体的身体,轻擦去她的眼泪,心痛不已。
“告我?那就要先爬到我头上来。”看着那轻蔑的笑容,那扔在他身上犹未燃尽的烟头,燃起了他所有的怒火,他的父亲,从此就是他的敌人。从此程楠暮的阵营里只有楚涵之一个人。
“不哭了,涵之,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了。”楠暮抱住了涵之,之前失去记忆,和涵之在一起是因为她的温暖,以及对女友的责任,可现在,他真切的感受到,他爱她。为了她,他也必须把那些人都拉下来。
封槿看着报纸,自从两年前地铁里的一眼,她再没有见过楠暮了,如今看着报纸上楠暮的照片,依旧是那眉宇,那唇角,只是一身西装,头发一丝不乱,不见半分笑意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她的楠暮了。封槿深切体会到,什么才是物是人非。
她微微牵扯出笑意,手指轻划过照片,忍不住摩挲起纸上熟悉的脸庞,心底深处的想念蔓延开来。楠暮,你过得好吗?没想到,你竟然会坐上这个曾经百般逃避,厌恶至极的位子。你要和涵之结婚了?果然,只要我不在,便可还你佳偶美眷,锦绣前程。
满盘输
小柌竟然真得和陈玮结婚了,封槿放下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让她回家看看,父亲为了小柌的事都气病了。挂断之际传来了父亲的吼声,想是母亲偷偷给她打电话被父亲发现了。
“叫她回来干什么,就当我没养她们两个,都喜欢混蛋的儿子,就别踏进封家的大门。”
封槿苦笑,是啊,老天真爱开玩笑,怎么就让她们姐妹都喜欢上那种人的儿子呢?小柌还有争取的机会,她呢?到头来,那个人已经忘了自己,记住又怎样,她终究只能放手。
离开家,两年了,两年不曾回家一次。母亲问她,都和楠暮分手了,父亲其实已经不追究,为什么还不回去?
封槿害怕,怕家门前的大树,小路,路灯,一切一切,承载着太多回忆。
一个人守着这令人窒息的回忆,只能在夜晚,提笔写下这段秘密,也许这段回忆根本就不该写在纸上,太幽暗,太寒冷,更重要的,是它不能见光,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楠暮和封槿都就读建筑系,成绩也相对优秀,读书,毕业,就业,一切顺遂,虽楠暮是单亲,从小由母亲含辛茹苦带大,家境不太好,好在封家也没有强烈的门第观念,几年的交往接触,封槿的父母也默许了她和楠暮两个人的关系。
可就在封槿兴高采烈地为楠暮庆祝他进入万人挤破头的程氏工作时,她还开玩笑,“程楠暮自然该去程氏工作。”
当时只是一句戏言,却不知道噩梦就此开始了……
封槿去楠暮家吃饭,楠暮母亲说为了庆祝楠暮找到工作,要给他们做一顿好吃的。
“什么,程氏,就是房产公司那个程氏?”楠暮母亲端饭正端饭给封槿,听到这句话,竟然把饭都翻在了桌子上。
“阿姨,别太激动。”封槿好笑,以为楠暮母亲是欣喜过度了。
“不准去。”楠暮母亲立刻喝道,把正在吃菜的楠暮和封槿都吓了一跳。
“为什么?”两个人同时不解地询问。
“因为……”话未出口,楠暮母亲却坐在那里痛哭失声。
楠暮向来孝顺,忙放下碗来安慰母亲。“妈,怎么了,去那里,我可以拿到较高的薪水啊。”
“再多钱我们也不要,不能去,不能被程家知道,不能让他们毁了你,他们是恶魔。”楠暮母亲良久的自言自语过后,封槿听到了那句话,那个导致后来的分离与悲剧的根本原因,“楠暮,你是程耀明的儿子。”
程楠暮是程耀明的儿子,是程耀明强暴楠暮母亲的产物。那天楠暮受了很大的刺激,封槿陪着他,也不知如何劝慰,两个人只是默默拥抱着,突然,她头顶传来了楠暮绝望的声音,“小槿,怎么办,我不但穷,而且脏。”
“楠暮,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楠暮。我爱你,这点是不会变的。”封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有绝对的信心的,可她不曾料到,变化,太多太快,她更不会想到,连记忆也可以消失改变。她的爱,力不从心。
楠暮没有去程氏,可纸包不住火,封槿想也许是资料传到了程氏高层,又或者是别的原因,程耀明居然发现了楠暮。如果只是这样,他其实也拿楠暮没有办法的。封槿万万没想到,真正可怕的威胁,竟然祸藏在了自己家里。
原来,程耀明一开始调查的居然是封家,只不过顺带查出了楠暮是他的私生子。接近楠暮,是想利用他套出封槿家的一样的东西,一件证据,可以是程耀明身败名裂的证据。
这证据是怎么会在封父手里的呢?那日夜里,陈玮的父亲失魂落魄的来到封家,刚进门就跪在了沙发旁,柳荷自是不管大人的事,只是端上茶水时隐约听到几句,大致是他得了绝症快要死了,要把一件什么东西托付给父亲。
封槿不以为意,听父亲说这个人是个利欲熏心的混蛋,即便要死也是死有余辜吧。却没想到,就是这个人死后也要危害他人。
两天后,陈玮父亲莫名死于车祸,而封父也知道了楠暮是程耀明的儿子,严厉反对她和楠暮交往,“想到他身上留着那种混蛋的血,我就嫌脏。”父亲愤恨地说。
那时封槿还体会不到程耀明的罪恶,可当楠暮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的时候,封槿知道了,这个人,是个恶魔。
他们坐的车翻了,直翻过车道两旁的栏杆延坡冲落下去,楠暮抱着她撞开了车门,为了怕她受伤,一直把她护在怀里,等他们停止下落的时候,封槿抬起头,楠暮依旧紧搂着他,可不管她“楠暮,楠暮”怎么叫唤都没有反应,伸手抱住他的颈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血湿了一片,那之后,楠暮世界里再没有封槿……
到医院,医生说楠暮的脑部严重挫伤,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封槿含泪签下病危通知单,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遇见了程耀明。
“我可以救他,”平静的声音,“封小姐,我是他的父亲,不过,我有个条件。”
一边说着自己是他的父亲,一边居然可以平静的谈条件。封槿简直看见一个冷血到极点的怪物。“人命不是靠钱就可以挽留的。”
“可是钱可以请到最好的脑外科专家,这里的医生,不敢冒险动刀的。”程耀明坐在那里,不见丝毫的焦急,继续说着条件。
封槿输了,输得彻底,她知道不该答应这个人的任何条件,也知道楠暮一定不屑于这个人的施救。可是她在乎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楠暮死。
“我答应你,我把那件东西拿给你。”封槿泪流满面,她知道她从此,万劫不复,“你先救他,求你救他。”
“拿到手,我自然会救他,必尽,他也是我的儿子。”程耀明很满意她的配合,可他做生意,从来不冒无谓的风险。
“来不及了,楠暮他快死了啊。”封槿痛苦失声,不顾及自己手脚上纠缠的绷带,胡乱撕扯掉准备奔回家去,突然她止住了脚步,回身走向程耀明,“你必须救活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现在就把东西交出去。”和这种人,只能谈条件。
“我怎么相信你?也许你交给我的,也不过是副本而已。”程耀明对封槿也立刻学以致用得倒过来威胁自己倒颇感到些许诧异。
“我没有你冷血,我握有的不过是个证据而已,它可以使你身败名裂。但你手上却掌握着我的生死,你应该明白,只要楠暮在你手上,这比交易,我早就必输无疑。”封槿笑得凄凉,楠暮,只要你活着,怎么都可以。
楠暮活了下来,原以为会有严重的后遗症,还好,只是一部分的淤血因为位置险恶,并没有手术排除,医生说可能术后也能自行吸收。可正因为这样,楠暮醒过来,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程耀明要封槿从此离开楠暮,说他要带走楠暮。封槿吃惊,为什么,他明显并不在乎这个儿子的。
“你提醒了我,只要我握有程楠暮这张王牌,你们封家不敢怎么样的。”程耀明笑着,声音阴冷,仿佛从地狱传来,“当然,我也可以向对陈玮父亲那样来对你们,不过,封小姐,我想你也不想家破人亡吧。”
封槿输了,楠暮还需要好的治疗,程耀明可以办到。她已经偷拿出了证据,不能再拿家人的生命当赌注。封槿自然会输,因为压上赌桌的,她一样也输不起。
好在,楠暮不记得了。封槿隔窗看着楠暮,心里悲凉,甚至觉得那日车祸,还不如就此离开的好,可她不能,她的命是楠暮几乎赔上性命救回来的,怎么可以放弃。
“我还要试验一下。”程耀明的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的笑意,“封小姐,请在这里听着。”
只见他和一个属下进了病房,属下在一旁用足以让楠暮听到的声音说,“封槿小姐刚才不治身亡了。”
楠暮没有丝毫的表情,这几天他不曾说过什么话,但表情告诉封槿,他以为这是在说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与他丝毫没有关系。泪水滑落,程耀明果然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让她彻底心死。
“很好,看来他是真得全忘了。”程耀明满意地走出来,“从此他就是程家的少爷了,自然有一片锦绣前程。”
封槿想,还好,楠暮你不记得了,还好,楠暮你不用像我那么痛。
“封槿,你不能陪楠暮了,就把楠暮让给我好不好。”封槿的好友楚涵之是这家医院里的护士,这几天一直是她在照顾楠暮,封槿知道,她喜欢楠暮多时,“我和他说我是他的女友,他相信了,封槿,可不可以,说这个谎,可不可以。”楚涵之泣不成声,几乎要跪下来求封槿。
“涵之,我已经没有权力决定是否可以了,楠暮和我再没有关系了。”封槿扶起涵之,抹去她的眼泪,“以后,请你好好照顾楠暮。”
涵之说,楠暮看着她的项链就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封槿竟然有些许欣慰。这款项链,她也有,是楠暮送的。施华洛世奇今年的新款,封槿路过柜台总忍不住张望,楠暮就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条给她。楠暮不好意思,说以后一定给她买条钻石的,不像这条只是水晶而已。封槿不以为意,她告诉楠暮,小鸟衔着的不是颗简单的水晶爱心,那是爱情,说完红着脸兴奋地吻住楠暮,幸福溢于言表,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接吻。
封槿拿出首饰盒最底层的这条项链,泪水汹涌,打湿了日记本。
楠暮,你知不知道,车祸时,那颗爱心掉了,现在只剩下鸟儿独自悲鸣了,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在告诉我,我们的爱情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意难平
封槿讽刺地想,自己现实生活中的《海的女儿》就这么上演了。
为什么她不能失去声音,为什么她不能化为泡沫?
留着声音却不能喊出声响,留着生命却不能让所爱之人再拥抱一次。
人说暗恋最为伤痛,单恋最是悲哀,封槿知道其实不然,没有说出口至少还有一半的希望,对方不爱总好过时刻记着他曾经是多么的深爱,甚至,宁可是被他背叛,也好过封槿如今时刻清楚的知道,楠暮只是忘了,不爱了,他没有一点过错。
安徒生,真是个天才,阴差阳错,最痛,最痛……
封槿走在通往墓区的路上,买了束百合,走到墓区门口,转身要走向左边,可身边突然涌来一群人,她习惯性地靠到一边,眼角余光扫过,一抹身影进入眼帘,耳边嗖嗖作响的风声瞬间静止,又见楠暮,被楚涵之挽着的,涵之的楠暮……
封槿的心中,比这排排墓碑更凄凉,比那棵棵松树更萧条,可终究忍不住,转向右边,那里相较之左边的墓区,可以说是豪华区域了,不用想,也能推算出,楠暮一定是来给程耀明落葬的。远远地望着,周围竟然还有保安维持秩序,丝毫不能近看一眼。楠暮,我们的心纵使早已毫无交集,可悲的是,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也似乎隔着千山万水。
楠暮穿了件黑色的西装,不知道是衣服颜色过暗,还是站得太远的关系。封槿觉得楠暮比以前瘦了不少,冷漠萧条,如果不是刚才看清了脸庞,以及旁边挽着他的涵之,封槿几乎产生怀疑,这个背影真的是属于楠暮的?
封槿以为自己早心死了,可此时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句句子,“楠暮,我们真的不可能了。”早就不可能了,为什么现在还要在心里强调呢?哀莫大于心死,怕只怕,哀至极,缘已尽,却偏偏,心未死,意难平。
封槿黯然,看不下去。看不下去,楠暮陌生的背影,更看不下去,曾经那么熟悉的温柔。而此刻,他用那份温柔,自然地揽着涵之的腰。
转眼,竟然又哭了,现在,不能随便哭的,泪水会弄花了妆,楠暮,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我化妆的样子吗?现在,我天天都化,不戴上这个面具,叫我的悲伤,如果掩藏?
封槿赶紧去公共厕所整理一下妆容。从转角处出去的时候,迎面遇见了程柯阳,程氏的长子,封槿自然认得,中年微有些发福的身材,看起来有着比年龄更多的世故,平庸的脸上,唯眼睛同程耀明有几分相似,相同的精明,冷厉。
“那个野种真当自己是程家人了,居然他捧着骨灰,根本不把我这个长子放在眼里。”程柯阳举着手机,说话的神情,是典型的咬牙切齿。
封槿想,楠暮的日子也不是那么轻松吧,必尽会有多少人窥视这个位子?又有多少人想把他拉下台。楠暮,你能审时度势,谋划算计吗?封槿不能想象。印象中的楠暮虽然很聪明,仅是聪明,但不精明。商场的争抢掠夺,楠暮,你还能适应吗?封槿担心。
“居然真爬到我头上来了,上次没撞死他,真是失算,早知就该在他手术时动手脚的,现在他精明着呢,你想想,还能怎么下手。”背后,程柯阳依旧讲着电话,阴冷狠毒的话,封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思绪理清的时候,手上的百合散了一地,花枝娇柔,落地无声。
程柯阳没有回头,回头的话,他一定能看出封槿眼中的火,那是燃烧最旺时,可以玉石俱焚的复仇之火。
封槿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天会翻车?司机即时逃离只是受了轻伤,现在回想,他之所以能即时逃出,是因为,那不是失手或失控才被身后的车追尾碰撞的,整个过程都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她还清楚地记得,车子被撞击的一瞬间,还未翻落之际,司机已经开门跳出,可她想打开车门却开了几下都没有成功,一直以为是自己当时惊慌失措,导致了手脚不听使唤,如今回忆,心中一凉,幽冷恐怖的气愤瞬间布满了全身。没有弯腰捡起花朵,她踩过的花瓣,顿时失尽芳华,化作浊泥。
左边的墓区里,便是楠暮母亲长眠的地方,楠暮失去记忆被带走的时候,程母万念俱灰的烧着楠暮的东西,神情恍惚终日无语,封槿给她去医院拿药,回来,楠暮家连同他的母亲一起,化成滚滚黑烟,面目全非。
封槿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去医院想找楠暮,可被告知楠暮早就转院,连打电话找楚涵之,居然也是空号。她没有楠暮的丝毫讯息,就这样,曾经几乎日日相见的两个人,再也找不到任何交点。
“阿姨,我知道当初是谁害楠暮了,现在那个人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你放心,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胡作非为,不会的。”封槿站在墓碑前喃喃自语。楠暮失忆让她心碎难忍,可她更不能忍受楠暮再那样躺在病床上,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名的一幕,她决不允许,再发生一次。
“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保护楠暮。”封槿发誓,“我一定要那个人自食恶果,不管这么做,我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握紧双手,指甲陷入肉里,掐出了丝丝血迹,封槿没有感觉到疼痛,轻抚上墓碑的文字“程铃之墓”,用血迹反复描画着刻入石壁的字迹,封槿落泪,为程母的悲凉,命运的多舛,“我一定要让楠暮来这边看看你,让他知道,他叫程楠暮,和程耀明从没有关系,只因为他的妈妈姓程。
墓地自有它永不改变的清冷,可这清冷染不上楠暮分毫,因为楠暮心中的落寂更甚过墓园的萧条,这背影即便有涵之在旁衬着,依旧萧索。
当然周围的人感觉不到他的冷然,各怀心事,此刻又有几人真的是为了祭奠死者?这就是程耀明人生的尾声 ,无奈的终结。楠暮冷笑,他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明天?
楠暮感觉不到悲伤,手里捧着骨灰盒不为缅怀,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掠夺的完全性,表明自己已经爬到了最顶端。其实有什么意义,自己的人生的全部只有短短三年而已,这几年,他除了报复,一无所获。这种心情,此番空落,旁人是不能体会的。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从此以后,不必再争夺什么。楠暮望着墓碑,心里涌起悲哀,不是对父亲的,而是对自己的。
现在,他拥有了程氏,才体会到了父亲当初为何会有为了程氏的颜面利益而不惜任何代价的使尽手段。因为走到这一步真的太难,付出了太多,这几乎要耗尽所有心血换来的产业,怎么甘心被人破坏?拥有程氏的那一刻,楠暮意识到,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几乎一无所有。
当涵之万般兴奋为他庆贺时,她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楠暮心中不期然地冒出一阵恐慌,如果没有这么一天,涵之还会不会呆在自己身边呢?立即制止了自己这个无端冒出的念头,防备惯了,竟会把这份戒备用到涵之身上,真是好笑。
楠暮清楚,他必须从此惴惴不安,夜不成寐。守着程氏,是程氏的主人,也是它终身的奴仆,他已经累了,倦了,然而,骑虎难下了……
梦虚化
程氏列入新规划的建设是海洋主题公园。
封槿无意间听同事说的,这其实已经超出了她的专业范围,可为了打入程氏,她还是草草交了份局部的设计草案加入甄选。当然,如果只是这样,必定是石沉大海。她的用意本不在这份设计,目标只有一个,程柯阳。
坐在梳妆镜前,封槿抬手抹上一抹唇彩,看着镜子里精心修饰的脸庞,封槿扯出笑容,嘴角僵硬,明显笑得虚假。
楠暮,我这样美不美?以前你从没夸过我漂亮呢。
这样,程柯阳会不会动心?封槿没有绝对把握,虽然自己的长相不恶,可并不见得美到摄人心魂的地步,何况是面对花名在外的程柯阳?
母亲曾经说过,貌美倒是其次,男人喜欢温柔细心的女子。母亲的用意原是想收收封槿年少过于活泼任性的心性,可没想到封槿竟在此刻想到了母亲的话。
妈妈,那时候我不懂事,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温柔贤惠,即便喜欢楠暮,大多时候也是随性而为,妄谈细心。现在明白了,楠暮却已经离开我了。
现在,封槿笑得苦涩无奈,空洞的房间里,自己的笑声回荡,带着几分凄凉。温柔只能是工具,母亲你一定想不到你的女儿会有这么一天,用你期许的温柔贤良来当作勾引别人的工具,报复毁灭的武器。
脑海中居然冒出“勾引”两个字,封槿顿生厌恶,厌恶自己,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吗?
三毛说,飞蛾扑火的时候,它的内心是愉悦的。
封槿如今似乎体会到了这种快要万劫不复的“愉悦”……
“你疯了。”唐毓婉听了封槿的话简直怀疑自己是幻听,“你真的要这么做?那是个老色狼。”丝毫不估计自己时刻维持的淑女形象,顺手挥舞手中的咖啡勺,气红了脸。
“难道我应该放过他?我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害楠暮?”封槿平静地夺下好友手中的勺子,示意她冷静。
“我不管,反正我不帮你,我不会把自己的朋友往火坑里推。”毓婉别过头去,不看封槿。
“你必须帮我,只有你可以让我接近程柯阳。”封槿拉过毓婉的手,要她答应自己。她家亦有着规模庞大的资产,不久她就会订婚,届时程氏必会派人出席。
“封槿,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难道要我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亲手断送你的一生幸福?”毓婉拉开封槿的手,这些年封槿的苦她看在眼里,虽然封槿对当年详细的情形始终不肯开口,只说楠暮失忆后,两个人无法回到从前。既然这样,为什么,她却要为了程楠暮牺牲至此?这叫她如何理解?
“我此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早已断送了。”封槿微笑,没有悲伤,唯有平静,静若一潭死水,再不会掀起波澜。
“可以的,封槿只要你从此忘了程楠暮。这些年你若是有心,说不定会比我更早踏上红毯。”毓婉不明白,她也不止谈过一次恋爱,为什么封槿对待初恋如此执着。“说实话,我看我父亲那些商人的做派,程楠暮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坐上了程氏第一把交椅,也断然不是省油的灯,也许根本不需要你这么做。”
“毓婉,我只是凡人,即便不为了楠暮,这些年我有着太多的不甘心,太多的伤心。那么多人的伤心,我要那个人偿还。”封槿知道毓婉是为她好,可是已经晚了,既然让她听到了真相,冥冥之中,也注定了她必须走这条已无选择的道路。
“你这么做,程楠暮也不会领你的情,他都和楚涵之订婚了。”想到楚涵之毓婉就有气,算什么朋友,居然在那样的时刻,可耻地抢朋友的男友,简直就是乘火打劫。虽然封槿事后解释说分手不是她造成的,可毓婉依旧恨得牙痒,直说自己识人不清。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接近程楠暮?我倒想帮你抢回程楠暮。”毓婉开口,如果能出这口恶气,倒是不错。
封槿失笑,毓婉从小虽身处那样的家庭,她倒是被宠得单纯可爱,想什么就说什么还颇有些见义勇为的风范。
程耀明已死,那个秘密也就没有实质意义。她和楠暮之间已经没有了阻碍,可只是短短几年,一切却都难改变了。现在的楠暮必然是深爱涵之的,她此时出现又能如何?如果说她对是否能接近程柯阳表示怀疑的话,那么对于楠暮是否能再爱自己几乎已是丧尽信心。
程柯阳如果没有喜欢上封槿的话,她顶多是失望,或是对报复未果的不甘心。
可是楠暮呢?现在她可以安慰自己,楠暮不是不爱她了,只是忘了。如果楠暮亲口对她说,他们的感情已经淡了,甚至没了。她接受不了,她没有勇气承受那样沉重的打击。心里明白,当初只不过是自己更早认识楠暮而已,涵之丝毫不比她差,如今,这时间的优势也已逝去,封槿,你要楠暮喜欢你什么?
封槿知道,楠暮失去的是记忆,她失去的却更多,对自己的信心,对爱的勇气,对生活的追求。楠暮,我除了记忆,究竟还剩下什么?
毓婉还是帮了她,订婚宴的请帖直接送给了程柯阳,他自然要给唐家这个面子。毓婉看着封槿修饰精致的妆容,悲伤得几乎落泪,她拉封槿到一边,最后挣扎着说,“你还有机会脱下这张面具,再踏一步,从此,你就失去自我。”
“对不起,怪不得人家说报复终究会使人迷失心性,我一开始就利用了最好朋友的婚宴,也许真该万劫不复。”封槿微笑,这个笑容,她昨晚对着镜子笑了一夜,直至泪水干涸,再落不出一滴来,她告诉自己,眼泪此刻已经落尽了,以后只要带着面具即可,从此忘了自己是封槿,忘了那个曾经属于楠暮的封槿。
宴会刚过半,程柯阳果然来邀封槿跳舞,封槿觉得一切顺利的过分,还未主动,已然吸引了程柯阳的注意。她微笑着搭着程柯阳的肩,翩然起舞。乐声离耳边渐远,悠悠恍然如梦……
脑海中,却浮现出大学里同楠暮一起学跳舞的情景,当时封槿多么渴望像小说里那样,楠暮能深情地望着自己,目光也要含情脉脉一番。
可楠暮始终低着头,都不看她一眼。她在楠暮肩头使劲掐了一把,怒斥:“你能不能专心点。”
楠暮抬头,语气中带着委屈,“我很认真地看着舞步啊,小槿,还好你不喜欢穿高跟鞋,不然我现在怕是快残废了。”
楠暮,我现在跳得可谓典雅庄重了,可却再没有同你共舞的机会。对面的目光无论如何专注炙热,封槿悲哀,那终究只是仇人的双眼。楠暮,我当初真傻,为何如此不知足,哪怕只是再这么靠近一次,望一眼你低垂的额发,我也心满意足。
“封小姐,”耳边的声音打断了封槿的回忆,封槿暗叹自己没用,这个时候居然还会想起楠暮,这样的放不下,还谈什么报复。
“程总经理。”低声回应,微颔首掩饰自己此刻表情的慌乱,看在程柯阳眼里,竟成了娇羞惹人怜爱的模样。
“你真的很漂亮,若非你刻意穿得素淡,怕是唐小姐今晚的风头要被你抢去了。”程柯阳笑着,搂住封槿腰部的手渐渐用力箍紧了几分。
“谢谢程先生如此谬赞,实在愧不敢当。”封槿心里泛起一丝冷笑,其实这是她刻意而为,正因为毓婉今日的明艳,她才刻意穿得素雅,若论美艳容貌,她断然比不上毓婉,真那样装扮才会埋没在人海之中,引不起他的注意。可悲,她如此苦费心思,正好驳了古人之言,谁说女为悦己者容?此中悲哀,又有谁知?
几天后,在封槿意料之中,接到了程柯阳的电话。但他随后说的话却在她意料之外。
“封小姐,我看了你的设计资料,看不出,看似平淡无求的小姐,还是怀有某种野心的。”程柯样电话里的声音自然与现实当中有所差别,听来让人觉得更为阴冷艰涩。
“既然身处尘世,谁能无欲无求?我的这点小心思让程经理见笑了。”封槿也不反驳,反倒顺了他的话承认了。
接近程柯阳,说没有目的,实难信服于人,封槿正再苦恼该用何种理由来做挡箭牌,好让他不去深究,以免她同楠暮的过往露出马脚。此时甚好,他找了个理由自圆其说,倒省了封槿烦心,自然要大方承认。
“封小姐的设计很有趣。”果然,程柯阳对封槿的刻意接近并未反感,话语中留了余地给她。
“封小姐怎么会想到运用《海的女儿》这个童话?,真是可爱。”耳边听着程柯阳的声音,封槿感到无比恶心,痛恨。
可爱吗?当初会有这个想法,纯粹只是为了自嘲。如今要她如何回答?如果说她曾经还有梦想,那程柯阳就是扼杀这一切的刽子手。如今他说自己可爱?这才是最大的嘲弄。
“为了曾经有过的梦想。”封槿开口回答,隐忍着自己的悲愤,狠咬下唇,血的味道,甜至泛苦。
为了“曾经”的,现在却被你毁得伤痕累累的人生,支离破碎的爱情。
为了“有过”的,而今已经灰飞烟灭的梦想。
独留下,无可奈何的野心……
又相逢
某豪华酒店的门口,有人为封槿打开车门,她穿着露肩拖地的礼服欠身探出车门,月牙色的衣料衬着颈间的钻石,熠熠生辉.突然身侧有人虚扶了她一把,抬头,眼中微微有丝慌乱,但仅是一闪而逝。扯出一抹笑容,亲昵地喊了一声,“柯阳。”
就像所有的电视剧情一样,封槿很顺利的,成为了人尽皆知,程柯阳的新欢。
通电话后的第二天,封槿就收到了程柯阳送来的礼物,一条项链,吊坠的钻石不算大,然而的确出自名家手笔。封槿看着眼前的璀璨,心中自是衡量出了结论。果然,自己在程柯阳心中,是有一定地位的。
可是心里的失落,又让她刚浮现在嘴角的笑意瞬间收敛了,同样是项链作为礼物,当初楠暮为她戴上时,她的心里只有纯粹的欣喜与幸福。而今,已经庸俗沦落到,只关心钻石的大小,出处了。可除了掂量物质的价值,封槿还能衡量什么?已经再无幸福可言。
“连续几天了?”封槿挽着程柯阳,缓步进入会场,嘴角挂着笑容,是啊,今晚又是一出毫无新意的应酬。“你天天带着我,不换个花样,岂不损了你程经理的名声?”
“是怕损了我的名声吗?我怎么只听出你在损我?”程柯阳笑意未减,却有些许惊讶,“若是别的女人唯恐我哪天换人,你倒好,反倒急着催我换。”
“我懂得欲擒故纵啊。”微提了下裙子的下摆,才几步路,细得过分的高跟鞋已经有些不适了。“也知道做你的女人,不可以太贪心。”
“封槿,做我的女人,更没有必要太聪明。”程柯阳放在她腰际的手忽而加重了力道,带她入了大厅。
封槿后悔自己方才的言多必失,有些话,没有必要说得太直白。她的意气用事不过图了一时口快,却忘了自己正处于最危险的游戏当中。而她要的,是程柯阳的真心,那绝对不是方才所谓的小手段就能成功的。
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却被程柯阳的话语打断,“来,封槿,这便是我经常向你说起的程总。”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抬眸一望,四周的声音顿消,“程总”,原来,时隔多年,楠暮的脸庞又一次近在咫尺。
“我和你提过的,在这次设计作品中表现比较突出的封小姐。”程柯阳介绍。
封槿已经无暇观察程柯阳的表情,她的脑海中只是一遍遍的盘旋着一句话,“不可以乱了方寸。”
深吸气,她用最熟练的笑容望向楠暮,说了句,“您好,程总。”
心,没有乱了方寸,因为寸寸碎尽,痛极无声。
楠暮微扯嘴角,“久仰大名,封槿小姐。”分明透着嘲讽,看她一眼,眼神中透出鄙视。
楠暮,你竟会说“久仰”?,讽刺啊,的确“久仰”。久的,你已经忘记我是封槿了。
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还像她希望的那样维持着自然。封槿终于注意到了,楠暮身边的人影,楚涵之,正用一种震惊到几乎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脸色已若白纸。
楠暮,从离开你的那一天起,我不曾想过还会同你相遇,更料不到,再见面,你是我朋友的未婚夫,我是你仇人的情人。
各自挽着旁人的手,四面相望之际,封槿想着,笑意加深了几分,显得艳丽至极,如此戏剧的场面,不笑得灿烂几分,如何对得起老天爷的细心安排?
楠暮望着对面女子的笑意,微皱了下眉,怎么会感到有些悲凉,心中的酸楚有着强烈的熟悉感。脑海中突然忆起,这不是自己在地铁里见过的女子吗?是吗?妆容厚重,掩饰过的面容虚假陌生,可刚才的眼神,那苍凉的韵味,分明就是那如昙花一现般的凄婉之色。
是又如何,楠暮觉得自己当下急于证明的事是如此可笑。程柯阳的女人?那便是他程楠暮的敌人……
来到酒店的客房,涵之自然地接过楠暮脱下的西装替他挂好,倒了杯茶给他。“楠暮,你觉得今天的封小姐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问?”楠暮奇怪,从前涵之虽然陪他出席应酬,却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过是为了监督他有没有喝酒无度,有没有抽空吃东西而已,从不过问任何人或者事。
“她……很漂亮。”涵之的话语有丝慌乱,楠暮体会到她的不安,却不由好笑,女人的安全感真得如此薄弱吗?还是自己看起来像那种到处留情的花花公子?
“不过如此。”楠暮搂过涵之,捧起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发,逐渐转至嘴唇。
耳鬓厮磨之际,听见涵之叹息,“可我们这样,都只是在酒店,楠暮,我们是不是该有个家了?”
“再等等……”缠绵过后,楠暮侧躺在一边,灯光已熄,唯他点燃的香烟在那头闪出点滴火星,悠悠开口。
时钟整点提示,午夜十二点,轻微的“嘀”了一声。
涵之没有出声回应,只是手指抓紧了被子的边缘,一定弄皱了一片。委屈的泪水悄无声息的掉落到枕头上,仿佛钟声是在提醒她,她再怎么付出也只是灰姑娘,等待至今,等不来王子的一枚婚戒。
而今天,看见封槿,她意识到,自己的爱情已经从虚幻不定上升到危机四伏。
电视里,整点报时,十二点。
夜色已深,封槿不停地按着遥控器,大部分频道已经结束了所有节目,她本就不是想看,只是想耳边能充斥些声响。可听入耳中的,却只是浴室里,水声“哗哗”作响。
封槿躺在酒店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可没有自己熟悉的味道,内心平静地等待,等待程柯阳洗澡出来。
当封槿被程柯阳带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她的内心忽然宁静了,仿佛能听到一根针掉落地面的声音,更奇怪的是,针就这么刺入心坎,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今天,见了程总,有没有心生憧憬?”程柯阳打开浴室的门出来,封槿觉得撒旦已经挥舞着镰刀像自己靠近,她佩服自己,现在这种时候,还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
“不过如此。”封槿看似随意地回答,在她心中,楠暮从来只是原来那个样子,再如何的高高在上,成为传奇,不过还是如此。如此让她刻骨不忘。“原来,我们的程总经理没有信心了?”
“对你们小丫头而言,程楠暮不是你们的梦想吗?”程柯阳坐至床边,拿过封槿手中的遥控器按了关闭键。
“你很冷静,封槿,我就是喜欢你超乎年龄的,故作镇定的冷静。”程柯阳拥吻她,封槿如同木偶般杵在那里,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该有所回应,可她似乎听见了丧钟鸣响,封住了她的一切感觉。
……
“你还是处女?”程柯阳惊讶?突然停止了动作,抬眼发现封槿泪流满面,“别哭,小槿,我不知道,不是故意弄痛你的。”
“叫我封槿,我不喜欢别人那么叫我。”封槿打断他的话,声音没有控制好得音量大了许多。
“好,封槿,乖。”程柯阳继续亲吻着封槿的身体,激情之际没有深思她的反常。
这是封槿的初夜,同自己的仇人,胃里泛起恶心,却不想吐,只是觉得脏,觉得自己这个身体,好脏。
那个人竟然叫自己“小槿”,最厌恶的声音喊着最怀念的字句,她听到之际犹如五雷轰顶,生生把她的心脏撕裂开。
楠暮,你再也不会这么叫我了?
楠暮,我真的沦落至地狱了吧?
楠暮,我们真的已经不可能了……
掩痕迹
夜色冗长,封槿躺在程柯阳的身边,程柯阳的一只手一直横搭在她身上,仿佛是一重锤压在胸口,令她窒息,原来,这就叫生不如死。
封槿方才的害怕此刻荡然无存。脑海中,以前的回忆全涌上来,全七八糟的,却如根根芒刺,直刺入心底。
“这本日记本很难买到的,我实在舍不得还给你,就收下了。”生日后的第二天,封槿在学校门口如此回应焦急等待的楠暮,自以为已经装得很是满不在乎,表情淡然得天衣无缝。
“那么,我呢?”楠暮方才还因为紧张有些微皱的眉毛明显舒展开来,笑意弥漫至眼底。
“勉为其难,也接受吧。”封槿低头轻声说,表情还是故作镇定,脸上越发明显的红潮却露了天机。
“多好,小槿,以后过完你的生日,我们接着就可以过交往纪念日。”楠暮兴奋地一把拉住封槿的手走入校园,带着些许得意之色冲门卫大伯点头微笑。
和楠暮一起坐地铁回去,封槿习惯性地找了角落的位置坐好。楠暮却没有在她身边坐下,而是坐在了对面。
“为什么坐那里?”封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旁边空着。
“不要,坐这里可以名正言顺地看着你。”楠暮摇头,果真看得目不转睛。
“有病,现在你已经转正了,几时不让你看我了。”封槿好笑,“要不,我坐过来?”
“不要,就是现在名分正了,过会儿才不能让别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瞧我女朋友,谁让这位子设计的不好。”楠暮坚定地守着位子,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表情。
过了几站,乘客多了起来,有人站在了他们中间,封槿摇头,现在好了,视线全被挡住了,还有那么多站呢,两个人连想说句话都不容易了,楠暮可真不是一般的笨,封槿皱眉。
“帮我拿包吧。”心里刚抱怨到第二遍,楠暮就站在了她面前,伸手把自己的书包递给她。
“还有好几站呢。”封槿接过,真不知道楠暮在想些什么,“以后别那么坐了。”
可楠暮还是喜欢坐在封槿对面,不管坐车,吃饭,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封槿那个时候最喜欢吃的冷饮叫“绿野仙踪”。就是上面冰激凌,下面绿豆冰的那种。可是这种冷饮的设计其实是有缺陷的,通常上面吃完了,下面还是一点也没化开。
楠暮最怕封槿吃这种冷饮了,每次他就成了“人工碎冰机”,帮封槿全捣碎了,他自然已经是一头大汗了。
于是,楠暮编了个脑筋急转弯,“世界上什么冷饮越吃越热?”
答案当然只有封槿知道。
“来,也给你尝一口战利品的滋味。”封槿讨好地舀了勺碎冰给楠暮,楠暮低头吃了一口,还向她要,封槿疑惑,“你也挺喜欢吃的嘛,为什么不自己买一个?”
“错。”楠暮摇头,笑得诡异,“我只是喜欢间接接吻而已。”
“色鬼。”其实封槿知道楠暮是为了省钱,那个时候穷学生谈恋爱就是可怜到这种地步。
后来,封槿渐渐改掉了吃零食的习惯。
有次,他们吵架。
“为什么别的女孩子都肯让男友骑车带她,你却死活不肯?”楠暮不满,执意要封槿给个说法。
“那样会很丢脸……”封槿尴尬地回答还没说完,楠暮就扔下筷子,气愤地冲出了食堂。
末了丢下一句,“我这么穷,真是对不起你大小姐了。”
封槿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没想到楠暮这次的气这么长,午饭时候的事,到上晚自习还不理她。
一把拉他到学校停车场,楠暮赌气,站定了就甩开她,退到一米开外。
“看看那些车子前面的横杆。”封槿别扭地说,“都有些扭曲变弯了啦,现在的脚踏车又没后座,我才不要像他们那样,多丢脸。”
楠暮狐疑地抬头,细看下,果不其然,许多车子前面的横杆都变形了。“就因为这个原因?”喃喃开口,发现自己今天生了那么久的闷气原来很是幼稚,无聊。
“不然呢?难道我也要全世界知道,我重得能压弯钢筋。”封槿知道楠暮已经认识到问题的关键了,不由生气,“话没说完,你就胡思乱想。”
“我怎么知道,”楠暮心虚,一米的距离一下子缩短到了一厘米,“我错了,小槿,对不吖起。”
“现在轮到我生气了。”封槿不理他,每次吵架都是楠暮说对不起,封槿心想,自己本来就是有理的,自然是楠暮不对,得意之际,下巴也微扬起了几分。
“我气得晚饭也没吃下呢。”楠暮开始讨好封槿,“正好多出了饭钱,要不,去给你买个冷饮?”
“给你买了啦。”封槿拿出包里的饭盒递给他,“拿微波炉热热就行了。”
“小槿,你等着,我这就去买‘绿野仙踪’”。楠暮刚要转身,就被封槿拉住制止。
“不要了,你先吃饭,已经挺晚的了,午饭也没好好吃。”封槿不由分说拉他去宿舍楼。
“可是,我想吻你啊,不吃冷饮怎么间接接吻。”楠暮从身后抱住她,低声询问, “要么,今天,我们就节约点?直接……好不好?”
封槿回想着和楠暮在一起时的点滴,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当初,为什么不把她的回忆也收去。
没有比较,她如今还可以忍受屈辱,没有波澜,她的心还可以死水一般平静,没有楠暮,她也许不会变成这么不堪的封槿。
可是,事实就是,封槿爱程楠暮,注定了此生,她再无法解脱。
早晨,太阳依旧照亮了房间。
封槿以为她的人生已经没有明天了,可第二天的太阳依旧像是在嘲笑她的愚昧般,讽刺地升起了。
程柯阳起身离去的时候,封槿闭眼装睡,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能露出破绽,可内心的澎湃激荡让她无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唯一能做的就是暂时避开他。
门被合上,封槿起身,发现床头桌上放着张便签纸,程柯阳留下的:晚上我来接你,一起吃饭。
不同了呢,封槿冷笑,从前约她,都是助理打电话通知她的,如今程经理亲自留言,还要来接她,看来她的“美人计”还真是起效。
起床来到浴室,封槿脱下了睡袍,看着镜子里衣不蔽体的身体,良久注视着,美吗?为什么她只觉得恶心呢?
打开淋浴喷头,水温调得很高,淋得皮肤都刺痛发红,封槿还是觉得不够,用浴巾使劲揉搓,可她知道,洗不干净的。看着手臂上的条条红印,水声淹没了她的哭泣声……
这次洗澡怕是她出生到现在洗得最久地一次。出来后,她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离开酒店,已是一身清爽,干净得体的装扮。
原来再多的痛楚只需精心修饰一番,便可掩盖得丝毫不露痕迹。
心已老
封槿向原来的公司辞职了,交接之际,她向程柯阳提出想要休息几天。休息,其实无非是逃避……
去了程氏工作,还会见到楠暮。见了楠暮,不逃?就任由心痛折磨自己吗?
封槿不知道能够忍受多少次这样的相遇,莫名恐慌,突然很想回家看看。
都说倦鸟归巢,其实倦鸟也不敢归巢,怕内心升起太多的留恋,再不去飞翔。
封槿早就厌倦了,即便她已不会飞翔,只是坠落,她也无处停留,不能回头。
怕回来,是怕牵起更多的回忆,触景伤情。
然回来,才发现早已时过境迁,无景可触。
车站,还是在那棵梧桐树下,梧桐老了,不似从前那边郁郁葱葱,光秃秃的杵在那里,以前一下车,楠暮就喜欢摇它几下,树叶沙沙作响。
封槿会害怕地遮头避开,怕真有毛毛虫之类的东西掉下来,“程楠暮,破坏绿化,当心被协管抓去管教。”
“傻瓜,现在污染这么严重,哪还有那么多毛毛虫,摇摇树杆,是帮它伸伸腰,那么多叶子,还怕摇秃了不成?”
终于,还是秃了。风吹雨打可以承受,可是楠暮,年轮即便生长缓慢,可渐渐的,在梧桐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它的心已经老了。
封槿离家也不过短短几年而已,为什么回来,如此陌生,仅是一棵树的改变,让她几乎放弃了最后的留恋。
徘徊间,到了家门口,没有告诉母亲自己会回来,此刻也不知道父亲在不在家,在的话,会不会让她进门呢?
“小槿,”犹豫间,听见了母亲叫唤自己。回头,母亲提着菜篮子,还是以前那种,藤编的,旧式的篮筐。如今走在路上,偶尔只看见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才用,即便是母亲那个岁数的人,也都是不用的。可她的母亲,那么多年,始终如一,说是用习惯了,顺手。
当初她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叹息,“你也染了我一样的毛病,念旧,认定了的就再不更改。”
两年未曾踏进家门,说此刻不激动是假的,然也没有什么母亲热泪盈眶,立刻手松滑脱了菜篮的场面,母亲平静而又喜悦,“今天吹了什么风,两个死丫头都想着回来了。”
进门,就见封柌迎了上来,“姐,我们就是有默契。”话语间未见忧色,笑意淡然而宁和。从小,人们都说封槿长得像母亲,而封柌却像父亲,封柌常不平,怪父亲遗传给她太多,害她长得差强人意。
此刻,封槿黯然,小柌其实长的还是清秀的,虽不及封槿明丽,本就自成一番韵味。现在的封柌依旧如枝上花朵般韩露浅芳,而她早已落作叶下淤泥黯然掩埋了。叫她如何不自惭形秽?
父亲没有出声,坐在墙角一隅的沙发上看报,电视声音不响,播放着今日新闻,母亲忙碌于厨房之中……一切看似未变。
其实父亲是极疼爱她们倆个的,从小到大,有谁不知封家女儿被视若掌珠。也许就是爱得深,才会那么反对吧。封槿站在父亲的角度想,是可以理解的。
在父亲反对之后的没多久,她和楠暮就真的分开了。本来父女间的矛盾也该随之消失了。可封槿偏有着执念,可以放弃楠暮,即便无法相爱,却,依旧不忘。家里期望她重新开始,这“重新”二字,只能辜负。爱情难以重见天日,她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逃避。
“爸,你还不理我们?”封柌开口打破沉寂,“以后是不是等我的孩子生出来,你也不肯让他叫你声外公?”
“你有孩子了?”父亲骤然一惊,被报纸挡着的面容显露出来,板着脸,老大不高兴,“才结婚几个月,就有孩子了,那个混蛋怕是婚前就碰了你吧。”
“爸,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封柌羞红了脸,没想到父亲会说得这么直接,“陈玮他没有你想得那么随便的。”
“看就知道不是正经的人,再说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好的到哪里去……”父亲还要抱怨,却被母亲的声音打断。
“小柌,你有孩子了?”母亲兴奋地冲出来,双手习惯的往围裙上擦拭了几下,小心地拉封柌到身边坐好,“那陈玮怎么没有陪你回来,一个人出事了怎么办。”
“他有送我到门口啊,怕爸不高兴没敢进来。现在去医院看他弟弟了……”
小柌的声音渐渐模糊,封槿转身来到阳台,才发现自己接受不了这样的温馨,仿佛一切的幸福只会让她感叹自己的不幸。她不是神,无法在命运的不公面前豁达,说不嫉妒是假的。
封柌的反抗是有希望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待生活的一种积极态度。可自己呢?自己选择的却是报复,无论有多么千真万确,冠冕堂皇的理由,报复,终究是消极的过错。
封柌的追求是有意义的,因为对方即便有所过错,即使两人之间有所差距,可起码她的爱得的到回应。而自己呢?她所执着的,又是为何?与楠暮之间,已再无法用上“相爱”两个字了。
泪水转至眼眶,闭眼不让它落下。父亲现在以为小柌是婚前就有了孩子已经如此不高兴,那自己的行为呢?自己和程柯阳之间的关系,她是别人的情妇,是第三者。而且比别的那些女人更可悲,她对程柯阳没有丝毫感情。为了心头难消的恨意,堕落至此,有意义吗?想到这,她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可笑至极,黯淡得让人心生厌烦。
楠暮,我突然累极了,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厌弃这样的自己了。原来恨得太深,也不过厌倦,爱得太深,也只是疲累。感情看开了,就不过悲哀而已。可付出的,那么惨痛,怎么样,我都要保你周全。
“姐,你有心事?”封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疑问句,然而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心中的事你不是都知道的,何必再问?”封槿微微扯出一抹笑容,木已成舟,就没有让更多人痛心的必要了。
“你的心里,还爱程楠暮吗?”封柌问她,其实根本无须听到答案,谁都知道封槿爱他,可是偏偏,程楠暮不知道。“现在,障碍已经没了,姐,为什么你不去争取呢?”
“太晚了。”封槿回避她的质疑,转身进入房间,太晚了,他们两个人已经不是同一个故事中的主角了。而她的故事,怕注定是个悲剧了。她现在想做的,就是成就楠暮那个故事的完美。
“我最近突然意识到,人生不能留给等待,上天没有给我们多少时间用来蹉跎。”封柌皱眉,想到了陈淼和柳荷,她才明白时间的可贵和无奈。一生当中能够相爱相守的时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绵长,所以她才更为珍惜爱情,努力争取幸福。如果她是封槿,既然放不下,就该重新开始,这么白白浪费时光,怎不叫人心疼。
“我已经不等了……”封槿的声音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淡定的,连她自己都以为已经放下了。
进屋母亲便张罗着开饭了,一桌的家常小菜,多么其乐融融。小柌不遗余力地逗着父亲说话,时不时为她老公说几句好话。
封槿并不喜欢陈玮,虽然只是几面之交,但必尽他有那样一个父亲,对于一切事故的罪魁祸首,她自然没有好感。她不介意楠暮的身世,是因为楠暮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如果楠暮从小就是程耀明的儿子,封槿也不会喜欢上那样人的儿子。就像父亲说的,利欲熏心之人的孩子,从小耳闻目染,也好不到哪里去。
封柌看见封槿不自觉皱起的眉毛,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是真的,果然我们都只会站在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立场上来看待问题。”
“谁说的?”母亲忍不住好奇地打听。
“陈玮弟弟的女朋友,又一个喜欢混蛋的儿子的可怜女子。”封柌挑了下眉毛,撇看向父亲,“其实谁都不喜欢那种混蛋,也怀疑那种人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偏偏都固执地坚信,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不一样的。”
“你现在是鬼迷心窍,有本事以后别哭着跑回家来。”父亲哼了一声,知道女儿是故意刺激他,他在陈玮小的时候,就不喜欢他,说他心机不纯。可父亲一直对陈淼印象颇好,甚至当年参加完陈家的追悼会回来,还提出要收养陈淼的意愿。母亲听后很是伤心,说父亲是嫌她没给自己生个儿子,才会有那种想法的,吓得父亲再没敢提这事。
即便后来出了那件事,倒也从没听父亲编排过陈淼的出身问题。
饭后,小柌接了陈玮的电话,就甜蜜地跟着来接她的心上人回家去了。封槿在家的这段时间几乎没有说过多少话,而那寥寥几句也是同封柌说的,如今她走了,封槿突然觉得自己呆着有些尴尬,起身准备离开。心里泛起苦涩,竟然在自己的家里多待几分钟,也会是一种“尴尬”。
“你等一下再走。”父亲突然开口,阻止了封槿起身的动作。
母亲送小柌出去,母亲对女儿终究是溺爱的,所以爱屋及乌,并不是那么排斥陈玮。
“小槿,如果累了,你就回来。”父亲没有抬头看封槿一眼,可这句话却让封槿的心猛然抽痛了,原来父亲一直还是那个最了解她的人。
“爸,你既然能够接受陈淼,为什么不能接受当年的楠暮?”封槿必尽还是想寻求答案,当初父亲一得知楠暮的身世就极力反对他们,这才是造成他们父女俩长久以来隔阂的真正原因。
“你没有见过陈淼,见了,你比较一下他和楠暮的眼神,你就会发现不同的,陈淼的眼里没有那种欲求。”父亲陷入了沉思当中,言下之意,自是他在楠暮的眼里看见了贪欲。当初没有机会说出原因,也许根本就没想过说出来。
“楠暮一直很要求上进,他一直介意自己的贫穷不是吗?这本来没什么,可如果他是程耀明的儿子,他的野心便会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的。封槿,那个时候起,你爱的那个楠暮终究是要消失的。”父亲抬眼,眼中落下悲伤之色,他本不想自己的女儿接触到野心利益之类的字眼,“我怕楠暮改变后,你更受不了。”
“原来即便不是失去记忆,我也会失去楠暮。”封槿心底冷冽地刺痛着,一直执着地认为是失去记忆才会让楠暮变得陌生,从没有想过,如果他们还在一起,楠暮也许也会改变良多。父亲的话,究竟是不是事实?她已经没有机会证实了。
爱情,无论以何种方式迷失,到底能不能得到救赎?谁也没有答案。
可是,封槿闭眼,不敢再看向父亲,既然父亲能轻易从眼神中把人看得如此通透,那他有看见自己眼中的灰暗吗?可悲的是,她始终不是陈淼那样的人,她和楠暮一样,眼中有着不可磨灭的欲望,被仇恨的火苗轻轻一燃,便顷刻燎原,哪怕燃到自己亦埋葬火海,痛不欲生,也命定地放不下报复。
她爱的,就是楠暮啊,即使他真是利欲熏心的人,哪怕他会是另一个程耀明,她也要楠暮好好的。
爸,也许两年前,那场车祸,我的楠暮已经死了。
可是爸,两天前,一次沉沦,你的小槿也已死了。
独惆怅
和楠暮在一起的时候,封槿看小说,执着于悲剧。
坚信世界上最深刻的爱情必然是在最美丽的时刻永恒的,然而,时间不会停下它的脚步。能让它停滞的唯一方法,便是终结爱情。能让它永恒的唯一可能,就是终结生命?或者是消除回忆?那么注定了,只有悲剧,方才是刻骨铭心的。
以前上文学欣赏课的时候,讲师这么说,“但凡流传至今的千古名著,大多都是以悲剧结尾的。”
“看吧,看吧,那才叫经典。”她曾经得意的同楠暮炫耀。
“什么啊,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爱得那么死去活来的干什么?无聊。”楠暮不屑一顾。
现在封槿回想,不由笑出了声,笑自己当时的幼稚愚蠢。难怪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刻骨铭心,是深刻的,可读者只会体味这份用情之“深”,哪里会了解当事人那份铭刻的“痛”。评论常道:读来仿佛能感同身受,与主人公的命运一起,心情跌宕起伏。
封槿承认,自己当初只是喜欢那每次读完后略带唏嘘的感伤而已。说感同身受,却还相去甚远。
命运之于她的爱情,还真是“跌宕起伏”。此刻,她才知道,她想要的,从来不是那最深刻最美丽的爱情,只要云淡风轻,哪怕寡淡无味,只要它还真实的存在着,就好。
从前的那些小说,陈列在书架上,积上了层薄灰,多时未翻,竟已经泛黄了。纸张原来是如此脆弱,不消电影里拍的那样,多年以后,才陈旧暗黄。才几个春秋?已经落得如此黯淡萧条。
轻轻翻开一本,《荆棘鸟》,封槿曾经爱极了最后一段话。
“……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然要这么做……”
当初,只是兴奋地把它抄到了本子上,而今,却哭了,合上书,再不忍看第二遍。泪水不停滴落,封槿放任自己哭出声响,空落的房间,悠悠回荡着她的泣声。没有关系,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悲伤不必化作为坚强,爱意不必伪装成敌意。
原来,只有幸福着的时候,才有资格看悲剧。
去过家里后,封槿在回来的路上,满是惆怅之情。想到楠暮,仿佛已经是远方的倒影,而对他的爱,也早已隔山隔水,为何自己的在意,依旧难以排遣。
这份沉重还未来得及收敛,在自家楼下,竟又遇到了自己也努力回避的人。
楚涵之站在那里,一袭水蓝色的长裙,拎着个白色的小包,长发披肩,未施粉黛,时光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依旧是那个涵之,未曾改变。如今已是堂堂总裁的未婚妻,却依然清纯如邻家女孩。
封槿今日不必应付程柯阳,倒还穿的随性,想起自己前几天的打扮,觉得自己就像刚发了笔横财的暴发户一样可笑,只是程柯阳的情妇,却日日涂脂抹粉,就差没穿金戴银了。
封槿挂上一抹笑容,现在她才体会到,其实笑与不笑,可以与心情的好坏没有丝毫关系。
走近她,封槿刻意打量了一番她的眼睛,柔和似水,澈如明镜。心中感慨,楠暮,果然她才是你真正的归属,她的眼里,没有我们那种欲望,这股柔情可以浇灭你的野心吧。
如果你真得是因为贪欲才达到如今这个位子的话,如果你真得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善良的话,也许她可以拯救你,守护你。
而我呢,如果我还是当初那个封槿的话,我也可以把这一袭蓝色穿得宛若碧水蓝天般纯粹吧。现在的我,徒留下眼中一抹幽蓝,死水般冷寂。
“小槿,我等你很久了,毓婉只告诉了我大概方位,我还以为自己找错了。”涵之礼貌性地微笑,可看见封槿公式化的表情后又觉得生疏,一时表情收放都有些不自在,颇为尴尬。
“怎么会想起来找我。”封槿也没有请她上楼意思,怕上去,让她发现太多的蛛丝马迹,暴露太多对楠暮的思念。
“那天……你怎么和程柯阳在一起。”涵之皱眉,握着包袋的手明显紧了几分,低头避开封槿的直视。“你知道,楠暮他……”
“我想这是我的个人问题,没有必要向楚小姐汇报吧。”封槿在气势上轻易就占了上风。她和涵之同岁,就在两年前,她除了对楠暮偶尔有些任性以外,终究还是不失温婉的,决不似如今这样灼灼逼人。
“听说你要到程氏来工作?”涵之复抬头,已见泪光莹莹,失手拉住封槿,依旧如两年前那般恳求的语气,“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楠暮,不要来抢走他好不好,封槿,不要抢楠暮。”
女子就当如此吧,柔弱细腻,落泪亦是梨花带雨,我见尤怜。古人之言果然有几分道理,这样的女子,男人都该倍加呵护的,有谁会忍心拒绝她的恳求?而自己,只能被人列为,无须认真,玩玩而已之列。
够了,这样就够了,封槿此刻是发自内心的微笑,笑得满是嘲弄。至少她看出涵之是真心爱楠暮的。那样,至少在楠暮的身边,有个爱他至深,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她就可以放心了,放手,也就甘心了。
“楚小姐,我没有兴趣和你抢。”心中凄然补充,其实也早已不是涵之的对手了,即便现在她回头,楠暮绝对不会第二次爱上她,爱上如今这样的她。
“我和你们现在开始就是敌人,告诉程总,如果想坐稳程氏第一把交椅,就好生防着我们。”封槿说完这句话,就甩开涵之的手,背身走入大楼。
“我们”,指的是封槿和程柯阳,这两个名字并列摆放在一起,说出口就成了“我们”,真是让人嗤笑不已,天底下最好的笑话。
“为什么……”身后涵之喊出声,声音不算响亮尖锐,可显然已经是她的极限。
“因为,贪钱吧……”封槿说着,语气中没有丝毫呜咽,可楼道里,陌生的玻璃里映出自己的脸庞,分明泪如泉涌,面无表情地哭着,果然没有那份凄婉动人。
封槿有贪念,贪恋过去,贪望爱情,奢望幸福,太多太多。唯独,从没把金钱放在心上,而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封槿,是个拜金女子。
这一生,恰恰是被这金钱二字葬送了。
封槿现在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想见到楚涵之了,看见她,宛若是在冥想盆中看见过去的自己,多么鲜明的对比,清楚影印着自己失去,坠落,无望……
书上又言:“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
楠暮忙完了手头上的工作,拧了拧微微酸疼的眉宇,习惯性地伸手取烟,才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脑海中回想涵之的叮嘱,“不要抽太多烟哦,记得按时吃饭,定时吃药。”
放弃了抽烟的想法,拿了一颗药吃下,喝水时却有些无奈,其实自己除了偶尔头痛已经没有什么症状了,医生说坚持吃药淤血才会消散,他才有望恢复记忆。可是两年了,淤血未散,记忆也丝毫没有恢复。
楠暮觉得只要不会恶化,消不消散其实无所谓了,必尽父亲死了,他所受的压迫和屈辱如今也已烟消云散了,过去的记忆也许就不那么重要了?
可偏偏涵之始终执着,每天都帮他在药盒里分放好药片,千叮万嘱要他当心。说脑子里有血块总是不安全的。楠暮好笑,笑拉过涵之说,“我记不起来没关系啊,你说给我听听就是了。涵之,当初,是谁先表白的?”
“自己想,”涵之的脸上明显泛起一阵青白,变得十分不自在。“我才不告诉你。”
一定是她当初先向自己表白,现在不好意思了。楠暮想到这里,总不免泛起笑意。如果不是受了涵之那件事故的刺激,如今的他该在干什么呢?可不管做什么,一定不是程氏的总裁吧。笑意渐淡,泛起丝丝苦意。人人都防他,畏他,说他是野心勃勃,攻于心计。可如果不是那些人心中有鬼,他又如何运用手段呢?
渐渐的,他可悲地发现,自己也成了那些人当中的一份子。开始怀疑,猜忌,防范身边的所有人,怕他们对自己图谋不轨,原来,算计的时间长了,真的会成为一种习惯。
正是这种习惯,让他始终意识到自己生活的岌岌可危,时刻紧绷着神经,真的很累。哪怕有人表示真正的善意,楠暮也不敢松懈,总会想,这个人是什么目的呢?
还好有涵之,楠暮欣慰,只有涵之是纯然的对他好的。然而涵之问自己几时结婚的时候,本该顺理成章地答应她的,可自己当时竟然犹豫了,只和她说再等等。楠暮自己也不知道还要等什么,只是那一刻,脑海中突然不停地回想着一个声音,“等等,等等。”
楠暮对涵之有着无限的依恋,虽然表现上来看,涵之是需要人加倍看护的温室兰花,可自己却贪恋她的纯净,那是在自己埋身于一片纸醉金迷之中,依旧期盼着的空谷幽兰。这是楠暮未能实现的宁静安详。
可这份期盼,究竟是不是爱情呢?楠暮的脑海里突然划过如此一个问题,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都很吃惊。
还有,一个他始终介意,却又一直回避的焦点——过去。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去,为什么生活中,没有丝毫回忆的痕迹,连一张照片都不曾有,他一度怀疑,自己的记忆是被人刻意抹去的。可又觉得可笑,又不是拍科幻片,现在哪有那样的医学技术。再说,当初的自己只是个小人物,谁会想到他会是程氏总裁?根本没有大费周章的必要。
想自己今天一定是太累了,才会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告诫过自己千百遍,不能把这种心机用到涵之身上。不然,她这么多年的付出,若不是爱,又是为何,自己这样,叫她情何以堪?
拿起电话打给涵之,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想着,一切风波都已经过去,自己也该收起那份野心了。必尽他的掠夺完全是逼于无奈,造化弄人,非他所愿的。
这么想着,又怀疑自己的想法有多少说服力?天下谁会相信,他程楠暮其实不在乎“程总”这个称呼呢?连他自己都怀疑,这两年翻天覆雨的改变,他也许早就遗落了曾经的平和豁达,要他放弃,他还会甘心吗?
有时候,厌恶这样的自己。
也许是时候该准备一场婚宴,让自己归于平淡宁和的生活中去了。
“楠暮……”电话那头,涵之熟悉轻扬的声线传来,坚定了他此刻的想法,即为倦鸟,是时候,筑巢停歇了。
已无畏
不知不觉,又放纵自己落了次眼泪,平静下来,封槿对自己的脆弱感到无奈。
有什么可落泪的?不就是做个坏女人吗?
这辈子,楠暮都不会再用心看她一眼,好坏与否,蜚短流长,还重要吗?
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封槿的手机永远调在振动档,不喜欢有铃声,仿佛再优美的乐声听来亦是刺耳,内心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却又不得不受尽牵制。
屏幕幽幽闪烁,暮色早已笼罩整个房间,幽暗下,手机在木桌上振动不停,发出的声响犹如锯木,龇牙利嘴似的诡异。是程柯阳的来电。
“封槿,你该给我个家里的电话号码。”程柯阳话语声在电话里总显得格外幽冷,听得封槿忍不住皱眉。几天来,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封槿内心找回了些许平静,可现在,那日种种又如电影般充斥在她的脑海,眼前,让她厌恶至极。
“为什么?还没有上班,总经理就开始查勤了?”封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表现的轻松,心想,还好程柯阳还不是很了解她,才不会露出过多破绽。
“这几天,还真有点记挂你。”说出此言之前,程柯阳似乎有了片刻的迟疑,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你第几次对女人说这句话?怕是自己都不记清了吧。”封槿笑着,起身打开了房间的灯,眼睛适应了黑暗,突然光亮的刺激让她感到满是酸涩,突然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呵呵,实话说,这是第一次。”程柯阳的笑声貌似轻松,却不难听出其中些许局促,“我一直知道,如果我不是程耀明的儿子,没有女人会甘心和我在一起。可是封槿,那都是我自己的感悟,只有你,清清楚楚的用你的眼神直接告诉我,你不爱我。”
封槿听了,为之一愣,心底泛起冷意,她以为自己的演技很高明,虽说是如此轻而易举地接近了程柯阳,令她感到几分意外。可她一直以为程柯阳必然是那种心高气傲,自我感觉良好的人,自然不会怀疑女人对他的示好。原来,一直是她在自以为是。
“为什么不说话。”程柯阳出声,显然不适应封槿的沉默。
“只是很惊讶,你会介意我不爱你。不好意思,我早就过了憧憬爱情的年龄了。”封槿平静的回答,她不知道对方知道了多少,说这句话的目的又是什么,只能不痛不痒地嘲弄,借以试探。
“第一次,我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之后,如此不甘心。”程柯阳的话语像把尖刀直刺入封槿的心中,痛得她都几乎要脱口而出呻吟,心中千百遍回荡着,“闭嘴,闭嘴。”
“我的爱,很值钱,不知程经理能够投资多少?”封槿开着玩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爱,一文不值,程柯阳不甘心自己不爱他,那么她呢?程楠暮不爱她,甚至马上就会恨她,她如何甘心?程柯阳,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如今居然对我说,“不甘心”。
“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说完,电话挂断了。如此的自信,仿佛真能看透封槿内心所想,封槿颇为诧异,在他的理解当中,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封槿自己沉思了半天,竟是一片迷茫,她想要什么?自从知道当初的车祸是程柯阳造成的,她满脑子想的就是要报复他,保护楠暮。只是一味地想着要接近他,之后却陷入了无限的自厌当中。她究竟要怎样?只想让他付出代价,只想阻止他继续威胁到楠暮。在那之后呢?她还要什么?她甚至怀疑自己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
封槿想要回到从前,已然是痴人说梦。那么,封槿想要的,就是程柯阳生不如死,程柯阳会答应吗?
当初,毓婉问她,“报复之后呢?楠暮也许已经和涵之结婚,你闹得那么沸沸扬扬,自己的下半生,就这么给毁了?封槿,为什么不让老天来惩罚他?”
破釜的时候,自然可以预见到沉舟的结果。
无怪乎人们都说仇恨是把双刃剑,无论何种理由,报复的行为都不会成为善举,必须是要付出代价的。老天也许真的会惩罚他,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封槿放弃了等待。当她清楚意识到她已经等不到楠暮回头,记忆重现的时候。她愿意以自己的未来为代价,来挥舞惩戒的镰刀。然而,她的代价不算惨痛,因为没有楠暮的未来,本就只充斥着绝望惨淡而已。
人最有勇气的时候,是充满幸福的时刻?
那么,人最无畏的时刻,就是失尽幸福的时候。
原来,勇气和无畏是不能划上等号的,“勇气”是因为充满希望而战胜了害怕,“无畏”则带着些许放弃的意味,痛得显然已经麻木……
偷得短暂到可怜的片刻宁静之后,封槿又不得不回到这污秽之中。
上班第一天的中午,程柯阳就堂而皇之地邀她到公司对面的西餐厅吃午餐。
一个上午,新同事表面对她客套帮助,可回头一望,背后必然是咬耳议论,窃窃私语。
上班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可封槿自认为人缘还是不错的。平日和同事一起挤公司食堂或者叫外卖,倒也是其乐融融,不像这里的貌合神离,只让她感到阵阵虚伪。
餐厅里悠扬的放着某国的歌曲,熏染着微淡的灯光,美酒鲜花,倒是颇为应景,可封槿的脑海里只冒出了四个字——对牛弹琴。
楠暮的母亲曾经是音乐老师,从小教习,楠暮的钢琴弾得颇佳。那年情人节,楠暮送了封槿一块“德芙”,然后举手保证,下次一定是“费列罗”。为了补偿,楠暮特地弾了一段钢琴,一曲终了,脸色微红,让封槿猜是哪一段?封槿吃着巧克力,声音因为正在咀嚼,有些含糊,“楠暮,我真得已经很感动了,其实不论你是弹琴还是锯木头,我听来都是一样感动的。”
那时候,封槿很迷一部漫画,是讲花式溜冰的,女主演绎那段感人表演的时候,背景音乐用的是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皇帝》。封槿看得入神,随口说了一句,“如果能亲耳听听就好了,一定很浪漫。”楠暮在旁边一如既往地说,“无聊。”
后来,封槿才知道,那天楠暮弹的,就是《皇帝》。
自古有言,人生在世,知音难求。楠暮当时一定是很无奈的吧。谁让封槿就是标准的音痴呢?小时候音乐考试,封槿深情唱完一曲,老师说,“你唱歌和说话没什么两样。”
封槿回神,才发现自己又为了无可挽回的过往失神了,愤愤地举叉刺入牛排,果见丝丝血迹渗出,封槿的内心仿佛在替这块牛肉疼着,微微抽痛。
“你真可爱,呵呵。”程柯阳抬眸,正好瞧见封槿皱眉用力的姿势,不由停住了手边的动作,看得竟有几分痴了。
“是笑话我不够优雅吧。”封槿不得不正视他,却见他伸手拿过了自己的牛肉,颇为细心地分割起来。
“你是不是对我动心了?”封槿竟然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也许是因为有着太多困惑不解。
程柯阳微挑了下眉毛,并未否认,原以为封槿的表情会是惊讶,害羞或者是喜悦?可惜都不是,她只是露出满脸化不开的迷茫,问了句,“为什么?”
程柯阳叹息,是啊,为什么呢?居然,还真就动了心了。
“柯阳?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里吃饭?”突如起来的女声,打破了他们彼此短暂尴尬的沉默。
封槿抬头,发现一位穿戴颇为细致高雅的女子站在一边,她并不显老,可透出的成熟及稳重显然也该有三十多岁了,她也不算美,可自有一股韵味能让人移不开目光。
程柯阳微是一愣,随即起身拉开了旁边的椅子迎她坐下,低声介绍,“这位是我的妻子,对面那位是封槿小姐。”
封槿自有些惊讶,她知道程柯阳有妻氏,据说也是位富家千金。可看着对方听完介绍后从容落座的仪态,以及脸上那抹始终从容淡定的笑容却让她怔愣,断没有料到,程柯阳的妻子原是如此不凡。
对方才程柯阳暗示对自己动心的事更是不以为然,与她一比,自己不过只持着年轻几分的优势而已,气韵神态差之太多。
“程夫人,您好。”封槿平复表情,也不起身相迎,只是微颔首致意。
“封小姐,打扰了,我方巧路过,不介意,共进午餐吧。”对方只是平静地笑着,世界上有几个女人看见自己的丈夫同外遇一起吃饭时,居然还会笑着说,“打扰了。”
封槿意犹未尽地打量着对面的夫人,的确,此等气度不愧为大家闺秀之风范啊。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让封槿不得不感叹人生的戏剧化。
程柯阳接了通电话,就要赶回公司,临了竟说了句,“不好意思只能失陪了,两位慢用。”
封槿一开始想,大多大家闺秀善于隐忍,往往有着双重人格,此时总该爆发了吧。然而,预想当中,哭闹控诉的场面当然没有上演,两个人从容就餐,甚至还一起喝了饭后咖啡。
“封小姐是不是惊讶我的平静呢?”程夫人喝了口咖啡,举手投足,优雅如画。“其实,这个场面,我见过不止一次了,自然见怪不怪。”
“夫人是不是每次都能如此轻松地和对方细品咖啡呢?”封槿微笑,当然只是公式化的笑容,原来是见了多了,麻木了。
“不是你想得那样。”程夫人眉毛微皱,眼中闪过一抹孩子气的狡黠,仿佛猜透了封槿的想法,“从第一次开始,我一直都是这么平静的。当然,喝封槿小姐一起喝咖啡,是因为你同之前的女子都不同。”
“有何不同?”封槿自嘲,有何不同,终究就是令人唾弃的第三者,见不得光的情妇罢了。
“封小姐,请看着我的眼睛。有感觉到什么吗?”封槿依言不自觉地注视,而后本能地摇了摇头。
“我看你的眼睛好像就在照镜子,”程夫人叹息,“什么也看不到,对程柯阳,没有求,没有欲,目光虽清,寂若寒潭。”
封槿没有发现,自己嘴边那抹笑意早已维持不下去,化作一脸漠然。
“我不是因为克制隐忍而平静,恰是本就无情,如何会起波澜?”程夫人笑容未减,却沁出了丝沧桑来。
封槿本来想问她,那么你心中可曾爱过其他人?如果没有,这样貌合神离过一生倒是可以忍受,可如果爱过了,如何淡然,如何心死无波?
终是,未问出口……
无爱,自是无痛。然而封槿同程夫人是不同的,她的心里还藏着其他人,她还是无法做到忘爱,无法不痛。
程夫人最后难掩好奇,“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要接近程柯阳,必尽这牺牲太大。”她轻摇了下头,竟显出几分惋惜。
“为了寒潭冰封下的流水波澜。”封槿起身告别,她不知道程夫人是否理解了她话中深意,其实也无须对方回应。她注定做不到程夫人的淡然,因为她的胸怀远比自己深远,她已然放下,获得解脱。可封槿却未能如此超脱,程夫人是心中无爱,而自己,不过是心中无程柯阳而已……
程夫人有着堪破情爱的“无谓”,而封槿守着的,却是痴恋不悔的“无畏”。
初邂逅
关于主题公园的建设方案,从内心来说,楠暮并不排斥封槿的设想,可既然是程柯阳力推的,他自然会反对。何况,从现实的角度来思考,封槿的设计中联系到了太多童话线索,这又牵涉到一系列版权问题,将会是一笔庞大的资金投入。
封槿本对这个构想的可实现性不抱任何幻想,然而,当听到旁人窃窃私语的传闻时,分明还是不甘心。
“这份设计最后是被程总挡下来的……”
“那个女人,以为有了程经理这个靠山就万事亨通了?没想到最后在总裁那里吃瘪了……”
心里清楚,这个设计只是个梦,也料想到,楠暮一定会把它推翻,可为什么,听到的时候,心里依旧充斥着意料之外的悲伤?
楠暮是站在她对立那一方的,他的反对是那样的理所应当,而这理所应当,又是轻而易举的,时时刺痛着封槿的心。
在总裁办公室,程楠暮问她,“你这个设计的目的是什么?”
也许是封槿多心,可听到对方用的是“目的”而不是“初衷”或者“设想”之类的词。分明,是那么的刺耳。
“是为了曾经的梦想吧。”封槿闭目,她不敢抬眼,不能直视楠暮的眼睛,没有勇气面对他眼里的陌生,不用想象她亦清楚,那种眼神,会像尖刀刺入心脏般让她窒息。
“你也曾经有过如此单纯的梦想?”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地嘲弄,“梦想终究敌不过对现实的渴求吧。”
在楠暮的眼里,封槿是没有资格谈梦想的人,封槿突然笑了,她努力荡开嘴角那抹苦笑,但愿弧度足够优美,不见悲伤。楠暮暗讽的是,“现实”的财富,令封槿淡笑的是,“现实”的残酷。
总裁的办公桌真是阔绰,只一方原木的距离,就可以把他们阻隔得宛如相距千山万水。
傍晚,封槿一个人站在医院的急诊大厅内。也许是夏季气候不适,来挂急诊的人还真是不少,封槿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病人的表情比她痛苦万分,身边总少不了关切专注的目光追随。而自己,不够痛苦,不被关注,站在那里,也许只是突兀。
她只穿了条及膝连衣裙,无袖,衣料轻薄。冷气仿佛开得过低了,她觉得冷,有种被世界阻隔的孤单,没有任何归属的尴尬。
其实这种尴尬一直存在,换了新工作,她每天都挂着得体的微笑,偶尔,有人会客气的问一声,是否一同吃饭,她婉拒。片刻,有人会随意打听她的过往,她回避。她能说什么?如果是从前,轻易便可融入人群中去,而现在,稍有接触,她就有意逃避,她知道,言多必失,这里不是属于她的世界。将来也许她有机会离开,那个时候,她会不会已经陷入太深?她是不是还能找到属于她的地方?
就像现在,拿着急诊挂号单在陌生人群中站立着,不想告诉别人,翻一遍电话簿,还是长按了下关机键。想通透了,谁少了谁,都可以生存。可即便想通了,清楚知道自己不被需要的时候,内心还是沉重而卑微的。必尽,曾经有过一个百般在意自己的人,过往,自己身边有过一个叫程楠暮的人。
这两天喉咙有些发痒,封槿以为是感冒,就随便买了盒药片,只随意瞄了眼商品名,也未细看。这几天身上出现了几个水泡,微微有些低烧,她才发现忘了和药店店员说自己磺胺类药物过敏了,怕是那些药片里含有过敏成分。
水泡恰巧长在腰际部,不论穿何种款式的衣服都摩擦得有些刺痛。睡觉亦是整夜的辗转反侧,不得不来医院一趟。
好在自从那日程柯阳对自己坦白,他清楚知道她的不爱之后,倒不曾再强迫过她,这件事也就没有让他察觉。
“请往前面移一下。”封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当中,一时忘了要跟进前面的队伍。终于,排到有座位的地方了,前面还坐着五六个人。封槿依次坐下,方才有机会打量挨在自己身后的人。
抬眼无意间的一瞥,颇为惊讶。
楠暮如今一身名牌西装,丝毫不乱的发丝映衬下,五官更为棱角分明,哪怕眼里总带着些许目无旁人的嘲弄,依旧灿若星辰。无疑,较之她记忆中的影像,更为气质出众,风度翩翩。可搜遍脑海,封槿竟然想不出更多的溢美之辞,只是浅薄,平常的那两个形容词。对上楠暮的双眸时,她只是在与过去比较的那一瞬间,感到心痛,而曾经有过的悸动,如今却消退殆尽了。
封槿以为,是自己早已疲累,内心已不知如何再起波澜,可看见身边的这个人,只是匆匆打量了对方的侧脸而已,心跳的节律竟然明显起了变化,她都开始担心自己的脸颊是否会发烫。
那个人,应该比自己更年轻几岁吧。对方似乎也感受到了封槿的目光,偏头看向她,封槿对上那对眼眸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为何激动得有些发颤。
那眉宇,颇似她的楠暮,那个许多年前,自己最初认识的楠暮。虽无此刻的眉目深远,却有着股纯意,浅淡悠然。
封槿肆意打量着面前人的眼神,黯然发现,这只是她的一时错觉而已。因为即使是当年的楠暮,怕也及不上眼前这个人的神韵吧。
曾经的楠暮,眉眼带着抹笑意,开朗单纯,心里想着什么,根本勿需加以揣测,从眼里便能看到心底,喜怒尽显。
然而,楠暮当初可以“纯”,但这个人分明是毫无波澜的“净”,喜与悲分明都含在眼里,矛盾的事物奇妙而和谐的共存着,喜忧皆然,偏是无所欲求的模样。
后方走来一对母女,老人该是年过七旬了,步履蹒跚,打断了他们不算短暂地对视。封槿看着身边的人自然起了身让出位子,并没有示意对方坐下,表情不变,也不言语,就倚墙靠在了一边。
封槿继续打量着那人,他独自站在那里,闭着眼,额发投下阴影,衬出面色几分苍白,修长的身影渐渐淹没于人群的温暖中。孤单自是寒凉,可幸福关切太过温暖,几许凉意,谁会察觉?只有同样孤单着的人,才会观察到。心中,竟然涌起几分欣慰,原来,孤单的不止自己一个人。也许,自己不算太无助。
居然不是药物过敏,而是“带状疱疹”,医生说是感染了同水痘一样的病毒,成年人通常就会起这种水泡,较之水痘更为刺痛。原来,病毒和爱情是同样的道理,潜伏的时间过长,错过了应该的时间,就会变性,就会更加肆意。
先被推了针粉红色的药水,接着就要吊两大袋盐水。封槿默然坐在补液室里,静脉里隐约透着丝丝凉意,闭目养神却又不得安心,时不时要瞟一眼盐水有没有掉空,内心渐渐起了几分焦躁。
对面聚集了两三个护士倒引起了她的注意,还是刚才的那个人,在被打第三针。护士似乎是新来的,蹲在那里,明显尴尬,已是一头汗。
第四针,终于顺利。那人始终没有言语,对被当成新护士练手的工具也无异议,代价就是原本骨骼分明的手腕处明显高出了一块,他用手试图扭开水瓶的盖子,吊水的那只手上的皮条里都有了回血也没有成功,只能无奈地把水瓶放在了一边。
封槿想帮他,可必尽不相识。
水瓶没有放稳,顺势欲倒,封槿看得心中一紧,却见一只手恰巧接住了。一个女孩子不知何时站在一边,也许是握水瓶的手有些用力,塑料微发出声响,脸上分明写着气愤。拧眉打开瓶盖,咬牙切齿的表情倒透出几分可爱。
“我不问你就不告诉我?过会儿你想怎么回去?”抬手把水瓶递给方才那个人,原来两人是认识的。“怎么搞的,手怎么肿成这样。”
“我本来就不好打,再说新手难免紧张。”第一次听到那人的声音,同外表给人的淡漠感不同,此时分明透着温柔,微沉的嗓音听来却是柔和舒适。
“不好打,就让老的打嘛,干嘛给人当试验品,你有病啊。”语气恶狠狠的,眼底却满是心疼。封槿暗笑,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可爱女子。
那个女子不算十分漂亮,与那个人的容貌相形比较之下更是逊色几分,然而封槿从看第一眼就意识到,那个人必定是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就像当初她毫不怀疑楠暮爱她一样,不爱,眼里不会溢出如此多的柔情宠溺。
女子依旧絮絮叨叨抱怨不停,对方也不回应她,可当那人皱眉按了下胃部,女子话至一半,就突然消了声,只是揽他往自己身上靠了一下,脸色原是红润瞬间苍白得通透,不复抱怨。
“我只是不想你将来工作的时候,会被人为难。”那人扯出笑意,握住了女孩子的手,那一刻,封槿知道其实那个人不会孤单,至少心中所想,有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女子轻揉对方青紫的手背,脸色染起红晕,声音低柔而依恋,但封槿却出乎意料地听了个真切,犹如电光火石,令她措手不及。
她说,“陈淼,对不起。”
原来这个人就是陈玮的弟弟,她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此番微小的举动透出的关切与爱意,让封槿艳羡,对自己如今孑然一身的处境和楠暮遗忘对立的表现越发伤感
可想到这个人怕是命不久矣,而楠暮至少安然无恙的生活在自己的视线里,又感到窃喜庆幸。她想,如果上天给她机会对这两种人生进行选择,她依旧会选择自己目前的人生吧。
孤单,遗忘,总强过失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封槿突然有了继续生活的力量,告诉自己,其实还不算太不幸,人只有这么可笑的不断自我安慰,才有继续前进的勇气。封槿微笑,此刻不需伪装给别人看,只是慰藉自己吧。
楠暮驱车回家,信号灯转变成红色,不得不停留。眼前一白衣女子在他车前穿过马路,他认出了是封槿,不由扯出抹冷笑,可当那抹身影即将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他的脑海种闪过一阵刺痛,令他皱眉用手抵住了额头靠在方向盘上。
就是这件衣服,宛若昙花一现般的女子,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地铁里那女子泪眼朦胧的影像,与封槿的脸庞交叠重合,令他睁眼惊愣,原来她就是那个女子。
几乎要忘了的影像此刻一遍遍地播放重现,令楠暮头痛不已。
两年前他们就已经见面了,邂逅时如此沉静如水的女子,终是难逃纸醉金迷,他想维持方才嘲弄的笑意,没由来,心猛然抽痛了……
心不宣
封槿低着头,聆听着耳边连续不断的蝉鸣声,总觉得夏天的气味有些混沌,唯夜风习习之际,还透出些许清爽,如此贪恋这份纯净。原打算出门就乘车的,可医院离家本就不远,不知不觉,路程已经走了大半。
“姐,你去哪里了,”耳边突然传来了封柌的抱怨声,“这么热的天,让我这个孕妇在外面喂了这么久的蚊子。”
“你怎么来了?”封槿惊讶,小柌自从同陈玮在一起之后,整天忙着为爱情斗争,姐妹两个的来往也就无暇顾及了。
“帮我拎,”小柌忙把一包生活用品塞给姐姐,“家里空调坏了,到你这里来躲躲。”
“怕热还有耐心等我这么久?吵架逃家了吧。”一语中的,不出意料地看见封柌吐了吐舌头,封槿也只能无奈地开门迎大小姐进去。
“哎……”小柌心满意足地捧着杯苹果汁一饮而尽,发出幸福的喟叹,“还是姐姐这里好,躲这里又不会在老爸那里落下把柄,又不会被陈玮找到。”
“都快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胡闹。”封槿看她坐在沙发上四仰八叉,没心没肺的样子,看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小柌不说,她也就没有问的必要。
“嘿嘿,有个姐姐就是好,什么时候,都能做一下小孩子。”封柌讨好地拉着封槿的手臂,小时候她做错事要自己顶罪的时候也总是这个样子,封槿无奈地摇头回忆,可前段时间,封柌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她却没有像儿时那样求助自己。可如今心灰意冷的自己,又能帮的了她什么呢?
“生病了?”看见封槿放下的袋子上印着医院的名字,封柌脸上的表情已然退却撒娇,转而带着些许焦虑。
“没什么,就是腰这里长了几个水泡,就像水痘一样。”封槿解释,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急诊室,我好像看见陈淼了。”
“什么?”小柌惊讶,放下水杯,猛然去包里翻手机。
“你要打给陈玮?忘了在吵架了?”封槿打趣地提醒她。
“才不。”小柌投来一个稍带气恼的眼神,“我打给柳荷啊……奇怪,信号不好,姐,医院不远吧,我去看看,给我留门。”
耳边依旧挂着手机,一手拎包,一手取鞋,动作一气呵成,说着就准备出门。
“等等,”封槿一把拉住她,“我只是说好像,我又没见过陈淼,还不确定是呢。”
“大概这么高,挺瘦的,和陈玮不怎么像,不过长得也不错。”封柌开始胡乱比划,“哎呀,我总要去看看,万一是怎么办,他身体不好,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医院里呢。”
“我有说他一个人吗?旁边还有个女孩子的。”封槿头疼,人家孕妇都是一副风吹得倒的样子,小柌怎么那么有精神?
“柳荷在?那就不要紧了。”封柌闻言,穿鞋的动作停顿了下来,电话此时也接通了。
封柌询问了大致情况,得知没有大碍,也就放弃了过去的念头。
“姐,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陈淼?”封柌好奇。
“听那个女孩子这么叫他的。”封槿随口回答。
“那也说明姐姐一直在观察人家,不然怎么会注意别人小情侣之间说什么?”小柌笑看姐姐,一直以为,她的傻瓜姐姐自从认识了程楠暮,再不会正眼瞧别的男人半眼呢。“一向不待见我老公,看见他弟弟,有何感想?”
“果然天差地别,好上太多,”封槿毫不留情地泼上一盆凉水,不由感叹,“原来,爸爸还是有眼光的。”
“是啊,在我看来,也比程楠暮好上几倍呢。”封柌未受打击,不紧不慢地出言回击,“可是偏偏老爸吝啬,没把这好眼光遗传给我们姐妹俩。”
封槿苦笑,是啊,她们都清楚知道,不止陈淼,这世上出现过很多比楠暮,陈玮都好的男人,可她们同样悲哀地清楚着,她们偏偏就是执迷不悟自己当初的选择,谁让古人早就说过,情人眼里就是出西施呢?
“姐,这么多年,你眼里的西施怎么就还是程楠暮呢?”看似玩笑,这轻描淡写地语气中偏生出几分悲哀来,当初看见报纸上刊登程楠暮订婚的消息时,封柌还真有些为姐姐的痴迷感到不值。虽然,陈玮不是没有伤过她的心,但最终她至少得到了他的承诺,等到了共携白首的结果,而姐姐的感情,该如何收场呢?
夜色已深,盛夏的夜晚,寻不到寂静。姐妹两个人一同躺在床上,各自装睡,各怀心事,感情的无奈,早已心照不宣。
命运似乎总是在潜意识当中阻止着什么。楠暮突然有了这种感觉,可究竟是什么?他却毫无头绪。
淋了个澡,思维仍旧未见清明。他无奈地拿了粒止痛片就水服下,两次了,只为看见封槿一晃而过的身影头疼不已。
口袋里,结婚戒指静静地躺着,看着床上已经香甜入梦的涵之,楠暮伸出的手指有了片刻迟疑,脑海中忽又闪过了封槿方才经过车前的一幕,刺痛袭来,令他眉头紧皱,收手抵住额头,颓然地坐在一边。
“楠暮,回来了?”涵之听见了动静,迷蒙起身,却见到楠暮以这样的姿势坐着,不免紧张,“怎么了?头很疼?”
“还好。”楠暮恢复了平常的表情,起身搂过涵之,觉得内心的涩意稍减,不自觉加重了拥抱的力度。
“累了就快点休息。”涵之回抱他,顺势让他躺下,俯身轻吻了他一下,习惯性地替他揉按额头。
“涵之,为什么爱我?”其实楠暮是想问她是不是认识封槿,可这问题来的太唐突,再加之他突然有了更深的疑问,为什么爱?问涵之,也是问他自己,也许在思考为什么的时候,爱情的本质已经出现了问题。
涵之手指的动作突然有了停顿,为什么?她不知如何回答,现在想来,两年前她求封槿把楠暮让给她的时候,她应该还谈不上爱楠暮吧。
她一直关注着楠暮,用像看小说中的男主角那样的感情,仰慕着,欣赏着,但从没有想过拥有。更何况,从她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是封槿的男朋友,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可是,上天居然给了她一次剧本重演的机会,她当初一时冲动说出的谎言,人生的轨迹就以奇怪到让她难以置信的方式延续到了今天。
这两年,其实她越来越多的时候发现,她过得并不幸福。
每天,都活在惴惴不安之中,一个谎言,就要用更多的骗局来堆砌它,圆满它。
楠暮对她说,“从现在开始我只有你一个人了。”听到这话起初是欣喜感动,如今全然被恐惧代替。哪一天,楠暮不是她一个人的话,她该怎么办?哪一刻,楠暮突然想起了过去,又该怎么办?封槿回来说出真像,她这几年的付出,又算什么?
她的爱,早不似当初那样单纯,必尽楠暮早已不只是朋友令人羡慕的男友了,而是她的男人,她已经为他付出良多,她已经是万人艳羡的准总裁夫人,要她放弃,如何甘心?
想到这段感情也许会结束时,她居然不是感到伤心,只是不甘心而已。的确,就像赌博一样,她放弃了过去,朋友,工作,自己原本的一切,用了六百多天的时间费尽心机地编织谎言圈住楠暮,甚至……她投入太多,已经输不起了。
“楠暮,你爱我么?”涵之低头趴在他的胸口,掩住眼底一抹苦涩,低声反问他,你爱我么?为什么即便同你订婚的那一天,我都没有快乐,我依旧感到不安心?这两年,纵然你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人,可你是忘了,我却还记得……
记得你当初对封槿的万千柔情,百般宠溺,甚至是偶尔透出的依赖撒娇。这一切的一切,你对我,从来不曾有过。我总是安慰自己,也许那个时候你还年轻,也许对不同的人表达方式也会不同,也许是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你的性格有所改变。
可为什么,当被别人用羡慕的语气称赞我有个好归宿时,我依旧会想起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一脸清朗浅笑的,封槿的楠暮?
楠暮,对你的感情,我有太多的不甘心,所以,绝不能放手,绝不能把你还给封槿。
“我们结婚吧。”楠暮浅浅笑着,灯光灰暗,映不出他脸上丝毫欣喜期待。顺手拉过涵之的手,把戒指套在她的手上,刚刚好。楠暮当然清楚涵之手指的尺寸,这不是第一次给她戴戒指,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熟练地戴上,只是换了个手指,体现意义的不同。
本来就是要结婚的,一切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在刚刚好的时候,套上戒指,无须过多甜言蜜语,甚至,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方才话语间的细节,他们都没有给对方答案,他们都忘了还欠对方一个“爱”字。
可是他们都累了,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就不得不爱。
自取辱
原来,程柯阳以为封槿想要的,是主题公园的设计权。
封槿想到楠暮之前的话,“你也曾经有过如此单纯的梦想?”,想到他说这句话时眉宇间的神情,她早就已经心灰意冷。
她曾经说过,她喜欢设计,是为了以自己的方式来封存记忆。可自从楠暮失忆以后,记忆,早就没有留存的必要了,她还纪念什么?难道真的,用来讽刺她失去的爱情?
她曾经不相信电视里那些动不动就玩失忆的剧情,更坚信即便没有记忆,只要有心,感情依然可以延续,可是老天偏要用现实来否定她的推断,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现实的残酷。
“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今天放心的去吧,设计权会是你的。”程柯阳亲吻她,近在咫尺的脸上分明带着得意,一种带着阴险的狂妄,封槿看得心中惴惴,他曾经说过,不会放过楠暮,难道,他会采取什么手段?
心急火燎,赶去会场,程柯阳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背影,必是嘲笑她的野心和欲望吧,可他不会想到她只是害怕,只是怕他对楠暮不利。
大厅里,封槿迎面就撞上了楠暮,一切措手不及。
封槿迅速的退离一步,看见楠暮低头看着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方才,没有丝毫要搀扶她一下的动作。
“封小姐,如果你每次都以这种姿态接近我的话,我会怀疑你是否有所图谋?”楠暮看见匆忙赶来的封槿,不由冷笑,“也许我说的过于含蓄了,封小姐自然有所图谋,可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程柯阳,不是你只要投怀送抱,就有用的。”
四周都是人,楠暮的声音压得很低,可封槿听到“投怀送抱”四个字的时候,分明脸上一阵发烫,心底的疼痛蔓延开来,谁都可以看不起她,她自己都嫌弃自己,可是楠暮怎么可以如此讽刺她,四个字,字字锥心,老天真的很残忍。
“既然程总知道我对程柯阳只是有所图谋,”封槿紧闭双眼,用尽全力逼回泪水,“您了解我是怎样的女人,那么就该知道,谁对我有利,我就可以帮谁。如果您能帮我得到我想要的,我也可以帮你对付程柯阳,这笔交易,程总以为如何?”
说完这段话,封槿指甲几乎全陷在了肉里,她都佩服自己,怎么能编出这么段台词,低俗可笑至极。
可是楠暮信了,几乎不加思考就相信了,不是楠暮太笨,只是封槿在他眼里太不堪,如此不堪的封槿,有这低俗的想法,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
“我为何会同你交易?似乎你的身上并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东西。”楠暮眼中平静,可分明透着种光亮,似乎要看透封槿。
“相信程总不会一点都没察觉到程柯阳的动作吧,既然他肯为我如此大费周章,那么我在他心里必是已经有一定地位了。”封槿如此说,与其是要表面自己的价值,不如说是以另一种方式告诉楠暮,提防程柯阳。
“的确,我想彻底扳倒程柯阳,你不失为好人选。”楠暮听了封槿的话,只是轻挑了下眉毛,未见丝毫差异。看来,他的确对程柯阳的举动早有防备,封槿稍稍安心,正如外界所言,程楠暮能登上总裁的宝座,便断然不是省油的灯。
封槿想着,眼前这个人,已经太过陌生,好在他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了。稍存安慰的苦笑,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如此无奈的神情看在楠暮眼里,竟让他觉得是种盛气凌人。人都是感官动物,戴着有色眼镜,看事物就必然的不真切。他心底把封槿当敌人,怎会了解她的苦,只想着她是算计。
“我可以给你设计权,日后,也不会因为程柯阳的事影响到封小姐。”楠暮答应了封槿的条件,目光突然柔和了几分,“我和涵之近期就会结婚,我不想我的妻子再受任何委屈。所以,本来以我之力也可以对付程柯阳,然而现在,我想加快脚步。”
“程总真是爽快,那么我今天也没有露面的必要了,就先走一步。”封槿几乎忘了怎么呼吸,忍住心口的一阵郁结。不敢再看楠暮一眼,方才的对话,他们有所顾及,音量很轻,对话也简短。可此刻她却不得不逃,她只是人,没有办法做到处变不惊,沉着冷静。再面对他一秒,也是生不如死之痛。
她从后门出去,脚步凌乱,方才与楠暮擦肩而过,楠暮断然不会回头看她一眼,怎会发现她的失常?泪水淹没在丝丝细雨中。她不能走前门,那里,程柯阳的司机等着,她没有按照剧本出场,反而泪流满面,传到程柯阳耳里,必让他起疑。
如今,心绪早已混乱如麻,她要冷静下来,想出对策如何面对程柯阳的疑问。
可她如何冷静?难道淋一场雨,就可浇灭她的悲伤?淋湿一遍,就可冲刷她的不堪?
楠暮,我不是傻瓜。日后,扳倒了程柯阳,你如何还会容得下我?你接下来会对付的,就是我。
我自然不是傻瓜,傻瓜都知道,我如今是背叛程柯阳帮你。你一定会想到,那么终有一天,我也会为了别的利益再背叛你。聪明如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种人,万万不可留?
可楠暮你是傻瓜,你想不到我根本无利可图,我要那金钱名利为什么?我只是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帮你,这样的我,怎么可能背叛你?
我原本就是傻瓜,用天底下最愚蠢卑微的方式来爱你。我知道扳倒程柯阳的那天,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只要你安全无虞,我便再没有存在的价值。
我可以放弃你,只要你和涵之在一起能幸福。可我并没有那个胸襟,眼睁睁,看着你们共携白首。我会离开,但愿快点可以逃离。我已经怕接近你,靠近你,我就像从原本的行尸走肉,麻木无觉,直接变为在地狱里接受凌迟之痛,周而复始。
楠暮驱车离开会场的时候,天色已晚。
车子盘旋而下,四周围绕着迷迷蒙蒙的绿色,绿如水墨,不见郁郁葱葱。雨水犹如帘幕,笼罩着车窗,景色真的只似水墨,白纸黑字,绿色只化作意境,而不是色彩,绿的如此,暗淡无光……
车子驶过公车站,楠暮看见封槿还站在那里。郊区的车站只竖了个车牌而已,哪里有可挡雨的地方,她没有带伞,裙子此时已经打湿了大半,淡灰色的布料,似被染上墨色,以一种尴尬的姿态贴在身上,她不得不双手环住上身,此刻落魄的样子倒让楠暮不觉牵动了眉眼,总好过她方才的盛气凌人。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就这么踩了刹车,停住了视线。
封槿始终没有抬头,这种状况下,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找个避雨的地方或者焦急张望期待远方的车辆吧,可是,她偏偏都没有。甚至没有意识到楠暮的车就停在她眼前,只是微低着头,任由雨水沿着额前凌乱纠结的刘海滑落,连成一串,滴答,宛如一行清泪。狼狈地凄婉着……
“上车。”楠暮有所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撑伞下车,来到了封槿跟前,封槿头顶的那片雨水已被伞面阻隔,可良久,楠暮才发现,她脸上的湿意却丝毫未减,依旧是细密不止的湿润着整个脸颊,她今天本就只上了淡妆,如今早就洗去了一切粉饰。楠暮如此细看她的眉眼,内心不由感叹,真的漂亮,枉费老天给如此脱俗清丽的容颜,却配了颗世俗算计的内心。
楠暮自己都奇怪,经过了方才两人的交谈,自己为何还会为她驻足,为何还会心升叹息和不舍?
封槿闻声抬头,耳边依旧是方才悉悉索索的雨滴声,那句“上车”听着是如此模糊遥远,眼前的身影也熟悉的几乎不真切,她无意识地脱口唤了声,“楠暮……”
楠暮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错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眼前没有丝毫妆容修饰的封槿分明比平时还要陌生,可这声呼唤却好像再熟悉平常不过。
封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胸口溢出的悲伤酸涩,沉痛。两年多了,她即使做梦都没有机会再唤出这两个字,如今居然当着他的面,这么叫了。可叫了,又有什么用?她只是别有用心啊,她只能是别有用心,谁会相信,她只是单纯的思念,本能的呼唤呢?楠暮,你绝对不会相信的,就像刚才那样,你仍可相信我是别有所求,绝不会想到,我求的,本就只是你,只是,为了你好。
“程总,意乱情迷了?您的未婚妻也是这么唤你的吗?”封槿闭眼,十指渐渐握成拳,努力展露一丝玩味的嘲笑,“我只是同您开个玩笑而已。”
“封槿小姐,那么我就不奉陪了,告辞。”楠暮的眼中,一丝愤怒稍纵即逝,转而恢复之前玩味而又鄙夷的笑容,离开,收伞,车子绝尘而去,还封槿原来一片雨色凄凉。
封槿伸手抹了下脸颊,突然笑了。喉咙刺痛,笑声显得暗哑,她自己听来都有几分凄厉。是湿的,可她分辨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就像已经没有人分得清她的真心和假意……
已经不重要了,真心有意义吗?即便告诉楠暮,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他不会相信,他不会领情,因为他的记忆里没有封槿,心里更不会有封槿。他要和楚涵之结婚了,听到这话真切的从楠暮嘴里传出时,封槿以为自己不会心痛,因为两年前她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可分明她还是痛到了绝望,甚至,比她失去贞操的那晚更痛。此刻,真的,完全的,她和楠暮,再无可能。
所以封槿告诉楠暮,她只是在开玩笑,她只是要和他谈笔交易而已,楠暮欣然答应了她的要求,他以为封槿的笑容是盛气凌人的得意,可他不知道,那只是嘲弄,封槿笑自己编织的谎言多么可笑。
楠暮其实我一定会输,因为只有我输了,才能保你周全,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可你一定想不到,你为什么想不到?我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赢,我和你打赌的时候,就决定牺牲所有,只为了让你赢。
你以为,只有涵之爱你?她为了你,可以忍受屈辱,可你想不到,我为了你,已经到了自取其辱的地步。
眼前倏地昏暗下来,呈现一片墨色,恍惚间,封槿听见手机在振动,地面凉凉的,雨水浸湿了衣衫,她的脸贴在湿淋淋的地面上,好安静,也真的,很干净……
连环计
“楠暮,为什么你三百六十五天都带着伞呢?比女孩子还怕淋怕晒的。”
“你还笑话我,谁让你这个女孩子没有女孩子样呢?总忘记带伞,如果不是我,现在不知道是谁淋成落汤鸡。”
曾经,你可以为我养成天天带伞的习惯。
曾经,每次下雨,撑着伞,你的肩头也会湿掉大半。
曾经,连伞边坠落的几滴雨水都舍不得让我淋得你,今天却留下浑身湿透的我绝尘而去。
楠暮,你怎么舍得,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忘了我,而我是故意激你走的,是我自作自受。
我是该悲伤你的离开,还是该存着微弱的欣喜?至少,即便是这个心里无我的程总,好歹也为我有过片刻停留。
封槿的脑海里过去的幸福与如今的惨淡胡乱交错着,微睁开眼,微弱的光线此刻却是如此刺眼,让眼角本就延绵不断的泪水流的更加汹涌。
淋个雨,居然还进了医院,封槿觉得自己最近同这几堵白墙倒颇是有缘。眼前看见的是程柯阳的身影,他的眼下微微发暗,倒是露出几丝疲惫之态,看来也是陪伴良久。
“封槿,你醒了?”程柯阳用纸巾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因为这举动已经反复了太多次,他都不敢太用力,反复的擦拭,他怕把封槿的皮肤都揉搓破了。“为什么一直哭?你的泪水一直没有停过。”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封槿意识逐渐恢复,泪水也跟着干涸,清醒的她,不会放纵自己的泪水,不忍窥探自己的悲伤。
“你吓到我了,还好,没事。”程柯阳倾身,低头吻住了封槿的嘴唇,动作较之以往轻柔许多,仿佛吻着的是易碎的玻璃或是更娇弱的花朵,“都是我的错,我该陪你一起去的。”
“柯阳,不要这样,”封槿撇开头,逃避他的接触,“你不该这么在乎我。”封槿此刻的确无比脆弱,她是真心地在提醒程柯阳,他已经对她动了情,可感情这回事,本来就是在乎深的那个,会被伤的千疮百孔,就如同,现在的封槿之于楠暮。封槿想,总有一天,这份痛,也会是她要带给程柯阳的。
今天她只是给他忠告而已,为什么要给他忠告?也许是封槿悲哀的发现,此时此刻,这个世上,只有程柯阳会给予她片刻温存,让她有一瞬间,可以怀念楠暮对她的温柔宠爱,让她的回忆,有一丝的真切感。即便这真切只是幻觉,哪怕清醒了是更深的厌恶和悲伤。
“封槿,也许是老天报复我这三十多年的冷酷无情,偏偏让你出现,来折磨我的吧。”程柯阳的眼中竟然闪过一丝挫败,起身坐在一边,倒了杯水给她。“封槿,我不应该接近你的,不应该……”
程柯阳的话变作长长的叹息,不应该,偏是晚了。
“第一次见你,你让我感兴趣的,其实不是你的美貌。封槿,你很漂亮,可你知道,漂亮并不至于引起我的注意。和你跳舞的时候,我突然有了种想法,你是程楠暮喜欢的类型。封槿,我接近你的目的,是想利用你勾引程楠暮。”程柯阳看向她,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似在寻找什么,随即却笑出了声,“果然,在你的眼里看不出一丝愤怒,你总是这么直白的告诉我,你的不在乎。”
封槿竟觉得好笑,自己身处在一个怎样的怪圈当中,原来这是一场连环计。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都自作聪明的以为自己是棋局的操纵者,其实只是棋盘上的棋子而已。
“可是我错了,我没有想到,我会如此不甘心,如此希望,你可以爱我。封槿,我舍不得你,居然会有个人,让我舍不得利用。”程柯阳笑意更深,声音透着嘶哑,沉痛的悲哀。
“你似乎并不否认,自己是个坏人。”封槿皱眉,听着程柯阳分外坦然地说着“冷酷无情”,“利用”等字眼的时候,忍不住想讽刺这个自己痛恨至极的人。
“没有谁天生就是无情的,只是失去的太多,被伤害的太深吧。”程柯阳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不可言喻的感怀,旋即,他抱住了封槿,在她耳边轻声说,“还好,我只是输给你,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程柯阳万万不会想到,输给封槿就意味着输给程楠暮,他唯一一次的多情,却会要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谁让他偏就是让封槿失去太多,被伤害太深的始作俑者,人不是天生愿意堕落复仇的,也许程柯阳有他的无奈,可封槿不会心软,因为当初他制造那场车祸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一丝心软呢?至今,他又何曾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悔意?
“你知道我没有对你动心,你就不怕我同程楠暮接触太多,对他动心吗?”封槿亦只是伏在他耳边轻声说,她不知道程柯阳何来的自信,认为他可以利用得起封槿。
“不会。”程柯阳看向封槿,眼中满是肯定。“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其实比不上程楠暮。可越是接触,我就越肯定,封槿,你不会爱上程楠暮,你的心里,另有他人吧,爱之深,才如此恨之切。”
封槿淡笑,越是接触,越发现其实程柯阳,远比她想象的聪明,并不是她当初想象的那样,目空一切,只会耍阴狠手段的角色。可人也就是这样,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知道,是那个男人伤了你的心,所以你才急于取得名利来报复他?封槿,我可以帮你,可那之后,你是不是可以回头看看我?”程柯阳自顾自猜测着,倒也是合情合理。
“柯阳,你对我的好,我不是不感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帮你对付程楠暮。”封槿主动吻他,眼中透露出些许忧色,她知道此刻程柯阳希望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她还是有必要表态的,不然,怕是日后程柯阳有所行动,也不会告诉她,那么楠暮就有危险了。
“不要,我舍不得。”果不其然,程柯阳满是欣喜地吻着封槿,他不知道,舍不得,便是输。
其实封槿并不希望程柯阳让她去接近楠暮,虽然这样可以顺水推舟,她日后帮助楠暮也不至于让他起疑心。
可封槿没有那个自信,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把握好角色的尺度。她注定上演不了这出连环计,貂蝉可以赢,是因为她对吕布,董卓皆是无情。而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却是她要利用程柯阳,同时,她又甘心被楠暮利用,与楠暮接触过密,她必然会失控。
封槿还需留院观察一天,程柯阳似乎断定了封槿是站在他一边的,也就没起疑心。之后颇为细心的照顾着她,凡事都力求亲历亲为,就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一个人,站在雨里。封槿本就没有想出该如何敷衍他的谎言,便识趣的没有打探来院的经过。
程柯阳没有告诉封槿,他打电话给封槿,良久没有回音,便四处寻找。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涌起如此多的焦急,在抱起浑身冰凉的封槿时,他分明有种失而复得的莫名喜悦。
封槿当时已经失去意识,程柯阳也没有告诉她,她只呢喃了一句话,透出的无助便让程柯阳心疼不已。
她说,“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暗潮涌
封槿住院的消息传到了楠暮的耳朵里,楠暮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吐出几缕悠长的烟圈,烟雾缭绕,掩不去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懊恼。
面对封槿,他已经失态太多,许多行为就这么不加思考的产生了,回头想来,他都不敢相信,这言语言行都漏洞百出的人,会是如今的程楠暮所为,简直就像不经世事的孩子。
他怎么会和封槿提起同涵之的婚事,这与交易并没有直接关联,他有足够的自信封槿会接受他的条件,根本不需要他说理由,可他居然不加思考就脱口而出了。
他没有必要下车停留,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叫封槿上车,她这种女人,不是应该躲着越远越好,何必制造这种无谓的交集?
他既然停留了,又何必要生气,为什么又绝尘离开?他不至于那么没有风度,当时的举动,明显的方寸大乱。
楠暮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雨中封槿的脸庞,她抬眼唤那声“楠暮”的时候,眼中分明流露着哀伤,这种悲伤的感染力亦如三年前在地铁里一样。楠暮承认,再一次,他被封槿震撼了,可下一秒,她居然说自己是在开玩笑,楠暮当时就涌现出一种感情被欺骗玩弄的愤慨,才会立即转身离开。
可是,他为什么会对封槿产生这种莫名的情绪呢?想着要躲她,居然为她发火,到如今的万分懊恼,却停止不了脑中不停播放的影像,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封槿真的让他上了心,在她面前,楠暮的内心会有种不确定的慌乱,这完全出自本能,丝毫不受楠暮的意识控制。
自从坐拥程氏以来,楠暮越来越懂得处事拿捏的尺度,几乎已是波澜不惊的姿态,这伪装隐藏几乎成了习惯,到后来,即便在自己唯一完全相信的涵之面前,都会忘记放下戒备,生气,慌乱,这些情绪麻木了太久,已经是如此陌生。
然而,看着封槿的时候,他分明从她的眼里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内心某种不确定因子就会活跃起来,可具体是什么?他无从知晓,只知道,自己的伪装变得更为刻意,刻意的,要显现自己的强大,反而,是掩耳盗铃,越发失态。
混乱地想着,烟燃尽了又复点上,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望着窗外的风景,夕阳笼罩楼宇,染成暮色凄凉。这样倚窗眺望几乎成了习惯,可是今天那莫名的悲伤和恐惧却显得格外强烈,楠暮意识到,他不只是脑海中某段回忆是空的,内心里某个角落,似乎也是空的。
“楠暮,在想什么?”楚涵之在楠暮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他的身后站了良久。夕阳的余晖打在楠暮的身上,显得他的身形更为修长,被暮色拉长的影子透着孤立萧条。她看着此刻的楠暮,看着他眼中的迷茫,嘴边的苦笑,随烟圈一起吐出的叹息。她站的位置离他有一段距离,而楠暮的这些小动作都细微的几乎不曾有过一般,可涵之还是看在了眼里,痛,持续在心底肆虐。
忍不住,打断他的思绪,阻隔他的萧瑟。看着短短三年,楠暮日益清减的身形,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发作次数也有所增多的头疼。涵之的心底,不是没有过愧疚,甚至有时候夜半被噩梦惊醒时,看着在自己身边沉静的睡颜,她都会有种放弃的冲动。
楠暮,我是不是该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然而天亮起来的时候,剧本却早已写定,只等着上演,她无法停止。一次又一次,涵之虽然心怀抱歉,却继续逃避。
“没什么,只是休息一下。”楠暮掐灭了烟头,转身对涵之温地的微笑,眉宇稍稍弯曲,嘴角轻微上扬,这样的笑容印在清俊的脸上,优雅得不可方物,可涵之知道,楠暮曾经可以笑得更好看,那个时候,看他一笑,便可体会出真正的喜上眉梢。
“楠暮,如果哪一天,你发现我做错了事,你会不会恨我?”涵之边把衣架上的外套取下递给他,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他,拽住西装的手微显迟疑,手中感到有些粘腻,显然紧张到出了汗。
“为什么这么问?”楠暮微挑眉毛,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他的记忆只有三年,三年中,太多的人令他失望,他心存太多戒备,可唯一可靠的人,此时居然这么问他,他又怎会不心寒?
闭眼,片刻沉默。楠暮感到疲倦不堪,他不想追问,也根本没有勇气追问涵之,她话语中的过错,究竟指的是什么。
“涵之,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所以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恨你。”只是微微叹气,似要一吐心中抑郁,“我有什么权力恨你?我已经做错很多事了,不是吗?”
“那么,我们快点结婚吧,改天,就举办仪式,好不好?”涵之的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即便有了楠暮的保证,她也不能完全的安心。也许只有他们签下了共同白头的契约之后,她才可以放心。到时,楠暮即便发现了真相,木已成舟,她的处境,也不至于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好。”楠暮点头,可心底依旧是存着阴影的,别的女人在结婚前,急于求证的多半是“你是不是爱我”可他眼前的这个人,偏是问他,“你会不会恨我。”
心底的不安刚要蔓延,被他极力克制住。他倒是希望自己笨一点,感觉迟钝一点,其实,他没有能力承受涵之背叛他,他不会恨涵之的,因为那时便是绝望,心灰意冷的时候,恨与不恨全然不会重要。
晚饭在市区某饭店里吃了些简单的中餐,楠暮其实喜欢的依旧是这些家常的小菜,涵之的厨艺极佳,偶尔下厨给他煮点宵夜,也是颇为精致可口,可如今,这机会越来越少了。
他每顿饭,不是随意叫外卖的工作餐,就是在高级饭店举杯应酬,即便是吃饭,旁边总有服务生战战兢兢地候着,楠暮觉得少了些家里的味道。什么才是家的味道?楠暮的脑海中没有一点印象,只是想简单的炒几个小菜,围在桌边随意的聊天吃饭,不是应该这样的吗?
现在回家,涵之也请了煮饭的阿姨,极少下厨。其实不为过,这些年,涵之几乎没有向他索取过什么,家中杂事,他也并不想涵之来做,早就提出请人的事,涵之如今这么做,全然在情理之中。可楠暮觉得不自在,家里也要有个外人在,他仿佛寻不到一处清闲舒适的地方可以放松,以前面对着涵之吃饭的轻松感也荡然无存了。
渐渐的,也就没有了回家吃饭的习惯。
饭后,被涵之拉进了家婚纱店。楠暮本是决定请人帮涵之量身定做几件便是,却不料涵之执意要去店里试试,说是要寻找一些当新娘的喜悦感。
本有些疲累,楠暮想要拒绝,可看她眼里满是期盼,一扫方才在办公室中的阴黧,他也不免欣喜,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子,才是他喜欢的涵之。
“楠暮,这件好不好?”涵之试了第五件,露肩拖曳式的,很是常见,楠暮点头微笑,其实看不出与之前有何不同,只是不忍心抚了她的意。
方才,店里的小姐示意还有男装可以试一下,涵之本想让楠暮试试,可偏他进店就稳坐如泰山,丝毫没有屈驾做模特的意思,她也只能悻悻作罢。
“到底好不好看?”第八件,涵之兴致看似颇高。
“好看,我的妻子自然是最好看的。”楠暮无奈地从反复翻了三遍的杂志中抬头。一时半会儿,看来她是不会停歇。打算把车里的电脑取来,等待的时候,怕又可以处理几件公事。
抬眼细看,他分明怔住了,依旧是简单的剪裁,涵之本就不喜繁复的设计。可这条婚纱的领口处理的倒是颇为别致,荷叶式的微微翻卷,星星点点缀了几颗珍珠,衬出涵之本就隽秀无暇的脸庞宛如出水芙蓉一般生动可人,楠暮看得,显然有了几分失神。
涵之被他看得脸上倏地泛红,难掩娇羞之态,时至今日,她方才有了几分待嫁新娘的雀跃之感。
“我会吩咐设计的人,采纳这个领口的设计,好不好。”出门的时候,楠暮亲密地揽涵之进车内,在她耳边询问,神态满是宠溺。
涵之颔首,微微点头,柔顺地靠在楠暮肩上,习惯性牵起楠暮的手掌把玩,娇柔依赖,全然小女子的羞涩神态,楠暮为之心动,方才的涩意,此刻消散无踪。
如果是封槿穿的话,会是不同的风韵吧,领边宛如昙花在夜晚绽放,珍珠就如夜幕落泪凝成的露珠般凄婉动人。楠暮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封槿的容颜。
楠暮心中一冷,顿时惊愣,内心忍不住暗潮汹涌。原来这婚纱的设计,竟有几成类似于封槿的裙子,那条出现在几年前,他在地铁中与封槿邂逅,惊鸿一瞥时她穿的白色长裙。
不设防
一上午,封槿疲于汇报工作,组织相关人员开展讨论会。人的潜能果然无限,封槿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挺有做女强人的潜质,无意间,真得就这么被推上了主题公园总设计的位子。她都怀疑程楠暮此举,未免赌的太大,她若不能胜任,损失何等庞大。
“结束后,在停车场等我。”楠暮只是听了前半段,就匆匆起身要离开,在路过封槿身边的时候,出声说了这句话。
封槿诧异,可四周都还有人,此时拒绝,引来不必要的目光反而尴尬,她自是保持沉默。
楠暮似乎也没有等她回应的意思,便从她身边路过,直接走出了房门。
封槿皱眉,还真是居高临下的总裁架势。
还好,设计组的其他成员都是已有一定知名度的设计师,封槿本无意与争权夺势,在此崭露头角。语气谦和,询问商量,虽显得难以服众,可至少还能浇灭些她靠关系进入设计组而引来的刺目及怒火。
心中纵是不服,一桌子的人也没有理由发作,相安无事,工作也算顺利进行。
封槿平白接了这个棘手的工作,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当初只是随意的设想,事到临头要拿出具体方案,也是不小的挑战。
“封槿,其实你不太适合学设计,因为你的构思都只是梦想,可行性不大,必尽没有那么多人,舍得烧钱。”她突然想到,当年楠暮帮封槿改毕业设计的时候,边看边摇头,笑话她的不切实际。
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回想起楠暮的话,不由长叹了口气。没想到,原来真会有这么一天,更不会想到,那个舍得烧钱的人,便是程楠暮。
“上车。”不经意间,楠暮的车已经停在了封槿的面前,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我……”封槿刚要开口,却被对方先出声打断了。
“带你去看一下场地。”楠暮平静的开口,看似很公式化的提议,却是极力掩住自己的底气不足。必尽查看地形,也不至于要他这个总裁亲自陪同。可想到上次驱车离开后造成的后果,楠暮多少有些愧疚,才会有现在的举动。
封槿虽有不解,还是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准备上车,却听楠暮又说,“坐前面。”
封槿多还是有些介意,这个位子平时必然是涵之坐的,她以为楠暮也会介意。
“我不喜欢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他这么说,虽然的确是一部分理由,然其实,至今坐过他身边这个位子的人,也只是涵之而已。程氏总裁,自是不会随便给人当司机的。
车子发动,两个人一路无语,封槿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楠暮,两个人的距离接近的让她感到不真实。
“为什么,不请司机开车?”脑海中,本来酝酿的原话是,为何劳程总大驾,亲自陪我去看场地,这才符合她该有的语气,可说出口,原来的意思就这么变了味道。
“我不用司机,”楠暮回应,不是没有惊讶,以为封槿一定会把握机会,咄咄逼人一番,既然她话语含糊,他自然避重就轻,不谈今天送她的原因。“因为司机,不可靠。”
“呵呵,我发现你有被害妄想症。”封槿忍不住开口嗫嚅,说出口才又后悔,他不是楠暮啊,是程总,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人,自己怎么就忘了伪装,如此轻松随意地回答。
“今天你和我说话的口吻,正常了不少。”楠暮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似在寻找某些蛛丝马迹,忽而意味深长地微笑,便转头正视前方的路况。良久,似是叹息,“遭遇的次数多了,人都会是惊弓之鸟。”
封槿皱眉,不能继续追问,是不合时宜,也没有探究的勇气。
此后,两个人都不曾开口,楠暮此刻,竟然想到了涵之,带着些许的愧疚感。他都惊讶自己为何会感到不自在,升起歉意,难道真的是内心上的偏移?
楠暮苦笑,他已经不能算是好人吧,真会因为自己的离开导致他人住院而愧疚吗?会想方设法的想要做出某种补偿吗?何况这个人,是自己已经看清的,分明动机不纯,他利用的对象而已。
可楠暮疑惑的同时,身心偏有诚实地告诉他,他本能的适应了这种和封槿相处的氛围,还能放下戒备同她交谈,承认自己的“处处防备”,这几乎是在暴露自己内心的不安,让她看到自己的弱点。自己怎会在这种情况下放松下来,也许真的是防得太过疲惫了。
侧面看向封槿,她居然微合着眼,闲适放松的神态,这女子,此刻不该是十二分的警觉?是她城府深至如此,脑海中实不知又在算计什么,表面却可装作闭目养神?还是,根本,她那些所谓的谋算,才是她的伪装?
楠暮打量了良久,忍不住又是叹气。他的思维,这几年都有了定式,总习惯往坏处想,才能防患于未然。可今天,不自觉的,却总想把她往好处想。
楠暮那边思绪万千,封槿倒真没有谋划什么,什么也不想思考,甚至关了手机,懒得去应付程柯阳询问她的行踪而打的电话。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离楠暮如此的近,如此平静地坐在他的身侧?还有多久?他就是别人的丈夫了。
封槿怎么会心存警觉?从来没有想过楠暮会给她带来危险,即便已是时过境迁,在他身边,便是全然的安心。
“到了,”楠暮打开车门,车外的热气瞬间涌了进来,也许是车内的空调开的过低,打开的一瞬间,封槿感到的不是炎热,而是温暖。
楠暮微皱眉,随手脱了西装放入车内,只是穿了件衬衫,封槿微愣,再见楠暮后,还是第一次见他在人前如此随意。想来,他一向是怕热的,她当初还穿长袖长裤时,他总迫不及待的穿短袖了。封槿不曾想到,曾经,就是如此随性的一个人,如今,一个随意的举动,都会让她惊讶。
眼前是背山面水,全然的空旷景致,却让人心神宁静。封槿知道,这样好的风水宝地,买来必是花费巨额。
“你就放心让我来做?”封槿开口,提出了自己一直缠绕心头的疑问,只为利用她打垮程柯阳,这交换条件未免太好。
“不放心。”楠暮微笑,眼神中带着些许玩味,“所以除你之外的成员,都是精心挑选,有真才实学的。”
封槿愤然,虽然自己真的有些底气不足,可还不至于向他话语中暗指的那样毫无能力。
竟然已经开通了上山的缆车,封槿同楠暮面对面坐着,缆车的空间其实和方才在汽车里差不多大小,可四面对视,却更让人感到局促。
封槿看向窗外,海水碧蓝,在黄昏的笼罩下,远处升起微红的暖意,风没能穿过玻璃吹入车厢,这份和煦却直摄入封槿的心里,这才是如画美景,封槿看得痴迷。
“我们的设计怕只是画蛇添足,毁了这片美景。”不自觉,封槿喟叹,此刻真实感受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
“没有你,依旧会有人来做,至少你还怀有这份保护它的心意,换个人,怕更是不如。”楠暮也只是侧头望着身下辽阔美景,“不忍画蛇添足,就努力锦上添花,已经不可能不留痕迹了。”
到了山上,缆车依旧缓慢的移动,不曾停留。封槿在开门之际就跃下,工作人员在侧扶了一把,站稳时脚跟依然有些许刺痛,高跟鞋落地时清脆地发出响声。
转身看楠暮,他的动作看似几分迟疑,没有把握好时机,下来时身体微一踉跄,工作人员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封槿本能上前扶住了他。
“看来程总近来疏于锻炼。”突然间的身体接触,封槿极力用话语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正欲收回自己的手臂,却感觉到楠暮的双手撑住了她的肩,附加到她身上的力道也有些加重。
“头晕,扶我离开。”楠暮低头,在她的耳际轻声说。
“怎么了,我叫人……”封槿慌乱,忙仔细打量楠暮的神情。
楠暮立刻用手捂住了封槿嘴,微摇头,没有言语,脸色却透出些许苍白。
封槿扶着他离开了缆车乘坐的地点,随意找了块平坦的石头让他坐下,内心担心不已,却不能靠近,不敢询问,必尽他们现在,连熟人都不算。
楠暮习惯性地伸手找药,才发现放在外衣口袋里,而方才自己已经脱下遗留在了车上。
看了看表,才发现误了吃药的时间,可症状未免也来得太迅速了些?他曾经试图减药,可副作用强烈,他疑惑,莫非这药就这么吃一辈子?
抬眼看封槿,才发现她也在包里摸索着什么。“这里信号不好,也不准告诉别人。”
封槿掏出了样东西,出乎楠暮的意料,并不是手机,而是巧克力。“是不是低血糖?”
封槿没有往车祸后遗症那方面想,必尽时隔已久,当初她也关心楠暮的情况,分明说是痊愈了。
楠暮迟疑,没有伸手去接。
封槿想了想,也许是他心存防备?真是的,这都要防,又不是拍推理剧,她还在上面下毒了不成。自己掰了一块放入口中,执意塞给楠暮。
“我喜欢费列罗。”楠暮口中咬着德芙,认真地皱眉,眼底难掩一抹笑意。
“可是我喜欢,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情人节礼物。”封槿看着此刻有些孩子气的楠暮,心中被哀伤和怀念填满,几乎要脱口告诉他,是楠暮你送的,你为什么不记得。
楠暮看出她的悲伤,原以为她这种女人,未必会有真心,可此刻的表情,分明是曾经动情至深。
“没什么问题?”封槿看到楠暮的神色恢复如常,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没有,何况,我也不会自爆弱点,让别人有机可乘。”楠暮低笑出声,眼中复燃起某种嘲讽的意味。
封槿选择别开视线,透出这种神情的眼眸令她厌倦。她突然心寒,替楠暮心寒,刚才即便只是不相干的工作人员,他都防范至此,那么他的脆弱岂不是要时刻掩饰?这是何等的孤立无援?逼他至此。
叹息,背身望向山外暮色苍茫,凉风微过,吹散她嘴边轻不可闻的话语。
楠暮依稀听到,却不真切。
好像是,那句“没有”,是真的就好,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不会害你……
楠暮是相信她的,不是他的思维选择相信,而是身体本能的举动,方才不适的时候,不自觉就依靠了封槿,今天,对她,内心某个零件怕是罢工了,忘了设防。
随意看了四周景色,两人都不敢再出声,脑海中,想着言多必失,今天,却已经失言良多。
踏上回程的缆车,封槿下意识的拉了楠暮一把,之后便靠在椅背上闭目无语。
缆车轻微晃动着,快接近的是一片熟悉的城市景色,想到自己又要维系的角色,他们的内心同时升起了倦怠感,缆车左右的座位之间只隔了根几厘米的细长栏杆,偏就阻挡了两人如此的心意相通。
楠暮后悔自己今天送封槿,更后悔带她来这里,内心升起某种异样的情愫,他没去深究,因为不管是怎样的心绪,都是不应该。
“你知不知道,有想成功的野心,就该忌讳什么?”缆车快到达山下的时候,楠暮突然开口。
“切忌,心软。”封槿微笑,嘴角扬起最熟练的弧度,停靠的时候,他们很有默契的带上的面具。
楠暮和封槿走的,是同一条道路,都只是为了报复。他们都在体会到万劫不复般压迫感的同时,继续前行,不断告诫自己,“切忌,心软。”
他们都几乎忘了,报复的开始,只是因为他们太过用情,刺激他们走到今天的,都是不甘心自己在意的人受到伤害,这样的人,本就心软。
回到家,封槿冲了个澡,坐在梳妆镜前,侧头擦拭着还有些潮湿的发丝,内心依旧没有办法平静,思绪却见清明,在脑海里无限膨胀开来。
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和楠暮有过多交集,要躲着他。可为什么,按电梯按钮时不自觉就到了地下车库?本不该上他的车,却还是同他去了山上?为什么镜中的容颜该是后悔,难过,却偏偏,透着欣喜。
封槿可耻地发现,自己只是表面上想着逃避,内心是渴望与楠暮相见的。必尽,这是自己依旧还爱着的人。然而这个人,已经不是她的爱人了,自己这么做,是违背良知的。这个人已经不属于她,他快是涵之的丈夫了。
虽然,造成现在这混乱局面的是因为意外,她也是无辜。但她此时如果插入其中,就是她的过错了。
涵之更是无辜的,在楠暮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是她一直守候在其身旁,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向她要回楠暮?
何况,已是如此不堪的自己,又在奢望什么?
她能听出,楠暮最后说的话,是在自嘲,他承认了他的心软。可是,楠暮,你怎么可以心软?我同你相见,已是饮鸩止渴,你的心软,便是让我愈加沉迷,不得解脱。
毓婉曾经说过,“如果我是你,那个老头子一死,我就会说出真相。不对,也许,我一开始就不会放弃,任由楚涵之代替你的位子。如果我是你,即便是现在,我也会说出真相,怎么,也该争取一次。”
封槿何尝不想,今天在山上,这个冲动就快要冒出来了。
说了,楠暮回头的话,必然会恨死程柯阳,冲动之下,会遇到什么危险,封槿不敢想象。何况,涵之怎么办?楠暮对她,不是无爱,即便无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楠暮不回头的话,她又要如何自处?楠暮没有记忆,那么她只不过是他过去的女友而已。时隔三年,他同涵之有着三年的患难与共,而她又做过什么?即便有记忆,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也较之是平淡如水,敌不过他们的刻骨铭心吧。
封槿有心理准备,即便楠暮此刻恢复记忆,他放的下涵之吗?她清楚楠暮的性格,不会。他们三年的毫无交集,还能回到过去吗?不能。
封槿知道,是她自己太过执着,看淡了,她同楠暮,也不过是一段初恋,没有那场风波,也未尝没有分手的可能。
她该心死了,至少老天对她是有眷顾的,今天短暂的相处,已是难得的福分,她该知足,有这段可供日后回味的记忆,也许就该真心的祝福楠暮和涵之,步上红毯。
她都知道,这些道理她都懂,所有的假设她都有想到,会有的后果她亦清楚。
可今天,在山上的时候,她还是万般留恋,恨不得时间就这么停止了,缆车可以有来,无回……
心渐凉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马路对面的仓库起火,上了第二天的报纸,封槿的妈妈惊讶地询问封槿当时看到的情况怎样?小孩子,哪里有面对灾难的意识,没有过多的害怕和悲伤。封槿只是感到离奇,总感觉,报纸上的新闻,哪怕是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应该都离她的生活很远,未曾想过那些铅字油墨组成的文字,会同自己产生某种关联。
今天的报纸,几行大字跃入眼帘:程氏前总裁夫人已被送入精神病院。报道写着,突然造成的精神分裂让人费解。
的确,上次在墓地封槿也有注意到程耀明的妻子,言行打扮都不似有何异常,脸上的哀戚也显得有些做作,封槿难以把她的精神分裂同伤心过度联系在一起。如今,坐拥大笔遗产,自从程柯阳失势后,虽在程氏已经没有什么分量,但安享晚年应该不成问题,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突然发疯的呢?
封槿心中一阵颤动,指间都沁出了凉意,会不会,和楠暮有关?与程柯阳接触过后,封槿未曾察觉他有何对付楠暮的行动,可如果这件事是楠暮所为,岂不是会逼急了程柯阳?届时,他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楠暮呢?
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该如何得知程柯阳的想法,如何帮助楠暮?思维却总是无法集中,她害怕,怕自己的假设成真,心如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痛着。她的初衷,是保护楠暮不受伤害,可她从没有想过楠暮也会去伤害别人,如果真的,是楠暮把人逼疯的话,封槿还是不能谅解,如今已经掌控整个程氏的他,有必要,如此赶尽杀绝吗?如果是真的,她还能毫不迟疑地站在他一边吗?想到这里,心渐渐,凉透了。
封槿想要的,从来就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牵扯到半条新闻的平淡生活。可老天偏要同她开玩笑,让她在是非对错之中,犹豫不决,却又不得抽身而出。
这是第几次了?封槿扶住步履蹒跚的程柯阳直接上了酒店的套房,程柯阳几乎把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一向讨厌这烟酒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可随着程柯阳呼吸的逐渐沉重,气味也越发浓重,乘坐着电梯,此时感觉这方寸的空间越发狭隘,压抑得让人窒息。
在服务人员的帮助下把程柯阳架到了床上,封槿看着他满面通红,气息粗重,特别是那双布满血丝,胀得通红的眼睛,她心中有些惊慌。脑海中,总会再一次浮现出那一晚的景象,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一双眼睛,她知道,这将会是她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封槿,热。”程柯阳伸手摸索,手胡乱挥舞。
封槿不得不去浴室取了块毛巾,打湿了给他擦拭。接近他,又是那浓重的酒气,令她不由皱眉,忍住阵阵恶心感。其实,程柯阳对她真的不错,只因为她说前段时间起了疱疹,不能饮酒,就帮她挡了所有的酒水。封槿不由苦笑,不然也不会他如今烂醉如泥,她这个女伴倒是滴酒未沾,万分清醒。清醒的,回想着自己的沉沦,封槿怀疑,她还有没有,再承受一次的勇气?
“你又在想什么?”程柯阳有些烦躁,随手解开领带,睁眼细看,却见封槿瞥眉,动作有些机械,片刻后,用手撑住额头,盖住了血红的双眼,嘴角溢出一抹了然的苦笑,“放心,我说过,不会再勉强你。”
封槿惊讶,程柯阳总是出乎意料的能猜透她的想法,准的都让她害怕,哪天,他是不是也会料想到她接近他的真正目的?还好,她当初从没和程柯阳正面接触过,不然以他的精明,定会记住她,怕只要稍加调查,就会知道她曾是楠暮女友的这个事实。
她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就像双脚踩在一条绳索上,不知何时一阵微风,也就跌入了针尖麦芒之中。
“帮我盖条被子吧,”程楠暮无奈地开口,“冷气直吹着,胃里更加难受。”
封槿依言拿过条被子,给他盖上的时候,动作迟疑,突然问,“柯阳,你知不知道,我有着怎样的过去?”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可封槿顿生退意,伪装的疲累,已经有些不耐。
封槿承认,她根本就不是攻于心计的料,如果不是程柯阳的意外配合,她这出戏,必然唱不到今天。想到,楠暮也应该有着她一直不愿去探究的阴暗面,她已然心寒,也许楠暮已经不需她的帮助,那么自己又何必还身陷泥沼之中?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程柯阳分明醉了,此刻眼中却透着光亮,仿佛清醒如常。语气中充斥着满满的疲惫,“我知道,你的过去怕是会更清楚的表明,你的心中不会有我。封槿,有时候,我也会害怕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封槿诧异,她不曾想过程柯阳会告诉自己他的害怕。“难道,是因为你妈妈,唯一的亲人也疯了?你觉得孤单?”
“呵呵,”程柯阳突然笑出了声,笑得床微微颤动,有几分凄厉之色,“傻瓜,那个女人,不是我的母亲。”
“不是?”封槿惊讶,从没有料想到这点,当初,程夫人为了帮程柯阳夺权,闹得满城风雨,他们两个怎么会不是母子?
“我们只是为了共同的利益合作而已。”程柯阳解释,“我的母亲才是程氏真正的继承人,我父亲是入赘的,她在生下我不久就死了,因为父亲极力想抹杀掉自己入赘的羞耻,外界也就渐渐传错了。”
“所以你才极力要夺取程氏总裁的位子?”封槿感叹,原来他也不是单纯的为了金钱地位而起野心。
“我怎么能甘心把这位子给程楠暮?这是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了。”程柯阳叹气,看向封槿,目光执着。
看得封槿不敢直视,偏过头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真的嫉妒程楠暮,”程柯阳伸手拉住封槿,十分用力,手掌滚烫的温度几乎让封槿感到了烧灼刺痛,“即便他忘了楚涵之,那个女人依旧为他忍受屈辱,痴心不改。封槿,你会不会像楚涵之爱他那样,爱我?”
封槿可以回答“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而已,可这个字就是梗在了喉咙口,如何也吐不出,她如何“会”?她爱程楠暮,怕是比楚涵之,更为执迷不悟。
“你回去吧,我有些不舒服,想睡了。”程柯阳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背过身去,不再看封槿。
果然,片刻后,就听见了封槿关门离开的声音。
封槿出门前关了灯,昏暗更彰显压抑,沉痛。
程柯阳微张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挫败,心灰意冷。方才,即便是一句欺骗的话,封槿都吝于回答。即便他有说自己不舒服,封槿也走得毫不迟疑。
程柯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卑微无措,他告诉封槿他的过去,是想封槿也能体会到他的无奈,他的记忆中,从没有什么亲人可言,即便是父亲,这样严酷冷漠的父亲从来只教会他该如何残酷,并没有给过他片刻温情。
他还是渴望那丝飘渺的柔情的,儿时,他总喜欢凝望着母亲的照片,即便毫无映像,母亲的模样却永远历历在目。怎能不对封槿动心,他从封槿身上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神韵,她当然长得不像母亲,可程柯阳可以感觉到,封槿的眼里,有着同母亲一样的哀伤。看似平静无波,却总能流露出些许刻骨的伤心和不甘。
他的父亲,一生冷血,绝情至极,才会毁了母亲,让她过早的含恨而终。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情,可遇见封槿,逃不脱的劫难。他还是动心了,心软了,他不忍心封槿步她母亲的后尘,他想消除封槿的伤心,他想封槿可以爱他。
可他无论如何对她,每当他表达自己的情意时,封槿的眼中分明悲伤更甚,分明就用沉默来响亮清楚地回答他,终是不爱。
夜无声
夜幕笼罩的天空,不见半点星光,在这如此昏黑的天色下,城市却依旧灯火闪烁。
封槿的内心苦涩难当,只今天这太阳起落的光景,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现实,人生,原比故事演绎的,自己想象的复杂。就如同黑夜不见星光,却不能抹杀星星的存在。城市灯火通明,也掩盖不了夜色冗长。
本来,她虽清楚报复的结果必是两败俱伤,却也义无反顾。至少她是有着充分理由的,至少程柯阳总够坏,楠暮足够好。回想起来,这是何等幼稚武断的想法。
世上的是非对错,原来都不由人控制,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被逼无奈,受了伤害,若心存不甘,就必定就是要伤害他人。
她伤害了程柯阳,当然,她报复的目的就在于此。她认定程柯阳是罪有应得,可现在想来,她的无情同程柯阳有什么区别?楠暮的掠夺和程柯阳又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有着太多的不甘心,有这样心境的人,如何还会,足够好?
如果说造成他们如今沦陷的,是命运的作弄,那听了程柯阳方才的话,封槿苦笑更甚,他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封槿知道,此刻她有些许迟疑,一些心软,可她也同样清楚,她不能因此就宽恕程柯阳的错,她依旧放心不下楠暮,原来她的报复,从来无关程柯阳是否罪孽深重,她只为一己私欲,只因为,她爱的人,是程楠暮。
她宽恕不了程柯阳,这样的她,到头来,又要如何宽恕同样沦陷在这仇恨泥沼中的自己?
提着长长的裙摆,来到酒店的大门口,车子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程经理让我送您回去。”来人下车,帮她打开了车门。
“不用了。”封槿不想接受程柯阳的细心关照,想到他对自己的好,封槿感到懊恼非常,她此刻无比希望,程柯阳就是她想象的那种十恶不赦的坏蛋,可以让她毫不心软。
快步离开,细长的高跟使她脚步有些不稳,在加之繁琐的裙摆更让她显得狼狈,记得提包就顾不上裙摆,动作始终有些不协调。
那个人还想上前劝阻,终于还是在封槿愤然瞪视下退到了一边。
封槿怀着满心的烦躁走到了马路上,如此露肩礼服,盘发美饰,坐在车里,那是优雅,走在街上,只能遭人侧目。封槿急切地想拦辆出租车,却怎么也盼不到空车驶来。
此时,一辆车在她身侧停下,闪亮的车前灯光直摄入她的眼中,让她感到有些生疼。她怒气冲冲地绕开这片突兀的光线,可刚前进几步,那辆车竟又缓慢跟了过来,封槿也不顾自己这身华贵优雅的装扮,转头就要发作,而车玻璃也在此刻降了下来。
“我送你。”程楠暮的声音微低,听得封槿感到身上的毛细血管都跟着扩张开来,忍不住打了个颤。
“呵呵,怕什么,”楠暮的目光在车内偏暗的光线对比下,显得清亮,带着几许笑意,目光也不复以往的冷漠锐利。“已经不认识我的车长什么样子了?”
虽然问的是车,封槿岂能听不出他的嘲笑:认不出我的样子了?吓成这样。
这是楠暮的习惯,总喜欢从旁侧击来损人,虽不彰显,却更为可恶。封槿皱眉,生气又怀念,以前楠暮,也总是这样的。
“程总。”封槿打了声招呼,心想大马路上相似的车多了,分得清楚才怪。
“我送你吧。”楠暮再次重复方才的话,心中自然诧异这个时候,她怎么会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还是这身装扮,想必牵涉到程柯阳,他也识趣的不去点破。
“我……”,封槿还在迟疑,楠暮却打开了车门。“快点,冷气要跑光了。”
封槿上车,耳边又响起了楠暮刚才的话,他说“我送你”,没有像上两次那样命令她“上车。”嘴角悄悄扬起一抹笑意,方才紧皱的眉宇恢复平和。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封槿没有察觉,楠暮却都看在了眼里。
车子匀速行驶,偶尔封槿指点一下方向,两个人都没有交谈的意思。一路上,耳边回荡着车内悠扬的音乐,依旧是那奇怪的旋律,封槿忍不住又想起,以前楠暮也是这样,总喜欢放些她听得腻味的音乐,她总是抱怨,又没有歌词谁知道这表达了什么?
现在听来却格外温和适宜,不记得这一段以前是否有听过,其实根本分辨不出一段段音乐之间的差别。然此刻,封槿体会出了这旋律表达的情感,四周激荡起她心底的思绪——深刻的怀念。
“就停在那里吧,谢谢。”楠暮听封槿这么说,便停靠在了一边,可偏头看去却不觉扬眉,分明就是一家24小时超市,“我送你到家门口,晚上不安全。”
“不用了,我还要去买包面条,我家就在后面。”封槿探身准备下车,动作微一停顿,转头对楠暮说了声,“谢谢。”
走进超市,封槿其实颇为意外,怎么会碰到楠暮?他又为何主动提出送她?他们两个好像没有熟络到这个地步吧。
“想什么呢?哪包好?”封槿站在货架面前发愣之际,身后又传来了楠暮的声音,封槿又不禁颤抖了一下,楠暮的出现怎么如同幽灵般诡异。
转身,看见楠暮俯身仔细端详着各品牌的方便面,很认真地挑选着。
“你怎么进来了。”封槿错愣,连一声“程总”都忘了叫。
“好像是有点饿了,突然想吃面,你买哪种?”楠暮侧头看她,一丝额发滑落,衬出浅笑盈盈,微弯的眉眼透出些许无辜。
“我才不吃这个。”封槿从货架上拿了一卷鸡蛋面转身就走,也不再理会楠暮。
“这个,两个人吃够了吗?”封槿在柜台结账,楠暮鬼魅的声音再次想起,这次她没有被吓到,见怪不怪。可把他的话细细一品味,觉得事情蹊跷。
“为什么是两个人?”忍不住开口反问。
“我想吃面,去你家顺便给我煮一份。”楠暮笑意更甚,眼眸在灯光的照射下分外的灿烂。
“程总,这恐怕不方便。”封槿握紧拳头,极力让自己相信,他只是穷极无聊地开玩笑。
“我是你上司,屈尊送你回家,你不该表示感谢吗?”楠暮振振有辞,“晚上陪客户吃日式料理,冷冰冰的,现在真想吃碗面条暖和一下。”
封槿本来想严厉拒绝,可想到楠暮从来都不喜欢吃生冷的食物,晚饭也许真的没有吃好,又恨不下心来拒绝,只能轻轻说了声,“我是回家用昨天吃剩下的汤来煮面吃。”
“没关系。”楠暮笑意丝毫未减,看来这面今天是非要吃不可了。
“要不我陪您出去吃碗面?”封槿挣扎,虽然现在这光景,要找家营业的面馆怕是不容易。
“不喜欢,快点走吧。”楠暮一口回绝,转身出了店门。
封槿不敢置信,自己真的让楠暮进了家门。意识到自己正在厨房忙碌不停的时候,她简直怀疑眼前这双手脚是不是她自己的?拿出冰箱里昨天的剩汤,有些不好意思,决定再帮他加个鸡蛋。
过了不久,在楠暮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封槿端着一大碗面放在了楠暮的面前,也许是和想象的差距太大,楠暮脸上的笑意明显有些挂不住了。
“这是……”楠暮迟疑地开口,“总该,有个名称吧?”
什么臭讲究,封槿瞪他,又不是在饭店吃饭还想菜名?“这是我昨天做的酸辣汤,放了点面进去煮了煮。”
酸辣汤?楠暮当然吃过,可印象当中,好像不是这样的,抬头怀疑地看了眼封槿。
“我平时就喜欢这么吃。”封槿立刻真诚地回答,当然这也是事实。
只不过,有一次唐毓婉来找她,她碰巧也做了酸辣汤。有什么问题呢?她喜欢土豆茭白和肉丝,就只放这三样,勾芡一下放些调料,又方便又好吃。可毓婉舀起一勺,细细端详了半天,对着虽说叫土豆丝,却并不能算丝的土豆条说,“做女人,其实可以精细点。”封槿翻个白眼才不理会,切太细了,都吃不出味道了。
楠暮小心地尝了一口,低垂着头,只是说了声,“味道还真不错。”
封槿感动得无以形容,这还是楠暮第一次吃她煮的东西呢。
封槿自己倒是忘了动筷,看着对面楠暮胃口颇好地吃着面条,有种不真切感。这三年的时光,抹去了该多好,她和楠暮之间可以没有间隙,没有是非。只是这么平淡的,天天面对面吃饭,也不会感到奇怪。
不像现在,说不出的奇怪。堂堂程氏的总裁,居然跑到一个不相熟的下属家里吃剩饭。而且,这个下属还是和他死对头纠缠不清的女人。
想到这里,封槿的心像被猛然刺痛了一般,一阵紧缩。刚才,她完全忘记了程柯阳,忘记了这段时间令她摆脱不掉的羞耻痛苦,现在这痛苦以更汹涌方式朝她袭来,内心灌了铅,复又沉重不堪。
“那个,程夫人好像疯了。”封槿开口,她要楠暮给她一个答案,不然,那份怀疑徘徊在她脑海,使她越发心灰。
楠暮抬头,看见本来已经眉头舒展的封槿又覆上了些许愁容,不觉也跟着皱了眉,“那个人的事与我无关。”
“真的无关吗?”封槿急切追问,她太希望这件事和楠暮毫无关联。
“你以为是我逼她的?”楠暮从封槿的眼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嘴角微扬,语气冷淡中带着轻蔑,“不是我,我澄清不是为了辩解自己是好人,只是我不屑于用这种无聊手段,也懒得对付已经是我手下败将的人。”
封槿微笑,此刻是发自内心的狂喜,不是楠暮,楠暮不会如此赶尽杀绝就好,这样就好。她内心的阴黧渐淡了去,矛盾的心态也顿时有了方向。果然,楠暮不是程柯阳,即便有理由,也不会像程柯阳那么残忍。
“答应我,不要太残忍。”楠暮听到封槿如此轻声说着,内心有了丝悸动,为什么,从她眼中读出了欣慰,而欣慰中,却又掩饰着伤痛。
楠暮发现自己已经笑不出来,本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地承认自己不是好人,现在却分明还是心痛,还是想答应她的恳求。然而话至嘴边,却无法说出,现在的他,还能做这样的承诺吗?只能装作没有听到。
“我差不多,该走了。”转身离开之际,看着封槿不大的房间,产生丝丝留恋,“你家布置的还不错。”
楠暮离开后,封槿站在水池边洗碗,泪水滴答落在了碗中的积水上,掀起轻微的涟漪。楠暮,你知不知道,这个房间里到处都藏着你我回忆的蛛丝马迹,可为什么,你丝毫感受不到……
楠暮走下楼,并没有急着上车,只是靠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很快缭绕,他想到了封槿方才端面给他的神态,忍不住微笑。其实今天,他的心情也不好。
约了楚涵之的舅舅,也就是他的主治大夫一起吃饭。临了,楚涵之无意间提出程夫人疯了,他们可以搬回程氏祖宅去住。在被楠暮的断然拒绝后,两人发生口角,涵之便赌气不肯同他一起赴约。
楠暮自是气恼,心里清楚,涵之的提议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他可以攻于心计,却不想看到涵之这样处心积虑。必尽,牺牲他一个人就够了,他一个人沉沦就可以了。他只是想保全涵之的纯净无暇,可涵之却不能体会他的用心。
饭间,楠暮提到了最近越频繁感到头晕,医生建议他加大用药剂量。楠暮自然没有异议,正是涵之的舅舅当初救了他,不久又将同他成为亲戚,自然都是为了他好。可想到自己还要长久服用药物,内心难免焦躁。
这时,在路边看到了脸上同样写着“焦躁”两个字的封槿,瞧她狼狈懊丧的表情,楠暮就忍不住想要逗她,想让她开心。刚才和她相处的那段时间,不知不觉,楠暮也忘却了自己的烦恼。放下不快,全然轻松,几乎忘记了自己此刻是程氏总裁,这个不得不戴上的面具。
手机一直留在车上,振动不停。楠暮探身取出,屏幕显示,涵之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打开她的留言,都是同一句话,“我错了,楠暮,对不起。”
叹了口气,楠暮掐灭了烟头,拿起电话按下拨通键,“我在外面,马上就回来了。”
听惊雷
盛夏的嘈杂已经去了大半,树叶在被这一季炙热的烘烤过后,掩埋了一片绿意盎然,只剩几片枯焦烂叶颤巍巍地耸在树梢,等待着秋叶凋零的时刻到来。
就像此时封槿的心境,心未死透,苟延残喘地痛着。她不喜欢夏天,可今年,多么希望这个夏天可以永远炎热漫长下去,因为秋天,落叶心碎,一切从此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程楠暮和楚涵之将于十月举行婚礼,封槿知道还应该加一个形容词“盛大隆重”。十月新娘,涵之怕是幸福至极吧。老天嫌这刺激于她还是不够,楠暮竟然邀请了程柯阳,而程柯阳更是一脸喜悦地告诉她,届时要封槿同他及其夫人,三人一起出席,此举,将是怎样的荒唐?
封槿知道,程柯阳这么做,是想表明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已可与他的妻子并肩。就封槿看来,他是可笑至极,程柯阳不是过去掌家大老爷,封槿也不是忍辱负重的偏房小妾,她岂会在乎自己是否会被扶正?本就不是光彩的事,他还偏要表现得堂而皇之?
其实在上次见面过后,封槿还是在公司附近偶遇过程柯阳的妻子,她当时饶有趣味地说,“看来柯阳是真的喜欢你,而你,怕是真的不为所动。”回想她的神情,像是旁观者在端看一出闹剧,略带兴奋,似乎忘了她才该是这故事中的正牌女主角。
封槿一开始奇怪,程柯阳怎能如此沉得住气,他分明讨厌楠暮,急欲把他拉下台来,却始终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现在对商业竞争,权力斗争有了稍深入的了解,她才知道是自己幼稚,一切远不是她想的这么简单。程柯阳不可能随便去危害楠暮,因为那么做全世界都会把矛头指向他,这几乎毫无悬念。楠暮也是时刻谨慎,自然不可能自爆弱点给他有机可乘。最重要的,也是她一直忽略的,程柯阳在积聚实力,等待一个时机,一个确保他让程楠暮失势之后,程氏总裁宝座可以安全落入他囊中的最佳时刻,而不会被第三者渔翁得利。
封槿靠自己的理解力猜到了前面两点,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一点,如果不是程柯阳话语中的无意提点,封槿几乎忘了一个现实,何止程柯阳?窥视这个位子的,自是大有人在。以程柯阳的城府,如何会轻举妄动?
封槿再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能胜任这周旋两人之间的角色,当初信誓旦旦与楠暮谈条件,现在才发现自己哪有这等手腕?妄自菲薄,怕是稍有动作,就会露了马脚。
有时候,在暗讶程柯阳的心机同时,封槿也会感叹,城府如此之深的程柯阳当初居然会在夺权之时失败,楠暮果然厉害。每当想到这里,她既是欣慰,又是害怕。
然而,命运让封槿真的成为了改变这一现状的关键钥匙,老天似乎也厌倦了这无休止的周旋算计,用令人料想不到的方式,给这场战争划上了休止符。
九月,离楠暮的婚礼,进入倒数阶段,封槿有时捧着楠暮曾经用过的那个碗,也会哀伤呆愣好一阵,她知道自己只能放下,可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还好,这段时间,同楠暮并无过多的交集,不然她怕是会发疯似的忍不住说出真相。
夜夜流连于杯酒辗转之际,头脑不见清醒,日日昏沉。旁人当然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可不要紧,她放纵自己不清醒,因为全世界都不会知道,她黯然神伤的原因,会是程楠暮。
“封槿,够了。”程柯阳不出意料在酒吧的角落里找到了封槿,一把夺下了她的酒杯。这是第几次了?最近封槿喝醉的次数比他都还频繁,他是忙于应酬,无可奈何。封槿却是自找苦吃,问她有何心事,她也从不肯说。程柯阳气愤,更多的却是心疼,居然硬不下心来责怪她。
“别烦,每次都被你找到,你累不累啊?”封槿抬头,目光有些呆滞,话语声发嗡。
程柯阳摇头,显然又是醉了。半扶半抱地拉她起来,她却又重重的坐下,不肯离开。程柯阳有些气恼,声音微扬,“回家,别闹了。”
“你也陪我……陪我喝一杯吧。”封槿的手微微晃动,给他倒了杯酒,玻璃碰撞出声响,融合着封槿的苦笑声,“你当初结婚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我……我在想,披上婚纱,是不是会……很幸福?”说完,封槿笑意渐浓,浓到化不开哀伤。
程柯阳本想抱怨,平时应酬就喝不停,今天还要被她灌。可被她这么一问,再看她的神情,如何抱怨得出口?“结婚的时候,其实心情就和平时应酬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果然绝情。”封槿撇他一眼,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我父亲安排我们结婚的,彼此都没有感情,谈不上绝情。”程柯阳的脸上有了丝愧疚,他以为封槿在意的是他永远无法给她一个婚姻,一次披上婚纱的机会。
“这不算绝情,但你做的出……做过其他见不得人的事。”封槿醉得都忘了伪装,愤恨地抬手指着程柯阳的鼻尖呵斥。
“什么?封槿别闹了,我送你回去。”程柯阳不与她计较,只当她是醉了胡言乱语。
“不走。”封槿甩开了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问了声,“你有没有杀过人?或者想杀一个人?”
“谁对你说了什么?”程柯阳的脸色微变,语气中的温度也明显低了几度。
“回答我,为什么你可以这么残忍?你就那么恨程楠暮?”封槿失控,想到她将要彻底失去楠暮,心痛万分。
“你怎么知道的?”程柯阳的脸色早已暗淡无光,急切拉过封槿的手臂解释,“我不想你知道的,不要害怕,封槿,我不会那样对你,何况那场车祸,也是未遂。”
“你不会那样对我?没有死,就是未遂?”封槿嗤嗤地笑出了声,觉得他说的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害的她和楠暮至今天这般田地,他居然还能略带惋惜地辩解,说自己“未遂”。
“程楠暮第二天就要坐上总裁的宝座了,之前却毫不动声色,我当时气疯了,才会这么冲动。没想到那个混蛋如此精明,居然装醉,让他即时逃脱了。”程柯阳提到程楠暮,脸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阴狠戾气。
封槿嘲笑他的原形毕露,可笑容挂在嘴角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就僵住了。世界在这一刻被冰封冻结。
“第二天就坐上总裁宝座”,第二天?脑海中回想着方才程柯阳的话,封槿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脸上化作一脸惊惧,苍白若纸。
“他现在都自己开车,应该就是为了防备再出这种意外吧,我真后悔,早知道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他的时候,就不该让他有出头的机会。”程柯阳继续愤恨地说着,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冰块敲击杯子底部的声音直接穿透了封槿脑海,封槿顿时丢了心神,失魂落魄地晃悠出酒吧。
天空漆黑寂静,却平白打了个惊雷,惊得她哭笑不得。如何不让人嗤笑?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今天才听闻。
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仇恨完全是个错误,她以为十恶不赦的人其实还是未遂。她日夜痛恨,抱怨程柯阳毁了她的一切,可其实那个时候,程柯阳根本就都还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程柯阳没有怀疑过她的过去,因为他本就不知道楠暮的过去,他本就,不是那场车祸的参与者。那自己又在报复什么?自己牺牲清白落得如此不堪又是为什么?
她以为她的人生被程柯阳毁成悲剧,其实,都只是她凭空想象,自编自导一出闹剧。
笑得眼泪纵横,全世界似乎都在窃窃私语,嘲笑讽刺她,到处都在说“可笑,可笑……”
封槿不敢出声,只能用手奋力捂住双朵,想阻隔四周的一切声响。
耳际似乎划过了一阵长鸣,刺耳的声响封槿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从身后猛然推了一下,跪倒在了路边。
余光,感受到有一条细长的血流经过了她的身侧,回头看去,一地血红,一片唏嘘。
这是封槿第二次接到病危通知单,不同的是,上次,是她至爱的人。这次,是她曾经仇恨至极,不惜代价报复的人。相同的是,这两个人都救了她,她都怀着一样的心情,不想他们死。
封槿不想程柯阳死,在他被救护车推入医院的时候,封槿毫不迟疑地对医生说:“救他。”
坐在手术室门外,封槿什么都不敢想,害怕,就是这么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还是冷。
“封槿小姐?”医生在门口叫了一声,封槿抬头,立即走上前。
“你进去吧,患者醒了,想见你。”,听医生这么说,封槿有些诧异,不是才进去一会儿吗?手术这么快就结束了?他只是出了比较多的血,其实不严重?
“手术顺利吗?”封槿有些迷茫,望向大夫。
“没有手术的必要了,现在还有神志,但不会持续时间太长,尽快通知其他家属吧。”医生的话让封槿的心直往下沉。
封槿看见程柯阳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四周还弥散着那阵血腥味,监护仪间歇发出奇怪的鸣叫声,滴滴响着,就像敲打丧钟一般。
程柯阳看着她,忽然皱眉,头也向左右轻微转动。
“你别动。”封槿立刻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连声说,“对不起。”
泪水滑落,太多的对不起,为自己的误会感到抱歉,为害他至此感到难过。
看见他的嘴角有轻微的动作,封槿伸手取下了氧气面罩,最后,她想对他坦白,这也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为什么?”程柯阳的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问出了封槿意料当中的话语。
“我不想再伤害你,其实不告诉你也许更好。”封槿曾经多么梦想,有一天,她成功报复了程柯阳,可以有机会这么告诉他,她是谁,她是如何玩弄他的感情。可现在,她知道,对他说出这话,太过残忍。
程柯阳的目光执着,直盯着封槿的眼睛不放,握着她的手似乎想用力握紧,却力不从心,只是轻微做了下合拢的动作。
“我接近你,真正目的,是为了报复你。我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程楠暮。”封槿低头不敢看他,她能想到他此刻该是如何的震惊愤怒。
“为什么……爱他?”程柯阳的眼里没有封槿意料之中的表情,只是疑惑中带着浓浓的委屈,似乎在说,难道我对你,及不上他?
把他的悲伤委屈看在眼里,封槿现在才真的有些怜惜眼前这个人,想到自己对他的伤害,泪水更加汹涌。
程柯阳是真的爱她,所以在生死抉择之际,依旧毫无犹豫地救她。即便在这之前,他得不到封槿的回应,甚至从来都清楚地知道,她不爱他。甚至在车祸的前一刻,程柯阳的这句“为什么”应该就已经积压在了胸口,对她失常的行为举止想必也有着怀疑猜测,可下一刻,还是舍命救她。他这么对她,封槿如今唯一能回应的,就是告诉他真相,这个藏在心底,呐喊了千百遍,也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程楠暮失忆前的女朋友根本就不是楚涵之,是我。”封槿声音嘶哑,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着,越发凄凉。“那场车祸,他是为了救我,才会……”
“你以为是我?”程柯阳出乎意料的平静,也许生死一线,爱恨并不会再如此矛盾突兀。良久,他又开口,“只是时机不对,如果是我,的确也做的出来。”
他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声音比刚才更为清亮,用无比规整的咬字连贯地说:“还好,不是我,那样,我会伤了你。”
他看封槿的眼神柔情万千,封槿一直告诉自己要报复他,恨他。从来都忽视了,如今这世上,也只有这个人,才会用这样温柔的眼神望着她,爱她。
握紧了程柯阳的手,封槿想告诉他,此刻她是动心的。不管他是怎样的人,至少他是真心对她好的,最后一刻她不想让他心存遗憾。
“他叫你小槿?”封槿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程柯阳又开口问她,“所以你不让我这么叫?”
“你喜欢怎么叫都可以。”封槿俯身在他耳边说着,认真的神态,泪水滴落在白色的枕套上。
“小槿,我不舒服,不要像上次那样,丢下我一个人。”程柯阳的声音倏地低了,封槿凑在他嘴边才听清,看他嘴角带着些许笑意,闭上了双眸。
“柯阳,柯阳?”封槿轻唤了两声,却不见他有反应,执起他的手背附在自己的脸颊上,让他触碰感受她的泪水,“我一直悲哀,自己被爱遗忘,被时间遗弃,原来我也很残忍,我如此清楚被丢下的苦,却还是给你伤害,这一次,我不离开。”
封槿泪痕未干,用指间轻轻触碰程柯阳的面颊,她不爱他,时至今日,她万分感动,满怀歉疚,可她依旧无法爱他。然而,程柯阳的出现,却注定是她生命中的刻骨铭心,与爱恨无关,与好坏也无关,将会永远存在着,刺痛下去。
封槿的指间有丝颤动,她真切感受到了一片潮湿,原只是程柯阳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却淋湿了封槿的整颗心,浇醒了满地悲伤……
监护仪有节律的滴答声,化为嘟的一声长鸣,起伏的线条平坦得不再起一丝波澜。
程柯阳的生命划上了休止符,是非对错,爱恨纠缠,从此,再无意义。
陆续有人赶来,混乱一片。封槿感觉不到四周的声响,跪坐在一边失声痛哭。
程柯阳的妻子此时来到了封槿的面前,眼底有着惋惜,仅是惋惜,并不沉痛。看着封槿如此悲伤,便安慰道,“他若能见你如此,也该欣慰了。”
封槿突然想到了几小时前,程柯阳对自己说,“彼此都没有感情,谈不上绝情。”如今已然是隔世之言。她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绝情的杀人凶手,叹道,“是我害了他。”
程柯阳真的有心害楠暮,可从来,他都还只是未遂。
封槿一心要报复程柯阳,今成真,用最悲伤的方式。
程楠暮这天,本和楚涵之在驱车前往民政局登记的路上,半路得知了程柯阳出车祸的消息,立刻掉头去医院。
涵之有些不高兴,轻声抱怨,“急什么,不能等我们先登记好才去,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楠暮听到这话,再看向身侧的涵之仍是一脸平静。她的冷漠令楠暮惊讶,甚至从心底升起寒意。内心有个问号,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决定结为连理的人?
楠暮是恨程柯阳,可还不至于是要置他于死地的那种恨。听到他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他的内心本能的有着对亲人的慌乱和担忧,立刻想到赶去医院。涵之是平时连看着电视都会伤心落泪的人,居然可以对身边的人如此无动于衷。究竟怎样,才是真正的楚涵之?想到这,让他感到后怕。
可这吃惊后怕,远比不上他赶到医院所目睹的状况。
刚至门口就听到了封槿的声音,嘶哑沉重地回响着,犹如平地起惊雷,石破天惊。三年的秘密终于被刺破面纱,露出令他瞪目结舌的骗局真相。
她说,“程楠暮失忆前的女朋友根本就不是楚涵之,是我……”
难安生
楚涵之站在楠暮身后,医院四周总是如此寂静,静得她能足够清晰地听到封槿的话,方才对程柯阳的死还是麻木不仁的心脏一时间一阵紧缩,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心惊胆战。
楠暮本欲进去,听到这话就停在了门口,良久的静止。楚涵之看着楠暮的背影,她虽然没有看见他此刻的表情,却依旧能察觉到他肩背部细微的僵硬,知道这对于他,该是怎样的震撼?
利落转身,没有丝毫的停滞或者不协调,楠暮脚步依旧稳健沉着,走出了医院大门。楚涵之苦笑,别人也许会以为他对方才听到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可是她知道,这只是表象,楠暮只是掩饰,断然不是无视。因为从他转身折回的那一步开始,他早已乱了方寸。
楚涵之跟不上楠暮的步伐,来到他的车前时,车内已是一片烟雾缭绕,车窗却紧闭着。她力图让自己平静,此刻若是乱了阵脚,便是一切落空。
伸手打开门,热浪袭来,楠暮甚至没有打开空调,他抬眼望向楚涵之,眼中平静无波。可封槿却还是能体会到,他内心的波澜起伏已经由车内的烟雾缭绕替他泄露无遗了。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楠暮待她坐好,就发动了汽车,同时也拉下了车窗,驱散烟雾。
车内的空调虽是开了,可车窗敞开,习习冷气怎敌窗外滚滚热浪。就像虽是落叶知秋,夏天的炎热却可以弥漫缠绕到今天。他问的是,“她为何离开?”楚涵之宁愿他是恶狠狠地训斥,“你为什么骗我?”
“其实你的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楚涵之强忍住内心的悲屈,眼眶的泪水犹自打转,用力咬住下嘴唇,良久,说出了在刚才的路上就已经盘算好的话,“当初你生死未卜,医生说醒来也是会有严重后遗症的,她自然不甘心被你拖累。”
楚涵之的内心似被一条毒蛇缠绕着,纠结愤慨。我要骗你,本是害怕你离我而去,此刻,全然化作不甘心,你没有想起封槿,可在你对她没有记忆的情况下,你的心居然已经背叛了我?程楠暮,这三年的感情犹在,记忆的空白犹在,你在意的却还是她。你的心已偏移,空留给给我一身荣华,就算是对我负责?
“楠暮,我不是有心骗你的,那时你如此孤立无援,我不忍心才会那么说,这都是因为,我爱你,一直都爱你。”楚涵之落泪,伸手扯了扯楠暮的衣袖,满是凄婉忧色,“你怪我?对不对?”
“我不怪你,涵之,不用担心。”楠暮没有看她,车速未变,只是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语气恢复平和温柔,“登记的事,改天好不好?”
“嗯”楚涵之侧身亲吻了一下楠暮的嘴唇,感到一丝冰凉,再次泄露同他如今的神色如常相背道而驰的僵硬冷淡,他没有回应她,甚至连安慰的笑意都不曾扯出。
至始至终,楚涵之看到的程楠暮,有所失态,难掩冷淡。可偏偏没有愤怒,对封槿的背弃,对她的欺骗,他都没有丝毫怒气。只是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涵之知道,这绝对不是因为她。
程柯阳就这么死了,这个人进驻封槿的生命的时间很短,都等不到这一季的落叶枯寂而亡,他居然已经先一步的离开了。
这几天,封槿的伤心难过始终难以平复,如果恨也是一种感情,那么她对程柯阳的感情远比她想象的深刻。她恨过他,当恨消失的时候,在他闭眼的最后一刻,封槿分明还是被他的释然所打动了,心痛了……
叶落纷纷的墓园,封槿重又踏上了这方土地,几个月前,她捧一束百合在这里遇见了程柯阳,花落成泥。今天,她再捧一束百合,祭奠他的生命消逝,也是凭吊自己心中一方净土的消失,原来在一开始的时候,老天就给了她暗示,落花成冢。这个错误如今已难挽回,她只想离开这场是非,重新回到她自己的生活中去。
“你的伤心,是演给观众看?还是掩盖自己的心虚?”封槿偏头,看见程楠暮不知何时冷着脸站在一旁,风吹乱了他的发丝,勾勒出他眼底的张狂起伏,似乎,还带着些许怒气。
“是掩盖心虚吧。”对他的到来有所惊讶,封槿承认,她看清了,也就没有了义无反顾的理直气壮。“我对不起他。”
“你说可以帮我对付他,现在却承认对不起他?”楠暮微倾身,在和她距离瞬间拉近,带着一丝戏谑,“你是觉得自己玩过火了?还是在为脚踏两条船的局面改变而困惑?”
“不管程总相不相信,我当初执意想帮的是你,只是帮你。”封槿看着楠暮,并不期待能从他的眼中读出信任或是动容,她终于不再思考她和楠暮是否还有可能了。因为她已经不想有这种可能。他们之间的过往就此该划上句号了,她想寻求原来的平静生活,那么前提就是那个生活里,不会再有程楠暮。现在的楠暮,永远不可能同她一起归于平静。
时过境迁,她和程楠暮之间,早已不是非彼此不可的那种牵绊了,封槿知道,没有她,程楠暮一定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他自己,维护好他手中在她看来只是用残酷和牺牲堆砌出来的程氏集团。
“你想离开?”程楠暮从这“当初”二字中立刻感受到了她的退意,顿时怒火中烧,他的手用力按住封槿的肩,让她侧身正视他,一字一句的告诉她,“我不允许,决不允许。”
“为什么?”封槿的眼中哀伤更甚,感觉到肩上的钳制是如此用力,程楠暮看她的眼神分明带着恨意。
“我不批准你的辞呈,按照合同,你就必须再为我工作六个月。程柯阳一心希望你来完成游乐场的设计,你既然对他感到愧疚,就该完成了工作才走。”楠暮闭眼不再看她,理由的确合乎情理,他苦笑,这是他给自己下的死套,封槿即便留下,也不是为了他,是为了程柯阳。
“那到时候,请让我离开。”封槿若有所思,她想完成那个设计,此刻是真的对它投入了情感,原本这设计中就有着太多的悲伤和哀怨。那样,岂不是影响了将来孩子们对童话的理解?她终于知道,人鱼的故事之所以可以流传至今,是因为她化成泡沫时的甘愿和宽容。美丽的事物,原该是善良的。
楠暮在封槿的眼中拼命找寻,却找不到一丝的留恋,难道她真以为,可以第二次,在她认为楠暮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第二次背弃他?可是楠暮知道了,心痛难当。他想不起来曾经是如何的拥有过,为什么看着她的疏离,还是如此委屈愤恨?
“有些过错,我们不该太过执着,仇恨所牵制的不是那些坏人,只是我们自己的内心而已。即便得偿所愿,内心也永远无法安生。”封槿知道,楠暮必然有他的理由,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可她希望他可以停手,她不希望楠暮会步上程柯阳的后尘。
“你怎么知道,我的内心是否在乎能否安生?不需要你如此说教,难道这不是道貌岸然?”楠暮冷笑出声,原来封槿体会的到,他的执着和不甘,可是已经晚了,他不在乎了,因为他知道,早就难以安生。
封槿把花放在了程柯阳的墓前,仔细理了理枝叶,掸去碑石上的灰尘。她没有回答楠暮的话,也不去介意他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只是在一旁静站了一会儿,风吹过她的裙摆,长裙微扫过楠暮的身上,让他的心荡起涟漪,“为什么,你要帮我对付他?为什么恨他?”
“为了曾经非常喜欢的人,”封槿笑了,坦然地看向程楠暮,没有哀伤,没有搜寻他的反应,曾经的那个人,和眼前的程楠暮不再有关系,“可是却恨错了他,害他爱错了我。”
“现在……”楠暮吸气,他忍不住开口追问,“现在那个人呢?在哪里?”
封槿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平静,风吹动她的长发拂过她的脸颊,柔和娴静竟一扫她以往的哀伤,她的回答如此不真切却又清晰入了楠暮的耳朵里,“我忘了。”
封槿走后,楠暮依旧站在那里,这里空旷寂静,风虽大,可还不至于是秋风渐凉,楠暮却明显感到了冷,伸手抚了下一直隐隐作痛的额头,竟然已是一头的冷汗,耳中有重复了一遍封槿方才的话,“我忘了。”三个字,却直刺入心底,楠暮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伴着些许恶心感,脱力跪坐在了程柯阳的墓边。
那天他偏要吃封槿煮的面的时候,他知道封槿对他是心软的,更早,封槿在上缆车的时候,细心的扶了他一把,他也知道封槿是关心他的。可今天,封槿已经全然不在意他了,即便他一开始就不舒服,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当听到楚涵之告诉他,封槿是不甘被他拖累才离开他的,他其实不信。他知道涵之为了自己对封槿的事肯定有所保留。但他依旧气愤伤心,在那种时候,不管什么理由,封槿也不该离开他,如果真像她说的,曾经真心喜欢过他,就不该把他留在程氏。
“她说忘了我了,是在惩罚我的遗忘吗?”楠暮对着程柯阳的遗像说话,“可是她先离开我的不是吗?”
“我不在乎涵之是不是骗我,即便她当初在我和封槿之间有过从中作梗也没关系,至少是因为她爱我,爱我就好。封槿已经不爱我了,甚至我的记忆中,从没记起过她爱我。”
“我其实没想过你会死,即使你要害我的时候,也没想你死,虽然你这种哥哥让人心寒,但有总强过没有,我只是可以安慰自己,还有个亲人,不算太孤单。”
“你们如果不逼我,我又怎么会在乎这个总裁的位子,坐上了,又得到什么?连涵之也开始变了,更孤单而已。”
“你也怕孤单的吧,现在封槿来看你,是不是很高兴?她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是不是很动听?她已经完全不在意我,你是不是很得意?”
……
胡乱说着,只是为了发泄。楠暮忍不住闭上眼,眼前连程柯阳的照片都变成模糊重叠的好几张,表情看起来扭曲变形,就像在不停的嘲笑他。
怎么不值得嘲笑?他内心有太多的话,藏在心底已经变得混乱拥挤不堪,可却谁都不能诉说。
怎么不让人悲哀?他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连个倾诉的对象也没有,只能沦落到对着敌人的墓碑悼念。
楠暮笑出了声,把头抵向程柯阳的墓碑,碑上的丝丝凉意倒让他感觉好点了,程柯阳的照片近在咫尺,他突然笑出了眼泪。
“她是奉劝我别落得你这般下场吧,可能,我的下场还不如你呢。”楠暮伸手轻抚了几下百合的花朵,看一件事物的时间稍长,眩晕更甚,他只能收手,“你至少还落得个善终,光彩的离开。我呢?下场也许会被人唾弃吧,到时,她会不会也送束花给我?也来看看我?”
程楠暮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曾经有个人指着他的鼻子骂,“程楠暮,你注定不得好死。”
当时听着不觉得什么,现在,莫名的悲哀起来。
也许悲哀一直存在着,只是今天,有些没有控制好的,泄露了出来……
犹徘徊
这个秋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封槿才发现自己这几年过的甚是灰白,即便之前与程柯阳的交集,让她接触到了一个看似金碧辉煌的世界,也始终是充斥着虚伪和冷酷的。
外界关于程柯阳为了救封槿而发生车祸这件事,自然是传的满城风雨。人言可畏,终会被时间冲淡,秋叶落尽的时候,程柯阳这个名字,在公司里也被掩埋,从此无人问津。
封槿有时听着周围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日夜更替时,会感到惆怅。程柯阳,程楠暮,或者那些窥视着程氏,死守着程氏的人,究竟是什么值得他们如此执迷不悟?费尽心机,耗尽心力地用几十年时间来成就的显赫一时,只需几个月,就会被世人遗忘,被时间抛弃。
程柯阳的妻子来找过她,问她有什么想要的?看着封槿毫不犹豫的摇头,忽然就笑了,她说,“这也是种悲哀吧,他想要得到你的关注,可即便至死,你对他依旧别无所求。”
封槿知道,其实不然,他已经得到了封槿的关注,他的死亡让封槿学会了放下,原来人生,没有必要,有太多的“不甘心”。
她用了一个大纸箱,把家里存着过往回忆的东西都收进了壁橱,想过丢弃,可这些事物必尽代表着,曾经,是那样的美好,终究,还是没有忍心。
封槿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上写着:本就决定写到放下的那一天,以为写一本还不够的,没想到这么快,封槿的世界里就可以没有程楠暮了。
心静下来了,才懂得关注生活的色彩。
在逛百货商店的时候,一套沐浴用品的外壳吸引了封槿的视线。是一个大红色的铁皮罐子,有趣的是,罐子周围有四副彩绘图片,串联出了青蛙王子的童话故事,盖子上还画了个大大的青蛙王子拿着金球。封槿一看就喜欢上了,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一罐婴儿洗护用品,想到再过几个月小柌应该用的到了,便欣然买了下来。
商店离小柌家不远,封槿想着提这一大罐东西回家,改日再提出来,还不如就直接拿过去的好,想着便掏出了手机。
“好啊好啊,午饭过来吃,家里正好做了很多菜。”电话那头封柌听到宝宝有礼物了,自然高兴的不得了。
出来开门的人是陈玮,封槿和他并没有怎么正面接触过,通常都是小柌来找她,她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也就同他没有什么交集,只能有些局促地说了声,“你好。”
“姐姐你来了,”陈玮倒是丝毫不感到陌生,这称呼叫得极顺口,明明比封槿还大了几岁。顺手接过封槿手里的包裹,不由皱眉,“怎么是只癞蛤蟆?”
封槿笑笑,倒是少了几分尴尬,纠正到,“是青蛙。”
“姐,送了什么好东西来?”还未进入,小柌的声音已经从房里传了出来。“怎么只听到青蛙,懒蛤蟆的?”
进了客厅才发现,原来还有别的客人。
“我弟弟陈淼和他女朋友柳荷。”陈玮在身后介绍,封槿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人,心想,果然是他们。
互相点头微笑了一下,就听封柌兴奋地叫道,“好可爱。”
“是啊……”几个女孩子自然开始摆弄那个罐子,童话果然还是天下女子共同的梦想。小柌的肚子已经初具规模,几乎都陷在沙发里,气色红润,很是幸福满足。
“开饭了。”陈玮在饭厅里喊了一声,一时间也没有人回应他,颇为无奈,只能对一旁帮忙布置碗筷的陈淼说,“不就只青蛙,瞧把她们美的。你先喝碗汤吧,不理她们。”
“什么汤,不可以太油腻的。”事关陈淼,柳荷立刻就回神走进来。
“放心,您的嘱咐我都记在心里了。菜清淡易消化,饭也做的很软了。上次出去吃被你骂的半死,我哪敢怠慢。”陈玮笑着摇头,忙拉陈淼坐下,“你再不坐着,她又要怪我了。”
陈淼伸手把柳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了她一句,“很喜欢那个盒子?”
柳荷看着陈淼,微摇了下头,“还好。”
一席人都就坐吃饭,其实也就小柌胃口颇好,陈玮顾着她,柳荷顾着陈淼,大家都吃得不多,随意聊着天,也是其乐融融。
封槿听说陈淼和柳荷小时候就认识了,而吃饭期间,两人举手投足间透出的关心也能看出他们的感情颇好。脑海中突然就有了个疑问,如果柳荷知道了陈淼父亲的那些过往会是怎样?几乎立刻制止了这个可怕的想法,不能让她知道,陈淼已经生病,他们之间的幸福还能持续多久,何必又平添困扰?
饭后,陈淼似乎有些不舒服,虽然并没有怎么表现出来,却又补吃了两粒药片。
“我菜做的很小心了,还是不舒服?”虽然只是小动作,但一桌人本来就关心他的身体,很容易就注意到了,陈玮的脸色微变,很是紧张。
“不是,只是预防一下。”陈淼发现大家都看着他,倒是颇为不自在。
“去躺一下。”柳荷拉拉他的手,眼中也满是担忧。
“还好,不要紧的。”陈淼微笑,拍了拍柳荷的手背,安抚着。突然转头看向封槿,问了句,“请问这个盒子是在对面的商场里买的吗?”
封槿点头,颇为惊讶,方才吃饭的时候,大多都是陈玮和封柌在讲,他们都比较沉默,彼此也就没有交谈的机会。
“我们回家路上,也给你买一个。”陈淼笑着看向柳荷,语气变得更为柔和,轻搂了她一下,“高不高兴?我没事,不要瞎担心。”
“不瞒你,我真的很喜欢呢。”柳荷停顿了几秒,突然说,“好久没逛商场了,今天就让封槿姐姐陪我去逛一下,顺便把这个买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顺便睡个午觉。”
封槿莫名奇妙地被柳荷拉了出来,两人不算相熟,莫非柳荷同封柌一样,也属于自来熟的那种?
“不好意思,”柳荷向封槿解释,“不这么说,陈淼一定不肯好好休息的。你有什么要紧事吗?我自己一个人瞎逛逛就是了。”
“没关系。”封槿看着眼前的女子,很是怀念,怀念那种单纯的爱着一个人时的心境,不包含别的那些是非纠葛。“我们一起去逛逛吧。”
“谢谢你”柳荷轻快地微笑,两人便一同漫无目的地进了商场。封槿看得出,柳荷其实并没有逛街的心情,对着橱窗摆设,都一晃而过,不见用心。
“你们感情这么好,你很难过吧。”封槿忍不住叹息,世间有太多事不尽如人意。
“其实还好,每个人,都有些伤心难过的。”柳荷的悲伤并没有就此流露出来,只是问了句,“姐姐在程氏上班?”
封槿点头,没有想到柳荷会提到程氏。
“小柌姐姐提到你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喜欢的是注定让我们悲伤的人。”柳荷感叹,话语中透着意味深长,“其实我比较幸运,因为陈淼应该是最单纯善良的那个,所以他给我的更多的是幸福。”
“你知道……”封槿几乎错愣,因为柳荷比她年幼许多,看起来也是不经世事的样子,没想到……
“无意间听说的。”柳荷的笑意中有几分凄楚,“我不知道陈淼是不是知道这些,最好不知道,不然一个人藏在心里更难过。我也不能挑明问他,他一定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你没有困扰吗?”封槿看着柳荷,在她的眼里,柳荷还透着浓重的学生气,她当初听说楠暮的身世时的错愣,也不是从没有过挣扎。柳荷这么一个人藏在心底,又是怎样的心情?
“有啊,我真的很怕陈淼难过,他那么善良要是知道自己父亲是那样的人,一定会伤心的。”柳荷皱眉,这些担忧,今天终于有个对象可以诉说。
封槿突然想到,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纯粹的喜欢着一个人,也曾经对楠暮说过,“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楠暮。我爱你,这点是不会变的。”
如今的柳荷可以毫无介怀是因为坚信陈淼的善良,那么她呢,她已经没有勇气说,不管如何改变,我都爱你。改变的,太多,几乎面目全非。
原以为足够平静的内心,微微掀起一阵波澜惆怅。
“你会比我幸福。”封槿叹息,她如今方才看开,柳荷却从不介怀。
“我只是没空介意而已,我的幸福有时限,那些迟疑徘徊的困扰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柳荷挑眉,眉宇间透出几分不合年龄的沧桑叹息,“你当然可比我更以幸福,因为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出口,释怀的时候,还有天长地久的机会。”
现真相
什么又是出口?怎样还能天长地久?
如果不是为了捡回金球,公主如何会吻青蛙?
如果不是为了解除咒语,王子如何会吻公主?
爱情不会如童话般美好,其实童话和爱情一样残酷。
楠暮,你是被封印的青蛙,我却不是把玩金球的公主,我们之间隔着一本童话的距离。我不能为你解开封印,你也变不回,我心中的那个王子。
房间的灯光微弱,楚涵之放下手中的电话,心绪难宁。
“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她的舅舅一接起电话就发出疑问。
她不知如何回答,为什么?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楠暮没有去质问封槿,待她也依旧温柔,毫不在意的平静,平静得让她感到诡异。
她告诉舅舅楠暮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他曾经的女友,电话那头片刻沉默,只是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知道,并且早已付诸行动,可这么做真的就能挽留吗?
躺在床上,听到细微的开门声,隔着客厅,声音传导得更为微弱,她等待的人回来了,这熟悉的开门声维系了三年,她的等待,却依旧没名没分。
看着床头柜上她每天惯例为楠暮分装好药片的药盒,又一次在心里说着,再几天就好,结婚了就可以了。
楠暮轻拧开了卧室的门进来,在床边停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
“回来了?”没有开灯,楠暮以为涵之已经睡了,听到她出声,就停下了脚步。
“嗯,还没有睡着?很晚了。”楠暮又继续朝客厅走去,并没有回头。
“什么时候结婚?”涵之的语气平静,可不着边际地提问已经难掩突兀。
“今天好像喝多了,我有些累了,你先睡吧。”楠暮只是片刻沉默,就果断回避了她的问题,关上了房门。
涵之内心满腔的悲愤硬生生被她压制下来,可紧紧抓住床单的双手却忍不住颤抖,逐渐,颤抖蔓延至全身。
“程楠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楚涵之终于控制不住这几十天来压抑着的凌乱心绪,怒火更加翻滚,冲入客厅。没有穿鞋,头发凌乱,一身狼狈。
楠暮仰头靠在沙发上,客厅里只有沙发旁的一盏落地灯闪着微弱的光亮,恰巧在楠暮的脸庞处投下一抹阴影,阴影下那精致深刻的五官勾勒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是不是知道我的过去?”楠暮的语气平和,仿佛只是日常的对话,“我以前是不是……是不是个好人?”
“你以前,和现在一样,一样的冷血无情。”楚涵之深深咬了下嘴唇,留下些微暗紫色。第一次,第一次见楠暮流露出对恢复记忆的期望,在这种时候,他问她“过去”,分明就是为了否认他们两个的“现在”,原来只是封槿的一句话,就能推翻她三年来苦心经营的感情。
“你这样,对得起我么?”楚涵之的眼泪早已决堤,愤恨地甩手关上的卧室的门。
关门声,一阵巨响,随即就是隔着一堵墙的抽泣声。
楠暮知道对不起,当他发现自己对不起楚涵之的时候,他更意识到了自己的悲哀,他不爱涵之,发现不爱,才是更深的抱歉。
从一开始,令他动容的,是楚涵之对他的付出,令他下定决心的,是决意要对她为此遭受的磨难负责。
可是遇见了封槿,他知道爱情,未必在意对方对你付出多少,只要她对你展露一颦一笑,也会心动不已。
得知被封槿放弃了,他知道爱一个人,不是给她承诺对她负责,而是当那个人根本不给你负责的机会,终究心痛不已。
不敢想下去,不可以。楠暮低低地笑了,也许是窃笑自己的可耻,更是嘲笑自己的懦弱,笑着,笑着,就这么笑出了泪痕,丝丝流过脸颊,楠暮感到陌生,皮肤轻微感受到一点湿凉,恍如隔世的悲哀就这么,渗入心底。
涵之知道他怕什么,他程楠暮要对得起楚涵之,别无选择。
他的人生,爱情,一切的一切,别无选择。
封槿,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做都是错的,人人都会恨我。那么就让我再承认一个过错,我还是,错爱上你了……
夜晚,气温骤减了几分,楠暮没有起身,就这么靠着,只是伸手拉松了领带结,下定了结婚的决心,却有种快要窒息的溺水感,这感觉可以传入脑海,闷痛着,悲哀着……
楚涵之哭累了,也就倦然睡去,当第二天早上被刺眼的阳光照醒时,眼角依旧酸胀刺痛。看着镜子里红肿的双眼,她伸手触碰镜中的容颜,“封槿,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你?”喃喃自语之际,泪水又滑落下来。
时钟滴答响了一声,已经是上午十点了。这个时候,这个空旷的房间,又舍下她一个人,怨天尤人。楚涵之的人生,为何变得这么可悲?
简单洗漱了一下自己,她打开了卧室的房门。门昨天是反锁了,可楠暮连一次试图打开它的举动都没有,想到这,她嘲笑自己当时内心有过的某种期盼。
习惯性地走向厨房,却在半途猛然停住了脚步,不敢相信自己余光看到的景象,立刻转过头去细看,楠暮竟然,还坐在那里。
“你不去公司吗?”楚涵之走过去,发现楠暮的姿势与昨晚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仰头靠坐在那里,双眼紧闭,似乎还在沉睡,半晌都没有回应她。
“你想说什么就说,这样算什么?冷战?”楚涵之探身过去推了一下楠暮的肩头,出乎意料,楠暮就顺势向左边倾倒过去。
楚涵之明显一惊,扶抱住他,才发现他的身上发烫,脸色异常红润,本以为是喝酒的缘故,原来,不是。
楠暮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一片白色。稍稍转头,头晕目眩让他直犯恶心。思维渐清,他知道这是医院,四周寂静一片,他缓慢的挪动,花了很长时间,才坐起身。
昨晚就不舒服,他以为是喝多了,而最近身体状况一直不佳,有些不适他也不放在心上。
深夜坐着,当他感到有些寒冷的时候,全身却像脱力一般起不了身,昏沉间就失去了意识,原来,还折腾到医院来了。
坐了一会儿,身体适应了体位的改变,感觉也就好些了。掀开被子,远离了温暖,医院的衣服材质明显单薄。他在一旁的椅背上看见自己的风衣搭着,当然知道一定是楚涵之送他过来的,披上,走出去寻找她的身影。
特需病房的走道空旷,楠暮朝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依稀间,听到有人谈话。渐渐走进,话语声变得清晰。
“为什么会昏倒?你不是说那个药物对身体的副作用不大吗?”
“我也说过,他上次复查,血块有吸收的迹象,此时加药,自然会有危险,我提醒过你的。”
“可是,他快要想起来了,我没办法,我不是让你辅助开点保护性的药物吗?”
“是药三分毒,你平白要他多吃了这么久的药,还妄想对他的身体没有伤害?可笑。我只是答应你不让他恢复记忆,从没向你保证过他健康无虞。”
“你这种人,怎么可以是医生?如果不是你当初利用我,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这个谋财害命的恶魔。”
“我是恶魔?药是你楚涵之天天拿给他吃的,要谋财害命的也是你。”
耳边传来哭泣声,冷笑声……楠暮颓然靠在墙上,那声音,那一男一女已经旁若无人的争吵着,寂静的走道还会传来些许回音,很吵,很吵……
那声音的来源,是楚涵之和她的舅舅。
楠暮站直身体,刚跨出一步就明显地晃动了一下,他伸手扶住墙,感觉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贴附在身上,牵制着他的行动。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步伐产生声响,内心升起了一阵恐慌,比以往任何危难时刻更让他害怕,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按下了电梯的按钮,他直冲入内,靠在一隅,深吸气却抑制不了胸廓的明显起伏,一个人,发现自己脑海中所有的影像都是场骗局的时候,该是怎么的心情?他淡淡的笑了,笑得满是苦涩,像在听一个笑话。
濒临死亡之际,以为自己抓到的是绳索,却原来是毒蛇。
在医院门口匆忙拦下一辆出租车,楠暮只说了声,“快走。”
司机开了十几分钟的路程,终究忍不住开口询问,“你要去哪里?”
楠暮突然笑了,身体轻微的颤抖加剧了头痛,使他不得不抵住额头,良久,说出了一个地点的名称。
“你有没有钱?”司机小心打量了他几眼,发现他的神志似乎有异,忍不住追问。
楠暮拿出了自己的皮夹放在了车前的平面上,“都给你,反正,都是假的。”
说着,低低地笑了,声音暗哑得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可悲……
去哪里?他拥有资产几许?却怎么也找不到此刻的容身之所。
还是,想逃向那个地方……
起波澜
封槿开着电视,屏幕闪烁,她毫无所觉,只是呆靠在沙发上,把抱枕拥了个满怀,却赶不走内心的空落。钟声已经敲过了十二点,她却丝毫没有睡意,没有开灯,任由这电视屏幕的光频晃动得刺眼,荡不起她无波眼神中一丝涟漪。
门铃骤然响起,打破一片死寂,封槿皱眉,如果再来点背景音乐,就可以上演午夜凶铃了,会是谁?起身去开灯开门的路上,封槿思索了一遍,找不出答案。
开门却见楠暮靠在门边,嘴角依旧是浅淡带丝嘲弄的笑意,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现在没有半丝真实,虚假至极的楠暮,封槿讨厌。
两人只是对视了片刻,没有出声,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忽而熄了,楠暮穿了件黑色的风衣,一下子就淹没在了黑暗中,封槿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
“不请我进去坐会儿?”楠暮的声音低沉,被空旷的楼道回声过来,让封槿感到陌生而幽冷,灯亮了起来,楠暮试图站直身体,却微晃了一下。
“程总,如没有重要的事,现在已经很晚了,恐怕不方便。”封槿本能的觉得楠暮一定是在应酬上喝多了,三更半夜来耍酒疯的。
“借你家的沙发给我靠会儿。”楠暮自然猜到她的想法,也不解释,俯身准备换鞋进入,低头又是一阵晕眩,不由向前一个踉跄。
封槿本能地单手撑了把他的手臂,眼睛往下一瞥之际,竟看见他的风衣下穿了条医院的病服裤子,忙双手都扶住了他,“你生病了?”
“刚从医院逃出来。”楠暮轻笑,是的,刚从一切都是虚假的世界中逃出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疲惫,“不要问,不要赶我回去。”
封槿扶住楠暮往屋里走,才发现楠暮的身体刚离开门槛,仿佛所有的重量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虚弱得让她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这里的。现在这样,根本不能让他坐在沙发上,“再撑几步,就快到了。”扶着他就进了自己的卧室。
把他带到床边,才发现他一直紧闭双眸,上次,在山上他突然头晕时也是这样的表情。帮他脱了外衣,才发现他只穿了套病号服,刚才他说从医院逃出来,封槿都有些怀疑是否是开玩笑,现在看清他苍白毫无血色的嘴唇,才知道他是真得病了。
“你对男人都是这么热情的吗?”感受到封槿在给自己盖被子,楠暮原是欣喜,可想到她之前对自己的态度,又觉得自己怕是高兴得太早,忍不住嗫嚅。
封槿看着他如此憔悴的模样,也不与他争论,不争气地发现,自己还是心疼了。
“好想睡,给我两粒安眠药。”楠暮没有睁开眼,因为一睁开就会晕得天旋地转,看来那些药他真是吃上瘾了,一顿不吃,身体的反应就这么强烈,他不觉苦笑,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却算不出自己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没有。”封槿把楠暮伸出来的手又放回了被子里,若有所思地出了门。
楠暮没想到封槿就这么把他丢在房间里了,四周变得一片寂静,脑海中又回响起刚才在医院听到的声音,“药是你楚涵之天天拿给他吃的,要谋财害命的也是你。”楠暮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挂着的是怎样的笑容,他只知道他快笑出声,嘲弄自己,程楠暮,你总嘲笑别人,其实你自己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喝掉它。”门又打开了,封槿出声,没有开灯,怕突如起来的光亮会加重他的头晕,就任由客厅的灯光传递微弱的光线。
楠暮睁开眼,视线有些许模糊,刚才的思绪被打断了。
封槿将他扶起来,把一杯温热的牛奶递给他,这是他以前最喜欢的牌子,特浓的,现在功成名就的堂堂总裁,一定不喝这种便宜货了吧。可想到他说想睡觉却还问她要安眠药,封槿还是不忍心,给他热了杯牛奶,促进睡眠。
楠暮本没有胃口,可感受到杯身的温度,又让他忍不住喝了一口,牛奶温度正好,竟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一口气喝光了。
“好喝吗?”封槿满意地接过空杯,愉快中声线也不觉温柔了几分。
“好喝。”楠暮没想到竟然会有比安眠药更有效的牛奶,他渐觉眼皮发沉,效力极快,
便倒头睡去。
他没有看见封槿就捧着杯子呆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封槿没想到自己不经意又问出了从前每次看楠暮喝牛奶时问的问题。更不曾想他会像以前一样回答自己,“好喝。”声音微微发嗡,带着心满意足。此刻沉睡在她面前的,仿佛还是那个她从前认识的楠暮,而不是现在的程总。
她终究,还是不忍心……
世上的事,可以在一瞬间天翻地覆,有些事,却依旧一成不变。
即便被遗弃在这个陷阱里那么长时间,太阳却还是日复一日的升起,闪耀着刺眼的目光。楠暮起身,望向从窗帘缝隙中袭入的光亮,眼睛酸涩得快要溢出泪水,却终究,只是化作唇畔浅笑,上天是不是觉得,这出荒诞的闹剧很精彩?
掀开身上的薄被,楠暮看着自己一身病服这么端坐着,一时间,有些震愣。皱眉凝神了片刻,笑意渐浓,眉宇间深刻的皱痕却没有散去。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安然睡着了?这种,被全世界欺骗,遗弃的时候。
走出房门,正巧封槿端着个碗走了出来,看见他的身影明显透露着紧张和无措,两个人,就这么隔着整个客厅的距离杵着,谁也没有前进。
封槿家的客厅不大,但楠暮体会到,他们之间已经存在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也许沟渠总会有平复的一天,可他连造成的原因,回忆的线索也寻不到分毫。如今的处境,还有什么资格,谈平复?
距离的遥远,不在于地域的远近,时间的长短,甚至与是否还相爱都没有关系。关键的是,他们无心,更是无力再前进。
楠暮看着封槿的脸庞,被晨光或者是他自己眼底升起的雾气晕染呈朦胧一片,心底一直有个疑问,“当初为什么离开我?”,却不敢问。
可就像他也想问楚涵之,“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样,只能是怯懦地逃避,从那一处逃到这一处,才发现,迷更多,心更痛。一次打击就好,这种时候,封槿若是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真相,他怕是无力承受。
失去记忆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是,从此以后,再不敢对这世上任何的人有所信赖,再没有人可以依靠。
“这么一直捧着,手不酸吗?”扶了下门槛,楠暮忍了忍依然存在的不适,向饭厅那边走去。这样不说穿的话,也许他们还能相处的自在些。
“那个,”封槿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透出慌乱,竟还像小女孩般低下头去,不再看他,“你好点了没有?”
“谢谢你。”楠暮不知该说什么,有些伤痛,此生再不会好,但还是要谢谢眼前这个人,至少昨晚她没有赶他走,至少留给他片刻温存。
“啊?……哦。”封槿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追问他,没有立场去询问他的事,哪怕现在心里万分希望知道,却不能问。“吃早饭吧。”
“你没有疑问吗?”楠暮听着封槿如此接口,真的好笑,这种情况下,两个人应该不算是很熟,这么突如其来的夜闯她家,睡一觉出来她居然招呼自己吃早饭,这不是少根经是什么?或是依旧不放心他?念头冒出来,楠暮讨厌自己的自作多情。
“没得什么重病吧。”封槿犹豫,还是问出声自己最在意的事。
“嗯,不会死。”楠暮笑了,他自己都不知此中意味是喜或悲。
封槿捧上一碗鸡蛋羹,一碗米饭,还有些榨菜,肉松。虽然早上就这么吃米饭有些奇怪,可是楠暮还是动筷吃到了起来。
“不对,这么吃你不觉得干吗?”封槿拿过一旁一个空碗,舀了几勺蛋羹,在拌一点米饭,其实这样,还不算奇怪,可接着她又把榨菜和肉松也拌了进去开始一通穷搅和,“要不要再放半块腐乳?”
“不用,谢谢。”楠暮一把拿过碗,看着里面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很是吃惊,虽然之前有了吃酸辣汤面条的经验,可这团东西,实在太影响食欲。“这个……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从小都这么吃的。”封槿没有抬头,开始搅和自己的那碗。
“从小?”楠暮低头吃了一口,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看来封槿的确有奇怪的饮食喜好,“以前,你也拿这个给别人吃吗?……以前你喜欢的人。”
封槿的勺子顿时落入了碗中,敲击碗缘发出轻响。没有过,从没有过……以前的楠暮都不让她煮饭烧菜的,哪里有这种机会。
“那个人,对你好不好?”楠暮依旧埋头吃着,看不出他的表情,说话的语气看似随意,两个人的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好,非常好。”封槿望着他,屏住呼吸地克制着,如何说明,就是太好,才会那么多年,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比程柯阳好吗?”楠暮抬头,眉头紧锁,似在赌注。
封槿的哀伤快要溢出来,“好,还要好。”以前的楠暮,没有给过她丝毫伤害,在她心中自是极好。可现在的楠暮最多也只会是程柯阳那般,即便对她是好,也永远背负着伤害别人的过错,难得解脱。
“那就好,那样,到时候,说不定,你也会为我落泪。”楠暮笑着,嘶哑的笑声间,话语有些错落,不知何意,目光却只是一层黯淡,忧色一闪而过,“送我下楼,好不好?”
封槿随他一起走下楼梯,楠暮走在前面,速度渐行渐快,却又在她快要跟不上的时候,停了下来。狭窄的楼道被他的身影充斥着,背影修长中透出些许单薄,可这点空隙很快就被他周身的萧瑟填满。望着他的背影,封槿的内心像被荆棘密密缠绕着,硬生生的疼痛……
“到这里就好,外面风大。”楠暮没有回头,只是稍作停顿,伸手推开大门。
门有些老旧,推开时“吱呀”作响,楠暮仿佛感受了心痛欲裂的痛楚,心脏真的有了条不可补救的裂痕,从此痛意难消。
“等等”,封槿急着制止,不经意间就伸手拉住了楠暮的衣袖,感觉到楠暮的背影一阵颤抖,悠然回头,眼底一片哀伤。
再见楠暮,他的眼里有过嘲弄,有过麻木,甚至冷漠,却从不曾流露出如此毫无掩饰的伤痛。封槿知道,只要伸出双手,她就可以拥抱他,就可以给彼此温暖。
然而,她不可以爱他,他们两个注定是相差这一手臂的距离,这指缝间夹杂着很多人很多错,以及无可追回的时间……有些东西,再也抓不住。
“衣服扣上,当心着凉。”抬手仔细地帮他系上纽扣,动作缓慢,指间有着压抑的颤动。
楠暮没有制止她,只是低头盯着她纤细的手指,深深望着,告诉自己,要把此刻留存在心底,此生,再不要遗忘。
“谢谢你,这样就好了。”楠暮拉开封槿的手,拉住的时候有着决绝,再松开却带着迟疑不舍,还是,松开了。
门合上之际,“啪”一声,栏杆就这样阻隔了视线,封槿跪坐在台阶上,泪水肆意。
外面的风,真的很大,楠暮的眼里立刻被吹进了灰尘,酸涩出眼泪来。
这样就好了,知道封槿对他还是心存不舍,那么即使下场惨淡,还有人对他牵念。
这样就可以了,不必追问当初分开的原因,就像日后种种,也没必要再拖她下水。
笑荒诞
楠暮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换下病服,衣装整齐,一派从容。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从容只是伪装,必尽还病着,经过方才一系列的行动,此刻已经快要支持不住。
“你去哪里了?我担心了一个晚上,都要报警了。”楚涵之迎了上来,看起来,是真的那么担心害怕,一点,都不像假的。
楠暮的嘴角微扬,又立刻收敛,倾身把重量都压向了涵之,“我有点不舒服。”
低头闭目,他是故意示弱,现在解释,怕是难以让人信服,只能回避。
楚涵之扶住他,他的气色依旧惨淡,唇色灰白,没有丝毫血色,握住他的手,也是湿淋淋的一层汗水。
楠暮的虚弱并不是装的,他只不过恰巧可以利用这一点而已。闭眸良久,眩晕稍减,他已经躺回了病床上,浑身乏力,一身冷汗。可他知道,他得不到片刻停歇,游戏,只是刚刚开始。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很难受?”楚涵之拿了块毛巾给他擦汗,柔软的触感轻抚楠暮的脸庞,看着这鹅黄色的毛巾,楠暮闪过一丝留恋,早上洗漱的时候,封槿也给他用了一条相似的毛巾。
那时,她面无表情,随手给他,几乎可以用“扔”这个动词。拿过毛巾的那一刻,内心还是涌起了某些暖意,眷恋难消。
可是现在,楚涵之的动作温和细致的多,缓慢细腻划过脸颊,触感应当是极舒适的,楠暮却感到脸上一阵寒凉,甚至是刺痛。
“来,先把药吃了。”楚涵之递药給他,动作熟练,神色如常。
楠暮望着手中亦如往常的药片,扬眉看了一眼楚涵之,他原以为她会有所迟疑,会心有余悸,必尽昨天,她是有后悔,有落泪的,可是此刻,依旧还是对他下手,她眼中的那抹忧色伪装得如此可悲,而楠暮此刻更感叹自己处境的可悲。
目光没有收回,他平静地抬手,吞药,喝水,也可以毫不迟疑。
“我一开始对结婚还存有迟疑,可在脆弱的时候,才发现最需要的人还是你。”说着,楠暮伸手揽过楚涵之,把一条项链系于她的颈上,镂空架构的盒子,中间镶着一颗钻石。楠暮送出此物重提婚事,自然因为它价格不菲,可更重要的理由,是因为这个吊坠的寓意。
潘多拉之盒是存着诅咒的,店员说这颗钻石被命名为希望,镶上,便可化去戾气,留下祝福。
涵之,我想给你“希望”,如果在这一刻你可以停手,而不是做的如此理所当然,我也许会放弃,可以对你坦白我已经知道真相,就此收场,对你我都好。
然而,你却还是让我心寒,当这项链挂于你颈间的时候,就注定了诅咒蔓延,从此“无望”。
“我们,举行婚礼吧。”低头亲吻她的颈项,钻石的光芒闪烁着惨淡的光晕,无望的将会是楚涵之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他程楠暮的人生?
“你就是去买这个?傻瓜。”楚涵之感动,紧拥住楠暮,有些抽泣,附在楠暮耳边,话语声轻柔,“其实,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程楠暮想她这句说的是实话,她要他们在一起,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宁可毁灭,也不放手。
刚才吃下那颗药的时候,楠暮有种服毒的感觉,他也有玉石俱焚的觉悟。然而……
可悲的是,他不是在意药物的副作用会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他不甘心的是,这样,怕是此生,再想不起过去。可悲的是,即便到死的时候,脑海中残留的依旧是一派谎言,阴谋诡计,没有真正的,幸福过。
最忌讳的阴谋,程楠暮选择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揭露。
婚礼如期进行,满堂百合绽放,楠暮执意选择白色,从花饰,礼服,甚至是桌布帷幔,他都选用白色。
楚涵之也喜白色,婚礼用白色本就体现庄重,典雅。她没没有感到异样。沉浸在幸福喜悦当中,没有发现这毫无其他色彩的惨淡,其实是程楠暮安排的一场祭奠。
秘密如果一直被掩埋,也许可以毫无破绽,可一旦它显露出些许端倪来,要揭开整片腐朽就不是难事了。
可当真相被毫不保留的袒露时,楠暮沉痛至深还是超出他的预计。原来,他本不属于现在身处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出现的每个角色,都足以让他愤恨,都是他报复的对象。
程耀明用他的生命威胁封槿,才会使他们分开,程柯阳找人纵火害死他母亲,楚涵之的舅舅,才是当初制造车祸的元凶……太多的伪装欺骗。
用程氏的财富,楠暮换来这些人的丑态,看着,看着,楠暮笑了,白纸黑字,只要短短几行,所有人的面目都可以刻画出来,稍想一下,他们就有无限的龌龊企图。嘲笑自己对楚涵之背叛一事的反应过剧,现在看来,她这么做又算得了什么?
最悲哀,他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平淡幸福,如果不曾拥有,如果他本就是这利欲熏心的程家一份子,他还可以甘心。而他却是被硬拉进来,被利用,玩弄,毁灭至此,要他如何甘心?
婚礼进行曲响起,打断了楠暮的思绪。
公式化的履行程序,步入礼堂,宣誓行礼……
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人群如期而至。
传来了程楠暮今早放出的消息,楚涵之的舅舅,被前来捉拿的人员拷上了手铐,记者的快门自然不会放过这条新闻。
“为什么?”楚涵之的脸色惨白更胜过身上那袭白色婚纱,映入她眼帘的却是楠暮一脸冷酷笑容。
“我能揭露他的罪证,自然也知道你对我做的事。”程楠暮轻抬起楚涵之的手,为她戴上方才还未来的及戴上的婚戒,俯身亲吻了一下戒面,声音幽冷凛冽,“你不想一起被带走,就好自为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楚涵之的手指一阵颤抖,如触电般挣扎摆脱楠暮的掌控,“为什么是今天?”
“这就是我的报复。”楠暮只回应了这么一句,拿起另一枚婚戒,平静转向一片闪光灯,轻松开了手掌,戒指就滚向地面,没入人群,而后一声“婚礼,取消。”
哗然声中,闹剧落幕。
楠暮随即离开了礼堂,他没有回头看楚涵之的愤恨表情,也无视楚涵之舅舅被带走时威胁言语,他要的效果已经达到,诡计就此败露,对这些人,欲望在触手可及要达成时被人当头喝止,已经是最深刻的打击,下场如何?已经没有意义。
楠暮坐进了车内,点燃了烟后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时似要吐尽一身疲累。觉得自己的这出戏演的荒唐,把他们耍弄如小丑,自己又何尝不是?新闻刊出,自己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而已,这报复,他能得到什么?他的内心,能得到什么快感?
什么也得不到,却没有停止的可能,因为转身他看不见希望,怕也是得不到救赎。
复又吞下了一粒药片,把罪魁祸首打入地狱,却还要依赖他给的药物,不然,强烈的停药反应让他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封槿,你也会看到我的所作所为吧?会嘲笑我报复的幼稚可笑吗?接下来还有更可笑的事,你一定想象不到。
真正傻的人,不是毫无所觉被推入泥潭的人。
真正傻的,是像我这样,用明知是愚蠢至极的行为,把自己送入深渊。
感到头部刺痛更甚,楠暮不由俯身趴在方向盘上休息,封槿,就差一步了,也许我还能摆脱这群人,可到时,你会不会回头?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不甘心
那之后,整个程氏沸腾,封槿迅速听到了有关那场风波的闲言闲语。
没有人关心那个新娘的舅舅是何许人也,没有人详细了解其中经过,没有人在意其中又究竟牵扯到楚涵之多少?
传言的交点只是,“程楠暮疯了。”
人们当然是这样的,他们关心程氏的利益,因为这关乎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他们只是在乎程楠暮疯得不知分寸,只是介意他愚蠢的行为直接影响了程氏的声誉,谈论间嘲笑,愤恨,就好像爆出来的可笑丑闻真同他们息息相关,好像他们的脸上也被抹了黑,没了光彩。
这光彩与否,有和意义?封槿遥望程氏主体大楼的十几层高度,数不清的窗户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抬头迎着折射的强光专注凝望,不多久,眼泪滑落出眼眶,高楼投递庞大的阴影,压抑得几乎可以使人窒息。
程楠暮疯了,若不是疯了,如何会这样自毁声誉?若真是疯了,却是什么伤痛,逼迫他到这种程度?楠暮,为什么要伤害别人?为什么要用这种,自己其实伤的更重,会更痛的方法来对待别人?何况那个人还是楚涵之。
封槿要放下程楠暮,可她没有意识到,在这栋大楼方寸之地里,没有人,即便突破到这之外的其他地方,没有人。除了她,没有人在意程楠暮究竟受到怎样的伤害,没有人可以真的同程楠暮如此这般感同身受,同悲同痛。
这几日,楠暮没有出现在公司,其实上次一别,他们之间几乎断了丝毫联系,可深埋心底的牵绊却还是千丝万缕,绵延纠葛。
回忆起那一天的楠暮,的确反常,封槿本以为是他身体不适所致,原来,不是这么简单的。
“小槿。”走在空旷的行人道上,后方突然有个声音这么诡异地呼唤,怎么不让人害怕?封槿克制住惊叫,猛然回头,就看见楚涵之站在那里。
只穿了条睡裙,头发有些凌乱,低头,她居然是光着脚的,封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疯了。
“我是装的,封槿,我必须这样,可在躲进疯人院之前,我还是想来,见你一面。”说话之间,凌乱发丝下的一双眼眸依旧清明,楚楚动人之色。
“你怎么会这样?”封槿不解,“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楠暮究竟是怎么了?”
“果然,”楚涵之笑了,平时她不会笑得如此张扬,笑声渐弱,哀伤不减,“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我会告诉你一切,在这里不合适,我这样,也不能去店里。”
“去我家。”封槿不知何来的勇气,在都不能确定楚涵之的精神状况如何的前提下,竟然就把她带回家。她也一定是疯了,牵扯到程楠暮,始终没能放下,也许早就疯了,早已病入膏肓,如何还会超脱,如何还能好?
楚涵之进入封槿的房间,四下打量,没有留存丝毫讯息,找不到一丝同程楠暮的牵绊,可这却更能显现出封槿的逃避,“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一叶障目,刻意掩饰的,却最是挥之不去。”她随手执起梳妆镜前的梳子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仪容,镜子中的笑容看似意味深长,细眉微皱,却难掩去眼中的阴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封槿回避,是回避楚涵之的质疑,也是回避自己内心的迟疑。
“他知道了你才是他过去的女朋友,在程柯阳死的那天,他在医院亲耳听你说的。”楚涵之端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替放着,看似得体从容,指间却微微泛白,可见交握之用力,“我对他说,是你怕受拖累,所以才离开他。”
封槿的感到大脑的血液快要被封冻起来,已经无法运作思考。这些年,她的心中一直藏着一个声音,一声呐喊,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克制。唯一一次,脱口而出,只此一次,居然还是给程楠暮听到了。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知道了?听到这个消息,没有意料中的欣喜。
他以为被抛弃了?造成了这种误会,也没有应该有的悲愤。
“这几年,我用尽了一切方法抹去他对你的记忆,我要他爱我,只是想他爱我而已。”没有泪水溢出,楚涵之诉说着痛楚,语气平淡,仿佛痛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自己。
“我不会介入。”封槿想到了那天楠暮问她,程柯阳对她好,还是以前那个人好。原来他是知道的,他已经知道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却还要问她,他们之间的爱意早已经悲哀到了这般田地,相互吸引也已经错过了时光。
“他那时没有要离开我,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即便对你动心,也不会离开我。可这是最近才意识到的,在这之前,我已经犯了无可挽回的过错。”楚涵之的唇色褪尽光彩,灰白干涩。“我天天都给他服用抑制淤血吸收的药物,吃了,三年。”
封槿怔住,她以为,楚涵之即便犯错,也不会伤害楠暮。她不是爱楠暮吗?如何会伤害他的身体?
“你知不知道,楠暮为什么对我有责任?”楚涵之竟然可以笑,她这才意识到楠暮对她原来一直都是报答和歉疚,“我被程耀明拘禁起来……之后,有了,都不知道是谁的孩子。那次人流朮发生了意外……”
楚涵之的眼中泪花翻涌,声音提高了几分,“我为了程楠暮失去了贞操,失去了生育能力,封槿,难道我对他的爱比不上你?我做的不够好吗?”
“为什么还要和我比?楠暮的世界里只会有楚涵之,为什么怕他想起,即便想起,也不会改变什么。”封槿叹气,她以为楚涵之这些年丝毫未染哀伤,原来她失去的远比自己更痛。
“楠暮变得果断冷酷,可这并不是他的本性,开始的时候,他晚上一直会做噩梦。梦里幼稚无助的就像个孩子,他自己也不会想到。”楚涵之回忆那个开始,恰似楠暮无意间的一句梦呓,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不知道,他在梦里喊着,‘小槿,我害怕。’,原来记忆可以抹去,依赖却还是能深入骨髓。”
封槿的泪水滑落,在她还没有意识到悲伤的时候,的确,有些东西可以刻骨。至少她可以欣慰,楠暮没有背弃她,即便是没有记忆的时候。
“那一天开始,我开始给他吃药,”楚涵之仰身靠在了沙发上,虽紧闭着双眼,泪水却还是从颤动的睫毛中溢了出来,瞬间湿透脸颊。“我也许真的不够爱他,这些年,他的头痛一直没有好,我看在眼里,却始终没有停手,我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
封槿没有恨楚涵之,听到这些虽然会心痛,却没有恨意。当听到她一遍遍的说,“不甘心”的时候,封槿知道,自己没有恨她的权力。
这场灾难原本未必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局面,可冥冥之中,他们所有人都被下了套,老天在考验他们,可他们却都无法看破,他们都输了,所有人都毁在了这三个字上,“不甘心”,因为不甘,每个人,都一错再错……
“我没有停手的机会,我后来知道一切其实都是我舅舅策划的,可告发他,我也必然是唇亡齿寒,一无所有。”楚涵之笑了,笑中显现出与她柔弱外表不相符的冷硬,“我也许不爱程楠暮,至少,程度不深,我更在乎自己的得失。”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封槿不想听,不想楚涵之如此现实的分析她对楠暮的感情。封槿此时竟无比希望楚涵之爱楠暮,因为这样,她还可以认为,这些年即便没有她,楠暮过得并不孤单,有人陪伴。如今听着楚涵之承认她的动机,她的自私,把一切美好的假象都残酷的撕裂开来,想到被包围在这尴尬阴谋处境之中的楠暮,封槿难以抑制心疼。
“封槿,你帮帮我,救救我,我不想被关到疯人院里过一辈子。”楚涵之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倾身拉住封槿的手,跪倒在了一边,话语化作哀求,有些语无伦次,“楠暮要把我舅舅置之死地,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他狠的下心的,一定也会那么对我的……封槿,我知道你可以让他停手的,只有你。”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紧拉住她手不放的楚涵之,封槿没有挣扎,也没有拉起她,脑海中,回忆起了很多,想到陈玮的父亲曾经这样跪着求她父亲谅解,想着在医院里楚涵之跪着求她让出楠暮,甚至想到程柯阳临死前轻拽住她手时的眼神……
每个人,走到末路的时候,方才后悔,方才想到放手。
正因为她不想在执迷下去,所以才放下同楠暮的一切过往。可现在她却不能放手了,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楠暮也这么一路走下去,直到绝处尽头,步上那些人的后尘?
封槿拿着手机,按键的手指明显有些迟疑,按下的这个号码她并不熟悉,号码的主人却是她曾经最熟悉的人。
按下拨通键的时候,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电话铃音响着,只响了几声,她握着手机的手掌已经明显潮湿了,电话那头传来了楠暮的声音。“什么事?”
没有习惯性的接通问候,没有称呼,只是问了声,“什么事。”仿佛两个人是交往密切的朋友,或者更加深刻的关系。熟稔的语气,好像理应是这么随意的通话。
电话号码是那日去山上考察场地回来的途中,两人交换的,看似很随意的举动,封槿想那时他只是为了方便掌握程柯阳的讯息。可不久,程柯阳就发生了意外,这个电话,封槿从没有拨打过,今天是第一次,她紧张得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颤抖。
现在,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楠暮,在她得知楠暮已经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她无法说服自己沉着冷静的去面对。“我想和你见个面。”
电话那头片刻沉默,似乎也有所挣扎,还是说了声,“好,就公司对面的那个餐厅见吧。”
几个月过去了,封槿重新坐在这家餐厅里,不知是不是巧合,封槿依旧被带到了曾经和程柯阳坐过的那个位子上,时光交错,封槿看着桌对面的空位,内心有种悲伤和后悔,如果不是自己的介入,那个人还可以从容应对每日几乎相同的菜色,而更换不同的美女相陪吧。
心下黯然,她起身坐到了对面的位子上,那个程柯阳坐过的位子,她不要楠暮坐,竟然迷信得有些神经质了,怕这个位置有些不吉利,她已经成了程柯阳的劫难,无论如何,也想止住程楠暮的劫数。
“有些事耽误了,不好意思。”楠暮来的时候,恰巧看见封槿起身坐向对面的位子,不明所以,却还是就近落坐。“想吃什么?”
“咖啡吧,我已经吃过饭了。”封槿应了声,其实没有吃,然而哪里有吃饭的心情。
“好,就两杯咖啡。”楠暮对一旁等待的服务人员点单,转而看向封槿,却只是沉默。
“最近都没有来公司,还是不舒服吗?”封槿不知如何开口,迟疑着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睡眠不好的话,还是不要喝咖啡。”
“你应该有听到传闻吧。”楠暮直接切入了正题,他当然能猜到,除了此事封槿如今是不会主动找他的。
“你放过涵之吧,不要做的太过。那样对你自己也不好。”封槿抬眼看向他,急切地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她不要这场报复再无休止的蔓延下去,那样得到报应的人是楚涵之,可为之内心将会受尽折磨的人却是程楠暮他自己。
楠暮的脸上始终没有笑意,如今更添了一份惨淡,眼神暗了几分,注视着封槿,目光平静地凝视,仿佛也锁住了封槿的眼神,渐渐地,刻画出一份悲哀来。
原本听到她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竟会有几分欣慰,至少只有她,还是关心他这个人本身的,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在意他下一步的计划和手段。可第二句话,却让他彻底心寒,她也是这么认为的,认为残酷冷漠如他这种人,必然会赶尽杀绝。
楠暮悲哀着,却只能自嘲地微笑,“你怎么知道我有加害她的能力,难道我真的厉害可怕到这种程度?”楠暮可以猜测到,楚涵之必然去找过她了,伪装成柔弱无助的模样,让封槿救她。
他其实并没有对楚涵之的下一步计划,他要毁灭的东西,更大,楚涵之对他做的事,已经不足以放在心上。不过是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而已,健康与否,他不那么在意了。明白自己也并非是真心爱着楚涵之,她的背叛欺骗也就没有那么痛。甚至,还比不上,此刻听到封槿为楚涵之求情的话语,来得让他心痛。
“楠暮,我知道你是受害者。”封槿深吸气,楠暮极力掩饰,可封槿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悲哀,封槿知道他的无助疲惫,“涵之告诉我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能力,可我怕你最后会选择玉石俱焚。”
“她告诉你什么?”楠暮听出了封槿话中的另一层深意,内心慌乱得气息都有些不稳,“什么受害者?”传出来的消息只是牵涉到经济欺骗这个层面而已,楠暮并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楚涵之对他下药的事,此刻的状况,他当然不能让任何人对他的身体情况产生质疑,可封槿这么说,明显是知道了什么。
“楠暮,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山上,我对你说过的话。”封槿拉住楠暮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凉,接触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永远不会害你,因为……你知道的,我才是你的女朋友。”
楠暮的手背明显的僵硬,立刻摆脱了封槿的触碰,原来她知道了,可现在告诉他,却不是时候,他不要她牵扯进来,有些过错,他一个人背负就可以。
“我当时是有苦衷的,楠暮,程耀明用你的生命来威胁我,”封槿为他的疏离感到痛心不已,本能的想要解释,“我不能看着你死啊,才会离开你。”
“反正我也没有记忆,用个随便的谎话去圆满,就可以抹杀所有记忆,就可以幸福是吗?”楠暮看着封槿,他知道她当时却有苦衷,可想到她的放手,却还是不免生气质问,“那么,你觉得现在我幸福吗?做程氏的总裁,就很幸福吗?”
“不是,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如果知道,我不会让涵之取代我的。”封槿第一次后悔,后悔当初的选择。
“你的牺牲和成全很伟大,”楠暮闭眼,极力克制自己要安慰她的冲动,他不是要封槿后悔,他怎么会不理解封槿这么做都只是为了他好,可此时,他却只能狠下心来逼她离开,只能沉声告诉她,“的确,我当初也未必就会接受你,那个时候,你即便说出真相,没有记忆,一个前女友的名分,在我心里也不会有什么分量。”
封槿愣然,她自然知道楠暮此话所指,当初没有分量,此刻,楠暮他依旧没有记忆,那么对他来说,现在的封槿,也不能左右他的行为。
“我知道你的绝望,你可以不理解我,但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封槿拿出了日记本,放在了桌面上,“这本日记是你以前送我的,我记了很多,我们以前的事,我报复程柯阳的事,最后我才意识到,放下了,才能让自己得到解脱……”
“这算什么?”楠暮出言打断她,执起那本本子晃了下,又重重的按在桌上,“你以为是在给小学生上道德教育课?指望我看几页纸就良心发现?”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看一下……今天我还是先离开了比较好。”封槿逃避,她没有想到楠暮会如此的决绝,楚涵之想错了,即便是她,在楠暮的心里怕也不会有什么位置。
“请你不要抱有任何幻想。”背后传来了楠暮的声音,平板的语气却如利刃穿入心脏,“封槿,过去,并不代表什么。”
封槿仓惶逃离,至大门口的时候,方才一直被忽略的背景音乐此刻突兀的传入耳中,站在门口,封槿看着门玻璃上映出的脸庞,眼泪早已泛滥成灾。
看着封槿离去的背影,楠暮脆弱的伪装立刻全都卸下了冷酷的面具,轻轻拿起那本日记本,指间温柔的摩挲着,翻开,看着封槿的字迹,忽然笑了,原来她的字迹是这样的,原来,她喜欢这样的本子,送过那么多珠宝首饰当礼物,原来,他曾经还送过那么幼稚的东西
……
不知坐了多久,楠暮认真翻看着,封槿写了很多,可那么多的事,楠暮却丝毫没有寻到一点熟悉的感觉,头部开始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却还是没有一点印象。
看到最后,封槿写着:本就决定写到放下的那一天,以为写一本还不够的,没想到这么快,封槿的世界里就可以没有程楠暮了。
封槿的世界里就可以没有程楠暮了……
封槿的世界里就可以没有程楠暮了……
眼里,耳边,脑海,所有的感觉都回荡着封槿这句话,痛楚已经蔓延至心底,痛得都没有多余的情感去用来流泪,只是双眼酸涩而模糊。
楠暮起身,四周景物却瞬间不真切,身体不自觉地靠向椅背,椅子不能支撑他的重量,被推到时发出剧烈的声响,服务员过来搀扶他,却被他推开。难掩狼狈,他却不以为意,只是拿着日记本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气,身体即便感到无力,也绝对不能松开这本日记,这一生所有的幸福,怕只是凝结在这里了。
结账离开的时候,楠暮听着餐厅里循环播放的音乐还是笑了,惨白的脸色,笑容显得牵强而突兀。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皇帝……
爱情面前,不存在胜者为王,如果是相爱,两个人就都不会计较得失,求胜心必然被消磨殆尽,只要心里所想的那个人,不要受到伤害就好……
餐厅的名字被译成中文的话,应该是心不由己的意思。
所以程柯阳当初才会选择带封槿来这里吧。
他们是否都体会到,有些时候,爱情可以是心不由己,有些时候,却也是身不由己。
灭希望
程楠暮想要毁灭的,是整个程氏……
这些人,为了守住这两个字,或是为了得到这两个字,用尽了一切手段,楠暮疲倦至极,了解到真相的时候,他内心痛恨的,是这幢冰冷的钢铁水泥,心寒的,是无休止的野心猜忌。
毁了程氏,程耀明底下有知,定会不得安生,那些想得到它的人,也会痛不欲生的。
可是他自己就可以不心痛吗?这些年,这里何尝不凝集了他付出的心血,无论痛恨与否,程氏,几乎贯穿了他记忆的全部。
何况,土崩瓦解掉一个企业,于他来说,生活依旧无忧。可造成的损失,又会使多少家庭失去重要经济来源?又有多少人会因此怨恨他?这些,他有想到的。
正因为有思考到,内心如何也不能平静,可明知到会给别人带来伤痛,他却不能停下。
有些人会认为,一件重要的东西,当一代代人用巨大的牺牲将它留存下来的时候,就更该倾力守护,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它。
楠暮不这么想,他累了,这里埋葬了太多人一生的幸福,继续留存下来,又会是无休止的牺牲和伤痛。
封槿猜的到,他已经有了玉石俱焚的决心,他也体会的到封槿不想他走上那条道路的苦心。
可即便会被人唾沫,质疑,他也不想再有人经历他们这些人的痛苦了,如果他有孩子,他一定不要他再为这两个字所累,不想他如此的不幸,再步这后尘。
他不能把封槿牵扯进来,程柯阳的死外界的闲言碎语已经不断,此刻他要瓦解程氏,如果同封槿有所牵连,必然累她被说成红颜祸水。封槿或许不在意,他却在意,他的内心还留存希望,在这些事情过去之后,还能归于过去的平淡之中去,远离这“人言可畏”的境地。
看了封槿的日记,对那些曾经拥有,却是那么陌生的平淡幸福,楠暮从内心深处的期盼,所以即便再被无数人暗自咒骂“不得好死”,他也要结束这一切。
封槿体会不到的是,他已经不是为了报复,他也想寻到出口,一个彻底解脱的方法。
可内心的阴影,如何也消散不了,他想放手,谈何容易,只能眼看着本就如点点星火般的希望,渐渐燃烧殆尽……
楚涵之没有放过他。
他没有逼她去精神病院,只是在郊外给她安排了住所,他并没有要她得到什么报应,只是要分开而已。
可就在婚礼取消的一个月后,楚涵之服药自尽了……
余了,只留下一份书信给他
“……今日的结局,是我罪有应得。可是楠暮,这并不代表你对我没有错,这一生,始终是你辜负了我。我用死亡,偿还对你犯下的错,我不是要你原谅我。程楠暮,这就是我对你最后的报复,我的死,注定会是你心中永远的刺,这样,你今生就不会忘记我,放不下,如何还能无忧,幸福?”
楠暮拿着这封信,就这么在阳台上站了一宿,涵之,你就这么恨我,连一丝希望都吝啬给我?
诅咒也不会放过他。
程氏产业已化为一团散沙的时候,楠暮去了次精神病院,封槿庆幸他没有逼疯程耀明的妻子,她却不知道,在这更早的时候,他已经犯下了这错误,成了他一生的诅咒。
空旷的房间,一个年轻的女子蹲坐在墙角,瘦弱惨白的脸色,几乎淹没在这一片惨淡灰白之中,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唯有一句始终不变的话,幽幽回荡,日夜不止。
她反复叨念着,“程楠暮,你不得好死。”
这个女子的丈夫,就是当初楚涵之被拘禁时守在门口的保安。楠暮当然不会放过他,可当警方调查他的时候,他竟然怕到畏罪自杀了。
开始时,楠暮没有后悔,他鄙夷这样的人。可在见到他妻子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错了。
那个保安不过是个常人,他只是没有反抗而已,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工作,才可以养家糊口。他并没有给涵之造成实质的伤害,而自己却把他逼上了绝路。
女子受不了丈夫猝死的打击,肚子里的孩子也在早产后死了,转瞬间的家破人亡把她逼疯,她是无辜的,自然可以恨楠暮。
那个人的懦弱伤害了楚涵之,而他的咄咄逼人,却毁掉了整个家庭的幸福。
有些过错,一生也弥补不了。
惩罚也不会放过他。
他不能恢复记忆,看来是楚涵之的刻意为之,又未尝不是老天对他的惩罚。他失去的何止是二十多年的记忆,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所有的幸福时光。
依着封槿的日记,楠暮知道了关于自己母亲的事。在程氏只剩下一个空壳的时候,他去了母亲的墓前。
这一年,他来过这片墓园三次,祭奠不同的三个人,如今这三个纠结,牵绊不尽的生命,竟然可以如此平静的长眠于一片土地上,是否也是用这种方式在嘲笑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执念是非对错的可笑?再多怨恨,化作黄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幸。
费了很长时间,他才找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那一定是封槿立碑时要求刻上的。可三年了,这字迹已经有些褪却了色泽,青苔渐生。他却才来到这里,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这么陌生,照片中的身影激不起他一点思潮。和方才目睹的一排排遗照的感觉竟然是一样的,体味不到一点温暖。
楠暮俯身仔细端详,照片中的女子容貌姣好,是去世前的近照,还是以前的照片呢?应该是以前的,楠暮伸手抚摸着母亲的脸庞,那是一副宁静柔和的神情,不见一丝愁云惨淡。想到母亲是在经历怎样的痛苦挣扎后死去,怕是尸骨都不能完好。楠暮的心中沉痛更甚。
心中默念着两个字,可刚要发声,喉咙里干燥发涩,喊出的声音明显嘶哑,极不自然,“妈妈……”
听着自己这么叫着,却并不悲伤,心痛至极,竟然寻不到悲伤,老天彻底夺去了他的至亲,甚至剥夺了他悲伤的权力。还想唤一声母亲,声音传导至声带,只是产生了一阵颤动,出口却是无声的哑然……
泪水肆意之后被凉风吹干,即便干涸,也哭不出声响。
这就是他接受的惩罚,不断为失去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感到心痛,却始终没有追悔和悲伤的权力。可悲的,不是失去,而是直到失去的时候,也不曾知晓自己曾经所得该是何种模样。
一切悲喜就此落幕了,用惨谈寂寥的方式,楠暮原打算在这之后,就去找封槿的。然而事到如今,竟然没有了重新争取的勇气。他还有幸福的权力吗?如果他的一生注定不幸,他还应该拖累封槿吗?是不是应该在她还足够豁达,还能够放手的时候,让她离开?给她解脱呢?
随手捏起墓旁的一把黄土,手指逐渐用力,眉目紧皱,明显压抑着痛苦。
封槿,我这一生,怕是难辞其咎。我并不想,你会和我一样,一样的不幸……
呈泡沫
楚涵之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封槿几乎被震惊和沉痛压垮。知道她是自杀,可又怎能和程楠暮撇清关系?封槿心灰意冷,这场悲剧所有的参与者都惨淡离场了,程氏已经不复往日之势,楠暮似乎也该停手了。而她和楠暮的关系,也不可逆转地走到了尽头。
游乐场的初期工程基本完工了,封槿到现场做最后的考察工作,她已经定好了机票,打算回家再同家人相聚几日之后,便出国,离开这片土地。
再次坐在了观光缆车之上,不自觉回忆起上次和楠暮乘坐时的情景,泪水几乎又要落下。
“这片风景很美啊,看得都让人陶醉了,可为什么封小姐却是这样的表情呢?”场地的负责人是位同封槿年岁差不多的女子,眼神却比封槿来的单纯灵动,此刻正一脸不解得看着她说,“上次程总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看着,就让人觉得悲伤起来。”
封槿不语,内心的平静却起了轻微波澜。
“对了,对了。”对面的女子好像想到了什么,明显兴奋了起来,“我想怎么觉得您这么眼熟呢?有件东西一定要带您去看一下。”
下了缆车,封槿就被她不由分说地拉到了山后的一个建筑区域内,原计划是建设一个海洋生物馆的,大致已经建好,正在搞内部装修。
“快过来看看。”女子把她拉了进去,直对着位于中央的蜡像比划,“像不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呢。”
封槿愣然,这个蜡像应该是描述人鱼化作泡沫那一时刻的,可那个人鱼的原型却明显是采用了她的样子。
“这个是程总让人做的,我真没想到还能看见真人。”那个女子解释,眼里的笑意更甚,“那次我第一次见到程总,比报纸上还英俊呢。而且也比想象的平易近人多了。”
封槿想还以微笑,才发现此刻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我问他为什么是要做成化做泡沫的场景呢?做成人鱼的样子不是更贴切吗?”女子回忆,“程总说,化为泡沫的时候,是最感人的,因为她的善良宽恕,让所有人得到了解脱。”
封槿的内心湿润了一片,楠暮终于可以看开了,那么她也可以完全放心的离开。
“封小姐一定和程总很熟吧。”女子眨眨眼,暧昧的表情,因为那天程楠暮看蜡像时的眷恋神情,分明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般依恋。
“不太熟。”封槿平静地回应,打断了女子的探究。
负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被封槿这么断然的否认了,终究还是没有说不口来。
她本想告诉封槿,那天楠暮就望着蜡像呆立了很久,忽然就流起鼻血来。她还联想到总裁是因为某些不健康的思想才会有这突发状况,一个人在其背后忍不住偷笑。这捂嘴偷笑的样子恰巧被转身向她借纸巾的楠暮看到了,原以为会被责骂,楠暮却只是淡淡笑了笑,眼底满是悲伤。她的内心似乎也跟着沉重起来,一直到山下,她看着程楠暮的血迹几乎沾湿一包纸巾也没有止住。
她本来还想告诉封槿,因为最近外界总在传关于程楠暮的负面新闻,她难掩好奇地讯问,“程总,为什么只有这个产业你没有放手,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呢?”
坐在对面的程楠暮依旧用纸巾擦拭着源源不断留出的血液,表情自然没有丝毫的窘迫,看似随意地说,“因为这里凝集着一个人的心血呢。”
那时她还嘟囔,“怎么看都不像是爱惜血液的人啊,可以这么平静地由着自己的血哗哗的流。”
这话似乎被楠暮听到了,他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之后再没有同她搭话。
封槿走出大门的时候,天空一片晴朗。明净的色彩,悠悠蔚蓝着,没有纷繁的云朵,没有刺目的光芒。封槿看着看着,眼中满是酸涩,泪水还是从眼角滑落,这般明净直看的封槿自惭形秽,一切都已经改变,此时的心境,在近来种种的事情冲击下,再难回复这份宁静无波。
对楠暮,没有丝毫留恋是假的,没有为此感动也是假的。可以谅解他,却不能再回到他身边。
和以前一样?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感情,不是看淡了,就可以无视曾经的过错,就可以毫无牵挂的回头的,封槿只是常人,这么些年,爱得太无助,错的太无措,她已经身心疲惫,没有包容一切对错的胸襟,重头再来的勇气了。她一直在意楠暮的改变,现在静下来,反观如今的自己,原来不经意间,也早已面目全非。
封槿依旧爱着楠暮,这点她很清楚,可她也同样清楚,这份感情,埋藏尘封了已经太久,几经不可避免的变质了,也许解脱的时候,也是他们的爱情化作泡沫的时刻……
情难逝
办好了出国的一切手续,准备离开之际,楠暮的秘书亲自下来请她上去,必是楠暮料定了她会回绝见面,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让人来请她。嘴里说着:“不敢当,还麻烦您亲自跑一次。”心里却冒出更为幼稚的想法,既然要表示诚意为什么不自己来见我呢?觉得自己可笑,就当最后一次,对楠暮有所期盼吧。
要是以前,每次吵架了,不管对错,事后楠暮总会奉上大包零食,嬉皮笑脸地请求封槿原谅。电梯里,封槿不禁又回忆从前,神色转为凄然,更加让她确定,他们之间再不可能,离开是必然的。
飞机真是伟大的发明,封槿保持着微笑,小心的收起嘴角的苦涩。至少还可以飞过大海,逃到地球的那一边,在陌生的国度,回忆不会再时不时触景生情的蔓延,思念终可以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吧。楠暮,这一次,也许我真的可以忘了你……
秘书示意封槿自己进去,门虚掩着,进去顿时感到里面烟雾缭绕,楠暮靠在落地窗的一角,望着窗外,夏日,雷雨来去迅速,方才还是清丽明媚的光景,此刻顿如傍晚,乌云密布,一片昏暗。伴着时而从远处飘来的几声闷雷,封槿想真是应景啊。
多久了,两个人没有再见面了。
楠暮没有回头看她,燃尽了一支烟又复点上。烟雾昏沉,星点火光,封槿皱眉,可她没有阻止楠暮继续抽烟,她告诉自己,你没有立场干涉他的事了。
“程总,我也正想上来同您辞行。”封槿努力挤出公式化的微笑,同楠暮告别,原来他们的别离,也无奈的只能如此公式疏离。
“我找你,是想把日记本还你,你忘记问我要了。”楠暮依旧不回头,面向窗外同封槿说,因为是背对着她,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原来是为了这事,封槿长舒了口气,说,“我倒真是忘了,其实早该把这扔了的,就像您说的,过去的,就不能代表什么了。给您带来困扰,我感到抱歉。”
“如果要扔,还是留下给我吧。必尽只有这段回忆是真的,想不起来,看看也是补偿吧。”楠暮用手按了按眉宇,似乎听封槿说的有些不耐,她一声声的“您,程总。”分明就是要和他撇清关系,而如今唯一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上下级关系,在封槿递交辞呈的那一刻,也早已名存实亡。楠暮开口询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封槿回答,她看出了楠暮的忍耐,可如今的他是不会开口挽留的,亦如现在的自己是任何人也挽留不住的一样。明天之后,他们两个此生也许再无交集了。
“一路顺风。”楠暮吸了口烟,表情未变,甚至不曾抬头看封槿一眼,冷硬的背影,让人不敢靠近半分。
封槿释然,此刻的楠暮足够坚强隐忍,任何事情都不能令他色变吧。这样,即便自己离开,他一个人也能过的很好吧。“谢谢,告辞。”
封槿转身离开,心中的抑郁倒也压了下去,轻松了几分,以为自己会落泪,原来真的要离开了,丝毫没有哭的冲动,已经不是那段多愁善感的岁月了。
合上门之际,里面却传来了闷沉的一下声响,又回复到寂静无声。封槿好奇的抬眸望了一眼,却见原本站在那里的楠暮,此刻却躺在了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急忙又冲了进去,抚着他的脸不停轻晃,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曾经车祸时的恐惧又一次甚至更猛烈的袭来,楠暮没有转醒,封槿抱着他,无助而恐慌,泪水早就毫无顾及地肆意流淌,原来有些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不能失去他的这份心情,这么多年,始终未变。
楠暮听见封槿叫他,“楠暮,楠暮。”多好,不是“程总”,或者“您”。可头脑昏沉,好像被巨石压着,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头好重,好在维持了很久,似敲击头颅,尖锐的疼痛倒是消失了。刚才知道封槿要离开,脑海中唯一绷紧的弦突然断了,人就立刻松懈下来,没有了支撑脱力般滑倒了。
那些依赖已久的药物已经吃完了,医生自然不会再配给他,他也想摆脱这种桎梏。后果就是日日昏沉,头痛欲裂。昨天下午开始,稍稍走动,也会晃得疼痛加重,只能在办公室里呆着,不停抽烟麻痹自己的神经。想到了封槿要离开,才匆忙让秘书找她来。可秘书一离开,他就慌乱了,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脑海中似被人猛击了几下,他只能靠在窗边掩饰,而此时,封槿推门进来了。
再最不适合的时候见面,楠暮忍着极度的不适,心底凉透一片,原来疼痛是老天在敲击点醒他,封槿已经放弃你了,你已经给她带来了太多痛苦,该放她自由了。
混乱地想着刚才的种种,楠暮失去了最后一点意识。
封槿看着手表,指针走过十二点了,飞机起飞了,而她却坐在这里。
从昨天送楠暮到医院,她才发现自以为坚不可摧,无可挽留的去意其实脆弱的可笑。楠暮一晕倒,她的坚决全都土崩瓦解了,她也许没有勇气去爱,却更没有勇气,再一次把楠暮一个人留在医院。
在焦急的等待过程中,封槿想了很多,想到上次和楠暮坐缆车的事,想到他去她家吃面条的事,想到给他热牛奶的事……点点滴滴,充满了整个脑海。
原来,不经意间,只这短短几个月的时光,他们已经创造了许多新的回忆,有些幸福还是可以找回和挽留的,封槿似乎看到了希望,也意识到了柳荷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中深意,释怀的时候,也许真的还有天长地久的机会……
封槿苦笑,想到封柌曾经绘声绘色地学着韩剧里的台词,感叹她们姐妹的命运,“愚蠢的人,你的名字叫女人。”
再多的痛苦伤害又怎样,她离开原来不是因为被伤的太深而退缩了,只是想到楠暮已经不需要她了,才对现状产生了倦意。想通了,她不由嘲笑自己,封槿,你为何如此卑微了呢?
“现在几点?你还没走?”耳边传来了楠暮的声音,很轻,但不变的冷静,直接问到关键点上。睁眼再次看到封槿,楠暮确定自己没有的放手的勇气,太依恋这指间交握片刻温存。
“十二点多,飞机起飞了。”封槿递了杯水给他,另一只手扶了他一下,帮助他起身。
还好楠暮的身体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只是突然停药产生严重的耐药性加之这几天疲劳过度才会晕倒,静养几天便好,可他没有醒来,封槿还是难以停止担心。
CT报告显示他从前的后遗症状不会加重,可医生也表明,长期服药抑制淤血消散,对大脑的损伤如今已是不可逆了,几乎不会出现恢复记忆的可能。封槿不以为然,早对奇迹不抱幻想了。医生说加些辅助药物,停药症状可以稍稍缓解的,只要楠暮不那么难受,封槿便放心了。心里责怪他早就该到医院做个检查,听从医生的意见来停药,怎么可以自己盲目胡来。
“你不走了?”听到飞机起飞,楠暮心中一阵喜悦。可才发现自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可笑,每天还有很多航班,只要她还是要走,有什么可高兴的,不由惴惴不安起来,语气中带了点胆怯的试探意味。
“你想我离开?”封槿笑着扶他重新躺好,听到他此刻语气中别扭的孩子气,竟有几分怀念至极的熟悉感,既然走不掉了,也就不必继续伪装得冷漠矜持。
“不是。”楠暮脱口而出,才发现封槿没有再同他用敬语,脸上也挂着温暖的笑意,也许真的还有希望,他愉快地想着。
“可是,有人对我说一路顺风,临走看都不看我一眼。”封槿继续逗他,即便不能找回以前的楠暮,也不喜欢一本正经的程总。
“我那时难受极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楠暮拉住封槿的手,拽的很紧,目光不复之前的嘲弄冷淡,温柔急切,“我只是怕再伤害你,怕你嫌我做错太多事,不会给我机会了,必尽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来爱你。”
“现在头还疼吗?”封槿问他,没想到他突然说了这么多,这么多年不曾如此亲近,不曾听他说爱自己,一时竟还会如少女时那般羞怯,慌忙打断他的话。
“不疼,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楠暮恢复平静,声音又是那低沉,摄人的冷静,“我发现自己爱上你了,是在得知涵之背叛我之后,可其实你已经进入我心里很久了,所以那天,我才会不加思考的从医院逃到你家。封槿,和从前没有关系,这一次,我还是爱上了你。”
“现在的我,已经脏了。”想到和程柯阳不堪回首的过去,封槿心灰。
“我也和涵之有过去不是吗?我所背负的是比你更深的过错。封槿,我爱的就是现在的你,不是从前,不要忘了,我没有回忆。”楠暮打断她的自卑,知道那是她刻骨的伤痛,怎能任由她自揭伤疤?,楠暮叹气,“我始终不能放手,我们一起努力,也许爱可以得到宽恕。”
“你怎么能确定,我会爱你,我爱得也许只是以前的那个回忆。”封槿反驳楠暮,也是在心底做最后的挣扎。
楠暮起身,伸手托起封槿的脸颊,吻住了她,封槿没有反抗,不同于从前的感觉,此时的楠暮不带有丝毫的无措,熟练的令她失去了反抗的意识。一吻终了,虽然是陌生的体验,却依旧能摄她心魂。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爱我的。”楠暮自信地回答,此时的楠暮已经不会傻乎乎的吹一个月冷风存钱讨她欢心了。他微笑,搂住封槿,料定般地说,“你这么舍不得我,我相信,你一定也爱现在的我。”
“老奸巨猾,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装晕博同情了。”封槿挣扎,当然只是说说,楠暮不削于苦肉计的,再说医院的检查报告都是真的。
“帮我把衣服里的药盒拿来。”楠暮笑意不减,伸手指了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不能乱吃药。”封槿紧张,却还是起身帮他取了药盒,“不舒服?我叫医生来好不好?”
“打开。”楠暮示意封槿帮他打开盒子,目光柔和似水,封槿喜欢现在这样的楠暮,那么漂亮的眼睛,不该染上算计冷酷的戾气。
打开来,除了几粒药片之外,在一个分格里躺在一枚戒指。封槿取出,是心形的粉钻,造型让她想到了当年遗失的吊坠。
“日记里写你把吊坠弄丢了?我就去买了这个,想告诉你,我们的爱情没有丢失。”楠暮坐直了身体,看着封槿,此时眼中倒有了些慌乱,“你会接受吗?”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放在药盒里?”封槿感动,很多年前,楠暮送她项链的时候承诺,以后一定要送她钻石的,那么多年,她以为这个诺言绝无兑现的一天了。她以为她早就不期盼钻石,可原来还是等待着承诺。
“你不接受,它不过是块石头而已。我想你要是走了,我就给游乐场里的美人鱼蜡像戴上。”楠暮才发现自己快维系不了自己嘴边的笑意了,虽然话语力图轻松,手心却微出了层薄汗。
“你不怕被人偷了去?算了,还是戴在我手上好看。”封槿笑意荡漾,宛如瑞雪初化时明丽而又淡然。把戒指塞给他,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封印就此解开,爱情尘封已久,思念终是难消,也许放下过往,一切重新开始,也可以柳暗花明……
番外 归平静
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楠暮没有重新投资房产,如今更是醉心于开辟主题乐园。把童话世界都想搬到现实中来,让孩子都能成为王子公主。为什么,他突然变得这么有童心了呢?就像报纸上写的那样:真正童话中的公主诞生了,程楠暮之女于六月一号上午平安出生……
骗人的骗人的,听着房里传来女儿更为凄厉的哭声,封槿紧锁眉头冲进了房里,谁说她女儿是公主了,这不,又被她的坏蛋老爸欺负了?
“为什么宝贝哭得更厉害了?”封槿双手叉腰瞪向刚回家就主动请缨喂女儿的楠暮。
“不知道,全吃光了啊。”楠暮无辜地把一干二净的奶糊空碗捧给封槿看。
“是吃光了,谁吃的?”看着楠暮嘴角还残留的一点白乎乎的东西,封槿就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了,“你怎么能和女儿抢吃的?”
“就三勺。”楠暮心虚的伸出三根指头比划,小声辩解,“我也饿了嘛,一天工作下来多辛苦。”
“你的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封槿没好气的拿过女儿的碗再去舀点来喂女儿,三勺,女儿的小碗一共才能舀几勺?“快把衣服换了,穿西装吃奶糊像什么样子。”
……难道换了衣服,大男人吃奶糊就像样了?没错,现在楠暮都把女儿吃的奶糊当作下班点心来吃。这么些年没有节制的吃药,必然是会伤了肠胃的,所以楠暮都像老太太一样,偏爱吃软乎的东西,封槿心疼他,知道他外面的饭菜吃不惯,天天的午饭都是家里给他准备好带去的。有次喂女儿,他尝了口奶糊试温度,没想到吃后居然赞不绝口,自己吃上瘾了,就天天把女儿的奶糊当作了饭前甜点。现在居然还和女儿抢着吃?
“下次我帮你买个大号的围兜回来。”封槿看着桌旁吃得香甜的楠暮,无奈摇头,他还真是喜欢吃奶制品,让旁人知道堂堂程氏总裁居然吃奶糊,不笑掉大牙?不过封槿自从退居家庭主妇以来,(话说楠暮的疑心病未除,不喜家里有外人,封槿就委委屈屈的成了煮饭婆)最满意的业绩就是把楠暮养得越发“细腻,红润,有光泽”了。
“老婆,老婆”,楠暮从女儿的房间飞奔出来,手里还提着女儿的尿片,里面黄灿灿的东西若隐若现。
“脏死了,瞎嚷什么。”封槿忙扔掉了他手里的东西,真是的,就这么提进厨房里来。
“公主,公主她……”楠暮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她会叫我了。”
封槿一听女儿会说话了,洗了手就往房里冲,心里又喜又悲,小没良心的,天天把屎把尿,给你好吃好穿的妈妈先没学会叫,倒让只会欺负孩子的爸爸占了先。
婴儿床边,女儿伸着两节短胖的小手要抱抱,楠暮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抱了个满怀,在她脸上胡乱亲了一通,“乖公主,心肝儿,再叫一声。”
“懒猫儿……懒猫儿。”女儿口齿不清的咿呀叫着,也兴奋地把口水往楠暮的领口上蹭了蹭。
“虽然不太清楚,但她叫的是——楠暮。”楠暮好心解说着,抱着女儿好不得意,“我家公主真聪明。”
封槿瞬间石化……
吃晚饭的时候,封槿拨弄着碗里的饭,心不在焉,良久,她做了一个决定,“楠暮,从今天开始我不这么叫你了,我要叫你——爸爸。”
楠暮喝着汤差点没被呛着,狐疑地看向封槿。
“我想过了,女儿一定是听我一直这么叫你才学会的。你也要开始叫我妈妈。”封槿握着楠暮的手郑重地说,“为了女儿的成长和学语,我们要努力啊。”
轮到楠暮石化中……
那边,女儿依旧挥舞着手臂,咿呀叫着:“懒猫儿……懒猫儿……”
楠暮以后你不会再孤单,不只是我,女儿也会叫你名字了。
封槿满足地看着她的王子和公主幸福地抱作一团。
难封尽
终于还是写完了,才发现自己不太适合写这类带点阴谋复仇色彩的东西,太累心了,应该不会有下次了。
一开始,也不太喜欢楠暮,可写到后来,渐渐还是喜欢上了,其实严格来说,楠暮所犯的过错都是无心的,就他本身来看,始终不是坏人。(何况他也受到惩罚了,构思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让他恢复记忆)。
其实最后的番外在写正文第二章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
每次更新的时候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将它贴出来呢?
写完《此情无计》的时候,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控诉,为什么不让他们幸福的在一起呢?
可是开头便注定了结局,覆水难收。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于是写《尘难封尽》的时候,就忍不住先写了番外,只是希望王子和公主从此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很庸俗,内心却也无限期盼。
所以最后的楠暮可能过于可爱了点,和正文的形象有所出入,大家看看,就当作娱乐吧。
原谅我,太期待这种幸福的时刻了……
人鱼泪
离别的日子,还是来临了。
“小槿,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封槿的母亲重复着被上演了无数遍的离别台词,相似不是因为词穷,只是对亲人远行的担忧,古来皆同。
封槿的父亲竟然也来到了机场,他始终只是低头握着堆放行礼的推车把手,良久无语。
“爸,如果累了……”封槿看向封槿因为长时间用力紧握而脉络分明的手背,眷恋难消,还是忍不住说了声,“我就回来。”
父亲闻言几乎立刻抬起了头望她,兴奋之余难掩泪光闪烁,却又迅速转身掩饰尴尬,“我去买份报纸来,时间还早。”
母亲继续叨念着日常琐事,自有千百个不放心,封槿点头应着,后悔自己答应让父母来送行,原想走得潇洒些,可以了无牵挂,果然很可笑,说是放下,其实不过是仓惶逃离。
“报纸呢?”母亲看着空手而归的父亲奇怪地询问。
“没……没什么可看的。”父亲明显有些走神,说话语气中带着迟疑,脸色也似乎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发黯,“小槿,时间差不多了,进去吧。”
“这老头子,舍不得就舍不得,装什么装。”母亲摇头,冲着女儿就是一个大拥抱,贴在封槿耳边说,“想开了,就回来。”
“好,”封槿微笑,拿过行李准备进入候机大厅,朝着父母挥了挥手,以示道别。
封槿的母亲也用力挥舞着双臂,而父亲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被母亲强迫拉起的右手在那里摆动,样子十分有趣。
封槿欣慰,至少她的父母,相濡以沫至今,即便没有她相陪左右,也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飞往××的××次航班请注意……”
进入候机大厅,就回荡着提示乘客登机的广播声,声音甜美婉转,有多少人会听出些许心酸呢?
不管多少次飞翔,无论飞向哪里,只是飞去,而非归途……
脑海中还是想起了那个人,餐厅一别,再无交集,封槿留下日记给他,几乎赌上了残存的所有勇气准备回到他的身边,却被他无情回绝。
这本本子,如今会流落到哪个角落里呢?她的爱情是否还有方寸之地可以留存?
楠暮,你留下一个乐园,却是伤心满地。
你驻成一座雕像,可知道,鱼尾化作双腿,每步都是刀尖刺骨之痛,我已经没有气力,再走回你的身边。
封槿拖着行李站在平行电梯上前行,途经一处可随手取阅的报刊栏,她本想伸手拿一份登机后看,可刚一动作,手边的行李就顺势滑落,立刻反射性地扶持,错过了拿取的时机,与之擦肩而过。
她不知道,方才擦肩远去的不止是一份报纸。
她不会想到,父亲刚才的神色恍惚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买报纸时,无意间瞥见了条新闻。
她所错过的是,这散落在机场的几千几万份报纸上,印刻着的同一条讯息: “程楠暮于昨晚突发脑血管意外,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抢救无效,死亡。”
所以,封槿不会知道,人鱼化为泡沫时,最深刻的悲伤,是对爱情有口难言的无奈。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晓,当那本日记在楠暮的坟墓前化为灰烬时,程楠暮曾经提笔在最后留下了几个字。
封槿写过:封槿的世界里就可以没有程楠暮了……
楠暮加上了:可是,我的世界里,不能没有你。却始终,还是没能有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