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浅白色:日光微澜

(2010-09-07 09:09:04) 下一个

  爱就像极昼,如果不跋涉到地球的南北两端,你根本看不见它。
  然而,就算是走到北极,能拥有的也仅仅只是不到191天彻夜无休的日光。
  这些透支的日光,将在漫长的冬季里由极夜来偿还。
  我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幸运,就像在午夜里见到阳光。而这些仲夏不眠的白夜要透支多少日光,都将在漫长的冬季由极夜来填补。得到一些,必然要失去另一些,这才是人生的本来面貌。因此,在得到时感恩,或许成了我们面对失去唯一的力量。
  今天是仲夏节。据说这是一年之中日光最长的一天,午夜阳光将穿过窗台细碎地铺在地板上,像沉睡中的海水起了微澜,接着又慵懒地沉寂下去。
  上午天有些阴,仲夏的气息像云层一样稀薄,我去了一趟南码头市场,买回蔬菜、土豆、鱼肉、一把毫无新意的玫瑰以及一对木质杯垫。回家后清扫厨房、存放食物,这时天才渐渐放晴。
  阳光强烈时,桌子上有一小块银色光晕一闪一闪,把天花板印上了一圈环状的光纹。那是我的钥匙扣,简单的银色圆圈上挂着细细的钥匙环,三把钥匙躺在那里,两把扁平,一把细长。细长的钥匙能打开我租住的这套小公寓,扁平的那两把已经不再有用,但我一直都没有扔。
  这些天,我小腹的尺寸已经大到不太方便弯腰了,双脚总有种莫名的酸软,那种酸软却像一种温暖的电流,不时缓慢地滑过我的心脏。
  仲夏夜的23:30,窗外依然挂着夕阳。窗边的一面墙上泼满了深深浅浅的金色,仿佛阳光从墙上一直流泻下来,最终慢慢凝固,静止不动地悬挂在赫尔辛基的午夜。
  天边的云层像被水洗过般一层层积淀下越来越浓的金色,与逐渐加深的暗红色晕染成油彩,溶化进城市的背景里。
  我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幸运,就像在午夜里见到阳光。而这些仲夏不眠的白夜要透支多少日光,都将在漫长的冬季由极夜来填补。得到一些,必然要失去另一些,这才是人生的本来面貌。因此,在得到时感恩,或许成了我们面对失去唯一的力量。
  时钟的指针接近零点,我的睡意还不是太浓。这种似困非困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快两周,感觉不到精力充沛,却也感觉不到疲惫。在这个三分之一国土都位于北极圈内的国度,只要再等两小时不睡,就能先后看到日落和日出。
  接到米澜的电话时,我正躺在沙发上翻看宝宝的B超照片——在一片黑白的线条和色块中间藏着生命体的轮廓,让人很难确信这个模糊的轮廓的真实性,但又无法否认他即将诞生的事实。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迟疑了好几秒。在这里,除了就住在楼下的Jorma之外,还没有任何一个熟到会半夜打电话给我的朋友。
  果然,屏幕上闪烁着米澜的大头照。我按下接听键。
  电话另一端是五小时之后的未来,米澜的声音穿过五个时区到达我耳边,夹杂着轻微的电流声——又或许是北京清晨的风灌进了电话里。
  “我还以为你已经关机睡觉了,碰碰运气,居然通了。”她的语速还是那么快,带有一种不需要探究真伪的愉悦情绪。
  “我在看日落,今天是仲夏。你呢,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片刻,电流声始终没有间断,不知疲倦地用微弱的声响向我们传达彼此没有断线的信息。
  几秒钟之后,她说:“我今天结婚。外边现在有一大屋子人,一会儿造型师也该来了,难得独处几分钟,想找你说说话。”
  “结婚?跟谁?”我脱口而出。在北京的清晨五点,与我认识十四年的米澜忽然打越洋电话来说她今天要结婚。
  “你不认识。”
  我等着她说下文,但这四个字之后只有一个干脆的句号。她没有想过让我认识她要嫁的人,仅仅只是想告诉我——她,今天结婚。
  “那……”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该接什么话。
  “放心,别把我当成偶像剧里那种失恋之后随便抓个人结婚的女人。你了解我的,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从来都不会被别人左右,只有让我开心的事情我才会去做。”
  “那,结婚你开心吗?”
  “当妈妈你开心吗?”她反问我。
  “并不是单纯的开心,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定义明确。我只是想要有一个永远属于自己的孩子,不管走多远,都还属于我。”
  “原榛,你不能总是对这个世界有太多期望。很多东西明明谁都看不见,你非要试图去证明它的存在。从来就没有永远稳固的感情,也从来没有不变的人。就算是你的孩子,他将来也会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们不也是父母的孩子吗,到现在又怎么样呢?你跑到冷得鸟都不拉屎的北极圈里等着生孩子,我在酒店房间里等着一大堆人兴高采烈地看我结婚……”
  “结婚你开心吗?”我又问了她一次。因为我真的无法想象米澜会信任婚姻。
  “很开心,结婚让我从此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你也许觉得很奇怪,我吃饭看电影逛街可以跟朋友一起,回到家可以见到爸妈,怎么都不会是一个人。然而,所有人都可以陪伴你,如果你高兴的话每天换不同的人都行,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会跟你并肩面对整个人生。现在我找到了这个人。我永远不会为了爱情结婚,因为爱不稳定,不持久,跟结婚正好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能找到一个跟你一起面对人生的人,才是结婚的意义。”
  “坦白地说,米澜,我很惊讶。刚才你告诉我从来就没有永远稳固的感情,其实你自己正在试图推翻这个结论,你想要稳定。感情给不了你这种稳定,结婚真的可以做到吗?”
  “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是可以幸福的。如果我要的只是跟另一个人一起分享彼此的人生,那我不介意他心里另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因为那不在想要的范围之内;如果我要的只是爱而已,那我不介意能不能跟他在一起,那也不在范围内。不要把爱情或者结婚捆绑上太多额外的东西,目标越明确,你就会越满足。人生不是超市促销,人人都可以随便把买一送一的商品放进自己篮子里。有人的确什么都能得到,那是幸运;如果不能,也已经足够。”
  我无法反驳她,但也不愿意认同,于是转换了话题:“其实你应该提前告诉我要结婚,让我回来。”
  “哪能让孕妇满地球地飞来飞去啊,过段时间我来看你吧。你想要我什么时候来?”
  “随时欢迎你们,只要不是冬天。”我忽然有些感动,无论我们现在有多不同,她仍然是愿意穿过半个地球来看我的那个米澜。
  她笑,纠正我:“不是我们,是我。一起来那叫旅行,我自己来才算是看你。”
  “你还这么喜欢深究一件事情的意义……”
  “那是,如果不明白一件事情的意义,为什么要去做?”她说话的房间里逐渐加入了不少背景音,敲门声,说话声,脚步声。
  “你先忙吧,记得传照片给我看。”
  “好,Bye。”她就这样干脆而轻快地挂断了电话,像从前一样——仿佛我们还在中学时,两家之间隔着不到六公里的距离,现在不过是打电话相约周末一起去逛街而已。
  电话断线时轻微的“咔”声就像记忆的尾音,将当年的我们推向了时光的另一岸,越来越远,却依然清晰可见。
  这是我来芬兰后的第一个仲夏。
  我,一个未婚妈妈,持A签在芬兰生活,已怀孕二十周。这已经是我能为即将出生的孩子选择的最稳妥的人生——至少在北欧,孩子从出生到长大都不会因为没有父亲而缺少任何一点照顾。没有人能为另一个人安排好不受任何伤害的人生,但,最低限度,我希望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姿态没有狼狈,只有从容。
  孕妇需要锻炼,于是房东太太Jorma常陪我散步。从刚入夏开始,我们几乎每个早晨都并肩走在屋外的人行道上,路旁的雏菊一朵挤着一朵贴在阳光的缝隙里,身边不时经过步行上班的人群,溜冰的路人以及推着婴儿车散步的年轻妈妈们。
  昨天,Kela(芬兰社会福利机构)给准妈妈的?ityspakkus(待产包)到了,除了包里装满各种婴儿用品和妈妈用品,盒子还可以充当临时的婴儿床。待产大礼包比想象中还要大出许多,Jorma在一旁见我惊讶的表情,不由得笑起来。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我的第一次胎动就在她家花园里。她担心我跟人交流有障碍,帮我联系社区助产护士,陪我去健康中心做了第一次检查,教我阅读准妈妈手册、准备各种单据和证明,填写申请和表格。
  Jorma曾经对我说:不要为未来担忧,因为该来的总在前面等着你。芬兰语的语法里没有“将来时”,活在现在就是对未来最好的期待。
  我完全不懂芬兰语,一直跟Jorma用有限的英文交流。很多次当我站在一边,看着她手拿写有我名字的表格跟不同的人说话,她的背影边缘在我视线里逐渐有种奇妙的模糊,像手指刚刚松开琴键,发出的音符带有细微的、不易觉察的振动。
  自从怀孕以来,我已经很少练琴了。Jorma的大女儿刚满十二岁,对音乐并不感兴趣,却很喜欢我那台BUGARI的106键B系统巴扬手风琴。她用有些词不达意的英文说,这是一台时光机器,只要一拉风箱,手指就可以顺着时光隧道跑去世界另一端。
  我不确定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否真明白时光机器的意义,她正站在童年的尾巴上,最无忧无虑的时代尚未结束,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即将到来。而我,我的手指已经无法再顺着琴键跑去时光深处,未来是一扇锁上的门,活着的每一天都只为了将记忆中散乱的音符还原成乐章。
  这台“时光机器”陪伴了我六年,手工打磨的簧片让它低音饱满浑厚,高音圆润轻盈,能演奏出音色辉煌的交响诗。我今年二十六岁,已经学琴十五年,经常感觉自己的生命状态如同静止一般:每当坐下,背起琴,打开风箱扣,面对一本陌生或熟悉的乐谱,手指滑动出五线谱上预设的路线,音符将我关进某个狭小而静止的时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并没有创作天分,甚至有些为此而开心。每一次练琴,时光之门都会为我敞开,将我带进别人的生命,让身体里充满陌生的感触。我庆幸自己从未试图过创作,而是沉迷于演奏,不知疲倦地反复进入他人的乐章,温习他人生命中或流畅或琐碎的片段。这种感觉就好像,你能安然窥视他人的生命轨迹,却从不敢毫无顾忌地投入自己的人生,因为你看不到尽头。
  《海上钢琴师》里,终身都没踏上过陆地的演奏家“1900”说: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都有,可惟独没有尽头。根本就没有尽头。我看不见的是这一切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其实所有人都一样,能看到的东西太多,却惟独看不到尽头,更多的选择带来的只是更多个无法预知的结局。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渴望拥有直线般的人生:站在起点就知道终点的位置,不会有太多意外,不会有太多可能,不会有太多变化,像盆栽一样,每一株植物有且只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花盆。
  然而,我已经逐渐开始明白什么叫做事与愿违。当你越是渴望安定,等待着你的也许越是无止尽的奔波;而当你终于决定放弃坚持,与命运和解,那一直与愿望逆向行驶的现实才慢慢显露疲惫的温柔。
  命运从来不想吞噬我们的全部人生,它要的只是我们低下头,不再抗争,被时间的洪流轻易卷向彼岸。
  初秋我们曾如此期待长大,期待独自面对人生。成年以后却开始质疑成长的本质,质疑它究竟是要给予我们更新鲜的光泽,还是要从我们身上索取更多纯真。
  米澜与我认识了十四年。
  那时的我们刚开始懵懂地进入自己的人生,却又无法确切地触摸到生活的本质,就好像背后悬挂着一幅拼图,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就瞬间分解成了好几千片,我们不停地收集那些有可能拼凑成自己人生画面的碎片,需要一生才能拼凑完整。而现在,它已经悄悄显现了轮廓。
  那一年我刚上中学,进到陌生的教室,看到许多陌生的脸,我只会低着头努力找贴有自己名字的课桌。
  我知道没有人注意到我。马尾辫,齐留海,皮肤不黑也不太白,个头很小……那时候的我拥有容易被人忽略的孩子的全部特征。小学六年,我的成绩不坏也不好,在那个考试低于九十分就不算好学生的年代,我永远是刚刚好保住让父母满意的底线,又绝对不会被老师特别赞赏的一个。
  那时已经开始学琴,一台96贝司的鹦鹉比我半个人都高。最初父母让我学手风琴的意图大概是为了开发左右脑潜能,而我这样老实又无趣的孩子居然喜欢上了这件乐器,一学就是十五年。并不是多能坚持,大概只是不善于喜新厌旧。因为我完全没有成为演奏家的野心和潜力,更没想过要创作,只是觉得总该有些属于我的东西是一辈子不变的,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心。
  我自己都无法理解,一个孩子为什么从小就缺乏激情和勇气,只喜欢稳固不变的东西,只愿意温温吞吞地做人,任何事情,到了刚刚好就满足。没有什么好奇心,更没有什么好胜心。
  认识米澜,是我无趣的人生中第一个没有预期的惊喜。
  她是我的同桌。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她——短发长度刚过下巴,尾端带有弧度不一的自然微卷,额发后隐约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睫毛浓密的大眼睛里是一对深棕色的瞳孔,五官轮廓感强得不像亚洲人。一直到看过《Leon》之后,我才找到合适表达方式来形容她给我的第一眼感觉:就像Leon身边的小Matilda,早熟,坚定,有着无所畏惧的纯真和浑然不觉的性感。的确,除了Natalie Portman之外,我从没见过有人的额头长得比米澜的更美。
  十二岁的米澜用代数课本挡住脸,扭过头悄声问我:“哇,你已经穿胸罩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慌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只是短的吊带。”
  她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啊,不过,你穿这个真的挺好看的。”
  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用“好看”形容过我,从小到大我身上的标签都是“乖孩子”,爸妈也很因此而骄傲。低头看看自己已经开始发育的胸部,像核桃一样羞涩坚硬,几乎没有曲线,乍看之下还是像小男孩一样扁平。真的好看吗?
  抬起头,我这才注意到她校服领口边露出两根挂脖装饰吊带,淡粉色水玉小圆点顺着锁骨一直延伸到颈后,在末端系成蝴蝶结。那时候哪见过这样的内衣,几乎要觉得这就是公主应有的样子。我从没有这样盯着另一个人看过,看着看着忽然觉出了不好意思,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见我脸红,她笑了起来,既没有酒窝也没有小虎牙,眼睛却弯成了柔软的弧形,像贴在课本上的月亮形状小贴纸一样。我们一同桌就是六年,就连中考和后来的文理分科都步伐一致,从没分开过。
  她为什么会选择我成为闺蜜,一直都是个未解的谜。米澜与我太不同了,她无论到哪里都是最受关注的一个,小男生们常常在她课本和抽屉里夹各种纸条、卡片或者小礼物,女生们乐此不疲地模仿她,她的发夹、球鞋、文具甚至内衣肩带都是被模仿的道具。她似乎从不在意,对待趴在玻璃窗上看她并且起哄的外班男生,对待凑在一起研究她的着装打扮或者议论她的女生……统统当成空气。
  而我太平庸了,平庸到放进人堆里立刻就会被淹没,如果不是拿着点名簿一个一个认,谁也不会想起我。那个时候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不过是上课传传纸条,一起放学回家,周末相约逛街看电影,分享彼此的成长和心事。无趣的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值得记忆的故事和心事,无非就是琴从96贝司换成了120贝司,琴谱从车尔尼变成了皮亚佐拉,鞋码从33变成了35,胸围从70A变成了70B。
  米澜不同,她几乎每天都会兴高采烈地跟我分享新的发现,包括哪家影城用兑换券换票的速度最快,哪条地铁线的列车噪音很特别,哪条路上有一家很有趣的店……我甚至跟着她逃课换两趟公交车去宜家楼下吃甜筒。
  这种小惊喜让我觉得很快乐。并不是事情本身有多特别,而是当你煞有介事地费力气去做一件旁人不理解的小事,你会感觉自己正在创造别人无法复制的记忆。除了你此刻的伙伴之外,所有人都不会理解你们此刻的快乐,而这就是快乐的理由。
  记得那天她舔着甜筒感叹:“太美好了,你说全北京还能找到跟咱们一模一样的俩神经病吗?”
  我摇摇头,咬着甜筒笑。
  “下次还来吧?”
  “不要带别人来喔。”我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说。
  “那当然,小乐趣是不能跟太多人分享的!”她一口咬掉一圈脆皮。
  当时她鼻尖上冒出很多颗细细碎碎的小汗珠,小得都看不出形状,只是在阳光下此起彼伏地闪烁,因为侧着光,她从下巴到锁骨、胸部的线条异常明显。她已经有成年女人的体态,却依然像孩子一样愿意满足于每一点小快乐。我记得我曾经那样羡慕她身上那种纯真的成熟,那种毫无畏惧地投入未知的人生的激情和好奇心。
  我们在中学毕业后分开。我早在老师的指导下按部就班地申请学校,上语言课备考DSH,稳妥地成为莱比锡音乐学院的学生。这一切就像一场战役,计划周详地逐一攻克障碍,用最保险的手法毫无悬念地达到目标。而米澜出人意料地报了药剂学专业,被国内一所名校录取。
  那年八月末的某个上午,我们并肩坐在去往雍和宫的地铁车厢里。她侧过头,微微卷曲的发梢垂在肩膀上,从我手上接过记满德语词汇的便签本翻着玩:“真羡慕你,马上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过新生活了。”
  我深吸一口气,笑笑:“其实我有点害怕新环境,应该总会适应的吧。”
  “你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去国外念书只是为了让今后的人生更有保障。那是一个中转站,并不是终点。”
  “哇,果然是你这么保守的女人能干出来的事。预先设定好轨迹的冒险完全就不是冒险了嘛!我倒是很期待出去,等以后吧,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地去尝试新生活。”
  “那你为什么会选这么规规矩矩的专业?”
  “谁说学药剂学一定会变成穿白大褂的老学究?说不定等你回国来,我都已经成为中国的Este Lauder 了。那才是我想要的!”
  “这有点难度吧,人家比你多个化学家叔叔。不过,我看好你!”我抬起右手朝她肩膀上拍过去。
  她闪身躲过去,飞快地从右侧站起来,窜到我左边坐下:“你就挤兑我吧。反正,我才不要洗脸洗了一辈子却不知道洗面奶里都有什么成分。等你回来后看好了,我要打开你的行李箱,一样一样研究那些花了大把欧元买来的瓶瓶罐罐……”
  “我才不会花大把欧元买护肤品……”
  “别这样嘛,香水也可以!”
  “花露水要不要?”
  “说真的,你练了那么多年琴,真的没想过把琴拆开看看吗?”
  “……为什么要拆开?制造的就管制造,演奏的就管演奏,抢人家饭碗多不好。”
  “真受不了你,不然,拿来我帮你拆吧?”
  我们就这样在地铁里打闹起来,车厢外轨道的噪音不时会盖过我们的笑声,在浓黑的隧道里穿行向下一站。
  我们曾如此期待长大,期待独自面对人生。成年以后却开始质疑成长的本质,质疑它究竟是要给予我们更新鲜的光泽,还是要从我们身上索取更多纯真。
  我在德国的几年依然过得很中庸,上课,练琴,很少的几次与同学结伴旅行,就连课余打工都是毫无新意的教中文,虽然收入比较少,但胜在人际关系简单。没有米澜,我的大学生活就是一张乏善可陈的五线谱,除了音阶什么也没有。
  唯一的插曲是一个叫Clement的德国男生,他是我的校友,学戏剧表演,在我到莱比锡的第一年,在校园里用语调奇怪的中文跟我搭讪。在学校的亚洲学生大部分都是韩国人,我并不惊奇他一眼辨认出我的国籍,因为我化妆总是很简单,脸上永远只有隔离霜和睫毛膏,虽然是卷发,但没有染过色。我惊奇的是他注意到我,一个平庸得几乎毫无特点的女生。
  Clement仅有的对中文的兴趣都来自电影。他会在约我吃饭散步时兴奋地谈起侯孝贤和杨德昌,他问我有没有看过《恋恋风尘》,说最美的中国女孩就是阿云。
  “那是1986年的电影,1986年我才3岁。那时候你多大?”他谈起老电影时激动得手舞足蹈。而我对电影的爱好仅仅停留在每月的新片上映时间表,背包里不是文艺理论而是一本本乐谱。
  终于有一次,Clement打电话给我,说有两个在法国的朋友约他去德法边境的斯特拉斯堡旅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谢绝了。他很失望,在电话里问我:“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让你感兴趣?”我迟疑了片刻,只说:“很抱歉。”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什么能让我感兴趣。从此以后Clement跟我就没有了联络,偶尔在校园遇见,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
  他就像是一首快节奏的插曲,播放过一遍之后就沉寂下来,不曾对我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我也曾经想过,这究竟算不算是一次恋爱?没有特殊的感觉,没有深入的接触,仅仅只是跟对方平淡地交往了一段时间而已。
  米澜从小到大都很引人注目,却也一直没有过恋爱。她会参加同学聚会和大学社团活动,会与朋友一起过周末,会同意跟新认识的男生交换电话……但从来不与任何人有超出友谊范围的交往。
  因为时差,我跟她聊天的时间基本都是在下午或凌晨。某一天,在MSN我向她说起Clement,她发过来一串感叹:
  “你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既没有拒绝他,也不算是接受了他。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觉得很有挫败感。”
  “我知道啊,可是我的确就是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
  “原榛,我们认识六七年了,你好像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什么,也没有特别喜欢过什么吧?你真是一个大挑战,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要搞定你!”这句话末尾,她发来一个歪着嘴坏笑的表情。
  “得了吧,你一会儿说很有挫败感,一会儿说想搞定我,男人哪有那么矛盾?应该是我这个人比较无趣吧。”
  “男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非要想尽办法攻克下来,攻克不下来的话顶多垂头丧气一阵子,马上又有了新目标,他们的挫败感只能通过新的战绩来洗刷。男人比你无趣多了,好胜又幼稚,至少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过吸引我的男人。”
  “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男人有研究的?”
  “还需要研究?当年十二岁的同班男生和现在二十岁的学长都有同样的特征,你没发现吗?”
  “真期待,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吸引你。”
  “我也很期待,可惜总不让我碰上高质量的男人。”
  “看来,你才是男人最大的挑战……”
  “不会啊,濒临灭绝的合格男人才是我们女人最大的挑战!”
  ……在十九岁的米澜看来,爱情是势均力敌的博弈,没有好对手根本不愿意开始。而当年的我,以为爱情不过就是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如果无法彼此适应,就再由两个人变回一个人。
  观光电梯以十八公里的时速载着他们从天空落回地面,城市的灯火从他们脚底慢慢升上来。
  米澜对人生中即将经历和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有清晰的定义,她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对待任何一件事物都抱有期待﹑幻想﹑质疑﹑否定,最终依然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投入进去。她一直都是这样坦诚无惧。 。
  米澜第一次见到路懿,是在奥克兰的一家Woolworths超市里。
  水果架上整齐地码满了厄瓜多尔大香蕉,在番茄土豆蔬菜等等颜色各异的新鲜食物中间分外显眼。米澜看到这一大片黄香蕉就乐了,扔下装满零食和水的购物篮掏出手机给它们拍照。
  那时她刚刚穿上学士服拍过毕业照,又一次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跑到南半球申请到第一份工作,在新西兰一家纯植物护肤品牌做研发助理。她雅思考了6.5,本科的成绩单也很好看,于是Offer拿得很轻松。备考的时候所有同学都以为她要去国外读Master,没想到却是漂洋过海找了第一份工作。
  我假期回国时,只跟她见了短短的一面。我们在宜家楼下排队买甜筒,她身高已经差不多170公分,短发留长后自然卷更大了,被阳光覆盖上一层金棕色的光泽。
  握着甜筒背靠着栏杆,她侧过头打量我:“真让我失望,你皮肤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算为了我,你也来两个粉刺吧?”
  “你就快要去新西兰当绵羊油小姐了,还有空替我消灭粉刺?”
  “绵羊油?还羊脂球呢!我可是听了你的话才觉悟的,我又没有叔叔是化学家,要做Est ée Lauder 太难了,至少得比她多奋斗几十年吧!想来想去不如先去外面看看,不看看怎么知道给自己选的未来对不对?”
  “为什么你老是改变计划,还总能那么快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到就做,不会计划太远,兴趣也不长久。你羡慕我?”
  “我妒忌你。我的一个目标要用一辈子来实现,感觉一直走得很慢。”
  “不要这样嘛,你可是未来的大师啊,以后我听音乐会不买门票就全靠你了!”
  ……她刚到新西兰,兴奋得见什么都拍照传给我看,我的邮箱接收过她传来的彩虹、街道、斜顶小屋、帆船、咖啡厅、甚至包括南半球最高的建筑Sky Tower和City的红灯区……当然,还有超市里的大香蕉们。
  就在拍大香蕉的那一天,米澜第一次见到路懿。
  站在收银台后的男生也是个亚洲人,用“好看”来形容他估计没有任何人会反对——宽大的超市制服在他身上丝毫不显得笨重,短发细碎又干净,鼻梁很高,下巴的轮廓像雕塑。当米澜走到他面前,他只迟疑了不到一秒,礼貌地用英文告诉她账单总额,询问她是否需要购物袋。
  米澜递给他信用卡。刷完卡看到她用中文字签名,他忽然笑了,说出一句中文:“我刚才还以为你是韩国人。”
  “为什么?”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没有见过出门买菜还化妆这么精致的中国女孩子,一个步骤都不差。”
  米澜把他从头到脚瞄了一遍,眼神充满喜剧感:“别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彩妆师!”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像课余打工的大学生。
  “不是,我的志愿是回国开包子铺。”他说冷笑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将购物袋递给她。
  “谢谢。”米澜已经接过袋子往出口走去,听见旁边收银台有人在叫“Louis”。接着她听见刚才跟她说话的中国男生在回答,是同事跑到他所在的台前来换零钱。
  米澜饶有兴味地回过头看着他们换好零钱,那个叫Louis的男生也回过头看她。
  她并没有退回收银台前,而是隔着几步距离偏着头问:“你叫Louis?”
  男生点头,眼睛很好看地眨了眨。
  她又接着问:“那谁是Vuitton?”(Louis Vuitton,著名奢侈品牌,缩写为LV)男生终于摇头了,笑得睫毛微微颤抖。她心满意足地拎着购物袋走出门去。
  那天下午她发给我超市里拍到的大香蕉照片,约我晚上上线聊天。
  晚上,在MSN,她说:“今天我见到一个很有趣的男生。”
  “然后?”
  “我赢了。他说冷笑话,我没笑,但我说的笑话把他逗笑了。”她似乎是第一次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充满成就感。
  而我的关心比较实在,发过去两个问号:“是什么人?哪里人?”
  “当然是中国人,老外才不会跟你在说冷笑话上这么有默契!”
  “他是干什么的,以后要不要回国?”
  “要啊,他回国开包子铺!哈哈……”此时此刻,米澜的开心就像抽奖被抽中,并不是多大的惊喜,但那种从天而降的幸运感觉能将人笼罩很久很久。
  奥克兰的天气非常规律,晴完了下雨,雨过必然是晴天。想看彩虹根本不需要运气,雨后抬起头就能看到一深一浅两条彩虹,里一层外一层地圈在一起。抬头举起相机拍彩虹的不是游客就是刚来不久的留学生,任何在这里停留超过一个月的人都会对此见怪不怪。
  米澜是个例外。她热衷于收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彩虹,在她已经拍完两百二十一张彩虹的照片后,她第二次遇见路懿。
  那是北岸某条街的转角,路边遮雨棚银白色棚顶和红色路灯杆站在棕榈树之间。刚刚下过雨,米澜从GlenfieldMall出来,正在抬着头拍彩虹。
  有人在身后叫她:“米澜!”
  她没有听见,继续调整相机的角度透过棕榈树叶捕捉外圈颜色很淡的彩虹。
  叫她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米澜!”
  她回过头,耳朵被相机绳刮疼了,看到眼前站着曾经在超市见过的Louis。距离第一次看见他已经有接近六个月了,从那以后她每次去那家Woolworths都没有再见到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惊喜。
  “你忘了,我看见过你签信用卡!”那已经是六个月前的事了,原来他也还记得这么清楚。
  米澜装作忽然想起他是谁的样子:“哦……Louis Vuitton!”其实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逆着光,在彩虹的正下方,细碎干净的短发和笑起来会微微抖动的睫毛。
  他对她伸出手:“路懿。公路的路,左边壹,右边恣的懿。”
  “路懿……路易十六跟你有关系吗?”
  “法国一共有十八个国王叫路易,为什么偏偏是路易十六?”
  她聊得兴奋起来:“路易十六刚好赶上法国大革命啊!”那种兴奋就像逛街时试穿到一双合脚的鞋子,疲惫时抓到一个舒服的枕头。
  他对这个理由表示抗议:“你对被砍头的国王感兴趣!”
  “不对,我对最温柔又最倒霉的国王感兴趣。”
  “那我跟他一定没有关系,我是很幸运的。”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幸运?”
  “哇,你知不知道奥克兰有多大,有多少人?在一百三十多万人口里,我居然能够毫无预谋地遇见你两次,我还不够幸运?”
  “你还想过预谋?”
  “当然没有。要偶遇才幸运,预谋了就不算了。”他看看天,又看看她,“一起去喝点东西?”
  “好啊。”她愉快地答应。
  他们并没有去喝东西,而是去吃了晚餐。如果说上次见面路懿给人的感觉是个有趣的男生,那么这一次他表现得很像一个年轻却成熟的男人。
  路懿带她去了市中心,Sky Tower附近一家中餐厅。他熟练地点菜,不时侧过头征询她的意见。
  “这里的虾饺很好吃,差不多能比得上国内。”他双手交叠在桌前,身体微微前倾跟她说话。
  “你喜欢广东菜?你是哪里人?”她问。
  “你猜。”
  她摇摇头:“听你说话完全听不出来,提示太少了,猜不到。”
  “其实你是想说,我带你来吃广东菜,但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广东人。可是你又不知道如何向我解释你理解的‘广东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说着,见到她又睁大了眼睛,明白自己说中了,她的眼神让他的语速更快,“给你个提示吧,我来这边快一年了,是申请Working Holiday Visa来的……”(新西兰Working Holiday Visa直到2008年10月才向中国大陆30岁以下的年轻人开放名额,在此之前,持这种签证来新西兰的华人不会来自中国大陆。)她愉快地抓住了线索,立刻说出来:“台湾人!不对啊,你说话不像台湾国语……”
  “答对三分之一。我的身份证是台湾的,在杭州长大,在青岛念书。”
  “不明白。这不应该以身份证为准,应该是家住在哪里就算哪里人吧?”
  “嗯,好吧,你可以认为我是地道的中国人。现在让我来猜猜你!”他的眉毛尾端有趣地往上抬了抬,把她逗笑了:“不行,你已经猜错过一次,没有再猜的机会了。”她是指他将她认成韩国人那一次。
  第一道菜在这个时候上来了。他替她夹菜,放到面前的小碟子里。
  他转变了话题:“知不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不是因为虾饺?”
  “当然不是,”他抬头向窗外示意,“你有没有上过Sky Tower?”
  “当然上过!”
  “不不,我是说,你有没有玩过Vertigo?”
  “你不要紧吧,要爬一千多阶楼梯……”
  “是一千二百六十七阶。怎么样,要不要去爬一爬?”他又眨眼,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都无法发出这么具有诱惑力的光芒。
  当他们被导游带领着气喘吁吁地爬上观景台,整个奥克兰市都在他们眼前。她吓得紧紧抓着栏杆,他们一路都感觉腿在微微地发抖。
  米澜问:“你以前爬过吗?”
  “当然没有,一辈子爬一次就够了吧!”路懿边喘气边说话,用手扶着腰。
  “所以说你这个提议真的很无聊,电梯上来才只要四十秒!”
  “不爬辛苦一点,怎么会珍惜这么美的黄昏?这已经是保守玩法了,不然带你Sky Jump!”路懿自然地将手肘搭在她肩膀上,手指却往下指着夜幕中的奥克兰,“你知道吗?这里以前举行过爬楼梯比赛,最高纪录是五分十七秒爬过一千阶。”
  “哇,非人的成绩。那他获得了什么奖励?”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如这样,今天我们花了三十多分钟爬上了一千二百六十七阶,要不要给自己一个奖励?”
  “要奖励什么?”米澜问。
  “不然在这儿再吃一顿自助?”路懿反问她。
  “应该去旋转餐厅比较浪漫吧?”
  路懿一本正经地说:“别以为旋转餐厅是最浪漫的地方,其实如果要求婚的话,在这里成功率会是最高的!”
  “这里的确很适合求婚,成功以后可以一起手牵手回去,不成功的话还可以威胁对方不答应就跳下去。”
  他看着她,用一种惊奇的眼神:“你也是这么想的?我曾经计划了很久,一有喜欢的女生就带她来Sky Tower求婚,跟她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跳下去!”
  她立刻问:“那你有没有蜘蛛侠的制服?”
  “什么?”
  “问你有没有准备好蜘蛛侠的制服啊!如果对方一直坚持不答应,让你随便跳,你怎么办?”
  他一愣,笑得弯下腰去:“那我只好花一百八十块玩一次Sky Jump了!”
  笑了很久,他看见她又拿出相机在拍照。
  他问:“你来新西兰以后拍过多少张夜景?”
  “还没数过。我拍的彩虹才叫多,已经两百多张了。”
  他立刻从口袋里翻出便条纸,写E-mail地址给她:“拜托,传给我。我从来没勇气在街上拍彩虹……”
  “为什么?拍照又不丢人!”
  “因为你一拍彩虹,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会认为——这人一定是刚来的,连彩虹也拍!我才不愿意被当菜鸟。”
  “你来了快一年?都干过什么?”
  路懿将身体向后伸了伸,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所有旅行社会带你去的地方我都逛过了,去基督城坐电车,坐热气球,看坎特伯雷博物馆,到皇后镇蹦极……”
  “不是这些,我是说你都做过些什么工作?”
  “拿Working Holiday Visa当然都是打些短期工了,在餐厅洗地板,去农庄摘橄榄,剪羊毛,”说到这里,他放慢了语速,“还在红灯区的按摩院做过接线生。”
  “哇……那你有没有跟她们那个……”米澜装出吃惊又害怕的样子。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刚去的时候不太懂怎么替她们接电话,被好几个女人用各种口音的英文轮流骂了个半死,怪我影响她们的生意!”
  “这么刺激的工作,一定挣到不少钱。”
  “一般吧,她们每人每成交一笔,我有五块的抽成。这还不是最刺激的工作,最刺激的我没勇气尝试……”
  “是什么?”
  路懿认真地说:“最刺激的就是让别人来替我接线,我每成一笔交易让他抽成五块!真的,你别笑啊!”
  米澜用手捂住嘴不停地笑,相机带顺着肩膀滑到了她手臂上,路懿伸手拍她的背。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这么说,现在你一定已经不再在Woolworths工作了?”
  他双手放在脑后,像伸了一半的懒腰,整个人姿势很放松:“是啊,没多久我要回国了,现在完完全全在享受假期,不能对不起这张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的Working Holiday Visa。说真的,我不后悔来过一趟。”
  她微笑看着他,他接着说:“我学的是环境生态,来过新西兰之后更有目标和动力了。说不定等你在国内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是某个环境NGO的一员了。”
  “你说过你在青岛上学——你是海洋大学毕业的?我差一点就是你的校友,当时曾想过要去学海洋化学。”
  “后来呢?”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些,因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而激动。
  “后来看了一本Est ée Lauder 的传记,觉得她很了不起,就改报药剂学了,留在北京。”
  “真可惜,我们要是在青岛遇见肯定跟现在感觉很不一样。还有,我以为你这样的女孩子喜欢的一定是CocoChanel。”
  “为什么?‘我这样’是什么样?”
  “你知道吗?当时欧洲最富有的男人——威斯敏斯特公爵曾经是Chanel的情人,公爵向她求婚,却被拒绝了。她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公爵夫人,但只有一个Coco Chanel!我感觉你就是这样的女人,只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其他都不屑一顾。”这一次,他用的词是“女人”。
  米澜喜欢看他说话时候的表情和动作,那么认真而投入,仿佛要把内心所有的感受都表达给对方听一样。她忍不住笑:“不对,我才不会拒绝欧洲最富有的男人。”
  “啊,对了,刚才你说‘留在北京’上学,你家在北京?”他又从她的话中发现了讯息。
  “这不能算你猜的……”她的确是在有意无意让他了解自己的一切,知道他在留意,她有一点点窃喜,很快转变了话题,“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今天做的事情就好像两个老外兴高采烈地爬了一趟长城一样?”
  “惭愧,我还没爬过长城,真是输给老外了!”
  “千万别跟老外比,他们好多人都偷偷带着装备在长城上露营,整夜不下来。”
  “那我们今天也睡这里吧!”他立刻建议道。
  “祝你旅途愉快,我先下去了……”
  他不以为意,用手指向某个方向:“你看那边,水面上全都是帆船。”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感觉自己耳朵里被轻轻塞进了一只耳机,是一个性感的男声,缓慢的旋律跟琴弦在不停碰撞:
  “And so it is,Just like you said it would be,Life goes easy on me, most of the time.
  And so it is the shorter story, no love, no glory,No hero in her sky.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of you……”
  这个声音饱含拉长了节奏的记忆和忧伤,温柔地笼罩在在三百二十八米的高空。
  安静地听着歌站了很久,米澜轻声说:“我记得这首歌,《Closer》里Jude Law和Natalie Portman在街上一见钟情的时候……”
  “你真的很像她。刚才我一直在想象,你像她一样睁开眼睛,对面前的陌生男人说‘Hello stranger’的样子。”
  “我?”米澜转过脸,看到他微笑,脚下的逐层变暗的光线和头顶被夕阳染色的云像幕布一样裹上来,他嘴角的弧线如同微风吹起的波澜。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说:“Hello,stranger!”
  他吻了她。
  观光电梯以十八公里的时速载着他们从天空落回地面,城市的灯火从他们脚底慢慢升上来。
  他们在街头告别,路懿问她:“你信不信我们还会再遇到?”
  她点头。
  他没有转身,从原地向后倒退,边倒退边大声说:“只要给我一个提示,我一定可以再找到你!你相信吗?”
  她还是点头。一直到他的身影越退越远,在路灯下只剩小小的一点。
  那天晚上,米澜的MSN头像换成了《Closer》的剧照,一头短发的Natalie Portman背着包走在人头攒动的街边。
  她发在Sky Tower拍的夜景照片给我看,说:“这是我来奥克兰后最美好的一个夜晚。”
  “你们有没有约下次见面?”
  “我们交换了邮箱地址。”
  “电话都没留?”
  “他问我信不信还会再遇见,我想试试看。”
  “意思是你也不会告诉他你在哪里?”
  “我会给他提示,我相信他会找到我。你想想,奥克兰有一百三十万人口,我们两个外国人居然能在这里遇见两次。”
  “米澜,你真是没救了!我以为你对爱情有多具体的期待,原来二十二岁了还像十二岁一样充满幻想!”我敲过去两个感叹号。
  她并不介意,反而觉得高兴:“你知道吗,当我不再用理智来判断爱情,就说明我真的开始恋爱了!”
  她很高兴找到恋爱的冲动和盲目感,她愿意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去相信这项既幼稚又不现实还很匪夷所思的约定。
  我问她:“如果他真的找到你又表示什么呢?你们会不会接下来认认真真开始交往?”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预设好轨迹的冒险根本就不算是冒险。”
  “你把爱情当做冒险?”
  “爱情不是冒险,而是遇到一个你愿意跟他一起冒险的人!现在我遇到了!”
  米澜对人生中即将经历和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有清晰的定义,她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对待任何一件事物都抱有期待﹑幻想﹑质疑﹑否定,最终依然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投入进去。她一直都是这样坦诚无惧。 。
  当晚,米澜将彩虹的照片压缩打包发给路懿,那张写着Mail地址的小纸条被她贴在了电脑显示器的框框上。
  要写邮件正文,她思考了很久。最终写下了这几个词:
  Louis VuittonEst ée LauderCoco Chanel隔天傍晚,路懿在老海关大楼的DFS环球免税店见到米澜。他远远地看着她走过来,身上浅灰色的长针织衫被橱窗反射出的微光打上了些许奇妙的阴影。
  她努力压下惊喜,明知故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很老实地回答:“如果邮件不是你给我的提示,只是我们相识的记录,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会不写上Sky Tower和Woolworths……”
  “还有大香蕉和购物袋,虾饺和彩虹,Vertigo和红灯区……”她补充。
  “大香蕉?”
  “噢,香蕉不重要。那你怎么会想到这里?”
  “你的提示太明显了,可以同时看到这三个LOGO出现的地方,所有人都会马上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故作毫不在意的表情,而她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热爱过这家聚满大牌的环球免税店。
  她很享受被他看穿的一刻,甚至愿意承认她给出这么简单的题目,唯一的目的只是让他快一点找到答案。她接着问:“那时间呢?”
  “没有提示时间,就表示是同一时间。我想碰碰运气,结果真的碰到了。说真的,这么快再见到你,还这么简单,我好像有种考试作弊的感觉。”相比上次隔了六个月再见,他们这次重逢得太顺利了一些。
  “那要不要重来一次?”
  “想得美。”他拉起她的手,又递给她一只耳机。
  她接过来塞进耳朵。
  是一首日文歌,并不柔和的女声带有一些悲伤,管弦乐伴奏却汹涌得像夜晚的海,浪潮横冲直撞地卷过来,淹没过平静的沙滩。米澜感觉眼前的街景一帧一帧向后退去,音乐声盖过了城市的呼吸,盖过了自己行走的节奏,那种迷失的错觉瞬间笼罩了她。
  音乐停下,她也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耳朵用了好久时间才真实地听到街上的车声和人声。
  “很宽很厚的悲伤。”她说。
  “是柴崎幸的《影》,日剧《白夜行》的原声。你有没有看过?”
  米澜摇头。
  “我是先看小说才看的日剧,两种感觉很不一样。原著只会让你赞叹结构巧妙,而看日剧会产生一种对是非失去判断,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悲伤。”
  “是关于什么?”
  “关于太阳。我来找你之前刚刚一个人躲在电脑前面看完大结局,然后到处找这首歌。刚才来的路上我一个人已经听了无数遍,越听越觉得孤单。”路懿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所有让他有感触的事物。
  她看着他,他的脸在街灯下有着柔和的光晕。她用很轻的声音说:“Let's never come here again because itwill never be as much fun.”
  “什么?”他没有听清楚。
  “你记不记得《迷失东京》?Scarlet的台词。”
  他想起来了。停了片刻,他用中文复述那句台词:“我们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她接上来:“……因为再也不会像这次这么开心。”
  他在街上抱紧她。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在一起。奥克兰的夜笼罩住他们,将他们围困在一个只有彼此的孤岛上。
  这是他们在奥克兰的最后一次见面。
  米澜从来没有看到过路懿的背影,Sky Tower那次告别,他一直退着走出她的视线范围,而这一次,米澜醒来他就已经不在房间。
  天还是饱和度很高的蓝色,码头还是停满了帆船,彩虹依然一深一浅同时嵌在天空上,而路懿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米澜一直都记得他在那个傍晚的样子,他一边往后倒退一边问她:“你信不信我们还会再遇到?”
  她信。
  没有信仰的爱情就只剩下了悲哀,哪怕爱情本身只是一个幻觉。然而她没有再见到他,那之后发出去的邮件也没有过回音。她不知道是自己给的提示太难,还是他已经结束了游戏。总之她没有再继续尝试,他也没有再出现。
  一直到她回国。
  恋爱是不用思考为什么的,它就像穿着十六厘米的高跟鞋走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摔得鼻青脸肿,可你依然在不断尝试一直到摔倒为止。
  前年春天,米澜结束了新西兰的工作回国。
  那时我已经毕业。学满十个学期,拿到硕士学位回来,如愿在一所还过得去的艺术类高校教音乐学。虽然专业并不完全对口,但也总算是被平稳接收了。
  记得在我上班的第一天,一位指挥系的副教授有意无意来串门,见到我以后面带公式化的笑容,打招呼:“这就是新来的小原?你好你好,年轻人不简单,听说是门德尔松的门生啊!”她指的是我从门德尔松创办的莱比锡音乐学院毕业。旁边的老师听着都笑起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有点惶恐——从来没有应对这种谈话的经验,更是从来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对方的言外之意。于是我只是尴尬地跟着笑。
  工作之后我搬进了学校的单身宿舍。学校课排得并不是很紧,却陆陆续续有家长带着孩子找我学手风琴,年龄最小的只有不到八岁。每当我站在宿舍阳台上,看到背着琴,拎着包,牵着孩子的父母走进楼道口,总会想起当年的自己。
  那些身影在俯视之下显得那么小,额头上的汗微微反光,低头看过去一闪一闪。他们像当年的我一样纵身投入奔向未来的巨大战役,一步一步,辛苦地攻克每一毫米的距离。而他们不知道,当到达设定好的目标之后,接下来的人生或许只是转过身来,再接着看别人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努力爬行。
  曾经,我只想拼命努力获得平稳的生活。而当我终于能看见自己的未来,却开始对此产生了怀疑:
  如果每种人生都只是循环往复,我们为什么要有所追求和期盼?
  再次遇到安亦卓,也是在我的单身宿舍里。
  宿舍是一个宽敞的开间,因为经常有学生来学琴,我放了一面藤制屏风,将房间简单地隔断成卧室和客厅。
  我的学生中有个十岁的混血儿Jacqueline,父亲是法国人。Jacqueline很漂亮,白皮肤灰眼睛黑头发,才那么小年纪,中文和法语都很流利。
  这个年代,国内学手风琴的孩子并不太多,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有明确的目标。大多数家长第一次跟我见面时都会迫不及待地希望我提出教学计划和进度安排:他们的孩子多久能够考过多少级。而Jacqueline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是自己向父母要求要来学手风琴。她父亲的一位朋友也是学校的老师,于是向他推荐了我。
  Jacqueline和她的父母几乎对手风琴一无所知,纯粹因为一时兴起来敲了我的门。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天使艾美丽》的剪报,说:“老师,我想学会拉《La Valse D‘Amelie》!”
  那是一张彩色的电影海报图片,大眼睛的Audrey Tautou嘴角上翘,红衣红唇和绿色背景拼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活力。这张图片或许是从某本杂志上剪下来的,她爱不释手一直随身带着。为了想演奏电影插曲而学手风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正因为如此,她成了最让我轻松的一个学生。
  Jacqueline小时候学过一点钢琴,手指比同龄孩子更有力度,从“弹琴”到“拉琴”,键盘位置的变化她很轻易地适应了过来。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帮她练习控制风箱和左手贝司,以及两手的协调,一直到她能完整地独自完成一首练习曲。孩子的渴望总是很急迫,每当他们离目标进了一点点,就开始跃跃欲试,想要一步跳到最终的结果。
  学琴五个多月后,Jacqueline在下课时又提出那个问了无数次的问题:“原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学《La Valse D‘Amelie》?”
  我只是将她面前的《车尔尼练习曲》翻到新的一页:“这是家庭作业。”
  她的提问中带着抗议:“原老师,你不是说过我进步很快吗?”
  我指指她的连衣裙:“开始缝一条裙子之前,必须先要设计、量身、选料、裁剪。现在你才刚刚量完身,还有很多必须的准备工作要做。”
  她低着头不出声,显然情绪有点低落。
  敲门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直挺的鼻梁和薄嘴唇让人想到《The English Patient》的男主角Ralph Fiennes,衬衫的袖子卷到肘关节前几公分,长裤落到脚背几乎是一条直线。我感觉有点似曾相识,却又无法确定——会不会是因为长得像Ralph Fiennes的缘故?
  他微笑向我点点头示意,接着弯下腰去跟Jacqueline打招呼:“Bonjour mademoiselle!”
  “叔叔!”Jacqueline被他腔调奇怪的法文逗笑了,扣上风箱扣转背把琴放了下来。
  “有没有说谢谢老师?”他和她一起转过脸来。还没等Jacqueline开口,他先惊讶地盯着我叫了出来:“原榛?你回国了?”
  我疑惑地打量他,努力搜索记忆。总是对生活缺乏热情,让我几乎都没有刻意去记住曾经认识过的什么人。
  “你真不记得我?安亦卓啊!”
  安亦卓?这个名字像一颗玻璃弹珠,啪地一声敲开了记忆的某扇门。他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几乎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也没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后来他和很多同学一样高中没有留在本校,于是原本很淡的记忆就更加稀薄了。
  我有点惊喜又有点窘,因为居然有同学还记得根本不起眼的我,也因为我几乎将交情不深的旧同学都忘光了。
  “原来是你,我说怎么有点面熟。这么巧,你是Jacqueline的叔叔?”刚才没有认出他来,我笨拙地补救。说完才意识到错误——Jacqueline的父亲明明是法国人,他怎么会是她叔叔?
  他却丝毫不介意,也没打算解释他们的关系:“是啊,她妈妈有点事忙,让我来接她。幸好来了,不然也碰不到你啊!留个电话吧,我们回头聊!”他又低头对Jacqueline说:“跟老师说再见!”
  他把她当小孩的语气显然引起了小姑娘不满,Jacqueline皱了皱鼻子瞪他一眼,然后转过脸对我露出小酒窝:“原老师再见,我们回去了。”
  “再见。”
  安亦卓也说:“再见!我们下次聊!”他手上一直抓着我的名片,牵着Jacqueline走过楼道,转弯下楼。
  安亦卓说的“下次”来得很快。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一接通电话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Hello,你在干吗?”
  “在听歌。你呢?”我不太善于找话题跟人交谈,总是回答得很简单。
  “果然是音乐家的爱好,在听什么?”
  “比较无聊,你不感兴趣的……”
  “说来听听嘛!不了解你的爱好我们怎么会有共同语言?”他摆出要把我从老同学变成老朋友的架势。
  “Sophie Solomon的小提琴。嗯,是一张还不错的碟,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Solomon……跟所罗门王有什么关系?”
  我忍不住笑了:“Sophie Solomon是犹太人。她是个天才,两岁开始演奏小提琴,四岁被小提琴大师梅纽因发掘,引见给著名的大提琴家罗斯特罗波维奇,五岁可以即兴演奏。后来她去牛津学历史和俄语,尝试各种风格的音乐,还去世界各地吸收音乐灵感。”
  “她是你的榜样?”
  “我很羡慕有天分的音乐家,不过我不是。我现在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听这些也不觉得无聊,反而有点兴奋:“你真有意思,真后悔没早点了解你!明天有没有空,不然一起吃个饭?”
  “不好意思,明天有个朋友回国,我要去接她。你可能也认识……”
  “你说的是米澜?”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你怎么知道?”
  “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吃惊地再一次重复这句问话。
  “嘿,不会有男生忘记米澜那样的女同学的!你们两个那时候一直形影不离。要不是有一次初中同学聚会见到米澜,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去德国上学了。”
  “原来这样,难怪一见面你就对我说‘你回国了’。”
  “怎么样,被人惦记的感觉好不好?”
  “……还好吧,就是很意外。”
  “明天我陪你去接米澜吧!刚好两三年没见她了。”他很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在我们几乎都还是陌生人的时候。
  看我有点迟疑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又问:“明天她几点到?要不要我先过去接你?”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感觉。
  第二天,安亦卓准时来接我。虽然是周末,但路上意外地顺,到机场时间还很早。他提议我们先去吃饭。
  他熟练地带我在T3找到一家泰国餐厅。
  “不好意思,没问你能不能吃辣就带你来这里了。咖喱蟹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咖喱罗非鱼?这家的海鲜沙拉也很不错,只是比较偏酸辣。”他捧着菜单征求我的意见。
  “你做主吧,我不怎么挑食。”我一直很乐于听从他人的决定,当有人愿意替你安排一些小事时,总感觉到无法形容的踏实。他每点一道菜都会询问我的意见,而我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点完菜,桌前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说:“可以不用迁就我,我不是那种接受不了反对意见的男人……”
  我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是真的完全不挑,所以一直都比较习惯别人来替我决定吃什么。”
  他又一次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我:“我一直以为你性格腼腆不善于表达自己,原来你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啊?”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有没有特别讨厌吃的东西?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情?当然,练琴不算。有没有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情?应该是没有吧?你现在处在一个‘什么都可以’的状态下,不会跟任何人有不同的意见……”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跟我谈起性格问题,我有点不适应,于是只能很没技巧地转变了话题:“你对这家餐厅很熟?”
  “不算熟吧,只来过一次,”他放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住又分开,动作幅度却很小,语速也放慢下来,“大概几个月前,我就在这里被前女友甩了,所以可能印象深刻一点。”
  听他谈起这么私密的话题我有点尴尬:“啊,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介意:“没关系。我们那时候倒不是特意跑来机场分手,而是她要回尼斯,我来送她,我们说好在这里分手。”
  “她是法国人?”
  “不,她嫁了个法国人。”
  “啊?”
  见我的反应,他迟疑了几秒:“……她就是Jacqueline的妈妈,比我大了差不多十岁。”
  难怪那天他没有否认自己是Jacqueline的叔叔。我忍不住问:“那你们……”
  “噢,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当妈了,所以我们必然会分手。这一点从开始就说得很清楚,到现在我们仍然是朋友。”
  我不自觉地反问:“既然知道没有结果,又可以接受彼此做朋友,那为什么要开始?”问出口了才发觉很失礼,他跟我几乎还不熟悉。
  “你有没有穿过十六厘米的高跟鞋?”他问我。我摇头。
  他接着说:“恋爱是不用思考为什么的,它就像穿着十六厘米的高跟鞋走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摔得鼻青脸肿,可你依然在不断尝试一直到摔倒为止。”
  “难道就没有像平底鞋一样的恋爱吗?”
  “像平底鞋那样的不是恋爱,是婚姻。”他摇摇头。
  我并不能完全了解一直穿平底鞋走路的感觉。但我相信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总会留一条中庸的路给我们走,就像在平底鞋和高跟鞋之间总有一个舒服的高度存在一样。
  正当我努力搜寻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菜上来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面对食物我们没有再聊恋爱的话题,一直在讨论初中时代的彼此,希望找到一些记忆里重合的部分。餐厅有点热,食物有点辣,灯光有点强……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他天真而坦诚,像米澜一样身上充满激情和勇气,毫无畏惧地投入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更不在乎对任何人坦白内心的想法。他脸上被灯光投下鼻梁的阴影,时间看似静止不动,却迅速地将我们向前推去。
  米澜乘坐的航班在大约一小时后抵达。
  安亦卓接过她手上的行李小推车,她惊讶得声音都比平时大了一些:“真不可思议!你们两个怎么会一起出现?”
  她看看我,又看看他。
  还不等我开口,安亦卓很快说:“我们前几天刚巧遇到,听说你要回来,我马上就自告奋勇一起来接你了。是不是很感动?”
  她把手伸进我胳膊里挽着,一边对他刨根问底:“北京有一万六千多平方公里,你们在哪里刚巧遇到?”
  他好像从来不会尴尬一样,总是应对得很迅速:“理论虽然是这样,但每个人都有日常活动的轨迹嘛。大家生活轨迹只要有相似,就必然会相交,一点也不用意外。”
  “喂,你跟我打太极,很明显心里有鬼!”
  安亦卓终于转过头向我求助:“你就忍心看我一个人被逼供,都不跳出来说句公道话?我哪里有鬼了?”说完后他暗示性地一眨眼。
  我知道他并不想坦白遇到我的前因后果,于是反问:“其实我也怀疑,你忽然跟我偶遇,是不是在跟踪我?”
  安亦卓装作苦大仇深状:“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跟踪你?初二上学期你向我借了两根自动铅笔芯,后来一直都没还过……”
  “初中我跟你说过话吗?你不会记错了吧?是不是借给米澜了?”
  他一只手推着行李,另一只手腾出来捂住胸:“你居然都忘了!太受刺激了,我幼小的心灵经不起这么沉重的打击……”
  我立刻很体贴地表达歉意:“啊,对不起,请你们喝奶茶吧!”
  米澜摇了摇头,夸张地叹口气:“哎,你们两个演得真默契,不如结婚吧。”
  他一口回绝:“不行,我才不跟借了自动铅笔芯不还的女人结婚!”
  我顺势把我的包也放到行李小推车上:“别这样嘛,都说了请你们喝奶茶……”
  米澜把手臂抬起来一左一右搭在我们俩肩上:“咱们赶紧去吧,刚在飞机上没吃饱,正愁下午茶没着落。”
  ……最终我们都懒得另找地方,就在T3的某家Caf é短暂地休息聊天。回去时,安亦卓先送我到学校,然后送米澜回家。
  那天晚上我有两节课。宿舍是只有五层高的老楼,每当黄昏走过门前的林荫道去教学楼,回头总能看见太阳的半个脸躲在老旧的房顶后,周围层层晕染着金色的光线和深红色的云朵。
  像平常一样背对着夕阳走出宿舍,我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倾斜地躺在脚下。天气跟往常没有任何不同,我却觉得晚霞比较亮,空气比较湿润,脚步比较轻快,风比较柔和。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安亦卓发来的短信,他说:“谢谢你。”
  也许他是在谢我保密,没有说出他跟Jacqueline妈妈的关系。这样一来,却好像怎么回复都不太恰当,于是我就只回了一个笑脸。
  回到宿舍已经快十点,有个学生过来借贝尔曼演奏的李斯特作品《旅行岁月》CD,我们聊起她最近练习的考级曲目,一直聊到我电话响起来。
  “Hello,你在干吗?”安亦卓第二次给我打电话,开场白跟第一次一模一样。
  我捂住话筒向学生示意“不好意思”,然后才放到耳边:“我正在跟学生聊天。你呢?”
  “有没有打扰你?”
  正要回答他,学生用手指指门表示告辞。
  我替她拉开门,从包里翻出钥匙,对电话说:“没有关系,不过现在太晚了,我可不可以先送她出门后再回电话给你?”
  他停了不到一秒钟,说:“现在的确有点晚,你出去了一个人回来也不好。要不这样吧,别挂电话,也不用陪我说话,就让电话通着,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立刻听到。”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和学生已经出了门,走上楼道。
  “嘿,我听见你已经出门了。就这样很好,不用陪我聊,别挂断就行。”
  “好吧,谢谢。”
  “不要跟我客气。我听见你们下楼了,噢,我还听见有人说老师再见。”
  “你耳朵这么灵敏,不学音乐太可惜了。”
  “过奖了,我的听力都是小时候练出来的。小时候一犯错误老妈就不理我,完全当我是空气,让我在房间自己面壁,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必须竖起耳朵听我妈做饭的响动,务必要赶在饭菜做好了还没上桌之前冲进厨房自觉帮忙,哄我妈开心。这可是个技术活,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你哄女人的招数是不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练的?”
  “你干嘛要笑?这是真的!”
  “我没有笑啊……”
  “你肯定笑了,呼吸频率都跟刚才不一样!你现在是不是在开门?”
  “对啊,平安进屋了,谢谢你。”
  “喂,听这个语气,你不会是要跟我说拜拜吧?”
  “没有没有,我还没问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就这么挂了多不礼貌。”
  “我打来只是问你个问题……”
  “什么事?”
  “你有没有男朋友?”他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我有男朋友的话还会半夜跟你通电话吗?”我脱口而出。
  “我们又没干什么,只是通个电话嘛。”
  他这句话就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尾音,将刚才可能有的试探、推测和期待都咔嚓一声关上了门。
  可是,还没等我接上话,他马上又问:“你上次恋爱是什么时候?”
  “上次?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恋爱……”我有点迟疑,但还是对他说起了Clement。
  也许对于一个恋爱经历如此丰富的人来说这根本就不算故事。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为自己的无趣感到自卑,过了二十多年像纯牛奶一样的日子,营养并不少,只是没有味道。
  谁知道他听完了叫起来:“我支持你!幸好你没有答应去旅行!”
  “为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知道吗?对我们男人来说,如果想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发生更亲密的关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带她去旅行。你想想,到一个陌生的目的地,你既不认识路又不认识人,对方就是你唯一的依靠,在心理上你就会更依赖对方,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住一个房间也不奇怪。进了房间后对方主动提出一人一张床,你会觉得他很有风度,更加信任他,然后你们聊天,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谈爱情……谈着谈着就谈到同一张床上了。相信我,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根本不会拒绝, ,事后也会觉得是自己一时糊涂,完全怪不到男人身上!”
  “喔,你的意思是不要跟男人一起旅行?”
  “我的意思是,男人多半是这样想的,只看你愿不愿意被对方征服而已!”
  “那我应该谢谢你透露男人的惯用招数,以后就不会上当了?”
  “我才不信,当你喜欢的人跑来约你,你肯定想不到要拒绝!别管什么男人的心理,你会心甘情愿上钩的。”
  “既然如此,那你刚才说‘幸好’我没答应,是为什么?”
  “当然不要答应!这么好的事怎么能便宜老外?不如我们去旅行吧!”
  “啊?”
  “哈哈,不逗你了,太晚了,你好好休息。”他又像刚才那样,试探之后马上收兵。
  “好吧,晚安。”
  “不要这么依依不舍,不然我不挂电话了!”
  “晚安啦!明天早上有课。你也早点休息。”
  “真失望,我以为你也希望跟我多聊一会儿电话。”
  “早点休息,改天打给你吧。”我有点沮丧,因为完全被他掌握了节奏,只能笨拙地补救,自我安慰至少还有一点主动权在。
  “好吧,晚安,”他拖长了声音装作不乐意,“那你什么时候会打给我?”
  “今天肯定不会了,我怎么忍心打扰你睡觉?”
  “唉!再一次失望,我还以为挂了电话你就会立刻打过来呢。”
  “好了,别逗我了,我们说晚安都已经说了快三分钟了。”
  “好,真的晚安!”
  “晚安。”
  然而我们都没有挂电话,不知道是不愿意结束还是在期待些什么。
  “你怎么还不挂?”我问。
  “你先挂吧!”
  “好吧,晚安,我挂了。”
  “恩,晚安。”
  我挂上电话。手机的信号满满的,电只剩下不到一格。我拉开抽屉找充电器,翻了很久都没翻到,终于意识到自己开错了抽屉,忽然笑起来。
  原来对恋爱抱有期待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不再是可有可无,不再是不喜欢也不讨厌,不再是不答应也不拒绝……我很想要赢他,想要顶住他每一次靠近和试探,想要体会距离每拉近一厘米时的感受,任何一点都不想漏掉。
  洗完澡后,我发现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今天你真的不再打给我了?”
  我头上包着干发帽,发梢依然有小水滴顺着耳朵滴下来,脖子里凉凉的。我趴在床上,回了一句“晚安”给他,手机末端连着充电器的导线,从墙角弯弯扭扭地一直爬到我枕边。
  周末我回家住,从工作的学校到家几乎要直线穿越整个北京。从上学的时候起,我一进地铁就会钻到某个安全的角落,拿出书和耳机不再抬头直到下车。曾经米澜和我一起挤在车厢里看杂志,有时候每人戴一只自己的耳机,再戴一只对方的耳机,两只耳朵听见不一样的音乐。回想起来,已经五年多没有跟她一起搭过地铁了。
  我在车厢里给她发短信:“这两天有没有时间接见我?”
  她回得很快:“在地铁里玩手机,当心坐过站!”
  这排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吓了我一跳。我本能地从角落里直起身体四处张望,想着她是不是跟我在同一趟车上。
  搜寻了许久没有看到她,这才回复:“你在哪?装神弄鬼的。”
  “是你没创意,周五下班之后你除了往家跑之外不可能干别的,这个点一定在地铁里。”
  “懒得理你,这两天有空的时候记得约我。”
  “好,我晚一点打给你。”
  聊完短信,我开始有点对自己不满:我真的是这么有规律的一个人?只要稍微熟悉一点的人,都能很容易了解我每件事会怎么想怎么做,总是生活在别人的意料之内。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来没有介意过自己的规律和无趣,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容易被人了解是一件多么有安全感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我忽然开始想要变得独特?还有,纯牛奶想要变成鸡尾酒,这可能吗?
  在家吃饭,老妈照例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也照例摇摇头说没有。
  “平常可以多认识一些朋友,就算不适合发展,做朋友也不错。不过这事也不用太着急,你年纪还不算大。”我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一边积极鼓励我,一边安慰没结果也没关系。受妈妈的影响,我从小就希望将每件事情做得周全,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挑不出错。不用太突出,也不能不合格。
  见我点头,她接着说:“有空让米澜来家里吃饭,我跟你爸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我还是点头,一边的老爸笑了:“我们家这个闺女就知道摇头点头。”
  “老爸,系主任问了我几次,近期有没有考博的打算。”我边吃边征求他的意见。
  我爸在大学里教了几十年小提琴,年轻时没有急功近利过,中年也自然没有因为教学成绩而骄傲。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就是这样,节奏平稳,细水长流。在我看来,太过辉煌的人生只是一种消耗,有多少光芒,背后必定会有多少暗淡。
  老爸头也没抬:“你已经不算是应届毕业的硕士生了,再要考在职的博士怎么也要连续工作六年以上,年满三十五岁。系主任可能是想看你有没有要走的打算。你有没有?”
  “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暂时没想过放弃工作去上学。”
  老爸也开始点头:“我是比较赞成你们年轻人趁现在多积累一点,至于要积累什么就得你自己做主了。要实践经验还是理论知识,自己选,不可能两者兼顾。目前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然,年纪大了就算有想法都受限制。”
  “你就别空谈了 ,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老妈接过老爸的碗帮他盛饭,又转过头对我说,“学校这些地方,人际关系的确是会微妙一点,但已经比外面单纯多了。倒不用刻意去注意什么,说话做事都适当就行。还喝不喝汤?也给你盛饭?”
  类似的对话在我和爸妈之间进行了二十多年,每一次的主题也许不相同,但无一例外,我总能从这样的交流中找到对未来的安全感。他们的幸福很简单,我从前一直以为自己也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直到安亦卓出现。
  他像一场高烧,将我的体温提高到正常值以上;他像一架直升机,二十多年来我对平淡幸福的憧憬就像机舱外的地平线,被他远远地抛在了海拔八千米之下……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根本就不只是一双十六厘米的高跟鞋。
  米澜的电话来得很晚,她说话的背景音有点嘈杂,我们约好第二天见面。
  我们约在附近的商场,她到的时候我正在逛一家手工皂店。皂的香味和木质柜台都让人觉得舒服,我打算买一块回家试试。
  店员见状更加殷勤 ,帮我介绍适合的洁面皂:“小姐,您的皮肤这么好,用这一款甜杏仁的婴儿皂就行了,非常温和,纯天然的植物精油,不添加合成物质,绝对不会让肌肤洗完后干涩。夏天就要到了,您要是怕肌肤会敏感的话也可以选这款红酒皂……”
  “好香啊!”米澜像是忽然从背后冒出来的一样,接过我正在看的手工皂。
  我当然乐得有专家帮忙参考:“是啊,你觉得怎么样?”
  米澜拿起皂看了看又闻了闻:“味道挺好闻的,还要试试起泡度才知道。”
  店员在一边说:“您放心好了, 我们的手工冷制皂加入珍贵油脂和天然精油,绝对不会有合成活性洁面剂,起泡力都非常强的……”
  “能不能让我试试?”米澜笑笑。
  店员面露难色:“不好意思,小姐,我们现在除了橄榄油皂以外暂时没有别的试用产品,您可以放心,它绝对是纯天然的,添加了植物精油,绝对不会刺激皮肤。”
  “噢,这个我不怀疑,大部分油脂都会起泡的。但脸上的事情真的不能凑合,要感受到泡泡才能确切知道行不行。
  很多洁面皂实际上就是加了色素和香精的皂基,完全没有别的东西,没有什么有效物质,当然也不会多刺激皮肤……”
  店员的笑容有点勉强了,但还是在努力应付我们:“您放心好了,我们的手工皂里添加的都是纯天然植物精油……”
  “其实你不用强调精油,肥皂与皮肤接触的时间本来就很短,而且一块手工皂添加精油的比例非常低,冷制皂过程中精油充当的角色就只是天然无害的香精而已……”
  看着店员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赶紧拉起米澜往外跑,一边匆匆把肥皂还给店员:“谢谢,我们先看看!”
  “你不买洁面皂了?”一直走到扶梯旁,米澜问我。
  “你还说,你没见到刚才店员的脸,简直都绿了!”
  “让她绿好了,本来就应该在买之前先感受一下,这是你的权益!再说,洁面皂这个东西真的不是用看和用闻能完全判断出来的。而且我看他们的BA也不太专业,既不能说服顾客,又不能用事实验证产品值得信任。”
  “好吧,还不是听你的没有买。”
  “我不是叫你不要买,而是认清楚再买!万一只是销售人员不够专业,产品还是不错呢?不试一试就是体会不出来。”
  “听你的是没错,可是,你可以把我拉到一边手,人家就不会太没面子了。”
  “唉,你总是这样,害怕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就不替自己考虑是不是真的合适。”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我胳膊里,她现在那么高,终于觉得挽着我有点别扭。于是我反过来挽她,她笑了笑。
  “你不会又是找到新工作才回来的吧?”我问她。
  “对啊,你真了解我。”她点头。
  米澜的新工作是在一家全球知名的化妆品集团旗下某个药妆品牌做产品经理,实际上工作中心在产品市场推广和媒体宣传的统筹。说实话我没想到她会从研发的职位一下子跳到公关上来。
  “实验室里才不缺一个两个专家,倒是护肤品在公关策略上完全可以更诚实,更直观,更加强调体验。你知道吗?
  在新西兰工作的时候,我们在实验室常常会换着各种手法来‘玩’产品,玩出的结果比什么广告都更能说明问题。我当时就在想,你做出什么东西来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以什么方式去描述‘它是一件怎样的东西’这个问题!
  哪怕是简单地把整块粉饼丢进水里,都比夸它一百句‘绝对防水’要有说服力。无论顾客 还是媒体,他们需要我们给的就是更新鲜更有力的表达方式……”她说到激动处抓住我的手臂晃了晃,好像在从中获取力量一样。
  “那我以后会不会经常在那种二三十块钱一本的时尚杂志上看到美容专家米澜解答护肤的N大问题?”
  “不止,解答完问题还要推荐产品!”
  “你们家东西那么贵,太奢侈了吧……”
  “有研究表明,虽然男人买的奢侈品更贵,但女性始终在奢侈品消费市场占主导地位,那女人们永远都是先买护肤品才考虑时装。反正脸上都要花那么多钱,为什么要浪费给不好的产品?”
  我有点羡慕她永远充满动力的样子,仿佛生活中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一定有它们存在的意义,而她的责任就是去找那些意义。对我来说,工作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功能也许就像一条睡裙——你不能没有它,但它也不必太美。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逛街,边走边聊的结果是两人都没能认真购物。逛了一整下午,她收获了一条裙子,我只买了一瓶沐浴露。
  傍晚在商场楼上的餐厅吃饭,我们终于聊到了路懿。
  提到他的时候,米澜的神情像是桌上的玻璃杯,从底部冒出一个清脆的气泡,瞬间破裂在杯子边缘。她说:“自从那次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
  “你喜欢他吗?”我咬着吸管,用手玩着杯子,装冰柠檬汁的杯底沉淀着一些果肉的碎屑。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觉得这种感情可以称为爱。”
  我觉得不可思议:“你们只见过三次面,又是在异国他乡,彼此间都是旅人的心态,从来没有尝试过深入彼此的生活,你们认识的对方甚至并不是真实的全部,只是一个侧面。你觉得这种把现实生活悬在真空状态的相遇可以算爱情?”
  “你形容的这些正是最纯粹的爱情!没有任何现实因素,彼此都是旅人,用不受束缚的自己跟对方相遇,尽管,在面对现实的时候爱情那么微不足道,随时可能因为各种原因结束,但那种纯粹的感觉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哪怕不能拥有也 会觉得值得。”米澜的眼睛里闪着光,她认为自己遇见了人生中最纯粹的爱情。
  我忍不住反问:“哪怕这种爱情根本经不起现实的考验?”
  “为什么要用现实来考验爱情?它们根本就不是同样性质的东西。我们不能只接受爱情的美好,却不接受现实的残酷。很多时候它们无法兼容,又必然并存,为什么不能将它们分开对待?”
  “我想,好的爱情本身就应该具备让彼此过得快乐的能力。我很羡慕爸妈,他们就很幸福 。”
  “那你觉得,安亦卓能给你这种感觉吗?”她忽然问出了这句话。
  我连忙否认:“我跟他还没有开始……”
  “上次在机场我就看出来他很喜欢你。而且他也完全没有掩饰他喜欢你这个事实,你似乎也有点喜欢他。”
  “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
  “我觉得你现在很享受这种被追求的感觉,还有对恋爱的期待……我说得对不对?”米澜简直就是恋爱专家。
  我只好点头傻笑。
  她也笑:“我也期待过,不管期待的过程长短,只要感觉对方给你有着同样的心跳频率,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
  我忍不住要把她从美好的幻觉拉回来:“那你有没有猜想过,他那天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她突然反问我:“如果爱一个人,你会为他做什么?”
  “我会克服所有可能存在的障碍,跟他在一起。”
  “如果是我,我会无条件接受他爱我的方式。”
  “哪怕是不告而别?”
  “我会找到他,就像他找到我一样。”
  商场很嘈杂,我没有听见包里的手机响。一直到回到宿舍才看到手机屏幕不停地闪烁,提示有好几条新短信。
  短信全部都是安亦卓放来的。
  “你在干吗?”这是第一条。
  “我怕你有学生在,没好意思直接打电话。如果恰好不忙,请回复我吧!”这是第二条。
  “你要是真的在忙就不用马上理我,我会睡得很晚,等你忙完!”这是第三条。
  “我去洗澡了,不在电话旁,现在换你来等我一会!”这是第四条。
  “哇,我都洗完了你还在忙!”这是最后一条。
  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没有一进门就换衣服,而是连人带包躺进懒人沙发里,一条一条看完短信,然后给他回电话。
  电话没有响过三声接通了,他兴奋地喊:“你终于想起我了!时间刚刚好,我们去看电影吧!”
  听到这个提议我吃了一惊:“这么晚?而且,你不是已经洗过澡了吗?”
  “噢,不只洗过澡,还穿着睡衣。不过,在我家客厅看电影也很不错,有没兴趣来试试?”
  “你是在邀请我去你家?”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暗示什么还是又一轮试探,我决定不动声色。
  “对啊!因为我一直都对你怀有愧疚:我都已经进过你的房间了,怎么能不让你来我住的地方看看呢?你看,我是不是个好人?”
  “不好意思,你等一下。”我脱掉拖鞋,把自己彻底蜷进懒人沙发里,把耳机线接在手机上,“好了,我刚刚在戴耳机。”
  “哈哈,这说明你已经做好准备要跟我聊得久一点,是不是?”他听起来有点得意。
  “啊,不是,我只是在研究怎么样可以一边跟你聊天一边去洗澡。”我边聊边试着把脚抬高,缓解刚刚逛街回来的酸痛感。这种时候应该很累才对,可是我明明感觉自己精神焕发。
  “你越来越有幽默感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他说着说着就换了话题,“让我来猜猜你的睡衣是什么样子。嗯,碎花?条纹?蕾丝?”
  “你接着掰……”
  “不对啊,为什么你都不害羞?”
  “我应该害羞吗?”
  “嘿,这就说明,在你心里我已经是很熟的朋友了,熟到连谈论睡衣都不用害羞的程度。对吗?”
  “那倒不是,因为我一直都穿运动衣睡觉。”我享受交谈时偶尔战胜他的乐趣。在此时此刻,我似乎开始理解米澜。
  他用故作嫌恶的语气感叹:“原来你就是日剧里那种鱼干女!我怎么早没发现呢?不竞争,不交际,不出门,不恋爱,穿着运动套装睡觉,把头发夹起来……每一样都是鱼干女的特征!”
  我表示抗议:“我没有把头发夹起来!”
  “真无法想象,如果你不是常有学生来拜访,会不会整天抱着抱枕在地上打滚……”他的语气几乎要变得痛心疾首了。
  “当然不会了,我有床也有沙发,暂时用不着睡地板。”
  “还好还好,”他装作松了一口气,“幸好你还有端庄优雅的一面。”
  “不要随便乱恭维女人……”
  “明天我们真的去看电影吧!明天是周日,下午怎么样?”他忽然间打断我,声音提高了一些,仿佛在宣布总统候选人名单那样郑重。
  我看看墙上的日程表,标识着明天的日期下面有三栏,属于“下午”那一栏里一个三角形小框框——标实心圈圈表示有学校的课,三角形表示有学生来学琴。我有点抱歉地回答他:“不好意思,明天下午有学生来。要不,晚一点我再约你?”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你明天下午有课,是Jacqueline对不对?我来搞定这个小鬼,让她明天请假!”
  原来他一直都还在跟前女友频繁地联系,不然怎么会这么清楚知道Jacqueline在我这里的课程安排。想到这里有一些不舒服,就像新鲜牛奶里若有若无的一点腥味,虽不刺激却感觉得很清楚。
  我想婉拒他:“不用了,这样多不好。要不晚一点再看电影吧。”
  他却若无其事地想要说服我:“那不行,我还是牺牲色相去搞定Jacqueline吧!只要能从这个小鬼手上抢到你,就能争取到看完电影再跟你一起吃晚饭的时间!”
  我不知道要如何说服他,却还是很迟疑:“这样真的不太好……”
  “不要这样嘛,小孩子都有偶尔逃学的权力,为什么大人不行?”
  “那你要跟Jacqueline怎么说?”我鼓起勇气问到了重点。
  他回答得很不假思索:“就说我想约原老师出去,但老师总是很忙没空理我,所有只好拜托她帮忙,这个理由怎么样?”
  “好吧,随便你。”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既有无可奈何,又有隐约的期待,还有一点点无法忽略的别扭。
  “那,明天见?”
  “Jacqueline真的跟我请假才能明天见。”
  “一定让你接到请假电话!Bye!”
  “晚安。”
  挂断电话,我使劲把自己的身体从懒人沙发里挪起来,感觉到脊椎深处有种微弱的酸疼,它一点点在涌动,像疲劳已久的症状,又像一不小心的拉伤。
  米澜从来都不信命运会有安排,她一直坚信两个人如果能像遇,必然是彼此的意愿使然——我想找到你,而你愿意出现在我面前,那么我们遇见彼此是迟早的事。
  天时地利或许全都只是布景,无非是遇见时美好与不那么美好的区别。
  当夏天快过去一半的时候,米澜终于收到了路懿发来的邮件。
  在此之前她依然精力充沛地投入生活,工作之余常跟我一起逛街吃饭聊天,也偶尔会参见各种朋友聚会。她虽然经常都玩得很晚,但从来不会夜不归宿,就连留在同性朋友家过夜都没有过。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大家原来都误解了米澜——她其实是一个保守又谨慎的女人,虽然活得自由又丰盛,却永远保有一个底线。就好像一个电磁炉,即使温度再高也不会看到真正的火焰。她对生活的热情并不是为了燃烧,只是让自己保有热度而已。
  路懿,成了她唯一的例外。
  收到邮件那天晚上,她跑来找我聊天。
  邮件正文什么也没有,附件是一首歌。她点开来听。那是一首很有旅行感的歌,小提琴前奏像夕阳被拉得很长,爵士舞般的节奏和低沉的男声不疾不徐,像夜行列车,景物不停地掠过,窗外渐渐暗下去:
  I always burnt by the sun,Said goodbye to the sea,When I saw you were losing your love for me,Your eyes told te tale……我从CD架上找出一张小提琴专辑,放给她听:“他传给你的这首歌是Sophie Solomon个人演奏专辑里的《Burnt Bythe Sun》,男声是前Pulp乐团的吉他手Richard Hawley。你听。”
  她伸出手摇晃我的胳膊:“小提琴声音太美了!原榛,我要去求叔叔收我做学生……”
  我哭笑不得,敲她头:“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当然有,你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他,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浪费心情去考虑。”
  “你要去哪里找他?万一跑错地方怎么办?”我觉得她简直是疯了。
  “别担心,我相信我们有这个默契。其实我真羡慕你,你跟路懿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刚好碰巧过一次而已,我跟这种飘渺的男人绝对不是同一类人!”
  “不要因为我而对他有那么大的意见,说不定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还在为他辩解。
  “你也会说‘说不定’!米澜,你真的要在这种游戏中浪费自己的时间吗?”
  她并没有再回答我,只是按下了CD机的Replay键,悠扬的小提琴声和低沉的嗓音一次又一次在房间里回旋。
  接下来的几天,米澜去了青岛。
  她那时刚进新公司不到一年,年假还很少。但她一次用完了五天的假期,只匆匆给我发了个短信就开始了旅行。
  收到米澜的短信时,Jacqueline正在我的宿舍里磕磕巴巴地拉着《La Valse D'Amelie》。我终于同意她开始练这首歌,她兴奋得在上课前就自己预习了好几天。
  她已经能熟练地处理切分音,这首曲子典型的三拍节奏也很好掌握,我甚至在她练习的时候关掉了节拍器。
  课后来接Jacqueline的是她父亲,他姓Chauffier,是位个子不高的法国男人,在做某本家居杂志的运营总监。我告诉Chauffier先生,孩子现阶段的课程已经可以告一段落,因为我的工作实在太多无法继续辅导她。
  他很有礼貌地表示遗憾,用语调不太自然的中文问我:“如果我们提高课时费,Jacqueline有没有可能继续在这里上课?”
  “非常抱歉,我真的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多的原因,不想太累。而且Jacqueline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一般的简单曲目都完全可以自学。”
  “那真的太遗憾了,她学得很开心,能看得出来她是有兴趣的。”
  “不仅有兴趣,她还很有天分,”我从书桌上拿起一张名片递给Chauffier先生,“这位老师曾经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父亲的同事,如果您愿意让她继续学下去的话,他很乐意接下来教Jacqueline。我也希望不会因为自己时间精力不够而限制了Jacqueline的发展。”
  Chauffier先生道过谢,带着Jacqueline告辞。他们的脚步声并不响,对我来说却像钥匙插进锁孔的巨大声响,一下一下,终于撬开了我心里扭成一团的不适感。自从几个月前Jacqueline在安亦卓的请求下向我请假,那种不适感就渐渐凝结成块,在看不到的角落里一点一点抱成团,越积越大。一个正在跟我交往的男人,他前女友的女儿是我的学生,这并不是让我别扭的原因,原因是他们之间还有联系,他们还能像老朋友一样相处。
  我并没有向任何人表达这种微妙的不适,只是暗自反复确认:我对Jacqueline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百分之百耐心和尽责。与此同时,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教她。困扰我的仅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关系,当她不再是我的学生,说不定会舒服很多。不管这是自欺欺人还是逃避,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关系的存在依然会令我产生不适感,但至少,我以后只是旁观者,不会将自己绑进去他的“过去”里去。
  没有这种投入感后,也许我能把他的过去当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来看待。
  他们走后,我用贴纸将日程表上Jacqueline的时间安排一一贴住。屏风后面,手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闪烁。
  米澜的短信只有几个字:“我今天去青岛。”
  我知道她猜到了他的暗示。她是一个关键时刻总要犯傻的聪明女人,几百万个理由都无法让她放弃奋不顾身的念头。她完全可以预知万一扑空会是怎样的结果,却依然勇往直前地冲过去。
  只是因为相信?或者,只是因为知道自己不甘心不信。
  到青岛的第二天傍晚,米澜在栈桥遇到路懿。
  米澜从来都不信命运会有安排,她一直坚信两个人如果能相遇,必然是彼此的意愿使然——我想找到你,而你愿意出现在我面前,那么我们遇见彼此是迟早的事。天时地利或许全都只是布景,无非是遇见时美好与不那么美好的区别。
  那天天气有一点阴,云层有一点厚,开始还能看见云层缝隙里有饱和度很高的蓝天,渐渐地,整个海面上空都堆满了棉絮,夕阳只好不太干脆地往水面上投下红色的余晖,远处的小岛影子也渐渐隐没在空气里。
  她终于听见他叫她。
  “米澜!”
  她不回头,面对栏杆站着。
  “米澜!”路懿跑过来,拍她的肩。他的手表指针指向六点五十五分,跟两天前发送邮件的时间一模一样。
  米澜伸手摸摸他的头:“你黑了好多。”
  路懿好像是远远看见了她后一路跑到面前来的,有一点气喘吁吁,却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会……”
  她知道他想问自己怎么会这么快找到他,他给的提示那么难懂,甚至都没有说具体地点。
  “不许问我怎么找到的,反正我就是找到你了。”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终于赢了。
  她不会告诉他,自己打算每一天这个时间都在能看到海和夕阳的不同地方等他,七天一共有七次机会。如果真的想遇见对方,就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而在第二天,她遇到了——因为这段恋爱而疯了的米澜没有费太多周折就等到了同样因为这段恋爱而变成疯子的路懿。
  她在想:是不是他也打算每天此时都在这里出现,一直到等到她来为止?
  他们之间模糊的约定在别人看来就像一出荒诞剧,但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可能这才是真正不愿意错过对方的证据。
  不管这算是考验还是游戏,他们始终在努力完成对彼此的证明。
  没等他再开口,米澜又说:“如果你下次再这么含含糊糊地约人,我一定不会再出现!”
  路懿用力将她拉近,抱紧,一百七十公分高的米澜头顶也只碰到他的鼻梁。
  黄昏的栈桥人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地一拨一拨从身边走过,像潮水一样漫散又充满规律。他们就这样站了很久,他说:“不要动,我们等晚一点,可以看到海面上有很多孔明灯。”
  她微微抬头,额头刚好蹭到他脸颊:“你的意思是,你要一直到天黑下来才会松手?”
  “你不同意吗?”他问。
  “我很荣幸。”她回答。
  夜幕彻底降落在海平面上,浪潮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石桥,却瞬间就被喧闹的人声淹没下去。栈桥的小摊小贩开始扎堆,卖冷饮、卖纪念品、拍快照、卖孔明灯……路懿示意米澜抬头,她看见好多盏孔明灯从头顶上渐渐往外飘去,蜂蜜色的灯光穿透薄纸外壳,像从海面往天空上升的星星。
  “快许愿!”路懿的手从背后环绕住她的肩膀,抬头看向孔明灯。
  “一盏灯里装了太多愿望会不会飞不高?我们要不要也点一盏?”米澜回过头问。
  他很快否定:“不要。放孔明灯许愿是够浪漫,但灯里面的明火是很大的火灾隐患,一旦它落到高压线、通信光缆、房屋或者油库、山林这些地方就糟了。就算是落进海里,也会造成生态污染。”
  她喜欢看他认真说话的样子,有一点严肃,有很多坚定,语气却依然温柔。但还是忍不住要反问他:“那,环保专家,为什么你还要陪我看孔明灯?”
  “我们正在呼吁不要放孔明灯,这种景象以后也许会越来越少。趁着它还在,为什么不看看呢?”
  “其实孔明灯真美。”米澜看着海面说。
  “是啊,海面上所有亮着的全部都是愿望。”
  “刚才你让我许愿,你自己有没有许愿?”她问。
  他点点头:“有啊。我经常会趁着别人放灯的时候捎带许一个愿,既不会对不起地球,又没有让自己失望。”
  她被逗笑了:“哪有你这样的环保专家!”
  “我说的是实话, 难道要地球为了我渺小的愿望而多承受一点污染?那可不行……”他说着说着又把手肘往她肩膀上搭过去。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她问。
  “不能说,说了一定会不灵!”
  “喂,你怎么说都是科学工作者,怎么也这么迷信?说来听听吧!”
  “是真的,我好几次许愿都实现了!”他的表情很任职。
  “都有什么?”
  “第一次是快毕业那年,我的愿望是补牙的时候不要太痛。后来从新西兰回来后又有一次,我许了个很难实现的愿望,结果也实现了!”他故意慢吞吞地卖关子,看了她一眼才说,“祈祷以前常去的餐厅不要涨价……”
  “啊,跟你比起来我真是差远了,你猜我刚才许什么愿?”
  “你考虑清楚,说了就不灵了!”
  “不要紧,听了你的愿望之后我觉得很惭愧,刚才我害怕许愿不准,所以脑袋里想的是但愿酒店房间的床单和肥皂已经换过了……真不环保啊!”
  “晚一点回酒店,我们先去吃东西好不好?”路懿拉着她往外走去。
  “是不是去你祈祷不要涨价的那一家?”
  “你真聪明!”
  他们搭上出租车,一关上门,海的声音就从耳边隐去。车沿着海岸边的公路往前开,高高低低上坡下坡,每一盏由远及近的路灯都在车窗上投下缓慢的弧线,路边树木的影子悠然晃动,而这一切都听不到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车终于停下来,路的两侧挤满桌椅,头顶上霓虹灯细碎而耀眼地闪着,一直延伸到远处。他们在喧闹和啤酒瓶碰撞声中找到了一个小空间,露天的凉棚,彩灯,以及木头桌椅。抬头朝对面看去,楼顶上好几个硕大的啤酒罐雕塑。
  她正在喝水,他说了句什么。周围太吵,她没有听清楚,放下杯子把头侧过来:“你刚说什么?”
  路懿只好用手掌竖起来挡在嘴边,大声说:“千万别嫌弃这里的海鲜不如奥克兰!”
  “我才不会,你是没有在北京吃过海鲜!能在青岛吃到这些,我已经感动得要流泪了……”
  “哇,你喜欢青岛,我真喜欢你!”他直接用手抓起一块香辣蟹往她嘴里塞。
  她躲来躲去都没有躲过,只好用嘴接起来,又怕会掉到桌上,不得不伸出手来抓住另一边。后来她干脆放弃了用筷子,抓起一个扇贝啪地盖到他嘴上。看他狼狈地要张嘴又来不及的样子,他们都笑得差点把脸贴在桌子上。
  他们说话都很大声,却奇妙地有种融洽的感觉。他们觉得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喧闹而快乐的时刻,这条街以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透明玻璃杯里的啤酒气泡一层一层漫过了杯沿,越堆越高,他们将下巴压低,一口气喝掉泡泡们,让它们继续在胸腔里膨胀。
  一直回到酒店,米澜还感觉那些啤酒的泡沫在自己身体里发出轻微的脆响。洗手间的水流声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她闭上眼睛把满是洗发水泡沫的头冲干净,想象着路懿满头满身都是泡泡会是什么样子。
  洗手间的门忽然被轻轻敲了几下,是路懿的声音:“你的电话在响。”
  “你说什么?”她提高了声音问他。
  “你的电话一直在响,打来很多次了。”
  “什么?我在洗澡听不到!”
  门开了,她听见他走到了浴帘的外边,说:“你的电话,一直在响。”
  “你说什么?”她还是坚持听不到。
  路懿哗地一下拉开了帘子,米澜看见他只穿了一条短裤。
  “你的电话,一直,在响。”他说着,捏捏她的鼻子,把她彻底抱了起来……这个房间的阳台能看到海。米澜醒来得并不晚,却觉得早在没醒来时已经听过很多遍有规律的海浪声,一进一退地拍打岸边,除此之外一点人声也没有。风并不凉,吹着纯白窗帘微微地波动,透过阳台的玻璃门,能看到早晨安静的海。
  她尽量放轻动作走下床,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外面三三两两的人在沙滩上散步,有些手里提着鞋子,有些手里提的是小铲子和小桶。
  “早。”路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起来了,站在她身边,说话的时候有一股牙膏留下的清凉味道。
  她这才发现他穿的那件白衬衫很大。清晨的风吹过来,从他的扣子的缝隙灌进去,将衬衫撑得向背后飘。
  “我们也去抓小螃蟹?”她问。
  “天都这么亮了,有小螃蟹也回家了。再不,就在他们桶里。”路懿用眼神示意沙滩上的行人,“我保证你一只都看不到。”
  “那如果我能抓到怎么办?你陪不陪我去?”
  他一口答应,却提出了条件:“好。如果能见到小螃蟹,我就背你回酒店;如果见不到,一会儿去餐厅你喂我吃早餐。”
  “我反对,这是不平等条约!”
  “不满意啊?那不然换一换,如果能见到小螃蟹,一会儿去餐厅我喂你吃早餐;如果见不到,你背我回酒店。”
  她立刻投降:“好吧,我还是选刚才那个。”
  “不许反悔,先来拉钩!”他还真的伸出右手来。
  米澜也只好握住右手前四个手指,用小指跟他拉钩。
  他们穿着拖鞋就出了门,沙滩上的沙粒并不细,走得有些磨脚。米澜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
  “当心脚被割伤!”路懿想把她抓过来穿上鞋,而她一步跳出去好远,回过头来说,“这么薄的鞋子穿着也不保证不会割伤,光脚走还不用担心进沙子!你也脱掉试试啊!”
  他忽然指着她脚下:“你看你踩到了什么的便便!黑糊糊的!”
  “你少骗我……”
  “真的,你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自己也脱了有点碍事的一次性拖鞋朝她奔过去。
  米澜见状只好低头看,似乎没有踩上任何东西。可是看路懿的样子不像是玩笑,于是扶住他伸过来的手,把鞋递给他,抬脚起来仔细看。左脚刚刚抬起来,就被他一把抓住,套上了拖鞋……他们逛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不时翻开潮湿的沙子和小石头,完全看不到小螃蟹的踪影。
  米澜还不死心要继续翻,路懿在一边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胃:“我好饿!”
  她瞪他:“不要闹啦,让我找螃蟹!”接着蹲下身去拿小铲子翻沙粒。
  “我——好——饿!”他从背后把她抱起来,她吓得反过手拍他。两对脚印一路延伸成弯弯扭扭的曲线,那把蓝色的塑料小铲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湿润的沙滩上。
  餐厅里,她坐在桌边等他拿早餐。此时此刻他背对着她,餐厅的一整面玻璃墙正对着他的侧面,橘色的日光穿透玻璃将他的右侧轮廓描上一道边。他细碎的短发随着走路的频率有轻微的跳动,光线顿时被分成很多闪亮的碎屑。
  她出神地看着他,想:我终于看到了你的背影……“发社么呆?现在该你了!”路懿回到桌边放下粥、果汁、鸡蛋、吐司和煎饺,把勺子递给她。
  米澜愿赌服输,接过勺子作出真的要喂他吃东西的样子。
  路懿却伸出手把一碗粥端到自己面前:“好了,今天放过你。不过要算你欠我的。”
  “不用客气,还是让我来吧!”她看他反而不好意思,就觉得有趣起来,又夹起一个煎饺往他面前送。
  他很轻巧地躲过去,端起自己的小碟子抬到她筷子下面接着:“不行,一定要让你欠我一次,不然你一定会忘记我的。”
  “我不会的。”她脱口而出。
  “我不信。”
  “我真的不会。”
  他停顿了片刻,又是忽然间转变话题:“你有没有看过《绝代艳后》?”
  “看过,也是Sofia Coppola的作品,终于不像《迷失东京》那样让人心情复杂了。”
  “嘿,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因为教父的女儿才看的!那你一定知道这部电影是关于路易十六的皇后MarieAntoinette,实际上她才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噢,看吧,我就曾经问过你跟路易十六是什么关系……”
  “我还记得,所以我后来才特意去看了这部电影。我想,好歹为了你了解了解路易十六吧,没想到的是居然喜欢上他老婆了。你知道吗?因为电影根本没有展示她的整个人生,所以害我又恶补了不少资料——据说她在上断头台前穿着一身奢华的红礼服,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还因此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啊,我倒是觉得电影情节就很不错!你还记不记得有一个镜头是这样的:一边放摇滚乐一边不停变换各种鞋子、礼服、珠宝、胭脂的奢华场景,又寂寞又刺激……”
  “你会不会像她一样一不高兴就去购物?”
  “大概每个女人都会这样吧!要说区别,只有购物回来心疼和不心疼两种。刷自己的卡心疼,刷老公的卡不心疼。”
  “难怪Marie Antoinette买得那么卖力,有老公付账就是不一样。”
  “不过,为什么忽然跟我聊起这个?”
  “因为想跟你炫耀一下,我终于找到我跟路易十六的共同点了啊!虽然他倒霉,我走运,但我们好歹都喜欢同一个女人!”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米澜把头埋进果汁杯里不再说话,笑得呛着。
  他们那么快乐,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一样。他正在吃盘子里的最后一片吐司,她去拿来刚刚出炉的蟹黄小烧卖;她回到座位上,见到他已经帮她剥好了鸡蛋放在勺子里。
  她问:“你以后都会在青岛吗?”
  他摇摇头:“这边的项目就快结束了,过一段时间要看下个项目在哪里,我就会去哪里。说不定哪一次还可以假公济私回台湾看看,我从上小学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真羡慕你,经常到处旅行,职业又受人尊敬。”她说的是实话。虽然很有可能下次再见面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她依然羡慕他的自由。
  “才不受人尊敬呢!说起来环保多高尚,其实很多时候做的都是让人讨厌的事情。打个简单的比方,如果我每天晚上在栈桥蹲点,劝说卖孔明灯的小贩不要摆摊了回家去,拦住正在许愿的游客跟他们说‘你们这是污染环境又容易造成火灾的行为’……估计不到两天我就人人喊打了。我的工作是评估,还算好,冲在第一线的同事才是碰钉子最多的!”
  “可是看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失望,反而好像很充满自豪。”
  “那当然,因为我们就是要去改善这一切的!你呢,现在已经不在奥克兰工作了吗?”
  “都回国好几个月了。不然你以为我是漂洋过海来找你?”
  “我就知道你是会回国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他的表情一点不像在说笑。
  米澜顺口就说:“你这么了解我,干脆跟我结婚吧!”
  路懿停顿了两秒钟没有说话。早晨的阳光已经逐渐升温,餐厅的冷气开始运转,发出滋滋的响声。
  她笑了笑低下头喝粥,他忽然站起来一把拉过她的手:“我们去教堂!”
  她差点被他拉得摔倒,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冲进电梯穿过大堂跑到门口。他招手拦车,她把他的手按下来:“我不信天主!”
  “那你信什么?”他转回身,两只手抱到她腰后。
  她说:“我信你。”
  “那我们就在这里结婚吧!”路懿抽回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圈状,“发什么呆,还不把你的手指头伸过来!”
  米澜躲开他的“手指圈”:“婚姻大事是很严肃的,怎么能用这么忽悠的戒指!就算路边没有草不能编,你身上总该有鞋带吧!袜子也可以啊!”
  “啊,对,我马上脱袜子给你!”路懿松开手就要弯腰脱鞋,可是,他们都还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她抬起脚尖踩了踩他的拖鞋后跟,故作鄙视:“连袜子都没有还要结婚……”
  “有了有了我想到了,来,跟我来!”他又拉着她穿过大堂冲进电梯,一直冲到她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就开始东翻西找,枕头,床头柜,电视柜都不放过。终于找到了,他拿起一块又窄又长的黑色硬物体赛道米澜手里,郑重地问:“米澜,你愿意这一辈子都当我的遥控器吗?”
  她这才看清楚,他塞过来的物体原来是电视机的遥控器!
  还没来得及笑,他催促她:“快,该你了!”
  她只好跑进洗手间找来一个一次性浴帽:“你愿意永远都罩着我吗?”
  他先忍不住噗地笑起来:“怎么听起来像加入不法社团?”
  “那你还给我。”她伸手要抢回来。
  他不给:“你想得美,送了人的礼物哪能要回去!”
  “你一定要好好保存,这可是定情信物。”
  他满脸不爽地抱怨:“你还好意思说,也不亲手绣个荷包什么的,就送这种现成的信物……”
  “说的也对,”米澜若有所思,“不然我亲手编一根麻绳送给你吧!这样你就不会再不声不响地跑掉了。”
  她说出这句话之前并没有预期,它就像一直在米兰心里磨得发痛的小石头,忽然之间找到一条轨道,不经大脑就滑了出来。她立刻开始后悔,后悔提起他的不告而别,更后悔自己表现出的在意。
  他们沉默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也都没有看对方。这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更不知道他们这种糊里糊涂的关系是对还是错。
  楼层服务员来敲门,询问是否可以打扫房间。米澜隔着门说不用了。
  “对不起。”路懿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上,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个方向。
  她摇摇头,也说:“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摸摸她的头:“一会儿想去哪里?我陪你。”他还是只字不提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仿佛是她任性犯了一个错误,而他原谅了她一样。
  “我有一点想睡,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吃太撑。”
  “那你睡吧。”他弯下腰帮她脱鞋子。
  米澜躲了躲,没有躲过,任由他把她的脚从拖鞋里脱出来。他低着头,后颈部的发根位置有一颗很小的浅褐色痣。
  “脚上还有一点沙子,洗洗再休息吧。”他说着,打电话给楼层服务员,请她们换一双干净的拖鞋。
  米澜洗完澡躺好,路懿帮她调好空调的温度,盖好被子。
  “要不要我在这里陪你?”他坐在床边,俯下身问。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睡一会儿。”
  “那好,别睡太久,不然晚上会失眠。”
  “嗯。”
  他背对着她弯下腰换鞋,整个过程缓慢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换好鞋走到门口,听见米澜叫他:“路懿。”
  “怎么了?”
  “你的衬衫后面卡住了。”
  他摸了摸自己身后,偏过头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看到衬衫背后有个没有拉平的褶皱。他整理好衬衫,走出了房间。
  他只出去了不到两小时,再回来,米澜已经退房离开。
  这一年,北京的仲夏有过好几场暴雨,天气却仍然干燥又热烈。我跟安亦卓已经循序渐进地交往了两三个月。他会跟我一起看电影,逛商场,坐在不同的餐厅里吃饭,手拉手在路边的外卖亭买甜筒。周五晚上我依然一下班就回家吃饭,周六周日却不再经常窝在家里。
  我们开始得不算水到渠成,当时的情景有些戏剧化。
  那是五月初的一天,米澜去青岛的两个月前。
  晚上下班后,他拉着我去逛南锣鼓巷。巷口的牌坊在夜晚的灯光里颜色格外浓,柳树不时跟着风伸出枝叶,在路灯背后投下细碎的影子。
  我跟着他进到一家浅灰色外墙、白色遮阳橱和原色木门框的小酒吧,里面反反复复放着一首歌:
  明年你还爱我吗我爱得如此得悲哀到底你要我学着了解你的沉默还是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你要我再来……男声很熟悉,有种满不在乎的忧伤,仿佛不是刻意发问,也并不需要答案,只是漫不经心地想起某件事情,某个人,某段感情。音乐停下来的时候有掌声,像是一场Live。
  我忍不住举起手把服务生招来,问:“请问正在放的是什么歌?”
  对方也许并不记得歌名,于是说了句“稍等”,跑到吧台后边翻出了封套来给我看——《陈升1999“明年你还爱我吗”跨年演唱会》,封套上是抱着吉他穿着衬衫的陈升。
  “你这样的女孩子也会主动跟陌生男人搭讪?”安亦卓很有兴趣地研究我刚才的举动。
  我摇摇头,把封套递给他看:“你喜不喜欢听陈升的歌?”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他像模像样地背了两句歌词。
  “这首也不错,我最喜欢听他的《思念人之屋》,画面感很强,很孤单,但是又好像毫不在意……”
  他几乎是抢过我的话:“那首歌我听过!开头是不是‘独自走在雨中的小黄狗,它在散步的路上来拜访我’?”
  “你说的这两句是第二段开头了,但这两句比第一段的‘窗台上的薄荷草’有感觉多了!”我兴奋地附和。
  “But don’t talk to a dog at raining days……”我们几乎是一起哼了起来。
  他坐直,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拍拍我的手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这首歌?一年前还是两年前我忘了,总之那时候刚到广告公司做个小设计,我做的第一个活是数码相框的线上广告。当时做文案的同事传给我这首歌,让我体会这种一个人抱着回忆的孤独和幸福。我听了好多遍,差点听哭……”
  “那时候你一定刚跟女朋友分过手,所以才会有感触。”
  “对啊!你不知道大学时候的女朋友跟我一起做过多少有趣的事情,我们在公园里给人画十块钱一张的素描,买白球鞋来画上图案然后放到朋友店里寄卖,还晚上出来摆过摊,卖自己做的小玩意,像旧碟片做的隔热垫,黏土捏的留言板,还有用拉链和扣子改的耳环……”
  他现在已经毕业两年多,从广告公司的小设计一直做到杂志视觉总监。他正在回忆着不知道是第几段感情,总之在年轻时,每一段回忆都那么不同,爱情随着自己不停地长大而拥有各种各样的面貌。而当生活开始逐渐平稳,在我们等待自己变老的过程中,经历过的所有一切都变得乏善可陈。从这以后无论爱过多少个人,都只是重复同一个过程而已。
  我庆幸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没有经历过不同时期的恋爱,也因此而较少感觉到迷茫和难过。然而,我忽然觉得沮丧,因为他在遇见我之前早已经尝试过了更美好的爱情。
  “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他看了看我,眨眼:“毕业就分开了。她不愿意留在北京,然后我们没有了联系。”
  店里依然是那首歌在不停重复:
  明年你还爱我吗我说不出来的悲哀到底你要我又错了再错还是依然一个人走开……“明年你还会不会跟我这样坐在一起?”他忽然问。
  “会啊!”
  “好,你说的!说话一定要算数!”
  “要是这家店还开着的话,明年一定跟你一起来。”
  他故意皱起眉头:“不行啊,这样太没有稳定性了。如果这家店明年不开了,那我们的约定不就相当于被取消了吗?不行,要换一个稳定的来约!”
  “嘘,你小点声,别让人家听到你说它明年有可能不开了……”
  “想到了,你等等!”他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话,转身翻起他自己的包来。接着拎出一部不到10寸的上网本,打开,这才接着对我说,“看,下班之后约会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至少我还背了包!”
  我满脑袋问号:“你要查什么?”
  “你过来看!”他语气很兴奋,却没有抬头看我,一直盯着屏幕。
  我只好绕到桌子另一侧坐下,他开着航空公司的网页,电脑屏幕上一条一条的全都是航班信息,日期居然是今天。
  “你在查今天的飞机?现在已经快晚上十点了!”我很惊奇。
  “你看清楚年月日!”
  我仔细看日期,原来是明年的今天……他边说边用鼠标不停地点来点去:“怎么样?这个会不会稳定一点?这家航空公司怎么也不可能明年倒闭吧!快把你的身份证号码告诉我!”
  “你疯了!你要提前一整年订机票,航空公司都不会有折扣,而且不知道那天是星期几,不知道你有没有空,不知道当时在做什么,你还不知道目的地!”
  他来捂我的嘴:“小声点小声点,我知道提前一年很贵,所以正在选便宜的目的地啊!那天是星期几可以马上查到,不管有没有空,在做什么,一年后的今天绝对不会有比跟你一起旅行更重要的事情!”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我们之间忽然陷入微妙的沉默。
  片刻,他伸出右手:“把身份证给我。”
  我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他。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知道这个约定比米澜他们还要不可思议,但我把身份证给他了,没有一点犹豫。
  他只用几分钟就订好了票,接着帮我把身份证放进包里,收好电脑。
  “真好,明年的今天你会跟我一起旅行。你要记得时间,无论到那一天你跟我吵架了也好,冷战也好,生气也好,想甩掉我也好,一定不要忘记十一点到首都国际机场T2等我,我们已经提前一年约好要一起旅行了!”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清晰笃定。店里的音乐声一直没有停,反反复复都还是那一句“明年你还爱我吗……”
  我忽然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等等,你刚才说无论明年的今天我是跟你吵架、冷战、生气,或者想甩掉你……”
  “对啊,因为从今年的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了!”他说话的神态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吃惊地反问,却不舍得反驳。
  “从现在开始!如果你不愿意,拜托你至少明天再告诉我吧!”这时候他的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他对着手机屏幕笑了,“已经出票了,明年的今天,你就会知道你要跟我一起去哪里!”
  “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有权利知道自己要跟你去哪里吧!”
  “不行,一定要跟我在一起直到明年!”
  “快告诉我是什么地方!?”
  “明年你就知道了!如果不跟我在一起,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张票的目的地是哪里。”他得意地威胁我。
  “这样太不公平了……”
  “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就可以知道答案,怎么样?”
  “那我还是不要知道答案了。”
  “不行,你早就答应了明年的今天要一起旅行,还敢反悔?”
  走出小酒吧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一直到送我回学校都没有放。他的手指很长,手掌很热,好像身体里有永远散发不尽的能量,他可以提前一年订机票预约和我的旅行,他还会不询问我的意见就宣布我们开始交往……我开始怀疑自己在初中时代是不是真的向他借过两根自动铅笔芯忘了还,否则我们怎么会在这么多年以后恰好又遇到?
  那时,米澜听说我和他开始交往,一直嘲笑我:“他从初中开始就早恋,你倒大学毕业都没拉过男生的手,你们一个已经爬上了塔顶,另一个才刚刚起步。”
  “你觉得我们不会合适?”
  “不,刚好相反。正因为这样,你才能看出来他对你是感情还是恋爱的习惯。”
  我不解:“恋爱的习惯?”
  她点点头:“很多男人真正的恋爱都只有第一次。只有第一次是毫无经验,完全彻底用真实的自己去和对方相处的,无论成功还是失败,第一次恋爱的体验必定会变成标本。而在此之后,他们都会依照先前的标本来判断:怎么样追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怎么做会让对方开心,怎么做会惹对方生气,怎么样让对方无法拒绝你……这些就是经验,也是恋爱的习惯,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都只是在实践先前的标本到底适不适用于现在这个人。你千万不要觉得无法接受,因为当你有了下一段感情,也会不自觉地带入一些曾经的经验和习惯。”
  “那要怎么才能判断感情和习惯?”
  “对于有感情经历的人来说,每一次恋爱都会不自觉地带入先前的经验,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对方的感情。但是,你一定能够看出来他是完全按照经验在‘处理恋爱’,还是用心在体会跟你的恋爱。”
  “这真的很难。因为我并不了解他从前的恋爱,也不知道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一定跟你提起过从前的女朋友。”
  我点头。
  米澜接着说:“虽然他会跟你提起,可是千万不要研究他的过去。只需要自己体会,他所有对你的好是为你量身定做,还是来自对别人的经验。”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恋爱会有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手。他过去的经验和惊人的能量压过来,让我完全失去了主动权。如果恋爱必然要迷失,我依然希望对方是可以拉着我从迷失中走出来的人。
  我们交往两个多月后,米澜去了青岛。
  我对亦卓提起米澜和路懿的事。他很不以为然:“米澜跟他不会有结果,你等着看吧。”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女人喜欢把事情想象得很浪漫,但其实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现实的。这种一点也不实际的事情你还期待有什么结果?他们两个的交集在哪里?他们会不会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以他们两人的性格,至少必须要有一个人为稳定作出妥协,才有可能在一起。”他这么武断地下判断,我有一些不高兴。
  我想起米澜曾经说过,为什么要用现实来考验爱情?
  “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有想过要结果吧,有结果的恋爱是必须要考虑现实的,可能他们只想要纯粹的爱情,不愿意被现实干扰?”
  他不愿意接受我的观点:“那都不是真的。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跟对方在一起!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放弃任何东西,接受任何考验,都一定要跟对方在一起。这种所谓的不愿意被现实干扰的爱情都只是在逃避,你可以脱离现实生活吗?不可以。所以,如果真的爱对方,就是无论如何要跟对方在一起!”
  我忍不住质疑他的爱情观:“那,如果你爱一个人,而对方不爱你,也硬要跟对方在一起吗?”
  “如果对方不爱我,为什么我不能放手,反而要一直装作好人的样子关心对方?这样貌似很伟大,实际上是让对方为难,”他的反应像听见了一个很荒谬的笑话,“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会努力让她也爱我。如果她不愿意接受,那我们彼此好聚好散,既不浪费对方的时间,又不会继续纠缠下去让对方难堪。人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感觉,喜欢就是喜欢,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那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喜欢你了,你会怎么样?”我知道他说得并没有错,但总觉得有一点不舒服。
  “我会很伤心!”他故意动了动眉毛,装作伤心的样子。
  “我说真的,你回答我嘛。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我会很痛快地接受的,因为知道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那你呢?”
  他看了看我,回答:“我会努力争取,不然一定不甘心。如果经过努力还是失败了,就只好希望你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如果你过得幸福,我就不会总是想着你,这样说不定我也能重新开始。”
  “为什么是‘说不定’?”
  “因为我可以重新开始的前提是你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不再让我担心。但是,你想想,这个地球上还有比我更适合你的男人吗?”
  “地球那么大,不找找怎么知道有没有?”
  “女人真是贪心!不行,我得看紧一点!”他捏了捏我的手,力度并不大,我却感到手指缝里微微出汗。皮肤摩擦之间,有点黏腻,有点热,有点幸福。
  他的侧影在黄昏里逆着光,我忽然想起再见到他那一天的样子——站在我的宿舍门口,直挺的鼻梁和薄嘴唇,衬衫的袖子卷到肘关节前几公分,长裤落到脚背几乎是一条直线。这几个月来我从没有那么认真地看过他,好像知道他就在身边,记得他是什么样子,感到他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有时候熟悉的人看久了也会觉得陌生,我出神地看着他的侧影,似乎是想找到记忆中他的轮廓与现实的偏差,只有这样近距离的真实感才会让人安心,感受到不是活在自己的感觉和记忆里。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微妙,当你们彼此陌生时能够面对面看清楚对方;当熟悉到可以牵着手往前走,却要费力偏过头,才能看到对方的侧面。感情或许就是这样,明明离得那么近,还看不见对方的脸。
  电影散场后,他照例送我进地铁。地铁的入口一端跟商场相连,走到商场门口时他让我等等,说去洗手间。
  他去了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小纸袋,递给我:“送给你的。”纸袋上有一排小小的潦草的字母“agn è s b.”。
  原来他忽然兴起去买礼物了。
  “怎么忽然送我礼物?”
  “噢,我看你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家的,觉得你会喜欢。”他的回答避重就轻。
  “你说的一定不是我,我只有钱包是在agn è s b.买的。”
  “你的手机绳不是吗?黑色那条。”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啊,那是米澜送的,她也有一条。而且,两样小东西怎么能算很多?”
  “已经不少了,我好像很少会用同个品牌的不同东西,比如喜欢谁家的衬衫,我就会一直在那家买衬衫,但绝对不会去买鞋。”
  “你这是什么理论?如果你在同一家买了很多件衬衫,也能算得上‘很多东西’啊!”
  “衬衫再多件也是同一种类,不能算。项链和手机绳是不同的东西嘛,比如你喜欢喝对面那家的茉香奶绿,喝过无数次,但不能说喝过他们家很多东西……”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了:“你这么认真,像在辩论。”
  “不管多小的事情都是可以有条理的啊,我说你有很多他们家的东西并没错……”
  “你这么在意表达上的歧义,是不是怕以后会跟我吵架?”
  “这只是小事,我怕以后在不小的事情上跟你沟通和理解出现偏差,这样才容易吵架。我们无论什么事情都把自己理解的含义表达清楚不好吗?”他的样子很认真。
  “好,我以后会跟你说,今天太热了,但我的意思不是不跟你约会,只是单纯地抱怨一下,怎么样?”
  “当然好,不然我一定以为你在拒绝我。”
  “这样解释来解释去会不会太累?”
  “现在我们互相还不够了解,等很了解对方了就不需要了。如果现在都不努力让对方了解自己,可能我们相处了很久以后还会常常猜错对方。”
  这是不是也来自“恋爱的经验”?我不得不认同他说的道理,却忍不住猜测这是谁给他的经验。他过去的恋爱留下了太多的标本,作为我们相处的参考。我问:“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女人太难懂了,容易产生误会,容易生气,又不容易哄好。所以我很紧张我们每一次究竟想向对方表达什么。”
  “可是人有的时候就是不想表达什么,纯粹想有个人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用紧张表达方式,不用思考有什么意义,只要分享就行了,这才是恋爱吧?”
  “好吧,我送你进去,不然一会儿商场关门,地铁人该多了。”
  我进了地铁。车厢还有一小半的空位,这个时间不是很早也不是很晚,下班高峰已经过去很久,末班车前一小时的高峰时段还没有来。他每次都留意不会在人多拥挤的时段送我进地铁,每次到站都会接到他的电话,陪我聊到一直进宿舍楼,误差不超过两分钟,电话响起来不是在我刷卡出站后,就是在出口的电梯上。有时候我会在到站后主动打给他,但每一次都听到占线的嘟嘟声——我们两人的电话都有呼叫等待,如果正在与别人通话仍然可以接入等待,出现嘟嘟声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们正在拨对方的电话。
  我把装着礼物的小纸袋放在膝盖上,小心拆开,里面是一个钥匙扣。简单的银色圈,挂着钥匙环,还挂了两把钥匙。那两把银色的钥匙一大一小,厚度差不多。翻开黑色绒垫,里面果然有一张便条:“我家的钥匙都给你了,什么时候来?”
  我忍不住在地铁上就笑出声来。他写的字笔画都有些朝左边歪,让人联想到他匆匆忙忙写便条的样子。我给他打电话:“谢谢你的礼物。”
  “你是不是打算马上跑回来?”他问。
  我几乎马上要点头答应。这时,听见有电话插播的提示音。是米澜。
  我没有想到米澜会提前这么多天回来,更没有料到她会来学校等我。
  学校附近的餐厅从早到晚都人声鼎沸,精力充沛的学生聚会一拨接着一拨。看到他们,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学生时期是不是白白虚度过去,既没有恋爱也没有逃学更没有这样不知疲倦地跟朋友聚会。只有上课,练琴,跟同学偶尔聊天逛街,课余打工,连旅行的次数都很少,不是没有条件,而是不觉得多有乐趣。在国内不过如此,出去了也还是不过如此。或许正因为我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也就能从来不善于发现惊喜。
  火锅夹在米澜和我中间不停地翻腾,不断有白雾般的热气从我们眼前聚起又散去,一碟一碟干净整齐颜色各异的菜终于成了一锅色泽暗淡的汤,周围的喧闹声盖过了火锅沸腾的声响。
  米澜一直低头吃着粉丝,好像用漏勺盛起来的那一勺粉丝永远也吃不完一样。
  我替她的杯子倒满冰酸梅汤,问:“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我也以为会留到假期结束才回来的,大概是不适应吧。”她总算是抬了抬头,帮我把手边还剩下半碟的黄喉倒进了锅里。
  我看看手机,时间不早了。于是提议她留下:“都快十一点了,今天晚上你住我这儿吧。”
  “好。”她干脆得让我有点吃惊,从来不会夜不归宿的米澜今天破例了。可见她回到北京之后直接来了这里找我,根本没有回家。
  她看看我,又看看自己身边的椅子上放着的小旅行包,说:“坐了五个小时火车回来的,我也懒得再往家跑了。今天就麻烦你收留我吧!”
  “你要真是累了懒得回家,早就住商务酒店了,住酒店不会比一路打车来我这里贵几块钱。心情不好想让我陪你又不丢人,干吗不承认?”
  “哇,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饶人了,跟安亦卓学的吧?以前你可是会为了我装聋作哑的!”她被我戳穿了,开始愤愤不平,“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坐地铁来的?从南站打车到地铁站也只要二十块。”
  “坐地铁的话你应该跟我一样出现在北门,但我们现在在东门附近坐着。”
  她瞪我一眼:“我现在深刻地感觉到安亦卓真不是好人!你跟他在一起以后变得真邪恶……”
  “我邪恶吗?只是比以前更加直接了吧!怎么想就会怎么告诉你,关心你也比较直接。”
  “好肉麻,你是不是暗恋我?”她装作很惊恐的样子。那一瞬间,以前我认识的米澜又回来了。
  “不是你暗恋我吗?今天主动要来侍寝的不是你吗?”
  她哼了一声不再理我,拿起漏勺伸进火锅专心找吃的。
  回到我房间时校园里很安静,学生宿舍应该已经熄灯了。路灯孤单地立在树影中间,橘黄色灯光带着微温,在我们身前投下细长的影子。
  上楼梯的时候我才发觉米澜没有穿高跟鞋,楼道里只有平底鞋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连声控灯都没有惊动。漆黑的楼梯口只剩下开关感应灯闪着微弱的红光,她伸手去按灯,暗黄的灯光下她的睫毛疲惫地垂着。
  Chapter 6埃因霍芬 白露恋爱刚刚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乐此不疲的重复一些原本以为很傻的举动,每一点快乐和担忧都太卑微,只为一些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自己却觉得很重要的是。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刚刚走到开端就以为那是幸福的全貌,哪怕只愿意停留在这里不想继续深入,时间也会将我们推向前去,推进未知必须经历的一切。
  我洗完澡出来,看见米澜在跟别人通电话。她侧对着我坐在屏风旁边的沙发里,刚洗过的湿头发垂在睡衣领边,戴着耳机,手上是笔和记事本,手机躺在一边。
  我拿过干发帽示意她过来,她对我点点头,却没有起身,依然在边聊电话边做记录:“好,没问题,你们市场部的Flora刚还给我打过电话……谢谢,真是多谢你彩妆选题都能想到我……对,我们是又款妆前乳、蓝色系、比较透、咖喱状的……也好,你愿意推荐我没有道理说不合适嘛!只是我们这款妆前乳主打的是抗敏和提亮,不是不脱妆……要拍产品的话可以跟Sylvia联系,她会带去的。我?我记得过几天有你们六周年活动,放心吧……产品资料什么的也都可以跟Sylvia要,我跟她交代好了。好,谢谢,确认了给你回复!”
  好不容易挂断电话,她才接过干发帽包住头:“杂志的美容编辑,跟我关系还不错。我用你电脑收个邮件。”
  “好。你快进里边来吧,外面对着门不会不自在吗?”
  她不以为然地擦着头:“开间就是这样的了,你都住了这么久还不习惯对着门?”
  “有时候时间长短跟习惯没什么必然联系……”
  “你又来了,”她笑笑,绕过屏风到里面来,“不是不让你拐着弯关心我,但我都已经回来了,就表示旅行的事不再想了。电脑有没有密码?”她说着按下了开机键。
  “你第一天认识我?除了银行卡以外,我生活中出现过密码这种东西吗?”
  “那倒是,没有秘密的生活多好。”她感叹。
  “你有很多秘密?还是路懿有很多秘密?”
  “懒得理你,我收邮件。”
  她的收件箱里躺着两封未读邮件,一封是需要确认的邀请函,另一封发件人是路懿。
  她看着我,又转回头看着屏幕,没有理会工作,直接点开了路懿来的邮件。
  没有附件,一句话:“正文只有把我送你的遥控器忘在酒店?”
  米澜愣在椅子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拍拍她,她忽然哭了,眼泪掉在键盘上,她从桌上抽纸巾去擦,低着头一点一点擦干净。
  擦完键盘,她转过身跑出去把自己的包抱进来,从里面翻出一直黑的、旧的、又窄又长的电视遥控器,按键的缝隙里有很多擦不到的灰尘。她趴在我肩上,手指不自觉地按着那个旧遥控器,仿佛现在我们正处于一盘可以重复倒退的录影带里,她拼命地按,却找不到倒带键在哪里。
  她没有忘记带走他送的“礼物”。
  她只是越来越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的爱情还是无法触及的死角。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夏天过得像今天这么快。在没完没了的周末约会中我几乎没有留意到季节的变化,一直到某个看完电影回家的夜感觉到冷,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一起过完了整个夏天和小半个秋天。刚刚开始恋爱,但这些日子过得快乐并且没有忐忑,我常常在猜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遇到了这辈子最适合的人。我们对对方的了解微小而琐碎,散步时不需要交谈就知道往左转或者右转,吃饭时一抬起手对方就知道要拿什么,过马路时手一握就知道该走还是该停,甚至走近电影院或餐厅一眼就能帮对方选出想做的位置……好像一件礼服终于遇见了穿上最合身的人,贴合得没有一点褶皱。
  十月末的一天,我的课排得很满,从上午十点一直到晚上九点半。
  手机在包里振动了无数次,我浑身酸软地抱着一大叠五线谱纸往宿舍走,左手是那一叠作业,右手分出来拿手机,给亦卓打电话。
  “怎么一直都不接我电话?我现在在你宿舍楼下!”
  “我今天一直都在上课,你知道的,”我抬起头四处看看,没有看到他,“我也快走到宿舍了,没有看到你。”
  “我看到你了,你往右看。”他挂断了电话。
  我转过身总算看到了他,好像剪过头发,站在路灯的一侧,笔直的影子被拉长,一直延伸到我脚尖边。
  “怎么这个时候忽然来了?”
  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整,他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去看场电影吧?刚才好不容易买到的票,十点二十五有一场。”
  “这么晚了来找我就是去看电影?我刚刚下课,这还有一堆作业要看……”
  他迅速打断我:“能不能留到明天?”
  “为什么?”
  “因为我要去荷兰一个星期!后天一早就走了,明天肯定不可能来见你。”
  “你只是去一个星期,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差不多八千公里!你都不觉得我们有必要见面吗?”他提高声音,脸有一点微微的红,在路灯下显得更为急迫。
  那一瞬间我有点怀疑,究竟是我对这段感情的态度太平淡还是他太紧张?对我来说,如果两个让你真的在一起,一个星期根本不是衡量时间的单位,一个月、一季、一年都不需要变,如果运气好的话,一次就可以决定跟谁过完一辈子。而他很重视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的感觉,分开一个星期就紧张得好像世界末日。
  我无法不喜欢他这种紧张,觉得不安又期待。就好像一列偏离轨道的列车,二十多年来每天按照预设好的素的和线路在前行,忽然有人将我带上一条没有铁轨的高速公路,飞快地向前冲过去。
  我感觉到他手指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钻进来,整个人的情绪也跟着在升温:“你等等我,我上楼把东西放下,换了衣服跟你一起去。”
  “不要换衣服了,这样就很好,放下东西我们赶紧走吧!”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补充:“要不换一双鞋吧,高跟鞋走路很幸苦。”
  我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我穿成这样,要换鞋还是换件衣服吧!”现在已经是十月末,我穿着一条雪纺连衣裙,外面是针织开衫。
  “好吧,尽快。要不要我陪你上去?”他握握我的手,表情郑重得好像在期待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发生。
  “不用,我自己很快。”
  我听见自己高跟鞋撞击台阶的声响,漆黑的楼道里灯一层一层依次亮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跑上过楼梯,以前每次都很小心地只用前脚掌着地,避免发出声音。
  进门踢掉高跟鞋,拉开衣柜,手忙脚乱地换衣服穿鞋冲出门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匆忙会让人激动,只知道当我奔出楼道,他拉着我就往前跑,整个世界的节奏都像按了快进键,秒针只不过爬过一格,我们已经跑出了很远。
  跟他在一起,曾经很小很小的事忽然变得很大很大,曾经很大很大的世界忽然变得很小很小。
  跳上出租车,他紧紧抓着我的手,问:“怎么样,感觉像不像在私奔?”他的脸依然有一点红,呼吸和语速都比平时快。我们只是一起跑出来赶时间看电影而已,兴奋得就像私奔。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啊,我忘了关衣柜门……”
  “那你房门锁了没有?”
  “锁了。”我点头。
  “要确定锁了才行,因为今天你不一定回去哦!带没带我家钥匙?”
  我知道他在暗示,故意反问他:“你自己家的钥匙还用我带吗?”
  “你真是越来越像我了!”
  “我是越来越了解你了才对,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对了,你为什么忽然要求荷兰?”
  “我也没想到今年可以去荷兰设计周,以前每年都只是编辑去,我接到通知还有点意外。”他做的是家居杂志,国内外的家居设计展都会关注。
  “啊,机会这么难得,恭喜你。”
  “不用这么客气,要不要带你一起去?你以前没去过埃因霍芬吧?”
  “我完全没有去过荷兰。不过,说得你好像去过一样……”
  “没道理啊,你在德国上的学,离荷兰那么近都没去过?”他好像听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所有人都觉得,在欧洲国家上学就必然要逛遍整个欧洲才算正常。
  我摇摇头:“说起来我大学几年真的没怎么旅行过,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比利时。那还是跟大一帮同学一起去的,先到法兰克福,然后飞布鲁塞尔,接着坐火车去科特莱克,完了之后原路返回。”
  “真可惜,你们应该顺路去荷兰,荷兰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
  “你说的是人与人之间关系自由?那应该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国家。”
  “玩了玩还行,我肯定适应不了在外国长住,怎么说都还是家里好,”他正说着,忽然弯下腰掰过我的膝盖来看,“你腿上怎么回事?”
  车里很暗,我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下去。他让司机师傅开灯,我这才看到自己右边小腿上有一条两三厘米长的划痕。划痕的边缘时深红色,用手摸上去有点刺刺的感觉,看样子是划破过,伤口很小马上凝固。
  他把我的手拿开:“别随便摸,手上很多细菌!”
  “这么小的伤口没关系的。”
  “什么时候弄的?你自己都没发现吗?”他皱起眉头盯着伤口。
  此时此刻只好变成我反过来安慰他:“可能是刚才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挂了哪里吧,没觉得疼,没什么关系。”
  “这么大的人还这么粗心,如果是金属划伤的就糟了。”他总是这么紧张细微的事情,仿佛跟我在一起的没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值得投入全部精力去关心。
  他让出租车在路边的7-11停下,进去买了水、小袋装的酒精棉和创口贴。一进电影院他拉着我直奔洗手间,帮我拿过包,把酒精棉和创口贴放到我手上,示意我进去处理小伤口。
  几分钟后,我们坐在电影院大厅的沙发里。他替我拧开一瓶水递过来,问我要不要买爆米花。
  “不要了。你觉不觉得奇怪,不发出声音又不带壳的食物很多,为什么电影院卖的零食永远只有爆米花?”
  “爆米花气味比较淡?”
  “照你这么说,巧克力、棉花糖之类的东西不是更合适?”
  “你说的也对……好吧,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一定是爆米花,”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过,对于这种‘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会做的事,我想起一个故事可以解释……”
  见他又来这一套,我立刻插嘴:“不要又这样故意放慢语速,我很好奇,赶紧说!”
  “女人真可怕,被你搞得一点悬念都没有了!好吧,我忘了是哪国做的实验了,总之是这样的;实验人员把八只猴子关进同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个梯子,梯子顶上是一串香蕉。只要有猴子碰到那串香蕉,房顶上立刻就会有冰水冲下来,把猴子全体都被冰水冲得又湿又冷。如此反复几次,它们知道香蕉不能碰。接下来,实验人员放出一只猴子,又关进去另一只不明真相的猴子,这只猴子当然会去拿香蕉吃,而当它快接近香蕉的时候,其他的猴子会冲上去揪住它,把它狠K一顿。它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知道香蕉不可以拿。接下来实验人员又再放进去一只猴子,换进来另一只,另一只又想拿香蕉,结果又是被其它猴子狠K一顿……不久之后,房间里的八只猴子全部都是新换进来的,没有谁知道拿香蕉会被冰水冲,但所有猴子都不敢去拿香蕉,并且保留了这个习惯;一个猴子接近香蕉,其他几个就会冲上去把它揍一顿。”
  “你想说的是,一种规则的建立通常是习惯的力量,其实并没有必然的理由?”
  “对啊,今天看电影我们吃点有创意的吧?”
  “啊?!”我看了看显示屏上的电子钟,还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进场了。
  他却拉起我往外跑:“走,我们去买泡面!”
  “泡面?马上要进场!”
  “楼下7-11就有,很快的,走吧!”他拉着我跳上了下行的扶梯,一直到站稳了,才回过头问我,“你不会已经吃过饭了吧?”
  “没有,我今天六点半下课七点又上课,没吃晚饭。”
  “那就好。”
  “可是,便利店没有开水怎么泡?”
  “我有办法!”
  电梯下落得很快,他拉起我冲进7-11,从货架上拿下两个杯子面放到我手里,自己跑到前面抱来一大瓶和一个微波炉专用杯。结完帐后,把我拉到收银台末端的临时用餐区:“你拆面我来倒水,开工!”
  他拧开那一大瓶水倒进微波炉专用杯,盖好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我开始拆杯面的包装,手忙脚乱地撕开调料包往里面挤,又轻又碎的脱水蔬菜跳进碗里,发出一阵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他看他我,我看看他,水在微波炉里慢慢旋转,一圈又一圈,终于“叮”的一声停下来。他着急去揭杯盖,却被胶圈上附着的蒸汽水珠烫着手,又不好意思叫出声,只把嘴张成“O”形,我忍住笑,替他揭开面杯上的纸盖。
  热水倒进来,整个面杯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垫在手上,然后把面放上来,示意我照做:“你也试试烫不烫手。”
  “走吧!”我把微波炉杯塞进购物袋,端起面往外走,“这样端进去行不行啊?泡面不太方便藏……”
  他对我眨眨眼:“不要紧,一会儿去洗手间把汤倒掉,然后藏在袋子里,怎么样?”
  “不是吧?端面进洗手间?!”
  “嘘,别那么大声,我说的是只洗手的洗手间,没让你去厕所倒,你看!”他用眼神一指旁边商场的玻璃橱窗——离我们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时KFC,餐厅有两层,洗手间在楼上,楼下有个专用的洗手台。
  见我面露难色,他鼓励道:“去吧,动作迅速!”
  “如果有人跑来拦着我不让自带食物怎么办?”
  “记好门的位置,一会儿别冲错方向,我给你开门!”
  我头上顿时出现斜线三条:“你不是想让我一个人去吧?”
  他侧过身体推开玻璃门,对我一偏头,意思是“快去”,接着将他那杯泡面也塞到了我手上。
  我已经顺手接下了才反应过来,嘴里表示抗议:“喂,你干吗?”
  “快去!我给你开着门,60秒钟之内回来!快去啊,再不去电影要开场了!”他一手推着门,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臂往前推,好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细微又充满震撼力。我端着面走向洗手池,一路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背后,背变得好热好热。
  等站在上行的扶梯上,拿出手机看时间——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在六分钟之内。我打开他手上的购物袋,把躺在袋子里的瓶装水和微波炉杯子扶起来,小心地放下杯面进去,一边让他帮忙:“帮忙把手垫在底下,不然面要歪了。”
  “看这里,提好袋子别把面歪了出来!”我装好面,把购物袋回他手上。
  检票入场的时候他又朝我眨眨眼睛,提着塑料袋的手故意小幅度地晃了晃,另一只手从我身后绕过来搭在肩上,捏捏我,脸上带着蒙混过关的得意表情。
  大屏幕上播着一段一段的广告片,夸张的画面和音效不时逗得身边爆发出笑声。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广告的内容,攥着对方的手等待场内完全熄灯,就好像获得提名的人等待奖项揭晓那么紧张。
  派拉蒙电影公司群星环绕雪山的标志终于出现在大屏幕上,天花板四周的暖色灯光渐渐黑了下去。他眼睛看着前面,却弯起手肘悄悄捅了捅我,我把折叠着的一次性叉子轻轻掰直递给他。
  “真开心,我长这么大从没在电影院里偷偷吃过面!”他小声在我耳边说。
  我故作担心地问他:“我们泡面的水好像没有沸腾,会不会吃得拉肚子?”
  “对啊,好像是不太安全。不然我帮你吃掉?”
  “还是不要了吧,有难同当,要拉就一起拉吧。”
  “啊?看不出来你是这么开放的人,你要跟我去男洗手间一起拉?”
  “不是你跟我去女手间吗?”
  因为在吃面,他低头也只能勉强看清面杯的位置,小叉子太软,面半生不熟,吃起来费力又不敢出声,完全不知道自己吃进去的是什么,我们却觉得很快乐。吃完后我拿出纸巾,他接过纸巾包却不抽纸出来,反而抢过我擦完的那一张翻过来擦自己的嘴。
  我正在收拾两个空杯,见状要去抢回他手上的纸:“你这个大邋遢!”
  “干吗,我这样做是环保!”他一本正经地躲过我,把纸扔进空杯里,然后放一只手指在嘴边,“嘘,动作小点,别影响大家!”
  偷偷吃完面的我们正襟危坐看完了整场电影,一直到散场都还能闻到空气中有泡面的香味。
  他走在我身后,双手扶着我的肩,低下头小声说:“闻到没有,到处都是你的海鲜面的味道!”
  “谁说的,全是你的红烧牛肉面味道!”
  “你记得我吃的是红烧牛肉面?”他大吃一惊。
  “怎么了?”
  “哦,我没注意到我我刚才吃的什么面,一直在想你到底有没有带我家钥匙……”
  灯光下,他的白衬衫上浅灰色的细条纹不那么明显,卷起的袖子整整齐齐停在前臂尾端,肩部细小的褶皱安静又温和。不管他之前有过多少次恋爱,不管他跟我做过多少件曾经跟别人曾经跟别人做过的事情,去过多少次恋爱,不管他跟我做过多少件曾经跟别人做过的事情,去过多少个曾经跟别人去过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在电影院里偷吃泡面,而跟他一起完成这件事情的人,是我。
  就因为这件心血来潮的小事,我内心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独占的快乐。
  那天晚上,他把我带回来家。
  他已经拉开了厚的那一层窗帘,只剩下米色半透明的薄纱盖在窗前,阳光透进来时被滤过了锋芒,只剩下温和的颜色。他的大书桌上摊着电脑、剃须刀、手机、PSP、相机以及它们的电池和充电器,桌侧的室内晾衣架上毛巾睡衣和穿过的衬衫横七竖八地搭着。
  见我醒了,他坐过来摸摸我的头:“把你吵醒了?”他穿着灰色小格子睡衣,洗得很干净,领子边缘起了几个毛球。在我想象中,男人在家都是穿旧T恤大裤衩和夹脚拖鞋到处走的,没想到他居然穿着干净的睡衣。
  我有点冷,缩了缩身体把被子裹上来一些,才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收拾好行李要准备上班了,今天还不知道几点回来,明早五点多就得走,”他帮我把被子裹紧,“我起来的时候你睡得很香,这么大一张床,你缩在上面只有很小一丁点。”
  “那你有没有一种拐卖幼女的感觉?”
  “得了吧,幼女哪是你这样的人?人家好歹也能有两颗青春痘,你就两个大熊猫。”
  “还不是因为你!我在认识你之前从来就没有十一点以后睡过觉,最近几个月总是跟你聊电话聊到凌晨几点,最夸张的一次是挂上电话就看到天亮了!”
  “哇,你真是乖孩子。”
  “现在你是不是受良心谴责了?拐卖的不是幼女而是乖孩子……”
  “No,只拐不卖,你是我的了。”他伸手就往我鼻头上捏。
  我穿好衣服爬起来,踩着被子跑到床的另一边去穿拖鞋。他已经把桌上那一天堆东西都奇迹般地塞进了旅行包,开始一件一件地鉴定衣架上那些衣服究竟是可以穿的还是要洗的。
  屋里乱得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从房间角落里翻到一个帆布的折叠收纳桶,拖到他面前:“要洗的扔进来,还要穿的挂在那边,跟刚洗好甩干的分开不同层,已经干了的收到衣柜里去!”
  “这也能被你找到,女人真是比忍者神龟还强大!”他说着,不客气地就往收纳桶里塞待洗的衣服。
  “我还没说你呢,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装精英,家里乱成这样。”
  “我需要装吗?我本来就很干净!”
  “哎,没想到你这种貌似精英的CBD男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这不是有你了嘛!”
  “不是吧?给我两把钥匙就想把我关在你家当清洁工?”
  “今天可是你自告奋勇要劳动的,不怪我。好了,我去洗个澡准备出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好啊。那谁先刷牙?”
  他一句话都没有答,冲进了洗手间。没过两秒钟,拿着牙刷杯从门后伸出头问我:“锤子剪刀布,谁输谁在厨房刷牙,怎么样?”
  “懒得理你,我去厨房刷。你就一次刷牙洗澡忙完了出来吧!”我过去接牙刷,看见上面已经挤好了牙膏。
  我在厨房的洗手池边刷牙,听着旁边洗手间的水流声有种莫名的踏实感——这或许就是我曾经很向往的平稳又幸福的生活,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身边的人,每一个早晨都能听到这样的水声。
  不知道是否有别的人站在这个位置刷过牙?她是不是跟他用锤子剪刀布争过洗手间?除了我,还有谁在这里感受过这样的早晨?
  “你可以进来洗脸,我关上浴室门了,不会淋到你!”他在里面叫我。
  洗手间灯光很亮,而整体浴室在角落里,半透明的毛玻璃完全不用担心看得见人。我抬头看到镜子前的洗脸架,底下一层是洗发水和沐浴露,上面的瓶瓶罐罐都是男士护肤品,有些还没开过封。
  我好奇看了看,问他:“你的装备比女人还齐全,怎么很多都不用?”
  “嫌麻烦,”他的声音跟着水流声一起传过来,“买东西的时候总是容易相信女人,有时候只是想买个洗面奶,结果一到专柜就被忽悠着买了一整套我我连顺序都搞不清楚的东西。”
  这个理由让我啼笑皆非:“要是所有男人都像你,专柜小姐还不开心死!”
  “以后有你陪我买,就不用担心这点了!”
  “你当我是米澜,能给你什么专业建议?”
  “不然你早一点连人带装备搬过来,让我不会因为洗脸架空虚而再买东西。这个建议好不好?”他似乎是在要求我同居。
  “你赶紧洗澡吧!”我觉得水温变高了,耳朵很热,脸很热,额头也很热。如果搬来这里,每一天早晨都会像今天一样……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考虑考虑吧。”
  “噢。”我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
  我们一起挤地铁上班,早高峰人多得让车厢缺氧,扶手和吊环都被人占满,我扶着他的手臂。他一直把我送到站,才到对面坐返程的地铁去公司。恋爱刚刚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乐此不彼地重复一些原本以为很傻的举动,每一点快乐和担忧都太卑微,只为一些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自己却觉得很重要的事。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刚刚走到开端就以为那是幸福的全貌,哪怕只愿意停留在这里不想继续深入,时间也会将我们推向前去,推进未知又必须经历的一切。
  回到宿舍,我才发现昨天的战场有多壮观;衣柜开着门,裙子和衣架摊在床上,一双高跟鞋倒在鞋柜旁,一叠作业纸堆在沙发里,两只拖鞋分别朝向不同的方向躺在床脚边。我曾经庆幸一直生活得稳定和规律,如不知道今天这一课是每个人都躲不过的,如果不曾在十七八岁时碰上让你手忙脚乱的恋爱,到了二十多岁也依然要像小女生那样回到不知所措的年纪。
  昨天一口气上了八节音乐史,今天只有晚上有课,而且是全年级这学期的第一次演奏课。音乐学专业的学生主修乐理、声乐、作曲和钢琴,在普修阶段选修乐理课程的本来就少,选手风琴的更少。学生来齐了,阶梯教室还空着一大半。我坐在阶梯教室前排,看着自己的学生背起琴笨拙地向台下鞠躬,坐下调琴谱架的高度,开始演奏。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学琴十五年都是在老师面前单独完成演奏的过程,一直到技巧成熟得完全可以面对观众才会站在台上。因为缺乏面对观众的经验,我第一次参加比赛紧张得要命,上台开始演奏了两个小节忽然感觉拉不动,这才发现原来是忘了打开下面的风箱扣。
  此时此刻,台上的女生正在进行《威尼斯狂欢节》,这首曲子并不复杂,只有六级水准,但它难在控制风箱,同时也很考验手指的力度、节奏感和演奏者的情绪。显然她已经很熟练,演奏起来却总有种放不开的紧张,节奏向被风箱拉扯着一路往前赶。
  我握着铅笔的手不由自主跟着节奏轻轻敲,直到演奏完毕才发现自己的铅笔尖戳到了名册上,留下一个一个浅淡的小圆点。我用橡皮擦去圆点,在名册上对应的位置记分数和意见。
  亦卓跟我之间的关系就像无法完全驾驭乐曲的演奏者,虽然不失和谐,却人人都看得出破绽。我不是他的对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节奏,并不吃力,只是被动。
  两节演奏课一直继续到十点多才结束,最后是教师演奏示范的环节。教室里的掌声开始由零散到整齐,大概他们都在期待下课前的最后一首曲目。
  走上台才注意到教室后排多了一个人,亦卓靠在椅背上看着我,十只手指交叠放在膝上,他右边的座位上搁着一个深灰色旅行包。我低头看看自己,德国产的120贝司四排簧HONOR在灯光下外壳漆黑发亮,我感觉左手指尖有一点出汗,又小又滑的白色圆形贝司键也变得粘腻起来。根据学生的平均水平,我选的示范曲目是斯卡拉蒂《C大调奏鸣曲》,它技巧不复杂,情绪很饱满,演奏甚至可以变成一串带有记忆的习惯性动作,我脑海里会暂时出现空白,看不见身边一切事物的存在,被音符关进某个狭小而静止的时空,那里面没有思考,没有视觉,只有听觉和惯性。
  “你拉琴的样子真性感!”亦卓躺在我宿舍的懒人沙发里,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情盯着我收拾衣柜。
  见我只是笑笑不答话,他又接着强调:“是真的,我从没见过你那个样子,完全不像平时那种安全无害的温柔,而是充满杀伤力……怎么说呢?就好像哪怕下一秒钟这栋楼要倒下来都不关你的事一样,整个世界在你面前就是空气!”
  “你的意思是很自我陶醉?”
  “不不不,我没表达清楚。你记不记得《Titanic》?沉船之前那一瞬间海水冲进来,四个音乐家还若无其事地站在船头拉小提琴,你给我的就是那种感觉!从来没有见过你身上会散发这么强大的气场,这种时候坐在台下连偷偷讲话都不敢!”
  “这么夸张?我还是觉得《海上钢琴师》比较适合我……”我把刚刚收下来的干衣服分类叠好放进衣柜里,一边跟他说话。
  “哇,对啊,1900演奏完后在琴弦上点烟的镜头实在是太有感觉了!完了,你让我心情很激动,睡不着怎么办?”
  “你不是明天一早要走,怎么会来找我?”
  “已经十几个小时没见过你了,想看看你,所以就来了。我自带了牙刷毛巾睡衣拖鞋,乖不乖?”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间教室上课?”
  “原老师,你不要一直问我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好不好?”他指指我墙上的日程表。虽然一直都贴在那里,我吃惊的是他居然记下了我的课表内容。
  我弯下腰摸摸他的头:“你哪天会来?”
  “还没走就开始想念我了?好吧,我一到就给你打电话。”
  “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是想去接我吧?”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要问你哪天回来。”
  “你想来接我就承认吧!”
  ……第二天清晨,他不到五点就出门了。窗外天还有点灰,天边一层层的云彩被高楼和树木遮挡住半截。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很想念某个人的感觉,也不会因为马上有八千公里的距离隔在我们之间而觉得太远。感情对我而言是稳定的状态,所有衡量时间和距离的单位在对“永远”的期待下都变得很微小,很微小。
  我并没有刻意等他跟我联系,他却一上MSN就向我道歉:“对不起,刚刚到的时候时差倒不过来,又忙又困,我还忘记了带转换插头,只好跟酒店借,到今天才充好电……”接着发过来一个脸颊变青的“生病”表情。
  “没关系。在埃因霍芬感觉怎么样?”
  “ DDW(Dutch-Design-Week,荷兰设计周的缩写)不是一般的精彩,但埃因霍芬真让人失望。工业城市,建筑没什么美感又有点脏,据说火车站附近还有人随地小便……”
  “没关系啊,本来你就不是去逛街的嘛。”
  “你真是好人,什么都无所谓。不过,没我陪你过周末会不会很孤单?”他在这句话末尾添上了一个抱抱的表情。
  “不用担心,周末约了米澜。你还是早点睡吧,你那边现在都快两点了吧?”电脑右下角显示着北京时间早上九点,我催他去休息。
  “好吧,那你们玩得愉快!晚安!”他的头像灰了下去。
  很久没有人隔着好几个小时的时差聊天,这边天已经大亮,他刚刚跟我道晚安。
  周末米澜的确约了我。一家颇有影响力的杂志创刊六周年,周五的慈善晚会米澜作为客户受邀,她约我一起去。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活动,从穿衣服到化妆都不得要领。米澜在电话另一边说:“只要不穿睡衣来就行,放心吧,那么多名人,那么大会场,根本没人会注意到我们。就当一起去吃个饭好了!”
  而当我进到北京饭店金色大厅,看见米澜穿着一件Stelis McCartney的白色半透明深V吊带坐在桌前跟人聊天,鬓发垂在裸露的背上。见我进来,她侧过身体朝我招手示意。
  “你还说只要不穿睡衣就行,怎么穿得这么隆重?”我坐下,小声问她。
  她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我:“我平常上班也会这么穿啊,很普通。”她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小西装,看样子是刚刚脱下来。
  “上班也这么香艳?”
  “去你的,我整天见到的不是时尚杂志编辑、Sales就是公关公司的PR Consultant,更可怕的是经纪公司和一人,不穿妖孽一点,谁理我?”
  “那我跟你坐在一起,造型是不是有点太朴实了?”
  “其实你完全没关系,我们这个位置根本没人注意。我是怕有熟人会来打招呼。”她边说边抬起头东张西望,我们的位置已经很接近大厅边了,这一桌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空位。
  前面厅中央已经完全满座,周围驾着一圈相机,舞台的灯光照着主持人的脸。舞台一侧有块巨大的签名板,背景印着巨大的杂志LOGO和赞助商的标识,只见不停有人走过,相机每停几秒钟就闪成一片。距离太远,我们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后脑勺。
  有礼仪小姐过来给我们发粉红丝带,桌上撤掉了绢花,开始上头盘。
  前面在热闹地发言和慈善拍卖艺术品,同桌的女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护肤聊衣服鞋包首饰,邻桌是一圈正在休息的模特。
  礼仪小姐捧着透明的捐款箱一桌一桌走过来,却唯独绕过了我们这几桌往前走去。
  “我们这边属于纯蹭吃的自己人。”米澜小声告诉我。
  “那你不是客户吗?”
  “是啊,所以我们公司亚太区的CMO在前边跟他们一起抛头露面捐银子。我们小的只管蹭吃了。”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背后有人叫她的英文名字。
  随着说话声而来的还有尖细的高跟鞋声:“Miranda!我还以为你没来呢,怎么没到前面去坐?”
  “Juliette!你用的是我们家唇蜜吧,一看就看出来了!”米澜站起来,接过她伸来的手。不过这种状况下女人通常不只是握一握就松开,还要拉着对方的手聊几句,仿佛彼此之间的熟悉程度迅速超过了“亲爱的”,直朝亲姐妹奔过去。
  “你还说呢,上次帮你们做活动把所有的产品都送出去了,一个小样都没剩,我自己这支都是跑去专柜买的,特意支持你们。哎,原老师?”穿着抹胸小黑裙、梳着盘发的Juliette说着说着看到了我。
  这个世界真小。
  她就是Jacqueline的妈妈,亦卓的前女友。她自己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关公司,因为先生是法国人,她也取了个法文名字。
  我只好起来跟她打招呼:“这么巧。”话一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老套又无趣。
  她倒不以为意,反而像发现意外惊喜一样:“你们俩认识?不是真的这么巧吧?”
  “那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米澜把手搁在我肩膀上,“你们又怎么认识的?你也在学琴?”
  “我哪有那个时间,是我们家Jacqueline喜欢学。可惜原老师最近忙不过来,都很久没见了。”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身上隐约散发着轻盈的玫瑰香,小黑裙只搭配了一条纯白的珍珠项链,浑身充满成熟女人的魅力。
  “是啊,很久没见了。替我问候Chauffier先生和Jacqueline。”在她面前我空前地有压力,只好装作淑女妆没话找话。
  “谢谢。我先生这几天去了荷兰,不然今天他一定会带女儿来的。”
  Chauffier先生也去荷兰?我记得他好像是一本杂志的市场运营总监。我忍不住联想,有一边安慰自己:事情应该不会有这么巧,那么多人因为DDW去埃因霍芬,并不代表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这时,米澜问她:“你老公的杂志叫什么名字来着?哎呀对不起,我是真忘了。”
  “我就知道你记不住,你就记得女性杂志。我那有一本,一会儿拿来送你,”Juliette亲密地拍拍米澜的胳膊,又转向我,“我先过去了,一会儿再聊!”
  她有伴随着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翩然走开,米澜对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感叹:“才几天不见,又买了一串Mikimoto!”
  “你说她的项链?”
  “是啊。人跟人到底不一样,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是包装,人家是真的喜欢,爱买。”
  “你知不知道她用的什么香水?”我忍不住打听她身上的香味,那种骄傲的名媛的味道。
  “Coco Mademoiselle,就是Keira Knightley代言的那一款。”米澜随口回答我,端起面前的玻璃杯一口气喝了半杯水。她面前的餐具还是干干净净。
  见我在看她的餐具,她笑笑,拿起筷子准备吃东西。刚刚抬手就又听见有人在背后叫“Miranda”!
  米澜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跟对方打招呼聊天……我往她的小碗里盛了一勺银鳕鱼。等她再坐下,端起杯子喝完剩下半杯水,小瓷碗里的银鳕鱼已经凉了。
  她倒是不挑剔,拿起勺子把碗里那点东西消灭干净,放下碗就说:“这鱼蒸得不太行啊。” “都凉了,能有多好吃。”
  “你说,好好的鱼蒸成这样还真不如干脆香煎了……”她话刚说半截,细尖的高跟鞋声又由远及近响起来。不用回过头就知道来的还是那个穿小黑裙戴珍珠项链的女人。
  香水味跟她的声音一起飘过来:“Miranda,我拿杂志过来给你。这本拆封了不要紧吧?我手边都没有新的了了,这还是刚从我们策划小姑娘那抢来的。”
  “太感谢了,我带回家看。”
  “好,你们聊,我还过去有点事。有空一起逛街!”Juliette用手指指自己来的方向,表示不能停下来聊天。
  “没问题,你是大忙人你说了算,有空电话联系!”她们又亲密地互相拍拍胳膊,Juliette才转身走开。
  米澜总算坐下来开始吃东西,把杂志放在身旁的空位上。
  那本杂志的封面我太熟悉了,几天之前亦卓曾经拉我到报亭,拿下它给我看:“你看看改版后的第一期封面怎么样?是不是比以往有冲击力?你那个表情代表什么?看你样子一定是想表达对我的崇拜了?”
  他故意眼睛瞪圆,两条眉毛向眉心中间一缩又复原,逗得我忍不住笑出来。
  他那个表情还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再见到这本杂志却是在他前女友手上——他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她先生是他的老板。我没有理由介意他跟前女友之间微妙的关联,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对我坦白一半。
  “觉得很无聊?”米澜忽然对我说话,把正在发呆的我下一跳。
  “没有,我一直在吃东西,早就吃饱了。”
  “你是不是发现Juliette跟安亦卓有问题?”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我,脸上的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边说边若无其事地吃着一小片西瓜。
  我努力压下那一刻的惊讶,语无伦次地想问她:“你为什么……”
  “你们两个来机场接我那天,安亦卓开的是Juliette的车。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她用小叉子扎起一片西瓜递给我,“后来因为工作跟Juliette打过几次交道,见到她的车很面熟,也就想起来了。她老公是安亦卓的老板,你应该知道吧。”
  我不敢相信,米澜早就发现了车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借车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也许他们真的只是下属跟老板娘的关系,所以我也没跟你乱说。但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很肯定,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
  “他怎么可以一边借前女友的车来用,一边跟我谈起他们分手的事情……”我想起那天在机场,泰国餐厅里他提起前女友。他借了她的车,带我在他们分手的餐厅吃饭,对我说起她的事。
  米澜听完后若有所思:“原来你们是这样遇到的,怪不得那天他好像不太愿意说。”
  “他只是跟我说,借了朋友的车来接你。”我想起那天他发来短信对我说谢谢。我想起银色钥匙扣上的两把钥匙。
  前面不时响起掌声,我们背对着热闹的拍卖会低声聊天。米澜把头偏过来,身体侧向我,把背朝向另一面,不愿意受到周围的噪音干扰。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跟Juliette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同时又在追你。但是,你可以这样想,有一些人真的不介意分了手以后还做朋友,还彼此关心,还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只是关系不同了……”
  “我无法想象。那跟分手之前有什么区别呢?对他们来说,难道分手仅仅代表身体的疏远?那在一起又算是怎么回事?”我不愿意相信,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转换会这么轻率。
  “这么多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我也做不到跟对方分手之后还是好朋友,顶多能忍受做名义上的朋友。但我有一点不理解;他既然怕你误会,就不应该坦白跟她的过去;既然坦白了,就不应该还保留着一半不说。”
  “他的过去太多了,如果要一一去理解,一定会远远超过我的底线……”
  “你既然跟他在一起,那就表示接受了他这个人。稳定的恋爱关系就相当于把对方的生活整个打包送到你面前,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拒收,要么整包签收下来;他的性格,他的爱好,他的过去,他的美德和恶习,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财务状况,生活习惯……还有他的未来。但是,要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完全接受和包容某个人,除非你是圣母玛利亚!在恋爱这个庞大的体系里,爱情只是相当微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乱七八糟的现实。很多人无法再一起,根本不是爱情本身出了问题,而是在共同面对生活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
  “所以,你不愿意把爱情跟现实混在一起?我明白,两个人是因为感情在一起,但在一起后面对的问题却多半与感情无关。但是,不面对现实的爱情又有多少真实性呢?纯粹的爱情只会留在你心里面做纪念,而不会留在身边陪你。”
  “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我们明明都知道恋爱这件事的荒谬点在哪里,选择却不一样。你爱一个人,愿意跟他在一起,选择的是接受他的全部。其中一定会有摩擦、伤害、改变、妥协,有可能变成最适合彼此的两个人,也有可能分道扬镳。而我只是想跟对方的某一部分有交集,不需要全部,哪怕我们把生活切分开来,彼此只拥有对方的10%也会觉得满足。”
  “你曾经说过,如果爱对方,你会无条件接受他爱你的方式。这种方式是你想要的,还是无条件从他那里接受的?”
  “我一直以为我跟路懿有这方面的默契,但是在青岛才发现并不是这样。原来我真的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会有不能碰的死角。但你跟我不同,你们既然准备好要接受对方的全部,为什么不沟通清楚?”
  “你觉得他会向我坦白吗?”
  大厅里突然响起一阵压倒性的掌声,同桌和邻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往前看去。大约是拍卖会进行到了尾声,拍出了某样压轴的艺术品。
  再回过头来,米澜已经把外套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挽着包,拍拍我:“走吧?不然一会儿散场了又撞见一大堆熟人,一人聊一会儿就不用回去睡觉了。”
  我点点头。
  她拉着我走出了大厅,夜晚的空气有点冷,长安街上的灯光密集但不热烈,宽阔得有点空荡的路面被灯光晕染上一层模糊的颜色,让黑夜看起来更像清冷的白昼。
  正走着,米澜“哎呀”了一声,抱过自己的包翻了翻:“坏了,忘带杂志了!”
  “要不陪你前面报亭买一本?”
  “我才没时间看家居杂志呢。我是怕一会儿Juliette或者他们公司的人路过座位,看到杂志没带走就不好了。你等等我打个电话。”她说着拿出电话开始翻电话簿。
  当晚同桌的人都不太熟,来打过招呼的朋友太多,米澜一时想不到请谁帮忙带走杂志比较合适,于是依次翻看电话簿上的名字,希望撞到合适的人。
  她的拇指不停按住向下键,屏幕上笼罩着人名的光标一格一格往下移动。翻了一页又一页,光标骤然停在某个名字上一动不动,米澜站在原地,微微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艰难地闭上。
  屏幕上那个名字是“路懿”。
  如果不是从头往下翻电话簿,她不会知道自己手机里存有路懿的电话号码。
  点开他的名字,里面存了两个号码:第一个号码是00641开头,第二个是国内的手机号码,11位数字刺得米澜眼睛里起了水雾。
  原来早在奥克兰,路懿就已经悄悄在她手机里输入了自己的号码。那时候他的Working Holiday Visa就快要到期,而一直到回国她都没用打给他。
  在青岛再见面后,他再一次把电话号码存在了她手机电话簿里。
  米澜拨出那个11位号码,将手机贴在耳边。从拿起电话拨号到按下Send键,再到接通,这几个程序之间只有不足三秒钟的空白,米澜手心有些微微出汗,她终于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夜晚的长安街璀璨又冰凉,米澜握着电话站在空荡荡的街上,夜空像被灯火蒙上了一层暖色的薄纱,月亮有些昏黄,像一摊融化了的蜡。
  她想起奥克兰的傍晚,他一边倒退着离开一边问:“你信不信我们还会再遇到?”
  她想起青岛的早晨,她问他以后会在青岛吗?他说项目很快要结束了。
  她知道他终于离开了青岛,而下一站目的地不祥。
  时间用一支锋利的笔穿过微凉的夜晚,在这两个号码前划下一条细线,那些被阻隔在细线之外的部分像旧信纸卷起了角,越来越皱,直到字迹模糊不清。
  Chapter 7北京 霜降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一场精力充沛的角逐,他隐瞒一些,坦白一些,付出一些,又保留一些,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却也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担忧。
  我不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却开始猜测字迹是不是他唯一的对手。
  chapter7北京的秋冬交替短暂却明显。在某个早晨醒来,发现一夜之间玻璃窗上已近有了稀薄的水雾,这就是冬天了。
  我穿上厚外套走进地铁站,领口灌进的风有一点凉,更多的是干燥的水泥味道。
  亦卓今天下午会回来,我上完上午的课就去帮他收拾家。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和枕头罩,把换下来的塞进收纳桶,丢到洗衣机边,扫干净地上的灰尘。书桌上的长玻璃杯里有株不知名的绿植,换水的时候,我看到它底部长出了豆色的细跟。多云的天气里阳光时有时无,偶尔透过窗玻璃在白墙上映出一格一格橙红色的光,转眼又消失了。
  房间已经干干净净,我坐在大窗边翻着他书架上的杂志,不多久,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他说他马上就要到家了。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也是这里的主人。
  这幢楼在小区最里面,安静得连风声都能听清楚。楼下由远及近响起汽车引擎声,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贴近玻璃窗,想看看会不会是他——引擎声响在那一刻停了,我看见他打开门从车里下来,又打开后座的门拎出行李袋,再关上门绕到前面对着车窗里的人说了句什么话,接着挥手告别,样子很愉快。
  那并不是出租车。我呆呆地看着Juliette的车慢慢倒到一边,掉过头驶出了小区。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响。
  “我回来了!”他扔下包,鞋都没换就冲进卧室,抱起我好几秒才放下,“见到你真好,太想你了……”
  我看着他,白Tee外面是一件修身的驼色外套,头发比之前长了一点,皮肤比之前白了一点,眼睛依然很亮。他才刚刚离开九天。
  他环顾四周之后,默默我的头:“有你在,家里太不一样了。你搬过来好不好?”
  我还是看着他,找不到该说的话。
  “怎么了?是不是想我都想傻了?”他说着走到客厅,习惯性地拉开冰箱找喝的,表情顿时像发现了宝藏:“哇,连冰箱都装满了!你不要突然一下子给我这么多精细行不行?”
  我问他:“你已经吃过饭了吧?”
  “吃了,不过你知道的,飞机上根本没吃饱。等我洗澡换件衣服,我们下去吃饭?”
  “不用了,冰箱里有吃的,你一会儿洗完澡自己吃吧。我晚上还有两节课,先回去了。”
  “现在还很早啊,你不是七点上课吗?还有四小时,够我们去约个会了!”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到床边坐下,“你等等我,十分钟后我们一起下楼吃饭,然后我送你回学校,晚上留在你那儿陪你,这个安排怎么样?”
  他的样子很开心,除了有一点黑眼圈之外,完全看不出长途旅行和时差带来的疲惫感。
  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一场精力充沛的角逐,他隐瞒一些,坦白一些,付出一些,又保留一些,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却也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担忧。我不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却开始猜测自己是不是他唯一的对手。
  “好。”我答应他。
  “真乖。等我!”他在我脸上吻了一下,鼻子微微皱了皱,样子很可爱。
  洗手间里又想起熟悉的水流声,那曾经被我看做是幸福的一部分,现在听起来有一点茫然。我看向玻璃窗,虽然只是十一层,这个高度也已经看不到树,只有塞满云的天空和对面楼里模糊的窗口。
  他洗完澡换了一件针织长袖,是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粉色。
  “发呆想什么呢?心情好像不太好?”他过来坐在我身边,手上还拿着电吹风。
  我摇摇头,拿干毛巾去擦他湿乎乎的短发:“头发一会儿干点再吹。”
  “好,听老婆的。”他闭上眼睛抬着头,示意我继续帮他擦头发。
  “不要乱叫……”
  “你不愿意吗?”
  “我不习惯。”
  他睁开眼睛,把我的手从他头上拿下来抓住,问:“说,为什么不高兴。”
  “你快把头发弄干,再去吃饭,不然时间来不及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你你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高兴,你说啊!”他开始有点焦躁。
  我把干毛巾放到他手上,站起来:“你都没有事要告诉我,我有什么可说的?你慢慢擦,我先回去了。”
  他也站了起来,表情一下子降温了好几度:“你想让我说什么?你特意跑过来替我把家里收拾干净,冰箱里放慢吃的,然后跟我吵架?”
  我抬起头看着比我高出一整个头的他,阳光从他背面照过来,颈部和肩膀的轮廓都像是被瞄上了一层锐利又明亮得边。
  “你借Juliette的车陪我去接米澜,还故意带我去你们去过的地方吃饭,聊你们之间的事。你说你们已经在那里分手了,今天又是她去接你回来……”我只感觉到他背后的阳光很刺眼。
  “你从来就不相信我?”他盯着我,像在看一件被洗掉了色、永远不想再穿的衣服。
  “是你一直在骗我。我看见你下车……”终于说出这句话,我们之间的信任瞬间坍塌下来。
  “那你有没有看见车里除了我还有她老公?你知不知道Henri(Chauffier先生的名字)是我老板?Juliette去接她老公有什么不对?你就因为这个怀疑我?我一早就对你坦白跟她在一起过,我为什么还瞎猜?”他生气的时候语速加快,声音又冷又硬,反问了我一连串问题。
  可是我明明看见他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拉开后座的门拎出行李袋,照这种情况,车声根本不像是有另一个人……见我不说话,他啪地把手机拍到我面前:“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打电话问Juliette,你不是也认识她吗?哦,对,你怀疑她也是会说谎!不要紧,你打给Henri,他总不会骗你!现在就打!”
  “你知道我不会打去问,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他知道。他知道我绝对不会为了这样的私事打电话给他老板,他知道我不会愿意让这种事情给彼此造成影响。
  他的表情却更加愤怒,继续追问:“既然你早认识Juliette的车,既然你一直都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
  “如果真的是早知道,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我脱口而出。
  “那现在你后悔了?”
  房间里忽然沉寂下来,空气中干燥的水泥和灰尘味道一点一点淹过来。我觉得呼吸困难,拿起包就往外走去。门锁异常灵敏,鞋柜异常坚固,我从换鞋到出门只用了不到十五秒钟,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就连电梯都来得特别快,直到我落到地面,才想起来把他家的钥匙忘在了客厅桌上。
  午后的地铁车厢半空着,左右的人都昏昏欲睡。我把包放在膝盖上,努力不去想那个钥匙扣。对面的车窗外是黑洞洞的隧道,色彩刺眼的广告画面偶尔飞快地掠过,一站过后不多远又是另一站,每两个出口之间都隔着一段黑暗有封闭的路程。
  我听见耳机里的音乐声: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沿路一期走半里长街……我把头压得很低,手忙脚乱地翻着包找纸巾,眼泪流下来弄花了睫毛,纸巾从下眼睑擦出一片黑糊糊的痕迹。
  晚上的西方音乐史课,学生照例稀稀拉拉没有坐满教室。这种基础课比较无聊,加上我从来都不喜欢课前点名,很多学生能逃就逃。
  教室里那些空位从来不会让我有任何感觉,因为一到考前他们自然会来得整整齐齐。这门课也从来不会让学生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考前突击必然能够通过。我总是在这样一些可有可无的位置做可有可无的事,也许因为我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强烈的欲望,也从来不曾拼命努力过,也就只有顺其自然的权利。
  我只知道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尽心尽力却不会不顾一切。安亦卓是我生活中的第一个侵略者,我没有抵抗也没有迎接,只是跟随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就算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决定,甚至看不清楚在这段关系里我们走到了什么样的路口,或者只是在等待时间把答案带来我面前。
  我一页一页翻着课本往下讲。中世纪的格里高利圣咏过后就是哥特时期复调音乐的兴起,今天过后就是明天,人或事都不会始终顺着一条直线永远走下去,等某一段路到了尽头的时候,或许就该转弯了。我不会往前跑,也不愿意往后退,只想按照以往的速度一直走下去,总会有结果在这一段路的末尾等着我,无论心急或是逃避都于事无补。
  回到宿舍,我趴在桌前对照课表和记事本一笔一画地填上十一月的日程,然后轻轻揭下墙上的十月的日程表,把新的黏了上去。
  每一个月的表格纸张都一样大,新日程表小心地盖上去,跟旧贴痕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十一月有我的生日,那一天用蓝笔画上了笑圆圈。那天并不是周末,所以用来提醒自己记得回家吃饭。等下个月再撕掉这张纸,我就二十五岁了。
  我已经按部就班地过了二十五年,有生以来连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都没做过,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男人的谎言而觉得自己失败。
  米澜打来电话,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问她:“你觉得我缺什么?”
  “喂,我跟你谈生日礼物,你跟我谈人生?有没有诚意啊?”
  “那你自己懒得想礼物还来问我,你有没有诚意啊?”
  “你既不缺钱又不缺爱,家庭和睦事业稳定,皮肤没问题长相也不错,反正看不出需求就对了!”
  “别说得我好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样……”
  “你别误会,”她直接打断我,“什么都不缺并不代表幸福。可是我又不能拿张纸写个‘幸福’送给你,唉,做朋友最无奈的就是不知道你需要什么……”
  握着电话筒我猛然感觉到悲哀。从头审视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缺。欲望很少,嗜好不多,满足现状,性格无害……这样的我,怎么能够让他人感觉到“被需要”?从来不曾特别需要另一个人,怎么能够让另一个人感受到自己真的不可缺少?
  那么,我现在是在试图谅解亦卓吗?我的思维顿时弯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深井,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在办公室收到了快递,是遗漏在他家的钥匙扣。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在上课,下课后我也没有回给他。
  第三天中午,快递又来敲办公室的门。隔壁桌的谢老师比我大不了几岁,已经结婚了,住在另一幢宿舍楼里,平时中午经常跟我一起吃饭。她见状笑我:“又是男朋友的爱心快递?不是吵架了吧,这两天天天来快递,就是没见你们聊电话。”
  “不是,他刚出差回来。”我语无伦次地掩饰,却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改天得让我老公学学!他啊,过节过纪念日都不给我送礼物,好不容易前几个月去了乌克兰交流,你猜回来给我带了什么?”谢老师刚从饮水机前面回来,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杯盖投诉她先生不懂浪漫,“我想再笨的人也知道买酒或者巧克力吧?结果他兴冲冲地带回来一大包‘萨洛’,那玩意儿就是腌猪肉,没被他气死也被腌猪肉腻死!”
  办公室里的人全都笑起来,有位年纪大的男老师插嘴:“小谢啊,你们家那位很实在,过日子嘛,就要嫁实在人。
  小原年纪小,现在还能谈谈恋爱浪漫几年,以后结了婚,生活的事一烦谁也没这个心情了。”
  “何老师,看你说的,我能比原榛大多少嘛!”谢老师刚回到座位坐下,立刻转过身去抗议。
  我被他们逗得不笑也不行:“何老师,女人的年龄是秘密。”
  谢老师赶紧补充:“就是。”
  何老师摇摇头:“还秘密呢,到了我这个年纪,看你们全部都是小女孩!”
  办公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午后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我用剪刀小心地剪开快递纸盒外面的透明胶带,纸盒里塞了很多用来防撞的废报纸,中间有个小纸袋。纸袋上印着文具店的标志,里面装的是一支自动铅笔和合一小盒笔芯。
  上面的笔记跟钥匙扣包装盒里那张便条上一模一样,内容也很简短:“对不起,初二上学期你其实没有向我借过自动铅笔芯。现在我借给你,就不算是骗你了。你愿意原谅我吗?”
  透明的笔芯盒上,小小的西瓜太郎钉着瓜皮头对我笑。我打开盖子把笔芯倒在一张白纸上,一根一根挑走已经被挤断的笔芯,再将剩下的完整的装回小塑料盒里去。白纸上留下了一些铅灰色的痕迹,用墙皮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第四天中午,快递又来了。办公室的老师们已经见怪不怪,不再拿这件事开玩笑,忙着去吃中午饭。这一次的纸盒又大了一些,我拆开来看,里面居然是两碗泡面。包在面碗外的塑料薄膜上粘了一张黄色的N次贴便条纸:“能赏脸再跟我一起吃碗泡面吗?”
  我捂住嘴不想笑出声。
  他的电话却在这个时候打来:“嘿,快递又没有偷懒?我们的午饭到了吗?”
  “你在哪里?”
  “我很饿,快下楼来救我!”
  我们一人捧着一碗泡面,并排坐在琴房后门边的台阶上。
  他埋头吃面的样子很像小孩,因为汤太热,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西瓜太郎很丑。”我对他说。
  “啊?不喜欢?我记得你有一个西瓜太郎的文具盒啊!”他又开始信口胡诌。
  “瞎说,是米菲兔!”
  “明明是西瓜太郎!”
  “米菲兔!”
  他见我这么肯定,一脸不可思议:“你真的记得自己初中时候用过的每一个文具盒?”
  “因为我从来没有换过。”
  “真感动,你这么长情,以后一定不会不爱我!”他伸手抱住我的肩。
  “那你呢?”我随口反问。
  “我当然不会!你知道吗,如果今天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出绝招了……”
  “你还有绝招?”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年的约定?”他看着我,“今天早上我已经把预定的那般飞机的行程单打印下来,如果你再不理我,我就快递行程单给你。无论你答应过跟我一起旅行,绝对不能反悔的。”
  “打都打下来了,给我看看吧!”我装作去掏他的口袋。
  他却趁势迎面把我抱住,我们坐在台阶上,半个身体扭转地拥抱,没几秒钟就感觉腰很酸。然而我们都没有放手,他的脸贴着我的脸,那种温暖的感觉又回来而来,瞬间压倒了一切。
  “可是你还是舍不得不理我,只好到约定日期再公布答案了。”他在我耳边说。
  “早知道我今天就不理你了。”
  “在学校约会的感觉真好,偷偷摸摸又刺激又紧张。”
  “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是也约会吗?”
  “那不一样……”他说着忽然拍拍我的背,“星期六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点点头:“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做好心理准备,我要给你个惊喜。”
  周五晚上,终于约到了米澜下班来我家吃饭。她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时间不受限制,下班却常常晚到半夜,这周五难得有空按时出现。
  饭桌上聊来聊去都还是那些话题,我爸妈见到米澜高兴得不行,一个劲说她比以前瘦了,不停地给她夹菜添饭。饭后,米澜带来的一篮水果被老妈三两下拆了封,洗好切好端上来。
  聊到快九点,我送米澜出去,也打算回学校。
  “今天不住在家里?”临出门时,老爸见我背着包,问。
  我正准备回答,在厨房洗碗的老妈说:“你让她去吧,年轻人去逛会儿也行。女儿明天一早还要出门约会!”
  米澜在一边偷笑,见我脸红,她赶紧弯下腰穿鞋。
  老爸也语出惊人,不疾不徐地问:“什么时候带小安回家吃个饭?”
  “呃……过几天吧。爸妈我们出去了!”我从拖鞋里伸出脚胡乱钻进一双鞋,拖着米澜就出门去。
  走出了楼米澜还不住地傻乐,我敲她一下:“就知道是你出卖我。不过,你帮我妈开饭整个过程才几分钟时间,就能八卦得那么详细,真不简单!”
  “我只是透露了你明天要去约会而已,不算说很多吧?”
  “你说得不多,我老爸说得比较多。”
  “你别看叔叔平时不催你,一说到你谈恋爱结婚,他准比阿姨还着急。”
  “我年纪也不大,按道理来说不应该着急啊。难道是我这个人太纯洁善良不懂得争取,他们担心我被生下来?”我皱着眉头感叹。
  “你纯洁善良,我还冰雪聪明呢!受不了你,说话越来越像安亦卓了,”米澜抬起手臂做出检查鸡皮疙瘩的表情,“我老妈也巴不得我赶紧结婚,说是现在这样一天到晚出了穿衣服以后哪里都不像个女人。天天跟七大姑八大姨安排我相亲,闹的我都想离家出走了!”
  “那你跟我换换吧,保证不到一个月,你老妈哭着喊着要把你要回去。”
  “你也不是这么无趣,至少现在还学会说笑话了……”
  “你想想,如果我跟你换了,阿姨每天找我说话的时候只听到我点头回答‘嗯’、‘啊’、‘哦’、‘好’,然后没有其他反应,她不疯了才怪!到那时候就想起你的好了。”
  “那倒是,你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淡定。高兴的时候淡定,生气的时候淡定,伤心的时候淡定,没有什么时候是不淡定的。有脾气的人对着你,一肚子气根本没出发。”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唉,但愿你真的能降住安亦卓吧!”她却发了一句毫无关系的感叹。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他太不安分了,虽然我跟他并不是太熟,但我很了解这种人。他就像我一样,总是在质疑自己拥有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想要的,当然我没有他那么乐于投入感情。我不是说他不适合你,只是觉得你被他伤害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在街边买奶茶,坐在广场的露天座椅上聊天。
  今天的茉莉奶绿蜂蜜好像多放了一点,甜得我越喝越渴。米澜的手机响了很多次,她只是看了看手机屏幕,一次都没接。
  “怎么了,烂桃花?”我咬着吸管用眼神指指她的电话。
  “相亲对象,脑外科医生,典型的读太多书读坏了脑子的男人……”
  虽然知道米澜不是个刻薄的人,但我听到这个评价还是有点于心不忍:“不要这样说人家。”
  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位邓医生百分之百对得起这个评价!”
  米澜是被她妈妈和医生妈妈合谋骗去相亲的。某个周末,米澜妈妈约她逛街,说想买眼霜。在商场转了一圈挑好眼霜,自然而然地上楼找餐厅吃午饭。结果午饭时多了两个人,妈妈介绍说是自己的好朋友和她儿子。饭吃到一半,两位阿姨结伴离席接着逛街去,剩下米澜和邓医生面面相觑。
  邓医生二十八九岁,从头发到衣服收拾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都很干净。米澜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整个过程一直埋头吃饭,妈妈们离席不多久,她也起来告辞。邓医生要送她回家,她说约了人。
  结果回到家后接到医生的电话,一句话把她吓得差点摔倒:“米澜,我感觉到你对我印象不错。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我,不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你?”米澜从小到大打发求爱未遂的男生无数,从来都面不改色,这次却结巴了。
  医生胸有成竹地回答:“人在兴奋的状态下,大脑会分泌大量多巴胺使你无法产生饥饿感。我留意到你见了我之后吃得很少,是不是因为激动而不饿?”
  无数条黑线顿时爬满了米澜的额头,她赶紧说:“不好意思,你误会了,我那天有点心不在焉,因为约了朋友,急着走。”
  “不会吧,其实我觉得你很适合我。我看你喝咖啡的时候加了两包糖,像我们经常用脑的人,大脑要补充糖分才行,你一定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跟我很合得来……”
  米澜只好打断他:“邓医生,我觉得你不是太适合我。”
  “我看你是误会了,虽然我跟我妈妈一起出来,但是我们没有住在一起。以后我跟你结婚了,也不会跟父母一起住,你不用担心婆媳关系问题。”邓医生依然在一本正经地自以为是。
  “你跟我结婚?!”米澜彻底怒了,“这个世界上喝咖啡不放糖的女人不少,加两包糖的更不少,只要你愿意找,放三包四包糖的一定都能找到。总之我不是太适合你,你也不太适合我,没什么事我就先挂电话了。”
  米澜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在玩奶茶的吸管,用一种“你觉得怎么样”的无奈眼神看着我。
  我思考许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地球大了真是什么人都有啊!说实话,我很难理解这位医生的逻辑。”
  “是啊。眼看着这个没希望,我妈早几天又发话了,说周末家里要来客人。”
  “那不然明天跟我们一起出去吧?”
  “唉,”她叹口气,把吸管咬在嘴里,“我倒是不怕当电灯泡,除非今天不回去睡,不然我妈怎么会恩准我明天出门?到时候我一定会找不到一双能穿出门的鞋,我智勇双全的老妈准能一夜之间全都给我送去保养,就剩下拖鞋......”
  “真的?有没有那么惨?”
  “唉,想再去旅行,可是假期又不多了。”她低头喝奶茶,声音渐渐弱下去。
  “你想见路懿了?”我直接地问,“你一直都坚持感情不能受现实困扰,但现在你根本拜托不了现实的困扰,怎么再去面对纯粹的感情?年纪越大,父母施加的压力自然后更大。就算能够说服父母认同这种态度,当感情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你自己都会期望安定。”
  她点点头,神色有些茫然:“也许你说得对,哪怕一段感情从开始到成熟阶段都没有受过现实的困扰,但它一定要有个最终结局。分开也好,在一起也好,人都是会越来越贪心的,既然那是生活的一部分,就不可能不受一点影响。只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感情这样东西其实很不坚定,随便一点困难就能磨得干干净净。”
  “我是该说你对爱情期望太高,还是说你其实不信任爱情?”
  “都有吧,我也不知道。”她扭头看向旁边。夜色里,远处的灯光在视线中投下模糊的重影,分不清路灯还是车灯。
  那天晚上,米澜给路懿发了一封邮件。附件是一首《Famous Blue Raincoat》:
  it's four in the morning, the end of decemberi'm writing you now just to see if you're betternew york is cold, but i like where i'm livingthere's music on clinton street all through the evening.
  i hear that you're building your house deep in the desert......
  她传给路懿的是Jennifer Wames的女声版本,而不是这首歌原作者L.Cohen的演唱。萨克斯和低音提琴的伴奏让词更清晰,充满流动感,像一首缓慢的叙事诗。纽约寒冷的十二月末,凌晨四点面对彻夜响着音乐的克林顿大道,一个孤独的女声缓缓在唱对旧朋友的想念,在歌唱里他们彼此伤害过,最后留下的是谅解。
  她让他知道,他不是在约他,仅仅只是想表达。
  十一月的北京也已经很冷,就算是凌晨仍然能看到满街的灯光将天空染色。我不知道米澜有多少次独自从灯光下走过,身边的车辆和行人都笼罩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光泽,孤独感就像冷空气,穿再多衣服都无法抵御。
  路懿在第二天回复了邮件,他只问:“可不可以留给我你的地址?”
  同一天,亦卓带我去看他准备的惊喜。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一路上话很多,笑容也没有从脸上离开过。他拉着我进了一家汽车4S店,展厅落地玻璃窗前停着车。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亦卓歪过头看看那一排车,又看看我。
  “你不是想说买下这家店送给我吧?”
  “忽然这么有幽默感,我一下子没法适应。怎么样,你喜欢哪部?”
  “你是真的要买车?已经挑好了?”我这才开始吃惊。
  他抱着我的肩,带我往里逛:“还没有确定,不过有候选了,所以今天打算跟你一起多看几家店,让你帮我挑!”
  “为什么?”
  “我不想你再因为车的事情不开心,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我从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之间的不愉快,把他拉到一边,问:“你觉得这是问题所在?就算你买了车,能代表什么?”
  “代表我们之间不会因为这些无关的事情而不愉快,代表我要解决任何一个影响我们感觉的可能性,你明白吗?”
  他显然不太理解我的问题。
  “可是我们之间的矛盾不是因为你有没有车......”
  “如果我有,就不会让你有机会产生误会,这样想不对吗?”
  我艰难地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意见:“亦卓,你不能没见事情都只看客观的因素,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不能怪在车身上去,不能这样解决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这件事情不是这样的。”
  “是,但是我不想以后出现类似的事情影响我们的感情,现在是你不明白我!我想了很久准备给你一个惊喜,结果你还来责怪我!”
  他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没有压住焦躁的语气。
  “我明白你想给我惊喜,但是......”
  “你不明白,你认为我根本就有问题,你不相信我解决问题的诚意!”
  他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出大门到马路边才停下来,背对着我。
  我拉他,他没有动,也没有躲开我的手。
  “好,就当事情真的可以这样解决,”我只好让步,手足无措地试图说服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以后你无论借谁的车我都不介意,好不好?那现在你的房子每个月还在还贷款,如果再加上车,会很大负担。以后再考虑好不好?”
  他转过身来,握了一下我拉着他的那只手:“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我们回去吧。”
  我点头,感觉松了一口气,眼泪却忽然流出来。他走在我前面没有看见,我翻包怎么也翻不到纸巾,狼狈得只能用手背去擦。
  坐在回去的车里,他一直看着窗外。我依旧低着头,终于找到了至今,抽出一张轻轻按在鼻子上。虽然声音很轻,他还是听见了,转过头看我:“感冒了?还是哭了?眼睛鼻子都红红的。”
  我用纸按着鼻子不敢用力擤,怕发出声响,只是摇头。
  他伸过手臂来抱着我的肩膀:“小麻烦,原来你也有让人生气的时候。但是你知道吗,我居然很开心,因为这是第一次感觉到你需要我。”
  “平常我也不是很独立啊......”
  “你是从没说过自己很独立,但你的确看起来像是谁也不需要的样子。比起来,一直是我需要你多一点。”他伸出手指按了一下我的鼻子。
  “你需要我什么?”
  “做什么都需要你陪我才能完成,不然总觉得很孤单。”
  你也曾经这样需要过另一个人吗?现在你还是需要她吗?从心底里冒出来的问题我没有问出声,只是摸摸他的脸,感觉手指也很温暖。
  星期六下午,我们一直窝在他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公寓里。
  他平躺在我腿上,闭着眼睛不动,我拿面膜捧往他脸上涂面膜,先是鼻梁,接着是额头、脸颊、下巴,他不时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我涂到了哪里,还会趁着没有到下巴的时候不停地说话。
  “哇,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瘦子,原来你也快要有双下巴了!你再低头,再低头就会出现了。”他从下往上仰视我的脸,手不老实地伸过来捏我的下巴。
  我拍掉他的手:“别闹,当心弄到眼睛里。”
  他还意犹未尽,觉得用这个角度看很新鲜:“这么看过去你的胸也不算小嘛......”
  “闭上嘴,轮到嘴四周了。”我把他的嘴唇捏到一起。
  他还含含糊糊地抗议:“鼻子上有黑头,那么薄一层就行了吗?”
  “一会你自己照镜子,再涂就成绿巨人了。”
  我毫不留情地抹过来,他这才老实闭嘴。但眉毛又不老实了,开始一上一下地乱动,企图逗我笑。
  “这个时候乱动,当心会有抬头纹!”总算涂完了,我把他的头放到枕头上,拿着工具去厨房清洗。
  “不要紧,我成熟,多两条皱纹更吸引小姑娘。哎,你只给我做自己不做?”他坐了起来。
  见他一脸面膜的样子,我笑了起来:“敷这么丑的绿脸给你看,我才不干呢。”
  “你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敷了这么丑的绿脸给你看,你怎么能不给我看呢?”他走到我背后,双手抓住我的肩,假装要把脸上的糊糊全都往我头发上蹭。
  我吓得水都没关就往一边闪去,手上的面膜棒是湿的,转身时在他睡衣上甩出一排水印。
  “啊,对不起,凉不凉?”那一排水印整整齐齐横在胸前,形状很有趣。
  “要么让我也给你来一排,要么你敷个绿脸看看。二选一!”
  “想看绿脸照镜子不就行了?”
  “不要讨价还价,二选一!”他的脸一点一点朝我逼近,绿色的面膜泥几乎就要蹭到我身上......
  我终于很识时务地投降了:“好吧,我做面膜!你这里有没有浴帽?”
  “男人用什么浴帽?”
  我只好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额前的头发,想起他说过的鱼干女形象,勇敢地提问:“夹子总有吧?”
  “有,衣架上很多。”他一脸淡定地指指卧室,我顿时觉得撞墙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死心地继续问:“毛巾呢?干的有吗?”
  “有。”
  总算看到了希望,不用顶着满头彩色塑料晒衣夹走来走去。
  两分钟后屋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亦卓估计是怕面膜弄脏床单才强忍住要在床上打滚的冲动:一个毛巾裹着头的女人敷着一脸墨绿色泥糊,身上的棉睡裙上有一只绵羊的图案,眼神涣散地坐在床边,郁闷地开口:“有没有这么好笑?你不也是一脸绿吗?”
  他忽然止住了笑坐直了身体:“啊,我是特意配合你的嘛!又不是没有见过女人做面膜,怎么会真的笑成这样。”
  “那你还觉得好玩?”
  “我说,这个造型不错。你还真有点包租婆的潜质,等你人到中年一定更能进入角色......不如下次我们敷那种一张一张的来玩吧?”他手舞足蹈地在脸边比划。
  “你见过几个女人做面膜?”
  “反正是第一次有女人帮我做面膜。啊,对了,什么时候可以洗掉?不会等到全干了吧?”
  他又一次轻巧地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他知道我是在意的,在意他的过去,在意他跟其他人经历过的一切,他很努力地想向我证明,我们之间的一切根本不是对上一段恋情的复制。
  我伸手碰碰他的脸试探面膜的干湿,他忽然两眼放光地抓住我:“拍张照吧!”我吓得立刻扑到床头柜边抢过他的手机,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部咖啡色的富士拍立得。举起来对着我们两人的脸就“咔嚓”一声。
  照片慢慢地从扁平的出口吐了出来,我们挤在一起等着它显影。
  比名片大不了多少的相纸上慢慢显示出两个绿色的怪物脸,他随手抓起铅笔在照片下方的白边上写下日期:
  2008/11/08。
  “你怎么连这个也玩?”
  “我喜欢收各种相机,数码胶片都无所谓。前不久刚刚收来一部Golden Half和一部Fisheye,都是在UrbanOutfitters网购的,相机倒是便宜,运费把我心疼得够戗。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收藏?”他说起相机来就忘了洗脸这回事,把我往书柜前拉。
  我觉得脸上有一点紧绷,却舍不得打断他去洗脸。恋爱的感觉就像我第一次穿高跟鞋——从来没有站在这样奇妙的高度看事物,从来没有这样如履薄冰害怕跌倒,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无法形容的快乐。
  星期一回到学校,我又收到了快递。
  这次是一束花,毫无新意的玫瑰挤成一大团,还没进办公室就差点引来围观。花束上的信封里不是祝福卡,而是一张拍立得照片:我蜷在被子里睡着了,眼睛闭成一条线。脸上的皮肤睡得白一块红一块,嘴角微微翘起,好像是笑。照片的空白边框上用签字笔写着一排小字:2008/11/09 My honey piggy.
  生日那天,我带了安亦卓回家吃晚饭。
  Chapter 8 冲绳 冬至“爱”这个动词唯一有意义的时刻,只存在于词尾加上ing的“现在进行时”;他的过去再美好,也都只是词尾带有ed的“过去式”。
  我生日当天米澜的电话一直打不通。直到两天之后她才给我回电话:“不好意思,前几天你一定找过我……”
  “对啊,还以为你失踪了,或者被人家绑架。”
  “说得这么轻松,如果我真的被绑架,猜你也不会拿赎金来救我。”
  “那我会打电话到你家,说不定正是那个喜欢你放两包糖的邓医生来救你……”
  “你太坏了。跟着安亦卓不学好!今天有没有空见个面?我有生日礼物给你。”
  “不要告诉我你闭关修炼了好几天,终于想出来要送我什么了!”
  “答对了,你感不感动?”
  “感动,一起吃晚饭吧!”
  “好,下班给你电话。”
  通话很短,但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够让米澜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路懿。
  正在此时,坐在旁边的谢老师转过头问我:“原榛,你大学学的是巴扬吧?”(巴扬:键钮式手风琴,它的左右手都是按钮,没有键盘。巴扬的键钮呈蛇形排列,每相邻的三个键钮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这使得巴扬有传统键盘手风琴无法比拟的宽音域。)我点点头:“是啊。”
  “是这样,我认识个学生,学过几年键盘手风琴,最近开始迷巴扬。她跟着教学DVD自学了一段时间,现在有点吃力,想请位老师辅导一下。”
  我的工作并不忙,业余时间却差不多被学生都填满了,正想减少一些辅导课。但听到有学生要学巴扬,却感兴趣起来:“我这边没问题。但现在国内名师很多,也不是太难请,如果不是闹着玩,要正经学的话还是跟手风琴专业的老师学会比较好。”话没有说得太满,因为来到这里大半年,我感觉现在的自己和当年在莱比锡的自己已经不同了,就算还是同一双手,掉进这个氛围里也变得不再那么自信。
  “看你说的,你不也学的手风琴专业吗?只是回来后没教手风琴而已。”
  “我现在带的学生全都是学键盘琴的,还有不少启蒙学生,自己抽出点时间练琴都困难,怕教不好程度高的学生……”我跃跃欲试又有些犹豫。
  谢老师对我的不自信毫不在意:“你来之前,我们都看过你的演奏DV,库斯雅科夫奏鸣曲第一号,很有感染力。虽然工作没什么机会给你发挥,但我是真不想看到你像我一样因为工作把自己的专长都丢了。现在多声部乐器那么少,巴扬的音色和表现力都很难有乐器比得上。当然,我都是纸上谈兵。总之,我个人建议你多带巴扬的学生,虽然费力,但自己说不定更开心。”
  我听说过,谢老师学的是歌剧表演,毕业后没有遇到好机会,当时面前最好的选择就是来这里教声乐。于是她留下了,有了正式编制,不多久后就结了婚,生活不会再有冒险和变故,也不再想要重新选择的机会。
  很多事情在开头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结尾却必须遵循命运的安排。我独自在外上学时存下的第一笔没舍得花在旅行上,而已用来买了一台BUGARI的106键B系统巴扬。那时我已经练了近十年键盘琴,接触到巴扬后就像看到一个新世界的门忽然敞开,无法控制自己读它的探究欲与征服欲,然而现在我每天对着音乐史教材一页页往下翻,只要上课不点名考前画重点就能让学生觉得善解人意;或是坐在钢筋前右手左手别扭地弹着音阶教新生视唱练耳,只要音准节奏没问题,没有人会说我不合格;索性还有来找我学琴的学生,他们成了我存在价值的唯一证明。
  我曾经觉得这就是我要的生活,稳定,幸福,一眼可以看到老。工作对我来说始终定位明晰,它只是生存的保障。
  或许正是因为对生活不存在太高的期待,反而更能接受现实。而认识亦卓后,我平静悬浮的状态开始倾斜,开始想要证明自己,开始发觉平庸的自己其实不够好。
  “你说得对,”我笑笑,“其实我最近一直在考虑减少辅导课,就是觉得练琴的时间不够。你知道一个学巴扬的人现在每天对着键盘琴,的确是有点厌倦。”
  “那还不乐意收个对路的学生?”
  “这样吧,改天见见面,如果学生不介意的话,我从寒假过后开始再安排她的课程。十二月有几个学生考级,他们考完后我考虑不再续。”我思考片刻,肯定地给了答复。
  “好,改天约学生见面再谈。”谢老师欣然答应。
  “谢谢。”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充满气的救生圈,除了期待平安漂到对岸之外,还愿意享受游泳池的水温。
  那天晚上,米澜和路懿一起来赴约。
  隔着餐厅的玻璃墙,我看到他们从商场的扶梯上楼并排往这边走过来。米澜穿着一条Lanvin卡其色连衣裙,外搭墨绿色修身小西装,裙子的无缝旋转拼接有种奇妙的优雅,飘逸又有垂坠感,外套刚好中和了过分柔和的形象。她除了手链外没有戴任何首饰。这是她的一贯风格,大牌和平价衣服互相搭配,都选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款式,却总在人群中保有很高的辨识度。她旁边的男人看起来很普通,米色宽松毛衫的V形领口露出内搭的白底小圆点衬衫衣领,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忽略他那张好看的脸。他们一直都拉着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路懿。他们在我对面坐下,米澜替我们互相介绍。这时我才留意到路懿真的长得很好看,五官轮廓几乎没有不平整的线条,干净得像雕塑。
  米澜把装着生日礼物的盒子递给我:“他和我一起挑的,看喜不喜欢。”
  “谢谢,”我接过盒子,又看了看路懿,“一直听米澜说起你。”
  “你没记错吧?我真的跟你提过他?”米澜一本正经地装失忆。
  路懿说:“先拆开看看喜不喜欢。”他的声音也比较干净,没有什么杂质。我终于相信这就是让米澜一见钟情的男人,像她挑的衣服一样简洁又有力度。
  拆掉包装纸,塑封的盒子上印着“Hermes”的标志。纸盒里氏一瓶香水,透明的渐变瓶身,由底部蓝色一直晕染上来溶进顶端淡黄色里,像海面和阳光,瓶身上写着“Un Jardin de Mediterranee”。它气味首先有些微苦,慢慢散开后却是清淡的花香,还有一点甜。香味里没有什么脂粉气,感觉很平静。
  “谢谢,很喜欢。”我闻了闻自己的左手腕,盖上香水瓶,小心地将它收进纸盒里。
  米澜对我眨眨眼:“我们都觉得这瓶地中海花园比较像你。”
  “像我?我这个人也是先让人感觉到苦味吗?”我不解。
  “啊,不,因为它跟你一样淡定,就算心里急死,表面上也是缓慢悠闲……”
  我额头上顿时出现斜线三条:“你就不能把后半句忍住?”
  路懿无奈地摊开手:“对不起,我没及时帮你捂好她的嘴。”
  “对了,你们好像还有事没跟我老实交代……”我看到他,就想起来要逼供。
  他侧过头看看米澜,问:“你说?”
  她表情无辜地摇了摇头,接着斩钉截铁地下了指示:“你说。”
  “不行,还是你说吧!”他又推回给她。
  “谁自己跑来的谁说。”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推了半天依然没有结论,还乐此不疲地继续互相踢皮球。自认忍耐力良好的我也败给他们了:
  “要不你们石头剪刀布,谁输谁说?”
  没想到这两人马上统一战线,异口同声地反对:“不行!”
  “为什么?”
  她说:“他速度快,我一定输。”
  他说:“她会耍赖。最后一定到我输才算数。”
  她提出抗议:“我什么时候耍过赖?我们总共就打过一次赌,那次还是你自己害羞不让我兑现!”
  “你小声点,全都听见了……”
  “那你说不说?”
  最后还是路懿投降了。
  收到邮件的时候,路懿已经在福建工作了好几个月。他所在的环保组织是关注海洋生态的,这次的项目与抹香鲸有关——抹香鲸是全球海洋健康的指针,近来来这些大型海洋哺乳动物的肌肉纤维内也积累了大量有机污染物。他离开青岛之前一直在等米澜的电话,直到有了新的目的地。
  米澜那封没有正文的邮件他看懂了。不是约定,也不是暗示,不是十二月末,更不是纽约克林顿大街,而是“where I'm living”——她在家里给他写信。歌词全篇都不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只有末尾的那两句:“What can Ipossibly say?I guess that I miss you,I guess I forgive you。”隔在他们之间的墙垣顿时被她的坦白推倒。他们太了解对方想说的话,拥有这种默契反而让彼此更惧怕表达。
  “我知道自己不会再任何地方停留很久,更加觉得不想错过。所以经过考虑后申请来北京继续进修,至少有一年时间。”路懿说得平淡却坚定。
  米澜轻拍他的手背,接过话告诉我:“哪有他说得那么轻松,其实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申请到。那天他在公司楼下等我,整个人晒黑了好几个色号,我一时间都傻了,不敢相信他真的就在这里……”
  他问:“是不是觉得很幸福?你最喜欢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身边坐着。”
  “你这么有自信?”她故意反问,他脸有一点红,两个人都在笑。
  “我好冷,先回避一下,你们接着肉麻不用管我……”
  米澜不以为然,拍我手背一下:“我当了那么多次你跟安亦卓的电灯泡都没说受不了,你也太脆弱了吧!”
  “瓦数不一样怎么能比?”
  “哎,对了,安亦卓不是说今天也来吗?怎么还不来?”
  “你们来之前他刚来过电话说要加会儿班,让我们先吃饭。”
  “不着急,等等吧。”路懿礼貌地提议。
  我看看时间,已经接近九点。“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我找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如果他还没忙完我们就先吃,下次再约他。”
  米澜插嘴:“你告诉他米澜怪他耍大牌,让他请吃饭!”
  电话通了,没有转接,也不是语音信箱,听筒里传来长长的等待音。
  响了好几声终于有人接听,是一个我很熟悉的童声:“喂?”
  是Jacqueline。我握着电话没有出声。
  她那边似乎是商场或者餐厅,背景声里有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依稀能分辨出事Jim Reeves的老歌。
  “袁老师吗?”Jacqueline还在继续问。她一定是看到来电显示着我的名字。
  我只好开口说话:“Jacqueline?”
  “叔叔去洗手间,马上救回来。要不要等他?”她问。
  “不用了,谢谢。”我挂断电话,对他们说:“我们先吃吧,别等他了。”
  米澜感觉出异常,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不过看样子他可能走不开。我们点吃的吧,下次再约他。”我拿起桌上的菜单递给他们。
  大约四十分钟后亦卓来了。
  我坐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上扶梯。人行扶梯上其他人都靠右侧站着不动,他从左侧一路跑上来,走进餐厅,很快找到了我们。
  他一边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下,一边道歉:“对不起,我有点事来晚了。”
  “都以为你不来了呢,”米澜笑笑,帮他们互相介绍,“路懿。原榛的男朋友安亦卓。”
  “你好!”亦卓刚坐下又弯腰半站起身,把手伸给路懿。
  “不用这么正式吧!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开始吃了。”米澜她放下餐具帮他拿过菜单。
  亦卓接过菜单翻开看:“是我不好意思,来太晚了。”
  他只点了一杯蜂蜜柚子茶。
  “你已经吃过饭了?”我问他。
  “哦,我事情没有做完,一会还要回趟公司。刚才Henri送女儿去上辅导班,顺路把我带过来的。”他像是在对我解释,却那么没有说服力。
  我只是笑了笑。我的确没有理由怀疑,这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
  路懿很敏感,似乎是觉察到我们之间情绪有点微妙,于是跟我们聊起他在福建的见闻。无论如何那顿晚餐的氛围还算愉快。回家的时候大家不同路,于是米澜和路懿先走,亦卓帮我拦到出租车,替我打开门:“回去早点休息,我还要回公司加班。到家告诉我。”
  “好。”我坐进车里,低头关上了门。
  我知道他会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车开走,但我没有在往窗外看。漆黑的车厢里响着广播,是你一句我一句的相声,不时还夹杂着掌声和笑声。我闭上眼睛躺在后座的靠背上,感觉胃里很撑,却一直记不起来晚上吃了些什么。
  回到宿舍,包都还没放下就接到了米澜的电话。
  她的声音不大,周围很安静:“你跟安亦卓没吵架吧?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你是在自己家还是路懿那边?”我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从鞋架上把拖鞋拿下来,边换鞋边跟她聊天。
  “我当然在家,明天新品发布会估计会忙很晚。别说我了,你们是真的没什么事吧?”
  “真的没事。你早点休息吧。”
  “好,晚安。有事给我打电话。”
  “晚安。”
  挂断电话后我给亦卓发来一条短信,告诉他到家了。然后关机洗澡。
  洗手池里有一条细细的黄色水痕,我用一支废牙刷沾上清洁剂一点一点把它刷干净。水需要顺着同一条轨迹流下多少次才会有这样的痕迹?我想起电热壶里乳白色的水垢,想起鞋柜后那块不足两厘米宽的狭长地面积满了灰尘。越看不见的东西在日积月累后而越让人吃惊,水垢和灰尘都可以消除,那长久的不信任呢?
  第二天一早,亦卓的电话来了。
  “你终于接我电话了!”他听起来有点兴奋又有点委屈。
  我不想又跟他因为这些事情争吵:“我没有不接你的电话啊……”
  “那昨天是谁一直关机?”
  “啊,我回来之后太累了,所以发过短信给你之后就睡了。”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不管有什么不开心,你可以说我也可以骂我,就是不要关机。”
  “睡觉也不关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睡觉。不过,只要你不是跟我在一起,我晚上都会开机,随时打给我都可以。”
  “好。现在很晚了,你不用去上班吗?”
  “我特意早来了,办公室还没有别人,只有我坐在座位上给你打电话。”
  “我也准备去上班了。”
  “你今天上午都没有课,要不要陪我一起吃午饭?”
  “改天吧,快到期末了,最近都比较忙。”
  “那我晚上来找你总可以吧?”
  “好。”
  “又可以见到你了,正好!晚上见!Bye!”
  他还是那么紧张我们之间的每一点关联,每一次见面,跟从前一样。可我总感觉有些什么变了,或者,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看清楚过。
  晚上他来得很晚,快十点才进屋。
  他在门口捏捏我的脸,我发现他的手冻得很冷。我帮他挂好外套后,去厨房把莲子银耳汤盛出来。他在旁边洗手,接过我盛好的汤。
  刚刚回到房间里坐下,就见到他低头专心致志地一勺一勺消灭那碗汤。
  “真幸福。”他咬着勺子看我,样子很可爱。
  “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了没有?”
  “我记得你今天有学生,所以等十点才敢来。你吃饭了没有?”
  我不自觉地看看墙上的日程表,今天晚上那一栏的确是空白。星期三晚上本来是Jacqueline上课的时间,从她结束课程后这个时段就再也没有排过其他人。
  他或许是想避免碰到Juliette接走Jacqueline吧。我忽然为自己的多疑感到难过——我们之间真的到了这一步吗?
  他有些事宁愿掩饰也不愿意告诉我,我宁愿怀疑也不想向他证实,跟他发生争吵。
  “你记错了吧,我星期三我晚上没有课。”我漫不经心地把日程表给他看,接过他手上的空碗放进厨房。
  再出来时,看到他正在玩我桌上的笔筒。
  他找到了上次快递给我的西瓜太郎自动铅笔,开心地拿起来按了两下:“嘿,你用过这支笔了?”
  “对啊。不过只用过几次,因为记无线谱的时候笔芯很容易断。”
  “那倒是,在电视里看到音乐家都是拿削好的铅笔写写画画,还削得粗粗的,显得姿势很帅……”他把笔拿起来,假装面前竖着谱架,抬起手腕往下画。
  我被他逗笑:“你不像在记谱,像在拉别人身上的小提琴。”
  他马上把右手放下来,握着笔在胸前十几厘米的地方来回拉动,手肘弯出弧线,还跟着摇头晃脑:“那这样呢?”
  原来他改为家汉族昂拉大提琴了。
  “马友友?”
  “不对,是《她比烟花寂寞》,我很喜欢那部电影。”
  “那你一定知道女主角的原型是天才演奏家Jacqueline DU Pre?”
  “当然知道,我也是因为Jacqueline这个名字才去看的。”他并不介意提起Juliette的女儿。
  我不想破坏愉快的氛围,也不愿意想得更深,只是借着他的话聊下去:“有段时间,我每天都听她演奏的《杰奎拉之泪》好多遍,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神奇了,这首曲子是法国大提琴家芬巴赫在一百多年前写的,却遇到了一位跟曲子同名的演奏家……”
  “我觉得有件事情比这个更神奇。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才十二岁,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距离长得可以绕地球跑半个圈,今年我们二十五岁,还能再见面并且在一起,是不是更神奇?”
  “说得好像电影一样。是不是要这么演:我们十二岁就一见钟情,然后分开了很多年,不断寻找对方最后终于在一起?”
  “我喜欢你说‘最后’这个词,便是你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他的表情有一点认真,又有一点像玩笑,我分辨不出来。
  我指指他的右手:“你要一直拿着这支笔吗?”
  “你看。”他随手从桌上抓过一叠稿纸,用手上的自动铅笔画起来。他画了一个长方框,在底部涂上宽窄不一的条形码,接着往上画出一块类似的形图的标志,在旁边密密麻麻标上字母ABCD……看了好久才发现他在画登机牌。航空公司的标志被画成了一张笑脸,登机牌的姓名和航班号都是空白,只画了一对穿比基尼的男女,旁边是大海,海面上写着几个字母:Okinawa。
  “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他停下笔问。
  “谢谢。可这是哪家航空公司的航班?”
  他像魔术师一样从口袋里变出一张纸:“等你放寒假,我们一起去冲绳吧!”那是一张真正的、航空公司预定机票的行程单,从北京出发,在东京羽田机场转机飞往那霸。
  灯光从这张薄薄的纸背后透过来,有种温暖又朦胧的气味在发散。
  我看看行程单上的日期,问:“你不会是改签了那两张一年后的机票吧?”
  “当然不是,说好了一年后才公布答案,我怎么会提前半年就揭晓答案!”他从身后抱住我,头发弄得我脖子上很痒,伸手去揉他的头,却被他一把抓住再也不松。
  窗帘后的玻璃蒙上了一层白雾,墙角的暖气片安安静静地发热。房间里依然很干燥,但加湿器咕嘟咕嘟的声响听起来那么愉快。
  时钟指针指向十二点,我还在一个一个填着所有学生的平时成绩表格,CD机里响着Carla Bruni沙哑又温暖歌声《You Belong To Me》。坐在床上翻杂志的亦卓睡着了,头朝左边低垂下来。脸几乎贴着自己的肩,呼吸又深又均匀。
  他的左侧脸上投映着鼻梁的阴影,睡得像孩子一样安静满足。我想起那张自己熟睡时的照片。不知道他在拍照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现在这样心里塞满甜腻又柔软的感觉。
  很快就到了寒假。持续一星期的期末考试过后,我们整齐地从早到晚窝在办公室里阅卷和计算各项成绩。
  当我开始放寒假,亦卓他们进入了最忙碌的年终阶段,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晚。
  出发去冲绳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北京连续晴天,路懿陪我逛街,做旅行前的准备。
  “冲绳一年四季都是旅游旺季,人应该不少。那边属于亚热带气候,全年平均温度有二十多度,冬天最低也有十六七度,穿一件长袖就够了。”商场里,路懿跟我边逛边聊。
  “我想温差应该不会不适应,整体跟这边室内的温度差不多。”
  “我看看你的购物单。”
  我把所有要准备的东西列成了一张清单,路懿接过去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目光停在写有备用药品的位置:“你晕车?肠胃也不太好?”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吃惊。
  他笑了笑:“真正频繁晕车的人不吃晕车药,而一定常备驱风油。还有,这种胃药是泰国产的,味道很大,如果一个女孩子肠胃没问题的话不会带这种能把香水味都盖过去的药吧。”
  “的确是味道很难闻。不过你怎么会猜到肠胃不好的是我而不是他?”
  “上次吃饭,你生冷硬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吃,连喝的都特意要常温。我判断得不对吗?”
  “现在很少见你这么细心的男人,被米澜碰到真幸运。”我惊讶于他的细心,也替米澜感觉到踏实。
  “她需要的也许不是细心呢……”路懿说这句话是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见到我不解地看着他,立刻恢复笑容:
  “我建议你多注意饮食,或者试试中药调理也不错,不能老是胃不舒服就吃药。这种药虽然起效快,但是其中起大部分作用的是颠茄的成分,如果过量很有可能损害肝脏,对神经系统和血液系统都有影响。胃不好的人除了食疗之外只要多运动,不要喝咖啡,少量多餐,保持好心情,坚持下去会有改善。”
  “谢谢,麻烦你陪我跑了半天,还要当我的健康顾问。”
  “不用客气,现在就我最闲,除了上课之外没有别的事。米澜让我陪你也是怕我闷。”
  “谁说的?米澜才不是随便找点事给你干的,她告诉我如果准备去海边旅行,一定要咨询你的专业意见,因为你一直都在海边生活,连工作也没离开过海。”
  我们出了商场,沿着街往药房走去。经过人多拥挤的路段,他会抬起手臂护在我背后,并且礼貌地保持十厘米左右的距离不碰到我的背。这两次接触,让我对印象中的路懿完全改观——他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只想享受爱情却不愿意对两人的关系负责任的男人,反而诚恳又有些羞涩,细心,敏感,健谈,温和,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有本能的保护欲。他体内似乎存在两种互相矛盾的气质,容易接近却不容易亲近。
  “其实也不完全是,”他聊起某个话题时永远不会冷场,还不会让听众厌烦,“我在台湾出生,老爸是台湾人,在垦丁经营民宿。你知道,当年的民宿不像现在,全都跟酒店一模一样,那时候就是自己家的平房和院子,很简单也很温馨。后来快到上小学的年纪父母离婚,妈妈带我回杭州老家生活,一直到去青岛上大学才又回到海边。”
  “有没有想过再回去看看?”
  “以前不想,是因为我妈不愿意再回去;现在也不想,因为已经没人可看了。大三那年我爸胰脏癌去世了,回到那里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他说这些的时候好像在聊无关紧要的肥皂剧,平静而没有感情。
  我有点不好意思:“啊,对不起。”
  “没什么,不用在意。我老妈每次提起她前夫都用‘老混蛋’三个字代替,我跟我继父都习以为常了……”他说着朝前面偏了偏头,示意药店到了。
  他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拿过我的清单一一对照,向店员说明需求。他的背影看起来比亦卓要瘦,短发细碎,后颈的线条干净柔和。这个 像羊毛围巾一样的男人,究竟让米澜了解了他多少?
  买齐东西后,我提议先找吃饭的地方等米澜。
  我们回到刚才的商场打算找餐厅,还没有走到电梯,路懿停了下来。
  “可不可以等我一下?”他指指前面右侧的一家店,纯黑的橱窗外框上有一排白色字母:Van Cleef&Arpels。
  “好啊。你要买珠宝?”
  “不是,米澜有次洗衣服忘了把胸针摘下来,一起扔进洗衣机又洗又脱水,折腾得别针松了。我想帮她修补好,就带在身上了,刚好看到这个标志,跟装胸针的首饰盒上一模一样。”他笑笑,拿出胸针。
  是一只用白色珍珠母贝做成翅膀的蝴蝶,他细长的身体是白金镶钻,翅膀外爷裹上了细细的一条白金边。
  把梵克雅胸针连衣服一起丢进洗衣机,这种迷糊事还真只有米澜干得出来。
  两百多平米的形象店有点像艺术品展厅,高贵而冷清。木地板中央一条狭长的地毯横向延伸到展厅两侧,黑白分明的展示架上冷静矜持地陈列着珠宝。路懿以前或许不大关注奢侈品,进店之后明显吃了一惊。我看见他的睫毛在往上抬的瞬间抖了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系列蝴蝶钻饰,一枚同样的蝴蝶胸针很不起眼地躺在其中。
  米澜特意准点下班来找我们。黑大衣底下露出一双宝蓝色过膝长靴,她进餐厅坐下后脱掉外套,同样宝蓝色的薄围巾滑下来裹住了肩膀。
  她坐在路懿身边的座位,问我们:“今天收获怎么样?”
  “有你们家路懿在,肯定买得差不多了。”
  “想让我怎么奖励你?”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撒娇地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
  “你能这么早下班,不就已经算是奖励我了吗?”他揉一揉她的头,“看看想吃什么?”
  他们的样子跟普通的亲密情侣没有任何分别,只是我忽然有点恍惚——他们之间的距离究竟是拉近了,还是更远了?
  因为有个大购物袋,吃晚饭他们要送我回家。我不想耽误他们独处的时间,于是打电话给亦卓问他有没有空来接我。他的手机响了很多声都无人接听,或许是忙,或许是忙,或许是忘了带,又或许……我知道我又开始乱想了。我害怕他不接电话,更害怕接电话的是其他人;我害怕不知道他在哪里,更害怕知道他在哪里。去冲绳的一部分行李就在我手边,我却觉得出发的日子离得很遥远。
  不到两分钟,他回电话了。
  “对不起,刚才去了洗手间。公司走廊一片黑,声控灯拍了好久才亮,回到办公桌前发现手机屏幕在发光,吓了我一跳……”他那边的环境很安静,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没有,大概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
  “你忙完了吗?我买了很多东西,要不要等你来,一起回你那边去?”
  “哇,你主动约我!你居然主动约我!”他的声音一下子很兴奋,大到从听筒里传出来,同桌的人都能听清楚。
  我捂住听筒:“不要这么大声,旁边都是人……”
  米澜和路懿立刻装作看星星状,整齐地扭脸看天。
  “我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你主动约我太激动了而已。”他听起来心情很好。
  “难道我从没有主动约过你吗?”
  “没有啊,你一直都在前面走,是我在后面追。”
  “你这是什么理论?我都主动帮你收拾过屋子了。”
  “对啊,可我还是很兴奋。怎么办?我立刻出现好不好?”
  “快来。”
  “你这么心急见到我?”
  “快来,我们都吃完饭准备走了!”
  那一刻我心里突如其来的踏实,被注重的感觉就像一颗糖扔进咖啡杯,杯里水面波动之后渐渐平稳,甜味慢慢溶解进来。
  冲绳之行的开端并不如预想顺利。首先是在羽田机场怎么也找不到我的相机了,接着两个小时三十分后一出那霸机场就开始下雨。
  好不容易到了订好的酒店等级入住,亦卓拿纸巾擦擦我额头上的水:“开心一点,我们一起旅行了!”
  “嗯!”我点点头,心情因为这一句简单的话开始回温。
  他一边换鞋一边问我:“刚才一路上,你有没有看到用钢丝网围住的美军基地?据说每年美国独立日,基地都会向游客开放,可以进去尽情参观!”
  “不过我们来得不巧,现在是一月。除非你想在这里住半年,就能有机会参观。”
  “如果酒店可以免费住,我不介意住半年。这里空气这么好,海这么蓝,一次住够多好!以后就不会想着再来了。”
  “雨好像停了,我们换衣服去逛逛吧?今天在市区逛逛,明天去附近的岛,怎么样?”
  “一切听老婆的!”他回答得干脆又愉快。
  我们在车站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坐上来冲绳后的第一趟单轨电车。沿路看到不少屋前都有一只小石狮子,墙角下还立着一块半椭圆形的石头,上面刻了三个汉字“石敢当”。
  “石敢当是中国古代镇魔辟邪的习俗之一,始于唐代,在明代时传入琉球,琉球就是今天的冲绳。”亦卓在耳边小声告诉我。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上次来的时候导游说的。没有经验怎么敢带你来旅行?”
  “原来你来过……”
  “是啊,以前在广告公司的时候老板请我们来过一次。”原来他是有备而来。
  “那你一定知道哪里可以解决肚子饿的问题对不对?”我可怜兮兮地拉着他。
  他故意一脸鄙视地看着我:“谁让你在飞机上不吃东西?”
  我无辜地睁大眼睛:“那谁一听说我不吃就把我的全吃光了?”
  “没东西吃真可怜,”他摸摸我的头,“这里的黑糖是特产,买一包给你拿回酒店冲一冲喝了吧?要不就喝苦瓜茶吧,到处都有卖,保证你喝了之后一点食欲都没有……”
  一小时之后,我们在观光景区琉球村里看完民谣和舞蹈表演,一人端着一份赠送的套餐:一碗琉球拉面,一碗炒饭,两碟小凉菜——其中一碟是苦瓜。
  我捧着碗叹息:“冲绳人就这么喜欢吃苦瓜?”
  “不止,还有猪肉猪耳朵猪头猪蹄。全日本只有冲绳能吃到猪蹄,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用了,回北京我请你去超市,爱买多少都可以。”
  “快吃,一会儿带你去水族馆。下午三点在全世界最大的水族箱有喂食Show!”
  “你旅行一直都这么像打仗的吗?”我抬起头问他。
  “不早一点怎么能逛完?我们要去的是海洋博公园!快吃,要是时间来不及的话就把你留在这里跳民族舞,我明年再来接你……”
  我们那天在市内玩到很晚,考虑到来回差不多要四五小时的车程,第二天才去海洋博公园。
  ……冲绳的夜有一点凉,海风却湿湿的很亲切。我们逛街回来已经快半夜了,洗完澡穿着大睡衣躺在被子上,身边堆着相机、拍立得照片和战利品:两队冲绳的“镇岛神兽”
  小狮子,造型各异的手链,海滩风景明信片,袋装的鱿鱼干和苦瓜茶,刚才在小Pub听歌时送的一包火柴,还有去过景点的门票。
  我们并排横倒在床中央,举着相机一张一张看照片。亦卓像是早就料到我的相机会丢,除了D90之外还带了备用的小卡片机和拍立得,加上镜头、充电器、电池和胶片沉甸甸地塞满了整个随身背包。
  相机屏幕上的照片不断在滚动:琉球村四面都有窗的木房子,海洋博公园附近蓝得像宝石的海,“黑潮之海”大水族箱里的鲸鲨,珊瑚鱼,狮子鱼、发出蓝色荧光的水母,像探头一样从细沙里探出身躯的园鳗,在水里滑行的魔鬼魟,公园森林里的树屋…… ……翻完数码相机里的几百张相片,我们又开始整理起拍立得吐出的小相纸:
  我在琉球村与牛合影,歪着头差不多就要贴到牛头上;我在水族馆的触摸池边想摸海星又不敢,手缩在水面上;我拿着数码卡片机拍“黑潮之海”的喂食Show,脸被湛蓝的海水印上了点点光斑;我们在名护巴士站等车的自拍,两个脑袋挤在一起朝上看镜头,身边的站牌都变得很小很难辨认;他拿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饮料罐;餐厅里我低头吃鱼排,发觉被拍时下意识地咬着满嘴食物抬起头,脸颊很鼓很狼狈;我把他按在一张苦瓜造型的椅子上牌照,他却坐在椅子上拍拿着相机的我;……我翻着照片舍不得放手:“你拍我拍了这么多……”
  “这些照片要留下来,以后挂满一面墙!”他翻了个身,趴过来。
  “挂不挂我们做面膜那一张?”
  “嘿,当然要挂!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其次是这张。”他挑出我吃东西的照片。
  “为什么不喜欢好看一点的?”那张照片虽然狼狈,画面却很幸福。
  “这样才私密,只是属于我们两人的回忆,别人都没有!”他说得不假思索又坚决 。
  “可是你自己的照片很少。要不这样吧,明天去海边我要多拍你的泳装照……”
  “太可怕了,拍立得相机不能归你掌管,不然拍下我的裸照删都删不掉。你还是玩数码吧!”
  “不要嘛,既然要挂在墙上,我们两个的照片都要有……”
  “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以后要把一面墙都挂满照片!就挂书柜侧面的墙怎么样?”
  他说着做起来,好像在谈某个让他很激动的未来规划,“我们的房子现在还有一点点手续没完成,如果顺利的话,你早点搬过来,我们把照片贴满墙,怎么样?”
  “手续?你是指贷款?”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和有没有还完还贷款并不冲突,哪怕是结了婚我们也可以一起还。
  他笑了笑,捏我的脸:“总之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到时候开开心心搬进来!”
  酒店的壁灯光线很柔和,照在他脸上有种失真的亲切。我毫不怀疑这一刻纯粹又深厚的幸福感,尽管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百分之百的了解,尽管某些事对于我来说他是在隐瞒,而他的出发点也许只是保护过去的自己,保护现在与我的关系。
  爱这个动词唯一有意义的时刻,只存在于词尾加上ing的“现在进行式”;他的过去再美好,也都只是词尾带有ed的“过去式”。
  我试图理解他,试图理解一个有太多“过去”的人在面对“现在”时的掩饰和保留。
  冲绳的冬夜十二点,我在整理行李,他在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明天我们要去座间味岛。他费力地跟对方说着英文,一只手拿电话一只手不停用手势在比划,不管电话那一边的人能不能看见。我走过去,把头枕在他背上,听见他的声音在胸腔里共鸣,很温暖。
  Chapter 9这里就是中国台湾最南端,东经120°50′,北纬21°53′59"。
  往前走再也没有陆地,我们已经一起到过了世界尽头。
  从冲绳回来,只差几天就过年了。北京下过几场薄薄的雪,空气中的干燥还是有增无减。雪后的天特别蓝,跟冲绳那种透明的蓝不一样,像童年的纯蓝墨水被稀释过,深深浅浅地泼在天上,顺着天的边缘缓缓滴了下来,纯粹的蓝色时而稀薄时而浓密。
  正在休年假的亦卓一回来就被拉回了公司加班。米澜更是忙于在各家媒体的年终盘点之间穿梭——女性杂志年终盘点总少不了“读者最爱的x大品牌,x件单品”之类的线上线下投票活动,公布这份榜单的发布会更是少不了他们这些客户,此外还有各个合作伙伴的年终酒会……他们的忙绿让路懿和我看起来更闲了,偶尔陪米澜参加某些无关紧要的活动,也是我们聊我们的,她忙她的,散场才一起离开。
  我旅行回来后第一次约米澜,就跟路懿坐在写字楼底层的一家cafe等了她差不多三个小时。
  路懿早到了,见我从吧台端回来一杯摩卡,马上把他面前的红茶跟我的咖啡调换过来。
  “放心,这杯红我没喝过的,”他笑了笑,“肠胃不好少喝咖啡。”
  “谢谢。你一直都是这么细心吗?”
  “也不是,路人要喝什么我不会去干涉,只是关心朋友。”
  “所以说能做你朋友的都很幸福,”我脱掉手套的双手有点冷,于是抱着红茶杯,“说实话,你跟我想象中的路懿真的完全不一样,以前听说了你跟米澜认识和交往的过程,觉得你不像是一个愿意为感情负责任的人。认识你之后才知道,原来刚好相反,你总是会照顾身边的人,对每一件小事都那么细心。”
  他并不介意我曾经有过成见:“你是不是要说差点误会了一个本世纪最好的男人?”
  我指指柜台:“所以,请你吃块蛋糕好不好?”
  “不是吧,你误会了我这么久,就值一块蛋糕?”
  “那这个怎么样?带给你和米澜的。”我递给他装着礼物的纸袋,里面有一对小狮子、一些鱿鱼干和苦瓜茶,还有明信片。
  “谢谢,”他礼貌地当场打开纸袋,“总在日本电影里看到这对小狮子,真不错!”
  “特意帮你们挑了一对表情不一样的。”
  “你们玩得怎么样?”
  “不错,冲绳海很蓝,大巴开得很慢,整个城市都很悠闲。”
  “有机会的话你应该去一次垦丁,感觉不会比冲绳差。说起来我真有一点想回去了,又不知道能回去干什么。”
  “不一定要目标明确,就当是看海不行吗?”
  “我看过太多地方的海了,反而对家乡的海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恒春老街上很好吃的绿豆饼,那时候一见到卖绿豆饼的老伯推车小推车走过去就往街上跑。其实我也想春天跟米澜一起回去看看,就算只是再吃次绿豆饼也好。”
  “你的意思是,要带她去见家长?”
  “这也被你猜到了,我想带她回去看看老爸。老爸去世那年我都没有回去过,都快忘了他生前长什么样子,多少有一点遗憾。”他说话的时候移开了视线,表情却很平淡 。
  “其实,你们……”我思前想后不知道应该怎样措辞,却已经开了口,就这么停在半句话中间有一点奇怪。
  他替我接了下去:“你想问我跟她是不是真的改变了看法,决定开始一段很稳定的关系?”
  我点头。我还记得米澜曾向我描述他们在一起的那个时刻:他们并排站在SkyTower顶端,在三百二十八米的高空中,米澜坚信那就是人生中最纯粹、最不可预知的爱情。
  “我的确因为自己的家庭原因而怀疑婚姻关系——两个人由于爱对方踩在一起,却在分开时变得彼此憎恨,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让感情变化得这么彻底。但总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尽管怀疑,我们还是会忍不住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要这么如临大敌,其实相处不是那么难,”我指指他的耳机,“就好像耳机和绕线器,它们天天缠在一起难免会打结,从头梳理一遍就顺了。”
  我忽然想到了自己。Juliette的车让亦卓跟我发生争吵,我的反应居然是不愿意再深究它们之间的关联。当我打给他的电话被Jacqueline接到,我选择不去梳理这个结,害怕绕得太深,根本解不开。我总是在拼命找理解他的理由,不知道这算是逃避,还是信任?
  因为聊到了耳机,路懿顺手把耳机递给我:“你听。”
  我接过耳机塞进耳朵,掩盖过刚刚涌上来的情绪。
  Love is like an aero planeYou jump and then you prayThe lucky ones remain……Love is like a hurricaneYou know it's on the wayYou think you can be brave……爱就像一架飞机,你祈祷着从云端跳下,只有幸运者才能生存;爱就像一场暴风雨,你知道它将要来临,你无所畏惧……耳机里的男生很清澈,带有柔软的尾音,却在表达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
  “是Sean Lennon的《Parachute》,他是John Lennon和小野洋子的儿子,”路懿说,“他父母的婚姻生活被全世界关注,开端也很浪漫,但最后一点也不幸福,甚至可以说很荒唐。”
  “听说他们感情破裂是因为性格原因,还有列侬酗酒?”
  “这些是事实。但去年我看了一本叫《Instamatic Karma》的摄影集,作者是一个中国籍女人,庞凤仪。这本书披露了列侬跟她在一起的生活照。是小野洋子为了挽救婚姻而特意把庞凤仪推倒列侬身边,最后却因为他们过得幸福而又拆散了他们。列侬说在庞凤仪身边很轻松幸福,但洋子才是他的归宿。”
  “我无法理解小野洋子为丈夫找另一个女朋友的行为,更无法理解她做了之后又后悔。我也不能接受列侬对待感情的消极态度……”
  “你真是好人,什么事情都只看到最美好的部分。”
  “不全是。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很佩服洋子,她在爱情里太有勇气,虽然手段不怎么厚道,但是她做到了很多人都不能做到的事:在爱对方的同时,确定自己有勇气面对失去对方的结局。”
  他说得很拗口,我回味了很久才体会过来。
  如果要爱一个人,必须有勇气面对失去。因为只有有能力承受最坏的结果,你才能毫无畏惧地付出最完整的爱。
  我没有想到会跟闺蜜的男朋友坐在一起讨论爱情观,而且一直聊了两个多小时。
  米澜来的时候天开始暗下来,落地玻璃窗外的景物颜色渐渐深了一层。她在我们旁边坐下,有点疲惫地缩在椅子里:“聊什么呢?”
  “聊陈年的八卦新闻。你要喝什么?”路懿结果她的包放到旁边的椅子上,问。
  “红茶吧,知道你今天一定不批准我喝咖啡。”她调整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声音听起来也很累。
  “有进步,知道这几天不喝咖啡了。”他站起来去吧台买红茶。
  我问她:“你这几天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加班熬夜又来大姨妈。你们在日本玩得怎么样?”
  “不错,很舒服,只是可惜没有潜水。”
  她几乎是躺在座椅里一动不动:“你就好了,我真想放个长假!过年休息几天太短了。”
  “你别这么拼命,不然又没时间约会又对身体没好处。”
  “我知道,每次都是他等我。你家安亦卓也忙,你们两个苦命的孩子一定在一起控诉我们了吧?”她总算直起身来把大衣脱掉。
  “当然没有,我们今天一直在聊列侬,”我看见她衣领边别着那个蝴蝶胸针,于是问,“胸针弄好了?”
  “弄好了?”她一脸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蝴蝶胸针,又抬起头来看我,“胸针没什么问题啊!”
  路懿还在吧台前排队,高高的背影看起来有一点单薄。
  “你不知道路懿帮你把胸针拿去店里修理了?”
  她摇摇头。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自己没取下胸针就把衣服扔进洗衣机了?”
  她还是摇摇头。
  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满脸疑惑地问:“你说我把胸针丢进洗衣机了?还洗坏了,是路懿拿去修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无奈地问:“你总该记得去日本前他陪我买东西那一天吧?”
  米澜终于点头了。
  “就是那天他拿去店里的。”
  “啊……”她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有好几天找不着它,原来是丢进路懿宿舍的洗衣机了。难道是他帮我把衣服洗了,然后发现胸针,送去弄好后放在家里像从来没有坏过一样?”
  “他没对你提起过吗?”我有点诧异。路懿那么细心,却总是喜欢以对方不发觉的方式做一些事,比如两次在她手机里留下电话号码,比如帮她修胸针却又不告诉她。
  他究竟是在期待她发现,还是希望这些事情被忽略?
  路懿端着红茶回来了。
  “谢谢。”米澜支起身子结果茶杯。
  “不对啊,你这个表情夸张了一点,像是跟我借了很多钱一样。”
  “我是说这个,谢谢。”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蝴蝶胸针。
  路懿一愣,接着笑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呢。”
  “我是……”米澜刚开口,我立刻打断她:“当心茶杯,水要偏出来了。”
  她看着我,也笑了笑,把茶杯平稳地放在桌面上。
  年后不久就是开学,各种琐碎的事务又开始渐渐占领我的生活。新的课程安排,新的时间表都在慢慢适应,我也终于有了唯一一个学巴扬的学生。
  亦卓最近开始频繁地留在我的宿舍过夜和过周末,他的一部分日常用品都搬了过来,鞋柜和衣柜被他占领了一部分,洗面奶洗发水和沐浴露挤在洗脸架上,牙刷和毛巾成对地挂进了洗手间,就连他的杂志也搬了不少放在我书架上。
  随着行李的增加,他由几天回家一次渐渐变成一周回去一次。
  有时候晚上下课回来能见到他像模像样地煮粥,围着我买厨具时超市赠送的米色围裙噼里啪啦地煎着鸡蛋。
  电磁炉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锅底那层薄薄的油在煎蛋上跳动成焦黄的细边。他做的煎蛋总是千奇百怪,却无一例外味道很好。我的小宿舍里东西渐渐杂乱起来,抽油烟机渐渐黏上了些油烟的气息,垃圾桶里的蛋壳多了起来,储物柜最底层多出了许多超市的塑料口袋。
  我的生活也在起着微笑的变化,在学生来上辅导课的时候注意关好洗手间和厨房的门,每天都拖到下班才离开办公室,避免学生来宿舍找我……这间小屋开始变得像一个温暖的城堡,不像以前那样井然有序,却有了家的味道。
  停了暖气的三月室内特别冷,亦卓跟我趴在电脑前挑了一晚上,终于挑中两双像毛球一样的熊猫造型大棉拖鞋,付费网购了回来。
  他还买来两个硕大的涂鸦抱枕,扔在我宽度只有一米五的床上。从那以后,他最喜欢的运动之一就是拎起刚洗完澡的我丢到大抱枕上,然后自己抢过毛巾冲进洗手间。
  他说:“从来没见过有女孩子家里CD这么多,装饰品这么少!”他丢掉我从宜家淘来的简单方形CD架,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个挂在墙上的白色两层大圆环,把所有CD呈放射状摆了进去。
  米澜来的时候差点认不出这是我的宿舍,感叹:“早就该有人改造一下你,免得你年纪轻轻的就像古董一样……”
  那段日子过得就像斯卡拉蒂的奏鸣曲,紧密、精巧、细腻,如同一把斑斓的珍珠被撒在了太阳下。
  三月末的某个早晨,亦卓提起要回家一趟,有几张去年的杂志内容光碟要用。晚上他从公司打来电话说也许会通宵加班,让我不要等他。第二天是周末,他回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等我彻底醒来他已经洗完澡睡下了——两个大黑眼圈挂在脸上,头发还没干完全,枕头上垫着一条干毛巾,下巴上钻出了隐约的青灰色胡渣儿。我问他今天还要不要去加班,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就闭上眼睛再也不动。
  屏风背后的沙发上横七竖八摊着他的衣服和包,包的拉链拉开着,CD盒露在外面,盒上还贴着便条,写着一行字:“08-02DVD”。
  这里记着的应该是他要回去拿的东西:去年二月的杂志光碟。
  我换了衣服,把那个银色钥匙扣放进包里出了门。那天的阳光很好,天气依然有一点冷,风透过围巾钻进我的脖子,低下头却能看到自己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换过两趟地铁就到他家,大概是因为时间还早,保安睡眼惺忪地替我拉开大楼的玻璃门。电梯间也空无一人,屏幕上红色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下降,中途没有任何停顿。
  到十一层,我拿出钥匙开门。
  银色的圆环上两把钥匙与锁孔分别碰撞出轻巧的声响。
  门锁逆时针转动到某个位置,“咔”的一声开了。我推开门就看见地上倒着一双香槟色高跟鞋,大约37号,比我大良好。这双鞋的主人应该比我高,无论是身高还是身份——鞋子内衬上有一排字母:Versace。
  我呆在原地忘了关门,直到从卧室里传来穿拖鞋走路的声音。
  面前站着Juliette。她穿着睡衣,头发垂下来落在肩上,没有化妆的脸皮肤很好,颈部线条优雅得像天鹅。
  “原老师?”她显然吃了一惊。她或许不知道除了安亦卓之外还有我有这里的钥匙,就像我不知道她也有一样。
  我听见自己两只手腕处的血管有节奏地突然跳动,像要冲破皮肤流 出来一样,手上的钥匙扣也被握得有了我的体温,脉搏一下一下撞击着这个金属圈。
  “我来找东西,不打扰你休息。”我轻声说完,径直走向了卧室的书柜。他的大部分书都放在书架上,书柜里只分类放着各种碟片和他收藏的相机我按照日期标签很快找到了去年二月的杂志内容DVD一共六张光碟。
  我小心地将光碟装进带来的CD包里,朝门外走去。
  Juliette不知道是去了洗手间还是厨房,总之不见人影。她的高跟鞋骄傲地躺在门口那张灰蓝色方块地毯上,仿佛很有风度地给我这个闯入者留有自己离开的尊严。
  我站在微波炉一样的电梯里,等待着到达底层的红灯亮起。
  回到宿舍,他还在熟睡。脸好像比以前几天瘦了一点点,鼻子上细小的黑头变得很淡,皮肤有种疲惫又温柔的光泽。
  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墙上是他换的CD架,床头是他买的大抱枕,床边是他挑的熊猫拖鞋,书架上是他的杂志,衣柜里有他的衣服,洗手间里都是他不久前沐浴过的味道,镜子也蒙着一层水汽,我看不清楚自己。
  这样幸福的生活才过了一个月,忽然让我措手不及地撞见真相。他住我这里只是因为家里有另一个人,曾经,他还保持着每隔几天或一周去住一次的习惯。就算与背叛无关,这样的“保护”早已经构成了刻意欺骗。
  我手忙脚乱地翻出旅行包,胡乱塞了些衣服鞋子和书,拉上拉链就逃出门去,一直到坐上回家的地铁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家附近我不敢进门,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告诉爸妈我要回家住几天。呆呆地坐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长椅上,手机忽然响起来。
  是路懿。
  “我打算自己回一趟台湾。”他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米澜知道吗?”
  那边沉默片刻,回到:“她知道。我大约十天吧,过完清明再回来。”
  “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住几天?我的眼泪毫无阻碍地留下来,我侧过头,不想让它们流到手机键盘里。”
  他的房间也比之前乱了不少,地上还躺着打开的行李箱。门口鞋架上一双米澜的鞋也没有,那一层现在空荡荡的。
  我惊讶得找不到语言形容:“怎么了?”
  “我回台湾一趟。”他头也不抬。
  “我知道,你在电话里说过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可以住在这里一直到我回来,如果不适应可以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
  “谢谢。”我这才想起来要放下旅行包。
  他抬起头来看我,问:“你呢,发生了什么事了?”
  “你别告诉我今天我们两个一起失恋……”
  “差不多。”
  “走吧,我请你吃饭。谢谢你收留我。”
  “不用了,我还要收拾行李。”
  “吃个饭又不会耽误多少时间,我从早上到现在一点东西都还没有吃,你能不能配我吃饭?!”我忽然很大声地叫出来。
  他看着我,像看外星人一样。
  我忽然泄了气,低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走,去吃饭吧。”他表情平淡地拍拍我,像拍一个人是很多年的老朋友。
  吃完饭后路懿就走了。
  我打开行李包,才发现自己原来没有带牙刷和毛巾。
  7-11的收银台前排着长队,我木然地站在队伍里,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前面有顾客买了需要加热的食物,微波炉“叮”的一声脆响,让我耳朵隐隐约约地疼。我盯着微波炉的门,店员从里面去除了两个饭团。不是那个有蓝色杯盖的透明塑料水杯。收银台末端干干净净,没有人在泡面。
  我慌乱地伸出手放在眼睑下挡着,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落在鞋面上。
  米澜从来没有想过路懿会这么轻易地放弃她。
  他只是在她家吃了一顿饭。
  她的家庭很健康,父亲在航空公司上班,母亲是位营养师。
  “我妈很喜欢他,觉得他细心,对我好。我爸也不反对,只是问了问他的职业规划。整个晚上没有一点不愉快的地方,他忽然就退缩了。”米澜在我对面坐着,面前的玻璃杯已经被转了好几个圈,杯里的水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片刻就平静下去。
  “他没有说为什么?”
  “他只说他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算是什么理由?”
  “他说我太迟钝,体会不到他内心的想法,哪怕他已经表达过,我还是不明白。他说他不在乎我明不明白,他只是终于确定了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每一句话听起来都这么像借口?”我想起路懿临走那天平静的脸,忽然感觉到有一点愤怒。
  “他什么也没有跟你说?”
  我摇摇头,顿时又想起了些什么:“我刚从冲绳回来那一次,在等你的时候他跟我提过,今年春节想带你一起回台湾,去屏东老家看看,主要是清明去拜他父亲。”
  “他父亲不在了?”
  听到米澜这句问话我更加诧异:“他没有跟你说起过父母的事?”
  “从来没有。”
  “那他也没有跟你说过父母早已经分开了,母亲又再结婚?”
  “没有。我曾经问过他垦丁那么美,他又那么喜欢海,为什么还要回BB s ·JOoYoO.N ET到内陆城市?他没有回答过我。”
  我们之间陷入尴尬的沉默。路懿只是我闺蜜的男朋友,他对我说过那么多关于自己家庭的事,而这些事他甚至都刻意不跟米澜提起。
  他是太害怕被人了解?还是太需要对人倾诉?
  “我想去找他。我不想再去猜他到底又在暗示些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理由。从认识他到现在,他总是在按照自己的游戏规则给人提示,好像只有找到答案才能过关,而没有完成任务就会遭到淘汰。当时如果我没有发信给他,我就永远不会再见到他;我没有及时发现他存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她说不下去了。
  曾经在南半球最高的高塔上,她认定了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爱情。因为他不可预期,在遇见他之前或之后的所有人都变得面目模糊,乏善可陈。而当你爱一个人,就表示将伤害自己的机会双手交给对方,无论来得早或者晚都无法躲避。
  垦丁的夏天无限长,像火车的轨道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像缓慢转动的电风扇不停吹出湿润的风。
  路懿从高雄坐大巴到垦丁,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海滩没有目的地地往下骑。
  在卖绿豆饼的手推车边,他见到米澜。
  他的笑容跟每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有没有吃早餐?”
  见她不回答,他推着车站到她面前,指指自行车后座:“上来,带你去买小杜包子!”
  “上来啊!放心吧,我不会迷路,昨天已经到处转了一整天了。”他继续说。
  米澜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手扶着他的腰。他一直在出汗,上坡时车轮和踏板都发出负重的摩擦声。
  路懿偏过头对她说:“这里路比较难骑,但是租摩托车太危险,还是自行车安全一些,也环保。”
  “包子已经买了,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她来找他,急于跟他谈一谈。
  “我带你去鹅銮鼻,台湾最南端!不要跟我说话了,骑着很费力,你坐好。”
  她不知道他要骑到什么时候:“我下来,我们找车过去!”
  “你以为我真的要带你骑过去?我住的地方就在船帆石,到了之后民宿老板家有车会送我们去。晚上看完日落赶回来,还能回垦丁街吃晚饭。”他的声音隔着38℃的热空气从前面传来。
  她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像在奥克兰第一次遇见,又像在青岛重逢……每一个地方,他都是她的向导,他不仅主导她的行程,还主导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们换了车,并排坐在后座上。日光滑过大开着的车窗爬上他们的皮肤,带过一阵阵轻微的刺痛。她涂了防晒霜,还是有种要被晒伤的预感。很多东西都像光,无论你怎么防备都无济于事,它总是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席卷过来,长驱直入,将所有的防御一次击倒。
  车驶过一面封闭的沙滩,司机师傅回过头来问:“要不要进公园看灯塔?”
  “不要,带我们去最南端。”路懿说。
  终于,车子划过一条弧线停在了路边。他们下车步行,面前有一条红砖铺成的林荫小径,路的右侧竖着指示牌,提示前行五百米就是最南点。
  “走吧。”他伸手牵着她。
  他们往前走了十分钟,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树叶在头上发出微弱的摆动声。小径走到尽头伸入海面上,是竖着台湾嘴南点标志石雕的高台。
  不多的几个游客正站在围栏边眺望,海与天延伸到尽头闭合成了一线。
  海风卷着浪拍打脚下的岩石,她发现此时此刻除了脚下的高台之外,视线范围内只有天和海,一片茫然。
  “这里就是中国台湾最南端,东经120°50’,北纬21°53’59”,从这个角度看出去能看到太平洋和巴士海峡的交界。他熟练地背出经纬度,凝视着前方。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妈带我来过,”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海,“离开垦丁之前我妈带我来这里,什么也没说,站了很久。到很多年后她才告诉我,老爸当年就是在这里向老妈求婚,把这里的经纬度刻在结婚戒指内圈。他说,这就是中国台湾的最南端,往前走再也没有内陆,我们已经一起到过了世界尽头。”
  “世界尽头?”
  “对。如果一个人说他已经跟你到过了世界尽头,你会不会很感动,觉得这一刻就是一辈子?”他转过头看她,“再好的开端最后也被生活磨成了互相埋怨,彼此憎恨。我妈家庭环境很好,而我老爸只有一间破旧又潮湿的民宿,经常租不出去房间。当他们恋爱的时候恨不得整天黏在一起,我妈可以算是跟着我爸私奔回台湾的。他们只在一起了七年就离婚,这以后我妈恨了我爸一辈子。我想她恨的也许不是多大不了的错误,而是他让她信仰的爱情破灭了。他说他们已经到过了世界尽头,而世界尽头却只是他们生活的开始。”
  “所以你不问任何理由,只是不愿意相信两个人可以在一起?”
  “我相信过!我跟你爬过南半球最高的观光塔,在三百二十八米的高空我觉得我们已经到过了世界尽头。所以我才会去找你,会想跟你一起生活。我幻想我能因为你安定下来,我也幻想过你会跟着我走遍地球上所有有海的地方……”
  “可是你退缩了,你一声不响跑回台湾,你就这样带我来‘世界尽头’是什么意思?”
  “你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我。我知道你会说不介意,可这是事实,我两三个月的薪水加起来都买不起你的一件衣服。我根本不可能给你想要的生活,我也不愿意接受你委屈地跟着我。我们已经看到过世界尽头,可是从世界尽头回来后我们的生活根本不在同一条线上!”
  她盯着他,轻声问:“你自卑?”
  “你的生活很优越,根本无法体会跟你成长背景完全不同的我。我可以想象你的生活,而你却无法想象跟我在一起后的生活。我们之间将需要无休止的彼此妥协,互相让步,最终越积越多,成为互相埋怨。我们原本就不相同,因为想要在一起,所以必须去面对对方的生活,作出的让步越多,无形中就想要越多的体谅和回报,如果对方达不到自己的预期,我们都会委屈,都会后悔。我不想让你委屈,因为我实在无法给你想要的生活!”
  “你总是在说我想要的生活,你知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不知道的是你自己。你一直以为可以为了对方改变,可你有没有想得更具体一点?我们住在租来的一居室里,为了交通方便要选个好地段,所以每月一小半收入都交给了房东。你只能穿换季打折的衣服,用平价护肤品,挤公交上班,像其他主妇一样清早排队买超市的特价蔬菜,会为了每个月交通费能多报销一点而到处收集打车票,逛街逛累了只去便利店买水喝,约会吃饭在点菜的时候会心算出账单,会为了看便宜的电影特意赶早场……因为我们必须存钱,如果不尽早买房子,过几年就连孩子也不敢生。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大多数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最难过的是你父母和朋友面前依然要装作和从前一样光鲜高贵,让他们觉得你很幸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不小心对你发一次脾气,你会怎么想?你已经为我委屈了自己的生活,过得很辛苦,所有的快乐都建立在我对你的支持上。我只有对你小心翼翼才能维护这段关系,什么都不敢跟你分担。这样我们都会累,会吵,会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为对方付出!”
  这样的情景描述让她猝不及防。她反问:“如果我们努力一点,难道不能改变这种状况吗?而且,我们的父母……”
  “米澜,你从小就过得很好,我真的没有能力让你过得像从前一样好。努力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有收获的,恐怕在这过程中我们都已经累得走不下去。不管是你屈从我的生活,还是我屈从你的生活,另一方总会过得小心翼翼。两个人之间一旦有了隔阂,就只会越来越远。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既然爱你,就更应该看清楚自己能给你什么。我们曾经的快乐只是因为那是纯粹的爱情,不用相处,不用被现实考验。我爱的是那个把几万块的胸针丢进洗衣机都毫无察觉的米澜,但我很清楚,如果跟我在一起,你会变成一个精打细算的主妇。你不再是你,我为什么要为了跟你在一起而把你变成另一个人?”
  米澜低下头,从包里翻出一只又长又旧的遥控器:“你曾经问过我愿不愿意一辈子做你的遥控器。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偷东西,就因为想把这份礼物一直都带在身边。可是为什么你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
  “我也想永远跟你像以前那样,不需要一起生活,只要分享一些共同的记忆。可是我们都会老,我们都必须要跟自己的同类一起生活……”
  “路懿,你虚伪!”她用力把遥控器扔进海里。海面从容地吞掉了这个渺小的黑点,一丝波纹都没有乱。
  他走过去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其实你已经认同我的看法了,只是你还不甘心。”
  她的脸贴在他肩上:“我是不甘心,因为你判断的根据仅仅只是一个假设。”
  “我宁愿只是假设,因为有些事情一旦经历过就没有机会再后悔了。你知不知道我爸妈第一次吵架是为了什么?我妈用了一支老爸买给她润肤露,结果皮肤过敏。她抱怨了几句,而他觉得她是在嫌他不能给自己好的生活。他们所有的争吵都是从这种小事情开始,只要有一个人稍微情绪不好,两人都敏感起来,一吵就无法控制。他们又吵又打互相咒骂了七年,然后离婚,一直到老爸去世都没再见面。是不是很好笑?”
  她痛恨他总是拿父母来做反面教材:“是他们无法彼此谅解,不代表我们也会这样!”
  “如果你爱一个人,怎么会不愿意谅解对方?只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越过越辛苦,越过越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想。怕对方失望,自己也变得越来越敏感……”
  “说到底只是没有信心,对对方没有,对自己更没有。我现在才明白,我们之间没有信心的是你。这已经不是我能努力的范围,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
  他轻声说:“Let's never come here again because it will never be as much fun.”
  《迷失东京》那句熟悉的台词,在奥克兰她曾经对他说过。我们再也不要来这里,因为以后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开心。那时的海和路灯,空气和风都已经很遥远了,他们再一次站在只有彼此的孤岛上,记忆像海水冲过去,淹没了视线。
  海浪拍打岩石,天边有一点点暗,像是快要下雨。
  “你真的以为自己是路易十六,娶了个很会花钱的老婆?你离开我只是因为对未来没有信心,你这样会不会太胆小太没责任感了一点?我们之间再多开心的回忆现在想起来都不像是真的!当时的你跟现在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米澜甩开他的手。
  他又一次把自己的耳机递给她,里面是Nick Cave低沉的声音:
  Over forests of blackened treesThrough valleys so still we dare not breatheTo be by your sideEvery mile and every yearFor every one a single tearI cannot explain this,dear,I will not even tryFor I know one thing,Love comes on a wingFor tonight I will be by your sideTomorrow I will fly……为你寻找过世界尽头的海,为你从赤道南边走到北边。
  今天我依然在你身旁,明天我将告别。
  音乐声里隐约夹杂着鸟类扑腾翅膀起飞的声音,渐渐混入海水呼吸的节奏。天色越来越暗,回望来时那条林荫窄道根本看不见尽头,暗淡的阳光穿过树叶,投下微弱的光斑。
  他们站在世界尽头,头顶的云层像漏气的车胎,往外泻出一缕又一缕日光。
  Chapter 10赫尔辛基 立夏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记忆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我被记忆迎头击倒,却依然不愿意缴械投降。
  我不是不能原谅,只是没有信任大爱情就成了一幕荒诞剧。
  亦卓终于搬出我的宿舍。在按掉他无数个电话之后,他不再来找我,却还一直给我发快递。他每天都会给我发很多条短信, 却没有一条解释他跟Juliette的关系。哪怕是编出来骗我的也好,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谅解他。
  而他连这个借口都没有给我。
  我将他跟我一起买的东西装进了大纸箱,扔进厨房的角落里。墙上的圆形大CD架拆不下来,我躺在床上抬起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它就像一个白色的大问号,悬而未决地挂在视线上方。
  无论如何,我的世界迅速恢复了整洁,不带感情地井然有序。
  我开始恢复跟谢老师他们一起吃饭的习惯,常常又会有学生来找我,一直聊到很晚。没课的时候我常练琴,越来越觉得巴扬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乐器,可以表达那么多种复杂的情绪。我依然周五晚上回家吃饭,周六周日如果没有辅导课就一直窝在家里看日剧。逐渐发现把额发夹起来感觉很不错,于是在家时越发像标准的鱼干女。
  四月过到一半时,,Juliette来找我了。
  我并不想见到她,因为她或许跟我一样,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两个受害者有必要坐在一起控诉同一个男人吗?
  我只觉得这样的情景像笑话。
  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终于来了办公室找我。
  我们坐在学校附近的小奶茶店,我低头喝奶茶,盯着塑胶桌垫上的透明玻璃板。
  “我跟亦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她缓缓开口,仿佛有点迟疑。
  不可否认,她很好看,也很优雅。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觉得这句开头很熟悉,像是拍了无数遍的老电影台词。
  “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我知道。”我是知道,他借了她的车陪我去接米澜时,亲口说起他们交往过。
  “可是我比他大很多,那时候我已经嫁了一个适合自己的男人,还有了Jacqueline,”她没有碰过面前的奶茶,只是在跟我说话,“见过你之后,我感觉他会喜欢你,于是特意请他帮忙去接Jacqueline下课,谁知道你们居然是初中同学……”
  原来,我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出口。她想跟他分手,就把他推给了我。
  “他说你们是在机场分的手。”
  “机场?”她的反应虽然在我意料之中,但真正证实的时候依然觉得格外难过。她接着解释:“我们是在电话里说的,避免大家尴尬。从那以后还是朋友,他出差回来我曾经去接过他。”
  “我知道。”
  “那段时间我在跟Henri谈分居,他有时候会帮我接Jacqueline,也会帮Henri约我见面。刚刚分居后我搬回了以前的家,所以亦卓就去了你那里暂住。”
  我感觉耳朵一震。
  “以前的家?”我知道不问比问要好,依然忍不住要问。
  “你不知道那间公寓是我跟亦卓一起买的?当时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他本来准备找我办手续过户,但后来因为我分居的事他把房子让给了我。房子已经办好过户很久了,他说找到地方再搬出去。”
  在冲绳,他曾经对我说:“我的房子现在还有一点点手续没完成……”
  原来那是他们曾经的家。
  原来他送给我的钥匙,打开的是曾经属于他们的门。
  原来我跟他开始,只是他们之间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默契。在他搬来跟我同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隔几天或者一周都回去住。
  原来他宁愿被我误会,也不想说出关于她的任何事。他明明可以解释,却选择了对我隐瞒。隐瞒他记忆中拒不与我分享的部分,宁愿保护这段记忆的私密性,哪怕付出的代价是失去我们这段关系。
  那一刻我忽然才意识到,我们每个人真正存在的世界,并不是眼睛看到的空间,也不是正在活着的当下,而是内心最私密、最不愿意被侵犯的世界。原来在他和她之间那个词尾为ed的过去式,永远胜过我们之间词尾为ing的进行时。
  我低下头,只看见她脚上正穿着那双香槟色的Versace。
  原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三个人中最狼狈的一个。
  南锣鼓巷初夏里斑驳的树影,陈升的那首老歌,一年后的机票,银色钥匙扣,电影院里的泡面,我们涂满脸面膜的照片,自动铅笔,冲绳的一切……那些片段缓慢地从我眼前滑过。闭上眼睛,还能听到时间穿过皮肤的轻微脆响。
  明年你还爱我吗我爱得如此的悲哀到底你要我学着了解你的沉默还是当年需要我的时候你要我再来……Juliette还在说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亦卓递来那对冲绳小狮子中的一个,它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圆眼睛直直地瞪着我。它身上贴着纸条:“带我回来,好不好?”我把小狮子翻过来,果然看到底座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地址。他也许找到了房子,也许回了父母家住,总之那是他的新家。我拿起橡皮轻轻地擦干净底座上的铅笔印,将小狮子放在了日历边。
  它是我去过冲绳的纪念。那里的海那么蓝,天那么高,生活那么缓慢,我们之间那么纯粹,没有第三个人,没有隐瞒和欺骗。
  如果爱要用时间来计算,我们刚刚才开始;如果爱能用距离来衡量,我们已经走得够远。所以很多事情是无法计量的,某一个角度你以为很圆满,其实从另一面看只能看到残缺。
  学会包容的同时也成全了欺骗,这都是伤害的一部分。我想我愿意原谅他的一切,只是不能让自己一直站在这个没有出口的死循环里。一次又一次,总是在说谎的他会不会比我更累?
  他的快递依然每天来。
  有时候是一张写着日期的拍立得照片,有时候是两张旧电影票,副券那一侧被撕成了参差不齐的锯齿,有时候只是我遗漏在他家的一双棉袜子,有时候是我们去过的餐厅赠送的消费券……我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在一个鞋盒子里。他知道我会一直想起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所以才送给我这些帮助记忆的道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记忆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我被记忆迎头击倒,却依然不愿意缴械投降。
  我不是不能原谅。只是没有信任的爱情就成了一幕荒诞剧。
  感觉到自己身体异常的那天早晨,他快递来一条锁扣造型的Celine手链。盒子里的纸条写着:“我想帮你扣上它。”
  手链是由八个细长的小银环串成的,尾端的最后一环有个几乎看不见的扣。我轻轻把它扣成一个完整的圆,细细的扣缝像不存在一样。这条手链看上去真的很圆满。把它装回盒子,我胃里忽然涌上强烈得抽搐感,手抖得只能停下动作,略微发麻地垂在椅子边。
  额头在那一瞬间微微湿润,从内而外的冷让我手臂上骤然皱起鸡皮疙瘩。只不过五六秒钟,立刻又恢复正常。
  中午回到宿舍,我茫然地盯着桌上的日历——三月和四月两页上都没有红笔画的圈,表示我上一次生理期还是二月。
  “你没弄错?”米澜紧张地睁大眼睛,身体往前倾,胸部差点撞在桌沿上。
  我点点头:“我买试纸验过了,也去过医院了。”
  “什么时候做手术?我陪你去。”她拉住我的手,我看到自己的手背被她的手指挤出了柔软的褶皱。
  餐厅的灯光有点暗,沙发椅背高得能把我们完全挡住。我侧过头,看着身边玻璃墙里映出座位上方那盏水晶灯的光泽。
  “检查那天我就准备做。早上我特意没有喝水没有吃早餐,就是怕万一结果是有,可以马上手术。检查结果并不意外,于是我从妇科转到计划生育准备做详细检查。做B超的时候,医生拿着仪器的探头问我:你是不是确定不要?在体内做过B超就不能要了。当时我很害怕,不知道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她脸上的表情有些焦虑,像听说了某件不可思议的事,问:“那你最后做的是腹部B超?你还是想要对不对?你决定原谅安亦卓?”
  “我早就原谅了他。可是我不能再跟他在一起,我不能让我们之间永远都充满了隐瞒和谎言。他不会变的,无论发生多少事都不会变,就算没有Juliette也会有别人。我发现我无法让他变成一个专心的人,两个人的关系里充满谎言,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也许我不够空间接受他的感情,不够力量给他感情,他只是在填补这种半饱的尴尬,并且努力不伤害我而已。”我对他并没有怨恨或不满,只是感觉很悲哀。恋爱原来真的是彼此能量的博弈,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势均力敌,太过悬殊的实力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悲哀:我完全投入进去,却还是填不满他对爱情的全部期待。
  “你是不是脑子摔坏了?”米澜提高了声音,大概在气我总是替他找借口,“在感情关系里两个人必须是一对一的,不管是能量悬殊还是性格差异都不能作为欺骗对方的理由!他明明是在你之外还有另一部分感情生活,这样你也能原谅吗?”
  “我从头到尾思考过很多遍,想我们的开始,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他在面对我的时候至少付出了百分之百的认真。我曾经很多次问自己,为什么心情只是纯粹的难过,完全没有一点矛盾?为什么没有对他又爱又恨?我想不出答案,但我很清楚自己仅仅只是难过。我难过在他的感情生活里始终有别人,我难过不能跟他一起继续走下去,我难过我必须结束跟他的关系……”
  “原榛,你不要这么没有原则,到了这时候还在帮他逃避责任!”
  “如果我没有原则,我会继续跟他这段缺失信任又充满谎言的关系。可是我发觉原谅他很容易,而且真的很好。我不用恨他,不用矛盾,不用一想起他就有两个分裂的自己在打架,恨一个人太费力,我消耗不起。”
  “我没有你那么伟大。我很费力地恨过路懿,我恨他矛盾,恨他没有勇气。可是另一面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向我描述的日后生活的画面,我也曾坚信爱情不能够拿现实来考验……很长一段时间反反复复,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恨他软弱还是感谢他现实。”她背靠着沙发,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雾。
  “很久之前,安亦卓很肯定地对我说过,路懿跟你最后不会在一起。他认为感情是世界上最现实的事情,两个人只有找到交集才能一起生活下去。这个交集不会是‘爱’这种缥缈的感觉,而是实际因素。我不赞同他对爱情的看法,可是他却说对了一点:你们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人为稳定作出妥协才可能在一起。然而路懿不愿意你们任何一方妥协,他觉得那就已经不再是你们原来的感情。”我还记得他说这些时的表情,有一些不屑,有一些坚定。他认为我们既然愿意跟对方在一起,便必然能走到某种意义上的永恒。回过头,仿佛还能看到去年初夏的路灯、树影、街道和风。
  一切都还没变,一起都已经变了。
  我们低声聊天,桌上没吃完的食物凉了,表面浮出一层朦胧的油光。餐厅里灯光那么暗,服务生面无表情地从我们身边走来走去。
  米澜玩着盘子里的白色小勺,目光停在自己手指上:“可能我根本不想搞清楚自己的感觉,更不想选择是去认同他,还是去怪他。两个我一直在互相说服,却根本说服不了对方。我佩服你能排除干扰和矛盾,只坚持自己的感情,可我绝对不赞成你要孩子。如果你当未婚妈妈,以后就少了很多重新开始的就、可能。”
  “我不想重新开始。经过这一次我体会到爱情是什么感觉,我也理解了你曾经跟我说的‘恋爱的标本’。既然在这之后的每一次只是跟不同的人重复同一个过程,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是不能放下谁,只是觉得恋爱很荒诞:将爱过一个人的经验用到另一个人身上,如此循环下去,最终到老。那么,一个人爱的是另一个人,还是恋爱的感觉?如果爱的是对方,为什么要重复以往的经验?如果爱的是感觉,记住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反复找不同的人来试验?”
  “你以前总说我凡事太喜欢探究本质。现在你不也一样吗?”
  “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学琴那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把琴拆开看看?”
  她点头:“记得。”
  “我不需要知道它身上有多少片手工打磨的簧片,那些构建它骨骼的人并不一定能听到它内心的声音。有时候物理上再接近也缩短不了距离,有时候不愿意探究本质却并不表示我看不见它。我从来没有用解剖的眼光看待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感受到了,遵从自己内心的理解,才不会矛盾。”
  “你真的决定了?就算我反对,就算还要面对很多压力都不在乎?”
  “我在乎,但是我想留下他。”
  再恋爱只是跟不同的人重复同一个过程,而人们通常会以结果来判断是否幸福。这样公平吗?我相信爱情里每一个时态都包含了幸福的词尾,不管是已经过去,正在进行,还是即将来临。
  既然决定做未婚妈妈,我就有责任为孩子铺设一个从容的开始。
  他生命的开端应该是没有狼狈,没有偏见,也没有伤害的。我不希望他或她在众人的眼光中开始在意自己父亲的缺席。我不够能力做到这一点,只好向父亲求助。
  春末夏初的午后已经开始燥热起来,我家是老房子,卧室和阳台之间有一扇很大的透明玻璃窗。阳光穿过两面玻璃照在电视机柜上,细密的灰尘在此时一颗一颗显现出轮廓。
  父亲背着光坐在沙发深处,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我低声开口:“爸,我知道您有老同学在西贝柳斯音乐学院……”
  “胡来!”爸爸忽然大声呵斥我。我本能地闭上眼睛,他的手却没有像我预料中那样拍在茶几上。印象中他很少发火,就连小时候我弄坏了他演出要用的小提琴,他都只是郁闷地念叨了几分钟。
  “好,我们管不了你了。但你必须去找小安商量一下,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你不能擅自做决定。”他沉声命令我。
  “我不打算跟他在一起。”
  “幼稚!这种事情能是一个人的责任吗?而且孩子他也有份,你不能剥夺他的权力!就算要按照你的意思来做,他也有知情权,更有权跟你一起作选择!”
  他盯着我,目光像就要爆破的温度计。
  “爸爸,我不觉得他能对孩子负责任……”
  “那你就别要这个孩子!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负责任?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让孩子健康成长?你凭什么判断自己这么做不幼稚?”他的手终于拍上了茶几,啪的一声,遥控器被震掉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服父亲,可是我接受不了不要这个孩子。我坐在沙发另一端,咬着嘴唇看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你还年纪小,现在作这种决定你会后悔的!”
  我还是不说话。
  父亲眼睛有点红,继续强调:“你一定会后悔。”
  我还是不说话。
  “你一定会后悔!”他说。
  可他终于妥协了。我始终不肯去医院,父母终于不舍得强迫我。老爸托人替我写了推荐信,不到一个月后我就可以去芬兰生活。
  到学校办离职手续的那一天,我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快递信封。上面的地址是亦卓的公司,信封很扁很平。我看了看日历,又看看信封,我想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拆开信封,果然看见一张行程单,出发日期是不久后的一天,购票日期是去年的那一天。原来那张机票的终点是厦门,起飞时间是十一点四十。
  我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夜晚的南锣鼓巷。他对我说:“真好,明年的今天你会跟我一起旅行。你要记得时间,无论到那一天你跟我吵架了也好,冷战也好,生气也好,想甩掉我也好,一定不要忘记十一点到首都国际机场T2等我,我们已经提前一年约好要一起旅行了!”
  他有直挺的鼻梁和薄嘴唇,让人想到《The English Patient》的男主角Ralph Fiennes,衬衫的袖子卷到肘关节前几公分,长裤落到脚背几乎是一条直线。
  他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安亦卓啊!
  他嘴角的线条和脸部的轮廓那么柔和,在初夏的日光里隐隐约约像幸福的轮廓。那时的我们那么美好,一起做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小傻事,一直彼此期待,又有些甜蜜的不安。我们还提前约定了一年后的旅行。
  信封里除了行程单之外还有一张纸,不再是手写的便条,而是一张打印的歌词:
  明年你还爱我吗 我说不出来的悲哀到底你要我错了再错还是依然一个人走开明年你还爱我吗 我爱得如此的悲哀到底你要我学着了解你的沉默还是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你要我再来……“明年你还爱我吗》我爱得如此的悲哀。”这些歌词由他寄给我有一些荒诞,我一直以为,这些话应该由我来说。
  五月,北京一直是晴天。
  我在机场托运了行李,握着登机牌准备去安检门。首都机场T3透明的顶棚像锁不住时光的空壳,任由旅人来了又去,越过换日线,飞到或近或远的终点。
  行李超重了,老爸留下老妈陪我,自己跑去排队帮我交超重的费用。他的背影依然很挺直,西装很合身,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他额边的白发上沾了几颗细小的汗珠,握惯了琴弓的手指在自然垂下时也微微卷曲成优雅的弧线。妈妈替我背着随身的小包,不停地嘱咐我说了无数次的注意事项。
  过了安检门,我从随身行李的安检传送带旁回过头,看见他们还在朝我挥手。
  眼前的落地玻璃窗映出一片澄蓝的天空,阳光刺眼。
  此时是十一点五分,我的手机响了。亦卓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我接起电话,没有出声。
  “你在哪里?”他问。他身边很嘈杂,除了人声之外还有广播声。
  “我在机场。”
  “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今天你会来!我就知道你没有忘记今天要跟我一起旅行!”他声音很兴奋,那种单纯的喜悦就像阳光那么直接又凛冽,“我已经过了安检,现在在登机口。马上就要登机了,我等你!我等你,你快进来!”
  我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拎着随身的小行李包,眼泪顺着脸流到手机屏幕上。
  “我也已经过了安检……”我努力忍住让声音不哽咽。
  他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原榛,我爱你。虽然我有过很多过去,但那些过去让我感觉到,我之所以会跟她们分开,都是为了能够在适合的时候遇见你。如果你原谅了我,就给我一个机会看你变成漂亮老太婆……我不是很会说话,我也知道这么说很土,但是,请您相信我,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就像是我的围巾,冬天如果没有你会很冷很冷。我们的一辈子还要经历那么多个冬天,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一年除了冬天之外还有三个季节,就算春天和秋天你也会怕冷,那么夏天呢?夏天你把围巾放在哪里?”我声音平缓地问他。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也相信我在他心里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那永远不会是全部。
  “我们之间最热的夏天早就过去了,我每一天都需要你。你已经来了,你出现在我面前好吗?”
  我们都在机场。他在T2,我在T3。那一刻,两幢航站楼之间只相隔不到六公里,而半小时之后,我们将背对彼此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转过身,从此相隔半个地球。
  我不知道他会在登机口等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安亦卓,我也快登机了。但我跟你要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我也爱你。这句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但是你一直都知道。”我没有道别就挂断电话,前方登机口的显示屏上滚动着我要乘坐的航班号,广播提示可以登机了。
  我拔下手机电池装进外衣口袋里,站在等候登机的乘客队伍里。视线模模糊糊,我跟着队伍向前移动。
  在登机通道的入口,我听见验票的机器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爱就像极昼,如果不平、跋涉到地球的南北两端,你根本看不见它。
  不知道在赫尔辛基的仲夏,我能不能看到午夜阳光?
  飞机起飞那一刻,我在晕眩中闭上眼睛,极力忍住要呕吐的冲动。
  妊娠反应比想象中强烈。
  等再睁开眼,窗外的城市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看上去就像积木堆成的儿童乐园,一推就倒了,散落成凌乱的形状。
  飞机升到高空中,恢复了平静,窗外终于只剩下白茫茫的云层。
  在海拔九千米的高空中,我握着那枚钥匙扣,日光透过玻璃窗笼罩在细细的银圈上。
  后记永远的Betty Su我有个朋友叫做Betty Su 她天生浪漫最怕寂寞我们常约在街角的cafe交换着心情和恋爱有过几次感情好与坏 最后还是坐在这里也许那迎面来的风有点凉 生命的曲折也在这一刻遗忘——顺子《我的朋友Betty Su》
  上午十点半,客厅玻璃门 外的阳台上晾着脱水后有点微皱的衣物,窗外ide树枝毫无声息地随着风向摆动,墙边的暖气片安静地蹲着,像一部正在上演的默片。冬天是北京最矛盾的季节,阳光虽然很强烈,照在身上却不带一点温度;空气虽然很冷,却总是能被轻易地隔在一面玻璃或一堵墙之外。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假期不再积极地计划到处跑,反而宁愿独自宅在家看书,尝试做菜,偶尔和朋友聚会……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变得缓慢、细微又真实。即使是旅行,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与人结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种真正的幸福感并非来自拥有得比从前多,而是要求得比从前少。
  想想二十多岁的自己,年纪不大也不小,但至少已经走过了好几个分路口,学生时代最亲密的闺蜜多半已经不在身边。我们越成熟越体会到孤独感,对友谊的纯度期待越来越低,却越来越容易因为能与合适的人分享而感到幸福。
  地球那么拥挤,你每天能跟无数个人走过同一条街道,搭上同一趟地铁,进同一家便利店,拿一瓶同样的水交给同一个收银员……这些短暂而微妙的关联可以拉近物理上的距离,却很少让陌生人彼此熟悉起来。能够熟识,还有机会彼此分享,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有太多成为朋友的途径,我们却常常在翻遍电话薄上的几百个号码后,还找不到可以分享心情的那个人。你会握着电话一个一个名字往下想:学生时代的闺蜜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偶尔打个电话还是那么亲热,除了亲热之外好像多了一点点客套;上一家公司的同事曾经跟自己无话不说,换了新工作后渐渐见面少了;认识多年的朋友一直那么热心,但有些事情她真的没法体会……想到最后,我们发觉自己就像一个圆规,转身画了一个大圈之后发现竟然没有一个朋友的名字刚好压线。
  多一点,或少一点,要不要干脆将就着找人聊聊天?吃饭可以将就,买衣服可以将就,挑礼物可以将就,找工作可以将就,甚至婚姻也经常被将就……但“分享”这回事,真的一点都不能将就。你也许愿意跟一个只有六七分爱的对象结婚,却不一定乐意向一个只理解你六七分的人说心事。
  小时候我们乐于跟同龄女生聊心事,十几岁开始对着博客写心事,二十多之后大部分人越来越懒于写博客,因为已经渐渐到了心里有数的年龄,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分享是一种有意义的互动,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单方面的倾诉。与其自说自话,不如存起来等到值得分享的人。
  陌生人之间的分享更需要一种微妙的契机。
  我之所以觉得自己幸运,是因为能有机会与正在阅读这本书的你分享。
  我们从懵懂地进入人生,到慢慢理解和质疑生命中的一切:包括爱、责任、梦想、生活的本质……在这段漫长的过程中,总有一个叫做“闺蜜”的角色在陪我们成长,哪怕每一段人生历程中陪伴自己的人并不一样。
  很多人都说人生像旅行,有些人一辈子都在同一趟车上,有些人一站一站换着车,有些人喜欢快一些飞到目的地,有些人更在乎看窗外的风景。也学你跟我一样,经过不同的城市,换过一趟又一趟车,身边的座位坐过不同的人,他们上车又下车,在这一段旅程的终点与我挥手告别。
  她们见证过我们年少时单纯又勇敢的往事,那些对信仰的质疑和坚持,那些经历过伤害依然存在的期待,那些我们以为自己该去的未来……她们的脸从来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在记忆中那个模糊过,我记得她们每个人说话的神态、走路的姿势、微笑的样子以及与我一起走过的地方。时光从此岸流淌到彼岸,我回头望去,还能清晰地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以及自己过去的影像。
  不管她叫Betty Su,还是玛丽、朱莉、伊丽莎白,她都曾亲密地陪伴我们走过某段人生,像镜子,更像另一个自己。在与她们分享过的每一部分人生里,我们都曾经毫无保留。如果不再想念她们,我们就彻底丢失了曾经的自己。
  现在的我们活得越来越谨慎,越来越沉默,努力给自己穿上坚硬的外壳。我们承认并接受这个世界的复杂,就像珍藏当初的单纯一样,那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如同学会信任的同时也懂得了质疑。但,在偶尔翻阅手机电话薄的时刻,会不会忽然有某个名字让曾经单纯的自己从身体里苏醒?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每一个时态都包含了幸福的词尾,不管是已经过去,正在进行,还是即将来临。
  谨以此书献给陪我成长的闺蜜们,愿所有的Betty Su永远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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