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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梦回大清(下)

(2010-08-20 07:37:16) 下一个

  第一章 三年
  “噼里啪啦——”鞭炮炸响的声音不时地传来,浓重的火药味儿顺着风从墙外飘来,还带着一些碎屑,我靠在窗口的榻子上看了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接了来,小小的但浓浓的红色映入了眼底,是那样地喜气,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主子,又笑什么呢?”小桃笑嘻嘻地从我身后冒了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小心风凉,大过节的别弄得伤风头疼。”说完用小勺搅了搅粥,又轻轻地吹了吹,递过来,抬眼笑说,“快吃吧,凉了就没性力了。”
  我微微一笑接了过来,“谢啦,桃儿管家。”
  小桃哧地一笑,“主子就知道拿我穷开心。”
  我笑着朝一旁点点头,小桃会意,一偏身坐在了我身旁,顺手拿过桌几上的针线笸箩,取出一副鞋底子纳了起来,嘴里却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说着闲话儿。我笑着听着,思绪却又飘到了窗外……
  三年的时间到底有多长?我现在已经没了概念,原本应该是很难熬的岁月,却眨眼间就滑了过来,仔细想想之前都干了些什么,却没什么清晰的印象。如果说苦难能让人印象深刻的话,那幸福只能让时间过得飞快,却留不下什么痕迹……
  三年,原该颓废绝望的胤祥,依然朝气蓬勃,每日里兴致勃勃地看书,写字,练武,或陪着我种树,看我做饭,侍弄花草,钓鱼,甚至折腾家具摆设,让自己一刻也不得闲,日子看起来过得很是充实。就这样,他的身子骨反倒打熬得更好。
  只是偶尔会站在花园里的假山上向外望去,有次刚好被我碰到,却只说是登高望远,虽说这假山不高,可还是比平地望得远些,我听了哈哈一笑。过了两日,自己一个人走上去,远远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却才发现隐隐约约的红墙绿瓦现了出来……心中忍不住一悸,那应该是雍和宫吧……
  虽说是被圈禁,可日子过得并不差,日常物品一应俱全,与之前所用的品质也丝毫没有改变,不过这是在两年前。之前的那一年过得甚是艰苦,不过也是看跟谁比,若是比寻常百姓家,那自然还算得上锦衣玉食了。
  当时的十三对这些却是毫不理会,想必他早就心知肚明,皇室里被圈禁的下场还会好到哪里去。只是转年下,内务府送来的东西却突然变好了,奴才们自然是欣喜万分,甚或私下里嘀咕,十三爷是不是要翻身了。
  胤祥却只是挑了些好的纸墨笔砚什么的给我瞧,嘴上没说什么,眼里却有着淡淡的喜意一闪而过,我也是随着小桃她们高兴,心里却明白,是四爷……具体的时间虽然记不清了,但在历史上,他早晚是要掌控内务府的。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康熙皇帝看来是越发地信任四爷了,内务府这种掌握皇帝贴身事务多多的衙门,可不是任谁都能去的。那也就是说,我的事情于四爷并无什么影响,看来当初想的是对的,若不是有康熙皇帝的默许,四爷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吧。
  偶尔也想过若是康熙皇帝执意要我的命,那四爷他会怎么做呢?救我还是……心里突然一冷,赶紧把这个念头打消,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只是不由得一阵苦笑,笑自己明知道结果的事情,何苦还去想它,平白地让自己痛呢。
  胤祥的好精神在秦顺儿这些真心护主的奴才眼里自然是好事儿,横竖认定,因为有我,才有他主子的好心情。对于这样的评定,我也只笑纳,也曾拿来与胤祥开玩笑,心里却万分清楚,他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那八个字——“厉兵秣马,养精蓄锐”而已。
  若说以前的他对四爷是忠心耿耿,经过了他被圈禁而我又“死而复生”的事情之后,对四爷恐怕已是以命追随了,更何况皇帝的态度又是这般暧昧。胤祥的一腔雄心壮志恐怕从不曾打消过,想到这儿忍不住又是苦笑,就算他以为我已不在的时候,也不曾……
  这些也都还算好,人若没了想头儿,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只是偶尔提起八爷他们来,胤祥的眼神让我打从心里寒起来,忙拿话岔开了,也不晓得他知道了没有,但是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八爷他们的名字。
  十三对于外面发生的一些事情似乎了然于心,想必四爷自有法子通知了他,更何况内务府也在他们手中握着。这些事情我全然不想去管,虽说是被囚禁在这一亩三分地儿里,可心里倒是觉得比先前的富贵日子强了许多。
  在我进来那年,府里的奴才换了不少,可像小桃、秦顺儿这样的还是留了下来,剩余一些新人倒也好,见了我也不太认识,也许是装不认识,反正没人见了我就突眼咧嘴,仿佛白日见鬼似的。倒是那几个与我同时进来的丫头,见胤祥如此待我,有两个长得拔尖的心里不忿儿起来。
  刚过了头三个月,那两个丫头把心中的恐惧、不平、小心谨慎都压了下去之后,见胤祥如此人品,又不像是被监禁起来那一脸的晦气样子,心里自然都存了些想头儿。她们原是四爷旗下包衣奴才家生子儿,出身虽不高,可到底是在旗的,给一个被圈禁的贝子做身边人,倒也不算不配。
  可一来见胤祥对我千依百顺,竟不似个爷对丫头的样子,就是一般夫妻也做不到的;二来府里的太监总管是秦顺儿,内府的丫头们又是小桃在管,他们两个人,对我一如胤祥,忠心耿耿,全心全意。她们的心里头不禁存了些疑问,曾私下言语试探,被我三言两语地挡了回去,横竖我又不能告诉他们,胤祥本就是我老公,小桃她们就是伺候我的云云。
  又过了两日,竟被人听到秦顺儿私下里叫我叫溜了口,转过身来,就有人背后酸言酸语地说什么,都是奴才丫头,竟也被叫起主子来了……
  可终也有几个伶俐的看出事情头尾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胤祥他们如此对我,但是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的,甚或也以主子来看我。我只是笑着说大家都是好姐妹,和平相处就好,没什么主子奴才的。可懂事的不说她也懂,那不明白的说什么也说不明白了。
  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正在看书,忽然听小丫头嘀咕些什么打得狠云云,有些好奇,叫她们进来问也不敢回。还是小桃进了来,说是一个丫头犯了错,十三爷让人打了她一顿,撵到柴房去了。
  我一愣,胤祥向来对下人宽和,很少计较什么,怎么这回……心里想着顺口问了句,谁呀?小桃抿了嘴,眼睛滴溜乱转就是不答,一旁的小丫头嘴快说了出来,被小桃狠狠地剜了一眼,吓得忙退出去了。
  我心里猜到了个大概,又听小桃说什么不用管那起子淫妇,心里的感觉不免有些诡异。似乎自打我认识胤祥之后,只是见他对我不三不四,疯言疯语,倒没见过他把别的女孩儿放在眼里。
  长春宫内比我美丽的女子比比皆是,外面花花世界里更是美女如云,他却从不曾招惹,要么客客气气,要么就是主子款儿,与我婚后更是如此。唯一一个疑似的可能就是七香,可还没等我弄明白,人就已经送出去了,再没人来碍我的眼,情敌二字与我而言就是空话。
  今天这一遭对我而言倒是挺新鲜的,可是很显然,我和敌人还没有正面遭遇,就已经被胤祥提前干掉了,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好笑。小桃见我不生气,也松了一口气,嘴里虽不明说,也唠叨出些前因后果来,简单地说,就是某人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我问明了未曾伤及人命,也就不再提了。
  夜里胤祥倒是笑眯眯地跟我说了大概,大有表功之意。我点头承认,说是要是被那女人占了你便宜,我岂不是吃亏了。胤祥大笑……此事烟消云散,再没人提起了。只是自那以后,人人见了我都规规矩矩的,并以主子相称,我还想说什么,秦顺儿却说是胤祥发的话儿。我原也怕惹了麻烦,胤祥却说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蚊子都飞不进来,倒想着飞出去呢。
  我虽然还是有些不安,但一来被人叫习惯了,二来日子渐渐长了倒也不太觉得有什么别扭了。另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圈禁以后,夏天的蚊子确实少了不少,看来禁卫军圈得果然很严实,因而心里踏实了不少。有一次在饭桌上说起来,胤祥一口汤全喷在了桌子上,小桃她们也笑得不行。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去,虽不像以往光彩照人,却还能让人有苦中作乐的能力,而且这是我来了这里以后,所经历过的最平静的生活,没有天下,却有自己一方天地;没有忙碌争斗的十三爷,却有一个朝夕相伴、心意相通的丈夫,而且这里没有他……
  “又在胡思乱想了,嗯……”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温暖的臂膀已围了过来,心里突地一跳,回过了神来。这才发现手里的粥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取走了,小桃也不见了,我呼了口气,捋了捋头发,顺势靠在了胤祥的怀里。
  “想什么呢?”胤祥笑嘻嘻地在我耳边说,暖暖的风吹得耳朵痒痒的,忍不住去挠,被他一把握住了手,却换了自己的下巴来揉搓,胡子碴儿弄得我更痒,忍不住笑了出来。痒得受不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他的衣领处蹭了起来,胤祥一声低笑。
  “这手里是什么?”胤祥顺势掰开了我的手看,我一低头才看见方才的爆竹纸竟被汗水粘在了手心儿。
  见胤祥有些若有所思的,我笑说:“方才正在想今天占了便宜呢。”他一愣,我指着墙外不时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你听,别人花钱买炮,我们免费听响儿。”
  胤祥“扑哧”一声笑喷了出来,脸埋在我脖子里,极低地叫了一声“小薇”。每次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叫,仿佛这样我们就又回到了从前,他意气风发,而我——名正言顺。
  我反握住他的手,摸着他修长手指上的薄茧,轻声说:“我倒觉得这样好,在自己家里开开心心的,不用大过节的去傻笑给别人看,反正咱们这岁数也没红包可拿了,嗯……”胤祥抬起头一笑,又亲亲我的头发,却不再言语,只是抱着我轻轻摇晃。
  我深知道他的心事儿,无论如何,那个神采飞扬的拼命十三郎,落到连过节放鞭炮的权利都没有的时候,心里又如何会好受?他总是觉得亏欠了我,让我和他一起受苦。
  见我看着他,他突然做了个鬼脸儿,笑说:“既是占便宜,那咱们就来个彻底的。”
  我忍不住笑了,“你还要干吗?”
  胤祥笑而不答,只是回头扬声:“小桃,去,把那个斗篷拿来,主子们要去假山上坐坐,让厨房摆酒。”小桃忙应着去了。见我愣愣的,他低头笑说:“光听响儿没意思,说不定还有哪个冤大头放烟火呢,高处看得清楚些。”
  我哈哈一笑,见他高兴起来,心里也高兴,扶着胤祥的手正要起身,“砰砰——”几声巨大的炮响传了进来。我只觉得胤祥的手突然僵住,捏得我生疼,心脏跳得仿佛要冲出喉咙来,不禁下意识地用手握住了喉咙……这声音太熟悉又太陌生了,已经整整三年没听过了。
  突然觉得手在哆嗦,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胤祥的手在颤抖。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慌得不行,可还是鼓起勇气看向他,一条青筋暴在额际,脸颊的肌肉也在不自觉地抽动,神情有些可怖。
  感受到胤祥的情绪激动,我突然平静了下来,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儿。他一颤,低头看我,见我一脸平静笑意,一怔……我微微点点头。
  就这么过了会儿,一抹笑意突然出现在他唇边,未等我再说什么,胤祥回头扬声道:“来人,给爷更衣,备香案,接圣旨……”
  
  第二章 重逢
  胤祥转身向屋外走去,到了门口顿了顿,手在门框边捏了又松,犹豫间还是没有回头,终是大步地走了出去。“呼——”我出了一口长气,向后重重地靠在了棉垫上,只觉得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棉布帘子一掀,门外的小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有些惊惧,又有些期盼,慢慢地走到了我跟前,缓缓地跪靠在了榻子边儿上。
  我低头对她微微一笑。她一怔,表情倒是放松了些,却还是不说话,只是用手揉搓着榻子上绸缎布面的边角儿。窗外头早站齐了伺候的丫头们,偏偏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方才乒乒乓乓响个不停的鞭炮声已是半点儿也听不到了,那残留的些许喜气,也仿佛被眼前的压抑无声无息地吞没了。
  “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低声说。他们夫妻分别三年未曾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对她我心里一直有一份愧疚。
  低着头的小桃一个哆嗦,也不抬头,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哽咽:“小姐……别这么说,这几年,小桃过得很好……知足……”还未等我再开口,小桃猛地抬起头来,半仰着身儿,急急地说:“主子,您也别担心,据奴婢看,十三爷应该没什么凶险的,应该没……”后半截子话她越说越低。
  我强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的,你放心吧。”
  小桃也勉强一笑,又木木地坐了回去。
  我转头望向窗外,庭园里的那几棵槐树,早就只剩了秃秃的枝子,正被无情的北风随意拉扯着。我并不担心胤祥此去会有风险,若真是那样,就不会大张旗鼓地放炮传旨,而是悄没声儿地一杯毒酒了事了,我担心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嘴里喃喃地说了出来。
  小桃有些迷茫地半抬头看着我,我还未及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响起,小桃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我的心也忍不住狂跳,快得有种让人作呕的感觉,只觉得热血一下下地往头上冲,手脚却偏偏冰凉起来……
  “刷——”布帘子一下子被人掀了开来,秦顺儿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主子……呼……主子。”他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只是急促地呼吸着,干咽着唾沫,脸上似笑非笑地憋得紫涨,大冬天的却满脸是汗。
  “嘶——”我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好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指甲正狠狠地掐在手心里,四道红印儿清晰地印了出来。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安静了些,“你慢慢说,别着急。”我轻声说。
  看我平平静静的,秦顺儿一顿,又喘了两口气,“是,主子,十三爷没事儿,是宫里传了旨,皇上想见他,命他即刻进宫,也让我告诉主子一声,别担心,有信儿立刻会来告诉的。”他一气儿地说了出来。
  小桃喜极而泣的呜声响起,“小姐,小姐……”她泪流满面地只会这样叫着,秦顺儿也是满脸的喜意,傻乎乎地笑着。屋外嗡地响动了起来,欢呼、低泣、笑声……毫不掩饰的喜悦瞬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就这么过了会儿,小桃和秦顺儿慢慢地静了下来,看着我。我知道应该高兴的,为胤祥高兴,为他的东山再起,前程似锦高兴……可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勉强咧了咧嘴,“你们下去吧,我想静一静,该怎么做你们都知道,要是有什么信儿,立刻来通知我就是了。”
  “是,那奴才告退。”秦顺儿拉了一把还想说些什么的小桃,转身一同出去了,低声说了两句什么,我也未曾听清,只是外面立刻安静下来。
  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不是吗,史书上对胤祥被圈禁了多久本就很有争议,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不禁苦笑,难道竟然盼望长长久久地被这样禁锢下去吗?决定进来陪伴十三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可现在呢……
  这三年平淡却安稳舒适的生活,不自由的身体,却有着自由的心和言论,没有争斗,没有恶意,没有防备,也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这一切马上都要结束了……最重要的是,胤祥迈出这个大门的一刹那,他还是光明正大的十三贝子,凤子龙孙,从不曾改变。而我呢,我到底是谁……
  太阳穴一阵突突地跳,忍不住用手使劲地按了按,才觉得好些了。算了,不去想了,我不想来的时候来了,不想死的时候死了,以为不能活的时候又活了过来,一切都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半点儿不由自己。
  想想外面的世界,也不免有两分心动,若是初来之时,就被禁锢于此,恐怕疯了的心都有吧?如此想来,上天待我不薄,还算是让我循序渐进地去受罪。讪笑着咧了咧嘴,放松地躺了下去,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再想了……
  迷糊中觉得很热,摇了摇头,张眼看看四周有些昏昏暗暗的,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胤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把我抱到床上去,就在我旁边和衣睡了。我有些怔怔的,看着他红红的仿佛还有几分笑意的面孔,睡得沉沉的,一股浓烈的酒味儿飘散在四周,心里不禁一滞,他有多久没喝这么多酒了。
  不自禁地伸手过去轻轻抚摸他热热的面孔,一股股温暖的呼吸均匀地吹拂在我的手上,乌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线条坚硬的唇际,却有一条明显的笑痕印在嘴角。心里不禁一暖,这几年还能让他时时开心,是我最成功的事情了。
  “啊!”我低低叫了一声,抚在胤祥唇边的手被他一把握住,人却没有醒,只是在枕头上蹭了蹭,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小薇”,又睡去了,手却是牢牢地抓住了我的不肯放松。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他的睡颜,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那年冬狩,胤祥被熊所伤,我去照顾他的那一夜。
  那时的他也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继而抓住了我的心,有些痛,更多的是欢喜,一如现在,从不曾改变……四周薄薄的床帐,罩住了我和他,笼住了一方天地。彼此温暖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就算只剩下一点点空气,也要一起分享,直到今天才明白,这静静的一方天地,原来才是我想要的,而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久……
  “主子,你看这个好不好?”小桃笑眯眯地在我身边摆弄着一堆堆的布料,这些绫罗绸缎,要么是皇帝的赏赐,要么是那些爷的贺礼,我全然不在意,只是随着小桃折腾。自那晚捋顺了自己的心意,我就一心一意地替胤祥高兴着,打算着。
  胤祥对我的心事儿也猜到几分,原也怕我太过忧虑,又或横生枝节,见我现在一副平和喜悦的样子,虽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多问,但显然是放下了心来。我知道他拒绝了再添加或更换奴才,明里是说,刚蒙皇上开恩,应当报效皇上,为朝廷效力,而不是整理私宅,私下里自然是不希望再有生人进府,于我不利。
  皇上的圣旨说得很清楚,原本胤祥跟废太子之事有牵连,虽是无心,也要略作薄惩,现已三年,看他表现良好,因而放了他出来,为朝廷效力,以弥补过失云云……说到底,这道圣旨不过是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扒掉层层外衣,不过也就剩了些甜甜苦苦的滋味罢了。其中滋味胤祥自然了解,不过对他来说,还是甜大于苦吧……
  胤祥已是恢复了过去的生活节奏,每日里上朝,去六部办差,竟似比原来还要忙些,每日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夜深了才回来,可精神却越来越好。私下里言谈皆是豪情,外面却又是一副谦和谨慎的样子,我只能低叹,这才是那个未来的第一贤王吧……
  府里的东西都要换过,一来是因为胤祥已恢复了品级,日常用度自然不同,二来也是要去去晦气,这些圈禁时用的东西,都要拿去烧掉。人人是欢声笑语,精神百倍,我却再也没有装修那时的心情了,只是躲在自己房里,每日里看书写字,甚至宁愿笨手笨脚地做针线,也不想出了门去。
  如此过了些日子,连忙碌的胤祥也觉得不对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是笑说,现在府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人看见就不好了。他抱住我只是沉默,最后在我头顶只低低说了句:“委屈你了。”我眼眶一热,哑声说了句:“在你身边我还没受过委屈呢。”胤祥没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我。
  “小姐,这个好不好?”
  “啊——”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嗯,挺好的。”
  小桃撇了撇嘴,“问了您十几回,都是这一句,嗯,挺好的。”
  我哈哈一笑,“就是挺好的,横不能挺好的东西我说不好不是?”说得小桃也是一笑。
  门外的小丫头回了声儿,“十三爷就回来了。”
  我一愣,与小桃对看了一眼,“今儿怎么这么早?”
  “秦总管没说,只是说一会儿子主子马就到了。”
  “嗯,知道了,你去吧。”门外的丫头退了出去。
  我想了想,“小桃,你去准备些粥水,先给十三爷暖暖也是好的,天太冷,容易受寒。”
  “是,这就去。”小桃忙应了去了。
  看着小桃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前两天和她说过让她回家看看,她满眼泪水的样子。我起身向书房走去,想来胤祥回来若没到我这儿,就应该在书房,让小桃出门去见外人,虽说是她的丈夫,但不管怎样也还是要跟十三说一声的。
  府里的奴才本就少,最近又忙得不行,基本都在前面伺候着,后院的人少了不少,我也乐得清闲自在,慢悠悠地溜达着。心里有些日子不曾这样安适了,因此更是放慢了脚步,虽然四周光秃秃的,水面也已经结了冰,只有几只麻雀还是那样肥肥笨笨地跳来跳去觅食。
  眼瞅着到了书房,门口竟没有太监伺候着,想想可能是人还没有过来,不会是去找我了吧。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正想转身回去,转念一想,别又走岔了,干脆到书房里等他就是了,那边儿找不到我,自然会来这边儿。
  抬脚上了台阶,心里想着上次看到胤祥书架上放了一本《杂人游记》,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呢。现在不能出去玩了,看看这一类的旅游指南也是好的,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推了门,迈步进去,那书放在哪儿呢,转眼看去,层层叠叠的都是书。
  凭着上次的记忆踮脚伸手到上面的书架去翻,刚抽出一本,忽听到身后有门扇被推开的声音,勉强回了头笑说:“你到底把那本书放……”却看到一个人影儿正直直地站在门口。“啪哒”一声书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眼前突然模糊一片,“你……”瘦长挺直的身材,有些苍白的面色,略带了几分讥诮的嘴角儿,还有那双黑得仿佛见不到底的眼,眼前明明是模模糊糊的,可偏偏又是看得那样的清楚,四爷……
  四爷一手扶在门扇上,看来正要推门进来,现在却是僵直地站在那里,表情漠然,手指却已捏得泛了白。“他要的,我也要……”
  “这也是你的选择吗?”
  “对,从你掰开我手指的那天起,我就疯了……”
  “我还会再见到你的,是不是?……”
  他曾说过的一句句话如同炸雷一般充斥着我的脑海,或有情或无情地回响着。“啪”的一声,眼泪落在了地面上,声音竟是那样响亮,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四爷眸色一暗,只觉得眼前的身影儿闪动,我不禁张大了眼……“咦,四哥,干吗站在门口不进去?”十三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四爷身形一滞,我下意识地转了头,快速地在脸上抹了两把。
  “四哥,你……”十三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抬眼看见我也是一愣,眼光闪了闪,还没等我看明白,他笑着说了句,“四哥快进来吧,站在门口搪风怪冷的。”四爷淡淡地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来,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顺手拿起了几案上胤祥写的一幅字端详起来。十三转头冲外面喊了句,“顺儿,快上茶来,就是前儿三爷送的那个老君眉。”说完回头冲四爷笑说,“四哥,你也尝尝,三哥把这茶夸得跟琼浆玉液似的。”四爷抬眼,略扯了扯嘴角,又低下头去。
  胤祥转过脸来笑看着我,仿佛一无所觉的样子。我心里一抽,脑袋涨得要命,嗡嗡的一片嘈杂,可直觉已让腿自动自发地迈了出去,端正地福下身去,稳稳地说:“奴婢给四爷,十三爷请安。”胤祥大大地一愣,一时笑容竟僵在了脸上,四爷却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又好像是很久。“嗯,起来吧。”四爷低沉的声音响起,一如从前冷冷的,淡淡的,我心里却是一热。
  “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只觉得心里虽然一片空白,情绪却像是掉光了叶子的杨树,光秃秃的很难看,但也算去掉了累赘,落得几分轻松。
  正要起身,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却紧密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儿。我一顿,借力直起身来,抬头看过去,胤祥淡淡却满足的笑颜顿时映入眼底。他用手轻触了触我的眼角儿,停了会儿,收了手,却低声问了句:“找我有事儿?”
  我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大事儿,回头再说吧,你正事要紧。”他点了点头。我向四爷坐的方向又福了福身儿,就低头转身退了出去。关门的一刹那,忍不住抬眼,却只看见四爷低头的侧影,还有他手中已捏得不成形的纸……
  一只手突然轻贴在了我的额头,不禁被吓了一跳,一抬眼就看见小桃关心的脸,“您怎么了,不舒服,打刚才就脸色不好,早上还红润润的,是不是方才出门受了风?”说完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喃喃道,“不热呀。”
  我强笑了下,“我没事儿,你别一惊一乍的,我又不是关公,哪能一天到晚老红着脸。”小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旁的小丫头也是抿嘴偷笑,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让小丫头把饭菜摆上来,胤祥早就让人来回,说是今儿个要和四爷一起吃饭,不用等他了。
  小桃让其他丫头都退下后,坐在一边儿陪我吃饭,这样说话也方便些。她不时地夹这个夹那个给我,我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嘴里发苦,吃什么都好像在嚼渣滓,喀啦喀啦的。以前的事情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显现着,初见、相识、相知……
  都说人一过了五十岁就会不自觉地回忆着过去,以感觉生命曾经辉煌的存在,不论生理还是心理,年龄越老想的就会越多……不禁苦笑,自己回想了这么久,难道自己的心也老了吗,虽然还有一张二十多岁的脸,心里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
  “主子……”
  “啊!”我一愣神,看向小桃,她正好笑地看着我,“您这又是神游太虚到哪路神仙那里去了?”说完用手指了指,我顺势一看,才发现自己正在用筷子喝汤。脸一红,瞥了正抿嘴偷笑的小桃一眼,放下筷子,拿起碗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抹抹嘴儿,看看小桃目瞪口呆的表情,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小桃好笑地摇了摇头,把我手中的汤碗接了过去,嘴里嘀咕着“做派”、“破落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主子,先儿听秦顺儿说,今年的正月儿灯会办得时间长,各地都派了能干的工匠来京城扎彩灯,一定很热闹。”
  我看了看她,想想胤祥是小年那天获释的,转眼已是小二十天了,的确快到正月十五了。未圈禁之前年年都要去宫里请安,一同赏灯;后来流离失所于穷乡僻壤,便无灯可赏了。
  不禁有两分心动,反正今年胤祥还是要去宫里的,只不过跟我却再没半点关系了,心里冷笑了一声,那鬼地方不去也罢了。见小桃眼巴巴地看着我,想想许久她也未曾回家了,刚才虽然没说成,想必胤祥也不会反对。
  这几年下来,经历了这些事情,小桃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小丫头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心里有数儿。心里隐隐察觉到自己最近心态太过糟糕,也许出去走走心里会好得多,更何况这么多年没有出府门半步,外面的变化一定不少,虽赶不上中国改革开放那样的日新月异,但多多少少总是有变化吧。
  想着不禁一笑,“知道了,你快吃吧。”小桃见我开心,知道出门有望,心里也极高兴,又唧唧呱呱地说了起来,以前看过的灯怎样的好,今年一定又会怎样怎样。
  到了晚间,我早早地睡了,许是下意识的不知道见了胤祥要说什么,虽然睡得极不踏实,反反复复的,可怎样也不愿醒来,只是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有人叹息,而后额头一热,再睁眼时天已大亮,胤祥早就出门去了,还留话说,晚上有席,回来的迟。
  梳洗的时候见小桃一脸的喜意,一问才知道,昨儿晚上胤祥见我睡了,就问了小桃我下午找他去做什么。小桃说大概是为了让她回家看看的缘故,上午还曾听我提过。胤祥想了想,也就允了,只是说让她自己小心些。小桃自然明白这话中的暗示,虽然警醒了一下,可还是欢天喜地地应了。
  我挠了挠脸颊,在镜中对正给我梳头的小桃笑道:“选日不如撞日,今日如何?”小桃手一顿,眼眶顿时红了起来,咬着嘴唇儿只是不说话。看她情绪有些不对,问了问才明白她竟然有些近乡情怯。“我陪你去如何?”小桃一惊,未等她说话,我摇了摇手,“第一我也想出去走走,晚些好了,带上斗篷遮住头脸,趁着天色暗,别人也看不清;二来,你回家也不可能没人陪着不是,这是规矩;三者,虽说现在没到十五,花灯却应该已经做好了,趁着人少,正好去看看。”
  小桃一脸的犹豫,“那要不要告诉……”
  “不用了,我们速去速回,带着侍卫,不会怎样的。”小桃还是担心,我却浑不在意。昨晚上做了一夜噩梦之后,早就决定,横竖死过一回,就是再来一遍,之前也要过得痛快些,真要发生些什么也不是我患得患失,藏头露尾就能躲得过去的。
  这一天在小桃又慌又喜,而我略有期待中迅速地滑了过去,我不太想告诉胤祥,既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想被他阻止,只是觉得自己很久没有为自己活着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透透气儿。
  到了晚晌,我让小桃叫了秦顺儿来,他恭敬地站在了门外,“主子有什么吩咐?”
  我清了清嗓子,“小桃今儿个要回家看看,你十三爷许了的。”
  “是,那奴才这就去准备车。”
  “嗯。”我点了点头。
  秦顺儿回头向一边儿的小桃笑道:“恭喜你了,夫妻团圆。”小桃脸一红,低了头去。秦顺儿笑着转过头来,“主子,那叫谁跟着,嫣红还是双喜?”
  “都不用。”
  他一愣,“不用?主子,这不行吧,这是规矩,奴才要回家,都……”他话未说完,看我披着斗篷走了出来,他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
  “呵呵,今儿秦顺儿可是吓坏了。”小桃在车上笑嘻嘻地说,倒是忘了她自己也担心得要命。方才好说歹说,秦顺儿都不肯。我只好跟他说,他要是再说,我就脱了斗篷,大踏步地走出去,古人还错把孔丘当阳虎呢,我怕什么。
  秦顺儿虽不明白什么孔丘阳虎的,可见我铁了心要去,也只能加派侍卫随从,叫了两个小丫头跟着,又千叮咛万嘱咐的才算罢了。
  我笑说:“反正他现在再跑去给你十三爷告密也来不及了。”小桃一笑,又看了我一眼,我叹了口气,“知道了,姑奶奶,等你叙了旧,咱麻利儿地回家,我绝不乱跑的。”小桃笑出声来,这才算踏实些。
  走过了一段路,街上渐渐热闹了起来。我的心也跳了起来,那么多的人,这么嘈杂的声音,各种混合的香气,都令我的心沸腾起来。感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进城一样,拼命地伸着头看,过了会儿才想起小桃还在一旁,怕她笑话,可回头看去,她早就牢牢地粘在窗边了,原想笑,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卖硬面饽饽的,卖半空儿的,卖年糕的,路上到处洋溢着过节的喜气,人人也都是齐整了许多,欢声笑语,新衣新鞋的,更多的是路边商铺人家扎的花灯,各形各色,果然漂亮。
  恍恍惚惚中,车已经到了靠近城西南边的七爷府,人渐渐稀了起来,路也变得宽阔多了,看着小桃紧紧张张,猜东想西的样子,我也只能笑着安慰她,一会儿见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早就吩咐过车夫去走边门,到了不远处,发现正门似乎车马喧腾,嘈嘈杂杂人很多的样子,心里有些诧异,但人已经来了,也不好说人多就回。只是隔着帘子,让车夫小心些,别往人多的地方去。
  眼瞅着小桃小心翼翼地下了车,另外车上的小丫头和一个太监跟着去了,我没再多看,就放松地靠着车中的背垫儿,只是把窗上挂的棉布帘子掀开了一些,一阵子寒风顺势吹了进来,只觉得在家只感到寒冷的风,在这里竟然有了几分清爽。在灯火隐约下,七爷府的正门热闹无比,想是在操办着年下的宴席,当初我也是疲于奔命地参加各种推无可推的酒席,曾对十三笑说过节比打仗还累,打仗若看看对方不顺眼,杀了就是,可是宴席上,不论对方多讨厌,可还是得冲着他们傻笑假笑个不停,胤祥听了大笑。想到这儿不禁微微一笑。
  角门儿的静悄悄与正门的喧腾,交叉出一种奇异的感觉,突然觉得旁边灯火闪耀,伸头往外看去,竟是一片的花灯,交织在围墙之侧,墙里高处一个凉亭隐隐约约地现了出来。看看四周除了我们,只有几个七爷府的家丁在私下里巡视守候,我想了想,掀帘子走下车来,挥手止住了要跟的侍卫们,“我就在灯那儿看看。”他们看看不远,也就停下脚步,只是眼珠死劲儿盯着我。
  荷花灯、八角灯、走马灯等等不胜枚举,构思巧妙,做工精美,都是在现代再也看不见的精巧物件儿,更何况心里明白,这里放的只是一般的,更好的自然放在七爷府里头,供他们自己玩赏。
  心里好久没这么放松了,我脚步轻快地在灯影儿里转悠,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正看着一个走马灯上的谜语琢磨着,身后一阵车马响,心里一怔,回头看去。
  这边儿偏暗,看得不是很真,但看着跟来的从人,马车规格,来的人地位不低,而这边儿对于我来说有些太亮了,我忙低头拉了拉斗篷,快步往侍卫们所在的地方走去。
  不远处的角门也打了开来,小桃正快步地带着丫头们走了出来。她自然看到有人来了,因此也是加快了脚步,等我走到马车边上的时候,小桃也快到了我身前。
  不远处刚来的那群侍卫太监看看我们的服色马车,也知道是哪个皇子府里的人,因此并没有过来盘问,只是把那辆油布马车围了个严实,一群丫头婆子正伺候着里面的人下车。
  眼见小桃走得近了,我对着侍卫们挥挥手,他们忙去掀帘子,摆放脚踏,好伺候我们上车。许是小桃走得急了,刚到我身边就“哎哟”叫了一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脸色有些苍白,隐见泪痕,见我眯了眼端详她,连连说没事儿。
  我心知就是现在有事儿也不好问她,也就没再多想,正欲扶了她的手上车,身后一阵脚步响。我一愣,回头看去,一个丫头正碎步走来,“这位姐姐请留步。”我和小桃面面相觑,我迅速地转过身去,而小桃上前两步迎了上去,就听她笑问:“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儿?”
  我的心忍不住猛跳了两下,就听那个丫头笑说:“我们主子听着姑娘声音熟,想请过去一下。”我皱了眉头,小桃过去经常陪我出入各个皇亲国戚的府第,有人认得她并不奇怪。
  反正胤祥已被开释,下面的丫头从人出来转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心里一松,只想着自己还是先上马车为妙。还未及行动,身后更多的脚步声传来,“小桃,是你吗?”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温柔,心里不禁一怔,这是谁,她认得小桃,为什么我不认得她?
  未及细想,却听见身后的小桃清清楚楚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下意识地想偏头偷瞄一下到底是谁,还没等我动,就听到小桃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二小姐。”
  四周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只有那花盆底儿踩在石板路上的“咔咔”声,越来越近,一步步的,慢慢的,仿佛踩在我的心上。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低低地喘息了两下,脑海中各种念头一起闪现,你推我挤,只觉得脑袋都涨了起来。现在应该迅速地躲了我这个“妹妹”才对,可是背对着她很无礼,走开又不可能,蹿上马车也来不及了,那要是回过头去……我咧开嘴苦笑。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过来,心里忍不住地想,这个妹妹好像叫茗蕙,进宫前她随着二太太回江南探亲去了,一直不曾见过。直到嫁了胤祥回门的时候才见到,不言不语的一个小姑娘,眉目还很青涩童稚,见了我们也只是低头轻声问安,连头也不肯抬。
  不用说我本不是她亲姐姐,两人也不是一母所生,就听着太太素日的口气,对她们母女也只有厌的,并无其他亲密。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二太太虽是侧室,出身也是寒门小户,可毕竟有一个貌端体健、大有前途的儿子摆在那里。
  打那儿之后,我回去的次数本就极少,心中也不曾留意,可现在想起来竟是再也未曾见过她的,倒是那个很是精明的弟弟还见了几次,其间他语言试探,神情暧昧,总是搞得我精神紧张,血压上升,所以更是不愿意回去。
  “小桃,果然是你。”那个柔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夜空里分外清晰,仔细听来竟与我的嗓音有几分相似,心里一怔,转念一想她和茗薇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长相会相似,嗓音自然也有可能。
  “是,奴婢给二小姐请安。”小桃的声音微微的有一丝颤抖,不仔细听倒也听不出来,一旁众人只会以为她是奴才见了主子畏惧,并不知道她畏惧的是主子见了主子该怎么办……
  这时一旁十三府的侍卫太监都已经躬身儿打千儿请安,我忙得往暗处蹭了几步,也迅速低头转身,福下身去。“嗯,都起来吧。”一干从人谢恩站起,我也随着起身,又不着痕迹地再退了两步,闪到了一个太监的身后。
  偷偷略抬头打量她,高挑儿的身材,雪白的肌肤,杏眼柳眉,围着一件雪狐皮斗篷,眉眼长得真与我有几分相似,与年幼时大不相同,不过……我自嘲地抿了抿嘴角儿,她长得可比我漂亮多了。正想着,茗蕙的眼风儿随意地扫了过来,我一凛,忙低下头去,心里怦怦直跳,好在黑灯瞎火的,她并未在意。
  “许久没见你了……”茗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飘浮感,听起来有些虚无的感觉,我心里一愣,只觉得与印象中的仿佛有了些许不同,忙又凝神去听,“已经多少年了,自从……”话未说完,她的声音一滞,后面的半截子话吞了回去,一时间周围静了起来。
  “是……”小桃嗫嚅着回了一句,我不敢抬眼去看,只是心里猜测着茗蕙现在的表情,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侧福晋!”一个略尖的妇人声音响了起来,“这时候儿不早了,福晋和其他侧福晋早就过去了,您看……”她又咳了两声儿,有些刺耳,“这各府的内主子们也都在呢,再晚了进去就太招眼了不是?再说这儿天凉,您这身子要是有个……”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女人……
  “嗯,我知道了。”茗蕙的声音一肃,音调也沉了少许,“陶嬷嬷,你先去知会一声儿,我即刻就来。”
  那女人噎了半晌,干笑着说:“是……那奴婢就先去了,您快着些就是了。”一阵衣服簪环响动,而后脚步声响起,往正门的方向走去,我稍偏头抬眼皮儿瞟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瘦高的女人身影儿,正快步离去,衣饰鲜亮,看起来是个身份不低的嬷嬷。
  我正琢磨着那个嬷嬷的语意态度,茗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桃,你今儿是做什么来了,怎么会在这儿?”
  “是,奴婢得了十三爷的允许,来七爷府看寻奴婢的丈夫。”小桃恭声回道。
  “哦,是这样,你们也是许久未见了吧?”茗蕙的声音有些若有所思。“那你知不知道……”她略顿了顿,一笑,“算了,你自己保重吧,我先去了,若是有闲,见了再说吧。”茗蕙淡淡地说了一句,步履声响,已是转身离去,一旁的小桃和一干从人都躬身相送,我自也不例外。
  心里虽有不少疑问,可眼前最重要的却是赶紧离开。小桃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做了个眼色,她会意地点点头,拔高了声调说:“好了,大伙儿收拾一下,赶紧回府吧。”说完就转身往马车边走来。
  我暗暗地呼了口气,忍不住往茗蕙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朦朦胧胧中也是花团锦簇的,一如我当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小桃早已走了过来,我示意她先上车去,名义上我是跟她出来的,现儿有外人在,我自然得居后。
  一旁的小太监早已麻利儿地摆好了脚踏,看小桃先走了上来,伸出的手一顿,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脸上淡淡的,也机灵的什么都没说,就接着伸手去扶小桃上车。
  “喀哒喀哒”,一阵马蹄疾驰声从不远处传来,我一愣,小桃上了一半的车的身子也是僵在了那里。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满眼惊慌,我却顾不得她,转回头望去,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但是茗蕙那一行人却已停了下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灯火闪烁中,茗蕙越众而出,面上盈满了笑意,就是离她有一段距离的我,也能感受到她那份喜悦,无形地飘了过来,我的心一沉,应该是他来了……
  现在再走显然来不及了,没有下人的马车走在主子前面的道理,而且十四阿哥府的侍卫亲随已迅速围了过来,小桃蹭地下了车,挪到了我身边儿。“咴”的一阵马嘶声,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嘶鸣着被迫停了下来,却依然还在振奋前蹄,打着响鼻,一旁早有侍卫过去,伸手牵过了缰绳,一个人影儿利落无比地翻身下马,大步向这边走来。
  虽然隔得远,十四阿哥的面容在灯火下依然很清晰,英挺的容貌一如从前,只是蓄起了胡须,看起来越发成熟,也越发的不像从前了。“爷吉祥。”茗蕙柔美的身形缓缓地福了下去,声音里却又多了方才未曾有过的甜美。我忍不住抬了抬眉梢,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朗笑声传来,“快起来吧,你是有孕在身的人了,不用再行这虚礼儿,嗯。”我忍不住微微张大了口,他刚才说什么……这茗蕙有孩子了……
  茗蕙搭着十四阿哥的手站起身来,微笑着说:“该有的礼数儿还是要有的。”她的笑容好甜,我有些怔怔地看着,又下意识地垂眼看向她的腹部。“您怎么也来侧门儿了?”她笑问。背对着我的十四朗朗一笑说:“方才看见了陶嬷嬷过去,才知道你怕正门人多来了这里,反正我也不想去跟门口儿那起子眼高手低的杂缠,就顺便过来了。”
  茗蕙扑哧一笑,略一伸手,我吓了一跳,却看见她伸手去帮十四理了理衣领,十四低头又小声说了句什么,茗蕙微微侧转了脸,垂眼柔媚一笑。
  我心里的感觉越发怪异起来,若说我不认识十四阿哥那个人,也只会想就算在这皇宫内院,豪门亲贵之中,也总有几对夫妻有真情的,但是那个视女人如草芥的十四阿哥……我眯了眯眼看着十四阿哥的背影,有些古怪地想:这些年没见,难道他换心换肺了不成?
  “十三爷府的丫头,正要走……”这个几个字突然飘进了我的耳中。我一醒神儿,才发现茗蕙指着我们正说些什么,十四阿哥顺势偏了身儿看过来,我下意识地想背过身儿去,腿却仿佛铜浇铁铸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一旁的小桃福下身去行礼,见我愣着,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儿,我一哆嗦,忙顺着她的手劲儿福下身去,周围的侍从也都打千儿致意。
  “都起来吧。”十四阿哥对我们挥了挥手,扬声说道。我随着众人谢恩起身,十四的目光随意地扫过众人,不经意落在我身上,略微一顿。我忙垂下眼去,轻轻伸手拽了小桃一下,示意她赶紧上车。小桃点点头,转身招呼了小太监扶我们上车。
  小桃麻利儿地登上了马车,转身习惯性地就要给我掀帘子,我看了她一眼,她手一顿,生生地拧过身儿去钻进了马车。我搭了小太监的手,踩上脚踏,正要使力,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等等……”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里想不顾一切地冲上马车,然后飞奔而去,可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却如暮鼓晨钟一般,重重地回响在脑海中。我缓缓地收回了脚,朝僵在车门口的小桃努了努嘴。小桃迅速地反应过来,一偏身儿下了马车快步地迎了上去,“奴婢给十四爷请安,爷吉祥。”一旁的太监侍卫也都躬身而立,我伸手将斗篷里的布围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面孔,又顺势转过身来,也躬立一旁,却并未移动。
  “起来吧。”十四清朗的男声传来。我微微抬起眼,看见他随口虚应着什么,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我这儿看,小桃虽刻意地挡在了他面前,他却仿佛一无所觉地绕了一步,往我这里走来。
  这边灯火暗淡,十四府的从人见他过来,忙提了灯笼跟在他身后,烛火一明一暗地在十四的脸上烙下了一片不明的阴影儿,有些急切,有些困惑,有些张皇,甚至还有一丝怒气。见我抬头,他一怔,虽看不清我面容,却下意识地停住了脚,脸上有些怔忡,仿佛一直找寻的东西到了眼前,却突然没有勇气去看的样子。
  我按照礼数儿垂下了眼,脑海中的各种念头却飞速地转着,若是他问我话该如何答,若是强要我去了这蒙脸布又该如何……
  “爷,您这是……”茗蕙犹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略转眼看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离十四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若说被十四认出来,可能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会念所谓的“旧情”放我一马。可要是说这个妹妹……我可真没什么把握。
  十四阿哥却仿佛没听见一样,一双浓眉只是皱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茗蕙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缓缓地转头向我看了过来,她眼里有着些许疑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突然她眼睛大睁,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瞬时变得煞白,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后面的丫头忙伸手去扶,她看也不看地就甩开了丫头的手,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却又猛地停住了脚,偏头看看一旁的十四,又回头死死地盯住了我,一只葱白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旗围,青筋隐约可见。
  我只觉得她抓住的仿佛不是旗围而是我的脖子,周围的气氛太过压抑,我不禁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一旁的奴才们更是屏住呼吸,一丝儿大气也不敢出。
  就这么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又仿佛很久,“咔”的一声响起,是花盆底儿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我心里一悸,头越发的低,这个妹妹竟不肯放过我吗?这些年来十四待她不薄,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还是说……一时间心乱如麻,拳头也握得死紧。
  “爷,时辰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该进去了?”我一愣,抬头看过去,十四阿哥也是一怔,有些迷茫地看向了她,茗蕙却是一脸的温柔笑意,恍若对眼前的一切浑不在意似的。十四阿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神色多了几分探究。茗蕙虽在笑,手却未曾从旗围上放下,温柔的神色中却隐隐带着一股倔犟。“唉!”我在心里低低叹了一口气。茗蕙看起来像个赌徒一样,迫切地想知道现实的她与虚幻的我在十四心中孰重孰轻。女人好像都这样,只有确定了自己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才能够放宽了心怀去看待其他。
  看着十四注意力不在这里,我下意识地挪动了脚步,想往后退,身子刚一动,“咔啦”一声,好像踢到了什么小石子一类的东西。十四阿哥雷击般地回转了身子,迈步向我走来。茗蕙被他的身形带得退了半步,一双眼怔怔地盯着十四,已是泪盈于睫……
  我正暗暗叫糟,右边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儿,十四阿哥顿住了脚步,转头往那边看去。茗蕙偷偷抹了抹眼角儿,略整了整衣裳,也转身望了过去。夜色隐约中数个人影儿走了过来,一声朗笑:“十四弟这么久,怎么还不进去呀?”
  听到来人的声音,十四阿哥下巴的线条一硬,挺直了背脊。茗蕙怔了怔,脸上的表情让人有些看不懂,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雾。我心里有些奇怪,正揣摩着,胤祥已大步地走了过来,一身贝子朝服,皂黑的朝靴,玉带围腰,帽簪东珠,真真的英姿飒爽,许久不曾见他如此正装的我也不禁看呆了。
  “哈哈……”十四阿哥朗笑两声,迈步迎了上去,“十三哥怎么也来了这里?”脸上的表情甚是欣喜。
  胤祥也是笑着快走了两步,“早听奴才们说你到了,却老半天不见你,这戏眼瞅着就要开锣,七哥都急了,今儿你这儿主客不来,戏可怎么唱呀,这不,我就自告奋勇出来迎迎你呀。”胤祥扬眉笑说。
  十四已是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见胤祥伸手来扶,边顺势直起身来,边笑说:“这还不是皇上的天恩,赐了贝勒名号,七哥和众位哥哥们也抬举我,快十五了,大伙儿凑在一起乐和乐和不是,主客两个字可是万万不敢当的。”
  “呵呵,十四弟太谦虚了,这几年你在兵部当值,又去了青海、甘肃劳军,历练得越发出息了,昨儿个皇上还夸你呢。”胤祥满面含笑地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
  我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们兄慈弟恭哥俩儿好的亲热样子,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从前的往事,倔强的十三,惫懒的十四……可是看着现在的他们,过往的种种却越发的模糊了,心里隐隐泛起了几分苦涩来。
  “茗蕙见过十三爷,爷吉祥。”茗蕙柔美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悄悄甩了甩头。
  就见胤祥点了点头,伸手虚扶,温言道:“弟妹快请起。”茗蕙起身退在十四身旁,胤祥略打量了她两眼,只转头冲十四一笑,“几年不见,弟妹气色不错,上回还是你们成亲的时候见的呢。”
  十四阿哥的眼睛一直没离了胤祥的脸,见胤祥见了茗蕙淡淡的样子,目光闪了闪,突然哈哈一笑说:“可不是吗,我记得那时候十三哥见了她,还愣了很久,差点认错人呢,哈哈……”一旁的茗蕙脸色一暗,又强扯着嘴角儿笑了笑。胤祥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转眼便破颜一笑,“十四弟说笑了,呵呵。”
  十四见胤祥不为所动,眼光转向了我这里。没等我反应过来,胤祥也随着他看了过来,见了我,一顿,偏头看看十四,又回来看看我,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他看了看我身后的马车,一转眼看见了一旁候着的小桃,眸光一闪,“嗯哼”地干咳了一声,沉声问:“这不是小桃吗,你怎么在这儿?”
  小桃忙上前两步,福身下去,“爷,您不是准了奴婢来探望家人吗,奴婢的男人就在七爷府,秦总管按规矩派了这些太监丫头陪奴婢一起过来,现下正要回去呢。”
  “哦……”胤祥略点了点头,“你不说我倒险些忘了,既然没什么事儿,那你们就回去吧,顺便告诉秦顺儿,今儿爷回去得晚,要有来客,请他们明日再来吧。”
  “是,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小桃福了福身,转身向我这边走来。
  十四阿哥脸色一沉,抬脚欲往这边走来,胤祥略一偏身儿,正好半拦住了他的去路,嘴里却笑说:“十四,快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他朝茗蕙方向看了看,嘴角儿微微一翘,“再说,让弟妹大冷天儿的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呀,女人身子虚,受不得寒,前儿个听四嫂说,她不是有身孕了吗。”十四本来脸色有些阴沉,听胤祥这么一说,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了看茗蕙,我看不见他的神色,茗蕙的表情却是柔顺里带着几分委屈,隐现泪光的眼只是痴痴地盯着十四看。
  “咱们走吧。”这儿会子工夫,小桃已走到了我身边,也不敢有称呼,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我眨了下眼,也没说什么,心里却踏实了不少。只要胤祥在这里,十四阿哥横竖不能强行过来扯了我过去,没有这样的规矩,除非他想和胤祥撕破脸,看来不论他心里有多少疑问,现在也只能咽回了肚子里去。
  我已打定了主意,反正最近是绝对不再出门了,今儿个一时的心血来潮,已够我消化一阵子的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胤祥,心里不禁苦笑,看来晚上回去有我好瞧的了。
  “您小心。”小太监伸手用力扶我上去。
  “哦,谢谢。”我挽住了车帘儿,习惯地道了声谢。一片安静里竟是分外的清晰,自己也是一愣,十四阿哥已是雷击般回了头来,狠狠地盯住了这边,一条青筋涨在了额头。我刷地一下放下了车帘儿,心里扑腾得厉害,小桃半张着嘴僵在一旁,外面却悄无声息。
  过了一会儿,“来呀,好好地照顾着侧福晋进去。十三哥,咱们也走吧,今儿人也多,正经说起来,做弟弟的还没给你接风洗尘呢,改天定要登门拜访。”十四阿哥一声朗笑传来。
  我竖起了耳朵,只听胤祥哈哈一笑,“十四弟肯登我的府门儿,那还真是求之不得呢,请!”
  听着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转瞬间人已走了个干净,“呼……”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对一旁的小桃挥了挥手,小桃点了点头,“走吧。”外面的车夫应了一声,鞭子一甩,马车吱呀呀动了起来。
  小桃整好了靠垫儿,扶着我坐好,自个儿掏出手绢儿擦了擦额头,“我的好主子,今儿个奴婢的寿最起码短了十年。”她苦笑着对我说。我干干地咧嘴一笑,心里只是一片的茫然。
  外面人声渐渐鼎沸起来,车子正从正门附近通过,来来往往的都是权贵的马车。我只想赶紧回了家去,可是车子走得慢也是没办法的事。
  突然马车猛地一阵儿摇晃,“啊!”小桃尖叫了一声,我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经过刚才那一声,是再也不想发出半点声音来。
  “怎么了?”小桃略定了定,厉声问。
  “姑娘,前面车多人挤,咱们的车被迎面来的蹭偏了轴,卡住不能动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得下来,小的们把车扶正了才好走的。”
  小桃回头看向我,我迅速地盘算了一下,要是这么当不当正不正地停在正门附近太久,事情反而麻烦。我咬了咬牙,伸手把脸蒙好,冲小桃点点头。小桃会意,伸手去掀了帘子,外面的小太监们早就赶了过来,扶我们下车。
  我一下车就闪过了一旁的树下,青石路边用木质栏杆挑挂着的烛台在燃烧着,顺着风势微微摇晃,照得前面明镜似的,倒是后面黑了不少。小桃挡在了我的前面,侍卫还有太监们上去推车,马车夫拼命地吆喝着。旁边与我们相蹭的车,也是下了人来,他们的车也卡住了,眼前一阵的忙碌。
  对方过来个打头的,原本有两分气势汹汹,十三府的领头侍卫上去说了几句,那个侍卫头儿一愣,往这边看了看,点点头,不晓得又说了些什么,转身就回去了。反正各自去推自家的车子,隐隐约约地看不太清楚,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妇出行,看架势不比茗蕙来得差。我不想再惹什么麻烦,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
  这里离正门已有一段距离,那边下来的人也是在原地等候,想来是不想徒步走过去。对于这些盛装的贵妇而言,那样既不方便也太没面子,还不如在这里等的好。眼看着她们一群人走过来,站在了烛台的另一侧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我拉着小桃悄悄地又往后退了两步。
  过了一会儿,马车终于被弄好了,两边的车夫各自把车子往前面带了带。小太监儿跑了过来请我们上车,我眼看着另一辆马车上的人先走了过去,这才和小桃往自己的马车走过去。
  刚经过蜡烛边,不经意低头,突然看见两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正蹲在烛台边,不知在地上挖些什么。我脚步一滞,心里有两分不安,看看小桃还在一无所觉地往前走。正想着要不要让那俩孩子离火烛远点儿,对面的马车那儿已是一阵慌乱声,“三阿哥呢,四阿哥呢?”一个本应温雅但现在却很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一怔,这声音好耳熟呀……正想着,两个孩子听到召唤,大的那个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头撞到了栏杆上。栏杆晃了晃,上面悬挂着的烛台也跟着摇晃了起来,里面的蜡烛摇摇欲坠。大的那个一愣,转身往自家的马车处跑去;小的那个却正要站起身来……我眼看着巨大的蜡烛就要掉了下来,脑海里虽一片空白,人却已一步冲了过去,伸手去拉那孩子。刚拉住他的手,就听小桃尖叫了一声:“小心……”
  
  第四章 自由
  “主子,该换药了。”小桃小心翼翼捧了一碗汤药和一盒子药膏进来,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也端着热水、白巾什么的。我伸了个懒腰,“嘶……”脸上一阵抽痛,忍不住上手去摸,“啪”的一声被小桃拍了下来。
  我一愣,看看有些红的手背,转了眼去瞪她,这丫头眼瞪得比我还大,嘴角儿却是一丝笑意。转身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另一个丫头,小桃轻手轻脚地来揭我脸上的布巾,嘴里还在叨念着:“爷早就吩咐了,您要是再用手去碰伤处,允许奴婢们打的。”
  我向上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他想什么呢,竟跟你们这么说……哎哟……”伤口热热的,我忍不住叫出声儿来。小桃越发地放轻了手劲儿,小心翼翼地在我脸上热敷着。
  “大夫不是说了吗,这伤口不能碰,过些日子就好了。”小桃把热布从我脸上取下,回手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药膏轻轻地涂抹在我的脸上,一阵清凉传来,我闭上了眼睛。
  “其实又不重……”享受着药膏带来的舒适感觉,我小声嘀咕着。
  耳尖的小桃鼻子里“哧”了一声儿,“那么烫的蜡糊在脸上,还说不重,幸好有那块布挡着,没弄上多少,要不然这脸可就没法看了。”
  见我不说话,小桃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手脚麻利地帮我换完了药,低声吩咐了小丫头们些什么,就让她们退下了。尽管闭着眼睛,我还是感觉到她坐在了我身边,好像在端详着我。我微微睁开眼,“怎么了”。
  她开心一笑,“今儿看着可真是好多了,疤痕眼瞅着越来越小,四爷找来的这个大夫可还真灵。”我抿了抿嘴,别转了眼睛,心里有些茫然。“唉!”小桃突然低叹了一声,“主子,您受伤可就这一回了,再来一次,爷的命也没得要了。”我心一紧,一股酸热的感觉布满了胸臆,咬住了嘴唇儿,一痛……
  过了会儿,小桃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我静静地靠在榻子上,回想受伤那天的情形,手不自觉地又往脸上摸去,刚碰到脸就想起小桃方才转述十三的那番话,有些想笑,但不知怎的一阵泪意却涌了上来,闭了闭眼,缓缓地把手放下了。胤祥……
  听到小桃一声尖叫,我下意识地偏转了脸,一阵炙热的感觉猛地袭来,几滴滚烫的烛泪落在了我脸上。“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又忙捂住了嘴,把剩下的尖叫欲望生生咽了回去,只觉得入手一片黏腻,脸上却是火辣辣的疼。
  一旁早有老妈子和仆妇太监们跑了过来,一把就要将那个小男孩从我手里拉过去。那孩子闷哼了一声,一双让我看起来有些莫名熟悉的黑眸正安静地盯着我看,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握住他的,忙松了手。那孩子也不哭不叫,就这么静静地被自家下人们抱了过去。见人群围了过来,我忙用手摁住油糊糊的遮面布,往一旁退去。
  小桃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来,“主……你觉得怎么样,烫着没有?快给奴婢……我看看。”
  我一边拉着她往自己的马车那儿走去,一边强笑着安慰她说:“没事儿,没事儿,一点点疼而已。”
  “那快给我看看……”小桃的声音已带了哭音儿,我脸上也是一阵阵抽搐的疼,可还是强忍着拉她上了车。小太监伶俐地把车帘子给我们掩好了,我这才稍微放松下来让小桃帮我看看伤势。
  “天呀,这可怎么是好”,小桃颤颤巍巍地帮我把面布摘了下来。我听着她的低呼,心里也开始打鼓,难道伤得很重?心一沉,可现下也没有镜子,就是有,以清代铜镜的工艺水平,在这阴暗的光线下要是也能看出个好歹来……心里不禁苦笑,那估计离毁容也就不远了。
  “主子,这边脸烫肿了,上面的蜡烛腻子奴婢也不敢揭了去,不小心会留疤的,幸好您遮了那块儿布,没伤了眼睛,咱们还是赶紧回府去,请大夫瞧瞧要紧。”小桃借着窗外的光线,仔细地瞧着我的伤口,又不敢用手去碰。
  “嗯。”我强忍着疼微点了点头,小桃挪过去略掀了车帘子,正要吩咐他赶紧走,府里的小太监儿领着一个侍卫走了过来。小桃一顿,偏了偏身想把身后的我遮住。
  “姑娘,您是十三爷府上的人?我是四爷府侍卫副统领瑞宽,请问方才是哪位姑娘护了我们小主子,我们侧福晋想见见。”那侍卫十分客气地问道,又抬眼向马车里望了望。
  “正是……”小桃有些迟疑地答了一句,可又不敢回头来看我,只听她顿了顿,就温声说,“是这样的,刚才是我们府上的一个丫头,可现在不太好让侧福晋见的,一来方才被灯油糊了脸,这会儿子脸肿得厉害,实在不雅相;二来也正要送她去看大夫,时间长了,怕更不好了,再说奴才们护主原是应当的,烦劳副统领代为回禀主子一声吧。”
  我脸上虽痛,可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小桃真的进益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想到这儿,一阵无奈却袭上了心头,她不再是她,我又何尝是我了……
  外面那个侍卫想了想,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姑娘名字是什么,我也好回话的。”小桃僵在了那里,她实在不知道这该怎么说,我心里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十三府里就那么几个奴才,要是说谎很容易就被查了出来,虽说伤个奴才是小事儿,未必有人计较来查,可还是……
  “鱼宁。”我低低地说了一句。
  小桃轻颤了一下,“鱼宁。”她转述了出去。
  那侍卫低低念了一句,笑说:“那我就去回话了,也请那位姑娘好好休养吧。”说完点头施礼,转身而去。
  小桃不再多话,对车夫说了一句:“快走。”就缩身进了马车来,我们相视无语,直到马车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才不约而同地呼了一口气出来。
  “主子,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小桃探了身儿过来问。
  我摆了摆手,方才因为紧张觉得还好,她这一说,脸上又疼了起来,虽然觉得应该没有烫到太多,可心里还是有些惶然。就算我不是美女,可也绝做不到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在乎,心里着急,忍不住往外张望,想看看到哪儿了。小桃见我这样,也是连连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偏偏临近十五,城里的人流大于往日,就算有侍卫们开路,终还是七扭八拐地走了一阵子,人才渐渐少起来,马车的速度也提了起来。我皱紧了眉头歪靠在车壁上,小桃不时地拿着手帕给我擦着额头的冷汗。
  “还有多久?”小桃向外问了一句。
  “姑娘,过了这条街,离府里就很近了。”车夫边答边挥舞着鞭子吆喝着。
  见小桃急得也是满头大汗,我冲她安慰地笑笑。脸猛地抽痛了一下,我还未及呼痛,一阵急剧的马蹄声突然在我们身后响起。我心里一怔,还没等想明白,声音已经到了跟前,马车刷地晃动了一下就停了下来。小桃正在弯身儿看我,一个猝不及防,被晃了个趔趄。我一只手扶着板壁,另一只手捂着脸,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怎样,车帘子刷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扯了开来,“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一滴滴的汗珠不停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浓眉紧皱,急促的呼吸带动着胸膛上下起伏,翕张的鼻翼,还有那双强自压抑的眸子,担忧、惊惶、急迫,种种情绪生生地撞了进来,一时间马车里悄无声息,只有那粗重的呼吸充斥其间……
  人的眼睛到底能诉说多少情感呢,我的痛明明白白地落入了他的眼底,而他的眼回应的却仿佛是千百倍于我的痛……我勉强地咧了咧嘴,“别担心,我没事儿,你怎么来了……”话未说完,一股热流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不禁苦笑了一下,似乎每次受伤见了他都会哭。“啊!”我低呼了一声,眼前一暗,已被一个充斥着汗味儿却温暖无比的怀抱拥入其中。
  “小薇……”胤祥哑哑地低呼了一声儿,声音里隐隐的脆弱让我眼泪流得更多,他轻轻地挪开我紧捂着左脸的手,仔细看视着。一旁的小桃早伶俐地从外面拎了一盏小巧宫灯进来,在一旁照明。
  “还好……没伤了眼睛,只是被油脂子烫破了皮,现下有些肿。”仔细看过之后,胤祥有些安心地嘘了口气出来,又轻轻帮我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鬓发,低头看我,柔声说,“别怕,烫得不是很厉害,来前儿我已让人去请医生了,咱们这就家去,啊。”我点了点头。
  说完他让小桃帮着我把脸盖好,又裹紧了我的斗篷,他先出了马车,把我从里面抱了出来。一旁的侍卫早就牵过马来,伺候着我们上了马。胤祥一手抱紧了我,另一只手去带缰绳,口里呼喝一声,骏马扬蹄而去。耳边听着呼啸的风声,心里却甚是安宁,脸上的痛仿佛也轻了许多,我悄悄地抓紧了胤祥的衣服,“对不起。”我含糊地说了一句,胤祥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他的手臂却是一紧。
  疾驰中的胤祥不停地呼喝着马匹快跑,不知为什么,我倒是有点希望路途遥远些,只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贴心的感觉了。“咴”马儿一阵嘶鸣,往前带了两步,终于停了下来。府门口站了不少人,秦顺儿带着人第一个冲了上来,小心翼翼地从胤祥手中接过了我。
  “小心着点儿。”一个听着耳熟却又不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转眼想看过去,却看到正要下马的胤祥身形一顿,继而他又翻身下马,从秦顺儿手里接过了我往府里走去,我只觉得被他抱得紧紧的。
  “秦全儿,你怎么在这儿?”胤祥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一怔,秦全儿?这名字……“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胤祥显然也听到了,他的步子滞了滞,又接着往前走,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回十三爷的话,是福晋让奴才来的,福晋听说救了小主子的,呃……姑娘伤得不轻,赶紧让奴才去请了个好大夫来,也算有个交代。现已在路上了,说话就到,爷去见见就知道了,这个大夫治外伤的手段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秦全儿边走边说,声音有些喘。
  胤祥的声音里显然有些诧异:“你说的可是陆文洪,前太医院医正?”
  “啊,正是。”秦全儿恭声答道。
  “哦……我知道了,四嫂一向心慈,那你回去吧,告诉四嫂一声,多谢她惦记了,改天我定上门道谢的。”胤祥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心一紧,他的声音仿佛含了什么,让我想探究却又有两分畏惧……
  “啊,是……那,奴才先告退了。”秦全儿的声音里有两分犹疑,很显然他没想走,但是胤祥话已出口,他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心里一阵热血涌动,眼睛有些模糊了起来……他方才说的话我一句不信,什么四福晋云云,要真是她,来的就不该是他秦全儿了,胤祥也心知肚明的吧。我脸上突然一阵火辣辣的疼,心里也堵了起来,有些憋气,眼前突然一阵晕黑……
  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碰我的伤口,想躲又躲不开,正想挣扎,身上一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清醒过来,已是小桃在一旁伺候了,见我醒了,她高兴得不行,说是快一天一夜了,可是醒了;忙去吩咐小丫头儿去前头请了胤祥过来,又看我口干舌燥的,就用棉布沾了水,往我口中送。
  我醒了醒神,就想伸手去摸伤口,被小桃挡住了,现在并不是很痛,有一种清凉的感觉覆盖在上面。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竟不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而是以前用来会客的内厅,不禁有些奇怪。可转念一想,可能昨儿个也不好让那个大夫进卧室,毕竟我的身份还是个“丫头”。
  小桃一边喂我水,一边儿念叨着,说是大夫说了,我的脸若是养得好,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但是饮食要清淡,还要多食用一些对皮肤好的食物,按时服药,过了这阵子伤口长新皮的时候会很痒,不要碰水,也不要用手去摸云云。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嘴里再说不在乎,可要是真的容貌受损,只怕天下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我自然也不例外。转眼看见床榻前放着一件胤祥家常穿的外袄,见我看了过去,小桃忙说:“刚才有急事儿,爷才去了前头,昨儿看了您一宿呢。”我心里一暖……
  “主子,那大夫真厉害,先儿您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只是一直叫痛。”小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笑说,“就您那伤口看着可真吓人,他不知用了什么药,轻轻巧巧地就把那些脏东西弄了下来,又给您下了两针,您立刻就不叫痛了。”说完她转手拿了个瓶子来,八寸高的一个瓷瓶子,看来毫不起眼。我伸手接了过来,在手里转着,凑到鼻子跟前,一股药草气息隐隐地透了出来。“听说这是他家的祖传秘方,当初皇帝爷亲征时受了火伤,就是他家老爷子用这个治好的。”
  我一怔,摆了摆手,示意不想再要水了,小桃回手放下棉布和水碗儿,帮我擦擦嘴角儿又说:“我听秦顺儿说,皇上为这个赏了他家什么……”说了一半儿她皱起了眉头,“什么来着……”小桃轻拍了下自己的脸颊,“瞧我这记性,昨儿说的,今儿就忘了。”我闭上了眼,也浑不在意,不管怎么说,这大夫大有来头就是;管他黑猫白猫,会治病的就是好猫,想到这儿,心里不免有两分好笑。
  她又想了想,一笑,“反正就是一般的王公大臣也不能去随意请他看病,这回要不是四爷的面子,大夫才不肯来呢。这陆大夫好像欠了四爷很大一个人情儿……”我猛地张开眼睛,昨晚见了秦全儿心里隐约就猜到了,可现在……小桃却没注意,只是自顾说着,“这是秦顺儿听他兄弟说的,听说好像是四福晋求了四爷还是怎么的,说是要为了小阿哥积德积福,不能不管……”我愣愣地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
  “主子,你怎么哭了,又疼得厉害了?”小桃突然有些惊慌地说,“您可别哭,淹了伤口就不好了,要不奴婢再去炖些止痛的药来,大夫留了方子的。”说完她转身要走。
  “不用了。”我一把拉住她,嗓子有些嘶哑。
  “可是……”没等她说完,门口的小丫头请安声响了起来,帘子一掀,胤祥大步走了进来。
  见我清醒地望着他,胤祥一脸的喜意,可走近了两步看见我脸上的泪痕,他不由得一怔,转眼看向小桃,“这怎么回事儿?”边说着边走上来坐在了炕沿儿上,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从被里抽出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一顿,回手紧紧地握住我的。
  看着一旁嗫嚅的小桃,我不想让她多说,“你下去休息吧,辛苦你了。”小桃一顿,忙福了福身儿,转身出了门去。
  “疼得厉害吗”胤祥温声问。
  我略闭了闭眼,“总会有点儿,不痛就不正常了。”说完想坐起来。
  见我挣扎着想起来,胤祥忙按住我,我扯了扯嘴角儿,“躺得我头晕,身上也乏,想起来松乏松乏,再说只是脸上伤了而已,不碍其他的。”胤祥见我坚持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把我抱了起来,半靠在他身上。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靠在一起。
  “我……”
  “你……”我扑哧一笑,“你想说什么?”
  胤祥声音里也带了笑意,“你又想说什么?”我抿了抿嘴唇,被他这样一问,突然不知道怎样开口,一低头看见他环住我的手,就伸手去拨弄他的扳指儿。胤祥也没催促,只是伸开手指包住了我的手,十指交错……我愣愣地看着,只觉得胤祥在我额侧印下很轻但又好像很重的一吻。
  “对不起。”我低低说了一句。
  胤祥轻笑了一声,“知道偷偷跑出去不对了?”
  “不是为这个……”
  胤祥身子一硬,过了半晌儿,伸过手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他,他定定地看住了我,眼里有些不确定,“那是为了什么?”他微眯了眼,沉声说。
  我微微一笑指了指脸,“我已经有些老了,现在又变丑,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胤祥一愣,呵呵笑了起来,“原来为这个。”他低喃了一句。
  “你说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正想再问,胤祥哈哈一笑,低头笑嘻嘻地说:“老话儿不是说了吗,丑妻薄地家中宝,本来我也没俩钱儿,就这一亩三分地儿,现在丑妻也有了,这回宝贝终于凑全和了。”
  “嗤……”我轻笑了出来,看着他溢满了笑意的黑眸,我垂下眼定了定,抬头看向他,“昨天我……”
  胤祥轻轻地抚住了我的嘴唇,微微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你没事儿就好……你的心,我明白。”我眼眶忽的一热,他用手细细地摩挲着我另一侧脸颊,悄声说,“可别再吓唬我了,嗯?”一顿,他又低低地说了一句,“很疼的。”我有些哽咽地轻点了点头,看着他朗然一笑,温暖一如往日。
  “我有没有说过,真的很高兴嫁了你?”我轻声说。
  胤祥一怔,乌黑的眸子瞬间有些湿亮,“没有。”他哑声说。
  “我很高兴嫁了你!”
  “嗯……”胤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抱住我的手臂收紧了起来。
  “嗯哼!”秦顺儿的招牌干咳声在外面响了起来,想来又有事儿来找胤祥了。我和胤祥相视一笑,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胤祥却开玩笑似的不肯放开,我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秦顺儿嗫嚅的声音从窗外飘了进来,“爷,有客来访……”
  旧北京城的外围,仍是一片原野景色,人口稀少,保留了大自然最动人的某些特质。我紧紧地裹住了斗篷,坐在青石上悠闲地环望四周。
  昨夜一场大雪将大地变成白茫茫一片,天上仍不停地飘着零星的雪花儿,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白雪,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只喜鹊飞过,喳喳的叫声隐约回响着。
  “呼……”我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空气中的甜味儿直入胸臆,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不曾这样放松了?想想那天指导着厨子如何调底汤的时候,听见秦顺儿小声地和小桃嘀咕,“你说,主子有多久没这么开心了?”
  听见这话心里有些愣,竟没听见小桃回答了些什么,只是想着之前的这几年我也是在笑的,虽然有时候是强迫……想到这儿不禁有些自嘲,看来我的表演功力还是不够呀。
  “阿嚏……”一阵冷气弄得鼻子痒痒的,身后的小桃终于等到了机会,伸头看看我,“您看,受风了不是,还是赶紧回去吧,刚才上了药的。”我揉了揉鼻子没说话,一个喷嚏还不至于就感冒了吧,新鲜空气我还没吸够呢,好不容易从屋里出了外面来,适度的运动对于伤口恢复也是有好处的。
  见我装没听见,小桃转了转眼珠儿又想出另一套说辞来,“今儿爷就过来了,上次不是和您说好了,要吃锅子的吗,现儿东西还都没弄呢。”我抬眼看看她,糟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连忙起身,“赶紧回家。”小桃笑嘻嘻地上来帮我收拾,一脸的胜利光辉。我好笑地冲她做了个鬼脸儿,她笑得更欢,伸手扶了我又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归置东西,然后才拉着我往回走。
  这是胤祥在城外的一个庄子,不大,却修建的别有一番情趣。那日胤祥出去见客,转回头来就说送我去外面的庄子休养。看他脸上虽然笑眯眯地说不忙,可眼里却有着隐不住的几分急切,我把到嘴边儿的疑问咽了下去,回头就吩咐小桃准备打包走人,胤祥没再说什么,只是揉搓着我手指的气力略重了几分。
  第二天胤祥陪着我到了这儿又住了一晚,转天儿一早儿就回京城去了。那时候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等我彻底清醒了才发觉这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好地方,看书、写字、锻炼身体,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那相对幸福的时光。
  就这样过了快一个月,胤祥也时常来看我。虽然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可偶尔也会担忧,现在虽没到了“无自由,毋宁死”的地步,可是尝过自由滋味的我,不知道还能否心甘情愿地再投入到京城那一团污水中去。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失落,可转念再想,京城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胤祥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无论如何我现在也不会舍了胤祥而去就是。想到这儿,心里也是一松,不再胡思乱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那几天不知怎的非常想吃火锅,辣锅子对皮肤恢复不好,可现在清朝的锅子跟现代的火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我一头扎进厨房里,教厨子如何吊汤,如何调酱料。
  我虽然不会做,只会吃,说得也是七七八八的,那厨子倒也明白,估计这一行的原理都是差不多的,虽然前后差了几百年,厨师们的心也还相通。这切肉倒是不必担心了,他的刀工比现在的片肉机强多了,拎起来看真的是透明的,让我佩服不已。
  到了晚上,我早已让厨子炖了一锅猪蹄儿,倒在牛骨吊出的高汤里,用铜锅子端了上来。正经的银霜炭红彤彤地烧着,一点儿烟也没有,香气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汤汁雪白。我忍不住连连地咽着口水,丫头们看着我的馋相,都偷偷地笑,我也顾不上,只是催促着小桃给我弄调料来。
  相应的菜蔬肉品早摆了一桌子,这也就是皇亲贵族,在冬日依然能吃到新鲜的蔬菜。招呼着小桃坐下,这火锅人多了吃才香,她犹豫了半天才落座,我看她都这样,其他的人也不必招呼了,就埋头吃了起来。
  哲人说过让自己感到幸福的理由其实都很简单,只是往往人们都视而不见自己身边的幸福,而总是去追求前方看似幸福的东西,所以那么简单的两个字才会变得那么辛苦。现在对我而言,幸福的确很简单,一锅猪蹄儿就好了。
  小桃吃得满脸大汗,只说这锅子跟以前吃过的不一样,香得很,出汗也出得爽快。我暗笑,等过两天自己的脸皮长好了,弄个辣锅子出来,再拉她一起吃,估计她就不止汗出得爽快了。
  第二天胤祥就过来了,见我吃饭时懒洋洋的,以为是身体不舒服,就想要找大夫,忙被我拦住了。问为什么,我忍不住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胤祥越发的奇怪,最后还是小桃强忍着笑告诉他,我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昨儿晚上的猪蹄儿吃撑了而已。
  胤祥一愣接着就放声大笑,屋里的奴才们也都别转了脸偷笑,最后见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才止了笑。又问什么东西那么好吃,小桃连说带比地讲述,让他也起了兴趣,说是要尝尝,让我做了给他。
  可第二天京里来了人,胤祥忙忙地关照了几句,又说下次再吃,就飞身上马走了。这一去就是小十天。昨儿个秦顺儿派人来说,胤祥一切都好,今儿就要过来。我原不以为意,可小桃私下里打听了说,胤祥这些天都在宛平。
  当时心里就有些怪怪的感觉,我曾听他说过,宛平驻扎了绿营好几千人,他们是火器营,火力在禁卫军里那是算一等一的,胤祥一个皇子去那里做什么呢?那天走得又那么急,可算算日子最近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儿才对……
  心里有疑问也不好露出来,只是暗暗想着要不要试探一下,可心里又有两分犹疑,我从不插手政事,以我的那点子心思,恐怕没有两句话就能被胤祥看了出来,他又会怎么想我呢……
  唉,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只好见机行事了,想来这九子夺嫡已是到了关键时刻。康熙皇帝在位没有几年了,身体也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些个皇子定然会用尽了狠辣手段,排除异己。胤祥和四爷自然也不例外吧……
  “主子,你闻闻这个香不香?”小桃端了个青花瓷碗儿过来。
  我耸了耸鼻子,“嗯,这新芝麻就是不一样。”我笑了笑,回头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对一旁的小桃说,“不知道你十三爷什么时候到。”
  小桃一边摆放着碟子一边笑说:“刚才来了人,说是过会儿就到了,先来回禀一声儿。”
  “这样,”我想了想,“那我到门口看看去。”
  小桃“嗤”地笑了一声,刚要张口,我笑眯眯地说:“对,我就是等不及,怎样?”
  “哈哈——”小桃好笑地摇了摇头就要跟上来。
  我摆了摆手,“不必,就在门口,丢不了的。”小桃想了想没再多说,只是把厚厚的斗篷拿过来给我围好。“谢啦!”我冲她眨了眨眼,转身施施然出了门。
  这个庄子依山势而建,我登上高处,正好能看到前方的官道。拢紧了斗篷,还没坐上五分钟,一队人马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视线范围内,我轻笑了两声,来得还真快……刚想站起身挥挥手,又觉得不太对劲,从来没见过胤祥骑马走这么慢的,而且带来的人也太多了些……揉了揉眼睛,运足目力再看过去,随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打头的竟是三骑并辔前行,虽看不清长相,但肯定不是胤祥,会是……谁呢?
  正想着,一张温和斯文的脸孔突然飘进了我的脑海。我猛地一顿,“咳咳”忍不住轻咳了两声,下意识地探起身儿望过去,难道是……
  
  第五章 距离
  一行人越走越近,甚至马蹄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都清晰可闻,容貌也越来越清晰,貂皮毡帽,天青斗篷,白皙的脸庞,嘴角看起来总是噙着一抹和善的笑意,虽不像三阿哥那样书卷气十足,却也称得上温文尔雅——八阿哥胤。
  我轻轻用手捂住了嘴,突然很想咳嗽,现下也只能强忍着。心里略盘算了一下,若是现在走下去,马队离我的距离虽不算很近,可万一有个眼尖的瞧见了,反而是麻烦,更何况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是否会停留……
  向两旁看看,除了眼前坐着的青石,就是一些干枯的树杈,也真没什么遮挡。实在没办法,我只好缓缓地移动着身体,悄无声息地蹲在了青石的后侧,若不抬头仔细看,应该发现不了。
  “哈哈……”一阵大笑声传来,在这空寂的雪地中,分外清晰。我忍不住苦笑,许久不曾听见十爷这肆无忌惮的笑声了,虽称不上怀念,可还是能隐隐泛起一些过去的回忆。
  “八哥、九哥,”十爷的粗门大嗓又响了起来,“前面的庄子就快到了,我说什么来着,不可能会记错的。”八爷、九爷的回答我虽听不到,可马匹不时打着响鼻的声音却越来越近,我下意识地又往里缩了缩。
  “这是老十三的庄子吧?以前听老十四说过,不过今儿倒是第一次来。”一个略微嘶哑却仍不掩金石之音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得就如在我耳边一样。心里一寒,九爷的声音就是炎炎夏日里听起来,我也会冷……
  心里忍不住地想,对于这些个皇子而言,若是我挡了他们的路,恐怕他们都会下手把我除去,但是第一个动手的却必是九爷无疑。八爷、十四爷可能还会想一想,而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就这么做吧。打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敌人两个字似乎就已经刻在了彼此的脑门上了,我对他从无好感,而他亦然……
  一双乌黑淡漠的眸子突然闪现在脑海中,那要是他呢……我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闭了闭眼,把那个只会让我无端痛苦的念头压了回去。
  “咱们就这么进去,也不知道方不方便。”八爷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慢慢地略偏了头,从上往下看去,八爷他们都已驻马于庄子入口处,身后的随从们离他们倒有个五六十米远近,想来是不想让人听到他们说什么吧,不过离我很近,就在我所在的小山坡的斜下方。胤祥的庄子小,下人也没有几个,这会儿不知道门房儿去干什么了,想想方才我出来的时候也未见到他……
  “有什么不方便的,咱肯进他的庄子,还是赏了他脸呢,一个刚放出来的罪臣,要不是今儿有事儿耽搁了,误了驿站不得休息,我他娘的还不愿意来呢。”十爷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怨不得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草包还真是口无遮拦,这要是当初,我早就……心里突然一滞,是呀,这要是当初……可现在早已不是当初了,他仍是天皇贵胄,而我则是个无名无分的小丫头而已,一阵苦涩泛起,原来人没了名分两个字,就会少了那么多……
  “老十!”八爷轻斥了他一声,“别满嘴的胡嘞,皇上早已下旨免了十三弟的错处,你还胡说八道些个什么。”
  “哼哼。”十爷满不在乎地冷哼了一声儿,“是呀,他命好,有人帮他顶着,谁让人家娶了好媳妇呀,他……”
  “别说了!”八爷突然低吼了一声,我吓了一跳,很少听八爷发火,除了那次……十爷一时也没了声音,只偶有两声压抑不住的粗喘随风飘了过来。
  “好了,好了,八哥,老十,咱们也别站在门口吃风了,既已来了,有什么话屋里说吧。”九爷打圆场地说了一句,顿了顿,他又说,“这儿的奴才也真不晓事儿,爷们都在这儿站这么久了,也没个人出来应承一下,不会没人吧?”
  “不会。”十爷回了一句,“前儿保胜不是来回说,胤祥那小子最近净往这边儿跑,我估摸着他和老四也在打绿营的主意,好在那儿有咱们的人,他们……”我竖起了耳朵,绿营?那不就是……
  “行了,”八爷淡淡地打断了他,声音已恢复了平常的温和,“招呼个人进去探探,今儿都走了半天了,天寒地冻的,再不歇歇,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了。”
  “成!”十爷答应了一声儿,回身儿就要叫人,不远处却又响起了一阵马嘶,我心里一喜却又有些担忧,应该是胤祥来了,可现在看十爷的态度,不知道一会儿又会怎样,更何况还有一个身份未明的我呢……思绪辗转间,我悄悄地探了点儿头出去,现在大家的注意力应该都在门口,不会注意这里才对。
  眼看着胤祥一行人快到了庄园门口,很显然胤祥看到了八爷他们,加速催马上前,不一会儿,他已到了庄子门口。“咴咴”,胯下骏马一阵嘶鸣,又往前带了两步,胤祥朗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竟然能得八哥、九哥、十哥一起大驾光临。”
  八爷呵呵笑了两声,“十三弟不会不欢迎吧?”
  胤祥已翻身下马,一个千儿打下去;八爷也早已下马,伸手去扶。胤祥边直起身边笑说:“瞧您说的,这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说完又转身要给九爷、十爷行礼,被九爷一把拉住,“行了,咱们兄弟就别这么多规矩了。”我微微一怔,九爷脸上的笑意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十三弟,气色不错呀。”十爷大剌剌地站在一边哼笑着说。
  胤祥转头一笑,“十哥的气色才好呢。”
  “哼哼,我跟你可没得比,老十三你可是结结实实地养了三年,也不用操什么心,哪像我们,一年到头地操劳,为皇上效命。”十爷眯眼盯着胤祥,撇了撇嘴角儿。我忍不住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这家伙……
  胤祥倒仿佛什么也没听懂似的,哈哈一笑,“说的是,这些年十哥你们一定辛苦了,倒是偏了兄弟我了,成,那以后要是有什么吩咐,火里水里的,做弟弟的没二话。”
  “哈哈……”兄弟四人一阵仰头大笑,老十也上前拍了拍胤祥的肩膀。看着他们言笑晏晏,一片合乐,我心里却涌起了一阵无奈的疲惫,可能是我太怯懦,总装着不知道胤祥同他们一样,也会钩心斗角,心狠手辣的,仿佛那样就不会破坏心里仅存的那块圣地。
  胤祥回头吩咐跟来的秦顺儿:“赶紧进去收拾一下,准备迎接贵客。”趁着八爷他们没注意,胤祥使了个眼色,秦顺儿会意地微点了点头,转身忙往庄子里跑。我心里明白,胤祥定是让他去找我的。我忍不住苦笑出来,这回好了,要是八爷他们歇歇脚就走还好,若不然,看来我就得被迫进行雪地生存训练了。
  “八哥,你们这边请。”胤祥笑着一伸手,八爷点点头,随着胤祥往庄子里走,九爷、十爷跟着,身后自有从人们去照顾马匹。“听说八哥这是去了趟运城,好像说那边的粮库出了点问题?”胤祥随意地问了一句。
  八爷微微一笑,“也还好,今年雪天儿多,压垮了不少民房,粮食收成本就不好,饥民一多,这放粮的事情就乱,皇上让我过去看一下,也算那儿的县令还有点脑子,没惹了大事出来。”
  “好像山西知府是朱天赐吧,康熙四十年的探花,挺有学问的一个人,看着也很正气,这些年怎么才混了个县令啊。”胤祥边走边笑说。
  八爷轻叹了口气,“这人太正,就是这样的结果,不过也确实有些不知变通。”
  “行了行了,兄弟这么久没见面,就别再说这些让人听了就心里污涂的话。老十三,你这儿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哥哥的?”十爷大咧咧地笑说,“今儿和九哥为了迎八哥回来错过了时辰,现在饿得肚子正较劲呢。”
  胤祥哈哈一笑,“好东西不敢说,野味儿还是有的,一会儿十哥尝尝。”
  一旁的八爷笑说:“老九和你一样,也没见他喊天喊地的。”
  十爷一咧嘴,“那是,九哥是神仙,两杯水就能顶一天,咱可没那本事儿。”
  说得众人哈哈一笑,眼瞅着他们从我眼下走了过去,我屏住了呼吸……里面突然冲出个人来,胤祥他们顺势停住了脚步。我仔细看了看,竟是看门房的张成。
  “奴才给爷请安。”他扎手扎脚地打了个千儿。
  “行了,你这浑小子刚才跑哪儿去了?现在才露脸儿。”胤祥笑骂道。
  张成讪笑着一躬身儿,“是,回爷的话,方才人手不够,奴才帮着弄了两捆柴火,然后……”
  他还要往下说,胤祥挥挥手比了比身后,“好了,别废话了,你赶紧帮着招呼一下,带他们去休息就是了。”说完就对八爷他们笑着说,“咱们走吧。”
  张成应了一声却没动,伸头伸脑地往后看去,又往我这边看。胤祥一怔,顿住了脚步,八爷他们也停了下来。我忙缩回了头,人紧紧地团成一团儿。
  “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还不去?”胤祥低声问,语气里有了两分不满。
  张成忙回说:“啊,不是,爷,奴才这就去,只是方才小桃姑娘跟奴才说,宁姑娘出来迎您了,你没见着吗?”
  有些怪异的静默气氛包围了山庄门口,一时间四周安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我紧紧地抓住衣领,死死地闭上眼睛……
  “哦,这倒是没看见……也没什么,一会儿你去那边儿看看,若是碰见了,让她回来就是了。”胤祥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那边的张成估计有点儿愣神,迟了迟才说:“啊,是,奴才知道了。”接着踩雪的嘎吱声音响起,就听他招呼,“那边的老几位请跟小的来,马房在这边儿。”
  一阵忙乱的声音过去之后,四下里又变得静悄悄的,我屏住了呼吸也不敢乱动,方才忙乱声音之中也没听清胤祥他们进去了没有,又不敢伸头去看,心里紧张,外面的空气又太冷,直想咳嗽,伸手捂了,才发现手抖得厉害。
  “哼哼,老十三你艳福不浅呀,这荒郊野外的竟藏了个贴心的美人儿,啊。”十爷哼笑着说道。
  胤祥哈哈一笑,“十哥您说笑了,一个丫头而已,美人儿两个字倒也还算不上。”
  “这么惦记着你的,不是一般的丫头吧?”十阿哥怪腔怪调地说。
  胤祥笑道:“还行,也算知冷知热……那咱们进去吧。”
  我忍不住扁了扁嘴,知道自己不算美人儿,也知道胤祥本意,可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有两分不爽,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各是什么表情呢……
  “老十三你就别客气了,待会儿请出来也让哥哥们开开眼嘛,啊……”十爷却还是不依不饶。
  “行了行了,”一直沉默的八爷轻斥道,“人家的丫头,你非要追着看,这是什么道理,一点儿当哥哥的样子也没有。”
  一旁的九爷也帮腔说:“就是,你自己家的丫头还看不过来呢,又非要看人家的……好了,咱们快进去,这脚冻得厉害,雪太深,这麂皮的靴子也挡不住寒了。”
  胤祥哈哈一笑,道:“估计火盆子早升好了,那快进去吧。刚才已经让下人去备酒了,咱们兄弟要痛饮一场,一来许久未曾一起乐和了,二来全当给八哥接风洗尘了,请……”
  “呵呵,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老十,快走吧。”八爷轻笑了两声,一阵脚步声响起。
  就听十爷哈哈一笑,边走边说:“倒也不是对美人儿感兴趣,只觉得十三弟眼这么高,就是想知道这还有什么人比得上她呀……哼哼,怪不得人人都说男人薄情呢,这也就三年吧……”
  “老十!”脚步声一顿,出声喝止的居然是九爷。我心里一愣。
  “行,行,我知道了,既然十三弟你舍不得,那就免了,估摸着早晚也见得到的不是。你这儿有什么好酒啊,可别小气,拿出来给哥儿尝尝。”声音越行越远,只隐隐地听胤祥答了句什么。
  “呼……”当四周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我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每次遇到八爷他们的时候就没有好事儿,重者送命,轻者……我四下里看看,苦笑,就是在这里挨冻。
  这会儿子无论如何不能回山庄去,虽然是康熙皇帝默许的,但毕竟不能拿到台面上;八爷他们若想兴风作浪,难为胤祥,顺带扳倒四爷,那我可还真是一个手拿把攥的证据。靠在石头边儿上想了想,就算是从后门偷偷溜回去,可马房就在后门那边,那里现在人多口杂的,这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再说这庄子小,碰上十爷那样混不吝的主儿,保不齐他真的跑到后院去看那个宁姑娘了。仔细想了想,突然想起前天出去遛弯的时候,不远处看见一座小房子,问了底下人才知道那是个猎房,虽然在官道边儿上,可平时也没什么人去,那儿未必有火盆什么的,可也总比在这荒地里受冻的强。更何况胤祥和小桃他们知道我在外面也走不远,必会派人来寻我……拿定了主意,我略微探出头看看,庄子前面有两个侍卫在站岗,显然是下不去了。没办法,看来只能顺着后面的土坡溜下去了。
  我悄悄地站起身来,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腿蹲得太久,站起来的一瞬,那麻刺的感觉就如针扎一般。我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儿,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后面挪。
  好不容易到了小山坡的后面,腿部的血液循环也恢复了正常,我探头探脑地察看了一番,还好,后面这地方僻静,山体虽倚着院墙,但是离后门还是有一段儿距离的。我尽量找平缓的地方,扶着枯枝往下蹭,悄无声息实在是做不到,也只好尽量小心外带祈祷神佛保佑了。小心翼翼地折腾了十来分钟,终于到了山坡儿的下面。我看看四周确实无人,连忙撩起斗篷,大步往小屋那边儿走去。
  “呼哧,呼哧……”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想想上次这样在雪地里狂奔,还是去踢小熊的那次,忍不住地想,那只小熊不知怎样了,妈妈没有了,不晓得它能不能顺利成长。转念再一想又忍不住苦笑,就算它顺利成长了,我也绝不想再见到它,它母亲给我的刺激已经够我回味一辈子的了。想想看,那么大一只熊站立在你跟前,红眼,暴牙,流口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奋勇前进,眼瞅着小屋已近在眼前。
  “吱呀”一声,木门被我轻轻推开,好在并没有上锁,想来这附近也没什么人烟,这屋子又没什么怕丢的。屋里有些湿冷,木柴倒是有,可想了想还是算了,就算有火石,若是被人看见有烟升起反而不好。
  屋子里布置得很简单,放置了一些猎具,还有一些柴火、草料什么的,窗边倒是放了个木头墩子,下面是些稻草,也能当椅子坐。我方才走得很急,口渴起来,四下里看看,好像没有水缸,倒是有个白瓷粗碗放在隔板上。端起来看看里面有些土,拿雪水涮涮应该可以用,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喝了雪水会不会拉肚子呢?正琢磨着,“咴——”一声马嘶突然传来。我手一抖,瓷碗掉在了地上,好在是站在了草料堆边上,并没发出什么声响。我悄悄地蹲下身子,慢慢地往窗口靠了过去,今儿是怎么了,群英会吗?又会是谁呢……应该不是八爷他们的人,除非他们会占卜,才能派人到这儿来找我。难道是胤祥派出来找我的人?可仔细听听,人数儿却不少……他应该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找我吧?我有些犹豫,可又不太敢探出头去看,只好贴着窗根儿下的稻草堆蹲好。小腿不免又传来一阵酸痛,心里不禁有些自嘲地想,恐怕A级通缉犯的蹲功也不过如此了。现在只希望他们是过路的,不会想进了屋来。不然的话,就算是生人,这荒郊野地的也是个大麻烦。
  声音越来越近,估摸着离这小屋也就十来米远。“爷,前面就快到了。奴才上次来,记得过了这屋子,就没多远了。”一个清晰的男声传来。
  我心里一愣,这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最近在哪儿听过,在哪儿呢……转头想想,突然觉得鼻子一阵痒痒,一根细细的稻草不知道什么时候扫了过来。一股酸热直冲头顶,我还来不及用手去遮,“阿嚏”,一个响亮无比的喷嚏就打了出来。我手忙脚乱地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心知不好,头一阵阵地发懵。
  正没了主意,“哐啷”一声,木板门已被人一脚踹开,“什么人在这儿!”几声怒喝传了进来,几个侍卫服色的人持刀站在了门口。
  正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说话,那明晃晃的光芒已向我挥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抱住了头,尖叫了出来:“不要——”
  “住手!”一声断喝从屋外传来。我一怔,停止了尖叫,这声音……我心里一松。步履声响,“你们都出去吧。”那声音再次传进了我耳中。
  “爷,这……”侍卫们有些犹豫。
  “出去。”那清冷的声音淡淡地说。一阵脚步声迅速响起,屋里的人霎时走了个干净。
  我抱着头蹲在哪儿,心跳仿佛如重锤一样,一下下地擂在我的胸膛上。身旁脚步声响起,一双乌黑的皂靴停在了我的右侧,上面还沾了一些水渍,想来是方才走进来时沾的雪水化了。他向来有洁癖,不像十三,水里泥里的都浑不在乎……
  他为什么来这儿,又或我为什么在这儿,这些问题仿佛都不重要,没有人开口去问,只觉得心里就如乱麻一般,屋里寂静无比,只有彼此间交错可闻的呼吸声,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一时间我不动,他也不动,就这么僵持在这儿。过了会儿,腿麻的感觉又上来,我龇牙咧嘴地去揉腿。头顶上一声轻笑,我怔了怔,这笑声……突然一股大力传来,我已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忍不住“哎唷”了一声,身子一歪。一双修长的手扶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扶了一下,然后放开手,趔趄着退到了一边。抬头望过去,四爷背脊挺直地站在我面前,他的面庞一如以往的清癯,薄薄的嘴唇紧抿,那双沉如深潭的眸底却依然清亮,原本因为我挥开的手而微皱的眉头,却因为看见我脸上的伤痕而柔和了下来。感到气氛有些沉郁,我努力地想笑笑,可虽然心里拼了命地命令自己扯动脸皮,却依然感觉脸上好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直。
  “让我看看。”四爷低低地说了一声。
  “啊——”我一愣,下意识地用手去遮住了伤口,忙又扯扯嘴角,强笑说,“没什么事儿了,已经好了……”四爷略眯了眼,眉头复又皱了起来。“真的。”我嗫嚅了一句。每次都是这样,四爷若说话还好,他一不言不语,那一种莫名的压力就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我强压住心跳,只想随便找点什么话说。舔了舔干干的嘴唇,不敢再看他,我低了头轻声说:“嗯,那大夫挺好的,开的药剂也很有效,说是祖传的……嗯……”我清了清嗓子,“对了,您回去帮我谢谢福晋,那天幸好那位大夫来得及时,不然脸上真的就没法看了。听下面人说,大夫是满头大汗的骑马过来的,可事后也没容我去谢。”我又干干地笑了笑。
  “若来晚了,他的命也别要了。”四爷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微微地一哆嗦,忍不住抬了头去看他,原来我没猜错,果然是他……
  “那天,也多亏了你。”四爷哑声说了一句。
  我心里一热,微微笑了笑,“孩子没事儿就好。”
  四爷定定地看着我的笑容,脸色也越发地柔软下来,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伸出手来。我怔怔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心里苦笑,他们兄弟都是一样的坚持,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慢慢地放下了手,偏转了脸,露出了还有些疤痕的侧脸。
  四爷的指甲修剪得很整洁,我垂了眼看着那指尖越靠越近,竟发现他有些微微地颤抖,我心里一颤,近在毫厘的指尖传出一股热气,隐隐约约地透过毛孔传到我面部的肌肤上……
  “啊,各位侍卫大哥是四爷府里的吧,小的是十三爷府里的,你们这是……”秦顺儿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四爷的手一僵,我心里一松,却也隐有些失落。
  我不敢去看四爷的脸色,只是低转了头,看着四爷的手臂慢慢地收回垂在身侧,拳头握得死紧,青筋毕露。我的眼眶有些热,心里却只能叹息,今天才终于明白,原来一毫米的距离,竟然有那么远……

  第六章 宫门
  我紧紧地屏住了呼吸,这个声音我从未曾听见过,可听着他好像跟秦顺儿很熟的样子,谁呢……
  “奴才给德大人请安,今天这儿是您当差呀?”外面传来秦顺儿翻身下马请安的声音。
  “德……”我低低念了一句,抬眼看向小桃,她微微摇了摇头。
  就听那位德大人哈哈一笑,“秦大总管,这是去哪儿?我记得你不是陪着十三爷去了别院吗,怎么这会儿又跑到这儿来了?”
  秦顺儿陪笑了两声,“是,奴才原本是伺候着爷去的,只是府里头有点事儿,奴才这才先回了来。”
  “哦——”那德大人长长地应了一声,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问,“那这车里的是……”
  秦顺儿一顿,忙赔笑说:“是伺候十三爷的贴身丫头。只是其中一个身子不爽,可别院那边又没什么大夫,爷这才命了奴才带她们回来,好请大夫瞧瞧的。”
  “哼哼,十三爷还真是体贴下人呀。”德大人哼笑了一声,“好了,那撩开车帘子给我看看。”那个德大人随意说了一句。秦顺儿一时没了声音,像是愣住了,他可没想到这个德大人会提出这种要求。我心里也是一紧,若说是平常,这些人哪有胆子去查皇子府的人,秦顺儿方才已言明我们是胤祥的贴身丫头,更何况他们不怕胤祥,难道也不怕他身后的四爷吗?
  “德大人,这……这不太方便吧?她们可是十三爷的身边人。”秦顺儿稍稍提高了调门,语意里隐隐有了两分威胁。
  “呵呵,秦管家,咱是奉的皇差,最近有江南乱党流窜到京城闹事,皇上下令九门严查,你不会不知道吧?”德大人冷笑着说,“你看看城门那儿,过往车辆不是都在查?虽说是十三爷府的,可也不能例外;再说又不是福晋们,秦管家何必为难我们这当差的呢。方才十一爷府的也是查了才放进去的。”德大人的声调很平和,仿佛并不把秦顺儿的话放在心上,但我心里明白,看来今天是不能善罢甘休了,脑子飞转了起来……
  秦顺儿一时也没了主意:“那您稍等。”就听脚步声响起,秦顺儿走到车窗旁,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姑娘,是九爷的人,但以前没见过您的,他要搜查,这个……”
  我低低说了一声:“不妨事儿,让他们查吧,我自有主意。”
  秦顺儿一顿,虽知不妥,但现在也没了法子,只听他转身说:“德大人,要查就快吧,这姑娘的身子可受不得风。”
  我紧紧地拿棉布捂住了面孔,他们只说有乱党,又没看见乱党长什么样子,横不能还要扳了脸过来看个清楚;那个德大人我也从未见过,他应该不认得我才对;可若是要非看不可,那也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八爷他们已经知道了。要真是那样,我心里冷笑了一声,死过一次还会害怕第二次吗?
  小桃的手指冰凉,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襟儿。我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镇定,小桃微微点点头转而低下了头。我半靠在板壁上,做出一副身体不适状。只听得外面马蹄声缓步响起,秦顺儿突然惊叫了一声:“何义,你怎么在这儿?”
  我略吃了一惊,何义,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能让秦顺儿如此惊慌,想必是认识我的人了,我的心一沉,果然……只听车外一个略微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秦大哥,小弟是奉了九爷的命令来协助德大人的。”他呵呵一笑,“毕竟各府里的内眷来来去去的,让这些兵痞子冲撞了可不太好,倒是咱们这样的奴才行事方便一些。”他顿了顿,又笑说,“今儿也算公务在身,就不和您多说了,赶明儿个兄弟请您喝酒。”说完就听见他翻身下马,向这边走来。
  我脑子如陀螺般转了起来,在别院的八爷他们一定是猜到了或知道了些什么,不过这信儿传得还真是快,虽然不知他们怎么办到的,但是想必他们自有法子通知了京里的人。但若说当街就揭破了我的身份这种蠢行,想来如八爷、九爷那样的精明人,大概还做不出来。他们八成只是想确定一下我的身份,偏生赶上那些所谓的乱党闹事,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查验的借口。
  举凡有脑子的人,就会想到四爷若没“他”的允许,是怎么样都不敢把我这样的钦犯弄出皇宫去的,我又不是那样没名没姓,少了也没人知道的奴才。八爷大概是想赌一把,看看能不能抓一张底牌吧。康熙皇帝若活着,我自然什么也不是;可皇帝若死了,那我就是对付四爷他们的一把利刃……
  我脑中各种念头一拥而出,心里盘算着。车外的秦顺儿却结结巴巴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秦大哥,您让让,兄弟看一眼就好,这边儿德大人好交差,您也好带着姑娘去看病不是?”车帘子被微微地掀开,何义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顿时映入我眼中,忍不住苦笑出来。对他,我还真有印象,唯一一次去八爷府,正是他引了路带我进去的。
  心里微微一叹,怪不得书里说,和平是靠战争才能得来的,一味地退让躲闪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哪怕我想做个只会偶尔享受一下阳光的鼹鼠都是奢望。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对于这些为夺嫡已杀红了眼的皇子而言,就如同战败宣言一样吧,就算前面遍布荆棘,也要前行,因为只要退一步,身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眼看着那个何义慢慢地撩开了帘子,我悄然低了头,捏紧了拳头准备着……突然一阵破空之声响起,“扑”的一声,马车里瞬时又是一片阴暗。小桃已经吓愣了,我定定地看住了前面,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支箭——一支把马车帘子牢牢钉起来的利箭!
  马车外一片寂静,车里只有阵阵急促的“呼呼”喘息声。我偏了头去看小桃,她正睁大了眼看着我,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这才反应了过来,原来这粗重的呼吸是自己个儿发出来的。我只好勉强对小桃咧了咧嘴。
  “嗒嗒……”一阵如暴雨般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想去偷偷掀了窗帘子看看是谁,却发现自己一下也动不了,只能僵坐着。一声马嘶之后,外面再度安静了起来,只偶尔听到马儿喷鼻的声音。
  “奴才给十四爷请安。”翻身下马的声音纷纷响起。
  “唔,起来吧。”十四阿哥随意地说了一句。我的心一悸,之前虽已隐隐猜到是他,做了些心理准备,可现在猛地听到他的声音,心里还是……
  “爷,您怎么来了?您不是行猎去了吗?您这是……”过了一会儿,德大人嗫嚅的声音响了起来。
  “哼哼,我怎么来了?爷倒想问问你,之前邀你去打猎,你不是推说腹有不适,连床都下不了了,怎么这会儿子又活蹦乱跳地跑到这儿来了?”十四阿哥笑嘻嘻的声音响了起来,只是其中隐含的冰冷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啊,十四爷,奴才这也是公务,耽搁不得,所以就是身子再不爽,这不是也得来嘛,呵呵……”德大人干笑着辩白了两句。
  “哈哈——”十四阿哥笑了起来,“德阳,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为国为民呀,真是佩服。”
  德阳……我皱了眉头,这名字听着好耳熟,脑中念头一闪而过,他不就是那个……“十四爷,是……”德阳压着声音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我虽伸长了耳朵,也只隐约听到个“九”字,忍不住轻叹了口气,看来八爷他们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想想也是,这么多年了,四爷这大变活人的把戏瞒得也够久了。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不用说那些时刻伺机而动,等着抓住对方弱点而将其撕得粉碎的皇子们。胤祥的开释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种种恶意倾巢而来,如果说之前的圈禁只是没了自由,那么开释之后就是除了自由,而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只是心里有几分奇怪,看样子八爷他们应该不是今天才知道的,要不听方才他们对话的意思,好像九爷他们想把十四支走似的,可是之前听十爷的口气却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一时间心乱如麻,隐隐有个念头在脑海中飘浮着,只是怎样也想不清。
  “秦顺儿!”十四突然呼喝了一声。
  “是!”窗外的秦顺儿忙答应了一声,“您有什么吩咐?”
  “这车里的是你们府里的丫头?”十四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
  “回爷的话,是伺候十三爷的丫头,只是有个在别院病了,这才送回来给大夫看的。”秦顺儿恭敬地答道。
  “唔。”十四阿哥沉吟了一下,“那你们走吧。”
  我一愣,车外的秦顺儿也是一顿,忙答道:“是,那奴才们先去了。”他顿了顿,“呃,爷——这支箭?”
  “哼。”十四阿哥轻嗤了声,“佟希福,去。”
  “奴才遵命!”一个沉厚的男声响了起来。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佟希福,那不就是冬莲痴心相恋的那个侍卫的名字吗,他怎么去了十四阿哥身边,那冬莲呢,她……
  心思混乱间,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那支箭已被拔了起来。车帘子被风轻轻带起了一点儿缝隙,十四阿哥正挺立马上,瞬也不瞬地看着车里,虽知他看不见,我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捂紧了嘴巴,外面的秦顺儿忙麻利地把车帘子掩好,招呼着车夫赶紧出发。
  正要走,“十四爷,您这样,奴才对主子不好交代呀。”德阳突然出声制止。
  十四冷笑了一声,“不用你交代,我自有交代,你去办你的正事儿吧,嗯。”我虽看不到十四的脸色,但是听着他揶揄的语气,可以想见,就是再借那个德阳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拦这个出了名胆大又火暴的十四贝勒。
  虽不明白十四阿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放了我一马,心里有些酸涩。马车摇晃着走起来还没两步,突然又停住了,我的心还没放回肚里,就又悬了起来。
  “十四爷,您这是……”秦顺儿有些惶惑的声音响起。
  “哼哼,上次不是和十三哥说了吗,他的那副弓箭要送我,今儿正好也没什么事儿,跟你回去取了来。”十四阿哥状似随意地说,“这个是十三哥出城之前答应我的,说就在府里放着,让我随时去取,怎么,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啊……那倒没有,只是……”秦顺儿尴尬地说道。
  十四阿哥哈哈一笑,“既然没有,那就走吧。”
  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小桃颤抖着靠了过来,我强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心思已转到车外跟随着的十四身上了。他到底想做什么,不让八爷他们揭穿我的身份,可自己又偏偏跟过来……城外这一闹,胤祥和四爷都应该得了信儿了吧。其他的皇子呢?他们的眼线可不是瞎子。八爷他们又会怎么做?还有那个人……心念起伏不断,马蹄一声声仿佛都踩在我的头上,太阳穴一阵阵地抽搐着,没等我想明白,马车已行进至离府门不远的小街上。
  我听着秦顺儿在外面叽叽咕咕地,在跟十四阿哥说些什么,翻过来倒过去地就是想让他先进了府去,可十四阿哥却一反常态,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好性儿地由着秦顺儿唠叨个不停。我心里苦笑,八成胤祯根本就没听清楚秦顺儿在说些什么吧……日日怕见面,要是真的见了……我抿了抿嘴唇,那也就罢了。
  感觉到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我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回头对一直僵着的小桃一笑。她一愣,我笑说:“听说过三十六计吗?”她傻傻地点了点头,“其实还有第三十七计的。”我冲她眨了眨眼。
  小桃也眨巴着眼睛,刚要张口,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我来不及再和小桃说什么,只是转回了身,挺直了背脊,等着与十四面对面的一刹那。心里虽平和了些,却仍忍不住苦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剩下第三十七计,装傻充愣,死不认账了。
  等了一会儿,外面却毫无动静,我不禁有些奇怪,心里只是想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如果他抻着半个钟头都不来,那我还真不敢保证,到时候这勇气还能剩下多少……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府门的方向,心里一怔……
  “奴才给十四爷请安。”一个略微尖细却不慌不忙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一入耳,我方才挺直的背脊就仿佛被急冻住了一样,一寸寸地断裂着,甚至那咔咔的声音都万分清晰地回响在耳际……
  这个声音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如果说初生的动物会把第一眼看见的事物牢牢记在心里,那人也会把死前最后见到的人和听到的话牢牢地记在心……
  车外的李德全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同魔咒一般,让每个人都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隐隐约约听他低低地和十四阿哥说了几句什么,十四阿哥却没再发出半点儿声音。
  已顾不得紧张得仿佛随时会昏倒的小桃,我的心里一片空白……原本也曾想过,随着胤祥的开释,康熙皇帝对于我的再次出现会有怎样的反应。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果,原以为能坦然面对的,只是事到临头才发现,死过一次的人还是会怕死,嘴里一阵苦涩泛起,伸手想揉揉太阳穴镇定一下,这才看到手一直在不停地抖。
  车帘子一动,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之后好像就再也不动了,一只手伸了进来,缓缓地撩开了帘子,李德全那熟悉的脸孔露了出来。他扫了我一眼,见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却仿佛不认识我一样,脸上的筋肉动也不动,只是又转了头看向小桃,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车。
  惊慌失措的小桃显然也认出了他是谁,人仿佛冻住了一般,直直地盯着我看,嘴唇不自知地微微抽搐着。李德全倒也好性子,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站在车前静静地等待,只是微微侧着身子,挡住了外面那些窥测的目光。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冲小桃点了点头,虽然想挤出来个笑容来安慰她,可是……一股热意却不期然地冲上了眼眶,忙闭了闭眼,只向她挥了挥手。过了会儿,耳边传来小桃窸窸窣窣下车的声音,车里一暗,马车又动了起来。
  就这样,一切仿佛如昔日重现,我又坐在这一片黑暗中,被带向另一处黑暗,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被迫感受着心被恐惧一点点蚕食的痛苦……
  京城应该已经被暮色笼罩住了吧,马车里越发地阴暗起来,我拢膝靠在车窗边,猜测着现在走到哪里了,是景山,还是……慢慢伸出手去,悄悄掀起一点缝隙,昏暗中,那抹大红色看着越发地沉重了起来,不远处宫门上的门钉却被灯笼折射出了点点微光。我缩回了手,想自嘲地笑笑,却怎么也咧不开嘴,绕了那么久的圈子,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站住!”一声呵斥传来,脚步声响起,想来是守卫宫门的卫士们来盘查。“啊,李公公,怎么是您呀。”一个讨好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德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不知道李德全做了什么,外面静默了一下子。“快,开宫门。”方才那个声音呼喝了起来。一阵杂乱,沉重的宫门“吱呀呀”缓缓打开的声音传了进来,我只觉得那紧涩的门轴挤压的仿佛是我的心,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心脏。
  马车走了半晌,外面却是万分安静,一路上不曾听见一点儿人声,只有车轮轧在青石板路的“嘎嘎”声。“好了,就停在这儿吧。”李德全吩咐了一声。我心里一顿,咽了口干沫,瞪大了眼睛盯着车帘子。“你们都先下去吧。”一阵离去的脚步声响起。过了会儿,车帘子被轻轻掀开了,外面的宫灯发出了柔和的微光,照着车门口。
  李德全一脸的平淡,既不趾高气扬,也不卑躬屈膝。“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您先下车吧。”
  我微微一愣,以我现在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称什么福晋、主子,但他并没有直呼我的名字,也没有叫声姑娘,而是用了这个很模糊的“您”。心里不禁揣测,这个康熙皇帝身边的大总管,用了这个还算客气的称呼,对我意味着什么呢?皇帝的意思是……看着他肃手站在外面,我压下心里的疑惑和恐惧,慢慢从车厢里挪了出去。
  一只手伸了过来,我犹豫了下,伸手扶住他借力下了车。李德全的手和我的手一样冰凉,只是他的干燥而我的手心都已经湿透了。不禁有两分不好意思,我悄悄在衣襟儿上抹了抹手心,嗫嚅着说了声“谢谢”。他却仿佛一无所觉,只是挑起一杆灯笼,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跟上。
  又回到这还算熟悉的地方,缓步其中,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亭台楼阁,心里倒是有些安定起来,我不是不曾为自己的生命努力过,只是结果却从不是由我自己来决定,既然如此……我冷笑了一声,自己却是一愣,许久不曾这样了,那时候冷笑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宫里吧,心里突然有些好笑,难道冷笑这种怪癖,一直留在宫里等着我回来吗……
  “这就到了。”李德全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却看见我脸上淡淡的笑意,他一怔,那一直像张白纸似的表情,终于有了褶皱。我撇了撇嘴角儿,心里倒有了几分解气似的感觉,也不开口,只是像他之前那样安静地站着。
  李德全垂了垂眼皮,再抬眼又是一脸的平常了,“您跟我来吧。”
  我微眯了眯眼,这老油条……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转向,顺着一道回廊往下走着,路上依旧没有碰到半个人影儿,看看四周,我可以肯定这里不是西六宫,难道……
  没走多久,一个在回廊深处的院落露了出来,再往前看去,似乎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群,隐约灯火闪烁,人影憧憧,只是这个院子最靠外围,却一片黢黑,看着很不协调。我忍不住皱了眉头,这到底是哪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从未来过这儿。虽说宫里没去过的地方不少,可如果是后妃宫女可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没有去过的只有……
  李德全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院门,没上锁,里面也没有人出来应答。他肃手请我进去。我心里的疑惑越发地重了起来,可也没有办法,再放缓的脚步,终究也是会走了进去的。
  这是个不算小的四合院,与宫里其他院落的格局也没什么不同,我打量着四周,房屋廊柱都是簇新的,地面也打扫得很干净,与我上次被拘禁时住的蕴秀宫大不相同,心里不禁苦笑,看来这次就是死,待遇也比上次强多了。
  “您这边儿请。”掩好了院门的李德全走了过来,伸手指了指左手的一间耳房,“您暂时先歇在这儿吧,东西奴才都准备好了。”他顿了顿,垂眼说,“很多事儿就算不说,想必您也明白,奴才就不再啰唆了,您歇着吧,明儿奴才再过来。”
  听他一口一个奴才,我心里越发地混乱起来,真的不知道这再入宫门究竟是祸是福,可心里也明白,若是想从这太监那儿弄个明白,那只是白费心思罢了,可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皇帝的意思吧。
  心里千回百转,看着四周黑沉沉的屋宇,一种说不出的任人摆布,却又无法挣脱的绝望突然涌上了心头。看着李德全一副看似恭敬的样子,忍不住淡淡嘲讽了句,“不敢当,公公您也太客气了,奴才这两个字我可受不起。”
  可惜这样的讽刺微风仿佛连他的眉毛都没吹动,他只是略弯了弯身,放了一只灯笼在地上,就转身出去了。外面“哐啷”一声,我忍不住扭了扭嘴角儿,这还用锁吗,我又不会飞檐走壁。
  院子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只灯笼随着晚上的寒气或明或暗。方才一直精神紧张也不觉得冷,这会儿一静下来,那股寒意似乎不可抑制地从心里泛了出来,与四周的寒风一唱一和。
  “阿嚏——”我揉了揉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灯笼。也许皇帝有千百种方法除掉我,但最起码我还可以选择不是因为肺炎。迈步向耳房走去,下意识地往正房方向照了照,“懋勤殿”三个字清晰地现了出来。
  我猛地顿住了脚步,喃喃地念着:“懋勤殿……”心里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仿佛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来到康熙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
  懋勤殿,位于乾清宫南面,是它的一个组成部分,里面收藏着御用图书、文房四宝以及为皇帝准备日常用到的颁赐文件等等。怪不得这里收拾得这么干净,平常应该有懋勤翰林们当值的吧。
  快步进了耳房,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借亮儿点燃了书案上的蜡烛,发现案上放着我再熟悉不过的食物盒子和暖斛子,又觉得屋子里并不冷,四下看看,发现床榻前早生好了一个熟铜火盆儿。走近前看,床帐被褥也都是新的。
  我解了斗篷放过一边儿,顺势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今儿一天经历的惊险和意外,比我这之前三年的总和还要多得多。每当我以为我已经明白了什么的时候,就会又有一个变数冲了出来,冲我龇牙咧嘴地咆哮。只觉得头痛欲裂,“呼——”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帐子边缘垂下来了点点流苏,正随着室内的空气微微飘动着,红艳的牡丹绣在帐顶,不禁让我想起了上次皇帝送的那件福晋行头,也是这样的大红牡丹。
  我忍不住地想着,胤祥一定急坏了吧?他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闯进宫来大闹一场?四爷呢,他也一定知道了,这次他还能怎样?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幸运也是一样的吧……
  “哐啷——”我吓了一跳,惊醒了过来,猛地坐起身来,眼前一片晕黑,过了会儿才恢复了视力,四周看看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连鞋子都没脱。
  我使劲搓了搓脸,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门一推开,一股清新冷冽的风迎面吹来,身上一寒,精神却为之一爽。看看大门口,一个新的食盒和——一个干净的马桶摆在那里,我踱步过去,看了这颇为怪异的组合一会儿,苦笑着拎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整整七天,每日都有人按三餐送这些东西过来,却从不露面。屋子里倒是放了不少书本纸墨,可正殿和其他的房屋却都统统锁紧了,我也浑不在意,每日里只是看书,要是实在胡思乱想的受不了了,就到院子里跑步。
  不知道这些天外面是惊涛骇浪还是波澜不惊呢,我隐隐觉得皇帝似乎无意杀我,只是不到最后关头,这也只是种妄想而已。像上次那样给胤祥的万言交代似乎也没了必要,这已经证明过了,没有我,他也能活下去,不是吗,想到这儿,忍不住苦笑……
  “呼呼——”嘴里吐着白气,我绕着院子不停地跑着,身上热汗不断冒了出来,身体虽累,心里倒是舒服了不少,一天到晚老是想东想西的,真怕自己最后得了抑郁症什么的。
  虽不知道往后结果如何,没命也就罢了,若是有命,身体却坏了,那不是和没有一样吗,人与人之间的胜利往往不是谁拥有得多,而是看谁活得更长。
  身后门口那边突然“哐啷”一响,我一愣,今儿来得好像早了些,这还没到晌午呢,心里一边想着一边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快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一下心跳,我转过了身来,“啊!”我低叫了一声,倒退了两步。
  秋香色的常服,暗金色的蟠龙马甲,麂皮靴子,腰间的明黄荷包,冠冕上镶着一块温润美玉,已然有些花白的胡须,依然精芒闪烁的眼和永远高傲翘起的嘴角儿……我愣愣地看着,数年不见,康熙皇帝竟然老了这么多。
  康熙皇帝并不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背着手站在门口,微眯了眼看着有些气喘吁吁的我,眸色深得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真实,那曾感受过的沉重压力又重新压上了我的心头。
  “嗯哼。”皇帝身后的李德全见我只是不言不语地站着,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心一抖,下意识地就想跪下,可膝盖硬得如铁铸一般,费了半天的劲儿才缓缓地跪下来。
  心里突然明白过来,我根本不想再跪这个曾让我假死过一次的人,正确地说我是根本不想再回到那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里去。不管心里怎样想,想生存下去的意欲还是让自己磕了一个头下去,只是“奴婢”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唔,起来吧。”康熙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声。我拙手拙脚地站了起来。康熙看了我两眼,没再说话,只是往耳房的方向走过去。李德全忙赶了上去,恭敬地撩起了门帘,康熙一偏身走了进去。
  李德全并没有放下门帘儿,而是转了头看向我。我心一紧,暗自做了个深呼吸,迈步向房里走去。经过门口,我扫了一眼李德全,他低着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咬了咬牙,一低头进了门去。
  一进门发现康熙皇帝已坐在书案后,正端详着我早上写的一幅字,我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那上面就几个大字,“不经死之惧,焉知生之欢”。见康熙并不发话,我实在不想跪了,就悄没声地站在了一边。
  “字写得不错,比那时倒多了几分挺拔。”康熙皇帝突然开口。
  “啊——”我一愣,“是,您过奖了。”我低低地答了一句,这种生死一线天的时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压住心里的慌乱,以不变应万变了。
  在这以精明睿智闻名的帝王面前,像第三十七计那样的馊主意,我是别想了,忍不住苦笑出来……
  “恨吗?”我心思一滞,回过神来才看见康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放下了手中的字幅,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微微垂下了眼,“不。”
  “哦,为什么?”康熙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虽低着头,仍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利剑般穿透了我。我低喘了一口气,“没什么好恨的,人能活着最重要。”
  “哦——”康熙长长地应了一声。屋里又安静了下来,那种沉默的压力,恍如浸透了水的沙袋一样压在我的心上,手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我只能用力握紧了拳头。
  “这几年,胤祥的身子打熬得倒还好,”康熙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淡淡说道,“没有枉费朕留了你一条命。”我的心猛地一抖,睁大了眼看向悠然看着窗外的皇帝。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想放声大哭,更想愤怒尖叫,原来这才是他让我活下来的真正理由吗?我一直知道皇帝很无情,可真当这种视人如草芥般的无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那种悲愤的感觉不是用愤怒、恐惧、狂喊或大哭所能表达的。
  康熙皇帝显然并不理会我心里如岩浆般翻滚的情感,“你说过,都是朕的儿子,手心手背都一样,不应该保了谁又舍了谁……”窗外的阳光清晰地照在康熙皇帝花白的鬓角上,眼角的皱纹仿佛堆满了疲惫。我一怔,心里翻滚着的各种情绪迅速冷却了下来。
  我心里仿佛抓住了什么,皇帝今天来的目的看来不是想要我的命,不然他不会亲自来,难道他杀人还需要解释吗?那是为什么……难道,一个念头如雷击般闪过脑海。我愣愣地看着康熙皇帝,难道说他……
  “老十三就像他额娘一样,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人人都说满人多情,哼,多情——”皇帝回过头来,目光如刀如剑,“你是个难得的女子,可是再难得,朕也不能让你毁了朕两个儿子。”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口,这就是他今天要跟我说的话吗?皇帝见我一脸的苍白,目光闪了闪,转了头沉吟着说:“那时你肯为了老十三舍了一条命……”他回转了头,“现在呢?”
  “一样。”我连犹豫都没有就回答了出来,我说的是真心话,更何况在我内心深处一直藏着一个念头,要真是这样,也许一切就都结束了,这只是一场充满了甜蜜与无奈的梦而已。
  皇帝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他慢慢地说:“要是他和四阿哥只能救一个,又怎样呢?”
  我的心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泪瞬间不可抑制地溢满了眼眶,果然问到这个问题了,当年十四阿哥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这个问题会变成一个劫数。
  我顽固地不想让眼泪掉下来,虽然泪眼模糊,却还是牢牢地盯着康熙皇帝,耳边传来自己如同背书一样清晰的声音,“胤祥。”只有这一个答案,不是吗?我的心不停地抽搐着,如果不这样说,我会害了三个人,而当初我早就发誓,我会让一个人过得幸福,而为了另一个人……
  “是吗?”康熙淡淡地应了一声。
  “是。”我缓缓地跪了下来,“四爷对我是很好,可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我顿了顿,“是因为他对胤祥的好,对胤祥是真正的兄弟情分,这在百姓家原本平常,可在这儿太难得了。所以我,是真心地敬他,敬他——如兄长,只是这样。”我认真地说出了这番话。
  康熙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看着他闲适的表情,从方才起一直压抑着的种种情绪,如海潮般拍打着我的胸膛。我脑中一热,话冲口而出:“其实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最爱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说是四爷,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会选择救胤祥的。”
  康熙微微一怔,眯了眼看着我。我轻扯了扯嘴角儿,“这不关乎什么纲常伦纪,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吗?”说完我急速地低喘了一声,人也瘫坐在小腿上,该说的都说了,他要怎样就怎样吧。
  屋里一片安静,其间只有我偶尔低促的呼吸声响起。
  “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声大笑,我一哆嗦,越发地低了头,“人之常情,哼哼,说得好。”一阵步履声响起,一双麂皮靴子慢慢踱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紧了拳头。
  衣履声响,皇帝竟然半弯了腰,明黄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轻轻摇晃着,他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我情不自禁缩了缩身子,看着他缓缓抬起身儿,转身往一旁走了两步,突然抬高声音,“李德全!”
  “奴才在!”屋外的李德全应了一声,掀了帘子走了进来,肃手躬身。
  “去,叫十三阿哥到这儿来。”康熙低声吩咐了一句。
  “是!”李德全打了个千儿,躬身往外退去。
  康熙皇帝转头又往书案后走去。我心里一阵热一阵冷,他叫胤祥过来,是不是说这关算过了?
  “起来吧。”康熙随意地说了一句。
  我一怔,“啊,是,谢皇上。”我用手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道一会儿见了胤祥,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康熙又拿起方才那张字幅,看了两眼,见我望着门口,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外面说了一句,“老四,你先进来吧。”……

  第七章 正室
  “是。”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应答。又过了会儿,门口的帘子慢慢地掀了起来,一阵冬天特有的凛冽空气飘了进来,我微微一抖。
  一片浅蓝色的长襟儿先露了出来,午后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的。我低着头站在了一旁,看着那双皂黑的靴子,一步步走了进来,在距我身侧还有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肃手站立。
  屋里安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老四,”康熙皇帝突然出声,“你来看看,这幅字写得怎样?”
  “是。”四爷应了一声,迈步上前,恭敬地接了那幅字来看,展开的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心里凉凉的,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结了冰。方才就觉得康熙皇帝问的那些问题有些奇怪,让人摸不清其中深浅,我明明白白地知道皇帝会这样问,皇帝也万分清楚我会怎样答,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现在见到了四爷我才明白,那就是一个警告,一个砍在我身上,却会让四爷流血的警告。
  “写得真不错,那份挺拔,很像……”四爷顿了顿,“很像十三弟的笔意。”
  康熙皇帝哈哈一笑,静了静,又随意地转了头对我说:“前儿听说你烫伤了,现在怎样了?”
  “唔,”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已经好了,谢皇上关心。”如果心脏上也会长汗毛,那现在一定都已经直竖起来了吧。我忍不住苦笑,还有什么事情是皇帝不知道的呢?不知道四爷心里是怎么想的,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和胆量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心里应该什么都明白吧,从他开始想要这个皇位起就……
  突然发觉借着屋外透射进来的阳光,四爷单薄的影子与我的恰好相融在一起,我似乎只要微微动动手指,就可以碰触到他脸庞的侧影,心里一阵欷?#91;……
  一个清朗的男声在屋外响起:“儿臣胤祥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我心猛跳了一下,胤祥来了……
  “老十三呀,进来吧。”康熙笑答了一句。
  帘子一掀,一个人影儿迅速地走了进来。先环视了一下四周,与我的目光一碰,那样的热烈、担忧、喜悦,种种情绪如洪流般向我倾泻而出。我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哼哼。”康熙皇帝在一旁轻笑了两声。我一凛,又忙低了头。倒是胤祥向前跨了两步,躬身打了一个千儿,笑嘻嘻地叫了声:“皇阿玛吉祥。”
  我偷眼看去,康熙一脸的平和,眼中不似方才精光四射,却带了两分柔和打量着胤祥,又转眼看向一旁恭敬肃立的四爷。
  我下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四爷,他略微苍白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痛苦,没有喜悦,也没有失意,就是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什么表情也没有……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这样的表情我仿佛也曾见到过一次,那好像是小秋跟她相恋快十年的男友无奈分手的时候吧,她就是这个样子,什么表情也没有,很是让我无从安慰。而她自己却是以这样平静的表情对着惶惶然的我说:“小薇,你听过心碎的声音吗?我就听到了,喀吧喀吧的,还真响呢。”
  “喀吧喀吧的……”我在心里低喃。
  “老十三,上次问过你的事情,想得如何了?”康熙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声。
  “皇上——”胤祥的声音一凛。我怔了怔,回过神儿来。胤祥已无方才的愉悦,虽还在笑,眼底却有了两分勉强。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胤祥悄悄转了目光来看我,眼里竟然有几分无奈……我抿了抿嘴唇,转眼看向康熙,“嗬”我吓了一跳忙别转了眼,皇帝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眼神中却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光芒。
  “德妃前儿些日子提醒了朕,经过这些年,胤祥也该有个正室了,更何况你也一直没有……”康熙皇帝沉吟了一下,伸手捻了捻下颌的胡子,一旁的四爷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胤祥的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想来这个话题,皇帝之前已经和他提过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在过去不知道压死了多少女人,而这么多年一无所出的我,却在胤祥的遮挡下,无风无雨地走了过来。这压力若不在我身上,那胤祥必然……我不禁有些歉疚地对胤祥忌勉强笑了笑,他一愣,嘴角儿一弯,回了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
  “皇上,”胤祥低身跪了下去,恭声说,“儿子上回就和您说了,小……她身子一直不太好,等好了自然就……儿子一直也不急,所以这件事儿……”
  “哼,你起来吧。”皇帝轻哼了一声打断了他。胤祥一滞,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四爷略微偏头做了个眼色给他,胤祥闭了嘴站起身来。
  我顺势看向康熙皇帝,他不理胤祥却只是轻笑着问我,“若是朕再赐一门婚事给胤祥,你又当如何?”胤祥身子震了震,抬了头想要开口,康熙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见胤祥苍白了脸,低下头去,我的心一紧。
  “唔——怎么不说话呀?”皇帝紧盯着我不放,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看着康熙那咄咄目光,下意识地嗫嚅了一句,“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康熙皇帝一愣,捻胡子的手顿了顿,而原本低着头的胤祥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头看向我,一旁的四爷仿佛没听到似的,只是嘴角儿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咳咳,这样就行了吗?”皇帝轻微咳嗽了两声,有些感兴趣地望着我。
  我脸一红,低低地清了清嗓子,“不行也就这样吧,反正争取过了,不让自己觉得后悔就是了。”
  “哦——争取过了,是吗?”皇帝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声。突然微微一笑。我低下了头,却不期然地对上了胤祥带笑的眼,心里一暖……“老四,这件事儿办得怎么样了?”康熙突然问了一旁的四爷一句。我心里一愣,抬眼看过去,胤祥也别转了眼,看向四爷。
  “是,儿子已问过了马尔汉,他说福瑞本就是他三服里的兄弟,他的女儿原本就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现又有皇上天恩,他是求之不得,相应的事务也都已经办好了。”四爷沉声地回说,面无表情,胤祥却是一脸了然的狂喜。
  “马尔汉?”这个名字一入耳,我腿不禁一软,身子晃了一下,跪着的胤祥和正低头回话的四爷都迅即转了头来看我,我忙站稳了身子,对胤祥笑笑示意不妨事,四爷那里却是看都不敢看。
  “这样就好。”康熙低喃了一句,“兆佳氏?鱼宁。”
  我一愣,抬头看看,却看到皇帝、四爷的眼光都放在了我身上,这才反应了过来,忙得跪下了,轻声应了一句:“是。”
  “朕已让户部尚书马尔汉认了你做女儿,户籍文书也都已经办了,一会儿你就先回他府里去吧,他家夫人自有分寸的。”我心里五味杂陈,难道我就这样变成了那个兆佳氏了吗,这实在是……
  不管心里怎样想,我还是磕了头下去,“谢皇上天恩。”
  康熙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朕也是念你一番真情,你只要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就好。”我伏在地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胤祥。”他又唤了一声。
  “儿臣在。”胤祥低下头去。
  “朕现将户部尚书马尔汉之女赐予你为正室,回头找了好日子,就行婚事吧。”
  “谢皇阿玛!”胤祥大声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康熙轻笑了一声,调侃道:“马尔汉好几个女儿呢,你也不问问朕把哪个给你?”胤祥嘻嘻一笑,挠了挠头却没说什么。
  脚步声响,四爷踱了过来,哑声说:“恭喜你了,十三弟。”他声音里充满了克制着的情感。胤祥脸色一正,什么也没说,却端正了身子,一个大礼行下去,四爷一把拉住了他。
  “四哥,谢谢您了!”胤祥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响起,他顿了顿,“这回又麻烦您了。”
  四爷淡淡地笑了笑,“兄弟之间客气什么。”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我心里一热……
  突然觉得一道目光射了过来,我背上一寒,抬头去看时,却只看到康熙皇帝看向四爷和胤祥的眼光,神色温和,就和一般人家慈祥的父亲没什么两样,我却觉得更冷了,这样亲密的兄弟关系,才是他想看到的吧,而我……
  “李德全。”康熙唤了一声。
  “奴才在!”门口守候着的李德全进了来。
  “你派人先送兆佳氏回尚书府吧。”
  “喳!”李德权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到我面前满面堆笑,“您请跟我来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康熙福下身去,他微笑着轻轻挥了挥手。我深吸了口气,又转身向四爷福下身去,他手虚抬,哑声说:“不必多礼。”一旁的胤祥早过来扶起了我,我只感到他的手炙热。
  李德全打起了帘子,胤祥送我出来,低低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这些天自己保重,好好休养,想吃什么使人来告诉我,我找机会去看你。”
  我笑着点了点头,悄声说:“放心吧,这方面我从来不亏待自己。”
  胤祥喷笑了出来,抬起我的下巴笑看了两眼,突然在我额角印下一吻,就转身回去了。我脸一红,忍不住瞟了一旁候着的李德全一眼,他侧了脸,眼睛正看着远处,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我干咳了一声,他这才回过脸来,笑着领我往外走去。
  没走了两步,就听到康熙皇帝在屋里笑言:“‘不经死之惧,焉知生之欢’,说得好,哈哈,老四,你拿了去吧,也算胤祥他们的谢礼了。”
  我不想再听,低头快步往外走,李德全一怔,也没多问,只是随着我的速度加快了脚步。宫里的景色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也毫无心思去追思回忆些什么,虽不知道在那尚书府里会如何,可我现在只是想快些离开这里。
  李德全带着我绕过了一个回廊,已能看到守卫的侍卫们了,来往的太监宫女也都多了起来。我见了生人,下意识地就想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可转念一想,李德全都敢带着我光明正大地在宫里走,我又何苦“做贼心虚”。
  那些宫女太监侍卫见了李德全都是躬身行礼,眼睛也都不往我这儿瞟一下,但我心里明白,现在的一切都已落入有心人的眼里吧,恐怕西六宫那边……不由得方才想起康熙说的那句话,“德妃提醒的朕……”心不禁一拧。
  没走多远,就到了一个影壁墙的后头,远远的宫门在望。李德全停了下来,“您在这儿稍候,奴才这就叫人套车过来。”他微笑着说。
  我点了点头,“辛苦了。”
  他一弯身儿,“您别折煞奴才了。”说完转身往一旁走去。
  我靠着影壁站了会儿,许是方才刺激受得太多,只觉得这日头晒得人头发晕。看看李德全还没有过来,不远处站着一些目不斜视的侍卫,我张望了一下,看见左侧有个小小的门。我缓步过去,在台阶上靠着玉石门墩儿坐了下来。
  正想着,不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起,我估计是李德全回来了,正想睁开眼叫他一声,突然一个惊骇莫名的声音响了半声,却又仿佛被强制咽了回去似的,“你……”
  我轻轻地嘘了口气,早就想到既然自己已经这样光明正大地亮相,那么随之而来的熟人浪潮,必定会汹涌而来……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看了过去。
  白净的面孔,身材修长,俊秀的眉目倒与我有几分相似,原来是他……明晖,这么多年不见,当初那个有些狡猾的孩子,现在也变成了一个男人了。
  我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神情看起来万分地吃惊,只是他吃惊的好像不是我还活着,而是居然能在这儿看到活着的我。
  我伸手撑住门墩儿慢慢地站起身来,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开口呢,还是当做根本就不认识……
  “明晖,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让你去……”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又生硬地打住,随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不禁苦笑,虽然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这样接二连三的“短痛”,还真让人有些吃不消呢。看着十爷张大的嘴巴,一口白牙映着日头儿,心里突然有些想笑的感觉,只是转眼就看到了跟在他后面的八爷、九爷,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了。
  整了整衣裳,我缓步下了台阶,一步步地向他们走了过去,到了跟前儿,我没有抬眼,只是稳稳当当地福下了身去,恭声说:“臣女兆佳氏,给各位爷请安。”等了一会儿,头顶上却没有半点儿声音,许久不曾请安,缺乏锻炼的腿已然有些酸麻了。
  “快请起。”八爷温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我又福了福,徐徐地站起身来,略抬眼看去。
  明晖已退到了八爷他们身后,脸色有些青白,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我。见我抬眼看他,竟转了眼去,我心里感觉怪怪的。十爷还是大张着口,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倒是第一次见他脸上有着如此复杂的表情,但是唯一能够看出来的就是,他大概是眼前这几个人里,唯一不知道或者没猜到我还活着的人。
  九爷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负着手看我,薄唇抿得紧紧的,眼底充满了阴鸷。我下意识地调转了目光,却与他身旁的八爷碰个正着,那双乌黑的眸珠里,有惊疑,有猜测,有闪躲,却也有一丝隐约的欣慰。
  “兆佳氏……”十爷哼了一声,两步就跨到了我的跟前,我下意识地就想往后躲,但马上反应了过来,因此身子只是晃了晃。十爷慢慢地低下了头,近得呼吸可闻,我忍不住偏了偏头,皱了眉头看向他,却是一怔。他的脸上充满了类似于愤恨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骗似的。我不禁有些好笑,真的要愤恨那也应该是我吧?不等我多想,他冷冷一笑,“兆佳氏,是谁家的?”
  余光看到八爷仿佛想开口说些什么,他身旁的九爷却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一声,八爷顿了顿,低垂了眼,没再开口。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想想方才皇帝说过的,温声回说:“回爷的话,家父马尔汉。”十爷一怔,一旁的八爷、九爷也怔住了,明晖更是白了脸。
  我心知肚明,户部尚书马尔汉原本也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对象,而现在却变成了“我”的父亲,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八爷他们再明白不过了。想到这儿,不禁更加佩服康熙皇帝,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吧。这些儿子们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恐怕半点儿也逃脱不过他的眼去。
  算算时间,离皇帝归天的日子大概还有不到五年的时间,看来康熙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由谁来继承大统,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为了那个人的将来铺路而已。
  看看眼前惊疑猜测着的八爷、九爷、十爷,一种有些嘲讽又有些怜悯的情绪浮了上来,他们这般碌碌经营,上下盘算又怎样,结果他们只是别人登基路上被除掉的石头而已……
  “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方才康熙皇帝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心里一冷,这才想到,我也是那个人登基路上不可躲避的一块石头吧?心里一阵苦笑,看不见未来的自己竟还有心去怜悯别人。
  “马尔汉的女儿吗?哼。”十爷的声音已经彻头彻尾地充满恶意了。我挺直了背脊看向他,见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十爷的嘴角拧了拧,大声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跟一个人长得很像呀,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哼哼。”
  八爷、九爷同时皱起了眉头,可十爷话已出口,已是收不回来了,他们身后的明晖却深深地低下了头,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我闭了闭眼,抬眼看向正死盯着我的十爷,淡淡说了一句:“有呀。”他一愣,我微微一笑,“方才皇上就是这么说的。”
  十爷还未及说些什么,一旁的八爷已上前一步喝道:“老十,别再说了!”十爷瞪了瞪眼,还想说话,九爷却给他使了个眼色,神色冰冷。十爷顿了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看见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四周安静了下来。
  “呃,奴才给八爷、九爷、十爷请安。”一声干咳之后,李德全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偏了头,这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太监,正在躬身行礼。
  “李公公快请起。”八爷温和地说了一句,伸手虚扶,李德全借势站了起来,满脸带笑。“各位爷来得这么早,皇上还在书房呢,奴才这就使人去看看,若是得闲,好给您各位通报一声。”
  “劳烦公公了。”八爷一笑。一旁的九爷也是面带笑意,“李公公,这回八爷回来还带了不少好酒,回头让人给你送去,唔?”
  李德全忙得又打了个千儿,“那奴才真是生受了。”他客气了两句,就回身恭敬地跟我说,“那您请跟我来吧。”
  我点了点头,刚要迈步,一直没说话的十爷大剌剌地开口问:“老李,你这是送这位姑娘去哪儿呀?”李德全一愣,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一旁的八爷、九爷,他们却都没说话。
  “嗯哼,”李德全咳嗽了两声,恭声回说,“奴才奉旨意送兆佳氏回府待嫁。”
  “待嫁,什么待嫁?”出声的竟是九爷。我微微一怔。
  李德全倒是不慌不忙的,微笑着回说:“方才皇上恩旨,已将兆佳氏赐婚于十三贝子了,择日嫁娶。”
  “哗啦——”一种金属器具掉在地下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众人也都向我身后看去。“你说什么?”一个有些嘶哑的男声响了起来,我顿了顿,慢慢地回过头去,正对上十四阿哥那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
  “噼噼啪啪——”炕边儿铜盆里的火炭不时地爆裂着,我掩了掩身上的貂皮小坎儿,看了一上午的书,这会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缓缓伸了个懒腰,放下书转手拿了放在一旁的铜棍,随意地拨弄着烧得红红亮亮的炭灰。
  这几天一静下来,想到的不是胤祥就是当时十四阿哥那张苍白的脸,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强烈情绪,多到我只能视而不见。记得那时八爷他们的脸色也很难看,原本以为他们是因为我再次嫁给胤祥,便宜了我们而心有不甘,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可过了两天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才渐渐地明白过来,原来我的“再度复活”不仅是康熙皇帝对四爷的警告,也是对八爷他们的警告。心里不免自嘲,自己仿佛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手榴弹,只可惜导火索却不是握在自己手里,只能无奈地被别人随意挥舞着。
  “宁姐姐,你在吧?”一声清脆的呼唤在门外响起。我思绪一乱,有些无奈地笑笑,这个声音现在我已熟悉无比,兆佳氏?瑞喜,马尔汉大人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出嫁的,她才应该是真正的兆佳氏……
  自那日偶然在她母亲房里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喜欢上了我,日日地往我这里跑,拉着我做这个做那个,姐姐长姐姐短的亲热地叫个不停,丝毫不在意我有意无意下的淡漠。
  “你进——”我话未说完,门“吱呀”一声已被推了开来,一张带着甜蜜笑容的小脸儿先露了出来。“宁姐姐你又在看书了,仔细眼睛要紧。”我眨了眨眼,就听着她身后的贴身嬷嬷低低地念叨了她两句规矩什么的,她冲我吐了吐舌头就笑嘻嘻地迈步走了进来。
  “今儿个你又要干什么?”我好笑地摇摇头。这是个精力充沛的丫头,虽然只有十五岁,可看起来已是个美人的样子了,要不是那日听马尔汉夫人乌苏氏念叨着什么该给她找婆家了,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爱玩爱笑的小姑娘。
  “姐姐,今儿有我一个自小相熟的朋友要来,一会儿你和我去见见,好吗?”她笑着坐到了我身旁,伸了手去烤火。我扬了扬眉,这些天陪着她画画、写字、刺绣、拧胭脂,我并未拒绝,这样找些事情做也可以不再胡思乱想,可是去见外人,就算我现在已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可还是有些……
  见我皱了眉显然是不想见,她忙说:“我跟额娘回了的,我这个女伴儿,人可好了,又温柔长得也好,就是以后你们也会常见到,所以额娘也说无妨的。”我一怔,以后会常见,这是什么意思……没等我开口问,瑞喜就笑说,“对了,我让人摆了桌子在沁香阁那边招待她,经过这两场雪,那儿的梅花开得可俊了。”她猛地站起身来,伸手来拉我,“姐姐,咱们先去看看如何,有好的摘两枝下来给额娘她们送去好不好?快走快走。”说完竟是等不得似的连连拽我起来。
  我哭笑不得被她拉了起来,眼瞅着就要被她拉出门去,“等等,你总得让我穿上件儿大衣裳吧?”她回头看了看我的坎肩儿,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旁的丫头早伶俐地拿了大氅过来给我穿上,嬷嬷们只在一边笑说,姑娘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可怎么是好。
  瑞喜也不在意,拉了我就出了门去。一阵寒意扑面而来,我紧了紧领口儿。一路上就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心里真是半点心事儿也没有,最起码这个小姑娘在此刻还很单纯吧。
  我只是笑着听着她说,一边随意地看着四周的景物,这还是我这些天第一次来花园。尚书家的园子虽不大,但也可见其间所花的心思。马尔汉大人只与我见过一面,一个很精明但人品还算正直的人,我的身份他提也不提。他自己却以臣下自居,对我是十分的恭敬,除了感谢天恩,只说了一些什么我为兆佳氏一族添彩之类没什么用的话,然后就是让他的夫人仔细地照顾我。
  我不禁暗想,就算与历史不合,以这位尚书大人为人处世的风格,皇帝也会选上他吧,聪明却不多话。她的夫人乌苏氏是个以夫为天的传统女性,以前并未在那些个贵妇的聚会上见过她,想来马尔汉已经暗示或明示过她我的特殊,因此她对我也是万分客气照顾,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比起她自己的女儿也是只好不差。
  我知道她一直在忙着帮我准备嫁妆,其实那些大半都是皇帝的赏赐和四爷的操办,四爷……从那天过后,我就命令自己再也不要去想他,康熙皇帝已给了他明确的选择,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吧,他无从反对,也不想反对吧。心里忍不住苦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四爷之间就只剩了苦涩,应该是从他做了那个选择开始……
  “姐姐,”瑞喜拉了拉我的衣袖,“脸色怎么突然白了起来,是不是太冷了?”
  “啊,”我勉强一笑,“是有点儿,应该快到了吧?”我顺势转了话题。
  瑞喜也没深究,只是伸手拉了我加快了些脚步,“看,前面再转过假山去就是了。那儿的火盆早就命人烧上了,咱们快些走就是。”
  我一笑,“好。”抬眼看看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已是近在眼前。
  “对了,宁姐姐,我跟你说啊,一会儿你见了她,一定会吃惊的。”刚转过假山,瑞喜略偏了头对我笑说。
  我不在意地笑笑,“是吗,那是为什么,她有两个鼻子还是三只眼呀,唔?”瑞喜扑哧一笑。
  我心里有些好笑地想着现在还有谁能让我吃惊,我不吓到别人就不错了。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虽然过得躲躲藏藏,可现在有这么多人陪我玩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游戏,感觉也不错。一种想冷笑的感觉浮上了心头,我淡淡地抿了抿嘴角儿。
  瑞喜嬉笑了一阵,又说:“姐姐,那倒不是,只是你见了她的长相就知道了,跟你真有五六分相似呢。”
  我脚步一顿,“你说什么?”瑞喜见我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也停了下来。
  “真的,所以那天在额娘屋里见了你才有些吃惊,她是英禄大人家的二小姐,现在是十四爷府里的侧福晋,听说十四爷对她很好呢。”说了一半,瑞喜突然往我跟前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您知道吗,听说她的姐姐就是十三爷原来的侧福晋呢,不过好像是病死了,她家都不让人提的,我也是前儿偷听额娘她们说才知道的。”说完她还四处瞅瞅。
  我只觉得手心儿一阵阵的冷汗冒了出来,“宁姐姐,你没事儿吧?”瑞喜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
  “啊。”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咽了口干沫。
  她见我有些恍惚的样子,眼睛转了转,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笑,“您不是怕她来找你晦气吧,放心吧,她跟那个姐姐不是一母所出,感情也淡,以前都没怎么听她提过的。”
  看着瑞喜一副你放心的样子,我干笑了笑,心里只是想,我倒是不怕茗蕙为了“姐姐”二字来找我麻烦,只怕她是为了那个“茗薇”……
  正想着,就听瑞喜轻叫了一声:“哟,她怎么已经到了,也没人来通报一声,这些个奴才……”
  我垂了眼默默地做了深呼吸,抬起头往前望去,一个素白的身影正站在前面的亭子里,好像在望着亭下的梅林,听见身后的动静,她慢慢地转过了身来,远远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楚,可是十四那天苍白的脸却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眼前……
  瑞喜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嘴里已经笑着招呼上了,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心里隐约能猜到她的来意,也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与她面对面,更明白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是不敢对我怎样的,执意要见我一面,也不过是她心有不甘吧。
  “蕙姐姐,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没让人通传一声?”瑞喜迈步上了亭子,伸手去握住了茗蕙的手,“哟,这么冰。”
  茗蕙温柔一笑,“已经使人去找你了,我只是看这儿的梅花好,停下来看看而已,没承想你倒过来了。”
  “那还真是巧,对了,你身子怎么样,孩子好不好,还有……”瑞喜像机关枪似的问个不停。茗蕙只是笑着,偶尔细声答两句。我站在台阶上,看着她一脸的温柔笑意,只觉得她笑起来跟我真的很像。
  “这位是……”借了个空,茗蕙把目光转向我笑问了一句,她看起来一副根本就不认识我的样子。
  我心一冷,瑞喜已转过头来,“哎呀,跟你说话都忘了,宁姐姐,快过来。”
  我淡淡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茗蕙的跟前直视着她,她的眼中仿佛罩着一层薄雾,若有似无地掩盖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情绪。见我这样看她,她微微一怔,与我对视了一眼,勉强笑了笑,就有些不自然地转了眼去。
  一旁的瑞喜冲我一笑,清脆地说:“宁姐姐,这位是十四爷府上的侧福晋,雅拉尔塔?茗蕙,你看,长得是不是和你有点儿像?”她又转头笑向茗蕙,“蕙姐姐,这是我那就要出嫁的姐姐,鱼宁,她比你大几岁。”
  “茗蕙见过鱼宁姐姐。”茗蕙缓缓地向我福了福身。
  我一伸手虚扶了一下,淡淡地说了句:“侧福晋不必客气,姐姐二字可不敢当。”
  茗蕙顿了顿,直起身来,垂眼轻声说:“茗蕙见了姐姐就觉得很亲,自然就这么叫了出来,您不会介意吧?”见她连鱼宁两个字都省了,我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还未及开口,茗蕙已转头对瑞喜一笑,“你方才不是说要摘梅花给你额娘送去吗,我身子不方便,就不和你下去了,在这儿和姐姐说说话儿等你可好?”
  瑞喜一愣,看看她又看看我,我微点了点头,她眼睛转了转,突然一笑,“那也好,你们先聊,我一会儿就好。”说完转身带了从人向下面的林子走去。
  瞬时亭子里一片寂静,只有亭下瑞喜的笑声不时地传来。看着静静站立的茗蕙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不开口,我也不想说话,就溜达了两步走到亭边向下看去,瑞喜那红色的斗篷分外地显眼……
  “听说姐姐就要和十三爷大婚,以后就是十三贝子府的嫡福晋,是正室,真是恭喜您了。”茗蕙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正室……我揉了揉脸,转回身来看向正盯着我看的茗蕙,微微一笑,“多谢,瑞喜说过你有孕在身,我这里也恭喜你了。”
  茗蕙笑容一僵,垂下了眼,仿佛有些无奈似的一笑,“这也没什么,爷府里头的阿哥已经不少了。”说完她抬眼看向我,眼中有着羡慕,有着无奈,有着疲累,还有那么一丝她极力隐藏着的阴沉情绪,“倒是十三爷是个痴情人,这么多年都一心一意的,不管以前怎样,姐姐你终究是个有福之人。”
  我心里有些堵,她这些话句句温和,可我句句听着别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生硬地扯了扯面皮。她顿了顿,突然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脸色更加温柔,“我已经不想那么多了,人得学会知足,懂得守本分,只要保有自己的就好了,不能再去奢求别人的,这样才能过得好,您说是不是?”她抬起头看向我,嘴角儿翘了翘,目光咄咄。
  我一怔,她这是什么意思,话里有话吗?眯了眯眼,只觉得从方才就一直强压着的厌烦情绪呼地一下冲了上头。我刚要张口,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从亭外传了进来,“哼,说得没错,这做人是得学会守本分……”

  第八章 离京
  我猛地回过头去,胤祥正负手站在亭下望着这边儿,脸上神色倒还平和,只是翘起的嘴角儿略带了几分嘲讽,见我回头,他眼光一柔,笑了开来。我下意识地回了他一笑,一旁一道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我有些别扭地敛起笑意,冲他略点了点头,就转回头避过了十四阿哥那有些阴沉的面孔。
  茗蕙苍白如雪的面容瞬时映入眼帘,她的嘴唇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站在下方的胤,隐约泪光闪烁。我低低地呼了口气,那双眼睛中流露的不是恐惧、害怕,而是深深的受伤……她突然一低头,弯身福了福,我一怔。
  “宁儿。”胤祥的声音低低地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啊!”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胤祥仿佛想伸手过来拥住我,可能是记起了我身后还有人,缓缓地放下了手,只是他眸中溢满了笑意与温柔,其中的深义让我觉得脸上一热。“你怎么来了?”我垂下眼定了定才仰起脸笑问他。
  “今儿正好有事来找马尔汉大人商量,顺便过来看看你。”胤祥笑着说。
  “哦——”我抿了抿嘴唇,低低应了一声。
  “怎么了,不高兴见到我啊?”胤祥见我面色有些古怪,打趣地问了一句。
  我微微一笑,“那倒不是,本来以为你是特意来看我,还想着要不要痛哭流涕地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既然是顺便,那就免了。”
  “呵呵,”胤祥轻笑了出来,他往前走了两步,低了头在我耳边说,“刚才先碰见了马尔汉大人,我也只能这么说呀。”
  “哧——”我低笑了出来,轻声说,“原来如此,那我一会儿表达给你看。”
  胤祥脸上笑意更深,他伸出手轻触着我脸上伤口愈合之后留下的伤痕。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指腹上薄薄的茧,垂眼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滑过我的肌肤,那种有些粗糙的感觉却让我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我抬眼笑看向胤祥含笑的眉梢、眼角儿……突然一个念头滑过了脑海,真正的幸福不是你得到了什么,而是有那样的一个人因为你的存在而感到幸福。
  “喀啦——”一个小石子蹦蹦跳跳地从我身后滚落了过来,我偏转了身子看去,发现茗蕙一手捂着嘴,一手护住腹部,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定了身子,眸子却瞪得大大的。我转回身儿来略偏了头从胤祥肩头看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十四阿哥也上了亭子来,正默默地站在台阶上看着我和胤祥,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与他目光一触即离,心里正觉得有些别扭,一只温暖的手轻却紧密地握住了我。我抬头,胤祥冲我微微一笑,回了头笑说:“老十四,你不是来接你媳妇儿的吗?我这儿还有些事儿,就不打扰你们了。方才说的那件事儿,你别忘了就是。”
  说完也不管十四阿哥他们,回头帮我理了理斗篷,拉了我就走。我下意识地想回头看看茗蕙,可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经过方才,我就已经明白,我与她之间的沟壑,不是随便用几铲亲情、温情或指天发誓的泥土就能填平的。
  低着头刚走到十四阿哥的身边,他身形一动,我顿住了脚步抬眼向他看去,白米细牙正紧紧地咬着嘴角儿。我一愣,人人都说他和十三处处相似,倒像一母所生,只是这个动作却令我想起了那个人,我被皇帝勒令拘禁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紧咬着嘴唇儿,瞬也不瞬看着我……
  “十四弟,”胤祥一迈步很技巧地挡在了我和十四阿哥之间,“明儿个我们早朝时见吧,我估计这兵部一职定跑不了你去,皇上定要召见你的。”说完他笑着拍了拍胤的肩膀。
  十四看见胤祥挡在他面前时微微一愣,眼神恍惚了一下转而就恢复了一贯的犀利,他伸手抹了抹脸,再放下手时又是他平常那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似的笑脸,“十三哥,这个现在可还说不准,一来是皇上的天恩,二来是哥哥们的提携,我就只有以命报效而已。”
  胤祥哈哈一笑,“咱们兄弟里就你最懂军事,方才在上书房,四哥、八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行了,不管怎么样,咱们等皇上的旨意就是了。”说完他回头看了我身后一眼,“这亭子窜风,你这侧福晋有身子了,小心些才是。”胤笑着点点头,眼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令我抓不住。
  未及细看,“走吧。”胤祥已低了头对我轻声说。我点了点头,伸手扶了他的手臂,小心地下了台阶。一阵轻微却有些冷冽的寒风迎面刮过,我下意识地偏转了头伸手挡住了面部,一转眼间,却看见十四阿哥和茗蕙还站在原地动也没动,只有衣角儿随风飘摇着……
  “这是去哪儿?”眼瞅着胤祥拉着我往大门的方向走去,我忍不住问。原本以为他是送我回房间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胤祥冲我挤了挤眼,我好笑地摇了摇头,却也没再多问,只是安静地跟着他走。
  一路上竟没碰到什么下人,想想方才胤祥说过的他碰到了马尔汉大人,看来这也就不足为奇了。看着拉我缓步前行的胤祥,突然发现这些日子不见,他看起来越发地沉稳,英气勃勃中又带了些以前没有的威势,那应该是权力所带来的自信吧,我轻叹了口气。
  据我那浅薄的历史知识所知,现在的四爷、八爷还有十四阿哥的权力飞涨得最是厉害,四爷掌握了户部,内务府,甚至顺天府;而八爷的影响却是无处不在的。听方才胤祥的口气,十四爷也马上要掌握兵部了吧,这显然又是一个各方权力博弈的结果,所以十四阿哥他方才才会……
  不期然想起了康熙皇帝那仿如黑洞般的微笑,有多少人的生命之光就这样简单地被那微笑吞噬了呢。人们最珍视的东西,对于帝王而言,恐怕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加减计算;而身为一个小小的算盘子儿的我,现在被他拨到了上方,那什么时候再被拨下来呢。
  “到了。”胤祥停下了脚步,我也忙收住了脚。
  一辆马车正停在我面前,“你这是……”我转头看向胤祥,“不是说这期间我不能出门的吗?”他笑着眨了眨眼,突然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啊!”我差点尖叫了出来,赶紧伸手捂住嘴。
  这时才看到马车后侧站了数个侍卫,我脸大红,刚要挣扎,突然发现那些面无表情的侍卫都是胤祥的贴身侍卫。一怔,胤祥已把我妥当地放入车厢,“好好坐着,唔?”他笑着说完就放下了帘子。
  “喂!”我叫了一声。
  就听他呼喝了一声:“咱们走。”
  “哐当”一声,马车动了起来,我晃了一下,赶紧扶稳了,挪到窗边,掀起一角儿帘子看去,胤祥已翻身上马,引马走到了马车旁边。他低头见我正看着他,就笑嘻嘻地做了个保密的手势,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不屑的鬼脸儿,就放下了帘子。
  “哈哈!”就听到外面的胤祥大笑了两声,“快点儿走啊!”他大声呼喝了一嗓子,嗓音中全是愉悦。我回身儿拍了拍车中的垫子,放松地靠坐在板壁上,一抹难以克制的微笑从心底浮了上来,让我合不上嘴,就这样一路傻呵呵地笑着。
  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一阵马嘶,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听着胤祥吩咐侍卫们去一旁等候。门口一亮,他的笑脸露了出来,“先声明,我自己下车,要不我宁可在车里待着。”我笑瞪了他一眼,胤祥嘻嘻一笑,滑稽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等我下了车来,看看四周的景物,才发现这仿佛是在玉渊潭附近,在现代那里以樱花出名,而现在……“你看。”胤祥轻轻地拢住我,我顺着他手势看去,才发现在我们的下方是一大片梅花林子。
  跟我以前见过的都不同,不同于皇宫中的名贵,也不是马尔汉府上的那种雅致;而是成片成片的红色,红得那么艳,那么恣意,那么生命盎然……隐隐的暗香随风飘来,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喜欢吗?”胤祥略低了头,用下巴轻蹭着我的额侧,我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想到带我来这儿?”我轻声问,眼睛依然盯着眼前的美景。
  “那次送完你从别院回来,偶尔发现了这儿,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胤祥顿了顿,声音突然有点沙哑,“可没等我带你来,你已被皇阿玛带走了。”
  我的心酸涩了起来,想抬头却动弹不得,胤祥紧紧地抱着我,脸紧贴着我的额侧,仿佛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表情,我只好静静地依在他怀里。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同时开了口,又同时一顿,我勉强抬了头看看他,胤祥的黑眸也定定地盯着我。“呵呵。”我轻笑了起来,和着胤祥清朗的笑声,我们越笑越大声。“咳咳”我笑得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胤祥笑着轻拍着我。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微喘着说:“知道吗,我以前就跟皇上说过,我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看不了太远的。”胤祥笑容一敛,眼中带了些疑问,我伸手握住了他的脸,他抬手反握住我的手,“你看看这儿,有你,有我,这就够了,这就是我能看到的,我也很知足了,所以,你永远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也不要让自己有理由跟我说这三个字,”我顿了顿,“我自己也一样。”
  胤祥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我突然觉得眼前一暗,已被胤祥拢入了怀里,只觉得他在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哑哑的声音从我头顶上飘了下来,“好。”
  在胤祥温暖的怀抱里,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泡在了巧克力里,那么甜蜜又那么温暖,可隐隐还是有着一点点苦涩。我不想再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抬了头向胤祥笑道:“你带我来这儿,不是只让我远观吧,我眼神儿不太好,若不近看,明儿个别人问起这儿有什么,我只能回说,红啊红啊一片红呀……”
  “扑哧——”胤祥喷笑了出来,“说的是,咱们这就下去看看。”看着他神色中又带上了惯常的顽皮,我也是一笑,扶着他的手臂顺着小道走了下去。一走进林子里,就看见无数的梅花千姿百态,那样天然地美丽,有的梅花上还带着残雪,清冷又骄傲地开放着。
  那原本淡淡的香气也浓烈起来,裹在风中肆意飘散,我深深地呼吸着,甚至觉得寒风也没有那么冷了,只是不知道是因为香气,还是因为陪在我身旁笑意盈盈的胤祥。
  “在唱什么?”胤祥突然问我。
  “啊?”我正伸手去抚摸一朵开得特别红艳的梅花,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哼唱着什么,微微一笑,“随便哼哼罢了。”
  胤祥端正了面容说:“请随便哼哼给我听。”
  “嗤——”我低声笑了出来,看着他含笑的脸,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唱歌给他听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我转回身儿来随意地在梅林中漫步着,听着胤祥跟随着我的脚步声,一边轻声唱着:“……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小薇——”胤祥在我身后不远处轻轻呼唤了一声,我心里一热,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正想转过身来,“小心!”胤祥突然厉声喝了一声,我僵在了原地,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砰”的一声我被扑倒在了地上。
  一声尖叫噎在了喉咙,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紧紧地压在我的心头,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我才明白是胤祥紧紧地压在了我的身上,恐惧的浪头迅速淹没了我,“胤祥,你怎么样?回答我,胤祥,说话呀!”我胡乱地叫着他的名字,又反手去推他,我明明是在大声地呼喊,可声音却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我没事儿。”胤祥哑声答了我一句,我心一松,差点哭了出来。林子外侍卫们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胤祥手撑在地上,把我翻了过来,急急地上下看了我一遍。
  我忙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发生什么事儿了?”
  胤祥冲我安慰地勉强一笑,“来,快起来,咱们先离开这儿再说。”我点了点头,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而现在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胤祥迅速地站起身来,伸了手就要拉我起来。
  他身后一道光芒一闪,隐带风声。我大惊,张大了嘴却什么也叫不出来。胤祥却敏捷地一闪,一个人影从他背后冲了过来,一把明晃晃的剑瞬时出现在我面前,青布衣衫,脸上是青色的蒙面巾。我手脚冰凉地看着这个人,胤祥方才和我过来时,并没有带佩剑,这可怎么是好……
  “胤祥小心!”看着青衣人缓缓抬起的手腕,噎在喉咙的恐惧终于冲口而出。那个青衣人一顿,回头看向我。我忍不住缩起了身子,目光下意识地对上他的,那个本来充满了杀气的眸子一愣,我也张大了眼,那双眼睛我仿佛似曾相识……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转瞬间已被那个人拽着脖领子拉到了一边儿。“咳咳——”一种干刺的感觉勒在喉部,我忍不住咳嗽了出来。
  “小薇,你没事儿吧?”胤祥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只是离我好像有些距离,听得不是很清楚。
  “没事儿,咳咳,我没……”我一边用手揉着嗓子,一边抬头去看胤祥。这才发现他正站在十几步之外,浓眉紧紧地皱起,一向暖如秋阳的眼眸却染上了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杀意,隐隐有几分压制不住的焦急流露出来,脸上却是强自克制的平静。
  见我抬头看他,他快速地打量了我一下,我下意识地干咧了咧嘴。胤祥眸色一沉,他仿佛想迈步过来,可又马上顿住了脚步,只看见他的手不自觉地在一张一合。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过,那些跟随我们来的侍卫已经呼喝着丛林外冲了进来,“爷,您没事儿吧?奴才来迟了,方才外面有几个人在捣乱,奴才们去追,他们却跑了……”那个侍卫头有些气急败坏地说着。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侍卫头顿了顿,忙带了几个人跑去围在了胤祥的身后。其他的人本想朝这个刺客杀过来,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我,回头看看阴沉着脸的胤祥,他们都停住了步伐,只是腰刀出鞘杀气腾腾地瞪着这边儿。
  我顺了顺呼吸,正想站起身来,突然觉得颊边一凉,我一顿,停住了动作,低喘了两口气,慢慢地调转了眼光……一把明晃晃的剑正准确地对着我脖颈上的大动脉,锐利的剑刃清晰可见。
  本以为自己会吓得哭出来,可最后还是苦笑了一下,怪不得胤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最起码现在作为人质的我还是安全的。我不自禁地看了看光亮的剑身两眼,只觉得有一股细薄却坚韧的寒意滑过心头。
  心里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将眼光上移……一只几乎可以称之为白皙的手正稳稳地握着那把剑,再往上看,那双让我有着熟悉感觉的眼,正瞬也不瞬地与胤祥对视。
  “这位朋友,我不知道你是谁,到底想做什么,不过你最好放开她,我保证不为难你,即刻放你离去。我的侍卫都已经过来了,双拳难敌四手,你的身手再好,带着个女人也不方便行事吧?”胤祥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似乎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我转眼看了负手站立的胤祥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认识他这么多年,与他相识、相知、相恋……到了今天才知道他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那个会笑嘻嘻地和我一起照顾初生小狗的胤祥,现在却是一副毫不犹豫就可以把这个刺客的脖子给扭断的嗜血表情,虽然他在笑。
  “十三爷果然一如传闻中的豪爽,只不过……哼哼——”那个青衣人低哑地笑了两声。
  他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出,深深地钉在了我身后的树上。我僵在原地,只觉得手脚冰凉,那支箭方才就擦着我的脸飞了过去……
  对面的侍卫呼啦一下把胤祥围在了中间,胤祥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这么多人居然都没人发现还有人隐藏在周围。那个青衣人转头看了那支与我擦身而过的箭一眼,手轻微地抖了两下。
  “哼哼……”他有些不自然地轻笑了两声,“十三爷,你也看到了,在下若不能全身而退,你这位没过门的福晋自然也就……”他话一出口,胤祥怔了怔,我也是一愣。
  这回的赐婚不同于上次,知道的人并不多,可他竟然清楚地知道我是胤祥“未过门”的福晋,难道他是八爷他们派来的?可是他分明就是那个人呀……更何况八爷他们又怎会在天子脚下暗杀皇子?可若不是这么回事,难道他真是所谓的乱党……我的脑子一阵混乱。
  对面的胤祥脸色也是阴晴不定,青衣人又说:“所以暂借您的福晋一用,只要在下确定自己和一班兄弟无恙……”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反应,他抬头一字一顿地说,“定当完璧归赵……在下并无意去为难一个女人。”
  胤祥冷笑了一声,一扬眉头,“话说得倒挺漂亮,我不知你来意,凭什么相信你,你又怎样来完璧归赵,唔?”
  青衣人低声一笑,有些嘲讽地说:“就只凭我这一句话,人也定会送还,至于十三爷你应不应,那就在您一句话了。”眼见着胤祥的胸膛急速地起伏了两下,他闭了闭眼,这才调转了眼光看向我。
  他眼中有着愤怒、焦虑、怜惜以及太多太多的情绪,我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的眼光拢住了。突然发现在这样的眼波之下,我一点也不介意因为坐在地上太久已经被残雪浸湿的冰凉棉裤,和脖子上架着的那把闪着冷光的剑。
  眼前的情况不容我多想,不论怎样,不能再让胤祥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若是再冒出几个人来可如何是好?我微微笑了笑,对他点点头,无声地说了一句:“放心吧。”胤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转眼看向站在一旁正看着我们的青衣人,眯着眼缓缓地打量了他一遍,突然对他笑了笑,一挥手,“你走吧。”胤祥的嘴角儿有些扭曲,其间隐约露出几分嘲讽与冰冷。
  青衣人不禁怔了怔,握剑的手也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也有些浮凸。对面的胤祥声音并不高,却仿佛字字都如千斤重一样,一个个地砸了过来,“不过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不然我会让你后悔带着痛觉生到这世上来。”
  青衣人身子笔直地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呼吸隐约间有些粗重。我忍不住低头一笑,原来这样冰冷无情的话听起来也是可以感到万分温暖的……
  “哎哟!”我低叫了一声,已被青衣人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见我叫痛,他缓了缓,握住我手臂的力气也轻了几分。站起来,风一飕,只觉得屁股有些凉,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后湿漉漉一片,不禁有些个尴尬,正想伸手去拽衣服掩了……
  “走吧。”青衣人低声说了一句,伸手轻推了推我,“十三爷,您最好别让人跟着,在下认识路,就不劳您惦记了。”他略微抬高了声音。
  我看了他一眼,强忍着再去看胤祥一眼的冲动,转过身往青衣人所指的方向走,手里还不忘勉强遮掩着湿处。没走两步,不远处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轻笑,我脸一红,心里却安稳了许多。
  僵僵直直地走了两三百米远,感觉那青衣人应该是跟在我身后的,不过是凭直觉,而不是靠耳力。越往前走路越发崎岖起来,并不是我与胤祥方才来的那条路,又是一阵担惊受怕,不禁有些气喘起来,步伐有些踉跄。正在想要不要问他一句会不会轻功什么的,如果他会,我并不介意他夹着我还是扛着我走。
  “别出声,抓紧了。”他突然低喝了一声。
  “啊!”我刚想回头,已被人一把抓了起来放在肩头往前飞奔起来。我忙紧紧抓住了他后背的衣衫,一阵热力透过指尖传来,虽然没有我想象中轻功该有的那么快,但还是能让我觉得屁股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只是胃被他的肩头硌得生疼。勉强抬了眼看着梅树一棵棵地往后退去,被颠得有些难受,心里却无意识地估算着他的速度有多么快呢……突然觉得他脚步猛然一顿,一阵天翻地覆之后,我人已经被送进了一片黑暗。
  头一阵眩晕,眼前发黑,我一手扶了太阳穴,一手摸索着撑到了一边的板壁。闭眼定了一会,才觉得眼前的晕黑感觉缓缓地消散了。我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再四下看看,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怎么又进了马车呢。
  最近跟马车好像很有缘,自己家的、别人家的、皇家的,不知道坐了多少,这要是在现代,就相当于把法拉利、宝马、奔驰那些好车都坐了个遍,这倒也罢了,可偏偏是在清朝,坐的是吱吱嘎嘎的马车。
  看看眼前的这个,心里不禁苦笑,今天看来要坐夏利了。正在胡思乱想,外面传来一声轻喝,马车缓缓地开动起来。我悄悄地靠近窗边,想往外看,这才发现窗子已经被厚油布封死了,忍不住皱了眉头。
  帘子一掀一个人影儿闪了进来,靠在另一侧坐了下来,脸上的蒙面巾依然没有揭下,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悄悄地做了个深呼吸,心里盘算了一下,故意不去看他,只是合眼靠在了窗边休息。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快忍不住想睁开眼的时候,“你的身份还是多变呀!”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定了定神,慢慢睁开眼,看了他在阴暗中熠熠闪光的眸子一眼,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原本以为是唱正旦的,没承想居然是唱武生的。若是知道您有这种本事,那次的寿筵还真是我太多事儿了。”我顿了顿,笑说,“您说是不是呀,赵老板……”
  青衣人的眼光仿佛有些意外似的闪了闪,什么话也没说,就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马车里顿时安静起来,我们两个人只是随着车子的前进而轻微摇晃着。
  “居然……”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我睁大了眼,可没等我再细听,他突然一抬头伸手把蒙面巾拉了下来,一张清俊的面孔霎时现了出来。车里虽暗,可隐约间还是能看得见那挺直的鼻梁,细薄的嘴唇,当然还有那标志性的凤眼,我眯眼又仔细看了看,他果然是在八爷府时想要伸手救我的那个人。
  赵凤初见我上下地打量着他,仿佛有些不自在,他略偏了眼光,“嗯哼!”又作势清了清嗓子,这才转头看向我,好像扬了扬嘴角儿,他轻声说,“侧福晋还真是好眼力呀……”我有些怔,他的声音已不再如方才那么低哑,只是他说到“侧福晋”这几个字时,听着似乎加了几分嘲讽的重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我只笑了笑,随意地说:“那是自然,像您这样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不多,想忘也不容易。”话一出口,对面的赵凤初一愣,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也是眼珠不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有些自失地一笑,“赵某一个戏子,难得您还记得。”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现在的样子和我印象中的那个身份低微却有些傲骨的赵凤初好像大不相同了。不过转念一想,连我自个儿也跟当初不一样了,就更别提这些跟皇亲贵戚有着盘根错节关系的人了,只不过,他到底是谁呢,或者说,他属于谁……
  任凭脑海中各种念头呼啸盘旋着,我脸上却是淡淡的,而赵凤初说了那句话之后也沉默了下来,只是随手捏着那个蒙面巾在指间把玩着,也不再看我。我仔细地想了想,不管他说与不说,我总得探探他是哪个部分的,虽然知道此时的胤祥已经行动起来了,不过我当初在公司上安全课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不论遇到何种情况,自救才是逃生中最重要的。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对面的赵凤初闻声抬眼看了我一眼,润了润嘴角儿,我笑问,“赵老板,你还在唱戏吗?”
  他顿了顿,打量了我两眼,显然在想我为什么这么问,过了会儿才说:“在下都一把年纪了,唱不动了。”
  “哦——”我拉长了声点了点头,又问,“那明复清反,母地父天?”
  他一愣,“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一脸的疑问,心里琢磨着他要真的是乱党,应该能听得懂我这句话,或多或少也该有些反应。
  “您这话是……”赵凤初坐正了身子,手臂搭在了膝盖上,“在下不太明白。”
  我暗暗咬了咬牙,“我是说,你是不是搞反清复明运动的?”说完我紧紧地盯住了他,借着车帘缝隙中透来的光看去,他的面容平静得很,听我说了这句话,只是微微一愣。
  “运动?什么叫运动?”顿了顿,他又有些好笑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看他的样子好像真的跟那些事儿无关的样子,只能干笑了两声,“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赵凤初看了我一会儿,就放松了身体又靠了回去,“难道侧福晋认为我是乱党吗?”
  我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是对你的身份有些好奇,把能连到一块儿的事情放在一起想而已,毕竟你向十三阿哥行刺,又绑了我不是吗?”
  赵凤初把那块儿布巾攥成了一团儿,闻言只是一笑,“难道在下只能和乱党连在一起吗?”
  我听他一口一个乱党说得万分自然,看来他真的不是那边的人,我一笑,“我见过你的次数不多,也没什么好连的,宫里一次,”我顿了顿,“再有就是在八爷府了。”他手指的动作一僵,我心猛跳了两下,难道他真是八爷的人,那他……
  “啪——”突然马车外一声鞭子脆响,我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赵凤初看,猛一听不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窗边瞅了一眼,再回眼来……“啊!”我低叫了一声,赵凤初不知何时已挪到了我跟前。
  见我睁大了眼睛,那双细长的凤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一笑,“很可惜,这回您又猜错了,还是别费这个力气了吧。”我眨了眨眼,不以为然。他突然用手中的蒙面巾在我脸前晃了晃,瞬时一股甜腻的香气袭来,想闭气的时候眼前已是一黑,昏沉间只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蒙汗药吗……
  “她怎么还不醒呀?”一个好像很清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嘘,你小声些,师傅说了不能吵醒她的。”另一个清脆却压得低低的声音传了来。
  “可是,我又没要吵,唔……”那个很亮的声音一闷,好像被人用手捂住了似的。
  我努力睁了睁眼,眼前顿时一阵晕黑,忙闭上了眼稳了好一会儿,头晕的感觉才渐渐过了去。慢慢地张开眼,入眼就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承尘,上面的蛛网隐约可见,转眼看看旁边的墙壁,也有些斑驳了。
  “你醒了?”方才那个听起来很清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我缓缓把头转向了右侧,一个唇红齿白的笑脸顿时映入了眼底,“你是……”我刚说了两个字,就觉得嗓子烧得难受。
  抬了手握住嗓子正想咳嗽,“小六,你让开!”随着清脆的声音,一个秀气的小女孩走了过来,伸手轻推开了靠在我床边的那个小孩儿。
  “大姐姐,你喝点儿水吧。”她未语先笑,一个酒窝顿时现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回了她一笑,勉强挣扎着坐起来。那个小女孩一手端水,一手还要来扶着我。我笑着摆了摆了手,自己慢慢地坐了起来。
  一边喝水一边打量着四周,这显然是一间民房,除了桌子板凳炕头儿,就只有一个水缸挤在墙角儿而已。打量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低了头才看见那两个小孩儿正一齐盯着我看。我冲他们笑了笑,想想方才听到他俩说的话,我哑声问:“你们师傅是不是姓赵?”他们俩互相看了看,一起点头。
  那个小点儿的伸手拽住了我衣袖儿,有些兴奋地说:“师傅说让您踏踏实实地住在这儿,别想太多,时候到了自然送你回家,他还说……”小男孩儿皱起了眉头,“师傅还说,要您别节外生枝,说一说您就会明白的。”一旁的小女孩儿清晰地补充说道。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偶尔还是会有想吐的感觉,不禁暗自咒骂那个姓赵的到底给我下了多少蒙汗药,不过想想现在自己已是在河北易县的地界上了,若是下少了,他是怕我这一路上给他添麻烦吧。这几日我就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间屋子里,倒不是不想“节外生枝”,只是还没找到机会而已。
  又过了几日我才慢慢地弄明白,那个赵凤初早就离开京城,自己与人合开了一个小小的戏班子,一般就在易县周围演出。那个周老板出了些钱,而他则负责教戏,那日在我房里的小五、小六,正是他所收养的两个孤儿,也是年纪最小的两个弟子。
  可那日送我来的并不是赵凤初,而是那个车夫,正确地说是一个女车夫,若不是那日小六问起来,我还真的不知道。
  “宁儿姐姐,你认不认得兰儿姐姐,她很厉害的。”我当时正在翻皇历。这几日实在无聊,让小六帮我找本书来,跟他说只要有字就行,结果他找到的书就是我手中翻的这本皇历。无奈之下,只好随便地翻着,心里想着我和胤祥去看梅花的那天,是不是写着不宜出行。
  听小六问我,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随口笑答了一句:“什么兰儿姐姐呀,我唯一认识的很厉害又叫兰儿的就只有慈禧一个。”
  “喔,那个慈什么姐姐会射箭吗?要是不会,那就没有我们的兰儿姐姐厉害了。”
  “哧……”我忍不住喷笑了出来,“慈禧姐姐”,呵呵,不知道西太后要是知道有人这么叫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一说射箭,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擦着我颊边而过的利箭,不禁怔了怔,转了头看向一旁正跟着我傻笑的小六,“你们那个兰儿姐姐箭射很好吗?”小六大大地点了点头,“是呀,师傅都说她好厉害的,那天就是兰姐姐送你回来的。”我心里一悸。
  这个有些神秘的兰儿姐姐我是又过了三天才见到的,本是想去找小六的,结果推开门却看见一个蓝衣女孩儿正站在院中和小五他们说话。细细的眉,黑白分明的眼,看起来不像侠女,倒像是小家碧玉的样子,见了小五、小六是一脸的笑意,看见我却是迅速地冷了面孔下来。
  其中的原因我隐约猜到了,唯一庆幸的是那天她没有彻底了结我,已经算是很克制了,因此也没想再去跟她攀什么交情。因此只是笑了笑就退了出去。没走两步却听见里面隐隐传来一句:“清狗!”我一愣,脚步迟了迟,又赶紧加快了步伐回了自己屋子。
  那个兰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的口吻分明就是……可赵凤初看起来又不像……心里正想着,小五脸红扑扑地从屋外跑了进来,看样子是刚练完功,我也曾因好奇去看过一次,可却再也不想看了,那种练习根本就不是“辛苦”两个字可以说明的。
  “宁儿姐姐,你是不是想家了吧?”小五仰了小脸儿看着我。听着那清清脆脆的声音,小巧儿的酒窝儿时隐时现的,我不自禁一笑,小五和小六都是很贴心的孩子。拿出手绢正要给她擦汗,外面“哗啦”一声,那个周老板破口大骂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个臭小子,架了个屎盆子在老子门口,以为老子看不见?你过来,到我屋里去,我让你这小兔崽子先尝尝滋味,你还跑……你给我站住!”小五的脸色一白,忙推开门跑了出去。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先儿赵凤初给这个周老板留的话儿,说我是他的一个亲戚,暂时借住一下。周老板也曾上我这儿来打探过一番,被我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居移气,养移体,这些年来我主子做惯了多少也有些威仪,那周老板虽浑,可他吃不准也不敢把我怎样。
  只是他好酒又好赌,是极不成器的一个人,原本祖传了几分田地,手里也有俩钱儿,可早早地就被他抖搂干净了。我怀疑就是因为他不成器,赵凤初才会选择跟他合作。
  小六一向淘气,而周老板人既刻薄又常在背后说赵凤初的不是,因此小六经常偷偷地和他对着干,若是被周老板发现了,不是打就是骂,可小六不在乎,打完了骂完了,还照做。
  今天估计他又输了钱找小六撒气,从我到这儿如此的吵闹已经有过三次了,我心里冷笑了一声。第一次见他打小六打得狠,我给了他一只镯子,他两眼放光,乐呵呵地走了;后来是对儿耳环,再后来是我头上的簪子,这些东西价值不菲,而最重要的是,首饰内侧都刻着两个字:宫制。
  我曾无意间在那本儿皇历中找到了两张周老板的当票,上面只盖着鲜红的指印,当票上印制着由官府监制的文字抬头,那就说明了两件事儿,第一他常去的当铺是官当而不是私当,第二他不识字。
  易县是个小地方,要是一连十天连着收了三件宫制首饰,任谁都得掂量一下,更何况以古代人行进的速度,胤祥他们定然猜测这几天我们跑不了多远,附近县镇应该早就收到查访公文了。
  不过应该是暗中进行的吧,不然县城要是一贴文档告示,戏班子里的人肯定就会知道的,可这些天还是风平浪静的,并没有听谁谈起过。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今天该给周老板些什么呢,身上的首饰剩的不多了,我不禁有些后悔,早知今日,我就应该盛装打扮了再出行。
  一伸手摸到了脖子上缀着的扳指儿,心里一暖,但这个我可不想给了那个周老板,可是……犹豫中刚要开门,突然发现院中没了声音,我下意识地站住了脚,等了会儿,轻轻打开门,周老板没了人影儿,小五、小六也不见了。
  心里有些奇怪,也隐约有些不好的感觉让我不想留在屋里,推开了院门,发现戏班子所租住的这几个院落都很安静,不若以往耍刀弄剑、吊嗓子、念道白地乱成一团。
  正想着是不是要出去看看,忽然前面的院门有被打开的声音,我心里一急,四下瞅瞅,看见侧面有一扇坏了的院门正斜靠在墙角儿,我忙踮着脚藏了进去。没过一会儿,那个兰儿跑了进来,直向我的屋子冲了进去。
  不一会儿看她推门出来,我忙缩好,闭住了呼吸,“赵大哥,她不见了,这可怎么办,我再去找找。”兰儿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用了,官兵马上就到了,你赶紧走吧。”赵凤初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听着离我有段距离。我一怔,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方才我怎么没看见他,转念一想,这些人都有轻功,我没听见倒也正常。
  “可是……”兰儿还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赵凤初是什么表情,总之兰儿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听她有些哽咽地说,“那我先走了,你千万要小心,我在教坊等你。”
  “嗯。”赵凤初淡淡地应了一声。
  听着兰儿仿佛跺了跺脚,转身走了,我觉得自己憋气憋得都快要晕过去了,可是又听不到赵凤初走开的声音,我也不敢乱动。正盘算着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院门一响,一个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希福,你怎么来了?”赵凤初低低地说了一句。
  一个有些低沉的男声一笑,“装模作样地放那些乱党们走而不让他们发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接着他声音一肃,“那件事儿怎么样了?”我心一沉,这个声音虽然听得不多,可是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佟希福,是冬莲的心上人,更是八爷的亲信。
  “咱们先离开这儿再说,”赵凤初压低了嗓门,“万一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佟希福轻声说:“也好。”接着他又笑谑了一句,“你的胆子好像变小了,不像当初徒手搏虎的勇士了,不是唱戏唱的吧,济尔海。”
  “胡说些什么,快走吧。”赵凤初沉声回了一句,他好像很匆忙,一直在赶着佟希福走。
  听着他们的声音越行越远,我僵直在门板后又等了会儿,才缓缓地挪了出来,顺着墙壁溜坐了下去。我不是没想过赵凤初在玩间谍的把戏,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是满人,一时间脑子乱糟糟的,自以为想明白的事情都被刚才发生的一切给推翻了。我愣坐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不论方才是不是他有意放我一马,这会儿八爷的人马就在外面,要是落入他的手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忙翻身站起,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呼吸也乱得仿佛在跳快步舞。
  四周乱瞅的时候突然想起前天小六说我屋子背靠的是一座小山,里面有好些野兔云云。现在正门肯定不能走,后门估计也被封了严实,我忙退回到自己的院落往后看,房子后面果然是隆起的小山脊。现在只剩下华山一条路了,我一咬牙,把衣襟儿别在裤腰里,踩着屋角的柴堆努力上房。千辛万苦终于攀了上来,我尽量放松地伏在上面,天晓得这种茅草房子承重是多少,我虽不胖,可是……
  正想着怎么往后面的山坡爬去,院门“哗啦”一声,已被人一脚踢开了,一堆穿着号褂子的兵卒冲了进来,一阵鸡犬不宁之后,周老板被人带了出来。我悄悄地探了点头往下看了看,这才看见周老板他们那群人早就被绑在了众人住的大房里。
  见有兵卒向我这儿跑来,我忙缩回了头,就听见身下的房子里面是叮咣乱响。过了一会儿,“去跟佟大人回,这里确实没人在。”一个兵卒低声说道,却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我越发缩紧了身子,只觉得心里凉津津的,闭紧了眼,心里玩命地祈祷着,但愿这房子能撑得住我,千万别有人想到房顶上来看一看……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嗯?”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却是当地的口音。就听周老板哭天抹泪,指天发誓说不关他的事儿,然后又不停地念叨着他死定了什么的……那当官的不耐烦起来,一声腰刀出鞘的声音,“你要是再鸡猫子鬼叫,老子要你的命,说,这谁的屋子,你的?”周老板立马没了声音,只呜呜了两声。
  我暗暗地想,若是想让他们死,赵凤初早就可以悄悄地把他们灭了口,没必要搞得动静这么大,现在这样倒仿佛在做给什么人看似的,看来一时半会儿的这周老板还死不了。正想着,就听到“咣啷”一声,那当官的鬼叫了一声:“他奶奶的,你这个混蛋,敢弄个屎盆子给老子。”我一愣,这才想起了方才周老板说小六怎样怎样的,“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忙伸手握住了嘴,看来周老板这回是真的死定了。一阵脚步声响,听着这些个兵卒都奔着那个当官的去了,我悄悄地往后挪了挪。
  看来这房顶还算结实,正想着要不要现在就往后爬,以免一会儿有人真的爬上来就糟了,可又怕有人看见。正犹豫着,身后突然传来“嘎吱”一声,我大惊,正要回过头去,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第九章 红粉
  下意识的尖叫被生生憋了回去,我瞪大了眼睛,一股股的热气从翕张的鼻翼急促地喷出,一张端正又不失英气的脸庞瞬时映入眼底……隐隐只觉得这张脸好像似曾相识。见我满眼的惊惶,他微微凑近到我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您别怕,奴才瑞宽,是四爷的人。”
  我一愣,瑞宽……好像是那日在七爷府门前过来问话儿的那个侍卫首领,后来也曾见过的。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虽然当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可以认得出来。我命令自己放松下来,又冲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见我示意明白,轻轻地放开了手,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悄悄地往前挪了一点儿,向兵卒们集中所在的地方张望了一下。正房那边依然在喧闹着,听着仿佛兵卒们在盘问着些什么,高声喝问与哭叫讨饶声交织成一片。
  瑞宽回过头来,对我轻轻摆了摆手让我待在原地,他先低着身子往房后退去,眼见他半截身子没入房后,低下头仿佛跟谁说了句什么,又抬头示意我过去。我咽了口干沫,尽量悄无声息地移动着,至于样子好不好看,现在却是顾不得了。一点一点好不容易蹭了过去,扒着后房檐儿才看见瑞宽站在了一把梯子上,底下有两个人正牢牢地扶着。我忍不住咧了咧嘴,看来他们想得还真周到,知道我不会高来低去的功夫。转而又想到若是他们没来,我自己一个人想要下去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瑞宽不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见我过了来,先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进而将我整个人慢慢地拉了过来,低声说了句:“奴才失礼了。”就将我半抱了起来放在肩头,然后小心地下了梯子。底下的两个人忙伸手扶了瑞宽,直到他站定将我放了下来,那两个人才松手,没说话只是给我打了千儿。我忙得伸手虚扶了一下。瑞宽跟他们做了个眼色,那两个人点点头,转身朝山坡下的小树林里奔了过去。
  “福晋,咱们这就走,有什么话儿等离开这儿再说。”瑞宽神态恭敬地弯腰说道。
  我微微福了福身,低声说:“真是有劳了。”
  他忙又弯了弯腰,“您折煞奴才了。”这才引着我往树林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听到了马匹的喷鼻声传来。我张望了一下,方才那两个人已经坐在马上了,一辆天青油布的马车就在他们身后静静地停着。瑞宽快走了两步,将脚蹬放好,又掀起了帘子。我忙也快走了两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去。
  转回身儿正要坐好,一抬眼看见瑞宽一只手伸在空中,有些愣地正看着我。我不禁有些奇怪,可转念就想到方才自己上车的身手好像太麻利了些,我脸一红,干咳了一声,“这个,逃命要紧,咱们快走吧。”
  瑞宽脸颊抽动了两下,一低头,没说什么就放下了车帘。只听见他轻喝了一声,马车晃晃荡荡地动了起来,马车里虽不豪华,却布置得很舒服。一股让我异常熟悉的檀香味隐约浮散在空气中,我做了个深呼吸,顺手拿过一旁的靠枕抱入了怀里,心里这才稍微觉得平安了些,一阵疲累传来,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福晋,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进皇城了。”瑞宽靠近马车朗声说道。
  “我知道了。”我轻声应了一下。
  冬日早上的北京城分外地安静,只有马车车轮压出的嘎吱生分外清晰。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天,晓行夜宿,虽然瑞宽一直都是以我的舒适安全为第一位,但看得出来他心里是很着急返回京城的。
  这几天听他大概说了一下我离后京里的情形,有些事他不说,我也没问。心里头儿明白得很,不论是因为他不知道,还是不能说,总之我问了也是白问。但瑞宽却因我没有追根究底而松了一口气。
  我失踪的事情并没有闹大。康熙皇帝亲自下了旨意,表面上婚事一切照旧,对我只是暗里查访。一个皇子福晋被人绑走,传了出去皇家脸上无光,于我的名节也有碍。
  就在三天前,胤祥已经成亲了,锣鼓喧天,八抬大轿把“兆佳氏”娶回十三贝子府。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既然我“没失踪”,自然要按照钦天监选的黄道吉日成婚,至于那个“新娘”,随便找谁都可以代替吧。
  胤祥被困在京里腾不出身来,找我的事情自然就落在四爷身上,八爷他们虽然暗地里明明白白的,可毕竟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这回两边人马博弈的结果,在我的自救和赵凤初有些不明的态度之下,仿佛是四爷赢了这一局。
  而瑞宽急着送我回来的理由,就是所谓的三朝回门。今天是面圣谢恩的正日,也是我在各亲贵福晋们面前正式亮相的机会,娶亲时新娘披着个盖头看不见脸面还好,可是亲戚见面时总不能还带着盖头出来吧。
  虽说能以我身子不爽为由推了这次妯娌相见,可这毕竟是万不得已的办法。胤祥被人说天生晦气已经说的够多了,我再不想又因为我而让人在背后嘲笑他,因此也是催着他们快走。
  “呼……”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会儿脸上热得很,正想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是不是有些烫,却一眼看见了袖口边儿滚的水貂皮。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放下手来,今儿一早儿,瑞宽就告诉我,一套正福晋的冬服冠冕就放在马车里。
  这会儿这套可以称之为豪华的礼服就穿在我身上,拜之前做侧福晋时的经验所赐,这衣服穿戴起来虽复杂,倒也难不倒我,更好在冬日的冠冕是冠帽而不是扁方儿,只梳个盘髻就是了。
  这些都还好说,只是方才进了宫门之后,好像有人来和瑞宽说了几句什么。过了会儿他才来跟我讲,今儿皇上身子不爽,特旨免了晋见,而胤祥正往我这边儿来。我心里一喜,虽不知道康熙是真的身子不好还是他不想见我,这个结果对于我都是求之不得的。
  可我咧嘴刚咧了一半儿,瑞宽又大喘气地告诉我,作为照看胤祥长大类似于养母身份的德妃要见我,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那个看似温和宽厚的女人……若是不知道我真正身份,按照礼数儿,她应该是等我去拜见她,而不是单独提出要召见,既然她知道了,那……
  “主子,请跟奴才来。”一个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垂手说。
  “啊……哦,走吧。”我舔了舔嘴唇儿,对他轻挥了挥手。瑞宽送我到了西六宫侧门就不能再前行了,临去在我耳边快速地低语了一句,我只听到两字:“不要……”正想问他什么不要,里面的太监已迎了出来,瑞宽忙躬身退下了。
  看着四周熟悉的宫墙、楼阁、甬道,没过一会儿就到了长春宫门,抬头看了眼那熟悉的三个字,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福晋?”小太监见我站在门口不动,轻唤了我一声。
  “嗯,走吧。”我勉强笑了笑。
  “十三福晋,您在这儿稍等,奴才去通报一声。”小太监将我带到了长春宫的后花园里。
  我知道按照德妃的习惯,冬日里她一向是在花园东头儿的暖阁里起居的。“劳烦公公了。”我笑说了声。
  小太监忙打了千儿,“那奴才去了。”说完转身往东暖阁快步走去。
  我缓缓地环视四周,有多久没来了?好几年了吧。这里的一草一木,竟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皇宫里那些宫规一样,不论合不合理,就那样沉默而坚硬地存在着。而唯一改变的就只有人。方才进了长春宫,一路碰上的宫女、太监,竟没一个人是我认识的。
  我漫步走到假山边儿往上望去,廊子还是曲曲折折地向上盘去,那个书房是不是依然靠窗放着书案,多宝格上摆满了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旁边是一个舒适的榻子?以前我经常和胤祥靠在那里谈天说地……一股难以克制的笑意浮上了心头,我忍不住弯了嘴角儿,记得那次在书房……
  “哟,这是谁呀?”一个娇俏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不远处响了起来。我一顿,苦笑了一声,这个声音还真是熟悉呀,她说话时总带了一点儿甜腻的尾音,年氏……
  “是不是十三爷的新福晋呀?”一个温婉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福晋不是说了吗,今儿娘娘要见的。”
  “妹妹你说的是,瞧我这记性儿,昨儿爷刚说的,今儿就忘了,听说十三爷这回又是宝贝得紧,成亲那天都不让人闹洞房的,我倒是真想见见呢,看看她比……”年氏娇笑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好奇,却也就有着几分幸灾乐祸,“又是”两个字咬得分外清晰。
  “姐姐。”钮祜禄氏急促地低唤了她一声,显然是怕她再说出些什么,让我面子上过不去。我微微一笑,脑子里浮现的不是钮祜禄氏那温和秀丽的脸孔,而是她的四阿哥,未来的乾隆皇帝弘历那张沉静的小脸儿。
  我默默地吸了口气,心里突然有了类似于欢愉的感觉,这会儿年氏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的,别说她想看看我怎样,就是不想,我也会让她看的。
  我扯了扯嘴角儿,摆出一个端庄有礼的笑容来,低头慢慢地转回身来福了福身,朗声说:“兆佳氏?鱼宁见过两位姐姐。”
  对面一阵静默,“妹妹快请起。”钮祜禄氏过了一会儿才忙忙地说道,声音里却有了两分犹疑。
  “她的声音怎么……”年氏嗫嚅地说了一句。
  我直起了身子,抬头看向她们,笑问:“我的声音怎么了?”
  “啊!”一声有些凄厉的尖叫长长地响了起来。
  “咔啦”一声,年氏踉跄地退了两步,花盆底儿重重地敲在青石地面上,声音甚是刺耳。原本脂粉娇艳的脸,衬着她因惊恐而大张的眼睛,反而变得粉底惨白,胭脂血红。
  眼看着她腿一软,想要伸手抓住身旁的钮祜禄氏,钮祜禄氏却只是愣愣地盯着我,并没有理睬她。年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握着绢帕的手青筋突起,一只细长的手指哆嗦着指向我,嘴唇儿也不自知地颤抖着,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在说些什么。
  原本在不远处候着的宫女太监忙拥了上来,对面一阵混乱。我心里冷笑了一声,掉转目光看向从方才起一直默默无语的钮祜禄氏。她还是怔怔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我的目光里有惊讶,有了解,也有着些微的恐惧,而与年氏不同的是,她的眼底还有两分释然的放松。
  为了她这两分释然,我冲她微微一笑,不管我的存在对钮祜禄氏有什么意义,她能为了我还活着而喜悦,尽管只有一点点,但那也足够了。见我冲她微笑,钮祜禄氏也回了我一笑,一个包含太多情感的笑容,仿佛是困扰了她很久,可现在却恍然大悟,温柔而无奈……
  钮祜禄氏稳了稳情绪,正要开口。“你们都放开!”年氏一声厉喝。我转头看了过去,她已被宫女们从地上扶了起来,冠冕有些歪斜,一个丫头正想帮她摆正,却被她一把推开。那双美丽的杏眼儿圆睁,脸上恢复了血色,胸膛也急速地起伏着,红艳的嘴角儿高傲地翘起,两个碧绿的翡翠坠子不停地在她耳边摇晃着,目光如利箭般不停地向我射来。我低低地哼笑了一声,看来方才受了惊吓之后,她已经明白过来了,我是人不是鬼。
  看着她盈满了怒火、嫉妒、愤恨的眼睛,我不禁想,如果可以选择,大概她宁愿活见鬼,也不愿意见到我这张脸吧?更何况她讨厌这张脸的理由,不是为了我长得像谁,而是因为——我就是我。
  “哼哼……”思绪飘转间,年氏已是跨前一步,不顾一旁伸手欲拉她的钮祜禄氏,有些尖锐地笑了一声,娇声说,“咱们这十三福晋长得还真像一个人呀!”
  我忍不住轻嗤了一声,这种攻击对于我而言连微风都算不上,往前缓走了两步,我抬眼看她,笑说了一句:“是吗?这倒未曾听说过。”
  年氏碰了个软钉子,她急速地喘息了两口,下死眼地盯着我,显然是在盘算着说些什么才能刺痛我。“姐姐,咱们还是进去再……”一旁的钮祜禄氏怕她再生事,连忙走了上来温声说道。年氏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反手甩了正扯着她袖子说话的钮祜禄氏一把。钮祜禄氏冷不防儿,不禁往后栽崴了一下,伺候着的丫头们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钮祜禄氏稳住了身子,脸色不禁一沉,示意丫头们放手。她看了年氏一眼,一抹怨气瞬间滑过眼底,她没再说话,只是悄没声地往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站在年氏身后不再言语,垂下了眼,只是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
  年氏许是被我的再度复活气疯了心,一时竟不想想这是哪里,我又是为什么可以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她仿佛是个被激怒的黄蜂,挥舞着毒刺向敌人一次次地攻击着,浑然不在意最后的结果是同归于尽。
  她嘴角儿生硬地拧了拧,“哼,没听过吗,妹妹大概不知道吧,以前没了的侧福晋可是咱十三爷的心尖子,比自个儿的命看得都重,虽说现在人死了,可在十三爷的心中……”她顿了顿盯住我双眼,语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跟个死人争,妹妹以后可辛苦了,哼哼。”
  “死人”两个字说得分外重,显是讥刺我的“死而复生”。
  我原本面带微笑地听她说个不停,心里明白,她不过是个想拼命霸占自己男人全部却不得的可怜女人罢了。可听她一口一个没呀,死呀的,最后竟当着我这个大活人说什么死人,心里不禁有些添堵。
  “哼,”我轻笑了一声,年氏原本得意笑着的面容一整,我笑看着她,清晰地说道,“谢谢这位姐姐提醒了,不过——”我也顿了顿,挑眉笑道,“与死了的人争自然不容易,可总比跟活人争要容易多了,不是吗?”
  年氏的脸刷地一下变成惨白,身子晃了晃,仿佛比刚才初见我时更甚,她下意识地将屈起的指节顶在齿边,神经质地轻啮着,眼中射出的光芒已不是用“恶意”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了。
  她身后的钮祜禄氏也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我,眼中的神采仿佛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我微微一怔,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她们怎么还是对我疑心重重,难道说……我忍不住皱了眉头。
  “咳。”一丝轻微的咳嗽声突然传入耳中,我闻声转回身儿看去,与冬暖阁相连的廊柱边,正站着几个旗装丽人,也不知来了多久了。一个端庄秀丽的脸庞先映入了我的眼帘,李氏正用帕子紧紧地捂着嘴,可忍耐不住的咳嗽声依然从指尖传了出来。见我看见了她,她勉强一笑就别转了眼,又忍不住地轻咳了一声,印象中一向精明厉害的眼,这会儿竟只有一丝疲累现了出来。我有些奇怪地又看了她了一眼,就调转了眼光看向一边身量儿略矮的那个女人。平顺的娥眉,挺直的鼻梁,抿得紧紧的嘴角儿,细长的丹凤眼这会儿看起来深得仿佛看不见瞳仁儿,面容看起来却十分的平和高贵——四福晋那拉氏。看着她唇边儿缓缓漾起的微笑,恢复了清明的眼,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一冷,方才那话她也听到了吧。
  那拉氏缓缓地走了过来。看着那笑容越来越近,我猛地反应过来,正要福身下去,她已走到我身前,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识抬眼去看她,几年没见,岁月已让她的眼角儿有了轻微的纹路,可皮肤看起来依然白皙柔润。“鱼宁妹妹吧?”她笑问。我点了点头,嘴唇儿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行礼,手臂又被她拉得死紧,只好干干地笑了笑。那拉氏对我的尴尬却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笑说,“我是你四嫂,今儿你四爷不在家,前儿就出城了,所以只有我带着几个妹妹过来了。”她上下仔细看了我两眼,好像在探寻我这些年的变化,又笑说,“对了,娘娘正等着见你呢,方才小太监一来说,我就自动请命来迎你了。”看着她的笑容,我心里突然有了几分无奈,这种明知是假还要当真的话,究竟还要说多少……
  我忙低垂了眼,压下心底的不耐烦,只是微笑着说:“怎么敢劳烦您过来迎,这岂不是乱了规矩,鱼宁愧受了。”
  那拉氏温和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你四爷和老十三一向处得最好,你在我眼里就和自己亲妹妹差不多,哪来的那么多规矩呀,妹妹多虑了。”说完她笑看着我,脸上仿佛只有初见妯娌时的温婉和善。
  我的心猛跳了两下,这话一入耳,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次在马车里,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那个那拉氏,也是这样温和仿佛又有些无奈的表情,可结果……“你知道的,你四爷和老十三一向处得最好”,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那这是她自己想说的话,还是东暖阁里的那位让她先给我提个醒儿呢?
  不及我细想,那拉氏已是转手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掌,笑说:“那咱们快走吧,别让娘娘等急了。”我只觉得她的手指冰冷,握着极不舒服,下意识地想挣脱,忙又克制住了,任凭她拉着我往东暖阁走去。
  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我知道年氏、钮祜禄氏她们定然跟了上来。离东暖阁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德妃——那个看起来宽和,却如母狮般守卫着自己领地的女人,她会如何对我呢?或者说,皇帝又会让她如何对我呢?
  不论心里多么不想见,与她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眼瞅着正门上的猩猩毡门帘被人掀了起来,有人从里面出来了,我一怔,那拉氏脚步也是一顿,再仔细看是个小太监。他一抬头看见我们过来,忙得快走了两步,到了我们跟前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奴才给福晋们请安。”
  “起来吧。”那拉氏和声说了一句,“你不在里面伺候,怎么又出来了,娘娘着急了?”
  那小太监一笑,“回福晋的话,是方才有人来回,四爷从城外赶回来了,这会儿同了十三爷正往这边儿来,娘娘让奴才去迎的。”
  对这小太监所说的话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握着我的手指一紧。“啊!”我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下意识地转眼去看那拉氏,她略偏了脸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隐隐哆嗦着的紧抿的嘴角儿……
  没等我再仔细地看她,那拉氏已经回过头来冲我微笑着说:“妹妹,咱们还是快进去吧,没的叫娘娘等得心急。”
  “嗯,您说的是。”见她调转了目光过来,我忙微微低下了头,轻声应了一句,至于背后年氏的轻哼声,我宁愿当做没有听到。
  “那你快去吧。”那拉氏吩咐了那小太监一句,就又拉了我往屋里走去。门里伺候着的小丫头们早就把门帘子掀了开来,见了我们进来都福身请安。那拉氏和声说了句:“起来吧。”又很随意地对我笑说,“娘娘今儿一早就念叨你呢,看来心情好得很呢。”
  我勉强一笑,德妃心情很好的时候不算多,通常只意味着三件事儿:皇帝好,十四爷好或是四爷有了好事儿;但绝不会包括了我。
  一进屋子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进了鼻端,多宝格子上的摆设也没有改变,我情不自禁地浏览着屋内十分熟悉的一桌一椅。
  “妹妹。”那拉氏轻呼了我一声儿。“啊?”我下意识应了一声,见她向我努了努嘴,做了个眼色。我顺势抬头看去,暖阁子里一个贵妇正半歪在那里盯着我看,容长的脸面,略微隆起的鼻梁儿,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髻,雨过天晴色的旗装,一双丹凤眼儿里透着柔光,只是眼角儿却多了几道浅浅的纹路。我不禁眼前一晃,感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初见的那一天……
  多年不见,德妃的容貌仿佛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看起来依然是个温和瑞丽,却又隐含着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皇族威仪的女人,若是没有四爷和十四爷的关系,她对我也不算差了。见我直直地站在她跟前,德妃略微抬起了身子,目光缓缓地上下打量我一回,眼中隐隐也透着回忆,有几分怜惜,却也有着更多让我读不懂的情绪。
  见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既不行礼也不说话,那拉氏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唔?”我猛地警醒了过来,忙福下身去,恭敬地行了一个宫礼,朗声说:“兆佳氏?鱼宁给德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快起来吧。”德妃温和地说了一句。
  “是,谢娘娘。”我缓缓地站直了身。
  没等我完全直起身子来,德妃轻声说了句:“孩子,来,到我这儿来。”我身形一顿,有些愣地抬头向她看去,德妃已坐直了身子,一脸温和地笑看着我。
  一旁的那拉氏轻推了我一下,笑说:“妹妹怎么愣着,娘娘叫你呢。”
  我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正笑着的那拉氏,以及她身后表情各异的李氏、年氏和钮祜禄氏一眼,暗自在心里做了个深呼吸,就微笑着低头向阁子边走去。没走了几步就到了德妃跟前,心里正飞快地盘算着,要怎样开口,又应该是怎样的表情。可没等我盘算好,一只温暖的手就握了过来,不是很紧,却好像令人无法挣脱,我只觉得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地一硬,忙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来,”德妃却仿佛一无所觉朝我微笑着,一脸的慈祥和蔼,“过来坐我身边儿。”她拍了拍身旁的垫子,我张了张嘴刚要推辞,德妃的手稍稍用了用力,我不敢挣脱,也只好顺势坐下。
  “娘娘……”我只觉得嘴巴干得很,嗫嚅着说了一句却又不知道怎样接下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时候德妃比康熙皇帝更让我害怕。正想着要如何开口以避免这样的尴尬,德妃突然伸了另一只手过来轻抚上了我的脸。我现在已经不是手臂僵硬而是全身僵硬了,只觉得她放在我脸上的手仿佛是一个又重又硬的碾子,缓缓地在我脸上碾过来碾过去。虽然大脑条件反射下所发出的命令是要对着她笑,微笑也好,傻笑也好,但我却不能确定自己的嘴角儿是否有努力去执行命令。
  德妃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庞,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浑然不在意我甚是明显的僵硬。“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她突然开口,缓缓地说了这两句话,我心猛跳了两下,心知肚明德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德妃或许一直认为,我嫁给胤祥,多少跟她的那番警示有很大关系。只是她不明白,我是因为真心想嫁才嫁的。虽然自从来了这里,我谨小慎微尽力不露了半点儿言语我来自未来,也尽量以一个古人行为准则来生活,但心的自由我从不打算放弃,这会儿听着德妃仿佛有些感谢似的言语,心里不自禁地泛起一阵冷笑。
  我垂下了眼,掩住了眼底可能会映出的真实情感,恭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话,还好,也不算辛苦。”话听起来有些干巴巴的。
  “唔,那就好。”德妃点了点头,却不甚在意,她微微抿了抿嘴角儿,“准备婚事也是很麻烦的,规矩太多,偏又一样儿也不能少。”她笑着对一旁捧着茶盘走上来的那拉氏笑说了一句,又慢慢地收回了手。我心里不自禁一松,只觉得压力骤减。
  “娘娘说的是。”那拉氏笑答了一句。
  德妃伸手接过了那拉氏亲自捧过来的茶,一边儿用盖碗儿轻撇着茶叶沫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胤祥对你可好?”我觉得自己的眼皮急速地跳了两下,不及多想德妃问这句话的意思,脑海中已自动地映出胤祥那张爽朗的笑脸。
  我情不自禁地窝心一笑,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还没有回答德妃的问题,赶紧抬头向她看去,扯了个笑容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看见德妃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起来,眼里也透着两分愉悦,与方才的笑容大不相同。
  “娘娘,看来十三弟疼媳妇儿疼得紧,您就放心吧,看妹妹那一脸的甜意,还用她答吗?”一旁的那拉氏笑谑了一句。
  下面的李氏也赔笑着说:“就是,看鱼宁妹妹的样子就知道了。”她顿了顿,又说了句,“妹妹真是个有福之人,你们说是吧?”她轻推了推站在她身旁的钮祜禄氏一下,钮祜禄氏不善言辞,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年氏虽也笑着,只装作没听见,嘴角儿却不以为然地拧了下,又拿着手帕子轻沾了沾唇边儿做掩饰。
  我应景地摆出了一副娇羞的笑脸,任凭她们打趣,心里却明白种种做戏的言词和表情根本瞒不过眼前那些女人的眼睛,就更不用说德妃了。只有方才我想起胤祥时的笑容,才是这屋里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真实表情吧,也正是因为这个表情,才让德妃和四福晋松了一口气。
  “妹妹,你也尝尝这参茶。”那拉氏微笑着也捧了一碗茶给我,我忙站起身来恭敬地接了过去,道了声生受。烟雾缭绕中,一抹人参特有的药味儿传了出来。
  我撇了撇沫子,刚端到嘴边想喝,年氏娇笑着说了句:“娘娘还真是疼新媳妇儿,这茶是皇上赏的,前儿拿了来,娘娘今儿才喝,就赏了鱼宁妹妹。”我一愣,眼角儿却不经意看到德妃拿着碗盖儿的手顿了顿,那拉氏却是一副有些恼怒却不得发作的样子,只是尴尬地抿嘴笑了笑,我脑海中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瑞宽说的话,“不要……”
  手里这杯参茶转眼变成了烫手山芋,不论好与不好,我都不想喝却又不能不喝。我装模作样地吹沫子、撇渣子地拖时间,可再折腾下去茶就凉了。一旁的德妃并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那拉氏也转了头去和李氏她们说起了家常。
  我将脸埋入烟雾中,心里仔细想了想,不管怎样,也得作势喝一口。我慢慢地将茶放在了嘴边,咬了咬牙,正要喝,门口太监的尖厉嗓音响了起来,我第一次觉得这种声音如此悦耳,“回娘娘,十三阿哥给您请安来了!”
  屋里突然一下子安静了起来,一抬头,就看着一旁的那拉氏对我笑说了一句:“这十三弟来得可还真快呢。”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顺势把茶杯很自然地放在了一边,站起身来等着胤祥进来,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德妃将手里的茶杯递给了那拉氏,又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她轻微地咳嗽了两声,“快让他进来吧。”小太监应了一声。
  没过一会儿,就听门外的脚步声响起,帘子一挑,胤祥一偏身儿进了来。心脏猛跳了两下,我只觉得脸上有些烧,手心儿汗渍渍的,还在不停地抖。胤祥进门来却没先看我,而是笑着快走两步,一撩前襟儿跪了下去,朗声说:“胤祥给娘娘请安,娘娘吉祥。”说完磕了一个头,又笑说,“四哥在皇上那儿呢,他过一会儿子就过来给娘娘请安。”
  德妃一脸的笑容,忙伸手虚扶,“快起来,你这孩子,这儿又没外人,行这大礼做什么。荣琳,快让老十三起来。”德妃笑着对那拉氏说了一句。
  那拉氏忙笑着答应了,往胤祥跟前走了两步,看胤祥笑着还要给她打千儿行礼,赶紧伸手拦了一把,笑说:“往常十三弟可没这么多规矩,今儿是怎么了?”
  胤祥朗然一笑,“这回多亏了娘娘还有四嫂帮我张罗,我给你们请安行大礼那是应当的。”
  “嗤!”德妃轻笑了一声,“原来是为这,看来要不是帮你娶了媳妇儿来,咱们还等不来你这大礼了。”一屋子女人都笑了起来,胤祥也混不在意地嬉笑了两句。
  “好了,去和你媳妇儿坐吧,咱娘俩儿也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说说闲话儿了,一天从早到晚的你们都忙,倒不似那时候……”德妃话音一顿,又听她说,“去,叫人备桌席来,这眼瞅着快晌午了,你们就都在这儿用吧。”屋里众人忙赔笑答应了。
  我低垂着眼站在德妃的身边,眼看着一双天青皂面的靴子出现在了眼前,我只觉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我们,如芒刺在背。稳了稳情绪,我轻轻福下身去,“给爷请安,爷吉安。”一只大手迅速地扶了过来,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又热,又紧。
  我只觉得手腕上紧得都有些痛了,隐隐一丝颤抖沿着手腕一直蜿蜒到我心里,我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嘴角儿,原本以为是自己还在紧张,可过了会才发现竟是胤祥的手在抖,很轻,很轻,那感觉却万分的清晰,那丝颤抖仿佛一根细细的钓鱼线,用力地系在了我的心上……
  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胤祥一眼,他脸色不是很好,虽然脸庞修饰得很洁净,但看着就有一股隐不住的疲惫感觉,而那双乌黑眸珠之中的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两个字,心疼……被那样的眼光看着,只觉得眼底不禁一阵热流涌动,眼前顿时有些模糊,我忙低头闭了眼,努力地想把这股泪意憋回去。
  耳边传来年氏一声娇笑,“娘娘您瞅瞅,这新婚燕尔的就是不一样,这才几个时辰没见,就这么分不开的。”
  那拉氏也笑说:“就是,十三弟,快和你媳妇儿坐下吧,娘娘还等着和你说话儿呢,再说以后日子还长,要看多久有不成的。”众人一阵笑声。
  胤祥一转头笑说:“古人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我们也有小半日不见了,这里外里就一年半了,见着了亲热些也不算过吧,嫂子。”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李氏、钮祜禄氏拿着帕子捂着嘴,年氏听了想笑,可看了我一眼又不想笑,表情瞅着不禁有些怪异。“咳咳——”德妃笑得咳嗽了起来,那拉氏边笑边在一旁给她轻捶着。
  “好了,好了,听你胡扯,你的脸皮厚,这儿还有你媳妇呢,还不快坐下说话。”德妃微喘着笑说了一句,又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冲她朝自己身边点了点头。那拉氏抿嘴一笑,就拿捏着挨着德妃坐了下来,眼底下隐隐有两分得意,底下还站着的女人们眼中都迅速地滑过了些什么,可再仔细看,却还都是一脸温婉恭谦的笑容。
  胤祥笑答了一声,就拉我坐在了右边的软榻上。我原不想和他坐得那么近,可胤祥的手却如同铜浇铁铸一般,偷偷用力往外扯了扯却没拽动,感受着屋里各人若有似无的窥视目光,我心一横,贴着他就坐了下来,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羞涩状。
  “前儿听老十四说,吃过那药后,娘娘的咳嗽已经好些了,今儿看着仿佛还有些不自在似的。”胤祥恭声问了一句。
  “我感觉好多了,你也知道,这是老毛病了,一过冬就犯,过了春分就好了。”德妃说着又拿手帕子掩住嘴轻咳了一声,那拉氏刚想站起身,李氏已捧了一碗盖茶过来,递给了那拉氏。那拉氏接了过来,轻轻地撇了撇沫子,这才恭敬地递给德妃。德妃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又笑说,“我听老十四说了,那止咳散是你寻来的,药效还算不错了。”
  胤祥一笑道:“娘娘若是觉得好,回头再让人送来,配药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贵的,性力好是正经。”
  “也不急,我这儿还有呢。”德妃随意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儿,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熟悉她习惯的我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话,正在合计着该怎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去看了方才放在一旁的那碗参茶一眼,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
  “嗯哼,老十三……”德妃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一个太监掀了帘子进了来,“回主子,席面已经备齐了,都放在耳房了。”德妃停了停,又向众人一笑,“这时辰过得可真快,既然不早了,就不等老四了,咱们还是先用饭吧。对了,吴安,去把上个月山西府进上的汾酒拿一瓶来。”
  “喳,奴才知道了。”小太监打了千儿,退出了屋子。
  看德妃站起身来,那拉氏忙伸手扶了德妃往外走,李氏她们也都跟在身后伺候着。德妃对胤祥笑说:“我虽喝不了,看着你喝也是高兴的。可惜老十四不在,没人陪你,你四哥也不怎么喝酒,醉了也不妨,回去放倒了头睡,横竖这几天皇上也免了你公务了,唔。”
  胤祥一笑,“既然娘娘今儿这么有兴致,那儿子可就放肆了。”
  德妃笑着扶着那拉氏的手往耳房走去,一干人等也都伺候着去了。我往前刚要迈步,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来,一个又湿又热又重的吻压了过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人已被胤祥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一股股热气喷在我耳边,“小薇——”胤祥极低地唤了我一声。
  我只觉得有些腿软,方才退去的泪水又退而复回,我忙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心里头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晌,只在他怀里闷声说了一句:“我没事儿,你放心吧。”
  胤祥稍微放松了些,低头打量我,眼中已有了喜悦,却与方才和德妃她们说笑时的笑意盈盈不同,眼睛也有些湿润过后的清亮。我不禁一笑,轻声说:“看来这回被你抢了先了。”胤祥微微一怔,眼里打着问号。我示意他低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说起来咱俩每次分开再见面,都是得哭的,一般都是我来,只是这回我还没开始,你好像倒先……”
  “嗤——”胤祥轻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女人,哭什么,那是……”
  我嘻嘻一笑,“我明白,那只是沙子进了眼。”
  “哈哈!”胤祥大声笑了出来,吓了我一跳,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胤祥笑着伸手握了我的手,正要说话,方才那个小太监掀了帘子探了个头进来,看见我们正靠在一块儿,吓得忙缩回了头去。我把手抽了回来,瞥了胤祥一眼,低声说了句:“有话回家再说吧。”胤祥挑眉一笑,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就往外走去,我跟在了他身后。
  一出门口,看见那小太监正目不斜视站在门外伺候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见我们出来,他忙恭敬地引着我们往耳房走去。一进门不免又被这些个女人嬉笑了一番。胤祥脸皮厚,这样的玩笑话自然不在乎,我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原来也不薄,这脸红还是生生憋出来的,心里不免有了几分惶惑,生怕自己以后会不会变成了个厚颜的女人。
  胤祥挨着德妃坐,原本让我坐在她另一边,我连忙推辞,最后还是挨着胤祥坐了下来。德妃左侧的位子空着,那拉氏只是坐在了空位的旁边,李氏她们顺次坐了,我知道那位子是留给四爷的。
  钮祜禄氏在有意无意的安排下正好挨着我坐,那边胤祥在给德妃敬酒,又说笑话,我也借机跟钮祜禄氏谈了两句,这才知道十四阿哥带着家人都出城了,说是去行猎。我心里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打猎,但是这会去搜寻我的工作,八爷、九爷应该不会让他去做,可是那个佟希福……
  “鱼宁妹妹。”钮祜禄氏轻唤了我一声。
  “啊?”我偏了头看她。
  “你怎么不吃呀,是不是不合你胃口呀?”钮祜禄氏笑问了我一句。
  “没有,可能是早上吃得太饱了。”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最近可能是奔波劳累,又或对蒙汗药有过敏反应,我的胃口一直不是太好,现在满桌的美酒佳肴,却提不起我半点儿兴趣来。
  “你看,娘娘今儿看起来还真高兴呢。”钮祜禄氏薄薄地抿了一口酒,又对我笑说。我应和地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看起来很高兴和确实很高兴,它们之间的距离恐怕有从北京故宫到沈阳故宫那么远吧……
  正想着,却听年氏笑说了一句:“这新人是不是得喝个交杯酒呀什么的?这回的婚事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一切从简,我们也都没能去凑个热闹。”她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七个人里倒有一大半都变了脸色。
  那拉氏偷偷看了眼德妃那古井无波的脸色,又看了眼胤祥,微微皱了眉头。正想开口,胤祥朗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侧福晋说的是,怎么着我们也得跟娘娘和各位嫂子敬个酒。”他低头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忙站起身来,捧起了自己跟前的那杯没动过的酒。胤祥举起酒杯,朗声说,“那我们就先干为敬了。”说完与我碰了碰杯,他自己一仰头喝了下去。我拿到嘴边,汾酒那沉重的酒曲味道扑面而来,我忍不住一阵恶心。可箭在弦上,好在杯里的酒倒得不多,我咽了口干沫,一扬酒杯,就把那半杯酒生咽了下去,抹了抹嘴,我慢慢地坐下身去。耳边听着胤祥跟德妃她们又说笑了句什么,众人复又大笑了出来,我虽没听清,却也只是随着干笑,只觉得胃里烧烧的。
  钮祜禄氏可能看我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又喝了这半杯酒下去,怕我不舒服,忙给我夹了一筷子糟鸭脯放到我碟子里,“妹妹,吃点儿吧,垫垫胃也是好的。”
  我勉强一笑,“谢谢姐姐了。”
  虽然不想吃,可胃里确实不舒服,我夹起了那块鸭子,刚要送入嘴里,一股子油腥味飘进了鼻端,我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忙把筷子放下,用手帕掩饰地擦擦嘴。只觉得一股股难受的感觉往胸口顶去,门口进来个小太监回了句什么,我都没听清。
  “宁儿,你怎么了?”胤祥低了头过来轻声问了一句。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起来,顾不得别人,我看着胤祥有些担忧的眼,正想安慰地笑笑,可那股恶心的感觉却猛地顶了上来,我忙站起身子,向外跑去。
  “宁儿!”
  “妹妹。”
  身后一片呼喝声,我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正要去掀帘子,帘子却从外面被掀开了,一个人影儿一闪,我心里一怔想停却已来不及,人就这么一头撞了过去。
  被人这么一碰,那股子难受的感觉再也忍耐不住,我“哇”地一下干吐了起来,那人却一把扶住了我。我一天没吃东西,只是吐了些清水出来,全都溅在了那人的衣襟儿上,身后的惊呼声和桌椅碰撞的声音交杂了在一起……
  吐过之后觉得舒服些了,我用袖子擦着嘴,一边喃喃地道歉:“真是对不住了,我……”
  正想抬头,却听见身后的年氏喊了一声:“哎哟,爷,您的衣裳……”

  第十章 新生
  年氏那声呼唤之后,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脊椎仿佛被急冻了一下,动也不能动,隐约间似乎都能听到关节间“嘎巴嘎巴”的声响。一时间连想吐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有手指僵硬地攥紧了方才下意识抓住的那片衣袖,而四爷身上那淡淡的佛香味道却在不经意间缠绕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宁儿?”胤祥在我身后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却有些堵塞之意。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觉屋里静得有些吓人,不用抬头我也猜得出众人现在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盘算,脑子飞快地转了转,“哇”的一声,我又吐了起来,不过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的“干呕”了。我的呕吐声仿佛是一个解咒的冲锋号,屋里原本僵直无声的人们又都活动了起来。
  就听见德妃一边吩咐人去给四爷取衣裳,一边又命人去宣太医,身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先环了过来,我借机松了手,依入了胤祥怀中;不知谁递了块手帕子给我,我顺势接过来捂住了嘴。一转眼间,看见那双修长的手在空中停了停,就缓缓地收了回去,身旁一阵香风掠过,年氏和李氏已靠了过去,半蹲下身要去帮四爷收拾。
  四爷站起身来,挥退了一旁的李氏和年氏,略躬了躬身,“娘娘,恕儿子失仪,先换了衣裳再来给您请安。”四爷慢声说了一句,音调一如既往的低缓却吐字清晰。
  “快去吧,那西屋里暖和,穿得单薄些也不妨事儿,去那儿换吧。”德妃温和地说了一句,语调中透着关心。
  “是。”四爷应了一句。一旁的那拉氏只吩咐了李氏、年氏两句,自己却留在了这里,钮祜禄氏也没动。眼看着四爷脚步欲往西偏房走去,不知为什么又顿了顿,这才往外走,李氏她们忙带着丫头跟了出去。我别转了眼。
  见我干呕不止,胤祥一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部,嘴里一边喃喃念叨些“别这么用力,轻点儿……好了,好了,没事儿了……”等等这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听起来却很熨帖的话。
  真的呕吐固然是件难受的事情,可假装呕吐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就觉得不舒服,又这么折腾一下子,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脸上热得厉害,嗓子也干烧了起来。
  “还愣着看什么,快去外头寻了翠云,让她去取我备用的衣裳来,她知道放在哪儿了。”那拉氏有些焦急的嗓音响了起来,一个小太监忙着答应了去了。
  再吐下去就真成了表演了,若不是有方才的真吐垫底,估计这些人尖子们,早就看了出来,反正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已经分散开来,气氛已不若方才诡异,我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做了两个深呼吸,就抬起头来想说话。
  一抬头正对上胤祥满是担忧的眼,英挺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见我看他,他却迅速放松了表情,安慰地冲我笑了笑,“这会子觉得怎么样?”说完又扯了袖子,来擦我额头上的汗。
  我咧了咧嘴,“好些了,许是早上吃的不合适了,你别担心。”话一出口,这才觉得嘴里一股呕吐过后的恶心味道。
  “妹妹,给,快漱漱吧。”钮祜禄氏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盅子茶来,这会儿子得了空,忙给我递了过来。我赶紧说了声多谢,没等我伸手,胤祥早接了过来,先试了试温度,这才送到我唇边。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才凑了过去漱了几口,早有那机灵的丫头,捧了痰盂儿伺候在一边。
  我刚把手里的茶杯递出去,胤祥已不管不顾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快走了两步,将我放在了紧里头的暖榻子上。德妃本坐在桌旁,见状也不禁一愣。原本我正不舒服,也没想那么多,可胤祥一起开身子,我的目光与德妃对个正着,我脸一红,心里却一冷,德妃看了看我,又看了胤祥一眼,只微微笑了笑。
  “福晋,衣裳奴婢已经取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响了起来,钮祜禄氏忙走了上去,伸手接了过来。
  那拉氏转了身对正偏身坐在我旁边的胤祥笑说:“妹妹的衣裳也弄脏了些,一会儿太医就过来了,看着也不好,再说穿着也别扭,不如先换了干净的才是。”那拉氏顿了顿,又对德妃赔笑说,“娘娘,横竖这饭在这儿是用不成了,不如您先回东暖阁,让十三弟陪着您先说说话儿,他一个男人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德妃微笑着点了点头,胤祥低头看了看我,我眨了眨眼示意无妨,他一笑,这才起身来对那拉氏略躬了躬身,“还是四嫂您想得周道,那就麻烦您了。”
  那拉氏抿嘴一笑,“十三弟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德妃站起身来,对我温声说了一句:“小心别再受风了,一会儿再来和我说话。”我忙低头恭声答应了。
  胤祥扶着德妃往外走去,临了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才去了。那拉氏和钮祜禄氏带着丫头们上来帮我收拾,屋里的空气中还漂浮着呕吐过后的味道,虽说我只吐了些清水出来,可毕竟不太好闻,我喃喃地道歉了几句。
  钮祜禄氏扑哧一笑,“妹妹可别太客气了,怎么跟十三爷一个样子。”
  那拉氏一边我帮收拾一边笑说:“这才是夫妻呢,自然什么都一样的。”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也干笑了两声。
  快弄完了的时候,德妃派个丫头过来传话,说是收拾好了就赶紧回东暖阁,一来那里暖和,二来娘娘不放心,要亲自看太医诊脉。那拉氏忙站起身来答应了。过去的女人穿穿戴戴的实在麻烦,饶是弄得简单,也还折腾了一会儿。
  那拉氏原本还要找两个小太监抱了我过去,我忙推却了,只说自己已经好多了,那拉氏也没再坚持,只是和钮祜禄氏一边一个扶了我出门。我原本想拒绝,可仔细想想,不管她们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只是做给他看的,总比那两个压根不管我的要好些,因此也就“弱不禁风”地任她们扶了我出去。
  刚走到门口,已经有小太监来回,太医已经候着了,四爷和十三爷正陪着德妃。他话音刚落,就听里面传来年氏的一阵笑声。我倒还好,那拉氏和钮祜禄氏却同时皱了眉头,又都状似不在意地瞅了我一眼,我只当做不知道。没走了两步,正要上台阶,听着里面的德妃说了句什么,听不大清,只听年氏玩笑着回了一句:“娘娘,您别太着急,肯定没什么大毛病,这女人吐了,除了肠胃不适就是有喜了,这才成婚,总不会是鱼宁妹妹她……”
  她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一个茶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也不禁愣住了,她说什么,有喜……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猛一听这消息仿佛是在说别人,心里感觉一片空白,我嫁给胤祥已经多年了,从无任何消息。虽然一开始我并不想要什么孩子,总觉得自己的出现如同一场梦,私心里不想有着太多的牵绊,而当后来真的想要的时候,却也没有什么结果,也不是不曾胡思乱想过,自己是否也如同项少龙般,于时空转换间出了什么问题……
  “妹妹,咱们先进去吧,你刚才好些,别又吹了风。”身旁的那拉氏轻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却有了几分心不在焉。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略冲我笑了笑,就率先抬脚往屋里走去,只是眼中有着掩不住的思疑揣测,脸上表情虽还镇定,可却连扶着我走都忘了,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忙得掀起了门帘儿。
  倒是一旁的钮祜禄氏默默无声地站立了一会儿之后,继续扶着我往上走。我心里一时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下意识地转头想对她笑笑,以示感谢,却看见她正低着头,眼光却仿佛放在了我的腹部。
  一进门,就觉得屋里的空气仿佛是一锅放了太多调料的高汤,又热又黏,五味杂陈。方才进了门去的那拉氏正赔笑着跟德妃说,我已经好些了云云。钮祜禄氏放开了手,只默默地行了个礼,就自走到李氏、年氏身旁,侍立站好。
  我还来不及去看众人的表情,德妃已暖声问道:“怎么样,你这会儿子可觉得好了些?”
  我忙福下身去,“回娘娘的话,已然好多了,方才真是失礼了,扰了娘娘的席。”
  德妃轻咳了一声,“你这孩子,快起来,人都不舒服了,还在乎这些,来,过来给我瞧瞧。”
  “是。”我应了一声,正要站起身往前走,一阵虚弱猛地袭上了膝头,身体不禁一晃,一个人影儿罩了过来,胤祥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宁儿,小心些。”胤祥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努力克制着什么,手热得如同着了火,我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眼眶一阵酸热。若说方才听年氏那样信口一说,我还只是有些惊疑不定,那现在我宁愿被人说婚前不检点,也希望她所说的是真的。
  没走两步就到了德妃坐着的暖炕前,胤祥小心翼翼地让我坐好,又有些手足无措地想帮我整理,可手伸了伸终还是克制着缩了回去。他转身往一旁的太师椅走去,我顺势看了一眼,一双天青色的麂皮靴子瞬时映了眼帘,胤祥的脚停在了那双靴子旁边,他一撩衣襟儿坐下了。我不露痕迹地转回了眼,稍稍吸了吸鼻子,这才抬头看向德妃,心里不禁一激灵,可又强自镇定地与德妃对视。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缓缓垂下目光瞟了一眼我的腹部,又抬眼看向我的脸。虽然是在看我,可她眼中却有些迷离,仿佛一时间陷入了对过去什么事情的回忆中去了。
  对于德妃,一直有一份隐隐的畏惧存在于我心底,我对这个看似温和的女人,向来是能躲就躲。可方才胤祥的表情却给了很大的勇气,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肚子上,背脊却挺得越发地直了。
  屋里众人也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种种揣测的目光,像X光机一样,在我周身扫描着。估计年氏方才那番自以为是的笑话也都把她们惊到了,在这些女人眼中,我大概就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虽然我自己对于能不能的问题,也一直怀疑着,但我并不在乎。可方才那拉氏、钮祜禄氏还有德妃的眼光、表情才让我切身体会了,胤祥这些年所受的压力和闲话,心里不禁泛起类似于委屈的情绪,眼眶也越发地热了起来。
  德妃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也渐渐恢复了清明,正与我的目光一对,她明显地微微一愣。我虽不知道自己目光里到底包含了些什么,但是为胤祥心疼的感觉超越了一切,我直直地看着德妃,脸上虽恭敬,眼光却毫不退让。
  屋里越发安静了起来,就这么过了会儿,德妃突然微微一笑,表情有些无奈又仿佛有些怜惜,只是看起来朦朦胧胧的,恍若罩了一层薄雾,并不真实。我情不自禁地怔了怔,眼看着她慢慢伸出手来拽过了我的手,手指有些冰凉,不紧却令人不敢挣脱地握了起来。她用另一只手在我手背轻拍了两下,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你这孩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低低地吸了一口气,不禁有些惊讶,除了康熙皇帝与我那次密谈之外,德妃是第一个表现出在跟“茗薇”说话的人。底下也隐约传来了一丝抽气声,我偏了眼去看,却看见了那拉氏因为某些事情吃惊而张大的眼,她正有些呆愣地看着德妃。
  我忍不住眯了眼,可没等我再细看,她表情一滞已迅速地低下头去,只是拿手帕子掩饰地沾了沾唇边儿。我不经意却快速地调转了眼,正好看到德妃从那拉氏身上收回的目光,眼底的压力一如她同我“谈心”的那次,我忍不住手心一凉,冒了些虚汗出来。
  德妃表情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手还是牢牢地握着我的。她正要开口,门口帘子一掀,一个中年太监走了进来,一个千儿打下去,“奴才何义给德主子请安,太医已经候着了,您看……”
  德妃点了点头,“起来吧,今儿是哪位太医当值呀?”
  那太监一躬身,“回主子话,是太医院医正林德清。”
  “唔。”德妃挥了挥手,“你去让他来吧。”又回头对我笑说,“宁儿,先让丫头们扶了你去里屋。”她顿了顿,又说,“不管怎样,看看总是好的,嗯?”
  我一低头,低声应了句:“是。”心里却想着,不管怎样吗……
  一旁的丫头们早已走了过来,伸手扶了我往里屋走去。胤祥身子一动也想跟上来。我对他笑了笑,示意无妨。胤祥一顿,想了想,就对我暖暖一笑,又坐了回去。可身后那道炙热的视线直到门帘放下,仿佛还紧紧地贴附在我身上,至于另一道……我微用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一旁的丫头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却也不敢多问,只是伺候着我躺好,又放下了帘子。
  就听着屋外的德妃让那拉氏她们去另一旁的耳室先回避一下。虽然这是规矩,可经过方才那一阵,我隐隐觉得德妃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一个跟我来之前完全不同的决定,方才那拉氏的表情也说明了一些……只是不知道这决定对于我而言,是好是坏罢了。
  听着屋外窸窸窣窣的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过,想必那拉氏她们已经都退下了,不管她们心里怎么想,显而易见的是德妃不想让她们知道看诊的结果。
  “臣,林德清给德主子、四爷、十三爷请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些耳生,过了这么些年,想必太医院的医正也换过好几茬儿了。
  “林太医,快请起,这也有些日子不见了,上次你开的方子我都照服了,感觉好多了。”德妃温和地说了一句。那林太医忙自谦了两句。德妃笑说,“既然这样,你就先去诊脉吧,有什么结果,立刻来告诉我。”说完就使唤人带他进来给我诊脉。
  丫头们把我的手从帘帐里拿了出来,又用帕子盖了,这才有几只手指轻轻地按在了我的脉络上。我心里也不免有了几分紧张,只听林太医在帐外恭敬地笑说:“夫人不要紧张,放松才好,不然脉象乱了,臣下不好诊治。”
  我忙深呼吸了两下,稳定了一下,轻声说:“那麻烦您了。”林太医忙道不敢,又细细地切起脉来。我仰望着帐顶,心里不停地默念着九九乘法表,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这么诊了一会,林太医又要求换只手。一番折腾之后,太医大人又细细地号了一遍脉。就在我不知道背了几遍九九八十一的时候,他突然收了手。我心猛跳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只是任凭丫头们把我的袖口挽好,又放回了帐里。
  耳听着林太医的脚步声往正屋走去,我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只听他刚说了一句:“回娘娘的话……”
  “林太医!”德妃轻喝了一声,那屋里立刻没了声音,我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再用力竖的话,恐怕就会掉下来了,可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算了,不想了,爱谁谁吧……摊开了手臂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心里拼命地让自己想些别的事情,可滑过脑海的还是……
  “刷”的一声,帘帐突然被扯了开来,日头一下子照了进来。我眼前一刺,忍不住用手遮住了眼,“怎么回事儿……”话还没说完,人已被一股大力拉进了一个怀抱中,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挣扎,可那熟悉的体味立刻就飘入了鼻中。我手一顿,顾不得被晃得金星乱冒的眼,忙抱住了胤祥,只感觉到他的头深深地埋入了我的颈窝,“胤祥,怎么了,你……”我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因为一股热流正顺着我的脖颈淌了下来……
  我顿了顿,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拍着胤祥的背部,他却只是密密地拢着我,头埋在我肩膀也不说话。我心里隐隐地猜到了是为什么,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有一种好像突然中了大奖,却被告知在这段时间,中了奖要拿百分之九十去交税的感觉。时机好像不太对。
  屋里的气氛却很安逸,只有一个自鸣钟发出“咔嗒咔嗒”的摇摆声,窗外的阳光薄薄的洒了进来,外屋也是一声不闻。我也不想说什么,只觉得上次这样拍抚着胤祥的时候,好像还是十几年前,他跟人干架的那个夜晚,那晚我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就是全部吧,想到这儿不由得心里一阵温暖。
  感觉着胤祥好像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却还是不抬头,我不禁猜测着他是不是因为方才太过激动而不好意思抬头看我,可不管他好不好意思,我的肩膀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我翻了翻眼皮,笑说:“你最好是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也不枉费我温柔地拍了你这么久。”
  胤祥“哧”地一笑,一股热气直直地喷进了我脖领子,我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他顺势抬起了头,手略微放松却依然环着我,笑问了一句:“要不是好事儿,你又怎样呢?”
  我装作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还好,虽然眼圈有些微红,但眼里的神采却是我从没见过的,有着满足,有着喜悦,还有着更多的骄傲。我心里不禁叹息了一声,我们那次大婚的晚上,胤祥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却没有这样骄傲的感觉,也许一个再出色的男人终还是需要儿女来证明他的“骄傲”吧,至少在这个朝代……
  虽然心里各种念头儿翻搅着,我嘴里却只是笑着说:“要是不好,那就捶,虽然拍了半天已经有些累了,但这点子力气还是有的。”胤祥咧嘴一笑,没说话,只是又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我来。
  被他看得有些毛,我咽了口干沫,刚要张口,胤祥突然伸长了手臂,一只大手就那么轻轻地覆在了我的腹部。感觉好像暖暖的,我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他凑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两个月了。”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了心头,烫得仿佛心都疼了,眼泪却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虽然方才已经猜到了,可现在亲耳听到,感觉是那么的不同。我不想哭,却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变成了眼泪,就这样不停地流淌着。胤祥拿手帕子擦了又擦,见还是止不住,干脆将手帕扔到一边儿,反过手来轻拍着我,嘴里又习惯性地开始嘟哝着一些言不及义的安慰之语。
  泪眼蒙眬中,看着胤祥温柔的脸,温暖的眼,还有那轻柔的拍抚,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自己这么多的眼泪,是在替他流着。这么多年,胤祥心里一定有太多哭不出来,又不能哭的眼泪了吧……
  当我在胤祥的肩头开始打嗝的时候,他的外衣已经被我的眼泪浸透了,有多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放纵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也变成了一种奢侈。
  一块手帕递了过来,看着胤祥的笑脸,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伸手接过来抹了抹脸,又擤了擤鼻涕。
  胤祥低笑着问了一句:“要不要洗把脸?”
  我忙摇了摇头,“不要,叫人笑话。”他轻笑了两声,也没再坚持。哭过之后,心里也清爽了起来,眼下能想到的问题立刻冒了出来,我忍不住转头往外屋看了一眼。
  没等我说话,胤祥已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放心,娘娘既肯在她屋里找太医来诊脉,心里自然有数儿,更何况,原本叫的不是这个太医。”我一怔,转过眼来看向胤祥,他翘了翘嘴角儿,眼里闪过了些什么,又低声说,“方才娘娘见你吐得这样厉害,就打发了人,专门请的这个太医来,这姓林的做了医正,可是四哥保举的。”
  “唔——”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脸上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一时间也想不清这之间的利害关系,或者说不想去深想。
  “嗯哼!”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我立刻就听出是德妃的声音,虽然她一直都有痰症,但这声听起来实在是刻意无比。
  胤祥也站起身来,对我做了个安抚的眼神,我点了点头,他转身往屋外走去。听着屋外传来了低声交谈的声音,我也没有刻意去听,心里头已压了太多的事儿,不想再去猜东想西的,眼神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孩子吗……
  门口帘子一动,一个人低头走了进来,我没抬头,只是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心知肚明德妃一定会跟我说些什么的。一抹冷笑情不自禁地浮上了嘴角儿,又忍不住摸了摸肚子,定了定神,才以一种可以称之为毅然的表情抬起头来向她看去……
  一双乌眸却正正地撞进了我的视线,“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四爷踱了两步,负手站立在了窗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从头到脚扫视了我一遍,眼光又落回了我的脸上,冷静的眼,平淡的脸,被遮挡住的日光,在他脸上折射下了不明的阴影……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的思绪仿佛并不在眼前,而是飘摇在一个我已无法触及的地方。
  屋里安静得好像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我低垂下眼睫,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再去与他对视。四爷的存在对于我而言,就像一道膝上的伤口,不论表面的皮肤看起来恢复得有多平滑,可一遇到阴天下雨或疲劳的时候,内在的伤处总是会隐隐作痛,而且会这样伴随一生。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移,离床榻不远处,四爷的身影被拉得有些歪斜,我下意识地盯着那道影子,看着它被拉得越来越长,也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太医嘱咐过了,你要多休息。”四爷那冷静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微微偏了脸,不想去看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儿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身子太虚,心血太亏,太医已开了方子出来,切记按时服用……”听着四爷干巴巴地转述,我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这是一种告别,以后很难再有相见的感觉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儿,这些泛泛的医嘱,不论谁来告诉我也用不着四爷他亲自……思绪翻转间,也不知道他说了多久,我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立在窗边的四爷,这才发现他已停了口。光影摇曳间,四爷的表情有些模糊,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想看清楚。
  四爷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他身后的原被挡住的日光一下子刺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眼睛猛地受了刺激,只觉得一些光点不停地在眼前飞舞,不禁伸出手去揉了揉。
  我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清楚,可满眼的光影却让四爷的表情在我眼中依然模糊,恍惚中只看到了一双仿佛如海浪拍岸般翻腾着万千情绪的眸子。隐约间一只修长的手抬了起来,微张的手指隔着空气顺着我脸部的轮廓,缓缓地滑了下去,一瞬间,我仿佛感觉那冰凉的手指,就在我颊边掠过……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眼前的图像仿佛是被拍打过的电视机,嘈杂的雪花一下子变得万分清晰。四爷看向门外的眼,以及那淡淡的表情,都清楚地定格在我眼中,而方才那样的火热情绪好像从没出现过似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耳边却传来一句再淡漠不过的吩咐:“不管怎样,你好自为之吧。”
  我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四爷已转身向屋外走去。眼看他伸手要去掀门帘,却半截停住了,“我定会……”四爷突然极低地喃语了一句什么。一个念头突然电光火石般地劈进我心里,尽管脑子里还有些混乱,我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嘴里恭敬却也淡漠地说了一声:“谢四爷关心,鱼宁恭送四爷。”声音清晰稳定。
  四爷背脊硬了硬,微微地侧了头,却终没有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就这么站了一会儿,一掀帘子迈步走了出去。
  门帘儿飘落的瞬间,德妃端坐在外屋暖榻上那有些单薄的身影儿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得仿佛有些透明,怔忡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四爷出来,她作势要站起身来,四爷向她走了过去。
  屋外传来了关门的声音,显然德妃和四爷离开了这间屋子,也许他们之间的交谈不想再让我听到吧。愣愣地看了会儿不再飘动的帘子,我缓缓地调回了眼光,一时间只觉得方才四爷那仿佛火热的眼光和冰冷的话语,不停在我胃中翻搅,刚想靠回软垫,突然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酸痛,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挺着背脊,伸手先去后背揉了揉,这才再靠了回去。
  我闭上了眼睛,方才的一幕幕走马灯般从脑海中滑过,德妃、那拉氏、胤祥,还有四爷……看起来德妃原本对我是有什么打算的,那拉氏也知道,而胤祥和四爷显然也猜到了什么,不然就不会有瑞宽那句我没有听明白的警告,可我突如其来的“喜讯”,显而易见地打破了某种平衡,而德妃也改变了主意。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肚子,在外头漂泊的那几年,因为我身体虚弱,经期不准,福婶儿曾请了两个大夫来给我看诊,虽然是乡野大夫,但他们的答案基本趋于一致,那就是我的体质极寒,天生的气血不足,总之一句话,不太容易受孕。
  这些话的前半部分,以前来给我看诊的太医们都曾说过,可那最后一句,却从没传进我耳朵,我忍不住咧了咧嘴,胤祥的笑脸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而四爷又和德妃做了什么样的承诺或者是交易呢,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想着四爷方才那奇怪的表现,我之前那种感觉越发地强烈起来,以后我可能再也看不见他了,方才他进来说那些没什么意义的话,仿佛就是一个告别,一个在德妃监督下的告别。
  眼底不禁一阵酸涩,很热,却没有半滴泪水流出来,只是觉得眼角儿涨涨的……我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今天我和四爷进行了相识以来语气最冷漠距离最遥远的一次谈话,但是却感觉彼此的了解从没有这样深;所以我能理解他莫名的出现与冷漠的理由,他也一定明白我那时之所以会打断他的原因……
  我用力地呼了口气出来,真想把所有压在心头的沉重,一股脑地倾泻出去。眼睛有些酸痛,我伸手捏了捏鼻梁,突然觉得身下有些硌,到垫子下摸了摸,这才发现是一面小小的铜镜,不晓得什么时候被落在了这里。
  顺手抽了出来,枝叶繁复的花纹覆盖了整个镜子,做工甚是精良。我下意识地照了照,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想起红楼梦中的那个风月宝鉴,不知道会不会照个骷髅头出来,“嗤——”我轻哼了一声,好笑地摇了摇头。
  一张虽有些模糊却很淡漠的脸孔映了出来,我不禁一愣,忽然发现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像一个人,也是那样淡淡的眼,平白的表情,是那么熟悉……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把镜子放了下来,只觉得心里堵得要命,原来那人不是天生的一副淡漠表情,他不哭不笑是因为他不能哭,也不能笑,就一如我现在……
  我用手背覆住了眼,脑子里仿佛被压了块腌菜的石头,冰冷沉重却什么也不能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觉得不对,拿开手张眼看去,胤祥正默默地斜靠在门边看着我。
  静静对视了一会儿,胤祥突然咧开嘴冲我做了个鬼脸儿,我情不自禁笑了出来。刚要说话,却看见胤祥的眼神转到了我手中,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握着的铜镜中,却闪烁着一双来不及收回的笑眼,忍不住用力握紧了镜子。
  “呼——”我轻嘘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镜子,抬起头对一直盯着我的胤祥笑说,“我想回家,现在可以了吗?”
  胤祥微微一笑,迈步走了进来,我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件貂皮外氅。他弯下腰帮我将外氅裹紧,一把将我抱了起来,这才对我笑说:“放心吧,娘娘说,让你回家好好休养,一切有她。”他对我眨了眨眼,又低声说,“别担心。”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这些日子的经历让我疲惫不已,我现在只想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那个唯一让我感觉温暖的……
  胤祥抱了我刚要走,突然又停下了,我不禁有些奇怪,睁眼看向他,胤祥却往床上看了一眼,转眼笑问我:“那镜子,你不要了?”我一顿,眼光不禁转到了那面镜子上,那淡漠的表情一滑而过……
  我摇了摇头,“不要了。”我顿了顿,清晰又坚定地说了一句,“本来就不是我的,不能要。”胤祥一愣,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只笑了笑,“这屋里,除了你,没什么是我的。”
  胤祥闻言一怔,“哈哈——”接着就放声大笑,我的耳朵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那无比熟悉的震动。胤祥低下头来,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彩,他低声说了一句,“咱们回家。”
  我点了点头,“好,回家。”

  第十一章 明黄
  “蔷儿,笑笑给额娘看。”我轻轻挥舞着小巧的拨浪鼓,左右摇摆的鼓槌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引得炕上的小婴儿伸长了手臂,努力地想要触到那晃动着的物体。她小嘴儿微张,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只露出了光秃秃的柔软牙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清亮黑眸,正盛满了纯然的喜悦。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摸着婴儿特有的柔嫩的肌肤,却被她一把握住了食指,“呵呵——”我轻笑了出来,扯动着手指跟她进行一场拉锯战。婴儿虽小,力气却蛮大的,把我的手指攥得死死的。
  “蔷儿,你个子不大,力气倒是很大,跟你阿玛一样啊……”
  “那是当然,不看是谁的女儿。”一声朗笑在我背后响起,我回过头去,不知道胤祥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口,秦顺儿正帮他解外氅系扣儿。
  胤祥等得有些不耐烦,伸手扯了一把领口,一个珐琅的绊子儿从领口崩了出来,落在水磨地上蹦了几蹦,发出几声脆响儿。蔷儿停止了与我的拔河,转过头来想往地上看,胤祥已大踏步地走上来,从我身前压过去,低了头亲向女儿的脸庞,“我的心肝蔷儿,给阿玛亲亲。”一股室外特有的冰凉又清新的气息,从我鼻端飘过。
  蔷儿松开了我的手指,改为伸手去抓摸她老爸的脸皮。婴儿的指甲甚是尖利,胤祥却浑不在意,还不停地往她的手指上吹热气,忽然又用嘴唇含住她的手指,做出要吞下去的样子,蔷儿却兴奋得尖笑了出来。
  我笑着摇了摇头。“主子,给。”小桃笑着走了上来,与我对视了一眼,眼中也充满了好笑,她把一个官窑手炉递了给我,热腾腾的。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转手把手炉塞进那个眼里只有他宝贝女儿的父亲手里,胤祥张开手握住了,一边暖手,一边不停地逗弄着孩子。
  我往后坐了坐,靠在了大抱枕上,顺手捡起了早上还没有做完的小棉袄,有一针没一针地缝制起袖口来。学会缝制衣物,是我流浪那几年来最大的成就。屋里的炭炉不时地噼啪作响,窗台上水仙正开得万分娇艳,幽香淡淡地染过了这屋里每一个角落。
  看着胤祥满怀愉悦地与女儿逗弄着的样子,我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从蔷儿来到这世上,她所享受的爱,大概是这皇室里所有女孩子都得不到的,因为她有一个不计较性别而全心全意爱她的父亲。
  虽然能怀上这个孩子近乎奇迹,但是我怀孕的过程却异常顺利,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甚是轻松自在地走完了这个对女人来说相对艰难的过程。而胤祥紧绷的神经,却是直到看见我和孩子并排躺着的笑脸时才放松了下来,我犹记得那时他宽大的手臂覆盖着我和蔷儿,是那样地轻,又是那样地严密……
  “在想什么,笑成这样儿,嗯?”胤祥不晓得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一手拢住了我,另一只手却握着我拿针的手腕儿,显是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怕吓着我,不小心再刺到了我自己的手指。孩子安静地躺在他身后,显是方才折腾了一阵有些倦了,胤祥已帮她严实地盖好了小被子。
  一阵窝心的温暖溢满了我的胸膛,忍不住仰起头,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亲他的脸庞,又笑说:“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胤祥笑眯了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做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边笑说:“胡思乱想的好。”
  “哧——”我垂眼轻笑了一声,嘴角儿不能控制地又翘了起来,眼前一暗,胤祥低了头用额头抵住了我的。我禁不住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总是熠熠生辉的眸子,此时却幽然得一如仲夏的夜晚,一时间我仿佛感受到那轻柔又温暖的夜风从我心头吹过……
  “嗯哼!”一声明显拿捏了分寸的轻咳响起。我伸手挡住了胤祥离我不过三寸的唇,一阵不满从他眼里滑过,我笑瞪了他一眼,探头从他肩膀上看去。小桃正站在门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却不是因为她看到什么,而是因为她又打断了什么。我心头一阵无力,估计这府里奴才们都已经对我和胤祥之间时不时的“激情澎湃”见怪不怪了,学会适度适时的咳嗽已经不再是秦顺儿的专利了。
  “福晋,小格格该喂奶了,奶娘候着呢,奴婢过来抱格格。”小桃儿恭声说。
  “嗯。”我点了点头,“去吧,她有些困,要是实在睁不开眼,待会儿再吃也不妨。”
  小桃儿一笑,“是,奴婢知道了。”她走了过来万分小心地把孩子抱起,又对我们福了福身,这才转身往侧屋走去。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轻轻挣脱开胤祥的怀抱,走去一旁的案几上,帮他倒了杯茶。
  胤祥一转身靠在了方才我靠着的抱枕上,一手接过了热茶轻嘘着,一手抚着剃得发青的头皮。“过两天就该是皇上六十五岁寿筵了,这回要大操大办,八哥他们也都摩拳擦掌地想要在老爷子面前露露脸儿,把这筵席办得漂漂亮亮的。”胤祥边说边喝茶,可不知是因为水烫还是别的什么,他皱了眉头。
  “哦。”我虚应了一声,伸手拿过方才放在炕边的小棉袄继续缝着。
  “哼!”胤祥冷笑了一声,“不过看来没那么容易就是了。”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将杯里的剩茶一饮而尽,又用手指把玩着那个茶杯,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垂下了眼睫没说话,屋里顿时安静了起来。
  看着绣线缓缓地从布面上拉出,脑海中的历史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康熙六十五岁生日吗,现在是康熙五十七年,还有不到四年,这位清朝最伟大的皇帝也将敌不过人类的自然规律,驾鹤西去。
  去年,西疆的准噶尔部大举兴兵进攻青海,烧杀抢掠,杀死蒙汗,囚禁了大喇嘛,得到消息的康熙皇帝雷霆震怒,立刻派遣大军,入青海平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次平乱将以失败告终,全军覆没,这才会有了那位大将军王——胤。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若是不曾握住军权,十四阿哥是否还会对皇位旁落而那么愤愤不平呢……
  “小薇,小……”胤祥轻声唤着我。
  “啊?”我抬头,“怎么了?”
  胤祥一笑,“你呀,我说什么你都没听到是不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对我时不时就会神游太虚的习惯无可奈何。
  我脸一热,“你说了什么,很长吗,再说一遍会很累?”
  “哧——”胤祥喷笑出来,好笑地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嗯哼,”他清了清嗓子,虽然笑着,却带了几分正经地说,“这回的寿筵,皇上让你出席,也顺便带咱家蔷儿去给老爷子瞧瞧。”他顿了顿,又说,“眼瞅着蔷儿的百日就要到了,前儿听四哥说,娘娘还打算给她好好过一个呢。”
  “唔。”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对于蔷儿出生,对外宣布是因为我身子不好早产了,孩子身体虚弱,德妃还特意命人去潭柘寺烧香还愿,说是感谢神佛保佑,让我们母女平安;更借着这个理由,免了别人上门探望道贺什么的。记得那时听胤祥回来跟我这么学,我们同时去看那白白胖胖,能吃又能睡的女儿,忍不住一起大笑了出来,这个好壮壮的孩子,哪有半点早产体虚的样子。
  那康熙皇帝为什么想见这孩子了呢,德妃肯来操办蔷儿的百日,自然也是得了皇上允许的。整整一年,我一步都不曾离开过十三贝勒府,德妃倒是不停地让人送来各种赏赐,那拉氏她们也不曾再露面,只是每月都让人来瞧我,各种礼物也是不断,而那个人就是钮祜禄氏。
  至于茗蕙,我只偶尔听胤祥说过,她得了个男孩儿,十四阿哥虽也高兴,但他并不缺儿子,仿佛也没有大肆操办,只是请至亲好友吃了一顿,胤祥和四爷自然也在其列。
  “孩子还好,就是这当娘的脸色差了点儿。”我记得当时胤祥赴宴回来后这么说了一句。经过那次之后,胤祥心里对茗蕙起了反感,他不想多说,我自然也不会追问。经过那次接触,知道她是个外表柔弱,内心却坚韧无比的女人,自然有能力守卫住自己的领土,用不着别人为她操心。
  “别想太多了,皇上自然有他的用意,若是皇阿玛真想怎样,你早就……”胤祥低声说了一句,他脸色也有些不好,显然是联想到,他的皇阿玛要是把我怎样怎样,那我就……
  我正要开口劝慰,胤祥已回转过脸色来,“行,不说这些了,回头你好好想想,咱们用什么进上,不一定要奇珍异宝,那皇上见得多了,倒是想些别致的为好。”
  我一笑,“好,那容我这两天想想,再与你商量。”
  胤祥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正要说话,对面屋里突然“哇”的一声,哭声响起,我与胤祥相视一笑,没再多说,一起起身往侧屋走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我喃喃地念着,看着眼前火树银花的夜景,脑海中不期然想起在《牡丹亭》中看到那句话。还在冬末,但眼前却是万紫千红开遍,大概只有皇族贵戚才有这样的财力去拥有这些夏日都不常见的美景吧,可是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妹妹,又在念叨些什么?”一旁的钮祜禄氏笑问了一句,她怀里正牢牢地抱着蔷儿,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逗孩子。
  我一笑,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一紧,低头看去,一双乌亮的眸子正盯着我看,小小的手却稳稳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对他微微一笑,他这才转过脸去接着看钮祜禄氏逗孩子,四阿哥——弘历,未来的乾隆皇帝。不论他以后是否会变成那个好大喜功、骄奢好色的乾隆,眼前的他却是一个知书达理、聪敏体贴的孩子。最特别的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却有一双那么冷静的眼,不知道这是不是康熙皇帝欣赏他的理由之一。
  今天是阴历三月十八,康熙皇帝的六十五岁寿辰,我正和钮祜禄氏同乘一辆车向紫禁城进发。钮祜禄氏知我不喜热闹,自身的存在又比较特殊,所以特意跑了来,拣了个人少的时辰与我一起进宫。
  人若是没有朋友,活着一定很痛苦,亲情,爱情,友情,对一个完整的人来说,应该是缺一不可的吧。钮祜禄氏对我不善表达却坚持不断地交往,我心里一直感激,也曾想过,也许就是这样的特质,才让她有那样的善终,一个活到八十几岁享遍人间荣华富贵的太后娘娘。
  “今儿的寿筵好像放在了清音阁那边,听说是皇上亲自在神佛面前捻的戏,咱们也跟着乐乐,沾点儿皇上的福瑞。”钮祜禄氏笑着对我说。
  “是。”我应了一句,又问,“那咱们是不是得先去娘娘那儿?”
  钮祜禄氏点了点头,“是啊,先去给娘娘看看,看主子怎么说,横竖今儿是皇上想见他的小孙女儿。”说着她又低头哄着蔷儿,“看我们的蔷儿,长得多俊,大了肯定是个美人儿,弘历,你说是不是?”小男孩儿认真地上下看了一遍,庄重地点了点头。我和钮祜禄氏同时一笑。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奔长春宫而去,眼瞅着进了夹道,却突然停了下来,我和钮祜禄氏对视了一眼,就听外面一个太监声音响起,“两位福晋,德主子特命奴才在这儿等着,娘娘已和四福晋、十四福晋和各位侧福晋去清音阁了,二位福晋也请跟奴才来吧。”
  “知道了,那走吧。”钮祜禄氏应了一声。
  “喳!来,这边走。”那太监应了一声,马车轱辘辘地又向前走去。
  没过一会儿,就隐约听着丝竹之声传来,到了侧门,门口早有小太监跑来放好了脚踏,伺候着我们下了马车。
  “妹妹,咱们……”钮祜禄氏刚开口,门里突然闪出个人来,我们吓了一跳,借着灯影儿一看,竟是大太监李德全,我不禁一怔。
  “奴才给二位福晋请安。”他一个千儿就要打下去。
  钮祜禄氏忙伸手虚扶,“李公公不必多礼,平常伺候皇上,也受累了。”
  李德全顺势站直了身子,嘴里恭谦地说了两句这是奴才的本分之类的话,话音一转,他又笑说,“侧福晋,德主子她们都在万字楼那说话儿呢,奴才这就让人带了您过去。”说完他转身对我略一弯腰,“十三福晋,请您带着小格格跟奴才来。”
  我点了点头,转头对钮祜禄氏笑说:“那姐姐您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帮我和娘娘说一声。”钮祜禄氏点点头,什么也不问,只是将蔷儿小心地递了过来,又伸手拉住弘历,跟着一个小太监往侧门里走去,我眼瞅着她进了门去。
  “那您跟我来吧。”李德全轻声说了一句。
  我帮蔷儿掩了掩包裹着她的小被子,这才笑说:“请公公带路。”李德全道声不敢,一转身领着我也进了侧门,走的却是另一条路。没走多远就到了一个小院子,上面写着“听鹂”两字,李德全却没停脚,又往前走了一段,一个角门儿露了出来,门口有两个小太监守着,见了我们过来,忙开门让我们进去。
  顺着一个小廊子走了没多远,灯火闪烁下的正房露了出来,李德全却猛地停住了脚步,我一惊,也忙顿住了脚步。他的脸色有些惊疑不定,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也吓了一跳,三爷、四爷、胤祥、八爷他们还有十四阿哥竟然都站在院子当中,垂手肃立。
  “福晋,您在这儿稍等,奴才去禀报一声。”李德全急急地说了一句,不等我回答就加快脚步往正房走去。三爷他们听到脚步声,都往这边看来,我隐在阴影儿里,一时倒没人注意,他们的目光都放在了李德全的身上。李德全匆匆打了个千儿,就要进门去,一个小太监闪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李德全表情有些惊愕,他皱了眉头想了想,也快速地跟那小太监说了一句什么,就掀开帘子进去了。
  我也不禁有些奇怪,可既然八爷他们都在那儿,我不想露了形迹惹麻烦,正想着是不是再往后躲一躲,一个身影儿轻巧快速地走了过来,我仔细一看,正是方才那个拦住李德全的小太监,不知道他从哪儿绕了过来。
  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打了个千儿,低声说:“福晋,李总管让您先跟奴才来。”我点了点头,心里大概能猜出,在李德全去迎我的这段时间,肯定出了什么大事儿,估计今天皇帝没有心情来见我们了……
  我刚转了身跟着那小太监往外走,就听屋里“哗啦”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被踢倒了,我吓了一跳,怀里的蔷儿也哆嗦了一下就想哭,我忙轻轻掩住她的嘴,低声地哄慰了两句。
  “好啊,你们还想瞒朕到什么时候?全军覆没,只跑回来六个人,好,好……”康熙皇帝怒吼声中竟带了些哆嗦,显然气急攻心……
  我猛地转回身来,看向院中那群神色各异的阿哥们……青海大败,十四阿哥即将出征,眼前的一切严丝合缝地按照着历史的轨迹发展着。
  “唉——”我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为了那明黄的座位,最惨烈的争夺终究还是开始了……
  “呜……”许是小孩子对周边的气氛最是敏感,我怀里的蔷儿终是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声音虽轻,可在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的院落里,听起来分外清晰,院里原本表情各异的阿哥们都抬了头,向我这里望来。
  我尽力压低了声音哄着孩子,蔷儿睁着乌亮的眼睛看着我,哭声不高,可身子却不安分地扭动着。我心里虽惶急,可还是做出笑容安慰着她,蔷儿渐渐地没了声音,眼睛转动着,开始对周围的物事儿感起兴趣来,我轻嘘了一口气。
  “福晋,”见孩子安静下来,一旁被蔷儿的哭声弄得干着急的小太监忙凑了过来,低声唤了我一句,“您看,咱们是不是先走?许是小格格冷了才哭的,那边偏房里暖和。”
  我点点头,这个小太监很机灵,看来是李德全的心腹,“请公公带路。”
  小太监忙道声:“不敢。”一弓腰,就要引着我往先儿来时的路上走。
  “谁在那儿,给我……”一声呼喝传来,我脚步一顿,那小太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往院子里瞧去。
  怀里的蔷儿哆嗦了一下,显然被这一声吼吓了一跳,我忙轻轻晃了晃她,却忍不住皱了眉头,这个十爷,大晚上的鬼叫什么……
  十爷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八爷低斥他的声音隐隐传来,可是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听着十爷自以为低声地嘟哝了一句:“分明有人在那儿嘛。”
  我正想跟小太监说不必管他,赶紧走路就是,就听身后突然安静了下来,眼前的小太监也只垂手低头站立不动。我缓缓地转回身来,却是李德全走了过来,他干咳了一声,“皇上口谕,朕因身子不爽,今晚的宴席着三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代朕出席,其余皇子各司其职,都散了吧,钦此。”
  院子里的众阿哥一齐跪下,独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口呼:“儿臣领旨。”李德全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去,自己却没有回屋去,而是转了身往我这边走来。十爷从地上一跃而起,嘴里招呼着众人;八爷却看了我这边一眼,又侧头和九爷说了两句什么,九爷站起身来,伸手扯了十爷率先往外走去,十四爷却没理会十爷回头招呼他一起走的手,只是默不作声地背手站在了八爷身边儿。
  看着李德全越走越近的身影儿,我心里微微一怔,难道在康熙心情如此不爽之际,还会想见我这个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不吉”的女人?但转念一想,他再不爽,横竖也不能把我们娘儿俩炖了下酒。“哼——”我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旁边的小太监闻声抬起头来看向我,脸上有些好奇,一抬眼看见我正微笑着看着他,他脸色一肃,忙又低下了头去。
  转眼间,李德全已走到了我身前,“福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不若以往那听起来很干脆的保定口音,“请您跟奴才来。”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抬脚随他往下走去。院子里的人已散了个七七八八,偏偏我最不想看见的那几个还磨蹭着没有离去,聚在院门处一起小声地商讨着什么。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三爷、四爷、胤祥、八爷、十四爷一齐转了头看过来,其他人脸上的表情看来都很平常,仿佛并不惊讶于我的出现;只有自打胤祥被圈禁之后就没再见过我的三爷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只是眼光里闪烁的却非惊讶,而是——果然如此……他们看了我一眼之后,眼光又都不约而同地移向了我怀中的孩子,脸上原本平静的表情或多或少的都波动了起来……
  胤祥本来皱着眉头,见是我们,眼光一闪,脸上的表情却温和起来,今儿皇上要见我,四爷和他都是知道的,他低声和三爷他们说了一句什么,就大步地走了过来。我调转了目光,只看着一身朝服朝冠穿戴周正的胤祥,停下脚步,又半转了身子护住了蔷儿,将那些或火热或冰冷的视线隔在了身后。
  转眼胤祥已走到近前,先笑着伸手摸了摸蔷儿的脸蛋儿,又探头轻轻亲了一下,蔷儿咯咯地笑了一声,我却只觉得身后如芒刺在背,那几道目光仿佛想在我背上盯出个洞来。蔷儿的笑声却如火上浇油一样,原本如炬的目光,瞬间却仿佛化为燎原的熊熊火焰,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地耸了耸肩膀,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这种灼热从自己背后抖掉。
  “宁儿?”胤祥轻唤我了一声,伸手轻捏了捏我的肩。
  “啊。”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还没等我再说话,李德全已靠了过来,恭敬地说:“十三爷,您先去忙吧,这儿有奴才伺候着呢。”李德全话虽说得婉转,确是再明确不过的逐客令。
  胤祥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顿了顿,就收了回去,他面色不变,只朗朗一笑,“那就麻烦公公您了。”
  李德全躬了躬身,“这奴才可不敢当。”
  胤祥借着给蔷儿整理被子,轻轻又坚定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那股暖意一时间仿佛顺着我的手指,蔓延到了心底,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胤祥咧嘴一笑,转身往四爷他们那里走去。
  “福晋,请。”李德全一伸手,门口的帘子早已打了开来,一股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康熙的威仪仿佛也融进了那香气,心猛地一缩,我忙做了个深呼吸,这才迈步向屋里走去,进门的一刹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又忙转回头来。
  秋香色的帘子飘落在我身后,将屋里与外面隔成了温暖和寒冷两个世界。可那一眼所看到的一切却都紧紧地跟随我进了来,胤祥的隐忧,三爷的若有所思,八爷的怔忡不明,十四阿哥的锐利阴沉,还有四爷那猝不及防下没有来得及收回、看起来仿佛有些茫然的眼光……
  “嗯哼。”李德全轻咳了一声。我身子一抖,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看过去,几步之外的康熙皇帝正歪靠在大靠枕上闭目养神。李德全对我摆了摆手,转身退下了。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我面前摆了一个软垫,又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看着那垫子,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得跪。等我规矩地跪好,屋里又静了下来,皇帝不开口,也轮不到我说什么。我只是低了头看着这会儿困倦起来的蔷儿,一个小小的哈欠,水嫩的小嘴儿,柔软的牙床……一抹微笑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浮了上来。
  突然一种被人盯视的压力袭了过来,我一抬头,正对上康熙皇帝那探究的目光,看着那堆满了皱纹的眼角儿,我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轻声说了一句:“兆佳氏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唔。”过了一会儿,康熙才淡淡地应了一句,那种压力继而也消失了。
  “这就是蔷儿吗,李德全……”康熙皇帝慢声问了一句。隐在我身后的李德全闻声走了上来,弯了腰要从我手里抱走蔷儿,我下意识地不想松手。李德全的手顿了顿,却仿佛一无所觉似地笑说:“福晋您先放右手,这样奴才抱得稳妥些。”我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松开了手,眼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蔷儿向康熙走去。
  “皇上,您看,小格格好像是困了,眼都睁不开了。”李德全将蔷儿抱到康熙眼前笑说了一句。康熙只是转头看了看,脸色却还是淡淡的,他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惊,忙得垂下头,又坐跪了回去,这才发觉自己因为紧张,方才竟一直挺直着身子。
  “起来吧。”康熙吩咐了一声。我低声谢恩,慢慢站起身来,偷看过去,康熙正伸手出去随意地摸了一下蔷儿的脸蛋。
  “咯咯……”可能蔷儿困得迷糊了,以为摸她脸的是她老爸,又或真有什么血脉相连之说,蔷儿竟脆脆地笑了一声。
  康熙的手一顿,接着坐直了身子,伸手从李德全的手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姿势可以称之为熟练地把蔷儿抱在了怀里,脸上的表情也温和了起来。蔷儿却一无所知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皇帝微微一笑。
  我悄悄地吐了口气出来,看着正轻轻地拍抚着蔷儿的康熙皇帝,从方才起一直紧紧捆绑着心的绳索仿佛松开了一些。
  “前儿听德妃说,你给老四府里那些孩子们,每人都做了双鞋?”康熙看似不经意地问了我一句,声音却刻意地压低了些,目光也还是放在蔷儿身上。
  “是。”我恭声答了一句,“这些日子,四福晋她们不知送了多少东西过来,又不时地派人来看望我,东西倒在其次,主要是这份心意,鱼宁感激不尽,又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四爷府里什么没有,所以,就做了几双鞋子,给小阿哥小格格们,东西虽小,也是份儿心意。”
  “唔,你倒有心。”康熙轻声哼了一句。
  我也听不出是褒是贬,姑且就当是夸奖听了。“皇上过奖。”我恭敬地回了一句。
  康熙一愣,眯眼看了我一下,我谦逊地笑了笑。康熙倒没怎样,一旁的李德全却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年氏不是与你不和吗,以前她还……”康熙顿了顿又说,“我听说这回蔷儿过百日,独她送的礼厚,你给她小格格做的鞋子也分外用心,这是为什么?”康熙转手将蔷儿交给了李德全,又伸手接过了小太监捧上来的参茶,慢慢地抿着。
  我情不自禁地看着抱在李德全怀里已经睡着的蔷儿,李德全却做了个眼色给我,我这才反应过来康熙皇帝还在等我回话。“皇上,只是礼尚往来罢了。”一阵讥讽的冷笑突然浮上心头,年氏想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四福晋她们心里想的不是都一样吗?女人啊……“更何况鱼宁曾听人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年氏现在变得友善也不足为奇吧。”我清晰地回道。
  皇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嘴里却只是喃喃地念叨着:“永恒的利益吗……”
  “说得好!”康熙突然缓缓地笑了出来。“说得好……”那股熟悉的压力又冒了出来。我半垂了目光,看着康熙有些花白的胡子和隐在其中那讥诮的嘴角儿,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不自觉地紧缩着。“先是人之常情,现在又是永恒的利益,朕有时也觉得很奇怪,英禄那古板性子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女儿来的,唔?”康熙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的心猛跳了跳,情不自禁抬眼看了一眼康熙,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时间我甚至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虽然明知道不可能,可还是打从心底里发起冷来,只能勉强咧嘴干笑了一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唔……”李德全抱着的蔷儿哼唧了两声,估计是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小小的身子也在扭动着,仿佛想哭。康熙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掩饰不住满心惦念的我,对李德全点点头。李德全这才走了过来,将孩子交给了我。那熟悉的奶香又包围住了我,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只是轻声哄慰着她。
  “好好照顾孩子吧。”皇帝淡然地说了一句。
  我抬头看向康熙那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弯了弯身,“鱼宁现在只想这一件事。”
  康熙盯了我一眼,过了会儿才说:“那就好,你去吧。”说完又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我无声地行了礼,转身随着李德全往外走去。屋外寒冷的空气霎时包围住了我,我却觉得这寒冷比屋里更温暖。
  李德全默默地领着我往前走去,一阵弯弯绕绕之后,丝竹之声越发地清晰起来。“福晋,前面再走一点,就是万字楼了,德娘娘她们都在那儿,您放心,那没有外人,娘娘早吩咐过了的,奴才不便陪您过去,先行告退。”
  “辛苦公公了。”我弯了弯身。李德全躬身连道不敢,我忙虚扶。他直起身来看了我一眼,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自行转身往回走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我这才缓缓地吐了口气出来。
  康熙对我显然早有打算,可我不是紫霞仙子,连开头都猜不出,更不用说结尾会如何了。我隐隐可以感觉到,现在让我活着对皇帝的“大计”更有利,不然又何来这一次又一次或明或暗的警示呢。从胤祥走出圈禁大门的那时起,甚至应该说,从四爷不顾一切要救我的那一刹那起,皇帝就已经有了决定了吧。
  可不管我的命运会如何,四爷的命运却是显而易见的一件事,皇帝心里继承大统的人选,应该已是四爷无疑了。不然我的存在与否,对一个宗室王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对皇帝……而最有竞争力的十四阿哥,马上就要被派去边疆了吧?
  皇上对自己的儿子们再了解不过,真论有勇又有谋,可以和四阿哥一争长短的,就只有十四阿哥一个。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皇帝早早地打发了他走,离开这是非之地,细算起来,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爱护……我忍不住苦笑出来,康熙皇帝对自己的儿子都如此算计,那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嚏!”蔷儿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啊。”我低呼了一声,自己一个人在这儿胡思乱想,竟忘了这寒冷的天气。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前面那灯火辉煌的万字楼,我实在是不想去。根据经验,举凡宫里有大宴会的时候,外围的偏房都会升起炉火,以备茶水、奶子、羹汁什么的,这样可以给那些主子们提供更快捷的服务。
  转身往右侧走去,灯火隐约中看得出,是宫女们当值时轮班休息的偏房。过了这么久,宫里能认得出我的下人屈指可数,所以我也不甚在意。一进去,迎面就碰上一个小丫头,她虽不认得我,却认得出我的服饰品级。吩咐了她去热些奶子来,我转身进了一间耳房,果然大熟铜的火炉烧得正旺。我拖了个杌子,在火边坐下,炉火照亮了蔷儿的脸,红彤彤的,她高兴地用力转着头,想去寻找那温暖的所在。
  “呵呵。”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不禁笑了出来,伸手去握住她的小手,“很暖和是不是?”门口帘子一响,估计那小丫头回来了,“奶子拿来了?先给我吧。”我一边逗弄着蔷儿,一边伸手去接,一个温热的杯子递了过来,“谢……”我正要道谢,却看见握住杯子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我的手不禁僵在了半空中。
  “拿着呀,怎么,怕有毒吗?”我身后的十四阿哥淡淡地说了一句。
  杯子稳稳地停在我颊边不过数寸,一动不动,一股股热气就那么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不一会儿就觉得颊边有些湿润。“唔……”怀里的蔷儿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垂下眼看了看蔷儿被屋里的热度熏得红扑扑的脸,心里突然一松,一股平静的感觉迅速抹过了心头。我转手要去接过杯子,十四阿哥的手却一紧,仿佛没想到我会接,停了停,才松开手。
  杯里牛奶热热的却不烫手,我低头闻了闻,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心里感叹,这新鲜牛奶就是好喝,什么添加剂也没有,本来在现代是十二分地讨厌老妈每天早晨强迫我喝牛奶的,在这里我却爱上了这股味道,温温厚厚的,一如他……
  “你倒信得过我,就不怕有毒吗?你不是一向避我们如蛇蝎……”十四阿哥冷哼了一声。
  “啊?”我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屋里明暗不均的灯火不停地闪烁着,一片阴影儿虚拢着他的脸庞,看着有些虚幻,我眨了眨眼。
  见我抬起头来,十四阿哥原本看起来有几分讥诮的脸色却是一怔,“哧”一声轻笑传来,他略略地偏过了头,笑容顿时软化了他那讥讽的嘴角儿和有些阴沉的眼。
  一瞬间,我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倚着月亮门儿,笑得有些无赖却很阳光的少年。一方柔软的绢帕抚上了我的嘴唇,不禁吓了我一跳,刚要往后躲,“别动!”十四低喝了一声。
  我不自禁地僵了一下,可转眼就觉得不对头,又想去推他的手。十四浓眉一皱,哼了一声,突然松开了手,手绢顺势飘了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了起来,手绢上面沾了些牛奶的残迹,浅浅地晕了半个圈儿。我的脸不禁一热,这才明白方才喝奶时胡思乱想,竟不小心弄了个“白毛胡子”出来,忙得又赶紧在嘴边儿擦了两把。一股淡淡的麝香味飘入了鼻端,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十四的帕子,不禁感觉有些尴尬……
  “啊……”我轻呼了一声,帕子已被十四从我手中抽走了。他看也没看我,只是顺手把手帕塞回了袖口里。我干笑一声,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只能用手背又随意地抹了抹嘴角儿,突然觉得身旁一暗,转头一看,十四阿哥竟坐在了我旁边,彼此之间近得仿佛呼吸可闻。
  我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正想着往旁边挪一挪,十四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蔷儿?”
  “是。”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能让我抱抱吗?”
  我一怔,看着十四沉稳的面孔以及那似乎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清澈眼神,不由自主地轻轻伸手将已睡着的蔷儿递了出去。
  十四阿哥小心且平稳地将孩子接了过去,手法甚是熟练地将蔷儿抱在了怀中。看着他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知怎的,茗蕙那白皙秀气的脸庞浮在眼前,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甩了甩头。
  十四伸了手指轻触着蔷儿的脸庞,脸上若有所思,眼底却潜着一丝温暖。我好像从没看过十四阿哥安静无语的样子,任何时候他都是要么神采飞扬,要么嬉笑怒骂,要么冷眼讥讽,总之不是现在这样,平和沉默。
  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正想着,就听十四说了一句,“这孩子长得像老十三呀。”
  “啊,是,要是不像就糟了。”我顺口接了一句,说完才觉得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别扭。
  “呵呵。”十四阿哥轻笑了出来,抬眼看向我,眼底一片温暖。我扯了扯嘴角儿就转开了眼睛,不想再看他,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不安……
  “唔……”蔷儿在十四的怀里扭了两下,仿佛也知道睡在了陌生人怀里。我忙伸手去拍抚,想把孩子抱回来,可又怕惹了这位爷的性子上来。十四倒还好,低头看了看欲醒的孩子,又看了一眼有些着急的我,没说什么就将蔷儿抱还给了我,我不禁感激地对他笑了笑。我低头轻哄着孩子,蔷儿渐渐地安稳了下来,又沉入了梦乡,我却不想抬头去与十四阿哥面对,只感觉到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看。
  “小薇……”十四突然低低地唤了我一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的声音里所包含的不是柔情,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痛……
  哗啦一声,门口放置的小花盆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静夜里破碎声听起来分外的响亮。没等我抬头,十四阿哥已经沉声问:“谁在外面?”声音里竟含了一股杀意。
  “十四叔,是我。”弘历清亮的童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第十二章 诏书
  我心里一紧,想不到会是这孩子,那会是谁让他来的?钮祜禄氏,那拉氏,德妃,还是他……一张张面孔迅速地滑过脑海,我的眼光却落在了十四阿哥的脸上,他的表情平滑如丝,看不出一丝情感的褶皱,只是默默地盯着火盆中不停跳跃着的火焰。
  “哼。”他突然极低地哼了一声,转头看了我一眼,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类似于嘲讽或是自嘲的情绪,没等我分辨清楚,一抹朗然的笑意已浮上他的面孔,我一怔,十四阿哥扬声说,“是弘历呀,快进来吧。”
  看着他新换上的一脸愉悦,我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十四阿哥也好,八爷也好,甚至四爷和胤祥,仿佛人人都在怀里揣着数个面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取出附在脸上,久而久之,笑也好,哭也好,估计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刚和胤祥成婚的那段日子,新婚燕尔,那时他黏我黏得紧,我曾半开玩笑地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好。胤祥攒眉扁嘴地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你什么都好。
  我当时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想不出来没关系,不用如此痛苦为难,我不会因为这个把你休了的。胤祥喷笑了出来,却没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了一句,你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这样最好。
  当时我不明白,还笑说他夸奖人还要打哑谜,胤祥却只一笑,不再多说什么,随口说起了别的,就把这个话题绕了过去。可现在想想,“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吗……”我低喃了一句。
  忍不住又看了十四阿哥的笑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了解他越多,却越发觉得他只是个可怜人罢了。门帘子一掀,一股冷空气迅即蹿了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踩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到了十四跟前,他停住脚步,“弘历给十四叔请安,十四叔吉祥。”弘历朗声说,又一弯身请了一个安。
  “呵呵。”十四一笑,伸手扯了他起来,“快起来,给十四叔看看,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听说前儿太傅还夸你来着,皇上听了也很欢喜呢。”
  弘历笑眯眯地一抹鼻子,“是,太傅说我写的字不错,有些像十四叔您之前的风格呢。”
  “是吗,”十四哈哈一笑,“敢情儿,看来还真是叔侄,字写得都像,赶明儿个,你写篇字来,给十四叔瞧瞧,唔。”
  “好。”弘历响亮地回了一声。
  我怔怔地瞧着这一大一小,叔侄两个,十四的温和慈蔼虽不曾见过,但也不出意料,可弘历略带撒娇的孩童口吻,却让我觉得有些别扭。之前见他数次,每次都是稳重有礼,少年老成的样子,那双冷静的眼,让人觉得他仿佛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可今天看起来,他倒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了,可反而让我觉得更不自在……
  没等我琢磨过味儿来,弘历一转身就向我靠了过来,嘴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十三婶”。“啊!”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弘历已半倚在我身边,伸手去轻轻摸了摸蔷儿熟睡的脸庞,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妹妹睡着了?”
  “是啊。”我笑着点了点头,眼角儿不经意间扫到十四阿哥看着弘历那若有所思的眼光,心里不禁一跳,忙镇定了一下情绪,才笑问,“你怎么来了?”
  弘历嘻嘻一笑,“方才有小太监来回,说您这就过来了,可等了半天不见您,娘娘就问怎么还不来,福晋和额娘怕您迷了路,要自己出来找,我就请命了。”
  我忍不住一笑,“你额娘放心你一人出来?”
  弘历一吐舌头,“我后面跟着一堆太监嬷嬷,再说正戏刚开始,福晋她们也不好走开的,宜主子和其他几位娘娘也在呢,一屋子人,三哥又跟阿玛在一起,没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说完又低头去看蔷儿。
  “喔。”我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他这会儿被火烤的有些红扑扑的脸,“那辛苦你了。”顿了顿,我又状似不在意地问了一句,“今儿唱的正戏不会是《满床笏》什么的吧?”
  弘历一愣,抬头看向我,傻傻地问了一句:“您怎么知道?”
  我微微一笑,“若是唱《挑滑车》那一类打来打去的武戏,你才不会出来找我呢。”
  “哧!”一直默然无声的十四阿哥喷笑了出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那暖暖的眸子和他真像……我忙转回了眼,身旁的弘历脸却越发红润,他扭股糖似的叫了一声“十三婶”,我微微一笑。
  “好了,戏都开演了,你和弘历也快回去吧,让娘娘她们等急了也不好。”十四阿哥笑着对我说了一句。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站起身来又问,“弘历,你阿玛他们都已经去万寿亭了吗?”
  弘历忙站直了身子,恭敬地答了一句,“是,阿玛和各位叔伯都已经过去了,侄儿出来时,碰见九叔了,他正吩咐人去找您和十叔呢。”
  “唔。”十四阿哥点了点头,“谁在外面伺候着呢?”他扬声问了一句。
  “回十四爷的话,是奴才,秦全儿。”一个听起来很爽利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秦全儿是四爷的身边人,不论是谁派他来的,一定知道我和十四阿哥在一起,如果被有心人看到,估计又是谣言满天飞,虽然这会子,这皇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双手外加两只脚都数不过来,可该掩着的事还是要掩着的。
  十四阿哥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先低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的嘲弄之色更浓,他拧了拧嘴角儿,眯眼盯着我,却对外面说:“你进来帮着收拾一下。”
  “喳!”秦全儿应了一声,一掀帘子进了来,先麻利地请了个安,接着就走了过来,肃立在我身边。
  我给蔷儿略收拾了一下,就要站起身来,“哎哟。”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方才一直全神贯注地应付十四阿哥,竟一无所觉,这会儿子想站起来才觉得腿麻得不行。身子一晃,我又坐倒回凳子上,一旁的弘历和秦全儿忙伸手扶了我一把,他们身后的十四阿哥却缓缓地收回了他欲伸出的手,紧握成拳。
  “福晋,让奴才来吧。”秦全儿赔笑着说,“您抱了小格格这么久,手臂也酸了。”
  我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主子,您折杀奴才了,来,您给我。”秦全儿半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接了蔷儿过去,又轻又稳地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他一转身在门口轻咳了一声,帘子一挑,门口露出一个小太监的脸,眉精目灵的,虽然从没见过,但他能出现在这儿,那自然是“自己人”。秦顺儿一偏身出去了,十四扫了我和弘历一眼,一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十三婶,我扶你起来。”一旁的弘历轻声说了一句。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弘历对我微微一笑,那双令人万分熟悉的眸子里再没有撒娇的柔软,而是洋溢着一片冷静,我心里忍不住苦笑起来,什么也没说,只略略借力站了起来。
  弘历见我站起身来,却没松手,将他的小手送入我手中,又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无论如何,这温暖的小手还是一个孩子的手,我略用力握紧了他的,弘历仰头对我咧嘴一笑,童真的笑容一闪而过。
  一出门,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禁伸手紧了紧领口,先看了一眼正紧紧抱着蔷儿的秦全儿,他对我点点头,眼光一飘,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这才发现十四阿哥还没有走,正背着手站在院门口,仰头看着天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见我们走出来的声音,十四慢慢地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我,冷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有着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不论他好与不好,悔与不悔,我都没有办法做出半点回应,哪怕是恨意或愤怒。
  低头深思中,突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奇怪,一抬头,却发现十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跟前,眼睛却望着我身后,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嫉恨、不屑、狂傲……种种情绪猛地一起出现在他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
  我忍不住地想要往后退一步,躲开他身上突然冒出来的戾气,“啊!”我低叫了一声,左手紧紧地被十四握在了手中,我下意识地往外扯动着,十四的手却如铜浇铁铸一般,牢牢地圈在我的手上。
  一旁秦全儿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小太监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只觉得弘历的手忽地一下湿热了起来,可我却没法分辨那是我的汗,还是他的。
  “你……”我嘴唇嗫嚅着,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努力地挣脱着,尽管十四握得更紧。不一会儿,手腕就有些麻辣辣地疼起来,心头一热,一股火气蹿了上来,我正想着是给他手腕一口还是踢他膝盖一脚的时候,十四突然低了头,嘴唇离我的耳朵仿佛只有半寸,一股热气喷了过来。
  我大惊,可没等我反应,十四阿哥低声说了一句:“你不是又想咬我吧?”我一怔,虽然是他不对,可是猛地一下被人猜中了心思,脸上还是不禁一红。十四呵呵轻笑出声,又问了一句:“如果我出了事,你是不是还是不会来救我?”
  我一怔,情不自禁侧过脸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他在笑,笑得有些吊儿郎当,可他的手在抖,微微弱弱的,可确实在抖。这丝颤抖却让我已到嘴边的“没错”两个字,怎样也说不出口。
  嘴唇儿不自觉地哆嗦着,可这句话终还是没说出来,我呼了口气出来,只能把头转了开来。突然觉得十四的手不抖了,可一股温热柔软却覆盖在了我的手心。等我顺势低头去看时,十四阿哥已经抬起了头,咧嘴一笑,笑容满是愉悦,白牙明晃晃的,“保重。”他低声说,恍若道别一样,我不禁一愣,说完他直起身来,深深地往我身后看了一眼,转过身大笑着走了。
  一时间被十四阿哥搞得晕头转向的,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心儿,十四阿哥嘴唇的温热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忍不住用力搓了搓。一旁一直愣着的秦全儿干咳了一声,“福晋,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小太监也乖巧地一直没有抬头。
  我点了点头,“走吧。”
  秦全儿微微一躬身,对那个小太监低声吩咐句什么,自己的眼神却情不自禁往我身后飘去。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刚要迈步,才发觉弘历一直很沉默,微微扭头不知在往后看什么。
  “弘历?”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喔,十三婶,我们快走吧,这儿好冷。”这孩子仿佛才反应过来,见我看着他,忙拉着我就走。
  我没说什么,却隐隐猜到了弘历和秦全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心里一烫,面上却还是自然地随着他往外走去。秦全儿走在了头里,那个小太监撑了一盏宫灯,跟随在我身旁。到了院门口,我迈步走了出去,终是忍不住地往后看了一眼,屋子廊柱后,一袭天青色的襟角儿随风飘了一下,又瞬间消失不见了……
  一种莫名的感觉瞬时填满了内心,仿佛二氧化碳一样,无色无味却沉重。我略微加快了步伐,只觉得手里一紧,低头一看,弘历正被我突然加快的速度,扯得踉跄了一下。
  他却一声不吭,头也不抬地努力加快了脚步,我不禁有些歉疚,忙放缓了脚步。弘历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向我,见我正看着他,他咧嘴一笑,一口细米白牙也是亮闪闪的,我忍不住回他一笑。
  “福晋,再走不远就是万字楼了,您看……”秦全儿略缓了脚步,侧过身恭敬地问了我一声。我边走边用手揉搓着眉心,每次见了宫里的人,男也好女也罢,明里暗里刀枪剑戟的,总觉得长此以往,人会短命。
  “知道你十三爷在哪儿吗?”我低声问了一句。
  秦全儿一愣,又瞥了一眼走在我们旁边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忙回道:“回福晋话,奴才方才见到秦顺儿公公拿着十三爷的手炉往戏台子那儿去了,估摸着十三爷应该在那儿。”
  “哦……”我慢应了一声。
  秦全儿机灵地问:“福晋,要不要小的去请十三爷过来?”
  “不用了。”我笑了笑,“回头你去给德主子回,就说蔷儿可能受了风,有些发热,我先带她回去了,回头再来给娘娘请安。十三爷那儿,你看他闲了,告诉他一声就是了。”
  “啊,是。”秦全儿一怔,又忙应了一声,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回。我也不在乎德妃信不信,反正她最明白让我今天进宫来的目的,既然皇帝已经看过了我们母女俩,她见不见的根本无所谓吧。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一阵光亮闪动,应是有人往这边走来了。没等我说话,秦全儿已回头跟我赔笑着说:“福晋,走了这么会儿,要不要歇歇?”我不禁一笑,点了点头。秦全儿转身领着我们往旁边走去,那儿有个小小的廊子,被几个奇形怪状的山石半掩着,夜色昏黑之下,还真看不太清楚。
  我刚刚踏上了廊子,就听到一阵娇笑传来,脚步不禁一顿,才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弘历却没坐下,只是半依在我身边。听着那只听了一晚却再也不会忘记的笑声,八福晋那娇艳的面孔不期然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八福晋那娇媚又带了不容别人质疑的话语声越来越近,叽叽喳喳地无非在说些女人琐事。“福晋,咱们快些走吧,良主子早就陪着宜妃去了万字楼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哼。”八福晋重重地哼了一声,“知道了,就这么急脚鬼似的,就算你婆婆气性大,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八福晋的话一出口,四周立刻没了声音。
  我用手轻捋着弘历光滑柔软的辫子,大致能猜到方才那个温和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一向很少见面的九福晋。以前见过她两次,看着是个温和沉默,少言寡语的女人。
  敢在宫里明目张胆说宜妃脾气不好的,大概除了皇帝也就是这八福晋了。想到这儿,我不禁苦笑,要是这样说来,那次在八爷府,她对我还算客气的了。
  正想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干咳了几声,笑说:“听说今儿的戏不错,那个红角儿不比以前的赵凤初差,嗓子清亮得很呢。”一旁众人刚应和了两声,就听见八福晋哼了一声:“听见这些戏子的名字我就烦,没有一个好东西,说起那姓赵的,我就想起那个女人……”话未说完,她又咽了回去。
  外面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八福晋还真是难伺候,别人帮她转话题,她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怨不得八爷失势的时候,连她娘家人都躲得远远的。转念又想起她方才说的话,那个女人,难道是指……
  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些贵妇身上隐隐约约的脂粉香气也随风飘散了过来,我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就这么会儿,风越发大了,我正想回过头去看看蔷儿会不会冷,就听见一个太监细声细气喊了一句:“谁在那儿?”
  我扭回头看了看,才发现原来小太监手里半掩着的灯笼猛地被风一吹,竟摇晃了起来,光影闪烁间被个眼尖的看见了。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这当口我可不想去见八福晋这个母老虎。
  没等我想出对策来,弘历已经站直了身子,对我笑了笑,又躬身行了个礼,转头朗声说了一句:“是我。”说完迈步走了出去。秦全儿冲一旁的小太监一抬下巴,那小太监忙追了出去。
  “侄儿给八婶儿、九婶儿请安。”就听弘历恭敬地给八福晋和九福晋问了声安。
  “哟,是弘历呀,这黑黢黢的,你怎么躲在那儿,就带了这么一个小太监?”八福晋显然没想到会是弘历,顿了顿才说话。
  “是,侄儿方才听戏听得闷,就带着小六溜了出来,可又有些内急,所以……”弘历奶声奶气地答道。
  “哼哼……”八福晋不以为然地娇笑了一声,一旁的女人们也都笑了出来。
  “弘历,福晋和你额娘她们都在万字楼了吧?”九福晋笑问了一句。
  “是,和各位主子在一起。”弘历朗声答了一句。
  “天儿这么冷,你就别在外面跑了,小心冻着,让你额娘担心,跟九婶一块儿回去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玩,好不好?”九福晋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并不虚假。九爷那张阴沉的面孔不期然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想不到他竟娶了这样一个性子和顺的女子,可那温文尔雅的八爷,却是……
  “行了,咱们快走吧,你刚才不是急得很吗,这会子又跟个孩子说个没完了。”八福晋不耐烦地打断了九福晋,说完抬脚就走,花盆底儿敲得青石地面分外的响。
  “八嫂……”九福晋低喃了一句,虽然看不见,可我也能想象九福晋那尴尬的面容。倒是弘历清清脆脆地应了声“好”,又追问给他什么好东西,多少挽回了一些九福晋的面子。就听她笑语了两句,带着弘历和一干人等追了过去。
  人声越来越远,我又静坐了一回,这才站起身来和秦全儿笑说:“咱们走吧。”秦全儿点了点头,悄没声息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虽然没了灯笼的照明,可四周隐约透出来的光华,还是能让人看得清路,黑暗所带来的模糊反倒给人一种被保护的感觉,我的心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在这皇宫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的感觉了。
  转过了一个凉亭,秦全儿赶了两步上来,低声说:“福晋,奴才这就去叫人备车,您在这儿先等一会儿,十三爷那边,奴才自会命人去通禀。”
  我伸出双手接过了蔷儿,对他笑说了句:“多谢。”秦全儿没再多说话,只打了个千儿,一转身向右侧走去。我看看蔷儿睡得熟熟的小脸儿,不禁一笑,低头轻轻亲了亲她。
  抬头看看四周,这儿离着万字楼好像还有段距离,但是戏曲的咿咿呀呀之声不绝于耳,听着挺清晰的,可黑糊糊的也实在判断不出这儿到底是哪儿。想了想,我转身走了两步,半靠半坐在了亭子的台阶下,这儿正好背风,而且就算有个人来人往的,也是我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
  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就越发觉得冷了,我抱紧了孩子,正在心里默默地哼着“为了你受冷风吹……”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了来,我凝神听了听,不是花盆底儿而是靴子的声音,那应该是秦全儿回来了,可再听听,又仿佛不是一个方向传来的。
  我闭紧了嘴巴,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等待,要说这些年在宫中得到的教训之一就是,不论你听到任何声音,请不要随便起立走动,不然很可能会踩到雷。
  “九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了,老爷子那边儿有动静了吗?”十爷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传了来,我身子不自觉地一僵。就听十爷念叨着,“这老十四也真是的,这节骨眼的,一转眼儿人就没了,八哥已经派人去找了,说什么这回也不能让老四他们再占了先。”
  “哼,”九爷轻哼了一声,“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语意带了两分不屑,更多的却是森寒。
  我心里一凉,十爷的声音却是一滞,过了会儿,才讷讷地说了句:“你是说他去找……”
  “好了。”九爷打断了他,“有什么话回去说,张廷玉他们方才被宣进去了,我送太医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咱们先去找八哥听戏吧,你出来得太久,多少人盯着呢。”
  “喔。”十爷愣愣地应了一声。
  我平心静气地坐在原地不动,却能猜到他们在说西征的事情,估摸着九爷是刚从康熙那儿回来。在这时分,康熙宣了首辅们进去,自然是去商讨这场自熙朝以来最大的战败了,也难怪一众阿哥都蠢蠢欲动,百万雄兵在手,就等于王权握了一大半,更何况康熙没有再立太子,谁能带兵,自然可以看出所谓的“圣意”。
  “哼。”我忍不住低哼了一声,就是因为对这“圣意”的错估,八爷和十四阿哥才会兵败如山倒吧。
  “谁在那儿?”九爷突然厉喝了一声。我的心猛地一跳,差一点叫出声来,我没动也没出声,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没等想明白,就听到一个小太监有些惊恐的声音:“奴才刘贵给九爷、十爷请安。”
  我缓缓地吐了口气出来,吓我一跳,还以为……
  “唔,你来这儿干什么,鬼头鬼脑的。”十爷大咧咧地问了一句。
  “回爷的话,奴才过来找十三福晋,她要的车备好了……”
  那小太监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悄悄地站起了身,猫着腰一步步地往亭子上走。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九爷他们定料不到我非但不躲不闪,反而往那最显眼的地方去。
  “九哥——”十阿哥低促地叫了一声。
  “行了。”九爷轻喝了他一声,顿了顿,又冲那小太监说,“我们没看见什么十三福晋,谁让你来的?”
  那小太监恭敬地回说:“是德主子宫里的陆公公。说是小格格不舒服,十三福晋要先回府,吩咐了奴才到翠波亭这边儿来迎,陆公公也没说得太清楚,估摸着福晋可能带着小格格在厢房那边。”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秦全儿果然精灵得很,知道这种事儿跟四爷越不沾边越好,先去回了德妃,让她再去吩咐人送我回去。
  “唔。”九爷淡淡地嗯了一声,“那你去吧。”
  “喳。”小太监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听着是往我方才来的方向去了。
  等那小太监去得远了,底下突然安静了起来,只偶尔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紧紧地抱住了蔷儿,缩在了亭子的柱子后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寂静中,仿佛都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搏动声。
  过了会儿,“九哥,我这边儿没人,你那儿呢?”十爷虽然压低了嗓门,静夜里听来还是分外清晰。我忍不住又往里缩了缩。
  “没有。”九爷冷回了一句。
  “那丫头那么精,就算人在这儿,估摸着一听咱俩说话的声音,早跑了。”十爷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好像放下了心来,嗓门也大了起来。
  “算了,在不在这儿都无所谓了,哼。”九爷阴沉地说了一句,“咱们先回去吧,这又耽误了不少工夫了,八哥估计都急了。”
  “哦。”十阿哥浑不在意地应了声,然后突然问了一句,“咦,九哥,你手里……”他话没说完突然没了声音,支吾了一下,才大声说了一句,“那咱们走吧。”说完靴子声响,不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我微微探了头出来,刚好看到不远处九爷、十爷的背影一闪而过,可心里并没有躲过一劫的安定感觉,反而跳得越发厉害。想想方才临走时,十爷说的那句,手里什么的,虽然没听清楚,可是……我不禁皱了眉头,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头,胤祥的笑脸突然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心一悸。
  再等了一会儿,我慢慢地探出了身子,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登高好望远,方才在亭子下面,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不辨方向,可这会儿底下的宫墙殿宇,花园走廊就着摇曳不停的延绵宫灯,瞬时出现在我眼前。
  九爷他们离去的那条路,是通往畅音阁方向的正路,而它的右边还有清音苑,清音廊曲折相连,左边才是万字楼。方才听秦全儿说,一干贵妇们都在万字楼,而阿哥们则陪着皇亲国戚们在畅音阁听戏。
  我咬了咬嘴唇,站起身飞快地下了亭子。往右走不多远再一拐就是清音廊,这会儿子大部分的太监侍卫都伺候在了畅音阁,清音廊反倒异常地安静,只有被风吹得明暗不定的宫灯,偶尔飘动一下。
  我做了个深呼吸,抱紧了孩子开始发足狂奔,心里一边庆幸,今天穿了双麂皮宫靴而不是花盆底儿,不然我可没本事踩着高跷跑百米。“嗯……”蔷儿显然感受到奔跑中的颠簸不适,她不舒服地哼了一声。
  肺中烧得仿佛被人生生塞了一把辣椒面进去,我大口地呼吸着,瞪眼咬牙地往前跑着,天晓得,自打我从学校毕业不用再赶早自习之后,有多久没这样狂奔了。更何况,那时候是校服运动鞋,一身的轻便,哪像现在,就听到头上咣里咣啷的,珠钗和步摇相互撞击响个不停。
  一时间也顾不得蔷儿,只能玩了命地往前跑。眼瞅着灯火辉煌的畅音阁越来越近,人声也隐约传来,我这才放慢了脚步,一边缓着自己的呼吸,一边轻声哄着不停伸手伸脚挣扎着的蔷儿,蔷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没走多远,清音廊与畅音阁相连接的月亮门现了出来,门口站着两个太监守卫着,而不远处的正门,数个手握腰刀的侍卫正站在门前,负责伺候上菜的太监宫女们川流不息。
  我站住了脚,这会儿子胸膛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才轻微了些,身上的热气却依然蒸腾。我偏了身儿隐在了廊柱后面,只觉得脸上热乎乎的,顺手用袖子抹了抹脸。
  方才只是觉得心里有事儿,只想赶快离开那里,赶在九爷他们前头找到胤祥,可到了跟前,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直觉让我快跑,可直觉没告诉我跑完之后要怎么办啊……我不禁苦笑出来,总不能冲进去告诉胤祥,你老婆第六感发作,赶紧跟我回家。
  心里一阵犹豫,不一会儿汗一落,身上顿时觉得凉飕飕的。不远处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正想着是不是要先离开,那边儿的月亮门里人影儿一闪,又有两个太监走了出来。
  我忙又往阴影儿里缩了缩,就听着那两个太监从我身边走过,一个听着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小声说道:“你赶紧去找十四爷,他和十三阿哥他们现在都在清音苑,别忘了刚才告诉你的,要让这个耳环看着是从十四爷身上掉下来的,知道吗?”
  “小的明白。”另一个太监应了一声,迅速地跑走了。
  “耳环……”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右耳却空空如也。“呼——”我轻轻地吐了口气,一种类似于笑意的情绪缓缓了浮了上来,嘴角儿下意识地抽动了下,只是这种感觉好像刚上浮了一半儿,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截,让我再也笑不出来。
  这样的把戏到底还有多少,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鼻梁儿,突然想起了中学时很流行的一款简易电子游戏,就是一个小人儿在窄小的屏幕中,不停地闪躲着从头上飘落下来的刀枪剑戟,虽然每次过关都会暗自庆幸,可真正能放松下来的时候,却不是因为过关,而是游戏结束的那一刹那,尽管那意味着“死亡”……
  “好!”一阵叫好声突然传来,我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清音阁……胤祥的笑脸立刻从我眼前滑过,我忍不住低头看了蔷儿一眼,恍惚间,那熟睡中的小脸儿与那张温暖的笑脸有些重合。
  我闭了闭眼,这一年多来的是是非非,如走马灯般在我脑海里转了起来。胤祥的朗笑,四爷冰凉的手指,康熙似笑非笑的高傲眼神,还有德妃那看似温和却如同连光线都可以吞没的黑洞一般的笑容……长久以来被压抑住的感觉仿佛如熔岩一般从我心中淌过,胸膛里突然觉得有些烫得厉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物极必反吧。我睁开眼微微一笑,好吧,既然躲闪的游戏我并不擅长,那今天就改玩“拳王”好了……
  我慢慢地从廊柱后面走了出来,眼前一片清亮,抬头看看,才发现今晚的月亮还真是澄澈。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呼,显是那两个守门的太监发现了我,我回过头冲那两个人笑了笑,他俩就那么傻乎乎地看着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我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又要干什么。我才懒得管他们怎么想,转过身儿来就往清音阁走去。
  没走多远,太监侍卫就多了起来,人人见了我都是一脸的惊诧,倒不是因为认识我,不过我一身皇子福晋的袍褂,他们倒都认得,只是这地方是那些爷们待的地方,我的出现实在是太扎眼了,一时间他们反倒愣住了。
  眼瞅着清音阁的门口近在眼前,一个品级不低的太监跑了过来,一个千儿打下去,“主子,这是清音阁,万字楼在那边儿,要不要奴才领路?”
  “起来吧。”我笑着说了一句。
  “是。”那太监站起身来。
  我打量了他一眼,二十来岁,长得挺白净的,一脸的忠厚老实,只不过我没印象,不认识。看他的表情应该也从没见过我,不过这只是应该,这皇宫里的人,人人都戴着面具,看他年纪不大,却已是总管级别,用脚趾想也知道,他脸上糊的面具绝不止忠厚老实这一层。心里想着,我嘴里却只是笑说:“这是清音阁不是万字楼?”
  “正是,那要不要奴才……”那太监一哈腰恭敬地回说。
  我没等他说完,就接口说:“太好了,我去的就是清音阁,看来没走错。”那太监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我,没说完的那半句话仿佛是块干馒头似的卡在他气管里,噎得他的脸有些发红。我冲他微笑着点点头,抬腿就往里走,心里倒也不是很急,只要我人到了那儿,那耳环别说是从十四阿哥身上掉下来的,就是戴在他耳朵上,我也不怕。门口一个小太监见我走了过来,出于职业本能地就给我掀开了帘子,我进了门,回头笑说一句,“多谢。”
  那小太监却恍如未闻,只是脸色发白地看着我身后。我顺势往后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那个太监低下去的头。我没再说话,只是迈步往里走去,心里大概能猜出来,这太监必是八爷党中某人的心腹吧。想到这儿,我不禁加快了些脚步。这个太监过来拦我,那就证明八爷他们肯定得到信儿了,虽然我人在这儿不怕他们再搞什么小动作,不过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管怎样,先去把那个耳环弄回来要紧。
  二楼传来的笑闹声不绝于耳,我也不管这屋里伺候着的太监宫女们,见了我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是心里边走边盘算着如何才能把这件事摆平。还没等我上楼,一声轻呼传来,“十三福晋。”我一愣,这儿居然有人认识我,再一抬头,楼梯上秦全儿那瞠目结舌的表情顿时跃入眼帘。
  我心里怔了怔,立刻就明白了,他肯定是来跟四爷回话,说是我已被送出宫了云云……我不禁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他找了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小太监来接我,我又何苦跑到这儿来,我低声说了一句:“你过来。”
  秦全儿迷糊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似的三步两步就从楼梯上蹿了过来,“福晋,您这是……”他低促地问了一句。
  我摇了摇头,只是伸手把蔷儿递给了他,“好好看着孩子,一会儿再来找你。”说完我就往楼上走。想了想我又停了下来,回头问了有些惶然的想跟着我上楼的秦全儿一句,“十四阿哥在上面吗?”秦全儿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那八爷他们在吗?”秦全儿忙摇了摇头。
  我点了点头,心说那就好办了,做了个阻止秦全儿再跟上来的手势,就一个人往楼上走去。越靠近二楼,里面的吵闹声也就越大,许多声音听起来甚是陌生,倒是三爷那温文尔雅的声音,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戏曲丝竹之声也越来越清晰。
  一上二楼,迎面就能看见一幅幅檀木精雕的隔扇,上面挑着宫灯,若隐若现的,仿佛就是数个包房,把里面听戏的廊道和外面的楼梯走道分隔开来。我忍不住一笑,这样最好,要是那么多人都在一间屋里,我还真得琢磨琢磨要不要来个集体亮相。可接着又忍不住苦笑出来,这么多隔扇,我怎么知道十四阿哥在哪个“包房”里,自然也就没法找到那个伺机而动的小太监了,难道要一个个的去窥伺,那我不成了……我有些没辙地揉了揉太阳穴,竖着耳朵听了听,别说十四,就是胤祥的声音我都没听到。
  每个隔扇外面都有两个小太监随时伺候着,自打我一上来,他们人人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仿佛看见了外星人一样。我往里走了两步,下意识地扫了他们一眼,正想着与其乱找耽误时间,还不如下楼问一下秦全儿来的要快些。
  其中一个小太监本来正探头探脑地往一个隔扇里看着什么,刚好回过头来与我扫视的目光一对。他一怔,眯眼看了看我,突然神色有些不对,猛地就低下了头。我一愣,仔细地看了他两眼,灯火阴暗下,也看不太清长相,只是周围其他的小太监也不敢与我对视,但都是规规矩矩地垂下了目光而已。我弯了弯嘴角儿,大概就是他了,迈步踱了过去,在他面前负手站立好。那小太监的头越发低,也不请安,一旁的小太监却是傻掉了,只知道愣愣地看着我。我在脑海中努力地回想,四爷和康熙每次这么站着的时候,都是怎么看我来着?
  “老十四,你今儿怎么了,刚才还跟吃了呛药儿似的,闹着和四哥喝酒,这四哥他们刚一走,你怎么又蔫了,这么会儿就上头了?”我刚站定,就听见胤祥熟悉的戏谑声从隔扇里传了出来,要不是到了近前,还真听不到。
  我心里一热,果然没找错人,接着又是一冷,看来八爷、九爷早就知道他和十四阿哥坐在一起,这种事情闹开了,不论事情真相如何,没脸的只会是胤祥,一个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的男人,谣言的威力不在于人们信不信,而在于有太多人去说……心里一阵怒火上涌,我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往下压了压。听着胤祥方才的话,我盘算了下,按照时间来看,我和四爷他们大概是前后脚儿,这小太监应该还没有下手,心里不禁一松。
  我也不说话,只是下死眼地盯住了那个小太监,自己明白没有康熙和四爷身上的那种威仪,因此只好在硬件上下工夫了。就在我觉得自己的眼睛瞪得都快要凸出来的时候,那小太监的头越发的低,而左手却也握得越发的紧了。
  我心里忍不住一笑,不管是自己照猫画虎的功力高,还是这小子做贼心虚得太厉害,只要达到效果就好。我往前踱了一步,那小太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我略偏了偏头,指了指自己的右耳,龇牙一笑,低声说:“还给我,不介意吧?”
  那小太监瞪圆了眼睛,鼻翼翕张,牙关咬得死紧,无意识地摇着头,可压制不住的粗气偶尔还是喷了出来。我皱了皱眉头,看他的神色,仿佛还在是老老实实地把东西交出来,还是顽抗到底为主子尽忠的选择中游移。
  旁边另一个小太监已经有些傻了,其他伺候着的小太监们也都是伸脖瞪眼地往这边探望着。我不禁有些急了,再拖下去,惊动屋里的胤祥也就罢了,一会儿八爷他们赶了来,事情可就没这么好收场了,更何况这楼上还有这么多人,就算有个把人出来上茅房,看见我都是个问题……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猛地往前跨了半步,一把握住了那小太监的左手,正要去掰,那小太监却是下意识地猛力挣脱了一下。我没想到他有那么大胆子,一下子被他甩了个趔趄,我心里的火儿一下子蹿了上来。正想再冲上去,那小太监抽回的手肘却是重重地打在了那檀木隔扇上,“哗啦”一声,隔扇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我吓了一跳,忙冲上去扶,一旁傻站着的那个小太监也反应过来伸手捞了一把,隔扇勉强地又立在了那里,二楼顿时安静了许多。
  握着我耳环的那个小太监已经吓呆了。没等我再有动作,就听隔扇里面一声暴喝:“这是谁呀,他娘的搞什么鬼!”眼瞅着各个包房里人影儿闪动,我下意识地一把将那个小太监推进了隔扇,自己也跟着跨了进去。差点被那个小太监绊了个跟头,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扶住我,看着那熟悉的绿玉扳指,我咽了口干沫,抬起头冲着眼睛瞪得溜圆的胤祥干笑了一声,“是我……”
  一旁满脸戾色的十四正要站起身来,一抬眼看见我,身形顿了顿,又眯起了眼,看了看倒在他脚下的小太监,又看了看我,一时间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我不自在地对他点头示意了下,就转开了头。
  一转头我才发现,一个年纪较轻的阿哥也坐在屋里,手里的筷子正伸到半空中,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有些眼熟,我却不记得他是谁了,忍不住仔细地看了几眼。他见我看他,突然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明晃晃的。
  “小……”胤祥低低地喃语了一声,我这才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没等我再说话,一股柔和的力量传来,转眼间我已安稳地站在了胤祥的身旁。看看他微皱着眉头正要开口,我忙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胤祥浓眉一敛,脸色有些古怪,却还是闭上了嘴巴。
  我自转身走到那个仍然趴伏在地上的小太监身边,弯腰说了句:“现在可以给我了吧?”小太监一脸的惊吓过度,嘴角儿不自觉地抽搐着。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今儿这事儿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这小太监的下场都可想而知。方才的一团火气顿时低了不少,正想着叫这个小太监先站起来,我微微伸了伸手,“你先起……”我话未说完,小太监原本用来半支撑着身体的左手,神经质似的就往回缩了缩。看着那捏得死紧的拳头,我不禁有些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说他是愚忠呢,还是天生一根筋。
  我正要再张口说,“啊……”那小太监突然痛叫了出来,脸色顿时惨白如纸。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一只乌黑的皂靴正牢牢地踩在那小太监的左臂上,他的左手因为疼痛而五指大张,一只精巧的珊瑚耳环现了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一只修长的手拈起了那个耳环儿。灯影儿下,那耳环红得分外鲜明,就那么轻巧自在地在十四阿哥的指间微微摇晃着,只是十四阿哥略偏了头,一时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哎,这个小太监好像是十哥府上的吧?”一旁一直无声无息坐着的那个年轻阿哥突然大大咧咧地插了一句。背后隐隐传来了一声极低的粗喘,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胤祥的眸色越来越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显然明白了些什么。那个阿哥一说话,十四阿哥仿佛被惊醒了一样,慢慢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就伸手把耳环递到我跟前来。
  我心里紧了紧,那眼神很古怪,就好像玩俄罗斯轮盘赌一样,当对方饮弹身亡,自己开枪庆祝时,却发现里面原来还剩下一颗子弹……我正迟疑着要不要伸手,一只大手已伸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来的胤祥笑说:“谢啦,老十四。”
  十四阿哥的手下意识地躲了躲,看了一眼已是满面春风,仿佛没有半点儿芥蒂的胤祥。他突然懒懒地一笑,就任凭胤祥拿走了耳环儿,又踢了一下在地上咬牙忍痛的小太监一脚,抬了抬下巴,那小太监忙半爬着退到了屏风外头。
  胤祥一回身儿,低头看了看我,把耳环递了过来,低声笑说了句:“这怎么就掉了?”
  我伸手接了过来,握紧,又清了清嗓子,“是我方才等车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掉的,回来找,远看着被个男的捡走了。”我顿了顿,又笑说,“这不是你送我的吗,所以就赶紧追来了,他的腿脚儿快,我紧赶慢赶到了这儿,就听着这小太监说什么耳环的,就忙跟了他进来,谁晓得那么巧,他是来伺候你们的,后面的事儿你就都知道了。”
  “哦,还真是巧呢……”胤祥长长地应了声,眼底闪过一抹锐气。
  屋里有些安静,十四阿哥垂下了眼,那个年轻阿哥却是一脸玩味地应了一句:“可不是巧,哼哼。”我心里略轻松了些,真话假话他们自会分辨,只要能明白八爷他们的“意思”就行,我就算没有白跑这一趟。
  胤祥突然咧嘴一笑,“你找个人来寻就是了,还自己巴巴地跑来。”
  “呵呵,”我也打了个哈哈,“一着急,就没想那么多。”
  “这不是十三哥你送的吗,嫂子自然急得昏了头,这可是情意呀,哈哈。”一旁的年轻阿哥戏谑地说了一句。按说我应该脸红一下以做羞涩,可今儿碰到的事情太多,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用来害臊了,我只能干笑了下。
  “老十七,你少在那儿胡扯。”倒是胤祥笑骂了一句。一旁一直安静坐着听我说话的十四阿哥却冷冷地咧了咧嘴角儿。十七阿哥胤礼,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看着眼熟,以前也见过几次,只不过那时候他年纪轻,现在他的样子变了不少。
  虽然很少听胤祥提起,但我却从书中知道,在四爷登基前的那几年,他都在古北口练兵,甚至最后控制了丰台大营,是四爷顺利继承大统的一大助力,现在他应该算是铁杆儿的“四爷党”了吧。想到这儿,才明白,怪不得他刚才点了一句这小太监的来路。
  在方才我那番虚实交加的描述之下,眼前这三位人精自然都已明白,这个耳环原本要用来做什么用的了。若说今日之事,只是让胤祥他们越发多了层防备,却会让十四阿哥心中添了一根刺吧。看着谈笑风生的胤祥和十七,还有依然镇定自若地喝着酒的十四,我心里只能苦笑,他们这份深沉功夫我这辈子是练不来了。
  “老十七在咱们成亲的时候,还在外头练兵呢。”胤祥回头对我笑说一句。
  十七阿哥已是站起身来,笑着给我打了个千儿,又说:“那时候也没来得及送份贺礼,嫂子不怪罪吧?”
  我忙虚伸了伸手,神差鬼使地说了一句:“您别客气,以后送也行。”
  “噗——”在一旁坐着喝闷酒的十四阿哥一口就喷了出来。胤祥却放声大笑,眼睛都快笑没了。十七阿哥憋笑憋得嘴角儿有些扭曲,却故作正经地给我躬身行了个大礼,“小弟明白了,谨遵嫂子令。”
  我满脸通红,第一次尝到了手足无措的尴尬滋味,正想着不顾一切地转身冲出去。“十三弟怎么这么高兴,说来也让我们乐乐,嗯?”八爷的温和笑语声从屏风外飘了进来……
  胤祥的笑声顿了一下,弯着腰做戏的十七阿哥也缓缓地直起身来,与胤祥快速地对视了一下,又都齐齐地看了我一眼,倒是十四阿哥恍若未闻似的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呵呵,是八哥来了。”转眼胤祥已扯开了笑脸,给我做了个眼色,就转身往屏风外迎去。十七阿哥也跟在了后面,我则情不自禁地往里面退了几步,紧靠着屏风的另一侧昏暗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衣裳搭子,上面搭着胤祥他们的大氅。
  我一闪身靠了进去,又猫着腰缩了缩,抬头想看看是否能藏得密,却正对上十四阿哥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低下了头,心里暗自琢磨着能不能趁着胤祥他们出去说话的时候,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儿溜出去。
  可要是十四阿哥揭破了怎么办,又或是八爷他们非要找麻烦又该怎么办?下意识地偏头从衣裳缝隙中看出去,只看见十四阿哥正垂了眼,捏着手中的杯子缓缓转动着,脸上的神色却如地上的青石一般,平滑而坚硬。
  如意算盘还没拨了几个子儿,一阵笑声传来,人影儿一闪,八爷已潇潇洒洒地迈步走了进来,身后却只有九爷相随,倒没看见十爷。我苦笑着咧了咧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这儿的视线再昏暗,要是仔细去看,有人没人还是分得清的,我的头越发低了。
  八爷他们一进来,却只是看着胤祥他们,眼光根本不往我这儿看,“快起来。”八爷一把扶住要给他行礼的胤祥和十七,又笑说,“咱们兄弟私底下哪还有这么些个规矩,大面儿上不错也就是了。”胤祥咧嘴一笑,“八哥随和才这么说,这规矩可不能乱。”
  八爷呵呵一笑,又转向一旁的十七阿哥笑说:“十七弟,你回来几天了?今儿才见到你,要不是我们来找十三弟,还看不见你呢!”听到八爷话中有话,十七阿哥却笑嘻嘻地又打了个千儿,“先给八哥九哥赔个不是,我这一回来就去跟皇上回话,然后就被皇阿玛指到兵部去和他们打擂台,家都没回,要不是今儿是皇上大寿,这还不算完呢,不信您问十四哥,还是他今儿去了兵部,我们碰上一起来的呢。”
  “哟,这有些日子没见,老十七的嘴皮子倒是越发利索了啊!”九爷在八爷身后笑说了一句,“哈哈……”屋里几个人也都心思各异地跟着笑了起来。“老十四,怎么一个人喝酒,也不说话?”八爷转脸笑问了一句,脸色一如平常,倒是九爷的眉头动了动。
  十四阿哥站起身来,手里还握着酒杯,有些摇晃地冲八爷弯了弯身儿,就大咧咧地一笑,“看着八哥你们亲亲热热地聊天,我心里高兴,听着就好,还有什么可说的?咱们兄弟也好久没在一起说说闲话儿了,是吧,九哥?”说完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听着十四仿佛有意无意加了重音的“咱们兄弟”几个字,九爷脸色一时间有些硬,不过他一向阴沉,倒也不太显。听十四这么一说,他扯了扯嘴角儿,反倒一脸的笑意,“老十四说得是,一年到头的忙,连说个亲热话儿的工夫都没有。”
  “可不是,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啊!好在大家兄弟,亲热又不只在话头儿上,心里有才是真,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嘛!”八爷微笑着说了一句,神色依然温和,眼神却只对着胤祥他们,看也不看十四阿哥一眼。
  我心里忍不住冷笑,八爷不辞辛苦地跑了过来,就是为了跟十四阿哥说这一句话吧?虽然十四阿哥在别人眼里看来是个铁杆儿的“八爷党”,可他与九爷十爷的最大差别就在于,他有做皇帝的野心,这点八爷自然心里有数,因此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八爷是一定会来安抚他的。唯一出乎他们意料的就是,这本该在事后才用得上的安抚,却因为我的出现而提前了……
  “八哥说的是。”胤祥和十七都笑着应了,十四阿哥也是一笑,点点头,又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也没说过的样子,只是笑着招呼着八爷他们坐下,又命人取了杯子来,他亲自斟酒。
  我紧缩在墙边,心里倒是有些安定了下来,八爷他们自打一进来,眼光都不曾扫过我这边一下,自然不是冲着我来的。更何况,若是把我揪出来,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尴尬而已,已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四处找石头问是谁的这种笨事,八爷他们自然不会干,胤祥他们自然也明白。
  可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我猫着腰半蹲了这会儿工夫,腰部已觉得酸得有些发紧,腿肚子也不自觉地颤抖着。忍不住苦笑出来,要是再这么下去,就算八爷他们不想揭穿我,我自己就得把自己给“揭穿”了。
  心里正想着,隔板外面却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向屏风的另一头走去,脚步虽轻,却还是能听出,是太监们穿的薄底儿宫靴而非宫女们的花盆底儿。
  “奴才给各位爷请安。”我仔细看了一眼,正是方才在楼外想拦着我的那个年轻太监,忍不住微微一笑,终于来了。果然八爷问了一句,“吴安,什么事儿啊?”那太监毕恭毕敬地回了一句,“回爷的话,萨蒙老王爷来了,十爷已经先去陪着了。”
  这个王爷我从未听说过,但是我知道八爷是负责这次寿筵的内务总管,有王公贵戚过来,他是一定要去接待一番的,我轻扯了扯嘴角儿。“哦,知道了。”八爷应了一声,转而又对九爷笑说,“老王爷终还是赶过来了,皇上这回一定很欢喜,老九,咱们赶紧去迎迎。”
  说完站起身来,笑说:“老十三,那你们自便吧,刚才还说没工夫说说话儿,这刚坐下酒还没喝,事儿又来了。”胤祥呵呵一笑,“八哥贵人事多,哪儿像我们这些闲人,也只能坐在这儿喝喝酒了。”屋里众人皆是一笑。八爷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十四说了一句,“老十四,你也过来吧,前儿你不是还说要和老王爷讨教一下,当初他和图海公、培良公共战之事的吗?”
  十四阿哥一愣又一笑,“是啊,八哥不说,我差点把这茬儿忘了,”说完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裳,对胤祥一拱手,“十三哥,十七弟,改天我请客,咱们再痛快喝一场。”胤祥笑着点点头,十七却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那我可等着了,十四哥别哄我,到时候找上门的。”
  “哈哈。”屋里众人哈哈大笑,胤祥和十七恭敬地送了八爷他们出去,外面杂乱的脚步声也越走越远。我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慢慢地坐在了地板上,龇牙咧嘴地揉着有些刺痛的双腿。
  “福晋,”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地响了起来。“嗬!”我吓了一跳,忍不住低呼了出来,方才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腿上,竟没听见有人过来。“是奴才。”脚步声朝我出声的这个方向走来,我一抬头,秦全儿那张看见我之后才放松下来的笑脸露了出来半边。
  我轻轻地吐了口气,伸出手去示意他拉我起来。秦全儿忙伸手过来,轻巧地将我扶了起来。“嘶——”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身子也摇晃了两下,手紧紧地抓住了秦全儿手臂。他忙撑住了我,“福晋,您没事儿吧?”我摇了摇头,“外面怎么样了?”
  “十三爷送八爷他们出门去了,您跟着奴才来就是了。”秦全儿快速地说了一句。我点点头,知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再待下去,不定还会出什么事儿呢。秦全儿扶着我往外走,走了几步,腿上的刺痛就淡了许多,我松开了手,“快走吧,我没事儿了!”
  秦全儿点点头,收回了手,做了个跟着他走的手势,我示意知道了。一出屏风,就发现刚才站在门口的小太监已不见了人影儿,没等我细看,秦全儿已招呼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到了跟前儿才发现,这还有一道比较狭窄的楼梯隐在拐弯处,估计是方便下人们上下用的楼梯。
  秦全儿伸手了引着我往下走。“蔷儿呢?”我低低地问了他一句。“您放心,小格格好着呢,奴才这就带您去!”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拐了两拐终于下了楼,楼梯口却守着一个小太监,正在抬头张望,见我们下来了,忙跑去门口探头出去看了看,才把帘子掀了起来。
  秦全儿带着我往外走去,冰凉的风瞬间吹上了我的脸,心中的燥热顿时解了不少。没走几步,几间耳房轮廓隐现了出来,屋里微微有着灯火闪烁,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眼看着到了跟前,却听见蔷儿开心的笑声传了出来。
  我不禁一笑,蔷儿的笑声就仿佛是一副解毒剂,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前面的秦全儿快走了几步,在门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把门帘子掀了起来,我笑着对秦全儿点了点头,一低头进了屋。
  地上的铜火盆噼噼啪啪烧得正旺,条案上点了一支红烛,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可依然看得出蔷儿并不在屋内。我一愣,回过头去想问秦全儿,却发现他根本没进门,心里一紧,不禁有些奇怪。还没等我张嘴唤他,“咯咯……”蔷儿的笑声从里屋传了来,我略松了口气,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今儿晚上被八爷他们吓得成惊弓之鸟了。
  “蔷儿,怎么这么开心啊?额娘来了。”我笑着说了一句,往里屋走去,“屋里的是谁,真是谢谢……”话未说完,里屋的棉帘一掀,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我大脑瞬间空白了一下,只能直直地站在了原地,看着蔷儿细细小小的手指,正在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之间,开心地摸来摸去……
  屋里偶尔飘进来微弱的风,使得蜡烛上那细小的火芯不时地被扯动着,四爷的神色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模糊晃动,嘴唇抿得紧紧的,只有那双眸珠依然熠熠生辉,正动也不动地盯着我——他在生气!
  今天发生的一切,表面上看是我赢了,简单得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但是也有人说过,越平静的水面下,水的流速越快。在眼下这步步为营的时期,输赢两字之间的差距,细得可能还没有头发丝儿粗。今晚我的一举一动,还不知要让多少人在私底下重新谋划呢。
  感受着四爷如炬的目光,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今天才真实地感受到了四爷的威严。那股沉默的压力,让我的口舌发干,四肢冰凉,仿佛所有的血液转瞬间都变成了雪水,以极低的温度在我体内缓缓地流动着。眼珠也好像被冻住了似的,根本无视于大脑要自己转开的命令,就那么僵僵地盯着四爷看,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受……以前?我不禁一愣,四爷好像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不管是我生生掰开他手指离去,还是偷跑出来执意要回去照顾胤祥,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
  脑海中不期然地冒出了我掰开他手指的那个夜晚,额上迸起的青筋,急速翕张的鼻翼,握得死紧的拳头…眼眶觉得一热,猛然发现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我惹他难过,他对自己发火,心里一阵针刺……
  “嗯……”四爷怀里的蔷儿挣扎了起来,显然见我久久不过去抱她有些着急了。我往前蹭了几步,走到四爷跟前,伸出了手。四爷显然以为我想接过孩子,他的手紧了紧,又放松开来,眉头却微耸了起来,语调中带着极力的压抑,“你知不知道今儿晚上有多危……”他话没说完却看到我没有接孩子而是把右手举到了颊边,不禁一愣。
  我笑了笑,以很正经的语调说:“今儿晚上的事情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可以后我都不会再这样自以为是地逞英雄了,要不然我就是这个……”我张了张手指,做了个小乌龟的样子。四爷原本皱着眉头听我说话,突然看见我这个手势,他的嘴角儿忍不住一翘,又忙轻咳了一声,脸上还是淡淡的,可眼神终究软了几分下来。
  我顺势放下手,从他怀里接过了蔷儿逗哄着,孩子开心地靠在我怀里,身上依稀带着四爷的体温。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一旁的四爷突然极低地嘘了口气出来,“你呀……”那其中包含了太多说不出口的意味。他默默地站在我身边,屋里好像一下子静了起来,只有偶尔拂过我耳边的呼吸,还带着些温度。
  我一边做着笑容哄孩子,可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虽然想着四爷许是为了我的安全担心,但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模模糊糊地回响着:“他是为了……”
  “咯咯……”怀里的蔷儿笑了出来,我回过神来,却看见四爷正伸了手指,摸着蔷儿细嫩的脸颊,他的眼睛却看着我。
  我脸一热,忙转了眼光四处看去,却猛见一丝白色映入眼中,我一怔,一丝白发正隐在四爷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鬓边。灯火那么昏暗,这丝白色,却亮得那么刺眼,我的眼光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滑,却发现他眼角儿的纹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深……
  心里一时间有些堵,可没等我再细看,“嘶”的一声,就听见四爷轻微地倒吸了口气,忙低头一看,蔷儿正撅着嘴咬什么。这孩子向来对于出现在嘴边的猎物使用啃咬战术,而四爷的食指,已被她用力地含进了嘴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四爷的手指,轻巧地帮他拔了出来,这动作做得再熟练无比。
  “这孩子就喜欢这样,真对不起。”看着蔷儿那不甘愿的脸,我有些好笑地说了一句。正想着找手帕子来帮他擦擦,却听见四爷低声说了句,“不妨事。”声音里却带了一丝笑意。我忍不住抬头看去,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怜爱的笑容,低头看了看蔷儿,又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这孩子长得像老十三,性子却像你。”
  我只觉得身上越发得热了起来。说实在的,方才四爷对我冷漠,我心里难免有几分别扭和失落,可这会儿他像以前那样温和地对我,我却觉得,还不如让他对我凶来得要好,心里不免有几分自嘲,这是不是就是人的劣根性?
  心里胡思乱想着,嘴里却还是嗫嚅地答了一句,“我长相和性子都一般,但要是认真比起来,我还是宁愿蔷儿性子像我来得好些。”
  “呵呵。”四爷轻声地笑了出来,我就那么傻傻地盯着他看,有多久没看见他这么笑了,十年,还是更长?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池边凉爽的夜晚,那个笑就是笑的夜晚。
  “嗯哼。”屋外的秦全儿轻轻咳嗽了一声,四爷的笑容一敛,我也忙垂下了眼,一时间屋里的温度仿佛也随着笑声的消失而降低了。过了一会儿,视线里的衣襟儿一飘,四爷已转身往外走去,门口的秦全儿早伶俐地把帘子掀好了。
  到了门口,四爷转头看了秦全儿一眼,他一哆嗦,低声地回了句,“一会儿奴才就亲自送福晋回去。”顿了顿,四爷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秦全儿的头却越发地低了。四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挺直了背脊,大步地向外走去了
  秦全儿又低又快地跟我说:“福晋,您在这儿稍等,奴才去去就来。”说完他打了个千儿,就急急地往外追去了。我长长地呼了口气,看看四周,这儿既没有胤祥,也没有四爷,对于我而言,就只是一间毫无意义的空屋子。
  我低下头对蔷儿说:“咱们这就回家去,这鬼地方再也不来了好不好?”说完晃了晃她,蔷儿兴奋地笑了出来,露出了柔软的牙床,我忍不住一笑。
  这回秦全儿总算是把安保工作做到了家,我安安静静地出了宫,又平平安安地到了家,直到我下了马车,秦全儿的脸色才好看了些。“福晋,奴才就不送您进去了,十三爷估摸着还得过会儿子才能回来,奴才待会儿就去回话,您放心吧。”
  我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辛苦了。”秦全儿自谦了一番,他看着我把蔷儿交给迎出来的秦顺儿,就恭敬地打了千儿,说:“那奴才去了。”
  “好。”我说完话转身想进去,眼角儿却扫到秦全儿嘴巴动了动,却又犹豫地咽了回去。
  我不禁有些奇怪,站住了脚又回过身子来,笑问他,“怎么,还有事儿吗?”他摇头,“没事儿,没事儿,”见我微笑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还是低声地说了句,“也没什么,只是奴才好久没听见四爷笑了。”说完他一躬身,带人赶着马车就走。
  “主子。”秦顺儿小心地唤了我一声。“啊?”我猛地回过神来,一回头,看见他正有些担忧地站在我身后几步,“主子,这风凉,您站久了小心受风,小格格也冷。”
  “哦。”我点点头,勉强咧了咧嘴,笑说:“咱们赶紧进去吧。”秦顺儿没再多说,忙引着我进去了,大门在吱呀声中重重地关上了……
  刚把蔷儿哄睡没多久,胤祥就急急地赶回了家来,见我好好窝在被窝里冲他笑,他放下心来,脱了外套就那么冰冰凉凉地钻进了被里。一阵尖叫笑闹之后,我被胤祥轻轻地抱在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
  今天悬了一天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累了,嗯?”胤祥笑问了一句,我点点头,在他怀里蹭了两下。胤祥并没有问我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心里清楚,他之所以不问,是因为我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而我不知道的,恐怕他也知道。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睡眼迷离的时候,“小薇,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这样冲动行事了,万事有我呢,嗯?”胤祥有些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了起来。我努力眨了眨眼,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才抬头去看胤祥,他的脸上眼底写满了担忧,“今儿是运气好,要是以后……”他话未说完,脸色已然阴沉了起来,显然是想到要是今儿运气不好的下场……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很清楚现在的时局,已不是靠点小聪明就能左右的了,一个弄不好,帮倒忙都是有的。“我答应你!”我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胤祥微微一笑。看着他依然微皱着的眉头,我也很正式地问了他,“那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儿?”
  胤祥眉头一挑,看着我认真地样子,他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但还是笑着说:“说来听听。”我一笑,“回十三爷的话,我以后能不能不再戴耳环了?望您准许。”胤祥一怔,接着就放声大笑,我轻轻地又伏回了他的胸膛,笑声震得我耳膜有些不适,可这种不适让我很幸福。
  “咳咳,”胤祥笑得咳嗽了两声,他伸手轻轻钩起了我的下巴,懒洋洋地笑说:“准了。”看着他因为大笑而有些涨红的脸再无一丝阴霾,显得越发的年轻俊逸,我大大地咧嘴一笑。
  看着胤祥的笑脸,突然想到了方才秦全儿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我脑中不期然地想起以前在哪儿看过的一本书,里面有句话好像是说,为了这样的笑容,情愿踏过炼狱之火。我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是为了这样的笑容,我也甘愿……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那炼狱之火会化身为一纸诏书。
  
  夺嫡
  同年六月,十四阿哥入住兵部,提调古北口,绿营,江南大营各地兵员,向陕西集结。同年九月,京城黄土垫道,香案遍布,康熙皇帝亲授十四阿哥天子剑,大将军印信,让其奉节出京,兵发青海,直讨叛逆。而十四阿哥也终于成为了皇位的直接竞争者,手握数十万雄兵的“大将军王”。
  转眼见十四阿哥领兵出关已经三年了,除了开始进行了一些所谓的诱敌深入,小心试探之外,他一直都是带兵突进,杀得敌人是丢盔卸甲,四下逃窜。尤其是近来,战果累累,喜讯不断从前方传来,十四阿哥的能征善战,已是朝中大臣们的每日里都交口称赞的话题。
  而胤祥和四爷则每日在户部里忙得是昏天黑地,前方筹粮,后方赈灾,事事说到底,根儿都在钱上,因此户部大概是除了兵部以外,京城最忙碌的衙门了。最近这两年我就没在掌灯前见胤祥回来过,而他每次回来也就是逗逗女儿,和我说上几句话,然后就一头扎入书房里,要不就是直奔雍和宫。
  胤祥也曾万分歉意地说冷落了我,我每次都只是说:“只要身子骨儿没问题,你高兴怎么来就怎么来,不用担心我!”胤祥听了只是把我进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声对我说:“现在忙是为了以后能好好地陪我,哟后年自然就会明白的!”我听了只是西欧啊着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等着。”
  其实我现在就很明白,这三年是四爷、八爷、十四爷拼命积攒各自实力的重要时期。十四爷连战连胜,兵权在手,八爷广交朝臣,行走六部游刃有余,四爷却是咬紧了牙关,埋头做事,而且是做事实。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领兵打仗最怕补给不上,士兵不是战败而是被活活饿死的先例比比皆是,可偏生这两年,河南大旱,山东蝗灾,四下里看去,都是一双双要钱的手。而四爷和胤祥这些年来紧缩银根,拆了东墙补西墙,又四处追债,却从未让前方的粮草吃紧过,虽然打胜仗的功劳都算在了十四阿哥身上,皇帝也看在眼里,可这背后的劳苦,却应该是放在皇帝心里的。
  这些话我不能跟胤祥讲,想来他和四爷如此拼命地做事,心里未必打的不是这个算盘,自然不用我多嘴多舌的。即使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这皇位也应该稳稳当当是四爷的。
  更何况,长久以来,我一直对自己的存在甚有隐忧,胤祥的命运已因为我有着些微的改变,不然,他本该是多子多孙的。所以我更不想去改变四爷的命运,哪怕是无意间的碰触,那样的结果无论如何也是我所承受不起的。虽然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历史的轨迹在前进,可在我没有看见四爷黄袍加身的那一刻之前,一切微小的细节,都可能意味着改变。
  因此,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在了府中,甚至希望别人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对外只是宣称身子不好,需要静养。胤祥自然是毫无异议,我等于是他的一个软肋,而康熙皇帝和德妃自然也是心里有数,虽然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可年节召见一律减免,日常的赏赐却是只多不少。
  这三年来,我只是在府中认真地操持着家务,照顾着胤祥和蔷儿的生活起居,却从不曾问他一星半点儿关于朝局变化的事情。原来的一番私心看在胤祥眼里,却让他觉得我真是个知书达理,安于本分的女子,对我也是加倍的温柔,我心里只能苦笑,我之所以不问,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了,而现在已经是康熙六十一年九月了,离那个日子没有多远了。
  我最近这两年不时会有眩晕的毛病,请了太医来,说是因为身体虚弱,五脏不合,才会如此,换了现在的话就是,就是提虚贫血,导致脑部供血不足,所以才回有头晕的感觉。
  胤祥不知道弄了多少补血的药材的补品给我,也不大见成效,可也没有再坏到哪里去。太医们都以为是我生产的时候失血太多才会导致这种状况发生,我和胤祥却觉得还是当年那碗毒药的后果。可不管怎么说,贫血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我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是坚持每日里锻炼而已。
  刚在窗边写了几行字,就觉得一阵头晕,忙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这股眩晕的感觉过去。“额娘,额娘……”蔷儿脆脆的声音从外屋传了来,我赶紧揉了揉太阳穴,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就看见帘子一掀,一个小小的身影而已摇摇晃晃地跑了进来。
  小桃儿有些急切的声音随后而至,,“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走慢些,这摔了可怎么是好!”蔷儿是小桃一手带大的,我觉得有时候她比我还要紧张。蔷儿不管不顾地扑在了我的身上,我笑着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膝上,还没等我说话,一只翠绿的大蚂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闪了一下,仔细再看看,才发现那是草叶编的,又上了漆的手工品。
  蔷儿见我躲,咯咯地笑了起来,“额娘,好看吗?”我好笑又好气地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吓我一跳,这哪儿来的,秦顺儿给你的?”说完帮她理了理因为跑而有些乱糟糟的辫子。
  这孩子精力旺盛得很,一天到晚跑东跑西,事事好奇,见人就亲热,那性子竟越来越像胤祥,全然不若小时候的安静。有时候不免好笑地想,这孩子除了是我生的之外,竟无一点像我,可想到这儿的时候,心里去泛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是,哥哥给我的!”蔷儿摇晃着小辫说道。“哦!你弘历哥哥来了?”我漫应了一声,能让蔷儿叫哥哥的,也只有弘历那孩子了。这些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纽祜禄氏时不时地带着弘历来登门拜访,与我闲聊。只不过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她从不提四爷、那拉氏、德妃,我也从不过问。
  “给婶子请安,您吉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抬头看过去,弘历正微笑着站在门口,躬身给我打了个千儿。这个未来的乾隆皇帝,今年已经十一岁了,七岁新的盘龙小褂分外合身,麂皮靴子一尘不染,黝黑的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的,配上他那沉稳的笑脸,举手头足间已隐然有着成人的风范了。
  我忙对他招了招手,又把蔷儿放下,看着弘历稳重地走了过来,我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笑问,“什么时候来的,你额娘呢?“弘历清晰地答道:”额娘可能刚下车,方才在门口先碰见妹妹,额娘就让我先跟着妹妹进来。”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骑马来的。“说完露齿一笑,笑容里带了两分顽皮。
  听到纽祜禄氏来了,我忙站起身来,准备出门去迎她,虽然我天生好静,不过能有个朋友陪着说说话,对于心理健康还是很重要的。我转头看了弘历一眼,还没等我说话,他已笑着说:“婶子,我带妹妹去玩,您和额娘去说话吧。”我笑着点了点头,就看他低头对蔷儿温言道:“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好!”蔷儿高兴地应了一句,看都没看我一眼,拉着弘历就往外走。
  我忍不住好笑地摇了摇头。“唷,你这似笑非笑地想什么呢?”纽祜禄氏笑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抬头看去,她正笑倚在门口看着我。见弘历要带蔷儿出去,她低声又嘱咐了几句才让他们走,我对门外站着的小桃儿挥了挥手,她忙跟了上去。
  “姐姐快坐。”我笑着招呼着纽祜禄氏,她笑着走了过来,一偏身儿靠在了抱枕上,又让身后跟着的丫鬟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放在了炕桌上,这才命她们出去。我伸手拿了杯子过来,斟了一杯参茶给她,笑说了句,“怎么每次过来都拿这么多东西,我又没得人情还。”
  纽祜禄氏“哧”地一笑,先拿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又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儿,这才笑说:“瞧你说的,好像我拿东西过来,就是为了向你要人情儿似的。”我嘻嘻一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装也要装一下不是?”纽祜禄氏吃吃地笑了起来,瞥了我一眼,又转手从桌上挑起一个竹子编的篓子来。
  “这是你最喜欢的清茶,前儿江浙府尹送来给四爷的,先偏了你了,回头你叫人收好了吧,够你喝上一阵子的了。”她温婉地笑说了一句。听到四爷两个字,我不禁有些怔,好像这些清茶都是别人送给四爷,而每次又被纽祜禄氏拿来送给我,有时候我也会想,难道四爷也喜欢还喝清茶,还是……
  “喏。”纽祜禄氏看我愣愣的,有些好笑地伸长了手,递到我面前,我忙站起身双手接了过来,道声多谢。这清茶的味道淡,胤祥向来不喜欢喝,我却爱它有些清苦的味道,纽祜禄氏自从知道我这个爱好之后,每次来都会我带上一些。
  “对了,上次你说编给我的那个带子,做好了没?”纽祜禄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我一句。我忙起身往书桌那走,从筐里拿起了那根带子,嘴里边笑说:“早做好了,就等着你来拿了。”
  上次弘历生日,我用红绳子编了一个幸运带给他,告诉他这会带来好运气,那孩子开心地收了起来,不知道怎么的让纽祜禄氏看见了,说有趣,让我也给她编一个,这只是个小玩艺儿,我自然答应。
  伸手递给她,看她微笑着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却没带上而是转手放进了袖子里,我不禁有些奇怪,却也不好问。纽祜禄氏却毫不在意地喝了口茶,说起了一些张三李四的事情,有邀我去庵堂住一阵子。
  虽说她早已有弘历这个宝贝儿子,可是定期去庵堂吃素斋的习惯并没有改,见我有些犹豫,她斜了我一眼,“咱们就坐着马车去,待上几天就回来,那儿没别人,就咱们姐俩儿个带着孩子,再说你这老窝在家里成什么样儿?”看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她戏言般问了一句,“难不成你是怕十三爷不愿意?”我笑了笑,“那到也不是,我晚上先问问他吧。”
  “这不就行了?”纽祜禄氏一笑,又关心看看我说:“那庵堂有神佛保佑,你多去去也没有坏处不是?”我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那个庵堂祈求生子很灵,我若想再生个儿子,就应给多去祈福才是。
  我不清楚弘历是不是靠纽祜禄氏的虔诚祈祷得来得,可蔷儿对于我而言,不亚于一个奇迹,可一个奇迹若出现两次,那就不叫奇迹了,我在心里苦笑着,不着痕迹地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直到送纽祜禄氏走,她还不忘叮嘱我,尽快给她个信儿,我胡乱地点了点头,想着晚上和胤祥提一句,就说他不愿意让我去,我也好回了纽祜禄氏的一番善意。没承想晚上一说,胤祥竟然说好,说是看我一直闷在家里也不好,他又没有工夫陪我走走,借这个便儿,正好让我放松一下。
  一边帮着胤祥解外面的搭襻儿,一边将他碍事的辫子捞了起来,让他先拿好,我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你就不怕再弄来个赵凤初来?”胤祥的手一僵,我以为是自己玩笑开过了头了,又触疼了他,刚要开口解释,胤祥已是一笑,“你放心,现在你就逼老八他们去干,他们也不肯。”说完将辫子甩到了背后,大马金刀地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我走过去倒了杯参茶给他,自己才转身坐在一旁喝着清茶,胤祥皱了皱鼻子,斜视着我杯中的茶水说了,“真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好喝的,没滋没味的还发苦。”我呵呵一笑,“苦也是一种滋味啊,细细品还是别有滋味的。”胤祥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那又是什么好滋味了?”说完就用手捋着额头,一脸的疲惫。
  我放下了杯子,悄然走到他背后,用手指轻柔地帮他按摩着额头和颈椎,他抬眼一笑,抓住我的手亲了亲,这才放开手闭上眼,让我继续给他揉。“你还是去吧,再过些日子,想出门也没那么容易了。”过了会儿,胤祥幽幽地说了一句。
  我的手指一顿,低头看着他,胤祥慢慢地睁眼于我对视了一会儿,这才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转,将我带到他身前,就那么半坐着靠在他怀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光却好象穿透了我,落在一个未知的地方,手指却只是下意识地卷绕着我鬓边的一缕散发,缠绕,放开,缠绕,放开……我垂下眼,安静无声地靠着他,紧紧地,现在我能给他的帮助也就尽此而已了。
  “皇上的身子骨儿越来越差了,这些天又没上朝,这已经是……”胤祥低声说了一句,我略抬眼看去,他正低头看着我,眼理由着忧心,有着沉重,有着无奈,却也有着一丝光亮。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是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天,只要别到了那一天,却觉得这辈子活得很后悔就是了。”
  胤祥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你说的是。”说完重重地在我嘴上亲了一下,就不管不顾地冲外面喊着,要秦顺儿赶紧给他摆饭。“知道你吃过了,再陪我吃一顿好不好?”他笑眯眯地低了头问我,“好呀,撑着总比饿着好。”我笑着点点头,胤祥“哧哧”一笑。
  看着席间已然恢复正常,不停说笑着的胤祥,我也一直在笑,只是心里却压抑着一种悲哀的情绪,胤祥虽然在笑,心底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吧。皇宫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竟然会让儿子只有在父亲逝去之后才能看到希望,一个“朕”字,到底会扭曲了多少人的情感。
  我不认为我刚才的那句话,就能解了胤祥心中那个阴暗的疙瘩,那只是个让人逃避道德底线的借口罢了。哪个阴暗得让人无法说出口,却实实在在深埋于心底的念头,可能就像一把钝刀,在一点点地切割着每个皇子的心,他们却已经无暇哀叹他们父亲即将到来的死亡,只是因为他们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明天……
  不管出了什么想法,第二天我老老实实地跟着纽祜禄氏走了,一路上就听见蔷儿叽叽呱呱的笑闹声,弘历为了陪她,竟然没有骑马,而是规规矩矩坐在了马车里。
  我和纽祜禄氏随意地谈笑着,看着弘历好性子地任凭蔷儿在他身上揉搓来揉搓去,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我很早就放弃了去研究乾隆皇帝个性的想法,既然他七岁的时候我就看不透,更不用想在以后的岁月里弄明白。
  可不管怎样,只要让他对蔷儿出处了真正的亲情,那么蔷儿再未来的岁月里,就会有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保障了。虽然我不知道纽祜禄氏的母子与我亲近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可想想自己一开始接近纽祜禄氏的目的也并不纯洁如白雪,心里也就释然了。我已经努力地去给蔷儿种树了,能不能遮荫乘凉,却还要看她自己。
  庵堂里的姑子们一见了纽祜禄氏和我都是笑脸相迎,忙前忙后的,依我看来对我们倒是比对她们日日供奉的神佛来得还要恭敬些。纽祜禄氏倒真是一心虔诚我佛,一听讲经最少也是一个时辰,我也只能无语相陪。
  可没过了两天,蔷儿可能是因为到了新鲜地方玩得太疯,夜里睡得也不塌实,隔天就咳嗽起来,身上也有些烧热。纽祜禄氏想叫人去请太医来,我嫌麻烦又耽误时间,只好哄着蔷儿先跟我回家。
  “姐姐,真是对不住了,误了你的正经事。”纽祜禄氏一笑,随着马车的摇晃,她头晌的坠子也是不停地摆着,“瞧你说的,要是这样说,那还不如说因为我叫你们来,蔷儿才受的风,我得罪过岂不是更大了?”
  我轻拍着怀里已经睡着的蔷儿,“其实你不用跟我回来的。”
  “好啦,看见蔷儿这样,我的心也放不下,哪儿还能静下心来吃斋念佛。”我们相视一笑,纽祜禄氏说完伸手轻轻摸了摸蔷儿的额头,“还好,热得倒不厉害。”
  过了两个时辰,京城已经豁然在望,没一会儿就进了城,天色暗淡,路上的行人已经少了许多。我婉拒了纽祜禄氏要送我回去的心意,她见拗不过我,只能任我下了车,笑说下次让我多陪她住几天,我忙答应了,这才目送着她的马车往雍和宫的方向走去。走出了很远,弘历还探出了头朝我们张望着。
  我上了马车,马车里守着的小丫头示意蔷儿还在睡,我点了点头,替蔷儿紧了紧被子,“满子,我们回去吧。”我轻声说了一句。外面的小太监应了一声,一声鞭响,马匹继续前进,侍卫们也纷纷上马前行,自有人先行回去通知。
  又过了半个时辰,十三贝勒府的轮廓隐见。“你去告诉满子,从角门那儿进去就是了,别又折腾得人仰马翻的。”我低低吩咐了一声,那小丫头忙凑到门边,撩起帘子来说了句。“知道了。”小太监干脆地应了一声。
  没走一会儿,角门已经到了,早有人迎了出来,车子三拐两拐进了二门。我一下车,小桃儿已跑了过来,伸手接过了蔷儿,脸上已变了颜色。我忙低声安慰她,“她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咳嗽,身子有些发热,去请太医了吗?”
  “是,贵和一来报信儿,我就打发人去请了。“小桃儿恭声回了一句,又说,”十三爷还没回来呢,秦顺儿今儿也跟着去了。”
  “嗯!”我点了点头,就迈步往里屋走,身后的小桃儿不听地念叨着什么就不应该出去,又说一定是那庵堂地气不好,接着又数落起跟着我出门的小丫头,说连服侍都不会,这才两天,就能让小格格生了病。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除了不敢说我的不是之外,能数落的都被她数落到了。还没等我进门,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叫了声,“小桃儿姐”,接着一眼看见了我,忙得给我打了个千儿,我随意挥了挥手就要进门。
  倒是身后的小桃儿问了一句,“太医来了吗?”我闻言站住了身子,回过身儿看着那小太监,他忙恭敬地回说:“福晋,太医已经来了,不过不是平常给咱家看病的林医正,今儿当值的不是他,是个新来得姓方,奴才也不认识,请是请回来了,可奴才还是想着回来问问,能不能再去家请了林太医来?方才奴才好象看见秦管家的背影儿,可叫他也没理,许是奴才看错了,又怕里边着急,这才赶紧进来先回事儿。”
  “嗯。”我点了点头,又回头对小桃儿说:“你先带蔷儿去耳房给这位太医瞧瞧,只是拿了方子先别抓药,知道吗?”
  “是,奴婢明白。”小桃点了点头,忙领了一干丫头,带着蔷儿走了。“你说秦顺儿已经回来了吗?”
  “看着像,不过不知道去哪儿了,要不要奴才去找他?”我想了想,“不用了,你先去带太医进去吧。”
  “喳!”小太监打了个千儿,忙退了下去。
  仔细想想,以前蔷儿看病留下的脉案抄本都放在了胤祥的书房,那地方不好让别人去乱翻,想了想我还是自己去一趟为好。我们的卧室离书房不远,单有一条廊子连着书房院子的侧门,平时只有我和胤祥走动,奴才们自然会去走院落的正门。走了没多远,转过那个月亮门,就是胤祥的书房了,还没到跟前,我脚步不禁一缓,屋里面竟然亮了烛火,难道是胤祥回来了?
  正琢磨着想要加快脚步,突然看见秦顺儿从里面走出来,我刚要叫他,就看他快步地往院门走去,挥退了那些门口伺候着的小太监,然后又自己小心地把院门关了起来。
  我的脚步越来越犹豫,到了侧门口终是停了下来。谁来了?难道是四爷,不然为什么弄得这么机密?我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外觉得同时出现在胤祥和四爷跟前可不是个好主意。既然胤祥已经回来了,那我随便叫哪个人去找秦顺儿取脉案都可以。
  这是屋里面胤祥的声音传了出来,“这些年辛苦你了。”我听了一愣,难道不是四爷?可也不想管那么多,是谁都跟我没关系。
  正想转身往回走,一个声音如雷击般在我耳边响起,“从四爷救了奴才阿玛一命那天起,奴才的命就是四爷的了。”清朗的男中音,字字句句都如同念道白一样地清晰。这个声音我怎么也不会忘记——赵风初。如果说那时知道他是八爷的人就如同头上先改良一道霹雳,那现在知道他其实是四爷的人,这道霹雳已经狠狠地劈落在我的身上了。头猛地晕了起来,身子有些晃,我忙伸手在门边撑了一把。
  “你妹妹她——”胤祥仿佛有些犹豫似的,“我原不知道她是你妹妹……”
  赵凤初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说话,音调不高,却充满了坚定,“十三爷不必往心里去,奴才早就跟四爷说过了,自从香儿她存了那心思,奴才就知道结果会如此,原是她自己痴心妄想,作茧自缚。”赵凤初的声音越来越低。
  时间我只觉得天摇地转的,香儿,他在说谁,难道是……我忍不住将头靠在了冰冷的廊柱上,耳朵里只觉得嗡嗡的。
  可胤祥有些沉闷的声音依然清清楚楚地飘了过来,“好在小……”他猛地顿了顿,清咳了一声,又说:“好在最后也没出什么大事儿,现在这样也好,把她放在废太子那儿,最起码落个清闲,那自然有人回照顾她。”胤祥微微地叹了口气,可在寂静的夜空中听起来却分外地清晰,“多少她也服侍了我几个月,也帮着做了不少事情,再者就是冲着你,四爷也断不会叫她没了下场,你家里的人现在也就剩下她了。”
  “奴才明白的,您放心。”赵凤初应答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
  “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儿可是你难得‘领了差事儿’到我这儿来的,八爷那边怎样了?老十四的探马不是三个时辰一趟吗,如今他们联系可还像从前那样瓷实?府中有什么动静?”胤祥换了轻快些的语调问道。
  赵凤初恭声答道;“是,依奴才看来,十四爷现在对京里的情况也有些吃不准了,倒是八爷拦了不少消息,十四爷他虽然……”
  我缓缓地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去。因为头晕,身子就有些摇晃,可歪歪斜斜的竟也没有摔倒,终究还是一步步蹭了回去。眼瞅着卧房就在不远处,我的腿突然一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不是不明白什么叫现实,也不是猜不到胤祥他们有很多隐秘不会让我知道,可刚才那短段的几句话,却把我之前所经历的,所猜测的,所自以为明白的很多东西一下子打了个粉碎。
  “福晋。”耳边突然传来了小桃儿的惊叫声。
  我有些昏沉地看了过去,只看见了灯火中人影闪动,头脑中却是一片黑暗……一时间只觉得周围乱糟糟的,忍不住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情新醒一点。
  “嘶——”我倒吸了口气,头部有些沉甸甸的疼。耳边不时传来有些惶急却又刻意压低了的模糊声音,惟独一个怒吼着的声音十分清晰。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一转头,看见胤祥张暴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秦顺儿,林医正怎么还不来?要是他再不来,我就……”
  “胤祥。”我大喊了一声,耳朵里反馈来的却是一声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
  可胤祥却一个箭步就蹿了过来,“小薇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头疼不疼?身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你……”
  一连串儿的问题飞快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脸色有些紫涨,一根青筋却凸显在额头,不时地跳动着,眼睛里闪烁着无尽的关心和些微的恐惧。见我直直地看着他却不说话,他脸色渐渐地白了起来,声音竟然有一丝颤动,“小薇,你没事儿吧,你……”
  他的担忧着急害怕仿佛一根针一样,一下子捅破了我心中那个涨满了怀疑、受伤、背叛、心痛等等各种黑暗气体的气球。“呼——”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他微微一西欧啊,“我没事儿,只是头疼而已,瞧你急的。”
  胤祥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见我确实是面带笑意,神志清醒,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将他的头埋在了我的胸前。一股热气顿时透过薄被,吹到了我的胸膛前,热得让我觉得有些烫。
  “小薇,小薇,小薇……”胤祥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他就这么不停地念着我的名字。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了下来,只能用手轻轻地捋着他的头发,低声说,“我在这儿。”
  过了一会儿,胤祥抬起了头,眼中稍微有些发红,他清了清嗓子,“只要你没事儿就好,我……”
  他话未说完,满头大汗的秦顺儿跑了过来,“爷,林医正到了,奴才领他进来……啊,福晋醒了!”他话说了一半才看见我正清醒地看着他。
  胤祥低头柔声对我说,“既然太医都来了,还是让他看看吧,八成你也受了风寒了。”我点了点头,听见他说风寒,突然想起蔷儿,忙伸手抓住欲站起身的胤祥,“对了,蔷儿她怎么样了?”胤祥忙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她没事儿,只是受了风,太医说不用吃药,喝点姜糖水就可以,你放心。”
  我疲惫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任凭胤祥出去和太医寒暄,心里只是不停地告诉着自己,没有人干净得一如初雪,而我嫁的是一个皇子,一个会去争夺皇位同时心里也有我的皇子……胤祥为我做得够多了,更何况,我也不觉得他事事都告诉我会让我过得比现在更幸福,今晚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我就这样一直告戒着自己,直到自己沉入深深的睡眠中去。
  转眼到了十月,内廷里传来了各种消息,康熙的神志已经有些不太清醒了,朝中之事已完全不能打理。上书房的那几个大臣都陪在他身边,众阿哥们却都被挡在了畅春园之外,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面子还得做出一副哀戚的样子来。
  进了十月,我就再没看见过胤祥,他和十七阿哥一直都守在四爷身旁,只有秦顺儿偶尔地带些话儿来给我,无非是让我保重身体,看好蔷儿云云。我深知现在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刻,因此只是让秦顺儿告诉胤祥六个字——“一切安好,勿念”。
  十一月终于来了,京城里暴雪肆虐,狂风呼啸。听府里的小太监们说,京城四周搭满了帐篷,都是那些各省的外派大员,在等着给皇上请安,或者说是等着给老皇帝送行,然后再弄明白究竟会向哪个新皇帝请安。每个大臣心里都有个小九九,也都在暗自祈祷,自己没有押错了边吧。
  我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缓缓飘落下来的白雪,手里不停地编制着一根带子。自打那晚之后,我总是喜欢弄点事情做,这样才好不让自己再去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日子虽然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心情却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主子,今儿的雪真大,别站在那儿,小心一会子头又疼。”小桃儿一进门就走道炭盆边加了块儿炭进去。
  我搓了搓手,从窗边溜达回了书桌后坐下,笑着接过了小桃儿递过来的清茶,“是啊,我最喜欢大雪了,白茫茫一片,觉得心里也干净了许多,是吧?”
  小桃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是啊,你喜欢,小格格更喜欢,方才还闹着要出去玩呢,这千哄万哄地才去乖乖睡了觉。”我微微一笑,发现小桃儿眼角儿也微微有了些痕迹,心里突然有些热,回想当年初见之时,她还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姑娘。
  “主子,您怎么了?”小桃儿见我一直盯着她看,不禁有些奇怪。
  我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你当年的模样,这些年辛苦你了。”小桃儿听我提起当年,脸便红了。
  听我说完,她低下了头,再抬头眼圈却有些红,“主子,我要不是跟了您,现在还不定怎样呢。”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小桃儿也自去拿了块儿帕子绣了起来。屋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白雪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将头埋在从杯子里不断升腾而出的热气中,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突地跳了起来,不知道胤祥他们怎样了。
  突然屋外一阵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没等我抬头,“主子。”就听见秦顺儿在屋外唤了一声。我抬起头对小桃儿抬了抬下巴,小桃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去掀起了帘子,秦顺儿带着一头的雪走了进来。他一个千儿打下去,“主子,宫里来人了,接您进去。”
  我还没什么反应,小桃儿已惊呼了一声,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脸上的表情却是掩不住的惊慌。看来小桃儿也已经明白,举凡我进宫,那就代表没有好果子吃。我很想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秦顺儿瞥了小桃儿一眼,上前一步,低声说:“主子别担心,万岁爷回宫了,各位皇子的福晋都要进宫,随着宫里各位主子们一起为皇上祈福,从人也不用带。”
  “嗯,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心里不免怀疑,皇帝此举不是要把各位皇子的家人作为人质,以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吧。“小桃儿,你去帮我收拾一下,还有蔷儿的。”
  听秦顺儿那么一说,小桃儿的脸色恢复了一些,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里屋。秦顺儿忙扭头跟了一句,“小格格就不用了。”小桃儿一愣,站住了脚。他转过头来跟我回说:“宫里头说了,各府里的十岁以下的小阿哥和还有格格们都留在府里,由嬷嬷和教引太监们照顾,十岁以上的阿哥则跟随着各自的父兄一起。”我对小桃儿挥了挥手,她忙进去收拾了。看着秦顺儿正恭敬地站在原地,我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敢去问胤祥他们现在何处。
  转眼间,小桃儿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交给了秦顺儿,又转过手来帮我把大氅穿好,再抬头,她眼圈又红了。我笑了笑,“好了,我只是进宫而已,倒是你,帮我把蔷儿带好,回来要是看她瘦了,我可不依。”小桃儿强笑着点了点头。我转身往外走去,雪花一下子扑面而来,冰冰凉凉地化在了脸上,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秦顺儿伺候着我到了府门外,宫里的天青油布马车早已等在门外,几个太监正一动不动地垂手侍力着,猛一看,还以为是几个雪人。见我出了来,这才行动迅速地搬了脚踏子过来,有接过了秦顺儿手里的包裹,放入马车中。
  我撑着秦顺儿的手进了马车,在他松手的那一刹那,我问了一句,“今儿是几啊?”正要放下帘子退下的秦顺儿一愣,赶紧回了一句,“主子,今儿已经十一了。”
  “喔——”我点了点头。秦顺儿见我无语,这才放下了车帘子。
  马车摇摇晃晃地开动起来,“十一吗?”我低喃了一句,那也就是说,离那个日子只剩下两天了……
  屋里檀香缭绕,德妃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不停地祈祷,我也跪在她身后的蒲团上,心里却只是在猜测着,胤祥他们真的准备好了吗,史书上的记载没有骗人吧,今天已经十二了,还有一天……
  “鱼宁,鱼宁……”德妃的呼唤声突然闯入了我的脑海,我惊醒了一下,一抬头才看见德妃正回过身来看着我,“你怎么了?”她缓声问了我一句。
  “没事儿。”我微微摇了摇头,搪塞地说了一句,“只是一时有些头疼。”
  德妃随意地点了点头,示意我扶她起来。我赶紧站起身来,轻轻扶她站了起来,坐到了佛堂一边的春凳上,又倒了杯参茶给她。德妃接了过去慢慢地饮着,过了会儿突然问道,“你头疼得厉害吗?”我摇了摇头,“没什么,老毛病,习惯了。”她定定地看了我两眼才垂下了眼,淡淡地说了句,“那就好。”
  自打我进宫来,德妃就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倒是四福晋和十四福晋分别带着各府里的女眷,在两个侧厅里焚香祈福。宫里的气氛越发的紧张,宫门口守着的内监也多了许多,严防各宫里的人相互乱蹿。
  吃饭要么是陪着德妃,要么就是自己一个人,睡觉也是睡在德妃睡房外的小花厅里。四福晋和十四福晋也是分开的,并不相处于一室,因此我跟那些女人们虽然是共处一院,竟然是连一面都见不到,尽管我对见不到四福晋她们这件事儿一点也不介意,可心里毕竟有些奇怪,只是德妃不说,我也不能掐着她的脖子
  去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十一月十三日,雪下得越发的大了,扯棉絮似的不停地飘着,刚消停了两天的北风也呼呼地刮了起来,听起来有些撕心裂肺的。我一天都是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做着平常在做的事情,潜意识里却在等这那一刻的到来。
  不知道德妃心里是怎么看我的,一时间我也顾不上她的想法,只是偶尔视线从她身上划过,才发觉她也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神经紧紧地绷了一天,只到伺候德妃睡下,宫女们也都退了出去,我才木木得走回了自己的床榻上,放下帘帐,抱膝坐下。
  “不会吧事情不会有变吧?”我有些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之前的每件事不都在它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了吗?难道……”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啃着手指甲,那股难言的压力越发如吸饱了水的海绵一样,沉重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突然觉得外面有些混乱,可仔细听听,依然只有风声呼啸。我重重地靠回了板壁上,“哎——”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等我这口气出完,就听见常春宫的宫门被打开的声音。我如被雷击一般地坐了起来,宫门一旦下钥,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直到明天,都是绝对不允许被打开的。
  里屋传来了哐啷一声,接着就看见德妃跌跌撞撞从屋里跑出来。她向我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么黑的屋里又隔了一层帘幕,她的眼光却反射着灼人的光芒。
  屋门一下被推开了,两个宫女惶然的举着灯进来了,还没等她们开口,一个小太监扑了进来,一头跪在地上,凄哑地哭喊了一句“德主子,皇上——驾崩了。”他话音未落,“娘娘!”宫女们惊叫这冲了过去,扶住了已经软倒了的德妃。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有哭的,有喊的,一个宫女忙上前去给德妃揉着胸口,没两下,德妃就吐了口气出来,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扶了她坐好。她用手在胸口用力地压了压,就伸手腿开了眼前的宫女们,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太监。
  我无意识地用手抓紧了心口,只觉得心脏跳得好象很慢又好像很快。
  好在那太监终是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方才隆科多大人已宣布了皇上的遗诏。”说到这儿,他重重地地咽了一口唾沫,那声音在这呼吸都已闻不到的屋子里,大得仿佛是在平静的湖水里仍了一快石头。他喘了口粗气,一字一句地那封诏书背了出来,“皇四子胤真,人品贵重,深肖朕身弓,必能溘承大统……。”
  “先帝啊!”德妃突然放声大哭,屋里的人全都跪下一起哭了起来,门的那拉氏他们也都跪下痛哭了起来。屋里屋外跪了一地的人,人人哀泣,不远处其他的院落也是哀鸣不断。报丧的钟声沉重又缓慢的敲响了整个京城。
  十一月十六日,康熙的梓宫停放在了乾清宫。四爷,不,应该说是雍正皇帝已经带着一干皇子亲王贝勒们,在那儿为康熙守二十七天的灵。在这节骨眼上,八爷他们自然是随君伴驾,估计皇帝会不错眼珠地盯住了他们。
  那拉氏他们已经准备着如西六宫了。不少院落已经腾了出来,太妃们自然有太妃们的去处,就是德妃也是要搬家的,只不过,她搬去的是慈宁宫。
  这三天,我要想走出宫门,总会有人从身后冒出来,必恭必敬地拦着我,要不是有人按三餐送饭,我还真怀疑这位新科的太后娘娘是不是把我给忘了。望着屋檐下的冰挂,我不禁想着这些太内也没见到胤祥,不知道他有没有找我。头又是一阵晕,眼前有些发黑,我忙闭上了眼,自从那次之后,我这头晕的毛病好象越来越严重了……
  “在想什么?”德妃慢条斯理的声音土燕在我背后响了起来,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股眩晕的感觉瞬间消失了,我定了定神儿,这才慢慢地回过身来。德妃正一身缟素地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笼罩住了她,却背脊依然挺得直直的。
  我稳步地走了上去,行了个宫礼,“在想胤祥。”我直白地回了她一句。
  她明显一楞,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给她这么个答案,脸上的神色一时有些怔忡。她看了我半晌,我也豪不回避地看了过去,她的肩膀忽然松了向来,一瞬间好象老老了许多,身子晃了一下。我条件反射地扶了她一把,一入手,只觉得她的臂膀真称得上是瘦骨伶仃。她并没有推开我,而是任凭我扶着她,坐在了窗下的榻子上。
  “我才刚告诉他,你头痛又有些犯了,先让人送你回去了。”他说完轻轻地咳嗽了起来。过了会儿,才伸手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朱红色的小匣子,她也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来回抚摩着盒子那光滑的表面。
  我安静沉默地站在一旁,可眼光却随着德妃的手指不自觉的移动着,心里猜测这那到底是什么。“拿去吧。”过了良久,她好象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把那个盒子递给了我。我有些迟疑地接了过来,一时间反倒没有勇气去打开它。德妃看我迟疑的样子,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淡淡地说:“知识先皇的遗旨。”
  我一惊,猛然觉得手里的盒子好象着了火私的很烫手,手指不自觉地一松,那盒子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散了开来。一张薄薄的淡黄色的纸张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地上,隐约有些红色的痕迹溢过了纸背。我缓缓地蹲下了身,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那张纸翻了过来,字体有些歪斜,上面只有四个朱红色打字——人之常情。
  “其实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最爱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说是四爷,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会选择胤祥的”……我轻扯了扯嘴角儿,“这不关乎什么纲常伦纪,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声大笑。我一哆嗦,越发地低了头,“人之常情,哼哼,说得好。”一阵步履声响起,一双鹿皮靴子慢慢踱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紧了拳头。衣履声响,皇帝竟半弯了腰,明黄的荷包就在我面前轻轻摇晃着,他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别忘了你今天说的话……”
  数年在殿前与康熙的那番对话,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响了起来,一字一句,犹如在耳。我伸手捻起了那张纸,站起身来,心里竟有了几反好象的感觉,这算什么,皇帝在用我给他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杀我吗?
  “人之常情吗?”我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皇上说,你看了之后,一定会明白的。”一直默不作声的德妃突然开口说道。
  我嘲讽的一笑,“是啊,不明白又能怎样?”
  德妃被我噎的一怔,可脸上却没什么怒色,只是有些不堪重负地看了我一眼,闭上眼幽幽地说了句,“那时候我以为把你许给了老十三,一切就会风平浪静,看来终是我错了。”
  我心里不禁一痛,那晚胤祥那欣喜若狂的表情,还有四爷苍白如雪的脸色,一直都深深地刻在我心底,它曾帮我支撑过了许多难关。我喃喃地说了句,“我只想让他们两个都开心,这有错吗?”
  德妃闻演身子一抖,她睁开眼看着我,眼圈儿发红,却一滴眼泪也没有,“你没错,只是你想让他们都开心的那两个人,不但是兄弟,更是君臣。”德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可到最后却尖利了起来。说完她猛地站了起来,喊了声,“来人啊!”一个老太监应声进来,疾步走了过来,头也不抬地将一个青花瓷壶放下就出去了。
  德妃伸手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杯子,缓缓地将壶里水倒了出来,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传了出来。德妃看了看我,就将那杯茶放在了桌上,“这不会让你有什么感觉的。”
  我只是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了,纽沽禄氏温柔的笑脸,仿佛如同一根烧红的铁千,带着嘶拉拉的声音从我脑海中狠狠划过,我哆嗦着嘴唇问了一句,“是因为我已经喝了三年了吗?”德妃默然。
  我一把抓起了那个茶杯,温热的茶水瞬间濡湿了我的手指,正想狠狠地把杯子摔在地上,突然想起纽沽禄氏平时总是笑说,这清茶是谁谁谁送个四爷的,她好不容易才弄出来送给了我。。。。。。四爷这两个字,让我放松了太多的警惕,我缓缓地放下了手来。
  “这样对皇帝好,对胤祥也好,你也不希望他们因为你。。。。。。”德妃叹了口气,“你最明白的,不是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每个人都说我明白,可是我到现在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命运早在三年前就决定好了,而现在则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
  门扇突然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回说:“启禀太后,万岁爷和十三贝勒过来了。”我下意识地就想往外冲去,可没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德妃则慢慢地从我身边踱了过去。
  花盆底儿清晰的敲在青石砖地上,咔答咔答地一步步向门口走去。站定,她的背脊又挺得直直了,“先帝爷做了他该做的,我也做了我该做的。”说完她推开门,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皇上驾到——”
  “万岁爷吉祥。”
  “皇上吉祥”一片问安声传来。
  “起来吧。”四爷熟悉的声调传了来,我心一抖。
  “儿子给太后请安。”
  ”胤祥给太后请安。“
  胤祥,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忍不住地朝门口走去,透过缝隙,看见德妃正弯身扶起四爷和胤祥。四爷还是那样的冷峻,身上穿着丧服,可嘴角儿上翘,却带上了一丝以前所没有的高傲。四爷一直都是傲气的,却从没有这样睥睨天下的高傲,明黄色的帽檐中央,镶着一块美玉,腰间则系上了九龙盘珠袋。胤祥也是一身素服,但却是英姿飒爽,脸上的神色比以前稳重多了,一举一动中都带了一种气质,这大概就是一个掌握了权利的男人的自信吧。我转过了身子,慢慢地走回了塌子边坐下,伸出手,拿起了那半杯残茶,在手指间摇晃着。
  “你们怎么来了?”就听着德妃柔声说了一句。
  “儿子本来是要去请安的,听说您到这边来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昨儿太医不是还说,您这两天身子太虚,别太累才好。”四爷恭敬地答了一声。
  “我也不过是这两天心里堵得慌,想散散心,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倒是皇帝你身子骨要紧,这不知道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呢,你就别再替我操心了。”德妃温言地说了两句。
  胤祥在一旁笑说了句,“万岁爷就是对太后心太重。”
  “我知道,可做皇帝,这身子就不是一个人的了,是全天下的了,私情两个字,倒是要放一边了。”德妃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么一句。
  “儿子知道了。”
  四爷的话音刚落,宫门外就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皇上吉祥,太后吉祥。”是八爷的声音。我一怔,思绪一晃见,也没听到八爷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四爷淡淡说了声,“朕知道了,你先去处理吧。”八爷的声音顿了顿,才必恭必敬地说了声,“臣,遵旨。”只是语意中多少有些涩。我脑中不期然地想起了方才德妃说的那句话,“他们是兄弟,更是君臣。”心中一凉。
  “咱们走吧。”德妃说了句。
  “是。”四爷答了一声。
  就听见太监们高喊一声,“万岁爷起驾了。”屋外不一会儿就静了下来。杯子里的水也边得越发地冰凉起来,那股头晕目眩的感觉又袭了上来。
  “我只想让你们两个都开心,不过刚才看起来,你们两个真的很开心啊。”想这四爷嘴角儿的那丝高傲,胤祥的英姿飒爽,我昏昏沉沉地举起了杯子,眼前的杯子好象有些模糊,我将手里的杯子一倾……

  第十六章 续梦
  “喂,你醒醒,难道喝矿泉水也会醉人吗,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一个我听起来很熟悉,却又仿佛很久没有听过的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着。我一扬手随意地挥了一下,很想将这声音赶走,却只听啪的一声,好象打到了什么,接着就听到一声尖叫,然后一股剧痛从我手臂传来。
  “啊——”我大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头呼地一晕,我忙用一只手撑住额头,又在眉心上捏了捏,这才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一只手正掐住我一点儿肉皮在那里扭动,我顺着手臂往上看去,圆眼,圆脸,圆鼻头……小秋正一脸怒气恶狠狠地盯着我。
  “小秋,是你吗?”
  …………
  “废话,不是我是谁,你可真行,竟能弄到中暑,还找了个那么僻静的地方,要不是…………”
  ……………………
  “今儿是你把我从蕴秀宫弄回来的?”
  “都错”小秋回头过来笑说,“第一,我是请大叔帮忙把你运送回来的;第二,你中暑的地方是慈宁宫花园的后身,什么秀不秀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再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跑到那去了,那一般不对游人开放的。”
  我虽然能想到,故宫里根本没有什么蕴秀宫这么一间屋子,可听见小秋的证实说法,还是让我心里有些疼,那个梦实在太过真实了。我喘了口气,随意地说了句,“我迷路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绕到那儿去了。”小秋哦了一声,倒也没放在心上。
  ………
  “秋儿,你信不信穿越时空这种事?”
  ………
  “那你写出来好了,你不是很喜欢写东西吗,反正是你的梦,你想怎样就怎样。“
  ………
  我楞楞地对着电脑好久,才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我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有什么好写的。随有把文档关掉了,正想关了电脑睡觉,一阵微风从开启的窗子那儿飘了进来,“小微。。。。。。”微风如同一个轻轻的低语,从我耳际边滑了过去,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慌张地四处张望着,可却再听不到那个声音。
  也许只是风声,我放松了背脊,低头看看小秋熟睡的脸,想想她刚才说的话,我不禁一笑。她说得对,梦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也许在现实中我再也见不到他们,可在梦中还是可以的,可以继续幸福下去。
  我又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仔细地想了一想,认真到敲下了四个字的标题——《梦回大清》。

  番外:四福晋篇
  “四哥,今儿个您一定要应承我!”
  “胡闹!”
  “四哥,您不知道,她真的很特别……”
  我在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十三弟和他的一来一往,无奈的摇头笑了。一个多月了吧,就从上回十三弟从内务府回来开始,一直闹着他帮忙讨一个秀女过来。他哪里肯做这种事,偏偏十三弟拗着性子非要他答应不可。十三弟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虽然倔强,但一直以来除了四哥在心目中占有特殊地位之外,还没见为第二个人如此执著的,心下不禁对那个秀女有了点好奇。
  “十三弟,又在闹你四哥了。”我笑着,掀开门帘走进去。
  “四嫂。”十三笑嘻嘻的请了个安,“今儿您过生,特地给您贺喜来了。”
  “谢过十三弟了,不过贺喜是名,怕是找着机会劝你四哥才是真吧。”忍不住取笑他。
  “看四嫂说的,冤枉啊!”十三口中喊冤,脸上仍笑嘻嘻的,“不过看在我这么诚心祝贺的份儿上,四嫂您也帮忙劝劝四哥嘛。”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四哥决定的事儿谁能劝得了的。”
  “那不一样,您今儿个可是主角儿,您说一句,那可顶我十天半个月的磨了。
  我笑瞥十三一眼,走到书桌前。“爷,让十三弟这么悬着也不是办法,您不如先去看看那个姑娘再做决定如何?”
  他不答应的原因我是可以约莫得到的,一方面是那姑娘是秀女,毕竟是要进宫的,没大选之前她的身份是忌讳,而另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却是因十三弟这回反应太过特殊,最怕是被狐媚子女人给缠上了。
  他不答应是想等十三弟冷静下来自然忘记这回事,但十三的执念太深,与其这样一直耗着,不如让他先去看看那个女孩的底细,才能决定是留是放。
  考虑了一会儿,他微微点头。十三弟欢喜道谢,我只是淡淡一笑。其实他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要由我说出来罢了。
  丫头在门外说家宴已经备好了,我应了声,陪着他和十三弟一起走了出去。这桩事儿也就随风而去,不再萦怀。
  这时的我并不知道,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为自己说的话懊恼后悔。
  小薇。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十三弟在公事之外最常说的字眼。
  我一直知道它代表一个女孩,一个在十三弟心目中有特殊地位的女孩。因为总是听到这个名字与聪慧、可爱联系在一起,听到十三说她能唱动听的歌儿,能写一手好字,能讲好笑的笑话儿,还能不动声色的给老十排头吃……
  但我从没意识到,或者说从没想过,这个名字在他心目中也有着特殊的地位。
  他是从不注重男女情爱的,从我跟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了。他没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对我没有,对其他妾室也没有,即使是如今最受宠年氏也是一样。数年来,我已经习惯和适应了他的冷情,甚至以为此生都不可能见到他动心的时刻。
  我以为……
  但我错了。
  当我看到十三弟谈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迅速浮起的刻意的淡漠时,我隐约感觉到我错了。
  当那个名字在十三弟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在理当谈起她时他们都会特意避开的时候,我开始了解我错了。
  而在那个早晨,当他们避无可避的讲到那个名字时,我明明白白的意识到——我错了!
  那个早晨,听说十三弟在前一天和老九的跟班打了起来,还受了伤,又被关在长春宫思过。于情于理,我这做嫂子的定要问候一下的,于是趁着清晨进宫给娘娘请安的机会见到十三,还有他。
  他和十三正坐在花园凉亭里谈天说地,远远看过去,似乎正说的畅快,但我只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我顿了顿脚步,又想起了早上来长春宫一路上听到的流言蜚语。
  十三见我来了,站起身请了个安。
  我笑问:“看十三弟精神还不错,听说昨儿个伤着了,现在可好些了?”
  “谢嫂子关心,已经好很多了。”
  “嗯,可要多注意休息呀。”瞥到了十三被仔细包扎起来的手腕上绑着的帕子,那上面分明绣着一枝寒梅,心中一动,“很精致的绣工,这是谁的呀?改天我也想请她帮忙绣点图呢。”
  十三神色僵了一下。“是小薇的。”
  “小薇……”我淡淡重复,眼角余光看到他的脸色倏的刷白,扭转了头瞧向假山,但那瞬间他漆黑眼眸中流露的东西仍深深撞进我的心里,让我那一刻甚至无法呼吸。“那我可不能请她帮忙了,不然十三弟……”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更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不下口里的话,看着那个愈发僵硬的身躯,只是下意识的想要让那个伤了我心的人更心痛……

  之二
  “阿玛……”
  “嘘,小声点儿,阿玛已经歇下了,别吵到他。”我轻掩住那张发出清脆童音的小嘴,使个眼色叫丫头抱了弘晖出去玩。
  回头看着斜靠在软塌上小睡的他,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放任自己细细地看他吧。
  冬猎回来已经有段日子了,可他的身子一直不见大好。伤势已经无碍,精神却始终欠佳,脸上血色少了很多,且越发瘦了下去。
  只是,我不知道,他的消瘦究竟是因为身体的病痛,还是心……
  皇上冬猎返京,两件大事儿转眼就传遍了宫里,一个是他们遇熊受伤,另一件是皇上赐婚,而两件事的主角儿都是十三和小薇。
  知道皇上将小薇许给了十三弟,我是松了口气的。或许这样,就能控制住那些已经几乎无法遏止的东西。
  毕竟,十三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啊。
  十三仍是天天过府,谈政事,谈趣闻,一切仿如从前。但在他不经意他望时,十三看着他的眼中会泛起感激与歉疚,而在十三神采飞扬浑然忘我滔滔不绝时,他会片刻恍惚,双眸黑不见底。
  他们都在痛,都在掩饰,却无法逃避。
  对这一切,我心痛,我嫉妒,却无能为力。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照常过自己的日子,照例定期进宫给娘娘请安。
  “福晋,娘娘正在梳洗,请您先在这儿等会儿。”
  “知道了,冬莲姑娘不用招呼我,伺候娘娘要紧。”我笑着应声。
  目送冬莲的背影在娘娘寝房门帘后消失,我径自坐下来看者周围景致,慢慢品茶。
  若有若无的声音随风送了过来,有人在低声哼着曲儿,那是我从没听过的调子,只觉得低柔婉转,更如清泉般纯净流畅,让人情不自禁的沉浸其中。
  我心中一动,莫非是……
  站起身来顺着声音找过去,掀开一边窗帘,庭院里正站着个宫女装束的女孩。
  长发乌黑,肌肤白皙,面容清秀。她正在将刚折下的梅枝插进花瓶里,花木扶疏,白雪掩映,画卷一般的场景在我眼前铺开。
  她并没有可以让人一见惊艳的美丽,却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或许是因为她眉目之间的清朗,或许是因为她神色蕴涵的柔和,看着她,只觉得身心都变得柔软和温暖起来。
  难怪……难怪……
  一直以来,到娘娘这里请安时她都碰巧出门办事,让我在听到她名字许久之后的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她。见了,才知道为什么十三会待她爱若至宝,为什么他直到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
  怔忡间,她的歌声渐渐清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如遭雷击。
  部分记忆倏地鲜活起来。
  这些日子,他在书房练字时眼底的迷离,面容上我从未见过的柔软,还有书桌上越来越多的一篇篇的《水调歌头》……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福晋。”身后的叫声拉回我的神智,冬莲正站在我身后,“娘娘请您进去。”
  我淡淡点了下头,却没动身,又瞧了眼窗外:“那姑娘是谁呀?”
  “谁?”冬莲顺着我眼光看过去,笑了起来,“那是小薇啊。她怎么又糊涂起来,插梅也可以回屋里插,没的大冷天儿的在外面受冻。”
  小薇。
  果然是她。

  之三
  我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盏被袖子带翻,滚落地面,“啪”的一声碎裂。
  索额图谋反!
  无数思虑瞬间滑过,我暗暗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关闭府门,传令府内,自今日起任何人出府必须经总管批准,更不得接待访客。”
  “若是宫里……”
  “爷不在,女眷不便接待外客。”我淡淡说,听得总管应声,不再理会,迈步走进内屋。
  让丫头在外面伺候,确定房内只有我一人的时候,我才放任自己虚软在床塌上,浑身颤抖。
  还好,还好他不在。
  娘娘到香山祈福,却病倒在那儿,他得知消息立马向太子告了假,当天就赶过去。
  当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酸涩,但此刻却只觉庆幸。若他被搅缠进这桩事儿,那后果……
  我打了个寒噤。
  整个内城已经被封锁了,任何人都出不去,让我连叫人送个信儿给他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祈祷他不要太快回来。
  只是前几日听说娘娘的病情有所好转,若真大好了,那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除非是为了……
  我闭上眼,他临走时候的神情,有着对娘娘病情的担忧,但眼中的那抹期待又是为了什么,我不可能不知道。
  罢了,罢了。只要他能不回来踏进这个陷阱,不管是为了谁,都好……
  漫长的一个月,终于过去。
  我走在长春宫的的回廊上,恍如隔世。
  春风迎面,春花灿烂,宫内静谧安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之前那些日子的惊慌恐惧,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恐怕一辈子都消除不了。
  “娘娘,媳妇给您请安了。”
  “嗯,快起吧。”
  我站起来,抬眼看去,笑道:“娘娘今儿个精神很好呢。”
  “哎,年纪大了,身子也就不由人,说病就病的,好起来也难。”
  “娘娘还年轻着呢,再说爷这些日子天天都在佛堂念经给娘娘祈寿,只是病去如抽丝,您也别太急,慢慢调养就是。”
  “他的孝心我是知道的。”娘娘叹口气,欲言又止。
  我忙把话题转开,又说笑了片刻,看娘娘精神有些不济,便起身告辞。
  穿过庭院,我忽地顿住脚步。不远处一个窈窕身影正斜椅着栏杆坐在回廊上。
  “福晋?”
  我恍过神,笑了笑,继续前行,不经意的道:“茗薇姑娘好象瘦了很多啊。”
  “小薇她前阵子也病了。”玉哥儿笑说,“她那个人啊,平时伶俐的很,可时不时又会犯晕,在山上那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跌到池塘里去了,要不是让四爷救了上来,怕早一命呜呼了,不过还是受惊着凉,就这样昏迷了半个月呢。”
  “这样啊……”我淡淡笑着,在太监的扶持下上了马车。
  帘子低垂下来,我收了笑容,闭上眼,眼中酸涩。
  仿佛平静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过了五月节,十三弟大婚的日子到了。
  心底其实是隐隐期盼着这个日子的,这天一过,一切都已定论,我知道,以他的性子,就算再怎样情不自禁,也不可能放任自己……
  “主子回府了。”丫头在门外轻声禀报。
  我应了一声,天色已经全黑,婚宴早就结束了吧,随口问:“爷现在在哪儿?”心中寻思是该备消夜还是醒酒茶呢?
  “主子进佛堂去了。”
  “……吩咐厨房备些点心消夜。”我低声吩咐,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手帕。
  紧闭双眼却理不清心思凌乱,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我才站起身,让丫头捧着茶点随我走向佛堂。
  佛堂门大开,门口站着秦全儿,见我过来愣了一下,忙上前请安。
  “爷还在里面?”
  “回福晋,主子到练功房去了。”
  “哦,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主子让奴才在这儿候着。”
  我怔了一下,心潮翻涌,脚步却有自由意识般迈进佛堂。
  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我凝目瞧去,一颗檀木佛珠正滚动着,又撞到了另一颗……
  无声地深吸口气,我勉强克制住颤抖,让丫头留下,独自转身朝练功房走去。
  刚进了院子,利刃劈风之声就传了过来。我仿佛被钉住了脚步,再也移动不了。
  闭上眼,却抗拒不了满耳充斥着的狂乱的声音,一下下将我砍得体无完肤,当我以为这种折磨永无休止时,一切归于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有了力气,走近窗边。顺着半开的窗户看进去,他正背对着门靠在墙上,灯火摇曳,映着他脚下的利刃寒光凛凛,他瘦削身影长长的拉在墙上,随着火光的跳跃而剧烈颤动……
  我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

  之四
  马蹄踏着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散漫开。
  我坐在马车上,双眼微启,看着一旁的小薇。
  她正闭上眼休息,没有血色的脸,连嘴唇都是苍白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慢慢滑落。
  这模样和下午见到她的时候可是有天壤之别了。
  记得下午到十三贝子府去接她时,见到她让我愣了一下。从上次在宫里看到她算起,也有两个月没见了吧,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复原先大病初愈的荏弱,面色红润起来,精神奕奕,更多了一份原先没有的柔婉妩媚,整个人象会发光一样,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女人,他有可能忘吗?听说前阵子他特意找了小薇原来的贴身丫头送到了贝子府……
  任凭心思翻涌辗转,嘴里还和她说笑着,谈十三的往事,谈十三对她的赞誉。
  她愣了一愣,然后红了脸:“他过奖了,过奖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在皇宫呆了这么久的女人竟还有这样全不造作的真性情,连我都快要喜欢上她,难怪……
  只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样的道理她不会不懂吧,男人们要你争我夺是他们的事儿,可是作为女人,就不该以为自己的位置有多重要……
  “是呀,所以我早就决定做胤祥的裤子了。” “衣服可以不穿,裤子总不能不穿吧。”
  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答案。或者说,是我们这样习惯了世俗礼教的束缚、习惯了在男人背后默默跟随的女人从来不曾有也不敢有的想法,可她竟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并且说的理所当然。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看着小薇,终于明白了她的与众不同到底在哪里。她的纯真、她的温暖、她的平和,都来源于那隐藏在随意笑容底下的坚强和自信。
  那是我、也是其他皇家女人都不会有的东西。
  绝望和认命,让我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喷薄而出,我大笑着,眼泪随着笑声流出来……
  “嗯……”一旁的小薇突然低低呻吟一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动了动,眉头紧蹙,脸上现出掩饰不住的痛楚。
  只是,这痛楚是因为她的伤,还是……
  夜风将马车的帘子微微掀了起来,前面骑着马的笔挺背影就这样撞进我眼里。
  那个一直以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颜色的人,竟在今晚当着众人的面,失态了。
  小薇的自信给了她众多的优点,也相应给了她足以致命的缺点。谁不知道老八媳妇是母老虎一个,就算不论地位权势,单是八福晋的泼辣劲儿也能让一般人望而生畏,从没人敢随便捋虎须,而她竟敢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的两次削了老八媳妇的面子。真不知道该说她勇敢呢,还是愚蠢。
  第一次我帮她解了围,可第二次,事起仓促,我只有眼睁睁看着小薇跌下去。
  但如果当时能预知后面的发展,我宁可不顾一切的把小薇拉上来,让跌下去的人换成我,至少,不会让他的弱点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展示在那么多人面前。
  可是我不会预知,所以只能看着小薇跌下去,看着从门外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条人影,将滚落在地上的小薇紧紧抱进怀里。
  那瞬间,我的心已经停止跳动,他的脸在眼前放大了无数倍,那眼底的怒火,脸上的惊慌与疼惜,抬起她的手腕的手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我从不知道他会有这么多柔软的情绪,更不知道他的情绪竟能如此赤裸裸的外露,而他的刚毅和她的娇柔,竟融合的顺理成章,他们相互凝视的眼神,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再无他人。
  在几乎凝滞的气氛下一步步走下阶梯,我半跪在小薇身旁,“爷,我看小薇可能是伤着骨头了,还是赶紧宣太医看看要紧。”
  小薇身子微震,看向我的眼中已经没了刚才的迷离,她侧过身子似乎想靠向我,却又震动了一下,继续留在他的怀里。
  心底有种情绪在酝酿,“四嫂,我没想过那么多有的没的,只想认真和胤祥过日子。”言犹在耳,她为什么还是放不开他?!
  “十三弟呢?”我忍不住说,提醒她,也提醒他。
  我没再看小薇,只是盯住他,想知道她在他心底到底有多大分量,是不是连伦常都可以不顾,连名誉都可以不要,连最亲的弟弟都可以舍弃?
  所以我没错过他仍在看她伤势的眼中流露的惊醒与挣扎。瞬间出现的那种不顾一切只想将她拥抱的绝然几乎让我崩溃,但最终理智终于接管,他的眼神平静下来,只余一丝痛苦。虽然托着她手腕的手依然温柔,可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四贝勒和胤祥四哥的身份。
  风势渐小,帘子垂落下来,掩盖了外面的一切,也掩盖了我心里的那道身影。
  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温柔,都是给她的,再不会分给旁的女人一星半点,所以,我只能放弃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或许四福晋的名分,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多。

  之五
  “主子,夜深露重,您回房休息吧。”
  “嗯,知道了。”
  我应了声,再次看了眼远处灯火朦胧的窗口。那里,影影绰绰的现出一个人来。
  这夜色、这灯光、这人影,就象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看到的一样。
  别转头,朝内房走去,路上经过花园,那张灯结彩的景象已不复见。冷冷清清的空旷空间,让人完全想不到几个时辰前这里还在大宴宾客,笑语喧天。
  今天是年氏生的小女儿满月的日子,府里大张旗鼓的给办了满月酒。席上热闹非凡,而年氏更是抱着小格格在众多女眷中穿梭着,笑声从院子外面就能听到。年氏一向受宠,这次满月酒更德娘娘定下的,也难怪她会如此得意。今儿晚上特地装扮了,娇艳容颜几乎把所有女眷的光芒盖尽。但……
  “哼。”我在心底冷笑。
  她也未免太过高估自己的地位。若不是要为了那次投毒事件粉饰太平,娘娘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要求,他,更不可能为了一个格格来做这种虚礼。至少,为了她不会。
  他心里到底在意的是谁,即使别人不清楚,我却不会不知道。小薇受伤的那天晚上,年氏为了博取他的重视,差人拦住要给小薇诊治的陆太医证实自己有孕,盼着他的看望,可等了一夜,也没盼来他的人。
  他一直在书房。
  夜深时,我从年氏的房间出来,最后一次去看小薇。远远的,就停住了脚步。
  书房的窗户大开,他站在窗边,银白月色洒在他直挺的一动不动的身上,在脸上勾勒出些许阴影,而那双始终凝视着对面窗子的眼眸,竟似痴了。
  而我,也只能怔怔的凝望着他,许久。
  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为他,他不是为我。
  回到房中,又看了眼镜子,镜子里的人身着正装,端庄高雅,胭脂薄薄的擦在双颊,妆台上的烛火映得眼瞳依然神采奕奕。
  抬手轻轻抚上大红色的缎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渗入。从没这么清楚的认识到,这身衣服,其实就是我的身份、我的尊严、我的全部。打个寒噤,突然觉得衣料上的手指竟是如此苍白……
  不要再做无望的期待,每日每日都在这样对自己说。
  但仍是忍不住要每时每刻的注意他。
  “爷,这几日公事繁忙,您也要多注意身子啊。”我让丫头将晚饭摆在书房内的茶几上,终于忍不住说。
  前几日,十四弟到府上找他议事,眼看过午了,我正要到书房留客用饭,却在门口听到十四弟提议到十三贝子府看看去。我就怔在了外头。
  上次满月酒小薇托词微恙没来,他是否一直在挂心?
  片刻后,他答:“也好。”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了几分,是否在压抑着什么东西?
  不容我再细想,他们一掀门帘走了出来,我装做不知的要留客,与十四客气了一番便送他们出了府门。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他离开时候的眼神却在我脑海里愈见清晰……
  下午,他从十三府里回来,神色淡淡的一如以往,我却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已经变了。
  这几天,他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久,有时甚至通宵达旦的在处理公事,真的有这么忙吗?还是……
  他从卷宗中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起身坐在茶几前,“你吃了吗?要不一起吃?”
  “好。”惊讶与喜悦交织,却努力克制下去,我在侧位坐下。
  与他一同吃着饭,随意说些府里的事儿,就象是平常人家的夫妻……
  “前儿听人说了句话,倒是挺好笑的,可细想还真是个理。”他随口说着。
  “什么话?”我兴致高了起来。
  他淡淡一笑:“人哪,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暗自庆幸,幸好刚才没喝茶也没嚼东西,不然样子可要狼狈了。
  他哪儿听的这种话呀……
  心突的一揪,笑容未变,喉头却干涩起来。
  抬眼看向他,他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容,可那双眼……
  忙拿起茶杯遮住脸,眼垂了下去,可他阒黑双眸里面的血丝,那掩饰不住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东西,却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之六
  天,晴了。
  说来也是奇特,从出事那天起,天气就阴沉沉的暴雨倾盆,几乎没停过。现在放晴了,却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主子,外面都收拾好了,请您上车。”
  我走出房门,眯眯眼,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一辆辆马车在园子外面排成长长的一队,马车与院落之间人来人往,却没往日那种轻松快意的笑声,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春风缓缓地吹着,带股暖意,园子里鲜花烂漫,鸟鸣蜂飞,可我只觉得沉重且诡异的气息漂浮在我身周。
  在丫头的扶持下上了车,坐稳后便轻轻掀开窗帘。他在前面对秦全儿说了几句,便翻身跃上马背。
  他骑马的身姿依然笔挺,仿佛没有事情能压倒他体内钢铁般的意志。可身旁缺少了十三弟的相伴,让那阳光下长长的影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孤寂。
  我双眼又微微眯了起来。
  这几天,他越发瘦了下去。听说,他在烟波致爽斋外面跪了一夜,后半夜还下暴雨,第二天就烧了起来……
  我蹙了蹙眉,无声叹气。
  车轮轧在官道上,辘辘的响着。车外面不停有马匹来回穿梭,却听不到人声。
  我独自坐在车上,只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又掀开窗帘,却一眼看到路边的树林。
  “呵呵。”我自嘲的低笑起来。独立的空间,再没其他人打扰,不正是前些日子我希望得到的吗?
  那时候的我,眼睁睁看着小薇频繁的出现,看着他一次次地看向她的方向,只想找个地方平息紊乱。而我知道的,也就是眼前这片林子了。
  那个中午,我遣开贴身丫头来到这里,本想清净清净,可没多久就听到马蹄的得得声越来越近。
  两个人朝我所在的地方骑过来,没看清脸,可我已经认出了其中一个。那种骑马的姿势,在这里,恐怕只有这一个了吧。而伴在她旁边的那个人是谁,连猜都不消猜了。
  微微苦笑,躲到哪里都避不开呀。
  “啊……”前面传来小薇的叫声。身下的马才稍稍跑的快了一点,她就掌握不住平衡了,身子一歪,便要摔下去。
  “小心!”一直在慢慢跟在她身边的十三忙的靠过去拉住她,可没成想小薇的那匹马被叫声惊了一下,竟朝另一侧快跑起来,将他也带下了马。
  十三用身子护着她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顾不上起身就忙的上下打量小薇有没伤着,之后安定了,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小薇推了推他,试图要拉开他环在腰上的手,却被他愈发搂紧了,“我就说不要再练了,这些天还骑的不够多吗?要真有这天分,早练成了。”
  “那怎么成,到群赛那天,你怎么交差呀?”
  “那还不简单,到时候拿张白纸贴在马屁股上……”
  “咦?”
  “写上‘新手上路,要超请便’……”
  “哈哈……”十三笑得喘不过气,“小薇啊小薇,你怎么能有这么多鬼点子?”
  小薇安适地躺在十三怀里:“不好么?”
  “当然好,我的小薇永远是与众不同……”十三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笑容敛起,微微侧身将小薇半压在草地上,俯首吻住她……
  我转身悄悄从另一边走了出去。风轻轻吹着,仿佛仍带着他们柔情蜜意。
  夫妻之间能有感情作为基础,实在是太大的幸运吧。
  可十三和小薇,我不知道是该说他们幸运,还是不幸。
  靠回背后的枕头,我闭上眼,淡淡思量。
  不知道现在的小薇和十三到底是在哪一辆车上呢?
  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就算不全知道,也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小薇为十三顶了罪。乍听这个消息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值得让她用性命来托付?她对十三的感情真的这么深吗?那么他在她心里又算什么?
  呼吸一滞,那张带着绝望痛楚的脸蓦然浮现。他发烧那天,我被叫进行宫照看。那一夜,除了喂他吃药和不停地为他抹汗之外,就是怔怔的看着他,和他脸上那种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神情,以及他干裂的唇上那道深深的齿印。
  我仿佛仍能看到那齿印上余留的丝丝血迹,在眼前晕开成一片殷红……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的在静默里过去,然后,京城到了。
  在府门口下了马车,我稳定了一下长久赶路的眩晕感,转眼已经瞧见管家正向他请安,而他仍骑在马上。
  他向管家嘱咐了几句,挺起身,扭转马头。
  “爷。”我快步走过去,叫住他,“您……保重身子。”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府里,辛苦你了。”
  我微笑着应声,目送他飞驰而去,心却冷得发抖。
  他最后的一眼,充满了诀别……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可我不知道他能什么时候回来。
  我知道他这一去将面对的巨大的危险,可我没理由阻止他的行动,更没能力去阻止。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四周的景物在我眼前模糊一片……
  

  番外:十四by轻嫣
  雍正四年五月允褆自景陵撤还,削爵、拘禁于寿皇殿。寿皇殿前有景山后有永思殿、观德殿。风景独特,甚有皇家的风范和气派。
  看着这一山一景,扶着这宏殿圆柱,就让人想起了这里囚禁过一位倍受康熙和母妃宠溺的皇子,囚禁过这样一位威风凛凛上阵杀敌的抚远大将军。不由的黯然掉泪,这样一位骄纵而意气风发的皇子,竟在这里渡过了十几年!
  怎是个悲凉说得清,泪眼中想着想着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代,那个景象,那个凄美悱恻的故事里。
  允褆住在寿皇殿已经有一个月了。心境早在景陵时就消磨的有些平淡了。一大早,像往常一样习武完必就由着贴身侍女茗芸伺候着在康熙御容前跪坐一会儿。这时他喃喃自语道:“皇阿玛,儿臣来给您请安了。今儿天气暖和了,适合出猎,儿子应该陪您出来溜溜马。”说着嗓音竟有些嘶哑,茗芸赶忙来搀扶起十四爷。
  “爷,您又伤感了。先喝些茶,休息一下。”茗芸扶他坐下,敬上茶又回道:“图大人一早就来了说是奉了皇上的口谕,等着见您了,我已经安排大人在前殿了,您?”芸儿还是没往下说,知道她这主子的火爆脾气,每次提起当今的皇上,就是一场风暴。
  “哼!我倒要看看。我这四哥又要把我往哪里贬置。”说这话时,十四已站起身,一甩袖子,快步的往前殿走去。
  雍正贴身侍卫图理琛看到十四赶忙请安,“奴才图理琛参见十四爷!”
  “有话说吧”。十四没有特别的表情,冷冷道
  “奴才奉皇上口谕,在这里伺侯十四爷,并保护十四爷的安全。”图理琛不敢抬头还是跪拜着回到。
  “好!好啊……”十四咬牙道:“只是委屈你了。我这蜗居的囚犯还亲自动用你这四品侍卫看管啊,四哥真是有心啊!”
  “奴才不敢,奴才是受了皇命而保护十四爷的,奴才愿意伺侯十四爷。”图理琛磕头回道
  十四站起身,走向图理琛,一脚狠力的踹去,“好个奴才,你去告诉雍正,我好的很,用不着他的人伺侯,我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情,需要整天有人保护我,连额娘也没让我见上一面,他哪里还有什么兄弟之情。”图理琛这一脚被踹嘴角都渗出血来,连忙继续跪着正要磕头想再说话。芸儿扶着十四就连忙冲他摆手,然后一个劲的挥着手,图理琛无奈就下去了。
  芸儿扶着十四,说道:“爷,何苦和一个奴才逗气。气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难过。芸儿知道爷这几年心里苦。有什么苦您就往芸儿身上撒,犯不着和不打紧的人生气啊!”茗芸一番温言软语,十四就坐了下来。
  夜已经有点深了,十四还没有进屋休息,只是坐在院子亭子里发怔。这时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茗芸就说道:“芸儿你回屋去吧。这里凉,我一个在这里静静。”
  “你当真没做过一点亏心事!”声音冷淡而威严。十四一惊,回过头了。这正是当今皇上雍正。
  十四虽然万般不愿还是站起身来。跪下磕拜。
  “起来吧!”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顺便自己就坐在了十四的对面
  “你我就当是兄弟叙旧,免了这些伤感情的东西吧。”雍正语气多了些少许的无奈凄凉。
  “臣弟不知道今天还能和皇上您述兄弟之情。可是这兄弟之情念在哪里?八哥九哥怎么就去了。十哥?三哥?五哥呢?”十四逼问到。
  “你倒想的周全,你怎么不想想十三弟呢。他也是被皇阿玛圈禁了整整十年,还有他那个美丽聪慧被皇室除名,赐了毒酒的十三侧福晋雅拉尔塔。茗薇呢?”雍正在说这句话时也是隐忍伤痛。
  “是啊。茗薇,小薇。她!”十四提起这名子。难已控制的悲伤,一般悲痛的涌上心头,那种心痛,那种悔恨。让他日日夜夜都没有摆脱和遗忘过,二十年间的事情还是历历在目。
  “你只知道你的痛。你可知道我的痛。十三和你都是我最亲兄弟,你以为我不心痛你。可你什么时候亲近过我。自小你就和老八在一起,从未听过我一句半句。倒是遇到老八的事,你连命都不要的在皇阿玛面前保他。”这个一向冷静严厉的皇帝悲恸道。
  “说小时候吧。就说小时候。!”十四有些激动浮燥:“茗芸!茗芸!
  说着茗芸跑出来,“爷,您吩咐”
  十四摆摆手,对茗芸说:“去准备些酒,我和我的四哥要好好述述兄弟之情。茗芸听到知道是皇上来了。先跪拜请安,又赶忙把酒端来。雍正看到她先是一怔,十四连忙摆手让茗芸下去了。
  十四拿起一杯酒就喝干说道:“小时候,你总是一副冷面相,说翻脸就翻脸我不小心弄脏你临的一幅字,你就打了我一巴掌,对我总冷言冷语。还诸多干涉我的出入各宫,你对十三哥呢?总是暖言暖语,尽心调教。八哥对我们兄弟总是温和的。有什么事都不忘提点着我和九哥十哥。”
  “你竟不了解我以前的苦心,你被额娘骄宠惯了。平时傲慢贪玩,我能不管你严厉些吗。十三她没有额娘,平时就待他软些,他又规矩内敛。自是费心就少些,亏得你还是抚远大将军连这种事情都看不明白。”雍正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十四心里一热。难道这么多年他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位亲哥哥。难道竟是他一直误解了。他心里软嘴上并未有软,又喝了一杯酒道:“那你对我们兄弟几人现在又是怎样?”
  “我们自生在这帝王家,又有了先前的那些是是非非。如今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回头吗。我做兄长的已经尽了责任保你平安。好在这里环境优雅,你的福晋孩子家人我也会照顾好她们,不让她们受到什么委屈的。以后我活着还能有机会恢复你的一切那就要看情事了。别的兄弟的境况也都是他们自己选择走的路。我也奈何不了。”雍正缓慢的说到。
  “你安心在这呆着吧。养心殿还有公文要批。”他站起身又恢复到先前来的时候冷漠和威严。随即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已经从屋里出来跪送的茗芸,温言说:“好好照顾你们家爷。”
  茗芸不知道为什么被这眼光一看,脸不禁一红。回道:“请皇上放心,奴婢会尽心的。”
  十四站起送驾,还未抬头就听到雍正又说道:“当年,小薇并没有被那毒酒毒死。”
  十四一惊拉住了雍正的袖子。:“你说什么?她没死,那她在哪里在哪里?”
  雍正拂开十四的手说,“你就别问她在哪里了。我知道她的死是你心头的一根刺,要不你也不会弄这样一个丫头在你身边。我只告诉你她当年没有死。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又能怎么样,她现在能幸福快乐生活在别处。也是你我的造化了。”
  茗芸这才注意到。这两个已到中年的两个男人眼睛里都含了泪。这小薇应该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吧,让皇上和爷都这样伤痛?十四爷是从来没向她提起过的……
  十四已经不记得怎么样送走的这位皇兄,继续喝着酒,千思万缕也缕不出来的思绪,这么多年了,他的心终于又有勇气面对自己。他是高兴还是心痛,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只是这日夜思念又不敢流露于人前的感情一涌而出,他踉跄了站起了身,用尽了力气,心嘶力竭喊道:“小薇,你在哪里,你倒底在哪里啊……雅拉尔塔。茗薇!茗薇!”这样悲切,这样的凄凉哭喊声。怕是整个景山也要伤心欲绝吧。
  茗芸的心都被爷喊碎了。哭着去掺扶十四到屋里。十四躺在床着,模糊的望着茗芸,拉住她的手“小薇,真的很想看到你的笑容啊。很美,很美”
  茗芸被这一拉。脸涮的也红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看爷这样子,又不禁眼圈也红了。坐在边上说:“十四爷。您累了。”
  十四过了片刻才安静下来。总算是睡着了。芸儿静静守了一夜,也没有合眼。
  茗芸想到的一些皇上和十四爷的刚才谈话。不由莞然一笑,这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和勇善战的将军。两个竟像两个刚刚打完架孩子,又是互说委屈又是互诉忠肠。只是仔细踹磨一下这兄弟两人的恩恩怨怨倒也不是旁人一时半时能够体会的。
  熟睡中的十四爷看起来倒真像个受了委屈,带着泪痕的孩子,让人好不怜惜。刚毅的面孔在睡梦中却显示出柔和的线条,祥和宁静……
  于是茗芸的思绪就回到了那年冬天
  这天,雪下的很大,白皑皑一片,地面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大街上只能看到零星的几个人,也都是急匆匆的走过,她小小个子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只能听着冷风呼呼的吹着。一股透心的冷气直灌全身。她只盼望着有个好心人快把她买走,就不用每天被这个凶女人骂,吃不饱也睡不暖。
  她没有记得是自己什么时候被人从家里拐骗出来的。之前的事情多半都不记得,她应该有慈爱的父母吧。可是记事时就是那和几个小姐妹被人伢子卖的时候
  人伢子也冻的蹦来蹦去,嘴里还在街上叫卖,这时有一小队人马路过。烈马在这样积雪的道路上也跑的慢了很多,人伢子看出这几个男子衣裳贵重,气质不凡,料定是有名望的公子少爷。便拦着其中一位说:“大爷,看看我这几个姑娘,虽然小,但是个个水灵又通透的,买了回去做个丫头吧。”
  这人一声训斥,“什么人。敢挡我们爷的路,也不擦擦你的狗眼。”
  “不要和他罗嗦,赶路要紧。”其中一人衣着甚是华贵,样貌气宇轩昂的说道。
  茗芸当时知道,如果她们今天卖不出去,过几天人伢子就要把她们卖到春香楼了。她虽然并不知道那里是做什么的,也是明白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人伢子出门前就对她们说过:“我也是仁至义尽了,要是给你们找个有钱人家卖了做丫头以后还落过好归宿,要是卖不出去的话我就和春香楼的老鸨说,都贱卖给她。以后你们就很难出头了,知道吗?”
  茗芸当时就死命的抓住了刚才说要赶路的人,她的个子太小了,只能抓到这个人的裤角,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死死不放手,“大爷,求求您,买了我吧。我什么都能做。不会的我也会学着做,我不想被卖到春香楼去。”说着就跪到了地上,响响了嗑了几个头。再抬头,脑门上已经沾了血渍。
  十四本是赶路,可这一拉倒看清了这个孩子的模样,这眼睛,这脸庞让他震惊,停下来。问到“多大了?”
  人伢子赔笑到。“七岁了,您眼光真好。这里孩子就数她水灵,聪明些。我看她和您也有些缘份,就要了吧。“
  其它的孩子见茗芸这一磕头,也都跟着一个个的嗑头,哀声恳求。
  十四虽见这样,可也是狠了狠心,使了个劲,把这丫头甩了下来。
  大喊了一声:“走。”
  跟随的几个人马,也就随着驾车的声音,疾速而驰了。
  茗芸坐在地上,已经不想再起来了,正是万念俱灰。
  天气已经渐暖。金色的阳光照进屋里,显的人更加慵懒了。十四这时醒过来,只是微感到头痛。芸儿却一早的就收拾齐当,准备给十四更衣,洗漱了。
  十四看着这个丫头精心的样子,心里一热:“芸儿,一夜都守在这里?你也乏了,先去休息吧。”
  “爷!芸儿不累。倒是您昨儿喝了些酒,今天就别出去练身子了。”芸儿正把已经准备好的膳食端了过来。
  “去吧。晚上过来我还有些话和你说。”十四若有所思的说
  茗芸这才请安退下,出了屋子,院子里很静,除了几个扫院的老仆,也没什么人。只感觉这里幽雅清静。一眼望去,高山连绵,郁郁葱葱,人的心境也随之的开朗起来。
  茗芸正延着走廊准备回屋睡觉。不远处却看到一位年轻的男子背面而站。他身穿官服,腰有佩剑,虽一身武将打扮,却周身透露着温温儒雅的气度。她这才想起,这正皇上贴身侍卫图理琛。想着这事情也是难为了他。
  “图大人。茗芸给您请安了。”茗芸一拜
  图侍卫转过身一看,是十四爷的贴身侍女连忙说:“姑娘快请起。”
  茗芸微微一笑,说道:“为图大人安排的居所,图大人还满意吗?昨儿没有亲自安排图大人的住宿。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图理琛还礼道“姑娘客气了。一切安好了。有劳姑娘了。”
  “十四爷一直是这样的脾气,您以后还要多担待些,皇上那里。”茗芸想着这必竟是皇上安排来的人。
  图理琛打断了茗芸的话说道:“姑娘还请放心,在下虽然是皇上下旨来保护十四爷的。可这也是皇上体恤十四爷,在下也不是多嘴的人,既然跟了十四爷,以后就忠于十四爷。图某也不会做一些不利于十四爷和皇上的事情。
  茗芸这才知道倒是小看了这位大人了。“是茗芸多嘴了。大人包涵了。”说着这才告辞,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是累了。也没有洗嗽就躺在了床上。这一觉醒来,外边已经天黑了。
  想着爷的吩咐就赶忙洗漱穿带整齐出了自己屋的来到了院子。院子竟没人,她又赶过了十四爷的书房,看到爷又坐在那发征。
  “茗芸给爷请安来了”茗芸拜了个福
  “起来吧”十四温声说到“茗芸,你在我身边也有很多年了吧。”
  “是啊。将近十年了”
  “十年了。真快,当时我看到你时还是孩子,如今都长成亭亭少女了。”十四一笑又说道,“昨天我和四哥的话你也听到一些,是不是很想知道茗薇是谁啊?”
  茗芸连忙回道“芸儿是想知道,爷如果想说,芸儿给你沏壶好茶,陪您好好聊聊。”说着她就起身,不一会儿,端了来煮茶的器皿,沏了一壶上等的好茶。
  十四端起茶,轻轻的喝了一口,随即就娓娓道来。
  那是先皇四十年的事情了,大选将近。秀女都安排到钟翠宫。每三年一选,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可是那一年却让我记忆犹新。你知道吗?这些秀女就算不被皇阿玛选上,也有可能会指给各皇子的,所以适婚的皇子也会更加关注这些秀女。
  昨天我提到的雅拉尔塔。茗薇,她便是其中的一名秀女。”说到这里,茗芸看到十四爷脸上露出一丝的笑容。这种笑容是她从未看到过的。有些幸福有些悲伤,还有些天真。
  当我知道这个名子的时候还没有见过她,是听八哥九哥十哥从宫里回来提到过的。那天我没赶上,他们正想着去看看选来的秀女,于是就绕道而行,没成想碰到四哥和十三哥和一名秀女站在水池边搭话。九哥十哥便凑上,调侃了几句。八哥这才知道这名秀女叫茗薇,是官任户部侍郎,雅拉尔塔家,也就是他的随身明辉的姐姐,八哥也注意清朗文秀的女子和明辉倒有几分相似,只是茗薇的眼睛又多些清澈和直白。八哥当时也是看上了这位秀女,只是晚了四哥一步。八哥当时也颇为不快。我替他不值。便忿忿然的要找额娘,想替他掏了来,可是八哥说:“她要是想跟我,现在就已经是我的人了,就罢了吧。”其实论相貌论性情。八哥可是我们当中居首的。这样有才情的人她都没入眼,当时就想着一定要见见她倒底是怎么样的天香国色呢。
  现在想想那天如果我不有事耽隔了,就不会比他们晚认识她。如果不是十三哥先认识了她,让四哥求了额娘要了她,那我也不会经常在额娘那见着她,可是也就是十三哥先认识了她。才成为我一直的遗憾吧。
  第一次见到小薇去看额娘。说好了和十三哥去打鹰的。十三哥说先去额娘那里,我去找四哥,路过偏院时,在门口却看到了。四哥一身水的背对着我。和一名宫女面对面的站着,看不到宫女的脸,地上也是水还有打翻的盆。四哥好像正在摸着她的脸。
  四哥常是冷面对人。这下怎的对一个宫女百般温柔了。我一向看不惯他对我整天苛责的样子,便调笑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四哥转过身来,我就看到了这个宫女,眉目的确和明辉有些相似,明牙皓齿,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倒是清朗文秀,自是一番气度。
  她也一身的水。不禁问她“是你啊”小薇答到“就是我”我当时才明白为什么八哥也会喜欢这个秀女了。她机敏且和皇子说话不卑不亢,大方而又活泼,自然天成。
  四哥走后。就不禁拉住她,看她有些紧张的脸庞,这时看到十三站在门口,也看清了十三愤怒的表情。颇为得意的,轻轻的在她面上亲一下,当时竟是故意气着十三哥的”十四讲到这里时。意味深长顿了一会。
  他又讲起了曾经握着小薇手,教她写字时的样子。茗芸也跟着会心的笑了起来。十四说到:“那时候年纪还小,还没有太接触过女人。站的和她那么近。心里还是甜丝丝的。看似有模有样的教字。其实心里却享受着她身体的清香。可巧当时又让十三弟看到了。”
  茗芸笑到,给十四爷和自己又倒了杯茶说:“那十四爷和这位姑娘一定有一段感人的故事。”
  十四的笑容隐去了。悲道:“故事倒是有。不过并不感人。她那段感人的故事也没有我。我后来竟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茗芸想这其中必是有一些隐情和伤痛的事情,嘴上也就不再问了。
  十四说起小薇和十三的一起相识和相爱的场面。特别是说起,小薇不顾生命从熊和十三搏斗中,智救十三时。芸儿竟惊呼起来好险啊。想到这姑娘真是有情有义啊!
  十四从没有像那天一样被人拒绝过,也没有像那天一样这么忌妒着十三哥。当他抱着她,问她,如果站在垂死边缘的人是他是,她会不会不顾自己生命危险救他时,她果断而又坚决的说了一声:“不会。”
  他忘不了那天抱她回去后。自己牵了马,疯狂的跑了半。他真想一直骑在马背上跑的很远都不想停下来,希望能跑到天涯海角,把这个女人忘的一干二净。
  看着夜已经深了,因为正巧是农历十五,月光也格外的明亮,透过洁白的纱窗,便照的整个屋里都通透起来。茗薇起来剪了剪烛芯,又沏了杯茶给十四爷。
  “爷,时候不早了。您是不是先安寝呢?”
  “不用了。爷每天被困在这里,能有什么事情做,休息完了呢。还能做什么? 走来走去也不能出这座寿皇殿吗?”十四忿忿的说
  茗芸心里一紧,但面上却是微微一笑,“芸儿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女子能有这个魄力。”
  “哈哈,她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十四放下茶杯,就讲起上在畅春园,小薇给十哥奉茶的那件事情了。
  “呵呵,你是没看到十哥当时那副表情啊。我从来没见过他吃过这么大的亏。”
  茗芸正喝着茶,也跟着笑的放下了茶杯:“这姑娘真真是,我都差点像十爷一样了。”
  “她那几声笑,把十哥可憋闷坏了。也就从此记住了这个丫头了。这得罪皇子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的。不过。”十四一锁眉头,又说道“她这样不记后果,在宫里是很危险的事情。还好那次我和八哥帮她先圆住了这个场,要不然好旦也会挨点苦头的,十哥的娘可是自皇后先去以后,在后宫地位极高的。是一般嫔妃都比不了的啊。”
  茗芸听着这话,想着他们虽都生在富贵之乡,可处在这样冰冷无味的家庭中,却处处凶险,杀机四伏啊。
  “随后我就随八哥去了四川,十三哥和四哥就去了江浙。”十四想着当时回来就去额娘那。一是去看看额娘,二是就想去看看小薇,路过院子,就听偏僻的地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随着这声音找到,就看到一个宫女在那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一边喊着还伴随着一些简单的动作,动作虽是简单倒也别致,大致看来不是什么武功,倒像是一些健身的运动,不禁低声一笑,这样的动作,也叫这丫头想得出来。
  十四停了一停说:“这就是我教她写字的那次,她当时用的毛笔,一看精细和作功都不是宫里内制的。那是只有江渐一带才能出的精品,十三和四哥刚从江渐回来,四哥一向对书法有着浓厚的举趣,再着十三哥看到和我小薇用的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想着这是四哥送的。当时她一再的向十三撇清我和她,心里好不是滋味。虽每次被十三撞见我和小薇在一起,可是我向来都是一副惫懒不羁的样子。当时一语道破就也是想不通。她既然和十三哥好,怎么和四哥又牵扯上了呢,想着她每次看四哥的眼神,总是死盯盯的看着,要不是旁人提醒,她根本就收不回来。那绝对是团火。像是要烧到骨子里去,可看十三却似流水,温柔到心里去。偏偏对我却总是避而不及,对八哥更是沾都不敢沾。现在一想难道她真是天上幻化的仙子,总是透露出洞查一切的结果。她的眼睛总是悲怜的看着我们几个兄弟,像是早就知道一切悲剧。”
  说到这,茗芸想着他们兄弟如今僵持到现在,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个位子。而是在过程之中发生的点点滴滴已经足够把兄弟之情磨的情如纸薄了吧。
  “爷,有句话一直想劝慰您。其实咱们在这里虽然没什么自由,却也清静淡泊,有朝一日,兴许还能回王府和福晋家人团聚倒也能过些安乐日了,可是那高高在上,整天烦务压身,处处堤防,连妻儿都不敢亲近的人,是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也未必就是幸运的了。”茗芸低声道。
  十四深深看了一眼,茗芸和小薇眉目颇为相似,竟性情却也有些相同。她这几年跟着他也是南征北战,学了不少男儿气慨的东西。说话直率却有分寸,心思也较为缜密。刚毅却也不失温柔。
  “芸儿这几年也大了,说话竟也不似平常家的女孩了。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见识。”十四微微一笑,“等着有好的人家,爷也要给你做主嫁了去了。”
  茗芸一下子脸就红了,“爷真不正经,人家好言好语的说些正经话,却惹得您拿芸儿打趣。芸儿才不嫁呢。伺侯爷一辈子。哪也不去。”却又发现话说过了,一扭身;“不和您说了。”茗芸臊的站起来扭身就要走,站起身透过窗子却看到了外院门口一个笔直的身影,这时天已经朦朦亮,这身影却也风姿卓越,像极一幅图画。不由一楞。
  十四看茗芸向外往去,也随着望去,脸色一变,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说着站起身,大步开门走过去,茗芸就也随着走了出去。
  图理琛一看十四爷走了过来。连忙拱手拜道:“卑职见过十四爷。”
  十四哼了一声。“你一夜都守在这?”
  “回十四爷,卑职的确一夜都守在这,十四爷没有归寝,小人不敢擅自离守。”
  “好啊。听了我们一夜的谈话,都清早了怎么还不去你主子那回禀去呢?”
  图理琛一听这话,连忙跪下,“卑职不敢,卑职的主子就是十四爷。”
  “不敢,哼。”十四一甩袖子,对茗芸说道:“茗芸,去准备纸墨。”
  茗芸领了命就进屋准备了纸墨。十四走到桌前连忙提起了笔。顿了顿,在纸上迅速的了写起来。茗芸在旁边看到,不由一惊。
  十四快速写完,递给了图理琛,你看看吧。
  图理琛接过来,一看,不由心里叫了一声不好。
  纸上是一首七言的诗,诗上写道:
  仰首我欲问苍君,祸淫福善恐未真。
  豫让忧死徒吞炭,秦桧善终究何因。
  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
  自来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岗掩寸心。
  十四站起身来,对图理琛说:“去啊,拿了这个给我四哥看去。”
  图理琛焦急道:“不能啊。十四爷,您这样做会惹了大祸的啊。”
  “呵呵。今天送不到四哥那里,你就别再让我在寿和殿看到你。”说着一转身对茗芸说,“我乏了,要歇会子,没什么事不要打搅爷了。”
  茗芸答道是,就下来伺侯十四安寝。
  图理琛拿着这烫手的诗词,一脸踌躇,看来这趟皇宫是非去不可了。连忙回了屋子,洗了洗脸,整理了衣裳,换了官服。走道寿和殿门口,由于时候还早,扫院的还未到,一条大路一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黄叶,整个景山也变成了金黄色,微风掠过,黄叶轻起,好不凄美的画卷。不由眉头一皱,这当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图大人。”温柔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转过身一看,是茗芸姑娘,站在了身后。
  茗芸看图理琛回过身来。连忙跪下,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姑娘这如何使得啊。快快请起。”图理琛哪里受的了这一拜。
  “大人您一定知道奴婢要说的话就在这一拜了,还希望大人进了皇宫要保住咱们十四爷。茗芸感激不尽啊。您知道奴婢从小就伺侯十四爷,十四爷受这几年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还望您在皇上哪里多担待些啊。”茗芸说的不由的眼泪落下。
  “姑娘的心意,在下知道,可这件事情不是你我能够掌控的,总之,在下会尽力而为的。姑娘还请放心,再怎么样,皇上和十四爷也是一个亲娘兄弟的。”
  图理琛扶起茗芸安慰道。心想这皇上的心意又怎么能猜的透呢。这一去终是凶多吉少的。
  “茗芸等图大人回来。”茗芸站起身,望着图理琛。
  “在下,别过了”图理琛转过身,快速的往山下走去了。
  图理琛这就进了宫,等到皇上下朝已经到了晌午,他一见皇上连忙跪下。
  皇上心情似乎还算不错笑着问道“你今儿怎么过来了。十四还好吧。”
  “十四爷还好,今天是十四爷让奴才来的。”图理琛实在不知道这封信该怎么样拿出来。
  “哦?”雍正看着图理琛这一幅为难的样子,脸上也严肃起来问道“说吧,十四让你来做什么的。我也知道,他心里是看你不顺的。”
  “十四爷有封信让奴才呈给皇上。”图理琛这才拿出,递给了皇上贴身的太监。
  雍正打开这信一看,越看脸色越青,不由站起来,恨恨的把这封信按到了桌上一拍,“好个大胆的十四啊。”
  “来人啊,这个亲弟弟倒真是抬举朕啊。”这声怒冲龙殿。声声都是天子之怒!让人不寒而栗
  随着天子的喊声,门外的侍卫都已经进得屋里,同时振声道:“奴才在”
  众人一见天子威怒,个个都已经跪倒,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四周一片肃静,进来的侍卫个个拱手候命。图理琛的眼前却掠过清晨茗芸在景山跪拜相求的情景,不禁也是磕头一拜:“皇上三思啊!”说完这话,头却一直低着不敢瞻望天颜。
  雍正看了一眼图理琛。手用力紧紧地抓住那张纸,身体却慢慢的坐了下来。坐稳后,手也缓缓的放松下来。随之面色倒也似平时般的清冷了,又对着侍卫摆了摆手,以示退下。等到侍卫都退出后,雍正这才淡淡道: “随他吧。”
  图理琛心这才放下来。抬眼看到。皇上已经端起茶,轻喝了两口。
  雍正放下茶杯想着十四这脾气竟是一点没有改变。又看了看图理琛也是难为了他,就让他起来回话。
  “朕听皇后说十四福晋这几日稍有微恙,你去十四府上看看。找几辆车接了十四福晋去景山看看他去。想他们也是很久不得见了。”还是刚才淡淡的声音。
  “奴才领旨。”图理琛双手一拱,接了旨意就要退下来。
  皇上却接着问了一句:你可知道十四身边的那个丫头,他从哪里得来的。”
  图理琛未曾想皇上会注意到茗芸,拱手回道:奴才只是听说是十四爷从街上捡回来的。”
  皇上听后也没在说话。摆了摆手,图理琛这才退出大殿。
  图理琛出了紫禁城,咐吩了自己的手下去寿皇殿转告茗芸,准备一下。也是让她放心。自己就去了十四王府。
  茗芸接到了图大人的消息,揪了一上午的心才放下来,转忧为喜,连忙告诉了十四爷,也张罗着准备迎接十四福晋。
  茗芸在寿皇殿口等到了傍晚,才见到三两个马车沿着山道走了上来,领头骑着马的正是图理琛。图理琛走在马车的前边,远远望着站在门口的茗芸,路上的黄叶都已清扫干净, 夕阳西下,红光微照,衬着这巍巍青山,她远远站立,柔和的面庞上呈现出纯真而甜美的笑容,虽端站在那里,手却抬起冲着他俏皮的摇了摇,。看着这远山远景,图理琛的心情也豁然舒畅开来。
  不大一会,车马也就到了门口,茗芸福下身道:茗芸奉十四爷命来恭候福晋。”
  十四福晋由随身的侍女,搀扶下了车。见到茗芸拉起她的手微微颤声道:快些领我进去吧。”
  茗芸一边带了福晋走进了后院的小厅,一边笑着说道:爷说都是一家子,您来了就先免了那些规矩了。”
  说着也就进了屋里。十四这时也迎了上来。福晋一看十四爷走过来,不禁眼睛一湿,福身拜到:妾身拜见爷了。”
  “免了吧”说罢十四扶起福晋一起坐了下来。
  茗芸端了些茶点。然后就拜了拜。声称要准备晚膳就拉着福晋带来的侍女退了下去。
  十四望了望多年不见的福晋,看她颜容消瘦,面色憔悴,想是为自己日日担心,身子也弱了下来。夫妻虽多年未见,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面面相望,眼中除了关切,便是无尽的凄凉。十四缓缓问了问福晋的身体看了太医没有。吃了些什么药,福晋只说是一些小毛病,望爷不要太过惦记。
  他们大婚也有二十多年了。夫妻相处的日子却寥寥无几。十四想起初见她时, 她还是像茗芸一样十六、七岁的样子。也曾是明亮的眼睛,甜甜的面容。
  十四自从四哥前几天来过,自己的思绪便总是不断的回忆起多年前的许多事情。虽然是不间断的浮现在眼前,但是却历历在目。
  他笑了笑说:沁儿,我倒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了。”
  十四福晋一听,微微一征,却也带了些骄羞的笑容, “爷今儿倒想这么多年前的事情。”嘴上虽这样说着,但她也是一天也没有忘记那日见到十四爷的情景。
  话音虽落,两人却都沉寂在以往的故事里。
  而十四的思绪却是先由小薇想起的。
  还是那个冬天,皇阿玛下了一道旨意----要去东北冬狩。他们几个成年的阿哥全都跟了去,当然还有几宫贵妃也都跟去。小薇也随着德妃娘娘伴驾出行。
  也就是这次出行,小薇不顾了自己性命救了十三,却为四哥受了重伤而肝肠寸断。也是让十四才意识到原来她心里竟有着两个人。她怎么能呢。他一边快马加鞭,脑子也停不住的思绪,她怎么能,怎么能为了十三舍命,为了四哥而伤心欲绝,却如此绝然而坚定的对他说不会,硬生生的把他抛了出来。他从未想过自小心高气傲的他,竟为了一个女人摔的这么重,伤的这么重。
  待到牵了马回来。不远处,看到四哥在十三的帐子外边呆呆的站着。他的伤应该是不轻的。怎么还站在这呢。栓了马回来。正想着去看看十三的伤势。却见四哥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了。四哥的背景似乎比平时更加的孤单和落寞。
  进得屋来,竟然看到,十三和小薇深情款款的相拥着,这才明白四哥为什么没有进来又悄无声息的走了。他应该是看到的吧。他的心是不是也像自己的心一样心如刀绞呢。
  十三哥看到十四很是得意,得意是自然了。如果有如此的女子哪天为了自己也不顾了性命,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得意。小薇的脸这时却胀的通红。看他伤势也没什么大碍,他却说刚看四哥来过。倒想看看小薇知道四哥看到十三和她,她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虽和十三像往常一样畅快的谈着,眼睛却紧紧的盯着她。她是痛苦的,像是撕裂了一样的痛苦。虽极力掩饰但是他能看得到,十三也是看得的到的吧。
  到了晚晌,皇阿玛赐宴,各宫嫔妃和阿哥们都赶来参加御宴,十三哥和四哥虽有伤倒也赶了来。十三看起来神采飞扬,竟像没受过伤一样照样和他聊着,四哥也是像往常一样清清淡淡的。只是没想到十哥却把小薇在皇阿玛面前捅了出来。小薇低着头,不得不出了人群。在皇阿玛问她话时。她却表示出一副慷慨激昂,口沫横飞的还振振有词的大表忠心。额娘、几个阿哥们均是一楞。她什么时候变的这么见不得视面了。随之一想也就明白了。她是不想引皇上注意才如此装扮。皇阿玛见是普通的宫女也就没再理会她。
  他的心情漠然汕汕不快。看着十哥和十三没完没了的喝着酒,更感觉无趣了。便坐在一边倒也清静。却听到身后隐隐的声音。
  “这个茗薇怎么是这样的。虽认为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也是名门闺秀啊。一看也不过如此嘛,想不到,十三爷和八爷竟…… ……”
  “小桃,别说。被主子听到。”一个声音打断了刚才那个宫女的话。
  隔了一会儿。又听到,”我倒看这个茗薇姑娘应该是位极聪明的人。”
  十四不由回过头看了看,不远处站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圆圆的脸,大概十六 七岁的样子,眼睛很清亮,前边的流海有些微卷,肤如凝脂。长的倒有些异国的情调 他走了过去,两个宫女一看,便不再说话。同时请安。十四看了看这个宫女问到:你哪个宫的。叫什么,谁家的?”
  “奴婢是宜妃娘娘跟前的。叫完颜,沁。是罗察家的,”她不紧不慢的说道。
  “哦,原来是他家的。”
  “也是今年选秀进宫的。”
  “回十四爷,是的。”完颜。沁微微一笑回道。
  “起来吧。”说着十四也就离开了。不过倒是记得了这位女子。
  和十三十哥四哥出了院子,竟又碰到了小薇。她是给十三送了解酒的药。十哥却又不自觉的招惹她,又被她戏弄一番。弄的一群人大笑不止,十哥怎么就不长记性偏要和她对着。还记得上次在八哥府上一起喝酒。说起九哥有位妾侍平时伶牙俐齿,十哥拿了杯酒站了起来。瞪着两只大眼,脸冲着我们大声的说道:”嘿!我就不信了,还能有比雅拉尔塔家的茗薇利害的。”说罢还狠狠的喝了手中的那杯酒。当时我和九哥八哥差点没笑背过气去。喝完酒随后还说道: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丫头啊!可惜怎么就跟了十三呢。”说这话时他和九哥都停了下来。八哥却只是微微一笑,“明儿也给你配个这样的丫头,省得你整天闹无聊。”十哥憨笑道。 “我可消受不了。再说这样的也难找啊。”
  茗薇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又恨又怜又爱的女子。
  他去四哥那里,又看到小薇正给四哥身边的李海是同样的解酒药丸,她倒对他们还是不偏不倚啊。不仅心里一沉,拉住了她,紧紧地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直想看到她的心里去。她想推推不开。打又打不到,没成想咬了我一下。手一痛就放了下来。不禁一笑,这才是她啊。呵呵……却看她又恭敬的站好,每次只要她对自己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头就窝火。他想告诉她,他是在意她,他是惦记她,他是想着她的。可是话总是到了嘴边又难已说出去,他只能像这样看着她,
  “小薇,我……”不巧。这时却听到四哥进来了,他才只好又换成了平时满不在乎的惫懒模样。
  他竟然失去了这次机会,只是没有想到却失去了以后所有的机会。过了些日子,德妃娘娘把他叫了过来。说道: “小薇这丫头,聪明也大方,我看你四哥和十三哥都对她不错。我还真难拿注意把他许给谁呢?一个是亲生的儿子,一个是自己带大的。他们俩对她又都如此的上心。”
  他则半认真半开玩笑惫懒的说道: “这还不容易,额娘如果犯难,干脆就赏给了儿子吧。我可是您最疼的儿子。”
  德妃娘娘心里一惊。刚才的微笑也淡了去。 “女儿家生的太好。果真不是什么好事。看来她以后是福是祸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他见额娘这样说,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了。
  过了几日,就听到宫里有人传说额娘要把小薇许给十三。他还是一阵怒火,想着前几日暗示额娘他对小薇有意,可是额娘又……他就急匆匆的冲进长春宫。
  德妃娘娘正在和近身的宫女在内室拼绣花样子,说说笑笑的。见他来了更是高兴,示意让宫女收拾起这些零碎。传了他进来。他虽心中忿然却也压在心头,连忙请安。
  德妃让了座,他心头焦急想问清楚关于十三指婚的事。刚刚开口说道:“儿子今天来是听说……”
  德妃笑笑打断了他说:“你先别说,先听说对你说件喜事。昨儿,皇上问起十三和你的年纪。是想你们也到了该指婚的年纪了。让我物色一下哪家的姑娘和你们较为般配。”
  他倒没想到,竟连自己的婚事,他们也定下来,心下更是一惊。
  德妃不紧不忙的又说道:“员外郎明德之女今年十六,和你年纪倒也相当,虽说应该长幼有序,应该先张络十三的婚事。可是早年听玉华大师说十三不易早娶。所以,就想先让你占个先,先娶个侧福晋,你看如何呢。
  他也漠然一笑。回道:儿子没有见过这位姑娘,自是不知道。儿子平时能记得的姑娘总出不了娘娘宫里的几个而已。”
  德妃并未动声色,还是刚才的态度:你这孩子,又来哄额娘。这长春宫里能有几个入眼的,就是茗薇也还出色些。我看十三倒对她上心,她对十三也中意。虽说我们皇家的孩子都是皇上指婚。但额娘还是希望你们娶得称心。我看他们配。有机会我回了皇上,也定了下来。至于你这门亲事呢?这次给你选个侧福晋,等十三娶了亲之后,你再迎个嫡福晋,都自己立了院子。以后就不用我操心你们了。”
  他越听心越冷,面上也带了出来。
  “额娘问了十三哥中意的是茗薇,可您一向最心疼的儿子。怎么不问问中意谁呢。”他话刚落起身竟跪了下来。
  德妃见他这样,也收去了笑容。就示意让宫女都退了下去。见所有的人都下去以后,才起身把儿子扶了起来。说:” 明德之女模样不比别人差。性子也是温柔可人。有机会额娘让你看看她,你一定会满意的。
  他心里焦急,‘儿子中意的是……”
  德妃脸色微怒打断他的话:“别以为我平时一直骄惯你。你就可以事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知道你的心思,十三的心思,更知道你四哥的心思。但是我绝不允许你们兄弟为了一个女人而产生间隙,特别是你和你四哥。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俩个都是我生的。怎么就合不到一块。十三整天跟着你四哥。你倒天天跟着老八。俩个亲兄弟处处对立。宫里人都传我只心疼你这小的。这都是不知情的人搬弄是非。你四哥是我生的第一儿子。我怎么会不疼。他刚生下没三天。皇上就下旨把他交于佟贵妃带。白天我是不敢露出微色。只有晚上夜夜掉泪。夜夜站在窗前向着佟贵妃宫殿的方向望着,看着,就盼着过节过年的在御宴上见他一面。他心里的伤又怎么会是你能了解的。自小就见不到额娘。虽说佟贵妃视他为已出,可是必竟不如自己的额娘来的亲。自懂事就慎言谨行。又要处处提防迎合别人。身边也没个说真心话的亲人。日子久了就成了你们看到的冷心冷面的样子。就连我这亲娘现在和他都亲近不得了。他现在是有话也说不出啊。可是为娘的知道我的孩子不是这样的。他心里是热的,也是需要人心痛和关心的。这次我看得出他有了心上的人。本是想全了他的意思。却没想你也和他一个心思。姑娘是好姑娘,可怪就怪你们兄弟不应该同时看上,我告诉你,对你们兄弟我是至始至终都是同样的,也没有偏过谁,你们可明白额娘的苦心啊?”德妃一番话。说的潸然泪下。不由的拿出丝帕擦了擦眼泪。
  他的心里虽是有所感触但终是不平。
  德妃又冷静了一下说道:你和十三的事就这样定了。这事我是问了小薇的。是她自己选了十三。你就死了这心。你娶侧福晋的事情我已经禀明了皇上,他是准了的。至于以后你要娶的嫡福晋,你也可以自己留心,看中了告诉额娘,额娘自会为你做主。”
  他这时心里万般委屈也说不出口了。小薇自己选的,是她自己的意思,他还能说什么?只是他知道如果让小薇用心去选的话,虽不是自己,那未必就是十三。
  正在这时。宫女通传说宜妃娘娘宫里来人。说是宜妃娘娘请了各宫的娘娘,稍会去畅音阁听戏。
  德妃和他听罢,才端坐好。宣了宜妃的宫女进来。
  他一看进来的宫女,倒是见过,就是完颜。沁。她端端敬敬的给德妃请安,又见他也在也是请安。
  德妃微笑看着完颜。沁说道:宜妃娘娘的请,我自会去的。你回了你们娘娘吧。”
  他望着完颜。沁,却心生一念,冲德妃笑着说道:娘娘不是让儿子自己选福晋嘛。儿子就选了她了,侍郎罗察家的女儿。她对儿子也是钟意的。我不要什么侧福晋,只想要娶个嫡福晋。望娘娘成全。”
  完颜。沁一听这话,连忙跪下。:娘娘。奴婢……?”姑娘的脸自是通红的。也说不出话来
  德妃一征,也万万没想到。转眼看了看完颜。沁说道:你是罗察家的完颜。沁。”
  完颜,沁连忙回道:”回娘娘。是的。”
  “嗯,倒是个标致的孩子, 罗察家倒是配得上。只是这事有些突然。还要和皇上、宜妃娘娘商议了再说。”德妃这时已经露出疲倦之色。“你们都下去吧。”
  他和完颜。沁这才请了安退了出来, 完颜。沁没再抬头看他,向他请了安就往回走。突然被他拉住了她的手,笑着问她:“你不愿意。”
  完颜。沁还是低着头。回道:婚姻大事奴婢不敢擅自主张。”
  他抬起她的下巴,逼问道: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完颜。沁望着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十四看着她眼中竟有些泪痕心中一软说道:先回吧。”
  这一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当时自己为了争强好胜,竟真的娶了眼前沁儿。两人大婚之后虽说不上百般恩爱。倒也是情投意和,相敬如宾。
  十四福晋也看着沉思的十四,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一件披风,柔和说道:”爷试试这件披风。是当年皇上狩猎赏了娘娘,娘娘赏了我。放着一直没用。听说今年冬天寒冷,就亲手改了给爷逾寒。“说着就站起身给的十四披上。
  十四披上看到刚刚合适,心存感激。如今他还有什么亲人呢?有的也是和没有一样,唯一能给他带来温暖和关爱只有这结发的妻子了,不禁用手就握住了福晋的手。
  “这些年真是对不住你了。”福晋见他真情流露,也是百感交集,倚在了十四的怀里,这眼泪更是停不住了。
  茗芸和福晋带来的侍女在外见十四爷和福晋如此,也没有打扰。悄声的放好膳食,就退出去。随后她安排了福晋的侍女。自己提了食盒向图理琛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前轻轻的敲了敲,见图理琛开了门,茗芸拜了万福道:大人劳累了一天,茗芸备些小菜膳食顺路给大人送了来。”
  图理琛见是茗芸。回礼道:”有劳姑娘了。姑娘进来坐吧。”茗芸笑了笑。随着他进得屋里。屋里是格外的整齐,茗芸把食盒放在了餐桌上,里边的饭菜和酒壶也一一拿出摆放妥当。这时却看到靠窗的书桌上平铺了一张画卷,旁边还有打开未晾干的笔墨,想是刚刚画完的。不由就走了过来。画里是简简单单的绿竹, 只见此画行笔沉着,墨色淋漓,微微一笑说道:”大人画的绿竹疏密有致,潇洒奔放, 竹的神韵均已在此呢!”
  茗芸看着这幅画心里甚是喜欢。忍不住又铺平了画卷,拿起了笔,在上边题道: 虚怀若谷自清高,满目青山碧海涛。 图理琛见茗芸的题字绢秀中透着苍劲,和画上的绿竹竟是相成一家,看着画笑着说”姑娘的字为这画添色不少。”
  茗芸笑了笑也未说话。走到酒杯前,倒了两杯酒,端向图理琛。举杯相敬,
  “大人,茗芸在这里恭敬您一杯。”
  图理琛接过酒杯,说道:”姑娘不必客气,”话音落下,就一饮而尽。茗芸也就随同喝了一杯。
  两人放下酒杯,图理琛请了茗芸坐下,问道: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
  茗芸凄然一笑,“大人莫要见怪。茗芸自小记事就是在被人贩卖,早已不知道自己姓自名谁了。若不是当年被十四爷收进府里做了侍女,境况就难已预知了。”
  图理琛未曾想这个体态端庄,颇有才气的女子竟是如此身世,“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恕罪。”
  茗芸笑而不答,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看天色已晚,茗芸就起身相辞,“叨扰大人多时,也该回了,只是大人在这里切勿客气,有什么需要敬请吩咐茗芸。
  图理琛站身还礼,送了茗芸出来,回到房里竟还留有淡淡的余香,走到桌前拿起刚才那张画卷,回味犹常。
  清晨一早,图理琛就送走了福晋,惜惜依别, 福晋又免不了一阵泪水涟涟,茗芸也是两眼含泪。十四则是深情暗藏。远望相送。
  随后的日子倒是平静下来,十四还是象往常一样,练练身子,和茗芸谈谈诗词,下下棋,对图理琛的态度倒有些转变。不时的两人一起练武,偶而还对酌相谈历史的风云变幻。茗芸看在眼里,心里很是安慰,十四爷和一个志趣相投的男人切磋相论,总是比她相陪要舒心的多。她对图理琛的照顾也是像对十四一样无微不至。相互也就未有太多客气。
  只是,初春的一天晌午,宫里来了人。图理琛急忙回报十四,十四正和茗芸在下棋,兴趣正浓,看图理琛进来笑道:你来正好,看我们这盘棋她是不是已经被我团团围死了。”
  图理琛脸色凝重道:宫里来人了。皇上请茗芸姑娘进宫一叙。”十四听过脸色瞬间一变,气愤难平,哗的一声。打翻了整个棋盘。
  茗芸还是和宫里的人一起进了紫禁城。心中总是忐忑不安。皇上召见应该不是简单的叙谈。可她只是十四爷身边的一个婢女,难道?心中一惊,不敢再往下想。只能由着太监的带领进了层层的宫门,路上偶有过路的侍卫和宫女,都是匆匆走过。来往宫人虽多。可所到之处尽显安静肃穆。
  不大一会儿,茗芸就被带到了养心殿的偏厅,门口待等的太监又带她进了后殿,一眼便望见身穿明黄色锦袍,表情冷峻的皇上。
  茗芸连忙跪拜:奴婢茗芸磕见皇上。”语气淡锭中隐隐透露着不安。
  雍正刚刚下朝正在批阅凑章。头只是稍微抬起,看了她一眼,茗芸未敢对视,却能感觉到这目光复杂难猜。
  “起来回话吧。”见皇上放下了折子。四周的侍卫都已退下,只有随身的太监伺侯在旁。
  “你跟了十四多久了?” 雍正的语气不怒而威
  “回皇上,有十年了。”茗芸小心对答。
  “那在这之前的呢。你在哪里?”
  “回皇上, 奴婢自小被人诱拐流离失所,承蒙十四爷解救,才得已有个栖身之所。”
  雍正只是微微一笑。对身边的太监说道:把昨天怡亲王送朕那幅丹青给她看看。”
  茗芸从太监手里接过画卷看去,里边画的是位女子。身穿满州贵族华服,笑容端庄又带些俏皮,亭亭玉立,清秀可人。 “你可见过这位女子,” 雍正看着她沉声问道。
  “奴婢从末曾见过。”她简单地回答
  雍正冷哼了一声,继续问道“我看你的眉目倒是有她几分神情。”
  画中之人和她的确是有些相象,只是看上去更为活泼,率真,她还是恭敬回道:“奴婢出身贫微。怎敢与画中人的风姿相比。
  雍正的眼睛闪过一丝寒光,象是一道冰椎直穿茗芸的眼睛。脸上却还是微微一笑
  “你可知道,欺瞒圣驾可是什么罪责。”
  茗芸不敢。望皇上明签。”她知道这道劫是过不去了。连忙跪下。
  这时听有人通报,怡亲王已在殿外侯旨, 雍正立刻传旨诏见。怡亲王允祥匆匆走进殿前向皇帝请安。
  茗芸也跟着向进殿的王爷请安。这一抬头。十三的脸色微变。只是稍等了片刻就镇定下来。眼神中透露些失望的神色。茗芸也注意这位怡亲王,面色削瘦,眼睛深黑却似饱含深情,偏偏长得又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这气度竟与十四爷不相上下。
  “怡亲王。她就是我向你提起的十四的丫头。茗芸。” 雍正眼中流露的竟是些悲凉之态
  十三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听后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走近茗芸,:
  “茗芸,你告诉我。小薇她现在在哪里。她过的好不好。她知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她啊!想着和她能再见上一面。”说这话时,十三已满眼是泪。
  她看着这个满目悲伤的男人,她知道这就是和皇上,十四爷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子的男人。也是这个女子舍去自己性命相救的男人。她抵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跪了下来,扶住十三。
  “十三爷。奴婢真的不知啊。……”
  雍正听完也站起身,走近跪着的茗芸两眼紧紧的盯着她,又一字一句的说道:“十年前的冬天,你遇到十四苦苦相求,求他救你。可是他由于皇命在身,甩你而去。过后,四处寻你,却一直未寻到。直到一年后的一天却突然带你进了十四王府,你中间那一年在哪里呢?”
  “奴婢当时被卖进了春香楼。”茗芸直了直身子回道
  雍正抓住了她的胳膊,冷冷的说道:“到现在你还在骗朕!当年卖你的人朕早已把他关到了内务府。他已经招认,你还要对质吗? 朕知道你不说,是有苦衷,可是你可知道朕的心情吗。当年皇子之争,是因为朕,才让怡亲王被人陷害,也害了十三福晋。 朕心中亏欠他们太多了。虽是能偷偷救出了十三福晋,可是她一直担心那些图谋不轨之人陷害朕,陷害怡亲王,怕先皇再追查此事。才誓死不让朕安排,而是自己一个人远走他乡,不知下落。自朕登基, 朕没有一天不在寻找她。没有一天不是……”说着却停了下来。这个想字雍正却不能说出口。
  “难道你真忍心不再让王爷再见上小薇一面,真的忍心不让他们再续情缘。茗芸,你可忍心。” 雍正虽是声音冰冷,却眼睛含情。字字真诚。
  十三的眼睛痛红。隐忍着悲痛。却满怀期望的望着茗芸。
  “皇上,王爷,不是茗芸狠心,是奴婢答应过小薇姐对谁也不会说的。就算是死。茗芸也不能有违当年的誓言啊!”茗芸泣不成声的哭道。
  这句话让十三震动,也让雍正怔住。他扶起茗芸。声音也放柔和了些。
  “你只说是如何遇见小薇的又是如何到了十四那里的吧。”
  这段回忆对于茗芸是美好的。也是惨忍的。当她万念俱灰的坐在雪地上时,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在春香楼里度过了。就在她如此绝望的时候有一双温暖的手把拉了起来。她是一个年轻女子。衣着虽是简单,却周身透着贵气。她温柔,美丽,聪慧,在茗芸的心中她就是上天来解救自己的仙女。
  下雪的冬天是寒冷的,可是她现在却能在温暖的屋子里。吃着香甜的饭菜。并且还有一个关心她的姐姐。她从未试着想过自己也能这样幸福。
  姐姐抱着她亲呢的说:你没有名子。我给起个名子, 我叫如薇。你就叫如芸。飘逸潇洒如云。好不好。”
  她很高兴的点了点头。
  “小薇姐,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辈伺侯你,听你的话。”
  小薇笑了笑说,”傻丫头。自己要走的路要自己决定,你永远是你自己的。不是别人的。”
  她只是摇摇头不明白。小薇轻轻的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说以后我就会教你,让你明白了。
  她由北方被小薇带到了南方。小薇说:南方的气侯好。空气湿润,没有冬天也没有寒冷,风景秀丽,人杰地灵。我们就在杭州西湖安家。过过西湖泛舟,人间天堂的生活。呵呵……想想就惬意。“
  她们在杭州买了一个小院子。雇用了一个老花匠,帮她们打点花园,收拾庭院,小薇每天早晨教她做操,识字。写小楷。下午就带她去西湖散步,游览。小薇有一天非常高兴大声的喊道。这里简直太美了。纯天然,没污染。如果有照像机就好了。可以把这样优美的景色保留下来。”小薇就是这样整天说一些别人从来没说过的词语。
  有时候天气太热,傍晚小薇就站在院子里对着她说。“真是热。要是有空调就好了。我们就不用这么热了。”
  “晚上,蜡烛就是不亮。芸儿这样看书,早晚都要变近视眼的。要是有电灯就好了。”
  她以为那时候自己小,见识少。不懂。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却还是不明白当时小薇在说些什么。有时候她想也许那是天堂上仙女们过的日子吧。
  她们的生活是温馨,平静而充满了乐趣。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她渐渐发现小薇并不是像白天看起这么开朗,无忧。
  她注意到小薇有时候接连好几夜都不会睡觉。坐在书桌旁边,彻夜的写字。一边写一边掉着眼泪。却还是不停的写着。她有时候就会收起一两页偷偷的看看。大多是一些小薇和她讲过或者没有讲过的小笑话。虽说内容是让人发笑的。可看这个纸上的泪痕是让人心碎,心痛。而小薇有时候还会只是看着毛笔,默默的坐着,一坐就是一夜不动。不时的还会摸着自己随身带着的扳指,摸着摸着就是一连串的眼泪。每次看到小薇这个样子。她都难过的也跟着哭。
  小薇有时候会抱着她,喃喃地说:
  “芸儿,有一天你长大了会遇到一些爱你的人。也会遇到你爱的人。有些人值得你去爱,去等,甚至去死。不管遇到什么危险,困难你都愿意为他分担。但也有些人你不能爱,不能说,只能深深的埋在心里默默的想念。那是因为选择只有一次。你选择了的就要用心去珍惜,呵护,没有选择的就不能……”
  她那时候听完却总是坚定的说。“芸儿一生只想着姐姐。只爱姐姐一人。谁都不想,谁都不爱。”
  小薇凄然一笑:“又说傻话了,那是不一样的。”
  她就这样经常陪着小薇度过这彻底不眠之夜。
  日子过的很快。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这一年。芸儿就把小薇视为最亲的亲人,是她的母亲,姐姐和老师。小薇也对她关怀备至,如珠如宝的照顾着。
  只是有一天。她正在屋里练字,小薇姐匆忙的跑进屋,关上了门,对着她说。
  “今天出门好象有人一直跟着我。我想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明天就走。芸儿,收拾收拾东西。”
  她虽然很舍不得这个家可是小薇说走自然是有原因的。她们两个开始收拾细软和平时用的简单的东西。小薇还让老花匠去外雇辆马车,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
  不料到了晚上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从此也改变了她的一生。
  来人穿了一袭月白色的长袍,长的非常文雅,白面如玉,眉目清朗,她还没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只是这人过于阴柔,少些英气。
  小薇见到他,先是一征,随后镇定下来,请进屋里。转身却让她回到里屋睡觉。亲自在外厅招呼客人。她哪里肯睡。偷偷站在门边上。往外望去。
  “请坐。”小薇让下坐。
  “十三福晋,别来无恙啊。”来人微微一笑
  小薇淡然一笑,“八爷果然耳目众多,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在杭州就找到我。”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这次来杭州办差,竟然能遇到弟妹!”这位八爷笑如春风,温暖至极。只是眼睛却冷淡无情。
  小薇站起身来坚定地说道:“此行大概会让八爷失望了,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再利用我去陷害他们,连尸首也不会。”
  八爷哈哈一笑,然后突然脸色一变,阴沉地说道:“他们是谁。你的夫君十三弟还是那个救你出来胤缜呢。告诉你。我想做的事情就能做到。以为他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你出来。哼!弟妹还是请坐下说话吧!”小薇并不理他,依旧直立地站在那里。
  这位八爷也不介意。自己拿着茶,慢慢的品着,“陷害!呵呵!当初是十三他自不量力以为能替别人顶罪。却落得这样的处境,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去救他。”八爷一笑又说道:
  “我们兄弟几个谁又没陷害过谁。这场战争本来就寻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道理。”
  小薇听后冷淡地说道:“八爷究竟想怎么样。”
  哪知八爷竟话锋一转“当日胤缜救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一进宫就靠向他们。你父亲和兄弟本就是我的人。按道理你也应该明白。可是你却偏偏选了他。”
  说这话时。他失去了笑容,只是手紧紧抓着小薇的手腕,小薇挣扎不开,就狠狠推开了他。
  八爷的脸色在小薇推开他时,却缓和下来,“如薇,如芸……倒是很像亲姐妹。你连名子都由茗字改成了如字。想必是不想再让人找到了。”
  小薇的眼中有些疑虑。不解的看着他。八爷还是在笑,只是这个笑容却多了许多温柔。
  “十三真是有福气,能有你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了他舍去一切,甚至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如果我能拥有这样的一个女子。绝对不会让她吃半点苦的”。
  小薇看着他的眼睛,“你会的。在你从小的梦想中选择的话。你就会。”
  “你……”他们俩个人突然都不再说话。
  “你明天就速速离开这里,因为你父亲和兄弟必竟向我出过力,我也不会这么绝情。以后也不会再找你。只是你自己要藏好,不要让别人找到。因为,想利用你的不仅仅是我。不过……”他停了停又说:
  “你身边的这个孩子我要带走,”八爷这句话让小薇立刻警觉起来
  八爷摆了摆手说道:“你不要紧张,其实我能找到你也是因为这孩子。十四当时也遇到了这孩子,只是当时身负皇命,不得相救,过后他又疯狂的找寻。我辗转打听到消息,没想到却找到了你。带走她不仅为了她好,也更是为了你好,而且我答应了十四一定会帮他找回这孩子。”
  “不行。这孩子不能离开我。”小薇哪里舍得交于他
  只是她在里屋听了。却跑了出来,跪下来说:“姐姐。我愿意跟他走。我愿意,您答应了吧。”她哭着说
  小薇实在不解。“芸儿,这里不会有人逼你,更不会让你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姐姐,云儿不能再托累您了。”她虽然不大听懂他们所说的话,但是最后她听懂了是因为她才让小薇姐见到了自己不想见到的人。也是因为她才让这个人找到她们。
  小薇自己身处险境,四处飘荡,如果有一天。出什么意外这孩子也就随她。小薇不敢再想。只得对八爷说:“好吧。我把孩子给你。但是,你绝不能留自己身边。以后你末必是赢家。我不想让她将来有任何不测。”
  小薇紧紧把芸儿抱住,流着泪说道:芸儿,一定要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的去面对,生命是你自己的。幸福和快乐也是自己的。”
  就这样,她跟八爷走了。再也没有见过小薇。八爷也信守了诺言再没找过小薇,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见过小薇,连十四也没有告诉过。而她从此就跟了十四。十四爷对她非常的好,问她叫什么名子。她说叫如芸,十四爷说以后你就叫茗芸吧。
  更雅致些,茗芸知道姐姐的名子也不是如薇而茗薇,这样也就答应下了。她从此就把这一年的生活深深的埋在了心底,只有在深夜会想着这个曾经给过她温暖的姐姐。她曾经有过这么快乐的生活。
  雍正和怡亲王听着这个故事。听到小薇还是这样的想念她们,为了他们,所做的一切牺牲,不禁痛彻心扉。更吃惊于老八曾经找到过小薇。而且一直到死还为小薇保守这个秘密。
  怡亲王悲痛难忍,眼泪也不住的留了下来。拉着茗芸说:“茗芸姑娘,你带我去找她,你告诉我,你们当时住在什么地方?”
  “王爷,小薇姐不会再住在那里了。”
  雍正强忍着一切的悲痛说:“十三弟,你放心我一定会不顾一切代价把小薇找回来了。”
  这个让人思念,让人心痛,让人牵挂,让人不能不爱的女子。她究竟去了哪里?
  茗芸回到了寿皇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大殿依然是那么的安静。详和。她知道今天告诉皇上与怡亲王小薇姐的事情,瞒不了十四,见到十四时就全盘的也告诉了十四。
  十四听得是脸色青白,不禁勃然大怒。指着茗芸说道:
  “你。你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枉废多年来我对你的信任,我对自己的格格都没有对你这样经心条教过 你太令我失望了。你走吧。走吧,走啊……!!”
  茗芸这一天的眼泪流的太多了。她不想再掉泪了。强忍着说道:“十四爷。小薇姐她从来都不是你的。”
  说完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她何曾想这样。从小自第一见到他,气宇轩昂的十四就是她心中的英雄,她崇拜他,敬重他,甚至深深地爱着他。可他从来都是当女儿一样的教导她,关心她,却从来没有当她是一个已经长大的女人。当看到十四思念小薇时伤心的样子。她同样是跟着伤心。她的心又有谁知道呢?
  十四在自己屋里是又气又恨。所有的人都知道小薇没有死。甚至连八哥都知道,可是他们都在瞒着他,就连茗芸也知道也在瞒着他。他想自己真的很失败。从来都是心高气傲,现在却处处受人蒙蔽。叫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就这样一连两天他都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第三天的下午却传来了雪上加霜的事情。图理琛急敲着十四屋的门说道:
  “十四爷。你快出来吧。皇上传来口谕。”
  “他还要怎么样?”十四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皇上传谕说十四福晋病情危急啊。准您速回家探视。”
  “什么?”十四打开门跑了出来。样子憔悴了很多。“快。带我回去。”待赶到时,看见十四福晋,躺在床上。正由侍女喂汤药,药已经是喂不进去了。十四心中焦急,就让侍女们站到了一边。自己亲自来喂。
  “沁儿,沁儿。是我回来了。眼开眼睛看看我,”十四温柔的说
  十四福晋似是听到了十四的声音。勉强的睁开了眼睛,
  “我是在做梦是吗?是您回来了是吗?”
  十四抱起福晋,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低语道:“是我,沁儿,是我来陪你了。你把药吃了,就能好的。”
  福晋微微一笑,说道:“爷,我知道我撑不下去了。现在能死在您的怀里,我就心满意足了,沁儿不知道您能回来,沁儿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十四不禁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说着说:“沁儿怎么会难看呢?沁儿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美的。”
  听这话时,福晋脸竟微微泛红。就象是情蔻初开的少女:“沁儿记得第一次见到十四爷。您就深深地烙在了沁儿的心里。后来,在娘娘那里您说要娶沁儿做嫡福晋,而不娶侧福晋。沁儿真的很开心。爷对沁儿很好。可是沁儿知道爷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沁儿。沁儿很难过。可是沁儿已经很努力了,只是希望爷您能够快乐。”
  十四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我心里是有沁儿的,沁儿是最好的。你快好起来。我求了四哥。咱们一家团聚,你说好不好。”
  沁儿笑着睡了过去,过后几天,十四一直守在福晋的身边。但是十四福晋并未坚持几天,就去了。十四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妻子对他是这样的重要。长长的一生中,真正关心和爱自己的人能有几个?懂得珍惜才能懂得幸福,可惜这个道理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每个人到了最后才会深深的明白。
  十四料理完福晋的大葬,又回到寿皇殿。茗芸一直照顾在旁。他已经不再怪她,她说的对。小薇一直都不是属于他。
  茗芸正在院子晾晒衣服。图理琛走了过来。“姑娘,在下是来请辞的。”
  “大人要去哪里?”茗芸问。
  “皇上要我去西伯利亚前往伏尔加河下游探望土尔扈特部,这一去不知多久回来,”图理琛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大人要保重啊。听说那里天寒地冻,四季如冰。”茗芸关切的说
  “多谢姑娘关心。不知是不是会一直在寿皇殿?没有想过以后吗?”
  “大人说笑了。我只是孤儿,自小在十四爷身边长大。十四爷在哪里。茗芸就会在哪里。”茗芸笑了笑说“如果姑娘愿意,我可以……”图理琛实在不知道怎么和茗芸开口。如果茗芸愿意的话,他真的想给她幸福
  茗芸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现在的是不可能离开十四爷。她正要开口婉拒,这时门房的守卫告诉她,怡亲王来了。说要见茗芸。
  茗芸辞别图理琛,来到殿前来见怡亲王,“茗芸参见怡亲王。”
  “姑娘快请起。”怡亲王精神略好,深黑的眼睛望着茗芸,接着说道:“姑娘,我仔细的想过。小薇当初和你分开时是一定留给了你找她的线索,以她的性格是不会对你置之不理。如果你在别人那里生活不下去,是还能够回去找她。你就告诉我吧。我知道小薇是想我的。她在等我。”
  “茗芸,你就告诉怡亲王吧。小薇究竟在哪里。”这时十四也走进殿来。
  “满地愁英落,缘堤惜棹回,小薇姐说,她原名应该是蔷薇,开满蔷薇花的地方就能找到她。怡亲王,奴婢知道的真的就这些了。”茗芸终于把最后知道的也告诉了十三。
  十三顿时振作起来,高兴的说道,“知道这个线索就一定能找得到的。我这就去江苏那里蔷薇在四月正是盛开的时候。谢谢姑娘了”
  十三转到十四面前拍着十四的肩说:“谢谢十四弟了。”
  十四也拍了拍十三的肩说:“你一定要找她回来。重新给她幸福。”
  十三向皇上告了假,就去了江苏。一连在这里呆了十几天,去了很多大的花市,还有大的花圃,可是就是没有小薇的消息。但是十三还是抱有希望,他想最近总是在繁华的地方找。是不是应该去比较幽静的地方去看看。所以他就转头带人去了比较靠近乡下的小镇。这里种花的人家也是相当多。
  一路走过,处处尽显江南的水色妖娆和锦绣怡人。十三也走过几家种有蔷薇的院子却始终不见小薇的影子,景色虽好。却已无瑕欣赏。
  这时远处有上小女孩大概五 六岁的样子。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嘴里还哼唱着
  “爱你不是两三天,每天却想你很多遍……”后边的基本是哼着曲调,音调倒还准
  一听到这首歌。十三就想到这是小薇唱过他听的,也是他经常想小薇时也哼唱过的。就连忙拦住了小女孩问道:”小姑娘,这首歌是谁教你唱的?”
  小女孩抬头看了看他,眼睛转转,奶声奶气的说道:“谁教我的啊。当然是娘亲教我的。”
  十三一楞又问道:“你娘亲是谁啊。”
  小女孩扁扁嘴不高兴地说道:“娘亲就是娘亲还能是谁啊!”
  “你能带我去见你娘亲吗?”十三想问小孩子的确是问不出什么
  小女孩眨着大眼睛想了一想说:“可是我爹说了不让我带不认识的人回家。”
  十三一听脸色微变。小薇她,她不会,不会的,小薇一定会等他。等他来接她。
  连忙又问道:“那你现在去哪儿呢?”
  小女孩子还是奶声奶气,慢吞吞地说道:“我去落惜小筑找我娘亲啊!”
  “落惜小筑。 满地愁英落,缘堤惜棹回,”十三喃喃地说道脸色微喜。
  “小薇一定是在落惜小筑。一定是的。”
  “小姑娘,你带我去落惜小筑好不好呢:”
  小女孩儿看着这个怪怪的人。叹了口气说:“好吧。看你也不像什么我爹嘴里的坏人。我就带你去吧。可是我们院子里的蔷薇,你是一枝也不能摘,知道吗?”
  十三高兴的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们一枝也不摘。”小姑娘依旧哼着歌,蹦蹦跳跳的前边带着路。拐过一处小路就到了一个非常优雅精致的小门前,门上挂刻有“落惜小筑’小牌子。
  小姑娘推开门。抬眼望去,里边院子里种满了蔷薇花。院中站了两个女子。小女孩高兴的跑过去。
  “娘亲”两个女子同时转过头。小女孩扑到其中一位的怀里兴奋地说:
  “有个人让我带他来落惜小筑呢?”
  而十三已经看到了。站在小女孩娘亲旁边的就是小薇,是他日夜思念不能忘怀的小薇。小薇笑着也看向他。这一看才发现是十三。是她朝思暮想的十三。两人相见。千言万语这时却只是化作了眼泪。他们忘形的望着彼此,忘记了时空,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眼里也只省下彼此。十三快步的走了过去。用手摸着小薇的脸颊。小薇握住十三的手。他们紧紧地紧紧地的抱在了一起。

  后记
  两年后的寿皇殿。
  茗芸跑到十四的屋子里高兴的说道:“十四爷,怡亲王和小薇姐已经到了。”
  十四一听,面露喜色。:“走,跟我出去迎迎。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们了。”
  十三和小薇已经走进院里。茗芸连忙跑过去拉住小薇。十四则请了十三进了屋里。
  十三笑笑看了看小薇和茗芸说道:“十四弟。图理琛前两天已经回京了。皇上说他也该娶亲了。想把自己的格格许给他。他竟还在推托。皇上有些不高兴,问他究竟什么想法。逼他老半天。他才说非茗芸不娶呢?
  茗芸一听脸就红了。“王爷又拿奴婢开心。”
  十四笑笑看着茗芸:“你倒是给人家回个话啊。我看图理琛是个人才,再说,你总不能在我这里呆上一辈子,这事就让十三哥和小薇做主了吧。”
  茗芸在这两年也见过图理琛几次。也深深的为他的执真的感情所感动。可是她怎么忍心让十四爷一个人在这里呢?
  茗芸红着脸说道:“茗芸不论嫁给谁,都要在这里伺侯十四爷。”
  小薇一听笑笑轻轻拍了拍茗芸的头说:“这丫头答应了呢?”
  众人均都哈哈一笑。……整个寿皇殿都荡漾了温馨而快乐的笑声。
  
  番外:秦全儿by从此是精灵
  看着一脸倦容的四爷,一瞬不瞬盯着床上躺着的人儿-十三福晋,约莫着已经有三个时辰了。十三福晋终于还是捡回了条命,或者是天可怜我们爷,又或者爷那份挚热的感情感动了天,他终于放了十三福晋一条生路,而我却在忐忑,以后的路将如何去走啊,四爷怕是已经不管不顾了,早在他打定救她那天起就什么都不顾了。
  床上的人儿动了一下,我看向她,苍白的脸色并没有妨碍她的俏丽,而体现她灵魂的那双眼睛此时却紧闭着,正是因为那双此时紧闭着的双眼,使这几年来发生了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的思绪不禁飘到了那年的选秀女上……
  “四哥,今儿个您一定要应承我!”那天十三爷一从内务府回来,就央求着爷替他给讨个秀女,而四爷却硬是答应不下来,而十三爷却像着了魔似的,隔三岔五的来找爷,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连我这个做太监的心里也充满了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儿能让一个皇子如此这般的迷恋,难不成长了三头六臂不成?心下里也盼着爷能应承下来,让我也见识一下这般人物,而我只是做奴才的,只有在边上替着着急的份。
  这天正赶上府上福晋的生辰,十三爷瞅着爷高兴,又拉上当晚的寿星做说客,爷终于在犹豫间答应了下来,看着十三爷满心欢喜的离开,我也跟着高兴了一阵。但是谁会想到那晚的当事人彼此之间会竟纠缠在了一起,再也理不清楚了。
  那天去接爷下学,却发现爷与往常有了些许不同,他不像往常样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拿在手上若有所思的样子,好象也没有发现我站跟前,我赶紧从他手上接过了东西,而巴图也已经牵了马过来,爷也回过了神,却也不接过来,回头朝长春宫方向走去,截住了刚要出门去看秀女的他的亲额娘-德妃娘娘,终于是开了口要了那个十三爷口中的秀女,我跟在身后,这才知道,他已经碰到了当时还是秀女的十三福晋-雅拉尔塔。茗薇,恐怕那个时候,她已经种进了爷心中,再也挥之不去吧。
  从德妃那里出来,爷就去了十三爷那里,只见他们低声商量了很久,又匆匆出去了一趟,终于在接近黄昏的时候爷递了张纸条给我,正色道,“你过先下秀女的住所一趟,把这张纸交到一个叫雅拉尔塔。茗薇的秀女手上,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你到秀女住所那拐角,自然有人接应带你进去的。记住,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了。”我攥紧了这张字条,字条上的字我也是看见过了,还是我认得的,就两个字“装病”,当时我也不知道其中奥妙,只按爷的吩咐去办事,不作他想。这一路到也顺利,到了那个秀女的门前,我轻敲了下门,里头传来一声“谁呀?”我便赶紧把字条放在了门口的地上,闪过一旁,躲到了柱子的后面。过了会,门猛得一下打开了,一张不是十分漂亮却非常清丽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只见她探出头来看了看,好象是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眼看着她将要关门,我看着着急,恨不能把字条递她面前去,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她终于还是看见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捡了起来,关上了门,我也终于放松了下来,回去回了爷,交了差。现在想想,她终究还是跟爷们有缘,听说她真的在第二天病了,错过了选拔。而四爷又去了趟长春宫央求德妃,德也最后也是应了他,要了那个秀女,留在了她宫里做了女官。
  自从那以后,爷给德妃请安的越发勤了,总是时不时到长春宫走动。这天,他突然住了脚,让我留在了原地,而他就向着一个方向走去,我抬眼望去,发现那个宫女正在卖劲的擦着些个器皿,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擦器皿这样枯燥的活儿竟然也能干出趣味来,她竟然还哼着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小曲,也没有发现爷已经站在了她身后。突然她手上的抹布一甩,接着就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在她看到爷的时候却再也不动了,爷背对着我,也挡住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只是等爷再回来时,他前衣襟上已经湿了一大片,而我却惊讶的发现,爷竟然在笑!回到德妃娘娘那用饭,那宫女也是在旁伺候了会,她退了出去后没有多久,十三爷借方便之由也跟了出去,过了许久没有回来,爷也起了身跟娘娘请了辞,看时辰不早,德妃也就点头答应了。我自然的紧跟在了后头,爷突然停了脚步,害我差点撞在爷身上,顺势看去,发现十三爷和那女官在那阴影里谈着话儿,声音虽不大,却刚好能够让我们听见,他们说完出来时,正好与爷对上,我分明看到那女官的诧异,而爷却招呼了十三离了去,就在拐弯的时候爷却突然回了头,朝身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我一惊,难道爷对这宫女也有了些兴趣?
  回到府里以后,爷进了福晋的屋,说了会话就出来了,那晚他谁的屋子也没有进,只是坐在书房里看书。而我发现他怕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也没见书页翻过去一张,眼睛似是穿透了书本一样,不知道看到了哪里去了。我也在隐隐的担心,看这情形,爷八成是看上那宫女了,可十三爷喜欢的紧啊,人也是十三爷先看上的,他们两兄弟又向来交好,爷比自己亲弟弟都照顾着十三爷,这下出了这么个女子,该如何收场啊?
  再见茗薇姑娘是在皇上那次畅春园的赐宴上,那天皇上点了好几位娘娘随驾,德妃娘娘也在其中,而爷也是伴驾的皇子之一,自从跟着爷,做了他近身的人,这种场面到也是见了几回,只是奇怪那个叫茗薇的宫女竟然也在德妃的随从中,这种场合,所带随从都有数额限制,看来她还是很受娘娘恩宠,没多少日子就升到如此地位,刚刚又听到十爷在她那里吃了排头,一副忿忿的样子,爷听到时到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看到茗薇离了宴后,瞅了个空也走了出去,却命我留在了原地,再回来时,眼中噙着笑意,而他的左手仿佛摸过了什么宝物似的,席间盯看了好几回。
  回府后不久,爷便和十三爷领了公旨,到江浙一带办差去了,我自然是同行的。那天晌午过后,十三爷跑着过来找爷,献宝似的拿出两样东西,我一看,也就是一块砚台和墨,只样子精巧了些罢了,也没见什么特别“四哥,这是我在一笔墨斋看到的,极好的徽墨和端砚呢,看着精巧吧?小薇空暇时喜欢写字,字儿写得也挺好,这个送她,她应该会喜欢的。”说完笑盈盈地看着爷,爷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说了个好字,十三爷这时也注意不了这些,只抱着他的物件顾自高兴呢,仿佛这会儿那人就在眼跟前似的。而我心中却也咯噔一下,前几天跟着爷去挑了套毛笔儿,爷甚是仔细的挑了有些时候,看中那套店主本是不肯卖的,爷楞是加足了银子,买了回来,那会儿还奇怪,大远路的买什么毛笔啊,还花了那么大价钱,不像爷平时的作风,现在想来估计也跟那十三爷口中的小薇有点干系吧。想着抬头看了下爷,又看了下十三爷,不知道这和谐的气氛会不会哪天一下就消失了,作为奴才的我也只能在心里希望着不要有这么的一天啊。
  终于到了回程的那一天了,爷和十三爷跟皇上回了话,又到德妃娘娘那里请安,自然是带了不少礼物过去,多半是在湖广停留时买的丝织品。进了娘娘屋里,却没有发现早走的十三爷的人影儿,心下就明白他身在何处,估计爷心中自是再明了不过了。过了一会看到茗薇姑娘掀了帘进来,看德妃正歪在软塌上,上前了几步,福下身去说到,"回娘娘,十三爷在外面,给您请安来了。”之后就见十三爷风风火火的进来了,见了礼就坐在了娘娘身边。娘娘也让茗薇姑娘给爷请了安,到也没有什么了。但是,当茗薇姑娘收拾着爷带回来的礼物时,我就看见爷手上还留了一匹织品,而姑娘也过去想拿了去,我当场愣在那里,从我的位置看过去,爷的手竟然在布匹之下握住了她的,而茗薇姑娘当下估计也是惊住了,我不自觉的抬头看向了十三爷,他正跟娘娘说着笑话儿,许是没有注意到这儿,我稍稍的松了口气,再看向那两人,茗薇姑娘还立那不动,而爷竟然也没有放手的意思,茗薇姑娘此时的脸脸已经涨得通红,我也不知道爷今儿个是怎么了,以前断不会如此啊。突然听到十三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我也没有听明白,光注意着爷他们了,茗薇姑娘就加重了拉扯的力道,不曾想却一下坐在了地上,怕是十三爷也看出了什么吧。爷云清风淡的解释了下,竟然把个娘娘给逗乐了,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跟着笑了起来,我也只能跟着扯了下嘴皮子,看往过去,只有茗薇姑娘在那里苦笑着。
  爷突然给我使了眼色,我一下回过神来,在衣襟里还揣着那笔呢,爷出门前再三吩咐今天悄悄送了过去。我悄声的退了出去,只往下人房走去,一时也不知道茗薇姑娘住哪里,只估摸了个方向走着,心想等下找个小太监问问就是,正想着就见一小太监过来,他还认得我,给我请了个安,我便问他茗薇姑娘住处,谁曾想那小太监竟然是她认下的弟弟,到也巧了,一听说有东西带给姑娘,他便自告奋勇接了过去,我也不好推辞,只是再三叮嘱他定要交姑娘手上,他一口一个让我放心,请了个辞转身就走了,我也匆匆回到屋里,轻轻在爷耳边回了话,他也没多表示,继续跟娘娘拉着家常,不多会也就请辞回了府。
  回到府中,爷又问起,我只是照实说了,只见他眉头一皱,说到,“找个机会去打听下, 是送到姑娘手里了吗?别弄岔了!”
  “嗻!”我赶紧回话,到也忐忑起来。幸好后来落实那物件却是被姑娘收了起来,这才放心,也给爷回了话去。这事儿也算告了一段落,而我的心里却是越来越不塌实了。
  又过了几日,听说着十三爷跟九爷府上的德阳打了一架,伤着了,当晚皇上让他歇在了德妃娘娘那儿。第二天爷去了娘娘那里找十三爷一块上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回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半天没有动静,早上从娘娘那里出来时还是平常样子啊,这会儿怎么就这样了呢?我想着只有一个可能,自然是跟那茗薇姑娘脱不了干系。而那几天,十三爷过府的次数也见着少了,紧接着有关十三爷和茗薇姑娘的谣言也就这么起来了,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到不着边际了,竟然有人说茗薇姑娘已经被十三爷宠幸过了,说的人言之凿凿,说是很多人亲眼看到十三爷躺在了茗薇姑娘的床上,时间就是他受伤的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爷那天关了自己半天的原因了。心下却在想,这下到也好,或者爷就此断了念想了呢。
  事实在证明事情并没有按我希望的那样发展下去,爷只是在那段时间少出门,也吩咐下人不要跟人家嚼舌头根子,事情也就这么歇下来了。只是之后有一次爷办差回来,让我送了一套宫制的书给茗薇姑娘,又不让说明是谁送的,我那颗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我也终于明白事态的发展并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那次接踵而来的冬狩就把整件事情推到了浪尖上,收都收不回来。
  那年冬天皇上下了旨到东北打围猎,那些个皇子阿哥多有随行,还点了几个平时得宠的娘娘随行,那德妃娘娘也在其中,当然还有颇得她赏识的茗薇姑娘。自从看到她出现在随行的队伍里时,我的心就是惴惴的了,只能安慰自己十三爷也在随行的队伍中,爷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一路上女眷都是坐在车里的,也就没有再碰到茗薇姑娘,到是十三爷失踪了会,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找回他后队伍不知道何故停了下来,好在时间也不长,接着往目的地赶,终于在天将黑的时候到了地方,扎营安顿了下来。那晚皇上和大家一起用了膳,席间到也其乐融融,到是十三爷只喝了几杯酒就不适的退了出去,心下嘀咕,估计是在席上没有看见那位茗薇姑娘着急了。爷也当没有什么的随了他去。
  谁曾想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爷一早出了门,也没有让我跟着,过了不多久,他的伺卫跑来找我,说是爷探路的时候碰到了两只还没有猫冬的黑瞎子,被伤着了,我忙放下手头的东西,赶了过去。等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爷身上满是血迹,陆太医正撕剪着爷的内衫,我忙蹲下紧跟着伺候着,就怕万一有个闪失,幸好听着陆太医说并无大碍,只伤及了皮肉而已,我这才放下心来。
  这个时候一个伺卫慌张跑着过来,说是十三爷被那黑瞎子缠上了,还没有等我回过神,一道女人的影子跟着跑了前去,看清楚了竟然是茗薇姑娘,我心下一怔,却发现爷这时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大惊的说到,“主子,您别乱动,您,您不能起来呀……”而他全然听不见周围劝阻的声音,抹掉了要给他止血的参片,踉跄着就跟了过去,也不顾大冬天的光了个膀子,我赶紧接过了递过来的外衣,还有几片参片,也紧跟了去,让他披上了外衣。
  等我们赶到时,只看见十三爷拿着刀还在跟那黑瞎子周旋,却是找不见茗薇姑娘的踪影,爷好象发疯般问着旁边的人,终于有人看见了她,她竟然就在离黑瞎子不远的树林边上,我看见爷脸上已经全部是汗了,满脸焦急的神情,眸子里竟有着极度的恐慌,全然忘了自己还是负伤之人。
  突然从林子里滚出一只小熊,难道……我心下一慌,而小熊凄惨的叫声也把那只与十三爷搏斗的大熊给引了过去,走向了正坐在地上的茗薇姑娘,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全然不能动弹了,爷的脸色一变,瞬间完全没有了血色,不顾一切的想冲上前去,幸好我事先叫好了两个伺卫,好不容易把他给按住,他却像疯了般狂吼,“小薇,小薇,快跑,快跑啊!”
  十三爷却已经跑了过去,而十四爷竟然也在那里狂吼。突然爷挣脱了伺卫的制服,抢过了一把弓和一羽白箭,以最快的速度射了出去,正中了那黑瞎子的要害,终于那笨重的家伙倒了下去,爷往后退了退,打了个踉跄,我赶紧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径直了往前走了去,当众人找到茗薇姑娘的时候,十三爷已经晕倒在了她身旁。而爷急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轻唤了一声小薇,转而去看十三爷的伤势,我知道他的心是放下了。
  接下来一片混乱,传太医的传太医,做担架的做担架,十三爷终于是被抬了走。这时茗薇姑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好象崴着了脚,脸色很难看,眼看一个趔撅要倒了下去,一直注视他的爷伸手扶住了她,又好象对她说了什么。这个时候十四爷却去而复返,脱了自己的大氅下来包在了茗薇姑娘身上,又顺势抱起了她,对着爷说了句,“四哥,还是我来抱吧,你也受了伤。”
  爷伸在半空的手就停在了那里,却也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这下子估计也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伤来,那伤口因刚才那一箭,又加深了不少,此时真渗着血出来,我赶紧叫了两个伺卫,给爷披上了大氅,敷上了参片,将他扶走。走了几步,爷突然回过了头去,看了一眼十四爷的方向,脸色一凛,我赶紧示意那两个伺卫,架似的把爷拉回了帐篷。我心中突然一个转念,难道十四爷他也……?如果我的想法儿不幸是真的,这又如何是好,这圈里面的还没有绕出来,却又绕进去了一个,我轻叹了口气,这个岂是我这个做奴才的理得清楚的。
  等我们回到了屋里,德妃娘娘和太医已经在帐里侯着了,一脸的焦急,爷只问了十三爷的情况,娘娘说到是不碍事,只伤了皮肉,爷点了点头,躺在了榻上,娘娘也紧跟着过去,嘴上吩咐着让太医赶紧着给瞧瞧,爷突然抬起头对娘娘说,“额娘,今儿个晚上让你身边的茗薇来照顾我吧。”
  说完竟然昏了过去,屋子里乱成了一团,而我的心却“咯噔”一下,再难平复了!
  德妃娘娘竟然应承了爷,让茗薇姑娘去了爷的帐子伺候,一起去的还有娘娘身边的李海儿,却又把我给调到了她身边,说是一下从她那里去了两个人,让我过来接个手。就这样我来到了德妃娘娘的帐里,心里想着调李海儿过去怕是别有用途吧。
  小心地跟着娘娘回到她帐里,等着她用完了膳,我便站立垂首一旁等着伺候。猛然发现,四周围不知道何时已经是静悄悄的,没了声响,正奇怪着,娘娘那饷儿却出了声,“秦全儿,你伺候四贝勒多长时间了?”我一惊,忙走上前,跪了下去,这才发现帐内除了我们俩已经没有了别人,这会儿也没有多想的空闲了,口中答道,“回娘娘的话,已经一年三月有余了。”诚惶诚恐的样子。
  “哦,起来回话吧,现在也没有旁人。”德妃说道,我口中谢着恩,起身站在了一旁,却仍然低了个头,也不知道接下来她会再什么问题,心想着不要是有关茗薇姑娘的就好。
  “贝勒爷和几位福晋平日里处的可好。”娘娘接着问。
  “回娘娘的话,挺好的。”我答完了这句,气氛又凝重了下来,好一会儿娘娘也不开口,而我不敢抬头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紧张地连呼吸都不敢有太大的动静。
  “那贝勒爷跟那茗薇姑娘又是怎么一回事情?”询问的语气里带着探究,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我最怕的问题还是提了出来。心下也没有盘算好怎么回答,一惊,两腿自然的一低,就这么跪了下去,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呆在了那里。
  “但说无妨,我不怪罪就是。”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了爷那张苍白的脸,这些日子他消瘦了许多,也更加少了言语,当下就做了个决定,“回娘娘的话,爷到没有怎么说起过茗薇姑娘的事情,只是让奴才送了几样东西过去给她,瞅着也不是很差的东西,至于爷心里怎么想的,奴才的确是不知!”
  我的头垂的更低了,心里想着:“爷,奴才只能做到这些了,以后的事情只能看造化了。”
  “起来吧,今天的谈话,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知道吗?”我点头应承着,“你出去叫冬梅她们进来吧,经这么一折腾,我有些累了,你也去歇着吧。”我答应着退了出去,唤了冬梅她进去来。就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心却还跳得厉害,想想刚才,不确定自己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第二天一早,跟着娘娘又去看了爷,茗薇姑娘竟然不在帐里,却是冬莲在伺候着,娘娘脸上明显不悦了下,唤过了冬莲轻声问着,估计是问茗薇的下落,我隐约听见十三爷的字句。过了会娘娘叫过了冬梅低声地吩咐了几句,冬梅掀了帘就出去了。或者是动静大了点,爷竟然是醒了,我发现爷似是越发的落寞了,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那眼神儿也失去了平日里的气势,没有了神。娘娘看到,赶紧吩咐我去把准备好的早点端上来,我赶紧着遵照着办。心里却想茗薇姑娘难道去了十三爷那里,不知道这一夜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爷现在的样子估计对他来讲并不是一件什么好的事情。
  等我端着早点回到帐里,茗薇姑娘竟然还是没有影儿,德妃娘娘从我手中接过了粥碗去,亲自喂爷进食,爷的脸色终于也有了些许好转。正吃着,就见门帘子一动,茗薇姑娘进了来,先是给娘娘请了个安,又紧着给爷请了安,爷只是闭着眼,没有说是什么,娘娘却淡淡的问出了刚才那个问题,她果然是去了十三爷那里。
  茗薇显然是愣在了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额娘,是我让小薇去的,昨儿个老十三为我受了伤,儿子心下惦记着,就遣她代我去看看。”
  突然,一直闭眼休息的爷开了口,就这么一句话,他的心意估计不仅茗薇姑娘听明白了,娘娘也是听了个明明白白。事情竟然也就这么过去了,之后娘娘又去看了十三爷,我发现十三爷的情况不知道比爷好多少,神清气爽的,竟然又能够逗着娘娘说笑了,仿佛就没有受过这个伤一样。见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坐了会就离开了。
  为什么两个伤的差不多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天差地别,一个一夜之间就恢复了精神,谈笑风生,而一个却还萎靡着还没有精神,这太医开的药竟然不及一个叫做茗薇的女子的药效来得好!
  如果昨天这味叫茗薇的药是让爷服下了,那今天的情形就是截然相反了的吧!从十三爷那里出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但是这个毕竟是如果,我知道经过昨晚,估计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过了,答案也已经清楚的摆在了面前。不过爷还有德妃娘娘,她毕竟是爷的亲额娘啊,或者爷还是有着很大的希望的,不然他今天也不会那么说了。
  而事情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之后偏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午后发生的事情,那天娘娘躺在床上小憩,我也趁这工夫靠着柱子打起了盹,这个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忙站直了身子,帐外传来了十四爷的声音,“额娘,额娘!”
  声音一到,人也跟着进来了,床上的德妃动了动,睁开了眼,冬梅扶了她起身,在她身后垫了个大抱枕,她的面容自然的放柔了下来,微笑着招呼着十四爷坐下。十四也找了就近的地儿,也就说着谁谁今天打着了什么了,谁谁又出了洋相,皇上又夸了谁了,突然话锋一转,说到,“额娘,你身边的那个叫茗薇的挺机灵的丫头怎么不在啊?”
  “哦,我让她伺候你四哥去了,你四哥身上有伤,她比别人心更细点。”娘娘答到,忽然又问,“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十四爷挪了个地儿,紧挨着德妃坐下,有点撒娇地说,“额娘,这丫头我也喜欢的紧,你就跟皇阿玛说一声,赐了给我吧!”我当一下呆在了那里,我的担心终于也是成了真,如果这时我还有什么困意的话当下全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也看到德妃拍着十四爷的手一僵,缓缓站起了身,转过头看着十四爷,说道,“你这是当真?”
  十四爷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儿重重的点了下头,“那要是我不允呢?”德妃平淡又仿佛有点半开玩笑地说到,十四爷抬起了头,有点撒娇又带点耍赖的说,“那我就撞了那个柱子去,额娘,你就帮了儿子这一回吧,以后我好好念书就是了。”德妃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说着考虑考虑,就让十四爷退了出去,十四爷神色不安地掀着帘出去了,留下陷入沉思的德妃,还有心里大惊的我,这十四爷横插了这一杠,德妃娘娘的想法就再也简单不起来了。
  回到爷身边伺候已经是到了济南府的低界上,我终于是结束了那胆战心惊的日子,好象又是恢复到了之前的平静。但是这平静没有能维持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事情,对旁人来讲或许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儿,但是对于我们家爷,十三爷,甚至十四爷,还有就是茗薇姑娘,却是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了,从此一石激起千层浪,平复已经是很难,自家的心情也只能是自家知道了。
  那日,济南府的官员在大明湖畔搭台观礼,还备了硕大豪华的龙舟,爷自是要随行,还有他的额娘德妃娘娘。我心里却预感着今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之后传来的消息,也正是验证了我的预感,不仅真的发生了事情,而且是件大事情,皇上给十三爷指婚了,对象正是我们爷心心念着的茗薇姑娘。我自是一惊,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这么快就定下来了,没有任何的预兆。从旁的太监宫女们那里知道,今儿个十三爷本是没有出席的,也没有到那龙舟上伴驾同游,却偏又在路边逛庙会当口被十爷看见,谁知道当时他身边还带着德妃娘娘身边的茗薇姑娘,被皇上一并唤到了船上,一下两下的,皇上竟然一高兴把姑娘赐给了十三爷做了侧福晋,又听说这个提议还是德妃娘娘给说出来的。周围一阵议论纷纷,羡慕的,讽刺的,挖苦的,赞叹的,不以为然的,但是这通通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我们爷当时怎么样了,不要做了傻事才好啊。
  我焦急地站在下人舱里,打听着任何新来的消息,还好,到了散席的时候,除了皇上赏了茗薇姑娘一个珍贵玉镯子的消息,再没有别的消息。我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下心来,爷终于还是忍住了,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晚上伺候着爷就寝的时候发现他右手的小指甲断了,右手掌左侧也新添了一个伤口,我只当作没有看见,没有问起,也是不敢问的,其实不问我心里也是清楚不过了,当时爷是怎么强忍忍下来的啊。想到晚上爷回来时的满脸落寞,越发苍白的脸,一言不发的坐了很久,只闻他的叹息再没有其他,之后便早早吩咐我们伺候就寝了,连平日里睡前看书的习惯也省了。
  回京的路上竟也平静,只是每位爷脸上表情各异,一路上有点诡异的气氛,爷是尽量避免着与茗薇姑娘的接触,脸色越发的冷淡,话也越发的少了,只是他无意间眼神的投向却清清楚楚出卖了他的心。不过这之中有一个人却是和大家不同的,那就是十三爷,自从赐婚了以后,就没有见笑容从他脸上消失过。他依然是跟往常一样跟在爷身边,偶尔会消失一会儿,但是我看得出爷和十三爷之间已经隔了点什么,而且是不能被点明的东西。不过感情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回府以后日子照样的过着,不过爷去宫里的次数到是没有以前多了,只是些例行的请安,看他也是些避讳着什么吧,心想爷若是真这么就此放下那也就好了,但是连我都知道这谈何容易呢!自不说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就是各房去的次数也明显少了许多。而爷的心事儿却是更加的重了。
  那天我正在廊下走着,迎面走来了福晋的贴身丫鬟珍珠,我拉开个笑脸迎了上去,这珍珠平时最得福晋的心,我自是要小心着才是。给她打了个千,就听她说,“秦全儿,福晋让你过去会,有话要说。”我赶忙应着跟了过去,想着福晋不过也是问些爷日常起居的事情,平时也常在问起的。
  跟着珍珠进了门,见福晋坐在那里绣着花儿,我忙上前请了个安,她见是我,就谴退了身边的丫鬟,只留了珍珠在身边儿,我心里一紧,这场景特别的熟悉,曾经在德妃娘娘那已经上演过一出了,我也终于是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简单的询问,估计又是跟一个人有关。我心里面直打起了鼓!
  “秦全儿,”福晋轻轻地声音唤醒了我,“奴才在!”我忙答道。“爷这几日都在干些什么啊?最近怎么少来走动了。”
  “回福晋的话,爷这几日公事较多,就是在书房也是要呆到子时以后啊!”
  “我听说他各房都少走动了,最近看他越发的瘦了,笑容也更是不见了,是不是在冬狩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还是……?”我一惊,跪在了地上,“奴才该死,奴才没有伺候好贝勒爷,奴才……”
  “好了,我知道这不关你的事儿,我只问你一件事情,爷现下这样,是不是和她有关系?”她加快了语速,有点不耐烦。我猛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她,这又是如何被她知道的呢,而口中愣是说不出那个是字儿。福晋看向我来,脸色微微一变,说到,“我明白了!”回头又唤道,“珍珠,赏秦全儿几块碎银。”又说到,“今儿个就拉个家常,没有必要让爷知道,省得他烦心。”我点头称是,领了赏退出了门去,手上的碎银却似有千斤重,压在了那里。
  跟着爷领旨去了安徽办差,同行的还有十三爷,不曾想这一办就是将近半年。这其间十三爷跟茗薇姑娘是书信不断,府上的几位福晋也是常有书信来问候,而每次爷都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书信是一并着送来的,爷的书信数量照比着十三爷的要多,基本每位福晋都有托书过来,偶尔也有捎带衣物的,而十三爷就茗薇一封,但是总是厚厚的,每次都见十三爷在那里笑的眼泪水儿都要出来了,真不知道那茗薇姑娘都写了些什么。而爷终也是好奇的,每次收了信就会看向十三爷那里去,这个时候爷的眉心就会微微蹙拢来,眼睛里的颜色是黑的不见了底,手也紧紧地握着。十三爷偶尔也会无意间抬起头来看一眼爷,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感觉仿佛自己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马上两道目光别了开去,但是过不了多久十三爷的笑声又会传来。
  终于有一天,爷收了信后,走到了笑得前仰后翻的十三爷旁,说到,“十三弟,有什么好笑的东西,让四哥也乐乐吧,这些日子把人都憋闷坏了!”十三爷止住了笑,抬头看了爷一眼,眼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是马上又是笑容满面的,把信纸儿递给爷说到,“四哥,你看看,这小薇也不知道哪里弄来那么多笑话儿,以前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看这段,再看这段……”十三爷说得兴奋,往爷手里放了一堆纸儿,而我看爷脸上也渐渐放柔了,笑意也从他眼中溢出来。“四哥,平时我跟你说的笑话儿,都是从小薇这里看来的,想想她真是个特别的人儿,真是很想她啊!”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十三爷终究是考虑到了什么,平常这茗薇姑娘是根本触及不得的,大家都在刻意的回避,看来今天十三爷有点忘形了。爷很快把话题岔开了去,再也不提。
  一日午后,我跟着爷出门散心,走了好长一段路,看一个水塘子边上有几个姑娘在那里嬉戏,爷愣愣地站住了,望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看到小薇了!”我听了一惊,回了声,“爷!”他一下清醒了过来,带着我到了一个绣庄,走了进去,我心下很是纳闷,爷这又是唱得哪一出?老板热情的迎了上来,爷也不多说,只说要定多少数量的荷包,又仔细儿挑了一块布料,挑了个花型,还有线的颜色。接着爷从腰带里取出了一张纸儿来,让老板照着上面的字儿绣到里子里去,我仔细地看了过去,一惊,这不是前些天不见了的茗薇姑娘的信纸儿吗?十三爷那几天翻个遍的找,怎么也找不见,懊恼了好几天呢。今儿个却在爷手里头出现,怕是那天看信的时候偷留下的。老板还殷勤地招呼着,问了别的荷包样式和布料,爷淡淡地说随意,他只是为一个人这么上心啊,说白了别些个人只是个遮掩而已。我在心里叹到:爷啊,这辈子,你许是放不下这个人了。
  终于是回了京城,爷和十三爷复了命就直奔了德妃娘娘的长春宫去了。荷包是挨个定了名字给的,由娘娘统一分发了下去,断是不会弄错的。因这次爷和十三爷办差办得好,皇上很是高兴,爷的贝勒品级又上了一级,而十三爷也封了贝子,娘娘自然是高兴的很,留了爷他们用膳。
  十三爷在屋里看不到茗薇姑娘,问了娘娘,娘娘答说是在里屋收拾着他们带来的礼物,就急急地进了去,也带进去了爷的目光,外头的人都笑开了。娘娘跟爷聊着天,好久也不见十三爷出来,就笑嘻嘻地让冬莲去请了他出来。冬莲进去一会出来说道,“他们小俩口正亲热着呢,怕是一时半会也分不开来的。”笑声儿又传开了,还夹带着戏语,而独是爷想装着笑都已经装不出来了,脸色越发的冷漠,拿着茶碗的手也在轻轻的抖动。又过了好一会儿十三爷终于是出了来,娘娘就紧着笑话着他,十三爷也不恼,笑着说,“我是等着有点儿急了。”屋里刚消的笑声儿又起了来,而我却感到爷的周围冷的很。
  皇上又要南巡了,这次让太子留下监国,爷也被留了下来,为的是辅助着太子爷,德妃娘娘因为皇上特许了每年这个时候要去香山祈福的也没有随行,茗薇姑娘自然也是跟去了香山,只有十三爷跟了前去。
  爷送了娘娘去了香山也马上回转了,幸好这香山和皇宫还是有些个距离的,想着也不会惹出什么事端来。以为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突然间娘娘那里带了话来,说是娘娘在香山身体不逾,随行的陆太医也拿不定主意,当下皇上又不在,只能过来请了爷去。爷向太子爷请了辞就直奔了香山去了。
  到了香山见着娘娘,到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染了风寒,吃了药却一直不见好转,反而越发的重了,爷坐在床前宽慰着娘娘,不多会儿,茗薇姑娘走了进来,给娘娘和爷请了安,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色不是很好,精神也很不济。她就一直呆在娘娘身边伺候着,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好象有话要跟爷说,却每次欲言又止,怕是爷也看出了什么。
  伺候着娘娘躺下,爷让我自己在屋里呆着,独自出了门去,爷还是决定去见了,见了又怎样呢,只是徒增伤心罢了。一柱香的工夫,爷从外头进来,看不出任何情绪来,我也不多说话 ,只在旁边小心伺候。
  这一住有了些日子,只按时给娘娘请安,照顾娘娘喝药之外,就是关起门来读书,处理京城送来的公文,也没有再去找过茗薇姑娘,到是相安无事,娘娘的病也一天天的好转了起来。看着爷想也有了回京的打算,突然京城接连两天没有送信和公文过来了,由过了两日,派了人去京城打听,却一个没有回来,我也感到了事情的不简单。爷这回也不敢轻易回了京城去,就又住了下来。又过了几天,太子突然派了人来,临出门时执意着让爷回去,爷推脱不过,只能答应了回去,这边刚声音落下 ,那边茗薇姑娘却失足落了水,爷想都没有想就冲了过去,把姑娘捞了上来,回头干脆的回了太子派来的人。
  茗薇姑娘这次的病着实不轻,捞上来时已经是昏迷不醒了,陆太医看了以后开了些药,说是只能看姑娘自己的造化了。爷那天就一直守在姑娘床前,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去跟娘娘说了要亲自照顾茗薇姑娘,说是万一有个事情难向十三爷交代,娘娘自是明白个中道理,只是之前的事情也没有多阻拦,由了爷去。
  除了用膳和睡觉的时间,爷就呆在了姑娘的房里,而茗薇姑娘却也一直不见好转,烧一直没有退下去,时醒时昏的,就是醒来神智也不是很清楚,有好几夜爷都守在那里,连药都是他亲手喂了下去。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就呆呆地握着她的手,喃喃地叫着小薇,而我只能在旁边干着急,什么都做不来。或许是爷的深情感动了老天爷,那天陆太医来过了之后,告诉爷说姑娘的烧退了,过几天就会醒来,爷终于是放松了心情,折腾了这么几天,他的脸越发的瘦,越发的苍白了,神态间满是疲惫。
  随后的几日,茗薇姑娘还是一直昏睡着,爷时不时的到她屋里转转,用手探探她的额头,没有再烧才放心的离开,只让冬莲她们仔细伺候着。一直到十三爷风尘仆仆的赶来,爷才退过了一旁,去的不再那么勤了。而茗薇姑娘也在十三爷来了之后不久醒了来。
  不久德妃娘娘也被皇上派来的人接回了宫,而宫中的确是发生了大事情,索额图竟然想扶持太子登基逼皇上退位,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败了下来,最终是被圈禁了起来,太子到是没有被牵连的太深,依然做他的太子爷。而爷当时远在香山,更是没有什么瓜葛,不曾想竟然躲过了一劫。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爷越发的不爱说话了,更称病向皇上告了假回家静养,读书参禅,与各房福晋也更加的不亲近了。我真怕他哪一天参到了什么,进到那佛门里去了。
  大红色的喜帖静静地躺在书桌上,烫金的喜字儿格外地扎眼,喜帖的上方,一只胳膊支在了那里,胳膊上的那只手握成了拳,支撑着脑门,我看不清楚爷的神情,只知道爷自从接了这张喜帖起,就一直是这个姿势,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而喜帖也始终没有被打开过。
  烛火在那里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偶尔传来一声“劈啪”的声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响,气氛让人窒息。我终于忍不住,拿起剪刀,走到桌子边上,拿开了罩在蜡烛上的罩子,剪下了一段烛芯,这时爷猛得抬起了头,我一惊,只见手一抖,那段剪下的烛芯正好掉在了喜帖上,紧接着一只手覆在了上面,火熄了。我惊恐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忙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罢了。”爷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沙哑,我吃惊地抬起了头,只见爷已经站了起来,手上拿着那张喜帖,走到了我面前,喜帖上赫然一快被烧过的痕迹,就像一只丑陋的蝙蝠趴在了上面,露出狰狞的表情,煞是碍眼。我看着爷苍白的手,颤声说到,“爷,让奴才看看您的手吧,得赶紧叫个太医来瞧瞧吧。”
  “不碍事,没有特别疼痛的感觉。你把这张帖子给福晋送去,让她看着置办点东西,就跟她说东西往好的去置办,十三弟不是别的人。”爷吩咐道。
  我接过了帖子,打着灯笼到了福晋院子里,等着珍珠的传唤,心下还想着爷的手,那么大团火怎么就不烫手呢?“秦全儿,秦全儿!”突然耳边传来珍珠的唤声,我忙答了声,“想什么呢,那么出神,福晋让你进去呢!”说完就转了身去,我紧紧地跟在了她身后。
  进了屋子,我递上帖子,重复了一遍爷的话,福晋打开了帖子,脸上浮出了一抹笑意,“这十三弟的事儿,早说要办要办的,到今儿个终于是定下来了,他这下终于是可以安了心了。”话语间掩不住的高兴。我低头站在那里,想到,高兴的人何止他十三爷一个人啊,这府上除了一个伤心得已经不知道疼痛的人之外,剩下的都应该是开心的吧。
  “秦全儿,”福晋唤了我一声,“奴才在。”我忙答到。这面上是怎么回事情,我扑通跪在了地上,说到,“都是奴才该死,不小心给弄的。”过了会儿,又听她说到,“算了,既然爷没有怪罪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不过以后得小心着点,这到了递帖的那天,人家看着了,以为我们家爷对人家有意见呢。珍珠,你给好好给补补,添上些红色,好看些。”说完就把帖子递给了珍珠。“秦全儿,我这就过去爷那里一趟,这么大个事情我一个也不好就这么做主了,怎么也得跟爷商量一下。”我慌忙起身,答到,“是,奴才在前面引着路。福晋您请。”
  这一路我忐忑的到了书房门跟前,到了里屋报了爷,迎着福晋进了屋里。福晋进了屋,刚想福身行礼,爷就出声制止了,“就我们两个,没有外人就免了这俗礼吧。”福晋答了声是就坐了下来,脸上明显带上了些喜色。
  “这会过来有什么事情吗?”爷一贯清冷的声音传来。
  “妾身看到那张帖子了,这么大一件事情还是觉得要跟爷来商量一下的好。怕送小了失了对十三爷的礼数,礼大了又怕失了对太子爷的礼数,还是得让爷先定夺下的好。”福晋不紧不慢的说到。
  “恩,到是你想的周全,既然你想周全了就着手去办吧,对了,眼见着十三弟也要开府建牙了,再置办点到时候用得着的,等大婚过后再送去,他现在日子还紧些,我做四哥的总得帮衬着点的。”爷又说到。
  “是,妾身明白了。”福晋轻声答道。“那府上派谁过去给十三弟府上呢?”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主张,你置办好贺礼就可以了,免的太辛苦了。回头你看看,找个人陪你一起去,人多了,也好有个商量。”爷淡淡地答到。
  “是,那妾身就告退了。”福晋福了福身。
  “恩,早些歇着吧,赶明儿起就得忙着了。”爷挥了挥手
  “爷……”福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什么事情吗?”爷抬起了眼。“不知道今晚爷过不过屋里去?”很小声的询问声。“哦,今天还有公文要处理,就不过去了,改天我会去你那屋里看你的,早些回去歇了吧。”说完爷就坐在了书桌后面。我赶紧着到了门口,掀起了帘子,口中道,“奴才恭送福晋。”她抬起了头又往书桌方向望了一眼,转了身离开了,我明显看到福晋脸上的落寞。
  放下帘子,我走到了旁边,想去给爷收拾收拾床。“秦全儿!”爷的一声呼唤传来。“奴才在。”我忙跑到了书桌跟前,低了个头,“赶明儿你出府到雅尔拉塔家打听打听,小薇进宫前是由谁伺候的,现在身在何处,别太张扬了,打听出来就来回了我。”说完又低下头处理他的公文了。“嗻!奴才遵命!”
  我退了出去,继续收拾着爷的床,爷啊,你又是何苦来着,应该是放弃的时候了,十几天以后,她就是十三福晋了,你最在意的弟弟的媳妇,你的十三弟媳,一切都已经定了性,再难更改了,不放下又能如何呢?徒增了伤悲而已啊!
  我默默站在长春宫的某个院子里,望着眼前那间被打扮地喜气洋洋的屋子,红绸带,红灯笼,一地的红纸,到处都是红的,而到了我眼里却成了血,现下屋子里的爷从心底里流出来的血,鲜红鲜红的,在那里肆意的流淌。刚从德妃娘娘那里出来,知道茗薇姑娘已经去了十三爷的宫殿,其他阿哥也吵着去闹洞房了,连这院子里的小丫头小太监们都跟着去凑热闹。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后,十三爷大婚是宫里头件喜事,大家都想趁着松口气,缓缓劲儿。
  爷这些日子身子越发的瘦削,脸色也越发的苍白了,以前的衣服穿他身上好象宽大了些,在府里的日子在书房以外已经很难看到他的身影,每次听他屋里传出的阵阵梵音,我的心就凉下一阵。爷今儿个早早就差了人让福晋她们进宫帮忙,而自己呆坐了很久,才带着我匆匆往着长春宫赶去,给德妃娘娘请了安,却径直来了这,茗薇姑娘的住所,人已去,楼已空,徒留失心人。我这个时候真恨不能让老天再造出个茗薇姑娘来,收拾这满地的伤心去。正想间,爷从屋里出来,手上叠着几张写了字的纸,抬头看了看,“你就在额娘这里等着,我去完了十三弟那里自会回来。”说完把纸塞入了衣襟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屋里传来了笑闹声,好象几位阿哥都在,我终是不放心的,跟了来,又怕爷发现,远远地躲在了假山洞里,看着爷,他只站在门口却不进去,负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风吹起他的衣袂,落叶悄打在他的身上,远远望去就如一座雕像般—落寞。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打了开来,太子打头从里头出来,不知道跟爷说着些什么,最后出来的是十三爷,他像似被硬拉了出来似的,远远的看不清楚表情,只看到他站在了爷面前,周围都安静了下来,却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见着他们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我只能赶紧的退了出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是晚回了府,爷是坐在福晋的马车里回来的。席上他是谁敬的酒都喝,却是少吃菜,当下就不行了,竟然比十三爷早醉了去,福晋也没有办法,禀了德妃娘娘匆匆就赶回了府。到了府上爷却醒了转来,吩咐了几声就匿身于书房,也不传任何人伺候,连我都被阻在了门外,只说了谁都不许打扰再无声响。福晋在书房门口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也只能黯然的离开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想这一伤到底伤到了多少人去啊,那厢必是浓情蜜意的洞房花烛,而这厢?岂是一个冷字可以形容的,唉,明天还有一个家礼,按照规矩新媳妇要给叔伯兄弟点烟递茶,到时候见面不知道又会是如何的光景啊,我心里已经隐隐开始担心了。
  第二天的家礼,爷没有让我跟着,只带了他的长随。这一天我却是心不在焉的,做事情的时候不是落了这个就是落了那个,刚刚差点把架子上的唐三彩给摔了,我只能回了爷的书房,收拾起他的案子,恍惚间一页纸掉下来,忙蹲身捡了起来,上面不全是爷的笔迹,我本看不懂几个字,只能识得痛,爱,落等少少的几个字,赶紧收拾了,等着爷回来。
  入夜时分爷回了来,看不出任何表情,只吩咐了准备消夜到年主子屋里,再无其他,我忙跑着去张罗,一切准备妥当后,只见那娇滴滴的年主子靠在爷身上,满脸的欢喜,而爷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眼中却只有茫然,只一杯杯喝着酒,脸色微红后就吩咐着睡下了。家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爷终究是走出了他的书房,又变回了那个四贝勒,或者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爷一连着几日都去了年主子的房里,府上就能经常可以看见这位主子春风得意的到处串门,生怕没有人知道似的,我也只能暗暗地在心里叹气,现在我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找茗薇姑娘,也就是现在的十三福晋以前的贴身丫鬟,爷已经催了好多次,说是在十三爷开府的时候人一定要送到,银子到是没有少给我,也终究是这些银子让我找到了那个叫小桃的丫头。自从十三福晋进了宫没多久她也被安排出府嫁人了,丈夫在七爷府上当差,但也不见得多出头,听说让她伺候她原先的主子时,她想都没有想一口答应了去,看来十三福晋待她们也是不薄的。那个让爷倾心的女子在我心里又多了份好感。却又如何,现在名分已定,什么都是枉然。
  带着小桃回了爷,想不到爷却留小桃在屋里说了半天的话,我进进出出的忙活着,听到最多的也就是小薇二字,而小桃自是战战兢兢地回答着爷的问题,估计心里的疑问也是很多的,只是不敢说罢了。
  爷赏了些银两给小桃,让我带着在府上住下。找了个日子,我把小桃送了过去,又见到了成为十三福晋的茗薇姑娘,听说十三爷十分疼爱他的这个福晋,恩宠有佳,今日看来是不假,她比上次我见着时丰腴了不少,也越发的水灵,更多添了份神韵。
  她们主仆相见那场景也让我动容,十三福晋满眼的惊喜,夺眶而出的泪花儿我都看得真真切切,没有任何的掩饰与虚假,也就这般女子才能让爷倾心如此吧。当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又是一惊,只让我传了一句话给爷,“贝勒爷心意小薇欣然领下,多谢爷的费心,也望爷多保重身体,珍重再珍重!”爷,您的一片心意毕竟没有白费啊!我不敢忘了一字,爷一回来就原样儿说了一遍给他,爷什么都没有说,我只看到他眼中已然有了笑意,渐渐地浓了。
  爷一直是个情绪深埋的人,喜怒都不轻易露于表面,一直是那副清冷的样子,却有着不怒而威的气势。但是爷对底下人却也善待,一般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爷也不会太多追究。我以为爷终究也会把他对十三福晋的那份感情掩埋得很好了,从此滴水不漏,却不曾想在那一天爷的心绪不仅裂开了个口子,而且让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爷那样的失控,差一点我以为就天崩地裂了。
  那个地方就是八爷府,那天据说八福晋邀请了很多福晋到府上听戏,角是名角,那个赵凤初听说连皇上都喜欢听他的戏。但我知道爷并不是为了他跟八爷去府上的,而是那个也在邀请之列的十三福晋。
  我自然是跟着,府上的福晋也都去了,也好顺便着一起回来。刚随着各位爷进了二门,却见前面站了一大帮子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突然发现爷一个箭步奔了上去,我不知个所以然,忙跟了前去,发现爷已经半跪在了地上,怀里躺了个人,看服饰不知道是哪家的侧福晋,我赶紧上前了几步,一惊,原来是她—十三福晋!爷就那么抱着他,捧着她的一只手,仔细地看着,我看见愤怒,心疼,怜惜,甚至疯狂从爷眼中迅速溢出,流淌在脸上,漾了开来,那是怎么样一张脸啊,那是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从他脸上看到的表情啊!今天却这般显露无疑!十三福晋好象手腕受了伤,爷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的手腕,用手小心的托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捏碎了般。爷的眼对上了十三福晋的,而十三福晋却也定定地看着爷,眼中满是复杂的神情,他们就这么互相对视着,周围的一切好象不存在般,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我死死地看着他们,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挡住别人的目光。
  这个时候八爷却硬进入了去,我也回过了神,看到福晋不知道说了什么也已经蹲了下去,十三福晋好象是想往福晋那边靠过去,却像被什么生生的拉住了般,动弹不了,我仔细一看,手,是手,那宽大袖口下面,难道爷他?我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再下去,不仅我们爷十三福晋,就连十三爷等等都要卷入到一场大是非中去啊 ,难道爷就这么不管不顾了吗?冷汗从我头上流下,滴到了肩膀上,“十三弟呢?”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转瞬间气氛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爷哑声回了声音的主人,他的嫡福晋,眼神却不曾离开过十三福晋,我刚放下的心硬是又被揪了起来,我看了看周围围着的这些个人,一个个脸色各异,目光却齐刷刷落在了那相拥的一对人身上,包括了府上的几位福晋。大福晋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淡淡的,虽然不得爷宠爱却有着与爷一样的性子,喜怒不轻易显现,而其他几位福晋格格,我却不敢再看了。
  突然十三福晋动了动,她终于是已经清醒了过来,像她这般聪明的人,终究是懂得处理这样的场面的,她回绝了八爷要请太医的意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好象脚也受了伤,我的视线又重回到了爷身上,他还是那样的神情,仿佛天底下再没有人般,只剩他的茗薇!好在十三福晋已经完全的清醒,回头跟福晋要个太监扶她上车,而我此时注意到,她的袖子动了动,“来人那,”那是爷的声音,正常的声音,他终于还是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我赶忙跑了上去,打了个千,口中叫了声“主子!”
  “你去把十三福晋抱上马车,手脚轻着点儿。”说完站起身来,脸上依然是那分清冷的表情。
  “嗻!”我赶紧应了声,蹲身下去,小心的对着十三福晋说,“福晋,奴才抱您起来,您别使劲儿就是了”,“好的,多谢!”我一怔,心里一暖,我做奴才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从主子那里听过一个谢字,做奴才的谁不知道那是本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啊,但是容不得我多想,那么多人看着呢,我只让十三福晋不要用力,把手搭我身上就是了。
  我轻轻的抱起了她,十三福晋不是很沉,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有别于府上那些个福晋身上各异的浓香,给人以恬淡温暖的感觉,第一次我仿佛感受到了爷的心情,这么一个女子,叫他如何放的下啊。我自然是小心翼翼抱着,生怕弄疼了她半分,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我弄丢了百万两黄金,都不比弄疼了十三福晋一丁点来的更厉害些,今天我彻底的明白,她不仅仅是深得爷的喜爱,已然已经是爷心尖上的肉了,已经割舍不掉了。
  刚刚脸色各异的福晋们这个时候也七手八脚的围了过来帮忙,脸上却已经换成了一色的担心,我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些恐怕都是做给爷看的吧。突然八爷走了过来,在十三福晋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别人自然是听不见,抱着十三福晋的我却听的很是明白,我自然不去管那么多,看着爷示意继续往外走,一路抱着十三福晋到了车上,福晋吩咐了我去喊陆太医到府上,我也不敢耽误,径直了朝太医院跑去。
  催着陆太医匆匆赶回了府里,刚进了内院没有多久,却被年主子的贴身丫鬟杏儿叫住了,说是年主子身子突然不舒服了,让陆太医给瞧瞧,我不知道里头的情形如何,只能随着去了。这一去却得来一件大事情,年主子有喜了,那年主子自然是喜上了眉梢,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对我说,“秦全儿,你去告诉爷一声。”那厢又让屋里的小丫头去禀了福晋,却也不让陆太医离开。
  小跑着到了爷的书房,一看见我进门,爷马上就问,“太医怎么说?”
  “回爷的话,太医说年主子有喜了,恭喜爷,贺喜爷!”说完就跪拜了下去,我只能说着奴才该说的话,我自是知道,他问的是谁,“胡闹!这太医请来是干吗的?秦全儿,你把那太医给我带到集粹轩去,马上!”爷冷着的脸更冷了,连带着话也如掉出的冰渣子一样。“嗻!”正要退出时,却用听见他吩咐道,“让福晋到年主子那里看着,让厨房给年主子那院另开个灶。还有,你在那等着,太医给十三福晋看完出来就到我这里来回话。”爷说完就转过身,站在窗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我知道那就是集粹轩,想必此时十三福晋正躺在那屋里。不再多想我从爷的书房退了出去,去办我该办的事情。
  进屋的时候福晋已经坐在了年主子的屋子里,微笑着跟她说着什么,我请了安,赶紧向福晋回了叶的话。而那年主子看到我身后没有爷的影子,那张满心欢喜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眼神不觉地凛冽了起来,我浑身一哆嗦,不愿再多做逗留,请了太医就往着集粹轩的方向走去。
  我躬身在门外等着,过了好一会儿,陆太医出了来,我忙着把他往爷的书房里带去。一切都结束了,忙乱的贝勒府也安静了下来,我立在那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一幅幅从脑海中翻过,却是如何理都理不清楚了。
  太医走了以后,爷就一直呆在屋里,晚膳也是人端进里书房用的,此后就一直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那个方向,集粹轩里宛如有磁铁般不仅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连他的身子也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有几次他踱到了门前,又举足不前了,只深深叹了口气,复又回到那窗前,我用心记了记,反反复复竟然有六次之多。
  不知道夜有多深了,烛花劈啪的炸响着,颤颤的印在爷的背上,连带着爷也仿佛微微的颤动着,风吹过,带来沙沙的树叶儿的声音,不禁又让我想起了十三爷大婚时爷站在门前那寂寥的背影,今晚给了我同样的感觉,同样的近在咫尺,却好比远在天涯。
  “爷,十三福晋这几日气色好了很多,听说十三爷这几日就要回来当差了呢。前些日子都是十三爷伺候的十三福晋,说是连喂药都是不假于他人之手。”
  “……”我回完了话抬头看了看爷,爷的眉舒展着,不再似前几日那么皱着,抹都抹不开来。自从那日十三福晋借口四贝勒府里有孕妇,不适宜留病人,要是过了病气给孕妇,谁也担待不起,执意要回家去,爷也没有挽留,就这么让十三爷带了十三福晋回了贝子府。而自从回了府,十三福晋就一直抱病在家,一度还病的很重,十三爷整日魂不守舍的,爷便揽了十三爷的差事,让十三爷回去照顾。爷自然也是不放心的,因知道我家弟弟在十三爷府里当差,就让我时常去打听十三福晋的病情。今儿个带回的消息终于是好的,十三福晋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听了这个消息,爷却没有让我停了对十三福晋的打探的意思,我还是三四日便过府去找自家弟弟,借口打听着十三福晋的事情,不露痕迹。我那弟弟年纪尚小,看到兄长的经常去探望,自是高兴,问什么他也就答个什么,而他也正巧是在十三福晋跟前儿当差,知道不少的事情。十三爷对自己福晋的宠溺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但是听着柱儿描述的却又超出了我的想象,据他所说的,怕是十三福晋要了天上的月亮,十三爷也会毫不犹豫的给摘了去。这些自然是不能禀了爷的,我就挑些十三福晋的有趣的事情,还有十三福晋收拾的贝子府,真是让人称奇,很多东西都是想都没有想到过,让我越是打听的多越是佩服这位神奇的福晋,这差事也做的有意思,而爷每次听都非常的仔细,眼里经常会出现盛不住的笑意,也会不时的冒出一句,“也就小薇能想得到。”或者“这就是她啊。”
  就如今天,我回完了话,站着等他发话,他却坐那里竟然半天不见动弹,见我长时间不开口,突然间像醒悟过来什么似的,抬眼看着我,“怎么?就没有了?”眼中分明带着渴望,“回爷的话,就这些,奴才三天前才去的贝子府。”我继续垂首。“哦,才三天啊,我以后好久了呢!”爷似喃喃自语,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爷,府上的敏主子经常去探望十三福晋呢,说是跟十三福晋挺投缘的,十三福晋还说敏主子有后福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说了这件事情,只是觉得这也是有关十三福晋的事情,很自然的就回了爷。“哦,是吗?我也好些日子没有去夙敏那里了,今儿个就去她那里用膳吧!”只见爷挥了挥手,我忙着去张罗用膳的事情,那晚爷就歇在了敏主子屋里。之后爷也经常过那园子去,敏主子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得宠就是因为十三福晋的一句话的缘故,或者她心里早就是知道了的。我也不想费劲去猜什么,尽心地做着我应该做的事情。
  不久我的这个差事结束于爷与十三爷去桐城办差那个时候,我自然是跟了去,而听说十三福晋也让德妃娘娘接进了宫,说是要亲自照顾,让十三爷放心办差。再回府时听说府上莫名死了两个奴才,怎么死的,大家遮遮掩掩的,我也不好多问,只知道是十三福晋奉德妃娘娘的懿旨来过府上之后,没有多久发生了些事情,这两个奴才就自尽了,具体什么事情也就无从知道了了。大家或者会把两件事情撇的清清楚楚的,我心里很是明白十三福晋又一次全身而退了,越发的佩服起她,想着如若她生为男子,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呢。爷对这件事情竟然也就不多做处理,只给了两家各送了一百两银子,就这么草草结束了这件事情。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到了年主子所生的格格满月的日子,年主子属于早产,不过小格格到是生的珠圆玉润的,看爷也是喜欢的紧,府里小阿哥,小格格本也就不多,那些日子园子里又充满了年主子得意的笑声,还有她经常抱着小格格出来散步的身影。这次府里破例的大办了一次满月酒,听说是德妃娘娘亲口吩咐下来的,请了很多王公大臣,亲王贝勒,到也是不小的排场,一下子府里充满了道喜的声音。而十三福晋却是称病没有出席,只十三爷一个人来赴的宴,也不奇怪,十三福晋自从那次八爷府上受伤大病一场以后就甚少出得府来,大大小小的宴会也很少露面,好像是得了德妃娘娘的默许的,自然也是皇上默许了的,其实想想到也自在,这可能又是她一处聪明的所在吧。
  一日爷回了府,叫人砍了几节竹子来,说是要做个杯子,不知道爷哪里得来的这个想法,忙乎了半天,终于是做了个出来,爷让人把水调歌头的全文刻在了筒壁,上了色,做了些处理,还真是有点情趣。从此爷总会不时的把玩着这个竹杯子,一把玩就是半来个时辰,而那个时候的爷神色是最柔和的时候。十三福晋曾经养伤的集粹轩也被爷改了做他的另一个寝室,屋子里只稍做了些摆设的改变,那张榻子爷不允许任何人碰,也不许人移动,老样儿放在那里,只在榻子右面一丈左右的地方加了张床,屋子里少让人走动,即便是打扫,那张榻子也是绝对不能碰的,就是蒙了尘也不许用布擦洗。那个屋子便成了书房后爷常去的地儿,每每那时,爷从不让人进屋伺候,只一个人关在屋里,如同与谁有约一般。
  日子过的波澜不惊,但是十三福晋的消息还是时不时的可以听到,远的不说就是在那次德妃娘娘的寿宴上,就有好几处话段子,说是那次的寿礼娘娘最喜欢是一个苏绣做的炕屏,具体什么样子也不是我们这些个奴才看得见的,是十三福晋送的。还有老是和十三福晋不得劲的十爷,又被十三福晋给堵成了哑巴云云,件件精彩,件件吸引人。我却发现爷的皱眉纹一日深过了一日,去那屋的次数也明显的增多了。
  而这次承德行猎,十三福晋又是一鸣惊人,竟然得到了皇上的赏识,还随行伴驾了一会,这个可是别的皇子福晋绝少可以得到的机会啊,十三爷自然在那日也出尽了风头,春风得意。而十三福晋却是个连马都骑不好的人儿,就因为这个她成了这次行猎大家的笑谈,只要是说到骑马大家定会说到那个玲珑剔透的十三福晋,这个骑马仿佛也成了她唯一的瑕疵,这个估计就是大家喜爱说的理由吧。不曾想就是这么不会骑马的人却得了一向重视马上功夫的康熙爷的赏识,真让人不得不佩服,也嫉妒死了一群随行的福晋格格们。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这本来一派祥和的行猎突然电闪雷鸣,乌云阵阵,前几日里还说说笑笑的,今儿个宫里就来了好多的兵,紧接着皇上关了好几个皇子,其中竟然还包括了十三爷,爷一得消息赶紧进了别宫求见皇上,到天黑也没有回来。我被留在了府中跟着福晋,这时候满屋子已经充斥了太紧张的气氛,仿佛一触及就会爆发了出来,却难为福晋还能镇静地坐在那里,像往常般安排着一切。
  宫中的消息终于是传了来,爷在皇上的烟波致爽斋门口跪了一夜,而更让人震惊的是十三福晋顶了十三爷魇镇的罪名,那可是死罪啊!为了十三爷,她终究是连死都不顾了,却还能这么轰轰烈烈的。爷回来后就高烧了两日,福晋尽心的伺候着,却又一次伤透了心,梦魇中的爷口中唤的分明的是另一名女子的名字,而她却一直不假他手,守护着这个心不属于她的男人,或许福晋她早已经习惯了,四贝勒府不比十三贝子府,早就有了几房妾室,但是她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她或许已经明白这次是那么的不同,一个真正走进爷心中的女人,或许那个女人这么一死,她夫君的心也就跟着这么死去了。大家只是不说而已,其实心里却是明白的很。
  承德行猎也就在几日后草草的结束了,半个月的光景又回到了京城,十三爷等几位阿哥被皇上关在了宫里,而十三福晋也被单独的关了起来,听说是让贵主子看着,就等着日子处死了,但这个消息是绝对封锁的,外面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那么一件天大的事情。
  自从爷回了府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整整一天,出来时传了福晋交代了些事情,福晋走出屋子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她眸子里的绝望。终于这屋子里就剩下我和爷两个了,爷看着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秦全儿,你跟着我也好些年了吧,可有回家的念头?”我一惊,忙跪下,说到,“爷,奴才这几年蒙爷不弃,也过了有模有样的日子,暗自发誓这辈子就跟着爷您,秦全儿的命都是爷您的,哪有回家不回家的话。”好半晌爷深深叹口气,接下来说的事情却让我目瞪口呆,想都不曾想到的,但我却已经是义无返顾了。
  我又抬眼看了看爷,十三福晋还是没有醒过来,想想昨儿凌晨我忐忑不安的等在这所房子里,院子里都是贝勒府的死士,心中一直在祈祷着爷能够顺利的归来,正焦虑间,终于那扇沉沉的门被匆忙打了开来,爷急匆匆的赶了进来,身后跟了两个死士,手里赫然抱着十三福晋,只见她脸色苍白,已没有了平日里的生气儿,那双灵动的眼睛此时也紧闭着,等不到细想,人已经到了里屋,大夫在那里拼了命的救着十三福晋,爷是一步都没有离开,盯着床上的人儿,头发有些散乱,脸色也是白得跟纸一般,唇已经没有了血色,眼中除了焦急没有了其他,竟然看不到一丝丝的恐惧。
  我不知道爷用了什么方法把十三福晋弄了出来,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光景,我只知道按照爷的吩咐收拾了这屋子,等在这里,也只知道十三福晋命终于是被救下来了,也知道爷又一次的疯狂了,只不过这次更激烈了一点,连生死都被他置之度外了。我不知道十三福晋醒了后会怎么样,也不知道爷会怎么安排以后的日子,怎么安排十三福晋,也不知道这以后的路是条活路还是死路,我看着眼前的这对人,仿佛生来就该那样,他们的手紧握着,爷自从知道十三福晋没有事了之后,一直就守在床前,脸色一直是这么的平静,不同于以前的清冷,甚至我看到了一丝满足。
  我的眼神凝结在他们的身上,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如果老天一定要让一个人死去,那就收了我秦全儿吧。

  番外:八爷by心跳
  “纳妾?”
  正在写字的笔停了停,我抬头瞥了眼前面坐着的两人,然后继续写下去,口中笑道:“老十,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做媒人了?”
  “八哥,也不是我们要多事儿,只是前阵子您推拒了好几门亲事,外面的传言可就不太好听了。”老九的声调还是不紧不慢的,“想必八哥也听说过吧。”
  “哼,想想我都气的慌,这样污蔑八哥,不知道是谁造的谣,等找着人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老十气哼哼地说。
  传言——惧内吗?
  微微一笑:“旁人爱说就由他们说去,管他做什么。”
  “八哥,我们兄弟自然是知道您不重女色,又与嫂子情深意笃,可外人不明白啊,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种话传了出去,对您,对咱们今后的打算,可都不是件好事儿呀。再说了,这人选也不是随便定的,这张大人的千金,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是个知进退的,嫂子是明理的人,想来也不会反对才是。”
  “对、对,九哥说的对,咱们就是这么想的。八哥你看看画像再说嘛。”
  他们兄弟一唱一和,看来今儿定是要我应承下来才作罢。练字的笔不停,我笑说:“纳妾,也不是不行,若有美貌胜过你嫂子的姑娘,我自然可以考虑。”
  “嫂子的容貌在整个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八哥,你这不是摆明了要为难我们吗?”老十嘟囔着,老九却不再多说,想必是了解了我的意思,将话题慢慢转开。
  又谈了会子政事,他们告辞离开,书房又只剩我一人时,脸上习惯性的笑容才收敛起来。
  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我放松身体靠上椅背,合起眼。
  我何尝不明白老九说的道理,只是事有先后,比起应付谣言,更重要的是要利用安亲王的地位权势巩固自己的实力。不纳妾,为的是安抚安亲王一家,无关感情。成亲几年,夫妻情分是有的,可情深意笃?哼……这种词儿用在我们身上,真是不合衬到让人打冷颤了。
  女人啊,骄横泼辣也好,温柔贤淑也好,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矫揉造作、沉闷无趣。没有必要花费心思。
  只是这样想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不过几天就要碰到个让我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女人。
  “咦?”
  中午刚下学,路过褚秀宫,正在讲着课上趣闻的十弟突然停住话,眼光朝一边儿看去,满脸惊讶。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闪进眼里的那两道人影,也让我怔了一下。
  今儿个是秀女进宫的日子,老四和老十三到褚秀宫去做什么?若说老十三小孩儿心性想看看秀女倒也是情有可原,老四可不象这么闲着没事儿干的人。
  十弟脚下方向一转,不做声的跟了过去。我淡笑。
  老四和十三一向跟我们不对盘,说不定这次能抓到他们什么错处。老十这回脑子倒是动得快。
  刚入园子,就听到人声传了过来。
  “你知道我们是谁?”是老四在说话。
  “现在知道了,给俩位阿哥请安,爷吉祥。”一个从未听过的姑娘的声音,清脆动听,又有种平和的稳定,一点儿也不象话里所说的第一次见阿哥时候一般女子该有的谨慎和慌张。
  “她怎样,有意思吧?”老十三的笑语得意满满。
  “哼。”老四的声音还是淡漠,可我倒听出了其中的一丝异样来。
  让老四都动容的女人,我定要见见。
  “四哥好兴致,居然也会跑到这边来看秀女?”十弟先一步走了出去,我随后转出。
  “十弟,别胡说。”对上一双眼,我停住话声。
  黑白分明的眼瞳,先是迷惑,然后转为了悟,再来惊讶、无奈、甚至是一丝自嘲的笑意和一抹戒备……
  原来一双眼在瞬间可以有这么多感情表露,而且是如此不设防地坦然流露出所有真实情绪,在这个什么事都有七分遮掩的皇宫里,这样透明的人儿,实在是不多见了。
  那双眼终于依着礼节垂了下去,我这才看清了那女孩儿的外貌。
  十四五岁年纪,面孔仅是清秀,但那股子气质耐人寻味,难怪连老四都……
  “八哥,十哥兴致也不错呀。”十三闪到女孩儿身前挡住她。
  “呵呵,只是下了学路过,听见这有人声,过来瞧瞧,可巧儿就碰上了。”神色不变的看着十三保护性的动作,还有那女孩儿看向十三的眼中分明流露的怜惜,“这位姑娘是……”
  女孩儿似是突然惊醒,这才记得给我们请安,正待自报姓名,却让刚到的明辉抢先叫了出来。
  没想到她竟是英禄家的姑娘。
  看到十弟同样是满脸的惊讶,我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英禄家的女儿,为什么会和老四十三他们在一起,为什么反而对我们满是戒备甚至有些敌意?
  看着那女孩儿随太监离开,耳边响起十弟的声音:“明个儿选秀女,我得去瞅个热闹,四哥,八哥,十三弟,一起呀。”
  瞥到老四眼色一沉,十三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我笑意又浮上。
  再寒暄几句,与他们分了手,我和十弟转身朝纳兰贵妃的宫里走去。
  既然老四和十三这么在意她,这个女孩儿,我定要抢到手!
  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踏进门里。同时,老十怒气冲冲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这个茗薇,胆子倒不小,竟敢装病!”
  身旁的明辉身子一抖,头垂下去,脸色煞白。
  “又在胡说了,老十,你这毛病可要改改。” 将书放在桌几上,“明辉。”
  “爷?”明辉忙应声。
  “不知道茗薇姑娘的病怎样了,这两天你抽个时间探望一下。毕竟进了宫,你们姐弟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是。谢爷体恤……”明辉面孔上血色渐回。
  拍了拍他的肩,我微笑:“我知道你担心你姐姐,放心,德娘娘为人亲切是宫里有名的,茗薇姑娘在长春宫定不会受了委屈。若需帮助,我也自然不会坐视。”
  “爷……”
  “约莫时间十四弟也快到了,明辉,你到门口迎着吧。”
  着看明辉离开,嘴角仍泛笑意,明辉激动到热泪盈眶的双眼却让我想起了另一双非常相似的、这两天一直在脑里游荡的眸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老十这样气恼?我倒想见识一下。”
  老九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这才发觉刚才竟恍神了那么一霎。
  “还有谁,雅拉尔塔家的茗薇啊。九哥你这两天忙着皇上的差使没碰上,八哥和我可见到了,那丫头和老四十三他们在一块儿,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八哥看在英禄的份儿上向纳兰贵妃要她,偏让老四占了先……”
  “所以你今儿不服气偏要在选秀的时候闹上一闹,是不?可偏能让你闹的人不在……”
  “九哥,你……”老十脸涨到通红。
  “好了。”我打断老十的话,“选秀这等大事岂容你去胡闹?亏得茗薇姑娘这回没出现,不然有的你苦头吃。”
  “在谈那个茗薇吗?”带着轻松嬉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人还没算正式进宫呢,名字倒让宫里的人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雅拉尔塔家的姑娘,好象比蓉贵人还风光啊。”
  人影闪了进来,伴随着十四熟悉的笑容。
  皇宫里,人人似乎都有一张面具,即使是在关系极好的兄弟之间,也会习惯性的带上。我的笑容,十四弟的笑容,九弟的莫测高深,甚至是十弟的莽撞……这一张张面具,掩盖了其后的真实情绪。是否有一天,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眸的主人,也会让面具遮盖一切,让虚伪成为本性?
  微笑招呼十四坐下,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开。
  待正事谈完他们告辞离开,天色已暗。
  没有点灯,我独自坐在书房内,任由黑暗渐渐笼罩自己。
  昨天下午接到纳兰贵妃的口讯,说德妃先一步开口向她要了茗薇,她没好拒绝。当时也在场的十弟蹭的就冒了火,嚷着要在选秀的时候大闹一场,非把茗薇给抢过来不可。我自然知道十弟此去若真闹了起来会引发的严重后果,可偏阻止的话就是说不出来。这不是我的作风,却是第一次顺由自己心意来做的事。
  为什么老四要的东西总是能得到?皇阿玛的关注、太子的信赖、群臣的敬畏……包括女人的心!若我的额娘也有德妃那样的地位身份……
  自小就知道了,有一个出身卑微的额娘,即使身为皇子,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甚至正是因为出身皇家,才更要背负身份等级与世俗眼光的压迫。也正因为出身的限制,即使比旁人更出色,我也只能压抑住骄傲和锐气,让自己更加随和来抹平嫉妒与中伤。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我才能真正放松,任由情绪流露。
  或许,这正是我对茗薇不愿放手的原因吧——她拥有我一直羡慕和渴望的真实。
  面具带得太久,很累,很累。
  喧闹声渐渐褪去,皇上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老十,今个儿怎么这么安静呀,谁给你气受了不成,啊?”
  我微笑着看旁边的老十起身回话,心里却突然有了些犹豫。
  德妃娘娘的随身女官与十阿哥对上的事儿,这会子估计已经传遍整个畅春园了,话风是从我们这儿传出去的,也就预料到了皇阿玛的过问。在这个最提倡尊卑有序的地方,一个女官敢顶撞皇子阿哥,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不能就此扳倒德妃在宫里和皇上心里的地位,可她也要承担教导不严之过,这一时段失了圣意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大的。
  只是,那个茗薇的后果……
  “回皇阿玛。”老十的声音响起,我倏然一震,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已伸了出去,竟是想拉住老十阻止他下面的话……
  神色不变地缩回手臂,目光瞥向德妃那里,却不见茗薇的身影。眼角余光中看到老四和十三的脸色已沉了下去。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儿子刚才不小心被狗给咬了……”
  “哈哈……”老十之后的话被笑声淹没,皇上笑得开心,旁边的其他人也凑趣地随着笑,却是神色各异。
  老十重新坐下,轻轻哼了声,挑衅的目光与十三对视。
  紧握的左手慢慢放松,我垂眸浅饮,不再管老九的探究与老十的突然变卦,只是为自己这几天来的屡屡反常而暗自慎戒。
  在皇宫,容不下善良和心软。
  我走在偏僻的小路上,远处灯光隐约,映照着那一方的热闹,而我,已从其中退出,任清冷寂静将自己吞没。
  这种感觉,自小便已习惯。只是,小时候是因为被排斥被孤立而躲在僻静处独自伤心,现在,则是主动退出皇宴,在该做的事情做完后,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
  信步前行到湖边,我停下脚步。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另一个人。
  月华如练,披洒在那人身上,淡淡的泛起一股光晕来。湖水、山石、碧草、红花、伊人。站在树丛旁,我已不想移动脚步。
  宁静柔和的面容,似与月色溶为一体。夏日的夜风和着花香漂浮在空气里,仿佛是下午她撞到我时留在我怀中的那抹馨香。
  现在的她,柔软而温暖,但我忘不了下午她站在门口听到老十说话时候因怒气而嫣红的脸和眼里仿佛要迸发出来的火光。
  不能否认,当时的我是期待她的爆发的,我想知道,在进宫了这么些天以后,她是不是还能保持当初的真性情?所以,当她怒火消失反而一如往常平静且规矩地给我们请安奉茶时,我反而是失望了。
  没想到,随后她竟会用了那样一个法子来向老十反击,老十咳到满脸通红的样子,还有当时她恭谨表情下的倔强,让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满怀笑意。
  她没有变。不但真实,而且聪慧。
  “喀拉。”踩着碎石路走动的声音慢慢接近。我笑容敛起。
  是老四。
  远远的,我冷眼看着他们并肩而坐,随意的交谈、老四的大笑。当他的笑声渐消,手抚上她的脸时,沉沉的阴冷自我心底泛出。
  “那到难为了十爷,先来咬我这只狗。”记得刚才她忿忿不平的声音清晰响亮。这样一个妙语如珠的人,在十三和老四之中,选择的仍是有权势的那一个吗?
  直到他们分别离开,我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心重新冻到僵硬。
  老四和十三之间,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我知道这裂缝之间夹的是什么。
  雅拉尔塔·茗薇。
  她,或许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转身离开,将所有的情绪排离,习惯性的笑容再度挂在脸上。
  台子上的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一时间这成了书房里面唯一的声音。
  “八哥,我不明白德阳到底错在哪里,你要让他在外面跪上这么大半天?”
  老十还是耐性不够,打破沉寂。
  放下公文,抬眼扫了下自鸣钟,然后吩咐人扶德阳进来。
  “奴才给八爷请安。”德阳声音虚弱。
  “知错了吗?”
  “是,奴才不该忘了尊卑,在宫里和十三爷动手,惹皇上生气,也给九爷添了乱。”
  轻叹一声,我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明白就行。罚,是为你好,让你记得以后别那么莽撞。若非念在你平日忠心为主的份儿上,你九爷也不会为你出头作保,想想那样的话,你现在会是什么个状况?”
  “是,八爷的教诲奴才一定铭记在心,更会尽心尽力地办差,以报九爷大恩!”
  微笑再度出现,我声音放柔:“好了。你自小便随着九弟,在我们眼里,也就象一家人一样,客气话就别说了。你的伤怎么样了?这几天就好好养身子,让大夫仔细看看,别落下什么内伤。我这儿还有支皇上赐的雪莲,倒是治伤灵药,呆会儿差人送到你房里去,吃了说不得伤势会好的快些。”
  “爷,这……”德阳脸上泛起感动。
  让人扶了他出去,转眼瞥见老九领悟之色,我淡淡笑着。
  “八哥教的不仅是德阳,也是我们兄弟了。昨儿个我们的确是卤莽了点儿,不过也没想到十三的火气那么旺,一撩就起。”
  中秋夜,不管谁被讽刺是没娘的孩子,都会火冒三丈的吧。这几个没尝过其中滋味的阿哥,却是不会想到。我在心底冷笑。
  老十三的感觉,我也曾有,在年幼因额娘身份没办法和她在一起,甚至连面都很少见,每过中秋,看到别的兄弟有娘亲伴在身旁,心下的滋味,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别忘了我说过的,不要招惹他们,老四和老十三自己也会闹出事儿来。”
  老九眼睛闪了闪,会意地笑了:“那是,咱们只管看热闹就是了,何必惹到自己一身腥。”
  “闹事儿?什么事儿?”只有老十还懵懵懂懂的,随即象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中露出一抹古怪,“不会是指老十三昨儿晚抱美人儿入睡的事儿吧?”
  我一怔。“什么?”
  “今儿一早进宫,就听说了,昨儿晚上,老十三睡到了长春宫女官的床上。”
  “是谁?”
  “还有谁,不就是雅拉尔塔家的那个。”
  茗薇?!
  笑容不再,原先的那些个推敲假设,竟因老十的这句话彻底颠覆。茗薇最终选择的是老十三吗?为什么?
  心思翻涌间,蓦然瞧见老九看我的眼神从惊讶到了悟,最后竟泄出了些讽刺的笑意。
  “奴才见过八爷,爷吉祥。”
  “起来吧。老十四在吗?”
  “回八爷,十四爷在房里写字儿呢,奴才这就通禀去。”
  “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微笑着打发了十四宫里的太监,我转过回廊,已经到了老十四的书房前。
  书房窗大开着,十四正坐在桌前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见那脸色喜悦一阵、恼恨一阵、恍惚一阵。
  顿了顿脚步,我笑道:“老十四,在学什么功课呀?”
  十四微惊,朝我看过来,刹那间,已转做平日满不在乎的笑脸。
  “什么风儿把八哥吹来了?今儿个不是说要处理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不能进宫的吗?”
  我笑着走近他,眼角瞥到他平放在书桌的纸张上一个个“佛”字儿,“十四弟这是要开始学佛经了吗?”
  “没,写着玩儿的。”十四随意说着,将那纸随手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儿。
  “刚去皇阿玛那儿回了话,想起来昨儿个老十三受伤,不知道今儿伤势怎样了,就过来看看。”
  十四脸色微沉,随即又哼笑起来:“老十三啊,八哥你就不用担心了。他好的很。”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还是被我看了个清楚,那是怒火。因为嫉妒吗?没想到那个茗薇居然如此厉害,连十四也陷进去了。
  微微一笑,我将话题转开,又谈了阵子话,看着天色暗了下来,便起身告辞。
  十四送我到门口,突然顿住,眼睛死死盯住不远处水塘边儿的一对人影。
  是十三和茗薇。
  十三正讲着什么,原本嬉笑着的脸慢慢沉了下去,但当茗薇握住他的手时,他看向她的双眼再度明亮起来。
  我知道他的眼为什么而明亮。
  是茗薇脸上浓浓的怜惜。
  默然与十四分手,我回到府里,照例地换了衣衫,坐在榻上继续看公文,却怎样也看不进去,那个充满怜惜的表情塞满了整个头脑。
  “爷,水端来了。”
  “放在那边,你下去吧。”
  站起来走到脸盆前,俯首要洗脸清醒一下,却不经意看到了水面的倒影,呆住——
  下午在十四弟脸上出现的神情,我也有吗?
  我闭了闭眼,任由毛巾落进水里,扰乱了那个影像。
  中午九弟看我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含义,我终于明白了。
  马匹在雪地上飞驰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从我们身边掠过,带来一阵刺骨寒风,而后消失在风雪里。
  脖颈一凉,随着风势有雪片飘进衣襟里,那股寒意直钻心底。
  “咦?老十四这是怎么了,下这么大雪还往外跑?”旁边老十原本高昂的叫嚷声却被风吹得零散起来。
  我不做声,回想着刚才与十四错面的时候看到的他的表情,心里泛起一阵不安。
  “又和谁闹别扭了吧。这个老十四,最近总是古古怪怪的,动不动就发火,可不象原来的他了。”老九慢条斯理地说着,语含嘲讽。
  他这话,说的是十四,暗地里也是指的我吧。
  前阵子出京办差,说实话我是松了口气的,至少这样可以不再听到老十三和茗薇的传言。我不是已经在朝廷站稳了脚跟的老四,更不是毫无野心的老十三,我要成功,就必须抛弃儿女情长。
  对茗薇是什么样的感觉?那一夜我反复自问,却无法理清。或许,自小从未享受过呵护的我是在贪恋她的那种温暖,或许,只是出于对十三能够得到那份温暖怜惜的嫉妒。
  所以,在我尚未深陷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暂时远离。
  但如今看来,我做的显然并不成功。老九这话,是暗示,也是警告。若我再不知克制,甚至因此误了大事,我知道他们会怎样做。
  兄弟?哼哼……如果我仍是年幼那个毫无权势的八阿哥,老九和老十又岂会跟在我身边,若有一天我再度没落了,又有谁能死心塌地的随着我?老九他们,也不过是将赌注投到了我这边,希望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兄弟之情?在我的生命里,早已经不存在这种东西。
  兄弟尚且如此,何况陌生人。为了那么一个温暖的表情就要放弃已经辛苦得来的一切吗?更何况那份温暖也不是给我的……
  我轻轻拍拂了下身上的积雪,转头朝老九笑道:“老十四不过是发发小孩子脾气罢了,不用操心,碰到大事儿他可把握的住的。”
  老九也是一笑:“八哥说的是,我倒多虑了。”转头吩咐亲随跟着十四随身伺候着,而后率先驾马前行。
  老十自是不去管我们话里的意思,只是呵呵笑着,跟了上去。
  我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寒意更甚。
  “小薇、小薇……小心!”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黑暗里面掩饰不住的粗重呼吸。
  十三的声音,竟入到我梦里来。
  随意太医庆幸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亏得茗薇姑娘挺身而出吸引了野熊的注意力,不然十三爷的伤可不会象这样简单了……”
  呼吸渐渐转缓,睡意全消,我坐起身来。
  下午回到营帐,远远就见人流涌动,一问才知道是老四和老十三在探路的时候碰到野熊,受了伤回来。当下便决定去探望。即使与老四他们暗地里斗得再厉害,在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来,这个时候,尤其要表现。
  可在老四的营帐外碰到了德妃,知道老四已经服了药睡下了,不好再打扰,便陪同德妃一起到老十三帐子里去看看。没想到却听到老十三昏迷中的叫嚷,以及太医的话。
  茗薇,竟可以为老十三连命都不要吗?
  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而在听到的那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老九的动容。
  黑暗之中即使不看,也知道此刻嘴角浮起了苦笑。老九的反应并不奇怪,这样一个女人,让人不能不动容。无论是她表现出来的勇气,还是那份勇气之后支撑着的感情。
  如果当时碰到熊的是我,她会这样做吗?
  这个问题一遍遍地泛上心头,却不纵容自己再想下去,不允许自己有哪怕只是片刻的脆弱。
  我是额娘的骄傲,是老九老十他们的支撑,我必须坚强,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
  从来没有。
  漫天的风雪终于停了。
  老四和老十三的伤势稳定,各地使者又陆续达到,让围场里的气氛从昨天的紧张凝重转为轻松。一路走来,欢歌笑语灌了满耳。看着那些个笑脸,竟然有些羡慕起能够这样畅快欢笑的他们。
  “八哥。”
  老九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叫着。
  回过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微挑了起来。
  远处,一个人从僻静角落走出来,低头整了整衣服,然后神色自若地融进人群里。
  太子!
  皇上的赐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不陪着皇上见那些使节,却在这里做什么?
  看着太子快步走远,而后消失,我们停在原处,目光仍放在太子刚才出现的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另一条身影缓缓步出。
  与老九对视一眼,我看到他眼中的亮光,我相信此刻我眼中出现的也是同样的光芒。
  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了。若非皇上临行前交代了我们一些紧急公事要处理,此刻的我们恐怕就在宴席场地应酬,哪里能看到这一幕。
  太子与当前正当宠的郑贵人……
  这枚棋子儿的价值,可大得很呀!只要时机掌握得法,说不得就能天翻地覆了。
  我含笑招呼老九朝宴席方向走去,心里已经开始酝酿之后的行动。
  皇宴那里热闹非凡,外国使节和蒙古的王公大臣们正轮番个儿地给太子和阿哥们敬酒,发自心底的愉悦让我也微笑着,因为这是头一回看到太子春风得意的模样却没有愤懑的感觉……
  眼光一斜,心神微乱,笑容不自觉地淡了下去。
  老四坐在位子上,朝前方看着什么,目光专注。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这样的场合失神,我也知道他在看的是什么。
  于是很轻易地找到了她——茗薇。
  两个多月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她仿佛变了一些,有些许憔悴,也少了之前见她的时候感觉到的轻松和从容,却多了些温柔;她又仿佛没有变,仍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若是老十三看到他们这样的对视会是什么表情?我心底冷笑,暗自期待仍在笑着与十四说话的十三能转过头……
  却不想茗薇先转移了视线。
  当那双眼睛不经意与我对视时,我向她微笑点头,而后看清楚了她的眼神。
  心中仍残留的愉悦就此荡然无存。
  “这个茗薇,千万别落我手里头,落我手里头了,我要把这些全要了回来。”老十边叫嚷着边掀了帘子进帐。
  “茗薇?她又怎么惹着你了?”我笑问。
  宴会散了之后,我和老九留下来向皇上回话,老十便与老四他们先行回营帐去歇息。就这么会子工夫,他们居然又碰到茗薇了?
  老十涨红了脸又不说,还是跟来的十四笑着说明原委,才知道原来他们回营路过十三帐子的时候,老十又被茗薇给戏耍了一番。
  “头埋在雪堆儿里醒酒?呵,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我笑着说。
  “八哥!”老十嚷着。
  我一笑,不再取笑他,再谈上几句话,十四便借故告辞。待他背影消失在帘子外面,我看了眼仍是气到脸红脖子粗的老十,又想起十四临走时即使是笑意也掩藏不住的心事。
  这个茗薇的影响力啊……
  “嗯哼!”老九清了清嗓子,惊醒了我,我再度挂上笑容,不去理会老九那几乎已经见惯了的略带讽刺的目光,继续讨论刚才的公事。
  只是心里暗自恼怒,每每在我以为可以摆脱那种紊乱的时候,她偏要出现再度扰乱我心神。而更可笑的是,这一切她都是在无意中完成。
  她会对十三给予怜惜和温暖,会对老四展露心痛与柔情,可对我,只有冰冷。
  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低响,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盘子放在桌面上的轻微碰撞摩擦声,然后脚步声慢慢退了出去。
  依然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四周重新静寂下来,思路也回到刚才的断裂处。
  混乱的日子终于过去,宫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稳,似乎一切都很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朝中少了几名大员,宫里少了部分内臣。
  索额图,没人想到他竟然这么大胆,不过也够愚蠢,在如今这太平盛世作乱,唯一的结果就是自寻死路。所以他的失败毫不奇怪。只可惜的是这回没把太子拉下去。
  由此可见,皇上对太子的感情仍是深厚,所以,当初没把太子和郑春华的事给捅出来倒是明智之举。任何一步棋,都应该起到相应的作用。若是当时便告发太子,恐怕不仅不能把太子扳倒,反而对我们不利。
  不过,一直以来太子一言一行的背后都有索额图的指导,索额图这一倒,太子少了一个强力支撑,以他的才智绝不足以领导朝纲,我倒要看看当太子在政事上一次次让皇上失望的时候,皇上对他还会不会象现在这样信任?
  如今朝廷里面能给太子实质性支持的,恐怕只有老四了吧……
  这个老四,我原来倒是小瞧了他。
  原期望着他和十三就算不为茗薇反目,也至少会有了心结,不再那么配合无间,可没想到,即使是在茗薇即将被赐婚给十三的时候,他第一个关照的,还是十三,甚至一手促成了十三的婚事。
  而后的日子,他即使明显消瘦,即使愈发沉默,即使加倍冷冽,在处理公事的时候却依然冷静如常,毫无差错。而十三,经过这一次,对他更是全心辅佐,跟着办了几次差,迅速成长起来,待人处事的功夫竟让我们刮目相看,让老四办起事来如虎添翼。若是老四一早就预估到了这一点,那他的心机之深沉,已是我们不能及的了。
  想到这里,突然发觉,以往竟从未认清楚过真正的老四。
  只怕这宫中的人里,只有茗薇真正了解他吧。
  赐婚时老四说完那句话后茗薇的表情,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从一开始的茫然和为难转为深刻的痛楚,唇被咬出了血印,又被滑落的泪珠洗刷。可她的痛苦里也带着了悟和自嘲……
  当时不是很了解那自嘲是什么意思,现在却完全清楚了。那时的茗薇就知道在老四心里,再深刻的情爱也比不过另一样东西。
  若论理智,我不如他。
  所以我站起来阻止,给了机会让老四表现出他的兄弟之情,给了理由让茗薇更加敌视我,却最终无法挽回什么。
  只是,好歹我是争取过的,总比老四一手将人让出去的痛苦要好一些吧,至少不会象他那样的食不下咽、抑郁难消啊。
  我讽笑着坐起身,一旁的小几上在刚才下人进出之间已经摆好饭菜,捡起筷子进食,笑意渐收,饭菜入口,只觉满嘴苦涩。
  “你命中带煞,不宜早娶,要是娶了,是煞你还是煞我?”她低笑着问十三。
  “当然是煞你!”老十回答。
  “奴婢谢皇上,谢德妃娘娘。”她朗声谢恩。
  当我说完话后,茗薇抬头看向我的眼中的敌意和愤怒;当老十有意搅局后,她由彷徨转为坚定的神色……
  其实,将茗薇推出去的人,何止老四,我又何尝不是从另一方面亲手将她的心推给了十三。
  “爷,十四爷到了。”王义在门口通禀。
  我应了声,头没抬,只吩咐着请人进来。
  不多时,便听到十四的脚步声跨进门里,随后响起的是他的笑语:“胤祯给八哥请安了,九哥十哥还没到吗?”
  我停下笔,示意他坐下,“他们早先进宫去了,呆会儿就到。”说着话,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十四仍是惯常的嬉笑面孔,声音也轻快的很,可那笑意一直没达眼睛里去,连带着那轻快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刻意了。
  “八哥又在练字儿了?”
  “是啊。皇阿玛吩咐了要每天写十幅字儿,今儿个还差两幅呢。”我微叹一声,转而笑道,“书法这事儿,我实在是不擅长,怎样也写不成十四弟那般好字儿来。前儿德娘娘送了额娘一本儿佛经,我看那字体挺拔飘逸,到挺象你的,这还在惊讶呢,办差的空隙还能为娘娘抄佛经,十四弟实在是孝心可嘉啊。”
  十四端着茶的手顿了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浅饮一口,“这回八哥的赞誉我受之有愧,那佛经可不是我抄的,宫里什么能人没有啊,字写的好的也不乏其人。”他口中说的平淡,眼神却恍惚了起来。
  这份恍惚是为了什么,他不说我也明白,自然更不会点破。
  近期十四越发与我们走的近了,除却我在朝中不断扩大的势力的影响以及我们一直以来刻意的拉拢,茗薇,只怕也是原因之一。因为老四的动心,让德妃拒绝了十四讨茗薇的请求,因为老四的支持,让十三如愿得到了茗薇。老四因此得到了十三的全心支持,相对的,也将十四越推越远。许是因为他与十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才会如此忽视,可这忽视倒让我们渔翁得利,十四的潜力,比起十三来可是毫不相让啊。
  正待转移话题,脚步声在门外响了起,门帘一掀,老九他们走进来。
  “怎么了?”看到他们面色古怪,我问道。
  “刚从宫里得到消息。”老九顿了顿,接着说,“老十三的婚期定下来了。”
  我微怔,一转念间已经明白皇阿玛的意思,眼光不由地掠过十四,他刷白的脸有瞬间扭曲,额头上一根青筋爆了出来。
  收回视线,再转向老九时,正碰上他探究的目光。我微笑。
  若老九以为我也会象十四那样,他可就错了。对于茗薇,我是有过动心,可也仅止于动心,一个已经属于别人的女人,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继续沉迷,更不可能象十四那样毫不考虑地付出深刻的感情。
  或许这样是最好的,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才不会受伤。
  回到府门口,我下了马,缰绳交给下人,一言不发地朝门内走去。
  身后急奔的马蹄声嘎然而止,杂乱的脚步声跑了过来,同时伴随着叫声。
  “八哥,我知道我错了,你别恼了好不?”
  脚步顿住,我淡淡道:“错了?你可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
  不用回头就可以想象到老十张口结舌的模样,我低叹口气,缓步走进花园凉亭,遣退下人,回转身看向跟随来的两人之一:“老十,若还当我是你八哥,口是心非的话,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说。”
  老十脸涨红:“八哥,你说过老十三的婚宴上不要闹,我知道我没听你的话,可我只是看不过老十三那副得意的模样想灭灭他的威风,又没闹大,八哥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我就不明白了。”
  想灭老十三的威风?我心底冷笑,最后被人嘲笑的是谁?
  “八哥,我们今儿个行事是有点儿左了,尤其是太子还在,不该去为难老十三。亏得八哥来的及时,不然我们就做出了违逆圣意的事儿。今儿的错我们定会仔细反省,请八哥放心。”老九顿了顿,而后施礼,“时间不早,我们这就告辞了,您也早点歇息吧。”
  我微微点头。老九毕竟是心思灵活,转念间已明白其中的利害。
  他们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倚栏而坐,仰首看天,只见月明星稀。
  夜色已深,园子里只听到蛙鸣声声,这般的清幽与早些时候皇宫内锣鼓阵阵喜气洋洋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老十三得意吗?是该得意,娶到那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女子。
  当十四敬茗薇酒时,连我都不禁担心。不是为茗薇担心,而是为老十和十四会不会把婚礼搅乱担心。皇阿玛同意十三这时候成亲,自是为了安抚人心,让宫里宫外的人知道皇家依然一切如常。如果在这样一个做戏给大家看的婚礼上闹出事儿来,那闹事儿的人,只怕后果堪舆。
  可没想到茗薇会说出“夫妻本是一体”的话,顺理成章地让十三代喝了酒,将一切化于无形。这样的女人,让人赞叹,也让人放不下。
  失去这样一个女人而得到十三的忠心,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当时在门外不知道站立了多久的老四,即使强力克制也禁不住苍白了脸的老四,是否在心里后悔?
  细碎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思绪,两条人影从园子那头走了过来。
  前面一个,是熟悉的窈窕身形,夜色将她的人笼罩住,我却能清晰地明了那面容上的娇艳与明媚。
  我微笑。
  当年我成婚时,也曾遇过与十三同样的难题。当时在朝中并无势力的我娶到了安亲王的外孙女,自是惹人眼红,成亲当日面对的暗讽与挑衅比起十三这回来只多不少。也有人借敬酒之名想让我们出丑,而她的对策是干脆的仰首喝下三杯烈酒且面不改色。当时她的酒量让大家鼓掌叫好,从此不再为难我们,也让我暗自惊叹不已。可当我应酬完之后回房,才发觉她早已醉倒——方才的她只是骄傲到不愿示弱而已。
  我身边的这样一个特殊的女人,虽然没有茗薇的聪慧,虽然性子有些娇蛮泼辣,但此时此刻当我记起她曾为了捍卫我们的尊严而勇敢站出来的模样,心中柔情忽升。
  其实她才是我名正言顺要好好对待的女人——我的妻。
  “茗薇倒是个厉害角色,以后可不能再小瞧了她。”
  从宫里出来即将分手之际,老九突然低声讲这么一句,我一怔,对上老九的眼光,心中了然。
  刚才十三和新福晋见家礼,虽然不说,我也知道老九期待着能从老四和茗薇之间抓到点把柄,可除了老四刚进来时候茗薇有瞬间不明显的失态之外,她对老四与对其他兄弟的态度毫无二致,这让老九在意外之余也对她起了防心。
  说出这句话的老九,已经正式将茗薇列入敌手之一了。
  而他特意对我这样说,自是不想我去阻止他的行动。我淡笑。
  若是对扫除未来障碍有利的行动,我岂会阻止?我可不管要遭殃的人是谁。
  将方才茗薇敬茶时凝视我的目光抛在脑后,我快步进府,随口问:“福晋呢?”
  “回爷的话,福晋正在房里,您要找,奴才马上就给福晋传话儿去。”
  摆下手,“不用了。”
  打发了太监,我朝内房走去,远远看到房里的灯光映照出窗子上的人影来。
  “小姐,现今爷对您的宠爱可是越来越多了呢。”房内隐约传出陪嫁丫头宝珠的笑语声。
  “夫妻嘛,不都是这个样。”她的声音带丝慵懒,又带点得意。
  “那可不是,放眼宫内,有哪个阿哥对福晋是象贝勒爷对您这样的专宠啊。”
  她哼笑:“男人啊,专情的有几个?你也不是不知道,前阵子他还不是有了异心,现在能对我这样,恐怕良妃娘娘的话起作用不少吧。”
  我欲推开房门的手在半空顿住。
  “良妃娘娘?小姐,您上回进宫和娘娘说了那么半天的话,到底是说些什么呀?”
  “没什么,不过是想娘娘得机会给他念上几句,哼,见天儿的为别人的女人魂不守舍的,哪儿象是个做大事的男人……”
  不再听下去,我疾步离开,双耳轰鸣,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色铁青。她嘲讽的语气、前几次进宫请安额娘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以及担忧又心疼的眼神,此刻全部汇集成急欲破胸而出的愤怒。自成长到能独当一面之后,我从未受到如此羞辱!而给我这般羞辱的,竟是我的结发妻!
  原先曾经感动于新婚时她的护卫行为,现在才知道自己竟是表错了情,她在意的,只是她自己的尊严,从来没有将我包括进去。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放声狂笑的冲动,却习惯性地克制下去,手握成拳狠狠锤向一旁的廊柱。
  手上的剧痛让我渐渐清醒了过来,靠栏而立,我闭上眼,寒意彻骨。
  方才刻意遗忘的带着一丝怜惜与温柔的目光又重新在眼前晃动。这是茗薇第一次不带敌意地看着我,此刻,这目光竟已成了我唯一的温暖和安慰……
  从乾清宫出来,老九微微沉吟,而后问道:“八哥,皇阿玛命我们协助三哥编书一事,您觉得应该从何着手?”
  我尚未回答,老十已插嘴:“说什么协助编书,不过是让我们帮忙找人,从举人里面挑也就是了。”
  “老十,若真是如此简单,哪需要我们来做?”老九打断他的话,“三哥那儿的翰林学士本来就多,若是他们都没办法做成的事儿,必然要找更多学问高深的文人才行。问题是我们要从哪里下手。”
  我微微一笑:“若说文人,我府里倒是有现成的一位在。”
  老九双眼一亮:“八哥说的是何焯?我刚才竟没想到。他可是个人才,不讲学问,单凭他在江南文人中的地位,就不容小觑了。”沉吟一下,“但只他一人,即使有再大的影响力,只怕也没办法满足我们所需吧。”
  “九哥忘了朝里还有一个人吗?”老十得意地笑起来,“说起影响力,他可绝对不下于何焯啊。”
  老九看了我一眼,口中应道:“张大人啊……”
  他那一眼的含义我自然明白,当时回了老九他们纳妾的提议,已然得罪了张之碧,此刻即使是奉皇命办事,他是否尽心协助也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得到的。
  低垂下眼,掩去波动的情绪,我声音依旧平和:“张大人的才学我一向仰慕,我们就挑个日子过府拜会。”
  “八哥?”老九讶然。
  我淡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至今尚无子息,对皇阿玛与额娘已甚感惭愧,想来也该是纳妾的时候了。”
  银白色的月光,由敞开的窗子泻进屋里,洒在桌面铺平的画上。
  我直立桌前。从白天老九和老十的惊讶目光中我可以猜到他们的想法,他们不曾想到我会同意纳妾,但他们更想不到的是,我同意,不是为了办差方便,而是为了这幅画。
  “哼,若是想她,就早要了来,别等着人家成了别人的福晋才拿个画像睹物思人。”
  画中,少女拈梅而笑,面容清秀,笑颜婉约,除却眉宇间仍留存的稚气,倒与另一人有几分相似。正因为这样的相似,才会让她毫不容情地发难吧。
  画像中的少女面目渐渐模糊,而另一张苍白的脸和痛楚的眼越来越清晰。
  小薇……
  当几天前的那个晚上,这个名字头一次从我口中毫不犹豫地叫出来时,让我自己也是一惊,冬猎时十三在重伤昏迷时仍叫着茗薇名字的影象再次闪过,而后被失落与自嘲代替。
  即使和十三叫着同样的名字又能如何?我不是十三,没有人会为我舍命相护。
  那个瞬间,茗薇没有了我惯常看到的骨子里的柔韧与坚强,只剩下仿佛一碰就碎的脆弱。只是,这份脆弱究竟是因为她的伤痛,还是那时正抱着她的人?
  那个瞬间,老四的行为已经逾距,可他并不在意,当时的他恐怕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吧。他在意的,只是茗薇的伤,只是茗薇与他眼波纠缠时的汹涌暗流。
  那个瞬间,老九动了一动,我知道他要对老四和茗薇有所行动,而我用对茗薇的问话打断了他。不愿此刻动手自然有我的考量,但身后老九的讽刺眼神仍是让我微微心虚。
  那个瞬间,很快过去。迷雾从茗薇的眼中消散,她已恢复理智。
  我淡淡看着茗薇也挂上面具一样的笑,心微沉。
  我不是老四,没有人会用真面目对我。
  我淡淡看着老四的嫡福晋在为他掩饰。
  老四是幸运的,娶到一名贤妻。
  我呢?
  抬眼看向台阶上的人,熟悉又陌生。
  宾客散尽,我尚未开口,她已将那幅画抛在我面前,还有那句满含嘲讽的话。
  可她不知道,这并不是茗薇,而是当时老九他们劝我纳的妾。
  画卷慢慢展开,左下角一行小字——张之碧之女。
  听到耳语,我抬头,将举在唇边的酒杯放下,微微一笑,掩去眼中闪过的光芒。
  “八爷,今儿个是您大喜的日子,这酒可不能不喝呀。”一旁的众人仍在嬉闹起哄着。
  我站起身,笑道:“各位大人,这酒我肯定喝,不过要等接完太子爷的驾才行。”
  众人一愣,刹那间静了下来,面上都带了些讪讪之色。
  我视而不见地招呼老九老十随我去接驾,却在转身时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些个人的心思,我自然知道。
  即使表面一贯和气,实质上我们与太子内里的竞争,从来没停止过。现在他们在我府上碰到太子,自然会被太子划定为我的人。这样的认定,对那些还在三心两意的墙头草来说,可是大大不妙的事儿啊。但,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这样一来,还在犹豫的那些个也不得不靠到我这边来了。
  果然,当太子看到我身后的文武官员,笑容变得勉强起来,脸色也隐隐泛青。
  这两个月来老四和老十三到桐城去巡视河道,没了他们的协助,太子已经接连办砸了两件差事,引得皇上心中不满,他早已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如今见到我府内景象,心里是何等滋味,我自然清楚的很。
  显山露水原本不是我的风格,可如今太子是外强中干,已无法动摇我的地位,而且我手中还握着一个杀手锏……
  行礼之后引太子入府,心中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面上仍是微笑着与他寒暄,觥筹交错间,夜色已深。
  宾客尽欢而散,我缓步回房。不用看,也知道房里已被装饰成喜气洋洋的红色。脚步顿了一下。
  当年我新婚,红色的房间,娇艳的脸,骄傲而倔强的眼,仰首干杯的姿势,如今化为满脸的怨愤与不甘……
  老十三新婚,红色的房间,镇静的神色,面对刁难落落大方的笑语“夫妻本是一体,又何必分彼此”……
  如今,当我迈进新房时,面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女人?
  门轻轻被推开,床边的身影安静端坐,我走近,伸手,盖头滑下。
  画像中的人真实地落入我眼底,但那紧张且谨慎的姿态,和规矩的低垂的眼,让我再也找不到原先的那丝熟悉。
  莫名的失落感笼上心头。
  寒风推开了半掩的窗子,直灌进房内。
  我半躺在软塌上,看折子的眼没有移动,听到有人轻轻走进来关上了窗子,走近掖了掖盖在我身上的被角。
  一年来已经熟悉的香气传入鼻中。
  “爷,天寒,您早点歇息吧。”
  “你去歇着吧,我还有折子今天要看完。”淡淡说着,目光仍未移动。
  身边的人静默了一下,而后无声的退离书房。
  待脚步声远去,我疲倦地闭上眼。
  今天从德妃寿宴返回的路上我们的交谈又重现眼前。
  “这个茗薇!这个茗薇……”
  老十边走还边恨恨自语着。
  我一笑。这四个字几乎成了老十的口头禅了,每回他和茗薇碰头,被呛到说不出话的总是老十,也难怪他这么恼火。
  “一个女人家,和她计较什么,犯不着为她发火。”老九劝道。
  老十愣了一下,脸色缓了下来,哼声道:“九哥,你不知道,我也不是要和这丫头一般见识,只是这样独一无二的女人竟是站在老十三那边儿,着实让人恼火……”
  我心中一动,侧眼看去,见老十盯住正和太子讲话的十三的眼里充满敌意。
  这敌意中是否也含有嫉妒的成分?
  “十阿哥说得对,我费尽心机把你弄到手,原是该小心些的。”
  “女人就应该遵从三从四德才是……可是我阿玛不在这儿,丈夫也没说什么,那就只剩下……十爷要是非让我听,那我听从您的吩咐也就是了。”
  她与十三紧紧相握的手,她带着温暖和柔情的与十三密密纠缠的目光……
  独一无二呀,老十这回的说法倒真是贴切。
  我低头,遮住一闪而过的苦笑。
  是啊,纵使有相似的眉眼又如何?茗薇只有一个。
  最终——不是结局的结局
  当十四求见时,我正在为家人画像。
  这次围猎之行,可谓天翻地覆。太子、十三和茗薇分别被拘,一时间朝廷动荡,众人惶惶,在皇上没有明确旨意之前,为了避嫌,大家都采取了保守态度,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之后便各自回府闭门不出,而作为这场变故的主导者,我自然更是如此,只在府中静待事情发展。
  听到下人通报,我微微一笑,收了笔,叫人带十四进来。
  “爷的画,是将妾身美化了呢。”被画的人凑了过来看着画像,轻笑着,“若妾身也能有这样的精神,可就好了。”
  笑容停滞了一下,我眼望画像。的确,画中女子不象眼前人的柔弱,眉宇之间的从容、眼瞳之中的灵慧、神色蕴涵的坚定……
  随手将画纸揉成一团,“是画的不象了,改天有空重画吧。”
  身边的脚步声退离,我眼望长廊,见到十四的身影正走过来。
  他来的目的是什么,我已经猜到了。
  这么多天,终究是忍不住了吗?若不让他见见茗薇,只怕他这心结永远解不开,而一个被悔恨束缚住的人,对我再无帮助。
  “皇上安排八爷总管内务府,足以说明对您的器重,真是恭喜八爷了!”
  “大人客气了。蒙皇上信任,做臣子的只有尽心办差才能不辜负皇恩啊,以后若有需要大人指导的地方,还请不吝赐教……”
  做戏一般的客套话从一下朝就开始,直到快出了午门才结束。
  围拢在身边的人潮渐渐散去,我垂眸。
  今儿是回京的第一个早朝,太子被拘禁,而皇上任命我为内务府总管,其中的含义,所有人都看了个清楚吧。也就难怪下朝后人人都涌过来巴结一番,甚至是原先始终站在太子一边的也不例外。
  所谓的忠诚……不过如是。
  连皇上都可以为了保护朝局稳定而牺牲无辜的十三,这些个人自然也可以为了自保而放弃原则和忠心。树倒猢狲散是常规,无论是谁,在失势时都必须做好众叛亲离的心理准备,毕竟茗薇那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利用与被利用,我已习惯,自私与冷漠的人性,我也已适应,可仍是在心中存留着一线希望,希望能有一个人向我证实世间尚有无私与纯净的感情。
  这个人,我找到了,但即将在我手中死去。
  放任无奈与悲哀潜入心底,我惨然而笑。
  仿佛是一个在黑夜里徘徊了一生一世的人,在终于找到一盏明灯时,却不得不将之打碎,因为只有将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中,才能存活。
  停下脚步,微闭双目,一幕幕画面从眼前闪过。
  初见时清澈的眼眸……
  畅春园月光下的祥和……
  她看向十三的眼中的温暖与怜惜,看向我目光里的冰冷……
  赐婚时清朗坚定的声音“奴婢谢皇上,谢德妃娘娘”……
  次次与老十斗嘴时的机智应答……
  对我唯一一次毫无敌意的柔和眼神……
  受伤时苍白的面色……
  闯进烟波致爽阁时义无返顾的勇气与决然……
  “爷,九爷十爷就在宫门等候。”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惊醒了我,竟发觉眼内潮湿。深深呼吸,再张开眼时心情已平复,回头望了望身后肃穆庄严的宫殿,我继续朝外面等候的老九老十那里行去,步履越来越坚定。
  心中最后的柔软部分,自此被我抛离。
  

  番外:四爷之冰火两重天
  楔子
  明黄的绸缎袱子软软的搭在龙椅上,映着苍色的月光,越发的显得冰凉起来,我用手慢慢的滑了过去,不带一丝温暖……环顾四周,高高的朱红廊柱,水滑的白玉栏杆,还有那静坐案头的绯色玉玺,除了自己的呼吸,再也没有半点儿响动,眼前的一切终于都属于了我---爱新觉罗。胤禛。
  白天的喧嚣恍然如梦,百官朝拜,自命不凡的老八,骄傲的十四也都匍匐在了我的脚下称臣,我的满腔抱负,也终于可以经由自己的手来实现了,无数的公文,奏折,批复让我忙碌不堪,那个时侯心里感觉是满满的……可为什么要有黑夜呢,为什么要有闲暇呢,为什么……心这样空呢……
  “四爷,你以后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定……”那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是吗,我真的得到我想要的了吗,那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肯定的告诉我一声”是的,四爷”……小薇,这个名字如熔岩般迅速填满了心房,心被烫的那么疼,可却发现自己在微笑,每次都这样,想她就会痛,可再痛自己也是微笑的。
  我缓缓的向后靠了过去,如往常一样,思绪迅速的回到过去,只要是独处的夜晚都是这样,我都靠着回忆让自己温暖起来,笑着入梦乡,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可一切仍如昨天发生的一样鲜活,一如那次的初见……
  刚出了御书房的门儿,“四哥”, 十三弟笑嘻嘻的声音在我背后响了起来。“今儿太子爷去了戒台寺,给皇后娘娘祈冥福,咱们不用再去咸安宫伺候了,四处逛逛如何,你看天儿这么好”,。
  我习惯性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十三已嬉皮笑脸的开口”,我的好四哥,只是随意在宫里走走,今儿太傅讲的中庸听的我头都大了,您就不用摆出这付道学面孔来吧,怪吓人的”。
  忍不住好笑的撇了撇嘴角,淡淡说了句”你也有怕的”,十三见我态度缓和下来,做了鬼脸儿,”怎么没有,眼前不就真真儿的有一个”,说完拉了我就走,嘴里边唠叨些宫中琐事。
  北京城正是初夏,春风拂柳,杨絮飘舞,万般的生机勃勃,我和胤祥闲庭信步的随意走着,心里有两分闲淡,却没什么轻松随意……’轻松随意”,这四个字,从我懂事开始就与我无缘了。
  生下来就被抱进钟粹宫,以慰皇后丧子之痛的我,在还没明白什么是兄弟父子亲情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了如何在嫉妒,流言,诋毁中生存下来,不让人知道我的渴求,不让人了解我也会在乎,也会痛。
  不禁然想起前儿偶尔听到老十跟他那一群人说什么,老四就是个石头人,冷眼,冷血,冷肚肠。”哼”……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石头吗……”四哥”一边的十三猛地扯了我衣袖一下”你看那老家雀儿,真肥,有个弹弓子就好了”。
  看着他雀跃的脸,我心中一暖,嘴上却说”都多大的人了,还想胡闹”,胤祥也不搭话,就笑眯眯的瞄着那只鸟看。我顺势抬眼看了看那只麻雀……真的很肥,就那么悠闲的落在树枝子上,晒着太阳,见了人竟是不怕。看着那只万分闲适的鸟,心里突然兴起一阵厌恶,往下压了压,转手扯了胤祥走人。
  胤祥也不在乎,还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和我随意聊着天,我的心慢慢的放松了下来,虎狼似的兄弟怎样,严格冷漠的皇阿玛又怎样,还有那……见不了几面,也没什么话说的额娘,我还有十三弟不是吗。人人都说是我照拂着他长大,可别人不知道,他又何尝不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膀臂呢。
  正想着,十三弟却站住了脚步,仿佛在仔细听什么,又探头往前头看了看,我正疑惑的随他的视线看去,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在个假山石后一转,人就不见了。
  我一怔,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发现无意间竟走到了储秀宫的后花园外。忍不住皱了皱眉,现在正是三年一选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儿上午秀女们应该都已经入宫备选了,那十三弟他……
  不及再细想,只是赶紧的挪动脚步追了过去,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要使出了什么乱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把柄老八那群饿饿狼还要生生的变一个出来呢,这会儿子要是……
  刚转过假山石,就听见一个说不出的清亮偏又温柔的声音笑说”你也一样还是神出鬼没呀,小鬼”,我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十三弟笑嘻嘻的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仔细,只是默默的看着眼前一袭青衣素裙的少女。
  眉清目秀,红唇雪肤,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却不是什么让人一见惊艳的美人,可是我却不想移开目光,因为我从未见过那样清朗自信的眼,那样暖的笑……她就那样的笑着,任凭温暖随意流淌,滑过别人的心上。
  “四爷来了,四爷吉祥……”一踏入长春宫,奴才们纷纷肃立请安,我淡淡的点着头,随着小太监慢慢的往里面走着。不期然,十三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四哥,你就应了我吧,那个丫头真的很好,没的让老十那混人弄了去,啊……四哥,你别沉着脸不说话呀,我……”。
  想想胤祥扭股糖似的赖皮样子,现在还有些好笑,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四爷”,小太监低低地唤了我一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到了额娘正殿的影壁前面,忍不住皱了眉,却也只是漠漠的看了他一眼。
  小太监脸色一白,忙的低了头,”四爷,请您在这儿稍等,奴才这就去通报一声”,”去吧”我微微点点头,那小太监忙的回身往影壁后走去。看着他惶惶然的样子,心下已经习惯了,众人见了我一般都是这样的表情—畏惧。
  我从来没在乎过,这样也好,人性本凉薄,见的还少吗,倒不必像老八那样,脏的臭的也是违心的一视同仁,尽数笼络……一双明朗干净的眼不期然的闪过了脑海,心里一怔,就那样对视的一瞬,竟到今天还记得吗?

  番外胤祥之拼命十三郎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午后,那时刚刚跟老十那粗坯干了一架,谙达师傅不说是他挑的事儿,却罚我跪台阶子,四哥偏生不在宫里,三哥又不管事儿,就任得他们欺负人,不过想想老十鼻血横流的德行,倒也值了。
  趁着没人注意,偷溜了出来,内务府那边有一片海子,我心烦的时候经常喜欢去那儿,那儿人少又安静。虽然知道现在秀女们都住在那儿,也懒得去理,躲过了守卫的侍卫太监,刚顺着墙边儿走过去,就隐隐的听到一阵歌声传来。
  从未听过的调子,却别有一番味道,心里不禁好奇了起来,放轻了步子走过去,一个穿着蓝衫子的姑娘正坐在水边闭着眼哼唱着,一双雪白的脚就那么自然写意的泡在水里……是个秀女。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阳光透过杨柳,就那么斑斑点点的洒在她身上。我曾在宫里的石阶上跪到被晒昏过去,那时候恨透了太阳,只觉得它是那么无情……
  可现在越靠近那个女孩,越觉得放松起来,阳光包围着我和她,原来温暖的感觉是这样的,四哥也让我觉得很暖,可那种感觉跟眼前的感受不同,我一步步的走过去。
  都走到她身后了,她还是没发觉,面上的表情是那么柔软,一种说不出的平和缓缓从她自周发散了出来。杨柳扶风,映得她的脸一明一暗的,突然给我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忍不住踏前一大步,站在了她身后。
  她显然有了感觉,可不看身后,却探头探脑的往水面看去,我不禁好笑起来,忍不住开口“你好自在呀”。在她差点栽到水里之前一把把她拉了回来,看着她惊魂不定傻傻看着我的样子,更加好笑。
  可等她以小鬼两字称呼我的时候,我再也笑不出来,我反讽了回去,只见她愣了愣,然后就很开心的承认了自己也是小鬼,真是个奇怪的姑娘,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眉清目朗,朱唇白肤,外貌倒在其次,美人儿我见得多了,她却别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斯文气质,一双自信清正的眼,微微弯起的嘴角……她叫雅拉尔塔。茗薇,这是一个会与我纠缠一生一世的名字,只是我这时候还不知道,心里却因为她阿玛是老八那边儿的人而起了些戒心。
  一个布巾温柔的擦了过来,我有些粗暴的推开,一半儿是因为惊讶一半儿是对她的出身有些顾忌。她狠狠的瞪了回来,可依然温柔的给我擦拭着头上的伤口,我不明白,她却只是淡淡地说那伤口看来太碍眼。我愣在那儿,任她擦拭,又把手帕浸凉了敷在我额头上之后,然后她又是那么悠闲的坐了回去。
  我心中说不出的是什么样的滋味,却情不自禁的靠了过去,她想推我,弄了半会儿子推不动,也就放弃了,任我靠着。没人动,也没人说话,可感觉真的好暖和,心情也平和得一如眼前的水面,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眷恋不已,我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这份感觉我要牢牢的握在手里,不让它溜走,也决不让给任何人。
  就这么待着直到她穿了鞋袜想走,我拉住了她,在她挣扎之前,明白地告诉她,我定会讨了她去,在她的闪躲中,偷了香,我笑着离开了,留她在那里怔忡着……
  再见已是在宫里了,居然又是水边,不知她是不是对水有着特殊的偏好,见了我她有些惊讶,彼此交换的对话与上次也没什么不同,我虽皱了眉头跟她对嘴,心里却开心地想大声喊叫,她还是她,她没变,我那天所经历的不是一场梦。
  正笑闹间,四哥走了过来,我刚跟四哥打了招呼,就看见她的脸色变了,眼中有着不敢置信,激动,可慢慢的一切都归为平静,她看我们仿佛跟看路边的石头没什么区别,我的心又跳了。
  她规规矩矩的一个大礼行下去,四哥也觉得有些意思了,上下打量着她,跟四哥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他认真去看哪个女人,可一时也没多想,十哥就蹿了出来搅局。
  原本早就跟四哥说好了,却没承想八哥他们斜刺里插了进来,就算是因为她阿玛的原因,他也大可不必做得那么明显,倒是觉得他们冲着我,也就是冲着四哥来的多些。
  先下手为强,四哥陪我去求了德娘娘,又给贵主儿事先递了话儿,这才算定了下来。私底下让奴才递了纸条给她,却没告诉她是谁给的,又是为了什么,四哥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是默认了我的任性,我就是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等我心满意足的坐在她床边看着她的时候,她正踏踏实实的闷头睡大觉,我忍不住伸了手过去,她终于在我的身边了。
  我的生活终于变得不同了,她到底有多少惊喜带给我,她的奇思妙想,她的言谈举止,她的一笔好字,她的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小曲儿,她那层出不穷的笑话,最最重要的是她的温柔和懂我。
  小薇,我就这样称呼着她,就在我发现我再也不想离开她,对她的感觉已不再是只是想占有的那天,我这样叫了她。她挑了挑眉毛,就这样认可下来,在我面前她从来都是那样的直白,如同清澈的溪水一样,把我的心思一一反射出来,除了提到那个人的时候……
  四哥的情动是我原本没有想到的,那样冷清的一个人,却把心中压抑已久的感情给了她,在我发觉的时候,四哥已经放下得太深了,我惶惑了,小薇原本没在意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看四哥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抹怜惜。
  惧怕,疏远,通常都是这样的眼光投向四哥,就是德娘娘也从未用过那样的眼光看向四哥,可能就是这样的怜惜让四哥的冰冷热了起来吧。这样的痛苦折磨我却无法跟任何人诉说,一个是我最敬爱的兄长,一个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又能把谁从另一个人眼中彻底抹去,左右为难,原来就是这样。
  心里的压抑终于在中秋月爆发了出来,借了个碴儿,我狠狠的跟德阳打了一架,那小子就是九哥的一条狗,教训了他只是出了口恶气,可心情依然糟糕透顶。皇阿玛的训斥也没放在心上,浑浑噩噩的走在宫中,一抬头时,却发现自己还是回到了她在的地方。
  小薇的眼泪重重的滴在了我的手腕上,却如春雨般滋润了我干涸欲裂的心,她满眼的伤痛怜惜,那时她眼里只有我。突然发现,这就够了,她的心里有我,她懂得我。
  一夜好眠,醒来时看到却是不知所措的小薇和加倍冷漠压抑的四哥,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随四哥出了门去,四哥什么也没说,我们都如往常一样,谈论朝廷政事,人情世故,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可直到分手之时也没谈及昨夜发生了什么。看着四哥瘦削的背影,我知道他在痛,在忍……因为我也是一样。
  就在这样的纠缠模糊之时,一只发了疯的熊,却用它的利爪撕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遮掩躲闪。当我看见小薇面对那只疯熊之时,我的心胆欲裂,直到我亲手摸到她,听她亲口跟我说她没事儿的时候,才放心得让晕眩袭来。
  等我从昏沉中醒来,第一眼看到就是小薇轻蹙的眉头和与我紧握的手,看见我醒来,她大大地无声的笑了出来,我也笑了,这好,她毫发无伤……
  “只有我,好不好”,我这样的问她,经过了差点失去她的痛苦,我再也顾不得了,我只要她的答案,明明白白的答案,不然我真的会发疯的。
  “好”,一个坚定地回答让我的心狂喜起来,我无比珍重的与她分享了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的心一紧,生怕是她后了悔,她却泪眼迷蒙的对我说,没见过喜极而泣吗。呵呵,我的小薇呀……
  那天,我知道德娘娘让小薇去服侍四哥了,就愣了在帐篷里整整一天,服侍我的那个小丫头叫什么,东莲还是冬梅的,眼中总是闪烁着担忧,她定是知道些什么吧,我知道小薇和她处得很好。一天下来,让我吃就吃,让我睡就睡,直到晚上奴才们都退了出去,我再也忍不住,溜去了小薇的帐篷。那丫头见我进来吃了一惊,却没说什么,福了福身就出去了。
  小薇的气息就在我四周漂浮着,这种熟悉让我渐渐的平静下来,静静的等,好像很久,又好像一瞬,她回来了,我借着灯火看去,小薇满眼的无奈伤痛就那么清晰的显现出来,我的心一紧,她和四哥定然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和四哥一样,我们都在逼她,因为自己无法放手,又不想彼此兄弟情分有半点儿损伤,所以就只有迫她选择,那样不论结果如何,我和四哥都可以接受,或者说是认了吧。
  小薇被我吓了一跳,我故意逗她开心,笑闹中,突然看见一处吻痕清晰的印在她耳后,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的踩了一脚,四哥……她显然也发觉了,沉默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嘴唇儿细细的颤抖着,刚要张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却急急的阻止了她。
  “回来就好”,我这样告诉她,她愣住了,然后就和着眼泪,大大的咧开了一个笑容,是那样从心底发出来的喜悦。我紧紧的搂住她,这时才发觉方才脱口而出的正是我的心底话儿,回来就好,真的,那意味着她拒绝了四哥,选择了我。
  小薇睡着了,我痴痴的看着她的睡颜,我睡不着,想来四哥也睡不着吧,今天发生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其实我明明白白的知道,小薇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是无比的自由自在,可她与四哥在一起的时候,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张力。
  我先认识的她,我想尽办法引她注意,我故做不知她与四哥之间的吸引,对她是,对四哥亦然,我是拼命十三郎,行的正走的正,可我今天头一次觉得自己卑鄙……小薇呓语了几句,听不清说的什么,可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我靠过去轻轻的吻着她的眉头,看着她渐渐松弛下来,搂紧了她,我闭上眼,卑鄙就卑鄙吧……
  日子就在这种看似明朗,实则暗潮汹涌的情形下一天天滑过,小薇有意识的疏远了四哥,我却也没什么欣喜的感觉,只是加倍努力的帮助四哥做事儿,而四哥越发的沉默寡言。
  我带着小薇溜了去逛庙会,却被老十他们逮个正着,被带到了皇阿玛,一番言语交战,德娘娘竟回了皇阿玛,要把小薇指给我,我一时有如在梦中,狂喜的手足无措。
  八哥他们从中作梗,十哥的恶言相向,都让我愤怒又恐惧,这时小薇却笑着问我,”是煞你,还是煞我”,我怔仲间,十哥已大声的说,”当然是煞你”,我心里一紧,她却向十哥笑了笑,朗声说”奴婢谢皇上,谢德妃娘娘”。
  我的眼肿胀酸热,很久没有想哭的感觉了,只觉得所有的眼泪都从心上流了过去,留下了一丝湿润。那一刻,我眼里不再有皇阿玛,不再有八哥他们,甚至没有四哥,只有她……只有袖下我们彼此紧紧相握的手。
  以后的日子是那样的幸福,皇阿玛要南巡,我伴驾出行,四哥却留了下来扶持太子,料理国事。小薇却隐隐的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对四哥留下这件事儿不太愿意,她不说,我也无法问,她和四哥之间已经久没见了。更何况,她这样待我,我除了真心,能回报的就只有全心的信任了。
  南巡到一半,发生了大事儿,皇阿玛火速返京,可京里的消息往来这时候却断了,我也不知道四哥那边儿到底怎么了,强耐着不安返回的京城,才知道索额图反了。他竟想趁皇阿玛不在京城的功夫,辅佐太子亲政。
  我头嗡的一下,立刻想到了留下来陪侍太子的四哥,要是他也卷了进去,那可就……可还好,一进京城,四爷府的人已经在等着我了,说是四爷才从香山碧云寺回来,因为德娘娘病了,他一直伺候着,我的心大大一松,暗自庆幸德娘娘病的真是时候。
  京里的混乱很快的镇压了下去,仿佛又是一片平和,索额图圈禁,一众党羽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迅速土崩瓦解了。太子因事先并不知情,与皇上一番造膝密谈之后,地位也还是巍然不动,四哥因为不在其中,自然也是没事儿,我这才放下了心事儿,随四哥重返香山。
  给德娘娘请完安后,才知道小薇竟然病了许久,出门的时候四哥脸色怪怪的,我也顾不得,绕到后院推门进去,小薇正沉沉的睡着,她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好。一旁的丫头大概跟我说了她的情况就退下去了。
  我轻轻伸手去摸她的脸,却被她一把抓住,吓了我一跳,看着她吃惊的表情我不禁好笑起来,可跟着她就狠狠的给了我一口,痛得很,我大叫,你这是干吗?她却哭了出来,我一愣,她很少哭的,赶紧过去搂住她……
  小薇低低的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就问她,她咧开嘴,”你会痛,那我就不是在做梦”,呵呵,我心中一暖,低低的笑了出来。小薇的脸上一派的放松,再也没有我离京前的那种隐忧,不一会儿她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肯定发生了什么,但我不在乎,现在她就在我的怀里,全心信任的睡着,我轻吻上她的额头,”我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了,决不” ……
  
  番外:十三之寒夜
  整整三年了,大婚的那夜曾经是我以为幸福的开始,可不曾想,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我静静的靠在窗前的塌子上,努力感受着早那已冰凉的温暖。
  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似乎时不时地就看见她歪在塌子上,要么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要么端着一杯清茶,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可眼中总是带着那样的平和和心满意足,每每让我那颗或愤怒,或躁动,或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哎哟,你又不洗手不洗脸的就蹿了上来,脏死了”,每次我偷偷跑去扑到塌子上吓唬她的时候,她都会这样轻嗔一句,可眉梢嘴角儿的笑容却是遮也遮不住的,从不管我是一身的臭汗还是满脸的尘土,就那么轻柔却密实的环抱住我。
  “小薇”,我低喃了一句,眼眶有些发热,涩的难受,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干扯了扯嘴角儿,从皇阿玛告诉我,她已被处死的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了吧。小薇,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有你的陪伴,我才会那样开心的笑,可到现在才发现,没了你,我连眼泪都没了。
  思绪忍不住又飘回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为什么!!为什么!!您明知道不是她做的,为什么还要下这个旨意,我的额娘已经不明不白的没了!!现在连她您也不放过吗!!!我难道不是您的儿子吗!!为什么我唯一有的您都要拿走……”我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胡乱的狂吼着,甚至忘了眼前是我最敬爱,也最害怕的皇阿玛,只觉得这些年来所经受的委屈和伤痛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
  九哥十哥的嘲讽与陷害,大哥八哥十四阿哥的不理不睬,宫里奴才们的轻贱眼神,一幕幕的从我眼前飘过,我不禁握紧了拳头,这些年我是靠着四哥才一步步地挺了过来。四哥用淡漠却实际的行动撑起了我的一片天空,可小薇,她却温暖了我的心。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脸上,一丝咸腥从我嘴角儿滑了出去,我愣愣的看着皇阿玛,他的嘴唇紧抿成一线,脸上带了些怒色,眼神却不若以往那样炯炯有神,令人不敢直视。
  “你-混-帐”,皇阿玛的声音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他顿了顿,略微背转了身,只有背脊被呼吸带动有些起伏。我突然发现皇阿玛好像又变老了些,以前鬓角的白发有这么多吗,背负着的双手看着也是那样的干瘦,心不禁一软。
  “没有一个父亲会去害他的儿子的……”,皇阿玛突然低低的说了一声,微不可闻,我一怔,回过了神儿来,再看过去,他已经转过了身来。那个那看着有些苍老的老人已经消失了,眼前的还是那个骄傲威严,一生文治武功的的康熙皇帝,我心里一阵苦涩。在那冷漠傲然的逼视之下,我情不自禁的低下了头去,可心底的伤痛,不甘,绝望却令我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头顶上传来了皇阿玛缓慢但又仿佛是隐藏了些感慨地声音,“我也问过她,有没有想过你以后怎么办”,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如雷击般抬起头,瞬也不瞬的看着皇阿玛,小薇她……
  皇阿玛微眯了眼,牢牢的盯住了我,可眼光却仿佛穿透我的身躯,而看向别处,“她说,两害相较取其轻”,皇阿玛缓缓地说完,就合上了眼,脸上的表情好象有些不适重负似的。可那样轻轻的一字一句,都恍若把我的心放在门轴的缝隙里,缓缓的碾压着。
  “夫妻本是一体,何必再分彼此”,大婚那晚,小薇微笑却坚定的这句话,曾令我在那些兄弟面前骄傲了那么久,原以为是白头偕老的誓言,可现在却变成了畿语。一时间只觉得眼睛又热又肿,心里却烧痛的好像刚吃了一把火碱,一个泡一个泡的燎在了我心上,“小薇,不值得啊,你不值得”……
  一阵脚步声响起,我下意识的抬起头,模糊中看见皇阿玛正站在我身前,他默默地注视了我一会儿,转过眼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你就别让她死的不值得”,说完转了身头也不回的就出去了。
  我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原本又麻又痛地膝盖已经没了知觉,想起小薇的言笑宴宴,令我心头一热,想到这样的温暖我再也不会有了,又令我心头一冷。就这样不停的一热一冷,让我的心开始麻木起来。
  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道若有似无的传了过来, “四哥……”,我哑声喊了一句,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微地叹息,只觉得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正轻轻的从我的额头抚至我的发辫,又落在了我的肩上,用力一捏。
  我略偏了头看向那只苍白冰冷却坚定的手……那是我以后唯一拥有的了吧。“啪”的一声,然后又一声,我愣愣的看着一滴又一滴滴眼泪落在了肩头和衣襟上和四哥的手上,原来我还会哭。自从那年被十哥他们狠揍一顿,在四哥怀里大哭一场之后,我有多就没哭过了,十年,还是更久……
  四哥缓缓的走到了我身前,轻轻的矮下身来,两手放在我的肩上,与我平视。模糊中我只能看见四哥的脸色苍白如雪,嘴唇也青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漆黑的眸子依然充满了坚定和……不能掩饰的伤痛。四哥定定的望了我好一会儿,才说,“好兄弟,你忘了吧”,他的声音嘶哑的好像被沙子揉过似的。
  我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忘了……怎么忘,我直直的盯着四哥,他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垂了眼下去,只是双手越发用力的握住我的肩膀,用力的甚至让我觉得有些痛,但是那痛却安慰了我的心,四哥,他也痛吧。
  “一天忘不了,就十天,十年忘不了就一年,终究,终究会忘的……”,四哥越说声音就越低,低的就像一根细细的绳索,勒在了我的脖子上,让我难以呼吸,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衣领。
  四哥一回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竟火一样的烫,与方才的冰凉截然相反,我挣了一下,竟纹丝没动。他死死的盯着我,“老十三,就算四哥求你了”我一反手握了回去,“四哥,一天忘不了,十天,一个月忘不了,一年”,我强咧了咧嘴,四哥的手一颤,“也许终有一天会忘了,可在忘了之前,我该怎么活”。
  四哥一怔,嘴巴张了又张,可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心里越发得痛了起来,鬼使神差的又说了一句,“四哥,你又是多久才忘记的”,说完我就后悔了,他脸色一瞬间白得有些透明,过了会儿,他才有些踉跄的站起了身来,一时间屋里静的只有我们的粗重的呼吸声。
  心碎和后悔的感觉令我的头沉重的有如石鼓,我低垂着头,听着四哥的脚步缓慢的往门口挪去,过了良久,原因为四哥已经走了,突然听他哑声说了一句,“原是四哥对不住你”,说完,他一转身走了出去。
  我愣在了那里,可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明白四哥的意思……
  没过多久,皇阿玛就放了我出来,我每天只是喝酒,骑马,要不就是无所事事的,靠在那塌子上一整天。四哥来看过我一次,看着我半醺着邀他喝酒,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倒是老十四来过一次,眼里没有嘲笑,却有着莫名的失落。
  我心知肚明,那封调兵令,十有八九是他的手笔,可眼前我竟是连看也不想看他,只是一个人喝着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走了,我也混不在意。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段日子之后,有天早上,小桃儿红着眼拿了张宣纸给我,抖着手打了开来,看着那熟悉的字体,我的眼又不禁酸胀起来,“世上只有绝望的人,没有绝望的事”,我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的念着……这是她什么时候写的,难道说她早料到了这一天吗。
  看着落款画着的那个鬼脸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总是这样,每封给我的信上,都画着不同的鬼脸儿,笑的,皱眉的,吐舌头的,各个都像她。我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那个鬼脸儿,仿佛那上面还留着她的温度,这是她留给我的,我明白……
  四哥再见我时,不禁有些吃惊,看着我笑着迎接他,他的眼竟红了,一向不怎么喝酒的他,竟整整陪我喝了一下午。再见无期了吧,我扫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圣旨,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再踏踏实实的和四哥呆一会儿,他也是越发的沉默,可看我的眼神总带了两分怜惜和愧疚。
  那愧疚我一直不明白,我早知道四哥他为了救小薇,曾在烟波致爽斋外,整整跪了一夜,又为了我的事,去求德妃娘娘,愧疚的原该是我才对,从我向小薇要了承诺的那一天起。可我也不想问他,四哥他明白我的心,而我也知道,报答四哥最好的办法,就是帮他得到他想要的。
  “呼”,我轻轻的呼了口气,手里的那张宣纸,我细细的折起,贴着胸口放好,看着窗外的梅树已缀满了半熟的果实。不禁回想起以前,小薇曾在那儿摘了果子,在身上蹭蹭就放入了嘴里,不管一旁的小桃儿和秦顺儿大呼小叫,还笑嘻嘻的说,“你们没听过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站起身来信步向屋外走去,走到梅树下,伸手摘了一个,也放在身上蹭了蹭,一口咬下去,又苦又涩,可心里却是甜的,恍惚间,我觉得小薇仿佛就在我不远处。
  “主子,主子”,不远处秦顺儿气喘吁吁的向我跑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潮红,他的表情好象有些扭曲。我不禁有些好笑,突然想起来这奴才提过,今天有新的秀女进来,我也没放在心上,他一早就去办这事儿了。
  我不禁自嘲的一笑,一个被圈禁的皇子,也还有这样的排场……秀女,我微微一怔,心口突然热了起来,我顺手握住了胸口,小薇……
  看着秦顺儿越来越近,脸上的表情竟是狂喜,难道……“这世上只有绝望的人,没有绝望的事”,我喃喃着念着,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了四哥的那句话,“原是四哥对不住你”,四哥他……
  我的心跳得越发的快了,回头轻抚上那颗正在微微摇曳的梅树,小薇,真的,是你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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