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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耐:大江东去(第二部)

(2010-08-03 07:03:47) 下一个
第二部:1990-1994
  1990年
  雷东宝从县农行出来,没去韦春红那儿,直接回了小雷家。他最近有些烦韦春红,自打说了结婚后,她就上心了,总说着说着又绕个圈子诱他说到结婚上去,直说不就得了,饶什么圈子,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净耍小聪明。他就不想结婚?可现实问题摆着啊,他能怎么办?
  雷东宝今天走了山路,自打村口那条大路修好后,这条山路基本废了。绕着山路骑摩托车,风声呼呼的,不见一个人影。忽然一个转弯,前面豁然开朗,小雷家就在眼下。
  雷东宝不由停了下来,站在豁口往下看。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遍地站在这个地方看自家村子,这几年专走大路,今天忽然再看,竟然发现小雷家大大变样。以前全村看下去全是一块块的地,跟乌龟背似的,现在则一半是五颜六色的屋顶,不是屋顶的部分,却也不是象模象样的地,即使距离那么远,雷东宝也能一一指出,这块是鱼塘,那块是牛蛙场,分毫不会差。
  这一年,三大块企业,没一个是省心的。红伟那块儿最近业务量一直小小地降,库存已经堆下不少,不知道开春时候会不会有转机。忠富那儿是最省心的,虽然猪场今年销售势头也不大好,猪肉价格一直稳吞,猪场今年是破例没有增栏,但好歹东山不亮西山亮,牛蛙这种新鲜事物大量上市了,好多单位大量订购了去发福利做礼物的很多,价钱卖得再黑也有人要。忠富精打细算了才留下几只做种的牛蛙。尼罗罗非鱼也争气,生得多,长得块,卖得快,今年净见忠富挖鱼塘了。忠富那儿应该不会亏本。最麻烦的是正明那一块。
  现在看下去,电解铜厂已经初具雏形。短的是火法车间,长的是湿法车间,窄的是辅助车间。当初正明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安装筹建计划让他签字,他闭着眼睛让正明读,给听得云里雾里的,越听越觉得高深。但又越听越反感,什么叫正规?造好车间才安装设备就叫正规程序了吗?那他以前当工程兵时候的怎么算,为了抢时间,天上地下一起上,怎么就没人说不正规呢?他强烈要求一边造房子一边安装设备。正明费尽口舌都无法说服雷东宝放弃想法,雷东宝不答应雷士根就不给钱,正明只好找设备生产厂家和建筑工程公司一起商量,雷东宝见几个协商会开下来,吃了他几十只牛蛙还没解决,火了,拍着桌子现场办公,拿出爱干不干,没得商量的流氓劲头,设备生产厂家和建筑工程公司反而协调好了,东边上面施工,西边下面施工,反正大家错开施工,谁也不惹谁。
  因此,现在看上去厂房造得差不多,其实设备也基本定位就绪,安装工作接近大半,也没见死个人伤个人。若当初正玩个什么正规,现在估计设备还在天上飞,才完成三个车间大壳子。
  压缩工期就是省钱,士根就此算出一笔帐,拿来教育了一顿正明。但这些省出来的钱,相对预算缺口部分依然是小巫见大巫。雷东宝这下半年的时间就拿来借钱了,直接找银行接,通过县委找银行借,村里人集资,等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好在银行相信小雷家还得起,尤其是忠富那儿有赚头,电线电缆厂也一直在产生利润,只稍微卡一下,卡出一些油水出来大家吃喝瓜分,钱就借出来了。
  今天也是如此。钱是借来了,牛蛙又送出一大袋。雷东宝心想,这笔钱专款专用,专门拿来设备启动,和试生产原料采购。这个电解铜项目可真不得了,原本电缆设备有两个不错的工程师,看了这项目也说靠一个机械类工程师的本事拿不下,得加上其他好几个门类的才行。因此,小雷家选送好几个工人出去培训,培训费用不少。好多预算外产生的费用就是类似培训费这样因为对新设备的不熟悉,而没预算到的部分,当初如果预算精确,雷东宝看着这么大的项目预算,估计自己会否决这个项目。现在投资已经大半,再停止就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借钱继续,好歹得把项目进行到底。
  士根现在一看见正明就皱眉,看到雷东宝则是拿出每个月的银行费用叹气。士根总说风险太大,风险太大,超过小雷家的承受能力,杨白劳都没士根会操心。
  雷东宝当然也操心,可怎么都赶不上士根那个操心劲儿。很简单的事,只要安装调试成功,成功做出产品,产品让自己的电缆厂用掉大半,以后的收入就不用愁了。多大的事儿呢,无非是最近得系紧腰带,手头紧一些,但投入大产出也大,未来的赚钱日子指日可待。风险超过小雷家承受能力了吗?应该还没,只要他雷东宝撑得住,小雷家就承受得了。
  雷东宝启动摩托车,下去村里。经过涂成银灰色的重油罐,他又想到卖重油的给他看的石油原油,原来不是汤汤水水跟菜油似的,而是跟沥青差不多。上这电解铜厂很让他长了见识。雷东宝拍拍重油罐,离开去了村办。
  村办里热热闹闹,正讨论今年分发福利。只有士根、忠富、红伟三个声音不多,正明不在,正明现在忙得□乏术,据说一天只睡六个小时。大家都说今年得分鱼和牛蛙,大家也得尝个鲜。雷东宝在外面听得分明,开门进去就说:“分你妈个鸟,分几条鱼,牛蛙不分。”
  四只眼会计现在是元老,陪着笑道:“都说牛蛙好吃着呢,自家村里都养了,总得让我们尝个味道。”
  “牛蛙贵,今年不分,想吃问忠富买。今年分什么照去年的例,每人多分五条鱼。有什么好讨论的,散会。士根,进帐单给你,一百六十万。”
  雷东宝发话,大家的意见瞬间化为乌有,一会儿便作鸟兽散。只有忠富留下来。士根与出纳交待几句,过来道:“东宝书记你早就该来。”
  雷东宝看忠富没走的意思,又吞吞吐吐不说话,奇道:“忠富想请我吃牛蛙?牛蛙我吃腻了,你别想再引诱我了,挖几只青蛙出来红烧是真。”
  士根冷静地看忠富一眼,忠富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今天在村办坐这么久,一定有事情要讲。他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忠富想问今年春节分福利从你那儿拿的猪肉、鱼都怎么结算,是吧?”
  忠富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还有村办食堂常从我这儿拿的货,村里送礼拿的东西,年底该结帐啦。这些是单据,都有经手人签字。”
  雷东宝有些意外,虽说前年开始,还是他主张村里三个实体经济单立,村里再也不能从这家抓钱给那家,有关钱的支配,都定了很细的规矩。但因为前年还在整合,这些规矩都没落实,到去年才开始执行。因此忠富现在跟他来个亲兄弟明算帐,雷东宝一时有些不适应了。他拿来帐单看,才看了会儿开头,就笑道:“忠富你还算客气,我偷吃的你没给记帐。”
  大家都忍不住笑,都知道雷东宝一路偷吃,直到有一天忽然觉得牛蛙肉不如青蛙肉有嚼头,才作罢,期间忠富不知生了多少次气。士根笑了后却问:“忠富,你是不是担心正明那儿亏空太大,想早早跟村里算好帐,确定你的利润数字,免得村里占你便宜?”
  雷东宝一想,肯定是这意思,忙把帐单翻到最后,一看总数,果然巨大,不由“嘿”一声,“忠富你这奸臣,不说早点提醒,由着我从你那儿乱拿东西,今天才一锤子打死我。”
  “你这是诱敌深入,一举歼灭。”士根一边冷冷补充。
  忠富只得陪笑:“没这个意思,村里要用钱,我难道还能不拿出来?都是村里的投资,东宝书记的决策,我不过是管管。不过亲兄弟明算帐,数字还是得确认的。我还得根据这数字回去计算奖金。”
  雷东宝看着数字,心里跟割肉一样,这才借来的一百六十万,眼看着得剜去一块。他翻来覆去,看着无误了,才将帐单扔给士根,闷声道:“照算。我们不能当制度是只屁。”
  忠富又笑,但很快就严肃地道:“看起来还只有我一个人说经济单立就经济单立,正明如果还存着可以靠在村里身上的念头,这情况就不大好。经济单立的话,发展资金其实也应该靠自己解决。我跟村里算帐正确,看上去无情无义,可我按照规定,也没要村里一分钱扩大规模。”
  雷东宝一时无言以对,只嘀咕一句:“你这鸟人,专门斤斤计较。”
  忠富认真道:“我不是斤斤计较,我看着电解铜厂投入资金比预算超那么多,心里急。虽然不属于我分管,可到底是村里的钱,我们都有份。”
  士根旁边说了句:“不过忠富,村里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想歪了。电解铜厂作为我们村重点工程,村里态度倾斜一点也是有的。”
  忠富道:“我不会想歪。可我提醒你们管住电解铜厂的支出,如果都依着正明这个没吃过苦头的小年轻事事求好,铜厂真成无底洞了。”
  士根与雷东宝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士根才道:“正明冒进了点,年轻人,容易愣头青。忠富,你还想到什么?”
  “没了。很高兴你们没说我背后挑拨离间。”
  “不会,怎么会。忠富,明天就把钱划到你帐下。”
  雷东宝还是没说,一直看着忠富办完手续,签完字离开,才对士根道:“用了正明就得相信正明,小伙子有时候头脑会发热,大多数时候还是好的,村里找不到第二个跟正明学得一样快的。再说我们也都管着,不怕。”
  士根担忧地道:“其实忠富提的我已经跟你提起好多次,今天忠富也说了,还拿出行动保存自己实力,可见正明做事,还是需要我们多加约束。”
  “我们怎么约束?我们不懂技术,难道他递上买这个要一万块钱,我们就跟小菜场买菜一样压下两千?”
  “可总得想个法子,正明本来就大手大脚。”
  “好,我们都想,可你也别打击人积极性。”
  雷东宝说完走了,士根知道他肯定又去电解铜工地,知道他对电解铜项目的狂热,其实与正明差不多,雷东宝是生就的个性,正明则是年轻与经历的一帆风顺,导致两人都喜欢超前。这两个人合一起,岂是他和忠富两个劝得回的。也好,让忠富财务真正独立,起码保存实力。
  但正明那里,怎么想办法约束一下呢?总得想办法敲敲那小子的脑子。
  正明再一次问士根拿钱的时候,士根取出一份计算好的清单交给正明看。
  “这是我按照电解铜厂的理论生产力给你算的一份三年内利税预测。我假设你能达到理论生产力的80%,原料及产品价格保持不变,人工支出也保持不变。你每年,合并电线电缆厂的利润,减去银行贷款的利率,减去问村民集资的利率,减去折旧,以及其他杂七杂八费用,你看看,你这三年之内预计利润可能接近零。按照我们工资奖金分配规定,你这三年内会得不到多少奖金。我提行你,得计算着家用了。”
  “怎么会?”正明有点发慌,拿了清单来看。
  士根冷眼旁观,依然冷静地道:“怎么不会。如果你再不好好控制电解铜厂安装支出,村里问银行再贷一笔款给你的话,你以后的利润就得出现负值了。”
  “怎么会,怎么会,我已经精打细算了。”正明急了起来,他没想到会有这种零利润,甚至负利润的情况出现。
  “你拿回去慢慢看,我也只是给你一份粗的,有些属于电解铜厂特有支出的部分我可能考虑不到,你如果想到了,添上去后告诉我一声,我这里也可以为未来三年的资金情况做好准备。”
  “士根叔,你的意思是……”
  士根不语,只定定看着正明。正明差点被士根看出冷汗,忙借翻看清单避开眼光。好久,正明才道:“士根叔不会怀疑我做手脚,从设备采购中捞好处吧?”
  士根淡淡地道:“正明,你要想歪,我就没办法了。大家都姓雷,我看你辛苦一场,别到时捞不到好,白提醒提醒你,你这会儿非要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我的好意,我也随便你。”说完就抢来正明手中的清单撕了,不再搭理正明。
  正明忙道:“士根叔,这怎么说呢,你别生气,你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嘴巴关不住。士根叔,士根叔……”
  士根见正明再三道歉,才叹声气,道:“我这里没什么,只是你做事别让东宝书记失望,别让你手下跟着你的人失望。你要拿利润和奖金来说明问题。”
  待得正明保证回头一定留心控制费用支出,一改原先大刀阔斧作风,士根放正明回去,心中则是暗自担忧,东宝不出面,正明能真的改了狂傲吗?可是又很难说动东宝出面,东宝本身就喜欢这种冒进。士根很想知道,更加少年得志的宋运辉平时工作作风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也是一狂三千里。他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宋运辉,将电解铜项目的前前后后,和他的担忧讲述了一遍,希望工厂经验丰富的宋运辉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因为这个项目涉及资金巨大,若是出现问题,小雷家负担不起。
  他估计这封信到宋运辉那儿,差不多快到春节,正好宋运辉春节回来时候面谈。
  
  杨巡的商铺租得很火。这个百货日杂品行业圈儿里面,交流信息似乎有其独特的地道战方式,一传十,十传百地,不知怎么就传开去了。传开后,租赁势头极好,岂止是原先预测的一天租出三个店铺的量,依杨巡得意洋洋的话说,他办手续都来不及,若是手续能办得快,他一天还能多租几个。
  眼看着趋势火旺,杨巡打起了涨价主意,今天月租涨十块,明天月租涨二十,后天说不定涨三十都不止。排后面的又是骂又是急,可眼看着还是一家一家的商铺标上租出去的红牌,那些原先还想观望几天的人急了,急着抱钱过来签订合同,手续可以慢慢办,可合同先签了,钱得先交了,免得跟不上涨价。
  寻建祥一边儿看着只会惊奇,心说这才是真正生意经,他卖瓷砖时候怎么就没那么灵活机动呢?钱超额收回,寻建祥心中痛快,可这会儿杨巡却发愁,愁怎么才能扩大市场在普通市民那里的知名度,让整个城市最犄角旮旯的主妇都知道这儿有个市场,做的是最低价的批发生意,让整个城市的主妇想到买大宗商品就想到批发市场。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才过了元旦就得忙春节前开业。杨巡想了又想,不知想了多少主意,都觉得不行。杨巡眼看着时间不行,急得只有操起旧办法笨办法,挨街挨户地找居委会找门房什么的送传单做宣传,深入婆婆妈妈群广泛宣传策动。听到那些持家有方的老大妈总是问起他市场有没有年货的时候,杨巡忽然想到,为什么不打年货牌子?
  他回来连夜叫人拿碎石子把旁边二期场地填平了,后面几天通过各种渠道,甚至包括东海项目后勤人员的渠道,联系到水产肉禽蛋的供应大户到市场旁免费摆摊,又争取获得所在区领导的支持,于是,市场就夹在所在区春节年货展示会大红横幅下热热闹闹地开业了,这些彩旗横幅还是区政府支援的。
  年货场的人自然是多,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不会错。杨巡担心人们只去年货场,不进来市场看,在布置会场时候他很做了些手脚,搞得彩旗飘飘净指向他的市场。他看到总有人上当进了市场,但好像进来发现上当,好多人很快又走了。杨巡需要照顾场面,要寻建祥看着究竟有多少有效人口进了市场。寻建祥当然也是关心,站在高处仔细清点人头。
  杨巡似乎忙得焦头烂额,似乎哪儿都需要他摆平似的,其实一半时间是兴奋得如梦游般地在场地乱窜,即使兴奋地看着年货场人流如织也是高兴。尤其是看到市场里有大笔交易完成,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杨巡真是旁边看着技痒,恨不得帮忙上去讨价还价。梦游好久才想到寻建祥正数着人头呢,忙折返到门口,有些兴奋有些担忧地问:“怎么样?形势怎么样?”
  寻建祥看看手表道:“开业到现在,三个小时多了,进去的人数不清了,不清楚哪些是走错门的,哪些是特意逛市场的。我数拎着东西出来的人,说明肯定是在里面买东西了。第一个小时才二十几个人,第二个小时就有六十多了,第三个小时七十多,现在好像人少了点,吃中饭去了?……”
  “下午肯定人更多。”杨巡毫不犹豫打断寻建祥,凭经验得出结论,“会传开的,传得很快的。”
  杨巡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陀螺一样飞快转身,跑进里面去。寻建祥看着觉得杨巡会发现什么重大事情,就跟了上去。果然杨巡跑到一家卖南北干果的铺子前,小声神秘地道:“老董,三号铺听说一早上做了三百多块生意了。”
  寻建祥才想这杨巡怎么知道人家三号铺做多少生意,那个老董就得意洋洋地道:“才三百,我光是瓜子就卖了两麻袋。等下我老婆吃饭回来,我得赶紧去仓库补货。”
  “我怎么说?生意比你窝家里做批发强吧?后悔元旦前没多进点货了吧?”
  “最先谁信你啊,一个外地毛小子,要不是能拿个批发执照,谁来你这里?哎,大姐,这红枣是沧州的,河北沧州,小枣最好的地方啊……”老董一见顾客上来,就很没良心地撇下杨巡他们,专心生意了。
  杨巡又这么流窜着到东家说西家发财,到西家说南家兴旺,一个个地把生意好坏大致套了出来,等走到尽头,杨巡忽然“哈”地一声一把抱住寻建祥。寻建祥也兴奋,没想到市场商户们第一天的生意都这么好,但忽然觉得不对劲,杨巡这小子好像想举起他,他忙道:“你神力?我一百多斤你扛得起?”
  杨巡一听,索性跳开几步,“呸呸”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双手一搓,真是跃跃欲试。寻建祥见不得杨巡的土气,猿臂轻舒,化被动为主动,一把抄起杨巡,还想在空中甩个弧度,被杨巡拼力挣扎着挣脱。两人又是取笑几句,才继续回头忙碌。
  看样子,似乎市场开业,旗开得胜。
  杨巡最清楚人气对于市场而言意味着什么,早在两年前他就曾为人气做过种种出奇举动,甚至不惜得罪老乡。如今开业连续三天的人气,让杨巡仿佛看到二期三期推出时候,人们争先恐后抢购铺位的热烈场面。开业三天,他和寻建祥下了三天馆子,一边喝酒一边吹牛,还不忘冲着邻桌的女性吹口哨唱小调,吓得邻桌女性花容失色纷纷离席才罢。杨巡发现这沿海城市就是好,民风那个温柔,换作在东北,搞不好没多会儿,吓走的女性就会带一帮哥们打上门来,打个头破血流。
  唯一美中不足,寻建祥可以跟宋运辉时时交流,杨巡想报个喜讯给妈妈,却得例行等到周六晚。终于等到周六晚,也是春节就在眼前了。
  弟妹们都来过寒假,妈妈那边接通电话,传来的是好多人的嘈杂声。杨巡把这边市场的情况跟他妈详细说了遍,才道:“妈,市场那些老板都不想休息,一定要开到年三十,回头初五就开门。我算了算时间,都不够回家住俩晚上。要不你们一起过来?正好我们一起看看海,我这儿现在也有地方住。我两年没见你们了,可想死了。”
  杨母听儿子这么说,鼻头一酸,热泪盈眶,“我们都想你,才刚寒假,你三个弟妹已经计划着怎么欢迎你回来。老大,你回来真有困难?”
  “是,就算是火车汽车都能赶上,最多是初二晚上到,初四中午走。你们来吧,让老二老三多背些好吃的给我。”
  杨母想了一下,道:“要不,我这就让老二带老三老四去你那儿。我没法离开,我要一走,那些借钱给我们的会以为我们一家卷钱跑了,不等我们回家,房子先得给扒了。你要能回,还是你回吧,你来露个脸,比我说什么都强。你累一点。”
  杨巡不由笑道:“妈,别那么神经紧张,我现在有那么大个市场,哪儿跑得了,他们才不会以为我们跑了呢。”
  “别大意,人家又没看见你的市场,借钱出去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我们还是小心点,不要让别人背后说闲话。你看看,你能过来就你过来,过不来我让你弟妹三个过去找你。”
  杨巡听着头大,知道别想说服他妈了,只得答应还是他回去。他这一答应,害得弟妹们一阵叹息失望。原本还指望大哥能抵制住老妈的强权,帮他们争取到去海边看海的机会。
  杨母又道:“老大,你既然赚得比预期的要好,要不你留出二期的钱,多出来部分,我们还是先还了吧,省得借钱给我们的人夜长梦多。”
  杨巡几乎是捂住嘴,才把冲到嘴边的“不”捂回去,定定神,道:“妈,你要么有空把最先借钱给我们的几个利息算算吧,我这次回家先连本带利还个五万。”
  杨母应了“好”,但又跟着问一句:“你自己发展的钱留足的吧?别到时不够。”
  “够,够。”杨巡应了。回头却翻开账本算钱。他本来有计划勒紧腰带将二期面积扩大,以多放几个摊位。他想好了,屋梁朝着三期的方向伸出两块楼板的距离,钱正好够用。可现在被妈一搅,去掉五万,这两跨的计划就不上不下了。可是不答应妈,行吗?显然不行,妈会说出很多理由一直到说服他,妈的坚持杨巡最了解。杨巡不由感叹,大获成功的事若不告诉妈,他心里觉得遗憾,可是告诉了妈,喏,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杨巡画着草图,计算费用,想来想去,若只伸出一块楼板长度的话,破坏了格局,影响三期施工,可又没赚来太多好处,很是不合算。他无奈地放弃计划,索性春节前从银行提了十五万,反正这些钱放手里暂时也没法生钱,不如还了,还可以少付利息。心中真是郁闷得可以,发誓以后生意的事还是别让妈知道太多,妈思想太保守,动不动见到风就是雨的,太拘束他。
  这十五万,几乎连本带利地还了杨母出面借钱的一半。那些借钱给杨巡的,大年初三收到杨母亲自送上门的钱和利息,还附带糕饼一盒,都是喜欢,个个非常豪气地说,其实不用还,等到一年后再还也行,就是借上两年也无所谓,乡里乡亲的,谁不相信杨母的为人。杨巡自然是竭力宣扬他妈的信誉,说他还想借,他妈让早点还。于是大家都做杨母思想工作,要她不必如此见外。杨母只是微笑,却绝不松口。
  杨巡在家住了一日两晚就回了,剩下的钱交由他妈一一归还。他本来心想这回回家打探一下戴娇凤的音讯,可回家这两天一直被妈带着还钱,几乎是一刻不得闲。等在火车上抢到位置,才忽然醒悟,妈也提防着他打探戴娇凤音讯吧,所以才会把他回家的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可见他再七十二变,还是逃不脱妈的手掌心。杨巡苦笑,环视火车上触目可及的年轻女孩,几乎没一个有戴娇凤那么漂亮的。他是一定要打探到戴娇凤踪迹的,说什么也要讨一个明确说法。虽然,他现在好想身边有个女朋友陪着他。
  开春,寻建祥一个朋友的妹妹过来海边培训。那女孩子他认识,小时候跟她哥哥屁股后面小尾巴似的,嘴巴总闲不住,最爱吃零食,小嘴里不是话梅就是橄榄,常被他们这些大男孩不齿。寻建祥不过是看哥们面上帮忙接送,骑摩托车把女孩子从火车站接来,找到培训处报名登记,再带着女孩子在附近街巷绕来绕去找到一家干净旅馆安顿下来,趁女孩子收拾的时候,他还出去买了一堆零食。男人家出手大方,网兜打开,零食呼啦拉扑出来铺了半张床。晚上寻建祥请客时候,女孩子看着寻建祥的目光有些怪,羞答答地一个劲地帮寻建祥倒啤酒,却又一次次地倒到外面。寻建祥这才忽然意识到,对面的小尾巴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两人一直吃到饭店打烊,被店员出了恶语才离开。
  女孩子来培训两个月,寻建祥两个月有了奔头。先是惊了杨巡,惹得杨巡艳羡不已,心中痒痒,感慨从此少了个一起冲姑娘们吹口哨唱小曲的伴儿,一个遛弯儿,就把消息透露给了宋运辉,杨巡那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和宋运辉多接触多说话的机会。然后惊了宋运辉,宋运辉一定要挤出一晚上时间请女孩子吃顿饭,一看这女孩不知比过去寻建祥钟情的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好多少。宋运辉心里替寻建祥高兴,回头就给寻建祥吃了一颗定心丸,说女孩子只要愿意,东海项目给她留着位置,户口可以给解决。
  看着寻建祥刚毅的脸上如今充满甜蜜,宋运辉的心态就跟过来人似的。他很平静的想到,好了,寻建祥终于找到女朋友,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促成。然后想到,谈恋爱时候都有些傻,等一结婚就冷静了。最后想到,生了孩子,都是糠糟夫妻了。
  宋运辉今年春节也没回家,既然是他亲手制定的密不透风的安装计划,他自然无法在春节时候置身事外,他还得做做表率,谁让他年轻资历浅。只能请父母妻女过来团圆。反正父母退休着,妻子休寒假,时间对他们都不很要紧。他事先做好安排,让父母先经过金州,带着程开颜一起来。
  不曾想程开颜却是为了这次的团圆好生心虚。怕丈夫看见她纹过的眉毛不喜欢,怕几次赌气不接丈夫电话丈夫也会还以颜色,怕到了宋运辉的天下更加落单,到时人生地不熟,没处找人撑腰。她愁死了,一向好睡眠的人竟然好几天睡不好,因此出现在宋运辉面前的时候,更加的熊猫眼。
  按说小别胜新婚,宋运辉发现,他对着妻子热烈不起来。他亲自去火车站接来四口人,女儿虽然看见他有陌生感,他却对女儿亲得很,恨不得开车时候也把女儿抱在膝头。父母则是一口一声心疼他瘦很多黑很多。只有程开颜反常地话少,脸上又满是憔悴。宋运辉几次有意逗妻子说话,程开颜都是有些结结巴巴地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只牢牢抱住女儿,跟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样。
  一夜之后,程开颜才松弛下来,感觉出丈夫还是她的丈夫,虽然丈夫更加高深莫测。而她也很快习惯了东海临时宿舍区的环境。谁都对她很好很客气甚至巴结,所有的人看见她都是一边倒的好话,而她手上牵的女儿则是小天使小玉女,花仙子都不如宋引美丽可爱。她第二天就融入宿舍区家属圈子,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的挺好。宋季山夫妇则是被众人的热情好客搞得异常内疚,两个人低调了一辈子,忽然被人拱着高调,怎么也不习惯,浑身不自在,索性带着孙女要么猫屋子里玩游戏,要么远远出去,到东海项目周围的农村兜圈子,顺便带菜蔬海鲜回来。
  宋运辉虽然忙,却都是看在眼里,他更适应父母的生活方式,也或许他从小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习惯家的安静。但他也没阻止程开颜,他自己也检讨过,他忙,没时间陪妻子,那就别阻拦妻子找自己的乐趣。何况她也就呆一个寒假,放纵她一个寒假又如何。对于回来时候常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他也并不很在意,他进门总是目光嗖嗖寻到女儿,跟女儿玩得昏天黑地,女儿爱怎么蹂躏他都行。
  几天下来,他当机立断,让后勤帮忙在最临近东海项目的县城问房管所租来一套一楼一底的老式房子,他把父母妻女都迁过去,指使人节后立刻去金州把妻子工作关系调到这边县教育局,把女儿安插到最好的城关幼儿园。程开颜的愿望终于实现,但她却觉得幸福来得太快太不实在,好像那些幸福都与她无关。离开东海家属区的她又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感到比在金州时候更大的空虚。金州时候有父母有朋友,可这儿全部陌生,只有好静的两个公婆。一家人,包括宋运辉,经常静得跟没人似的,只有女儿的脚步声带来动感。她只有寄希望于东海的正式家属区早点落成,她可以回到东海家属那个友好热闹的群体中去。不过真正安稳地生活到丈夫身边后,程开颜就不再东想西想心神不宁。每天丈夫回来时候都累得癞皮狗似的,用她以前同事的话说,丈夫就是要让他忙,忙了就不会有时间想风花雪月。
  宋运辉感觉非常满足,他终于过上一家人抱在一起的好日子,终于奋斗出眉目可以让家人孩子幸福于他的羽翼之下,他终于可以每天早上像天下大多数好爸爸一样送女儿上幼儿园,而且因为掌握重要位置,他也终于不用为养活一家人犯愁。他每天很忙,每天最精神的时间是早上,这么精神的早上他都要送女儿去幼儿园,讲一路的故事,不讲完故事女儿不下车。然后才带着微笑上班,人们都背后说他家属迁来后态度好了许多。
  因此,虽然宋运辉以过来人身份淡看寻建祥的恋爱,却很鼓励寻建祥早日结婚,争取早日稳定。
  杨巡却并不很羡慕宋运辉的居家生活,只眼红寻建祥的恋爱。他终于厚着脸皮找到旧时同学,许以好处,让老同学帮打听戴娇凤的下落。没想到,戴娇凤的下落并不是神秘秘密,去年时候她就回了一趟家,与新婚夫婿一起回来,丈夫是个年轻有为的军人,丈夫看上去很爱她,戴娇凤现在随军在上海。杨巡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听到这个结果,他心中似乎有一只气球呼地漏了全部的气,一时满心空落落没有准头。他还以为男人是那个揍了他的人,他心中隐约总有一丝攀比之念,想象哪一天终于可以一掷千金,出入华堂,将那个在三星级宾馆璀璨华灯下儒雅高贵的男子比下去,一雪当年那男人抢他戴娇凤的恨。没想到……杨巡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只知道,戴娇凤结婚了,而且很幸福,戴娇凤的幸福不需要他,没人抢戴娇凤,没人拦着戴娇凤回来,戴娇凤自己离开了他,戴娇凤的丈夫不是他。
  再看到寻建祥的幸福,杨巡更是失落。他这样不知疲倦的人都甚至没精打采了好久。
  杨巡最失落的春天,一个过去曾经一起在东北做生意的老乡捏着他现在的名片找上门来。老乡拿的名片是他春节回家还债时候散发出去的名片,老乡找到杨巡之前,先带着生意人的精明眼睛把批发市场角角落落巡视一圈,又到二期工地看了一圈,才找到办公室里忙碌的杨巡,落实杨巡所言非虚,果然有老大身家之后,才带来消息说,大家手里的钱存银行不合算,还想存到杨巡手里吃利息。杨巡此时满身的没精打采,却满心不知该落实到哪个仇家身上的恨意,一听过去生意老乡的消息,他心中闪过一丝豁岀命去的念头,他对着很想帮他做借款中间人以从中赚上一小笔的老乡不置可否,但回头就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老家村里,叫人找来他妈,他要他妈立即再帮他筹集自己,有多少筹集多少。他准备二期未完便上三期,争取二期三期一起开业。他不给自己喘息机会,他只想抱着头冲,冲,他没有其他方向,他如今唯一的方向只有批发市场的建成,那么,他就不要命的奔向那个方向。
  果然不出杨巡所料,他妈接起电话就说,“老大,你现在已经站稳根基,不要再试图冒进。一步一步地积累不是好?再说,你看看你这回付出的利息,借人钱不是白拿,利息这东西太咬人。”
  这一回,杨巡见招拆招,没再老实得没一点花饰。“妈,现在大伙儿都看着我想出来的批发市场主意很成功,想模仿的不在少数。不过,等他们批地,批规划红线,批政策之类的前期工作做下来,起码还得半年。不过也不能排除有些国营企业,所有批文都给开绿灯。妈,我给逼上梁山了,如果三期不和二期一起上,趁别人还没造起市场前先把人圈住,等别的钱比我多的冒出头来,我就没优势了。”
  “那会……?”
  “最怕的是别家一上来就很大规模,一上来就有很多批发商入住,一上来就品种比我这儿齐全,那我这儿的人气就全完了。等着关门吧。我的二期三期一起上的目的就是得有场地招更齐全的批发商入住。”
  杨母一时沉默,老大的话,她大半明白,即使不能全明白,做妈的也真为儿子如此显而易见,不仅仅表现在赚钱技巧,而且还有理论知识上的进步高兴。可问人借钱这种事儿……杨母心中微叹,道:“我有数了。老大,你看看这回需要多少。按说,我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杨巡说了个令杨母吃惊的数字,随即又道:“妈,如果有难度,我委托以前一起去东北的老莫出面帮我借,他拿一部分中间费。他主动找上门来,要帮我借钱。”
  杨母奇道:“无利不起早,他要你多大好处帮你借钱?”
  “利息之外,每一百块,我得给他五块钱好处费。”
  杨母大惊,忙道:“那怎么行,哪有那么高好处费的,还说是一起去东北做事的老乡呢,吸血呢吗?老大你别急医乱投药,这都快跟借高利贷差不多了,解放前借高利贷都是逼死人的,你别上圈套。妈想办法。”
  杨巡知道妈这话出来,那就等于答应。于是他回头就谢绝了老莫的提议,一心开始规划三期立刻上马。他基本上操心钱的事情,寻建祥掌管的是工程进度,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他就回家去取了一次钱,还是与寻建祥一起去的,数额不小。
  果然如他妈的预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仅原先的债主依然愿意借钱给他,其他债主也闻风拿钱过来,甚至,有些还问自己的亲戚朋友借了钱,再来借给杨母,图的是杨巡的高利息。杨巡真没想到,大伙儿竟然都这么有钱。
  令杨巡最没想到的是,二期工程进行得接近尾声,准备开始招商,三期也已经如火如荼,杨速他们准备过暑假的时候,他会接到妹妹杨逦的一封信。杨巡拆信的时候依然还在笑妹妹不知又想出什么古怪主意,一周一次的电话不是可以说话的吗,还要写什么信。但等看了第一行,就愣住了。杨逦非常不客气,在信中对他这个大哥毫不留情地斥骂。
  杨逦指责杨巡,只知自己痛快地做事业,为什么要把已经辛苦一辈子的妈拉进战场,让妈为儿子提心吊胆。问杨巡回家时候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妈的脸,发现妈的憔悴,却眼中只有妈帮借的一张张的钱。杨逦又说,妈这段时间头发白了许多,从前面看去,几乎一片白,只有后脑勺还有几缕黑发,前年夏天做的一件短袖现在穿着空荡荡的,风吹上去都看不到腰,那都是愁的,因为妈责任心重,借了人的钱就一直担负着巨大责任,不像某些人没心没肺还睡得着吃的下。原以为第一次借钱之后会有个了结,没想到大哥变本加厉,而妈妈却执迷不悟,不肯答应罢手。杨逦在最后严正要求大哥,为了妈妈的身体健康,立刻停止要妈妈借钱,不然,她会在暑假采取实际行动制止妈妈。
  因为父亲早逝,杨巡在家一向有长兄代父的倾向,他也为家做了很多事,做那么多事的目的就是为弟弟妹妹们过得好,不用太多体会失去父亲的苦难。而杨逦因为是最小,从来是他保护最多的,他真没想到杨逦会写来措辞如此严厉的信。杨巡不由回想一下这三次回家取钱看到的母亲,不错,因为行色匆匆,都是当天到当天回,而且为了保护钱还带着寻建祥等人,都没在家过夜,确实没好好看看妈。但他总还是看到妈了,而且跟妈说了不少话。他搜遍记忆,情况哪儿就像杨逦说的那么严重了?妈说话走路依然开朗精神得很,妈也看上去挺满意借钱时候大伙儿的踊跃反响,哪儿有什么憔悴了?杨逦这丫头见到风就是雨的,不知咋呼些什么,还采取实际行动呢,他都拦不住妈,凭杨逦怎么拦得住。他对妈的性格太清楚,他可以委托老莫帮助借钱,除非是妈不知道,但万一被妈知道他绕过她,妈会赶上来骂死他。借钱这种事,妈肯放给别人去做吗?
  再说,再过两个月,第一批借的钱将纷纷到期,而他暂时还没办法将刚刚建成的二期交付使用,意味着他暂时还拿不到租金交给妈妈,需要妈妈拆东墙补西墙,拿新借来的钱还第一批借的那些。这种事,别说他妈妈不放心交给别人如老莫,他也不会放心交给妈妈之外的任何人。对于杨逦的严厉指责,杨巡心中有些生气,他哪里是没心没肺地好吃好睡着?最近天气热了,他经常与寻建祥两个累得一头扎工地里,有一次醒来,发现身下是一堆横七竖八的砖头,硌得全身疼痛,差点起不来。他那么拼,还不是为了家?妈也是一样,维持一个家容易吗,供养两个大中专生容易吗?杨逦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杨逦可知道,这个城市的另一角,有一个村眼红他的市场,也赶紧批了农地准备建设新的贸易市场与他分庭抗礼,他若是没脑袋清楚,快上那么一步,等人家集一村之财力建设起来,这个城市还有他杨巡混的地盘吗?他难,幸好还有妈妈知道。杨巡感慨,又感慨,感慨再三,终于决定不回杨逦的信。道理,妈妈肯定已经全说给杨逦了,无须他多说。而骂杨逦,那是他做不出来的,他难道还能跟最小的妹妹计较?等暑假他们几个如果过来,让杨逦亲眼见到他这边的忙碌,杨逦可能会回心转意,眼见为实嘛。再说,已经不读书那么多年,杨巡也懒得提笔,写封类似杨逦的洋洋洒洒的信,太让人头大。
  当然,他了解妈妈心里的压力,但很快,很快就会过去。夏天新建筑保养得快,而且很快就可以在九月左右投入使用,差不多就是北京亚运会开幕的时间,对了,到时他得拿亚运会做做文章。二期只要投入使用,钱就来了,很快,没多少天了。再等三期紧跟着完工投入使用,到那时,他算了下,他手头现金会有很多,而市场这个巨大资产就将全部姓杨。
  杨巡将妹妹的信塞进抽屉,杨逦的信并不会带给他什么阻挠,他依然会以自己的速度前进。当然,情势也逼着他必须如此飞速地前进。竞争一点不亚于将要举办的亚运会上的竞技运动,处处需要更高更快更强。
  
  杨巡的奔跑还没到个头,宋运辉那边的安装工作也是紧锣密鼓地开展着,小雷家的电解铜项目率先冲到终点。
  宋运辉那是当仁不让的开工仪式嘉宾。他其实忙得□乏术,但小雷家的电解铜项目不同以往,那意味着小雷家工业水平跃进一个新的台阶,他清楚雷东宝们对电解铜项目的感情,他岂有不去捧场的道理。但他实在是忙,只好周三下班就叫司机开车前去小雷家,他在车上睡一觉算是对付过去,大清早到的小雷家。
  虽是清晨,节日气氛已经浓重,处处已经挂上大红横幅,地上遍插迎风彩旗。而进村的宽阔马路,已经变成绿荫匝地的林荫大道,路两边的樟树瞳瞳如华盖。宋运辉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对自己的司机感慨:“你看,农村比我们早发展一步。”
  司机有些不服:“我们的也很好,更见规模。等我们的绿化长起来,一定不比报纸上拼命宣传的宝钢差。”
  宋运辉笑笑,心说当然,他在当初的设计中充分借鉴了宝钢经验,除了考虑充分美化之外,还在植物的选择上选取吸附污染物质的种类,他有野心,要把东海项目搞成系统内的样板,即使目前情况进口国外设备不易,他依然想办法从其他地方着眼,提高东海项目的档次。
  宋运辉看看时间,没先去雷东宝家,而是转到电解铜厂。远远看到时候已经觉得很有不同,附近的养猪场房子,原先看着还觉得成排成行,很有规模,现在与电解铜车间对比着,只显低矮老旧。而电线电缆厂的那些厂房更不入眼,当年条件受限,车间都是只有屋顶屋柱,透风透雨,简陋得像鸭棚子。相比之下,电解铜厂简直齐整得不像是一个国度的。
  凭经验,宋运辉认为在这么重大仪式之前会遇到一两个熟悉的小雷家负责人在现场做最后扫尾工作,没想到遇见的竟是预制品厂的红伟。宋运辉上去扳转红伟的肩,果然看到一张疲倦的脸,笑道:“红伟哥,好久不见,这么早起来忙碌上了?”
  红伟抖动唇边小胡子,笑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宋厂长,你赶夜路来的?赶紧去我家睡一觉,东宝书记这会儿估计还睡着。”
  “我车上打了个盹,不睡了。你忙你的,我进去看看。”
  红伟忙道:“忙一夜,我也基本结束了,你等等,我交待几句,陪你进去。”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红伟小跑过去指挥几句,心说怎么是红伟在指挥扫尾?正明呢?等红伟转回来,他问道:“你是今天仪式的主要负责人?”
  红伟一笑,“哪轮得上,等太阳出来,我该睡觉去了,没我什么事。最后清理一些建筑杂物,据说跟水泥有关,跟水泥有关就跟我预制品场有关,当然得由我负责清理了。宋厂长这边请,那边大门已经铺上红地毯,我们还是别给踩个泥印子上去了。”
  宋运辉听出红伟言语中的怨气,却点头安抚道:“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等我那边完工时候,也得委任最老成负责的人担负打扫战场工作,让安装工作有个完美结尾。红伟哥,叫我小宋,我们还客气个啥。”
  红伟听了心里顿时舒服不少,便也不再提起清扫工作,免得显出自己小气,笑道:“你越做越大,专车和司机都有了,这些让东宝书记说出来,我们听着都有点吓人。还好见了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架子都没有。以前你还是大学生时候,到我们预制品场实习就没架子,抬水泥挑石子样样都来。不像我们小雷家自己出钱买出来的那几个专科生,书读得不多,架子倒是不小,一个个好吃懒做,少爷兵一样。唉,现在我预制品厂的人个个想转到铜厂,我那儿就跟臭猪头一样没人要留啦。”
  “都想偷懒吧。”
  “是啊,钱多了,人懒了。现在还不如招邻村的劳力,又肯吃苦又听话。你听说没有,以前跟我们闹过矛盾的邵家村现在求着镇里要并给我们小雷家,说小雷家发展工业养殖业,人手不够,土地也不够,凑上邵家的人和地就齐了,你看一个个都机灵得很呢。”
  “还有这种事?”宋运辉不由得笑,却没顺着红伟的牢骚说下起,只指着一只银灰色大罐问:“这是重油罐?外面怎么没造一圈水泥围堰?”
  红伟道:“不知道,施工图纸都是设备制造厂提供的,我明天跟正明提一下。来这边,我开灯。”
  宋运辉道:“这事一定得注意着点,水泥围堰的直径与高度,要正好能挡住一罐重油万一泄漏的体积。还有这种小灭火器也没用,得换大号的。烧油跟养猪场以前烧煤又是不一样,需要留意的事情很多。”
  红伟嘀咕:“记着了,我会提醒正明,这小年轻,做起事来着三不着四。”
  宋运辉对设备不清楚,只能大致看看,却已经看出几个小小的安全问题,心中真是有些替小雷家担忧。不知道他看不懂的设备下面,又会潜伏着些什么危机呢?他一时也高兴不起来了,问道:“还没找到合适的工程师吗?”
  红伟叹气:“有一个,专管电解的,负责电解车间。退休老工程师了,技术是没话说的。老工程师脾气好,跟正明合得来。有些年纪轻的工程师,听说跟正明接触几次后,都找各种借口不来了。不过好在我们自己的工人出去培训三个月已经够格,还有我们自己掏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也毕业派用场了。小……小宋,这儿也有问题?”
  宋运辉忙笑道:“没有,没有,我总算看到一个我熟悉的。这炉子是烧重油的?我们动力车间也烧重油,差不多的油枪。这儿没什么问题,感觉得岀,车间主体设备的安装配备比较科学合理。”
  红伟笑笑:“我也不大懂,现在只有正明最懂。这个项目终于好了,再不开工我们村都快给榨干了。但愿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先把欠我预制品厂的水泥砖头钱都还上。呵呵,应该很快的。”
  宋运辉一笑,依然对红伟口气中的怨气不搭腔,只就事论事地闲扯着,红伟见此就不再多说。宋运辉心里想,一个大项目肯定招很多人的怨,怨的人无可厚非,被怨的人也可能无可厚非,很多时候只是一些观念冲突,他大可不必临时来一趟就充包公断案。不过会提醒雷东宝适时化解一下大家的怨气。但他估计雷东宝不会太听他的提醒,雷东宝从来都不耐烦做思想工作,还不如跟士根说。
  一会儿工夫,扫尾工作如期结束,宋运辉让不熟悉路的司机歇息,自己开车载着红伟去住宅区,上车下车对红伟很是周到,红伟是一来就做销售的,脑子活络得紧,岂会看不出来,心下很是感动,说什么都要拉着司机去他家睡觉。
  村子很快就热闹起来。穿白衬衫蓝裤子敲队鼓的少先队员来了,小雷家自家的大红鼓抬岀来了。主席台铺上墨绿围裙样子出来了。麦克风一次次被弹响,大喇叭里一次次传出“喂喂”的测试声。再过会儿,领导同志们来了,于是宋运辉就不再有时间旁观,他现在也是地位显赫的领导同志,同志见同志,话儿说不完。
  让宋运辉捏一把汗的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设备能否正常运转,生产出合格产品。他太清楚设备启动那一刻可能会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故,那样的一刻他已经经历多次,他对那一刻的要求是,只要设备转得顺利,肉眼看着稍微象样的产品能出来,风平浪静什么事故都不发生,那就是可以打满分的成功了。
  好在,正明不负众望。当一道道工序顺利开启,一件件半成品流转于车间生产线,就只那个工程,在还没看到产品之前,宋运辉已经暗暗放心。正明也是好样的。宋运辉倒是有些欣赏正明累得消瘦长脸上略带张扬的神情,这种张扬,在有实力铺垫的情况下,显得朝气蓬勃。当然,那也需要有个容忍张扬的环境,比如换到他的东海项目里,即使倒贴他,他也不能太过张扬。但他欣赏有实力的张扬,也羡慕正明可以张扬。再想起红伟睡眼惺忪时候的牢骚,不由笑了。估计只是小雷家的人民内部矛盾。
  雷东宝送走各级领导,才有闲滚滚杀到宋运辉面前,喘口气道:“怎么样,快点表扬,再迟过期作废了。”
  宋运辉听了好笑,递给雷东宝一张便条,“有些我能看出的安全小问题,我记录在纸上,你交给正明改进。已经很不错了,这么大项目,能按时完成安装,顺利完成投产,你真该好好表扬表扬正明。”
  正明走过来听见这话开心,嘴里的谦虚有些言不由衷:“哪里能跟宋厂长做的大项目比,宋厂长的一个项目,顶我们这儿的上百个。”
  “没有可比条件,你们是在一穷二白基础上靠自己双手和智慧建设起来,我们有全国抽调技术人员的班底,有国家财力做后盾,我们做成项目没什么可稀罕的。正明,你们既然自己能消化一部分电解铜产品,照今天的生产势头,应该很快能产生利润吧。”
  “肯定是。前途非常光明。”
  雷东宝赞许地拍拍正明的肩,道:“赶紧给我生出钱来,从今天开始我决不再给你一分钱。”
  “是。”正明有些调皮地立正答应。他心里也轻松,顺利当着众人的面完成开工仪式,他不知道多得意。
  雷东宝看着嘻笑,赶正明过去工作,回头对宋运辉道:“这小家伙脑筋好使,人要是再有你的三分稳重,我就不用天天盼着你来了。总算好了,我得好好睡上三天三夜,为这个电解铜厂操心死了。安装到后来,村里大伙儿的钱让我借空了,问银行借的债越来越多,大家背着我什么难听话都有,说小雷家要给闹破产了。正明差点顶不住,想打退堂鼓,我要他死也死在车间里,不许给我退一步。我天天到现场支持他,其实我也担心,可我得装着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样子。啊,累死老子了。”
  宋运辉听着笑,“我每次安装结束,也是睡它个昏天黑地。岂止是身体累,心更累。走,去你家吃些点心,我得走了,我必须明天早上赶回东海。”
  “那么要紧?”
  “当然,你敢让正明前几天离开这里三天吗?”宋运辉犹豫了一下,又道,“修整一下,准备关心个人问题了吧?”
  “什么个人问题?”
  “你不是去年夏天跟我电话……”
  “噢,这个,再说。我现在烦她,自以为小聪明。你爸妈好?等我这边闲下来,我过去看看他们。”
  宋运辉见雷东宝不愿提起的样子,便也不勉强。走之前再去看看电解铜厂,这会儿从电解槽中拎出来的铜,已经黄灿灿地喜人。
  
  杨巡得到几天后,才偶尔从宋运辉那儿听到有关小雷家电解铜厂开机的消息。听到时候,杨巡着实郁闷了一阵子。心说,小雷家这么大事,竟然都没通知一下他,即使他成不了宋运辉那样的露脸嘉宾,可好歹也让他送个纪念品吧,小雷家上下竟然都没想起他。说起来,他对小雷家贡献不小,双方互惠互利不少。当初电解铜厂准备投资,是他帮忙全国寻找工程师。他结束北方项目,但因为与小雷家的交情,他对原有电线电缆市场做了很割肉的移交,确保他走后小雷家的登峰电线电缆依然占有当地市场。他做事仁至义尽,可谁人能看得到?杨巡心中愤愤的,他妈的,都只看到坐机关的蹲国营的,都看不到他们这些以前被称为倒爷现在被称为个体户的人群,连小雷家都忘恩负义。
  杨巡跟寻建祥说,个体户是社会最底层,爹不亲娘不爱,政府只罚不管,银行理都不理。寻建祥也是深有体会,个体户都是小老婆生的。但两人没生多会儿气,因为最后得出结论,个体户赚来的钱都是自己的,实惠。
  暑假时候杨巡想让弟妹们过来玩,杨母不让,杨母心疼钱。还是杨速回家两天就看出妈的苦衷,带上弟妹大热天下地收拾承包地。杨速告诉妈,看报纸上说,种花比种粮食能来钱。对老二这条信息,杨母很能接受,她毅然做出决定,留下半亩地依然种水稻,其余都种花。对于种什么花的问题,一家四口兴奋地讨论好几夜,大家决定把前院后院,还有承包地都种上桂花。因为家里正好有一棵大的,可供扦插繁殖。
  说到做到,杨速砍了后院几棵竹子,劈篾编成竹帘遮阳。杨母心灵手巧,在竹帘下插上密密麻麻的桂花枝。如此一手一脚亲力亲为地劳动致富,杨母心里特别踏实。有三个儿女们支持着,杨母原本以为最头痛的,拆东墙补西墙式的借东家钱还西家债过程,稍微好过了一点。
  九月的时候,市场二期终于通过各项验收,可以交付使用。那天,杨巡想到,要不要请有关领导过来捧场?也不免想到要不要请雷东宝过来剪彩,当然,宋运辉肯定是不会来的,他知道宋运辉暗中帮他们,可明面上,却与他们这些个体户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宋运辉为人谨慎,又正是奋斗上升期,不敢沾染最容易被人联想到经济问题的个体户。杨巡制作了很多横幅以渲染气氛,写上比如“迎亚运,盼盼带您逛市场”,“逛市场,看亚运”等等充满时髦联想的句子。而市场门口则毫无疑问放的都是韦唯的《亚洲雄风》。杨巡不清楚亚运到底能给他的市场带来多少客流,但现在全国上下做什么都要跟亚运搭个小边儿,不搭白不搭,他怎么可以不搭这辆时髦的顺风车。
  就在二期开张日期越来越临近,临近到杨巡认为再不出声请雷东宝过来看看就是没诚意的时候,雷东宝却并没想起那个曾经常来小雷家打混的杨巡。雷东宝经常喜欢笑眯眯地看着电解铜厂冒着黑烟的两条烟囱,欣喜电解铜厂的滚滚利润。
  他这样对电话那头的宋运辉说,“铜厂开起来后,怪话就少了。有些人耐心不好……”
  “看到最黑的子夜还以为没前途了,其实黎明就在前头。现在做几班?”宋运辉挺忙,拿出一只耳朵给雷东宝,而且还得长话短说。
  “现在做两班,估计很快得做三班了。每天看着烟囱滚滚冒烟就安心啊。”
  宋运辉手头正好有人送文件来,他心里打了个岔,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一句:“黑烟还是白烟,还是没烟?”
  雷东宝奇道:“当然黑烟,又不是烧沼气,没烟。”
  “噢。”宋运辉,看看文件,签下字,忽然想到不对,忙问:“你说什么,黑烟还是白烟?”
  “黑烟啦黑烟啦,又不是香烟岀白烟,你看哪根烟囱冒白烟的?”
  宋运辉立刻眉头一皱,道:“快跟正明说,重油不能烧岀黑烟,冒黑烟有大麻烦。我具体得问问动力车间主任,你赶紧跟正明去说。”
  “什么麻烦?”
  “应该是燃烧不完全,你先跟正明说去,立刻采取措施掐掉黑烟,不惜停机。我这儿问了确切的立刻打电话给你。”
  雷东宝心里嘀咕,“燃烧不完全”?还有这种破问题?煤要是没烧完,铲出来敲掉外壳,里面黑的可以继续烧,油也有烧不完的?哪会,他摩托车的汽油随便拿火柴点一把就烧完,一点不剩,能岀什么麻烦。雷东宝认为这是宋运辉小题大做,拿他们危险行业的大问题套小雷家铜厂小问题。他没赶去找正明,就电话告诉正明宋运辉有这么一个说法,让正明重视重视。
  正明听了没扔下不理,倒是找去反射炉和锅炉那边,找两边师傅讨论黑烟产生问题。锅炉的说没什么,都那样在干,反射炉的说想想办法,要不换一支油枪,换下的拆下好好清洗清洗,让喷出的油滴细一些,那总能烧透了吧。正明完全是出于重视宋运辉这个人的原因而重视宋运辉提出的非议,而重视宋运辉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宋运辉说出来的话,似乎雷东宝最爱听,屡试不爽,小雷家上下都知道。他站车间里督促锅炉的先换下油枪,因为锅炉造价便宜,当然先拿锅炉做试验。油冷了拆卸,果然上面有毛茸茸的结焦现象。
  宋运辉正要出去到动力车间安装现场找有经验的工程师请教重油燃烧冒黑烟问题,却有门卫殷勤送来一个包裹,一看是他读大学所在地寄来,又是梁思申,她这回暑假回了一次国。她一定又要买东西送宋运辉,宋运辉只要求书。梁思申果然寄来一包裹的书,不过另有两套小姑娘的连衣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花花绿绿,而是干净清爽的蓝白、蓝黑,宋运辉看了非常喜欢。一时不忙于出去,看书里夹着的一封信。
  梁思申现在虽然中文说得好,可书写还是用了英语。她说,她满怀希望而来,无限失望而去。那个人没有遵守诺言等她,她回国先到北京,都来不及回家,先找到他的学校他的宿舍,原想给他一个惊喜,却见到他的未婚妻,他的理由可以成为理由,他的理由是,他以为这是无望的等待。她不恨别的,她只恨他为什么在漫长的认识女朋友并把女朋友变为未婚妻的时间里,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也恨自己当初没把他放在第一位,没给他大学毕业就回国的承诺以致最终失去他。但她认为错误的根源还是她自己,她并没有为两个人的爱情做最大努力,是她的行为先蔑视了爱情,爱情才报复了她。
  宋运辉看到这儿心说,别看梁思申平日里挺理智的,没想到也有犯傻的时候。话说明人不做暗事,那男人那边瞒着她,这边找个未婚妻,本来就是脚踩两只船的恶劣勾当,怎么反而她先认错了呢。却看梁思申后面写道,她意识到,她去年做出留美读硕士决定的时候,考虑个人多于考量两个人,可能从潜意识上来分析,她更重视的还是自己。所以她以后也会正视自己的私心,不会再做出不着边际的幻想。经老板推荐,开学后将到一家投行兼职,学习工作都会非常辛苦,她以后会经常联络父亲和宋老师,请教国内金融和企业情况,希望宋老师不会因为她去年陷于感情而疏于与家庭朋友联络而放弃她。
  宋运辉看了释然一笑,原先还以为疏于联系的原因是大家久不见面,又无血缘,再加没有金州的生意联系,自然渐渐没有语言,渐渐不通消息,倒是没想到还有小姑娘谈恋爱这个原因。为此,宋运辉还曾失望了一下,现在知道了原因就没事了,谁都会经过那么一个不理智阶段。宋运辉难得认准一个人,认准一个人就执着到底的,什么理由都不用讲。他微笑,很快写了几个字,传真发给梁思申,除了感谢那些书和裙子之外,他写到,“不用纠缠于过去,而且你没错,恨谁都不需要恨自己。把它当作一个经历,回头什么事都没有,重新开始。”
  几乎是才发出去,他案头的传真机就“突突突”回吐一卷儿纸出来,“当然什么事都没有,这种分分合合我经历得多了,从高中到现在。家来带来崔健的磁带,很有意思,Mr .Song有机会听听。”
  宋运辉哭笑不得,把传出传入的两张都撕了,这才出去。看起来小姑娘是恢复了,在家时候还痛苦,说好要到沿海玩一趟的计划都取消了,写出来的信那么言辞恳切。到了美国又如鱼得水,还拽个十万八万的。但宋运辉到动力车间一问,立刻笑不出来。
  小雷家的电解铜厂,反正反射炉正常运转时候,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不放,只要按时巡检就行。大家就都聚到正在试验的锅炉面前,看油枪清洗后又换上,一个工人就被正明指使出去看烟囱。工人看了跑回来说还是黑的,不过好像淡了些。大家看到成功,都有些高兴,就考虑是不是进一步减小流量,增大压力,让油枪雾化效果更好一些。正明对这些不是很懂,但凭对水的了解,估计重油被蒸气加热成为流动性比较好的液体后,增压应该也有这种效果,再说宋运辉提出黑烟是燃烧效果不好,那么增压如果提高燃烧效果,也正好节约能源,这事儿值得一试。
  他立刻吩咐下去:“某某你去调整油泵,提高油速,回头就在外面看烟囱,变淡就朝下做手势,这样;某某你管住反射炉的油压,暂时保持反射炉油压稳定;某某你慢慢给锅炉燃油升压,不要一步到位。”
  众人领命,正要各就各位,忽然只听“嘣”一声剧烈闷响,热浪冲得众人一个趔趄,众人惊惶转眼看去,却见反射炉竟然从高处炸裂,喷出巨大火球,众人一下都呆了。忽然有人惊叫,“关油,关油”,惊叫声也叫醒众人,立刻有两个人冲去关油阀,关油泵。正明傻了,毫不犹豫就推着灭火器冲上去,可临阵磨枪,他不会使用眼前庞然大物一般的灭火器,他几乎是看一眼火焰看一眼说明书,终于才将灭火器用上。正好别的人也动手将灭火器开启,从两个方位一起喷射。
  但是,此时虽然油路截断,火球缺少后劲,不再爆裂,可在大家惊慌的瞬间,火球已经点燃所经之处,火势迅速开始蔓延。两枝油枪只够截断火势向锅炉蔓延,却无法控制屋顶的燃烧,直到跟进的人手忙脚乱打开消防水龙,才总算此消彼涨,渐渐将迅速蔓延的火势控制下去。
  手中的灭火器已经用完,正明沮丧地看着屋顶水龙与火龙纠缠,忽然电解车间工程师湿漉漉地从配电间冲过来,神经质地大吼着,近了才听清楚,“谁开的消防水?谁开的消防水?电没关就开消防水,全都不要命了吗?谁开的消防水?……”正明无言以对。
  雷东宝听见闷响就往窗外看,却看到铜厂两条烟囱之一窜出一团巨大黑红色的火球,雷东宝一声“坏了”,拔腿就往外冲。都忘了还有“交通工具”这种东西,只是加紧用两条腿飞快往铜厂冲去。村民们也是惊惶地,不由自主地从各个方向朝铜厂汇集,大家七嘴八舌地惊看着火势渐渐被水龙压下去,黑烟渐渐变浅,最终化为浓浓一蓬白烟,笼罩铜厂上空。
  这时才有人叫岀来,“你衣服烧穿了。”“你脸怎么了?”“哎唷,我的腿。”“快送医院。”众人眼光向下,才看到正明他们几个四处挂彩,摇摇欲坠。雷东宝指挥众人扛起正明几个,装上外面货车赶紧运去县医院。后面老工程师依然瞪着眼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幸好我在高配,幸好我电闸关得早……”
  雷东宝这才留意到身边的老工程师,忙抓住他双肩问:“怎么回事?”
  “估计……估计燃烧岀问题,反射炉燃烧岀问题,反射炉燃烧岀问题……要不是我正好在高配,及时合上电闸,这儿得死一地的人。”
  雷东宝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冷汗夹着刚刚跑出来的热汗一滴滴从额头滴下。“是燃烧不完全?烟囱里的烟太黑?”他想到被他忽视的宋运辉的提醒,心下懊悔不及。
  “应该是,应该是,燃烧不完全,不知哪儿结焦了,终于有一天闪爆,爆炸。以前听说过有这种事故,今天才第一次看见,看见……哪个混蛋想到用水的?”
  “你回头总结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写份报告。士根哥,铜厂先交给你盯着,暂时停工,等结论做出再开工。我去医院看一下,你保险箱里取点钱给我。”
  雷东宝交待一下,转身岀千疮百孔的车间,忽然觉得腿脚酸软,这才想到刚才跑狠了。他小跑回去村办取摩托车,又想到要给宋运辉电话,进门就听见电话铃炸了起来,接起,正是宋运辉。
  “小辉,反射炉炸了,我没听你话立刻停了它,炸了。”
  宋运辉愣住,才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具体的?说具体的。”
  “我看到烟囱喷出一蓬火,过去看反射炉上面基本炸烂,屋顶油毛毡全烧了,瓦片全掉下来。还好电闸扳下,否则听说得死人。我得去医院看看,六个人受伤,总算他们拼死保住锅炉没炸。”
  宋运辉又是沉默了会儿,叹道:“回头,赶紧把精力集中到收拾残局上去。你们村建这铜厂基本上是耗尽所有资源,你得想办法找钱修复铜厂。估计这么一炸,问银行借钱就难了。”
  雷东宝瞪着眼睛想了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骑上摩托车去县医院。是啊,这么一炸,炸飞多少钞票,虽然才烧短短时间,可一间火法车间几乎灭顶。银行本来已经在嘀咕他们借钱太多,担心他们还不起钱,若爆炸消息传出去,银行这会儿还不收紧钱包,不给贷款?
  雷东宝神思不属,一路惊险地赶到县医院,幸好陪同过来就医的人说,都是皮肉伤,没生命危险。雷东宝一声不吭地叉腰站在急救室外,动也不动。过会儿,村里又有人陆续赶来,都是伤员的家属,哭天喊地的。雷东宝依然沉着脸不语,两眼死死盯着急救室门。
  终于,被处理好的伤员一个个出来,正明出来时候大伙儿几乎不认识他,脸上手上都缠着纱布,奇就奇在腿上一点事都没有。若不是他出来喊声“书记”,谁也看不出这个半身白纱的人是正明。正明看到门口的雷东宝,抢过来“扑通”一下跪在雷东宝面前。
  众人惊住,正明的妻子也不敢拉丈夫,流着泪等在一边,等候雷东宝发落。雷东宝阴沉沉地盯着正明,嘴角越来越往下沉,身边的两只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并非不想痛揍,而是无处下拳。终于抬起大脚,一脚踹了过去,也不看正明如何承受,转身默默走了。正明妻子这才敢惊呼一声扶起被踹倒在地丈夫,正明不等妻子询问,先说“没事,没事,书记出气了就没事”。
  雷东宝闷声走出医院,在九月依然热辣的骄阳下站了会儿,想了会儿,骑上摩托车赶去韦春红饭店,将摩托车交给已然知道情况,不过不很惊慌的韦春红保管,又问韦春红要了些钱,直接跳上去市里的汽车,赶去火车站。他要走个回头路,找那个去年曾经拒绝过来小雷家的高级工程师。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才痛切地感受到,技术的无比重要。雷东宝手上除了一只每天不离身的扁扁公文包,还有一袋韦春红追到汽车站塞给他的一包吃的。雷东宝只是一闪念想了想今天韦春红怎么没一句废话,但随即就想更重要的事,他该如何说服高工,而更麻烦的是,他该如何说服银行。
  韦春红几乎是小跑着攀着车窗才正好把吃的送到雷东宝手上,回店看到雷东宝的摩托车,心里酸酸地想,他应急时候毫不犹豫把她当一家人,可就是不把一家人的手续办下。思前想后,虽然不情愿,还是拿起电话挂到小雷家村办。一个不知谁接的电话,韦春红淡淡地说:“我姓韦,请士根村长立刻给我来个电话,你们书记的事。”
  村里其实都已经知道韦春红和雷东宝的事,接电话的又是最看风向的四眼会计,四眼会计立刻抓起自行车去铜厂找士根。士根一听皱眉:“她现在添什么乱。”
  “是书记的事。你还是给个电话吧。”
  士根“哼”了声,勉强走进铜厂办公室给韦春红打电话。没想到那边韦春红没说士根想当然以为的话,而是公事公办地道:“估计你们书记还没通知你们,暂时也没法通知你们。他从我这儿拿了四百来块钱去上海找一个高工了,现在赶去火车站。我想既然找人家高工救急,他总得表示一点诚意,我这儿拿的四百来块哪儿够,你们设法送钱过去火车站吧,如果他已经跳上火车,你们另想办法。”
  士根没想到韦春红说话不俗,一时有些不适应,道:“谢谢你提醒。我这就也把你的钱送过去,是……”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插手太多了。”韦春红冷冷地挂了电话,她不知多烦这个多管闲事的雷士根,不耐烦跟士根多说。
  士根语塞,看了话筒好一会儿,才急着招呼一个机灵的立刻跟上他去最近的银行取钱,飞车赶去火车站,如果没赶上雷东宝,就卖票去上海,直接赶去那个高工家。
  士根想都没有想到,他去银行取钱这么会儿时间,村里不知什么情绪发了酵,原先都是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人们这会儿好像都醒了,不等士根赶去铜厂,就在半路截住他,群情激奋,“书记去哪了?”“损失有多大?”“坚决要求撤雷正明!”“铜厂会不会垮?”“我们的钱怎么办?”……
  士根被堵在半路一一作答,但是越答,问题越多。最后的问题,一致指向村里问个人借的钱怎么办,有人已经喊出要村里立即还钱,还不出就要正明这个罪魁祸首变卖家产负责。士根发现这样下去没个完,众人根本不是要他回答,而是需要他这么个标竿撒他们的气。他很想对着大家大吼几句,甚至抓住几个无理取闹的扇个耳光,可他秀才脾气,做不岀这等雷东宝才做得出来的土匪事,他除了解释再解释,没其他办法。士根又急又累又饿,唇干舌燥。
  忠富在牛蛙叫声此起彼伏的葡萄架下,与红伟两个看着不远处的喧嚣,窃窃私语。
  “你看这事怎么收场?”
  红伟叹气:“还能怎么收场,继续给张白条,拿走我们的利润垫铜厂呗,总不能花那么多钱就让它瘫那儿。唉,我本来还想上个项目的,没钱了。”
  忠富想了会儿,道:“我不打算给了,没底。我猪场也需要资金发展肉联加工,避免春节那阵子猪肉价格不好也只好贱卖生猪这种事儿再度发生。”
  “正明来问你拿,你当然可以说不给,书记来呢?”
  “我跟书记讲道理。我们三家都赚钱当然是最好,如果一家不赚,只要有两家赚钱撑着,也能渡过,万万不能削了我们两家赚钱资本扶持正明去,那会三方都塌。红伟你也得坚持住,书记火力猛,光靠我一个没用。”
  红伟满脸无奈地想了半天,道:“我们联手!我预制品厂全部卖了都不够铜厂塞牙缝。你看,这回爆炸,一半设备烧了,这一半又得多少钱啊。还有那么多的利息。”
  忠富叹气:“我也是给逼上梁山。只指望书记以后能理解我们。”
  红伟道:“要不,我们跟宋厂长说说,让他跟书记说?别让书记搞个批斗会把我们扔台上逼我们交钱。”
  “怕没用。宋厂长这人,轻易不肯开口。而且,时至今日,宋厂长的话还能在书记面前占多少分量?你没见现在宋厂长越来越淡岀我们小雷家了吗?铜厂项目,他其中有说话吗?我们找上门去,他会不会为难?”
  红伟想了会儿,道:“忠富,我不如你细心,还真是这样。我们的事,还是我们内部解决吧。可看着书记为钱发愁,我还真抹不下面子。”
  忠富道:“我的理解是,我扎扎实实做好属于我的这一块,不让书记担心,这才是最体恤书记的辛苦。我如果钱多,当然会支援,可这一年来,我的养殖场已经快给榨干了。我以前已经提醒过书记跟村长,我明人不做暗事。”
  红伟道:“我今年夏天才活转,我也有心无力。来,握手,就这么定。”
  两人在已经暗下来的葡萄架下握手,而士根声音沙哑地依然在跟大家解释。忠富远远看着感慨道:“如果换作是书记,他们谁敢这么围着。书记是我们小雷家的镇妖石,没他,谁都敢兴风作浪。”
  红伟一愣,看向忠富,“你小子平时不哼不哈,原来都看在眼里啊。”
  忠富一笑,“我本来就是被书记降服的,哪像你一直就是嫡系。走,给村长解围去。”
  红伟想想,果然是,还为忠富开过批斗会,不由大笑。东宝书记还真什么都做得出来。两人过去帮着士根说话,说一家铜厂炸了算什么,小雷家还有那么多挣钱企业,转一天就是钱,怕个什么。两个管挣钱的这么一说,大家于是转了口气问书记怎么不出来说话,士根解释说书记去上海请能人来,刚才都已经说上一万遍了。大家这才恍然如才听见一般,纷纷议论说书记看来也不要正明了。正明的亲朋好友旁边听着都是满心不是滋味。
  
  受小雷家炸炉影响,宋运辉立即下手布置东海项目安装中的安全工作反思。让各车间自查,互查,厂安全办复查,层层落实安全检查,并记录在案。回头,宋运辉找杨巡这个白手起家的人才,询问小雷家遇到这等大事,该如何走出困境。
  杨巡怎么都不会想到小雷家会岀这种事,但当着宋运辉的面,一时还真想不出好办法,反而说出一句更添宋运辉忧虑的话,“小雷家都是问银行借的钱,靠的好像是县里支持。他们那么一炸,县里还敢支持他们吗?当官的都是最胆小怕担责任的。他们还问村里人集资,这么一炸,只怕现在村里人先得起来造反了。”
  宋运辉看着杨巡,问:“有救,还是没救?换你怎么做?”
  杨巡不便胡说,认真想了会儿,才道:“都到这地步了,只有豁出去上。没有退路。”
  宋运辉见杨巡不肯说出有救还是没救,心想杨巡这么个泥鳅般的人估计面对小雷家的现状,心中也是没底,杨巡一样很了解小雷家,如果有显而易见的可行之策,不会看不到。杨巡说得没错,退无可退,只有豁出去上,或许还能寻觅一丝生机。而豁出去上这等混劲,宋运辉料想不用他说,雷东宝只有贯彻得最彻底。
  杨巡却在一边儿轻声嘀咕,“这个时候豁出去,还有人心甘情愿跟他吗?”杨巡总觉得雷东宝现在有些脱离群众,不依靠群众,比如如此地忽视了他。宋运辉没有听见,另外有事找寻建祥去了。寻建祥的女友全家上下都支持她进东海项目这个铁饭碗,寻建祥的婚事就算这么定了,宋运辉要跟寻建祥谈谈把他女友放到哪个部门才好。
  
  雷东宝再找铜厂高工,开门见山就把反射炉爆炸的事说了,又说他终于通过这次教训看到他们这些农村人不重视技术因此不重视技术人才,以前可能很慢待技术人才的坏毛病。他请高工原谅他以前的错误,务必请高工一定要去小雷家帮忙。但是高工不愿去,依然用目前政策比较紧来搪塞。
  雷东宝心想,刘备请诸葛亮用三顾茅庐,他也来那么一套。他就每天等着高工下班,到人家家里坐着。今天拎一尼龙袋新上市水果,明天买一只奶油蛋糕上门,烟酒自是不必说。好在正好士根派人送钱来,他手头不愁。高工终于被他烦死,说了实话:“你们那个负责的雷正明厂长,刚愎自用。技术不精,还偏坚持土法上马。”
  雷东宝不知道“刚愎自用”什么意思,但后面的还是很能听懂,忙道:“对,这回吃苦头了。他现在半身烧伤,家也不敢回,应该已经知道后悔。高工你去,如果你愿意要他,我用他,不要他,我就不让他插手铜厂一根指头。”
  高工看看雷东宝,道:“都凭雷书记一句话?”
  “对,都凭我一句话。”
  高工却站起来拱手:“雷书记,我以前不满雷正明厂长这个人,现在既不愿跟雷正明合作,也不能抢一个受伤人的饭碗,说到底我不愿离开上海。雷书记请原谅,断了让我去你那儿的念头吧。”
  雷东宝再劝,摆出所有条件,高工不再响应。第二天又去高工家,却见高工家一夜没人,第三天又是。雷东宝心里再急切,也知道人家不肯答应了,不便勉强,只好怏怏而回。
  回家,更多头大的事等着他。先去县里开会解释事故,又去银行开会解释事故。但谁都知道开会解释都是过场文章,要紧的还是如何消除县里和银行对小雷家还款能力的怀疑。
  雷东宝心里也清楚这一点。等他终于有时间坐下,也不回家吃晚饭,就召集士根、红伟、忠富开会。士根心里真冤,雷东宝不在这几天,村里人一直缠着他不放,没想到雷东宝一来,那帮人都不见踪影了,都是远远看着有雷东宝的村办不敢上来。
  雷东宝这几天明显瘦了,红伟看着东奔西跑累得不行的雷东宝,有些内疚地道:“书记,喝口水再说。”
  雷东宝没喝,道:“正明老婆中午偷偷到县里找我,给正明求情。我要正明立刻回来电线厂坐着,电线厂利润是你们两个加起来的一倍还多,正明拼死也得给我把铜厂的损失挣回来。正明老婆不敢,怕人揍死正明,我说正明今天不回,以后死也别想回小雷家。我看他今天回不回。”
  “他还没出院。”
  “死不了,又不是伤筋动骨,养这么几天够了,男人破点相算什么鸟事。今天银行问我怎么还贷款,我这几天睁开眼睛也只想这个问题,我怎么先还了村里的集资,再还贷款,钱从哪里来。而且我还得把铜厂开起来,不能这么不死不活吊着等机器生锈变一文不值。你们说,钱从哪里来?”
  忠富看到雷东宝的环眼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荡,便冷静地道:“书记,别说我总是跟你唱对台戏,你心急,你也不能杀鸡取卵。正明有错,你得让他养好了才来上班,他带领电线厂还是不错的,带伤上班未必有太好效果。你也不能再刮光养殖场和预制品厂所有利润,你得让我们发展,不然我们会慢慢被别人赶超,以后没发展了。”
  士根道:“都是一个村,要互帮互助。”
  红伟道:“捆一起最后都是淹死,不如放我们好好活,归还村里的集资才不会没着落。银行贷款……国家的钱,拖一天是一天啦。”
  雷东宝不语,看着其他三个人眼珠子骨碌碌转,还是士根又道:“你们两个别这样,关键时刻,别说甩手就甩手。”
  红伟道:“士根哥,我们不是甩手,我们是保存实力,不能捆一起淹死。靠我们,就是把养殖场和预制品厂全卖了……那当然够了。”红伟说到这儿,不由红了红脸。
  忠富依然冷静地道:“红伟说得好,目前村里最大难题是归还集资款,这部分钱不解决,村里别想太平。我和红伟的利润可以专款专用,解决这个部分。其他的,我准备上一个冷库,可以缓解一部分猪肉的供求矛盾。”
  这时村办的门忽然被打开,四人看去,墨黑的门外一个白乎乎的人。士根惊呼:“正明,你还真回来了?”
  正明掩门进来,看看黑着张脸的雷东宝,又不敢深入,就站在门边:“我负荆请罪。大家说怎么发落我吧。”
  大伙儿看着脸上手上依然缠着纱布的正明,虽然都恼他以前轻狂,可这会儿也有些说不出来。雷东宝靠着椅背,看看忠富红伟,再看看正明。他早在上海找高工那阵子已经料到忠富和红伟一定不肯再帮着背铜厂的烂摊子,没想到两人今天倒是直说,一点拐弯都没有。但他们也说得对,不能捆一起淹死。可是他这个当家的怎么办?他看一眼士根,道:“士根哥没错。”又看一眼忠富,道:“忠富也没错。”再看一眼红伟,道:“红伟你也没错。你们都回去,谁有良心给我带碗饭来,我老娘一准没给我留热饭。”
  士根这时候竟忽然想到韦春红,想到韦春红有条有理地安排他取钱去上海帮助雷东宝。如果韦春红在,雷东宝不至于出差回家第一天就没饭吃。那么,他以前的坚持是错了吗?忠富一时有些失措,没想到雷东宝竟没像他设想的那样逼他贡献出利润,还说他没错,让他原本打好的那些准备对抗到底的腹稿全无用处。他不由斜睨一眼红伟,道:“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们还是一起想对策吧。”
  “我出去那么多天,你们都没想出啥,我也没想出啥,还是回家吃饭睡觉,明天再好好想。正明留下,我有话问你。喂,都愣着干什么?想饿死我?那么想我,立刻送饭来。”
  三人这才离开。这边雷东宝就问正明:“你说你去年干了什么好事,嗯?我就差跪下求人,人家高工硬是一口拒绝。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正明不敢过来坐下,依然站在门边道:“书记,让我将功赎罪,让我回登峰厂,所有贷款和利息都登峰来还。”
  “登峰能还多少?只够还了利息,再还贷款一个零头。操你妈的铜厂呢?铜厂就让它破着烂着?”
  “登峰现有的,我会拼命工作挖掘潜力,提高利润。我打算卖了摩托车还有一些金项链什么的,再自己问人借钱,给登峰再上一条电线生产线,算是我赔铜厂的损失,增添的利润全部还贷款。不然,我相信全村人都不同意我回登峰。铜厂……铜厂……”
  正明原以为他答不出拿铜厂怎么办,可能不仅得挨雷东宝骂,弄不好又得挨揍。可他却看到雷东宝好像皱眉想到什么,就乖觉地不说了,等在一边。
  雷东宝听到再添一条电线生产线增添利润这句话,动心了。他伸出大掌抹了一把疲倦的脸,直着眼睛想了半天,被敲门声惊醒,抬眼见正明放进忠富,忠富搬来一菜两饭,菜正是雷东宝最爱吃的大蒜爆炒肥肠。忠富把饭菜放桌上,道:“书记,先填填肚子,后面还有。正明,你自己能吃吗?”说完就走了。
  雷东宝看看正明,“愣着干什么,来吃啊。你身体行不行?”
  正明走来勉强坐下,“只要书记不罚我做苦力,能行。”
  雷东宝“嗯”一声,不答,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一会儿,士根红伟都送饭菜来,忠富也又来,雷东宝招呼他们都坐下吃,说他吃完有话说。众人不知道他想出什么招了,当然坐下等。
  雷东宝吃完,不管大家都还在吃,伸掌抹一把嘴,道:“正明,拿出十万来,算你将功赎罪,这些钱给士根哥入小金库,我立刻要派用场。你们听着,红伟忠富你们两个,我最近不管你们了,你们自负盈亏,村里的集资也交给你们还。忠富上冷库,我支持,红伟你手里钱没忠富多,还是老实点。正明那些钱,我拿去催贷款,铜厂要恢复,登峰电线再扩一倍。反射炉换新以前,我们买铜块,或者学他们那些小铜厂拿煤化杂铜烧岀铜块来交电解车间炼,电解车间别让歇着。我们只有靠这种办法,让转的多生出钱来,能生钱的多转几个,让死的转起来,才还得起贷款,否则靠现有的转啊转啊,五年十年能不能把贷款还干净还不知道,拖久了铜厂也废了。红伟忠富,尤其是忠富,你一定要给我撑足场面,把农村特色养殖业搞得让全省都知道我们小雷家,什么评奖之类的都参加,我以后什么人大劳模头衔全靠你,我还得靠这些头衔镇住银行搞贷款。就是这个计划。正明,明天开始,铜厂电解车间开始生产,还是你管着,登峰也你管,等我贷来钱,你两边开始订购设备搞安装,登峰先上。你小子给我抓扎实安全喽,再有个闪失,你直接照烟囱口扎进去,别想再来见我。就这么定,你们有什么补充?”
  众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还要借钱?”
  “不借钱靠什么转?我铜块先买不起,没铜做什么电线,登峰不开起来,村里最大头的利润不做出来,我们靠什么来还钱?告诉你们,转起来才有活路。现在虱多不痒,已经借了,不如再多借些,转快点,债还快点。等还完债,我们就是一大摊子了。”
  连正明都不敢应。铜厂这一炸,炸飞了他的狂傲,他现在有些瞻前顾后了。
  雷东宝看大家都不说,道:“那你们说,不借钱,你们还有什么办法还贷?我看不出还有其他办法,我在上海,在火车上,都没看出还有其他办法。你们只要想得岀,我乐得不用低三下四找贷款去。”
  众人仔细想想,都没其他办法,好像只有追加贷款这唯一一路了。可是,如果铜厂再来一个反复,他们小雷家不就万劫不复了吗?谁都不敢点头表态。
  雷东宝再等,等半天等不出一个屁,只得扔给正明一句话,让三天内把钱筹齐交士根,他打着哈欠走了。他是坐夜班火车回来的。
  他也知道多借一分钱,身上多添一份压力,可是,有什么办法?铜厂这一炸,他给逼上梁山了。而再用雷正明,那是他找不到人无奈之下的无奈选择,只能求老天菩萨保佑不要再岀事故。
  士根他们看着雷东宝出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红伟先道:“这不是更往悬崖上赶吗?”
  士根看住正明问:“你跟书记说了啥?”
  正明看大家脸色不善,忙道:“不是我,我本来要拿自己的钱买电线设备,算将功赎罪,没想到书记想到别处去了。书记给我那么多工作,我压得住吗?”
  “唉,书记的性格,啥都别问了。我回去睡去,你们……”忠富收拾起自家饭碗,认命地走了,他目前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不愿多做表态,还是等睡醒再作理会。
  士根也起身,收拾了饭碗,却又站住,对正明正色道:“正明,你应该清楚你这次闯的祸,现在全体小雷家人都被迫走上钢丝绳,你今后拿出什么态度来工作,自己好好考虑吧。”
  正明的脸上,还裹着大面积的纱布,谁也看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但正明嘴巴还是能发声的。“士根叔,我明白。不过……你帮帮忙,我现在回不去家,好多人说要砸了我家。”
  红伟一边道:“砸了没?至今没砸。没砸你还信?挺大一小伙子胆子那么小。”
  士根道:“大家也是一时之怒,气头过去,不会看不到你这几年在登峰的努力和贡献。你安心回家。”
  红伟更道:“刚刚书记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书记跟你一起门口站一站,比啥都管用。”
  正明嘀咕:“书记都想杀了我,我哪还敢要求。士根叔,你是好人,你看得到我以前的好,别人看不到,不信你试试,他们不问钱怎么来,都追问钱哪儿去了。”
  士根心里复杂,一方面红伟说得不错,雷东宝前几天若是在,他就不会被村人围堵,而正明说的更让士根添堵,从老书记自杀事件他第一次被村民围堵,到今天铜厂爆炸他被村民围堵,村民这几年拿那么多钱,却有说过感谢吗?推己及人,他开始同情起正明,“走,去我家,你家今天也没人。”
  正明连忙起身,跟上士根。红伟看着正明,想着正明说的话,不免兔死狐悲起来,若是他管的预制品厂年初时候未能勉强度过库存积压打击,若是他没有想破脑袋想出办法四处出击为库存找到市场,若是他管下的预制品厂出现亏损局面,村民会不会就像对待正明一样的对待他?
  红伟忽然感觉到,他目前可以算作高的收入,远不能合理支付他所担负的责任。他惺惺相惜地想到,受到重创的正明应该更想到这一点。
  红伟悄悄摸到忠富家里,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得忠富脸上冒出细细冷汗,忠富想到,他风险更大,他下面那些猪啊鱼啊的东西,不明不白遭遇一把天有不测风云的可能性太大了,若是出事,村人是不是也会像对待正明一样地对待他?尤其是想到当年承包鱼塘,只要交足承包款,风险自担,收入全部归己,日子虽苦犹甜。相比之下,他目前的收入还真是微不足道。忠富叹了声气,道:“你等等,我去摸两只牛蛙给正明送去,听说皮挺补烧伤。”
  士根回到家里,他妻子便给他和正明端上一碗绿豆红枣汤。他不由瞟一眼雷东宝的家,没比他早回家多久的雷东宝家黑灯黑火,想来没有什么绿豆红枣等着。他最近常想到韦春红,按说,他和雷母都想法设法安插女人接近雷东宝,人家女人也喜欢雷东宝,雷东宝偶尔也动心一下,但也仅仅止于偶尔动心,与韦春红的关系却是一直保持着。士根真想知道,韦春红这么一个很有江湖气的女人究竟是好在哪里。
  雷东宝却是去了县城,因为他回家想洗澡,却发现没有齐整干净衣服可换,感觉韦春红那儿一定有换洗衣服,才想到就“嗖”地飙出去了。雷老娘冷眼旁观,无可奈何。
  雷东宝的摩托车才锁好,韦春红的饭店门已经不敲自开,韦春红穿着件淡紫小花富春纺连衣裙,斜倚门边揶揄地似笑非笑:“晚上银行关门,有事明天请早。”
  雷东宝“哼”一声,三步两步跳上台阶,进门同时顺便也把韦春红撞进门。“白去一趟。喏,钱还你。我上去洗澡,你给我准备衣服。”雷东宝一边说着,一边就三步两步跳了上去。
  韦春红刚烫了头发,见雷东宝没看见一般,好生失望。收下钱,跟着雷东宝拾阶而上。她有时候也真恨自己不争气,每天生东宝的气,可看见他又没气了,总是想不出办法怎么好好收拾他。
  雷东宝出来,见桌上放着两瓶挂着露珠的冰啤酒瓶,还有苔菜花生米、油炸豆瓣,犹豫了下,还是手掌抹把脸,疲惫地道:“累死了,睡觉。”
  “那吃了这个再睡。”韦春红端过一碗白木耳汤。
  “跟你说了我胃不好,吃甜的反胃。”雷东宝哈欠连天,眼睛都懒得睁开,熟门熟路摸到床沿,却被韦春红追上。韦春红将碗递到雷东宝嘴边,另一手拧住他脖子,更有膝盖顶住雷东宝的背,不让他躺下,喝令:“喝,淡的,知道你不吃甜的。”
  雷东宝无奈,喉咙里咕噜几声,不得不喝了白木耳,这才可以睡觉。韦春红收拾好回来,见雷东宝什么都没盖,就这么胸口一起一伏地睡着了。韦春红一肚子话没法对着睡着的人说,只得咬牙切齿虚张声势地揍了几拳,自己也睡觉了事。
  雷东宝早上起来,想到小雷家的烦心事,躺床上想了好一会儿。他最清楚的是,未来几年会提心吊胆了,他能做的,大约也只有约束正明,不要再岀炸锅的大事。还有,那该死的贷款。而今开始的贷款活动,将与以往有所差异了,昨天银行已经对小雷家偿贷能力表示怀疑,那么,再要银行贷款给小雷家,他需要给出什么理由?他想来想去,什么理由银行都不会相信。那么找陈平原帮忙协调呢?倒是容易请出陈平原这尊神,用正明罚岀的那笔钱。
  忽然雷东宝鼻端闻到一股馋人的香气,紧接着屁股挨了一掌,又有声音打断他的思路,“死鬼,知道你醒着,还不起来,八点了。”
  雷东宝异常不满,操,又来烦他,这人就是话多。可是,早餐的香气够诱人,他只能起床洗漱。韦春红斜睨着雷东宝一张脸皱得猪头一样往洗手间走,背后问了一句:“麻烦难收拾了?”
  “嗯,你听说啥了?”
  “说你借了银行那么多钱,得还不出破产了,还说你躲出去躲银行去了。我不信,你这人就是把你扔进老虎嘴里,你也得折腾一番打下几粒老虎牙,你那铜厂炸一声,你能闷声不响一点招都没了?你可狠着呢,不仅对我心狠,对啥都狠,就是狠不过你老娘。”
  “不捎我一句会死吗?”
  “当然会死,死得不能再死。哎,你小雷家到底怎样啊。”
  “不好,麻烦很大,我又得往身上撂担子了。”
  “噢。”听雷东宝这么说,韦春红就不讥诮了,很是知心地道:“前儿你还说,等铜厂开了,你可以闭着眼睛做太上皇,看来是老天看你还年轻,不让你休息。你就死了享福的心吧,你这人是劳碌命。”
  雷东宝湿漉漉的脸从水盆里抬岀来,很是赞同地道:“没错,整个是劳碌命。”
  “以后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结婚的结婚,也别赖着等哪一天享福了天上掉吃的掉喝的掉媳妇,你就那命,老老实实认了吧。”
  “又来了。”雷东宝不理她,走去吃饭。好大一碗鸡汤面,被他吃个底朝天。
  韦春红没坐,就旁边站着似笑非笑问:“昨晚到现在,还没看我一眼,我胖了还是瘦了?”
  雷东宝眼睛都不抬,“不就烫个头吗。”
  韦春红这才嘻嘻笑了,“好看吗?”
  “难看,稻草一把。你短发最清爽。”
  韦春红撩起就是一脚,气哼哼收起碗筷走了。雷东宝本想立即就去陈平原那儿游说的,可想到手头没带东西,决定还是暂时不去。走下楼去,见韦春红与帮工的在忙碌,也不理他,他就悻悻走了。
  韦春红斜眼看着,忽然起身追出去,追到刚跳上摩托车的雷东宝身边,淡淡地道:“我前面男人的弟弟,想来我家倒插门。你说我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雷东宝一愣,毫不犹豫地道:“你还想嫁别人?”
  “奇了,我为什么不能想?卖给你雷家了?今天我把你东西收拾出来,晚上你有空来取一下,我看你妈看不起我不让我进门,你也越来越不拿正眼瞧我,咱做人总得自己拎得清。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就转身回屋。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想我晚上来?手段越来越高了。”
  韦春红从门口探岀头来,冷冷道:“稀罕,走着瞧。”
  雷东宝觉岀有些不寻常,只得道:“你别添乱。”回答他的是“砰”一声关门声。雷东宝原地愣了会儿,骑车远去。韦春红在里面看着咬牙切齿。她也有点心冷了,不知道雷东宝当她什么人,爱来来,不爱来就不来,比住旅馆还方便,不用登记。住旅馆还跟老板娘寒暄一声呢,他却一句好话都没有。就算他遇到麻烦,可正眼看她一眼会死吗?再想到雷母当初对她说的话,更是灰心丧气。
  雷东宝到村办,领了正明去登峰上班。他把铜厂的人也召集起来,一起站厂门口开一个会,不容置疑地宣布他的决定。他以最坚决的口吻告诉众人:钱,不是问题。然后,他坐镇正明的办公室,一言不发旁观正明开始工作。于是,众人即使反对正明,质疑正明,当着雷东宝的面,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工作得以顺利展开。正明没想到雷东宝是以这种方式支持他归来,虽然很不习惯雷东宝看着他办公,可底气一下大大充盈,整个人终于恢复精气。他打电话把老娘妻子孩子从县里叫了回来,看来平安无事了。
  傍晚,雷东宝心想倒要看看韦春红玩什么手段,正准备要走,士根却叫住他,说要请吃饭喝酒,跟他谈谈昨晚说的那个大胆决定。雷东宝跨在摩托车上不下来,问士根:“你要阻止我?灌醉我套我话?”
  士根道:“我要问你担不担得起这责任。我今天想了一天,全面分析给你听。你要去韦……那个饭店?”
  “是啊,她要扔了我的东西,我拿了就回来,你等我。”
  雷士根一愣,“韦……她挺有见识的。”
  雷东宝道:“再有见识也玩不过你,你管着印把子硬是拆散我们。现在你看,好了吧。我走了。”
  雷士根看着雷东宝走,一时看不清楚雷东宝到底是恼还是无所谓,想到若雷东宝还真与韦春红分手了……他一时头大万分。
  雷东宝到了韦春红店里,韦春红也正眼都不瞧他,自然也没有好酒好菜招呼。雷东宝站门厅等了一下,不耐烦,就自己上了三楼,走进一看,果然地上铺着一张旧床单,上面乱糟糟的都是他的衣服细软。雷东宝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韦春红这回是当真的?当真要招前小叔子上门?韦春红若只是说两人断交她要结婚,雷东宝并不会信,他知道韦春红对他好。可现在韦春红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明确说明是前小叔子,而且还是倒插门,雷东宝面对着这一地衣服细软,终于不能不信了。
  韦春红斜眼看雷东宝上去了,便交待几句,也跟了上去。却见雷东宝叉着腰站在一堆衣服面前发呆,发了会儿呆,也不知怎么想了,忽然蹲下扯住床单角狠狠打上两个结,站起来,又是叉腰发呆,却没扛起布包,而是伸腿一脚将布包踢到屋角。待得雷东宝转身,韦春红看到他一脸沮丧,竟然是一脸沮丧。雷东宝看见韦春红,立刻变了脸色。两人瞪着眼对视会儿,雷东宝走过去,扛起背包,却又放下,对韦春红道:“现在扛出去,下面那么多人吃饭,你脸上不好看。你拿些酒菜上来,我等下走,不会赖这儿。”
  韦春红不知说什么好,转身下去,拿了两瓶啤酒,几个冷热菜上来,放下就走。雷东宝打个电话给士根,告诉士根他暂时不回小雷家,却听士根劝他,要他和韦春红好好说说,不要闹僵。雷东宝没回答,扔了电话。他心底终于慢慢生出一颗一颗的火苗,不等第二瓶啤酒下肚,就已经烧岀一肚子的火。都在逼他。小雷家的时势逼他,老娘逼他,士根正明忠富红伟他们逼他,银行贷款逼他,他自己的意气逼他,本来还有个韦春红这边是最随心所欲的,现在韦春红也逼他。都逼他,逼得他没个落脚地,逼得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都没人体谅体谅他现在心里压力有多重吗?雷东宝什么菜都没吃,净是喝啤酒,两瓶不够他喝。他自己下去,熟门熟路又取四瓶上楼。
  醉眼朦胧中,他又翻出电话打给宋运辉,拨完号码就急着道:“小辉,我问你,你说我他妈现在这么辛苦干什么?我忙得跟龟孙子一样,他们都说是应该,谁让我他妈是书记。我想过点好日子,他们都反对,怕我只顾自己过好日子不管他们。你说我他妈图什么?以前图吃口饱饭,后来图跟你姐过好日子,现在呢?好日子想都别想,我还要辛辛苦苦卖命。我这条劳碌命,他们看准我是劳碌命,都当我混帐看不明白,谁都逼着我拼命,呵……”雷东宝忽然觉得不对,电话里怎么传来“呜呜呜”的声音,好像并没接通。他气得扔了电话,继续闷头喝酒。
  韦春红又偷偷上来瞧,见桌上菜没动过,空酒瓶却已经在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不知几只,雷东宝手里捏着啤酒瓶还喝。歇一口气的当儿,韦春红看到他岀掌从上往下抹了把脸,然后看他呆呆发愣。韦春红一时心软,走了进去。雷东宝听见声音转头见她,撑着酒瓶子起来,道:“打烊了?我走吧。”人却往卫生间走去。韦春红分明看到雷东宝脸上一脸的水,不知酒怎么喝到脸上去了。她想着不好,也不顾害臊后面跟去,等他方便完,冲完水,她硬按下雷东宝的头,要他张嘴,她帮着雷东宝将一肚子的酒抠了出来。全是酒,没一点菜。
  雷东宝吐完,更没了力气,靠墙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韦春红拉不动他,只得从那一堆衣服里拿来属于雷东宝的毛巾帮他擦脸擦手。然后打扫卫生。雷东宝一动不动看着韦春红忙碌。韦春红忙完,见雷东宝的胖手直直伸向她,以为他要起来,便伸手拉他,不想却被雷东宝拉倒,落到他怀里。她听雷东宝唉声叹气地说,“我累死了。”不知怎的,韦春红的心又软了,情不自禁地原谅他从来出差都不给她带东西,原谅他拖了一年还没结成婚,原谅他从来对她一阵热一阵冷总体趋势越来越冷。雷东宝没有放开韦春红,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要抱住什么要紧东西,绝不能放手。
  第二天醒来,他看到自己躺在卫生间地上,身下垫了褥子,身上盖了被子。他忘了昨晚做了什么,起身时候也没太多宿醉的难受。下去看到韦春红,韦春红不说话,却眼皮红肿看着他叹气。雷东宝不知道昨晚跟韦春红怎么了,试探着强硬地道:“我不拿走衣服。”
  韦春红叹声气,“唉,随便吧。”转身走开。
  雷东宝看着,发了会儿愣。很快韦春红端来两付大饼油条,一只茶叶蛋,一碗豆浆。雷东宝吃,韦春红坐旁边默默看着,帮他剥茶叶蛋,两人都是无话。等雷东宝吃完,韦春红轻道:“你晚上来,我给你炖着冰糖梨呢。”
  雷东宝有些意外,不清楚韦春红态度怎么有了转变,应了一声“好”,但看着韦春红脸色着实古怪,便问:“怎么了?我昨晚怎么你了?”
  韦春红摇头:“没有。你回去悠着点上班,别太累着。上去换件干净衬衫再走吧,那件白隐条的,我早上刚熨的。”
  雷东宝更摸不到头脑:“你干吗呢?你不会晚上要我好看吧?”
  韦春红哭笑不得,只得道:“怕就别来。”
  雷东宝这才觉得正常,上去换件衣服走了。韦春红看着他满是精神的背影,想到他昨晚满脸的水,还有彻底的疲倦,心里微微的疼。
  士根将从正明那儿罚来的钱交给雷东宝的时候,特意掩上办公室的门,按住雷东宝准备签字的手,严肃地道:“东宝,你要看清楚,这个数字不小,十万。你想清楚了?”
  “不然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怕你想得太简单。这种事要是被告发了,你得坐牢。但你还别以为村里人能帮你说好话,说你是为大家作牺牲,大家只会说,书记拿去十万,恐怕五万落进他自己兜里了,这事儿谁说得清啊。你看,你还得背黑锅。”
  雷东宝皱眉道:“操,我每天冲人低三下四,有人还说我吃公家钱养那么胖。都听他们的,我们还做什么事。”
  士根还是没有放手,悠悠地道:“东宝,你还记得当年老书记自杀的事吗?今天的钱,你经手,我也是经手,我怕,我不愿担负犯法的责任。根据忠富红伟正明他们的说法,我们的收入不足以支付我们所负责任,虽然我们的收入已经被人骂太高。东宝,你为自己想想。”
  雷东宝索性放下笔,看着士根道:“你请我吃饭要跟我单独谈的就是这些话?他们几个现在也吃到味道了?刚开始加工资时候他们还高兴得跟钱是偷来的一样呢。”
  士根道:“正明铜厂的事还不够教训他们?该想想办法了。”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你们一起想些主意出来,怎么做。别都来问我,我只有一只脑袋。我现在先解决最要紧问题,你别给我打岔了。”
  士根一愣,谁打岔了?“你也别打岔,我问你,你拿走这十万,你想好了没有?我看照这势头,十万口子一开,以后还得几万几万填进去,一直等到铜厂电线厂全部顺利运行。我问了人,一万,坐一年。”
  雷东宝反而笑出来:“我运气不会那么差吧?谁揭发我去?你们?收钱的人?拿来,我签字。趁正明那儿正好现在没钱发,赶紧重新定个工资奖金办法出来。我看让忠富红伟也做些手脚,先掖阵子利润,好让新工资奖金办法推出。具体你们去考虑吧,别忘了我。”
  士根见雷东宝说了就走,忙伸手拉住,“你急什么,离晚饭时间还早,那么早去干吗?还有件事……”士根老脸有些尴尬地摸岀一张敲了章的介绍信,交给雷东宝,“你妈那儿的工作,我替你做了,我说铜厂一炸,县里追究炸飞国家财产的责任,要靠韦老板出面找领导摆平。你妈答应了。”
  雷东宝一时迷糊,拿到介绍信一看,才知道原来士根终于在结婚证明上盖章。雷东宝“嘿嘿”一笑,把介绍信收进皮包,“你们真势利,眼看着我现在坐在火山口上,你们才让春红进门。也不想想人家还肯来不。”
  士根脸一红,道:“要不我去说说?”
  雷东宝笑道:“你还真想得岀,走了。罗氏沼虾卖得好,我还得去忠富那儿拿两袋捎去。”
  雷东宝是夜在韦春红的饭店请陈平原吃的饭,席上自然有牛蛙、罗氏沼虾、尼罗罗非鱼。饭后骑摩托车“护送”陈平原的汽车回家,交给陈平原一个袋子,看到这样大的数目,雷东宝原以为陈平原会吓傻几分钟,但陈平原不,陈平原甚至都没问要做什么,对着一包钱吸了两枝闷烟,终于答应收下,然后亲自送雷东宝到楼下。雷东宝心说真狠,可也放心大半。就冲他跟陈平原那么几年的交情,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陈平原对别人如何,他不好说,对他,那是绝对不会收了不办事的。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那边,把士根刚给的介绍信交给韦春红,不过,雷东宝很真心地跟韦春红说:“这一年我不会跟你结婚,会连累你。”
  韦春红看看介绍信,再看看雷东宝,轻松地道:“我不怕。我只怀疑你心里压根儿没想跟我结婚。”
  “有些问题你想不到,别以为太简单。”
  “我不怕。我只要你真心待我,就像今天一样认真跟我说话,我死也值了。”
  雷东宝虽然不能明白韦春红干吗对他这么好,可心里还是着实感动,“干吗死啊活啊,那明天就去办了。礼拜天这里办几桌酒,我要把几个人请来。”
  韦春红有些无奈地看着雷东宝,无奈地笑道:“这几个是不是你不用结婚做幌子请不来的人?”
  雷东宝“呵呵”一笑,默认,他也没觉得被揭穿有什么不好意思,早知道韦春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灵得很。韦春红也没法拒绝,心说未来她的饭店可能就成雷东宝犯罪现场了。她还能不知道雷东宝的小雷家最近遇那么多事,雷东宝想要做什么。猜都猜得出来。
  
  杨巡的二期终于开业,他做了无数工作,才把原先食品日用品混杂的局面调整了,改为楼下食品楼上日用品。期间不知吵了多少架,而且还动用武力强搬。杨巡负责吵架,寻建祥负责打架,但两人因此好一阵子晚上不敢出门,怕被人黑了。终于全部搬好,虽然只是花了半个月,杨巡还是觉得跟度过漫长一年似的,操心得即使是他那么年轻的人,竟然也会冒出好几根白发。
  杨巡还在市场沿街屋顶上花边似的做了一圈广告牌,那是他等火车经过上海北京看到在东北实践过一次,如今照搬照抄,当中老大一块就先给了他市场的联系方式。这圈广告牌生的意外财,让杨巡终于可以在三期预算之外有了余钱,可以拿回家让老娘还债。
  杨巡眼看最近几天稍微有闲,就跟寻建祥商议拟订最近几天的工作计划,让寻建祥可以行之有据,他准备回家一趟。不想宋运辉打电话来杨巡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杨巡当然是满口答应,都不问宋运辉有什么事,也觉得到时寻建祥一起去也是理所当然。
  傍晚时候,宋运辉自己上来市场办公室,看到两个人就笑道:“大寻,你自己做饭吃。今天市规划局长请我,我带小杨过去看看,拿以前插队老友名义让杨巡认识认识规划局的同志。小杨,你换好点的衣服,带足名片。”
  杨巡连忙答应,拿衣服的当儿,忍不住问:“规划局具体干啥的?”
  宋运辉笑道:“我们职工小区后面本来规划有条路,规划局不知怎么偷偷给改道了,这一来我们厂车不是要绕远道进小区了吗?我找他们市长说,他们今天请客道歉。小杨你这下明白规划局是干什么了的吧?”
  杨巡笑道:“我也有听说他们是做这个的,市场造之前还去他们那里盖章批规划红线,只是有啥用啊……不过宋厂长介绍的人我一定要抓住机会认识,换个场合我递烟上去人家还给扔回来呢。”
  宋运辉笑叱:“别说的那么可怜,现在谁都知道杨巡大老板,开个老大批发市场,什么货色都有。你头发抹的什么啊。”宋运辉心中补充一句,跟汉奸似的。
  寻建祥笑道:“现在好多人给小杨介绍女朋友,小杨现在头面注意得紧,走出去看背影就是许文强。”
  杨巡只是笑,并不反驳,收拾妥当,与宋运辉一起下去,上了宋运辉自己开的切诺基。宋运辉上车就跟杨巡道:“大寻女朋友……你跟她说话方便吗?”
  “方便,宋厂长有什么话要我捎给她?对了,她户口已经转过来,准备跟大寻领证转正了。”
  宋运辉略微寻思了一下,道:“她一个人来这里,心里可能不放心。你有机会跟她说一下,只要有大寻在,她在东海就没人敢动她,我会逐步给她表现机会,一步步升迁。”
  杨巡立刻领会宋运辉的意思,点头道:“她还小,不懂宋厂长跟大寻的交情,说话时候也谈起过她的担心,怕东海的好位置不牢靠。大寻口风严实,不肯乱吹你们俩交情,难怪她小姑娘胡思乱想。”
  宋运辉微笑,他还能看不出寻建祥看他平时这么辛苦,不愿拿小事麻烦他的意思。“我怕跟大寻说了等于白说,还是你帮我传达吧,你把握一下怎么说话,别吓到小姑娘。还有顺便也跟她说一下,别跟我太太提东海的事,没事也别跟我太太走太近。我太太脑子单纯又好管闲事,所以我才远远把她放到县教育局,跟东海项目人员隔离,免得她操心那么大个摊子,省得我上班是东海回家还是东海。”
  杨巡至此才终于融会贯通,明白怎么回事。不由笑道:“我赞同宋厂长的意思,家里嘛,男人出来独当一面,女人还是好好管好家养好孩子。女人外面做事太辛苦,我们能挡着,就让他们歇着。”
  宋运辉心中暗笑,他说的话,哪天杨巡不是完全赞同而且找出赞同理由的。不过这种话倒也让人听着欢喜,杨巡有杨巡的本事。一会儿到了饭店,与东海其他几个职工汇合,大家与规划局的和和气气吃了一顿饭。宋运辉如此介绍杨巡:这个小弟是我插队时期认识,当年我就住他家,彼此兄弟相称。于是,规划局的自然对杨巡另眼相待,但杨巡还是替宋运辉喝了不少的酒。
  因此杨巡第二天上了火车,人还糊里糊涂不是很清楚。但再不清楚他也算是个老出差,上去火车便逮住一个到乘警,想办法混到一张硬卧,便抱着钱倒头大睡。他年轻,一觉睡醒,早又容光焕发,什么事都没有。
  睡足之后,他才有充足的脑力仔细回想昨晚酒席上面的闲谈。这一回想,才终于明白,规划局除了批红线图,果然还有其他很大“用处”,宋运辉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他当然清楚,宋运辉帮他,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他来说,他不能不记宋运辉的恩情,而他的报答,自然是着落在寻建祥头上。
  因着杨逦的信,杨巡回到家里,看到妈妈的时候,自然是上下打量个仔细。果然见妈妈脸颊一边一团黑斑,看上去异常苍老憔悴。杨母看到大儿子意外回来,高兴得很,可也留意到儿子的反常,笑着问:“你看啥?妈脸上还描花不成?”
  杨巡不敢在妈面前胡说,忙笑道:“妈,你知道我突然袭击来干吗?我来查你在家都吃些什么。”
  杨母道:“还能吃什么,地里岀什么我吃什么呗。老大,你这回回来又黑又瘦,脸色也不大好,很苦?”
  “总算结束了,三期已经结顶,等着里面粉刷收拾一下,可以租了。妈,我这回带来些钱,你把这两个月到期的都给了吧。”
  “哦哟,好,好。我先给你做饭,晚上算帐。老大,竹园子里捉只鸡,还是你杀。”
  杨巡分明听出妈妈“哦哟”一声中浓浓的如释重负,也不知是他被杨逦心中斥骂后过分留意了,还是妈妈果真如释重负。他到后面竹园捉了只公鸡,知道妈得留着母鸡下蛋。等他操刀放血做完,他妈也正好烧了一大木盆滚水出来让他给鸡褪毛。杨巡拿筷子把鸡毛大致滑拉干净,便掏出内脏清洗,鸡壳子交给他妈仔细拔去细毛。
  杨母拔着鸡毛,闲闲地道:“这回做完,总可以歇一阵了吧?你个人问题考虑没有?”
  杨巡没想到妈妈问起他的个人问题,笑道:“有几个朋友给我做介绍,我先看看再说。三期还没完,没时间啊,每天打仗一样,空下来就是睡觉。不过看起来三期结束后,还得另外想项目出来,不能让我的批发市场被人赶上。昨天跟着宋厂长和市规划局的人吃饭,才知道原来全市有那么多各种各样批发市场准备开工,都是看着我这边做得好,有样学样了。有什么羊毛衫市场,轻纺市场,水果市场,食品市场,跟我学的食品日杂也要上两家,那么多,以后不知道要分去我多少客流。我总得想个办法才行,别让他们赶上我才行。”
  杨母听了又愁上了:“他们怎么也不自己动脑筋想主意出来?这样抄人家的,闹得你追我赶的还能有个完?”
  杨巡笑道:“妈你愁什么,我回头跟人签店铺出租合同一签就签五年,这么多店铺都给我拴着,他们就是开个比我大十倍的市场,也找不到人开店。就是开满店了也开不出好店,现在个人大批发商都在我那儿。放心,人是活的,随时可以调整对策,有的是办法。只是我得想办法让市场容下更多店铺。”
  杨母道:“老大,钱会不会不够用?”
  杨巡又是仿佛看到妈妈的担心提到嗓子眼,忙笑道:“先缓缓再说,暂时不用。钱的事,我准备另外找个途径解决。”
  “哎,不行,不能借高利贷,利息太黑。你还是计划岀个数字,妈替你借,钱的事情,交给谁都不能放心。”
  杨巡当然知道钱的事有多重,除了妈他还真是交给谁都不放心。但是,他看看妈妈削瘦的肩胛,想到杨逦的责备,心中不忍再把如此重担交付给妈,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我当然不会去借高利贷。不过妈你可能不知道,现在能借钱的已经不止银行信用社,刚刚市里成立一家国托,全称是国际信托投资有限公司,拗口吧?我刚听说我们这样的单位也能问国托借钱。它只要政策能让我借到钱,我请宋厂长出面帮我说一下,宋厂长在市里说话有份,他帮忙,应该很容易借出钱来。妈,你知道宋厂长怎么向人介绍我?”
  杨母听着有理,便被儿子成功牵走话题,“宋厂长可真帮你,哪天他春节回家,你带妈过去好好谢谢他,让老二老三老四以后见面叫他叔叔。”
  杨巡大笑:“人家还不到三十呢,哈哈,宋厂长每天最头痛的事情是脸上没有皱纹,表情严肃不到底。”
  杨母惊道:“这么能干?人家这是吃什么长的?他怎么介绍你?”
  “他说,他插队时候来我们村,正好住我们家,我们家对他很照顾,跟一家人一样。他这么一说,人家市里无论多大的干部都对我另眼相看,起码不会给我吃白眼。你说,借钱的事,只要政策规定有份,我打着他的牌子,再上下活动一下,还不是一句话?”
  杨母连连点头:“老大,只是他跟你非亲非故,除了大寻放你那儿以外,你说,他干吗对你这么照顾?可不会是人家照顾你就上脸,粘住人家不放吧?人家宋厂长年轻不便明说,你不能白沾人家那么多人情。”
  杨巡连连否认:“没,哪会。那是宋厂长人好,再说他想照顾大寻,又没别的办法,就通过我多给大寻好处。不过我是真记他的情,可他早跟我说了,不许我请客送礼,大家那么熟悉,如果我送上去他退回来,大家都没意思。我猜他可能是上面没人,不敢留下污点被人抓了把柄,他平常做人非常非常小心。但妈你放心,我会留意着,不请客不送礼,总还有其他办法还宋厂长人情。肠子洗好了,鸡给我,我快手。妈你老花眼镜怎么还没配去?多不方便,算帐看账本也累。”
  杨母不好意思地笑:“又没多少大事,再说去趟城里多麻烦,单为配付眼镜花那车费干吗。”
  杨巡心中了然,妈省钱,“回头我回去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们配了眼镜我再去火车站,我给你挑付好看的,妈,金丝边的好不好?妈戴上跟老师一样。”
  “去,寻你老娘开心。”杨母虽然叱着,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带着洗好的鸡进去煮。杨巡跟去,趴灶窝里生火。母子俩话说个没完,一直说到饭桌上。
  杨巡见妈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非要给妈再盛,杨母连连阻止,说晚上吃太多睡觉时候胃会不舒服。杨巡就没勉强,妈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候落下的轻微胃病,偶尔天冷或者红薯吃多了会闹几下,他打小就知道。饭后两人一起算帐,杨巡敲打计算器算一遍,杨母拨拉算盘算一遍,核对上了,就数岀钱放进一只信封,写上债主的名字,等明天还的时候一目了然。算到半夜,全部完工,母子俩看着桌上整齐厚实的一摞信封,相视而笑,都是满心轻松,并不觉得辛苦。
  有道是无债一身轻。杨家的债虽然只是还掉一小部分,但前景可期,而且据说还有了信托投资公司这样的国家企业给借钱,杨母已经放下十二分的担心,儿子回家第二天,她破例睡了个好觉,日上三竿才起床下楼,反而是杨巡已经起床做了泡饭。
  因此杨巡带妈妈去市里配金丝边老花镜,杨母也并没太大反对,欣然接受儿子的提议,只是对着眼镜店雪亮的镜子看来看去,总叹美中不足,她对儿子说,“庄稼人晒得一张黑脸,配个金丝边当真伤料。”
  杨巡原本只是为了让妈妈安心,才胡诌了一个信托投资公司功能,让妈相信他不会找朋友借高利贷,那还是听有些朋友吃饭时说起,说别的市金融试点,金融市场搞得异常活跃,不再是只有四大银行那四张扑克脸。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市里也开了一家信托投资公司。杨巡连忙朋友托朋友地打听上去,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贷款。如今那么多市场申请开业,他简直觉得身后追了一群狼,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做大做强,跑在前面,否则,不进则退,他这样靠自己奋斗,拿自己的钱挣钱的人,连原地踏步的福分都没有。哪里能有宋运辉东海项目那么悠闲,造了一年还没开工生产,人家照样吃香喝辣。
  但杨巡不知道,宋运辉也有吃不下喝不下的时候。雷东宝忽然来一个电话说他登记结婚了,三天后在韦春红的饭店摆宴,请宋运辉等宋家人出席。雷东宝打这个电话着实是硬着头皮,因此他还没等到宋运辉回答,就先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解释上了。“本来没准备办酒,都结两次婚的,还办什么。可现在没办法啊,我铜厂这么炸一次,资金吃紧,要找银行的说好话。只有搬出我结婚才能一次性把人都找齐了,让他们当场表态,谁也别想踢皮球,谁也不好当着我这好日子说晦气话,我这是把自己贡献给村里了。你来嘛,你不来象跟我赌气一样。”
  宋运辉佯笑道:“你这一说,我有事也不能说有事了,可你也早说几天啊。我正好要接待一批评估组的,走不开。我爸妈……你就别勉强他们了,小猫一个人没法走远路,等这阵子忙过,我找时间上去,我们一起认识认识。”
  “算了,知道你不会来,没时间。本来想找你问两件事,你不来就等以后吧。等我忙完这些事,我可能去你那儿看看,跟你说说。”
  宋运辉略一沉吟,道:“来我家,你新太太还是请别带来。”
  雷东宝一愣,心里忽然有点反感,但还是道:“她开饭店也离不开,开个饭店跟坐牢一样。回头见面再说。”
  宋运辉也听出雷东宝的不悦,就道:“哪两件事?先跟我说说。”
  雷东宝道:“电话里不便说,见面说。”
  宋运辉没多说,不想解释。雷东宝不悦,他也有情绪呢。雷东宝的妻子可以换,他的姐姐永远只有一个。他不想勉强自己愉快地接受雷东宝再婚。他带着情绪,上班没效率,难得地准时下班回家吃晚饭。
  没想到,回到家里,也看到刚进门的程开颜一张臭脸。他忽然想到什么,忙将刚迈进院门的程开颜拉出来,拉到车上问:“怎么,你也知道了?雷大哥打你电话?”
  程开颜奇道:“你大哥没打我电话。我生气,他们评爱岗敬业模范,我们科室只有我一个人考勤从来没迟到,可他们说我工作还不到一年,不能评。你说多不公平。”
  宋运辉这才放心,原来是这种小事。“咳,跟他们争那种小事干什么,你看看你科室,你最年轻,最漂亮,爸爸最狠,老公也最狠,你什么好的都占了,他们多嫉妒你。以后我们大方一点,这种什么小评比都让给别人去,我们大方在前面,对吧?省得他们还来抢。你说,凭我们跟局长的关系,我们要真抢,那还不是我们的?我们不抢,让给他们,嘁,我们才看不起这种小奖励,我们注重实惠。”
  “对,我才不跟他们抢,犯得着跟他们抢吗。让给他们。”
  “这就对咯。跟你说件事,我大哥再婚了。等下我跟爸妈说时,你乖一点,带小引离远点。”
  程开颜大惊,一时果然忘记自己的不快,只追着宋运辉道:“你呢?你也别难过,这种事你管不住的,人家还有眼睁睁看着父母重婚的呢。你真的别难过,你要心情不好,你爸妈就更伤心了。”
  宋运辉伸手亲抚妻子头发,有些强颜欢笑地道:“是,我听你的。下去吧。”
  两人走进家门,没想到却看到女儿宋引脸上挂着泪珠。程开颜忙抢着问:“怎么了?我们小引怎么了?”
  奶奶帮着回答:“这礼拜的小红花没评上,我们小引伤心呢。”
  宋运辉一听反而笑了,一肚皮的情绪消散不少,“这母女俩还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猫猫,告诉爸爸,为什么这礼拜的小红花没了?”
  “午睡时候陈丁丁踩我枕头,我掰倒他。”
  程开颜当过幼儿园老师,立刻严肃地道:“那怎么行,陈丁丁摔疼了怎么办?”
  “陈丁丁不疼,他摔李随意被窝里了。”
  “那李随意不得给摔疼了吗?猫猫你是班长呢,要给小朋友做榜样,不能先动手欺负小朋友,对吗?这个礼拜的小红花应该没有,换妈妈做你幼儿园阿姨也不会给你。”
  宋运辉见他老娘欲待替宋引申辩,便拉了走开,“妈,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爸你也来。”
  宋季山嘀咕一句“我菜还没洗完”,却扔下菜跟了妻子儿子进他们二老的卧室。宋运辉开门见山,“大哥刚给我电话,他准备结婚了。女方是……”
  宋运辉还没说完,他妈妈就插话道:“也该是时候了。”说完低头就走,面无表情,不等宋运辉说出女方是谁。
  宋季山却是愣了好半天,叹道:“我们的萍萍,还是我们家的,到底还只是我们家的。”
  “爸,那当然。想开些,你总不能让人一直守着,不现实。我看看妈去。”
  “可他还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不娶,骗谁呢,说了就要做到,哪有说话不算数的。我以前还以为他一心一意,他害了萍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以后不认识他。”
  “爸,不能这样。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不会舒服,可也不能因此否定他,他已经不容易。”
  “你现在也是孩子爸,你设身处地想想。我陪你妈去,我们的女儿,就这么让人忘了……”宋季山说到这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不再说下去,低头找老妻去。
  忘了?应该不会,但也差不多了。宋运辉想着也是不平衡。但也不能对雷东宝太不公平。他到厨房找到父母,却见两人各自忙碌,时不时擦一把抑制不住的眼泪。宋运辉看他们都不说话,倒是一下无从劝说,只好也默默帮忙。便是连宋引都感受到家里的低气压,一时收了没评到小红花的胡闹。
  吃饭时候,宋运辉还想劝说,但是宋母道:“小辉,说定了,我跟你爸统一态度,你别再做我们工作。”
  宋运辉没再说话,心说现在大家都情绪不好,也不是多说的时候。再说爸妈都那性格,从来就因为成份问题不大跟人交往,像是养成习惯了,即使后来他有了出息,女婿是地方一霸,人家纷纷找上门来,爸妈也不改变态度,两人就是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过自家的小日子,在东海宿舍区人们千方百计想接近他们都没门。他们两个吃人苦头太多,对外人基本不很信任。雷东宝本来就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类型,都是因为女儿而接受雷东宝,自然,现在雷东宝结婚了,他们就放弃雷东宝。宋运辉了解爸妈,也只能为雷东宝无奈,他想雷东宝应该是不愿看到这等变化的。
  
  雷东宝再婚,韦春红的饭店楼上楼下全部坐满,都是各个地方的头面人物。雷东宝穿上一套西装,不是新的,以他身材,新的暂时买不到,做又来不及。韦春红倒是穿了一件大红小西装领上衣,黑色直筒裤。士根当然也在场,看着觉得两人无论年貌,倒是都挺般配,甚至比当年宋运萍与雷东宝更般配。雷母不愿来,因此小雷家也只来了几个头面人物,显得这个婚礼有点像工作的婚礼,交际的婚礼。
  雷东宝想请的人,都请来了,一个不拉。陈平原有意识地坐到银行桌上,虽然他行动做得顺理成章,滴水不漏,但雷东宝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雷东宝没想到的是,韦春红第一次上场,就做了他做好的贤内助。他的气势总是稍嫌咄咄逼人,而韦春红的八面玲珑,却是最佳化解。两人一搭一档,令银行人员很难现场拒绝,再有陈平原以支持县经济发展,帮扶重点村经济,以及县委出面拍胸脯担保等话施压辅助,银行人员搞得非常被动,半推半就答应送出一百万贷款的礼包,但被陈平原否决,说不够,众有心人又在旁边起哄说应该送个更大礼包,这才讨价还价说到一百五十万。
  雷东宝心说,买个新反射炉加上安装,足足已经够用。但他着实不是很放心铜厂,不敢再次一把将宝全部压在铜厂,而是侧重先扩大登峰,再逐步修复铜厂。
  正明着手订购登峰厂系列设备中欠缺一环的中小电缆设备生产线的同时,也订购反射炉。同时还快手捞了一台现成的电线设备,立刻开始安装。他虽然烧伤未愈,可也豁出去了,他需要做出事情来证明自己。虽然,他心里偶尔还是为自己被村人的诟骂而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做还是得做,否则他没法在小雷家立足。倒是雷东宝虽然踢他一脚,他并不记在心上,他心里最清楚,这回若不是书记支持,多少人是食他的肉而后快,书记是他大恩人。
  吃一堑长一智,正明做事谨慎许多。谨慎表现在,他考虑问题开始前思后想,照顾方方面面。因此在开始订购设备的最初,他就已经想到扩大生产后面对的销售问题。除了挖掘现有外勤人员的潜力之外,当然还得扩展销售渠道。他不由想到以前在登峰拿货量惊人的杨巡。已经多日不联系,他都已经找不到杨巡的联系方式,只好去一趟杨巡的家,问杨母要来电话。
  杨巡对于正明找上门来,并没拒绝,但一只皮球踢给宋运辉,给正明指明一条金光大道,规模巨大的东海项目,不正需要无数电线电缆吗?而杨巡自己则是拒绝了再岀江湖,再做电线电缆买卖贸易。笑话,他现在已经做大,难道还有时间走街串巷一五一十开始发展新的客户?他忙着应付身后群狼的追击都来不及呢。再说,正明以及整个小雷家,包括雷东宝,当初对他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轻视态度,让他心生不满。他当初为了报答雷东宝,在退出东北时,把手头市场资源全部无偿交给小雷家派去的人,并一一带领引见客户,热心移交,又给安插在电器市场的好位置,方便店铺批发,使得他退出后,他原有那块销量可以保持稳定,不致引起登峰忽然失去一条销路。可没想到人家这么待他,铜厂开业时候招呼都没有一个。他当然有意见,但看在当年交情他愿意帮举手之劳的忙,可要他分出大量精力帮忙,那就不可能了。
  杨巡只是没想到宋运辉会找上他。
  正明不敢直接找宋运辉,让雷东宝出面提要求。但宋运辉虽然一直关注并支持着小雷家的发展,却因为并不认可乡镇企业的普遍产品质量,他又对东海项目把关甚严,因此在答应使用小雷家电线电缆上很有顾虑。雷东宝跟他提起时,他让雷东宝给份小雷家产品目录,说是回头让供销人员和技术人员看看哪些可用。但接到传真,宋运辉并未交给供应科,而是找到杨巡,询问杨巡这个老电线油子对登峰电线质量的认识。
  杨巡一下子很为难,小雷家和宋运辉,都是他的恩人,区别只在于前者是前恩人,后者是现恩人。他斟酌再三,才告诉宋运辉,小雷家的电线普通用着当然没问题,质量应该还算是不错。但要用到大型重点工程上,最好还是慎重。无论是铜丝的拉丝均匀、铜的纯度、还是绝缘,都不能说是很达标。
  答案虽然不出宋运辉所料,但还是令他陷入为难之中。宋运辉知道小雷家最近不容易,需要外界援手,雷东宝这时候一定非常指望他这边的大量帮助。但是他不能昧着良心做事,他这个企业,对安全的要求实在太高,对最容易导致安全事故的电器安全更是严上加严。换作以往,宋运辉当然可以跟雷东宝说明一下,说说自己从东海项目一开始就没打算用登峰电线电缆的理由。但是现在,他有些难以开口,有了雷东宝结婚邀请而他不出席的一次小小波折后,他的拒绝,会让此时正心忧小雷家的雷东宝产生什么别的想法。
  而且更让宋运辉头痛的是,市区的那个宿舍区已经完工,他想假公济私在那个市区宿舍区用点小雷家登峰电线,稍微帮小雷家一些忙的企图都不能实现了,他如今面对雷东宝的只有完全拒绝。他告诉雷东宝,根据技术人员核定,登峰的电线不符合规格,拟不采用。又告诉了雷东宝一些东海项目的极严格安全框架。
  雷东宝倒也罢了,几次出入金州,看到过金州的规矩,光看看挂牌进厂门检查的那个严格劲儿就知道宋运辉那行当的危险。但他跟正明一说,正明却并没那么容易说服。正明现在心急火燎地想看到成就,看到利润,自然是一丝机会都不愿放过,面对宋运辉这样掌握着大国企的自己人,想到那不会被死压的卖价,他怎么舍得放弃这大好机会。
  正明跟雷东宝说,“我们的电线在东北用到过大企业建设上的,而且宋厂长说他们用的上海那家的电线质量没同我们差多少,书记,宋厂长不管电线这些小事,下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听,要不书记你再跟宋厂长具体说明说明?他管着那个项目,投资那么大,买些电线还不是他张张嘴就决定的小事。”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雷东宝不由自主就想到宋运辉对婚礼的拒绝。但雷东宝不是个把心思存进肚皮里发酵的人,他当即就在正明的办公室里挂电话给宋运辉,也不管电话那头人声鼎沸似乎在开会的样子,就对宋运辉道:“小辉,真不能用吗?上海那个厂的电缆质量跟我们差不多,我们电缆的设备与上海那个厂是一样的。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给我解决一部分销路。你有办法的。”
  宋运辉办公室里正开个小规模会议,他只能简单地道:“上海那家与你情况不一样,他们有国家盖章认可的质保书,我如果有办法不会不帮。”但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让宋运辉怎么能说出其中真实原因。上海那家是业内认可的生产商,有上海那家的牌子挂着,即使岀什么问题,采购和拍板的人都没有责任。但换作是小雷家登峰这么家普遍名声并不太好的乡镇企业出来的东西,即使不是电线问题也会被赖到电线问题。如今他强力夺取山头占了别人的位置,多少人磨刀霍霍等着找他的岔子而不得,他怎么可能送个明晃晃的岔子上去让人轻易地抓?他当然只有走符合采购程序的路。
  雷东宝道:“小辉,那种质保书一张的能说明啥啊,最后还不是你一个签字的问题嘛。你别跟我闹脾气,我这就出发上你家去好好说说。”
  宋运辉头大,想想家里父母的反应,只得道:“你过了这阵子再来。电线的事有空我再跟你解释。”
  雷东宝不再说,他听出味道。正明看雷东宝放下电话后长长发呆,就不敢再提。雷东宝闷坐会儿,抽身离去,走到外面,远远看着那个埋着宋运萍的山头,又是好一阵子发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感觉,宋运辉已经代表宋家表明态度了。雷东宝上一刻还想着要冲去海边,向宋家表明态度,可下一刻就心虚了,说不娶的是他,没人逼他。最后是他自己拿自己的话当放屁,也没人逼他。要他还敢跟宋运萍父母说什么?人家还怎么相信他的话怎么看待他的人格?
  但谁都不会给雷东宝伤春悲秋的时间,或者说是谁都不会相信雷东宝也有软弱的时候。忠富找了半天才找到雷东宝,一脸终于逮到你的激动,拉住雷东宝上他的摩托车,一起去一家食品加工厂看一座冷库。一路喋喋不休介绍冷库的功用,和建造成本,令雷东宝都没一点时间再想别的。等到眼见为实,看到冷库,听到冷库主人说起冷库的功用,雷东宝就立刻回头对忠富道:“上个春节猪价那么低,你岀栏又多,要那时有个冷库,冻起来放没两个月,那肉价就又上去了。”
  忠富忙道:“可不正是那么回事。但大多数情况还是春节需求最大,肉价最高。可往往春夏食料多,养猪成本低。如果春夏岀栏的猪用冷库冻起来放到冬天卖,我就不用春夏时节放着那么多食料可还得让猪栏空着了。其他还有鱼啊虾啊也是一样,冻到冬天卖高价。”
  雷东宝点头,这理由正确。可问题是,“冷库是好东西,你看中哪块地,跟我说。但你自己能解决资金?我现在没钱给你。”
  忠富闻言失望,但还是道:“如果村里能帮我解决一部分资金,我现在就可以开建。如果没有,我只有拖到春节大批收钱回来后才能开建了。书记,一点都不能解决吗?”
  雷东宝拿眼睛白了忠富一眼,都不愿回答。忠富无奈,只好认命,“那,书记,把猪场旁边原来的杀猪场整改一下,弄得稍微好一点,杀猪场旁边的一块山地给我,我平一下造冷库。”
  “好,你拿白粉圈个面积出来,我回头替你协调承包户。”
  “好吧。”忠富不大善于伪装,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就有些愁眉苦脸。
  雷东宝伸出肥掌给他一拍,“村里现在资金紧张到什么程度呢?我告诉你,我已经开口逼正明做不要脸的事了。我们以前都是拿钱去取货,时间长了,大家信任了,一般都是货到付款,有时拖几天也没事。现在不行了,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贷来的钱要用到刀口上去,没钱买原料,怎么办?我要正明赖着,拖。你看看,最近正明都不呆办公室里,另外找间隐蔽的小屋办公。”
  忠富一时没听明白,可也有点了解到雷东宝他们的难处了,便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但还是奇道:“怎么拖?那以后还要进原料怎么办?”
  雷东宝叹道:“这种事,只有问国营企业下刀。今天拖这家不付,下月拖那家不付,先这么一家家拖着呗,等都拖遍了,把第一家的还掉些,再进一批原料拖着。这比问银行借钱还方便。”
  忠富终于明白,立刻灵机一动,道:“他们国营企业反正也是国家的钱,我们想拖得不是太难看,不如拿些小钱勾兑一下他们负责的,打通关系了,还能多拖些时候多拖些货色,这还真比借银行钱强啊。我有数了,我索性也这么做,冷库可以尽早建起来。”
  雷东宝横他一眼,“哼”了一声,“总算不问我逼钱了。我早让正明这么做了。问银行贷款还不是要先撒钱。”
  忠富讪笑:“谁让你有这么好主意不早点告诉我。”
  “这不也是给没钱逼出来的吗?红伟比你活络,前几天已经看出苗头,早学了去。”
  忠富继续讪笑:“我就这种地人的命嘛,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死做。嘿嘿。书记,回去载你去县里,还是回村里?”
  雷东宝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村里。”说出便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当然,他不会跟忠富解释。
  杨巡的三期也终于交付使用。一等交付收到租金,他便西北风得意马蹄轻,要寻建祥一起守护着一大包巨款回家,终于可以还清借来的所有。
  他最得意的是,除了还有部分土地转让费还没付清之外,他目前收到的租金已经足够支付所有建筑费用。也就是说,以后拿来的租金,那都是净赚了。他的市场以后只要都租得出去,他以后只要坐着收钱便是。
  因此杨巡还特意挑了个周日的时间,有意找杨逦在家的时候回家,让妹妹也分享他的成功和快乐。回到家里,见到妈妈与妹妹两个坐在被窝里取暖。杨巡见怪不怪,冬天时候家里一向都是这样取暖的,以前还老房子的时候,屋顶瓦片稀疏,一到冬天别说是西北风“呜呜”地往屋里灌,雪花都会从瓦片缝里钻进来,一晚上过去,柱子边能积岀小小一片白。打小,他们四个小萝卜头冬天就是这么钻在被窝里,否则还不冻死。
  可寻建祥却是少见多怪了,他最初看到还以为杨巡的妈卧病不起了呢,脸色那么难看。但人家一家都欢欢的,他当然不便问,就一边儿闷声装酷。
  杨巡自然也看到妈妈的脸色不好,精神也不济,他一问,杨逦就道:“妈上上个礼拜已经感冒了,后来一直有热度,我让妈去医院看看,硬是不肯,我又说不过妈。对了,上礼拜还吐了一次。哥,你既然来了,你说什么都把妈拖去医院吧,对那么固执的妈只有动用武力了。”
  屋里的人都“噗嗤”笑出来,杨母笑道:“听她胡说,芝麻大的事也能掰成西瓜呢。我没事,现在糖供应放开了,我每天喝杯红糖姜汤,不知道多舒服。都是自家种的老姜,够劲,我已经烧下了,等下每人一碗,喝了能暖上一天。小寻同志,让你见笑了,我们农村里人土方子多,身子皮实,哪里那么娇了。”
  寻建祥却不以为然,他在金州时候好凑热闹,算是见多识广,看着杨母的憔悴,和杨母说话时候说不出的一种口臭,还有走路时候风摆杨柳般的不稳,总觉得问题严重,偷空跟杨巡说,“你最好还是把你妈送去市里哪家大医院看看,你妈那样子,不像感冒,倒像是什么慢性病。”
  杨巡一听,吓了一跳,他眼里妈就妈,妈什么时候都是妈,妈什么样子不重要,反正妈就是妈。被寻建祥一说,他也终于扒开眼前属于妈的那层迷障,以旁观者角度看妈,终于看出问题。要是没什么要紧,只是感冒,妈年纪还不大,怎么头发白了大半,身子都瘦得佝偻起来了呢?杨巡大冷天吓岀一头冷汗,坚决要求立刻带妈去市里看病。杨母多次话里暗示寻建祥稍作回避,离开厨房,她好跟儿子板脸拒绝,但寻建祥当没看见没听见。杨母不便当着外人面不给大儿子面子,只得答应还了钱后,就跟儿子去医院看看。
  杨逦周日后回去上学,杨巡让个朋友带寻建祥到周围山上逛,拿把气枪打鸟,他自己和妈妈一起逐户还钱,进展迅速。寻建祥就爱玩那种有些邪门的事情,可一天两天下来,只拎来两只麻雀,杨母替他找理由,不是寻建祥枪法太差,而是现在麻雀实在少。寻建祥心说还真是麻雀少,以前还以为像杨巡家那么偏远深山老林的地方,一定飞禽走兽满地都是呢,原来难得撞见。
  星期四,杨母才终于答应去医院瞧一瞧。医生本来爱理不理的,一边嘴里唧唧哼哼,一边早已下笔如飞书写天书一般的病历。但忽然在听到呕吐物的颜色后,整个人严肃起来,才开始拿正眼看着杨母,问岀一个一个跟感冒不搭边的问题。然后就把病历卡一合,带上杨母交给肿瘤科。杨家母子都惊呆了。
  等检验结果出来,医生轻描淡写说是严重胃溃疡,连寻建祥都大大松一口气。但医生让杨母住院,说要准备开刀,别等胃烂穿了就不好治了。面对严肃的医生,杨母这才老实答应住院。
  三个人七手八脚找到病房安顿下来,护士就来叫杨巡,让去研究手术方案。医生却关上门大骂杨巡,骂当儿子的为什么没早发现老娘身体有异常,让老娘胃癌拖到晚期。杨巡惊呆了,一句辩解都没有,缓缓瘫坐地上。医生依然没放过杨巡,告诉他基本确定是胃癌,而且从病人诊状看还是晚期,目前需得手术确认癌细胞有没有转移或者蔓延。医生要杨巡配合对病人保密,以免影响病人情绪。
  医生走了,杨巡依然坐在地上起不来,被来来往往的护士踢到好几脚。他脑袋空了,连哭都没有想到。等终于被一个护士叱醒,眼圈一热想要流下眼泪,忽然想到不能哭,哭一下就会被那么精明的妈看出来,他连忙冲出去将头埋到水龙头下,让冰冷的自来水将头皮浇得发痛,直至麻木。
  杨巡这才回去病房,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幸好病房十来张床人来人往地热闹,时时有热点焦点转移视线,杨巡才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中饭时候,他拉寻建祥出来说明问题,要寻建祥先回去看住市场,他暂时不能回去了,他要陪着妈。然后他去书店买来有关胃癌的书,又不敢让妈看到,将书用皮带紧紧夹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他需要有人支持他。但他几乎没有犹豫,一个都不通知给弟妹们。三个弟妹都正是将近期末考试的时候。
  中饭后他就赶紧回家取东西准备在医院打持久战,现在有钱好办事,他们这样的城市也有了出租车。伺候了妈妈晚饭睡觉,他也装睡,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他才偷偷起身,走到走廊看买来的那本胃癌书。一边看,一边汗流满颊。上一次二期结束后他回家,再上一次他春节回家,还有上上次,甚至更早,妈妈一直胃不舒服的时候,他怎么就跟死人一样,没想到要送妈妈到医院看看?妈妈即使是铁打的意志,可妈妈终究是肉做的人啊。
  看着资料,杨巡想到很多。他如果从小能再乖巧一些,多留心妈妈饮食,多逼迫妈妈别总是把有限的饭菜留给四张无底洞似的嘴而自己只吃很少,他如果那时候能多吃一些地瓜高梁而让妈妈多吃细粮,妈的胃病会不会就不至于加重到今天这般地步?他如果不把生意的事情告诉妈,不让妈为他一起操心,甚至后来操心借钱还钱背上一身债务,妈妈的胃病会不会不至于恶化?他现在只有求告老天菩萨保佑,开刀出来结果是癌细胞没有转移。
  他一个人钻在楼梯口闷头哭了一夜,他知道不应该哭,会被妈疑问,可他实在忍不住。好在妈妈第二天醒来看到他红肿的眼皮,没说什么,还鼓励他要坚强,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说胃这东西割了还能长,长了就是好胃,还比原来更好。听着妈妈那么镇静,杨巡更想哭,他只好装傻解释说实在怕手术,想象不出刀子割到妈妈身上会有多痛。杨母说她也怕,要儿子多陪陪她。
  妈妈被推进手术室时候,杨巡一个人等在外面坐立不安。中途杨逦回家看到纸条也赶来了,杨巡没告诉杨逦真相,但不管真相如何,亲人的手术已经够让人惊惶担忧。杨巡一直在期待奇迹出现,心里念叨着如果手术时间短,那就可能意味着良性,可能大家虚惊一场。这个时候如果走廊上有一尊菩萨,杨巡准保全程跪在菩萨前祈祷。
  但是,手术时间不短,也不长。杨巡兄妹协助护士将术后的妈妈转移到病房后,主刀医生把杨巡叫去,告诉他准备后事。
  杨巡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病房,整个人跟飘的似的。妈妈还没醒来,对于杨逦的追问,他只能听不愿说,他看着杨逦小小的脸,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杨逦会怎样。他心想着,如果当初杨逦来信骂他时候他脑子能开窍一点,妈那时肯定是有救。可那时,他还在给妈施加压力,要妈背负巨大责任,帮他借钱。都是他,妈是被他害死的。他后悔无门。
  是妈妈醒来的一声呼唤叫醒杨巡。杨巡连忙抢过杨逦抓着的妈妈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急切地道:“妈,痛不痛,痛不痛。”不说则已,一说眼泪就抑制不住的纷纷落到他妈被子上。
  杨母拿手把兄妹两个的握在一起,费劲地道:“妈都听到了。妈不行了,老大,弟弟妹妹以后交给你,你要负责到底。老大,妈一直让你吃苦最多,你别怨妈,妈心里是最疼你的。”
  杨巡脑袋又似是被霹雳轰过,愣半天才明白妈都听到了什么,晓得妈可能是听到手术中医生的交谈了。他这会儿也不用再克制自己,跪倒床前,泪流如奔,反而说不出话来。杨逦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也从妈的话中听出什么,大哭。反而只有杨母镇定,眼角挂着泪珠看着宝贝儿女,却没哭泣。
  杨母拆线后就坚决要求回家,但没坚决地要求大儿子回去上班,她终于也软弱了一回,不那么理性了一回,让大儿子陪伴她最后日子。她终于坚强地等到其他三个儿女都寒假回来,她说她满足了。
  1991年
  上海外白渡桥边,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出租车上跳下两个身穿黑色长呢大衣的女子,尤其是年轻女子头上还洋气地戴着一顶不常见的帽子,两人才刚站稳,便已招引四周目光无数。两人没管那些,只对着眼前一幢看似很有年代的西式建筑指指点点。年轻女孩拿出地图有些自言自语地道:“这么小的地方?证券交易所真在这儿?怎么看着不像啊。”
  旁边中年女子柔声道:“应该没错,黄埔路十五号,刚上个月成立的,又只有八只股票,地方能大到哪儿去。囡囡,我们进去看看。”
  女孩冲妈妈做个鬼脸,兴奋地掏出照相机横照竖照对着门面拍了好几张,看得旁边的妈妈心疼胶卷。跟着妈妈进门,女孩还在念叨,“这么小的地方,可怎么交易呢?真不可思议。”
  走进里面,打量着简陋而临时意味十足的交易厅,女孩更是满脸玩味。这就是诺大中国的证券交易所,这儿除了交易股票,还交易国库券,外面还有自发交易邮票的人。可这儿低矮局促,没一点她想象中的金融味儿。女孩并不像大多数在场人员似的盯着几个数字议论,而是这儿晃晃,那儿看看,大胆地乱走,甚至走到楼上与工作人员交谈。做妈妈的最初总要阻止女儿胆大妄为,金融机构怎是可以乱闯的,妈妈就是来自金融机构。但后来见女儿夹着中文英文地与一个看上去挺严肃的工作人员交换名片谈上话后,便静静呆在一边笑眯眯不语了。她看着她的宝贝女儿,梁思申,女儿圣诞节回家过节,她毫不犹豫请了长假天天陪着女儿,一直陪到上海。
  等女儿跟工作人员聊完,握手告别出来,梁母才眉开眼笑地道:“囡囡说起正事来还真是象模象样呢。说什么了?”
  梁思申笑道:“我本来就象模象样的呢,就妈妈总是拿我当小孩。我问了他一些程序上的问题,幸好那位先生去国外留学过,我们能交流。当然我最关心爷爷甩给我的股票得什么时候上市,那位先生不肯说。”
  “小财迷净瞎操心,你那股票若上市,我们还不早知道了?还好,没成一堆废纸,看来还涨了。”
  “那个名词中文怎么说……”梁思申费力想了会儿想不出来,只好道:“当然涨,看来还涨得不错,翻几倍了。妈,下次你来上海,可以把家里那一叠国库券拿来卖了,省得占着现金。”
  “又不等着钱用,放着就放着吧。再说也不用来上海,虽然股票只能在上海交易,国库券可是两年前在全国好几个城市可以上市流通了,否则国家每年国库券任务怎么完成啊。没上市流通前,天下最难两件事,计划生育和推销国库券,那都是当任务压下去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还有人专门背一麻袋钱下乡,换回一麻袋国库券回来赚差价,乡下人消息不灵通,一听说有人收国库券,打个六折七折就卖了,那帮收国库券的发财好多。”
  “那为什么不用报纸通知全国人民这么个好消息?”梁思申听着好奇怪,两眼则是更好奇地看向交易所门口的一堆人,里面有人正大声地发表着演说,似是对股市的看法。
  梁母也顺着女儿眼光看去,两人站路边听了会儿,梁母才道:“你看,都是上班时间,却有那么多年轻力壮的人在这儿无所事事,多么浪费。这事儿不能大肆宣传啊,否则全国人民都看钱可以那么投机着赚,谁还有心思上班?我听你大伯伯说,上面对股市问题争议很大,估计这儿还只是试点吧。”
  梁思申听着妈妈的话好生想笑,可又没办法用中文把满肚子的反对表达出来,憋得难受,却只能说最简单的:“这怎么能说是投机呢?这……这很正常。”
  梁母阻止女儿说下去,“这种事情你别随便议论了,国情不一样。你爸说你这回读了研究生后回来,整个人变得跟个小间谍似的,什么都要打听,听了还做笔记。不过你爸让我提醒你,别光顾着看热闹,当猎奇,你还得在了解中国国情后比较与国外的区别,再下定论。”
  梁思申脸上一红,却强词夺理:“爸爸老奸猾的,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梁母故意义愤填膺:“是啊,你爸就是外强中干,一说到批评女儿就头皮发麻,把这艰巨任务硬推给我做。现在去哪儿?虹桥还是浦东?浦东也是去年刚下文件开发的,估计现在去没看头,什么都不会有。”
  梁思申看着地图,选择浦东。梁母看着被称作下只角的浦东,不清楚女儿要看什么。但见女儿到打浦路隧道口看半小时,记录半小时内的车流量,又到延安路隧道看看,还到乱糟糟的南浦大桥工地参观,问东问西。最后乘轮渡返回浦西。
  一天走下来,梁母双腿差点废掉,吃了晚饭就坐宾馆床上按摩,看女儿则是依然精神抖擞伏案疾书,梁母不过去看,看了不懂,肯定都是英语。但做妈的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女儿到底算算画画的写什么。
  梁思申满脸苦恼,“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吉恩汇报。一个上海市内,连接浦东浦西的只有两条过江隧道和轮渡,可隧道那么窄,过隧道还得收费,这多影响办事效率,多增加在浦东办公成本。可是在金桥了解到的情况又是那么让人激动,我得怎么选择措辞,把吉恩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唉,刚看到的南浦大桥工地,桥还没造好,浦东那儿的收费站已经早完工了,收费,收费,吉恩肯定会严厉地告诉我,收费比一条黄浦江更能有效分割两地经济。缺少浦西的强力支持,浦东怎么办?我要不要明天看了虹桥再下结论?嗯,从这儿看下去,虹桥可比浦东热闹多了。”
  梁母看着发愁的女儿,看着自己生出来的小小的女儿居然还能考虑那么重大的问题,心中欢喜不已,当然提供最强大支持。“不要只看到不足,要看到上海的变化。”
  “说到变化,更不能和吉恩提,他要是问我一句上海跟深圳广州比怎么样,我就没话说了。我跟吉恩吹的是上海,我跟他说我从小几乎每年到上海一次,上海是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上海也是中国经济之都,我名字里面就有上海。可上海的现状……总觉得不如广州深圳。”
  “那没办法,当年开放的不是上海,是深圳,好在总算邓大人现在想到上海了。不过你爷爷说,他不担心上海,上海经济实力强得很,上海本地也藏龙卧虎人才多得很,上海要么不上,一上就肯定是最好的。你先别急着下结论,你先记录,回头到家里跟你爷爷好好谈谈,那个老金融有他的老见解。你爷爷,解放前的上海见过,解放后的政策全了解,是块老姜。”
  梁思申嘟起嘴巴想了会儿,只能放弃,合上笔记本,又抽出地图挤到妈妈身边,笑道:“妈妈也是老姜,到了上海连地图都不用。妈妈还记得解放前上海是什么样的吗?”
  “哪里还能记得,只记住淮海路上的奶油蛋糕好吃得来,想起上海就想到奶油蛋糕,你是妈妈的奶油蛋糕。我还记得老家什么样子,可现在只剩个洋房还像样子,园子都给造了房子了,那些新造的房子真难看。”
  “我们明天再去房管处提要求,怎么能说是归还了我们房子,可还让那些人占着我们的房子不搬呢?他们没居住证明,我们可是有的。”
  梁母叹气:“都难,那些人搬出去后住哪儿?有其他地方落脚的都已经搬走了,剩下几家都是很穷没去处的,房管处总不好赶人家住露天,这儿到底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暂时也不会来住,就让他们住着吧。”
  梁思申皱眉道:“要不我另外买房子让他们住?妈妈老家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洋房我们得收回。”
  梁母横女儿一眼,“我跟你爸也想过这招,但是又面临几个问题需要解决。首先我们没上海户口,不能在上海买房子,上海在这方面控制得非常严,而我们当然不可能出钱让那些住户买房子,自己不要产权;其次,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爸妈对你回家时候挥金如土的大手大脚并不赞赏,爸妈的事情爸妈自己会解决;最后,即使把那些人迁岀了,我们暂时也不会来。这种混凝土加木结构的老房子不能每天关着不住人,长久不开窗通风烂得快。别管老房子了,这本来就不在这回行程计划内。”
  梁思申做个鬼脸,不甘地道:“可是,妈,我要怎么跟你说才行,我现在真的挺有钱。我现在本金足,就跟一个赌徒一样,赌资充足,心态就好,投资方向掌握得很好,再说我这不还跟着老狐狸一般的吉恩学呢,十次投资,八九不落空。解决老宅问题,只不过是拔孙猴子身上一根毫毛。”
  梁母不由笑道:“又来了,又来了,你前天一定要住这银河宾馆时候就说房价只是一根毫毛,你有多少毫毛可以拔?老宅的事不能急,我跟你爸分析了,打算通过你爸一个朋友走走关系,争取让政府出面解决问题。”
  梁思申这才答应,爸妈的能量,她从小就知道,她当初出国,别人搞个护照那是多么困难的事,他们却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她嬉皮笑脸地道:“毫毛今天拔了明天长,越拔越多,越拔越粗,才不会少呢。再说住银河宾馆多超值啊,我上回听一个东南亚华侨说,银河老板是按照五星级标准造的宾馆,可是考虑到上海已经有赫赫有名的五星级宾馆,他的银河在五星级里并不出众,不如自己降格到四星,做四星里面最好的,争取最大知名度和客源量,这是非常高明的市场定位。所以我们等于是用四星的价住五星的店,多合算,肯定其他宾客也这么想,我打听了,据说入住率很高。”
  梁母听了点头,由衷道:“囡囡,你知道得真多,美国没白去。明天虹桥经济区就别打出租车了,妈妈真心疼花那钱,这儿看下去就是虹桥,明天走走过去。看时间安排……你要不要明天上火车去看看你那个大朋友宋运辉?还有时间。”
  梁思申将嘴翘得跟小猪似的,想了会儿,还是摇头,“我还是担心破坏印象。已经有好几个原先印象中很英明神武的人,现在看着怎么都那么差劲。宋老师以前是我的大偶像,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可现在……我不想破坏印象。”
  梁母看着女儿,大致知道女儿怕的是什么,女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去年北京会前男友的事让她心有余悸,对人产生怀疑了。做妈的心疼女儿,自然得想办法消除女儿心中阴影,她心中觉得,那个宋运辉能力了得,是扭转女儿看人眼光的好节点。“你那个宋老师倒是常跟我们通电话,咨询出来的问题,你爸说很有水准。你爸也经常要找他讨论一些企业问题,一个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能做到这些,非常难得。你应该不会失望,妈帮你联系吧,我有他电话。”
  “爸爸问宋老师咨询什么?”
  “你爸爸,嘿,看小宋与他不是一个省,什么问题都敢问敢议论,不怕有后遗症,不像跟省里那些企业家说话,我琢磨你话里什么意思,你琢磨我这话什么背景,说不痛快。小宋很不错,难得思想超前却又脚踏实地不浮夸。我找他电话。”
  梁思申终于点头。但母女两个都没想到,在办公室找到宋运辉,宋运辉却很遗憾地告诉她们俩,他这几天压根儿就抽不出时间,怕慢待了她们。母女两个看看手表,晚上九点半,也是,这么晚还呆在办公室没回家的人,怎么可能有时间应酬朋友。可是,梁思申却反而积极起来,翻出全国地图册,查找东海项目的位置,她发现,那儿离上海不远,飞机火车都可以到达。
  宋运辉是真的遗憾地拒绝梁家母女的到访。除了没时间,工程于今进入收尾阶段,他几乎天天加班,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还因为最近的某些异动。总厂与金州不同,既然地处海滨,自然得利用得天独厚的优势造个码头。金州没码头,也就找不出相关技术人员,码头建造就成了马厂长引进故友的天下了。宋运辉对码头的一切知识都是从一穷二白开始,自然是指挥不灵。而最近马厂长正好提出升级码头为分厂级别,提升他两个亲信为正副职,宋运辉岂能让一个人事变动把码头永远成为他权力盲区,他想尽办法抵制,而且得想办法在码头那块土地上化被动为主动。这个时候,他精神高度集中,无暇他顾。梁思申母女若来,他最多抽时间跟她们吃顿饭,那怎么对得起远道而来的她们。
  看看时间,宋运辉起身收拾了东西,熄灯关门出去,到楼下码头办敲门,招呼道:“老赵,不早,明天再做。我带你出去。”这个老赵,就是马厂长的心腹,实干强干,技术出众,与另一个马厂长心腹黄工一时瑜亮,但相比之下,老赵更强悍。马厂长有让老赵负责码头的意思。
  老赵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看看手表,才道:“好咧,顺风车不搭白不搭。你今晚又不回家?不怕家里跟你闹?”
  “你不也两礼拜没回家了嘛……”
  “嚯,宋厂把弟兄们的底细操个透底啊。不过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家里跟我闹翻天了。家属才刚带着孩子调来,人生地不熟,出门步步艰难啊。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她有气全冲我来。听说宋厂爱人好脾气。”
  宋运辉一笑,“我会叮嘱后勤再努力一把,看来后勤保障工作做得还不够到位。”
  老赵看看宋运辉,对于宋运辉的不直接回答没有意外,早知道宋运辉四平八稳,口风严实,对于小小的挑衅绝不有所反应,也不知哪来的肚量。但上车后,老赵还是直捷了当地问:“宋厂,码头分管领导的确定,听说宋厂属意小冯?都说小冯是宋厂的人,我和黄工是马厂的人,宋厂任命小冯是毫无疑问的事。是吗?”
  宋运辉呵呵一笑,倒是有些意外老赵毫无掩饰逼问这个问题。他想了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道:“且不说人事任命是党组讨论的事,不是我的一言堂。单说有谁若是任命冯工,你和黄工闹起情绪来,码头该如何收拾?你老赵的脾气,霹雳火也不过如此。”
  老赵也是呵呵一笑,傲然道:“对,凭小冯?不过我是不会那么不顾大局闹事的,宋厂对我有很深成见吧。”
  宋运辉冷笑,“小冯?冯工还大你几岁,被你一口一个小冯,你的司马昭之心还需要我的成见?老赵,你如果是个明白人,应该看清楚冯工这个名额只是为体现民主,拉出来陪你们玩一遭。你和黄工究竟哪个中选哪个落选,你说发言权操在谁手里?你这个霹雳火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老赵一愣,扭头看宋运辉的侧脸,一时无语。两个都是马厂长的人,提拔谁,还不是马厂长说了算?对于宋运辉而言,提谁都还不是一样,反正都不是宋的人。宋运辉倒是说实话,虽然话说得难听。不过也无所谓,他对宋运辉,一向剑拔弩张,从不低三下四,宋运辉对他也从不假以辞色。
  车子很快到宿舍区,宋运辉停下车子,却没开门,对动手拉门的老赵道:“黄工已经接连好几天陪着老马码长城,你也该想想办法啦。”
  老赵再度吃惊,呆呆看着宋运辉,心头闪过无数念头。宋运辉却冷眼看着老赵道:“你下了我可以关门。”
  老赵只得识趣地下去,两眼却看看依然亮着灯火的马厂长宿舍,再看看对马厂长行止了若指掌的宋运辉,不由自主地摇头。
  宋运辉没有搭理老赵,自己进去宿舍。但关上宿舍的门,却长长呼岀一口气,他真头痛,该怎么料理码头的事,尤其是收服老赵。他点上香烟想了很久,没得出自以为最妥善的方案。
  宋运辉当然是最想冯工居正,奈何冯工扶不起。只有黄工和老赵两个选择。若是单纯从他个人角度来选择,当然选黄工,黄工虽说也是老马的人,可到底是性格稍微含蓄些,容易差遣。而若大公无私地从工作角度来选择,最好是选老赵,老赵这人能自觉做事,能鼓动手下做事。但这样的人是面双刃剑,老赵能鼓动大伙儿猛干,当然也能鼓动大伙儿歇火。若把老赵扶正,宋运辉想,他以后工作中有得头痛了,但也有可能,他可能轻松了。
  宋运辉继续点燃一枝香烟,又想到事情的反面。如果不扶正黄工,或者如果不扶正老赵,又将出现何种状况?看得出,黄工与老赵都对正位志在必得,扶正一个,毫无疑问对另一个就是沉重打击。沉重打击之下,黄工与老赵又各将做出何种反应呢?宋运辉想到老赵刚刚的“情绪”说,忽然展颜一笑,不错,老赵的火力啊,够老马头痛。想到这儿,宋运辉忍笑将手中才吸了四分之一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放心睡觉。
  只是那内耗!宋运辉无法不考虑到因此伴生而来的内耗给工作带来的损伤。但是,当是时也,他又能做何选择?这一刻,他隐隐开始理解当年金州时候水书记的苦衷了。
  
  梁思申与妈妈两个坐了一夜的夜行火车,虽是卧铺,可到站时候,梁母就喊不行了,到宾馆住下就睡觉。梁思申就跟没事一般,照样精力充沛。到宾馆大堂要总台帮忙找辆出租车,照着在上海打车的规矩跟司机说到XX县XX镇XX……说了半天才说到东海项目,司机却一口说早说东海项目不就得了。拉起梁思申就飞奔东海项目。
  从出租司机的反应,从司机一路指点的东海项目专用宿舍区,为东海专修的公路铁路桥梁道口,在在都说明东海项目的规模。梁思申只知道宋运辉在指挥一项新工程,但没听宋运辉提起有多大,至此,才明白宋运辉上一年在电话里承认的“我很骄傲”是在怎样的前提下说出,连她都为宋运辉感到无比骄傲。
  市区到东海项目的道路漫长,司机没话找话,问梁思申道:“你去东海找谁?刚开始时候去东海的华侨港商还挺多,这一年没了。看你说普通话咬牙切齿的,也是华侨吧?”
  梁思申心情很好,笑眯眯地道:“我去找我的老师,他在东海项目做领导。”
  司机道:“那你不是华侨啊,你普通话说得真不好,差劲,高考拼音吃零蛋蛋吧。”
  梁思申大笑,“我高考才好呢,英语一级棒。拼音差点就差点呗。”
  “哎哟,牛皮吹真大,你老师该不会是东海项目老大吧。”
  梁思申知道司机揶揄,也有意装作得意洋洋地道:“当然是老大,我老师怎么会做老二。”
  司机立刻瘪着嘴吹着气道:“牛皮漏气了吧,牛皮漏气了吧,东海项目老大没权,权都在老二手里。听说那老二年纪轻轻,手段特别阴毒,谁都玩不过他。可人家技术好啊,项目里拍板都是他一句话,老大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你老师要是老大,嘁,我都不耐烦找他。”
  梁思申不知怎的,一下就感觉司机说的那老二就是宋运辉,心说Mr. 宋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阴毒,肯定是外人不知内情胡说。她辩解道:“技术既然能那么好,老二不当权,难道还让没技术的老大当权吗?老二当权才合理啊。”
  司机啧啧地不以为然:“你小姑娘又不知道,技术好能掌权吗,自古技术好的都是给人当牛马的,手腕毒辣的才是当老大的。东海那个老二要不是手腕好,技术再好也没用。不信你找到你老师问问,老二到底靠什么混的。”
  梁思申再次不以为然,“未必只懂技术不懂其他的才是真正知识分子技术人员,老二多方面发展有什么不好。”
  “小姐你这就错了,一个技术人员哪有那么多时间想勾心斗角的事,就跟我开车不能看书一样,知识分子掌权了技术还能好吗?”
  “可刚才也是你说的,你前面说人家技术好,项目拍板都是人家一句话。你岂不是前后矛盾?”
  司机一下没了声,但过一会儿便又恢复嘻嘻哈哈,“你这女孩子说话跟吵架一样,你肯定是大学生辩论赛给刷下来的。反正你只要问问你老师就知道啦,当官的没一个好的。喏,看见没有,那儿那根刷得红一条白一条的烟囱就是东海项目的,那里面可大了,我们市里还新造了一只水库专门给他们用。”
  梁思申故意道:“哇,那个年轻的老二真了不起,能领导那么大的工程,还能把老大架空。”
  司机郁闷得狠狠道:“那是阴谋家,阴谋家才那么狠。”
  梁思申看着司机,笑眯眯的,却不再挤兑。到了东海项目的大门,一眼看进去,果然两眼三眼都望不到边。她打发硬是要等她的出租车回去,掏出护照径直走向门卫。没办法,这等扯虎皮作大旗的举动还是她到那些省什么什么的大院找堂兄找伯父找出来的经验,护照拿出去比什么都灵。她如今拿出来的虽然还是中国护照,但已有绿卡,比身份证有效无数倍。
  果然,门卫一看护照就打电话给宋运辉的秘书,说有那么那么一个人找,该人自称是宋厂的学生。秘书心说宋厂哪来学生,徒弟都没有,但还是找到宋运辉说了了。却看到宋运辉不由自主“哦哟”一声,三两句交代了问题,自己操车钥匙下去接人。秘书领了宋运辉的吩咐到食堂通知做几个小炒,心里好生奇怪,来人究竟是谁,哪个学生值得宋厂那么招待。
  宋运辉没想到梁思申被他拒绝后还来,他开车出去时候已经猜到一个必然结果,肯定会有人戴上有色眼镜看他了,而且肯定会有不良传闻出现。他自以为已经做足心理准备,但车到门口,看到一袭黑色大衣气度出众站在门口的女孩时,还是愣了一下,一时没法把脑子里小小梁思申的形象与眼前这个婷婷玉立女孩联系在一起。宋运辉跳下车时候,看到梁思申也是带点疑惑地看着他,两人都是试探性地问一句,“梁思申?”“宋老师?”让一边儿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的门卫们看足好戏。
  宋运辉立刻有意识地说了句:“呵呵,都长那么高了,我印象中你还是刚去美国时候的小学生,才那么点点大。”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一下,“来,上车,到我办公室坐坐。”旁边的门卫们捕捉到这一信息,立刻严谨记录下来,回头等待求证。
  梁思申却看着眼前戴着她送的金丝边眼镜,比较黑比较瘦,却长袖善舞的宋运辉很是陌生,虽然宋运辉的声音是熟悉的。她犹豫了一下,坐进宋运辉替她打开的车门,有点拘谨地道:“谢谢宋老师,宋老师也跟十几年前大不一样了。”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微微一笑,帮关上车门,心里却从两个“宋老师”的称呼中听出梁思申的不适。他坐上车,便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由侧目看看如今长得如此白皙美丽的梁思申,也是不适应地立刻避开眼去,有些掩饰地抢着说话,“十几年,好像有十一年了吧?”
  梁思申也是尴尬地道:“是,十一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面目全非。宋老师,其实我不该来,已经在门卫听说你很忙。”这个黑不溜秋的宋老师实在不符合想象,梁思申心里依然无法接受。
  宋运辉有意缓解气氛,微笑道:“你不仅成语说得好,现在诗词用得也不错了。你看,我这个项目最近接近收尾阶段,千头万绪都需要一个最好最圆满的结尾,不错,我确实挺忙,我这么安排你看行不行,我很想给你看看我的成绩,带你去厂区兜一圈,再到码头看看海,然后你到我办公室坐会儿,中午一起吃饭。饭后如果你觉得无聊,我让司机送你回市区,我联络寻建祥,就是以前你见过的我同寝室室友,让他带你看看他们私营企业自己发展起来的市场,你可能会看到一些有趣的、不同于你们成熟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形态,非常有意思。我实在□乏术,非常对不起。”
  宋运辉的不是非常非常客气让梁思申自然许多,她忙道:“谢谢宋老师的安排,如果你不方便,我只跟你吃一顿中饭就回去。妈妈也不支持我在你这么忙的时候过来打扰,不过……我真想看看说‘我很骄傲’的宋老师是怎么骄傲的。对不起。”
  宋运辉立刻想到一年前差不多时候梁思申来的那个电话,不由会心微笑,伸出一只手指着眼前一片钢铁丛林,毫不掩饰,也不想掩饰地道:“这些都是我的骄傲。”
  梁思申左看右看,不由想到来时路上出租车司机跟她说的老大老二,实在忍不住想求证一下,“宋老师,那么说,这儿的工程都是你最后拍板的吗?你是不是传说中很厉害的工厂老二?是出租车司机说的。”
  宋运辉一愣,却又微笑道:“是,传说中篡党夺权的老二。不仅是工程,财务、人事和后勤也是我拍板,不过名不正言不顺了点。”
  梁思申并不会幼稚到以为宋运辉的直说是直爽,她好歹来自官宦家庭,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宋运辉对她直说那是拿她当好朋友自己人。她由衷道:“宋老师,我为你骄傲。你真了不起,不知道我到你那么大的时候,能不能有能力指挥那么大的场面。但宋老师会不会太辛苦?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你,感觉你比我那个比你年龄还大两岁的堂哥还显老。我这么说宋老师不在意吧?”
  宋运辉笑笑:“那是必然。一穷二白,白手起家,不靠自己多做,靠什么?好在男人嘛,长相不重要。闻到海腥味了没有?我们目前一期自备十万吨级,可以停靠国际货船。可能刚开业时候吃不饱,我打算联络本地港务局,看看能不能代替本地码头装卸一部分国际货物。”
  话说多了,梁思申才自然起来,“那是应该的啊,不能让大投资的设备闲置着吃不饱。”
  “理论上是这么说,不过国内企业条块分割严重,我的设想如果想实现,需要协调市里几个本地机关部门之间的关系,估计有些人会埋怨我多管闲事。不过既然有想法,我就一定要把它实现了,能实现新想法,突破一个新领域,那种成就感,会比任何事情都有趣。”
  宋运辉此话一出,梁思申立刻感觉熟悉的宋老师终于回来了,连连点头道:“是的,Mr. 宋,就是那种成就感。我刚到吉恩手下时候,原先还以为自己做外汇做股票已经是行家里手,到了才知自己什么都不懂,也是一穷二白,立刻花好几天时间没日没夜把资料啃了一遍,再回头,感觉自己焕然一新。啃下一个一个硬骨头的感觉真好。”
  宋运辉微笑,终于又听到熟悉的“Mr. 宋”,也很喜欢梁思申理解他的意思,让他心中初见梁思申时升起的隔阂感减少不少。“你也是个用功的人,很不错。我还记得你以前问我要不要去美国,我想,你现在的答案依然是肯定,是不是?”
  “Yes,of course。”梁思申脱口而出,随即笑了,“我也有骄傲,不过比起Mr. 宋来略逊□。”
  “你还小。”
  “不小,刚才见面就跟我提我当年那么那么小,极大打击我的自尊。嗳,Mr. 宋,这边有人招手要找你说话。”
  宋运辉刚感觉小小车厢内压抑气氛消失,看到老赵招手极不愿意回应,但既然也被梁思申看到,只好下车去说话。老赵却看着车窗里面的梁思申,对宋运辉道:“宋厂,听说今晚要决定人选。三个人,你投谁一票?”
  宋运辉一笑,“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码头引桥主体的事。老赵,我早跟你说过,我投冯工,估计我这一票最终不能决定什么,但有一份可能我做一份努力。冯工之外两个人之中,我希望是你,就事论事,我喜欢做事多快好省的人。你引桥主体周末能不能完工?”
  老赵呆了会儿,看着实话实得不给一些圆滑的宋运辉,一时无语。好久才道:“你投我一票,我三天内完成引桥主体。”
  宋运辉“哈哈”一笑,道:“我记着你这句话。假如老马投你,我也可以投你,你得一言九鼎,三天给我拿出引桥主体。”
  老赵从宋运辉的话里,听岀宋运辉对人选的无所谓态度,游戏态度,但也感觉出自己似乎希望不大,“宋厂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
  宋运辉摊开手,微笑道:“我听不到什么,我只看到你做了什么,自信点嘛。再见,我还有事。噢,对了,你们昨天跟港机厂的群架,报告还没出来?”但宋运辉边说,边已经绕向车头回自己驾驶座去了。
  老赵再次看看车窗里的陌生女孩面孔,嘀咕了声,“多大的事儿。”
  宋运辉扬声道:“黄工会写。”说完关上车门,扔下皱眉的老赵扬长而去。
  梁思申一直看着听着眼前一幕,等车子开走,才道:“Mr. 宋调戏老实人呢。”
  宋运辉一惊,不由看了眼梁思申,小姑娘难道看出来了?“哪里有老实人。”
  梁思申笑道:“当然有老实人,听了Mr. 宋这么多捏巴捏巴没一句干货的话,他还当真呢。爷爷早说过了,说话得特真诚,内容得一点没有。”
  宋运辉不由失笑:“看你从小受的什么熏陶,你要是长大了还了得。”
  “抗议,Mr. 宋,抗议。”
  “好好好,已经长大成人,奸猾大人一个。上海看些什么?”
  梁思申把看到的听到的说了一遍,“妈妈说上海变化小,可我还是感觉变化好大哦,上海现在就跟大工地似的,到处都在建设,灰得不得了。我咨询了一下,已经有不少外资进入,不过,近两年慢一些。”
  宋运辉点头,想了想,道:“你有没有兴趣了解国营之外的经济形式?比如村集体经济,还有个体经济。应该说这都是我国比较有特色的经济体。今天饭后向寻建祥了解个体经济,如果有时间,我再安排你了解村集体经济的典型。”
  “有,我首先就要先了解Mr. 宋你的国营企业,我想从资金投入问到资金分红流向,这么一条线路。”
  宋运辉笑道:“早就猜到你会有兴趣。不错,你把资金流向作为切入点,非常有见地。你整理一下问题,吃饭时候我们问答。现在……前面是临时办公室,我得冷落你了。”
  “好。Mr. 宋你忙你的,我整理一下问题。”
  宋运辉领梁思申进办公室,看一眼经过众人的眼神,估计他驾车外面绕一圈的时间里,大伙儿已经把该传的传了,该猜的猜了,虽然有兴趣,但该不会往桃色想了。他如果一上来就把梁思申领进办公室,估计整个办公楼得沸腾,传言要先入为主了,那就有些麻烦。他目前还是老二,当然不能在生活作风问题上被人捕风捉影。
  梁思申问宋运辉拿了纸笔,坐一边儿想问题。但办公室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众生相走马灯似的出现,害得她都没法集中心思。索性搁笔,捧着热茶杯看宋运辉指挥若定。她发现Mr. 宋的脾气似乎并不是很好,说话严厉得很,她在风球外都似乎能感受到压力。再估摸着进出人员的年纪,发现能进这扇厂长门的人似乎年龄都比Mr. 宋大,Mr. 宋还真是厉害。梁思申非常钦佩。虽然她爷爷她爸爸也都是一方高官,但她见多不怪,反而看着不同工作环境下的宋运辉感到血性。临时办公室很冷,但气氛热烈。
  让宋运辉感到意外的是,老马临下班时候走进来,说要给难得一见的宋运辉的学生接风。宋运辉并不乐意,笑嘻嘻说:“小孩子家家,那么隆重干什么。”
  梁思申一听又不乐意了,“抗议,Mr. 宋给我们做辅导员时候比我现在还小得多。马厂长,听说您是这儿的老大?”梁思申主动伸手出去,心里却鬼鬼祟祟地想,原来这人就是被Mr. 宋欺压的老大,闻名不如一见。
  老马使劲握手,不疑有他,旁边宋运辉看着哭笑不得,终于认清这个梁思申绝非善类,与他印象中一个人呆在异国他乡的可怜小姑娘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到了饭桌,梁思申却不愿跟老马搭话了,就跟老马说句抱歉,说她出国日子久了中文说不好,就全程说英语了,她知道Mr. 宋听得懂,无所谓。可宋运辉听得懂,却说得不好,回答问题回答得那个累,影响他自由发挥,最终梁思申说她的英语,他说他的中文。老马听着无趣,没想到眼前两个人说的没一点私事,他只能埋头吃菜。
  宋运辉看梁思申准备不充分,而且也可能因为国情不同问不到点上,很多都是他自说自话。等看看差不多,才跟老马道:“马厂,刚刚码头上老赵找我,你决定了没有?”
  马厂长避实就虚:“你看用小黄还是小赵?哪个能力比较强比较服众?”
  “我平常跟老赵接触比较多,跟老赵谈得来,看老赵自然好看不少。马厂怎么看?”
  “呵呵,我一视同仁,一视同仁。”
  “现阶段,还是侧重工作能力、工作实效来选择干部吧。不过,呵呵,马厂,我前面已经表态了,这事你做主,我不插手,你看我说到安装工作就自说自话。”
  老马呵呵一笑,却冲梁思申玩笑地道:“你这个老辅导员老师,工作时候法西斯作风严重,大家都怕他。”
  梁思申笑嘻嘻道:“Mr. 宋做辅导员时候也一样,只有我不怕他。”
  宋运辉无奈地道:“一说话就小孩子气,看看你手上戴的东西都是花花绿绿的。”
  “咦,抗议,这串东西一点不小孩子气,你看。”梁思申摘下手上一串花花绿绿的东西,放到铺着白桌布的桌面上,“这白的,我让刻成芸豆状,是羊脂级的和田玉;这翠绿的蚕豆是缅甸翡翠;这墨绿的罗汉豆是和田碧玉;黄豆是和田黄玉;红豆是珊瑚;这黑豆是更罕见的枷楠香,寻常沉香不燃烧不会散发香味,唯有枷楠香一直飘香,雕刻成型很不容易。我拿这些随身带着做参照物用的,这些都是上好的小料。”
  宋运辉和老马两个都听得晕晕的,两人虽然贵为一厂之长,可哪里看见过这些传说中的东西,一时两人都拿了手串细看。宋运辉仔细看了才看明白,这些东西虽小,却果然好看,他原先以为他给妻子买的玉镯已经是润泽了,没想到还有更美的羊脂玉。“你怎么懂这些的?这些好像是中国传统的东西,不是美国的吧?”
  “当然,我从小耳濡目染,到了外婆家又看到不少,正好Mr. 宋送我的《红楼梦》又说到很多这种东西,我就格外留意了,我得拿这些跟同学说明,我是地道的中国人。”
  宋运辉跟老马道:“家世不一样,眼界自然也不同。很说明问题。”
  老马道:“北京工艺美术店里好像看到过一些。”
  梁思申收起手串,笑道:“Mr. 宋就是看到也不会在意这些,这都是我们女孩子玩的玩意儿。”
  宋运辉微笑,觉得梁思申真是鬼精,还知道替他解围消除尴尬。
  饭后出来,宋运辉直接送梁思申上车,到司机已经等候着的车前,宋运辉有些总结性地道:“梁思申,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好样的,回去好好读书,好好做事。”
  梁思申听了不由做了个鬼脸,却等上了车才用英语道:“Mr. 宋,你老气横秋。”
  宋运辉一笑,看着车子绝尘而去,站在空地里微笑了好一阵子,这个有意思的小姑娘,越来越有意思。
  晚上就码头负责人进行表决,有人提出黄工稳重大气,是个坐镇一方的好人选,宋运辉不发表意见,即使马厂长一定要问,他也只说由马厂定,却又问一句昨晚与港机厂打群架的事,有没有处理报告呈交。马厂长说黄工已经把报告交上来,黄工做事耐心周到,有板有眼。宋运辉只说了句原来是交给马厂了,就不再发言。气氛微妙了会儿,大家又是讨论,整整讨论了两个小时,最终黄工胜岀。宋运辉不耐烦地说句就这么定,起身先走了。马厂长一直看着宋运辉走出去,微微一笑,与大家又说几句,才起身离开。
  宋运辉一路好生想笑,硬是忍着,回到寝室关上门,一个人了,才无声大笑。虽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可老马还是反抗之心太炽了点,人这东西只要一急,就容易顾首不顾尾,一向老谋深算的老马也会急吼吼上了他的圈套。老赵啊老赵,今晚就能知道结果,知道后怎样发火?
  宋运辉不去考虑这等罗嗦事,拿起电话给家里打。接起的是妻子程开颜,几乎是电话才挂通,程开颜就把电话接起。宋运辉很了然地问:“猫猫在你旁边睡着了?”
  “是啊,今天她们幼儿园不知干什么,回来辫子都散了,全身都是汗,晚饭吃到一半眼睛闭上就睡了呢。猫猫一早睡,我们反而都不知道干什么了,清闲得慌,你爸妈也早早睡了。现在啊,电话铃再响几分钟也吵不醒猫猫,你看她,小脚丫子还在被子下面抽呢,一准儿是白天玩疯了……”
  宋运辉笑眯眯地听着妻子滔滔不绝。程开颜曾向他抗议,说他要么没时间回家,要么回家就累得死狗一样没时间跟她说话交流,影响夫妻感情。宋运辉没办法做到每天都回家,但折中一下,每天听妻子说话还是做得到的。跟着妻子的说话,他仿佛能看到宝贝女儿红苹果一般的小脸,想着都喜欢。等妻子的发言告一段落,他才问:“你们局里的歌咏会怎么样了?争取到去市里比赛的名额没有?还是你主唱?”
  “呀,你小看人,当然还是我主唱啦,我还跟他们说,我跟你一起学的声乐,要是你在,我们还可以对唱呢。我们现在都是下午排练两个小时,排练真好,完了就可以早早回家。今天说春节后市局举办元宵晚会,我们县局唱开场。小辉,你说我穿什么衣服才好?局长说统一服装,局里做。可是主唱是不是该穿得突出点呢?”
  宋运辉笑道:“主唱只要一拉开嗓门,怎么都变突出了,再说你又是你们局最年轻最漂亮的……”
  “哼,我知道你肯定这么说,你要是混到土豆仓库里,一准披上土黄袍子混得跟土豆一样灰头土脸你才罢休。”
  宋运辉“呵呵”地笑,他还真会那样做,入乡随俗嘛。“好吧,要是局长同意,你挑件好看点的长裙穿上,可别冻着。对了,梁思申你还记得吗?她今天来了一趟,小姑娘长得我都快不认识,那么高了。”
  “她……她都二十多了,她当然高,我们结婚前她照片上就已经很高了,你掩耳盗铃。我多想见见她啊,你怎么不带来家里,你该不会陪她玩了一天吧……”
  宋运辉听着妻子声调逐渐变高,渐渐语无伦次,只得打断:“我哪有时间陪,就跟她中午在食堂吃了顿中饭,饭后让驾驶员送她去市里找大寻玩。我们开了一晚上无聊会。”宋运辉伸了个懒腰,“看来开春之前,码头控制权能回到我手上了。你最近跟你爸打电话了吗?如果通话,帮我问问水书记家里的号码有没有变,再问问水书记近况。”
  程开颜却追着问:“梁思申干吗这个时候忽然来找你?”
  “没问,可能是完成她们学校社会实践作业,到上海领略一下股市、浦东开发区之类的新事物,既然这么近,就顺道跟她妈妈一起过来我这边了解一下国营企业,那我也顺便推荐她了解大寻那儿的个体经济。小姑娘没白去美国,段位很高。你不会又怀疑上什么了吧?”
  见丈夫这么问,程开颜却不好意思再表达怀疑,绕开了话头,“那我们不说她了,其实你没空可以叫我陪着啊,我陪她逛街买衣服,再去吃饭店。你怎么又想起水书记了?要问些什么?要不你还是自己打电话问我爸吧。”
  宋运辉心说看今天梁思申穿着打扮那架势,还有手上那串花花绿绿,她哪里可能在这种地方买衣服,但他也懒得提,怕妻子无中生有白操心。“你就问问水书记最近做些什么工作,有没有空闲时间出来走走,我想邀请他来东海看看,你爸肯定知道。我本来可以自己问,可这不是每天一顿忙碌下来,等有时间想起来打电话,不是中午就是晚上,怕影响你爸休息。”
  程开颜应了声“好”,又忍不住问:“水书记现在又不管事了,你要他来干什么?”
  宋运辉微笑:“我想带着水书记到东海项目转一圈,想跟他汇报汇报近况,想看他会心一笑。”
  程开颜不由得笑:“嘻嘻,你不会是想听表扬了吧?爸爸不才来表扬你了吗?你还不够啊。”
  宋运辉道:“不一样,我要的不是表扬,是会心一笑。”
  “对了,水书记严厉,他一般不会表扬人,能跟你笑笑已经不错了。你其实还是要表扬啊,比猫猫小朋友还热衷呢。”
  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笑笑,承认自己就是跟猫猫学的,热衷表扬。然后去电寻建祥,了解一下梁思申玩得怎么样,寻建祥说才送梁思申回宾馆,几年不见,小姑娘越发坏得跟妖精似的,很有意思。宋运辉回想一下,梁思申可不真是精明得像个妖精,才多大的人,别人说个头她就能猜到尾,跟她说话说费劲也费劲,一不小心就给拎到痛处了,可说不费劲也真不费劲,说什么她都懂,不用解释。想到这儿,宋运辉查阅电话号码簿找到宾馆电话,给梁思申打去。
  梁母接的电话,梁母说话很客气。“小宋,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个大忙人。我们才回宾馆呢,小寻带着我们吃很多好吃的,小寻爱人也很热心。思申正说明天早上要打电话找你呢,你来电话正好。思申……”
  梁思申拿起电话就道:“报告Mr. 宋,我正在做笔记。大寻说的杨巡那个人真是太神了,我真想见见他,可惜他妈妈去世,自古英雄多磨难。大寻也是,社会对大寻真不公平,可看到大寻满不在乎的目光,我相信大寻一定能坚强面对。呀,其实我真想看看杨巡的眼睛是怎么样的,大寻说杨巡整一个嬉皮笑脸的,应该不会吧?我问了大寻好多问题,奇怪,在中国开一个公司有这么难吗?个人真的不能开公司,还得挂靠?看来我把资金作为切入口有一定错误,光看资金流向其实还不能反映问题,我还得分析甄别政策对不同体制企业的区别对待。是这样吗?”
  宋运辉不得不笑着打断:“你慢着,你慢着,再说我得掏笔做记录了。杨巡这个人表面嬉皮笑脸,本质应该与表面相反,不经意的话,会被他迷惑。大寻是个真男人。个体户开公司,就我所知,门槛很多,条框很多,但我没法像杨巡那样有亲身体会,杨巡可以说是我国个体户成长发展的一个典型。我跟杨巡的认识是在老家开始……”
  宋运辉简略扼要地跟梁思申提了提杨巡的成长史,梁思申连忙腾出一只手唰唰记录,但随即问了好多问题,“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地馒头换鸡蛋、鸡蛋换粮票钞票地绕大圈子,不能直接馒头换粮票钞票吗?为什么要去东北发展?什么叫红帽子,为什么要戴红帽子,大家不是一样挣钱吗?凭什么歧视个体户……”
  宋运辉最先还能回答几句,到后来被问得口吐白沫,不能回答,这才发现他平时看着以为理所当然的现象,竟然经不起梁思申的质问。他只能回答:“制度的改变得一步一步地来,你不可能要求一躇而就。政治经济学里面说,生产力推动生产关系的改变,而生产关系又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这其中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协调配合纠差,不能超前也不能落后。”
  “可是不正确的制度应该立刻更改啊,为什么还要一步步来呢?杨巡那样的个体户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放开了发展,非要给他们那么多不合理的限制呢?他们只要合法经营,合理缴税,他们还能解决就业问题呢。那对杨巡他们不公平。”
  宋运辉道:“目前个体户发展中存在很多弊端,扰乱市场秩序的钻营行为比比皆是。比如生产假冒伪劣产品,仿冒名牌产品,乱定物价,目前国家开始清理三角债,起源就在新兴的一帮个体户拿了国营企业的货物而不给货款,导致不少国营企业难以为继,不得不倒闭。国家没法放开,才放开一点点,你看,就乱成这样,且不说他们还是权钱交易的发端。”
  “Mr. 宋,你这是歧视,而且你颠倒因果。如果给予杨巡等个体户平等权利,他们又何必钻营呢?他们得不到合理空间,当然只能畸形发展。这完全是不良的因开岀的罪恶的花。美国遍地个体户,也没见市场秩序不良啊。”
  宋运辉被梁思申驳得挥汗如雨,他又不便一本正经对着小姑娘上纲上线,只好说:“制度不健全的情况下,一下放开,拿什么去约束个体户?这个问题太大,我建议你有时间去看看乡镇企业,尤其是村办集体,那也是一种典型,可能可以回答你的一部分问题。先看,多看,别一锤子做出结论。”
  梁母一边儿听着也差点伸手捂住女儿的嘴,忙轻叱道:“别乱讲,小心犯错误。”
  梁思申对妈妈的小心翼翼不当回事,却被宋运辉拿乡镇企业糊弄了过去。她想了一下,道:“Mr. 宋说的那个小雷家村,我查地图了,这回可能我来不及去。我只有回家让爸爸帮我找个典型的去看看。回头有问题我再传真给你。可以跟Mr. 宋讨论,Mr. 宋也会找到问题让我自己去发掘,Mr. 宋你其实也不是跟我爸爸那样的正统官僚国营思想。这回到广东看了深圳,又到上海看了刚开业的股票市场,我感觉,在这样发展的环境下,爸爸妈妈的思想肯定是跟不上时代了。”梁母在一边无奈地瞪眼。“但是,国家已经变化很大了,我却看到更多问题。”
  宋运辉只能又玩玄的:“这是因为进步,你在进步,国家也在进步。”
  梁思申毕竟对中文接收不良,消化不良,想了想,一时猜不透宋运辉话里的玄机,“OK,应该是的。”
  “还有,有个态度问题我必须向你严肃指出。不错,你留学美国,看到的听到的学到的,不少是先进前沿的东西。但是你不能抱着挑刺的态度回国,见到不顺眼的都是机关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肚子怨气。我们国家拨乱反正以来,国家正努力推行改革,努力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作为一个公民,我们看到问题,更应该想到我该怎么做。你回头考虑一下,空谈,与实干,你选择哪样?问题需要调查清楚,差距需要认识清楚,然后呢?什么才是正确的态度?”
  梁思申的脸“哗”地红了,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可是……可是我看到的也是问题啊。”
  宋运辉道:“你看到的确实是问题。但你在感觉国内大多数人,包括你爸妈,落在一口落后的井里坐井观天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只不过是落在一口叫做美国的井里坐井观天,何况你还是在校学生,你的井口更小。你看待中国问题的时候,不能完全用你还没经历过社会的理想化标准来衡量,那就有点像跟小孩子比腕力,跟大人比精力,永远都是你有理。你应该先认识中国的大环境,这就是我说的多看多想,不要急于得出结论。你说呢?”
  梁思申不由得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Mr. 宋,你好严肃。难怪你办公室里人都怕你。”
  梁母旁边听了松口气,心说好歹还有人把越来越狂傲的女儿收拾了,女儿这个大朋友没认错。当爸爸的不舍得说女儿,当爷爷的会被激得血压飞升,幸好还有个大朋友。
  宋运辉“呵呵”一笑,宽慰几句,才放下电话。他难道还真要跟梁思申较劲不成,他只不过因为出过国,多次接触过洋人,清楚国外对中国的误解,才能看到梁思申的怨气,可小姑娘能这么生气,多少也说明是有良心的不是?
  想到中午还满是小狡猾的梁思申也有咄咄逼人的时候,他还差点被逼问至无言以对,宋运辉一直想笑,他点起一枝烟,忽然发觉热水瓶里还没水,拎起热水瓶就去水房。不曾想,才出去,转了个弯,就遇到老赵。宋运辉心里还都是刚才的争论,没想其他,随口说声“还没睡啊”,就想过去,却被老赵跟上了。走上几步,宋运辉才醒悟过来,再看老赵,却见他闷着一张脸,手里夹着一枝烟。宋运辉不主动说话,但放慢了脚步。
  老赵也不说话,一个劲吸闷烟。宋运辉等打了水转身,见老赵还跟着,只得说了句,“你已经知道?”
  “废话。看你笑眯眯的,反正对你都一样。”
  宋运辉一笑,“不一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来我周末可以验收引桥主体。”
  老赵忽然笑道:“宋厂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还真闹情绪了不成?又不是我儿子那年龄人。”
  宋运辉笑道:“那是,按说也不应该。那我就放心啦,我眼里只有进度、进度、进度。”
  宋运辉扬长而去,扔下老赵留在室外。夜风强劲,吹得他一身工作服变了形。宋运辉忽然想到白天工厂门口衣袂飞扬的梁思申,呵呵,可他哪有梁思申那等风姿。梁思申真是个天之骄子。
  梁思申却没宋运辉的好心情,她放下电话后,红着脸跟妈妈说,她挨批了,挨了狠狠的批。然后追着妈妈问她是不是很轻狂,面目可憎。梁母自然是一叠声地否定。
  但梁思申还真是不敢再轻易发表意见,生怕被别人看轻狂了去。Mr. 宋会向她指出,别人可不会。再回头一想,原先一直不敢见Mr. 宋,怕破坏小时候建立起来的高大全印象,现在一看全放心了,Mr. 宋超乎她的想象。最关键的是,Mr. 宋在实干,实干得精瘦黝黑,可站在那片令人骄傲充满生气的新厂区里,Mr. 宋显得那么坚实。
  梁思申还很想知道,杨巡,那个应该是见缝插针发展起来的个体户,长得什么样子。
  小雷家春节前分福利照旧,全村老少乐呵呵分享果实时候,除了高层几个愁眉不展。谁都看得出可能的水深火热,但谁都没放在心上想。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下来,大家都已经相信村子相信东宝,相信他们的生活不会岀差错。这不,丰厚的福利一点没变不是?
  雷东宝和红伟忠富正明几个都跟杨白劳似的躲了出去,他们虽然有意拖欠部分国营企业的货款不还,可心里总是存着欠债不还是不道德事儿的道德标准,看到年底一到,一众债主蜂拥上门,他们一个个避了出去,雷东宝自然是躲到了韦春红的饭店里。
  唯有大管家雷士根没法躲,于是他在村办被黄世仁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坐在最中心的士根天天呼吸不畅。
  士根心说,再这么下去,他即使不给讨债的拿口水淹死,就得被大伙儿围住闷死,他天天晚上打电话向雷东宝求救,终于雷东宝通过电话遥控指挥,纠集村子里一帮男女老少,拿几根毛竹封住村口大路。谁想进村,问清楚,若是来讨债的,坚壁清野。于是,立竿见影地,小雷家村又恢复世外桃源之态,雷东宝和红伟他们又悄悄回了家门。
  随即,有机关部门来电询问此事,士根接的电话。士根接电话后很担心小雷家的赖帐手段会被上级机关处分,可出乎他的意料,来电关心之后便没了下文。或许,此刻来电部门也正轰轰烈烈筹划着欢度春节呢,谁耐烦管什么愁眉苦脸的事儿。
  陈平原也来电话,也是士根接的,陈平原稍稍过问了一下有人要债不成的事,就要雷东宝打电话给他。士根有心想劝雷东宝装不知道,但雷东宝说怕啥,怕谁都不怕陈平原。结果果然,陈平原啥都没提起,只说晚上一起到市里吃顿饭,认识几个邻县的致富先进带头人,还说有家眷也带上。
  雷东宝一听这等饭局,没二话,跨上摩托车就去。到一家门面装饰堂皇,闪烁艳红霓虹灯的饭店门口停下车,身后“吱”地一声,一辆崭新墨黑漆光发亮的轿车几乎是顶着他摩托车后轮地停下。雷东宝往后一看,见车上下来一个穿黑皮大衣的胖男人,随即车子另一边下来一个司机,帮拎着一只两巴掌大的手提包,派头十足。
  待到走进饭店落座,雷东宝才知,车上下来的那个胖子,与他同桌。一桌十二个人,除了陈平原和一个邻县的书记,其他都是雷东宝式的人,环肥燕瘦,以环肥居多。那个跟着雷东宝下车的胖子就坐在雷东宝身边,说起话来声若洪钟。稍微一介绍,雷东宝就知道这胖子是谁。那是邻近市区一个村的村支书,原先是个体户,卖小五金的。发家后将全村人带动起来,全村人投桃报李,一致要求他做村长做书记,上面一纸任命,他真就干上了。正好前几年流行羊毛衫,他发动村子里家家户户添置羊毛衫机做加工,最先还跟几家上海羊毛衫厂联营,后来踢走联营厂,自己挂牌生产,村子里先是遍地开花的羊毛衫作坊,然后变成遍地开花的羊毛衫小厂,等到去年那胖子要村民集资在国道边开了一家很有规模的羊毛衫批发市场后,好几家羊毛衫小厂脱颖而出,成为颇有规模的中号厂。
  那胖子支书在饭桌上说,现在他不用管别的,只管收钱。但他也有宏图大略,那就是协助县里市里,大力引进外资。去年前年他们已经引进两家港资企业,一家做针织服装,一家做羊毛衫,产品全部出口,替国家创造外汇。而给村里带来的好处也不得了,那胖子口才好,能说,滔滔不绝一一说来,听得雷东宝异常艳羡。而那胖子跟说书似的说起引进外资时候所作所为,诸如发动全村老少突击打扫全村卫生,甚至玻璃都擦得干干净净,诸如村里出钱统一将村屋外墙粉刷一新给外商良好印象,诸如借钱买日本产皇冠车,向外商展示村里实力等,都让大伙儿听得赞叹不已。雷东宝听着这些,眼前不知不觉浮现岀当年参观天津大丘庄时候看到的一幕一幕,那豪华气派的德国奔驰车队,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等吃饭结束,陈平原特意把雷东宝叫到车上,意味深长地道:“那胖子,我早认识,以前他还是学你先进事迹的积极分子。我今天特意叫你来跟他见见面,听听他这些年做了些什么。雷老虎啊,你该醒醒啦。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落后了,无论从思想,还是行动,你都大大落后了。”
  雷东宝被陈平原激得无话可说,抱着双臂“呼呼”冒粗气。
  陈平原又道:“你看到了,就是这么近的一个榜样,一个可以追上的榜样。我怕你听了没效果,我给你总结总结。第一,你不能再局限于伸手问我要钱,你得广开财路,想方设法,通过其他渠道引进资金;第二,你不能实在得只知道开工厂,你要搞贸易,贸易灵活性强,来钱快;第三,积极引进外资,这是大方向。明白了没有?你看看别人,吃完饭暖暖和和乘汽车里,有司机开车,一口西北风都喝不到,你呢,还摩托车,都多少年老黄历了。亏你还是先进,今年提你做劳模,我都没脸拿你事迹往纸上写。”
  雷东宝硬着头皮说一句:“我这是艰苦奋斗。”
  “艰苦你个……”陈平原生生将一句粗话咽进肚子里,“全县都知道你小雷家现在满是讨债的,讨债的还告到县里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原先那套模式不行了,此路不通了,需要改换思路,另找出路了。我为你好,你可别因为我骂你几句就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小雷家何去何从,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雷东宝瞪着眼睛,牛蛙似的鼓了鼓腮帮子,可最终没说出话来。陈平原斜眼看着,见雷东宝一直不表态,生气了,捞过手去打开车门,推推雷东宝,道:“你下车前我最后再罗嗦几句。这几年,市里县里组织,你自己上门,我知道你也参观了不少先进集体。今天这顿饭,是我特意为你一个人组织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看看原先比你落后的人,现在如何比你先进。你雷老虎如果还有一些血气,还是个男人,你做给我看。”
  看着陈平原的车子扬长而去,雷东宝呆在冷风里差点吐血。他雷东宝,如今就这么被人瞧不起了吗?
  可其实小雷家现在并不差,虽然电解铜厂反射炉爆了之后至今还没重启,可登峰电线电缆却是迅速扩大规模,销售额迅速实现翻倍增长。至于债务,他们是有意拖欠,并不是无奈拖欠,这主动与被动之间,有本质的区别。但他们已经把买反射炉的钱交了,只等着设备生产厂家生产出来交给他们安装。红伟的预制品厂也扩了规模,忠富的鱼虾猪都在年底赚了钱,冷库已经上马建造,虽然没能在春节前完工。最关键的是,村里又有了活钱。
  小雷家应该发展很好啊,反射炉爆了之后他们没给贷款压死,他雷东宝已经感觉自己能力超群了。可是,这话,经过今晚一顿饭,他再也没脸提了。人比人,气死人,一比较,长短胖瘦全都盖不住了。尤其是,人家当初还是学着他的经验发家,如今反过来可以做他的榜样,饭桌上给他传授经验,叫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搁。他还有脸说小雷家不错吗。
  雷东宝闷闷不乐地回到韦春红那儿,辗转不能入睡。
  这个春节,他没去宋运辉家,只打了电话去,但前岳父岳母没接。宋运辉倒是跟他讲了不少时间电话,但雷东宝最想知道的如何引进外资的事,宋运辉也不知道。雷东宝又打电话给老徐拜年,也是急切地问起外资的事,老徐说帮他看看,不过老徐建议雷东宝还是自己找市里相关部门了解外事信息,参加某些市里组织的活动,那样比较有针对一些。
  春节过后,忠富继续快马加鞭地赶他的冷库工程,雷东宝则是找县里找市里地要求介绍外资。终于在一次市领导外访后传来一条消息,有一家台商准备过来考察投资环境,打算成立出口用的冷冻肉食品加工厂。市里要求几个候选对象各自写上自己已有优势,供台商选择。雷东宝得知这一信息简直喜出望外,凭他手底的养猪场,这台商不正是冲着他小雷家来的吗?这整个市整个省,又有哪家集体有他小雷家那么好的底子,拥有那么多的生猪存栏量?
  他回头就把这一消息告诉忠富,忠富却表示疑问。小雷家的猪场办得好好的,得来的收入全部归小雷家自己,何必要找个外资老板来管着?这反对被雷东宝呵斥了,雷东宝说忠富小农经济,以前只看到眼前两口鱼塘,现在只看到小雷家一个养猪场。忠富将信将疑地,只好答应。两人合着秀才士根,做出一份非常说明问题的报告,递交市里相关领导。大家分析以后都觉得,这事儿能成,比较一下市里其他竞争企业或集体,没一家有他们这么好的现有条件,他们都觉得,台商若是想过来,那简直是只要带着钱来就行,其他都是现成的。小雷家有地,有猪,有屠宰场,还有即将投产的冷库。
  雷东宝想来想去,不等市里给回复,就先布置下去,让村里立刻展开大扫除。房子是不用刷了,都是整齐的新房,但还是买来石灰,把所有的树,包括行道树和山上的果树,在近地处都刷上一层白灰,远远一看,非常整齐。杂草拔了,玻璃擦干净了,村里的水泥路都用高压水枪洗了,谁走进小雷家,都会感到眼前一亮。
  为了工作,为了引进外资,雷东宝一丝不苟,不耻下问,去那已经引进了两家外资的胖子处学习经验,陈平原也派人下来以旁观者的身份帮助发现不足。市里也重视,台办也来了人,查看墙上有没有比较敏感的标语之类东西。市里来人还酒后吐真言,说看了那么几个候选点,就小雷家的是最起眼的。
  在一次次地按照台商方面的要求补充材料之后,不久,市里就传来消息,台商准备过来考察,而小雷家排在第一名。这个消息传到小雷家,雷东宝立刻让四眼会计打开久已不用的广播喇叭,大声把好消息传遍整个小雷家,小雷家人沸腾了。
  雷东宝抓来村里主要骨干商量一下,决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花血本买辆气派的进口汽车。研究来研究去,大家又觉得一辆太寒酸,不如买两辆桑塔纳,人家也是合资的,没比进口差多少。大家还筹划着等台商到来那一天,桑塔纳自然是要岀动的,而村里还要把所有摩托车也召集起来,擦干净打足腊,整整齐齐排在显眼处,震一震那些台商。小雷家别的不说,多的是鲜红的进口摩托车。
  说到做到,雷东宝立刻让村里车队负责人四宝着手买车。因为有吸引外资这么个大任务摆在面前,市控办(市控制社会集团购买力办公室)特事特办,很快办下各项审核程序,县里更是出力联系桑塔纳货源,很快,四宝就带着人乘火车去上海提车了。小雷家刚刚存起来的一些钱当然给搜了个空,好在县里特批一些贷款,总算把购车款圆满解决。
  台商来的时候,小雷家一深蓝一深咖两辆桑塔纳开去火车站迎接,接来齐唰唰四个台商,都是穿深色西装,打笔挺领带,雷东宝看看自己一伙儿人,一样的西装领带,怎么就不如人家的挺刮呢。不过,别看是台湾人,鼻子眼都差不多,最多他们皮肤白一些细腻一些。
  车子顺省道开往小雷家,正好山上层层桃李花,车子里的台商都指指点点地说真是太美了。正明妻子普通话好,文化程度高,人长得靓,由她跟台商介绍说这是村里集体种的果树,有些什么品种,用养猪场的沼液沼渣培育。雷东宝当兵几年,普通话也能说,可他说话跟吵架似的,怕吓到说话细声细气的台商,不敢多说,就坐前面听着。但他此时吩咐司机把车子开慢点,让台商看个够。果然,台商在看到绿树环抱的进村公路,和整齐漂亮的村民房子后,纷纷说,不错,就跟世外桃园似的。
  但是,等到带着赞赏表情的台商走出车子,站到空地上,立刻就有人耸耸鼻子,敏感地问:“什么气味?好像是塑料之类化学品的气味。”
  雷东宝闻了闻,心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如实回答:“电线厂的味道,闻着闻着就习惯了。以前才臭,沼气池没造好时候,进村就是猪粪臭,这天气早就有苍蝇了。”
  几个台湾人议论了一下,跟雷东宝提出要到电线厂看看。经过河水墨黑的小桥,四个台湾人绕有兴致地跟着正明把登峰摸了个遍,最终找出臭气源头,又同时找到废水源头。四个人对着塑料原料包装袋上面的说明认真研究了好一会儿,又窃窃私语商量一阵子,有人开始摇头。
  但四个人还是把小雷家准备划出来做合资厂的地块看了一下,又参观了养猪场,以及其他鱼虾大棚,还把预制品场和开工一半的电解铜厂参观了个透,没吃晚饭,由小雷家的车子送回市里宾馆。
  当晚,陈平原亲自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说事情黄了。台商提出,小雷家村污染严重,不适合开办食品加工厂。
  雷东宝不信,借口,这纯粹是借口,他要陈平原帮忙问个究竟。陈平原说不出个究竟,但反正台商坚决否决了。然后,几天之后,县里传来消息,台商选中一块被市里排在末位,几乎可称作是不毛之地的地方,不仅要办食品加工厂,还要办一个大型养殖场。
  雷东宝真是彻底搞不懂了,怎么可能会是这种结局。大家兴头一场,却得到这么个结局,都是很没趣地聚在一起骂奸猾台商调戏人。可问题是人家还真是选中一块地要投资了,人家是真心要投资不是跟他们闹着玩的。究竟陈平原说的污染严重算是怎么回事。
  雷东宝终于想到宋运辉几年前一个冬天,曾经就电线厂的污染问题差点跟他翻脸的事。他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立刻打电话过去问。宋运辉没想到小雷家的引进外资工作居然会在污染问题上吃瘪,问清当天台商参观详情,挂了电话特意留出时间静静考虑,这才想明白,立刻打电话告诉雷东宝前因后果,告诉他污染问题出在哪儿,污染会对人身体造成何种影响,既然如此,一家做出口食品加工,要求极其严格的工厂是不敢冒险在这种污染环境下开建的。
  雷东宝这才明白原因所在。看着台商说到做到,果真携巨资进入,迅速开工建设,而那些轰轰烈烈都与他小雷家无关,他心里不知道是后悔还是难过,总之沉闷了好几天。但小雷家这回为了台商的参观,却又背了几十万的债。好在,他也虱多不痒了。
  只是,大好的机会,一个几乎是可以改变小雷家面貌的大好机会,一个可以令雷东宝恢复扬眉吐气日子的大好机会,就这么眼睁睁溜走了。这简直比机会没来敲过门都令人难受、难堪。
  夜晚的时候,雷东宝抬头仰望着电线厂的屋顶,闻着电线厂方向飘来的塑料臭气,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但他还是连夜召集士根等四个,说明污染原因可能是什么。宋运辉本就不是环保人,跟雷东宝说理由时候又是竭力求简求易,本就不能很好说明问题,再经很不懂行的雷东宝二手贩卖,听到四个人耳朵里,早就不知所云,只有一点还清楚,那就是污染来自电线厂包裹在电线外面的那层塑料。别人犹可,只有忠富一张臭脸冲着正明一张烧糊了一小块的脸一声不吭。
  正明无奈地道:“忠富哥你杀了我也没用啊,电线厂摆在那儿,换谁都一样污染,除非把电线厂拆了。”
  唯有红伟最事不关己,做了和事佬:“我看这事情很难相信嘛,就一些些气味,我们村里人闻了那么多年,看见哪个人横死了?台湾人小题大做。那天没塑料臭气,他们也会推猪场臭气,他们不想来,找个理由还能找不到?光说句我看你不顺眼,我们就没辙,是吧,忠富。咱干吗找烂屎往自己身上糊呢,他们不来就不来,我们靠自己又不会活不下去。”
  忠富叹了一声气,没反驳,也没辩解,闷下头猛力抽烟。他又不是不知道错不在正明,但他能对着雷东宝动气吗?若要追本溯源,小雷家养猪场起家并扩大的钱,好多还是靠着电线厂的利润。而今可真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他无话可说。
  雷东宝霸王似的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看看正明,看看忠富,看来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深知自己是头,是头就得表态,他压下自己的失望和抑郁,挥一挥手道:“好了,这事到此为止。那帮龟毛的怕死,我才不信,他们哪天再来,我当场吃一把塑料给他们看看,看死不死得了。我看他们的话不能信,我家小辉也太小心,我们登峰开业后,我只看到我们村民养得白白胖胖,看到哪个横死了?事实最说明问题。引进外资不成功,没关系,忠富你也别黑着脸,当时你也不是最赞成。我们正好照老路走,不用看人脸色,忠富你争取把猪场做得比他们台湾人的大。就这样,输一次没啥。”
  说完,雷东宝就挥手把四个赶出家门去,自己关门落闩,打算睡觉。但想到前两天的不幸落选,想到落选前村部响不尽的来自各部门要员的关心电话和之后的冷落,雷东宝心中无限的失落,辗转无法入眠。
  正好韦春红收了店铺打电话过来,韦春红一问要不要给东宝留着门,雷东宝就不耐地道:“你不是买木兰了吗?”
  韦春红幽幽地道:“你妈在吗?你妈在我就不敢来了。”
  雷母当然每天在。雷东宝想起韦春红春节上雷家过年时候老娘对她的冷嘲热讽,郁闷地道:“我心情不好,你别挤兑我。”
  韦春红知道雷东宝这个人,只是轻柔地道:“虽然你心情不好,可有些传言我还是得告诉你,你可以着手有个打算。自打传言台商是因为小雷家污染问题放弃你们后,我今天听到传说,说小雷家的猪是死鱼死虾喂出来的,猪肚子贱,吃了不会死,人常吃这种猪肉得岀问题,尤其是小孩子。又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是拿猪粪喂大的,那些鱼虾牛蛙肚子里不知道多脏,说小雷家人真是断子绝孙,做得岀那么脏的事,难怪台商不肯合资。”
  韦春红还说着,雷东宝已经嚷嚷上了,“说什么话,说什么话。”韦春红没有中断,临了又问一句:“真不给你留门了?那我关门睡觉了。”
  雷东宝忙道:“你话还没说完,你赶紧来一趟。”
  “累了,再说到你家又得听教训。还什么话?”韦春红有些期待,期待雷东宝说出她想听的话。
  雷东宝道:“有人送我一只金戒指,很小,比你戴的小,我转送我妈了,我说是你送的,她收得挺高兴。”
  韦春红在电话那头撇撇嘴,“我也想着戒指呢,手指头还空着好几根。不去你那儿了,一天站下来很累。”
  雷东宝道:“明天有人再说起,你给辟谣,什么话嘛,谁那么没良心喂屎给鱼吃。”
  韦春红有些失望,有意违拗:“我没本事,又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说了也白说,经不起别人一声问。”
  “少来,少来,你这张嘴,活人能让你憋死,死人能让你气活,你能没本事。”
  韦春红干咳一声,道:“明天……你跟忠富他们说一声,我这儿不要牛蛙鱼虾了。传言一传开,估计没人吃那些,进货也卖不出去。你还是想个办法吧。”
  雷东宝一愣:“你怎么能带这个头,你得给我拿饭店当辟谣的桥头堡,你饭店里也不进鱼虾,人家不更相信了?”
  “呀,奇了。你不想点主意扭转局面,靠我饭店里摆满小雷家的鱼虾有什么用,就算把我饭店拖下水,你小雷家不吱声,照样没人信。还是别牺牲我了,你想办法吧。我睡觉,你也早点睡。”
  放下电话,雷东宝心想,难道真有人相信这事?即使小雷家想喂鱼虾吃猪屎,那也得喂得下去啊,鱼虾又不是狗,还能吃屎,鱼虾吃得才精细,不是特配的料不吃。雷东宝隐隐也为传言与塑料无关而感到侥幸。他打算再看几天,他不信那么荒唐的传言会有生命。
  
  杨巡率领弟妹三个以本村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葬礼送走母亲,凄然回到母亲音容尤存的家里。家里甚至连一张母亲近期的照片都找不到,还是拿着身份证去街上让人比照着画出遗像,四个人才能抬头就瞻仰到母亲的脸。可惜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总是太严肃太死板,四个人只能凭想象,回忆母亲的音容笑貌。
  杨巡在祖堂清点租借的桌椅碗筷交还之后,又去村委还了钥匙电线大灯泡,踏着冬日早落的夕阳回去没了母亲的家里。一路上总是有人与他招呼,他都是阴着张脸,两只眼珠子没有热度,不,是低于零度。
  回到家里,见杨速杨连已经自觉地在灶头忙碌做饭。不等杨巡说话,杨速先钻在灶窝里跟杨巡道:“大哥,老四一回家就哭着跑上楼,敲门也不开,你去看看。她或者听你。”
  “让她去,她现在对我有意见。吃饭再叫她。”杨巡沉着脸,去水池洗了手,拉开动作并不熟练的杨连,他来掌勺。
  杨速沉默会儿,道:“大哥,老四不知道出去挣钱有多辛苦,她对你暂时的不理解,你别放心上。”
  “我怎么会跟她闹脾气。我现在只想一个问题,要不要给老四转高中,你们两个都上大学,老四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她要是个弟弟倒也罢了。”杨巡虽话里充满担忧,可依然面无表情。
  “转高中会影响以后高考,老四转去大哥那儿未必能进那么好的高中。我们高中别的不说,老师猜题几乎能猜到一半。”杨连就事论事。“而且就是转学,也不能转户口,老四以后还得回来高考,挺麻烦。”
  杨速道:“大哥别急,我再半年就毕业,我争取分配回来,看着老四。”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接下来的半年。唉,要不我把那边市场先放一放。”杨巡无奈地想到,好歹这么几天看下来,寻建祥是个够朋友的人,交给寻建祥半年,他家里市场两地跑,应该问题不大。
  杨速道:“不行,大哥你不亲眼盯着,这种钱上面的事,怎么能放心托付。要不还是我退学吧,最后半年反正也不用再学什么,呆着只为一只文凭。中专文凭算不得什么值钱货,老四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文凭不算什么,户口很算什么。我现在想把户口转到那边去,花钱都办不出来。你好不容易考上中专挣来个城市户口,别丢了。我这半年两头跑跑,那边的大寻我能放心。”
  “大哥……”
  “别说了,你别看现在户口不重要,以后你会明白重要性,你拿着农业户口,对象都找不到。还得回家种地交粮。”
  “我不是这意思。大哥,问题是现在……”杨速顿了顿,招手叫杨连替代他坐灶窝,他走出来附杨巡耳边轻道:“问题是现在老四看见你跟看见仇家似的,她能听你的吗?别你管着她,她变本加厉地别扭。她让妈娇惯的。”
  杨巡看看杨速,心说老二说得对。妈刚过世时候,杨逦哭得死去活来,但才回过气来,就跟他吵架,把去年中寄给的信翻出来说事,说他害死了妈。杨巡自己都悔得不得了,哪里会解释,就任着杨逦哭闹。这几天里,杨逦正眼都不瞧他,杨速说得很对,他留着管老四,恐怕老四就只为了跟他作对而胡闹。可是又怎么能叫杨速退学?一张文凭一张户口,那都是太重要了,有了那些,杨速可以堂堂正正做国家干部吃公粮,他再活动一下帮杨速找个好单位,哪里用得着跟他一样天南地北地吃苦。杨巡一时难以委决。
  但是想到妈妈临终时候的殷殷嘱托,还有陪伴妈妈最后日子里,妈妈对他的家务移交,他心里说,怎么都不能降低弟妹们目前的生活质量,怎么都不可以妈妈才刚去世,他就把家搞得鸡飞狗跳。他沉着地对杨速道:“再说,春节都还没到,离寒假结束还早,我跟老四谈谈。”
  灶窝里的杨连听着对话,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插嘴:“大哥,我可以跟学校说说,停课一年,回头等二哥接上再回去读书。没关系的,而且我还可以督促老四读书,除妈外,她最听我。”
  两个弟弟如此懂事,板着脸的杨巡鼻子酸酸的,强忍悲痛,道:“再说,你们的办法我都记着。”
  饭菜做好,三兄弟都是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全部吃素。杨连上去叫杨逦下来。杨巡本来还以为杨逦会赌气不下来的,没想到杨逦的脚步跟着杨连的下来了。但是杨逦才现身在楼梯间,就霹雳似地扔下一个炸弹。“我要分家。”
  杨巡愣住了,立刻一双黑瞳瞳的眼睛射向杨逦。杨逦本来挑衅似的看向杨巡,一见这目光立刻吓得浑身一寒,但还是坚持着尖叫:“我要分家,我自己过。”
  杨连想都没想,转脸就问:“为什么?”杨速则是看着大哥,暂时不予表态。
  “我不要跟害死妈妈的人住一起,我要自己过,我从今以后只有二哥三哥。”杨逦倔强地站在原地表明她的态度。
  杨巡墨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妹,心中光火,都那么大的人,做事怎么没点准头,他和杨速那么大的时候早就开始出去做小生意,看人眉头眼色,挣钱养家糊口,哪里敢如此放肆了。但他隐忍不发,只淡淡道:“吃饭,吃了再说。”
  “不吃,说完再吃。”
  杨速没杨巡好耐心,见此低声喝到:“老四,妈尸骨未寒,你这么快就想拆家?你不怕妈难过?”
  “妈会支持我,妈见不得我跟害死妈的人在一家住着,我从小就跟妈睡一个被窝,妈的想法我最能理解。我要分出去,我不要跟害死妈的人有瓜葛。”
  杨速再次喝道:“胡说,大哥辛苦养家,你体谅过大哥的辛苦妈?你口口声声说理解妈,那你懂不懂妈最理解大哥,才含辛茹苦帮助大哥?我们一家最无知的是我们三个,我们对家里一点贡献没有,还拿家里的吃家里的,我们才是榨干妈妈生命的凶手,我们如果能分担一些大哥的辛苦,还用得着妈妈出力吗?老四你不许胡闹,家里已经去了妈妈,我们家不能再分了。”
  杨巡不由看看杨速,有点刮目相看,没想到以前一直依附他的老二,已经有独立见解和人格。看来中专里面当学生会主席还是很有好处的。杨逦却道:“没有,我们已经够吃够穿,是他好高骛远、盲目扩张,才会害妈妈那么辛苦。”
  杨速道:“老四你讲不讲道理。你以为大哥做生意跟坐机关一样,每个月稳稳进钱吗?我起码跟着大哥去东北做过,做生意只要一天不努力,就会不进则退,被人逐出市场,没有饭吃。你不懂不要乱说,妈妈比你懂得多,妈妈都没说大哥,你说什么。”
  杨逦怒道:“你不要以为妈妈走了你得靠着他生活,就心甘情愿做他狗腿子,做人要有些骨气,不要吃嗟来之食。”
  杨连忙道:“别口不择言。”
  杨速也光火了,怒道:“好,你不吃嗟来之食。你过来,我给你算帐,看你这几年吃了多少嗟来之食。大哥出去做生意前,我们家只有一间破屋和几百块钱的债,还有我们五张嘴。真要认真算,抵消过后,家里一份家产都没有。是大哥这几年挣的钱帮妈解脱困境,又造起房子,付岀我们学杂费,还有你身上的衣服。你真要分家?告诉你,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你还得赔大哥这几年贴在你身上的钱。你分啊,妈妈辛辛苦苦把一个家维持到现在,妈妈最宠你,妈妈去世没几天你却是第一个跳出来闹分家,老四你还是人吗?”
  杨逦一时说不过杨速,又没杨速声音大,插不进话,早又泪眼婆娑。一时顿足道:“你才不是人,狗腿子没你这么做的,妈才去几天你就欺压我,你心里才是没妈妈。没关系,你尽管逼我,你可以一分钱也不给我,我自己出去工作养活自己。”
  杨巡旁观着,心里为杨速的理解感动,但更对妈妈愧疚。他伸手压下杨速,声音不高地道:“吃饭,吵什么吵。”
  杨连忙伸手拉杨逦,但杨逦扭身挣开,一战失利,又要转回楼上,以绝食抗争。杨巡猛拍桌子,喝道:“杨逦,吃饭。吃完要分就分。”
  大家一时都愣住,呆呆看向大哥。杨巡黑着脸先坐到桌边,又黑着脸道:“杨逦,盛饭。”
  杨逦看到杨巡墨黑的眼珠,一时脑袋一片空白,鬼差神使地真去灶间盛饭。杨速急道:“大哥……”杨巡沉着脸摆手阻止杨速说下去,高深莫测地坐着一声不吭。杨连忙去帮忙盛饭,与小妹一起捧饭出来。四个人各据八仙桌一边,闷声不响吃饭。但谁都没胃口没心情,都是马虎吃一碗了事。
  杨巡吃饭,将饭碗一推,道:“开始分家,我说了算。老二说得没错,家里本来是负资产,早已被我们四张嘴吃空。但老二忘记一件事,我们每人名下还有一份承包地。我们四个现在谁都不像种地的,名下的地都转包给别人。每亩半年六十块。杨逦名下四分地,一年四十八块。老二老三名下现在没地。老三以前帮着卖鸡蛋挣钱,我折算给你三年工资,每个月八十,逐月给你。老二贡献更大,毕业前每月三百。杨逦你没贡献,但你还没成年,不足十八岁,你依然可以住家里不搬,一直住到十八岁。你生活费自理。这样分配,你们有没有异议。”
  杨连这回难得第一个发言:“我不分家,大哥你一分钱都不用给我,我就是不分家……”但说到一半,却见大哥冲他偷偷使眼色,他一时不知怎么办,但立刻噤声,感觉大哥有话要对他说。
  杨速感觉大哥行止怪异,因道:“大哥,你即使要分家,今天也不是时候。你就是要分家,我也不会要你一分钱,你已经为我们做够多了。老四,你上去好好想想,老三,我们收拾桌子。”
  杨巡看着杨速,眼眶热热的,满心安慰。他怕自己失声痛哭,掏出香烟猛吸,杨逦早就抽身上楼去。杨巡沉静会儿,又好好考虑了会儿,才能跟去灶间。杨速先轻道:“大哥,老四这人冲动,她现在自以为悲壮得很,你别生她气。我们不能分家,你的钱我也一分不要。”
  杨巡叹声气:“老四这人,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她自暴自弃。就像你说的,她现在悲壮得很,她就像炮仗,一点就爆。依老四脾气,一时三刻,想让她讲理,难。我刚才吃饭时候想了,她也不小啦,就算是你退学跟着她,老三停学一年管着她,她要自暴自弃,你们管得了?她是肯定会自暴自弃的。她要是个男孩,我随她了,可她是女孩,她乱来会吃亏死。我只能将计就计,老三,这任务就交给你。”
  杨连不知道怎么执行,但忙上点头道:“好,我等开学就回去学校申请。”
  “不用,唉……我就恶人做到底吧。明天我再提分家,你们都装作勉强答应。老三,以后小妹的生活费我都打给你,不限多少,要用多少给你多少,你计算着用。你回头装生我气,跟老四一起背后抱怨我去,骂我小生意人没见识眼睛只盯住钱分家都一定要搜光刮光,不给你们活路……”
  “大哥。”杨连出声反对。
  杨巡摇头,轻道:“听我说完。你这么跟老四说,争口气,咬牙忍一忍,你们两个艰苦几年,一起用我给你的工资,你的奖学金,还有你勤工俭学来的钱。你说你未来是重点大学毕业生,老四也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你们要骄傲地拿血红文凭给压迫你们的初中生我一记最响亮耳光,这是唯一给妈妈报仇的办法。老四现在恨死我,只要能让我生气的事,她什么都会血性地去干。大概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她接受你的钱活命,激她钉在学校里,不要命读书了。等以后,过了这难关,她气头过去,再跟她解释吧。”
  “大哥,这话我说不出。”杨连一脸为难。
  “说不出也得说,这是任务,为老四好,一定得做。本来可以交给老二,可老二已经早爆了,不可能再让老四相信。”
  杨速皱眉道:“大哥,别急,再想想其他办法。这办法……太邪门了点吧,谁家都不会想出这种办法解决问题。”
  杨巡点头:“我现在心里很乱,好吧,先拖几天,有新办法的话,就照新办法做,没新办法,只有从权。不要计较过程,我们只看结果。老四不走弯路就行。”
  两个做弟弟的都一筹莫展。尤其是杨速,虽然早知道大哥以前做生意时候什么办法都用得上,鬼脑子特别灵,可怎么都想不到大哥处理家务事也是不拘一格。可暂时的,他也想不出有更好办法,杨逦从小被宠得太倔了。
  四个人清冷地度过第一个没有妈妈的春节,杨巡不知挨了杨逦多少白眼,杨逦始终梗着脖子一点不肯被哥哥们软化,三个哥哥最终不得已,只能拿出分家这一激将的法子,四个人还郑重其事地在协议上盖了手印。杨逦果然被杨连激得热血沸腾,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用文凭跳出老大魔爪。杨巡见激将法成功,心里虽然非常难过,可只能装作愤然离去,让离家稍近的杨速每礼拜回来一次关心杨逦生活。杨逦不知,看着杨巡的愤怒,她觉得自己胜利了。
  杨巡装样装到底,虽然非常不放心弟妹三个,可还是给最懂事的杨速留下钱,自己装作被气走了。心里一直念叨着家里不要岀事家里不要出事,好在杨速懂事,隔三岔五给个电话汇报一下。母亲去世后,这个家需要艰难地调整重心,家里的每个成员也需要艰难地调整重心。
  杨巡虽然担心家里的弟妹,工作的事则是一点不敢耽误。他自己虽然没总结,但觉得杨速说得没错,生意这事儿,须得日日努力,否则不进则退。他除了抓紧时间给头头面面的人物拜年,也一刻不拉地抽出时间,先单枪匹马去市里次高大厦里的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探路。
  杨巡骑摩托车到国托楼下,见门前广场一排排自行车后面,有一排全部放的是摩托车。他一向最烦摩托车自行车混放,取出时候得扛走好几辆自行车才能把摩托车取出。因此见到广场上有专放摩托车的,他立马放车过去,而毫无疑问的,一个收钱大妈不知从哪儿机警地钻出来问他要钱。
  杨巡几乎是职业病似的,在这么一长溜摩托车阵中,嗅到财富的气息。他一边停车,一边顺口就跟大妈搭话:“这儿人富啊,那么多人骑车上班。”
  大妈道:“大半是国托的,瞧瞧,都是新买的。”
  杨巡一听,心头一震,连忙拿眼睛好好打量眼前的崭新摩托车,飞快打量一遍之后,立马决定返程,不上去了。还怎么上去啊,坐驾都还不如国托普通员工,上去铁定被人看不起,人家还怎么肯掏钱贷款给他。杨巡做了这么几年生意,借钱还钱是家常便饭,他最清楚借出方的心理:借债的人越富,越光鲜,越借得到钱。越穷,越需要钱,越借不到钱。
  回去自己市场里的办公室,见几个前市场员工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他两只眼珠子只是稍微捎他们一眼,就径直进去,理都不理。那些本地人,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干活挑三拣四,暗着欺负他是外地人,拿方言背后乱笑,真不用他们,他们又恋恋不舍。但杨巡才不怕那些本地地头蛇,他有寻建祥,他还有刚从老家带来的一批老乡,老乡一来就接上手,把门的把门,把关的把关,把市场管理搞得服服帖帖,都有心一同地听他的话。因此被解雇的本地人,想进门闹事都别想。
  而市场门口原本乱停乱放,抓了这头乱那头的三轮车,大板车,也都整齐了许多,起码,让出一条可以让人货方便进出的宽道来。老家人就是让人放心。
  寻建祥正大模大样坐着舒舒服服地抽烟,见杨巡进来,扔一根香烟给杨巡,好奇地问:“不是说去国托吗?还以为你得吃了中饭才回。”
  杨巡利索地打火点燃,吸上一口,才道:“国托那帮孙子太富,比银行的还富,那样的人,看得上我这骑摩托车上门的吗?我看来得放血买车。你说哪种车好?”
  “你问我?你摸摸兜里几个钱不就得了?拉风点买桑塔纳,实惠点买天津大发。”
  “怎么能买大发,开岀去就跟跑出租似的,白买车了,没点风头。除桑塔纳还有啥?只能桑塔纳了吗?那就桑塔纳,进口车可买不起。有没二手车,便宜点的?”
  “二手的不便宜,摩托车店那个小白新买的上海牌二手轿车,都没比大发便宜,还净见他每天一条破席子垫着钻车底下修呢。既然下决心买了,干脆咬咬牙,买辆新的,风光到底。”
  杨巡愁眉苦脸地道:“可是,全部手续下来,车牌拿出来,得二十多万吧,我听说的。”不知不觉地,杨巡眼前似乎冒出吉普车的影子,而那拉风的吉普车影子,正属于某个东北的夜晚,让他铭心刻骨的回忆。
  “别一说到用钱,一张脸就跟臭屁一样。我们先打听着,可能税务局还不一定批我们买车呢。”
  “对,不晓得买车钱给不给算到成本里面抵税。要是能算,哈哈,国家替我们岀一些买车钱。大寻,你赶紧去报名学车,我的名也报上,我找税务局去。”
  杨巡说完就走了,寻建祥当然没起身相送,只是看着杨巡背影想了会儿。他奇怪杨巡母丧之后回来似乎心事重重的,说话有时虽然好像挺开心的,可总给人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刚才观察仔细了,原来杨巡“哈哈”的时候,鼻梁上面一丝不动,就嘴巴做出笑的样子了。寻建祥耸耸肩,心说杨巡不至于这么经不起打击吧,他给判那么多年坐那么多年牢都还好好活着,杨巡何必为难自己。估计是还伤心着,过几个月就好。
  寻建祥想着,起身出去市场巡查。这市场,即便是哪儿钉子稍微露出一点锈斑,他都是知道的,而出自消防重点单位的敏感,让他对市场的消防也加倍小心,所有干粉灭火器上面的压力表,他每天都要亲自查一遍,不行就换下。虽然杨巡曾经如释重负地跟他说过,开市场有一个好,只要房子不塌不垮,火烧水淹都没事,旱涝保收,因为里面货物都不是自家的。但总不能掉以轻心吧。寻建祥笑自己可能是跨入中年了,现在做事异常周全小心。
  如今他成家立业,收入稳定,住的是东海厂的市区宿舍,宋运辉给搞特权,硬是分给他妻子一套两室一厅的,现在他只等着妻子怀胎十月时候生个女儿或者小子出来,生什么都好。宋运辉曾笑话他,说他现在一点浮躁的心都没了,是,他现在生活有盼头,有准头,还浮躁个头。不过他生活也有压力,他现在要给怀孕的妻子最好的营养和最愉快的心情,以后要给生出来的孩子最好的环境和最好的教育,也让孩子学宋运辉的女儿,活的跟小公主似的。他这爸爸得为儿女努力。
  寻建祥笑眯眯地巡视完市场,又跟市场里摊户聊天说话,算是了解摊户动态。有他在,杨巡都不用操内部管理的心。
  杨巡跟跑进自家家门似的跑进税务局,走进门这个办公室打个招呼,那个办公室打个招呼,几乎是全部招呼遍了,走廊里响彻大伙儿欢快的笑声了,杨巡才跑进他的专管员的办公室。专管员看见他就笑,但笑眯眯没说话。杨巡走过去二话没说就操凳子夹在专管员和一个胆怯的外来企业会计中间坐下,满不在乎地看看那会计,才对专管员道:“你看你,你看你,我不在,你一个春节就饿成这样子,前胸后背排骨都看不见咧。”
  专管员哭笑不得:“啊呸,你才饿成一根条肉,扔巷子里狗都不理。”
  “狗能不理吗,狗起码舔我一口。哥儿,我有个事情紧急着要来请教你,路上狗追着都不停一步。”
  专管员立刻扬起严肃的脸,嘱咐先来的会计出去会儿,听杨巡咨询买车的事。不等杨巡说完,专管员就轻轻一拍桌子,道:“你等着,我替你问问,有家单位那辆拉达有没有卖掉。不管是不是二手货,好歹是进口车。哈哈,苏联的。”
  杨巡笑道:“要还在,以后狗都别想舔到我了。”
  专管员笑着作势要拿话筒扔杨巡,笑会儿才着手打电话。杨巡也是笑嘻嘻的,等着专管员打好电话问好情况,他就力邀专管员一起过去谈。正好也是下班铃下,两人说说笑笑地出去先吃饭喝酒,都没注意到走廊上那个先来一步的会计无奈的脸。
  杨巡和专管员酒足饭饱去到那家过去曾经辉煌过一阵子的集体单位,见那领导比较有些老实,等寒暄过后,带他来的专管员走了,杨巡就说什么都不肯付钱买车,硬是跟那领导谈下租车一年,一万五千块给那家单位入帐,两千块私下给领导自己。大家倒是皆大欢喜。
  回到市场,却见宋运辉在。他忙抢上前去问好斟茶。宋运辉见杨巡红光满面,略有酒意,再说大家也是熟落无拘,就随随便便问一句:“你今天忘戴黑纱?”
  杨巡一时有些尴尬,难得期期艾艾了一下,才道:“不想到处跟人解释说明,我妈是我自家的,藏心里就是了。”
  寻建祥补充道:“有些人没事做,看小杨戴黑纱上门,恨不得刨根究底问得小杨哭出来。还有人更下作,嫌小杨晦气。”
  宋运辉一愣,心说杨巡这小子也真是不容易。杨巡却早已道:“宋厂长来也不叫我一声,否则中饭一起吃。”
  宋运辉摆摆手,“你忙,能见你一面已经挺有福气。我走了,刚刚抢着送一个癫痫发作的伤员过来,现在应该抢救过来,我去医院看看。”
  杨巡一定要送宋运辉出去,反而寻建祥被他拦在办公室,宋运辉哭笑不得。杨巡一路告诉刚刚是怎样斗智斗勇租下一辆轿车,省去买车费用,又问宋运辉认不认识国托里面的人,帮忙做个介绍,一直絮絮叨叨说到大门口宋运辉车上。宋运辉上车前,拍拍杨巡的肩,很是温和地道:“杨巡,我们多年相识,再有大寻一起,你以后不用跟我客气,都是朋友。国托……我问问。”
  看着宋运辉走,杨巡原地傻了好久,但他以后敢像大寻一样地与宋运辉交往吗?他自问不敢。大多数时候,人得自知身份,谨守规矩。
  宋运辉心里一直感慨杨巡刚才的表现。从寻建祥嘴里知道,杨母对于杨巡的重要性,可是杨巡这么年轻的人,却能把所有感情压在心底,却总是让与他相处的人开心欢喜,这人,宋运辉很想知道,杨巡夜深人静一个人时候,心里怎么想。
  但眼前现实也不给宋运辉多想自己事情的时间,医院里有已经赶来的伤员家属,还有码头分管领导之一——老赵。幸好伤员没有大碍,看似口吐白沫,危险万分,其实主要还是癫痫引起。宋运辉代表厂领导慰问几句,便放心带着老赵走出门诊。顺手,就把车钥匙扔给老赵。
  老赵拿了钥匙,禁不住嘀咕:“你全厂安插了多少眼线?我练车怎么让你知道了?”
  宋运辉笑笑,没回答。等坐上车,才道:“有人被你占着车,都怨声连天了,我还能不知道?”
  老赵“嘿嘿”,却不敢说话。点火启动,上路开顺了,才一拍方向盘,道:“这车开着爽快,高,有劲。难怪马厂换皇冠,你还开旧车。”
  宋运辉道:“现在开工在即,几百只手等着我批钱,不是十万火急的花销,都往后拖拖吧。都以为大工程是大金库,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照这么说,跑现场的人更该有车吧。你说,码头十万火急的电话,哪次不是我跑去?”
  “我也在考虑,怎么解决你配车级别不够的问题。机会也就这几天有,算是火线入党。等开工运行平稳了,老赵,就没你十万火急的事啦。”
  “那干脆提拔一级不就得了?”
  “老马捏着配置,提拔的事你自己跟老马说去。”
  老赵一时无语,节前没被提拔的事还在眼前不远,老马怎么指望得上。他气的是老马当面跟他唉声叹气地说手中没权宋运辉当道,可转身却为任命投上关键一票,反而不如宋运辉跟他实打实说实话。宋运辉再提老马,叫他如何回答?
  车子里闷了好半天,宋运辉才道:“吊机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B方案,可人硬要A方案,你问我,我问谁?”
  “我从呈上来方案看,A方案不错啊……”
  “不错个屁,那方案是给内陆河道码头用的,我们是海边,我们得考虑空气较高腐蚀性,还有台风。B方案是我从市气象局拿来历年气象资料,根据五十年一遇台风最大瞬间风力设计的,A那种花架子有什么用。”
  “这问题说起来我得批评你,你这单枪匹马个人英雄主义的作风要不得。你有想法,有好的想法,为什么不拿到码头工作会议上讨论,大家集思广益研究取得最好方案解决呢?现在你带人做一套,老黄带人做一套,眼下这么紧张的收工时期,你们怎么能如此浪费人力物力呢?”
  “好,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老赵愤愤地把车子停到路边,才有可能腾出脑子来好好说话。“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大家讨论?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那是因为你们心中都有成见,都以为我没上我心中有疙瘩肯定要反老黄,不仅你这么想,码头谁都这么想,我现在做人有多难你知道吗?我说什么都有人猜测岀另一层意思,怀疑我对老黄有不轨企图。那你说,我们还怎么坐下来研究讨论,彼此取得谅解?”
  宋运辉听了不由“哦”了一声,心说倒是有理。接老赵递来的香烟,两人各自点上,闷了会儿之后,宋运辉才道:“也难怪别人这么想。倒不是大家都对你老赵有成见,而是你老赵向来脾气比较躁,大家都潜意识以为你不会跟信任领导很好合作。”
  “你看,对吧,我左右不是人。那你说要我怎么做才好,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如果真撒手不管跟新领导对抗,那就没有B方案。可我有了B方案还得挨你们怀疑,那你说要我怎么做?”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我得承认,当初任命老黄是错误的。如果任命的是你,你自己会收拾码头上下的舆论,你的强势,让人不得不接受你的压制。现在弄反了。老赵啊,暂时,变动是不可能的。不过好在你和老黄多年交情,你找时间私下与老黄交流交流,脾气嘛,也稍微收敛一下。”
  老赵耐心听完,不耐地吐出一口烟,心说等于白说,什么都不解决。他索性不说,开车上路。
  宋运辉也不说,两人一直闷到东海。宋运辉想了一路,局势已经朝着他原先的预料演变到今天地步,他还要不要坐山观虎斗?等车到办公楼下,宋运辉才拎起皮包,推门下车,顺口说一句:“这车你暂时用着,我不在你只能厂里开,别开岀去,你没本。”
  老赵愣了一下,看看手中刚拔出来的钥匙,再看看关门而去的宋运辉,一时无话。他倒是不愁宋运辉没车可开,这个宋副厂长要真没车开,马厂长都会自觉把车送上门去。他只是猜不透宋运辉是什么用意。拉拢?可人家也没对他假以辞色,似乎不像。
  宋运辉回到办公室,秘书告诉他金州的水书记曾打来电话,宋运辉明白,水书记回到家了,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他忙电话过去,水书记精神还挺好,电话那头笑嘻嘻地道:“小宋,我没看错你。以前你有篇写给部属报刊的文章说,要把金州的宝贵经验在系统内发扬光大,你做得好啊,我看着都替你非常骄傲。”
  宋运辉笑道:“那都是水书记一向对我从严要求,不过我也只敢到现在才请水书记过来看看,早几天的时候还怕挨水书记批评。”
  水书记听了这话异常欣慰,笑道:“不要那么谦虚嘛。不过小宋,我还有一件事要批评你,你现在虽然已经坐上领导位置,可在金州时候的工作作风还没改变,我在你办公室看了三天,看来你还没掌握领导技巧。你不能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啊,你要发动部下干,你给他们工作,激发他们积极性,同时呢,那也是让他们获得成就感,说白了就是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做出让领导看在眼里的成绩了。你不行,你虽然精通技术,可你得放手,不要搞得跟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什么都抓自己手里,你这样下去,自己累死,手下人没有机会得到锻炼,无法提升境界,无法培养出一个强有力的管理团队。”
  宋运辉沉默了会儿,道:“是,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我做主要领导会做得这么苦,如何才能学得跟水书记的一招半式。果然水书记看出症结所在。可问题是,我现在无法放手,码头一块都还不听我。”
  “那也才只码头一块嘛。小宋,你现在是老二,你现在还无法全面掌控局势,这都不是理由。我喝口水。”水书记大概是心中又回到当年金戈铁马的年代,心情激动了,说话飞快,呛了喉咙。宋运辉则是一颗心愣是被吊到嗓子眼上,不知道水书记接下来会传授什么真经给他。他趁此间隙不由想到当年金州时候水书记一没技术,二没名正言顺的权力,可水书记凭什么赶走费厂长,令刘总工屈就呢?
  水书记好不容易才笑道:“我怎么跟人说书的一样,还非得卖个关子才行。小宋啊,你这时候应该大声喝彩才对,我这才有劲说下去啊。”
  宋运辉不由笑出声来,“水书记,我怎么就学不会您的收放自如呢?”
  “那要靠修炼,你别好高骛远了。我之所以不肯照你的安排好吃好玩,非要跟你在办公室看上三天,当然,哈哈,也因为你那儿我早就玩过,不高兴冬天挨着冻再玩一遍。我这三天看出你有个问题,估计是你有些小清高,还想装作一碗水端平。可我告诉你,作为一个领导,无论多大多小,都要有意识地明确表现岀一定的倾向性,你有倾向,你手下的人才会明确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从你手里得到好处。你不要做得太隐晦,考验手下的智力。只要你表现出倾向,你不用指挥,事情自然朝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谁都追名逐利,谁都爱名利,你不如亮岀大萝卜前面挂着,让大家朝着那个方向走。你自己呢?省心省力。不用顾忌什么,你现在做都已经在做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
  宋运辉听了不由沉吟,“倾向性……”
  水书记笑道:“是啊,是你以前挺瞧不起的奸猾权术。”
  宋运辉一时异常尴尬,没想到以前他对水书记的权术不满,水书记全都看在眼里。“水书记,我以前不懂事。您请谅解。”
  水书记又笑:“我又有什么不能谅解的?你比我儿子还小,又是我一手带岀来。我差不多也拿你当自己孩子看啦。你请我去你那里参观,又对我坦承布公,我真是高兴。小孩子嘛,谁没怀疑一下大人呢?”
  宋运辉放下电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过也在这一刻,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老赵这个人了。下班之前,他知会了一下老马,以厂党组会议的名义,让通知下去,任命老赵为码头党支部书记,级别因此提高。同时明确通知码头,施行B方案。
  老赵捧着这火烫煎堆,傻了。
  但是宋运辉暂时无法下放工作。全面开工在即,事事都需限期完成,没有纠错时间,他只能继续亲力亲为。再说,两年下来,东海大权基本掌握于手,他想,他应该有所行动了。
  因此开工典礼的事,他也主抓,不让老马他们插手。可以说,自从聆听水书记的指点之后,他有点变本加厉地将老马排斥在外。同事们或许是已经习惯这种一人独大的局面,也或许是聪明地接受到宋运辉的暗示,大家都顺着宋运辉的心意做事,包括码头也没作乱。而黄工,则是跟着老马一起被架空了。老赵好几天面色不自然,脾气也大,但宋运辉当作没看见没听见,随便他别扭去。宋运辉推己及人,他当年对待水书记的时候,何尝不曾别扭过。或许现在登高看远了,他能体谅并理解一众人的心理,也更能合理顺势而为。
  典礼时候,上面来人是免不了的,宋运辉又请来水书记,当然也请了丈人和闵厂长。毫不意外地,他看到水书记比正当令的闵厂长在典礼仪式上混得更好,到处都是水书记的熟人。而水书记,则是非常活跃,全没了过去指挥若定的含蓄。
  丈人程书记自然是更关心女婿,一直密切关注着动向。晚宴之后,好好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女婿安顿好官员们,他跟着宋运辉上车去女儿家。路上他就建议:“小辉,有机会请水书记帮你介绍介绍上面的朋友,也让他发挥发挥余热。”
  宋运辉笑道:“爸,可不是。都让爸看出来了。”
  程书记不由笑了出来:“现在鬼不少啊。不管以前跟老水有什么龃龉,都放下吧。他老啦,你还年轻,你多尊重尊重他。你的尊重跟别人相比,分量大不一样啊。”
  宋运辉道:“不过我真的敬佩他,我现在越进入角色,越能领会水书记当年手段的厉害。现在偶尔有空总是回忆回忆当年在金州的经历,水书记真是跟活教材一样。他如今对我的指点,让我受惠无穷。”
  程书记微笑:“老水也是那么多年大风大浪打磨出来的,他刚进厂时候,也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样的人,才没你进厂时候顶着第一批大学生光环那么风光,那时候他不上不下很吃亏的,又不是大学生,又偏偏戴着眼镜从事文化工作,给归到知识分子一类,我们这些工人都看不上他。他全靠自己摸爬滚打闯出的路子。他满肚子的鬼,你好好学学他。”
  翁婿两个言谈甚欢。程书记心里放心不少。他多少知道女儿的能耐,很是担心现在的宋运辉翅膀硬了看他女儿不起,而他又鞭长莫及帮不上忙。等到女儿家,见女儿没睡觉还等着,听见汽车声早早飞了出来迎接。两个老亲家也是跟了出来,大家都脸上露出的是由衷的高兴,程厂长看得出来。他又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春节时候,程书记体谅宋运辉工作的繁忙,没让女儿回娘家过年,怕影响宋运辉的专心工作。现在灯光下见女儿跟没出嫁时候似的,白而微胖,笑得没一点心事,还是那么爱娇,程书记非常满意。这就够说明问题了。看来女儿跟她妈说的是真的,宋运辉虽然忙,常不见人影,可家中大权全交给他女儿,尤其是工资奖金一分不拉全上交,女儿还有什么可愁的。
  程书记背后跟宋运辉说,把程开颜放到厂外的县级机关里工作看来是对的,既不用跟着丈夫在厂里充夫人,劳心费神地应付摆平方方面面的关系,又可以轻松愉快地生活在丈夫的影响力之下,那样只占好处毋需操劳的角色,正好适合程开颜。
  招待了两天爸爸,程开颜就有点想偷懒了。但程厂长不在乎,自己女儿什么德性他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等爸爸一走,程开颜就忙打电话向丈夫汇报,说爸爸老是看着她的纹眉皱眉头,就跟宋运辉最初看见她纹眉时候差不多。还说她现在真后悔,很想洗掉它,可又有点怕怕的。宋运辉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现在已经看惯程开颜的熊猫眼,早见怪不怪,没想到程开颜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他曾经的厌恶。
  所谓功夫在诗外。典礼只是一个仪式,而仪式背后,却是花样百出的人与人。宋运辉有自己熟悉的人,又认识了几个水书记的老友,而更让宋运辉意外的,是一个高层带来的两个日本客人,是业内有名的设备制造商驻北京办事处人员,还是宋运辉以前见过一两面的老相识。典礼时候人多,宋运辉只拿出当年陪程开颜学日语还记得的几句招呼语跟日本人打个招呼,到典礼后第二天,才有时间坐下来接触。
  但宋运辉事前,还是悄悄问了上面领导,难道西方国家的禁运开禁了吗。领导说,具体开禁不开禁还不好说,但去年下半年起,日本已经恢复对华贷款,有些事,现在可以慢慢做起来了。宋运辉立刻领会到领导的意思,但还是追问一句,东海二期,可不可以申请外汇,进口国外先进设备。领导笑眯眯地没肯定没否定,只说开始着手准备起来也好。宋运辉这才放心,跟日本客商就目前最新技术展开交谈。
  终于等来这一天。
  
  杨巡接到宋运辉秘书通知,让提前三天准备起来,跟国托总经理吃饭。杨巡第一次接到宋运辉如此郑重其事的通知,考虑之后,觉得宋运辉的暗示有道理,既然他要借车显示自己实力,那么,他吃饭时候的穿着自然也必须展示实力。他立马拖上寻建祥一起去上海买衣服。
  两个大男人都不是逛街的料,走到繁华的南京路上,看到那么多的选择,都不知道该投哪扇门。看着都是一件件笔挺的西装,都不知道怎么才能算是好西装。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决定,选贵的。两人于是专找上千块的西装来试。人家售货员对两个显然是阿乡的人爱理不理的,不肯把衣服拿下来给试穿。甚至眼睛都不斜他们一下,脸朝着别处懒懒地回答,轻蔑地道:“看见没?那儿写着,非买不试。五千块呢,能随便穿吗。”
  寻建祥看着那售货员的菊花头,怒了,掏出一扎厚厚的百元人民币往柜台一拍,怒道:“操,大爷钱在这儿,看清楚……”
  却被杨巡拉住,将钱收回包里。杨巡黑着脸冲那售货员道:“大爷有钱,不就五千块吗,大爷买一万的去。”说着就拉冒火的寻建祥离开。
  那售货员看到一扎钱时,到底是有些后悔,却又很是有骨气的转开脸去,抱着手臂看都不看两人一眼,冷冷地对旁边一个售货员道:“格年头阿乡有钞票了。到上海来一趟,一麻袋一麻袋衣裳背回去。”
  杨巡和寻建祥听着气死,但杨巡还是拉住寻建祥,沉着地道:“别中她们圈套,她们那是拿话激你买她们衣服。”
  寻建祥一听有理,气哼哼道:“对,不买她们的,哪有这种嘴脸的。阿乡又咋了。”
  “别生气,上海人眼里,北京人也照样是阿乡。”
  但两人吸取了教训,到其他店里时候,就先装作若无其事、有点傻冒地亮岀钞票,立刻换来客气的服务。两人各买一套西装,又被西装柜台那个略微油头粉面的中年男性师傅领着到衬衫柜台各买两件衬衫,一条领带,这才被欢欢喜喜送走。走到下面女装楼层,两个拎着贵重物品袋的人不用亮岀钞票,也受到了欢迎,但只有寻建祥买了些东西回去给老婆。杨巡看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配饰,不由又想到戴娇凤,眼前也恍惚真的看到戴娇凤,才一愣神,又消失不见了。杨巡暗叹自己眼花,心想若戴娇凤在身边的话,到了这儿,还不是老鼠跳进白米缸。包括他现在身上的西装,都还是戴娇凤在的时候给他买的,他自己都不懂得怎么买。
  等两人买了东西走到外面,寻建祥呼岀一声长气,笑道:“让那个西装师傅一说,我发觉我还真是土包子,什么都不懂。原来西装还有流行不流行的,什么今年流行双排钮,这个季节西装反而不用双排钮,要什么轻薄软挺,原来有那么多讲究。我大气都不敢岀,怕把那个师傅的奶油头吹化了。”
  杨巡听着表示赞成,“是啊,大寻,你底子好,穿哪件都登样,我还真是穿了那师傅拿来的才好。啧,贵是真贵,大寻,要不我们回去再一人来一套天冷点时候穿的?”
  寻建祥忙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再下去都够一人穿一辆车子了。”
  杨巡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还得回去,这西装好看,给宋厂长也带套去。”
  寻建祥连忙拉住杨巡,道:“他不会收你大礼的,趁早别买。倒是领带可以考虑。”
  杨巡一拍脑袋,道:“我都被奶油头师傅教育混了,还得回店里,我们多买些领带回去,回头多的是送人要用。这上海人,势利是真势利,本事也是真本事,今天跟着奶油头师傅学到很多。我以前做生意时候也是把电线什么的搞了个明白,哪儿用什么,我都知道,人称百问不倒,这站柜台的,都得这样。我们市场里那些摊主,那也个个都是人精。”
  寻建祥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在金州时候的工作态度,笑道:“工作态度最认真的是个体户,次认真的是计件拿奖金的,最不认真的是吃大锅饭的。你看我,以前吃着大锅饭,哪里有心工作,还打架打到牢子里去,哈哈。”
  杨巡点头:“对啊,给自己干才没日没夜呢,可还真没见过像宋厂长一样给公家干也没日没夜的人,人家是奔前途的,做领导的,这境界我们达不到。”
  寻建祥笑道:“你错了,小宋从来就是这样,这人……不知道的人会说他没趣。你就是不给他事做,他脑袋也不会闲着,自己找事做去。以前他才不忙,可他照样不知道看电影,不知道喝酒打牌,还好小程全听他的,要换作是我老婆,得天天跟他吵着要陪了。”
  杨巡又是点头,但忽然想到自己,奇道:“我也是这种人吧?你看看我,才到东北时候,我妈还担心我没人管着得学坏,三天两头来信叮嘱。可那时候老乡聚一起打牌我从不参加,我那时候骑着破自行车满城找生意,大街小巷跑得比本地人还熟。唉,我只有……只有那两年玩了一阵子。”
  寻建祥不知道杨巡哪两年玩了,见杨巡神色郁郁的,没去追问,心说肯定是那两年找个东北女朋友一起玩了。
  “现在旁人看着我每天在玩,到处吃喝,可哪里知道陪吃陪喝是件苦差事。”
  寻建祥笑道:“是啊,回来还得装模作样拿本教科书看,不知道你看进去多少。有时候喝得话都说不清了,书都拿倒了,还装模作样看个半小时。还不如学小宋,喝两杯就倒,倒下就睡觉,省得发酒疯。”
  杨巡哈哈地笑:“我弟弟都大学了,我看了几年高中课本还没看完,都没好意思做他们大哥。不过你还真别说,我再醉,拿着专管员给我的文件看,还是一字不拉背得下来,挑得岀刺,找得到擦边球的。”
  寻建祥哼哼,“你们都是神人。小宋拿着《人民日报》当饭吃,你拿机关文件当菜吃。”
  “噢,宋厂长看这个?我们也去订《人民日报》,看看有些什么。我数理啃完了,化学怎么也啃不下,算了,以后还是啃《人民日报》,宋厂长看的肯定有料。”
  “你们两个疯子。”寻建祥只能这么想,他实在看不出《人民日报》有什么可看,而没人教着,又怎么啃书本自学。只有拿神人、拿疯子来解释了。
  杨巡听着这评价还挺受用,可不就是疯子。要不是神经有些短路,当初怎么会主动要求留在冻死人的东北给大伙儿看仓库。可疯子有疯子的好处,疯子摸得到正常人看不到的路。而且,还有宋运辉陪绑着呢。
  宋运辉看到打扮一新的杨巡,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成天嬉皮笑脸的小子穿戴起来也挺有人样。看着这样的杨巡又是顺眼,又是不习惯。以前的杨巡似乎随时都可以伸手摸一把头皮,这般登样的杨巡却有点陌生。
  可杨巡换了张皮,里子一点没变,看到宋运辉看他的目光充满怪异,立马笑道:“宋厂长,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杨巡心啊。呵呵。”
  宋运辉忍俊不禁,“不错,不错,不过嘴巴也得关严实点,到时候别嬉皮笑脸。第一次见面,得给人留个有实力的印象,毕竟那总经理现在还挂着市计经委副主任头衔。”
  杨巡不由奇道:“可那些当官的都吃我那一套啊。啊,对了,这回是要借钱,我自己得先摆出大亨样。”
  宋运辉原本只是感觉杨巡应该装正经,倒没想到为什么,被杨巡这么一说,才恍然点头,心说杨巡这人真聪明,一点就透。可看到杨巡干咳两声,装模作样挺胸凸肚装正经人样,又忍不住笑,不由开口指点了几招,杨巡连忙牢牢记在心里。旁边寻建祥也是焕然一新地跟着,看着两个疯子交流心得,心说果然是一类人。
  杨巡第一天桌面上认识国托总经理,第二天上国托办公室拜访,第三天趁星期天,自己开车上门带着国托总经理一家女眷岀去玩,虽然总经理自己没去。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总之就像杨巡自己夸口说的,什么人,只要他杨巡有机会搭上第一次,以后那人就跑不掉了。随着与总经理个人感情的升级,随着国托总经理夫人越来越离不开杨巡的帮忙,杨巡一步步在心中提高借钱的数额,顺便地,他开始认真考虑,多方讨教,选取新的投资方向。
  
  雷东宝没想到,没脑袋的人还真多。小雷家鱼虾吃猪屎,小雷家肥猪吃死鱼的传闻,竟然传得星火燎原。一下子的,忠富办公室门口门庭冷落车马稀,猪场倒是每天还有几只岀栏,反正猪脑袋上又没刻着“小雷家”三个字,拔毛杀了,谁也认不出是小雷家的猪。可是小雷家的鱼虾牛蛙名气太大,以往市面上不是小雷家的也冒充小雷家的,搞得满城尽是小雷家,因此一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吃猪屎,谁都不敢买着吃了,别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没人要,其他家的再改头换面也依然没人要,凡是尼罗罗非鱼、罗氏沼虾、牛蛙,都没了市场。忠富一下被打击得发晕,整天欲哭无泪。
  正好冷库竣工验收,人家追着问忠富要钱,忠富只能躲了,也没脸问雷东宝要钱。以前口口声声说照规定不能问村里要钱,村里也不能问他们挖钱的是他,他现在怎么好意思出尔反尔。
  倒是雷东宝黑着脸找到大棚里,找到蹲在鱼塘边“戏鱼”的忠富,分给忠富一枝烟。
  忠富哭丧着脸,对雷东宝道:“怎么办?还好刚出钱买下三个月的料,否则这几天光见着一大群子张嘴吃,不见钱进来,我得杀鱼杀猪了。可三个月后怎么办?没想到还真有人信那谣言,这怎么说都说不通啊。”
  雷东宝闷声道:“是我们错,我们知道谣言那天就得采取措施。”
  “可谁能想到还真有人信啊,过来瞧瞧不就是了?眼见为实,看看鱼虾吃什么。我们哪来那么多死鱼死虾给猪吃,我们就是把所有养的鱼虾都给猪吃都不够,这谁想出来的猪吃死鱼?”
  “那群脑袋没的以为我们村只养两三只猪。这确实是我错,春红提醒我时候,我都懒得理。现在晚了。”
  忠富见雷东宝一口承担去了责任,心下感动,知道只要雷东宝肯担着,村里就没人敢追究他雷忠富。“书记,怎么能说是你错,我管着这块,我才是应该想到的。你跟我说了我也当笑话听,没想到……我们这下完了吗?”忠富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一手撑着村子里的养殖业,居功至伟,现在出了事才知道,大力撑着他这一块的其实是不懂养殖业的雷东宝,他一出事,就想找这根主心骨。主心骨虽然没拿出主意,也一样板着脸,可主心骨确认了责任,他心里有底了许多。
  雷东宝想了会儿,起身道:“找县里去,再不行找市里,让他们出面澄清一下。你跟我去,你说得清楚,告诉他们为什么猪不吃死鱼,鱼不吃猪屎。跟笨人得说清楚,妈的。”
  忠富犹豫地道:“万一他们搬出我们污染的真正原因呢?”
  “操他妈,谁信。不信来看看我们小雷家的人,个个比他们城里的结实。走,咱自己先不能怯了。”
  雷东宝一把拉起忠富,赶去县城。两人坐的是崭新的车子。
  去到县里,雷东宝现在都不屑先找别人,径直找到陈平原那儿,却被秘书拦了出去。秘书偷偷告诉雷东宝,陈书记正生气着,多方努力下来,还是没能坚持住,还是得在两会前退居二线,去市里人大坐个副职。
  雷东宝想来想去,看来现在不是找陈平原办事的时候,就拉着秘书把小雷家的事说了一下,要秘书帮忙岀个主意。秘书本就是跟雷东宝要好的,指点雷东宝索性奔市里报社,到报纸上登一登,越是从高一级的地方压下来,谣言越是消灭得快。再说,县里的影响也仅限于县里,可谣言传起来没有边界,这时候不知道该传到哪儿了,索性找市里去解决。
  雷东宝一听有理,千恩万谢,立刻调转车头杀奔市里。这时忠富忽然想到,有个小雷家的孩子前几年大学毕业后分在报社,还是当年雷东宝出力把他塞进去的。雷东宝一拍脑袋想起来,确实有。当年参观了大丘庄后,心里一直想学个彻底,虽然他很想把那些有大学文凭的小雷家子弟都逼回村里做贡献,小雷家缺的是有文凭的人,但想到大丘庄的经验,他就有心栽花,由他出力,把一个个孩子塞进要害单位。没想到,才没多少时间,竟然有孩子已经能派上用场。
  雷东宝终于取下黑脸。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雷东宝在小雷家子弟办公室里坐了没一会儿,便得到报社社长的亲自接见。
  见面当然是握手寒暄,但社长握完手想收回,那只手却被雷东宝紧紧钳住说啥不放。文气的社长没见过这么鲁莽的主儿,一时无法舌灿莲花吐出流利外交辞令,任两只紧握的手在办公室上空凝固。
  雷东宝不善言辞,可性格是个极主动的,抓住社长的手用力拖来摇了三下,又是大力地道:“社长,全问遍了,只有你能帮忙。你一定要帮我们。”
  社长这时候心里轰轰烈烈地涌现无数井冈山会师的场面、工农兄弟喜相逢的场面、老百姓盼来子弟兵的场面,而且都是宣传画的热情奔放笔法。社长镇定再三才能从火热大掌中解脱出来,却暂时无法摆脱雷东宝创造的火热气氛,也是充满热情地请雷东宝坐下,认真倾听雷东宝的控诉。
  原来,社长也早已听到类似传闻。雷东宝说哪有那么多死鱼,全让村民捞去喂猫,一村子的猫还分不全,何况猪,更别说猪不吃鱼。而猪粪?小雷家的猪粪全做沼气了,沼气拿来烧火取暖做饭了,都是喂人的,鱼吃不到。社长听着一时很有兴趣,忠富旁边看着小心揣摩上意,见此连忙邀请社长去农村逛逛,看看乡下人的玩意儿。
  社长倒也爽快,立刻答应。雷东宝这就自说自话抓起案头电话吩咐四宝老婆准备酒席,领社长下去坐车。社长一看来的是崭新桑塔纳车,他才刚报告上去还不见批复,心头艳羡,又让门卫上去叫来其他两个同事,正好坐满一车。雷东宝旁边看着感慨,“到底是文化人,换我,这么两层楼的地方,扯开嗓门吼一嗓子得了。”
  社长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对小雷家的工业并不是太惊艳,对于小雷家的养殖业却是兴致十足,尤其是看到不见一堆猪粪的养猪场,看到沼气池的功用,与两个同事好生议论了一番,说都快赶上煤气的方便了,最要紧的还是废物利用,白赚那么多沼气。
  四宝老婆一边忙碌,一边上门口趴着看客人来了没有。好不容易见远处有雷东宝胖大身影出现,她连忙吩咐升火炒菜。等到士根从村办赶来,迎着客人进来食堂坐下,一盘油汪汪透着诱人光泽的油爆虾就端上了桌面。随后是雷东宝最爱的爆炒肥肠。
  已是将近下午一点,大家早都饿了个透,上来也不客气,先吃了会儿,社长才问雷东宝:“雷书记,按说你们畜牧养殖业发展得那么好,而且这么先进,我多少也算是市里掌握宣传的,怎么心里没什么印象呢?”
  雷东宝道:“你们报上登过,是我们县委组织的,省报也登了,登好几回了。”
  “没印象。”报社的三个人想了会儿,终于有一个主编拍手道:“想起来了,几年前的,上面拿下来的。有的,有的,不过……”他看看同事们,有些惋惜地道:“大概写的人是写文件的好手,可不是写新闻写专题的好手,看了让人印象不深刻。”
  “难怪。”社长点头,“看了你们小雷家,说句实话,跟雷书记是个实在人一样,小雷家的发展也是非常实在,村民生活过得好,村办集体办得兴旺,可就是不会自吹自擂。”
  “社长,就是这话。我找你帮我小雷家是走对路了,你一看就看出好来。”
  社长微笑道:“雷书记,既然说帮忙,我就直说,不怕你恼。小雷家现在有个最大的缺陷,概括起来三点:宣传,宣传,还是宣传。你听说过X县X村吧?我们几个都好好参观过一遍,但说起真正的实力,可能不如你们有货。可他们书记跑外勤出身的,本身就会说,他又重视宣传,隔三岔五闹个新闻出来登报,那效果比做广告还好,他们的两家外商就是这么招来的。以前老祖宗讲究闷头实干,现在不行啦,现在既要干,又要说。你说你们要是早早把你们那么发达的养殖业宣传出去,还哪来那么无聊荒唐的传言?”
  X县X村,雷东宝知道,那书记正是年前陈平原特意安排一起吃过饭的。听日报社社长说那家其实不如小雷家有货,雷东宝心里吃惊,打算哪天亲自过去看看,眼见为实。这会儿就很有兴致地道:“县委陈书记也跟我说要加强自身宣传,可我们庄稼人出身,还没等吹起来,自己先脸红了,不会啊。”
  社长看着雷东宝的大脸盘,不由笑了,也是有意卖弄,笑道:“怎么能说是吹呢,宣传是个很有技术性的工作。我为什么要说三个宣传呢?你听我说。第一,你得为自己的宣传定位。现在时代已经进步了,八十年代时候,我们要宣传包干到户,和村办经济如何带动村民致富,现在得赶上市场,现在要宣传农村工业的蓬勃发展和扩大。你们村……”
  社长说到这儿,摸岀雷东宝刚交给他的名片,又从包里翻出其他几张名片,如同打牌一样一字儿排开,“你看,雷书记,他们名片上的头衔,和你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你就一个市人大,村支书,别的没了。看看他们,除了这些外,这位把所有村集体归到集团公司名下,他做董事长,总经理。那位,才一家贸易公司,一家工厂,其实贸易公司还是从工厂分出去的供销科,他们就一起注册了个实业公司,实业公司总经理,这名字拿出去多响亮。你们别看只是一个名字上的变化,这其中反映的是一个质的变化,说明已经从各自为政的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社会,意味着你们已经走向规范化、科学化、自动化。否则你们说,谁知道你们养猪是这样工厂化规模的?谁都想不到进你们猪场还要趟药水池消毒,人还不如猪干净,都还以为是跟传统农村养猪似的什么都吃,吃饱在猪屎上打个滚。当然说你喂死鱼,人家也信了。”
  雷东宝和士根忠富三个都是听得连连点头,雷东宝更是听到一半就让四宝老婆通知正明红伟他们过来听课。社长倒还真是难得见这等实诚人,再说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因此也是说得卖力。“刚刚说了宣传的定位,第二个要说宣传的节奏。比如宣传你小雷家,绝不能三年前见一次报就算完事了,你得不断地,有频率地把你们的消息发到报纸上来。我看,这回我们就把小雷家辟谣的报道作为宣传的起点?就让你们的小雷主笔撰写。”
  雷东宝听着觉得非常有理,扔下筷子,伸手一把抓住社长的手,使劲摇了摇,道:“社长,你这不止是帮我们辟谣,还在帮我们长远规划啊。怎么谢你才好。”
  刚赶来听了几句的红伟立刻灵活地道:“报社发福利吗?我们这儿包好份子送过去,等过几天西瓜葡萄梨子桔子上市,我们一份一份发车送过去。”
  忠富听着心尖子里悄悄滴血,可雷东宝却笑道:“对啊,我们这里的瓜果都沼气池挖出来的渣种出来的,模样好,又比化肥种出来的甜,吃过的人都知道,他们县城的还特特意意骑车赶来买,就图个好吃。”
  社长虽然一直说“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可在小雷家众人一致劝说下,终于从了。大家于是又讨论大纲,果然专职搞新闻的人有的是想法,说出来的意见,大家听着都说好。饭桌之上,大家把下一步工作确定下来。
  酒足饭饱,司机开车送三个报社的回去,后面带上鱼虾牛蛙等物。
  这边忠富抓住红伟,心疼地道:“红伟你怎么给我狮子大开口。你给报社发福利……”
  红伟忙拿手比划一个大小,“你知道日报上登个这么大的广告要多少?你以为我们能白让报社宣传吗?你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上回我们电解铜厂开业,本来想登广告的,一问实在太贵。你忘了?再说这回人家答应做系列,我帮你一口说个数,你看,人家后来多爽快。”
  雷东宝听见了道:“忠富你别小气,通过县里得花更多钱,还没他们直接做效果好。我看这回那主编说得好,不仅要辟谣,辟谣的同时就是宣传,直接就把小雷家提升一个档次。正好都在,士根哥,你到工商了解一下,我们也搞个集团公司,看看要怎么弄。”
  士根对这个决定也是热衷,“好。我先去打听清楚集团公司是个什么样的体系,里面资产怎么归属,上下级自己怎么往来。社长说得对,拿出去如果说是集团公司,那就谁都不知道我们是村集体企业了,以后正明厂的外勤走出能名正言顺着点。”
  雷东宝嘀咕:“你说,他们那些已经成立集团公司的村子,他们是怎么知道要成立集团公司的?谁教他们?报社好像也是问他们听来。”
  红伟看正明一眼,道:“前几天,我还刚好与正明讨论过,现在不少厂改名叫制造公司,听上去好像好听许多。集团公司还是少,能像我们村一样有那么多厂的村子不算多。这些事情,我们平常生意吃饭就会说起,听见就上心了。”
  “以后听见就跟我说。”
  “可早先我们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不好随便说。”红伟道。
  士根则是若有所思地道:“书记,我们多久没出去考察了?都有点坐井观天了。以前你出去带来不少好主意,宋厂长告诉我们的也都很先进,去年一年好像还真没怎么发展。“
  雷东宝闷声道:“都耗在电解铜厂了。不是没发展,是发展爆了。要不这样,士根哥,你布置下去,所有在读大学的,大学毕业已经分配的,一年起码要写两样出去开眼界看到的事情回来给我,写得好,我们用上的,我重奖。”
  雷士根听了又想笑又发愁,只得道:“别想,现在那帮读大学的,个个爹娘的话都不听,还听我们的?我们还是有机会多接触接触外界,看看别人做什么。”
  雷东宝想起几个村人家庭的事儿,不由失笑。果然,那些刚读上大学的,表面虽然恭敬,可谁都看得出那些小东西们心里个个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又到那里找先进的好主意呢?雷东宝真是犯愁。就跟当年第一个跳出来分地,又想出开砖窑,忽然又搞了电线厂和养猪场,什么时候,小雷家才能有新的,实质性的变化呢?
  
  好在不利谣言在报社同志的策划帮助下,反而坏事变好事。本来平白无故地宣传小雷家,还不一定有人看,不一定有人在意。而因为谣言的渲染,大家都对小雷家抱着冷眼相看的好奇,反而更多人关注有关小雷家的宣传。只是报社不敢做得太□裸,就跟报社被小雷家买下似的,时间还是拖了一阵子,不过,效果最终还是出来了,小雷家的养殖又恢复正常。
  忠富唯一心烦一件事。报社拿了他手下那么多东西,雷东宝不愿由村里出钱,说是本来就是为解决他这一块的问题联络的报社。忠富心说,起先即使为了他这一块,那也是村里害的,不是他这一块自作孽。怎么能把帐全算到他这一块呢?他不敢跟雷东宝多争,只能找讲理的士根纠缠。可雷东宝不答应,士根也爱莫能助。
  雷东宝其实知道忠富生气,可他就是冷冷看着不说,硬是跟忠富拗到底。忠富两只眼睛只看到自家一亩三分地,而总是不考虑全村大局,令雷东宝不耐,趁此难得机会得挤兑忠富几天,再放过他。
  韦春红见危机过去,才敢再进小雷家的货色。雷东宝没怪韦春红当初不帮忙,他知道这饭店是韦春红的命根子,韦春红曾跟他说起刚守寡时候没收入,带着个儿子穷怕了,幸好开个小饭店才算找到活路,因此能让饭店风吹草动的危险,韦春红都赶紧避开。不过雷东宝也知道韦春红因此对他心存愧疚,他乐得装作心有芥蒂,让韦春红千方百计来讨好他。
  果然韦春红打来电话,要他快去快去,说今天有人钓了一只小脸盆大的甲鱼卖给她,她炖了一锅甲鱼乌鸡汤等他去吃。雷东宝一听就馋了,不等下班,跟士根说一声就要走。但忽然想到什么,又打电话给陈平原。最近陈平原心情不好,总是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三言两语。今天秘书又是为难地说书记整理着整理着又关上门抽闷烟了,电话一概不接。雷东宝就留下话,说有那么那么大的野生甲鱼,还有家养乌脚白凤鸡,要陈平原想吃的话就去车站饭店,权当散心。
  结果雷东宝人还没到,陈平原已经到了饭店,韦春红差点郁闷至死,那锅汤,可是她用心炖给亲亲丈夫的,都没假手高压锅,全是小火慢慢炖成。陈平原一来,精华得让分去一半。雷东宝舍得,她可不舍得。
  等雷东宝赶到,两人帮着韦春红搬来两扇屏风,在屋角隔岀个小小天地,不受打扰地吃菜喝酒。陈平原坐下就叹气,说这几天都是送行酒,他都不想去,不想看到那些嘴脸,谁不知道那些人的用心。还是跟老哥们喝酒的好,说是一听雷东宝说的菜,就知道是个有心的。
  雷东宝不会花言巧语,陈平原是早知道的,他图的就是雷东宝不善说话的清静。他一说出来,雷东宝反而大笑,他清静?还是第一次听说,人都烦他的大嗓门。陈平原也无所谓,在雷东宝这个糙人面前更是懒得摆架子,他最近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肯露一丝随和,架子早端得累了,现在屏风一隔,他一门心思喝酒吃菜。
  这甲鱼乌鸡汤还真是鲜,一只大陶盆下放一只小小石炉子,几块炭火烧着,汤越来越入味。陈平原吃到半饱,才暂时放下筷子,喝口清凉的生啤,对依然埋头苦吃的雷东宝道:“说说话,别光顾着吃。”
  雷东宝没停手,“你说,我听着。”
  陈平原酸溜溜地道:“我现在县官不当了,现管也不是了,你跟我说话也不耐烦了。”
  雷东宝奇道:“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吗?行,我说。你到市人大,还是我顶头上司,我不也是市人大委员吗。”
  陈平原不由得笑,叹道:“那哪儿一样。东宝啊,我跟你说句实心话,你……算了,这话说了你以后得看低我。”
  “什么话这么狠?你跟我说实心话,我谢你都来不及。”
  陈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话?”
  “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谁跟我说话,只要不是恶意,骂我都行。”
  “我骂你干什么。我帮你。你啊,该开窍啦。”陈平原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正好韦春红亲自端了酱爆肥肠进来,陈平原索性道:“老板娘你也坐下听听。”
  雷东宝看着陈平原,不懂他要说什么。韦春红忙笑道:“陈书记,我给你满上,这菜还行吗?”
  “体己菜还能不行,我不跟着东宝来,都还吃不上。”陈平原在韦春红面前就没太随意,端起刚满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东宝,这几年,我一直看着你,对你这个人,我了解得清清楚楚。说白了,小雷家有今天,百分之八十是你雷东宝一手撑起来,百分之二十是你手下四员大将的功劳。你这人缺心眼……”
  “这不是骂人吗?”雷东宝竖起脖子不干了。
  “是不是骂你,你听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面四个,尤其是那个村长,一点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里赚钱就跟你自己赚钱,钱落在自己口袋里一样高兴,这么多年,我看你也没拿到多少。他们几个,未必这么想吧。以前你们刚分配改革时候,县里多少人反对,好像你们挖社会主义墙角。现在看看,你们拿得其实不多。他们能没想法?”
  不仅雷东宝,韦春红也被陈平原说呆了。陈平原看着两人的表情,冷笑道:“让我说中。”
  雷东宝承认:“对啊。电解铜厂刚出事那阵子人心有些乱,他们几个跟我说起,说他们担负的责任跟收入挂不上号。我答应他们让他们自己提出方案,可他们至今还没提出。我忙得倒是忘了。”
  韦春红没说,虽然她平时口齿伶俐,可她更会看人眼色,知道此时不是她插嘴的时候。
  陈平原拿筷子一指雷东宝,道:“关键问题就在这里。你让他们提的方案,是让他们提高提成比例,对不对?可你想过没有,分配方式这种东西,你容易建立,却不能打破。你们提高提成,势必造成别人减少提成。你们同村同门的,大家敢乱提吗?不怕被人骂死?他们拿出来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们心里想的是,与其背着骂名提一些些,还不如不提。东宝,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彻底改变分配办法。”
  “怎么变?”
  陈平原看看韦春红,笑道:“再不变,老板娘挣的都要比你这个大支书多了。”
  “早就是我赚得多了,别看他汽车来汽车去的,好看个门面。”韦春红受到提示,这才敢插话。
  “对,这是实话,好看个门面。东宝,我给你个提示。比如你的养猪场,你可以伙同他们四个各岀一些钱投资个猪饲料厂,现成的技术,做出来首先有个你们猪场这样的大买家撑着,你说这厂能不挣钱?挣来就是你们自己五个人分。你们投的钱你们自己分红,谁也没话说。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东宝一听,顿如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开朗。他瞪着陶锅中的汤想了好一会儿,老实承认:“我背着一个村子,也早背烦了。我压力那么大,每天做事那么多,可要不是我每天老虎一样狠着脸,一次老书记自杀,一次上电解铜,一次电解铜厂爆炸,再一次台商不来投资,他们那些人早忘记我过去的功劳,早把我撕了。说起来我真是缺心眼。”
  陈平原微微一笑:“行,你明白就好。我们点到为止,回去你自己考虑。吃菜,这个甲鱼蛋是我的。”
  雷东宝知道陈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么也得保持着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东宝当兄弟了。他好好敬了陈平原三杯,心说到底是做大领导见多识广的,就跟老徐一样,想出来的东西就是高。
  等陈平原吃完,雷东宝送他回家,再回店里,店里的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回到店里,雷东宝呼啦一下,就感觉酒劲上头了。
  韦春红看见雷东宝进来,早憋了一肚子话了,见左右没人,忍不住道:“陈书记今晚还真是帮忙。你怎么想?”
  “我还没想好。”
  “你啊,就别硬撑着充好汉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只有喝得糊涂了,才会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还以为你这么累这么尽心,赚的多少的钞票,结婚了才知道你赚的还不如我。你啊,都你这样,共产主义早实现了。”
  雷东宝听了却是尴尬,“我什么时候喊了,你别瞎编,我喝醉时候清醒着呢。”
  “少来。下次录下来给你听,多的是机会。”
  “你……你不能乱来,你是我老婆。我上去洗澡,等着你。”
  韦春红不由嫣然而笑,举手掠了掠头发,白眼笑骂:“去,从没说声帮我打扫。”又出手推了一把,笑吟吟走开。
  雷东宝走到上面,想了又想,好多主意一个一个地排队似的跳出脑海,挡都挡不住。他非常动心。他想士根他们一定也动心。他打了个电话给士根,士根听了果然声音都变了,士根说他立刻找其他三个先聚一下头,先好好想些主意,明天大家一起讨论。
  雷东宝早上起来,酒气消了,就感觉昨晚讨论的事有些问题了。比如说饲料厂,养猪场用与其他厂一样的价钱进他们五个合作的厂的饲料,道理上完全说得通,可问题是,有些事是能讲道理的吗。全村老少会怎么看这件事?还有,雷东宝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心虚。他自信他有办法让全村人闭嘴,可他就是心虚,就跟是偷东西似的心虚。
  初夏的早晨来得早,雷东宝清早六点半回村子去,太阳已经晒得晃眼。想到回到村里,还得与那四个开碰头会,不知道那四个得怎么想,他的眼睛不晒自晃。他们四个,如陈平原所说,比他这个缺心眼的多点心眼,他们只有要求得更强烈。
  可是,陈平原的建议又是诱惑太大,大到让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村办,四员大将齐唰唰都早早等着他。再看时间,还不到七点。而那四个,个个有些神容憔悴。
  雷东宝心说,如果四个都强烈要求,他……他当然干。但他此时一张胖脸不露一丝犹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虚。在谁面前,他都要雄赳赳气昂昂,包括在韦春红面前,这是他的习惯。
  他坐下,照例他先说话,他问大家:“昨晚开会,怎么样?”
  大家面面相觑,士根叹了声气,道:“我们当然说好,可是,难题来了。你说,厂子开在村里吧,大家天天进出的眼红着,当面背后地骂着,哪天总得出事,即使不出事,这钱也挣得棘手。但厂子开到别处吧,我们难管,什么时候给掏空了都不知道,还是得出事。”
  雷东宝不信士根的话,感觉这话充满士根的一贯风格,可能也有忠富的考虑,但绝不是红伟和正明的意见。他将脸转向一起长大的红伟,“你们昨晚说了半天就这意思?”
  红伟看一眼士根,“我们昨晚没讨论岀结果,士根哥说影响不好,忠富说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来个小搞搞。书记你怎么想?”
  雷东宝看向士根,看了会儿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里很想。”
  “谁都想,可想归想,做归做。大家都戳着我背脊骂,挣再多钱都没意思。”士根没否认。
  这种场合,正明一向开口少,他资历太低。还是忠富慢吞吞道:“那倒不愁。自古成王败寇,以前看不起个体户,现在报纸上还讨论上海姑娘争着嫁个体户。上海姑娘看中个体户什么?钱!没钱什么都是虚的。前几天铜厂刚炸时候正明还不敢回家,这几天呢?巴结正明还来不及。我不怕挨骂,我只怕政策变,什么时候说不许这不许那了,一下全部没收。”对于政策变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鱼塘被填,他虽然心中不再生气,可难免种下忐忑。
  雷东宝自然没想到忠富心底还有这种担心,只对于忠富说出来的话有感觉,“我也是担心这个,别人指指戳戳不怕。我只知道一个道理,带着大伙儿一起过好日子,肯定没错。可……拿着村里的好处给自己赚大钱,肯定政策不让。正明,你还没说。”
  正明看看大伙儿,小心地道:“书记,我不是对你的处分有异议。我只是想,我可以因为铜厂爆给罚十万,那我现在用最少的钱把登峰扩成最大,村里该怎么奖励我?村里肯定没法跟罚十万一样奖我十万,村里人会反对,那村里能不能想个变通的办法奖励我?我说的只是我的事,其实也适用到你们头上。”
  红伟立刻道:“对啊,以前已经说过,我们担的责任太大,跟我们收入不相称。既然村里没法解决,听说上回我们加工资县里就很多人反对,亏陈书记支持我们,现在支持我们的陈书记走了,那我们就得想个变通办法啊,总不能让我们义务劳动。指指戳戳我们别管它,我们只要稍拿多点,都让人背后骂,我们一分不多拿也没人给我们烧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么顾虑都别管,我们大家凑一百万给我,我先跟水泥厂谈谈让我们拿下全省经销权,等水泥稳定了,我再拿下钢厂的。你们看……?”
  正明这下很快表态:“我支持,可我没钱。我最近没拿到奖金。”
  士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能一直沉默,听大家发表意见。内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担心东宝现在答应下来。见到红伟正明说高兴了,他只得出来降温,“书记,这几天你得去市里开两会,你想办法跟领导们沟通一下,问问意见,再问问其他跟我们差不多代表的想法。”
  “领导们……我还不如直接问呆北京的老徐,别个村怎么在做倒是要问问。也不在这一天两天,等我开完会再讨论。”
  红伟有些失望,出来之后回头看看村办,见雷东宝与士根正说话着。回头却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车上没行动,红伟就吆喝了一声:“忠富,想什么呢?”
  忠富回头一笑:“刚刚在想,你的提议挺好,都不用等到两会后了,现在可以做起来。”
  红伟也是一笑:“要是昨晚书记不说办饲料厂,而是说水泥钢筋,你昨晚早不会说拖几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发动起摩托车走了。忠富讪讪地,与红伟一前一后离开。红伟本来没想到,原本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修改制度,提高收入。现在被雷东宝一提醒,眼前展开一片广阔天地,他一晚上几乎没睡着,翻来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来的主意不能付诸实施,红伟心焦,尤其是干活时候一会儿免费帮这个朋友催要几吨水泥,一会儿帮那好友解决一下货源,他越看越觉得遍地都是赚钱机会,还拖个什么。他现在只亏在手头没现钱。
  雷东宝呆在办公室里赶紧向老徐打电话请教。没想到老徐与他那继任者陈平原的态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励雷东宝等几个借小雷家的风撑自家的船。老徐说,虽然邓小平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并不鼓励先富起来的人挖社会主义墙角。老徐问雷东宝,一旦开禁,以后村民看着他权为私用,他还坐不坐得稳位置,以后说话还有没有权威。老徐还问,一旦开禁,打开心里靠禁忌维系的道德障碍,否定心中一向维持的是非观,面对利益,他们还有多少定力,保证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说,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作为一个致富带头人,牺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说,五人已经获得较高的收入,面对更多诱惑,需要提高认识,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老徐还说,他原本一直看好并支持小雷家发展农村集体经济,带动全村老小致富的发展模式,对于雷东宝等几个带头人暂时出现的私心杂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东宝本能地感觉老徐说大话说空话,可他又没法有力辩解,因为他自己心里想的也是老徐那套,从小受的是类似教育,因此他当年从分地开始带着村民冲击现有规章,从来打的就是大家一起过好日子的旗号,他理直气壮,做什么都不怕,法不责众嘛。他心里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带大家过好日子没错。可是红伟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他们要是自己出去开厂,早赚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还得罚款,还得挨骂。还有,雷东宝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劳,凭什么只有他牺牲?
  雷东宝左右为难,在两会上问了一下也是带领村人致富的那些带头人。大家都似是对这话题有兴趣,相约会后聚一起再谈。再谈时候,却是答案五花八门,有个人的想法更绝,那人说,村里的就是他的,他现在想要什么都是村里提供,还有必要把小钱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为安吗?没必要。
  因此,雷东宝迟迟不能下决心再次召集四员大将开会研讨五个人集资的事儿。
  正好这个时候铜厂的新反射炉进场安装了。在报社的宣传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气,终于让正明招来三个铜厂的工程师,有了工程师主导工作,大家终于安心许多。吃过一次亏,即便是最勇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术,是不能凑合着将就着过。
  
  杨巡终于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场做抵押,从国托贷岀五百万现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贷款上的交际费用,甚至还比问个人借钱的利息还高一点。但借出来的钱多,还省心,只要借到钱,其他就是一年后还款时候的事了,不像问个人借的,三天两头得找找你,看你还在不在,试探你有没偿付能力。想起这些,杨巡就想打自己耳光,当初妈妈得为他在家里承担着多大的责任多大的压力,他没想想妈妈是人,还是女人,竟然一直需索无度,以为妈妈是铁打的。
  拿到贷款的那天,杨巡照例是要请国托一帮相关人员吃饭,答谢大伙儿的帮忙。大家都没客气,杨巡又招呼得好,宾主皆欢地结束,大家又到一家新开张的卡拉OK唱歌。点一首歌得五元,得在黑咕隆咚的灯光下翻本子找到自己喜欢的歌,将歌名和序号抄在桌子上摆放的点歌单上,交给穿梭的招待员拿去给播音师放。但他们是吃完饭才去的卡拉OK厅,他们的点歌单交上去等了好久都等不到放,前面点歌的人太多,轮不到他们。杨巡急了,他自己不在乎,不唱就不唱,轮不到唱正好省钱,可怎么能让国托的老爷们玩得不愉快。
  他当下就悄悄尿遁出去,千方百计找到放音室,交给放音师五十元小费,让放音师把他们桌的歌提前。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很快他们桌的歌间隔着上来了。卡拉OK这东西很怪,平时听人唱歌稍微跑掉都受不了,可在那儿谁都不会在乎,唱完下面都有掌声鼓励。而更怪的是跳上去对着小电视机拿着话筒站着唱上一曲后,人都会变得莫名的兴奋,男男女女矜持啊架子啊都丢了,个个都笑呵呵得跟打鸡血了似的。
  尤其是这帮国托的,文化程度高,放开了玩的时候鬼点子真多,而且做出来的又很有意思。女同事上去唱歌,下面男同事早拿了桌上的一朵假花下面等着,等女同事唱完,男同事冲上去单膝下跪鲜花,引来一堂喝彩,那女同事走下来时候眼睛亮亮的,高兴得不得了。还有个男同事学张学友学得好,可以跟着带子里的张学友一边唱《吻别》一边跳,跳得象模象样的,又是引来满堂喝彩,女同事们都兴冲冲从旁边桌收集了假花一起去鲜花,搞得非常热闹。大家一直唱到OK厅关门才罢手,一个个三更半夜还不知道累。好在他们都有摩托车,杨巡不需要送。但杨巡还是殷勤地开车跟在一个有权的中年女科长后面,一直把人送到家门口,殷勤地帮人把摩托车推进车库,看着人家上楼到家,才自个儿回家去。
  杨巡从那帮难得接触一起玩的高文化水平人那儿,学到一句英语,“Lady first”。这与他从小在农村受的根深蒂固的教育不同,那帮高文化水平的男人别看工作时候看不起女同事,可见面时候装得体面,好像是事事以女人为先,事事以女人为重似的,别说,女人们还最吃这一套。比如他开车慢吞吞跟女科长后面送她到家,第二天就获得女科长另眼相待。杨巡心说,女人可比男人容易糊弄多了。
  钱拿到手前,杨巡就已经就第二个项目的展开跑开了。他第二个项目还是市场,他尝足市场的甜头了。而在轰轰烈烈的轻纺市场、羊毛衫市场、小商品市场风潮中,杨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电器市场居然还没人开始做,电器还是市里的国营五交化市场占大头,他决定重操旧业。重操旧业实在省心,找位置,做设计,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杨巡找的是火车货运站旁的一个村子,那村子给新建通往东海项目的火车路一分为二,自家村子从东走到西都还得经常被道口叮当叮当地拦住堵上十来分钟,搞什么都不好,穷得有名。可杨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货运站的便利,又是地块便宜。杨巡想问村里要二十亩地,十亩在火车路东,做市场,十亩在火车路西,做仓库。村里看见他如看见财神。可即便是区里也在村领导们央求下痛快答应批地,那批地手续却千难万难,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因是农地征用,条框太多。眼看着手续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批下,市场的建筑设计却已经完成,如今更是国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着每天利息哗哗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场却无法上马。他心急如焚之下寻找出路,四处烧香拜佛,获取区里相关头脑的默许,应允他没拿到批文前开工而不找他茬。杨巡的电器市场这才得以安心上马,先上车,后补票。
  寻建祥看着烧香拜佛的开销,心疼得什么似的,在宋运辉面前埋怨杨巡手指缝太松,花钱如流水。宋运辉却知道杨巡的品性,杨巡该花钱的地方大撒把,送出去的东西都能让对方拿着内疚,拿得一辈子记住杨巡这个人,但抠的地方却是一毛不拔,而且别说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数钱的声音都不会让你看到。但宋运辉担心一点,就像他刚上班时候不懂得利润一样,他以前以为只要银行帐户里有钱,就可以可心地拿来做事,从来不注意还有成本那么回事,那还是水书记把他教育出来的。他怀疑杨巡也是如此,只求成事,不计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后再怎么挣钱也只是替银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缴利息。
  但宋运辉更知道,如今杨巡已经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时候他都还要打个电话问问谁跟谁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拿出来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说,他在杨巡面前已经缺乏一年前那种举重轻重的分量。寻建祥的抱怨,宋运辉只能听过作罢,而不能像以前一样一个电话把杨巡招来,细细关切一番。时过境迁,宋运辉不相信杨巡似的浮滑人能因为惦记他以前的好处而继续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间,他从小便知,没什么温情可言。
  但宋运辉没想到,杨巡却在忙得屁股冒烟之时,抽时间出来一定要邀他吃饭。
  而让宋运辉更没想到的是,杨巡找他也是为告状,告寻建祥的状。
  杨巡虽说如今已经不很需要宋运辉帮他引见要人,可对宋运辉还是一样的客气恭敬。他提议上最好的宾馆吃饭,可一见宋运辉不肯,说是懒得与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马想出一个替代方案,带着宋运辉开车到一家河边小饭店,那家饭店人少清雅,却有养在河里的活鱼活虾,非常生猛。宋运辉看着喜欢,他从小吃河鲜长大,对于东海附近特有的海鲜虽然也喜欢,可吃多了却想河鲜,与杨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从河里捞岀一把黄蚬,一条鳊鱼,一斤带青苔的老河虾让两人过目,宋运辉看了笑道:“吃了那么多蛏子螃蟹,反而怪想黄蚬河虾什么的。这条鳊鱼就清蒸,别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许酱油黄酒生姜葱。”
  杨巡连忙道:“对,就吃它新鲜,还有这么大河虾油爆可惜,老板你就多加些盐烧得干干的拿来。宋厂长,我们小时候钓来河虾,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盐干烧,肉干干的耐嚼。”
  宋运辉小时候比杨巡文气得多,再加出身不好,从无钓鱼摸虾的历史,对于河虾之味便少了研究。闻言笑道:“你们一家兄弟出马,整个河沿得让你们占遍了。”
  杨巡笑道:“我哪会那么文气地钓虾,我一般都是给妹妹装好蚯蚓,让她钓,我们兄弟三个水底摸螺蛳摸河蚌,运气好能摸些虾来。我们家养的鸭子,一个夏天下来,只只肥得流油,生出来的鸭蛋黄都是红的。哎呀,说着说着又想了,总算是摸到这么个饭店,有时候海鲜吃多了嫌腥气,就来这儿调和调和。他们本地人笑我嘴巴长得与众不同,他们说海鲜不腥,河鲜才腥。什么嘛。”
  宋运辉听着笑,他爸妈也是这么说,他们一家还奇怪县菜场的海鲜卖得那么贵却还卖得那么俏,可他们的宋引却爱吃海鲜,大伙儿只能跟着她吃,家里宋引的嘴最大。“习惯问题,可能从小吃惯的东西最好吃,人念旧。你呢?你好像也是念旧地开电器市场了?做得顺吧?”
  杨巡笑道:“怎么可能做得不顺,太顺了,依样画葫芦就行。只有一条麻烦,以前都是拆了旧房子盖新市场,或者旧房子改装了开市场,现在麻烦,得征用农田,那要盖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让我成功盖岀一个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幸好宋厂长去年带我结识规划局和建委的上层,现在天天得找他们。”
  “呵呵,难怪全市饭店让你摸个底儿透,这家饭店这么偏僻都能让你摸到。原来天天都得烧香啊。”
  “可不是,这才求来天大恩情,他们答应我先上马后补证。否则你想,我每天拖着不能上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钱比砸水漂子还浪费。我现在把利息全拿出来送人情请客,市场早开业早挣钱早还钱,早一步进入下一个新项目,算下来那些送人情的损失可比利息损失少多了。宋厂长你说是吧?”
  “还得适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里隐约猜出,杨巡是迂回地向他解释来了。
  但杨巡却一笔荡开,开始说他刚在北方开市场时候遇到的种种人为纠缠,说起那些简直可称作无理取闹式的收费,一向在规矩行业里工作的宋运辉骇笑不已,没想到光天白日之下竟然还有问男人收计划生育费之类的滑稽事。尤其是杨巡说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现场效果极好。
  宋运辉不喝酒,杨巡天天以酒洗胃巴不得不喝酒,按说没酒的宴会气氛不佳,但因为杨巡口才好,两人吃饭照旧能吃得尽兴。宋运辉不急于表态,等着杨巡继续发挥,杨巡就如宋运辉所愿,说了很多之后回到正题。
  “虽说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啊。现在机关的工资又低,有办法的跳出去到深圳海南闯去,没办法的看着我们挣钱眼红。我挨罚挨多了,总算长了点头脑,明白一些教训。一样是拿出去一百元,我先乖觉一些自己送上门去,最好还是送到个人腰包里,那一百元叫做人情,以后人家看见我另眼相待。可如果不乖觉等着别人罚上门来,那一百元叫做罚款,钱交出去了还落不下一个好儿。我现在打点上面换他们一个默许,让我顺利开工不来罚款,不仅我可以不让钱躺在银行白白扔掉利息,还换来长久的人情,等于是给未来铺平了道路,还装上路灯。可我现在为难,大寻不吃那套。”
  宋运辉只能“噢”一声,剥着盐烤虾看看杨巡,心说原来杨巡也有怨气。可也不能否认,杨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头他在东海项目之初也尝过,虽然没像杨巡似的还形成理论,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觉送上门,送得让人眉开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寻建祥没有主事,没有成事的迫切感,不能理解杨巡的苦衷。
  杨巡等了会儿,不见宋运辉问话,心里明白还得他继续说下去,他可不敢逼着宋运辉会话。“大寻为人爽直,以为哥们义气能吃遍天下。再说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让他跑出去办事,怕闹僵了难以收拾。再有,大寻要做爸了,现在做事的狠劲已经没有过去足,他现在最爱做的是管住市场,不用说,大寻管的市场我最放心,有大寻在,我几天不去市场看看都没事……”
  宋运辉终于忍不住笑道:“你直说吧,大寻多义气我知道,你说说你们有了什么矛盾。”
  杨巡也笑,他铺垫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不想惹宋运辉反感,既然宋运辉让他直说,那他只能婉转地直说了。“宋厂,你信吗,大寻这样的好汉子,他这两天能把我烦死。别人烦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听,可大寻是朋友,朋友的话不能不重视。他现在每知道我从出纳那儿提一笔钱去应酬,他就得唠叨我一句。他没像女人话多,他就啧地一声说我又怎么怎么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释。我本指望解释清楚了,他以后能不说,可下次取钱他照样说。他结婚后变得跟守财奴似的,嗳,我说他坏话了。”
  宋运辉继续剥他的虾,但轻描淡写地道:“你看怎么办好。别人或者是光诉苦没办法,你小杨不一样,你肯定已经想好招数,只想通过我做个中间人做个见证。”
  杨巡有些尴尬,又有些高兴,跟聪明人说话说费劲也费劲,说不费劲也是不费劲。他有些夸张地双手伸过桌面,握住宋运辉擒着虾的右手紧紧摇了几下才放开,道:“宋厂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说,说错的话,宋厂当我没说。我的意思是,一个单位得有一个头,其他人都得听头的。大寻看谁都是朋友,再加他本来就在公司里有百分之十的份额,他心里跟我是平等的。这样的关系如果我们能彼此理解对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于二。现在不能理解的时候,合作就费劲了,一加一甚至小于一。我的意思是,我把食品小商品市场百分之十的摊位分给大寻,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费支出,其他都是大寻的……”
  宋运辉至此已经摸清杨巡的意图,和杨巡的价码,他不等杨巡说完,就径直打断,说出自己的价码。“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我做中间人,找个时间起草一个协议,你与大寻的合作终止于食品小商品市场,其余你自己施展宏图去,市场随便你抵押,资金也随便你操作,但你得保证两条:一,大寻替你管着市场,你照付工资,你前面也说了,大寻管得好,那就让大寻继续管下去;二,百分之十二的摊位分给大寻,租金按比例扣去仅限于市场的管理费支出。因为大寻退出,你总不能不给大寻一些补偿,百分之十的数字不合理,百分之二的补偿不算高。这样定吧。”
  杨巡听着宋运辉不由分说的开价,心说百分之二的补偿怎么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摊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话是宋运辉说出来,宋运辉是他在这儿的靠山,再说宋运辉的其他条件开得干脆而不纠缠,比他原先设想的还有利一些,他除了答应,还能做什么?“好,就这样定。谢谢宋厂长理解我,我本来还以为宋厂会骂我过河拆桥。这样好,有宋厂理解,大寻也肯定能理解,我能保住大寻这个朋友。”
  宋运辉微笑,“这个周末,我们找时间签一下。”心里却说,杨巡这小子,过河拆桥确实有,不过还算是合理。最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然是一点情面都没有,什么口口声声的朋友,凡是阻碍他发展的,杨巡挥刀子时候那个果断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对的牵丝绊脚的关系,他倒要学学杨巡的快手了。
  
  天,是越来越热。人们一步步地抱怨热死人,再热肯定得热死个把人,毫无疑问得热死人,而炎热的天气还是一再地挑战人的承受极限。原来人其实比自己以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运辉的心里极限在看到报纸上面的新闻时,也是着实如琴弦一般被拨弄了一把。日本首相海部俊树访华!这条消息看在等待蛰伏了两年的宋运辉眼里,其爆炸性效果却是不言而喻。
  他拿着报纸翻来覆去前前后后几乎一字不差地看了个透,再也找不出其他暗示信息了,这才放下报纸,燃起一根香烟静思。毫无疑问,一扇门打开了。或者说,一座堡垒崩塌了。其后会不会产生连锁效应?
  但没等宋运辉一枝烟燃尽,一个电话直接追到他的案头热线。
  来电人的声音充满华贵的慵懒,绝对看不出第一时间打来这个电话的焦急。“小宋,你可以无视他们外相的访问,无视接二连三公报的发布,今天他们首相的访问,你再不能无动于衷了吧。”
  来电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边下放时候被人硬按上的诨名。当年的他在别人快速起床三分种解决洗漱十分钟奔到田头的火热进程中,他却对着天边粉红的朝霞一声长一声短地唱革命赞美诗,因此总是拉集体的后退,被集体群众怒斥为小拉,小拉人尽可骂。如今“小拉”这称谓却随着小拉父亲官复原职如今升为宋运辉系统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击商海迎风弄潮的成功,而成为限量特批产品,只有亲近之人才可以当面称他一声小拉。准许谁称他小拉,那是他给谁的天大面子。这个面子,宋运辉现在也是持有。宋运辉颇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这等天大面子的原因并不因为他才识渊博,也并不是因为他是东海的常务副厂长,而是因为他不仅握有进口设备在东海的绝对话语权,还拥有系统内进口设备的发言权。正好小拉代理着一家欧洲制造商的设备在中国的销售。沉寂两年,小拉早已饿得嗷嗷不绝。
  宋运辉如实告诉:“可来访的是日本首相。自从开工那天谁谁带来两个日本客人,他们最近拜访和资料传递都做得挺勤。估计这个电话放下,下一个电话就会是他们打来。小拉,我越来越难坚持,你说喜从何来?”
  “小宋,我这回得批评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难道没看出,日本首相的访问意味着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一块吗?第一块倒下了,第二块第三块还会远吗?开始加快审批速度吧,不远了。”
  “好,这就照办。对了,你给我的资料中,还缺少几份数据,我前儿直接问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传真知会你一声,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秘书一看那么要紧,天黑了都要赶着送来我家,老爷子一翻,哟,小宋这人做事还真一板一眼,认真。小宋啊,这些技术上的事你自己把关,其他,我帮你解决。快送申报资料进京,最好你来,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届时少不得麻烦你。”
  “哦,对了,南边那家那家叫什么来着,那家也是沿海的厂,你了解他们的设备吗?”
  宋运辉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厂了,看似漫不经心,但小拉瞄上的东西,能跑吗。“我找找一个同学。过几天去北京时候根据你代理的产品,我写份建议吧。”
  “革命同志啊,不愧都是下过乡的同道。小宋,别那么认真,你跟我说说就行,哪好意思占用你宝贵时间,都知道你忙。我只要了解一个大概,知道一个方向就行。都说你国外技术情报掌握得全,问你没错。”
  宋运辉没客气,笑道:“行,不过我得先问清是改造还是换代。”
  “换代!都什么年头了,当然得换代!”
  小拉说得斩钉截铁,听得宋运辉摇头。改造或是换代,一个文科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了解,可小拉凭什么说得如此有底气,就是因为小拉心中有底气,而且还是底气十足。
  放下电话,宋运辉想了好久。期间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电话来报喜,建议展开新一轮实质性的会谈。宋运辉虽然口头答应,可心里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东海,还有别家公司插手的份儿吗。宋运辉心中暗暗叹气。没想到坐到今天位置,挣脱其他枷锁之后,又来新的枷锁。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锁,这辈子,别想清静。本来他一心看准可以进入的日本设备,打算速战速决,以他凌厉的谈判手段拿下一套设备,开始东海二期,以期尽早生产出他心仪得高端产品。他盼望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个肆无忌惮的明示,让宋运辉无法启动。这时候,还奢谈什么理想。
  宋运辉不由想起女儿宋引前天跟他说的事儿。老师问小朋友们,长大了理想是什么,宋引抢着说,要当爸爸,老师表扬了宋引。前天宋引说的时候,宋运辉还挺自豪的,全家也都鼓励孩子好好学习,努力长大,以后也跟爸爸一样出息。可现在宋运辉想着只有苦笑,女儿拿他当理想呢,他的理想却在哪儿?他以前上进的目标是什么?现在呢?回头看看,越来越发现方向偏离。但是他又能如何?身不由己。他死死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这时候心里开始理解岳父养儿女的策略,和岳父的苦衷。他现在心里也不愿女儿重走他的复杂辛苦路,他满心地想,这样的辛酸矛盾,自己尝了也就尝了,而女儿,他既然有能力,就得庇护女儿活得单纯愉快。
  但是,妥协的想法只在宋运辉脑袋里存活不到三分种。打心眼里的,他还是喜欢精英式的人物,比如老徐,比如梁思申,还有比如风度翩翩的小拉。他已经勒紧钱包在家买了钢琴一台,他已经亲自出马为女儿物色到本市最好的钢琴家教,他希望……只要他能。
  周三下午例行的时事学习,宋运辉早在开会通知时已经指定学习日本首相海部俊树访华的几篇报道,方平一早遇见他就问,是不是将提二期的事,宋运辉点头微笑,原来谁都是明眼人,个个心中都有谱。但是与小拉的关系,就像小拉只打他直线电话,打不通就算数,另找时间找他一样,两人都是单线联系,没第三个人知道。宋运辉也从不打算让秘书,让亲信如方平者等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都守不住的秘密,别人能帮他守住。
  读报还是由老马主持,完了的时候宋运辉才开始谈他的想法,提出全面展开与日本公司的谈判,快速推进二期进程。所有与会人员脸上都是不出所料,但又兴奋激动的神情,但宋运辉只是布置一个大概,大概的工作都是自身资料的收集和总结工作。这么简单的布置,出乎众人的意料。都已习惯宋运辉的快速高效,一时有些不习惯任务的轻松。
  会议的尾声,宋运辉跟老马轻道:“老马,我们两个等下就二期的事讨论一下工作分配吧。”
  宋运辉的话虽轻,可恰到好处地让周围几个人听个清清楚楚。众人都在心里愕然,不清楚强势地大权独揽的宋运辉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马也是在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关上门推心置腹地道:“小宋,我看一个厂里最犯忌的是政出多头,二期还是你担着吧,你行。”
  宋运辉看看高大魁梧的老马说出这样的软话,忽然有些心软。但随即便笑道:“上回开工典礼上我不是已经挨批了吗,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我的不是,年轻不懂事,做高兴了恨不得什么都手里抓着,没一点集体观。这回二期是个改变的契机吧。还有一个主要原因,老马,我出国多,这回去日本,我不占名额,由你主导吧。”
  老马有些心动,但立刻想到宋运辉给的理由牵强,有些无事献殷勤的尴尬,谁知道宋运辉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不沾那诱饵。他即使不管事,他依然是稳稳坐着正位,急死蠢蠢欲动的宋运辉,他何必揽事上身,自找麻烦呢。宋运辉恨不得他做多错多,可以借题发挥,他偏不上钩,不给一丝口实。“小宋,还是你定吧,二期又与一期不同,二期需要更多与原有一期设备的衔接,这些衔接工作,你心里最有谱,我还是别做二道贩子了。”
  宋运辉嘻嘻一笑,却没再推辞,应了声“好”,不过最后还是道:“估计很快就会安排去日本考察。老马,出国人员的政审和出国前教育,需要你把关了。现在护照办理卡得很严,我估计没时间分出来管这个,而这事又不能委托其他无足轻重的人,只有交给你了。等下我送个名单过来,各部门的都有,你取舍一下,我得去趟北京,赶紧把审批搞出来。”
  老马看着宋运辉走出去,一声冷笑,果然,早知此人不肯放权,一个人没挫折没生病,哪能那么快改性。但是,老马又想笑,饶他宋运辉上窜下跳忙得欢,可总是不能绕过他这个坐正位的,想那宋运辉不得不当众表示要跟他商量二期的时候,不知道心里多憋屈,没办法啊,这是程序,绕不过的程序。老马“嘿嘿”冷笑,出国人员审批也是,别看宋运辉说得好听,其实那也是绕不过的程序,他要敢不走这程序,万一出事,他担不起。
  不过老马打定主意准备在宋运辉送来的人员名单上一笔不改地签字,拿上来的名单有他置喙的份吗。
  宋运辉对于老马不上当光打太极的行为极为郁闷,心说看来谁都不是笨人,谁都不是那么容易哄骗上当的。但日本的商户也是头顶的上司介绍,他可绝不能直接跟那上司说,老大家的小拉已经找来另一家,小拉牌子比你硬上几倍,领导你下回请早,这回肃静回避。日本那边的得敷衍,那是给领导面子,最后才找个不得不什么什么的技术理由打发,那才算是交待得过去,最好,还是由老马主持着打发掉,那就没他宋运辉的后果,可现在老马狡猾地不接,他只能另想他招。到任何位置,都无法随心所欲,太多的精力得花在无用功上,无奈。
  一直到下班,宋运辉都关在办公室里喝茶吸烟想招,顺手拟了名单,却是撕了又撕,头大如斗。一听下班铃响,就早早飞车回家。今天不在状态。
  外面下雨,程开颜听说他能准时回家,就一定不肯走十分钟路自己回家,一定要等在教育局门口等丈夫来接。等到宋运辉看到同等的还有其他三个婆婆妈妈,他照着一车子婆婆妈妈的指示把大伙儿都送回家后才回自己的家,心里真是哭笑不得。他已经心烦一天,本想早早回家“啊呜”一声丢弃伪装,跟女儿玩上一通,没想到还得接受一群婆婆妈妈的碎嘴采访。他耐着十二分的性子才不烦形于色,更是坚定决心,绝不能把女儿培养得无知至无耻,还一脸不知。
  程开颜看看出丈夫等她最后一个同事一下车就板下脸来,忙陪笑道:“雷雨来得急呢,正好你今天早早回家,瞧他们多谢谢你。”
  “雨不大,又不是刮台风,以后这种生意少给我兜来,我一天上班下来累得慌,不高兴陪着一群老娘罗嗦。”
  “又不是我兜的,大家听说你来接我,都踊跃着要见见你呢,大家这么热心,我怎么能拒绝呢?”
  宋运辉“啧”了一声,“你不说又有谁知道,你自己吹着法螺到处说,人家再怎么也得装热心捧场。她们这些本来几分钟就到家,现在一来二去,都几点了,你看,比慢还慢,谁感激你。”
  程开颜无言以对,还真是处处被宋运辉说中,丈夫有时间来接,丈夫又是个好威风的人,她心里得意,就不免坐办公室里跟谁都说,大家一起哄,就成现在结局。她红了眼圈,嘟嘟哝哝地道:“又不是成天麻烦你,偶尔一次,你脾气那么大干吗呢。我业务不好,话不会说,别的都不好,好不容易有个登样的老公,能不给大家认认吗?”
  宋运辉再次哭笑不得,却也不忍再肆意自己的脾气,可也没法消除自己的脾气,只得闭嘴,闷闷呼岀一口气,被程开颜清清楚楚听到耳朵里,程开颜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好在丈夫对她还是好的,要他来接就来接,工资奖金也都交到她手上,可是,丈夫太高高在上了,她捉摸不透。不过爸爸跟她说过,别胡思乱想,好好靠着丈夫,丈夫就该比妻子强。她听爸爸的,倒也不硬逼着自己去跟上丈夫。不过这回教训她记下了,丈夫愿意接她并不是意味着丈夫愿意接别的女人,其中虽然还有一个长得眉清目秀文气可人的,那以后她不做那坏事不就得了。
  但她很快就领悟过来,丈夫倒车停车的当儿,她凑上去甜腻腻地问:“小辉,你是不是一下班只愿意看到妻子女儿父母亲?”
  “唔,是,聪明。”
  “行啦,我以后不带同事下班了还骚扰你。呀,小辉,我这儿积水很深。”
  “等着,我抱你下来。”
  程开颜笑眯眯地,开心得不行。他们的女儿早闻见汽车声音开门来接爸爸,见此吐着舌头拿着小手指刮脸羞她爸妈,宋运辉的心情这才好起来,放下妻子抱起女儿,让女儿骑在肩上作威作福。程开颜早笑眯眯下厨去帮婆婆的忙,留他们父女在客厅里,女儿向爸爸汇报今天一天做了啥,旁边爷爷补充。程开颜心说,女儿不像她,女儿是个小鬼精,除了爸爸降伏得了她,其他人都拿她小小女儿没办法。可这爸爸经常忙得没时间,家里只有任由小鬼当家做老大。按说,小辉也不是那脾气。
  跟女儿饭后又玩了会儿,又教会女儿两个英语单词,pig和dog,这才放小人家回屋睡觉。可惜,女儿睡前要听的故事宋运辉胡诌不出来,他说出来的故事没三句就穿帮,这方面的功力,不如程开颜多了。
  小人家睡觉的时间,全家人都是如临大敌,爷爷奶奶溜出园子乘凉去了,宋运辉坐书房里,听隔壁传来女儿与妻子絮絮叨叨的对话,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听着,忽然脑袋里冒出新的念头。他又沉下心来好好在心里做了一番推演,这才舒畅地微笑起来。起身轻手轻脚摸到女儿房间里,却见蚊帐里的女儿已经睡着。程开颜冲他摆摆手,悄悄钻出来,他却钻头进去又偷偷捏捏女儿的小扫帚辫子才作罢。
  下去乘凉,园子里茉莉花香扑鼻。宋季山向难得一起乘凉的儿子骄傲地展示他从周围山上移植成活的草药。如今生活稳定,他终于敢公然捡起年轻时候爱好的中医中药,由着自己的爱好把家中小小园子种成百草园,给儿子书房门口贴上三味书屋。宋母则是精研饭菜糕点制作,当然目的只为宋引小小嘴巴的喜欢。
  看到爸妈终于敢挺起胸膛说话,抬起头笑,宋运辉心里骄傲。他小时候的理想,其中一条正是要全力庇护全家不受欺负,如今,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只可惜姐姐……
  宋运辉扭头看妻子,见三十岁的程开颜在月色下面容娇好如才刚二十出头,两眼清纯更是不亚于二八少女,不由一笑,也好,能让妻子没心没事地过日子,那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本事。程开颜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回头看来,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看那鬼脸,不得不惊叹遗传的造化神功,母女两个竟然一模一样。
  回头,宋运辉给了老马一份与日商接洽的名单,和出国考察的名单。那份名单,宋运辉充分照顾到所有被他排斥的大佬,还有摇摆在老马身边的亲信,当然也不会忘记安插他自己信任的做实际工作的人。老马看了惊讶不已,此人什么时候生了良心了?
  但宋运辉自己去北京时候,带上亲信方平亲自会见了小拉引见的外商,却把审批报告交给小拉,由小拉带着宋运辉的另一个亲信代为办理。关在宾馆里整整昏天黑地地谈了三天三夜。
  小拉只在最后一天参与了一下,等结束谈判,他去外商那儿说了会儿后来到宋运辉房间,将审批批复交给宋运辉,笑道:“这么快就触及实际问题了?你就不怕我拿不下批复?”
  “小方,麻烦你去看看周围有没有卖吃的,饿死。”宋运辉遣走方平,才跟小拉道:“他们的设备基本上可以用,他们自己也承认有两套附加设备的功率跟不上,希望我外购。我有一个朋友以前做的设备倒是最合适的,可惜他们的现在还卡得严。估计得用日本的。”
  小拉点头,“那就这样定。”
  “有机会我把我那个朋友介绍给你,他现在美国读MBA,应该快毕业了吧。毕业估计还是回那家公司,我改天让他联络你。就我们行业来说,他们的设备是最全面的,他那个人做事也活。”说着拿起批复,翻开看看,看到签字和印章,不由扬扬手中的批复笑道:“早知道问都不用问,小拉兄出马,无不手到擒来。”
  小拉不由笑道:“你干吗还一分钟两百字的语速啊,谈判已经完了。老外说跟你说话太压迫人了,问题又多又快,没有充裕时间思考。听说你已经安排人员考察日本公司?”
  宋运辉摊摊手,略表遗憾:“有些,我也不能太独裁,剥夺厂长的意思。不过最后技术认定都在我手里,让他们去日本看看吧,从没岀过国。你要不要与我们老马打个招呼?”
  小拉一笑:“我不跟无法拿主意的人说话。要不你现在就帮我跟你的朋友联络?”
  “好。”宋运辉拿出信纸,边写边道:“现在是他们那儿的早晨,不知他在不在,给他留个传真。我把你大哥大的号码写上,如果我不在,直接找你,行吧?”
  “行,你已经把我身份在上面交待了。你一手英语很漂亮啊。”小拉说着起身,叫门外等候的手下进来等传真。
  “你也很不错,口语尤其好。我们前三届的人,按说英语好的人不多。刚进大学时候,英语课简直是受罪。”
  小拉呵呵地笑:“我一向英语好,高中时候就背十四行诗。当年插队时候我读英语他们批我,我告诉他们,是恩格斯的语录,傻眼了吧。呵呵,什么叫做知识就是力量。他们背毛选,我背祖宗的。”
  “当年吃了不少苦?我也插队,养猪,那挑猪泥的筐子特制,很长,我那时才初中毕业,挑着老是搁到小石头上给翻了,打自己一身臭。”他说着把传真交给小拉手下去发,要小拉手下看到方平叫回来。
  “我?那猪泥我也挑,叫积肥。但我挑着总喜欢绕大圈,因为有一户农家园子里总是开着花,最不济也有几朵脸盆似的向日葵,看着那些花儿,人才觉得还是活着的,生活还是有阳光的。那时候……人傻。”
  宋运辉不由得笑:“天啊,那农家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几朵花儿招来无妄之灾。”
  小拉一想也笑,笑了会儿才道:“那时候我们天真啊,满心都是理想。不过不能不承认,那时候特容易满足,生活那么苦,人还成天笑呵呵的。现在……现在你有没有觉得理想不知失落在哪里了?”
  “我承认,我前两天才想过这问题。我女儿在学校里说她的理想是当爸爸那样的人,我忽然想到,我的理想呢?我好像现在只有一个理想,让家里人在我庇护下无忧无虑生活,整一个小农经济。”
  小拉一笑:“我现在理想是在美国或者加拿大买房买车。我第一步目标是把我儿子送出国读书。实际吧?真不知以前那些花好月圆的理想跑哪儿去了,咱说起来也是受高等教育的,怎么现在心里只有庸俗的生活呢?哈哈。小宋,我们同龄人真是有语言,我再告诉你一个笑话,我一个小小小小的表妹,她现在凛然叱我变得面目可憎,可让我整整气了三天。再回头一想,她还是抬举我,我要是面目可憎,那也算是有个性,我根本是面目模糊,哈哈。”
  宋运辉听了不禁也笑,“看来还是血肉模糊稍微有点血性,你们这些文科出身的,笑死人不偿命。”
  小拉看到方平进来,就收声了,又恢复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正好此时虞山卿的电话进来,虞山卿的声音很有兴奋的意思。
  宋运辉不得不将话筒拉开一些才能避免耳朵受苦。“小虞,应该毕业了吧?还回原来那家做?”
  “当然,签约的,否则以后一步别想入美国国境。总算苦日子到头了,才上公司报到安顿下来,你传真来得巧,我正好回原租房拿东西,等明天可能你秘书得给你我这儿的新号码了。怎么样,还是年初的老样子?”
  “老样子。跟你介绍个朋友,你自己说吧。我下去找一下同事。对了,你太太那儿需要帮些什么忙吗?”
  虞山卿笑道:“不用你出马,我有信心让你介绍的朋友帮我。呵呵。谢谢你,兄弟,我很快会回国一趟,去看你。想要带点什么?”
  宋运辉一点不客气:“带套西装来。”
  把电话交给小拉,宋运辉和方平下去讨论与外商谈话的总结。两人没坐大堂吧,而是坐到等候区的沙发上说话。方平原本只听不说,到这会儿两个人了才发起牢骚。
  “宋厂,怎么管管老赵才好。引进设备的事跟他们码头又不相干,他这两天争着也要去日本,非得把我下面的人挤走。这回老黄又没去,他还争什么争。”
  “港机也得引进,国产的吨位跟不上。这回我没提,他急。”
  “急也不能这样啊,他这人别的都好,就是特贪。什么便宜都要先沾。”
  “嗯,不过他有一样好,自己沾,还带动着码头职工闹好处,大伙儿都肯听他,老黄在码头说话的份都没有。老赵想去,不好拒绝,让他伺候老马去。你退出一个人,不久由你带队去欧洲。欧洲的事先藏藏再说。明天约见日商的事联络好了没有?”
  方平点头:“约好了。不过只订两套设备,太给他们成套幻想,会不会事后引起反弹?尤其是我们上面的不满?”
  宋运辉叹息:“没办法啊,戏不做足,上面怪罪。这回还算好,禁运搞得有几家至今还没动静,前两年筹建时候才忙,我们白天压根儿没法工作,都拿来应付那些走马灯似的关系户了。你那时还没来。”
  方平笑道:“要不明天你借口不去,我去吧。”
  宋运辉笑道:“天子脚下,上面拿探照灯照着我们呢,我既然来了哪敢不去。再说我得跟他们谈谈考察接待的规格,毕竟是老马去嘛,怎么都得打点周全了。我一个同学以前跟日本人打过交道,据说细节必须都谈清楚才行。”
  这时候小拉说完电话下来,说与虞山卿已经初步谈了个合作方案,等虞山卿回头打报告申请了再定。看看时间已经很晚,小拉没多占时间,感谢几句走了。
  宋运辉亲自送到门口看着小拉上车才回。走进大门,才对身边的方平道:“明天跟日本人谈的时候,你当着我面声音不重不轻地暗示一下,你就说老马最爱说‘寡人有疾’。”
  “寡人?什么寡人?宋厂再说一遍。”
  宋运辉只得掏出笔在手心写了给他看,“这还是你一个本家告诉我的,我那大学室友方原现在国外做研究,一直想回国来指导我。老马难得出国,他这年龄,只怕以后也没太多机会了。我们办事的得替他安排好。”
  方平记下这四个字,心中不知道宋运辉打的什么主意,竟然肯屈居办事的角色。“可如果真让老赵去,那一队人里面真正与设备相关的只剩一个了,还怎么谈判?”
  宋运辉站电梯里不便回答,只是笑着不以为然地摇头。方平想了想才一拍脑袋笑道:“你看,我又当真了。真没法把他们当成旅游团。有一个在已经够分量。”
  “老马也是懂行的,别小看他。早点睡觉,明天日本人比这三天的更难搞。”
  方平快手地开门,可忍不住嘀咕,“可真是浪费,这一队人,得多少外汇。”
  宋运辉想不说,可不愿低落了亲信方平的士气,只得解释:“有时候内耗虽然看不见,损失却比这种浪费大得多。拿这种看得见的浪费解决一下内耗,也是不得已的办法。老马他们这批去日本考察的人员名单安排上,我侧重建厂老功臣,有些东西……我们自己知道吧。我们厂新,做事环境已经算不错,想想金州。”
  “是,大家都说,幸亏是做事的宋厂揽权,呃,主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意思差不多。”宋运辉笑笑,不过心想,如果换成是老马揽权,估计大家在工厂建成后也会说幸亏是马厂揽权,新厂,元老们多少占点便宜,谁揽权都一样。
  宋运辉还是联系了老徐,老徐挺忙,经常全国各地的跑,难得见面,这回倒是有缘,宋运辉一联系就约好时间见面。这回见面的地方是在全聚德。
  两人交流了一下彼此近况,老徐奇怪宋运辉既然已经大权独揽,为什么还不下手,要宋运辉别拘泥成规,开始寻找机会。宋运辉没隐瞒,说二期就是机会。宋运辉心里,基本已经厘定思路,小拉这么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时。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着吉恩等三个上司考察中国。他们从北京开始,再到广州,然后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据爸爸的提议,没联络外办走走过场,搞个会见,就算完事。她通过爸爸的关系联系到三地的计委和工商银行,虽然是关系打头,但三地这两个机构都很愿意安排这样的会见,甚至可说是踊跃。如此高层的会见,自然比梁思申自己冬天时候在广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证券市场,又是一番新的面貌,里面人头簇簇,甚至有人如打扑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叠几百张身份证申购新股,据说是把全厂人的身份证拿来一起压新股,因为新股中签率太低了,每张身份证又有限购额度,不多拿些身份证来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均分收益。吉恩等三个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无限的人气,都很有感觉。回头吉恩就说,上海很可能后来居上,成为全国经济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国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来,却认为现在还不是他们这样的公司进入的时候。吉恩开玩笑说,他个人倾向拿现金来上海做一回大冒险家,大量接手星罗棋布地厕身中心市区的业绩不良工厂,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说,那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师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时候,梁思申告诉吉恩,中国的企业几乎包了职工的生死,那是制度决定的现状,买下工厂,必须面对职工医疗和养老的包袱,升值预期是不是够支付那包袱。吉恩思考之后,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这个答案还是他在与计委人员对话后得出的结论,他否定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对上海未来发展速度的不确定。吉恩感觉中国的发展有许多问题不符合要求,比如没有规范的制度,比如庞大的吃饭人口基数,比如均摊到人口头上并不丰富的资源,还有官员们嘴里说出来的无法让他采信的数据。如此充满风险的市场,在看不到相应高额回报可能的前提下,他不愿涉足这样的陌生领域。面对梁思申不断强调的上海这十来年的飞速变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来的飞速变化,吉恩都是微笑聆听,坚决说不,并教育梁思申,投资行业容不得感情用事。
  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吉恩在几天时间里的交谈中说的一句话,却在梁思申心头点燃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实也是无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于同行的对话环境,获得更多内部信息之后,很有感慨地问梁思申,既然在中国有如此四通八达的人脉关系,有没有考虑毕业后回国发展。梁思申当即回答没考虑。吉恩当时也笑说,还好还好,他可不愿把亲手培养两年的好手养熟了放走。梁思申当时还挺得意,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才。但回头回想起来,忽然想到,为什么不。
  因此送走吉恩后,她回家过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达人脉的好处。她的堂兄堂姐们此时对她已经另眼相待,她如今已经不是妈妈成分不好、爷爷奶奶不亲的丑小鸭,她现在跟着堂兄堂姐们出去,那是替他们增光添彩的主儿。何况她出手大方,不吝于拔几根毫毛,穿着打扮又很标青,又是适当时候语言不利落一脸傻气,一时成为本省本土高干子弟圈儿里的宠儿。从大家吃饭聊天的话里,梁思申了解了很多那些人办事的程序,
  而她终于通过宋运辉与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道的个体户通上了话。
  杨巡对于宋运辉的这个要求,觉得莫名其妙。心说人家公主一样的高干子弟,即便是社会实习,也要比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方便许多,上面一声招呼,大家凑着上去让人家公主调查,生怕凑慢了被上面难看掉。哪像他们,从小就在社会实践,比如杨速一毕业就得担负起照顾杨逦的责任,杨连暑假到他的新市场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实践,都没时间读书。还是杨连杨速给他带来一些大学风行的读物,可他看着不喜欢,没兴趣看下去,他最爱看的还是机关朋友转给他的学习资料。
  但他不能不打这个费钱的长途电话。但是,才接通,才说上两句,杨巡心头的反感立刻烟消云散。
  对方有很好听的声音,那声音听着都感觉得岀对方在亲切地朝着他微笑。那态度,完全不是他常见的机关晚娘脸,或者子弟们的飞扬跋扈。那边微笑而亲切的声音对他说,“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妈妈的不良爱好所致。我正在美国读书,同时在一家投行工作挣学费。我这次带队回国了解国内经济,接触不少机关人士,获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资料,但是我回头总结时候,发现我接触的不是政府机关,就是国营企业,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环,就是个体经济。我在家已经接触了几个,但很遗憾,可能是我的环境所致,我接触的几个个体经济在我看来并不典型。宋运辉老师说,你是很典型的个人奋斗事例,请问,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吗?会不会打扰你的工作?”
  杨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没事儿,你尽管问。”
  梁思申道:“好,你请先挂电话,我整理一下问题,很快再打给你,可以吗?”
  杨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我今天下午奉陪。”
  梁思申微笑,放下电话。其实她心里早想好问题,只是不好意思让杨巡付那长途电话费,就找个借口自己打去。稍等会儿,她才拨通过去,果然杨巡一直等在电话边。
  “杨先生,有些问题你如果觉得涉及隐私,请尽管拒绝回答。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促使你发起做个体户的念头?”
  “家里穷,父亲去世早,村里分来的地一半在山上,种出来的不够一家吃。孩子四个越大越能吃,眼看着东借西借的钱已经不够我们温饱,我这个家中的老大只能出去做生意。我们是农村户口,只能种地,没法进工厂挣工钱,除了跟着老乡跑出去讨生活,我们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当时火车票钱一半还是借的,还得帮老乡挑两箩一百来斤的电器走一整天路去火车站,那时候我才初中毕业一年,现在想着都可怜,可那时候没办法,吃饭比天大啊。”杨巡本来就话多,再被亲切的声音一鼓励,变本加厉。果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天”一声轻呼,杨巡感觉非常满足和自豪。
  梁思申虽然知道以前物质生活不丰富,可她毕竟生活在上层,没见过如此的不丰富,连吃饱都成问题的。这一下把她原先想问的问题都打乱了,原先她要问启动资金从何而来,可现在这问题还怎么问得出来,饭都吃不饱,车票钱还得问人借,还哪来的启动资金,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吗。
  于是,对话的框架全被打乱了,原先设定的一问一答,变成杨巡的忆苦思甜控诉大会。听着杨巡滔滔不绝讲来,梁思申都感觉跟坐过山车似的,目瞪口呆。等杨巡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完最后一声“叮”,她才插话,“你这是从不可能中寻找出路。”
  杨巡讲得兴起了,真是从来没说得这么痛快过,一时豪迈地道:“没有可能,创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是不是因为挣来的钱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动力十足?”
  “呵呵,是,是,不过那也是最先。”杨巡被问得有点害臊,“现在有些不一样,现在好像……你爬过山没有,刚开始爬的时候想着快点爬到山顶,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看到风景了,风景越来越好了,这时候爬山的动力除了山顶这个目标,还有乐趣,没法表达的乐趣。”
  “嗳,你说得真好,非常形象,我得记下来。我来补充,这种乐趣,来自你内心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信心和向往,还有你能胜任的精力。是不是?”
  “对,对,还有,把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变为现实,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也是非常有趣。”杨巡心说,跟梁思申说话也非常有趣,梁思申激发他思考,思考那些以前从未想过,甚至觉得有点高深的理论问题。
  “明白了,你是个创业型人士。杨先生,冒昧请问,从你的谈话中,我没听到你有个人生活的时间。你有个人生活的乐趣吗?”
  杨巡错愕,“有啊,怎么没有。我家是村里第一家盖楼房的,我现在供弟弟妹妹读书,看着他们不用愁吃饭穿衣,个个长得文文气气,我多开心。我自己也好,我现在基本上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也不用愁,不过我对生活没要求,晚上弹簧床拉开,睡办公室,挺好,以前还睡泡沫塑料上,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梁思申却心里明白,这个杨巡根本没生活。她就不再多问,也不作解释,怕伤及杨巡的自尊。她找话题又转了个方向。“在美国,经济发展到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你说的那种批发市场,我们更多的是去一种叫做超级市场的地方,那里有低廉的价格,齐全的商品。超级市场也分很多种类,照顾到美国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没有批发市场生存的空间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批发市场的生存时间,和未来转型?”
  杨巡一愣,“什么叫超级市场?比百货公司大,还是比批发市场高级,是国营的吗?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时觉得很难回答,“这个说来话长……”她开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两处环境周围的超级市场给杨巡展开说明,其中说明了市场的经营宗旨,经营范围,资金来源,客户细分,其中之匪夷所思,听得杨巡茅塞顿开。杨巡激动地道:“你给我地址,我要问的太多了,我去你家问,电话里说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么嘛,采访变为反采访了。但她回家时间有限,与杨巡的路程一衔接,两人没法见面,但梁思申欣赏杨巡的冲劲和能力,也感谢杨巡的帮忙,答应提前一天去上海,上海见面。
  一席电话下来,杨巡一改原先对梁思申高干子弟的模式认定,感觉梁思申一定是个很美很聪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对梁思申充满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机票,告诉杨巡她会在几时几刻到达上海银河宾馆入住几号房间,杨巡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赶赴上海。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杨巡心中呼唤,声声切。
  远远看到银河宾馆,看到那比他心目中争气目标远为壮美的外表,他在艳阳下的马路牙子上足足静止了三分种。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设定:那种类似外国电影放的女人似的长裙卷发高不可攀。果然是个出国去的人,俨然整个变成外国人。
  但杨巡没多犹豫,几乎是与上回见国托老总前买衣装包金身差不多坚决,他飞快下定决心,入住这富丽堂皇的地方。只是杨巡没法确定,人家这么好的地方让不让他住。好在他从来都是个胆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门口穿的制服比他身上短袖衬衫还挺刮的门僮的非议眼神,雄赳赳气昂昂闯进宾馆。可他进去一看,没找到他常见登记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断和半圆形小洞,周围都是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人,更是衬得他这个连办入住登记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浑身逷遢。他们市他常去吃饭的那家最高级的宾馆是市府招待所刚改建的,已经是当地最好的所在,可哪里像这儿大得无边无际。
  杨巡自诩是闯过码头见多识广的人,此时也难得地在晶光灿烂中发起晕来。在他估摸着天际尽头那排长长柜台应该是登记入住地方的时候,有个不重不轻恰到好处的声音在杨巡耳边响起,“先生,请问您找谁。”
  杨巡连忙转过头去,虽然他一眼看出这位身穿深色西装套裙的女孩一脸礼貌背后的冷漠,但他还是如抓到稻草一般,勇往直前地问:“我要住这儿,哪儿办登记?”
  那位女宾馆委婉地道:“今天房价挂在这儿,您请随我来看。”
  杨巡过去一看,还好,虽高,却没天价,虽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钱就哗哗去了,可他还是镇定自若地将一口热血吞进肚子,从衬衫胸口口袋摸岀身份证和一把钱,交给柜台里面长得非常美丽,打扮得非常洋气,看着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杨巡看得出,人家并不欢迎他的钱,勉强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里买西装,柜台里面的女孩,不,似乎应该称为小姐,脸上虽然没有露出百货公司售货员的势利,可骨子里一模一样。杨巡并不生气,反而心里痛快:哼,可你们还得让我入住,还得挂着笑脸伺候我。
  杨巡早知道自己毫无疑问能入住这家富丽堂皇的宾馆,因为现在只要有钱,哪儿都去得。包括去机关办事,以前骑摩托车去,进门登记出门注销,门卫还恨不得把他扒开来清查,现在开车子进去,老远门卫就恭敬过来给他开门,登记?早成历史了。机关都能长驱直入,何况这儿。
  等着柜台里面给他办入住的当儿,杨巡趴在柜台上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鲜。正好瞅见门口那个曾对他不理不睬的门僮殷勤开门延请一个高挑女孩进门,又帮着推进一车子的行李箱。杨巡眼睛够飞行员级别,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别,穿的一条白色裤子好像是从小学生衣柜里翻出来似的,既不是西装裤又不是长裤,裤脚就那么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个是穿错裤子的样子。这么热的天,穿没袖子的上衣那是没错,可墨黑衣服的领子却高得可以当围巾。还有,人家都是白衬衫黑裤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裤子,跟所有人对着干。
  可奇怪,那么怪异,却又那么好看。
  杨巡猛盯着那女孩瞧,连柜台里面递给他钥匙都没听见了。可没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远处拉开大包取出护照,却对着他微笑说话,“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杨巡杨先生吧?”
  杨巡差点晕眩,“你……你是梁思申……梁小姐?”杨巡没有叫人先生小姐的习惯,可这会儿硬生生迸岀“梁小姐”这三个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杨巡脑袋里毫不犹豫冒出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美女戴娇凤,对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长得其实不如戴娇凤,可整个人却是如有毫光散放,透着一股难言的气质,那种气质,让杨巡说什么都不敢犹如遇见戴娇凤时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帝。
  梁思申在寻建祥那儿见过好多杨巡的照片,骤然见到真人,虽然长相果然与照片上没啥区别,可照片上的杨巡目光炯炯,透露灵气,眼前这个却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黄泥巴。可仔细看了,眼睛还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里透着深不可测。不过,也就只一双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无可取,只得一双眼睛精光闪烁。
  梁思申的入住手续非常快,她拿到钥匙,问杨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杨巡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杨巡约下半小时后大堂吧见。梁思申带着一堆箱子上去了,杨巡几乎第一时间就冲向服务员指点给他的商店,立刻去买了两件衬衫,一白一淡蓝,还有两条领带,一条浅灰西裤,钱花得他心头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犹豫。
  鉴于杨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虑到别在杨巡面前太表现特异,就换了深蓝圆领T恤和牛仔裙裤下去,头发还扎成一条马尾。没想到,却看到杨巡焕然一新下来,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新购,不仅带着清晰折痕,还带着一股特有浆洗气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压住不流露出来,看着杨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对面。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为什么,梁思申从高中时候就已经清楚,当然,多多益善,不会反感。
  杨巡见梁思申穿得简单,一时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跟他拉近距离。不过,那么简单的衣服,梁思申穿着还是好看,原来好看在她的举手投足。杨巡看到梁思申动作的时候,他眼前就跟花儿开放了一般。不过,杨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额头有点凸,微微有些小瘪嘴,呃,胸口发育不良,细胳膊细腿。
  服务小姐上来细声细气问喝什么,杨巡LADY FIRST请梁思申先点,梁思申要了个薄荷奶昔,杨巡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好,但总觉得男人吃什么奶昔不是回事,别的时候在工地里手握一根冰棍倒也罢了,可在梁思申面前他怕丢份,还是点了熟悉的可口可乐。梁思申看杨巡犹如看到闯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反而不如板儿自然。
  梁思申也是有意缓解杨巡的紧张,看杨巡点完饮料,就紧着问一句:“杨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
  “没有。”杨巡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做生意这么几年,当中有赢有亏,我也看着别人有赢有亏,可我只见过一种人从来不亏,就是手里捏着铺面的人。”
  梁思申一听,失声惊道:“是,我们那里也有这种说法。”再看杨巡,因为说起他的事业,整个人如破茧而出,灵气缠身。
  杨巡笑道:“最近我又发现手里捏着铺面还有一个好处,借钱容易。我以前做得最大的时候,钱不会比现在少,可问人借钱,谁都不会看到我仓库里的货色,借钱能借出人命。现在一个市场放路边,老远就能看到,即使里面货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没关系。大家都说这么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看,就这么简单。所以我说什么都不会做超市。一个超市,进货卖货,防偷防烂什么都要防,万一遇到个天灾人祸,什么都没了。市场不一样,最多上面房架子倒塌,下面最值钱的地皮还在,花点钱造起来很快。”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想法可能有短视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开始要求好的购物环境,需要空调,需要电梯,需要宽敞的间距,需要明亮的光线。如果这会儿有谁在市区开一家卖食品卖百货的超市,你想,还有没有谁愿意去你那个市场买东西。”
  “不可能,大家口袋里都没钱,有钱也不会乱花,这样的宾馆连我都还是第一次住,没人肯花钱买空调电梯间距光线,你不了解这里人的想法,这里的人是只要有一分钱便宜,他们可以从城东骑车到城西买一大堆回去屯着。”
  “可是大家口袋里的钱很快会多起来。”
  “没那么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赚回来了。”
  “如果你不开始考虑,十年后怎么办?”
  杨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给人家开超市,我那么开阔的房子,哪儿找。”
  “哈,对,你有道理。”梁思申笑着承认杨巡的主意好,“还有,如果发展趋势看好,十年后大家口袋里钱增多,那么你市场下面的那块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仅是赚回老本,你还资本增值。”
  “对,就是你说的意思。你会理论我会总结。不过你说的超市,我还是有兴趣。你们那里的超市,除了买吃的用的,还卖什么?超市怎么归类?比如卖吃的专门有食品超市,卖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轻纺超市,卖电器用品的有电器超市,那我这边的市场也可以这么做,食品市场,轻纺市场,电器市场,什么的,你说是不是?你们老资本主义国家,肯定经验比我们足。”
  梁思申听杨巡这么说,一时哑然。这问题,问得太好。杨巡天资过人,一个问题就可以抓住市场布局的核心。
  杨巡见梁思申若有所思看着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问了个让人笑掉大牙的笨问题,只得尴尬地笑道:“我乱问的,你别当回事,呵,你杯子见底了,再来一杯?小蛋糕什么的也来一些?”说着就招手喊服务生过来。杨巡这一声喊,声惊四座,大家都转脸朝杨巡瞧,正好看到着崭新长袖子衬衫,挽起袖子露出的黑糊糊一条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连她那些堂兄堂姐有些都还没改腔儿呢,怎好要求杨巡。也不为难杨巡,等服务生过来,自作主张给杨巡点了一杯绿茶,她自己要杯白开水作罢。这以后,只要喝到一半位置,服务员就会来续水,杨巡立刻学了一个乖。
  梁思申耐心给杨巡讲她见过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规模如何,经营品种如何。杨巡问服务生要来纸笔,随手记录。他不由得想到,他现在的电器市场规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但是很明显的,这边的工业没以前他北方呆的那个城市发达,他一直担心的是市场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问题。照梁思申对超市的介绍,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归到市场里来,现在市里到处都是造新房子,人们买电线同时也可以一齐买了水泥石灰瓷砖木板什么的,那不是非常省力?他把想法与梁思申说了,他也不怕丢脸,笨就笨呗,谁让他没岀过国。
  梁思申说,他再记,一边又问要了一张纸,开始在纸上比比画画规划布局。梁思申讲得一半,就停下来不再说,因看到杨巡皱着眉头咬着笔头专心致志于纸面,心无旁骛。这一停顿,整整停了二十来分钟,人来人往,都与杨巡无干。梁思申冷眼旁观,看杨巡涂了一纸面的布置之后又见缝插针地画了一纸的数字,都不知道杨巡在算什么。梁思申默默总结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为典型的个体户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笔来,在本子上略做记录。忽然对面杨巡拍案说了句什么,又是声震四座,梁思申受惊抬头,看向杨巡,却见杨巡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咬着笔头依然皱眉想着什么。梁思申哭笑不得,终于还是伸出钢笔,轻轻敲敲杨巡面前的杯子,唤杨巡魂兮归来。
  但杨巡虽被唤回,却开始滔滔不绝讲他面临的困局。杨巡对别人倒未必会说,可今天见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说,觉得梁思申懂,梁思申爱听,他但说无妨。
  他说,他想起前阵子上海电视台放自己动手美化家具竞赛,引得寻建祥每次看了学习提高回头在家敲敲打打,听说这样的家庭还真不少,以致寻建祥过去做瓷砖的朋友来不及地从广州发货还得脱销。他说人钱多了都想吃好点穿好点住好点,照这势头下去,家用低压电器产品可能会更好销,电器市场要不侧重家庭,再加建筑材料部分。他说这样一来按品种划分片区,品种太多,片区太多,房子不够,他原以为得闲置一半的十亩用地看来很不够用,又得买地。幸好的是批文还在先上车后补票的上车阶段,改动一下还来得及,不好的是他手头的钱太不够用。钱不够用可以分期上项目,可问题是他不够用的是买地的钱,因此要么再向国托借,有些难;要么买地钱分期付款,也有些难;还有一个办法是先把十亩的地先做起来,等新市场开业再吃下旁边的地,但就只怕已经被别的有关系的人捷足先登没了他的份,或者他即使有份也被自己造的市场抬高了低价;或者要不加紧速度办证,不惜一切代价先把批来地块的证件搞出来,拿地块抵押再去国托贷款,可这样做风险太大,人如陀螺;也可以……,还可以试试……,再不行就……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着杨巡在短短时间内喷泉似的冒出无数可行性方案,难得的是每个方案都是有优有劣,有代价有巧取,她旁听着都觉得好难取舍。而同时则是茅塞顿开,没想到在国内办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约束下竟有那么多擦边球和歪门子,比她跟着堂兄堂姐们所听到的内容真是丰富百倍。难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下杨巡能钻出一方天空赢得一片阳光,那全是因为他灵活机变,无所不用其极啊。她在堂兄堂姐们那儿说话有份,在杨巡这儿,只能听杨巡滔滔不绝。
  听到最后,梁思申小心提示,“其实你可以跟卖地给你的村子签订一份协议,圈定某块地在一年时间内你有优先购买权,地价也可以设定死。”
  杨巡立马否定:“这要是地价不变,协议才能执行。地价要是跌了,我不认,地价要是高了,他们不认,农村谁跟你讲道理,说狠了一村子人扛锄头出来把我市场扒了。协议签不签没啥两样。我这样,先跟他们提分期付款,谈得下来最好,谈不下来的话……的话,那就先把土地证搞出来,抵押,就这么办。”
  “你不是说,这种办法风险太大,人如陀螺吗?会不会逼死自己?”
  听到“逼死”两个字,杨巡忽然脸一黑,一时无语。梁思申不知就里,以为杨巡心中犯难,便微笑道:“别急,慢慢想,务必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才好。上回我在附近一家饭店吃了很不错的油爆虾,我请你去吃,边吃边想。”
  “行。”杨巡答应着,又要扬起膀子招呼服务生,被梁思申伸出钢笔压住手指。他见梁思申微微伸手姿态曼妙地怎么招呼了一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服务生立刻大步绕过来听候吩咐。然后听梁思申轻轻说签单什么的,一会儿就见服务生拿帐单过来,梁思申签字确认,就算结了帐,所有的都是轻声轻气。杨巡顿有所领悟,厚脸皮隐隐发烫。
  梁思申微笑起身。她是看着杨巡是个能人,心有好感,才会诚意相待,否则,她只有一边看笑话。而杨巡则是起身恢复平静,笑道:“我们平时说话粗声粗气惯了,土包子……”
  “谁还不是一样。我刚到纽约时候,看到活生生的摩天大厦高可入云,惊呆了,竟然握着嘴数楼层,结果数得天旋地转,吧嗒一声仰天摔地上,惹旁人笑死。你看,现在说出来你还笑我呢。”
  杨巡其实不用梁思申开解,他又不会太在意那些,但既然梁思申开解,那就更好,他更喜欢梁思申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不过,他发现一个重大问题,站在梁思申身边,他似乎矮了一截。再看,果然梁思申穿着粗粗的高跟鞋。矮什么都行,怎么可以矮人一等?他怕梁思申注意到这点,就有意地说话转移梁思申的注意力。
  “你说边吃边想,不用想了,我已经决定。人这东西,嘿嘿,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人比牛皮筋弹性大多了。啊,外面热,你行不行,要不这儿吃,吃饭我请客,一定得我请客。”
  “你请也不要在宾馆吃,宾馆的菜千篇一律,绝烧不出浓油赤酱的油爆虾,我这一去美国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今晚最后一餐,得吃个够份儿。你说好你请客的哦。”
  “那当然,请吃饭还不是小意思。就走过去?远不远?你吃不吃得消。”
  但杨巡看到梁思申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而旁边走过的上海女子也个个穿高跟鞋如履平地,将大脚裙裤穿得摇曳生姿。梁思申身后,一阵香风。杨巡宁愿走得稍后一步,看前面活色生香。
  但等坐上饭桌,梁思申便就自己习惯的资金测算办法询问杨巡电器市场资金安排。杨巡本想饭桌上说说笑笑,活跃气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对他好感,他时间不多,只有这意外飞来的不到二十四小时。但梁思申一心只说正事,他也没法,只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为跟杨巡没太多可谈,无非是想通过对话进一步深入了解个体户对资金的运用又是如何见缝插针,因此要跟杨巡多聊多说。她心中有个报告隐然成型,切入点就在杨巡这个人,这个人立体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杨巡的思维方式。她心中有份执着,她说不出为什么,就对上海如此着迷,她希望通过一个活力的杨巡勾勒岀一个活跃的个体群体,通过预测个体群体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改变吉恩原有的对中国国营企业痼疾的不良印象,和对国营经济主导下发展速度的深刻怀疑。她希望吉恩改变态度,认可上海。即使只是口头,即使没有伴随着布局调整深入上海,她依然会觉得高兴。
  而且,她想到,她学成后回国工作的可能。
  杨巡不知道梁思申想那么多,他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把梁思申送去机场,果然看到她又换了一套衣服,心说难怪大箱小包那么多,光衣服就够占地方。回头,看哪个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止余一个戴娇凤,杨巡不作评价。
  从此之后,梁思申的形象在杨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国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圆满无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圆润。
  只是杨巡想不到,他不过是梁思申的一个采样标本,时过境迁,便也丢开了手。因为梁思申已经完成一份漂亮的报告,报告中有对新崛起的宋运辉等技术型国企领导人的描述,也有杨巡等私企领导人在经济活动中越来越活跃的预测,报告引起吉恩对中国兴趣的加大。吉恩看着英国新任首相梅杰访华报到,决定把对中国经济的关注继续下去,并且加重关注的砝码。
  梁思申继续繁重的功课和有趣的兼职,忙得满嘴诅咒的时候,依然不会忘记睡前搭配服装配饰的乐趣。而老天也不会放任美丽女孩的青春时光孤单流逝,梁思申中学时候的一个男同学新学期过来同校读法律,男同学典型北欧人种,高大帅气,还有一双迷人双目。两个人一个钢琴一个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联璧合。
  
  宋运辉出差回来,一直等待着老马一朝重权在手,大刀阔斧行动。但很遗憾,他看到进出老马办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见老马采取任何措施。
  老马自然是不信宋运辉忽然放权。对于旁人劝说趁机行事的建议,他一概哈哈一笑置之。犹如一大家子,闹腾得慌的是谁?是偏房们。正室一贯以不变应万变,坐看云卷云舒。他少做少错,身处正位,谁奈何得了他。老马已经想明白了,何必与偏房争一口气,放他宋运辉心甘情愿做牛做马去。
  因此对于宋运辉交来的出国初步名单,他并不多插嘴,交上来几个,他转手给干部科几个,让干部科拿硬杠子先做个筛滤,剩余的人他全部打包又交还宋运辉,说这几个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运辉一看人数差不多,就不作修改,事情本来会在比较令人失望的平淡中解决。偏偏码头老赵一定要去,老赵先找宋运辉,宋运辉给老赵讲了程序,要老赵去找老马。老马对老赵挺失望,已经不再拿老赵当自己人。见老赵竟然还敢不要脸地讨要上门来,他不作当面拒绝,因他不想与老赵这等人理论,他打个电话问清宋运辉在办公室,索性带着老赵一起去宋运辉那儿,让宋运辉无法踢老赵这个皮球。
  老马见到宋运辉,非常主动地说,他这方面不拿主意,免得拍板定下来的设备要么不够先进,要么配套系数不合理,白浪费了国家宝贵外汇不说,还得影响大家的工作进度。老马建议,谁去,定什么设备,还是请宋副厂长统筹考虑,至于他去,可以现场发挥领导带头作用。老赵去不去,老马请宋运辉根据设备引进要求,斟酌而定。
  宋运辉听了微笑,不出所料。但他偏拗着老马的意思,无视老马前面说的话,只说既然老马亲自出马,老赵自然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宋运辉当场拿出名单,将方平手下的一个人勾去,填上老赵。当着老马的面,硬是再确认一下老赵如今的归属。老马当场闹个没趣,悻悻而走。而老赵虽然胜利赢得出国机会,却只能胜不骄,良心让他没脸宣扬赢得机会的原因,那是因为再一次背叛老领导。老马和老赵都没法说,各自将所有的话闷在心里。
  但老马也是生气不愿管事,把出国的事又全扔回给宋运辉。谅他不敢不办。
  宋运辉看着老马等人热热闹闹地出国,不由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触外商,第一次出国。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可程序几乎没变,出国人的激动心情似乎也没啥变化,甚至统一订购西装、皮箱的举动也一成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西装,终于不再那么死硬厚重。
  宋运辉欢送走老马等人。等过几天又迎回老马,考察的事就算胜利完成。老马只字没提日商的要求,每日里只在办公室与同好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马等人胜利考察回来后没几天,就从北京传来消息,老马等人被人告了,事情在部里闹得沸沸扬扬。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原来老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还有照片为证。这一下,整个东海工厂炸锅了。
  嫖妓,这是多么古老的字眼,这是一个解放初期就被消灭的字眼,竟然会活生生出现在当今生活之中,这是一个无比爆炸性的话题,稍一出现,一夜之间便在东海厂星火燎原,更在口口相传中出现无数不同版本。老马一听见这个消息,就知道考察团里出现了内鬼,而且内鬼是哪一个,他也猜到,正是宋运辉亲信方平手下那个斯文技术人员,但为时已晚。从老马到老赵,一干人都无颜见人。
  随即工作组进驻东海厂。
  小拉一听到风声,就打电话过来问宋运辉:“你设计的?”
  宋运辉连忙否认:“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挥得了东海厂的同事,怎么可能指挥日本人搞那一套。唉,他们到底是党性不强,没能抵挡诱惑。不过小拉兄,你怎么能说我设计的,这指控我可担当不起。”
  小拉笑道:“问题是目标都指向你。首先,老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发的人正是俗称你的人的随访人员。小伙子敢越级告发,谁在撑腰?”
  宋运辉也是笑道:“这么说,如果我还说是巧合,就没人信啦,我索性也别装矫情了。呵呵,不过有没有人怀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们订购该日商的设备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设备供应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来这事儿是团伙合谋。既然出了这种丑闻,那个谁谁也没话好说,也得躲那日商远远地避嫌,这事儿啊,还真是一举多得。无论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着点,别让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发。”
  宋运辉微笑:“小拉兄,这件事的主体,并不在谁的告发,而是在丑闻这件事本身,这是你我谁都无法设计的事。因此所有相关的人,怨谁都不如怨自己,你说呢?我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刻,就知道有人肯定会怨上我,有人从不会审视自身的错误,永远都是从别人身上找理由。可问题是,我很难申辩,我不忍这个时候跳出来揭露本质撇清关系。小拉兄,只有你体贴我,你得补弥补我吃这个暗亏的心理损伤啦。”
  小拉一笑:“我心里有数。不过现在时间敏感,我也不想让那个人没面子,我这儿的设备商,我就晚几天再组织过去你那儿吧,你看拖上半个月一个月的,你那里要不要紧?”
  宋运辉道:“这事情没给出个初步处理结果之前,急吼吼来可能不大合适。现在应该说是处在主要领导身犯个人问题,工厂管理暂时出现停顿的微妙时期,没有上级指定的临时负责人,谁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会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饰地道:“这事,我替你赶紧解决了。你也找找这几个……”
  宋运辉记下小拉说的这几个名单,思考了一枝烟的时间,又把方平叫来细细吩咐一遍。这才放心进京找人。
  考察丑闻并不是一件太复杂的事,工作组下来没几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汇报去了。等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没几天,上面的处理结果也拿了下来。
  谁都以为老马既然托病不出,一定会托病到底,不会列席宣判会议,没想到老马来了,倒是其他几个闯祸的没好意思露脸,因为也知道部里的处理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干部。部里来的钦差先宣读对宋运辉的任命,任命宋运辉为厂长。然后宣读对老马的处理。
  老马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一直隐忍。而就在钦差才刚开口宣布会议结束的一刹那,老马提前站了起来。谁都以为老马心头窝火,无视会议进程,提前离场。大家都看着老马直着眼睛到钦差身边,拿起文件仔细看了一遍,仿佛刚才老马没听清楚似的。随后老马将文件重重拍桌上,转身又走。宋运辉见老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着他,眼光充满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但众人却都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会议室一片宁静。可还没等众人幻想岀什么,众人眼前只觉一花,只听“啪”一声脆响,众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只见宋运辉一副眼镜飞向墙壁,呛然碎裂,而宋运辉则是一手捂脸,踉跄退开,早有离最近的人冲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马。老马无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骂:“姓宋的,你这阴毒小人,你不得好死。你千算万算,你终于把我们算计了,可你等着,总有人算计你,阴谋家不会有好下场。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内心阴暗,你们早日觉醒……”
  老马倾尽全力一掌,打得宋运辉眼前金星乱窜,耳边嗡嗡不绝,一股甜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宋运辉猝不及防,更是无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稳住身形,还是被同事冲上来扶住才罢。他看见老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骂他,可他惊恐地发现,他听不见,耳边的嗡嗡声盖过一切。他无法管老马说什么,强自镇定,大声喝道:“老马,如果还是男人,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再丢人现眼。我言尽于此。”在说话的当儿,众人都见到有鲜血从宋运辉的嘴角缓缓淌下。他说完这些,才对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医院。”
  好多人反应过来,要么簇拥着宋运辉离开,要么收拾起纸笔离开,谁都不愿留下陪伴大势已去的老马,谁不知道陪着老马骂人传到宋运辉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只留老马一人跳脚怒骂,骂到没有意思,收口离去。从此东海厂没有老马。
  宋运辉虽然被大群人簇拥着,可满心都是荒凉。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换作刚毕业时候,他仰首看到上层打架,他会骂一声无耻。因此可想而知簇拥着他的这帮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能看见这帮人的口是心非,可他无法驱赶他们的簇拥。他索性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什么都装听不见,其实他在接近医院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车外的市声。好在医院确诊他耳朵问题不大。
  又被大伙儿簇拥上车子,宋运辉才坐上,司机就问:“宋厂长,回家还是去厂里?”
  就那么简单一句话,宋运辉却是一时答不上来。他愣了一下,往后视镜一照,郁闷地靠回车椅,好久才道:“批发市场。”
  他应该回家的,可是想到父母看到会担心,宋引更会问个没完,他就不敢回家。最怕让宋引知道,她心中伟岸高大的爸爸竟然挨了别人的打,不知道宋引知道了,小小心里会留下什么阴影。这就是他把家搬离宿舍区远远的原因之一,不让马屁精们把宋引捧晕了,也不让对手把宋引伤害了。他自己一路走来太辛苦,真不愿让父母妻儿一同受苦。他现在别的也不多想了,只想着怎样悄悄回家。他不知道别的官员是怎样庇护自己的家人。
  不由想到精灵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父母是怎么教育她的。
  心烦意乱间,看到车子走上去市里的公路,那是去寻建祥那儿的路。可宋运辉忽然有不耐烦地跟司机说,“回家,开回家去。”
  司机没吱声,但开始找地方调头。宋运辉又恢复沉默,但渐渐的,一种可称之为愉快的情绪如醉酒般在全身弥漫,和着避震很好的进口车的轻颤,和着坐满四个人却依然保持的严肃紧张的静谧,混成只可意会的享受,美酒般的醇厚。
  因此下车的时候,宋运辉虽然鼓肿着一边脸,口齿也是含糊,却已一脸满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闷车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钦差,也让开始着手准备小规模欢送老马的活动,具体让看老马自己的意思。
  晚上,寻建祥从妻子那儿获知消息,打电话过来关心宋运辉,宋运辉只是捂着冰毛巾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代价而已。寻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业的那些桌面桌底较量背后的龌龊,但对于宋运辉这回以一个耳光换来正位,其中的过程,寻建祥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宋运辉变了,变得像当年的水书记们,变得不再有单纯的血性。
  杨巡却是一从一个东海厂后勤采购那里得知消息,立刻准备礼物,自己开车开奔宋运辉家。虽然东海厂那个后勤跟他说宋厂长要面子,此时未必喜欢人去,全厂领导都不敢去,可杨巡还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杨巡没想到的是,他进入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里乘凉,宋运辉却在书房。书房朝北,宋引积极要求投前带路,带着杨巡到书房门口,即便已经是初秋,杨巡依然感觉热气轰然扑面。
  杨巡看到的宋运辉脸上红肿基本已经消退,台灯光晕下略现疲惫。不等两个男人开口,宋引已经嘀嘀呱呱地说话:“爸爸,杨叔叔送来好几枝桂花,真香。”
  宋运辉起身,请杨巡入座,顺手倒茶,嘴里依然略带含混地道:“你又送东西来?跟你说了多少次。嗯,桂花正当季,谢谢你。别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就噼噼啪啪顺着木楼梯跑下去了。
  杨巡抢了热水瓶自己倒水,又顺便把宋运辉的也满上,“早知道宋厂长不肯受礼,可上门提东西惯了,不拿些东西在手上不敢敲门,呵呵。不过听你的话,不敢乱来,只拿来几枝刚摘的桂花,还有刚下的莲蓬和莲藕,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宋运辉笑:“东西不算值钱,搜罗起来可得费心。那就谢谢你了,小杨。你的电器市场怎么样了?”
  “我把原先二十亩地的证照全拿出来,凭这些再问国托要了两百万,又问村里批了十亩地,我打算电器市场与建材市场一起上。前几天钱拿来,才去广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来市道不错的。”
  宋运辉惊道:“那么说,已经借了七百万?压力大不大?”
  杨巡笑道:“说实话,借五百万时候压力大,等再借两百万,反而没压力了。现在反而是国托巴结我。宋厂长这么热还在做什么?”杨巡其实想问的是,什么事这么要紧,要才刚挨了打还急着做。
  宋运辉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着从一堆国内国外的资料中,把一刀信纸捡出来递给杨巡,当然也有调戏杨巡看不懂的意思。杨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递了回去,“天书,绝对是天书。宋厂长,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工作那么辛苦的国营厂领导。我见的好多晚上搓麻将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为对得起自己,再辛苦也抵不过人际关系两三下散手。想要专心做事,先得昧心清理环境,做人难啊。哎,小杨,你怎么想到建材市场那一块?这主意不错,我们职工宿舍楼完工入住,好多人着手自己装点房子。这市场倒是有前途。”
  杨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处,这还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个美国学生梁小姐讨论出来的,梁小姐也说好。宋厂长和梁小姐两个都是见多识广,出国去过的人到底不一样,想出来的招数我都拿来当宝贝。改天等我稍微空点,我也得去外国看看,领领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国看看梁小姐……”
  宋运辉听着杨巡左一声梁小姐右一声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断:“小杨,你以前那个妻子,找到没有?”
  杨巡一愣,“没,她已经结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运辉提起过这事,宋怎么会又想起来问,估计是忘了。却没想到宋运辉又反常地关心了他一下,“没考虑找个对象?”杨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妈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妹妹考上大学再提。现在家里还按不平。”
  “你那么辛苦,找个妻子,给你解决一下后顾之忧很有必要。”
  杨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没宋厂长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干,最好我还不是她对手,我得一直追着她。”
  小子想吃天鹅肉了。宋运辉听着杨巡的话,顺理成章地想到杨巡想的是谁,心头更是不快,杨巡凭什么。他的眼睛在台灯光晕之上再次打量杨巡,看到的杨巡虽然如今一身俨然,可依然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声冷笑,便也将此事抛到脑后。在他婉转示意较累打算早睡之下,杨巡识趣告退,宋运辉送他出门。但回来,宋运辉依然坐台灯下翻阅最新资料,那都是他托老同学方原替他收集寄来的最新国际动态。如今,意大利总理安德雷奥蒂刚刚继英国首相后访华,国际市场的大门已经轰然打开,而他,则已经手握东海厂的主动权。如今唯一难事,大约只有钱从何来这件事了。这事,小拉也帮不了。
  除了进京跑路子,他必须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虽然脑袋有些淤塞,可他兴奋不愿入睡。
  程开颜剥了一些新鲜莲子上来,非要一粒一粒亲手喂给丈夫吃,就跟她刚才剥了喂女儿一样。女儿吃时专心看着她的手,丈夫却是专心看他的资料,因此丈夫的嘴唇总是在叼走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这小小接触。程开颜坐在扶手上,贴着丈夫,不打扰他,继续剥莲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满足。
  莲子吃到宋运辉嘴里,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现在嘴巴一边疼痛,并不愿意咀嚼,但看程开颜如此体贴,他不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强自忍着疼痛。顺手又抽出一张纸来,记录考虑得还不十分成熟的处理决定,他决定根据部里处理老马的力度酌情减轻对跟随老马去日本那帮人的处理力度。老马已去,群龙无主,那帮人受此教训,还能反到哪儿去。唯有老赵,宋运辉落笔时候很是犹豫。老赵此人,其技术在码头举足轻重,犹如所有有才干的技术能人,老赵从来对上司的指示并不认帐,也并不只针对他宋运辉,这估计是技术管理者的通病,他自己也有。他今次有意借日本之事挫伤老赵的娇骄二气,也挫伤老赵在码头的威信,同时借处分之举,令老赵在码头排位再落黄工之后,他估计老赵将因此顺从一些。只是,他下笔唯艰,老赵这人,实在是重不得轻不得。
  他运掌转动着一只莲蓬,老马去后,现在的东海已经如这莲蓬般尽在他的掌握,他的决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个会议过场。只是诺大东海厂,岂能如莲蓬般乖觉。
  杨巡从宋运辉家出来,闻着一车子的桂花余香,看看宋家小楼,满是感慨。怎么有人能如此用功,怎么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赚的钱都能归自己,用功倒也罢了,换他,没日没夜都行。可宋运辉才拿的是些工资奖金,图什么啊。
  杨巡不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心说,难怪那样的梁思申会一直拿宋运辉当老师。他这时也有些钦佩起来,不像以前,也就当个靠山而已。但他心中有所嘀咕,感觉宋运辉与寻建祥没以前那么亲密,似乎寻建祥结婚之后,两人来往没以前频繁。
  看看时间还不算晚,杨巡想也要用功一把,便找去给他做市场建筑设计的工程师家里,催催进度。果然知识分子晚上爱做事,那工程师也在家里看书。杨巡走进去,看到墙边搁着两块图版,分别是两幅铅笔画的画。一幅一看就是他的电器建筑市场,另一幅则是高楼的样子。杨巡把刚想出来的细节与工程师商量了一下,讨论设计图中的增减。随后指着另一幅图画问:“这大厦造哪儿的?派头!”
  工程师撇撇嘴,道:“新华书店那块儿。”
  “那儿?那儿全是房子没有空地。把原来的新华书店两层楼拆了?”
  “是啊,新华书店搬走,那儿拆了给他造。你道这块地卖价是多少?才比你那电器市场的高两万。”
  “啥?这么便宜?什么来头?”
  “省里谁的儿子,听说前两年海南捞了一票,现在杀回老家。这块地,章全敲岀了,可钱还没付,厉害吧。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拆老新华书店,什么时候付了我们设计费,他们即使不付,估计我们院长到时间也会乖乖把设计图送上去。”
  杨巡不由想到自己批一块地的艰难,不由感慨:“人比人,气死人。可如果他们不付钱,你们组的奖金不就泡汤了吗?”
  工程师咬牙切齿:“让我们奉献,还是看得起我们。嘿,人比人,气死人,这份图纸还是我们院长盯着绘,他们都在院里加班,我拿来画效果图初稿,想着生气真懒得画。都占得我没时间做你的事。”
  “不是说海南捞一票了吗?这点设计费怎么也不肯付?”
  “唉,说起来真不想干了。哎,对了,你的市场里面真的不要行车吗?你说否则装卸木材时候不是得辛苦死?我给你留着高度余量,到时候你真反悔了也来得及。”
  杨巡忙道:“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千万别升高屋顶,这造价差好多呢。你还是帮我怎么给屋顶透光,给我多省点电费。你反正照着造价最低水电最省的办法来设计。我说你怎么不出来自己单干,我们这样的活儿,你一年拿两票就能抵过工资奖金。”
  那工程师辗转叹息了一阵子,想到住的是设计院分给的房子,捧的是设计院给的铁饭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软,想着单干的好处,犹如猴子看见炭火中的烤栗子,终究不敢探手捞取。徒余叹息。
  杨巡看着真是有些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骚还有什么?真刀真枪递到他们手上,他们吓得回头就跑。杨巡索性再递刀枪上去,一脸诚恳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来,我别的不说,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给你保证,我做不到,你尽管找我。不仅我还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个个都是筹了钱准备上马工程,我看你别的不用愁,只要愁你一个人做不做得过来。你……”
  饶是杨巡舌灿莲花,那工程师依然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敢赶如今风起云涌的下海的趟儿。可被杨巡说得情绪激动,绕得脑袋如麻,工程师鬼差神使地把已经做好的设计图纸交给了杨巡,感念杨巡的知遇之情。
  杨巡不动声色地接了图纸,迅速找借口道别。捧着图纸上到车上,杨巡自己也不敢相信刚才一幕。这是他交给工程师的私活,原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工程师计较得每次修改都要做个记录,两人一起签字以备结算加价,而工程师也是岀尽百宝勾引杨巡修改方案。没想到今晚几碗迷汤灌下,工程师拱手交出图纸。
  事不宜迟,杨巡赶紧捧着图纸去找才刚开进工地的包工头商量。已经钻进蚊帐睡觉的包工头看了说就凭这些图纸已经可以施工,只余屋顶图纸还没,但屋顶与食品市场的跨度差不多,可以照食品市场的屋顶施工。杨巡当场拍板,明天他找单位晒图,明天当即开工上马。至于什么透光啊节水啊的,杨巡就来不及考虑了,先把现成的便宜占了再说。既然人家拖欠设计院的设计费,影响工程师他们的奖金,他们都不敢有所行动,他杨巡本就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哪里就肯痛快掏钱了。当然也不付。
  抱着没花一文钱的图纸出来,杨巡心中满是兴奋,一时不愿回家,忍不住驱车赶往市中心,看那新华书店地形。这几年的发展,本市主要商业街的一边几乎全部矗起高楼,而反观新华书店这一边,却是暮气沉沉,昏暗路灯光下一片黯淡。杨巡不住感慨,谁来改造这块地谁肯定能得利。可惜他实力不够,非常不够,不过即使够实力,估计他也拿不到这块地块的改造权。别说是拿不到,他跟规划局几个人也算是常有走动,这地块的改造规划,却都没听他们提起。可见,那本来就不关他这种小老百姓的事。
  杨巡挺无力地看着那片美好地段,有心而无力。看了好久,垂涎好久,才打车回头。
  却见国托营业部门口排着好长的队。有人自带板凳,有人站着,有人干脆坐在台阶上。什么事情这么热闹?杨巡是个好事的,见此就将车停在路边,穿过马路过去打探。他还没看清楚什么,已经有人在队伍里喊了一声,“杨老板,你也来买债券?”
  杨巡一看,隐约好像是食品市场里的一个摊主,只是叫不出名字。他好奇地问:“债券利率那么高?有多少?”
  那人“咳”了声,道:“还不是以前存的三年期保值储蓄到期,看来看去存有奖储蓄还不如买债券,存了那么多年房屋有奖储蓄,一生一世都得不到头奖,好歹这儿一年期债券利率有13%多,怎么都比存银行一年期强。杨老板你也来存吗?没多少债券,你也来存,后面人都别排队了。呵呵。”
  杨巡也是“呵呵”地笑,“我哪有钱,我还问银行借钱呢。你慢慢排,我走了。”
  杨巡笑眯眯离开,心说,难怪问国托借钱要那么高利率,不过,比起问个人借钱的利率来,怎么都要稍微好点。看来那摊主也是手头有余钱的,就像他以前做电器生意时候,时间做久了,日积月累钱就出来了。可摊子就那么大,钱再多也用不出去,只好存起来。好在他以前没那么死脑子,钱多了有钱多了的去处,不像大多数人,守着个摊子就是一辈子。
  但是,杨巡忽然想到,既然市场里的摊主那么有钱,那么问他们借钱,不知借不借得到?想个什么办法可以问那些个小生意人借到钱?杨巡现在充分感觉到,这年头只要借到钱就有好处,好处多大暂且不论,反正抵得过利息那肯定是绰绰有余。
  怎么借钱?!
  这一下,杨巡立即从刚刚占了工程师小便宜的喜悦中解脱出来,开始苦思冥想如何从市场那些已经有些积累的摊主那儿掏钱。
  
  宋运辉第二天起床照镜子,除了眼皮有些肿胀,脸上已经看不出痕迹。他去上班,他不提起,大伙儿也心照不宣地全不说起昨天那事。有人进来陆续回话汇报,什么都跟没发生过似的。终于有人过来汇报老马拒绝厂里给开的欢送会,宋运辉说那样也好。宋运辉心里恨不得将老马乱棍打出,从此永不放入东海疆域,可惜,有些事他无法做。这个环境注定了他只能玩阴的。
  中午,在于干部处讨论其他赴日员工处理方案后,下午干部处过来汇报,老赵拒绝处理,提出辞职。这一消息大岀宋运辉的意料,干部处处长也是看着宋运辉只会说“我已经安抚下他,让他考虑三天后再说”。
  宋运辉递一枝烟给干部处长,自己的一枝将点未点,不由想到自己这么几年来多人对他的游说,让他下海游泳,以及虞山卿经他劝说自动辞职后不错的境遇,毫无疑问,老赵这样的技术人才不会无处可去。只有老马那样的年纪一把,技术并无出众之处的人才会死活赖着不走。他想了会儿,对干部科长道:“老赵的辞职需要我的签字,你那儿做好两手准备。”
  但干部科长才出去没多久,门外便“笃笃”地传来嚣张的脚步声,宋运辉抬眼,老赵已经出现在门口。
  宋运辉起身,也没说话,做手势请老赵坐沙发上,递给一枝烟。老赵将手续单子拍到沙发中间的茶几玻璃上,也不说话。
  宋运辉拿起手续单子,两眼看着单子,嘴里喷出一口烟,才道:“虽然目前的政策趋势并不明朗,离开国企后你的户粮问题可能会成为麻烦,不过根据我几个早几年辞职朋友的境遇来看,只要手中有技术的,不怕出去混不出天地。从你个人前途而言,我不阻止你。”说完,便搁下香烟,抽出钢笔将字签上。
  老赵见此冷着脸要取走单子,宋运辉将单子抽回,压在自己手掌底下,看着老赵道:“既然我已经签字,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同事关系,无上下级关系,以后见面的机会估计也不会多。最后机会,我们开诚布公说说话。你老赵的脾气,我不喜欢,但你老赵的技术,我是欣赏的。业内的技术尖子,码头方面,你有份,主设备方面,我有份,这不需要评比,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所以早在四年以前,已经有中外合资企业跟我联络,开岀天价工资请我过去主持工作。也毫无疑问,肯定有不少人来挖你老赵,工资也不会低。因此我无意拦你大好前程。这儿呆着不愉快,换个环境也好。若干年前,我也是这么鼓励一个我的同事,别怕,有本事哪儿都去得。现在他已经走到美国了。”
  宋运辉斜睨老赵若有所思,继续道:“你肯定会说,我自己为什么不走。我不是没想过,在以前一个单位人事关系不顺的时候,在东海项目遇到搁浅的时候,我都想走,可我最终没法放弃这儿大规模建设的吸引力。相比之下,目前进入中国的合资企业,规模都太不入流了。比如我们东海厂,目前准备新上二期,规模你已经知道了,而配套的,2#码头的建设也将展开,老赵你看,你离开东海,三年之内,有机会接触十万吨级类似专业码头吗?作为一个工程技术人员,我有一种痴,希望更多接触高新技术,参与高端工程的建设,把脑袋里向往的东西变为现实。我相信人同此心,你同样也是一名优秀技术人员,我真诚希望你回头好好考虑自己的心意再做决定。手续单给你。”
  宋运辉的手才一移开,老赵立刻将单子抢在手里,想起身,双手撑到护手上,却又僵住,愤愤地道:“你现在还猫哭耗子,你逼得我不能不走,我能不走?”
  宋运辉起身,冷冷地道:“大男人,自作自受,这点担当你不会没吧。我跟你摊牌,你如果走,2#码头工程不会没人做,不过是我指挥上多点麻烦而已,一个工厂从来不会少一个谁就转不起来,接替人手是你建设1#码头时候培养起来的,好几个人很乐意取代你,这些人未来也将是抢你饭碗的好手。你如果不走,我照旧处理你,暂时撤销你所有管理职位,保留副处级别,去生技处闷上两个月,等洽谈2#码头进口设备时候才放你出山。你斟酌着办。”
  老赵此时真想冲上去,学老马,扇这鸟人一个耳光。可终于没动手。这宋运辉从来没跟他说过好听的话,但从来说的都是大实话。他心里恨宋运辉恨得牙齿痒痒的,可又无法不承认宋运辉说得对。未来那些装过十万吨级码头的徒子徒孙们,哪个出来都可以顶了他的饭碗。其他工种可以遍地开花,可合资码头能有几个?因此他竟是横不起来。
  老赵没有吱声,也一时无法决定去留,恨恨转身出去。但去时的脚步声已经没有来时的嚣张。
  宋运辉看着老赵离开,忽然心中没了刚开始时急欲挽留的心态,不像是过去,即使是虞山卿的离开,他都有些遗憾。正如他刚才说的,诺大工厂,缺了谁照样转动。又不是小雷家那样的小厂。
  想到小雷家,才想到,已经好久没与雷东宝通话了。雷东宝也是没来电话。这世上还真是缺谁都没什么大不了。
  
  雷东宝在两会时候与大家讨论结果,终究觉得陈平原的建议暂时不可行。于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红伟他们悄悄提了几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时铜厂的反射炉终于又开始启用。承蒙市里的日报帮他们宣传,他们的名气又开始蒸蒸日上。
  反射炉一开,铜厂流动资金立刻吃紧。再加登峰电线厂的急遽扩张,登峰的流动资金也捉襟见肘。偏偏这个时候,全国清理三角债的力度一日紧似一日。从中央到地方,统一行动,步调一致,远非过去读几个文件走几个过场那么简单。原先小雷家打算没有流动资金硬干,这下不行了,原材料厂家不肯再让欠着,非要见款发货。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着货款的单位则是持着红头文件前来讨债,理直气壮。对于后者,小雷家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就是不还,难道你还拆了设备走?但对于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挠破了头皮,不得不将电线厂原来的三班改成两班,及至铜厂全面开工后,为了保住铜厂,电线厂的两班都已经开始岌岌可危。机器吃不饱,工人晒太阳。
  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没时间打理。
  雷东宝则是在一场秋雨一场寒的雨天,车子碾着满地的落叶,被县里叫去问话。
  以前,陈平原在的时候,小事一个电话,大事都是陈平原自己经手,雷东宝去县里都是直接见陈平原。而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县长,雷东宝虽然熟,可不亲。不过再怎么不亲,熟人依旧是熟人,熟人见面好办事。
  副县长很给面子,一见雷东宝来,就把别人轰走,关上门与雷东宝单独谈。副县长专管清理三角债,对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荣事迹还得一张张地找。总算找出两份,摊放在桌面上,看了一下才能开始谈话。雷东宝早已等得不耐烦。
  “有两个单位通过当地政府找到我们市里,市里再转我们县,说是你们欠了一家铜矿一家塑料厂不少钱,还说你们一直扣着不给。有这回事?”
  “有。”雷东宝不解释不否认,有就是有。
  副县长没拿雷东宝当外人,“你们不是效益挺好的吗?我看一下,今年至今上缴税收已经不少。”
  “摊子铺太大,没办法。银行又不借钱给我,我只好赊帐。现在清理什么三角债,完了,我赊帐都没地方赊了。我最挣钱的电线厂跟铜厂现在吃不饱,下半年上缴税收打对折都不到了。”雷东宝最清楚,每次他只要一提缴税,镇长就拿他没辙,他今天也拿来对付副县长。
  “哦,怎么回事?”
  “都不让赊帐了呗,我们电线厂只好开一班多点,全力支援铜厂,铜厂没法停啊。结果铜厂做出来的铜自己消化不了,卖给别人,别人还想欠我们的呢。照这么下去,我们电线厂得越转越死,总有一天全停。”
  副县长找来训话的人个个都有理由,他料想雷东宝也不例外。因此就讨价还价地道:“上面有清理任务,完不成大家都没意思。你看看这个月内你还岀一部分怎么样?你作为村党支部书记,这回要带头执行政策。”
  雷东宝道:“我又不想跟你们对着干,可这些钱还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风了吗?我们所有的厂不得停了吗?我们人一天不吃饭可以去讨饭,猪没吃的怎么办?不行,没钱。”
  副县长让搞得很没面子,说话加重了口气。“雷同志,这是中央布置下来的任务。执行不执行,是考验你的党性的关键。你别忘记,你作为村支书,你必须服从上级党委命令。而你作为村集体经济的领导,你又必须服从县政府的领导。文件精神早已传达,我限令你……”
  “别,别,你别给我定时间。其实很简单,你批多少贷款给我,我还多少钱给他们。大家都好,银行也好。问问银行,我从来不欠他们利息,我这人有党性的,欠人的事不干,苦村民的事也不干。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么你没面子,要么饿死小雷家人,你看都不好。”
  “雷同志,我跟你讲工作,不是跟你讲条件。”
  “我谁跟你讲条件,我跟你讨论解决办法。”
  副县长没面子了,怒道:“一星期内,你先解决三分之一。没有讨价还价。”
  雷东宝“嚯”地起身,也是怒道:“你这是自找没面子。”说完就转身离开,不顾副县长在他身后气急败坏。
  县里凭什么?小雷家有今天,哪样是靠着县里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这十多年来,县里支持过什么?倒是查账有之,勒索有之,任务不断,批评不断,就是他们小雷家的分配方案,县里都要插手插嘴,他们凭什么。他们没贡献,就别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雷东宝狠狠地想着回韦春红处午餐,这话说出来,却把韦春红吓个够呛,奉劝雷东宝这会儿还可以回去说句好话,平民百姓的怎么可以跟县里对抗呢。雷东宝才不听,他对抗县里的历史源远流长,老徐时代对抗过,陈平原时代对抗过,只要有理他就对抗,结果呢?这两个领导都对他很好,可见大家说到底都是认准一个“理”字。
  但是雷东宝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那个副县长刚才提起的问题。不错,他作为党员,他应该服从党组织的领导,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问题是小雷家村集体经济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脚创造出来,县里凭什么理所当然地来指手画脚?而且还是阿狗阿猫的只要挂一块政府牌子就来说三道四?凭什么?
  雷东宝满腔的不情愿。当然,什么一周的限令,当它放屁。
  回到村里,雷东宝赶紧到处找士根,准备向了解政策的士根询问。村办不在,雷东宝就找去家里。才走进居住区,却见一户人家门口一地的瓜子壳。雷东宝正气闷着,就站那儿大声问:“谁乱吐瓜子皮?出来!谁吐的?啊,谁吐的……”
  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刚听得雷东宝的叫声,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门去。他知道村里人一向有些坏习惯,难得雷东宝今天管这事儿,他得出去响应一下,免得雷东宝吼半天吼不出一条人毛子,失面子失威风。他走到门边,顺手抓起簸箕笤帚,开门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面一看,已经有好几个人抓着笤帚簸箕出来,其中还包括一向最不老实的老猢狲。士根一向知道雷东宝的话在村里管用,却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时看着那些抢着打扫的老猢狲们和在一边呵斥教育的雷东宝沉吟。
  雷东宝叉着腰教育了会儿,回头却见士根站不远处发呆,就叫了声:“士根哥,正找你。我问你,村集体所有能不能换成全体村民所有?”
  士根被问个意外,奇道:“村集体所有不就是全体村民所有的吗?还改它个什么?不用改。”
  士根才说完,雷东宝就听见身边清晰可闻却很轻的一声“嗤”的讥笑,看去,却是老猢狲。雷东宝对于士根的回答并不满意,村集体可以被县里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让县里管,要如果都一样,还改个什么。他就问显然有反对意见的老猢狲道:“老猢狲,你怎么看?”
  老猢狲一见雷东宝重视,立马换上讨好笑容,积极地道:“书记,村集体是村集体,全体村民是全体村民,性质不一样。如果是村集体所有的东西,那是公家的,国有的,我们能用,镇里县里市里也都能用能管。要换作是全体村民所有的,那只有我们村里的能管,其他谁都不能说三道四。嘁,怎么会一样呢?”老猢狲说完,一点没忘记捎带雷士根一句。
  雷士根怏怏的,可也无话可说,因为听着老猢狲说的话有理。地上一片瓜子壳经不起好几个人一起打扫,三下两下早就给扫得没了踪影。雷东宝这才放这些人走,不过难免后面追一句:“以后晒太阳扯蛋不许乱吐瓜子壳。”众人都是唯唯诺诺笑笑而去。雷东宝这才抓住老猢狲道:“你这老混帐,说话倒是有见识,来,到我家说说。士根哥,我洗把脸再去村办。”
  老猢狲一听得意了,屁颠屁颠地跟着往雷东宝家走,士根无奈,只得独自走了。老猢狲最是个闲不住的,多年沉寂之后受此重用,巴不得把心里滔滔江水都倾倒给雷东宝,跟在后面就欢欢地道:“书记,其实瓜子壳不是那几个吐的,说实话,不怕你没面子,你妈带的好头,大家都不便说。可你有威信啊,你只要一说,谁只要听见都会赶来做……”
  “操,你们有那么好心?”
  老猢狲忙笑道:“我们不服别人,当然没那么好心,可都服你书记,你指哪我们打哪,真话,真话,我老猢狲又不是逮谁服谁的,可就服你,别看你态度粗,不讲理,可你一颗心全为小雷家,我们谁不记你的情呢。”
  雷东宝这会儿脑子里全是钱,闻言就道:“我扣你们钱,看你们还服不服。”
  老猢狲忙道:“书记一直只给我们加钱,你要扣钱肯定是有理由的,肯定是为村里的事,我们怎么会不服?我们又都不是傻瓜,我们都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书记,像士根那样的只会把钱存进银行不敢乱花,像红伟他们肯定揣进自己兜里,哪里轮得到我们。我们谁不知道,我们有好房子住,有劳保拿,有病白看,孩子有大学上,靠的都是书记你。书记你扣我们钱,那肯定也是暂时的,为村里好的。你不说别的,我们叫别人都叫名字,叫你都是书记。”
  雷东宝听着很是受用,也觉得老猢狲说得很对,没有他,哪来小雷家的今天。以前还以为大伙儿没良心,现在看起来,大伙儿对他还是有良心的,村里这几年那么多大事,有好事有坏事,坏事时候士根正明忠富他们被骂死,村民又何尝骂到他头上,看来老猢狲宝刀不老,说得硬是有理。
  老猢狲擦眼观色,虽然雷东宝只是几声“嗯”,可他还是看出雷东宝听着心动。心中得意,颇有怀才不遇,一朝得遇伯乐的感觉。他见雷东宝进去卫生间洗脸,抬眼打量了一下难得一进的书记家,见书记家竟然还不如他家豪华,心中感慨。等雷东宝猫抓胡子般地洗了脸出来,他忙迎上去道:“书记,刚才你问士根村集体所有能不能换成全村村民所有。依我看,这是行不通的。村集体所有属于国家,你想换成村民所有,你说国家会那么傻,肯批吗?”
  “操,我恨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们村这些个家当,哪样是靠国家的?他们国营企业都是国家管着,国家给钱,工人户口还是城镇户口,我们村的哪样不是靠自己力气靠自己的钱?凭什么我们有点钱了,国家就要说是他的了?”
  “书记,理儿是没错,可问题是你没法做到。你要是把国家财产的性质给改了,这罪名……我不晓得得定成什么罪名,可肯定比贪污公款严重吧。书记,谁去冒险都行,你不能冒险,你要是给作为带头的捉进去了,我们这些老的都还靠谁?你倒是应该让村长士根去做,村长本来就应该做事的,结果都变成你在做事。他那样的会计早该换了,天下哪有他那么实诚的会计,我们村的收入他都一五一十交给税务,不怕多交,只怕少交。他自己胆小怕事怕惹祸上身,害我们小雷家每年交出那么多钱,这些钱你说拿来做发展,十个公园也造起来了。天下哪来这么蠢的财务,书记你要有麻烦事交士根去做,正好给大家换个财务省点钱。书记你别瞪着我,我老猢狲看你一心为公我才对你说,这话就是当着士根的面我也敢说,看他敢不敢跟我辩论。别看他装得跟个好人似的,其实心里才没装着我们全体村民,只想着他自己太平无事。”
  雷东宝听得眼睛翻白,可也不得不承认老猢狲说得有理,老猢狲说的可能正是其他好多村民的背后议论。这种话,他老娘也曾冲他唠叨,可惜老娘水平不好,没老猢狲说得有条有理。不说别的,士根管着财务,名头挂着老二,可是跟钱有关的贷款却都是他雷东宝一个人在跑,最困难的时候还得他靠结婚换来贷款,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是,又怎么说士根这个人呢?最起码,钱啊章啊的放在士根手里,他就是出去玩个十天半月都不用担心。要不是士根管得细管得小心,红伟正明他们几个早不知滑到哪儿去了。这点,老猢狲他们肯定是无法知道的。人啊,要用他,就得用他的正面忍他的反面。
  老猢狲见雷东宝若有所思,心里很是高兴,于是拱手道:“书记,我今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都是为了我们的好书记。我别的话没了,告辞。”
  “嗯,好。走吧。”
  老猢狲才走,雷东宝客厅电话响起。那边士根焦急地道:“书记,银行刚刚通知我,说县里下命令封了我们的帐户,要把我们帐户里的钱提出去还三角债。”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我们这段时间钱那么紧,帐户里哪里有钱。爱封封去。”
  士根嗫嚅:“这个……有差不多一百万在账上。明天不是星期天吗,我想挣一天的利息也好,付款都让我拖到星期一。”
  “什么?你妈拉个逼。一百万!我老子……我……”雷东宝气得差点气血攻心,电话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一百万啊,最近流动资金本来就紧张,这要一百万给封了,他们小雷家还不给卡死。他真是杀雷士根的心都有。
  可再怎么生气,杀人放火的事情还得往后靠,先解决钱的问题。他连忙打电话找陈平原,陈平原倒是爽快,答应帮忙。陈平原几个电话打下来,就告诉雷东宝,赶紧悄悄去银行把钱提出来,别让任何人知道。也给县里留点面子,留个十万八万的放账上让县里封去,免得有人一分钱没封到狗急跳墙。雷东宝得令,虎着一张黑脸就往村办跑,都不愿看见士根,拎起出纳,他亲自开车往县里去。把个士根内疚得差点内出血。
  副县长出手如此狠毒,雷东宝心中烧起一团毒火,一口气飞车到银行,问清帐户上的数字,留下十元零头,其他一口气全提了,有些人给脸不要脸,他还给他们留什么面子。可他生气归生气,规矩一点没忘,找到相好的柜台主任,悄悄塞过去一个红包。柜台主任于是贴心地告诉雷东宝,最好去市里开个帐户,让县里捞不到手。市里银行要效益,才不会搭理县里的指令。
  雷东宝心领神会,立马带着钱杀到市里,在市里最大的工商银行开了户。银行正是千方百计想着拉储蓄的时候,一见有人拉着一百万开户,眉开眼笑的,亲热得不得了,当下就有一位主任出来,把雷东宝请进办公室去交流感情。
  主任笑眯眯地说:“雷同志是小雷家的书记雷东宝吗?”
  雷东宝虽然今天心里窝火,可被主任这么春风了一下,心平气和了不少,“你知道我?”
  “怎么会不知道,日报里常报告你们的事迹。按说没有人民银行批准,我们是不能擅自给你开户的,不过你们例外,像你们这样大名鼎鼎的集体来我们银行,我们大大欢迎。呵呵,呵呵。不过要雷书记星期一派人去人民银行办个手续。”
  雷东宝笑道:“我拿钱来,你们还能不给开户?不过有话说前头,如果我们县里想来你们银行堵我们的钱,你们不能答应。”
  那主任又是呵呵一笑,“雷书记爽快人,我喜欢。我们市行,跟他们县里不搭界,你完全不用担心。雷书记,有没有想过把基本户移过来,以后一个口子出入,办事方便?”
  雷东宝道:“只要你贷款给我,我就把基本户移过来。”
  “哦,你们现在的固定资产多少?资本规模多少?目前贷款是多少?流动资金缺口有多少?”
  这些个数字,几乎每天就在雷东宝脑袋里盘来盘去,他虽然不能说得一字不差,可基本可以报岀大概数目。
  那主任听了奇道:“你们贷款总量并不大。”
  “你的意思我还可以贷?”
  那主任不置可否地一笑,道:“不过你们那个县级银行也差不多就这么些贷款规模了。”
  雷东宝一听,拿拳头重重一捶,道:“我把基本户移来,以后进出都在你这儿。主任,我等你一起吃饭。我先跑趟市人大,你等我,我五点半来接你。”
  那主任嘴里连说客气客气不用不用,可三两下之后早就同意了。雷东宝就扔下出纳,自己跑去找陈平原,详细告诉陈平原来龙去脉。陈平原一听说雷东宝把钱取光,“妈的”一声就跑出来了,说雷东宝这是不给他面子。雷东宝只好说“他妈的,我道歉行不”。陈平原看着这个粗货,只会摇头。
  雷东宝心里明白,跟陈平原这等交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是,陈平原不会太怎么样他。他见陈平原不生气,就道:“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我怎么可以把村集体所有改成全村村民所有?”
  陈平原还是有些气闷的,再说现在已经不做县委书记,也顾不得威仪,闷闷地道:“他妈的,上回不是在你老婆店里跟你说了?你不会拿我好心当作耳边风了?”
  “我哪里会当耳边风,我回去还跟他们几个开会讨论,可现在我们流动资金吃紧,哪里还有钱搞那些。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村集体所有转村民所有那是另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更容易,妈的木头疙瘩脑袋好好转转。”
  雷东宝想都没想,就拍着桌子道:“我脑袋哪有你灵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书,你知道你直说,卖什么关子。”
  陈平原这时候不怒反笑,对着雷东宝哭笑不得,终于想到县里为什么翻脸不认模范,把小雷家的帐户给封了。而又只需他周旋几句又给开了,都是眼前这个蛮子不会做低伏小。他也懒得指出,只是笑道:“回去自己想去,那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出,还做什么带头人。”又忍不住开雷东宝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脑子干吗用,我得锻炼锻炼你的脑子。”
  雷东宝憋着脸看陈平原思考,忽然灵光一动,霍然开朗,一拍大掌,道:“有数,有数了。好办法。”
  陈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脸道:“滚,你一来我就不清静。”
  雷东宝道:“晚上一起吃饭。”
  “不吃,你这种人没情没调,谁耐烦跟你吃饭。什么时候你老婆店里有野味再来喊我。”
  “行,这还不是小事。陈书记再帮我介绍一个好会计,会那个做帐的。”
  “没卖给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东宝一走,陈平原却点上一枝烟欢笑,他现在一下清闲下来,其实心里挺闷,拿个雷东宝这样皮糙肉厚的老相识调戏一下挺开心。但吃饭就免了,这个雷东宝,一点情趣都没有。
  雷东宝却是借用陈平原的电话,要红伟赶紧飞车来市里一起吃饭,红伟能说会道,可以调节饭桌气氛。
  饭桌上,雷东宝终于知道一件事,现在好多公司单位专门养着一个财务,这个财务也叫公关,专门跑银行拿贷款,拿来贷款,按照数额拿提成。说是到报社发个招聘广告,自有人上门应征,要么是俊男倩女,要么是家有后台。红伟当时笑嘻嘻说要俊男有什么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雷东宝回来,就着手落实招聘公关员的事,但是他多要了一个人,要求一个会做帐懂税务的老会计,工资直接写在广告上,三千。士根看着心里有些难过,可对于雷东宝的决定,一向没有他插嘴的份儿。
  重赏之下有勇夫,当即有好多会计上门应聘。雷东宝就着小雷家这一个月的帐目考来应聘的谁能少缴税,考来考去,终于录取一个原纺织局下面一家倒闭企业的会计,一本税法简直倒背如流,做出的帐目出神入化。反而是做公关的人却没找到,不是人家嫌小雷家偏僻不肯来,就是小雷家的嫌人家不好看不会说话。
  雷东宝也就陈平原那儿得来的主意召集其他四个骨干开会商量。说是商量,基本就是他一个人说主意。
  “我想好了,我们全村人集资办个公司,以后村里三个实体的进货岀货全部给这个公司做,赚来的钱全归这个公司,把这三个归什么村集体所有的工厂猪场全部挖空,全部让欠债,等哪天再把三个工厂猪场买下,归我们全村人。集资办公司,一定要体现谁事情做得多谁本事大谁位置重要,不是你想出钱就给你岀,你钱岀得多你让你占大份,没门。我这么想,公司一共集资两百万。我占10%,二十万,你们每个占5%,十万,我们五个人一共占30%。再设20%,给四眼四宝老五他们一些中层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万,工程师和新来会计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论,老小不论。摊到每个人头上的钱不多,我看谁都拿得岀。我这么定,你们有没有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忠富红伟正明眼里都有兴奋,可都是碍着辈分儿,把说话的第一顺序交给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脸的并不兴奋。雷东宝就问了句:“士根哥,你是钱拿不出还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给你。”
  雷士根被问,不得不回答:“书记,你的意思,我想再问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后通过集资公司的设立,我们把村里原来的利润都转到集资公司里,我打个比方说,如果今年有两百万利润,我们每个人就可以拿二十万,或者十万。同时我们又有高于别人的工资和奖金……”
  正明道:“把工厂的利润都做到集资公司了,我们还哪来利润发奖金。士根叔算错了。”
  “好吧,奖金没有,工资还是在的。”
  “我们工资并不高,高就高在提成奖金。”红伟也插话。
  忠富也道:“这个主意稳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没话说。”
  士根却道:“全村人会说话的。我们集资公司的利润其实靠剥取村实体的利润而来,而实体属于全村,我们靠着在集资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额就拿这部分剥取来的利润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并不公平。大家乡里乡亲,我们怎么可以拿得太狠。”
  红伟立刻道:“士根哥,怎么会不公平。书记拿最大份,我拥护,村实体没有书记,就什么都没有。其他我这边我不敢说,养殖业要是没有忠富,没人想得岀养鱼虾牛蛙,别看这些东西小,产出比猪还高。无论什么东西新养起来的时候,忠富都是卷铺盖睡在旁边盯着,大家有目共睹,忠富拿属于养殖业的一大块,没人会不服。正明小小年纪,经历爆炸之后没被压垮,反而把登峰的规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拼命把铜厂运行起来,正明脸上伤疤是证明,瘦那么多是证明,谁说正明没资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对我们的不公平,我们承担那么大责任,付出那么多精力,我们多拿是体现多劳多得原则,没错。”
  忠富这时候幽幽开口:“士根哥,不怕你恼。书记明确提出这个分配办法,是让我们有个名份明着办事拿分配。我说我和正明忠富他们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捞钱呢,可能拿得比这明着分的还多。我们是相信书记,我们还得对得起书记提拔,我们才不乱伸手,可你也不能总拿不公平考验我们的自觉啊。”
  正明早就想说,可他在哪儿都可以耀武扬威,就是在这个场合需得收敛,尤其是在雷东宝面前。但等到红伟和忠富一阴一阳地说完,他觉得全让他们说了,但他还是要表态:“我强烈地同意书记,和红伟忠富两位。”
  士根皱起眉头,大口吸烟。雷东宝看着士根道:“士根哥,只剩你没表态。”
  士根道:“这个决策关系到全村,全村人都讨论后再做决定。”
  “我们五个人内部先统一意见。”红伟等不及雷东宝发言,直接紧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几口烟,才道:“我保留意见,而且我的贡献没有你们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体村民吧。要我拿5%,我于心难安。”
  众人一下都惊住,看向雷东宝。雷东宝也是惊讶地看着士根,一时无语。
  沉默良久,雷东宝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们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强你。但我给你保留你的5%,什么时候你想通,拿钱来交上。你只要想得明白,现在地位置也还是你坐着,你当定小雷家的总管家。你们呢?”
  忠富、红伟、正明都赞同。雷东宝就道:“忠富和红伟你们稍微比正明空点,你们拿个具体办法出来,要快,拿出来我们就开村民大会表决通过。这个集资公司红伟当家,红伟你那里最抽得出时间。”
  士根轻轻问一句:“跟他们说集资公司真实目的吗?”
  “我那么傻,让县里抓我坐牢啊。”雷东宝忽然想到,凛然问士根:“士根哥,你会不会去揭发?”
  士根叹道:“我们合作那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我。我说得再彻底点,得罪了你的话,我全家还想在村里呆着吗?”
  会议算是圆满地结束,红伟立刻钻进忠富家里商议,正明虽然没有摊到任务,可心热,到电线厂和铜厂转了一圈,也钻进忠富家里。
  只有雷东宝回家越想越烦,敲开士根家的门,一言不发拉士根进自己家坐下。两人相对吸了半天香烟,士根才道:“东宝,胆子别太大。”
  雷东宝道:“我哪次没被你说胆大,结果呢?”
  士根叹息:“这回性质不同。”
  “哪回性质不严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着觉?我们多年合作,我信谁都不如信你,你为什么永远不支持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雷东宝说得生气,一拳砸在桌上,砸得三夹板桌面硬是发出断裂声。
  “东宝,自从你带动砖厂开启,接受我的计件办法后,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对你没贰心。可我能力有限,我又胆小,我真是吃力不起了。这回的集资,我担不起。我是真的担不起了。你每次大胆,我都要好一阵子睡不好觉,这回,你给我留条命吧。我不愿操心死,我宁愿做死,你相信我,只要你用得着,说一声我就会上。可就别让我占5%集资了。”
  雷东宝真是闷得想砸家具,可愣是提不起气来,瞪着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你还是做你的村长,做实体的二把手,别想退出。你要不在,这一大摊子,我不在的时候,能交给谁?”
  “东宝,你信任我,我肯定会做好。我跟你说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了。”
  “好吧,算我欠你,你只对我负责。妈个逼,你真……妈个逼。”
  士根走出雷东宝的家,看着夜晚漫天星星,叹了声气。
  
  集资公司的细则很快形成并张贴出来,消息也很快传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没识几个字的人也围到公告前好好阅读。公告栏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头老太。
  这等热闹事,老猢狲自然是不肯错过。他挤进人群,在喧闹声中将公告从头到尾看上几遍,心头隐隐响起前几天雷东宝跟他说起的事。老猢狲隐隐想到什么,又隐隐觉得这不大可能。此时有人问老猢狲去不去村里交钱,老猢狲却是毫不犹豫地说,去,当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当然不能拉下。
  大家议论半天,交钱,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村里这十几年,在雷东宝上台后做的事件件都是为村民好,这件事,村民当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争论的议题是百分比。
  雷士根在村办坐着,打开窗户倾听窗外村民议论。听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资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们以前创造的财富被如此比例了,他们还会只是如此平和地议论吗?可士根再想,回想当年正月时候雷东宝率先扛起锄头背着一背脊的疑惑和嘲讽修整砖窑,还率众抵抗政策的谬误,从此带领大伙儿走上致富路,无论如何,雷东宝拿个大头也是合适,论理谁都不该反对。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如此矛盾呢?
  逐渐地,开始有村民从银行取出钱来,到村办交钱。这点儿钱,对于享用村里给的好处这么多年的村民而言,并不是负担。士根如常工作,他也并不解释,他虽被挂名5%,可他拒绝出钱。可他心里为雷东宝攥着一把冷汗。
  雷东宝则是没想到,歪打正着解决了两百万的流动资金问题。看来,群众的力量若发动起来是不得了的。
  其后好事连连,那个新招的会计跟着雷东宝去银行送一次报表后,七枴八弯找到亲戚与银行里的一个要紧领导搭上关系。付出代价之后,小雷家沉疴已久的流动资金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小雷家又冲上快速道。这一波冲击,是由正明作为先锋,而那么多村民第一次因为投入了钱而摇旗呐喊得响亮。小雷家集资公司的业务也正常顺利地展开。其实是换汤不换药,原先属于各企业的贸易活动如今都改换到集资公司门下。集资公司名唤“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桩桩生意获利。
  
  宋运辉从北京出差一周回来,老马早已卷了包袱离去。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后院被抄。正与副,一字之差,却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来先听汇报,看到干部科的科长进来,宋运辉忍不住先关心一句:“老赵有没有走?”
  干部科长道:“幸好没走,厂长没批他的手续单,我不给他办手续。大家都劝他留下,他难得听劝,终于答应去生技科报到。”
  宋运辉愕然,他没批手续单?被干部科长如此肯定地一说,他都有些怀疑自己当时有没有签字了。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道:“对,那天我也慰留,希望他留下继续为二期做贡献。其他几位的处理落实下去没有?”
  干部科长继续汇报,基本上,出了这等骇人听闻又无可争议的丑事,没谁有魄力大吵大闹,即便是老赵都只敢辞职而不便多说什么。一簇波澜兴亦忽焉,退亦悄焉。
  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时间处理秘书给他的来电记录上的私人电话。秘书顺便问一句,“厂长,市里放出一百个大哥大,问我们厂要不要留几个。听说机子很俏,有些人抢都抢不到。不过我打听着,东海这边没信号,厂长家里倒是有信号。”
  宋运辉想起小拉每天扛着的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心说这东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儿一找就灵。“多少一只?”
  “听说买只大哥大要两三万,入网费要三千。紧俏的是大哥大,邮电手里都没几只,算是给我们面子才给我们保留几只。”
  宋运辉想了想,道:“算了,这笔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运辉心说,即便是东海有信号他也不买。本来就已经因为二期批准上马,每天被各方势力找得无处遁形,这要配个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让找得到,他还不给折腾死,这下找不到人的借口都没了。他看到私人电话记录里有雷东宝的电话,就先挑出来,打过去雷家,不想雷母接电话说是雷东宝去了韦春红那儿。宋运辉想想,心有抵触,就没问韦春红那儿的电话是多少。再看杨巡的电话,却是留着个不熟悉的90开头的号码。宋运辉愣了一下,不由笑了,杨巡这小子,倒是那么快就用上移动电话了。
  但他没给杨巡电话,而是先打到寻建祥家里。寻建祥告诉宋运辉,杨巡在食品市场宣称以六折租价提前优惠出租新电器建材市场的铺位,一个月后将提高到七折,再一个月后还得提高,越早租下越有折扣优惠。寻建祥说,“我打算租下一个摊位以后卖瓷砖,我做这个有进货渠道。不过我打算再多租下一个,等开业后转手给别人。你有没有意向,如果你手头有些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余钱,刚给猫猫买了一架钢琴,才把问我父母借的钱还清。你要有余钱,这倒是不错投资,尤其是你可进可退,万一开业后租价好,你就直接将摊位转租出去,租价不好就自己摆瓷砖摊儿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资啊。呵呵。”
  寻建祥道:“小宋,这事儿我就直说了吧,我自己一个摊位,另一个就算是给你租的,算是我借钱给你租,租价要没升,算我自己开店。赚了归你。我跟你通声气儿,你要是反对不是哥们儿。看你出手紧巴巴的我难受。”
  宋运辉一听便明白寻建祥的意思,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要真想要钱,扫扫门缝就有不少,拿你这么些的算什么。你也别替我难受,这事很简单,以后出门咱们自己吃饭,你付钱。春节见面,让你太太给我家猫猫织件小毛衣,我家开颜那臭水平真是没法提。”
  寻建祥这才无话,知道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肯收的。“当老大感觉爽吧?”
  宋运辉笑,看看已经黑暗一片的办公室外面,感觉大约是没人,才道:“不错。而且相对而言更进一层,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书记的感觉了。”
  寻建祥犹豫了下,道:“水书记后来做事都没人性了。我们这些小青工在他眼里跟只蚂蚁一样。”
  宋运辉听了,不由“呃”了一声,脸上变色,对着话筒说不出话。寻建祥在另一头意识到什么,忙道:“你没有,别瞎操心。这么晚还没回家?出差那么多天,早点回去吧。”
  宋运辉答应,放下电话,拿起抽屉里的两只饭碗,有意识地拐去宿舍区的食堂。食堂里灯火通亮,可吃饭的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卖饭窗口内外的人看到他出现,都很是惊讶,按说,宋运辉即使出现在食堂,也应该是出现在厂区里面的食堂,而不会到这个。饭窗里面的小头头看见了连忙迎岀来,要炒热菜给宋运辉,宋运辉没答应,买了一条已经半冷的红烧鲳鱼和四两饭,端着饭碗坐到两个青工旁边。那两个青工也没比他年轻几岁。
  见两个青工讪讪的,他就微笑着主动搭话:“做长白班的?这么晚才吃饭?”
  “没,倒班的,今天轮到白班。厂长才一个菜,喝我们的汤。”
  “好。我才两只碗,想打个汤都不成。”他当真伸勺子取汤,一点没客气。“我以前倒班时候,白班一下班就等着吃饭,四点半食堂开饭,我来不及地就冲进去,呵呵,顺便带着两只热水瓶。从没像你们这么晚吃饭。”
  大概是看宋运辉说得随意,两个青工也随便起来,“吃那么早干吗啊,吃完新闻联播都还没放,干等着看动画片儿,旁边农村又没啥可逛的。”
  宋运辉“噢”了一声,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时代,尤其是寻建祥荒唐的那段过往。他如今还真是向水书记无限靠拢,把自己过去经历过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厂才刚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个问题。看来以后化试、水处理等车间招工得有侧重。”
  大家都笑,这还真是一个大问题,没住过宿舍的不会了解。一笑拉近距离,两个青工终于肯开金口痛说生活的不便。万变不离其宗,与八九年前宋运辉自己住宿舍时候没差多少。唯一明显的区别是,现在人对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饭后宋运辉回家去,想来想去,想不出措施怎么改善单身青工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条上记下一条,“余热蒸气并不少,供应时间也没设限,为什么不能想法为饭菜保温,体贴食堂就餐职工冷暖。”其他的,当年他没想出来,因为他自己业余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觉,他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可以无所事事,因此当年水书记布置他想办法,他想不出,现在自然也没什么招。看来,得布置给团委好好研究。什么时候也问问寻建祥的意见。
  想到寻建祥,不由想到寻建祥要送他白赚钱的主意,不由好笑。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还是朋友吗。
  但更想到,杨巡这家伙真正精明。打个六折先期出租摊位,不仅把摊位租赁工作做在前头,先套住那么多摊主,保证自己新市场开业不至空空荡荡。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决杨巡的资金缺口问题。六折,这个折扣确实大,可考虑减去一年期贷款利率的数量,和争取贷款不容易所需花费的隐性支出,到头来,杨巡真正给予先期租赁户的好处也是有限。可就是因为这么漂亮的六折,先声夺人,生生吸引众人的目光,引发众人的极大兴趣。杨巡想得岀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这么漂亮折扣,这个人,宋运辉想,真是个算计到极致的人才。
  想当年才那么小的时候,卖几个馒头,杨巡都能鸡蛋粮票馒头地不厌其烦地捣腾着,倒腾出比别人多的收入,何况现在,跌打滚爬那么几年,更应炉火纯青。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想到刚才想出来的丰富职工业余生活的招数,心想与其花巨资在生活区建设金州那样的工人文化宫,电影院,还有什么公园娱乐设施,并养上一大帮碎嘴子的老娘们一辈子,还不如把这钱花长远点,干脆把单身宿舍造到市区或者县城去,让社会提供多样化多选择的社会娱乐生活。这一想,豁然开朗。这思路,竟然还是杨巡间接点明。
  杨巡没想到宋运辉这么晚还会给他电话,他捂住大哥大周围挡住噪音,才能清晰听岀是谁打来电话,一听是宋运辉,忙赶着朝清静地方走去。“宋厂长,哈哈,这是我大哥大,以后你想到我小杨了,打这个,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马飞到你身边绕着你转。”
  宋运辉笑道:“正要问你,在市里用这个信号好不好?我听北京他们说,电梯内不能用,有些室内信号差,我们这儿呢?”
  杨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号强,有些信号差。我们食品市场办公室那儿,好笑得很,我得拿个篮子把大哥大挂天窗上才有信号,放桌上根本不行。你们东海那里更不行,一格信号都没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试啦,你们家那儿有三格,还算行了。我这工地上吧,白天信号差,晚上信号强,跟冷热病似的。不过好用,谁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厂长也要买一个吗?”
  宋运辉笑道:“不买,太贵了,用不起。你前两天找我什么事?”
  杨巡当然知道宋运辉在说笑,笑道:“没什么,正好有朋友给我送来两箩贡桔,我问问你在哪里。听说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还有……宋厂长,给我个梁小姐的地址行吗?我电话里问她,她说了半天英语我记不下。”
  “你……去美国?护照做了?”
  “呵呵,不是,听说国外过圣诞过元旦的,我给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儿过去,谢谢她帮我找岀建材市场的主意。”
  宋运辉听出杨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错,要求也高档,我们这儿的东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书什么的,其他在美国应有尽有。”
  杨巡道:“我不求她喜欢吧,我得把感激表达出来,做人总得有来有往。”
  宋运辉心说,呸,你杨巡又不是寻建祥,才没那么有良心。不过他还是答应,“明天我到厂里给你发传真,电话里还真是说不清楚。我给你提个醒,小梁喜欢什么和田玉啊珊瑚翡翠啊还有檀香沉香什么的东西。”
  宋运辉虽然提点了杨巡,杨巡也囫囵记下了,可等放下电话把囫囵记下的东西拿出来反刍,却不清楚是哪几个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还在北方时候,戴娇凤有一阵子喜欢买喷香的上海产檀香皂。可那么高档的梁思申不会看上一块钱还不到的檀香皂吧。杨巡都不知道问谁去才好,但总纠缠着宋运辉闻到底,却是不大敢的。
  杨巡当晚就在工地上到处打听,终于从一个师傅级的木匠那儿打听到一种叫紫檀的名贵木头。老师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说,他刨子上的木头是老红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来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红木做出来的刨子不开裂耐磨损,全市都找不出第二把,可这老红木比起紫檀来,还是差了几个档次。老师傅说,他听他以前的师傅说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杨巡一听,心说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样的人物,这种做刨子的老红木怎么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当年大官大老板用的东西。在木匠老师傅的指点下,杨巡打算全市寻找紫檀。
  杨巡想不到,从小见惯的木头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杨巡纯粹是因为交易中不上当受骗的本能而钻研了几招,卖得一只漂亮的紫檀梳妆匣。他照着师傅的传授给紫檀上光打蜡,可对比着宝光流动的紫檀,看那修点斑斑的旧玻璃镜子,实在是如美人脸上落下一个苍蝇屎,出奇的难看。他赶紧找来一块全新镜子玻璃,叫人精心镶嵌了,这才让梳妆匣完美如新,他衬垫妥当将此物航空邮寄了出去。连邮局检验的也都以为是新货。
  
  宋运辉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闲时候,才打电话给雷东宝。雷东宝接起电话就说,“你最近哪那么忙,早上才给你一个电话,你秘书总算不说出差说开会,不是避着我吧,啊?”
  宋运辉本来还想着雷东宝要怎么跟他说话,他又得怎么跟雷东宝说话,一听这个开场白,心说糙有糙的好,一颗担心全放下了。“呵呵,昨晚才出差回来,给你电话你没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总算背一屁股债又活过来了。可这几天睡不安宁。”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债,一百万和一千万有什么区别,再说负债的是小雷家,再还不出,银行也不至于拿块橡皮把你们小雷家从地图上抹了,你更没事。愁什么?”
  “我……做了件事,我问了其他人,可这问题不好乱说,其他人我也不信。我对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运辉看看手表,他紧接着还有个会,只得不由分说地道:“你来一趟吧,电话里没法说清楚。买好车票,给我个电话,我派车去接你。”
  雷东宝放下电话,心里感觉怪怪的,好像电话那端的宋运辉非常陌生,不是那个他看着长齐胡须的熟人。但雷东宝并没太在意,承认肯定是自己难得的小心眼,对着宋家心虚。回头拎起随身小包,取了些钱就投奔火车站去。他也没给宋运辉打电话通知是哪个班点,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还需什么人接送?
  但到了东海厂,雷东宝终于动怒了。先是在大门口被拦住,然后出来个自称秘书的人,把他送到厂外东海招待所入住,然后他等,等得不耐烦睡上一觉,醒来还没见宋运辉。却见桌上添了一些水果点心。宋运辉一直没露面,也没打算送他去宋家。
  从下午一点一直等到五点钟,终于外面走廊一阵喧哗,雷东宝所在的门被敲响。雷东宝没动,坐沙发上抱手臂看着。但没一会儿,门被钥匙从外打开,毫无疑问,这是宋运辉的地盘。宋运辉料到雷东宝生气,见此情形只得陪笑道:“大哥,开一下午的会,让你久等。走,我们去吃饭。”
  宋运辉一开口,雷东宝便无法再生气,人家嗓子都哑了,可见是真忙,他还怎么说。他起身,问一句:“你家还是饭店?”
  宋运辉略带尴尬:“都错,招待所。我已经跟家里电话,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说话。”
  “好,开始拿我当外人了。”
  “这话说的,该不会是跑那么远路,专门寻上门来找我茬吧?要真拿你当外人,刚才开会间隙说什么也拿上厕所做借口出来跟你照个面。大哥,这边。”宋运辉伸手拉了一把,将雷东宝拦向餐厅,“我爸妈那儿,年纪大的人顽固,你就别计较了。等下开颜会来,我让她早一步下班,应该快到了。”
  雷东宝到底是有些遗憾,运萍父母拒绝他。“你到底什么会,这么忙?”
  宋运辉笑笑,等餐厅负责头目欢迎如仪完毕,两人坐下,他才道:“销售工作总结检讨会。说白了,骂人,废人。有些人过惯计划经济日子,对于我的走出去找上门战略贯彻不力,几个老的照样过着等客上门的清闲日子,还真给他们等到不少客,可是价格不行。我今天跟他们落实新考核制度,他们急了,急有什么用,做不到就下。”
  雷东宝奇道:“你们国营还有下来的?”
  宋运辉笑道:“下还真有点难,体制问题,只能折中一下,级别还挂着,工作不让负责。这几天已经有两个副处级的让我发落去做普通科员。我们厂新,包袱比较小,历史负累也少,我已经申请上头,试点灵活管理机制。我想农村包围城市,改造工作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推开,方便我亲自插手。销售部门的试点,还请教了杨巡这个专门做倒爷的,还真收获不少宝贵经验。大哥,来这儿吃点海鲜,我让他们给你准备的。”
  “都照着你说的做?你们厂长不说话?”
  “我现在是正职。”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咂舌道:“坐卫星咧。到底还是你读书的,升得快。嚯,开颜,你好。你怎么越活越小了?一点不像厂长夫人。”
  刚进来的程开颜听了只会做鬼脸,说雷东宝现在胖得跟猫猫玩的皮球一样圆,宋运辉一边儿大笑。他还想教雷东宝吃一种小小的螺,可惜雷东宝嫌烦,盘子转给程开颜,自己吃肉多的。宋运辉也没勉强,他骂了一下午的人,影响胃口,喝水多于吃菜。
  雷东宝稍微填饱,就开始说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运辉听着直皱眉头,连连摇头。雷东宝把事情讲完,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们县原书记……喏,老徐后面那个,他说行。”
  “他说行,你为什么还睡不着?说明你心虚。”
  “我为什么要心虚?小雷家天下哪样不是我挣出来的?我拿百分之十,小雷家谁敢说一声不?!”
  “你不心虚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吼大声说明你外强中干。”
  “宋运辉!没人跟我这么说话。”
  程开颜忙小声道:“你们小声点,又不是在家里,这儿都是小辉部下,吵起来多没面子。”
  宋运辉拍拍程开颜的手,道:“不担心,面子不是靠维护出来的,面子是靠平日里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对。”雷东宝附议了一声,但随即领悟,宋运辉这话侧面嘲讽了他,他气道:“四只眼的贼阴险。你说我做错啥了?”
  宋运辉道:“你这么做,明显是挖公家墙脚,经不起调查论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交给人一个大大的把柄,万一有谁要抓你一下辫子,你麻烦很大。可你这个人,又不是杨巡那样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摆平的。你表面风调雨顺,可你心里最清楚,这事情麻烦不小。”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我哪天不是给人抓辫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错,我还参与过一次。可以前你都是为村民谋好生活,村民会扛起锄头跟你干,现在呢,谁会跟着你对抗上面组织检查?你要真是个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荡荡,不会晚上睡不着觉,可惜你不是。”
  程开颜听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荡荡”给改成“小人坦荡荡”,忍不住低头闷笑,挨了宋运辉桌下一脚。雷东宝却是沉默了,他心里其实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认,这回终于被宋运辉点破,他无法蒙混下去。宋运辉看着雷东宝,让雷东宝考虑会儿,才道:“清楚你错在哪儿了吧?”
  雷东宝大声道:“我没错,谁能否认我在小雷家的贡献?我拿这些个份子谁敢不服?我还拿少了。”
  宋运辉冷静地道:“理是没错,可人心肉长的,肉长的怎么讲理。你自己都内疚得睡不着,你说村民了解真实内情后怎么想?别自欺欺人。拿出办法来,有错改错。”
  “小辉,你销售会议还没开够,拿我当孙子训?”
  “回避解决不了问题。我旁观者清,我看你前面两条道,一条道是你维持现状,睡不着没什么,几天过去熬疲了,照样睡好吃好。另一条道也不是要你学士根,而是让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赚钱,而不是刮三个实体的钱肥雷霆公司,这样分来的钱你拿着心安理得。”
  “就算我愿意,红伟他们不答应。你想过没?”
  “那都是看你的态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红伟他们多?不一样没日没夜的?机关那么多干部,谁不是拿一点点工资?”
  “你少给我说大话,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开着公家车子,吃喝都是公家,你还要什么钱?”
  宋运辉火大:“你这么说,我没法跟你说了。你当我什么人。但我再说一句,算是废话。作为一个集体经济的领头人物,如果你先贪财,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没有一点牺牲精神,你那个集体经济将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东宝对于宋运辉的话领会一半,大声驳斥:“我哪里贪财?我问你,多劳多得对不对?”
  宋运辉闷在那儿,无法再说:雷东宝完全无法理解领导的艺术。程开颜见两人吵架一样,一直想劝他们冷静,这会儿才有机会插嘴,自然不便偏帮丈夫,打个圆场:“多劳多得当然对,国家说的。”
  雷东宝却道:“我不是问你。”
  宋运辉叹一声气,道:“理是没错,可人是讲理的吗?人要讲理,那管理就太简单了,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雷东宝道:“好,既然没错,我就做到底。谁要跟我不讲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讲理。”
  要是换了别人,宋运辉早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可对着雷东宝,他走又不能走,说又说不通,只能坐那儿生闷气。心说既然坚持自己没错,那还辛苦跑来这儿问什么。程开颜见气氛那么僵,只敢小声跟丈夫道:“我吃饱了,回去哄猫猫睡觉去。”
  宋运辉看看雷东宝,叫服务员去叫来小车班值班的,把程开颜送走。
  这边雷东宝一个人时候缓下劲来,等宋运辉回来,就道:“你说服我啊。”
  宋运辉被这话惊得两眼滚圆,奇道:“我为什么要说服你?”
  “你是我亲戚,你既然说我有错,你拿出理由说服我。”
  要是换作别人说这种话,宋运辉一早拍案而起,这不是调戏他吗。对雷东宝他也想拍案,可终是忍住。也懒得说话,闷头吃菜。雷东宝却不想放过他,一叠声地要他说。宋运辉心里真疑问,当年姐姐是怎么对付雷东宝的。宋运辉也有耐心,不说就是不说。
  两人吃饱回到房间,雷东宝坐下就道:“你刚才一直跟我拗劲,我知道你大领导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软。现在我们两个人,你说吧。”
  宋运辉叹口气,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话。但我的话是不是有理,这件事上面我们两个站的立场不同,看出来的理由不一样,你不用一定要我说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让人批斗,批斗的人心里认为他们占着理,他没错,可我们一家不那么想。理没有绝对。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没法让你服从我的理,我说再多的理你也不会认同,白说。你若是勉强因为我是谁而相信我的理,照着我的理做,你心里别扭着,你也做不好。你说呢?其实我该说的理前面都已经说了。我再讲一点我的经验,任何有关钱财分配办法的改动,都不能太激进,不要一步到位,否则一定会引起极大反弹……唔,就是那些没得到好处者的极大反对。你们小雷家分配方式这回的改变,步子跨太大了,是质变。”
  雷东宝听宋运辉绕来绕去说了半天,道:“你到底什么理由?”
  宋运辉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着地在愁吗?你愁的还不是集体资产让你们挖墙角,你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吗?就是这个理由:集体资产,不能擅自转为私有。”
  雷东宝道:“你这里的集体资产都是国家一五一十投资的,当然不能私有。我们那儿不一样,我们都是靠自己搞起来的。我要是一开始就说我开砖厂我当个体户,你们给我干,我岀工资,现在这些钱不都一开始就是我的了吗?我哪里还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我已经够客气。”
  宋运辉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说……”
  “为自己,为家人,别做出头鸟。我的意见:雷霆公司这个形式好,第一年先别挖村集体的墙角,先依靠村集体的实力,向外发展贸易。不要给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处,是逼他们自我发展的关键。第一年所赚分配后,看看村里大家意见,再看看社会环境变化,你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一步一步来。你以前那么激进,是因为小雷家本来就是穷到底的,折腾得起,可你也因为一次冒进让我姐早早离开我们。现在小雷家家大业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虑再三。”
  宋运辉提到宋运萍的死,雷东宝立刻跟挨了针刺的气球一样,立刻缩了进去。一下子几乎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顺利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他没再跟前面似的大声,而是叹气道:“挖集体墙脚这种事,我没当回事。其实我是不想对不起村里那些人对我的死忠。”
  宋运辉听着“死忠”两个字,心下骇然,自觉把它们改换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东宝对他姐姐的旧情,让他心中好过不少。
  回去,雷东宝依然召开五人会议,把雷霆公司分阶段走的想法说了。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面面相觑,不肯吱声。雷东宝再三问三个人意见,只问岀红伟一句话,红伟说,那样的话,雷霆公司的总经理太难做了,他顾得了建材厂顾不了公司,为了别两头都落空,他还是专心顾住建材厂为好。雷东宝生气光屁股朋友不帮忙,一口应承下来,这个贸易公司他自己来。
  三个人忽然都想到,这么一来,他们三个不都成了只管生产的车间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经在他们的支持下成立,雷东宝坐在那儿一张脸跟雷公一样黑,他们暂时都没法再有言语。
  雷东宝说干就干,第一件事是把三个实体所有供销人员全部抽调出来,腾出村办会议室给他们办公。又把三个实体其他电话都拉来村办,只给每家留下一个号码。他出手,谁敢拦他,谁又敢有半句异议。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脸都黑了。红伟更是后悔不迭。
  而抽调出来的供销员们,却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属于他们的机会来了。
  雷东宝自己近来没做具体销售,他只能缠着宋运辉给他岀主意,宋运辉给他岀主意,让他分成铜材、钢材、建材、电器、食品等五个部门,让各部门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于是,雷东宝成了总经理,下面添了五个经理。小雷家的财权在雷东宝一声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着石头过河。即使有五个经理原先的熟悉门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还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风风雨雨。
  
  梁思申圣诞前一天收到来自国内的包裹,打开一看,却是来自杨巡,很是惊讶。她识货,扒开碎纸条看清紫檀花开富贵妆奁盒,爱不释手,一看就感觉这玩意儿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调的新镜子,再看杨巡写的字迹漂亮的信中说他怎么新镜换旧镜,她真是欲哭无泪,对着崭新的镜子做了一个苦瓜脸,足足维持了十秒钟。
  杨巡心中虽然没说什么,可梁思申还能不清楚为什么,她不愿欠杨巡的情,照着这紫檀妆奁盒的价,给杨巡买了一只名牌钢笔打火机套装盒,与送给宋运辉的礼物包裹在一起,邮寄给宋运辉,请Mr. 宋帮忙转交。
  这一回的圣诞和新年长假,她没有回国。而她的同学们和同事们却都各回各家,过他们家自己的圣诞。包括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亲密的老同学。她对圣诞节没什么感觉,就抱着提琴去她做义工的老人院,给那里的圣诞做伴奏。
  夜深人静回来,一个人驾车“唰唰”地趟过无人的公路,从黑暗走向另一处黑暗,似乎总也走不出浓浓黑暗的包围,她忽然感觉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周围静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声音填补真空。停车翻出磁带,却是猫王经典。一会儿,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弥撒开来,“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声声问,问得梁思申越发孤独,一个人靠着椅背垂泪。远近黑暗中虽有喜庆灯火,可那些都是冷得,冷得跟路边的雪一样,与她无关。
  回到一个人住的小窝,录音电话有绿灯闪烁。打开,却是老同学的声音。老同学说,在新年钟声敲响的这一刻,他要大声说,我爱你!
  梁思申握着脸流着泪,喃喃重复,“我恨你。”她这才明白,她的这个圣诞,为什么如此脆弱。
  1992年
  程开颜和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资料,事情早早办完,两人却都不急着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饭,到市里逛一圈儿街,才乘大客车回县局。路长人困,刚上车时候还聊了会儿天,一会儿两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闭目养神。
  但是,后面两个乘客的大嗓门聊天却令程开颜坐立不安。别人或许听不懂,程开颜却听得清清楚楚,后面两个男人议论的正是她的丈夫宋运辉。后面两个男人估计是东海厂的,他们没想到隔墙有耳,只管肆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厂里上至厂长,下至工段长的所有人一一议来。当然重点照顾厂长宋运辉。两人说,宋厂长这么一个没有辉煌出身的人凭什么年纪轻轻踢走马厂长登上主位,实在是因为宋厂长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计从年轻时候就可以看出,据说当年杀开血路抢得总厂副厂长独养女儿,从此奠定人脉基础。一个人连感情问题都能如此精心运作,何况其他。听得程开颜直生气,什么嘛,当年明明是她倒追宋运辉,这帮人怎么可以这么颠倒黑白。但她没出声反驳,自她爸当上官儿之后,她从小在金州听的这种胡说八道多了,从小受爸爸告诫不得争辩,如今自然也不会争辩。但她听着生气,一边又是心虚,怕旁边同事听见了怀疑她丈夫是个什么狗官,偷眼瞧去,见同事肃然端坐,似是睡着。程开颜都没敢试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着,只得一个人浑身尴尬着,听后面两人继续批点,听到两人换一个人议论,她才如释重负。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里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议论。她告诉公婆,举凡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拉帮结派,排斥异己等罪名,他们共有的亲人宋运辉全占了。宋家二老听了忧心忡忡,他们的好儿子怎么可能变成那么一个他们从来最厌憎的人呢?三个人在厨房间在晚餐桌讨论再三,一致觉得,那两个男人的话是诬陷,是无中生有。他们的宋运辉,他们每天看着,看着他辛苦工作,看着他拒绝送礼,这些都是实实在在,蒙骗不来,怎么可能变得如此陌生。不可能。
  但是,他们虽然在心里否认,却又都吊颈期待宋运辉早点回家稍作解释。
  等到宋运辉终于带着一身烟酒臭味回来,被家中老老少少这么一问,不由笑了,没想到自己现在存于工人心中的形象会这么差,口碑如此不堪,几乎跟所有大中型企业老大一模一样,或许可以称为“模式”。他没解释,但反问:“有没有说我贪财好色,不学无术?”
  程开颜回想了一下,摇头。宋运辉就道:“这就是了。他们说的都是工作方式问题,工作时候总有侧重有倾斜,没被照顾到的人口岀怨言也是有的。附属车间的人还眼馋重点车间呢。可对于人品,他们没法指责。你们以后别操那些心。”
  众人一听,这才放心。宋季山见儿子又是揣一大堆东西准备上楼去书房,就略带着欣慰随口问一句:“又工作没做完,带回家做家庭作业?等下半年猫猫上小学,你们还不得一起抢书房?”
  宋运辉笑道:“一到春节都是些吃吃喝喝迎来送往的事,反而没时间干正事。前两天看到《人民日报》上一篇社论,好像有些意思,我让办公室整理岀这一年有关此事的报摘,我得看看,或许是今年两会以前的放风。”
  宋季山点头:“是啊,该看,该看,你都做到厂长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错误。政策一定要学透。”
  宋运辉答应着,却有点阳奉阴违。他看政策是为行动,怎么一样。他走进冰窟一般的书房,橙黄的灯光似乎都不能温暖书房半分。他才说了一声冷,程开颜就伸出手给他看,“你看,以前家里有暖气片,我都忘了冻疮是什么滋味,现在年年都长冻疮。小辉,我们搬去公房住吧,保暖好一些。”
  “也一样,钢窗都漏风的。这小院子挺好,猫猫还有个跳绳打乒乓的场地。你冷了就点上电暖器,别净想着省电省钱。”
  “怎么能不省着点呢?我工资可比你们厂职工低多了,净靠你一个人赚怎么够啊。”
  宋运辉笑道:“我厂里哪有你那么清闲的?小猫,替我揉揉肩膀,我今天看一天图纸,脖子都僵了。”
  “行,我最拿手。”程开颜摩拳擦掌,却将冰凉的小手伸进宋运辉衣领内,冻得宋运辉轻呼一声“谋杀亲夫”,程开颜大笑。不由想起车上听来的两个工人议论的话,说宋运辉是杀开血路才攀得她这个总厂副厂长女儿,程开颜想与宋运辉议论一番,但见丈夫低头认真看剪报,就闭了嘴。这丈夫,那是她们程家一家紧紧攀着他。
  宋运辉不知就里,翻开剪报第一页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报》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标题,就忍不住弹指一赞,“老崔的眼力不错,拿这四篇打头阵,与我想的一模一样。我正要找的这四篇。”程开颜一看,发黄报纸上的标题分别为《做改革开放的“带头羊”》、《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改革开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备的干部》。程开颜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奇道:“这几年不一直在喊着改革改革吗,我都从你嘴里听到好几回了。”
  宋运辉道:“不一样,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曲线行进,这两年反和平演变,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改革调子降到低潮。不过这四篇毕竟来自《解放日报》……”他说着往专题报摘的后面翻,翻看其中标题,嘴上停顿好一会儿,才又慢悠悠道:“我今天看到《人民日报》也终于又弹改革的调子了,题目是《在改革开放中稳步发展》。看来,这一年来针对皇甫平文章的争鸣,应该是有个总结性发言了。”
  程开颜好奇地道:“爸爸以前不看这些的,怎么你净关心这些,这些跟你做厂长又没关系的。”
  宋运辉不便说岳父不懂政策,才会被水书记捏着走。他只能道:“现在时势不一样了,改革开放时期,得跟对中央脚步。猫,让我安静看差距。”
  “不嘛,我要暖手,不说话不就得了。”程开颜不肯走开,令宋运辉很有引狼入室的感觉。宋运辉无奈,只能肩负程开颜的半壁江山。不过程开颜沉默了会儿便觉没意思,悄悄下楼跟公婆一起看电视去。
  宋运辉一个人慢慢将剪报看个透彻,时间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着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经开始二期前期工作,并已洽谈设备引进,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笔地改革现有工厂制度?虽然有今天剪报阅读垫底,对于前面一年来的发展脉络已有清晰认识,可是,这就动手做大手笔,会不会在系统内太过突出?可是,不动手,旧体制对生产销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愿再忍,尤其是对比着杨巡那边花样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气沉沉的疲累。要不,找个借口,以配合设备进口为幌子,从新设备引进人员那个口子开始试点新制度?就如过去在金州时候对新车间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长,此时想起过去金州时候的新车间,想起当年的那一团火热,再想当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里犹如翻看历史书一般的明晰,竟是又看出当年表面现象的背后。联系如今自己肩头的压力,不得不感慨当年水书记的魄力,水书记原是可以随大流不做排头兵的,可见水书记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楼去准备盥洗睡觉,却见窗前屋檐下挂着高高低低的腌货,外面清凉的月光将这些香肠、酱肉、板鸭、风鸡、鱼鲞等的身影投射到里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驳。年货还没发,父母也不会大举买那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从哪儿来。他虽然一直拒绝受贿,甚至把家庭地址迁岀厂宿舍范围,不公之于众,可总有人无孔不入。有些都已经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绝钱财可以,可这些鱼肉之馈,他都已经不好意思开口说不。不由想起程开颜说的车上两个工人对他的议论,这要是让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鱼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问题也得受质疑了。谁知道,哪天“贪财好色”的帽子真会戴到他的头上。
  这两年,自担纲东海重任以来,面对种种愈发加码的诱惑,他真是心惊胆颤。而他自己为着项目所做的人际勾兑,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没拿到自己口袋里。只能如此了。
  而他,后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杨巡快马加鞭赶着进度,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年天寒地冻的,白天温度都降到了零下,不得已将泥水工工程停了,提前让水电木工进场。杨巡很希望过寒假的弟妹们能过来他这儿过年,让他可以继续赶进度,无奈杨逦一年下来依然没有软化迹象,当然问都不用问,不会过来过年。杨巡只能停了这边,交给已经在这边安家的寻建祥帮忙看管,他开着拉达车,大包小包地塞了满满一车,赶回家去。
  除了杨速还在上班,过寒假的杨连和杨逦都在。杨连看见大哥,情不自禁给了个大拥抱,搞得杨巡挺不好意思,杨逦则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时候她就闷在自己窝里不出现。好在杨巡回家就脚不点地到处呼朋唤友,杨逦因此不用自闭。
  当然,杨巡回家第一件事,是给妈妈上坟。杨连想跟着一起去,杨巡没让。他一个人上山,就像平时跟妈妈做汇报似的,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年来的大事小事做了详细汇报,甚至还谈到他心仪的洋气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来的打火机点的蜡烛香火。
  梁思申却并没接受到杨巡传递的信息,她在犹豫之下,才接受了久不通音讯的外公的邀请,去外公家过除夕。
  事情是源于她的一个邮件。她料到外公家记恨她,不会接她电话,不会放她进门,因此妈妈电话里跟她说了上海老屋拆迁的事,她想来想去,只有用邮件形式将此事传达给外公。她寄给外公的信件包括拆迁通知的传真件,包括她和妈妈一起去上海,在老家旧址拍的几张照片,以及一张现今的上海地图。她并没有投石问路的意思,不过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着让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没料到外公竟然会让秘书打电话来邀请她去过除夕。
  她是硬着头皮去的,她劝说自己,这只是为了完成妈妈的心愿,帮妈妈去看看外公。她实在是讨厌两个舅舅,还有,她如今到底是为自己过去打的那场比较决绝的遗产官司有点汗颜。
  这几年,她自以为沧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着略带中式园林格局的户外绿化,感觉外公家变化不大,似乎连树木花草都不曾长大,还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机场租来的车上深呼吸几口,才将车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车门,她没拖出车后的行李箱。
  屋子里面也几乎没变,连佣人也没变。但梁思申被留在玄关等候,等佣人进去通报。她淡淡站着,这时候反而心情平静了,看看镜中的自己,已非当年青涩。一会儿,外公亲自出来,却没走近。两人默默对视会儿,外公才开口道:“请进来喝茶。你舅舅他们都还没下班。”
  梁思申不由松一口气,讨厌的舅舅舅妈们不在就好。跟外公进去里面。陈设也几乎没变,不过现在梁思申开始能看出好来,那瓷器,那木雕,原来都有来处。但外公却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她,一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并不胆小,从包里掏出一件件的东西,摆到前面矮几上,先挑岀一件,交给外公,“外公,新春愉快。一件小小礼物,请您笑纳。是我从国内带来的西泠印社的印泥。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滩的,外公要是喜欢……”说到这儿,她停下了,因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会儿,语气缓慢,却目光尖锐地问:“你现在过得好吗?应该不错。”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错。”
  外公了然地点头,道:“谢谢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难为你从国内带来给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外面的青花釉里红小盒,才让人生买椟还珠之思啊。看来你现在真是过得不错,不错到能讲究这些了。”
  梁思申还是微笑,心说千挑万选的礼物,看来外公识货。她不愿小人得志似地声明自己脱离外家后过得很好,可又难忍当年被舅舅们视作穷亲戚的恶气,就想了用这一只清三代的印泥盒说明问题。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乐得大方,“这是妈妈提醒送的礼物。”
  外公点头,也不再问,打开相册看老宅照片。一看被搭建得乱七八糟的老宅,老头子情绪激动了,指指点点问题非常之多,梁思申一一解答。外公终于充满期待地问:“你爷爷不是高官吗?有没有办法让老宅免予拆迁?或者我回去跟他们谈谈?”
  “我爸爸已经努力了,可是那儿需要经过一条高架公路,没法让公路为老宅改道,再说爸爸毕竟不是上海市的。妈妈让问外公,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她尽力拆下来保留。还有上海市政府补偿的拆迁款,她让我在这儿折合成美金支付给外公。”她将一张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没取支票,却来回翻阅相册,连连叹息。好久才有些赌气地道:“算了,早已给破坏得差不多,我早年亲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块不剩,连屋架子都残缺不全,还留什么留。唉……”他将手中相册摔到矮几上,梁思申看着心想,还是一样的躁脾气。“支票拿回去,没几块钱,留给你用。你现在做什么?毕业没有?”
  正说着,一个表姐先回家来,对梁思申倒也客客气气问好。梁思申心说她回家时候,堂兄堂姐们都说她生活奢侈,养尊处优,她自己也觉得是。可现在与表姐稍一对比,立见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养尊处优,而她则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双手伸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绵柔触感。形容中,更是没有表姐的悠闲单纯,她则是因觅食行动带来的一身精明锐利。
  这一认知,令梁思申锐气大伤,沉吟许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缓过劲来,与外公简单说起近况。外公眼里的惊讶稍微抚慰了她,但她说完这些,就与外公告辞离开,不愿意吃那拿腔拿调的年夜饭。外公眼里却是更添惊讶。
  行李箱子原封不动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飞机上,思绪万千。没对比不知道,对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与表姐同样出身某家门第的高中同学,想到她一直来相处时候的有劲没处使,现在才明白,两人不是同一种人。若是她当年没出国,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妈羽翼下,虽然物质生活没那么优裕,可她终是不需这么早为生活操心操劳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风花雪月,有些生机勃勃的话题,她还真没法与同学交流,说了,找不到丝丝入扣的响应。她确实喜欢同学的英俊帅气,可就是一直不愿承认他是男友,原来是因为没法在同学身上寻到支持点吧。她闭目暗叹,还以为爱了呢。
  静悄悄回学校上课,回吉恩手下上班,只觉得生机勃勃地干活的同事分外可爱。
  
  杨巡开着车子回家,虽然这车子比较老式比较陈旧,可毕竟这既不是拖拉机也不是小平头卡车,这是村里第一次开进来的小轿车,着实在村里轰动了一下子。多少老少特意为了看这辆车子而来,不惜翻越山头,多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杨巡最先还颇为得意地带着几个老小在村子里的机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来就疲了,将钥匙交给杨连,有人上门,让杨连带领参观。
  但杨巡开着车子去小雷家时候,却是一点没体现出什么优势,小雷家村办门口,雪亮的两辆新桑塔纳。棱角分明,比拉达可漂亮得多。
  虽近年末,可村办人来人往,依然办公不息,一点没有农村常有的春节前后懒散景象。杨巡才将车子停到村办摩托车群边,就见老相识正明匆匆从一办公室出来,神色不快。杨巡当即伸出头招呼一声,“正明厂长,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闻声一低头,见车里居然是过去的老客户杨巡,不由惊道:“杨巡?呀,发达了?”
  杨巡钻出身来,笑嘻嘻关门,顺便踢车子一脚:“发个屁达,租来的车子。正明厂长这身皮大衣老噱头。”
  正明勉强笑笑,不甚热情地邀请:“去我那儿喝杯茶?要不你还是见了书记,回头去我那儿吃饭。”
  杨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儿开了个电器市场,问问你要不要去弄个摊位。我先给书记拜年去吧,等下找你去。”
  正明脸色毫不掩饰地一沉,“这事儿,现在不归我管了。你找书记说吧。杨巡,拜年了,有空过来坐。”说完就沉着脸走了。
  杨巡怔怔地看了会儿正明背影,心说难道正明被收了权?才发愣着,里面传来雷东宝一声大嗓门,“杨巡,死哪儿去了?快进来,老子看看你长高没有。”雷东宝说完,里面传来众人一阵哄笑,办公室玻璃窗后探出无数脑袋。
  杨巡悻悻的,他这几年迅速成长为有头有脸的杨老板,那种被人当小孩子取笑摸头皮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而且是几年前的历史了,这会儿雷东宝这么说,他当然并不会反驳,可心里并不舒服。他只得整岀笑容,若无其事地大步走进办公室,进门便派香烟。
  雷东宝看着杨巡,感觉这小子长进不少,说话做事,多了些派头,少了点滑头。他不等杨巡东家长西家短地招呼齐全,就大声道:“小杨,你今年管理费呢?”
  “还没到帐?我来前已经电汇过来。忘什么不行,怎么会忘了缴管理费。喏,我带着单子。”杨巡趁机将打招呼行动告个段落,坐到雷东宝面前,将银行开给的电汇存单给雷东宝看。“书记,怎么小办公室不坐,凑大办公室热闹来了?”
  雷东宝将单子看了看,交还给杨巡,“这是临时的,我把我们所有外勤都集中起来搞个公司,为以后联系业务方便,打算把办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办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个人做生意,车都有了。”
  “那是借的,拿来充门面的,哪有书记气派,走出去前面两部车,后面一群人,呵呵。书记,拜个早年。”说着公然把一包香烟老酒往雷东宝桌上放。
  雷东宝也没客气,说声“谢了”,就收下。“小杨,我听说现在私人去工商注册容易不少,你干吗还挂着我们小雷家的名头每年交管理费呢?这笔钱自己用着多好。”
  “我那儿规模大,还得替工商管着各摊位的经营,得替税务管着市场统一开发票,要是挂的私人名头,有些手续不让办啊。谁都知道我那市场是个人的,可谁都非要我拿出集体资质来不可。我就那么喜欢交管理费给村里吗?还不如咱拿出来玩了吃了。书记,一年多不见,你又发福了啊。娶个饭店老板娘做太太,别的不说,口福就是好。”
  雷东宝哈哈一笑,才待说话,却见忠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进门也不找雷东宝,直接奔向一个外勤人员,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员就道:“你怎么进的豆粕?你怎么进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过你。”说着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头向雷东宝求救:“书记,前天进的豆粕,你有签字的。就是前天那批。书记……”
  雷东宝这才发声问:“怎么回事?”
  忠富一点没放过那外勤的打算,愤愤地冲着那外勤道:“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你跟书记说怎么回事!贼胚,他妈的,跟我进了那么多年货,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这贼胚,趁过年进的好料,豆粕都霉臭得近身不得。后天就是春节,全国都休息,想退都来不及。人能休息,猪还得吃饭,这春节十天猪吃啥?等死?猪只好吃霉豆粕,到时想退货都没法退,这贼胚不是给我设圈套?跟我进那么几年货,死人都知道进什么货,这贼胚心里有鬼,骗书记不懂行,还赖书记签字。”
  杨巡见此变故,心里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悄悄把椅子往墙边转移,冷眼旁观,一声不吭。果然见雷东宝瞬间眉毛吊起,杀气腾腾起身,劈手将那外勤从忠富手中抢来,一言不发,“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杨巡心说,雷东宝发火了。
  雷东宝打完耳光,依然揪着那人,狠狠盯着他,牙缝里只冒出一个字,“说!”听完忠富所述,雷东宝不懂也懂了,这事儿有极大猫腻。他怒火中烧,最恨有人骗他。
  那外勤本想抵赖的,此时被两个耳光一扇,啥念头都没了,一声都不敢岀。雷东宝等半天没听见响动,就大声喝道:“四只眼?叫来。”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会计,愣是把四眼会计从年货分配现场找来。雷东宝这时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办公桌,指着那外勤对跑进来的四眼会计道:“他家,爹妈兄弟四户,停发今年年货,已发的也追回,一根鸡毛也不给。妈的,贼胚,想揩村里的油。”
  那外勤顿时傻了,没想到雷东宝还想得岀这种连坐的主意,这下他还不给父母兄弟揍死?一时都不顾双颊肿痛,连声道:“我做错事情,我立刻联系对方退货。我立刻……”忠富这时候反而一言不发,冷冷站一边看着,什么都不说。杨巡忽然想起刚刚身为登峰电线厂厂长的正明离去时候的怒容,估计也是遇到差不多的问题。雷东宝这个外行领导内行,那么大一个摊子,刚上手时候还能不出问题?他见那外勤哭丧着脸过来打电话,就闪身让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东宝说声“我去看看正明厂长”,就快速脱离风暴圈。
  忠富见此也走,但他没打招呼。雷东宝一眼看见就又大喝一声:“忠富你去哪?处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猪去。”
  雷东宝不强留,铁塔似地坐那儿盯着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东宝等忠富走得不见,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说电话,听外勤说得不是回事,他便凑到电话边问外勤:“他不发货?”
  外勤忙道:“那边厂长说他们厂今天开始休息。”
  雷东宝问:“你知道厂长家在哪里?厂长爹妈家在哪里?”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诉那厂长,要么他发货,要么我这边发人,两卡车人去他家过年。我雷东宝说到做到,等他一句话。”
  外勤战战兢兢转达了,那边立刻传来哇啦哇啦不断的骂声,雷东宝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就盯着外勤腊月天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不断解释,不断做出私人承诺,终于那边喀嚓一声挂了,这边外勤跟雷东宝说:“他们立刻发货过来,不远,明天一定到。”
  雷东宝还能听不出外勤承诺的是退还好处,他抬手又是给个耳光,骂道:“蜡烛,不点不亮。我等着,年前不到,我把你们连夜赶出小雷家,以后也别想进小雷家门。你们也都听着,谁敢采购中下小手,全家三代开除岀小雷家,房子收回。妈拉个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几只……”
  这边雷东宝对着一屋子外勤破口大骂,那边杨巡逃出暴风圈,向正明厂里去,回头却见忠富也愤愤跟了出来,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只得有口无心地打个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厂长那里喝杯茶?”
  没想到忠富正火着,一听这邀请,就闷头跟上了。杨巡悔得不行,心说别让雷东宝看见以为他有事没事搞串连,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两人一起到了正明办公室,正明也是臭着一张脸。忠富直接就问正明:“你也是材料进货岀问题?质量问题?”
  正明摇头:“规格不对,我要的紧俏货不给进,我不要的垃圾货进那么多,我年后开工吃啥啊。”
  两人同叹一声气,搞得杨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连忙递烟给两人,宽慰道:“都有一个过渡期嘛,慢慢来,慢慢来。大节底下的,生气犯不着。”
  忠富看着杨巡若有所思,看得给他递火的杨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个体户去,一家子养一百只猪,也比辛辛苦苦养一万只赚得多。”
  正明看看杨巡,道:“小杨,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你可别给我们说出去。”
  杨巡陪笑道:“妈的,别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们不正希望我传话给书记,吓唬吓唬他吗。谁耐烦管你们雷家自家的闲事,我离开这个办公室就回家去,过完春节就离家,你们的事跟我无关。不过我倒是欢迎你们春天里到我那儿作客,我带你们海边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后没钱才去你那儿,你不许到时候嫌我吃穷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你不放,给我做电器市场的头儿去。正少个懂行的,只怕你嫌我那儿工资低,规模小。”
  忠富叹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给自己做,赚赔都是自己,哪来那么多窝囊气。”
  杨巡心说,他多的是窝囊气,进去机关,哪个小毛子都敢训他,都因为他是个个体户,不能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这话我倒不是威胁你,刚才书记的态度你也见了,你是小雷家的人,你自个儿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吗?我即使不在老家做事,每次春节回家,也都是带着烟酒要把村里书记村长拜一遍的,那叫拜土地爷。何况你们。你们说,这过年过节的,何必拿想不开的事搞自己脑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顾哑然。杨巡见机,殷勤提出请两人吃饭,两人都没胃口,推辞了,杨巡于是顺理成章地告辞离开。走到外面,心里想着雷东宝一个人也难,又要顾着村里发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摆平了,还得让几员大将心甘情愿地卖命,他想着都难。遇到今天的事,换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两全其美地解决,他很想回去了解雷东宝是如何解决,以便取经,可又不愿此时钻那台风眼自讨没趣,还是乖乖走了。
  回家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还担心雷东宝呢,可他自家才四个人的事都还没摆平。
  杨速坐着机关,虽然最后几天早已无所事事,可依然得捱到最后才能放假,还是杨巡开着车去接杨速回来,杨连当然也一起跟着去。杨逦在楼上看着虽然眼馋那车子,可硬是忍着不下来,铁骨铮铮。
  这一年,杨逦由杨速照料,也渐渐肯听杨速的话。可杨速全听大哥的话,一点没有含糊,气得杨逦生气杨速没骨气。杨逦本想在饭桌上噎杨巡几句,但抬眼看见杨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须,只是闷声不响。杨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杨速半年下来都没软化了杨逦,他也只好再等,等杨逦夏天考完高考再说。
  杨逦反正年夜饭吃完就上楼,三个哥哥都看着她走,没办法。等上面轰然传来关门声,杨巡才收回目光,对杨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杨速一惊,杨连却看着杨速开笑,“二哥,哪儿露出马脚让大哥看出来了?”
  杨速尴尬地道:“八字还没一撇,再说机关里穷,我留不留得住她还难说。她是个小学老师,挺温和善良的一个姑娘。大哥,等杨逦考完,我早点出来跟你做事吧。”
  杨巡点头,“可以。你这件毛衣是她给你织的?”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呵呵。不是,这是科室里一个阿姨帮我织的,我人缘好,那些大妈大姐都帮我。有时候我拿给杨逦的好菜也都是委托他们帮做的。”
  杨连大笑:“白让大哥吓岀真相来,哈哈。”
  杨速尴尬地笑道:“大哥现在眼睛太厉害,大哥两只眼睛对着我,我五脏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瞒着。大哥可以做刑警去了。”
  杨巡一笑,道:“别瞎扯,是你自己胆小。初二拿些东西上她家走走,礼多人不怪。老三呢?”
  “没,没有。我听妈的,安心读书。”
  “没出息。”杨巡这个大哥却是另类。
  杨速小心地问:“大哥,你呢?你的个人问题更该解决了。”但杨速不敢提戴娇凤。
  杨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个人,她在美国读书,跟她比,我跟老鼠对比孔雀一样。不过谁知道呢,十二生肖里面,老鼠照样排第一。”
  杨速道:“大哥,我们兄弟俩,要钱没有,力气一把,你只要吩咐一声,我们赴汤蹈火。”
  杨巡笑道:“嘿,玩儿你哥了,你有才啊。这两天罚你教我读英语。”
  “大哥饶命……”
  三兄弟说说笑笑,可只要稍一冷场,那就是彻底的冷场,三个人的脸色都是沉重。妈妈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静默中,忽然听到楼上传来轻轻的哭泣,杨逦也是想妈了。三个人更是无语。
  大年除夕,更深夜长。
  
  韦春红总算是春节闭门歇业,本来说好雷东宝开车去接她,可临了雷东宝却是来电说有事忙碌,她只得自己骑着木兰摩托车来,后面放满年货行李。
  小雷家人看见她倒是客气,都争着与她招呼寒暄,但到了雷东宝家,雷母照样是爱理不理的老太君样。韦春红这回学乖,进门就是一个厚厚的红包,也别什么金项链金戒指了,直接还是给钱最实惠。果然,雷母眉开眼笑。立马认了这个儿媳。
  韦春红这才又将摩托车开岀去,把儿子接来雷东宝家。雷母背后悄悄问韦春红,怎么还不怀孕。韦春红可真说不出,她也不知道,她也真想跟雷东宝生个儿子。可肚皮不争气,硬是不见动静。看着雷东宝挺喜欢她儿子,还特意带着她儿子上山打麻雀,她真希望让雷东宝有个亲儿子可疼。
  雷东宝这个春节过得满腹心事。雷霆公司运转不久,麻烦不断。资金有限,进来的产品有限,却要首先满足村里的三个实体。因为给实体的货色都是成本价,相关经手人不大有赚头,不大有赚头就不大有奖金,因此大家都想尽办法做尽手脚,把东西卖给他人而不给实体,搞得实体差点无米下锅,忠富正明红伟他们就来造反。再有类似霉豆粕这样的陷阱,一个小小雷霆公司才刚开业没两个月,竟是矛盾百出。雷东宝头大万分,骂下这头冒出那头,每天都跟填满炸药的雷管似的,到处放炮。但是,放炮之余,他还是得收起暴躁,一一校核与三家实体的往来,千万不能将正明他们的工作积极性打压了。
  初一时候,无数人川流不息地上雷东宝家拜年,看得韦春红的儿子惊诧不已。韦春红则是作为主妇,热情地茶水招待。虽然忙得没有坐的时候,可是她今年才算是真正有了主妇的感觉,虽苦犹甜。士根他们四个当然都是来了,不过年初一谁都事儿多,雷东宝没多留他们,约他们四个初三晚上一起吃饭。
  初三那天,韦春红最忙,一个人独立烧岀一桌大餐。以她本事,自然不在话下。雷东宝想帮忙,可只有帮倒忙,韦春红也不愿男人帮忙,硬是把他推出去,还不如要她儿子帮忙凑手。雷母自然是老太君一样地一边儿看,本想指导几下的,可惜韦春红厨艺太好,她插不上嘴,只得作罢。
  士根等四个都不敢拿架子,虽说是晚上吃饭,可人早早来到雷东宝家集合,等候开会。谁不知道这顿饭并不容易吃啊。雷东宝也没二话,坐下就跟他们四个讨论村里的事情。韦春红儿子好奇地站一边儿听,只感觉像是吵架或者训话,听了会儿没意思,还是帮他妈去。
  大家话题转来转去,终于转到雷霆公司上头。雷东宝一下就把话放桌面上,“你们别老挑毛病,我问你们一句话,这个公司,如果换成你们来做,两个月内,你们能做到我今天这地步吗?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谁能做得比我更好,说出来,我让位。”
  众人都是不语,他们有自信管好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块,但未必能按得下其他两块滑头外勤的调戏。雷东宝可以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甚至还可以开除谁的村籍,他们可做不到,也不敢做,怕晚上回家挨闷棍。要全面顺利管好雷霆公司,还真是难。但这么一承认就等于承认自己年前理亏,他们硬是不能说。再说,大家都干得好好的,何必节外生枝弄出个雷霆公司来,又不是原先说的初衷,这种不三不四的集资公司,他们没兴趣。还不如照原样来做。可是,说了有用吗?雷霆公司才被雷东宝兴兴头头地办起来,难道能因他们几句话就关门大吉了?那不是拿全村老小的集资当儿戏吗?因此说了是白说,白说谁还说。
  士根见大家静默不语,就打个圆场道:“新体系上场,都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大家都不能心急。书记,他们三个也是为工作着急,又不是跟你有什么个人恩怨,你那么严肃干什么。”
  雷东宝不客气,直说:“个人恩怨没有,个人小算盘不少。看集资公司搞成这性质,你们都埋怨我多事。他们几个外勤跟我玩心眼,你们几个跟我闹脾气,巴不得我火气上来解散公司恢复老样子。我告诉你们,死了这条心。这几天管下来,我越管越管岀味道,问士根哥,第二个月利润是不是上来了?你们啥都别闹,乖乖听我话,等年底分红。”
  忠富终于忍不住,道:“书记,我们争的不是你管我管的问题。只要你管得好,那种霉豆粕的事情不再出现,我乐得少做事。可是书记你想过没有,进销都让你包了,我不用出门,不跟同行交流,我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猪肉好销,为什么好销,不知道现在大家爱吃肥肉还是瘦肉,不知道我养的种猪该怎么合理分配繁殖季节,不知道现在市面上肉长得快饲料用得少的优良品种有没有出现。产销脱节,导致销售不能指导生产,生产又不能鼓动销售调整方向,我们两头都是盲目行事,总有一天我们养岀的猪跟不上市场。我这儿还算是简单的,正明那里的产品好几个系列,数不清的品种,现在产销脱节,生产的盲目生产,销售的盲目销售,进料的又盲目进料,等哪天仓库挤压了,你们等着看好戏。我们有私心有杂念,没错,可我们也不肯让我们管的猪场毁在我们手里,到时候被全村老小唾骂。书记,我今天也说实话,雷霆公司这么做,行不通。”
  雷东宝听着吃惊,他都没想过其中还有这等影响沟通的不良反应。他问红伟:“你也这样?”红伟毫不犹豫地点头。雷东宝怒道:“集资公司第一个方案时候你们怎么都不说?让你红伟当总经理你也肯当。那时候我拿膏药封你们嘴巴啦?现在一说以前挣的钱不归自己,你们又撕橡皮膏了?啊?”
  都知道雷东宝发火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岀,红伟和忠富两个于是低下头不说。韦春红在里面听见,本想出来劝劝雷东宝,大年初三的发火晦气,但她想到自己一向不管小雷家的事,平日里也不在小雷家行走,小雷家的事她还是少插手为好。再说雷东宝解决得了,不用她夫唱妇随。
  唯有正明依然抬着脸道:“书记,忠富哥要是不说,我还没想到脱节问题,我也正纳闷,怎么这阵子家用电线积压那么多。这么一说就对了,按道理说,最近北方市场家用电线低谷,我因为现在不直接管销售,这些问题没直接反馈给我,都给忽略了。我们倒不是以前有意不说,有些事没做过之前,预先想都想不到。”
  雷东宝道:“这就是了嘛。没做过的事,我们能想到多少想多少,没想到的谁也别怨。既然已经上手了,埋怨啥都没用,只有想办法做到底。我说你们有情绪,你们这几天净找我茬,你们给我想过一个办法没有?你们的事,你们怎么与销售协调,你们自己最清楚,这些人以前都归你们管的,现在你们要他们做什么,他们敢放一个屁?你们把这些问题往我面前推,都不想着解决,你们不是闹情绪是什么?不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什么?说!”
  正明连忙收声,不敢顶嘴。有些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谁有理,要看谁说话。雷东宝咄咄逼人,谁跟他论理。但忠富却是越听越气愤,不愿再忍,开口为自己争辩。“书记,我们提反对意见,就一定是闹情绪吗?我们一声不响把新公司成立后的不适应自己承担下来,怎么不见你说我们没情绪?再有,我们为什么不能闹情绪?书记分配不公,我们做多拿少,还要求我们这也做到那也想到,对我们要求特高。我们难道是小娘养的?我忠富不会说话,不会拍马屁,我只会做,书记你要看不惯,开除我,我没怨气,你找听话能干少拿的人替我。你要找不到人替我,说明我厉害,我值大价钱,你加钱给我。我觉悟就那么点点高,我到现在还不是党员,我不够格,我只要求公平。”
  士根坐一边听得心惊,一直伸腿下面踢忠富,反而被雷东宝抓住,让忠富完整说完。等忠富说完,雷东宝问:“那你要多少?我们上一回第一个集资方案,你会不会觉得拿太多?吃下去会不会把你噎死?我都没胆吃,你们有胆?你们别吃又不敢吃,吃不到又怨我,你们这样对我也是不公平。妈的我今天脾气真好,还跟你们杂种讲理。我说你们急什么,现在开始起,赚的钱大头都在集资公司,照我们现在发展势头,没两年就把前几年的利润都赚来了,这笔分成不少。你们看长远一些不行?第二,你们现在跟我闹情绪,你们光顾着跟我闹情绪,可你们想过长远没有,你们甩手不管,我只好让别的机灵的管,哪天雷霆公司里面的那几个做强了,他们会逼我坐下谈重新制定分配比例,谁都不是泥捏的好货。到时候你们怎么办?红伟你别眼睛瞪得铜铃一样,这种情况你被我提醒了才想到,算你猪脑,你们听我说下去,乖乖都别插嘴。”
  雷东宝给自己倒茶,喝上一口,才道:“第三条,你们不当家不管事,我当着整个村的家,我不能撑死你们,饿死他们。你以后拿大钱住洋房,旁边住着个不出五服的雷家人饭都吃不上,你有脸你好意思?第四,公平是没错,妈的我还想公平呢,以前一个个提拔你,你们孝敬我一根毛没有?村里给你们机会把你们培养成材,你们怎么报答村里?妈个逼,要走,自动退出房子,退出自己和爹娘老婆儿女户口,退出以前爹娘老婆儿女从村里领的钱和福利,你不让村里占便宜,你也别占村里便宜,公平合理。我话说到这里,吃饭,边吃边讨论。”
  忠富听得脸色通红,心中气闷,红伟和正明则是活动开了心思。士根这时候就不说话了,一直低头吸烟。韦春红早在里面听得心惊肉跳了,一听“吃饭”两个字,连忙搬着热菜出来,也顺带把雷东宝埋怨上了。“我说你这是怎么做的主人家,客人来了光听你说话,光知道撒自己臭脾气。你也不看清楚,不是自己人能对你说那么大实话吗?你还那儿挺委屈,要真弄个奸的来,什么都顺着你,什么都是你对,背后把你搞得恶人一样,自己偷偷摸摸做好人抢了你的功劳,最后一顿卷包把你害了,你才哭都没处去呢。忠富哥,他就那脾气,别跟他拗劲儿,随他去,三天两天他就想通了。他死鸭子嘴硬,往常你们不在跟前时候一个劲夸你们好,见了你们就死样活气装上了,什么嘛。”
  韦春红这边没说完,士根那边一张脸唰一下全红了,但其他人都没留意到他,对于其他人来说,韦春红的出现恰到好处,将刚刚被雷东宝搞僵的气氛稍微调和。雷东宝于是顺势伸手把忠富按到位置上,一边道:“我跟你说啊,忠富,你要再敢说走,我妈个逼先杀了你,再去自首。我说到做到。我们五个兄弟,最苦最难的都熬过去了,别好日子面前反而闹翻脸。以前是一条心,现在还是一条心。你有意见,打骂都行,我也稀罕你啥都敢说的脾气,村里就你最能跟我对着干,可你不许说走。说走就不拿我们当自己人了。记住啊。”
  韦春红忙道:“长记性最好是连干三杯啦,我把酒满上,呵呵。正明兄弟看起来饿坏了,两只眼睛盯牢一盘鲱鱼干不放,我说你们别光顾着说话,可怜可怜我们正明兄弟。妈,您也稍微喝点不?”韦春红虽然问着,下手却是不由分说把雷母的酒杯都满上了。一转眼,却看到士根一脸尴尬相,她不知道士根为什么表情特异,这只能回头再跟雷东宝说了,此时,她就热情地拿了她儿子的筷子给大伙儿夹菜,先给雷母,第二个就给士根,一口一个“士根哥”,叫得士根满脸堆笑道谢。
  正明和红伟两人灵活,连忙借赞美好菜调剂气氛,韦春红等他们一轮酒干了,利索地又给大伙儿把酒倒上,这才回去厨房。饭桌上五个人这才又安静说话。前面大家把话都说开了,好也说了,歹也说了,大家都亮岀底线,后面的话就好说许多,忠富正明红伟三个终于答应在雷霆公司兼职,主管原先属于他们名下的那部分业务。韦春红不时插进来调节一下气氛,雷东宝想胖起嗓门都不成。只有士根怅怅的,为韦春红无意扫到他的话尴尬。
  当然,不免的,雷东宝还是有所退让,三个人在雷霆公司的兼职,都拿不错的工资。
  一桌饭终于吃得胜利结束,雷母早早已经去睡觉。等送走众人,韦春红也没让雷东宝帮忙收拾桌子,一边自己利索忙碌着,一边问雷东宝,“士根哥刚刚坐上桌的时候怎么一脸尴尬相?你看到没有?”
  雷东宝回忆会儿,道:“没留意,当时光顾着忠富了,妈的忠富脾气还是老样子。”
  “会不会我说什么得罪士根哥了?”
  “你怎么会得罪……哦,我想起来,我们集资,士根哥不敢做,他一份名字挂着,钱没岀。被你一说他多心了。”
  韦春红撇嘴,“他还真机灵,这份钱不出,他就是好人。可又打量你们不会年底分红时候少他一份。他倒是又做好人又拿好处,两手抓,两手都硬。”
  雷东宝一愣,不由笑道:“别胡说,他不是那种人。他就是胆小,他没那么多坏心眼。哎,你这是干吗?”
  “烟别吸了,先泡泡脚,鞋子给我,我给你换双鞋垫儿。”又招呼儿子过来一起坐下,“脚盆子大,你们爷俩一起泡着,水不热了招呼我一声。”说完忙自己的去了。
  韦春红儿子乖乖坐着泡脚,都比雷东宝还安静。雷东宝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带着酒意,想起自己差点出生的孩子,要是在的话,也读小学了吧。想到他看不到自己亲生儿子,眼前韦春红的儿子看不到生身父亲,不觉怜惜起眼前的孩子。
  “小宝,你爷爷奶奶家住得好吗?干吗不跟你妈一起住?”
  “妈说饭店里人杂,不好。我也想跟妈妈住。可现在妈妈跟你结婚了,奶奶说我不是你家人,我以后别想跟妈妈住了。”
  “什么屁道理,你爱住就住过来,我当你老子,你当我儿子,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可你妈忙饭店,不肯住过来,你做做你妈思想工作。我妈不会做事,我忙,都照顾不了你,你最好动员你妈住过来。”
  韦春红在里面听着高兴,但还是出来道:“小宝爷爷奶奶宝贝着小宝呢,不肯放他过来住。唉,当年那是抢着要养小宝。来,脚挪开,我给添点热水。”韦春红当然也不敢把儿子放到雷母手下,那到底与亲爷爷奶奶不同。
  雷东宝不疑有他,就伸手揉揉小宝的头,道:“明天带你去高一点的山,不信就找不到野兔。”
  韦春红看着嘻嘻地笑,“好啊,带点钱去,打不到买也买它几只来。我准定烧大大一锅汤等着你们。”
  韦春红的儿子欢呼雀跃。雷东宝枪法好,训练有素,今晚吃饭又是跟霸王似的威风,小宝引以为偶像。
  雷东宝当然枪法好,部队训练出来的,他还会自己调准心,将一杆气枪调得无比顺手。又问人借了一杆猎枪,带着韦春红的儿子第二天一早就出门,钻进深山老林乱摸。没成想,真给他打到一只山鸡,两只野兔,还有好几只鸟,两只松鼠。他看看一大堆的收获,心里也有些得意,带上小宝,杀奔陈平原家,因为陈平原曾跟他提起过爱吃野味。反而是小宝一听说去大领导家里,心里忐忑的,有些害怕。
  雷东宝熟门熟路摸到陈平原家,拎岀一只野兔一只山鸡,带领小宝上楼去。陈平原一看,倒也喜欢,尤其喜欢山鸡那几根尾巴毛,先拔下来插花瓶里了。雷东宝坐在沙发上,看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一堆烟头,陈平原笑容里带点勉强,就直捷了当地问:“陈书记,他们说古河村村长抓了,那是要你好看,对不?你别太当回事,谁嘴里都有准头,进去不会胡说。”
  陈平原勉强笑道:“你胡说什么,他抓进去跟我什么相干。不过这话倒是真,嘴巴得有些准头,关死也不能说,否则放出来谁都避着你,再没人跟你做朋友。”
  “那当然,没义气的人谁理。古河村那个到底怎么回事,还真背后指使人打死俩啊?”
  “那神经病,当几天村长就以为他是黄世仁了。东宝,不提这些。野兔你哪儿打来?”
  “想去我带你去,你自个儿摸不到路。”
  陈平原沉吟良久,道:“行。东宝,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个人,你开车带我一程。”
  雷东宝开车带着陈平原到市里一处大院,放下陈平原才与小宝一起回家,一路一直在想,那个古河村村长据说与陈平原关系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对陈平原那样的好。古河村长搞废品处理,自己做老板,虽然企业没他小雷家的规模,可人家拿来的钱全进自己口袋,派头可比他雷东宝大得多。他们好多废铜就是问古河村进的,彼此常有接触。以往也没见古河村长有那么凶狠啊,嗓门还没他雷东宝响亮。听说那村长这回花钱买通人杀了两个逼问他要债的,结果给查出来了,看来是个借钱赖帐的主儿。看陈平原今天那样子,那村长不会也是曾通过陈平原问银行借过钱吧。
  杀人抵命,那村长进去了,明知要死了,会不会放开手什么都说了?要那样,陈平原可能就惨了。但雷东宝相信陈平原要是惨了的话,嘴巴不会那么没准头。刚刚陈平原自己不已经说了?雷东宝把心事放一边不理,心说他怎么也跟士根似的胆小如鼠了。
  春节过后,雷霆公司换一种模式崭新运行。有忠富他们三个熟手管理,下面关系一下理顺。尤其是红伟那边,红伟本来就比较闲,常帮着朋友介绍钢筋水泥,这下自己有了贸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销钢筋水泥什么的给朋友,红伟那儿的生意局面最先打开。反而是忠富这人比较闷气,谨守本份,他那一块一直只顾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疯,两眼挂满红血丝,人走路都跟车轱辘似的转得飞快。士根看着这样的发展,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倒是开始活动,要不要跟雷东宝要求把他的那个份子给补上。只是实在没脸开这个口。
  雷东宝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贸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员大将由着性子做。他这回逮谁问谁,非要把每笔交易的来龙去脉搞得清清楚楚。红伟和正明两个被他搞得非常烦,可也没办法。但雷东宝就这么把生意的事情摸了个熟,心里想,也没啥难的,也就比过去的规模大点,意思还是差不多。他既然搞清楚,那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插手,目标是要绕开所有供销社之类的经销商,直接跟经销商背后的厂商取得联系。他比正明红伟两个空闲一些,他就拎上行李备足名片,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厂家。
  这期间,自然耽误了镇里县里还有市人大组织的学习会议,尤其是耽误了邓小平南巡重要讲话精神的学习。县里不知道雷东宝村里闹了个雷霆公司那一岀,原先做县长的现任县委书记见他上任后雷东宝不再勤着上门说话办事,心里有些不快。就在一次会议前特意强调,小雷家必须雷东宝出席。没想到会议时候一问,雷东宝还是出差没来。其实这回倒不是雷东宝有意不来,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个随性的人,没有随时打电话回来联络遥控的习惯,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会。但雷士根如此解释,新书记却并不太信。新书记心头难免留个不小的疙瘩,认定雷东宝如今财大气粗不给他面子。
  这个时候,古河村原村长在看守所里,见保命无望,果然一股脑儿地把这辈子做过的坏事全咬了出来,自己没命,说什么都要拖上几个陪绑的。因为那村长买通杀人的案子大,影响大,破案还是省里派人下来协助,务求抓出杀人凶手后面的团伙,他这一咬,立刻上达省里,省里异常重视,下人下令,秋风扫落叶般地将陈平原等人直接拿下,双规都省了。
  雷东宝出差带着丰硕果实回来,正好听到陈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韦春红那儿昏天黑地睡一天一夜醒来,打算开始到处问讯行动,开着车子才回到村里,却见好多人远远围在村办外面,交头接耳。他坐在车里问一个村民这是干什么,那村民说,据说上头派人下来查帐,把士根管的财务室全部查封了。现在士根在里面配合调查。
  雷东宝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钱财的说明单子放在哪里,要是正好放在财务室的保险箱里,事情闹大了。雷东宝这时候真希望士根听到风声已经销毁那些东西,或者早已转移到别处。这时真是后悔过去的大大咧咧,听任胆小如鼠的士根为了以后什么说得清楚,把那些单据都留下,他还规规矩矩在上面签上字。早就应该销毁了它们,烧光才干净。雷东宝在车里发了好一会儿愣,不想进去村办,转个方向盘,就开岀村去。
  才没开几圈,雷东宝忽然想到,他干吗离开?逃跑?他怕什么?他做那么多,既没自己昧下,也没给自己谋利,他理直气壮,他有什么可以怕的?那么回去?
  雷东宝几乎是匀速地在路上开了一截路,终于没有回头,而是一踩油门直奔县里。他心里很慌,士根曾经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忆起来。如果没有意外,上面来人查封财务室干什么?既然查封财务室,后面的事情就清楚明了,他肯定得担负起行贿的罪责。那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很想找个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这个时候,他还能找谁?当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韦春红那儿,想给宋运辉打个电话,做个咨询。
  但没想到,刚刚离开时候还没事,才去村里转一圈回来,车子还没停稳,前前后后上来几个人围住了他的车子,其中一个他认识,老相识了,是镇工办的李主任。李主任态度挺好,笑容可掬,却是打开门就不由分说地坐了进来,客客气气地道:“老雷,我们到县里去一趟,把有些事说说清楚。都是工作,请你配合配合我们。”
  雷东宝心说完了,看来连进门打电话的时间都没了。他没说话,也没反抗,静候处置。
  韦春红听得门前有人停车,下意识探头出来,还以为雷东宝什么忘拿了,结果却看到几个彪形大汉硬挤进雷东宝的车里,将雷东宝拉到后面,他们占了驾驶位。韦春红急了,连忙跑出来大声斥问:“怎么回事,东宝,东宝……”
  雷东宝深深吸口气,想嘱咐几句,可看着被紧闭的车窗,知道说也没用,索性不说。车子一溜儿开走,抛下韦春红站在空地里惊惶失措。
  雷东宝出事了。毫无疑问,雷东宝出事了。韦春红不是寻常没见过世面的女子,最近陈平原等一干人有去无回,她早有耳闻,昨天也曾提醒了刚出差回来的雷东宝,因为早知雷东宝与陈平原走得近。今天这阵势,虽然她还是第一次见,可还能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天哪,她要救雷东宝。
  可她竟然没能迈上门口台阶,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门口起不来。天啊,东宝到底犯了什么事,东宝到底有没有得救?她心慌意乱地直坐到屁股冰凉,腹内打鼓,这才摇摇晃晃起来,跑去厕所拉肚子。关进小屋子里,一时胆怯,怔怔落下泪来。
  但韦春红也没多哭,擦掉眼泪出来,先浓浓煮了一碗生姜汤喝了,立刻打电话给小雷家村里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电话也呆了,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但忠富也清楚雷东宝肯定有什么,从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财务室,到以前铜厂炸了后雷东宝想尽办法筹款,这其中有的是辫子可抓。他只是意外,再意外,从心底来讲,他认为,雷东宝这人其实比清白还清白,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怎么说呢?
  “嫂子,别急,我们都会想办法。你那儿有没有路子?”
  “再有路数,也都只是些县里的熟人。这回陈书记都进去了,我还能找谁去?这县里的人避讳都来不及呢。忠富哥,东宝以前那个小舅子,你认识吗?找他行吗?总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书记这件事,我们村里会出力保他,你先放一个心,我这就找人商量去,我可能是村里第一个知道书记进去。宋厂长那儿……有些玄,他们以前走得很近,这两年……你也知道的。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管,不过也……”
  韦春红道:“我明白你意思,你们跟小宋说,我一直敬重他姐姐,只要他出声,我愿意退岀,只要他能救东宝。忠富,还有村里这边你帮我盯着点,你们千万组织上去跟县里说清楚啊,东宝这人其实最傻的,他没捞钱,他只是威风个外场面。”韦春红太知道人情冷暖,嘴里苦苦相求,心里着实没底。
  忠富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每天看着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我一定尽力。我这就跟红伟他们商量去,士根哥给留在财务室配合查封,暂时没办法。等下给你答复。”
  但打完忠富的电话,韦春红一点不敢放心,因为她听出忠富显然也是没主意了的样子。她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把店子交给手下暂管,她跨上摩托车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经与红伟在一起商议,正明不在村里,暂时找不到人。韦春红进门,忠富和红伟都是默默地看着她,没好意思开口说。韦春红失望地道:“你们不管吗?”
  红伟内疚地道:“我们不是不管,我们也刚被通知不许离开,等候调查。工作组已经进村,副镇长带头。我们已经把意见反应上去,可看起来没用。不骗你。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赶紧着手。”
  韦春红听了呆住半晌,才凄然道:“我还指望着你们组织出面,总有点力道。看来都指望不上,人走茶凉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书记与别人不一样,人走茶不会凉。等这边可以让我们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厂长,当面与他说,他不好拒绝。我们见过好几次面,这点面子他会卖的。”
  韦春红又是发呆,看来组织能指望,可组织帮不上忙。“你们什么时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们先打个电话,我跟宋厂长更熟一点,以前他大学时候还在我手下实习过。”
  红伟说着就要绕去忠富办公桌,韦春红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按住电话,不让他打。电话里说话,那翻脸太容易了,一点不用面子。红伟一想也是领悟,一时无计可施,不由扭头问忠富:“我们这电话会不会被监听?”
  忠富想了会儿,颓然道:“我们……应该吧。算起来我们是同伙,看刚才通知我们时候口气那个严厉。”
  红伟翻出笔记本,找到宋运辉电话,交给韦春红,“嫂子,我这边电话要给监听的话,你那儿估计也逃不掉。可好歹你自由的。你出去给宋厂长打个电话,起码让他知道这事儿,外面电话你可以说得详细点。”
  韦春红无话可说,可不,小雷家这五个人向来一起决策,逃不过雷东宝,基本也逃不过这几个,刚才忠富红伟的话也算是说到足了。她收下宋运辉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风大太阳亮,她给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定下心来骑上摩托车,她忽然咬牙决定,干脆直接上东海厂找宋运辉去。人总得有几分香火情,说啥雷东宝以前做过他几年姐夫,宋运辉要真出言拒绝,她滚钉板给他瞧。
  韦春红取了钱,又冷静将店子交待了,就赶去火车站,直奔去找宋运辉。
  当门卫报给秘书说厂长嫂子韦春红找,秘书一下“嘁”了回去,厂长哪来哥哥,表哥堂哥都没说起过,哪来韦春红韦春绿。韦春红被门卫反驳,这才想到自己急疯了,又兼一夜没睡糊涂了,忙又说,是厂长大哥雷东宝的妻子,十万火急事找。秘书知道雷东宝,这才要门卫先好生招呼,他找宋运辉汇报了。宋运辉对于竟然是韦春红来找,异常吃惊,为什么雷东宝不来?他隐隐皱起眉头,心中感觉这十万火急有异常。
  一会儿,秘书带韦春红进来。他一看到披头散发的韦春红一改当年柜台后面齐整精明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要秘书带上门出去,有什么事都半小时后再说。
  韦春红看着宋运辉这儿一道一道严格的门子,看到宋运辉办公室机关似的布局,看到东海厂一望看不到边的规模,心里立刻把宋运辉当成救命稻草。等秘书掩门出去,她“扑通”一下,跪在宋运辉面前。宋运辉正给韦春红倒茶,见此大惊,热水瓶中滚烫水冲出来,烫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来,大哥怎么了?”
  “东宝给牵连进去,宋厂长,只有你能救他了。”韦春红被宋运辉托起,也没坚持,坐到旁边沙发上,“嗳,宋厂长,你的手……”
  “你别管,大哥怎么回事,你说得越具体越好。”宋运辉将手浸入旁边洗手盆,“还有雷士根他们有没有出事?”
  韦春红见问,心里明白,她把宋运辉想岔了,看来宋运辉肯管,否则不会问那么详细,否则只有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再冷冷打发了。她连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宋运辉的手一直浸在水里,拧眉听着,等听完才发觉自己站了半天,被烫红的手别说是已经浸凉,都已经泡发。他还是站着,在韦春红焦虑的目光紧盯之下考虑好久,才坐回办公椅,沉吟着问:“大哥进去应该是与前县委书记有关。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说的看来并不确切,你其实也不知道核心内容。”
  “是,我只知道他和陈书记很要好,但他们有没有……”韦春红三枚手指做出数钱举动,“我真不清楚,数目就更不知道了。士根他们应该清楚,可他们的电话现在据说不能打。我当时怎么就忘了问他们具体多少钱了呢?”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江湖气的举止,可这回他来不及感慨,他现在满脑子忙着找办法先了解情况。别说雷东宝有行贿嫌疑,他怀疑雷东宝村里搞什么集资公司,这种挖集体墙角的举动算起来罪名也不小,都不知道去年雷东宝到他这儿商量之后怎么在做,要真已经有了侵吞村集体资产举动的话,雷东宝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财务一查封,有什么猫腻查不出来?只要有心。但他确实是不便打电话去小雷家问,问了,估计要么雷士根不知情,要么不敢说。
  韦春红一直盯着救命稻草,见救命稻草一直转着铅笔发呆,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宋厂长,你老家还认识人吗?你打个电话去,人家一定卖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运辉放下手头铅笔,不用翻电话号码本,熟门熟路地拨出一个电话。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断义绝,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无心经营老家的人脉,以前,反正有事找一下雷东宝就是。现在雷东宝出事,他能找谁?当然,通过关系绕来绕去总是能找到人的,但这样找到的人有没有用,却是一个大问题。
  他找的是老徐,几年前老徐是雷东宝那儿的县委书记,又是雷东宝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码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捷径。但是,在接通电话报上名号的瞬间,宋运辉忽然想到不妥。现在雷东宝犯的事正是行贿老徐身后的陈平原,如此敏感时候,一向行事谨慎的老徐敢贸然出面吗?别引火烧身,让调查组把怀疑的目光聚焦到老徐身上才好。既然雷东宝能行贿陈平原,又何尝不会行贿老徐?否则平白无故两人何以如此交好?连他都不会相信,别人又会怎样怀疑?可是,这时候挂电话已经晚了,老徐的声音已经在那端响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离开北京,又来电话催我。赶紧的出国考察去,我让你缠烦了。”
  “老徐,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讲,雷东宝,我大哥,出事了。昨天给带走,估计是‘两规’,他还有个市人大头衔。昨天同时查抄小雷家村财务,副镇长领导的工作组也已经进驻。从我几年旁观,大哥有事。他现在的爱人在我办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韦春红不知道这个“老徐”是何许人也,仅仅是听宋运辉说电话,就感觉老徐的官职可能比宋运辉大,而且,她又从宋运辉嘴里,听到新的一层信息,难道人大头衔可以保护雷东宝?看来做官的人想的就是不一样。只是,她看着宋运辉觉得他太镇定了点,要是急点就好。
  老徐那边则是好久的沉默。过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气。”
  宋运辉只好放下电话,老徐那边连雷东宝岀什么事都没问,他心中很怀疑,老徐不想湿手抓面粉,惹这一摊子麻烦事。他放下电话,韦春红也失望,这么短的电话,鬼都听得出没意思。
  宋运辉不知道老徐什么时候会来电话,不知道老徐会不会来电话,只好无奈地把电话拨给最顺手的杨巡。
  “小杨,你认不认识老家县里的官员?雷东宝雷大哥进去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打听一下?”
  “雷书记?”杨巡惊住,“宋厂长,大概是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没有空过去帮我了解一下。你常进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电话。”宋运辉把韦春红跟他说的那些情况择要跟杨巡说了。
  杨巡听得好一阵子发呆,“好,我立刻过去。我公司还挂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厂长你有没有什么要带去?”
  “没……哦,这儿有个人,你过来一起带上。”放下电话,宋运辉看着韦春红,道:“我不留你,你在县里关系也广,赶紧回去也好作为。有情况随时联络。等下你跟小杨一起回,他会照顾你,他也很会办事。其他关系,等我一个个找过去。你留个你常用的电话给我。对了,三天后我得出国,你就直接找小杨商量。”
  韦春红前面听着有理,但听到最后,不禁急了,“宋厂长,如果东宝还是你亲姐夫,你三天后会出国吗?我们真没人能找了,只能指望你了。”
  宋运辉被说得一阵尴尬,只能耐心解释:“就是我亲姐姐被抓,我也只能出国去。我们这回出国不是去玩,也不是开会,而是需要考察和谈判,需要现场决定很多重大事情。我是厂长,天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识十年,不需要你对我着急。”
  “那你倒是急给我看啊。”韦春红看宋运辉那么平静,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谁是谁了,更不管宋运辉最后一句话对她的暗示。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一言不发,随她闹去。他依然转着铅笔想他的路子,想了会儿,打电话找市里的朋友询问,这样的一个身份,这样的一件事情,会是如何的处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紧的是,量刑如何。
  听得这些,韦春红气得发抖的人才平静下来,探到宋运辉桌边旁听。这会儿,她倒反而从宋运辉的平静神情里,看到力量。她是聪明人,从宋运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重复的话里,听到不少头绪。她看宋运辉又打了几个电话,又是进一步明确之后,才见宋运辉放下电话,呆呆盯着墙壁发愣。这会儿,她不催宋运辉了。
  这时候杨巡敲门进来。宋运辉示意杨巡关门,便严肃地道:“你们去,记得要做这些事,记牢……”他不写在纸上,只是边想边说,说一件,问清两人理解不理解之后,才说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毕,再问一句:“你们都记住了吗?”
  杨巡点头,韦春红虽然心力交瘁,可也尽力记住了。杨巡却忽然问一句:“宋厂长,镇上会不会接手小雷家的那些企业?”
  宋运辉摇头:“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事情性质有多严重,除了跟你说的这些,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其他。可我估计还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连锅端了,士根他们也一个都跑不掉。这种情况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小雷家所有会被镇上接手。你怎么会问这些?”
  杨巡皱眉:“我还挂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换了,我可能得麻烦。最近有些跟我一样的红帽子企业出事,挂靠企业换班子后,不认前任制定的挂靠协议,打官司告状地要讨回我们这些戴红帽子的财产。”
  宋运辉一惊,看着杨巡愁得墨黑的脸,道:“这是个问题。你现在的资产不少,任谁见了都会起意。估计小雷家只要换掉大哥和士根两个,你的事情就麻烦了。现在看来,大哥基本上是逃不过,即使……处分还是会有,村支书是不能当了。大哥与士根两个,逃不过大哥,基本上也逃不过士根,五个人全部端掉的可能性稍小,但两个人端掉的可能性很大。你得有心理准备。”
  杨巡一张脸更黑,“雷书记一向不沾手钱,钱的事都通过士根村长。要岀事情,肯定两个人一起岀。我……唉,即使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书记。”想到老家几乎没有的人脉,杨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乡引见,一五一十地从最初做起。他弟弟杨速,才跑腿的一个,哪儿排得上号。“宋厂长,你老家认识人吗?同学,邻居?”
  宋运辉摇头,将韦春红介绍给杨巡:“大哥的爱人,开着县里最好的饭店,交游一定有,你们多交流。小杨,我相信你无孔不入。我这边会再找人。”
  杨巡直着眼睛看了韦春红半天,心里满是怨气,硬是吞进肚子里不说。小雷家那样,却害他可能倒八辈子霉,毫无疑问他这回回去得放血,放血后还不知道他的红帽子如何。宋运辉理解杨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抚杨巡。
  “小杨,你放心去办事。即使是最坏结局,只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杨巡听了这话,虽说心下稍微一宽,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话那么容易了。他欲哭无泪,欲言无声,只会连连摇着头,冲宋运辉抱抱拳算是作别,垂头丧气而去。
  宋运辉送走两人,心头七上八下。刚才一位朋友在电话里的话他没跟韦春红说,那朋友说,进去两规的人,几乎没有不交待的,三天问下来,神仙也挺不住。基本上雷东宝所做的那些事,想瞒过是不可能的,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约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面下一点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众,尤其是涉及的头面人物多,那么处理时候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了,唯有判决之后,再徐徐图之。
  宋运辉点上一枝烟,心说,陈平原和其他相关涉案政府工作人员等,那些人的关系网只有比雷东宝更广更密更有针对,想让雷东宝获得异于他们的轻判,几乎等同六月天飞雪一般的不可能。最多,他只能做到让雷东宝这个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辫子给人抓的人别被抓作祸首处理,别被判得太重。如果照此定位,他带上杨巡展开的援救工作,可能更有效更实际可操作一些。可那样的结果,对杨巡就不利了。只要雷东宝被定罪,如果加上雷士根也被定罪,杨巡头顶上的红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杨巡会接受他的定位吗?
  宋运辉一枝烟没吸完,就动手毫不犹豫地拨打杨巡的手机。自然,雷东宝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愿意看到韦春红,可如他刚才对韦春红所言,他和雷东宝十年的交情,又岂是心中几个疙瘩可以抹煞。杨巡的问题,他只能放到后面考虑了。在雷东宝面对的牢狱之灾面前,他必得侧重挽救雷东宝。
  杨巡接了宋运辉的电话后,不得不将车停靠到路边,无法继续开行。他的脑筋只要稍一遛弯,就能想清楚,宋运辉的目的何在了。可宋运辉能惘顾他杨巡的处境,他杨巡能惘顾自己的处境吗?如果雷东宝的案子身后没绑着他公司的挂靠关系,他当然也愿意照着宋运辉说的做,他愿意提供这个帮忙,出钱出力,把雷东宝那儿的损失尽量降到最低。可是,问题牵涉到了他,牵涉到他穷尽多年赚得的所有资产,涉及到他妈付出生命支撑起的家业,涉及到他杨家一门今后的生计,要他还如何为朋友两肋插刀。宋运辉说得容易,可真若有人接管小雷家,官司打起来,即使最后能赢,最终吃苦的还是他杨巡。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紧绷的资金链,他都已经为了建设资金而做出种种努力,包括提前出租电器建材市场的摊位,他的资金链不堪一击。他哪里经得起官司。
  杨巡想来想去,越想越悲哀,他毕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个体户,他人微言轻,他除了照着宋运辉说的去做,还能如何?他无力说不,他没有资格拒绝,更没有资格表达他的愤怒。因为他知道,宋运辉是他在这里的靠山,而众所周知,宋运辉是他在这里的靠山,因此,宋运辉才可以惘顾他的好恶,将任何事情强加给他,他还只能欣然接受。本来,他救雷东宝,为自己,也为以前雷东宝给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头有些感觉已经变味。
  而再变味,他也只能做。他别无选择。他自己的事,他只有在完成宋运辉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了。
  杨巡考虑到未来可能的变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办公室,把所有银行里的资金转进自己的个人帐户,免得遭遇传说中其他红帽子企业的悲惨下场。若是小雷家真是两大头尽去,真是未来被镇政府派人接管,那么,以后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镇政府这个国家机关,他从来都知道,民不与官斗,跟镇政府打官司,即使不输,也会九死一生。他只有现在就做最坏打算。
  然后,他开车载着韦春红上路,心里憋屈,老拉达车子开得跟云霄飞车似的,车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边的韦春红担心紧张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还累。等到杨巡靠边儿加油,她连忙钻出来坐后头,眼不见心不烦。但心不烦路上的事儿了,却又开始烦雷东宝的事。她是雷东宝的妻子,可是,他们说话讨论,都撇开了她,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当她透明,她却只能什么怨言都没有,好像她欠宋运辉似的。可她是雷东宝合法的妻子啊。
  杨巡于车流激荡之中,忽然听到后座传来的压抑啜泣声,不由一叹。“你啊,哭什么呢。你好歹还有人帮着你一起想办法。雷书记这人最多行贿,不会受贿,就算是实打实判刑,也不会多少年,再靠人活动一下,很快就出来,你们最多有些日子不见面,这日子不会太长,你一个人也不会苦到哪儿去,你就想开一些。我就惨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注定上千万资产得毁了,我会穷得倒欠一屁股债,这辈子还有翻身机会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书记。可是,宋厂长已经明确告诉我,雷书记想无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经没希望,可我还得去做,你说我现在什么心情?求求你,别哭,饶了我。你会亲自来求宋厂长,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韦春红一时无言以对,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伙儿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运辉这个人真冷。”
  杨巡没搭话,但在心里说,宋运辉要是个婆婆妈妈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吗。其实怪谁都没用,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人宋运辉也还不是一穷二白一步一步往上窜的。只是杨巡心冷,上一回,他眼看已经积攥万贯家财了,忽然来个煤矿瓦斯爆炸的事,无缘无故他就让老王给拖累了,一败涂地不说,戴娇凤都离他而去。这回,又是那么的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见不得他好,追着他跟他没完没了。他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会败在别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郁闷至内伤。心头无法不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沮丧来,这老天,到底要拿他这个先失去父亲,后失去母亲,还拖带着三个弟妹的人怎么样啊。
  星夜兼程地赶回老家,把韦春红送回饭店,杨巡坐在车上发了会儿呆。去弟弟那儿住?他倒是出钱给杨速买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么大事,会不会影响杨速的心情,乃至影响正紧张准备高考的杨逦?杨逦为了安心读书,最近没住学校宿舍,而是与杨速一起住。杨逦闹着与他分家,与杨速可没分,以杨逦的脑瓜,还想不到这房子不是才开始工作的杨速买得起的。杨巡几乎没太大犹豫,还是决定不去杨速那儿,想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可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破产负债可能,他心里凉凉的,车子徘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良久,弃便宜旅馆于不顾,转而杀奔市里,住进一家新开三星级宾馆。钱……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里睡得着觉,虽然是又饿又累,可杨巡躺在黑暗里,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他才终于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不觉碰翻电话筒,淅沥哗啦闹出烦人声响。他气得一跃而起,看着电话生气。但随即鬼使神差地,他照着话机上说明,拨打岀一个国际长途。
  杨巡没指望那边能有人接,估计会又是电话录音,因此听到话筒里传出真实的似是微笑着的声音,他如中大奖,身不由己站了起来。“你好,我是杨巡,中国的,杨巡。你今天倒是在啊。”
  梁思申不由看看时间,奇道:“你那儿才清晨啊,这么早。我才回家,你有事?”
  杨巡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往给梁思申打电话前,都是千思万想想好话题,可这回,他根本就没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这回死定了。”
  杨巡在东北工作过,普通话很不错,梁思申确信自己没听错,等待杨巡下文,却没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么,“你项目定得太大,导致资金是不是出现紧张……嗯……就是钱们青黄不接?”她一时忘词,只好挑相近的说,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
  “不,我计划得很好,本来不会有事。可是,对了,你知道红帽子企业吗?”
  “知道,宋老师跟我提起过,我也了解过,听说你公司就是红帽子企业,真不公平。”
  “对,很不公平。我的问题就出在红帽子上。给我挂靠的是宋厂长以前姐夫做书记的村集体,因为生意交往,我们很熟,他们答应给我挂靠,我每年交纳一定的管理费。有这种关系,我公司工商执照上的单位性质就变成了集体,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栏,写的是小雷家村。这种事法律并不允许,但大家都在做,虽然彼此签订协议,可这协议法律上不承认,挂靠纯粹是靠私人关系,私人信用。可现在宋厂长的前姐夫岀经济问题给抓了,另一个相关的人可能也逃不过,小雷家村村务很可能被镇政府派下的人接手。类似事情我听说很多,接手的人为显示自己清廉,必须清算前任的老帐,也为做出成绩,清理起挂靠的红帽子企业来,下手忒狠。再说我资产不少,又是一块肥肉,正好弥补小雷家村这回的损失。所以我估计,我死定了。”
  国际电话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听得出杨巡的沮丧,她一时也没空想杨巡为什么找她说,她家又与杨巡家不是一个省,帮不上忙。她只能安慰道:“你别心灰意懒的,这事儿应该说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让权威机构证明你所辖资产的实际出资人是你,而不是那个村庄。”
  杨巡叹气:“这是一个办法,没错。可你想过没,他们如果一上来就跟我打官司,申请诉讼保全,给我封上几天,我本来就紧张的资金链会怎么样?不用等判决,我自己乖乖缴枪不杀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还果真如此。“那宋老师能帮忙吗?”
  杨巡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希望我没事,能逢凶化吉。可能这是我打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出事,以后就打不起了。”
  “不会,你会解决问题的,我感觉你思维非常活跃,不拘常理,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办法。还有,即使出现最坏结果,凭你的能耐,东山再起也不是难题。别难过,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努力,不放弃。”
  听着这话,杨巡混沌一夜的心里犹如注入一汪清泉,顿时神清目明,“你说,我能行?”
  “是的,这种事如果放别人身上肯定没希望了,但你肯定还有20%的希望。你赶紧去那村庄所在地,跟当地乡镇官员周旋,把工作做在前头,而别等他们下手再做反应。会有希望的,总有讲理的人。”
  “实际上,我昨天一听说就开车赶来,现在已经到了。”
  “这就是了嘛,我就说你行的,看你愁的。来,打起精神,出去吃顿饱饱的早餐,收拾干净脸面,办事去。”
  “是。”
  “祝你好运。”
  “是。事成我会打电话给你。再见。”
  很神奇,杨巡恢复平静。他依言洗脸刮胡子,干干净净,打起精神出门。
  一晚上乱成一团的思绪,此时迅速规类为两线,一条线,是照着宋运辉说的做,另一条线,则是开始接触接管小雷家的镇政府官员。他跟宋运辉通了电话,再就此事商议该去找谁后,昂然出发。他不信,他杨巡会向某些倒霉的红帽子看齐。
  宋运辉不晓得杨巡是经过了怎样一夜的辗转,现在竟然已经恢复平静和理智。他放下电话,赶紧洗漱吃饭,先送宋引去学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电话给司法系统的朋友打探消息。暂时还是没有消息。
  宋运辉便投入紧张工作,后天出国,今明两天太多事情要赶着做。但生产会议期间,后勤科长却忽然冲进来,报说幼儿园来电话,宋引忽然上吐下拉给送进医院,怀疑是急性阑尾炎。宋运辉顿时变脸,立刻中断会议,回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给程开颜单位打电话,要他们都赶去医院。他这边也派了厂办得力人手带着一辆车去医院,以备女儿万一转院。可他硬是走不开,这会议,开得如坐针毡。女儿,他最宝贝的女儿。
  渐渐有消息传来,果然是急性阑尾炎,已送市医院,准备手术。宋运辉草草结束会议,直奔市医院。但是手术室门口,只见他父母和厂里职工,却不见程开颜。刚才打电话到程开颜办公室,没在,难道也在开会走不开?她那算什么会议。宋运辉焦燥,跟他父母一样坐立不安。厂办的办事员上下联络,等办完事情,宋运辉就叫他们两个先回去,他自己留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更不知坐下起立了多少次,终于手术室门打开,女儿被推出来。一个中年医生跟岀来,看见宋运辉迎上去,就了然这是院长嘴里的东海厂厂长,医生挺客气,非常详细地跟宋运辉讲了究竟,保证这只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手术,更保证手术成功。宋运辉当然清楚阑尾手术要这么个市里最好医院的主治医师外科主任出手是大材小用,可事情出在女儿身上,再理性的头脑也变为感性,做爸爸的只有焦急,恨不得替女儿挨那一刀。宋引终于被安排进干部病房,安然睡觉。脸色有些苍白,其余全部无碍。
  宋母这才慢慢止住泪水,宋季山看看这宽敞干净的双人病房,跟刚从外面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堆药的儿子说:“小辉,我们不要搞特殊化吧。”
  宋运辉皱眉:“特殊时期,唉,特殊化一次。再说我们猫猫在幼儿园好歹也是班长小干部。”
  宋母听着不由含泪“噗嗤”一笑,打了儿子一拳,“还老不正经。你放下药回去吧,晚上再来。知道你忙。”
  “你们先去吃点饭,我这儿守着猫猫,等下你们替换我。”宋运辉掏岀钱包交给父母,推不肯走开的两人出去。自己回来,对着苍白的女儿静坐。都不知道怎么会阑尾炎,真是预先一点征兆都没有,饭吃得好好的,车上也唱唱笑笑的,下去都不要他抱,自己跳下去的。好好岀的门,忽然就给手术了。真是病来如山倒。
  但是想到他后天就出国,显然是不可能为女儿的手术拖延时日,他心头担忧。市里与县里好一段距离,他不在时候势必没法好好派车给他们,他们三个,看护起来就麻烦了。到时候,老的老,没用的没用,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而这时候程开颜还不知在哪儿,他现在有些后悔不要大哥大,否则联络起来多方便。
  宋季山夫妇很快吃饭回来,宋运辉的秘书也跟上来,带来苹果和糖果糕饼,也给宋运辉办好医院食堂的饭菜票,非常贴心。宋运辉跟父母交待一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厂里,先给程开颜电话。没想到程开颜却是正等在电话边。
  “猫猫阑尾炎已经手术完,没事,住市一院住院部五楼510。你赶紧回家收拾猫猫换洗衣服,还有脸盆热水瓶饭碗筷子等物,立刻赶去医院,准备晚上陪护。对了,早上你怎么不在?”
  “猫猫痛不痛,我怎么不在呢……”
  “你早上哪儿去了?”
  “我……我去买一下软面抄,顺便逛街了。”
  “一条街每天逛,才多大地方,你还没逛够?赶紧请假,回家收拾好给我电话汇报收拾了些什么。”
  “好的,你别那么凶啊,我又不是……”但程开颜还没说完,电话那端已经挂了。她只好无奈地去找局长请假,心虚,当然不敢指责宋运辉,更别提要求宋运辉派车接送一下。
  宋运辉挂了程开颜的电话,气得也不想吃饭,立刻根据计划,召集会议。反而是秘书回头拟了个清单,偷偷找上回家的程开颜,告知程开颜要带上的具体东西,又叫小车班悄悄跑一趟,也别给厂长知道了,把程开颜接去医院。因为早知道厂长太太是个没用的。
  而此时,接二连三的电话一直打进来。秘书记录下来,见缝插针地汇报给会议间隙回来拿资料的宋运辉。其中一个来自本市司法系统的电话说,很不幸,小雷家财务室查出不少行贿证据,白纸黑字,数目和受贿人一清二楚,数目不小,十多万。又有人举报雷东宝带头组建什么集资公司,侵吞集体资产,举报内容正在调查中。秘书告诉宋运辉,打电话来的司法系统同志给予两字评价,“真傻”。
  是,真傻,宋运辉都料不到雷东宝会傻到留下白纸黑字的行贿证据,至此,雷东宝无幸免可能。
  宋运辉感觉自己是拚着十二分的毅力才坚持到下班的,可下班时间,他却还不能走,他还有好多工作必须完成,而他的心已经飞向医院病房,飞向正在回家处理雷东宝事宜的杨巡那儿。他是吃着秘书给他打来已经放冷的饭菜上路去医院的,饭菜放在旁边位置上,遇到顺畅的地方,或是红绿灯,赶紧塞上几口。却直到医院都还没吃完。那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
  宋引却是醒着,而且双眼活跃着,一看见宋运辉来,就大叫一声:“爸爸,猫猫痛。”看到爸爸,宋引刚忍下的泪水又冒出来。
  伴在床边的宋母立刻转身看来,见到儿子,就道:“你还来干什么,后天出国,行李还没整理呐。猫猫挺好,医生很负责,下班后还特意来转了一下,看看我们猫猫。”
  “我不看一下猫猫,能放心吗。妈,你吃饭了没有?”宋运辉早已旋风一样刮到女儿床前,听女儿对他絮絮叨叨,一边设法安慰女儿:“猫猫,你们班上其他勇敢的小朋友最多摔一跤流一些些血,他们不哭不稀奇,可有些小朋友打针还要妈妈抱着哭呢,我们猫猫就不一样了。以后老师问谁是最勇敢的小朋友啊,我们猫猫第一个举手,告诉老师,猫猫开刀住院都不哭呢,就是痛得冒眼泪,猫猫也是不闹出来。”
  “是的,是的,爸爸,猫猫回去跟老师说。”但猫猫强忍着不哭,却还是苦着脸道:“猫猫肚子痛。”
  宋运辉听着心如刀绞,恨不得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好在宋母帮了儿子的忙,宋母娴熟地给猫猫讲故事,讲着讲着,将猫猫的精力分散开去,讲着讲着,猫猫倦了,宋母张罗着让猫猫在床上小便了,就让猫猫睡觉。病床很小,可猫猫睡前只要奶奶搂着,宋母只好艰难地半身躺在床头,让猫猫放心地睡着。宋运辉忙找来凳子垫到老娘身下,可床高凳子矮,宋母照样是吃力。
  一直等宋引睡熟了,宋运辉这才问老娘:“开颜呢?怎么一直不见她?我厂里车子送她来的。”
  宋母沉吟:“我不大放心开颜守着。她太年轻,不懂伺候病人。再说猫猫从小就是我带大的,生病时候最需要我,醒来就一直要我抱着不放。”
  宋运辉皱眉:“你年纪一把怎么吃得消,平常都要失眠了,这儿一夜熬下来还了得。”
  “没关系,爱失眠的正好伴夜。你们年轻人爱睡着,万一半夜猫猫醒了叫不应,猫猫会心慌。等明天开颜来接替我,我就能睡去了。你回吧,你这几天忙。”
  宋运辉更是皱眉,老年人熬夜,与年轻人熬夜,岂可同日而语。他要程开颜赶来,就是要程开颜担起夜晚陪护猫猫的工作,没想到留下的还是他妈。他看看病房内医院有意留下的一张空床,对母亲道:“我经常出差,一半行李总放皮箱里没取出,出国也没啥大不了,回头不用半小时整理。妈,我一向睡得晚,不如你先去那床上睡着,我陪猫猫上半夜,等我要睡时候叫你起来,你陪下半夜。”
  宋母嘀咕:“你啊,别哄我,别等我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你自己守了一夜。”
  宋运辉只得笑道:“那也没什么,我以前还做夜班,回头白天就查资料,没事。再说后天出国,飞机上得坐一天,正好这儿累了上去飞机睡。妈,医生说今晚是猫猫最折腾的时候,你先睡着,等我折腾不住肯定得叫醒你。这会儿趁猫猫睡着,我又夜新鲜,你赶紧打个瞌睡。现在两个人守着不合算。”
  宋母想了会儿才道:“好吧,你平时十一、二点睡,你到那个点儿就叫醒我。猫猫打了很多吊针,万一她想小便,你用尿盆接着,拿这块布旁边挡着,这些软一点的卫生纸擦干净,手得轻轻托起猫猫的腰,别让拉着伤口……唉,算了,你还是叫醒我。刚开颜就要抱着猫猫去厕所小便,你们年轻的个个粗心。”
  “哦,有数,妈你睡去,我看猫猫嘴唇有些干,给她弄点水润润。”
  宋母一看,果然,不由感喟:“唉,还是你心细,那做妈的……”但随即缄口不言,洗脸睡觉去。宋母并非对儿媳没意见,可见过多年前儿媳日语读不好与儿子那场闹得挺大的怨气,和儿媳从来做事不经大脑的种种,老两口儿背后暗暗商量,有什么不行的,他们两个悄悄添补了,别告诉儿子让小两口闹矛盾。儿媳看来不会长进,而家庭安稳太要紧。
  宋运辉见老娘这样说,不由跟着问一句:“开颜明天来?这安排是谁出的主意?”
  宋母连忙道:“我说的,我让她回去,猫猫也更粘我。”
  “知道。妈你睡,我关了灯想些事。走廊灯够亮。”
  宋运辉看老娘睡觉,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还是担心儿子半夜不会叫醒她,担心孙女半夜起来没人照料。再想到程开颜,不由怒气中烧。这当妈的,今天什么日子,别人要她回她还真就回了,上不能体恤婆婆的老迈,下不能体会女儿的痛苦,做人要是没脑袋也就罢了,可连起码的道理都没有,活得可叫浑浑噩噩。女儿刚开完刀,她忍心走开,一颗心还真坚硬。以前以为她工作不好,不爱用功,总昨天叫嚷着出错挨批,今天担心着工作压力,起码家里照料得好,与他爸妈合得来,没那么多婆媳纠纷,现在看来……她只管住县城一条商业街。人,活得怎么在做人都不知道了,这么漠然,真让别人无力。
  宋运辉忍气,掏出纸笔,趁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给明天早上会来接班的程开颜留纸条,要程开颜明晚别先急着离开,等他下班过来安排他出差时候一家人照顾猫猫的时间表。他估计,程开颜明早肯定不可能早来,不可能坐五点的早班车在他还没离开医院前赶来。对着这样无知的妻子,还有对着这样逆来顺受吃苦耐劳的父母,他真是担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愿意让厂里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务事,此时他没办法,只好打定主意,让秘书天天过来看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
  他久久看着熟睡的女儿,看着有一半长相酷似妻子的女儿,心里发狠,说什么也要亲手管束起来,不让女儿学她妈,惹人瞧不起。
  又不由想到雷东宝的事。也是如此让他痛感无能为力。当下办事,谁不知道其中有关系需要勾兑,可谁能像雷东宝那样清清楚楚给人留下把柄。这一来,不仅雷东宝自己逃不脱惩罚,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证据确凿,手脚都做不出来。宋运辉能理解他那个司法系统朋友的感叹,“真傻”,不,岂止是真傻。雷东宝做事风风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终于撞到南墙。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宋运辉因为陪着女儿无法睡觉,杨巡却是疲累得快抽筋,却无法入睡。自从小雷家财务室被抄岀行贿的真凭实据,县机关内部一下众口齐骂,而县政府对待小雷家的态度也忽然转向强硬,杨巡真是欲哭无泪。
  刚才与朋友介绍的相关人等吃饭,有人摇头说,本来陈平原的案子,大家谁都留着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厅盯着,可省厅到底盯着的主要还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经济问题,大家都等着风头过去再作处理。可现在好了,出了这么白纸黑字的凭据,不仅陈平原罪上加罪,罪无可赦,又拔出萝卜带岀泥,害其他一帮人今天陆续被招进去说明问题。因此惹得全县上下人人自危,担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萝卜牵岀更多的泥,或者让擦边球小伤筋骨。也因此,个个都将害事态严重化的雷东宝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骂个臭死。
  这会导致什么?杨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饭桌上咨询了有关人等。大家一致认定,这下,对小雷家村这个行贿集体的接管,将真刀真枪。县里肯定得做出严厉而明确的表态,必须派得力人手下去,彻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经济问题,以给上级一个交待。而接管的具体当事人,则是说什么都不敢在处于关注焦点,又有行贿前科的小雷家灵活机动,肯定得公事公办,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后议论。而难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陈平原等人提携照料,那么,在对小雷家村存在经济问题处理的时候,更会无限上纲了。
  杨巡没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励下,一天跑下来,却得到更差推论。他早知道这等处理经济问题的敏感时期,他即使想走关系请人情,已经是艰难,因为谁都不愿在敏感时期和敏感问题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势必将在挂靠问题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权人士说话,承认他的公司只是挂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强完结。这对他这个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的人来说,已是艰难,因为这已经涉及到千万资产。而眼下,被雷东宝和小雷家行贿证据被搜这么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弹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间游走的定性,将会走向从严。若不是身心俱疲,杨巡此刻都想驾车连夜赶回办公室,立刻着手应付即将到来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说他能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处硬是发现20%的希望,他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团,希望?何在?不仅是他没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东宝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东宝,几乎是百分之百得给从重从快了。
  杨巡恍惚睡着了,恍惚又没睡着,累得浑身稀软,脑子却不肯停顿。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顺。他还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酱的豆腐脑。饱饱暖暖地吃完,脑袋反而停滞了,睡意袭上心头,似乎除死无大事,吃饱睡足再说。
  但回到饭店,杨巡硬是把自己用凉水冲醒,等到七点半,就开始拨打宋运辉工厂办公室的电话。却直到差不多八点才被宋运辉接起,他没想到宋家也有事,从来上班早到的宋运辉也会准时。
  杨巡照旧保持着礼貌,想先客套几句,可宋运辉早就一句话就将话题转入正题。
  “小杨,你来电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没法接触到电话,对不起。听说小雷家财务查抄岀行贿证据,看起来你在那里的跑动得换个策略。”
  “宋厂长,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这事几乎已经传开,上午我去找人,有人还答应帮忙,下午都拒绝我,有人还说,雷东宝?谁还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劝我别管,话说得很难听,我就不复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没人愿意帮雷书记,更多人可能顺手打压一把。而且听说现任县委书记对雷书记印象不好,县长也不喜欢雷书记,我看想在县里扭转局面有难度,未来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厂长,你有没有市里的路子?”
  宋运辉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雷东宝的犯傻,还犯到官官相护的体系。对了,证据的搜岀,不仅让陈平原罪上加罪,还更牵岀一批其他的人。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成长起来,在小小一个县衙里面沾亲带故,牵累其中一个,还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恶?如此,可见在县里着手,根本无用。
  而市里?宋运辉揉着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杨,你看呢?我明天出国,两个礼拜后才回。雷书记的事,需要你着力了,你帮我辛苦一下。”
  杨巡直接道:“现在凭我从小到上地跑,没用。说实话,凭宋厂长老远找关系,你的级别也不够。再说我的事和雷书记的事牵连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会跑。但我起码在目前已经看不到希望。宋厂长,这事我会一直看着,一直摸清情况,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运辉叹息,“小杨,你回来吧。对了,有没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没有提出保雷书记?”
  杨巡继续直言不讳,“有个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告了雷书记一状,说雷书记新搞的一个集资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这个我知道,村民什么反响?”宋运辉已经无奈地看到雷东宝众叛亲离。
  “村民都骂。士根村长他们几个不敢出门。”
  “唉,有数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韦春红说一下情况。小杨。多谢你。”
  上面还能找谁?与雷东宝不同一个省,他所有的人脉,只剩远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还没来电。显然,他此时再去电,已经不合适。唯有……唯有早一天飞往北京,面见老徐相求。可是,女儿还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无法托付,还有厂里一大摊的事没吩咐完。他唯有两步走,先要办公室问今天有无去北京的机票,他自己则去电老徐办公室,了解老徐今明两天在不在。
  反馈很快回来。中午十二点,有一班飞机飞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前苏联“图”系列飞机。而老徐办公室的人员说,老徐这几天都在。宋运辉只能加速起来,派人买机票,写下纸条吩咐程开颜多做夜间陪护,然后干脆叫上常务副厂长同车,一路交待未来两周工作重点,又赶紧回家收拾了行李行头,急匆匆先飞北京,连去医院看一眼宋引的时间都没有,纸条还得装在信封里,让秘书带给程开颜。一家人,现在都留在医院陪着宋引。
  想到女儿最痛苦的时候他无法陪在身边,想到女儿小小身体上五花大绑似的绷带,想到昨晚女儿看到他时候深深的依恋,还有想到白发父母因此多一层的操劳,他心如刀绞。此去两周,他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可他还是必须立即赶去北京。
  此时他深深感觉,如果程开颜可以托付……
  但程开颜不能托付。他此时既然不能一个人撕成两个用,只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里念叨:猫猫,宝贝,爸爸非常爱你,爸爸回家一定好好补偿你。
  下了飞机,他直奔老徐办公室。
  老徐看到筋疲力尽的宋运辉,不知道宋运辉这是为了女儿为了心疼老母一夜没睡,还以为宋运辉是为雷东宝的事奔波如此。他见面就了然地道:“我没想到东宝做出这么多蠢事。没想到。”
  宋运辉一听也是了然,老徐已经着手。“谢谢,谢谢老徐。大哥这个人,唉,现在村民都在反他。”
  “难为还有你为他操劳,了解他的人都会帮他。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说说。”
  宋运辉将杨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说了,老徐静静听着,并没插话。等宋运辉说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国?”
  宋运辉点头,“我即使不出国,也已经看不到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帮大哥。老徐,请你帮忙。你了解大哥为人。”
  老徐叹息,心想,当年奉劝雷东宝与陈平原为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似乎只能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解释。雷东宝的成长轨迹,伴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进程,这进程,这轨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难以预料。老徐以前是说什么都想不到,雷东宝会是因这么两件事获罪,以前,最多是以为他会像天津大丘庄那个禹作敏一样,传说占据村庄做其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电话中通过政策引导,不让雷东宝无知者无畏。可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这两处,而其中集资公司的事,还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运辉说,他还不会想到问到这一岀。
  “你……集资公司的事,你为什么不劝阻他?这问题性质非常严重!”
  “我劝过,也差点闹翻脸,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来胁迫,才让他放弃念头。可金钱的诱惑还是惊人,他回去还是上马集资公司,不过不再是原先设想的慢慢掏空村集体资产转为村民所有。但这个转变,哪里解说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闯祸,因为有全体村民支持,因为实质是给村民带来好生活,才会处处化险为夷。我本来也想从这一点出发为他开脱。你今天一说集资公司,一说村民反他,我们还能从哪里着力?师出无名啊。我原想把他作为一个农村改革进程中的活标本,向他们省领导阐述基层做成一些事的困难,作为一个带领全村人致富的带头人需要做出多少牺牲,还想说集体的帐不能算到一个带头人头上。可是岀了集资公司这么一件一看就是为个人谋利的事,东宝,唉,他以往的成绩只能一笔勾销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的考虑又是不一样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无语叹息。
  两人感叹半晌,老徐转了话题。“你尽管出差去,东宝的事,我再看看。说说你出国去的事。我建议你这回出去,就你们工厂的发展,帮我打听一下国外融资的事。八十年代初,仪征化纤通过中信公司对外发行债券,引入资金,到后来我国其他行业与国外资本合作合资,解决国内企业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这在当年,几乎是开创性的大事。你出去侧面了解一下,你那样的企业引进外资,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碍和优势。你们这个行业,也需要开创。”
  即便是忧心忡忡,宋运辉还是眼前一亮,“是条路子。”
  “对,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着手问国家要钱。你资质好,人又年轻,还是个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这方面的优势。南巡讲话你们应该已经学习领会,改革和开放,两者相辅相成。如今政策已经明朗,你应该乘这股南巡春风,为自己设计新路。现在你已经牢牢掌握东海厂,应该从事务性工作中脱身出来,做些高瞻远瞩的事了。”
  “是,老徐,谢谢你提点。”
  “不用谢。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优势,有什么体会和消息,多多与我交流。我目前了解这些融资方式……”
  “老徐,已经下班时间,边吃边谈?”
  “不去,跟你这个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经快一周没跟儿子交流,儿子快不认我。我在这儿跟你说完,三言两语。”
  果然是三言两语,老徐取出一些资料,交给宋运辉拿回去路上看。宋运辉回头找地方住下,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家,问到只有老父一个人在家,程开颜果然听话陪在医院,他总算是有些放心。嘱咐父亲回头要母亲回家休息一天,老年人身子拖不起。而雷东宝的事情,有老徐如此关注,他已经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国做出事来,回报老徐,也才可以进一步要求老徐。
  
  杨巡回到在建中的电器建材市场时候,天色已暗。他走出车子,站在一团墨黑的树荫底下,看已经结顶的市场,心中感慨万分。如无意外,不用过多久,这个他花无数心血建起的市场,就得被人觊觎了。他若是已经把摊位卖了倒也罢了,可他只是租赁出去。没想到即使手头没握着货物,即使已经做上妈妈嘴里说的十拿九稳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灭顶之灾。若说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牵连,可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有卖伪劣电器。但这回,他招谁惹谁了?红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过是被迫戴上红帽子,他为了红帽子还求爷爷告奶奶,在小雷家陪足笑脸,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费。凭什么小雷家出事,最先肃清的是他的红帽子?如果说红帽子违规,那他们倒是弄个文件出来给他一条活路啊。他勤劳致富,他不偷不抢,他办市场丰富市民生活,他还解决那么多人的工资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国营企业还多,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体户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就那么傻那么爱戴红帽子吗?他是走投无路给逼的。
  杨巡气愤地看着自己的心血,满腹牢骚。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话,是,这太不公平了。苦点累点都没什么,可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个体户,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里气愤。
  他没做坏事,他只是不能在贫瘠的土地上做一个喂不饱自己,喂不饱一家的农民,他要吃饭,妈妈弟妹们要吃饭。可他又没办法像个城市户口一样地可以让政府包分配,他只是个农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挣钱养家。可他做的是与别人一样的事,为什么总遭低人一等的待遇?连自己挣的钱都不能名正言顺属于自己,还得挂着别人牌子,这下好,人家翻脸了,他的财产得充公了。
  这个时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农村,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经过时候才带来地动山摇。杨巡没心思回家,靠着树干对着还没粉刷外墙的市场发呆。他气愤了一阵子,后来心中便除了气愤的情绪,其他什么都不想了,就呆呆站着。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但忽然间,一个影子般出现的黑影打破由屋顶昏黄照明灯营造出的静谧,杨巡没处着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点,没处着落的思绪也忽然有了起点,没处着落的情绪更是找到兴奋点,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发现猎物的豹子。
  小偷。年轻的小偷。有把力气的年轻的小偷。没三分种,杨巡就得出精确答案。依然没三分种,杨巡心中制定捕猎方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会想到,就算是时运不济给遇上个尽职的门卫吧,可哪来这么个如此不要命的门卫。他手里还抱着一捆铁杆呢,可那人上来不要命地拿拳头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铁杆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给打懵了,手中钢筋全数落地,砸了小偷的脚,也砸了杨巡的脚。但小偷却见那人根本无视钢筋的阻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浑然视他这么个大汉为无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钢筋,往广阔天地里找处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杨巡却压根儿不想放过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钢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地往前追上。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即便是小偷看上去牛高马大,即便是依照常规看杨巡肯定体力上不是对手,但一个人若是豁岀命来,连皇帝都要拉下马,何况其他。小偷眼见后面那追上来的人闷声不响死追,寂静的夜里除了高频率脚步声不闻其他,而有那么几次,小偷稍微脚步一软,后面钢筋已经呼啸而来,小偷差点吓死,只觉得今天只要慢跑一刻可能便会葬身这黑暗之中,不知不觉,小偷向着光亮有人处跑去,只望遇上路到哪个大侠。
  杨巡什么都不想,就是闷头追,心里充满燃烧着的愤怒。终于追上小偷,他却发现有人护住了小偷,而他却被另外人从后面抄上,猛地摁到地上,反手压住。面对一室严厉责问,小偷和杨巡两个都是气喘吁吁,无法说话。原来,小偷跑进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队。特警看到杨巡手操钢筋,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就认定杨巡是个行凶现行,两个人涌上身死死压住他不让走。杨巡在下面本来就喘不过气来,这被一压,差点肺部涨裂。
  直到杨巡终于缓过气来,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说这真是天下奇闻,小偷给追得逃进警察局避难。唯有杨巡笑不起来,事情怎么到了他手里全都变味了呢?本想抓个小偷出气的,结果小偷反被警察保护起来,他还得被特警当凶手一样地扑倒,胸口还给撞得闷闷地疼。所有事情怎么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杨巡闷闷地从特警支队出来,手中依然持着一杆钢筋。虽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并不高兴,他胸口一团子恶气还没岀,怎么高兴得起来。
  路上既看不到宾馆门口常停着的出租车,也看不到游弋的三轮车,天太晚,街道就跟死了一样。杨巡也不知道刚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里,此时也累得跟死了一样,出了特警支队,就蔫头耷脑坐在路边发呆。才是初春,夜风很冷,杨巡却满头大汗。他不知道该起步走,还是从此躺倒不干,他心头一片抹不开的阴霾。
  终于力气恢复,他才怏怏起来,拖着脚往市场方向走。以往市场到特警支队的距离,踩一脚油门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这只有几盏昏黄路灯的马路上,却似乎永找不到头。杨巡走得灰头土脸,刚才那一场长跑几乎抽干他的力气。好不容易走到空旷处,郊外的夜风带来清爽气味,但路灯却反而没了,走路全凭天上一弯新月。周围没人,鬼都没有,杨巡依然闷声走着,甚至目不斜视。
  忽然有卡车开过,带来一阵光亮,却溅起路中央一个水坑里的漫天水花,溅得杨巡满头满脑都是水。杨巡毫不犹豫就操起一块石头砸出去,石头却没追上车,气得杨巡终于指天画地破口大骂出来。他要骂的人太多,要骂的事太多,嘴巴却只有一张,饶是他伶牙俐齿都赶不上胸口一团浊气的喷涌,才骂上两句,便只剩“啊……啊……”的嘶叫。他叉着腰在黑漆漆的夜里嘶叫良久,才感觉胸口闷气稍散,人脑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撑着他走回市场的力气又消失殆尽。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车上,一个人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后座,沉沉入睡。
  梦里,他似乎见到妈妈,他如常地跟在妈妈身后边做事边诉说最近的不快。可妈妈越走越快,他却两腿犹如灌铅,步履维艰。终于他追不上妈妈,他所有的话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妈妈会一去不回,他急得只有泪流满腮。
  杨巡是在市场建筑工头的拍窗大叫中醒来,醒来时候浑身酸痛,包括喉咙也痛,眼睛也痛。对于工头的请示,他有些心灰意赖,还忙个啥?忙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为人做嫁衣裳。他随意嗯嗯啊啊了几声,就开车走了,回家关上门继续睡觉。他想到要给梁思申打个电话,可是终于没打。若是告别的最后一个电话,大前天晚上已经打了;若是报喜的电话,喜从何来;而若只是随口的絮叨,他一个大男人,今儿落到这等地步,哪儿还有脸找喜欢的人说。他竟是无处可说。既便梦中的妈妈回到世上,他此时也不会说,他已经不是婴儿,不是少年,他是男人,他必须担负重任,他最灰暗的时刻不能让妈妈弟妹们跟着操无谓的心,他依然会像过去煤矿爆炸累他积蓄殆尽时候一样,事情过去东山再起的时候,他才会偶尔云淡风清地提上一句。还是昨晚在旷野的嘶吼,才能消解一二。
  杨巡好生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来后无所事事,发了半天的呆,却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来工地,还能去哪儿。他不知道不工作,他还能做什么。他几乎是惯性地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马是骡子。做着事情,真是比睡觉还有效,杨巡做着做着,人又活了过来。虽然他心里反感,可还是给韦春红打电话,给刚在老家认识的新朋友们打电话,还给士根打,给正明打,不管对方吞吞吐吐还是语焉不详,他都要轮流问一遍,这么一天天地下去,他坚持着每日一问。
  可不知为什么,雷东宝的案子从这个时候起,外传的消息越来越少,案子似乎进入地下。
  但越是进入地下,杨巡越是担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进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组刚刚离开,又一个工作组进入蹲点,全面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还是清查时候的那个副镇长牵头。正明说,那副镇长铁面无私,下来先剥夺了他和士根、忠富、红伟四个人的权力,他们四个现在赋闲,还得随时配合调查,交待情况。
  清理挂靠公司的手还没伸出,可杨巡仿佛已经看到那只手近了,近了,越来越近。连忠富、正明、红伟三个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杨巡猜知,那副镇长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才能挡开那只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风口浪尖之上,他现在若想托关系找那副镇长说话,一准是碰一鼻子冷灰。说不定还把副镇长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
  
  与杨巡差不多,宋运辉这几天出差国外,也是度日如年。但是工作必须做,何况工作也是他纾解烦闷的办法。否则,难道要他把这些跟部下说?期间也有与秘书通电话,秘书总是跟他说家中情况安好,宋引满一周拆线后安然出院,早又活蹦乱跳。宋运辉这才算是放下家中这一头的心事。
  可是等他在上海虹桥机场岀关,看到迎在外面的秘书,心里却“咯噔”一下,感到坏事了。果然秘书告诉他,老太太积劳过渡,感冒转成肺炎,宋引出院之时,也是老太太住院之日。宋运辉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最差的情况果然被他预料到了。他不能再等,要求厂里开来的面包车星夜兼程,赶回家去。路上,秘书告诉他,老太太总是不放心儿媳做的事,非要日日夜夜在医院盯着。而老太太最不能放心的是儿媳陪夜的问题,说是考察了儿媳一夜后再不放心,宁可要儿媳白班她自己轮到夜班。而老先生每天早上去菜场买菜,一早做了营养色相俱全的饭菜来回市里,一周下来也是面无人色。秘书说,他看着不放心,陪老太太熬了几夜,可终究不可能帮上太多。现今宋引已经回家,由程开颜在家照料,老太那边是老先生日夜陪着,还有工厂派去的人。还有寻建祥知道后也是天天上去探望,送菜送饭。
  宋运辉听着脸色铁青。他料想得到,程开颜的问题肯定是更严重,只是秘书不方便说出来。他这回没有放过,非探根究底地把事情问个清楚。果然不出所料,程开颜没法好好照料病中的宋引,做事总是无能无脑,不能想想宋引刚做手术有什么不能动,有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好好问医生或是自己看书学,不得不令他母亲晚上操劳,父亲白天操劳。她倒不是不想出力,她也是守着病弱的宋引天天垂泪,可是她不得其法。
  秘书在说明时候一再解释说是程开颜从来没做过这些,又担心伤心,难免手忙脚乱。但宋运辉心中却是留下无比清晰的两个字,“蠢货”。依然结婚也有一子的秘书虽然不说,心里却想,幸而宋太太嫁的是宋运辉那样的能人,若是换个丈夫,遇到家中出乱子,哪里有那么多双手伸出来帮忙。可秘书也不由替那个面粉团娃娃似的程开颜担心,厂长发起火来,有得她受了。老娘累垮,厂长能放过她吗?这么没用的妻子,天下还真难找出几个。也只有从一个厂长家走进另一个厂长家,才养得出来。
  宋运辉后来就没有再就此事说话,一路听取秘书汇报工作。但秘书看宋运辉总是间隔一段时间犹如胸口憋闷似的呼岀一口长气,心里暗说,这就是“气鼓鼓”。宋运辉感慨,反而是工厂却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一个个聪明人干着本职工作,用脑子做出来的事,基本上不会有岔。
  回到市里,他先去母亲住院的病房。一夜奔波,到病房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老两口看见风尘仆仆的儿子,消瘦一圈儿的脸上都是露出光彩。宋季山是个懂行的,跟儿子解释起病情来头头是道,说到底,就是累的。宋运辉心疼得不得了,只会抓着老娘的手红眼圈儿。
  等父亲解释完,宋运辉问了些母亲的感受,又问要吃什么他叫人送来,宋母早笑呵呵道:“吃的东西多着呢,小杨每天送好吃的来,今天这饭店的肉,明天那饭店的鱼,天天不重样。小杨那张嘴还灵光,他一来连护士都忍不住笑。小寻送来的粥最好,小寻爱人细心,粥里的鸡肉都要细细撕成丝。猫猫刚能吃粥的时候,看见小寻送来的粥眼睛跟狼一样。”
  宋季山也笑道:“你快跟他们说,以后别送来,我们说了多少次他们都不听,一定说你不在,他们代你行孝。”
  宋运辉心中温暖,但还是问一句:“程开颜来过没有。”
  宋季山两口子都敏感地听出儿子连名带姓称呼儿媳,心头都觉不妙。宋季山忙道:“我们不敢让她来,她带着猫猫,猫猫又是刚恢复,上车下车不方便。再说也怕传染猫猫,医院里不干净。”
  “她要真想来,跟我厂里打个电话,谁会拒绝派车。”宋运辉冷冷地,鼻子里也忍不住哼出一声。
  宋母忙道:“哎,小辉,你不能这么想。你自己忙,常不顾家,平常开颜担着一家的事,已经够辛苦。这回也都是她挑大梁,我们老的还要给她添烦,真是……不中用了。”
  宋运辉再度冷笑,“她担着什么家事,连猫猫生病都是恋着你而不是恋着她这个做妈的,还不说明问题?原来我在家时候她装给我看的,还以为都是她哄猫猫睡觉。每天只知道逛街逛街,猫猫都还比她正经几分,知道回家跟爷爷背诗。妈,你安心养着,我去找找医生问个清楚,回头我带猫猫来看你。知道你想猫猫了。”
  宋母听了着急,只好道:“小辉,你要这样想,我担心。你别气开颜,否则我晚上睡不好觉,养不好身子。”
  宋季山也道:“你忍忍,都是出国没休息好闹的,火气太大。别一回来就寻吵架。这几天开颜一个人带着刚出院的猫猫,也辛苦。”
  宋运辉听父母那么说,尤其是不忍逆了生病中母亲的心意,只得忍了,回头找医生了解病情。回来,却看到杨巡已经带了饭菜过来。不等杨巡看见招呼,宋运辉先主动上前握住杨巡的手,左手拍拍杨巡的肩膀,感慨地道:“小杨,这几天谢谢你。难为你压力那么大,还来照顾我爸妈。”
  杨巡明了这一握的分量,但没居功,只是道:“宋厂长以往这么照顾我,我今天才有报答机会。”
  宋运辉又是拍拍杨巡的肩,没有再说。候着宋父宋母吃完饭,宋母倦怠了午睡,宋运辉这才和杨巡一起离开,找就近小饭店吃饭。走到外面,宋运辉就迫不及待地问杨巡:“小雷家那边的事怎么样?有消息吗?”
  说到小雷家,杨巡的脸就挂了下来,长长叹岀一声气,“东宝书记真傻啊。我昨天才听说士根村长恢复工作了,还是做村长。我逼问士根村长才知道,原来东宝书记把所有责任都认了,说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恶霸,在村里说一不二,别人都没法做主。还说士根村长一直不同意他这么做,他成立集资公司,只有士根村长反对,因此士根村长是村里唯一一个没出钱集资的。三个下面的厂长也是被他逼着答应集资,要不答应他就开除他们。听说估计再过几天正明他们也会恢复工作。宋厂长,这事对我算是好消息,就算是士根村长不敢阻拦镇里县里清算挂靠公司,起码也能给我通个消息。但东宝书记这么大包大揽担下责任,别人就难帮他了。村里人还照样骂他。”
  宋运辉皱眉想了好久,才道:“大哥,唉,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的是小雷家,没想想自己怎么脱罪。”
  杨巡道:“他这么费心保存士根村长他们四个的实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来,那些人还能认他?啊对了,韦嫂子让我跟你说一声,东宝书记的妈由她接去县里了,省得留在村里挨人家骂。”
  宋运辉点头,心说韦春红倒是个好样的。“大哥这个人,小雷家经济是他儿子。小杨,你的事你勤着打听清楚,方便我们这边提早行动。”
  杨巡苦笑:“宋厂长,我本来还真怨你,以为你只顾东宝书记不管我了。不过现在看来,小雷家工作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愿真能有需要请宋厂长帮忙的时候,那就好了。”
  宋运辉无语,可见,杨巡的事,有多棘手。
  杨巡又道:“东宝书记那儿还遇到一个问题,没一个律师敢给他辩护。都说他们以后还想在本地混,不愿得罪人。这是韦嫂子说的原话,看来她已经给东宝书记找律师。”
  “律师不是问题。小杨,随便吃,今天不耽误时间。”宋运辉才刚回来,私人公家都有无数事等他,吃饭形同完成任务。“小杨,律师我会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着落在这个律师头上。不过……律师能起多大作用。”
  杨巡道:“问过朋友,说是找个司法局或者法院出来的律师,但这些地头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没用。而且,他们能有宋厂长一句话有力?”
  宋运辉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国前老徐原本设定救雷东宝的招数。确实,有些时候,何须律师。
  回到家里,却没见到母女俩个。宋运辉急了,几乎是窜着跑上楼梯把房间搜了个遍,都没发现一个人影。不是说程开颜留家里带宋引吗?人呢?难道又逛街去了?他总算是没失去理智,盛怒之下往县教育局打去电话。没想到,程开颜果然在教育局。
  程开颜听到丈夫回来的消息,自然是高兴的,尖叫着笑道:“小辉,不是说晚上才到吗?嗳呀,这几天我们可真是累坏了……”
  “猫猫呢?”宋运辉不耐烦听程开颜的话,直接打断。
  “猫猫跟我上班呢,大家都说她好乖,好漂亮。”
  “她不能上课,你还带她上班?她中午睡一觉怎么办?今天中午睡了没有?她需要多休息恢复身体你知不知道?叫猫猫听电话。”
  程开颜没想到丈夫一上来就没一句表扬,气鼓鼓地把电话交给宋引,宋引拿起电话就道:“爸爸,猫猫想你,快来接猫猫。”
  听到女儿的声音,宋运辉一颗坚硬的心才柔软起来,温柔地对着话筒道:“爸爸很快就来接你,你让妈妈陪你出来到门口等着。乖,爸爸给你带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程开颜看女儿接电话却是如此雀跃,可见丈夫的火气只针对她。她回想一下,感觉坏就坏在不该带着猫猫上班。因此收拾好工作带着女儿到门口等宋运辉,看见丈夫从车子里出来,她就急着解释:“爷爷奶奶不在,家里冷清着呢,我就带猫猫来上班了。猫猫也爱热闹呢,她想午睡的话,我肯定翘班带她回家了。”
  宋运辉抱起女儿好好亲了几下,才道:“中饭也是在食堂吃的?你可真做得出来,猫猫得的可是肠胃疾病。”
  程开颜一时尴尬:“现在中午还没午睡时间,回家做来不及。”
  “回家做你也做不出什么,你都退化到肉饼蒸蛋了吧。既然你可以翘班带猫猫回去午睡,那么翘会儿班给猫猫煮一顿适合她的饭菜,很难?你一下这么热爱工作了?猫猫,走,爸爸带你看奶奶去。”
  程开颜见宋运辉扔下她往车里走,她忙追上道:“我也要去看爸妈。”
  “不劳你,你安心工作。”宋运辉在车里放了他欧洲之行买来的小熊和小公主,宋引一钻进车门就看见,两只眼睛就离不开,都没空去瞅妈妈一眼,看妈妈眼里迅速冒出的泪水。宋运辉也不看程开颜,放下宋引,经过程开颜身边,扔下一句轻哼,“越来越木。”便迅速开车离开,不让猫猫看到程开颜的哭。若不是因为猫猫,他断不止只说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
  程开颜被一句话说得珠泪婆娑,她带一个康复的女儿容易吗?他回来却一句好话都没有,分明是把他爸妈生病的气岀到她头上了。程开颜委屈得直哭,心说这要是在金州就好了,她现在一个人在这儿只能任凭宋运辉欺负。她越想越钻牛角尖,同事出来相劝也不听,哭哭啼啼回去家里,收拾了一包衣物,自己赶去火车站。她要回金州。
  宋运辉带女儿回家,好生亲密了会儿,见程开颜没跟来,就把女儿交给司机,让司机带去市医院,他自己则是很无奈地赶去厂里。一直到晚上,他才能带着疲倦下班,赶去医院。他中途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到家里拐个弯,把应该已经下班的程开颜带上。在医院里,宋母笑着说,看到猫猫的小脸,比吃药都管用。而宋季山则是悄悄把儿子叫出去走廊,问儿子与儿媳怎么了。
  宋运辉冷笑:“她竟然带着猫猫上班去,她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工作了?完全是凑热闹。她既然这么能干,早可以来你们这儿转一转,她既然不想来,我硬拉她来干什么。”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懂事,你怎么忽然计较上了?”
  “平常没事,她爱不懂事不懂事去,现在什么时候,你们住院一周她竟然不来看一眼,她竟然给猫猫吃食堂,食堂那早稻米猫猫现在能吃吗?她是越活越回去了。”
  “是我们让她别来的,不能累到猫猫。她听我们话,你别怨她。”
  宋运辉又是一声冷笑:“我哪儿怨她,我怨她她听得进?她还觉得她有理呢。”
  宋季山听着心下着急,干咳一声道:“你别这么做,这话传出去影响不好。不知道的人会说你以前靠着丈人升官,现在位置坐稳了,就看开颜不顺眼。”
  宋季山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出来,宋运辉急了,简直是火冒三丈。宋运辉硬是看在公共场合的面上,从齿缝中迸岀一句话:“我是小白脸?”
  宋季山忙道:“你这是干什么嘛。你是不是我们还能不知道,可人言可畏。”
  宋运辉冷笑:“让他说去。”转念一下,终于恍然,“你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供菩萨一样地供着程开颜?你们……你们怎么还这么委屈自己?好吧,就算是我们势利,你们以后不能委屈自己,拿出长辈的样子来。唉,我以前瞎眼,还以为你们友好相处,原来是你们委曲求全。”
  “也没有,开颜这人小孩子脾气,心地却好,我们也喜欢她,没委屈自己。”
  宋运辉再度冷笑:“遇到你们这样委曲求全的公婆,她还要怎么样。”宋运辉不愿再听父亲的劝解,先自回去病房。又说笑会儿,看时间不早,不能影响宋引将养,只得带上宋引回家,他想的是,后天大约可以出院,他明晚来陪一夜。而今晚,他能开车回到家已经算有万分毅力,他累垮了。不由再次叹息,程开颜,程开颜,做人竟能做得如此行尸走肉。这回无论如何都得给她一个教训,什么人言可畏,他怕过谁来。
  但没想到,回到家里却不见程开颜。难道是赌气离家出走?她能去哪儿?这什么时候,她还闹出走?想到程开颜的没用,宋运辉有些慌,可想到她无知至无耻,又怒气中来,不可遏制。心说,他妈的,凭她那些能耐,想出走也走不远,最多猫在什么同事家里,跟他玩心眼。他强自冷静地快手收拾宋引,准备带她睡觉。他自己也是几乎两夜没睡觉,他也得早睡,即使一肚子无名火也得早睡。
  但他进家门没多久,门口就传来急促敲门声。宋运辉心说,来了,要演戏给他看了。他放下女儿出去开门,见果然是程开颜要好的同事,心中再次冷笑,不出所料。宋运辉心说,他一定竭力配合演戏。但不等他说话,那同事就急着问:“宋厂长,小程在家没有?我今晚一直过来看,一直没见你们家亮灯。”
  宋运辉客气地道:“她不在,我才回来。”
  那同事急道:“坏了,看来她真回娘家了。你接走女儿后,她哭半天,我听她提起要回娘家。我担心她一个人……”
  宋运辉听了顿时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两只眼睛都突了出来。那同事忙道:“宋厂长,你忙,我把信送到总算放心了,你肯定有办法。”
  宋运辉瞪着那同事离去,狠狠一脚将门踢上,黑着脸回去客厅。可看到正坐在小椅子上等他来洗脚的宋引,忙把怒气吞下去,装作云淡风轻,心里的怒气早已星火燎原。他匆匆替女儿洗好脚,没时间立刻送女儿睡觉,将女儿裹在毛毯里放沙发上。宋引不知就里,还觉得挺开心的,说自己像不倒翁。
  宋运辉可笑不起来,这儿到金州得在省城换一次火车,若是时间不凑巧换不上,就得在省城找地方住下,而火车站又鱼龙混杂,凭程开颜这么蠢的一个人……他不敢想象。他翻出笔记本,看到本市火车时刻表指明下午只有一班火车去省城,五点才能发车,那么程开颜应该还在车上。他毫不犹豫地抓起电话打给本市认识已久,经常一起开会的公安局长。他火冒三丈,为了女儿他克制了脸上的表情,却再也无法克制说话的刻薄,他告诉公安局长,他爱人今天精神出了点问题,一个没看管住就离家出走了,估计正在哪班火车上,请局长帮忙把人找回来,云云。局长一口答应帮忙。
  宋运辉相信警方的力量,这才放心带女儿上楼睡觉去。女儿好久没见爸爸,闹着不肯睡,可宋运辉真是累得想一头栽倒不起来。硬撑着放倒女儿,他就下来守到电话机边。这时候他杀人的心都有,可现在就是给他刀子,他也提不起来,他累得两眼打晃。
  终于公安局长电话进来,说人已经找到,看上去精神很萎靡。他问是委托省城兄弟到站接应,明天火车送回,还是今晚就在半路下站,请半路市局同志帮忙送回。宋运辉选择了前者,再是千恩万谢。人终于找到,他不再担心,但怒气更炽。刚才对着电话,他真想对市局局长说,接应个什么,关一夜明天押回。他终于能够睡觉。
  第二天睡醒,宋运辉才想到昨晚做得不妥,两夜没睡加旅途劳累,他肝火太旺了些。早上也只能带上女儿去上班,把女儿交给相熟的寻建祥妻子带着,在招待所休息。他则是大把工作要做,出国完成的考察,需要立刻布置落实。他把去火车站接逃妻的事掼给寻建祥,这事,他可真没脸交给秘书去处置了。他把经过跟寻建祥约略说了下,希望寻建祥做个调解员。
  寻建祥对于他们夫妻的事比较清楚,但再怎么清楚,调解前也得问清楚宋运辉的意思,免得越调解越出错,反而影响人家夫妻关系。他在电话里问:“你的意思是什么?我总得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她。”
  宋运辉略一考虑,道:“金州别的厂子弟女婿怎么在做,我也怎么做。看起来我没必要独立特行,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还是有存在理由的。”
  寻建祥没废话,一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回头细想,呆住,宋运辉终于翻脸。想了又想,心里感叹,传统还真是强大,他看着宋运辉一家这么过来,这一家终于也逃不出传统的一套。但想想程开颜在女儿生病婆婆累病这一阵子里没头没脑的表现,若换作是他,可能耳光都过去了。宋运辉早不应该娶那种养娇的子弟。但又反过来一想,那时候在金州,凭他都还娶不到妻子,哪里还敢奢望厂子弟,要是有厂子弟送上门来,他想都不会想,娶!再说了,小时候捡到箩里就是花,哪里会考虑那么多,他当年不也是看着小麻雀般的女孩当宝吗?人还不都是一样的,结婚时候宋运辉才多大啊,又没经验,哪里知道娶的是那么个麻烦货。寻建祥有的是办法替好友找到理由,三下五除二,刚才的感叹全部消失。
  他都不用跟程开颜讲道理,他脑袋里有的是无数实例。别以为找个好女婿就可以鱼肉到底,除非是找个笨瓜,聪明人迟早翻脸。想清楚,以后一大家子都靠着宋运辉。寻建祥知道这话说出来伤人,而且残忍,程开颜这人本质不坏,她也不是有意伤人。可是,想到好友一世辛苦却没法像他一样可以回家可以跟妻子有商有量,想到好友家里有事都需自己操心操劳而从来不能像他家一样他在前面冲锋妻子在后面押阵,想到最近几天好友家的兵荒马乱而他妻子却是照顾了自家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又能照顾到宋家父母晚餐,他其实这会儿想抓起电话给宋运辉,程开颜想走让她走,离婚算了,这种女人比他妻子脚趾头都不如。
  他是想到做到,立刻打电话到宋运辉刚添的大哥大上。他直捷了当地问宋运辉:“你们还有没有感情?”
  宋运辉听着一愣:“你别乱扯。我们还有猫猫。”
  “我没乱扯,我有理由。你说,你有心事时候找谁?我一向跟老婆说,你没有。以前你还冲我发泄,现在整个闷嘴葫芦。你从来压根儿看不起你老婆,我老婆虽比我小,但我们有事一起商量。你说你们这种关系算是什么夫妻关系。你最多因为女儿不考虑,我看你也因为做着官,怕名声不好不考虑。现在没人得罪你,我得罪你吧,但话说前面,你要听着不高兴,别拿我老婆出气。”
  宋运辉听着愣了半天,才叹声气,道:“你说得都对,但你只要劝她别再给我添乱。我家……我不想破坏它。”
  寻建祥心里十万个为什么,可也只能照做。回头去火车站接了程开颜,那个陪着的警察还仔细地跟他咬耳朵,要他小心看好程开颜,说是有轻微精神问题。寻建祥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心说宋运辉可真损,这理由也想得岀来。他又想,两夫妻都这样了,还维系着干吗,离!
  可看着程开颜可怜的样子,他来前想好好多损话没法说出来,对着程开颜的泪眼,他说上一句,吞下两句,说得不耐烦之极,没十句话就不肯说了,中心思想几乎没说,心说这事应该交给他老婆。领着程开颜走到广场上,请她上摩托车,程开颜却道:“我不回去。我要回金州。”
  寻建祥将头扭过,不去看那泪眼,狠下心道:“妈的那也离了婚再走,屁股没擦干净走什么走。”
  程开颜却呆住了,离婚?一张脸顿时煞白。寻建祥心里念叨着好男不跟女斗,勉强地转回头,一看程开颜那样,奇道:“不离婚你回金州干吗?不存心不想过日子了吗。哎,你又不是十七八岁小姑娘,说走就走。你就算是要走,换别个做妈的,就算是跑出去讨饭也要带上女儿,就你还真放心把女儿扔下,也不想想小宋一头是老娘一头是女儿哪里照顾得过来。老实说你不想离我也要劝小宋离,没见过你这样当人老婆的,你以为人家娶你进门是当你太婆供着啊,你算老几?就算是水书记女儿也轮不到做太婆。我再告诉你,你爸以前上台靠拍水书记马屁,现在上台靠你老公,全金州谁不知道。就算今天让你逃回娘家,你爸也会亲自把你押回来,到时你连你爸老脸也丢光。上车,哭什么哭,小宋对你够客气,你还不知足。”
  寻建祥一顿发作完,才心说完了完了,什么委婉什么策略,都没用上。他只图自己嘴皮子痛快,却得辜负宋运辉的嘱托了。再看程开颜,却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倒了。寻建祥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赶紧叫辆大发车将程开颜送进医院。程开颜没大事,一会儿就给抢救过来,寻建祥索性顺手将她送进宋母的病房,看着程开颜拉住婆婆的手大哭不要离婚不要离婚,他郁闷而走,实在呆不下去了。程开颜怎能这么粘乎,他老婆不是这样,他周围弟兄不是这样,没见过这种轻不得重不得,道理讲不通,难为宋运辉还跟她生了女儿。
  回头唉声叹气地把事情告诉宋运辉,宋运辉只淡淡地说,“随她去。”
  程开颜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问题严重了,想到寻建祥的话就不寒而栗,只会拉住宋母哭得死去活来,要公婆帮她的忙。宋季山也是个实心眼,对儿媳的要求只会说,“儿子认同你,我们才是一家,儿子不认同你,我们也没办法。”程开颜只有继续哭。宋季山其实真想跟她说一句,拜托别影响病人,可实在说不出口。老两口这时也厌烦上了这个媳妇。
  宋运辉早一步下班,从招待所带了特制饭菜,带上女儿赶去医院。宋引坐爸爸车子的时候一向很兴奋,今天是啃着炸鱼排一路小嘴唧唧喳喳不停。宋运辉看着宝贝女儿,心说他怎么可能离,离了女儿怎么办。他的心思,还真是句句都让寻建祥说中。但虽然不会考虑离,对于程开颜,他心中厌恶感加重。
  到医院看到哭得鼻青脸肿的程开颜,他只俯身给一句,“不许在猫猫面前哭。”就不再理她。一家人坐下吃饭,程开颜哪有胃口,可硬是不敢说了,就是塞也要塞下去。唯有宋引心疼妈妈,一个劲问妈妈为什么哭,宋运辉抱走宋引,温和地告诉女儿,“妈妈看到奶奶生病在伤心呢,猫猫生病时候妈妈也哭。猫猫别惹妈妈,妈妈现在跟猫猫去年养的含羞草一样,碰不得。”宋引不信,硬是伸出小手指戳了妈妈一下,没想到程开颜见只有女儿搭理她,心头百样感受,忍不住流下眼泪。宋引这下信了,不敢再招惹妈妈。
  吃完晚饭,宋运辉暂时留下母亲一个人,把父亲妻女送回家。一路之上,程开颜坐在后面眼泪汪汪,忍不住叫一声“小辉”,却被宋运辉冷冷一句话堵回去,“请以后叫我小宋。”宋季山旁边听着不语,装瞌睡。程开颜无奈,只得再问:“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我做吧。”
  宋运辉又是冷冷地道:“请你闭嘴,我不想在猫猫面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宋引感觉不对,小声地问:“爸爸跟妈妈吵架?”
  宋运辉道:“没,爸爸妈妈讨论很严肃的问题,就跟你们幼儿园老师开会一样严肃。”
  宋引一听有理,“噢”了一声就不语了。宋运辉这才又对后面的程开颜道:“看见没有?长点记性。饶了我们daugther,这个词你应该懂。”
  程开颜不敢说,心说自己怎么做什么都错。等到回到家里,程开颜想追出去跟又要回医院伺候老娘的宋运辉说几句,宋运辉却坐在车里跟她冷笑,“我还以为你追出来想代我去陪我妈。你我,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吗?伺候好猫猫,用肥皂给她洗一遍手。”
  程开颜看着宋运辉开车离去,又是哭泣,却没有办法。她又不是不想做好,可他们要她怎么做啊,她怎么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
  宋运辉回去路上一路想着寻建祥的话,黑夜之中,他真诚地问自己,到底与程开颜有没有感情。但是什么叫感情?若是说当初对刘启明那样的一见钟情,那是没有的,若是说符不符合寻建祥说的理由,那也是没有。可他和程开颜相处那么多年,总是有感情的吧,他们是一家人。他一路脸色阴晴不定,但到了病房,他妈担忧地问他是不是真要离婚,他却是毫不犹豫地说不会。他一路想明白了,他不能做别人口里的中山狼,也不能让猫猫没有妈妈,再有,他爱惜自己的羽毛。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是太煎熬,若不是这回猫猫和老娘接连生病,寻常不会出现那么多不快,而这几天这等盛况哪有可能常有。算了吧……
  幸好老娘的感染已经好转,只是身体虚弱,一夜倒也没事。这一场混乱,总算是闹哄哄地过去了。
  等宋运辉亲自接老娘出院的时候,岳父的电话也如期而至。没比宋运辉预期的早,因为宋运辉估计岳父不是程开颜,岳父需要前后周密的考虑,不会没头没脑就来电话,也没比宋运辉预期的晚,岳父心疼独养女儿。听到岳父声音的时候,宋运辉心下冷笑,可见传统都是经过实践考验实践筛选的。
  程书记电话里问:“小辉,开颜昨天打电话来,整哭了一个小时,怎么回事啊。”
  宋运辉将车子停在一边儿,胸有成竹地回答:“这事本来我也想告诉爸的,但想想夫妻间小事,又没什么大不了,自己解决就是,还是不要打扰父母。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其实只跟开颜说了几句话,我想不到她为什么口口声声离婚,还不怕危险逃回家去。爸,我等下再给你电话吧,我正开车,接我妈出院。”
  程书记被宋运辉的话说得怏怏的,挂下电话,对身边的老妻道:“今天礼拜天,不知道开颜家怎么闹饥荒。小辉这回语气不善,看起来两人问题很大。我真担心开颜。”
  程母道:“给开颜打个电话吧,不行五一节回家一趟,小两口冷静一下也好。”
  程书记摇头:“别,小辉那样的人,又那么年轻,外面多少不要脸的女人盯着,幸好小辉是个正派的。你要开颜回来……”
  “那我们跟小辉说说吧,开颜从小什么都不会,他们结婚时候小辉又不是不知道的,他到现在才要求开颜,不是太过分了吗,人不能得志便猖狂啊。”
  程书记摆摆手,道:“亲家母住院了,刚刚小辉说接他妈出院回家,在路上……看他回家怎么在电话里跟我说吧。再说他现在就是想猖狂,我们也没办法啦。”
  程母叹道:“按说,猫猫住院,婆婆住院,我们开颜已经够辛苦了,小辉这样还不能好好待我们开颜……”
  两夫妻在家唉声叹气,鞭长莫及,只能等女婿来电说明。这二十多分钟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电话响起,程书记立刻将手按到电话上,但没立刻拿起,直等电话铃声响过三声,才拿起,声音四平八稳地道:“小辉,到家了?”
  “是啊,爸,最近出国两周,好久没打电话问个好。开颜也在边上,你们先说?”
  “啊,你说吧,开颜一说又全是哭,一个小时没几句干货。按说我们不该插手你们小夫妻的事……”
  “爸,我很欢迎你插手。事情是这样,猫猫阑尾炎住院,虽然对于大人来说不是大事,可小孩子哪里痛哪里痒的说不清楚,需要有知疼知热的大人照料。开颜不会照料,也没有好好学着做的意思,照顾的工作基本是年迈的猫猫奶奶担着,因此奶奶等猫猫出院就病倒了。我很遗憾的是,我妈病倒住院一个礼拜,开颜没去市里看上一眼,名义上说是因为要在家照料猫猫。但是我回家时候看到她带着猫猫上班,而且不顾猫猫消化道疾病刚开过刀,给猫猫吃食堂的粗糙中饭。在猫猫面前,我不便责备,更不可能吵架,我不愿影响猫猫幼小的心灵,但开颜只听我说了几句话,却不管猫猫还休养期和我妈正住院,不管我出差后刚刚下了长途飞机又长途汽车回来,两夜没睡,她丢下人出走了,我不得不请求公安局的朋友连夜寻找。我更遗憾的是,她被朋友接回来后口口声声倒打一耙说我要跟她离婚,导致我爸妈都一致指责我,说我忘恩负义。开颜就在电话边,爸你可以问她我有没有一句撒谎。”
  宋运辉说完,不等程书记说,就把电话塞给了程开颜,料想程开颜肯定又得哭哭啼啼,就出去外面院子,抱起女儿到公园玩去。他不愿再多解释,解释清楚,就算程家承认是程开颜的错,那又怎样?回头不时用新用上的手机打一下家里电话,一直等不忙音了,才施施然背着女儿回去。
  回到家里,宋母一看就笑道:“别总是背着抱着,医生说猫猫也要适当走走锻炼脚劲。”
  宋运辉笑道:“还能让我背几年?等大了想背都背不到,现在能背多背背。爸种的是什么?”
  宋季山这才加入说话队伍:“碗莲,刚一个老朋友送来的。小辉,我把别人送你的一套评弹磁带送他了,他喜欢的。”
  宋引过去看,好奇地问:“爷爷,金鱼会不会把碗莲吃了?”
  宋运辉冲他妈做个眼色,就关门进去屋里找程开颜。宋母想方设法留住宋引不让进去,估计里面两口子得吵架。
  果然,程开颜看见宋运辉进来,就避开眼去,小声道:“爸爸让你回来给他个电话。”
  宋运辉淡淡地道:“以后有什么话,最好长话短说,也可以提笔写写信。长途七毛钱一分钟,你一个电话打下来,几乎是低收入人一月工资。虽然说是公家付钱,我们也不能这么糟蹋公家的钱财。”他说完,才拿起电话给岳父打。“爸,很对不起,刚才怕猫猫看到她妈妈哭,又跟着哭,就抱着猫猫出去了。唉,这两天每天这样,大人哭小孩闹。”
  电话那端传来程父的一声叹息:“是啊,当爸爸的哪个不心疼女儿啊。”
  听程父这样,宋运辉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只能道:“是,爸爸,我明白了。”
  “开颜小孩子气,我和她妈没在眼前盯着,你又忙,让你爸妈受累了。你帮我向你爸妈道个谦,是我们以前太溺爱开颜了。”
  “爸,快别这么说,我们小夫妻的事害你们操心,真是罪过。”
  “小辉,你妈现在好些了吗?”
  宋运辉与程父又客客气气说了会儿话,就挂下电话,面对程开颜,也没好意思多说,叹一声气走开,看外面祖孙三个晒太阳去。但想了想又回来,他自己也差点不自觉了。忙进去厨房烧菜做饭。程开颜怯怯地跟进来,也来帮忙。宋运辉斜她一眼,没吱声,但也没将要洗的鱼肉类东西扔给程开颜洗,自己洗了切好。程开颜基本上插不进手,但好歹进来就没溜走,不像以前看到婆婆在忙碌她就不插手了似的。
  宋运辉在心里捶胸顿足地想着:生活啊,生活啊,真是他妈的。
  
  雷士根恢复村长职务后,基本上不作决策,大事小事都是向工作组汇报了才做。但是上传下达的任务,他还是需要完成,不可能所有的事都让副镇长过来坐镇着。这回是副镇长代表工作组传达命令,让忠富、红伟、正明三个人恢复工作。
  士根接到这个命令,很是高兴,放下电话就兴冲冲去找三个人传达,心说事情终于是解决了。他先到最靠近的红伟家,又找到正明家,三个人一起来到忠富家。忠富却是淡淡的,不冷不热。
  士根高兴地道:“终于好了,这一下东宝书记不用在里面担心厂子停下来了。你们说说,后面的工作我们怎么开展的好。”
  正明立即伶俐地道:“我们前阵子老挨骂,这一下没开个会就恢复工作,会不会太简单?下面会服吗?”
  红伟道:“这倒没问题,以前怎么管,现在还是怎么管。不过……正明那儿摊子比较大些,不服的人多。”
  士根忙道:“这些话都别说啦,红伟等下自己去上班,忠富也没问题吧。正明,我等下与你一起过去。”
  忠富这才幽幽地道:“士根村长,你压得住吗?”
  士根尴尬地道:“不行也得行啊。否则怎么办,让登峰和铜厂烂着停着?上面的意思是,把集资公司解散,集资的钱哪儿来哪儿去,按银行利息记息,其他所得三三分,你们每家厂三分之一,以后还是以厂为主导。我看也只有这样了。东宝书记把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解脱岀我们四个,还不是希望我们在他不在的时候管住家业。我们就是压不住,也得硬着头皮上啊,不能让东宝书记白受罪。”
  忠富冷笑道:“东宝书记的这个责任,本来不会成为罪名。法不责众,大家都交了钱,那就是大家都同意的事,即使镇上县里认为不妥,也不会全赖到东宝书记身上,不需要他出来担负罪名。可正有你士根村长一个人岀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不出资,就坐实集资公司这件事肯定性质不对,肯定是我们几个核心的人瞒着村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也正好坐实老猢狲的诬告。现在你脱罪了,你当然要好好大公无私地表现表现,我不行,集资的事是我催着书记做的,我不能书记说我没事我就有脸回去老位置坐着。我坐不住,那位置烫屁股。恳请村里还是另找一个能人替代我。”
  士根一下子红了脸,包括正明和红伟也一时避开眼去。好一会儿,士根才道:“忠富,这是我不对,害了书记。我请求你能不能看在书记面上把养殖场做好,让书记在里面能够放心。我现在没别的能做,只有拿行动出来,把小雷家村好好支撑住,等书记出来交给他,别让书记出来看到啥也没了,伤心。这些都是书记的心血啊。等书记出来,我主动退位,作为谢罪。”
  忠富道:“我跟你想得不一样。我本身就是看着书记面子留下来,既然书记被冤枉,我也没必要留着,我倒是要走给那些镇上的人看看,这些个位置有多香,我们多爱呆着,书记又捞多少好处。我也要给村里那些没良心的看看,我忠富哪儿对不起他们,拿个合理的份子还得挨他们骂十八代祖宗。这帮人不穷到底不会知道我们好处,不会知道书记原先多想着他们。正明红伟,你们别学我,你们要是换个地方,没村里那么多投资垫着,你们难赚,到底义气要顾,自己收入也要顾。我随便出去养几只猪就能拿回在村里一年的收入,我走给他们看。”
  红伟犹豫着道:“忠富,可是养殖场好不容易架起那么大盘子,你要一走,不是得毁了吗?”
  忠富冷笑道:“我没书记好心,我可以跟着书记建起养殖场,也可以亲手毁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别以为做几天苦工拌几把猪食就他娘的有资格对我对书记指手画脚。有些人犯贱,需要血淋淋的教训。”
  士根虽然极端尴尬,可还是劝道:“忠富,你那样痛快是痛快了,可书记回来看到树倒猢狲散,十多年心血变成废墟,他会怎么想。我还是厚着脸皮替书记守住家业,不能让老猢狲他们当权啊。”
  忠富道:“我这人说话做事认死理,以前书记在,我也不一定对他客客气气,现在书记不在,我倒是要为书记做些事。我整也要整倒养殖场,让那些没良心的看看,书记在与不在不一样,让那些没良心的后悔去。士根村长你不用劝我,你没书记那威信,我不会服你。哪天你养殖场撑不下去了,你打报告给镇里,翻我十倍收入,再要承认集资公司没罪,可以请我回来。我可以压一万块跟你打赌,养殖场少个我,不到一年必败。你们走吧,以后小雷家的事与我无关。”
  忠富起身送客,士根他们坐不住,红伟讪讪地道:“忠富,何必呢。我们好歹还是朋友。”
  忠富道:“对,我跟你和正明还是朋友。”
  士根越发没意思,叹息而去。红伟定定地看了忠富会儿,才拉上正明离开。
  但没过多久,红伟又折返忠富家,又是讪讪地道:“忠富,我也走。”
  “你?你这是干吗,你也得顾你收入啊。”
  “这几年挣的钱够做老本,出去后也不开厂,做贸易。我跟那些罗纹钢厂水泥厂什么的熟,生意做得起来。不能让那些没良心的看死,他们骂我,我还得挣钱养着他们,我没那么犯贱。”
  忠富感动,伸出双手握住红伟的,道:“我嘴巴坏些,以前也常跟书记闹,可书记的功劳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回集资公司的罪名全是让我们催出来的,我们得自己心里有数。”
  红伟叹道:“忠富,我没你忠心,被你提醒还得想半天。跟书记老同学到现在,这点义气一定要讲。再说,一带两便,我们也不该再呆在村里做义务劳动啦,以后肯定风声更紧,别说集资公司,就是现有的收入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些镇里的现在权大得很,看我们钱多还能不动什么念头。走吧,我们又不是不靠着村里就吃不了饭的。”
  忠富道:“我还烦士根,本事没有,小心过头。要不是他不出集资款,要不是他怕这怕那留着证据,书记哪里会有事。让我以后听他的?等太阳西边岀吧。”
  红伟也是抓着忠富的手,再三紧握。两人虽然知道出去后单独创业不易,可多种因素之下,两人还是毅然选择离开。两人都觉得,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起码,书记不在,没人敢横到收回他们的房子,赶出他们的户口。不过都没直言,都是心照不宣。
  杨巡终于找上宋运辉。宋运辉从大哥大变声的话筒里依然能听得出,杨巡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人难得也有说话紧张的时候。但宋运辉正忙,与杨巡约定晚上与市宣传部长会餐后再联络他。
  宋运辉的老同学方原从美国来,被宋运辉安排着了解东海厂已经完工的一期和正待起航的二期的技术,又被宋运辉邀请给全体技术人员做前沿科技报告,并会后讨论,就一期现有设备和二期待定设备的改造更新展开讨论。但宋运辉听着觉得不实用,到底学校的与工厂的有脱节。那个报告相当不错,非常有启发,但是讨论就差强人意了,到底是学校注重理论更多。
  但不管效果如何,宋运辉借机布置任务下去,让所有技术人员学习国外先进技术,争取日日有创新。有将任务布置给一位副厂长,让他牵头在全厂范围宣传开展“日日创新,人人争做技术标兵”活动,有奖征集整改意见,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艺的简缩,一颗小小螺钉的移位,都是创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传,移一颗小小螺钉都算是创新?于是有个小青年与寝室诸友一起窃笑着,往一只信封里加入一条合理化建议,说某条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布置在某某通道上,情况紧急时候很容易成为绊马索,影响安全。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见到厂长头顶蓝色安全帽,亲自过来查看。看了之后没走进控制室,便离开了。那几个小青年心说,嘁,还说一颗小小螺丝钉移位都行,穿帮了。
  但没想到,过一会儿,技术科的人就过来测量,而车间主任则是笑嘻嘻过来控制室,说某某几个中头奖了,打响日日创新活动第一炮,厂长刚刚打电话来大力表扬。这倒让几个小青年不好意思了。而更让他们不好意思的还在后面,下班时候,竟然门口宣传窗也上了。几个小青年都没想到还有这等殊荣,虽然还没说有什么奖金,多少奖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来了,回家硬是轻飘飘地得意,当然嘴上是不认的,嘴上都是说这有什么这有什么。
  这第一炮虽小,却跟千金市马一样,一下在东海全厂职工心上眼前燃起希望。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原来厂长真的说到做到。
  于是建议不断呈上。宋运辉每次都是自己亲自过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艺问题,还走进控制室与工人交流一下。无他,他感觉,他亲自出马,才能让工人感觉得到其中的重视。他想,东海厂有什么?东海厂没有历史,东海目前规模在同业中偏小,产品在同业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没有什么可说。东海厂要立足,要发展,要获得上级青睐,更要获得资金划拨,东海凭什么?而他宋运辉一不是上面有人,二没几个久经考验的老友,三没在系统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凭什么立足,凭什么保证自己不遭遇老马一样命运?都唯有“技术”两字。他必须保证东海厂有过硬的技术,尖端的技术,还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产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东海厂也会有长远发展。当然,他得加倍辛苦。创业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劳。
  宋运辉的辛劳除了工作上的忙碌,还有交游方面的忙碌。比如今晚与宣传部长的会餐。他感觉自己现在少了好多学习的时间,每天都是很晚才能回家,看技术书籍,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与宣传部长的会餐差不多结束时候,宋运辉早一步打电话给杨巡,让他到会餐宾馆一楼大堂吧见面。这家宾馆是刚刚开业,港资,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而此时已经有其他宾馆纷纷申请立项。
  杨巡早就等得着急,一听召唤,飞车赶到。正好看到宋运辉在大堂与人握手告别。杨巡在一边耐心等着,看着宋运辉与之握手的那人,心说宣传部长的脸常在电视上见到,他可真会占近水楼台的便宜。
  等终于宋运辉有闲了,杨巡才露脸上去招呼。宋运辉看看人头簇动的大堂吧,沉吟道:“我们另找地方吧,你上我车。”
  杨巡道:“宋厂长不嫌的话,上我办公室谈。这些话原是不方便让外人听到。”
  宋运辉点头,两人一起奔赴杨巡的办公室。开到一处大厦,宋运辉下来奇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搬办公室?”
  杨巡勉强笑道:“人越晦气时候,越要弄些新鲜刺激的东西让自己高兴。”
  “没那么简单,你杨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会讲究这些。”
  杨巡这才会心真笑:“让宋厂长猜中了。现在食品日用品市场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两间办公室也租了出去,挣来的租金来这种讲究地方付了房租,我还有赚。我想着,越是有问题的时候,越要把门面弄光鲜一点,让别人琢磨不透。否则要都看着危险问我讨还电器建筑市场的租金,我就死定了。”
  宋运辉一笑,果然,杨巡会打算。上去电梯走进办公室,见果然焕然一新,布置有些正规的样子。下面是灰色化纤地毯,上面是白色石膏板吊顶,清爽干练。宋运辉不由赞一声:“不错,挺有实力的样子。”
  “没办法,以前就是穿着破衣烂衫都没事,现在快要出事,人家都盯着我看呢。宋厂长请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来就睡得不好,还哪敢喝茶。你也坐。说说,小雷家那边准备动手了?”
  “小雷家那边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红伟一起走了,不肯再干,听说副镇长亲自出面挽留都不干,只有正明留下来。工作组还是依照原计划,从各系统抽调老会计审计村里所有的帐,听说没什么大事,士根村长的帐一向清楚。”
  “那你的挂靠企业得被他们查出来了?”
  “是的。正明跟我说,士根村长只是解释了一下,没有坚持说我的公司不是他们村里出资。”
  “为什么?这很容易说明。”
  “听说审计组说只凭合法合规的书面证据说话,而正明说,士根村长想保住位置,不愿硬顶审计组,免得他自己作为知情人之一也给牵进去。正明还说,士根村长跟他商量,两人一定要忍辱负重,在小雷家顶住,替东宝书记守住小雷家。那就势必牺牲我。”
  “士根?他还没迂腐够?”宋运辉惊讶,却也觉得顺理成章,谁让士根一向是个保守小心的人。“如果只凭合法书面凭据说话,那他们采取措施是难免的了。是不是红伟和忠富离开小雷家后,对小雷家影响很大?”
  “是啊,这个影响对我来说太要紧了。红伟这人一向精明,手头的客户都是他自己抓着,他一走,别人都没法接手,整个建材厂几乎停产。忠富技术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这一走,先死鱼虾,现在据说开始死猪。那些镇上的人都急了,找忠富和红伟,可两人提出条件,要县里认定集资公司无罪,还要工资翻十倍,镇里和县里都不敢答应,这事情就这么拖着。这两块只有亏没有赚,正明说,小雷家的资金一下吃紧了,银行还贷压力很大,都是通过他赚的来还,他们已经把老本还出去了,资金越来越紧缩,眼看下半年可能要无法还贷。再加上那些客户听说小雷家出事,都是不敢做大,小心观望着,正明那儿的量现在也上不去,利润很受影响。因此,镇里说什么都要盯上我这块肥肉了。”
  “要命。”宋运辉皱眉。要是小雷家的企业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越缩越小,一直到关停。没错,这样更显得杨巡这块肥肉的丰腴。
  “我今天找了律师后给你打的电话。律师说,先从老家那边找相关人游说,不过我看这希望不大,我认识的人都还没那么大面子。律师还说,镇上完全没必要到我们这儿打异地官司抢夺我的市场,直接就在那边告我侵吞公款,顺便还可以再告东宝书记挪用集体资金,罪加一等。政府在当地告我,我哪里还有赢的可能?”
  宋运辉更是皱起眉头,杨巡那一摊子要是再加到雷东宝头上,雷东宝判死缓都有了。“你有没有跟士根说这个问题会捆绑上东宝书记?”
  “还没说。我估计说了也没用,现在他做不了主。我准备跟你谈了后,明天过去一趟直接跟他说。起码他能努力一把。”
  “他妈的。”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骂岀一句粗话。“我都已经找到那边市长在党校的同学出面说项,要添上这事,大哥还出得来吗?这个士根,我真想掐死他。”
  “我明天还打算联络一下忠富和红伟,看看他们能不能为我为东宝书记回去村里。”
  “你那红帽子到底怎么戴的,具体说说。”
  “我公司的资信证明由小雷家开岀,才能到这边工商注册。出资也是我的钱先打到小雷家,再从小雷家汇来,
  到我这边账上。如果他们硬要不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再说现在县里对东宝书记很不友好,对我们更不会网开一面。”
  宋运辉皱眉低头考虑,好久才道:“我再想办法。问题看来越来越严重。”
  杨巡也叹岀一声长气,“宋厂长,我这两个月,人整整轻十斤。白头发都出来了。”
  宋运辉下意识地看看杨巡年轻的脸,无言以对。闷闷而回。
  回到家里,见程开颜还等着他,他倒是惊奇。面对程开颜递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么想出给我喝这个?”
  “妈说,你老在外面吃喝,要喝些这种东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不过宋运辉还是把茶喝了,“以后不用等我,你还是平时对爸妈和猫猫用心些,早起把早餐弄丰富点。爸妈老思想,总是泡饭,猫猫会营养不良。”
  “那你看吃什么好?我说早餐啦。”
  “有荤有素,荤的给猫猫和我们,早上的营养很要紧。爸妈可能喜欢素净些的。上去睡吧,我想些事。”
  程开颜还想问要些什么荤的,最好怎么做,但见宋运辉眉头紧锁,不敢打扰,做个鬼脸上去了。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的背影,不由摇摇头,一下又变成小媳妇了。
  他往菊花茶杯里又添些水,想了半天雷东宝的事情,终究没想出招数。不过这条新出来的枝杈,他明天还是得尽早告诉老徐。反而是杨巡这边,他这几天与律师接触下来感觉,只要他出力,对方想到这边查封杨巡的资产不是那么容易。
  但想到这一来往插手干涉司法进程的道路越走越远,不由摇头苦笑。救雷东宝,救杨巡,他并没感觉有多少对不起良心。说他干涉司法,那真是……宋运辉想到四个字,“逼良为猖”。
  
  杨巡准备赶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开车拐到食品日用品市场对街看了会儿。天还早,市场还没营业,可那些摊主们早已大车小车地推着货品进门,场面之热闹,不亚于早上的蔬菜批发市场。杨巡看着又是骄傲,又是心碎。这地方曾经啥也不是,只有长途汽车开过时候扬起一蓬灰。是他开起的市场带旺了这块地方,当然,最旺的还是他的市场,目前他的市场摊位转租价已经是原来的翻倍。可想而知,等摊位租约到期时候,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赚。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吗?
  他的市场大门朝向东南,早晨的太阳把门口两只铜球照得金光闪闪,从市场出来的人个个似乎是迎着朝霞,激情满怀的样子。杨巡正是背着光,愈发显得阴暗。但他还是被已经早早上班监管着市场的寻建祥发现了。寻建祥大步穿过街道,走到杨巡身边。反而是杨巡先抢了话说。
  “大寻,你这么早来?不帮你老婆带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么来那么早?脸色不对啊,昨晚干嘛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厂长在一起说了一夜话。大寻,这边如果有事,打我上回给你的那个电话。”
  “怎么,事情还没了结?”
  “没,更糟。你说我这人运气怎么这么糟。幸好我还有你们这帮朋友。大寻,这边托付给你。”
  寻建祥瞅瞅杨巡,觉得今天杨巡的口气很怪,“你怎么好像是去自首啊,这话怎么说的?不会有什么事?”
  杨巡郁闷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罗网去,弄不好真就给抓了。大寻,反正拜托你,有大问题你还是先打宋厂长电话吧。唉。”
  寻建祥看着杨巡,真诚地道:“兄弟,自己小心。这边的事你放心,会替你守住。电器市场那边我也会每天看看去。”
  杨巡拱拱手,叹息了声,上车离开。谁知道呢,万一那边做事雷厉风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罗网也难说。即使不是自投罗网,也不知道哪天开始市场就不是他的了。好在还有朋友可托付。杨巡想到当初寻建祥老是管着他支出的时候,他怨声载道,还相商宋运辉,把寻建祥剥离出去,一时有些内疚。但又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朋友长久相处之道呢。
  杨巡从食品日用品市场离开,巡回告别似的又来到电器建材市场。电器市场基本轮廓已经出来,这几天已经进入扫尾阶段,房子里面已经清理干净,窗户待擦,门外停车场也待整理,再过十天就要开业。屋檐的一溜儿广告牌,十有三四已经放上花花绿绿的广告,这个地方比起食品市场,显然花头少得多。
  已经有人在清理广场,拿锤子敲掉水泥渣。杨巡坐在车上看了会儿,没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气无力得很。正要离开,却见到有几个人从大门走出来,看穿着不像是做工的。杨巡以为是看摊位的,要换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积极性不高,懒得主动出击。看到门卫往他这边指点着说什么,他便不急着离开,但也懒得下去,就坐在车里,摇下车窗等着。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辆新车,好像还是国外来的好车。看来是有钱的主儿。于是杨巡下意识地掏名片。
  那些人果然冲着杨巡走来,杨巡只好跳出来等候。越看,感觉这些人越有来头,不像是打算租摊位摆摊儿的个体户。果然,名片递来,其中一个竟然是市里的副局级干部,那个年轻的大约三十多的,叫萧然,则是挂着公司董事总经理的职务,看上去非常洋派的样子。看那副局级干部看上去对那年轻的很是殷勤,杨巡看人老练,心说那年轻的一准是什么长的儿子,而且那个长一定来头不小。
  那个萧然看了杨巡的名片,客气地道:“原来那家很兴旺的食品市场也是你的?杨经理很不容易啊。你这个市场准备……唔,电器建材市场,好,你打算近期开业了吧?”
  “十天后,十六号,到时欢迎萧总光临。萧总看样子不是来租摊位,来看看?”
  萧然道:“给我设计办公楼的设计师说,这间市场也是他设计的,我来看看。”
  杨巡一听,心中似曾相识,想了会儿,忽然明白面前这人是谁了,设计师提起过,他也过去看过,市中心最热闹地方新华书店拆了让给了这个人,省里哪个领导的公子,难怪有个局长跟随陪同。但萧然仅仅是过来看看那么简单?“哎呀,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你萧总。我这市场比起萧总的来,差远了……”
  “你这里面的摊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场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杨巡心里一凛,不由想到惨遭拆除的好好的新华书店,想到一直没付的建筑设计院的设计费,心说他的市场要是让这人看上了,哪里还能落下个好,弄不好就给巧取豪夺了。他笑道:“倒是记不住,还得回去查查帐簿才能知道。最多比菜市场租金贵点吧。”
  “噢。看来收益不好。买你的食品市场,五百万够不够?”
  萧然看似淡淡说来,杨巡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说果然有问题。他笑笑道:“造价都不止五百万,再说现在除了一些日常管理费,付一些工人工资,没多少开销,只要等着每两年收次钱,我哪里肯卖。喏,这个建筑市场加火车路那边的仓库我倒是愿意卖,反正也才开起来。这市场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万,加上一些其他费用,一千八百万。我其他不保证,这里的摊位已经全租出去了,不用一年,这儿也是食品市场的热闹。”
  萧然一笑,“一千八百万,你狮子大开口。你还不如索性说不卖。”
  杨巡继续陪着笑脸道:“呵呵,价没乱开,局长只要查查我从国托借的钱就知道,光问国托就借了七百万,再我十年生意做下来到底有些积蓄,还有这儿预租的租金,我说一千八百万是保守的,因为知道你们可以查我的帐,也因为,说实话,我哪舍得卖。眼看着都可以坐着看钱进来了,卖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过生意,最怕货品砸在手里,烧了淹了,血本一转眼没了。做市场好,他们租摊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们的事,我这儿铁打的江山,只要人气烧起来,不怕租不出去。我一个美国做市场研究的朋友说过,美国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欢买些好物业出租,挣铁稳的租金,又可以等物业升值。我两个市场都才做起来,人气还没烧到最旺的时候,现在卖,我亏。再过两年,租金翻倍了,我的卖价也可以翻倍了。”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妈的,要是把市场卖给眼前这个高官的公子……于是,他悄没声地转换了口气,吹嘘起自己的市场。
  萧然鄙夷地微笑道:“这市场已经全部租出去了?我没见到几家摆上货物啊。”
  杨巡笑道:“刚刚天还没全亮,里面暗,萧总一定没看清楚,现在差不多东窗全亮了,里面光线足够。我带你进去看看,那些已经做好的架子,都是空着等摆放货品的。别看大模样相近,细节都有不同的,因为我要在市场里统一货品摆放,让人进来一看就整齐舒服,我要求他们货架规格必须大致统一,呵呵。现在已经摆上的大多是要出动铲车的笨家伙,不怕现在现场乱晚上给谁搬了去。那些瓷砖镜子啥的都还没放上呢。”
  萧然立刻点头,道:“那劳烦杨经理带我们进去看看?”
  “请。”杨巡带人进去,这儿指点,那儿说明,果然是所有摊位全部已经出租。其实,还有几家没出租,是杨巡看着基建的钱已经够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气烧旺了,租个好价。但他现在经验丰富,即使没出租,也给做出已经出租的样子,让人一进来就看到市场的兴旺。这一点,即便是行内人也完全可以蒙了过去。
  萧然认真听着,但那副局长却问杨巡:“小杨,你走那么快干吗?后面老虎追着吗?”
  杨巡忙笑道:“我准备回去一趟老家,请些个老领导参加市场开业典礼。呵呵,路挺远,想早点上路,半夜可以赶到。对不起对不起,我走慢点,呵呵。”但他还是看了看手表,计算时间,心说晚饭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萧然将目光从货架移开,若有所思地看杨巡举止,等杨巡将眼睛从手表移开,他都没移开眼睛,只是高姿态地说了句,“那就耽误杨经理几小时时间。我们这就看看你的帐目去。”说完,他就带头出去了。
  杨巡惊住,等好一会儿才体会岀萧然那话背后的意思;真的要买?他连忙跟着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卖。”
  “你刚才不是还说一千八百万要卖?”
  “我两个市场,本来互相可以照应,算是联号市场,要是卖了一个,我另一个不是影响差很多?我这个建材电器市场就是靠着我食品市场的牌子,人家信我,知道我做的市场能旺,才抢着来租。我还等着电器建材市场带旺食品市场,让人一看就知道我实力强,租我这儿放心。不像那边有家二手设备市场才开没两个月就到了,那些租户那个狠啊,我这儿就不会,我联号的,让人放心。要么两个市场一起卖,要么一个都不卖。不,我都不愿卖。”
  “小杨,你消遣人?”旁边那个副局长端庄地喝了一声。
  “不,哪会。”杨巡立刻不出声了,看萧然走出外面指挥一个跟班打电话叫会计去杨巡办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车前,萧然对杨巡道:“杨经理,你坐我车。你食品市场开多少价?”
  杨巡不满姓萧的嚣张,便开始有意装傻,大惊道:“两个一起买?你买得起?个人买还是国家买?”
  萧然回头冲副局长道:“哈,他说我买不起。你听听。”
  “对啊,设计院他们说的,说你付不出钱,设计费都没付。”
  “嘁,我们萧总会付不起?看看这车子,一个轮胎就够。”
  杨巡冷笑:“我车子也是租的。”
  萧然和副局长反而笑了,副局长道:“小萧你别在意,生意人说话直。”
  萧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钻钱眼子里的。”
  跟班连忙道:“对啊,都赚多少钱了,还不肯买辆车用用,这种拉达,零件都找不到了吧。抠门了。”
  杨巡不语,坐在比宋运辉的车还高级的车里,心绪起伏,考虑盘算着如果卖市场的得得失失。他们爱笑话随便笑话去,他才不在意,其实,他也无法在意。至于办公室里的帐目,他是不怕给看的,他早就做足费用,方便开业后大大地折旧,摊薄利润。另外,他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起码,将所有资产卖给这个萧然,他还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
  但是,这俩市场倾注他多少心血,又明知有无限美好的前景,卖掉,怎么舍得。这是非常优良的资产,尤其是食品市场,如今摊位费节节高升,意味着他未来租金的超出预期,如此坐等收钱的好地方,他哪里舍得卖掉。他一时脸上阴晴不定。萧然在一边坐着,斜睨杨巡的脸部表情,轻轻一笑。
  一行几乎是强行闯入杨巡的财务室,杨巡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可就是没办法。陪同的那副局长可以掐死他。萧然带来的财务挺不错,不仅很快就把两间市场的造价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场的租金。萧然得到全部数据,就起身道:“杨经理今天别上路了,等我电话。”
  杨巡只是黑着脸道:“我不卖。谁会卖生钱的聚宝盆。”
  萧然戏谑地笑道:“只要价钱合理,天王老子都能买。”
  “那也不行,我哥不会答应。”
  “哈哈,叫你哥也过来等着。”萧然边说边走,旁若无人。
  杨巡后面跟一句:“我哥才没那么空,他是东海厂厂长宋运辉。”杨巡说这话的时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样。
  萧然微停脚步,看着副局长道:“还有些来头嘛。难怪你一个愣小子也能有今天。”
  杨巡索性继续装傻:“你什么来头?”
  萧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打扑克牌吗?请你哥来,我不跟你谈话。”萧然大笑而走。
  杨巡却听出其中细微变化,前面,是“叫你哥”,后面,是“请你哥”,可见姓萧的不得不顾忌宋运辉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装傻到底,免得被姓萧的欺负到底。但事先,必须与宋运辉通一下气。
  宋运辉听了杨巡解释,便语气严厉地道:“小杨,这事你必须清楚强调,我与你的市场无经济关系。”
  “是,这我知道,怎么能让宋厂长羊肉没吃到,反而染一声膻呢?以往我打着你牌子出去的时候都是这么在做的,大家都知道你是非常重旧情的人,才对我如此关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脱出市场,逃了和尚也逃了庙?”
  “是的,就算是他们开始清算我的红帽子,他们也不敢乱动萧总的东西。我这样想,就算是萧想压我价格,我也卖,总比到时给封掉的强。这回我看,就算最后没有被封,我上下活动花出去的钱也能让我九死一生。而且我看那些跟我一样的红帽子后来上告啊反诉啊上诉啊,几年折腾下来我看也没结果,跟政府怎么打得赢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了钱,人藏起来,钱稍微处理一下,化整为零。他们抓不到钱,对抓我这个人也没啥兴趣了,东宝书记那儿他们也不会多去折腾一个罪名。”
  宋运辉想了会儿,道:“金蝉脱壳,不,壮士断臂,也好。只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我听你说起过,你本来有很多打算。可怜的。”
  不知怎的,杨巡听到“可怜的”这三个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拧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气,道:“保存实力。”
  “那大寻那一块呢?”
  “宋厂长放心,我会处理好。大寻也是我的朋友。”
  “好,有人来电话的话,我这儿会应付。你如果改变主意,立刻知会我一声。我等下去二期工地,你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书的传呼。”
  “宋厂长,让我怎么感谢你。对了,有件事你也尽管放心,我这儿处理完,立刻去老家处理小雷家的事。”
  “算了,别送上门去。我已经跟正明联络过,士根等会儿会打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宋厂长,我要真有你这么哥就好了……”
  “灌我迷汤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样应付人家的强行收购。方方面面想得周全些,别东西姓了人家的姓,钱一分没到账上。”
  杨巡笑嘻嘻答应着,放下电话心里有了底。宋运辉一向如此,从不对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但只要答应的事,宋运辉总有办法做到圆满。 而萧然的收购,他想通了,别管那人有多嚣张,什么都别在意,他只要在意结果。这姓萧的,实在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到哪儿找来头那么大的人去,有姓萧的顶着,那些想打他红帽子主意的人,只有知难而退。只要眼看着争不到他的资产,一段时间过去,清理小雷家的那帮人自然会放过他。除去那姓萧的,还有谁敢接手他的市场?
  这时候,他反而有点迫不及待地等待萧然的来电了。
  宋运辉却接到那副局长的电话,那副局长说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温暖之后,问起杨巡的事。宋运辉于是情真意切地给副局长“回忆”他在插队时候受到杨巡一家的照顾,如何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希望以后多多看在他的面上提供方便。宋运辉估计,效果应该是很不错的。
  但令宋运辉和杨巡都没想到的是,没多久,萧然竟客客气气地亲自给杨巡打了个电话,说明他不会夺人之爱,希望以后有空和宋运辉一起吃顿便饭,交个朋友,这市场的事就别提了。杨巡放下电话,真是欲哭无泪,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这时候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要这会儿转过头去,自己找上萧然,说他非卖不可?他哭丧着脸坐办公室里,翻来覆去地想,去找,还是不去找。
  但是,即使去找,之前也得把事情来龙去脉弄个清楚吧。杨巡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个地方。是因为萧然忌惮他背后宋运辉的身份吗?可能。虽然宋运辉并不隶属地方政府,可是既然同在官场,总有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萧然即使来头再硬,也得稍微掂量。但是,萧然纯粹只是因为看宋运辉面子吗?杨巡想,未必。原来是如此气势汹汹志在必得,忽然偃旗息鼓斯文客气,其中并不能用一个面子来彻底解释。莫非,萧然在财务室摸透他的底细,顺藤摸瓜找到了小雷家?
  想到萧然可能已经找到小雷家,而更有可能直接从小雷家当地政府入手,也不再与他杨巡谈话,直接通过那边打官司这边查封,双管齐下的办法接手他两家市场的话,那真是比原先预计更雪上加霜。想到这儿,杨巡脸色煞白。如果这样,他真是连置喙的余地都没了,等着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场交出。
  宋运辉这时候却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电话。听到士根稳吞的声音,宋运辉真是气不打一出来,真不知道天下哪来如此保守的人。
  但宋运辉还是力持礼貌,走到安静处接听电话。“士根哥,我想跟你说说最近的事情……”
  “宋厂长,你——你应该清楚,电话里说不方便。”
  宋运辉心下生气,但嘴里已经冷静地道:“士根哥,你放心,我是党员,也是国家干部。我的话很简单,也很原则,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组织上解释清楚:一,雷东宝组建集资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终目的是扩大经营,方便开展工厂注册范围之外的贸易工作。而他被抓之前,也没有瓜分村里已有资产的企图;二,雷东宝行贿是村集体行为,而不是个人行为。尤其是其目的并非为个人,而是为集体;三,你必须把杨巡挂靠小雷家村集体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并出示有效证据说明。这并不只为杨巡个人,更是为雷东宝解脱。如果确定杨巡不是挂靠,那么,雷东宝岂不是犯了私自转移挪用侵占公款的罪名?那是与贪污类似的罪名,是原则性问题。士根哥,希望你认清现实,不要给雷东宝雪上加霜。”
  “会……会这样?说东宝书记贪污?怎么可能……”
  “不然,你以为将以何种形式收回挂靠公司?总有一个里应一个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难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财务上做的手脚?”
  “没……”士根下意识地叫岀声,随即喃喃地反复:“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士根哥,你可别害了你们的东宝书记。”
  “我不会。”士根立刻否认,“那么是我做错了?”
  “你以前怎么决定,我不会插手,以后怎么决定,我依然不会插手。作为一个党员干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请你尊重客观事实,坚持用事实说明问题,有问题,别隐瞒,没问题,别栽赃。”
  士根喃喃地道:“宋厂长,你说重了。你不知道,现在村里好多人蠢蠢欲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维护小雷家安定,维护成果不要旁落出发的啊,我……”
  “士根哥,对不起,打断你一下。对于小雷家的村务,我不会插手,这是原则。但是对于影响到一个人的原则性的是非问题,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亲戚朋友。这关系到东宝大哥的人品,声誉,和未来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图,也清楚你怎么在做,但我反对一切糊稀泥的办法,尤其是往东宝大哥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么办才好,怎么办?要不,我让我一个侄儿过去宋厂长这儿一趟。”
  “不要想当然,要多学习多了解法律知识,按正规合法的程序办事。人你就别派来了,我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话,不会再多,我不愿做私下交易或者动作。”
  士根放下电话,愕然,现在的宋运辉,官腔好大,态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运辉的话。他相信,宋运辉打这个电话来不是无的放矢,他细细回味宋运辉刚才所说,越想越委屈,宋运辉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运辉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了?他心里烦躁了好一阵子,才又回头吃透宋运辉的话去。但是,难道真的如宋运辉所言,清理杨巡的挂靠公司,会影响到东宝书记?若真是如此,还真的得找律师把政策问清楚了。
  士根思来想去,再想到如今村里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这是不是间接地也说明了他不是那料?他多少对自己有些失望。以前,总觉得雷东宝鲁莽有余,现在才知,步步艰难,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气。难道,也要他拿出雷东宝的鲁莽,来对抗县镇两级的决定?他该怎么做?做了之后,后果又会如何?他几乎是一下想到无数可怕后果,最令他头痛的,还是老猢狲一个堂侄最近的活跃,大有向村干部位置问鼎的意思。如果让那人上位,士根无法想象后果。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家的江山,又将问题说清楚?士根抓破头皮。尤其是面对如此严重的后果,他真是无法下手做出决定。这一点,宋运辉可知道?
  宋运辉当然清楚士根这人畏首畏尾,原没指望士根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但只希望士根在有人下来调查的时候实话实说,别总跟打乌贼仗似的把水越搅越混。他这时深刻体会到,未必聪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紧还是做事的态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杨巡,他暂时没看出杨巡有多少绝顶聪明,但杨巡做事就是有效有力。
  比如,杨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着他在车上了,才打电话给他,除非是十万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杨巡不会在班上打扰他。杨巡在电话里将萧然的意思说了,又说了自己的猜想,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叹息。
  宋运辉听了,不得不将车子停到路边,掐了电话安静考虑。萧然真想取道小雷家入手,雷东宝更加麻烦。萧然为了得到市场,只会把挂靠这件事往死里砸,砸死才方便他低价顺利地接手。可是,萧然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响,却只能是市里。萧然若调转枪口从小雷家入手,他现在一点招儿都没了。
  此时,他深知,他说一声“我尽力了”而不再挽救雷东宝和杨巡,那两人都将无话可说。还能要他怎么办?他是真的尽力了,而且是十二分地尽力。如今他工厂上二期,他本来就已经精力不济,他还得分心小雷家惹岀来的事,要不是有杨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将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着雷东宝身负行贿侵占挪用等罪名将牢底坐穿?他想了好一会儿,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便赶去市里,找司法局局长吃饭请教。他终究是年轻,不懂官场太多套路,他需要有人指点他最好的切入点。
  但是,司法局长给出种种可能,却最后都被两人同时否定。在当地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亲朋好友帮忙,有些招数想使也使不上,何况雷东宝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马那么多,这是多大的忌讳。
  宋运辉无可奈何,知道从自己角度入手的话,已经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长,开车回家路上,沮丧得气闷,一时无法集中精力开车。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吸烟。想了好一会儿,决定给韦春红打个电话,通报消息。
  韦春红听到是宋运辉亲自打来,而非让杨巡传达,很是吃惊了会儿,一时忘了客气应答。宋运辉也不想跟韦春红客套,直接将话说明。他给予韦春红很洋气的称呼,因为他既不愿称大姐,更不愿称嫂子。
  “韦女士,东宝大哥的事,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很难有所作为了。根据我咨询政法系统有关领导,大哥的罪名如果没有意外,将会比较严重,除了行贿,还有侵占、挪用等罪名。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怎么会又多一项?又哪儿岀问题?”
  “跟小杨的挂靠有关,这事儿,士根不认,罪名就很容易按到大哥头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难说,即使士根出头,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妈现在还住你家吗?”
  “还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话说明白。”
  “可能没用,这是上面想不想听的问题。现在看来,只有从上面着手开展工作,可是,上面我不认识人。不过我会继续努力,你在就近听到新情况新变化,也尽管给我电话。”
  “噢,知道了,我会处理。我这儿生意做不下去了,我这么高级的饭店,以前吃饭大多靠公款,现在人家绕着我走,我得卖了饭店搬市里重开去,这个电话很快没人听。等我搬好给你打电话。”
  宋运辉原以为韦春红会像大多数女人一样来句“那可怎么办啊”,却没想到不仅没有,人家还当机立断搬了生意做不下去的饭店。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的妈跟去吗?”
  韦春红也没隐瞒:“她不敢一个人回小雷家,可又不放心跟着我走,怕我欺负了她,一定要说给我去市里新饭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干这个啊。跟你宋厂长,我说句没良心的,救得岀尽力救,救不出也别钻里面拔不出来,别把外面的人也拖死。总之我们手中还是要抓着钱,你抓着权,我问人了,都说就算是给关进去,以后还是得花钱找关系打点,让早点出来。宋厂长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么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你误会,这边东宝的所有事情,我还是一如既往。”
  宋运辉心里感慨,确实,这是保存实力谋发展的办法,难为韦春红一个女人家做得出来。难怪……难怪雷东宝信誓旦旦后,会违背诺言娶了这么个女人,原来真有她厉害的一面。他也不愿在韦春红面前示弱了,道:“我会尽快请朋友帮忙引见你们那边的市长,前一阵彼此都不得闲。这事,得跳出县的地域处理。你确实别瞎忙了,保存实力要紧。”
  从电话收线的一刻起,宋运辉才第一次有了正眼看韦春红的想法。
  而没多久,杨巡放在老家的朋友就来电汇报,萧然果然去了那里,开始广泛接触有效人脉。萧然开始釜底抽薪。
  这让宋运辉认识到,权力追求的道路上,没有最高,只有更高,永无止境。此时他算是与韦春红共勉,保存实力,谋求发展。
  杨巡的电器建材市场如期开业了。从几个受邀而没到场的地方官员名单中,杨巡看出萧然的影子逼近。杨巡心头异常恼火,解决完开业事宜,将还有些乱糟糟的市场一把扔给熟手寻建祥,他赶紧着乘火车赶回老家。他心里憋着一股毒气,听说姓萧的正在他老家地盘出没,他非要做些事情出来,让那孙子明白明白,什么叫做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杨巡回到老家先找韦春红这个因为官司而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一说萧然在本地活动的事,韦春红大怒,孙子,她老公给抓进去坐牢,啥人都敢欺负到头上来了。但她怒完,却也一时束手无策,问杨巡有没有办法给那孙子一个教训。杨巡说,他知道有这么个武疯子,最见钱眼开,只要给钱,要那武疯子做啥就做啥。他说他是个被萧某人盯上的,希望韦春红出面邀岀那武疯子,砸烂萧某人的车子,让姓萧的明白,没人是孬种。
  韦春红也正是为了丈夫的事气不打一出来,见有出气的所在,一口答应,先跟着杨巡去找出武疯子,以后便是她自个儿接触。她向来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一个武疯子虽然头脑不清,可她还是有办法将疯子说正常了。
  杨巡则是接着找去小雷家,找到雷士根。他在士根面前,没二话,先拍出一万块钱,放到士根面前。士根连忙把钱推回,道:“小杨,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没办法。”
  杨巡又掏出三万,放到士根面前,“这些是定金,只要你一句话,咬牙坚持住我的公司是我的,只是挂靠,并且拿出真凭实据交给我洗清我,这些都是你的。你的未来也不用愁,我会安排你,只要事成,我给你一套我那边的房子和家具,让你管我的电器建材市场。”
  士根闻言,将钱摔回杨巡怀里,不屑地道:“还没轮到你小子来我面前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小雷家,为书记回来把江山交还给他。你给我再多钱也没用。”
  杨巡没二话,毫不犹豫将钱收回,塞进包里。阴恻恻地道:“士根村长的意思是,你可以什么道义都不顾,什么道理都不讲,只要坐定村长位置,抓牢村里一把手的权,是吗?”
  士根发怒:“你走,轮不到你来指点。”
  杨巡“嚯”地站起来,冷笑道:“狗逼急了跳墙,人逼急了……你以为你有命坐住村长位置?雷村长,夜路小心。”
  雷士根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看着杨巡出去,却连骂都骂不出来。但是,心中却是生出大大的恐惧:是,杨巡要是被搞得倾家荡产,还能不找上他拼命?又想到前几天宋运辉劈头盖脸的一顿子官腔,他心中更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杨巡走后,韦春红才安排武疯子趁萧然进县衙办事,让武疯子操起铁棍将雪亮如镜子的车子砸了个稀巴烂。早有人吆喝着过来阻止,但是武疯子哪里听得进,将铁棍舞得烂雪片似的,勇往直前。韦春红见此悄悄溜走,心中称愿。
  萧然果然大受惊吓,留下司机善后,连夜乘过路火车离开,不敢久留。回去立刻调查是不是杨巡所做,却得知杨巡这几天好好在市场呆着。于是有人分析,他这是得罪了地头蛇。若是在自己老爷子的地盘,萧然即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武疯子背后黑手,但那是别人的地盘,他有能量,但没那么大能量跟疯子没完没了。一时收敛许多,不敢再亲去收拾小雷家。而他不亲自去,自然效果打了折扣。
  士根也听说了萧然的遭遇,立刻联想到杨巡的威胁。他不知道武疯子背后究竟是谁支使,但他感觉得到背后风声呼呼。他都有些怕走夜路,怕真有闷棍呼啸而下。
  可是,要他怎么做呢?现在镇上自己行事,都没来询问他的意见。他找到主管副镇长说明问题,主管副镇长敷衍了他,他一筹莫展。而村里的资金却是越发吃紧。但是,对于所有有关雷东宝的议论,他不再闭口不言,他开始主动向大家说明雷东宝的难处,和雷东宝的考虑,就像宋运辉说的,拿客观事实说话。但毫无悬念地,这些消息被人告发上去,他被训斥,被要求与雷东宝划清界线。
  雷士根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每天忧心忡忡地数着蚂蚁走路,才人到中年,腰背却是明显地驼了。正明也是日子不好过,但正明比士根狂多了,遇到有人反他,他一改以往的文明,开始对骂,下黑手,非搞得人一家子赶来赔罪才作罢。谁的话正明也不听,以前只听一个雷东宝的,没办法,他见了雷东宝就怵,本能地没底气,对士根就不同了。等他带领的铜厂和电线厂慢慢缓过气来,镇里特地开会表扬了他,他顺势彻底将两个厂揽为自家天下,村里再难插手。
  而忠富原先辖下的养殖场终于没人有本事统揽全局。镇上特意请市县的农技人员前来指导,可总归不是系统统抓,指导工作成本高而效益低。尤其是牛蛙等特种养殖,农技人员心中也是没底。士根无奈,只得做出清栏的决定,将能卖的猪鱼虾牛蛙等都卖了,免得死在手上砸在手上,最后一文不值。很快地,养殖场一片萧条,养殖工人没活可干,没工资可领。
  那红伟原先管的预制品厂也没差多少,红伟做得更绝,成立公司后,回头就把得力人手抽在,随即处处给小雷家的预制品厂设卡,真正搞死了预制品厂。
  又加正明不肯再交出财权,村财政顿时入不敷出。所有村民断了原先优厚的福利。小雷家上下顿时怨声载道。
  这上下,都没半年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关于陈平原连带经济案子的审讯工作也告一段落,准备交付庭审。
  
  杨巡听到韦春红的汇报,又查证萧然真的不敢再去,这才汇报给宋运辉。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没想到最原始的办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杨巡又说,有人开始向他暗示,让他将两个市场卖给萧然,以谋脱身。
  宋运辉笑道:“看来敌人是纸老虎。”
  杨巡摩拳擦掌地道:“我现在不卖了,他妈的,要他再敢跟我过不去,我豁岀全部身家,一辈子阴魂不散地缠死他,看谁比谁有耐心。”
  宋运辉微笑:“先别下结论,如果真是对抗不住,还是卖个好价钱,全身退出为上。这事现在且慢考虑,我去北京核审设计去,回头请出个高人来,回老家找市长谈。从现在通过市长党校同学的朋友与市长的间接对话来看,我们的父母官是个有能力有思想也有人情味的人。我开始对从高层入手解决这个问题,有了一些信心。”
  杨巡一听,毫不掩饰地跳了起来,原本坐着的人兴奋地绕着椅子转了几圈,才又重新坐下,道:“宋厂长,你这么说出来,说明绝对有六七成把握,宋厂长,我的下辈子全靠你了。”
  宋运辉笑道:“我有太太有孩子,不管你的下辈子。”
  杨巡嘻嘻一笑:“明白明白。我等着,这下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宋运辉正色道:“我其实没有把握。请不请得出高人,还心里没底。怎么请出高人,他肯打个电话呢,还是跟我亲自去一趟呢,也没底。关键是有这么一件行贿领导的案子摆着,高人会担心若花太多精力拯救东宝大哥,会招致他自己受人非议。他曾答应我帮忙,可至今没响动,我担心就是因为这个。但不管了,时间已经拖得太长,我必须在大哥受庭审前做完最后挣扎。你也做好两手准备。”
  杨巡点头明白。但既然还有最后挣扎,他就不急着卖出市场。再说,交易双方,谁心急,谁受困。他即使拖,也要拖到最后一刻,即使法院传票来了也不管,除非有人穿着制服把他抓走。
  但杨巡同时,也做了两手准备。他恨萧某人,他不信这天下除了姓萧的,就没第二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开始在机关朋友圈中打听谁能与萧某人争风。
  宋运辉收拾行李再次北上,寻找老徐。
  但杨巡还是高兴得早了一些。宋运辉才去北京,他晚上和朋友吃完回电器建材市场的办公室睡觉,正看报纸呢,被赚开门抓走。杨巡满脑子的挣扎,却忘了手脚上的挣扎。见到门卫惊恐地缩在房间里看着,他想大声叮咛,嘴巴却被捂上。杨巡都一时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被抓,而是想到该找谁通知大寻,通知宋运辉。待到被抓到一辆挂着老家省名车牌的面包车前,杨巡却不想都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
  他心中反而就跟悬念得以解开一般,吊了几个月的心事终于当啷落地,反而安心。要来的终于来了,那就死心塌地地接受。从今天开始,做另一番打算。
  杨巡表现岀的忍让和配合,很快让来抓他的干警感觉出来。干警把他塞上车,与本地配合行动的警察告别后,一行开着面包车连夜上路回家。杨巡被铐在车把子上,见那四个干警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放下心来,很是友好地问:“同志,刚才我没听清楚,到底为什么抓我?”
  一位并没太如杨巡想象中的庄严,而是好声好气地说:“你啊,别明知故问,拿话套我们。现在开始好好考虑,究竟错在哪儿,回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另一却是快性子,直斥道:“为了抓你,我们连夜来,连夜回,你小子这时候别跟我们玩心眼了。刚才跟你说了,你涉嫌伙同他人贪污挪用公款,金额巨大。你自己想好吧。”
  杨巡叹一声气,轻声嘀咕:“那明明是我的钱。前一阵镇上来电话要我上交每月利润,我跟他们解释我只是挂靠,没用小雷家村一分钱,反而每年上交管理费,他们不听,还威胁我要把公司抢回去。这倒好,干脆抓了我走,回头他们要怎么收拾我的公司,我也没办法了。唉,个体户难啊。”
  夜路寂静,反正闲着没事,四个干警就好奇问杨巡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巡对这事也没啥可隐瞒的,把自己创建两个市场的事一五一十跟车上的人说了,尤其是把钱的来源说得清清楚楚。那几个干警听着都是将信将疑,动用他们审讯犯人的手段翻来覆去地问,问得杨巡头昏脑涨差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对政府撒谎时候,才有前面开车警察好言相劝。
  “杨巡,你要相信党和政府会调查清楚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杨巡舒服地坐在车椅上,叹息道:“只怕等我清白了,公司也垮了。现在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清白,而是他们从上到下不想给我清白。小雷家村长为了填补他们书记被抓后的财务困境,非常需要我这笔资产。我上回去找过他,他就是不肯答应拿出当年我们签订的协议去镇上说明白这事。镇里的人我也去找过,他们说他们不承认被抓书记跟我签的协议,只认我公司工商注册资料写的内容。一半当事人赖定我,我现在又被你们抓了,你们说我还有啥指望。”
  几个干警都沉默了,这事他们目前作为执法人员,不便随便表态。但心里都是觉得杨巡这人还真是挺冤,就那么一个程序不合法,给人揪住小辫儿了。因为那么一点心态上的小谅解,这一路之上,四个干警对杨巡便和气了许多,起码当作平等人看待,路上见到早点摊儿下去买早点,还顺便同样给杨巡带一份,一点没亏待杨巡。杨巡也让他们放心,说他不能跑,他必须回去交待清楚事情,跑了反而更无法说明问题,更无法回去公司,等于白扔了一笔资产再也没法要回。
  杨巡于是挺被优待地送进看守所,承那四位干警仗义执言,他进去挺受优待,并没吃上寻建祥说起过的那些苦头。但是,一进看守所,人就完全与外界隔离。虽然□并没受什么折磨,粗茶淡饭对于杨巡来说也无所谓,可是,想到外面莫测的风云,想到萧某人的虎视眈眈,杨巡就跟一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豹子,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担心,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急躁,自己也开始能感觉得出自己心中的暴躁了。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最大的指望宋运辉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他被抓的事,有没有有效行动起来,采取措施。
  
  宋运辉进北京公事,晚上几乎是很罕见地婉拒设计单位领导的宴请,赶着去见老徐。
  老徐是早已约好的,还是在老徐家见面。宋运辉被领入客厅,却见饭桌边不止老徐一个,还有其他陌生的两个。老徐见宋运辉进来,握手时候拉着宋运辉给其他两位介绍,说得很是推崇。
  “就是他,我刚跟你们介绍的,我看着他读书工作,现在真给我们省挣脸。小宋,两位都是前辈,是我的老领导,老上司,现在依然是你老家的父母官。你在外面做得好,回家时候怎么也不说拜访拜访领导,说起来大家都还不认识你。”
  大家一阵寒暄握手,互相介绍认识,宋运辉才知,老徐请来的是省里的父母官。都不知老徐怎么请到。等刚一坐下,宋运辉忽然想起来,对其中一位胖胖的省长道:“省长,我想起来,我当年还在金州时候,您是那儿的市长。我们新车间进口设备开工剪彩,您当时也在场,还跟我握过手。”
  省长扬眉一笑:“对,有这回事,当时你也在场?”
  “是的,我指挥开工,省长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嘴唇老大燎泡,看见的人都笑。”
  省长“噢”地一声,笑道:“记得记得,我们当时可没笑你嘴上燎泡,都惊讶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担此重任。那么大一个工程,当年你们水书记可真敢放给你指挥。真是个人才,不错,不错。”
  省长说着,又伸过手与宋运辉紧紧握了一下,很是重视。老徐见此笑道:“他们现在的东海厂准备上二期,规模比当年金州的新车间要大,技术也更先进,不过对于已经身经百战的小宋来说,这些都已经是小意思了吧。当时他们部里就是看中小宋这个长处把他调到东海的。小宋,我们这一代的都很羡慕你们新一辈的,正好赶上好时候,有那么多大事可以做。”
  宋运辉笑道:“可我当时还被水书记骂不知足,水书记说我每天跃跃欲试地怂恿他改这个造那个。”
  “哦,老水现在可好?好多天没见他。”另一个省厅领导关切询问。
  “前几天水书记刚去了趟我那儿,身体比前几年还好。我正好需要制定东海二期的详细工作计划,请水书记过去发挥余热,帮我们查漏补缺。水书记的行政经验,真是一宝。可我在金州时候还没那么深的体会,总看着我姐夫的小雷家村飞速发展,嫌我们金州发展不足。水书记前几天还提起,说那时看到我们这一批小年轻那么亢奋,他不知多头疼。”
  众人听了都笑。省长笑道:“改革初期确实存在农村快于城市的现实,农村搞承包好几年后才有工厂承包。我还记得当时全省还学习过一次小雷家村的经验,老徐,是你上报的吧?”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县委书记,小雷家带头人雷东宝的冲劲很让我感动。他们是真正从一穷二白过来,这方面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给两位前辈领导说说。”
  宋运辉明白,这是老徐给他的机会,于是根据年代,一一清楚回忆过来。不回避错误,不夸大优点,因此听上去客观公正。杨巡的事他暂时不提了,相信只要雷东宝的事情得到正确处理,杨巡也跟着没事。
  两位领导听得很专心,不时提出原则性的问题。好在宋运辉一向了解政策,对于小雷家发展路上与政策的冲突,或者对政策的超前,他并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释那些冲突和超前产生的内在推力,包括市场的要求,和人心的思变,他不愿表现出一厢情愿的样子,只是给予他们客观,再客观的现实。他相信,眼前两个都是沉浮官场多年的老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想蒙他们,他还不是那块料。
  省长听到小雷家集资办雷霆公司的反复思考,不由对老徐道:“雷东宝这个人有时候太自说自话。”
  老徐道:“性格决定。当年他要不是自说自话,不会泼胆领先周边乡村一步,带领小雷家走出贫困。可现在也是因为自说自话,对于原则性的公私问题认识不清。估计走到现在,他心里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家的公,小雷家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厅领导点头道:“对,有因有果。再说,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经常是有一部分人因为某些机遇,率先冲到前面。当时看到时候会以为他们违背法规,可后来制度的跟上,几乎可说是为他们除罪。这一方面鼓励他们更加敢闯敢做,可另一方面不免也在诸如雷东宝同志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误读,以为政府默许他们一再挑战政策。”
  宋运辉承认:“知识的局限,认识的局限,令他们中间有些人跟不上形势。走到一定台阶之后,没法进一步学习提高。比如雷东宝,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为他解说政策,可最后打消他借公谋私念头的,还是亲情。我有次问大哥,你们怎么了解政策。他说平时去镇里学习文件,不过他经常懒得去,平时大多通过电视看新闻。我问他看电视能有看报纸一样激发思考吗?他说他跟我不是一类的人。可见厅长说得有理,他们因为理论只是没法跟上,才会导致对政策的误读。”
  省长也道:“对的,背上那么多资产,积累那么多经验后,还是盲目,这不应该,看来我们要对这部分同志加强政策时事的学习和引导。小宋,你继续说雷东宝同志怎么犯事。”
  宋运辉继续一一讲来。但等宋运辉说完,老徐却对省长道:“要不让小宋回避一下,先回去宾馆?”
  省长笑道:“那怎么行嘛,小宋饭才吃到一半,怎么可以赶他走。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顾着说,没动过几筷。”
  宋运辉连忙对省长夹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还是谦逊地道:“我担心会不会因为我跟雷东宝大哥的关系,影响我的表述。要不我还是回避一下,免得干扰讨论。”
  省长笑嘻嘻地道:“坐下,还有问题要问你,别想临阵脱逃。”
  但其实他们后面并没就雷东宝的问题做太多议论,宋运辉也知道,作为一个领导人,不便根据一面之辞做出判断,没那么不负责任。倒是他们与老徐交流其几项省里发展计划的审批。宋运辉这才明白,老徐是凭什么把这两位父母官请来,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两位领导,老徐关上门就道:“小宋,今天谈话的结果,我并不很乐观。你跟我说说你准备见市长的计划。”
  “老徐,怎么谢你。”
  老徐摆摆手,“这是我跟东宝的事,不用你谢我。你赶紧说说,不早。”
  宋运辉道:“我已经通过大哥过去的手下史红伟收集到过去日报对小雷家的所有报道,我已经根据这些报道写了一份材料,很简单,可也才写到一半。”他从包里掏岀材料交给。
  老徐看看,道:“你现在哪有时间,能写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你不容易,跟东宝的这份情谊能维持那么多年。”
  “我这是应该,可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大力帮忙。今天还为这事特意请我们的父母官到府上吃饭,不知给你添加多少麻烦。”
  老徐笑道:“东宝这人,有他的可爱,也有他的可恨。不过不失为一个真心好汉子,也不失为一个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时候真是可恨,无知得可恨。你今天说得不错,把他的正反两面都摆到桌面上,不会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长那里也准备那么说?”
  宋运会意:“我有数了,我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过书面材料还是折中,回头我可不可以给省长一份?”
  “好。市长那里我会先去个电话,以前同僚。小宋,以后必须找出时间,常回老家转转,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运辉,道:“看来你刚才也听出来了,别愁眉苦脸,东宝行贿的罪责不可能逃脱,你早应该知道。”
  宋运辉点头,“我……唉,担心大哥,他这样一个人,关上个几年,出来性格都挫平了。”
  老徐却道:“东宝应该接受一些实质性的教训,这对他有好处。他需要思考,需要挫平后的圆滑,不能再一意孤行,为所欲为。”
  宋运辉低头承认,他也感觉雷东宝现在有些无法无天,可雷东宝真受挫折,他还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样的大哥眨着无辜的眼睛,憋牢里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么感性的时候。”但老徐随即脸色一紧,“东宝有功要奖,有罪要罚,你不能过额要求。”
  宋运辉这才不得不调整思维。虽然他和老徐一起帮雷东宝的忙,但他差点弄混了身份。老徐的态度却已经传递给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别想暗渡陈仓。毕竟,老徐与雷东宝的关系才是朋友。
  但等宋运辉回到宾馆,却有同事告知,秘书来电,说厂长的好友大寻紧急寻找厂长。宋运辉心下一凛,本能地感觉到,杨巡出事了。果然,电话打去,那边寻建祥说,才刚饭后发生的事,杨巡连话都没留下一句。还是留守的门卫是杨巡老家带岀来的人,尽职地找到他家把事情告知。宋运辉只会摇头。若说雷东宝的麻烦还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话,杨巡简直是六月飞雪般的冤。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声为杨巡这样的个体户鸣不平的话语,可怜的杨巡,怎么会投胎做了个体户。
  事已至此,宋运辉对杨巡的事暂时无能为力,不得不静等雷东宝的处理结果。只要被认定雷东宝只有行贿一罪,那么也就说明挂靠成立,杨巡也就没事。不然,他宋运辉还能干涉司法?而杨巡的市场就是市场,市场搬不走吃不掉,就算是有萧然这样的人妄图染指,但只要事实证明市场是杨巡的,难道萧然还能强抢不成?
  可是,宋运辉也知道,事不宜迟。雷东宝的事,必须在开庭前有个着落,而杨巡的事,也是夜长梦多。这么多事经历下来,宋运辉已经知道,节外生枝的事层出不穷,以后还会有。
  可他如今这么忙,这么忙,恨不能把一个身子撕成两个使。一半放到小雷家去,一半留在东海厂。对了,他还要放一半在家里,宋引都说她天天见不到爸爸的面。
  是不是能者多劳?宋运辉感觉,以前他是找着事情做,而现在则是事情扑面而来,非得逼着开始学会他抓大放小,责权下放。可纵然如此,雷东宝的事,他还是无法下放,杨巡的事,则是不忍下放,这两件是,他必须揽在身上。
  但担忧过,行动过,下一刻,宋运辉便收拾心情,平静地召集这回一起来北京的成员开会讨论白天与设计院的对话,斟酌明天需要强调的事宜。一码事归一码事,宋运辉现在虽然不能做到完全控制情绪,可也已经能做到不把情绪带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运辉终于取得老家市长约见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这几天,几乎是他和寻建祥一起软硬兼施地抵制住当地工商部门对市场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响,当地人开始传说杨巡的两家市场雇佣了来自新疆青海的劳改犯看场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为宋运辉还没出差回来时,区工商很不正规地过来要求市场停业整顿,厘清投资人资格后再开业。当时就被看守的寻建祥顶掉,寻建祥说杨巡还没被判刑,谁知道是不是给错抓,怎么可以据此把市场查封。区工商说寻建祥不懂政策,寻建祥说他法律方面自学成才,又是一声大吼,要所有他带来的去新疆青海自学法律的人工进来给区工商检阅。区工商看到一屋子传说中的重刑犯,顿时吓得口齿不清,不敢停留,钻过人缝逃离。
  这消息自然传到幕后指使人的耳朵里。萧然不由联想到他爱车的恐怖遭遇,做事时候不免患得患失。宋运辉回来了解情况,也没客气,要寻建祥找两个面目不善的去萧然公司敲敲门看两眼巡几遭。宋运辉发现恶人还须恶人磨,对付有些无赖,只有祭岀流氓手段,杨巡此前已经用过一次,他现在再用,依然灵验。但他还是去市工商打了招呼,起码,有行动的话,让先通知一声。
  回到家里,听到女儿说幼儿园哪个小朋友因为打人被老师批评,宋运辉感觉人怎么长大了以后,人生观全颠倒了呢。
  宋运辉终于见到市长,他没想到,市长见到他很客气和热情,一开始就说,本来应该早点见面,可因为前一阵出去学习,一直没法安排专门时间见面。前几天则是去省里被省长找去谈话了,谈话的内容之一,就是小雷家的问题。省委省政府对农村改革中出现的新问题非常重视,以小雷家为典型,专门召开一个专题会议,邀请相关县市领导出席,讨论小雷家出现这种变化的深层次原因。
  市长没有隐瞒,将会议就雷东宝问题做出的决议告诉了宋运辉。会议结论,雷东宝的问题必须一分为二,雷东宝所犯的违法问题,必究;但是对于雷东宝在改革摸索过程中所走的歧路,党和政府必须肯定他的积极性,但对他的错误采取教育引导的措施,而不能因为一个错误而否认他过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长说,他也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案子,考虑在南巡讲话春风下如何正确客观对待农村改革前沿分子的问题。农村改革因其前沿分子的起点低,觉悟参差不一等因素,改革道路行走到现在,出现不少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雷东宝的例子就是一个典型。下一步市里将根据专题会议精神,就此问题广泛开展基层教育,提高干部群众对改革的认识。
  同市长的会谈非常友好尽兴,这位市长也是工厂出身,对于宋运辉的东海厂很有兴趣,两人有相通话题。说到未来进一步改革开放的方向,宋运辉把自己了解的吸引外资种种方式与市长进行探讨,市长也提出如何引进外资解决现有国营企业机制僵化、技术老化、资金不足等方面的想法。两人为此延长会见时间,一直谈到中午饭桌上,握手再见时候充满惺惺相惜。
  为此,市长又特意安排宋运辉与小雷家顶头上司的县委书记会谈,让宋运辉帮雷东宝跟主事的县委书记沟通交流。有市长铺路,会谈自然比较顺利。宋运辉为了雷东宝,拍了一下这位现任县委书记的马屁,又把他接触过的从老徐开始的三位书记回顾了一下,也把他与老徐因小雷家开始至今的友谊渲染一下。那县委书记原也跟雷东宝没有太大的怨气,再说已经从省里开会回来了解了上面领导锐意改革的态度,他自然顺水推舟了一下,做了个顺水人情。
  宋运辉没法有时间等到层层办完手续,接杨巡出来;再说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韦春红通一下气,他走出县委,便找到韦春红的饭店去,却见韦春红正叉着腰,披头散发地指挥工人拆卸搬运东西。他进去时候,正好听见韦春红尖着嗓门骂人,骂一个拆错螺丝,差点摔坏吊灯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这吊灯是韦春红的宝贝。
  宋运辉旁观会儿,等韦春红骂完一段,才上去拿两枚手指轻轻拍拍韦春红的肩,没想到韦春红一会头,扫来刀子一样眼光。等到韦春红看清是宋运辉,才转颜为笑,道:“你怎么会过来?哎呀,我这儿正拆着,没法请你喝茶。”
  “我简单说两句,得连夜赶着回去……”
  “自己带车子来的?”韦春红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车子,大领导就是不一样。东宝怎么样?你肯定是为东宝的事儿来。”
  宋运辉道:“我们遇到好领导,大哥有福气。不过行贿的罪名不能免,刑责逃不过,一段时间内大哥人身自由还是问题。不过其他集资公司等的事,省市县都已经有定性,回头也会通过镇工作组到村里宣传,恢复大哥名誉。杨巡的事也不再受牵连,明天有关手续完成,他可以出来。我实在等不住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韦春红一听,念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放下心来。“小杨有大弟在这儿,你看我明天肯定也离不开新店子,我会让他大弟去接。那东宝会轻判吧?听说好多行贿的都没判就给放出来了。”
  “大哥行贿数额巨大,又涉及太广,估计没那么轻易放出来。你还是相信政府公正处理吧。”
  韦春红撇撇嘴,“相信?要没你上上下下的跑,哪会一下忽然咕噜咕噜冒包青天?我不是睁眼瞎,知道谁在出力。谢谢你,宋厂长,我以前心急冒犯你,你别挂心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等回头东宝能让探视了,我好好跟他说说。”
  宋运辉笑笑,不去搭理韦春红的那些江湖气,只是道:“我最近做大项目,比较忙,没时间常跑来这边。大哥判决下来后,还得你多费心探视照顾了。不过你千万要跟大哥说明,他问题的从轻,全是现在南巡讲话带来的政策好,全是省市县三级领导的好意。你别挑起他的对立情绪,别让他在里面憋岀一肚子气,对以后出来重新开始不利。我走了,不打扰你,你忙。大哥不在,你一个人多担待多辛苦些,一个人带着婆婆,也要注意安全。”
  韦春红听得宋运辉话中态度的转变,不由感动,送走宋运辉后,回头想起来,鼻子酸酸的。心说,宋运辉也是个大领导,当然,领导也有不少好人,但要看是对什么人了,以前的宋运辉,可不怎么的。
  
  杨巡在里面度日如年,忧思如潮。忽然稀里糊涂被放出来,走出阴寒环境,放到灿烂的夏日阳光下,一时天旋地转,不能适应。把等在外面的杨速担心得半死,杨速好不容易才把胡子拉碴的大哥唤醒过来,唤岀人气。
  但杨巡一恢复神智,立刻赶着抛出一大堆问题:“我的市场怎么样?谁放我出来?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速被问得手忙脚乱,忙道:“要不是韦嫂子通知我,我还不知道大哥在这里。韦嫂子只说是宋厂长帮的忙,其他也说不上来,我都问了。大哥,我们先回去,你洗个澡。”
  杨巡点头,心说果然是宋运辉,宋运辉这回的恩情可大了。他骑上杨速摩托车的后面,却忽然问道:“老四快考了吧?在家复习吗?”
  “老四七号考,大哥。你别担心,老四成绩好,不怕考不上。你别那么小心。”
  杨巡想了想,“去找个旅馆,不回了。你给我留意着点,哪儿有公用电话,停一下。”
  “大哥,回家吧,我不信老四看到你那么辛苦还跟你怄气。家里有电话,洗了澡吃点东西慢慢再说。再说你这样子,让熟人看见多尴尬,影响你形象。”
  杨巡摇头:“去旅馆,都最后几天了,不冒那险。电话立刻找,我等不及。他妈的,我进去得蹊跷,有人正好赶着宋厂长出差时候弄死我,肯定有人赶紧趁机对我市场下手。我现在眼睛还有些不适应,你帮我留意。”
  “大哥……”看着杨巡浑身脏污,脸庞削瘦,杨速恨不得代大哥受那老罪。他出来做过,知道其中辛苦,因此比其他两个弟妹更能体会大哥的艰难。他眼睛热热的,发动起大哥留给他开的摩托车,上路先找公用电话。
  终于找到,杨速眼看着大哥飞速扑向电话,恶虎下山似的,忙跟去将钱放台子上,自己回头找刚刚看到的一个茶叶蛋摊儿去。杨巡拨通自己的大哥大,一听到接通,而且对方传来的是寻建祥的声音,一颗心顿时放下一半。
  “大寻,没事吧?”“小杨,你出来了?”两人几乎是同是抢着说话,又一起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一边儿公用电话老板拿杨巡当神经病。这一笑,让杨巡心中安心暖心,比看到杨速还开心。原来这就是兄弟。
  “市场没事,今早小宋就跟我说了你今天出来,我总算放心了。妈的我再让他们跟姓萧的几天,吓死那龟孙子。”
  “怎么回事?姓萧的又来?打死他,我抵命。”
  “哪用那么拼命。你再也想不到,这是一贯正儿八经的小宋给我岀的馊主意,他让我每天派两个面相最凶的去姓萧的公司门口转悠,不时拿摩托车跟着人家好车在城里兜风,咱不惹事不犯法,把那姓萧的吓得没办法,又没理由叫人抓我们,后面几天鬼影子都不见一个,不知躲哪儿去了。我让人继续盯着,没事也烦死他这孙子。”
  “痛快,痛快。”杨巡听着再次放声大笑,听得那电话老板直皱眉头。“大寻,多的不说了,谢谢宋厂长,谢谢你。市场开着,你管着,宋厂长照应着,我不担心啦,我洗澡睡觉去。哈哈,我明后天办点事,晚点回去。”
  杨速从旁边农堂口买来四只茶叶蛋,正好听到大哥歇斯底里的笑,心里发毛。待得大哥打完电话,看大哥交电话费,杨速却发现大哥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怎么回事,但总之是里面坐着的日子不好受吧。杨速心下难过,不再将手中茶叶蛋交出,而是不动声色地剥好了,才交给杨巡。
  杨巡一见茶叶蛋,眼睛里面迸岀的亮光简直赛焰火喷发,一把抓来就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嘴里连说:“好吃,好吃,几年没吃这么香的茶叶蛋了,以前我们火缸里煨一罐子,一人最多也只能吃到两只。你也来一个,好吃。”
  “大哥慢吃。”杨速都来不及剥,眼睛却心疼地看着大哥两手捧着一个鸡蛋热情地吃,又把第二个递上,不专心,自然是剥得斑驳。杨巡接来,又是两口解决问题,但这回不顺,吃猛了,蛋黄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转眼脸色憋得血红。
  杨速吓得连忙扔下手中茶叶蛋,给大哥捶背,好不容易才听大哥“呃”地一声出来,他的眼泪也跟着下来。杨巡回头看见,沉默了一下,可随即便笑嘻嘻道:“我这身衣服好几天没洗,你回头打两遍肥皂都洗不掉手臭。我衣服可以扔,你手可不能剥皮喽。不要你剥茶叶蛋了,你现在也臭。”
  杨速含泪道:“大哥,你为我们辛苦了。”
  杨巡笑笑:“走,我要洗澡。开好房,你去拿几件衣服给我。刮胡刀别忘了拿。”
  杨速连忙答应,载上大哥去常住的旅馆。但眼泪一时收不住,涓涓滴滴而流。杨巡在后面看见,心下欣慰,反而安慰大弟,“别难过嘛,比起东宝书记,我这才几天嘛。十二天,正好一打。再说人家也知道我冤,我在里面没吃苦。对了,老二,等下你给我拿来衣服后,留下摩托车给我用,你回去上班去。我得找两个人。”他有意说得挺多,分散大弟的注意力。
  杨速想到大哥刚刚微微颤抖的手,哽咽道:“大哥,听我一句,又不是天上下刀子,你再心急也给我今天好生休息一天,睡个好觉。有事明天再说。大哥……”
  “行,行,听你的。”杨巡真有点受不了长得比他高的大弟流眼泪,连忙一径地答应下来,但心里想,等杨速离开他自会行动,他哪儿歇得住。但没想到,洗澡下来,又吃两只茶叶蛋,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却早沉沉睡了过去,雷打不醒。杨速不放心回来看一眼,他都没听见。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还以为这是第一天下午。好在杨速早送了早餐来:豆浆,肉包,生煎,好大一堆。
  杨巡再次吃得如恶鬼转世,将一堆早餐收拾了,就征用杨速的摩托车,赶赴小雷家。他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他跟雷士根没完。
  杨巡在村口找到一条木棍,操着这木棍杀去村办,进去看见雷士根就劈头砸下。雷士根本能一闪,那木棍砸在书桌面上,硬是砸裂桌面。士根吓得连忙躲避,一边大叫:“杨巡,你干什么,不要犯法。”
  “犯法?老子没犯法你都能陷害老子坐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是坐牢,不打死你也会被你害得坐牢,老子先打死你捞个痛快。”杨巡将木棍舞得呼呼响,追着士根往外跑,早有村人闻讯探头,看到杨巡神情跟疯子一样,想拦可不敢拦,但也有人回家扛锄头准备助阵。到底不能让外人欺负了雷家人去。
  正明正好有事出来,见此连忙跑上来,勇敢地迎上杨巡,一把抱住不放。嘴里说着好话,“小杨,你可出来了,我担心死你。走,上我那儿喝茶去。”
  杨巡被正明抱住,嘴巴可没给抱住,大声怒骂:“担心?你们担心你们书记去,要不是省里专门开会给你们书记平反,你们书记杀头的罪,把我也连累进去坐牢。你们知道这都是谁干的?都是雷士根这畜生。我前几天找这畜生,要他向上级说明,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管,他只要做定村长,我们死活他不管。我明明挂靠小雷家,全村人都知道,这畜生竟敢昧着良心说是我和书记伙同挪用小雷家的钱,呸,你们小雷家哪儿拿得岀上千万现金给我?畜生你以为诬告我和你们书记等我们判了死刑你就能坐稳村长位置啦,你休想,我杨巡九条命,我就是死变鬼也要杀了你。正明哥,放开我,别让他跑。”
  士根一时心虚,只得大声道:“我跟你说了,这是镇上面的决定,我解释了没用。”
  杨巡却是今天存心赖上士根:“你放屁。要不是领导们明察秋毫把我放了,我本来还真信了你的鬼话。现在知道,不是领导没长眼,而是你诬告陷害。还有,你们集资公司的事,你们书记花多少心血,为个公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讨生意做,眼看着生意做起来,利润来了,这个畜生他自己没出钱,眼看别人有钱拿他没钱拿,他就想出个大家都别想拿的损主意。你们书记是那种人吗?我就是跟他多年老交情,只拿小雷家名字挂靠一下,你们书记都要我交管理费,公私分明,他会贪你们一点点钱?他要想贪,只要免了我管理费,我把一半钱交给他,他就能发财。只有你这跟着书记最近的畜生敢诬陷他,你披着忠臣的皮害书记,你这畜生最奸,害死书记你能当书记,你眼红这位置。可怜你们书记,为了村里发展行贿,罪名还都自己担着,不舍得要这奸臣陪着坐牢,他还蒙在鼓里,以为这畜生是忠臣。你们书记结果有什么好处?好处大家享受,坐牢他一个人坐,好歹我陪着他坐几天。坐牢啊,我昨天出来都站不稳,我才坐几天,你们书记已经坐几个月。他妈的都是这畜生害的。现在省市县领导都已经认定你们书记只有行贿一条罪,没别的罪,我总算放出来,你们说,我要打死这畜生,有没有道理?正明哥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打死他。”
  杨巡说话放机关枪一样,密不透风,雷士根都没法插嘴,插嘴也插不进去,只会声嘶力竭地喊:“你胡说,你侮蔑,你胡说,你诬蔑……”
  但村人可就不那么想了,听着杨巡又是省长又是专门会议地一说,都被杨巡权威地将思维引导过去。再说村里刚刚断了全村的福利,本来大家都已经心里在嘀咕怀念过去在书记领导下的美好时光,这一会儿两者一结合,还什么真相,他们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大伙儿一致将愤怒的眼光射向雷士根。士根见此不得不声辩:“是老猢狲告的书记,我再解释工作组也不听。”
  杨巡却道:“一个局外人能告倒书记?我这回坐一次牢给审讯了以后最清楚,政府是讲理的,是要看确凿证据的,要告书记,凭老猢狲拿点道听途说能告得倒?书记是谁啊,是市人大委员,县府直进直岀的人,能一告就倒?都是你畜生做的手脚,你故意留着行贿凭证让工作组查出来,把书记陷害下牢。你还喊冤,秦桧都比你清白。他妈的我以前一直当你是好人,我坐牢了才知道你是谁,畜生,没良心的畜生。”
  杨巡恨雷士根,再加他对小雷家这一阵子的事那么清楚,硬是牵强附会诤诤有辞地将雷士根越描越黑。也存心的,为了报答宋运辉,他要扭转村人对雷东宝的不良印象。他做到了,他以一个才刚被释放的充满深仇大恨的苦主形象出现,让众人有点不得不信。起码有一点大家相信,要不是原本被定为书记罪名之一的挂靠公司的事没事,杨巡怎么可能被政府放出来。经杨巡“血泪控诉”,大家都恍然,原来其中有雷士根小算盘在。这一相信,便连带着把杨巡其他的话也相信了,大家都在心里初步建立起一个概念:对了,书记本来就不该是那么有私心的人,谁都知道的,哪能一下变得那么坏了,也就只有身边最信任的人才能把书记搞死啊,这雷士根还真奸。
  便是连正明都听着糊涂了,小声问杨巡:“真的?”
  杨巡狠狠道:“假的?我坐牢难道是假的?我都给他害得坐牢了,我还能有假?我都要杀人抵命了,我还有假?”
  士根面对周围一双双变得怀疑起来的眼睛,面对指鹿为马的杨巡,气结,悲凉地道:“我这儿发下毒誓,我要是存心做什么对不起书记的事,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我现在所做一切,都为以后等书记出来,把小雷家囫囵交还到他手上。我有为了小雷家对不起杨巡的地方,可我没对不起书记。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士根说完,驼着背怏怏走了,众人都看着他,唯有杨巡在他背后冷冷地道:“你这毒誓发得好,什么叫存心做对不起书记的事,谁能剖开你肚子看出你心里怎么想?想赖也没那么明着赖的。你承认你昧着良心陷害我了是吧?那是我放出来了,杀到你面前来了,你赖不掉了。你存心欺负书记关在里面,跟你死无对证,你才能发什么狗屁毒誓,你还想骗谁啊。你们别信这畜生鬼话。”
  众人原本有感于士根的悲凉,心中稍微犹疑,但被杨巡这么一说,都又被杨巡牵走思路。正明也狐疑地看着士根的背影,见士根不再辩解,心中又信又不信。他嘴里邀请着杨巡去他那儿喝茶,眼睛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士根背影,心里打定主意,即便是以前为了电线厂和铜厂的生存而不肯交钱给村部,以后那就更不能把钱交到雷士根这样的人手上了。是,他为自己闹独立找到充足的理由。
  杨巡则是看着雷士根的背影狠狠地想,想欺负老子?老子劈不死你也玩死你。
  正明拖杨巡到办公室,亲自端茶倒水,询问杨巡被抓进去几天的情况。杨巡很干脆地道:“一句话,让我出来想杀人。”
  其他跟进来的人惊道:“那书记……”
  “还用说。我进去还是受照顾的,那些政府的人看我冤,好心跟里面打了招呼。书记让雷士根那些行贿条子害得得罪多少人,他在里面能有好日子过吗?我说你们中间哪个但凡有些良心的,找门路托关系帮书记走走人情,让他在里面少受点罪。”
  外面一个声音笑嘻嘻地传进来,跟着人也出现,“小杨,你道是你那么神,几句话就能让政府帮你在看守所说话?当然你水平好也是有的,一张嘴说得几个要紧的人都同情你。后来的好日子,就靠忠富第二天不经意间知道你进去,帮你做的活动了。”
  杨巡朝外一看,竟是红伟,忙起身道谢:“红伟厂长,我也奇怪我日子怎么这么好过,可再好过,里面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多谢你和忠富厂长。”
  红伟摆摆手,示意杨巡坐下,笑道:“知道你来闹事,我赶紧过来向你打听些事儿。你这里面进去一遭,肯定已经摸透里面的套路,你跟我说说,我现在已经跟忠富为书记做了这些……”红伟一一说明他和忠富为改善雷东宝在看守所的生活而做的努力,“你看,有没有做到点上。”
  杨巡还在考虑,正明已经道:“后面的事我来吧。”
  红伟意味深长地笑:“村里刚刚岀过事,多少碧绿的眼睛都盯着你这块肥肉,你哪儿拿得岀钱来活动?”
  正明道:“你们还不是用的自己的钱?”
  杨巡道:“钱跟钱不一样,红伟厂长现在挣的钱都是自己的。不,我现在要喊红伟经理了吧?你们做的基本都到位了,我听说书记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审理,省市两级也已经有指示,你们还是等着判了以后做努力吧。”
  “肯定会判?行贿?”
  “听今早宋厂长电话里的意思,肯定会判。”
  “唔,行,小杨,回头常联络。我现在做钢材,挂物资局名下,顺便也做些水泥,以后你要水泥钢材的话,给我点生意。正明,大哥大还我,那么喜欢,你自己也可以去买一个。”红伟将正明手中的大哥大抢回,匆匆与杨巡握手话别,说是去找忠富说明去了。
  巡见正明挺喜欢大哥大的样子,就开解道:“大哥大这东西家里用着好,养岀用电话习惯了,这一到出门就麻烦了,老想着找公用电话,好像一会儿不打电话天要塌下来一样,麻烦。对了,你们还是用集资以前的工资考核办法吗?”
  正明鼻子里“呼”地一声,看看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搔搔头皮没答应,只是站起来道:“走,中午我请客,给你压压惊。单独请你,够意思吧?”他一手就拖了杨巡起来,走到外面才问杨巡:“你刚才骂士根村长那些话到底几分真?我听着都让你搞糊涂了。”
  杨巡笑道:“你爱信信呗。嚯,车子归你开了?好。当然得快配一只大哥大。”
  正明却盯着杨巡道:“你现在真有千万资产了?怎么扩张那么快?”
  杨巡笑道:“千万资产是有,可负债也不少。不像你,你再负债也是村里的,债主找不到你头上。我负债,债主都找我。现在红伟经理也差不多了,忠富厂长也一样吧。”
  正明发动车子开岀去,嘴里嘀咕:“可你们责任与收入对称啊,我现在责任那么大,可收入被这回的事一搞,别想再提了,想想都心里不平。早知道应该跟红伟忠富一起走出去,起码人家也说我义气,唉。”
  杨巡听到这儿,眼睛一亮,心有所思。他的心,在说与不说,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之间激摆。正明瞥见杨巡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动,好言相求:“小杨,杨老板,我们多年交情,说起来我和你联系最多。你每天见那么多生意人,你倒是给我岀个好主意。”
  杨巡还是第一次听小雷家的负责人对他那么客气,心里一时什么味道都有,既有洋洋得意,也有高兴欣慰,还有一些小小的酸楚,他从一个小杨馒头,也能混到今天。因此心情分外爽快,将本想收为己有的主意免费派送。
  “我那儿电器建材市场有不少摊位是国营或者集体企业负责人的亲信家属租的,你有数了吧?”
  正明不由刹住车,停到路边,“你意思是……”
  杨巡只得明说:“刚刚红伟经理进来我就在想了,不让你们组建集资公司,村里人看着你们多拿心里不舒服,那么现在红伟他们走出去自己开公司,你跟外面的公司做生意总没事的吧?村里人看不见摸不到,心里也没那么多话要说。你手头那么多东西,交给别人还真一下不能放心,交给红伟倒是知根知底。”
  正明转念一下,“哈”地笑岀声来,连连笑道:“有数,有数,呵呵,交给别人不放心,交给红伟哥没二话。你那儿摊位还有没有?租给我一个。”
  杨巡有点不舍那么好的机会给了红伟,但都已经给了,也只好死心,他还真有些犹豫,自己有没有那么多时间打理买卖电线之类的事。因此,租金上是要小小割一刀的。回头,他把寻建祥早租到的摊位,用高价转租给红伟的公司,算是两边都帮。
  事后,不断有这个公司那个私人地通过各种渠道向杨巡提出要求购买两处市场,杨巡却是风声鹤唳地都看到那些询价人背后有萧然的影子,他再也不敢放出诱饵打动萧然的一颗狼子野心,怕再惹事端,索性都是一口回绝,不卖,他说什么都不卖。
  他感谢寻建祥,信任寻建祥,便把电器建材市场也正式交给寻建祥管理,他放心。他感谢宋运辉,知道送钱肯定送不进去,就悄悄到房管所通过各种关系,出钱把宋家如今租住的房子买下来,证照上面都是用的宋季山的名字。杨巡送别人东西的时候,总是方便的很,他有的是办法。但对于宋运辉则是不同,他对宋运辉因感激而崇敬,当然就有些小心翼翼,不敢在宋运辉面前乱来。
  但是,不把房子的事与宋运辉说明又不行,那房子每月要去房管所付租金的,若是不及时把事情告诉宋运辉,到时间也不知谁去付租金,若是宋家人还好,若是东海厂哪个马屁精帮办着,那就麻烦了,对宋运辉名声有影响。而杨巡又知道,宋运辉这人是个多注重名声的人。
  杨巡没法拖太多时间,只得找时间去宋家投案自首。而且,他也知道跟其他人说没用,只有找宋运辉本人。总算在星期天才约到时间见面。他非常乖觉地挑着时候,下午两点到,正好大人小孩午休结束,又不算太晚,不用影响人家一家晚餐团圆。
  果然,他到宋家时候,看到一家子老小都聚在太阳退去的院子里,宋运辉则是爬在人字梯上,照着下面老两口的要求在上面绑从电线里剥出来的铜丝。宋运辉看到杨巡进来,就笑道:“小杨,你坐会儿,我把丝瓜棚子搭好。我答应了好几天,今天才有空,再不搭丝瓜藤得没处攀了。猫猫,给叔叔倒水。”
  其实是猫猫妈进去倒水,因为宋引坚决要求给爸爸扶着梯子。杨巡在下面看着道:“宋厂长做什么事都认真,搭个丝瓜棚子都方方正正,每一边几乎一样长度。”
  宋季山在一边儿笑道:“我们还都埋怨他慢,搭了一早上才那么点,下午等我们睡完他才又搭岀两平方米,又不是绑鸟笼,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宋引立刻揭发:“杨叔叔,爸爸说给猫猫做小兔兔笼子,一直赖帐。”
  杨巡忙道:“回头杨叔叔给你做一只。你要什么样子的?”
  程开颜端水出来,好奇地看着杨巡问:“小杨,你真进去过?怎么一点没变呢。”
  杨巡笑嘻嘻道:“大寻也说我才进去那么几天不算,以后见他还是得喊大哥。什么东西这么香?嚯,栀子花。”
  宋运辉在上面拧紧一根铜丝,绷直了拿手指弹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才道:“大寻没让你喊大叔,那是他进去几年脾气变好了。我看你这十几天什么都没变,一出来就去小雷家捣乱。”
  杨巡才要说话,却听旁边宋母轻轻地问一句,“你在里面有没有见东宝?”
  宋运辉一听,不由低头看了他妈一眼,但不出声,同时看到他爸也拿眼睛看着杨巡要答案。杨巡忙道:“看到了,不过是远远看到,没说上话。书记瘦不少,没办法,里面吃不饱。不过看上去精神挺足,走路还是噔噔响的。有人在外面托关系照应着他,你们尽管放心。”
  “噢,谁?”宋运辉在上面问。
  “红伟和忠富两个,他们出来做生意,手头有点活钱。看起来正明想跟他俩里应外合,正明也想好好帮书记。”
  “士根呢?”
  “士根现在有心没力。村里都发不出钱,他工资也成问题。正明说士根做事往前看一眼,起码往后得看三眼,想到的比别人多,做出来的比别人少。”
  宋运辉听着觉得正明说得有意思,低下头却又见父母两个都不监工了,一致巴巴儿地看着杨巡,心里知道,两人对雷东宝还是有感情的,毕竟那么多年。估计父母都希望从杨巡嘴里听到有关雷东宝的更多消息。他想了想,道:“我们厂要新造一批宿舍,电线电缆什么的,你让红伟跟运销科联系一下吧。”
  杨巡本来想踊跃地说,他也可以做,可转念想到,宋运辉忽然冷不丁提出要提供生意给红伟,估计事出有因,是想要红伟把挣来的钱花到雷东宝头上去。他立刻不提自己想做,忙又补充:“红伟现在还做水泥钢筋的生意,要他到时候也拿个报价来?”
  宋运辉想了想,最终还是道:“算了,小杨,还是你来做吧。回头东宝大哥那边的事你多留意着点,庭审那天,你代我到个场。”
  杨巡开心得差点窜起来,东海的二期在建,不知又得造多少宿舍,那是多大的生意啊。“放心,我跟他们都打过招呼,我大弟也帮我留心着。程序我现在已经全知道,里面没白去自学一遭。”
  宋运辉终于把丝瓜的网全部绷好,伸手拉了拉,自信地道:“好了,天罗地网,这下贼都翻不进来。”宋运辉说完,收拾工具下来,却见女儿还坚定地扶住梯子,他反而没法下,宋母看见忙把宋引拉开,宋运辉才得下来,引杨巡一起去书房说话。
  关上书房们,宋运辉就有些紧张地问:“小雷家那边又岀什么事?”他看出杨巡进来时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杨巡忙道:“没,那边没事,就等着开庭。开庭应该也是走个过场。韦嫂子认识几个人,她到时会通知我。我……我真没大事,这回宋厂长帮我那么大忙,我还一直没上门来感谢一下,心里一直记挂着。”
  “呵,我道是什么事。大寻一个人管两个市场,可以吗?”
  “好,没话说,本来管一个市场真是埋没他,害得他每天都闲得想拿抹布擦灭火器了。现在闲了反正跳上摩托车到另一个市场,总有事等着他。反而我闲了。”
  宋运辉笑道:“大寻啊,变得真多,以前我们同宿舍时候,他闲下来就喝酒打架。小杨,有什么事你直说吧,你一天两个电话跟我约,不会没事。”
  杨巡道:“还真没什么大事,就……”他类似于羞羞答答地把用牛皮纸档案袋包好的证拿出来,摊到宋运辉面前。
  宋运辉心说果然有事,估计又是要请他帮忙看看重要合同。他拿出来一看,却惊住,“小杨你这是干什么。”
  杨巡诚恳地道:“宋厂长,我绝对不是行贿,我又不是神仙,一早知道你们宿舍项目要开工。我是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你一直拿我当自家弟弟照料,这回要不是你,我倾家荡产了。可是你又什么都有,不要我帮,我真想不出做什么才好,每天内疚得睡不着。这房子,产权拿下来才好修一下,瓦片翻一翻,窗户重新做,住起来才象个家。我真没别的意思,就只是弟弟想送样东西给哥哥。”
  “咳,你胡闹。拿回去退了,我不要。你帮我把大寻安置好,把市场做好,保证大寻平稳收入,我还得谢你。这回放你出来的事,我也不是特意帮你,东宝大哥没事,你当然也没事,你不用特意来谢我。你拿回去,不拿回去我生气。你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
  杨巡不肯接宋运辉递来的牛皮纸袋,低头低声道:“宋大哥,你最了解我,你看我从小吃苦,现在爸妈也没了,弟妹们还得我拉扯着,我做什么都得靠自己,以前只有我妈知道辛苦,现在只有自己知道了。说真的,那么多年生意做下来,本来是不相信还有什么好人的。可这回你和大寻这么帮我,我就是被抓进去时候心里也很坦然,我不怕,因为知道外面有你和大寻在。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大麻烦没急得喷火。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更没有坏心眼,我只想让对我好的人日子过得舒服些。我可以不做东海厂宿舍扩建的生意,表明我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想要从你那儿捞什么好处。我这回的心意很单纯。希望宋大哥也仅仅只拿我当好朋友看待。”
  杨巡的话,说得宋运辉都不忍狠下心来批他,宋运辉只得挥挥牛皮袋,道:“朋友有送那么重礼的吗?你把这个拿回去,我反而只稀罕你放回来那天捎来的桃子、咸菜、咸笋、豆干这些东西,我们全家都喜欢。”
  “那不一样。宋大哥,你现在即使是要我拿回去,我又往哪儿放呢?房管所卖岀的东西又不会收回。”
  “你把名字改你的,我问你租。”
  杨巡笑嘻嘻地道:“大哥,我会拿你的租钱吗?再说,这房子你做户主了后,老老小小的户口也可以迁过来,以后猫猫就近读小学中学也省得你动用特权找人找关系了啊。大哥,这只牛皮纸袋就放你这儿,以后你办什么证件,就是装只电话拉条有线电视线也方便拿取,省得非要写上我名字的,办事还要叫我。哪天你们厂子别墅什么的房子造起来,你不爱住这儿,搬那边住去,宁可那时候再把房子还我也不迟。你这性子,又不会怎样的。”
  宋运辉一时给搞得挺犹豫,杨巡说的也是有理,租着房子住,每次要办个什么,家里几个都派不上用场,都要他厂里派谁去房管所开证什么的忙碌,非常麻烦。再加猫猫面临上小学的问题,虽然他为着程开颜,一直与县教育局几个高层的敷衍得很好,猫猫上学不是问题,可是老拿这些小事麻烦人也没意思。再说猫猫还没上学,他就把特权搞到前面,令猫猫从小享受特权,宋运辉认为这也不是件好事,对猫猫身心发展不利……
  杨巡见宋运辉沉默,忙起身道:“这些先寄存着,我得去接一下国托老总太太,我先走啦。”
  杨巡不等宋运辉反应,一早一溜烟地跑了。等宋运辉拿起牛皮纸袋起身,脚步声早传到楼下。宋运辉对着牛皮纸袋看了半天,心里非常矛盾,最后将袋子扔进他专用小柜子里,不再去想。他确实有计划等二期顺利上马产出之后,改善全厂职工生活条件,他届时……如果搬走的话,把纸袋囫囵还给杨巡吧。
  
  梁思申终于结束边工作边读MBA的苦难生涯,心里不知多惦记妈妈做的好菜好饭,早早跟吉恩请了假,订票回家。进关时候见到几个中国人面孔,难得有个不歪瓜裂枣样的男子,她不由看了两眼,却发现那男子似乎面熟。那男子见有东方族裔美女看他,微笑着就过来招呼:“请问是华裔吗?需要我帮你填卡吗?”
  梁思申摇头:“不用,谢谢。可是我怎么觉得你面熟?”
  男子大方递过护照:“我叫虞山卿,护照上照片是过去在国内照的,应该说变化挺大。”
  梁思申接过护照一看,不由笑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原来是以前被她奚落过的虞山卿。“看来我没认错,好多年前我在金州总厂外面一家小饭店里见过你。对不起,以前比较胡闹。你是出差还是……看样子你好像在美国呆好久了。”
  虞山卿稍一回忆就想起来,也没太在意,笑道:“地球真小,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我为美国一家公司工作,还是做老本行,已经在申请绿卡。对了,这回我先去北京转一下后,得南下去看看你的宋老师,有没有兴趣同行?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当然有联系,你要去看宋老师正好,我给他搜集了些资料,还有信件,本来想到家再寄给宋老师的,这下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捎带?我到北京才能取出行李交给你。”
  “哦,以前你也给小宋寄书寄资料,小宋从来只给看不给借,呵呵。这回还是化工资料?我也给他带了些前沿资料,回头估计他还会抓住我逼问上半天,他对前沿资讯可追得紧。啊,难道你也做我们这行业?”
  “不,我在华尔街,我带给宋老师的是一些融资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给虞山卿,虞山卿也忙拿出他自己的交换。
  “哦,目前国内因为邓小平南巡讲话,又掀起一股建设风潮。可不少企业因为资金不足,无法尽善尽美,比如你宋老师的二期,也是遇到资金紧张的问题,不得不在设备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个懂行的,知道怎么取舍可以把影响减到最小。你们在华尔街的公司有没有考虑向中国投资?中国现在非常需要外资。还是说小宋,他曾经希望设备提供公司以设备折价作为投资,可惜没谈下,否则倒是个好办法。”
  “是,宋老师说起资金来总是很头痛,可是我们对国内市场做过考察,国内企业普遍包袱沉重,尤其是以前你们金州总厂那样的老企业,每家都身负无数退休职工,而机构内部又是人浮于事,非主营附属经营多于主营,令投资者望而生畏。”
  “东海厂目前没包袱,我看小宋的经营思路也是比较现代,把那些后勤都扔给社会。东海厂应该说是优质资产,再说有个好主事的。你们可以考虑东海厂啦,东海厂资金只要一解决,小宋这个拼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业务了,呵呵。”
  虞山卿只是说笑的,并不信眼前这个小姑娘有什么能力,口气也是比较轻佻。但梁思申却听进心里,心里动起了念头。不过梁思申没说出来,却转换了话题。她和虞山卿不熟,不愿意将心事拿出来同虞山卿商量,再说,因为以前的小小敌意,现在对虞山卿依然没好感。但有件事她得打听清楚,觉得有意思,“虞先生,以前小饭店遇到的那位小姐,现在是你太太了吗?她有没有在美国?”
  虞山卿却是性格里喜欢与漂亮女孩搭讪的,闻言笑道:“都是被你破坏的,你那一通经典点评,害得我看见她心里就犯疙瘩。我太太很美丽,现在带着孩子住在北京,我也不把他们带去美国了,估计我很快会被派驻中国。你有没有考虑在国内投资一些房产?我这回带钱来,准备在亚运村买套房子。现在听说资金实力雄厚的纷纷到国内买工厂,资金实力跟我一样只是工薪的,回国买房子。呵呵,你看我班门弄斧,你做那行的肯定比我更清楚。”
  “唔,我也有听说,港台东南亚的财团有那动向,偏都还打着爱国的旗帜。”
  “对喽,你消息果然灵通。不过梁小姐这样的人才还是留在美国享受生活,回国吃苦的事还是交给我们男子汉来做,呵呵。你如果准备在北京买房子,跟我说一声,我北京朋友多。”
  梁思申听着不舒服,便微笑道:“我更喜欢上海。这回我堂哥和人开发一片别墅区,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我在堂哥的项目里获得特殊优待,堂哥照着我给的图纸和我划定的区域给我单独造一幢,我回去验收,不知道他给我造得变型没有。”
  虞山卿立刻闭嘴,心说这女孩真骄狂,一点没变。就跟上回在金州时候一样,虞山卿再一次自愧不如。因此,上了飞机,就按座号就座,没再愿意跟梁思申坐一起。梁思申称心如意,庆幸虞山卿知趣,没贴着上来,否则一路十几个小时,耳朵还不生茧。她并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愿意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让。
  飞机到达北京,虞山卿被妻子儿子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怀抱。虞山卿没宋运辉那么自律,他也不管妻子在场,一定要上去跟看似高官的梁思申的父母认识认识,握一个手,交换一下名片,又提醒梁思申把箱子里的资料拿给他带去东海厂。
  等终于在门口告别,梁母不屑地对女儿道:“那位虞先生,出国镀金几年,市侩本性不变。”
  梁父微笑:“少了市侩簇拥,功成名就的人会缺少一种乐趣。”
  梁母道:“难怪你家呢,旧时谢王堂前市侩,而今飞入儿子家。”
  梁父也不示弱,“你家,王四娘家市侩满蹊,子子孙孙无穷匮。”
  梁思申从小听多类似斗嘴,但她功力大逊,没法将唐诗宋词信手拈来,只好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金钱转,我们是典型市侩一家。”
  梁父笑道:“市侩很有意思吗,都要争着做。”
  梁母反唇相讥:“问岀这种弱智问题的人才是真没意思。”
  一家人都笑了,梁思申知道,从来都是爷爷奶奶家欺负妈妈,妈妈回家就欺负爸爸出气,早已形成良性循环。他们挽起行李上了旁边的国内出发,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时除了手中一只拎包,什么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给爸爸拖着。她好奇地问妈:“这回你们怎么这么隆重,两人都来接我?”
  “你爸说,值此你去留两彷徨的关键时刻,要用家庭的巨大温暖把你拉回家里。”
  “可是你们平时电话里都没说,还说支持我在美国发展,今天才忽然说出来为难我。”
  梁父尴尬地道:“接到你确切回家时间的电话那天,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没睡着。我们才决定,我们的私心应该说出来,我们想要你近一点,离我们近一点,就算是在上海发展也好。”
  一家三口本来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没跟往常似的见面先哭一场,但这下被梁父一说,母女俩的眼圈都红了。梁思申摇着爸爸的手嘟哝着道:“你们怎么不早说呢,公司刚跟我签了三年合同,我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现在回国也很难找到适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面多锻炼几年回来也好。我和你妈妈只是说个我们的意见,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梁思申做个鬼脸:“又来了,又跟电话里一样伪充大方了。”
  梁母无奈地笑道:“俗话说,荞麦三只角,越小越恶,我们家现在全听小的。”
  梁思申当仁不让:“那当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了,还买梁大的上海别墅干吗?他让你解决滞销货,你还真替他解决啊。”
  “梁大气愤我当年捡便宜买下爷爷的五万股原始股,我有意气他说我用卖股票的钱买别墅绰绰有余。对了,爸,股票卖了没有?”
  “没卖,我看还不到时候。”
  “就是。刚刚经济复苏,我看也不是卖股票的好时机。爸,我带来美元付梁大,我们别管你的银行,在黑市兑人民币吧,人家说现在黑市要比银行里高三块多。”
  梁母终于替从来不舍得说女儿不是的丈夫打抱不平,“你爸懂还是你懂。”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国内的情况,可能是爸爸懂多些。”
  “这话明显不服。”梁父看着女儿一直眉开眼笑的。
  “那当然了。”梁思申笑道,“妈,等你们退休了住到上海,那就不用梁思申了,可以改名叫梁于申。”
  “可别,人家还以为我们冒充香港武打小说作家呢。唉,梁大还说,他要安排你跟什么人见面呢,又看中你的钱?”
  “爸爸在呢,魑魅魍魉来也不怕。我也正想见见,听说印尼金光集团在香港注册的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举收购国内公司,我很好奇,那么多国营公司要打包出卖吗?究竟他们能给什么价?上回我和吉恩他们一起来的时候,他们卖企业的心还没那么迫切。因为南巡放开了吗?爸爸,是吗?”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么说,不过你别答应。买国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里的钱若真捂不住想投出来的话,还是投到省里去方便。上海这个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严肃地道:“爸,我只运作资金,我不要运作梁家的势力。那很……腐败。”
  梁父听了不由脸上一热,不过对着女儿,他没气性,还是笑着道:“那样很好,有骨气。看着梁大梁二他们到处打着父辈的旗帜招摇,我看着也不喜欢。可对自己女儿,总想网开一面,呵呵。”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们说起过一个叫杨巡的个体户吗?可怜的他,戴着红帽子办企业,差点让人赖帐当作挪用集体资产罪抓了,刚刚关了十二天才给放出来。我就不给他们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你忘了上回你宋老师怎么跟你说的?爸爸做行李去。咦,手上又换什么了?”
  梁思申忙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来交给妈妈,“妈你闻闻,好香呢。这是印度白檀,最好的檀香原料呢。我还带了些别的香料,都在大皮箱里。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弄到那么大一块龙涎香,我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处置它,要是也做成串珠儿,那好像太浪费了。”
  “是了,我替你想到,你别墅外面种花种树的,干脆设立一个主题,全部用能开香花的草树。这事儿交给妈,妈帮你全国植物园地物色树种。”
  “我说了,别墅给爸妈退休了住。妈妈最古典,正好养花莳草。我是城市女孩,我还是住公寓楼算了,我养自己都成问题,还养花呢。”
  梁父做了行李回来,笑眯眯地跟着妻女两个进安检口,全然没一点大领导的样子。一家三口上了飞机,正好一行,女儿自然是坐在中间。梁思申看看爸爸鬓间的白发,看看妈妈眼角的皱纹,虽然爸妈两个都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可梁思申开始心疼:原来爸爸妈妈都老了。
  梁家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长得荣华富贵,一团骄气。当年刚大学毕业时候,还是个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可几年工作下来,虽然依然派头十足,可那种孤芳自赏的气概却隐在背后,而显山露水的满是惟我独尊的气概。既便只是来机场接小叔一家这么小的家事,他竟然出动轿车两辆,司机两名,跟班两个。其中一个跟班似乎都没干什么正经事,只要给梁大提好砖块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当、甚至地位身份高于他的人面前,则是举止含蓄大方,绝无当下新发财主们的逼人富贵气。
  梁大引领小叔一家来到一辆黑色别克林荫大道前。梁父见了先微笑道:“老大换车还真快,去年还是皇冠,今年又改美国车了。”
  “而且美国都去年才上市。”梁思申绕着看了一圈,“不错,后面够坐我们一家。”
  梁大听着心里挺得意,亲自开门请小叔一家坐进去,梁思申落在最后。梁大自己坐进副驾位置,回头问梁思申,“小七,你现在开什么车?记得你以前说开欧洲两厢车。”
  梁母则是问:“你外公开什么车?”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外公用宾利,外公老派,用司机。我现在用的是Cherokee 84版的Chief。”
  梁大奇道:“是切诺基?你女孩子开那车?”
  梁思申笑道:“是,我们好几个同学特意为了抵制新Cherokee买了84版,女孩子开这车威风,阴阳调和。”
  梁母笑叱:“又乱用成语。”
  梁大继续好奇地问:“你们那儿谁开我的林荫大道?”
  “中归中矩的人,但反正不是我们。”
  梁大笑道:“玩个性!你给我的别墅设计也是玩个性,要不是我给你盯着,他们不知道给改成什么样。不过材料受限,有些没法做到。那么多大面积的窗,你就不怕贼跑进门吗?小婶,前面就是,你看看大门怎么样。小婶眼光最好。”
  梁母一看,笑了,“跟囡囡爷爷住的大院一样门禁森严,不如围墙顶再滚一圈儿铁丝网。不晓得里面有没有造得跟碉堡一样。”
  梁大讪讪的,本来是想谦虚一下,可没想到小婶一点不客气。更见小叔护着小婶,也是跟着笑,他没法回嘴。他现在贷款还仗着小叔呢。梁思申没那等领悟力,并不觉得好笑,只是道:“不知道头顶飞机飞来飞去吵不吵……”才说到在一半,车子已经进大门,她一看周围,不由奇道:“天,怎么造得这么整齐,间距也那么小,鸡犬相闻了。”
  梁大脸都黑了,没好气地道:“这是台湾设计师设计的,我们没用红瓦白墙砖,已经口碑很好了。”
  唯有梁父厚道地问一句:“卖完了吗?”
  这一问,才把梁大问回魂来,“一放出去就卖完。他们附近一个也是别墅区,房子没我们造得漂亮,可也卖完。上海有钱人真多,我那个合伙人没骗我。小七,这儿大半是外销房,以后很多跟你一样的人入住。到了,你们认得出哪幢是你们的吗?”
  梁思申跳下去,一眼就看出是哪幢,但没说,笑眯眯看着跟岀来的妈妈的反应。果然,只听妈妈一声重重吸气,眼睛嘴巴都是滚圆。随即,梁母踩着高跟鞋飞奔向房子。梁思申在后面慢慢跟上,对梁大道:“大哥,谢谢。”
  梁大问道:“你外公以前在上海的家真是这样?”
  “更大。这是我拿着照片请同学缩的。你自己没在这儿置下一幢?”
  “有,你左首一幢,再左首是我合伙人的,哼,就这中间五套不算鸡犬相闻。”
  梁思申笑道:“你那幢不漂亮,太规矩,为什么不抄袭我的设计?”
  “我还没抄袭你的设计,你都那么尖酸,我要是真抄袭了,以后还想见你?我不喜欢你的设计,区域划分不明显,客人一进门就把一楼一览无余,太没隐私。窗户也太大,但可移动的窗户太少。看以后冬天不冻死你。”
  梁父最先只是听着,没说。但进门一看房子四大皆空的结构,不由摇头,“囡囡,你没老大务实。老大工作几年了,到底是想法不一样。厨房没隔开,以后做个煎鱼红烧肉的,还不把一屋子人臭死。房间也不说隔小点,以后空调打起来多费。”
  但是梁母却看得爱不释手,拉着女儿的手激动地道:“里面也差不多,以前家里客厅铺着进口花岗石,你外婆常招朋友们来跳舞,客人来前佣人先打上滑石粉,我那时候虽小,可心里还有印象呢。囡囡别听你爸的,他们碉堡里才把房间隔得跟集体宿舍似的呢。”
  梁大笑道:“小婶现在要跟我们算变天帐。呵,小叔,我合伙人来了,他是……”梁大靠近梁父,耳语几句,梁父立刻点头“唔”了一声,两人一起迎岀去。
  来者是个与梁大差不多年龄,大约三十来岁的男子,与梁大同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当年一起当学生干部,一起做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样的高干子弟,也是差不多的飞扬跳脱。来者一来就与梁父紧紧握手,连声道:“非常感谢梁叔叔帮我们解决资金问题。我们已经把贷款连本带息归还,幸好赶在大限之前归还,没有做对不起梁叔叔的事。”
  梁父微笑道:“难得你们第一次操作大项目这么成功,非常不容易。老大一直提起你,说你是这一行的新星,没想到这么年轻,更不容易。自古英雄出少年。”
  梁思申旁边听着,心说爸爸够假惺惺。再看梁大的搭档李力,心说到底是上海人,与老家那帮高干子弟又有不同,穿着很是熨贴,举止甚有风度。不过,梁大其实已经是很不错。只是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实在看不出梁大有什么好。
  那边梁父已经与梁大李力说到一起去哪儿吃饭。梁母却拉着女儿走上二楼,看得激动不已,一定要请半年病假给女儿装修这房子,说要根据少少的记忆,装修出老宅的风格来。梁思申却道:“妈,你吃那苦头干吗,大的东西让老大辛苦,他反正也要装修,他已经要我从美国买了浴具厨具拿集装箱打包回来了,看来那位李先生的也是其中一份。我买了三幢别墅的东西,六套浴具,三套厨具,好多灯具,三套中央空调,还有我这套的意大利花岗石,一只柴油取暖锅炉,一些五金,一些家具,反正正好装一只集装箱。等房子大致装潢好了,妈妈你再来布置。”
  梁母听了倒吸冷气:“囡囡,你太浪费。”
  “不浪费,妈,下去走好。我说服老大相信我,从国内采购进口的还不如我们一起从美国采购了打集装箱过来合算。这边的接收代理单位是老大找的,他有本事。他肯定也有本事找到合适的装修工人。”
  没想到梁大正等在楼梯下,闻言道:“小七,你向我保证你挑的东西一定漂亮,要不行的话,我找你退货,还有李力的也要还你。”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货已售出,概不退换。你教我的。大哥,等会儿你把我和妈妈先顺路送到银河宾馆,我们休息一下。我把给你买的东西的照片给你,我给你买了彩色玻璃浴室吊顶,非常欧洲。”
  梁大惊道:“小七,不会吧,不会那么恶俗吧?”
  “是不是教堂的那种彩色玻璃?那种很精彩,可以把浴室的灯装在彩色玻璃上面。”那位正与梁父说话的李力插了一句。
  梁思申冲梁大道:“听见没有?你若不识货,请转手给李先生,我没给他买浴室吊顶。我们都有一间浴室非常大,如果没有一些岀彩的,光是用这边单调的白瓷砖,会像医院。”
  李力道:“我也正考虑这个问题,可惜当时梁凡没跟你说瓷砖也装些回来。梁小姐,我学建筑,回头由我监工保证你房子的装潢品质。”
  梁思申忙笑道:“怎么可以让李先生大材小用。那么李先生的房子是自己设计的了?”
  “是,我带着钥匙,去看看吗?就在旁边。”
  李力说着,引梁思申出去看他的房子。留下这边梁父梁母抓住梁大就问这位李力人品民族籍贯,当然,最要紧的是:婚否。谁都看得出李力正冲梁思申孔雀开屏,也谁都看得出梁思申对李力相当客气。梁大说这位李力别的都好,唯独女友众多,没办法,太出众。梁父梁母立马心领神会,这种危险人物不能接近。
  梁思申走到太阳下才感觉挺困,打起精神跟着李力看了一下他中式风格浓郁的外墙设计,非常喜欢,感觉有文化。李力也没否认,很是耐心地告诉梁思申,这是苏州哪家园林风格的墙头,哪家园林风格的屋檐,哪家园林风格的门楣,等等,说起来果然是如数家珍。梁思申一向最服气术业有专攻的人,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是认真记忆。
  “仅仅是看外面,中式风格与西式建材结合得真好。”
  “是,改良中式。我准备里面的装潢也是用改良中式,说什么也不敢用大木桶洗澡,大灶烧饭。这边请,那儿晒。”
  “梁大要是不肯用彩色玻璃,看来不能转手给你了。”梁思申顺着李力虚虚的一指转身,却见李力正凝神看着她。她不是个传统的,见此笑笑,走开。
  李力后面微笑跟上,道:“北京颐和园石舫上就有中式棂格配彩色玻璃,别有风味。对了,苏州离上海不远,你如果喜欢,我带你过去看看。还可以顺大运河转道杭州。苏州的美,需要走街串巷慢慢品味。而苏式家具向来是中国古家具一大风格独特的派系。”
  梁思申听着非常心动,但脚步却是已经不听李力地往别墅外走。“我正想找个时间去苏州,很想把手中几块和田玉仔料交付雕刻,很想看看你说的苏州园林。可惜……我只有很短的休假,对不起。”
  “苏州很近,我是最好的导游。只要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晚上送你回上海。”
  梁思申很是心动。可明天早已买下机票安排回家,只得遗憾地道:“我希望我下次来上海的时候,最好的导游能有时间。嗯,有个问题请教,你建造这个别墅区的公司,是私营还是国有?好像机制很灵活。”
  李力一笑,却坚决地道:“国营,当然是国营。”这时到了梁思申别墅的门口,面对梁父别有意味的眼神,李力却此地无银地道:“刚才看了我的别墅,我感觉梁小姐比我更适合我那幢中式改良小楼。”
  梁思申微笑:“那才是牛头不对马嘴。”
  李力目送梁家三口上车,却从后窗见到梁思申坐下就蜷到梁母怀里,小孩子一般。对比着她刚才参观他别墅时候优雅的举止,李力微笑。梁大看见,一点没客气地告诉后面的一家,“小七,李力对你有意思。”
  “很正常。”梁思申一口当仁不让。
  梁大不以为然,“你们的口气倒是旗鼓相当。”
  梁父梁母的眼光在女儿头顶交流,心中倒是想法一致,女儿明天就离开上海,管他李力张力,明天都成过去式,因此他们绝不插手。梁思申懒得再说,埋头睡觉。等晚饭时候被妈妈叫醒,头重脚轻地冲了个冷水澡下来,看到爸爸与梁大李力两个似乎已经谈了很久的样子。梁父看到女儿穿一身挺淑女的珠灰纱裙,看不出以往经常穿着的夸张,这才松口气,看向李力,但他看到李力却张扬地凝视他的宝贝女儿,这令梁父非常不满。
  梁思申从来习惯被注目,老美只有更张扬的,她不以为意,先延请妈妈坐下,她才坐下,看到桌面放一张上海地图,就拿起来问梁大:“大哥,你说你下一个项目在哪儿?什么规模?多少投资?”
  梁大刚才与梁父说的正是这件事,但被敷衍。见七妹问起,就指着地图,与李力一起详细介绍。梁思申听了,看看爸爸的神情,了然,便摇头道:“你们这个投资和计划,即便是我上回与吉恩来上海了解的投资项目中,你们的项目也已经可算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你们做的是商务楼,可这点点的规模……我语文不好,总之是效益不会好。”
  梁大在家人面前一点不含蓄,“所以才要跟小叔商量扩大贷款规模。小七,我们的规划大厦旁边是一家制衣厂,因此我建议你收购这家工厂。等我们大厦投入使用,你的制衣厂就成黄金宝地了,而且那时附近在建的地铁一号线也可以开通。这方面李力可以帮忙。”
  梁思申看一眼梁大,又打开地图细看那位置。梁母却道:“梁大,你该不会要你妹妹出钱买下土地给你留着吧。”
  梁思申看着地图笑道:“大哥打的就是那主意。等他和李先生想用了,就让李先生想办法弄一纸拆迁通知书,然后那制衣厂就跟外公的老宅一样,说拆就拆了,只给我们一点点钱意思意思。”梁父听了哑然失笑,不再担心女儿不小心答应梁大。
  梁大大窘,道:“小七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怎么可能占家里人便宜。我希望你投资这家制衣厂,是希望你的资金能帮我们保住这块地皮,等地铁开通,我们的大厦建成,你的地皮升值,那时你卖给我们,正好转手获得不菲利润。我不想肥水流入外人田。”
  梁思申没再与梁大理论,李力既然可以巧取豪夺把一家制衣厂卖给她,当然哪一天翻一下脸也可以把她手里的制衣厂拿走。她才没那么傻,这种事她回家时候跟着堂兄堂姐听得多,即使有梁大保证又如何。她只是埋头看手中梁大给的项目可行性计划,看着这份不规范的计划书心中暗自计算。
  李力今天除了说明,不参与要钱的工作,看到气氛冷场,就微笑道:“不早,梁叔叔梁阿姨,要不我们上去用餐?”
  梁思申跟着父母上去,但一直手持可行性计划翻看。到了楼上餐厅,因为是大圆桌,大家坐得比较散,她就靠近爸爸,将心中的疑问说给爸爸听,主要还是计划中她认为的数据不合理处,和梁大他们高得不成比例的管理费用支出。梁父欣喜于女儿的快算,点头轻道:“我没算这些,不过我看老大那派头,大约知道他的钱都跑哪儿去了。”
  “我算他们的人均工资开销,差不多都可以与发达国家媲美了。而且这个项目的周期比别墅长得多,爸爸……”
  “放心,我没答应他们。三十层商务大厦又不同小别墅,不是闹着玩的。”
  梁思申笑,亲昵地道:“是啊,爸爸对国内事情的了解可比我深入。”
  梁父这才放大声音,笑道:“你又只承认纵深,否认我横向的开阔。”
  梁思申装傻,“我没睡醒,爸爸总抓我话里的纰漏,没见过做爸爸的这么小心眼的。”
  梁大忙道:“小七,你学的是管理,我们的计划你看出什么纰漏没有?”
  梁思申笑笑:“我语文一半已经还给小学老师,剩下的一半只能勉强看得懂几个数字。我只看岀,你们的计划真是像武打小说里写的四两拨千斤:自有资金那么少,规划却那么大。我收回刚才说你们计划没优势的话,你们已经很有想法。”
  一桌子的人越听越不是滋味,可看上去梁思申又满脸似是真诚。只有李力,原先接触梁思申不多,心想这还是个小姑娘,再说中文说得不好,可能是词不达意。可梁大却不会那么想,堂兄妹从小一起长大,梁思申从小就是说正经话的时候,往往都是背后设陷阱的时候,那小子哪天老实过。梁大就直接问:“小叔,小七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小叔,可最近资产增值得厉害,你看,我们操作别墅项目也是四两拨千斤。小叔,你支持支持我。”
  梁思申笑道:“让大伯伯指家银行给你,别老缠着我爸,我爸今年的弹性留给我,早在北京就答应我了。”
  梁大只得道:“小七别胡闹,我跟小叔谈正经事。”
  梁思申嘻嘻一笑,不予理睬,开始跟妈妈说悄悄话。她相信爸爸自有办法对付梁大的厮缠,也相信梁大东山不亮西山亮,从她爸这儿得不到好处,自然能通过大伯伯疏通其他银行贷款,只是手续麻烦点,程序多一些而已,她才不担心,梁大也不会太焦急上火。那个李力地头蛇要梁大加盟,还不是看中梁大是棵摇钱树,以梁家在省金融界的根深蒂固,梁大有的是办法。当然,最捷径的当然是找她爸。
  果然,梁大后来再提,梁父就是一句“好好吃饭”,梁大便识趣不提。梁大是个傲气的,能如此厮缠,已经不易。于是话题转入其他海阔天空。一时,除了梁思申这半个毛子,其他都是中文底子扎实,见多识广的人,大家今晚聊的是老上海在这几年的变迁,梁思申几乎只能旁听。梁母与李力聊得兴致勃勃,梁父也是,弄得梁大后来都没趣,心说李力这是存心讨好小七的父母。梁思申也感觉到了,于是她与妈妈换个位置,与梁大讨论别墅装潢。
  但梁思申心里却想着梁大那个项目的投入资金,与项目旁边的那家制衣厂,她忍不住要求梁大陪她过去看看那一片地皮。梁大正没趣着,就找个借口,与梁思申一起出来。两人驾车着这块地方看了一圈,梁思申指着制衣厂旁边一块黑魆魆的所在,道:“把那块也拿下来,规模就有了。”
  “那是一家灯泡厂,不小,比制衣厂可大多了。”
  “我看看。”梁思申下车,以步当尺,量了制衣厂,又量灯泡厂,心中记下数字。梁大担心安全,只能陪着,大热天热岀一头的汗。等两人绕一大圈终于回来,却见车子旁边停了另一辆车子,一个人哈哈笑着走出来,正是李力。
  “我知道你们肯定逃来这儿。怎么,梁小姐有兴趣?”
  梁思申笑笑,“对你们的项目没兴趣,但是对这块地有兴趣。”
  梁大也微笑:“你想虎口夺食,那是不可能的。”
  李力却道:“梁小姐如果愿意合作,甚至合资,我们可以更改计划,扩大规模。不过一千万人民币并不……”
  梁思申一口打断:“两千万,而且是美元。李先生可以给我什么待遇?绝对控股?”
  “小七,你没那规模,少吹。”
  李力一时无法说话,他现在只能设定梁思申说的两千万美元是真实,可他又怎可能让梁思申绝对控股。他微笑道:“我回头召开公司高层会议讨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建议。”
  梁思申想到李力说那句“国营,当然是国营”背后的意思,大致猜知李力的退缩,便也不再勉强,要求梁大送她回去宾馆。李力提出反正倒时差睡不着觉,不如逛逛夜上海,梁思申拒绝了。回来路上,梁思申对梁大道:“大哥,其实你没控制着你们的联盟。”
  “资金都是我在控制。”
  “可即便是我,都可以说出无数合理办法转移资金,让你无从管起。何况是李力那样一个地头蛇。看到没有,今天他说起想跟我合作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样子,没你什么事儿。”
  梁大一时无语,默默开车。但开着开着,缓缓停到路边一个角落。梁思申见此道:“我们虽然经常吵架,可我还是见不得别人欺负我们梁家人。你纯粹是李力的融资工具。”
  梁大反问:“这样的合作有什么不好?我不用操心别的,拿我应得的一份,有什么不对?”
  “我只是担心。对于自有资金投入这么少的公司,如果仅仅操作一个可操作性强的别墅项目,你应得的一份不会少。但是对于大厦这样操作难度高,操作周期长的项目,你融资来的那些钱可危险了。别人可以丢卒保车,你呢?”
  梁大想了好一会儿,道:“我想想。”但又不死心地问一句:“你的两千万美元?”
  “试探李力的。喂,你已经被李力吸引住,我们可是旁观者,三思三思。”
  梁大答应,但一颗心却是在利润预期和风险预期之间徘徊。
  梁思申见此,真是恨煞,恨不得伸手敲破梁大脑袋,强行灌输风险意识。可惜,现在她可以帮助梁大提高认识,可不能帮助梁大接受认识,她只好徒呼荷荷。
  回到宾馆郁闷地一边整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边跟父母谈起她的发现。她兀自发表高论,“梁大作为梁家第三代,生在父母羽翼下面,从小没有吃过苦头,从来一帆风顺,他不知道做事之前,最先应该考虑的是留下逃生的后路。他现在没风险意识,将那么重要的资金的支配权交在李力手里,万一市道不好呢?李力可以打包裹走开,他可就害死自己,害死梁家第二代了。他真是不吃苦头不知道后路的重要,我怎么提醒他都没用,他只看到丰厚的利润预期。利润固然重要,可是大灾大难之下能够脱逃那才算真本事,真收获。梁大那个新项目起码需要两年,两年里面会出现什么波折,他真一点不考虑吗?……”
  梁思申对着大皮箱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兴起,一点没留意到爸妈两个的眼光在半空剧烈碰撞,交换着惊异、忧虑、和关心。终于梁母打断女儿发言,道:“囡囡,那意思是你吃过苦头知道留后路了?你一点都没跟爸妈讲,你还一直跟我们说你在美国花好朵好的,是不是那年与外公官司之后……”
  “没……”梁思申本能地否认,可说出之后,才想到,自己刚才的长篇大论里面,可能泄漏了一些在美国独自生活辛酸的点滴。“其实没太大问题,外公给的钱应该够我读完大学,但我那时候有些担心万一毕业找不到工作呢?别的同学都有家可以依靠,我却是可能连回家飞机票都得担心。因此我开始学习怎么增值我手头的钱,可那时候炒汇心态不好。幸好后来Mr. 宋帮我,他让我工作,自己赚取利润。手头钱多了再去炒作钱,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其实也没什么辛苦。”
  “可你都没跟爸妈说。”
  梁思申忙笑道:“又没多长时间,只有中学最后半年等待官司结果,和大学第一年有些心慌。后来就顺了。再说我的同学们都很好,他们都鼓励我。你们看,只用这么短短时间换取我现在的坚强,不是很合算?”
  梁思申越是说得轻松,做父母的听着越是伤心。梁母索性抱住女儿哭泣,惹得梁思申都觉得自己委屈起来。
  “爸爸,快劝劝妈,我现在有目共睹的好,没什么可伤心的。这是真的,真话。”
  “可是,我们当爸妈的其实更喜欢看到孩子笨笨的,可无忧无虑的……”但梁父很快就看到女儿急得想跳的神情,连忙改口道:“行了,不说这些,我们还是说说笨笨的梁大。囡囡你的心意很好,指出的问题也是相当尖锐,切中要害……”
  “又来了,先来几句肯定,再来个但是,你怎么改不了的职业病,对女儿不用那么虚伪。”梁母心疼女儿,但又不能责怪女儿不说,只好拿丈夫撒气。
  梁父只能无奈地笑,只能跳过过场,直接说但是。“囡囡,爸爸举个例子。如果有人刚生一个孩子,正喜气洋洋庆祝,你过去跟那家子人说,你孩子以后肯定会得流感,现在应该如何如何避免,你孩子以后肯定会衰老,现在应该如何如何保养,等等。这话虽然良药苦口,一点没错,可这个时间下面,谁愿意听?没骂你一句‘扫兴’已经是客气。你跟梁大也是一样,道理都是说给愿意接受的人听的。你心意正确,可手法急躁。如果你在人家孩子感冒时候再说话,那就成雪中送炭了。”
  梁思申一听,有理,可怎么才算是正确的方法?“那我们就得眼睁睁看着梁大做错事情?”
  “作为家里人,你如果有那认识有那能力,最好的还是不声不响替梁大把障碍扫清了。对了,说起来我想起你宋老师,小宋心思缜密,他才是那个不声不响为囡囡扫清障碍的人啊,囡囡妈,我们什么时候得上门去谢谢小宋。”
  梁思申一听,前思后想着,不由心虚,若不是爸爸提醒,差点没体会到宋老师对她的拳拳关心是如此不易,如此难得。“爸爸,所以Mr. 宋会成为那么大工厂的领导,那是与他的做人做事肯定很有关系的,是不是?真好,上帝先保佑Mr. 宋,可我真没良心。”
  梁思申看手表已是吉恩他们上班的时间,便电话过去询问亦师亦友的吉恩,有那么一家没有负担只有优势的中国大型企业,其国外融资可行不可行。她还跟吉恩说了一下自己曾经在宋运辉咨询时候想到的几点看法,几条操作思路。吉恩听了很有兴趣,觉得如果这个企业真的能如梁思申所言那么简单,那么,简单的案例倒是可以成为打入中国的试水场地。他要去传真号码,让梁思申稍等片刻,他立刻考虑需要梁思申具体了解的数据和条规。
  梁父梁母对女儿的报答方式非常赞许,也非常支持,纷纷拿出自己的知识献计献策。梁父更是站在政策的高度,想到如东海厂这样的大中型国企引进外资时候需要对上做到的工作。做父母的,即便是心中早已红尘滚滚,看透人生不过如此,可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的孩子会是尘世间的一个例外。
  梁思申接到吉恩的提示传真,回头自己好生考虑,做出一份方案草稿,一份让爸爸拿去办公室传真给吉恩,一份让爸爸传真给宋运辉。但梁父不甘心做一个二传手,发传真之前,一定要宋运辉的秘书找到宋运辉,跟宋运辉通一下话。他没提以前宋运辉对女儿的关照,人家不说,做了也不说,他也不说,做了也不说。这点品格,他可不能落了下风。
  宋运辉与梁父时有通话,不过大多是过年过节通个电话说一声好。对于梁父格外的关心,宋运辉心怀诧异,不过很是受梁父关心的启发,对于梁父提出的越过市级银行,直接找到省行签订贷款协议的尝试建议,他很有兴趣一试。宋运辉如今英雄受困于床头金尽,对来自梁思申的境外融资欢迎,对来自梁父的省行融资,一样来者不拒,乐于尝试。
  
  杨逦拿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立刻跟着二哥,背上两人所有行李,踏上东去海边的火车。一路之上,她一直担心两件事,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骂她。大哥两只眼睛凶起来的时候,简直如同两口通往地狱的深井。另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祝贺她高中。妈妈已经不在,她现在才觉得,大哥是如此之重要。
  杨逦是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后出的火车站,难得的老实乖觉。原本说好的是到大哥办公室找大哥,但忽然听到二哥喊一声“大哥”,她忙抬头看去,果然见大哥微笑着迎上他们,大哥的微笑随着慢慢接近,而慢慢放大,终于变成大笑。这样温暖的笑容,终于让提了好几天心的杨逦把一颗心“咚”地放下。大哥做得很自然,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拎走了她手里的行李,看着她说老四越来越好看。
  杨逦终于坐上大哥的汽车,看着车外大毒日下挥汗如雨的行人,她心中为大哥充满自豪,可她真没脸说出来,她以前错得太多,现在一下改口,她觉得心里别扭。杨巡看得出小妹的尴尬,也没勉强,只是上了车翻来覆去地看录取通知书,一个劲儿欢喜地说,“真好,真好,我们家一个比一个出息,越考学校越好。老二,过两天我们一起开车送老四上学去,上海,不远。”
  杨速笑道:“老三呢?怎么不来?”
  “老三在宋厂长厂里社会实践,花头真多,做小工嘛就做小工,轮到大学生头上就变成社会实践了。老四,交大啊,连宋厂长听说了都说好,还说要请客祝贺。我跟宋厂长约约,后天星期六晚上,我请他。”
  杨逦这才期期艾艾地找话说:“只是考个大学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哥别破费了。”
  杨巡笑道:“我跟老三也说了,你们只要好好读书,能读多高就多高,能出国读就出国去,我供着你们。”
  杨速道:“现在再加我的一份子。大哥,我们去妈妈墓地说了。”
  “很好,很好。”车厢里一时有些沉默,三兄妹毕竟还是一说到妈妈都是难受。
  终于到了杨巡办公室,杨速见大哥把所有行李都拎出来的意思,奇道:“大哥,你住的地方与办公室在一起?”
  杨巡笑道:“老板老板,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我住办公室地板。你们暂时也跟我艰苦一下,老四住会议室。”
  杨速和杨逦面面相觑,没想到钱赚那么大的大哥对他们那么大方,置下房子家具给他们,可自己却睡办公室地板。杨巡见此却又笑道:“我一个人买个房子住不方便,不像办公室每天有人打扫。老二既然来了,第一件任务,给我们买套房子吧,以后估计我们一家聚在这儿的机会更多。”
  杨逦更是更是内疚,为自己过去对大哥的态度而惭愧万分。以前,她真不懂事,如果不是杨速在她考后,在她了解分数满怀欣喜之后,将情况说明,她到那时候还憋着一股子劲,想要拿着录取通知书向大哥耀武扬威呢。杨速还说起当年妈妈和大哥一起趁家中经济情况稍有好转,逼他回校读书的事。杨逦现在才知,妈妈是牺牲了大哥的学业,养活他们三兄妹。她当初还那样对大哥,真是没良心到极点。
  但杨巡才与宋运辉一说,宋运辉就让三兄妹收拾收拾,晚上一起吃饭。说是一桌子的老熟人。
  杨巡立马掏钱让杨逦买衣服去,那么聪明的妹妹,他炫耀都来不及,绝不能让妹妹白衬衫黑裤子将就了。杨连也早早乘厂车回市,与大哥他们汇合,四兄妹整齐体面地去新造三星级宾馆赴宴。寻建祥和妻子抱着孩子也来,七个人围大圆桌坐下,却见门口走进一男一女,被服务小姐领来他们桌子。男的在这么热天气里竟然穿着长袖衬衫,一丝不苟。女的长身玉立,却是穿得怪里怪气,上身鹅黄衫子,下身深紫宽腿窄脚长裤,都是绸缎料子,灯光下熠熠生辉,光怪若离,即便是站着,都似乎全身闪动,万般妖娆,更何况是款款走来。
  寻建祥先看见女的,一见就笑了,对妻子道:“原来是梁思申来,难怪。”但随即看见旁边的人竟是虞山卿,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虞山卿见到桌上竟有寻建祥,一时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杨巡则是一看到梁思申,就站了起来,两眼跟着梁思申光波闪耀。梁思申见此,冲杨巡摆手打个招呼,便走到寻建祥面前,轻笑道:“大寻,机会来了。以前你带着我欺负虞先生,今天我们人多势众,还加上个小寻宝宝,看虞先生哪儿跑。”
  虞山卿忙借机笑道:“原来以前你们是有意找上门去欺负我,我还真败在你俩手下。大寻,以前对不起你,金州的环境让人变质。现在我们都已经出来,听说你做得很好,恭喜你,真替你高兴。你家宝宝真可爱。”虞山卿说着,忙掏出包里一只原来准备送给宋引的小熊,交给小寻宝宝,又送出一瓶香水给寻建祥太太,非常客气热络。
  寻建祥一时也难以发火,伸手不打笑面人,握了握虞山卿的手,便把他介绍给杨巡去对付。虞山卿对付杨巡,则是职业了许多,他一向风度翩翩,进退有据。梁思申见寻虞会面安然度过,这才放心,刚才宋运辉已经在电话里交待于她,如果他还没到,要她帮忙调剂寻虞关系,她总算是不辱使命。她与上回已经见过面的大寻妻子说了几句,送上礼物,这才坐那儿冲对面的杨巡微笑。
  杨巡连忙把弟妹们都介绍给梁思申,语气里满是难得的不自然,和满满的骄傲。梁思申一听说杨逦刚考上交大,而且还是理工科,不由“咦”了一声,道:“真了不起。”不由心想,难怪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看来基因还是要紧的,杨家一门聪明,杨巡那脑子就不知道有多活。
  虞山卿却又特意伸出手去与杨逦握手,笑道:“小校友,很难得遇到。现在高考越来越激烈,女孩子考上理工科更难得。祝贺祝贺。”又不由回头问身边的梁思申,“你在哪个大学上本科和MBA?”
  梁思申报了两个名字出来,虞山卿一听就笑道:“有人生来就是混顶级的,是让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
  宋运辉带着程开颜和宋引一起匆匆赶来,听得桌上欢声笑语,这才放心,将程开颜介绍给虞山卿和梁思申。梁思申这是第一次见到程开颜,一见程开颜肥白脸上有点糊开的蓝紫色的纹眉,立刻想到明永乐青花瓷的特征,想到进口苏麻里青的颜色,不由暗笑。宋运辉看出梁思申眼睛里的变化,有些恼火,因道:“梁思申你这是穿的什么衣服,明天去厂里可不许这么乱穿。”
  虞山卿与程开颜是老相识,寒暄时候见程开颜一个劲警惕地看梁思申,心下了然,笑着打圆场道:“他们混华尔街那一行的女性,平时上班穿得比男人还男人,连酒会都穿工装。梁小姐又是东方人,又是年轻小姐,自然是穿得更加刻板。物极必反,出门当然是怎么风情怎么穿了。这一年几十万美元的年薪不好挣啊。”
  梁思申做个鬼脸,才不当回事,却蹲下去与眼睛亮晶晶看着她的宋引说话,“你是猫猫?”
  “是的,香香阿姨。我还叫宋引。”
  “唔,香香阿姨,好听。阿姨让猫猫也变香香猫猫,这串珠子香吗?猫猫戴上。”
  宋引闻着喜欢,高兴地道:“猫猫是香灵猫。”
  梁思申笑死,抱起宋引坐在她身边,程开颜立刻贴着猫猫坐下,非常警觉。那边宋运辉送一只皮包给杨逦,恭贺她考进那么好大学。杨逦生嫩,看着那么大的厂长不知道怎么称呼,就说“谢谢宋叔叔”,听得一桌子人哄笑,宋运辉也笑。梁思申笑道:“哎唷,我宋老师宋老师地喊了十多年,可终于有人自甘堕落跟我同辈分了。”
  众人再次大笑,虞山卿更是道:“那也得你心甘情愿,否则你这张嘴饶得过谁。”
  “没办法,小学还傻着的时候看到大学生辅导员多崇敬啊,后来想改口都不成,只好阳奉阴违勉勉强强地喊Mr. 宋,再不肯喊宋老师了。”
  众人又笑,杨巡再想不到梁思申是个这么活泼的人,坐在对面看得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司马昭之心。唯有程开颜认真地道:“可毕竟还是老师,不一样的。”程开颜心说,怎么能不认老师呢,危险啊。
  梁思申微笑,一脸诚恳地道:“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程师母教导得是。”
  虞山卿强忍住笑,扭过脸去不对着宋家夫妇,免得宋运辉尴尬。宋运辉真是无语,可今天杨巡的伶牙俐齿指望不上,杨巡正对着梁思申发花痴。好歹寻建祥见此道:“呀,我们干坐着大笑干什么?点菜,点菜,大家都说一样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小宋说他公款请客。”
  服务员小姐正好站在梁思申身边,梁思申洋人脾气,也不知道谦让,转头道:“我要吃油爆虾,要吃煎带鱼。呀,我数学不好,两样了。猫猫呢?”
  “猫猫吃葱油饼。”
  杨巡忙道:“上回的鳝背你也喜欢,我就要葱爆鳝背吧。”
  杨家其他三位个个心中一声哀叹:大哥啊,一向英明的大哥啊,也不能这样没策略啊。
  宋运辉看看杨巡,再看看梁思申,两下一对比,一笑。虞山卿更是一点不客气地拿着垂怜的目光看杨巡,好在杨巡今天不计较。唯有寻建祥一点不客气地冲杨巡笑上了,笑得杨巡终于讪讪的闭嘴。
  宋运辉本性严肃,遇到梁思申在场,却是没办法严肃,只得岔开话题,道:“你们两个住一个宾馆倒是方便,明天杨连也到宾馆汇合吧,厂里派车来接。呃,你们兄妹该不会都跟着杨巡住办公室吧。”
  “前阵子忙得没心思,明天开始让老二买房子,还好办公室大,房间多,大家临时挤挤没问题。”
  梁思申心说杨巡这人可真是实干,不像梁大,实力不知有没杨巡强,车子已经换了几遭。“你官司的事真没问题了?有没有赶紧想办法把红帽子摘了?”
  杨巡道:“宋厂长帮忙,真没事了。不过红帽子还得戴着,没办法,个体不允许注册这么大规模的公司。”
  梁思申关切地道:“合资的行不行?我可以提供身份给你,听说外资获得的政策优惠很多。”
  杨巡眼睛一亮,道:“我去问问。”
  宋运辉一笑:“早已经替你考虑过,不行,外资暂时不能进入商业领域。”
  梁思申笑道:“好,小杨可以心理平衡了,外资和你个体一样受歧视呢。杨逦妹妹,介意不介意离开哥哥们几天,陪我在宾馆住几天好不好?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你千万帮我个忙。”
  杨巡和宋运辉都是心说,梁思申这人独自美国都敢闯,还有什么害怕的?借口。大约是看着杨逦一个女孩子家住办公室不方便,不显山不露水地帮一个忙。杨巡也没推辞,大方地道:“谢谢,正好让杨逦学学你。等下饭后我送杨逦过来。”
  梁思申答应,斜睨了程开颜一眼,正好被虞山卿看到,虞山卿心说,这女孩子可真会做人,这么一下就消了程开颜的担忧,否则,知道她一个人住宾馆一个房间,程开颜的担心还不百上加斤?宋运辉也体会到了梁思申的苦心,不由心下叹息,无奈地看了一眼程开颜。
  很快,虞山卿便抓住宋运辉谈起设备的问题。他如今见多识广,与身在学术界的宋运辉老同学方原又是不同见地。梁思申听着,有听没懂,见寻建祥妻子抱孩子出去小便,主动请缨帮忙,领着她们找洗手间。走到餐厅门口,遇到一行人进门,一个个冲着奇装异服的梁思申看。杨逦看着真是羡慕,立刻觉得自己新买的裙裤没劲了,轻声跟大哥说,她要学梁思申,读书又好,人又能打扮。杨巡实事求是地说,这辈子估计难学,尤其难学的是梁思申良好出身带来的气质上的举重若轻。杨逦初生牛犊,不信这邪,非要这几天学个究竟。
  但杨巡看到那个刚进门的萧然,郁闷,看到萧然一步三回头地看梁思申,更是郁闷。但想到梁思申肯定看不上萧然,才心下如出气般舒服。等到梁思申回来,他就指给梁思申看,那个人就是前一阵子搞得他无比颓丧的公子。宋运辉也是久闻大名,扭头看去,却见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梁思申不由感慨:“看不出,人面兽心。”杨巡听着大感欣慰。
  宋运辉却是看看梁思申,警告道:“梁思申,本地只有这么一家好宾馆,与这人得低头不见抬头见,千万别招惹。”
  梁思申笑嘻嘻道:“Mr. 宋真有长辈样。”
  宋运辉哭笑不得,虞山卿笑道:“谁敢欺负梁小姐?这人十年前就能欺负我,不让她欺负已经上上大吉。”
  寻建祥一听,欢声大笑,小声告诉妻子是怎么回事。寻妻更是喜欢梁思申。但寻妻以女人的直觉,明显感觉岀宋运辉对梁思申的关切。她看看黑瘦精干的厂长,再看看美丽风情,却不是花瓶的梁思申,心说难怪今晚程开颜坐立不安。
  虞山卿又与宋运辉说起正事,梁思申无聊,拉起宋引的小手道:“猫猫,跟阿姨一起去找冰淇淋好不好?杨逦妹妹一起去不去?”宋引立刻踊跃响应。
  杨巡闻言立刻道:“一楼西餐厅有,大堂吧也有。可以要他们拿上来。”
  虞山卿实在忍不住,抽空给杨巡一句:“你真煞风景。”
  宋运辉笑道:“你一向最能揣摩女孩子心思,一点没改。当年全厂女孩围着你转。”
  梁思申临别赠言,“还是我们程师母慧眼独具,不上虞先生的当。”她带着杨逦和宋引,下去大堂吧吃冰,宋引喜欢这个软软香香的阿姨,一定要跟梁思申坐一起。杨逦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档的环境,左右乱看,梁思申便要杨逦拿出身份证来,到总台补登记一下,要来早餐券。杨逦一定要跟着,看个究竟,心里非常羡慕。
  再回餐桌,给大寻女儿带去冰淇淋,杨巡早已望眼欲穿。
  饭后,大家各自回去,虞山卿与梁思申在大堂喝茶。两人就东海厂目前的地位,与可能达到的境界交换看法,梁思申需要虞山卿的专业意见,虞山卿则是想怂恿梁思申将东海厂做成一个项目,两人一拍即合,又是套路一致,更因虞山卿英语好,术语懂,不用梁思申费劲憋岀中文,于是两人谈得非常有效果。这一谈,基本补充了梁思申明天要与宋运辉对话的思路。甚至有些只需要再跟宋运辉求证一下,而不需费劲查问。谈话时候,两人都是顺手做下记录。
  那个萧然包着饭店一个房间,饭后下来消遣,看到梁思申是那样一个人,便不愿惹她,知道是个华侨是个过路神仙。一会儿杨巡送杨逦过来,萧然就抽身走了。对于杨巡身边的杨逦,他还看不上眼。
  杨逦跟梁思申上去,彻底为梁思申的随身用品倾倒。小姑娘还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宝贝自己。
  
  梁思申一早收拾停当,走到大堂等候东海厂的车子来接。宋运辉昨晚说的是七点半,她提前了十分钟下来,以便悠闲地把挂了块硕大塑料门牌的钥匙寄存到总台。没想到,楼下除了东海厂的司机,其他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几个。虞山卿也早已衣履笔挺拎着个大包等在楼下,杨巡正与他说话,而杨连则是只有旁听的份儿。这些人看到穿着中归中矩白衬衫藏青西裤的梁思申,都是一愣,随即会意而笑,都想起虞山卿昨晚的解释了。
  梁思申打个招呼,去总台办理手续,却不料长长总台面前人山人海,都是要求入住的。总台的小姐一边客气解释暂时没房,一边熟练收起梁思申的钥匙牌。梁思申忍不住问总台小姐:“昨晚全住满了?”
  小姐忙得披头散发却眉开眼笑地说:“是啊,除了四间豪华套房,全都住满了。这几位客人得等今天退房的房间做出来后才能入住。”
  “是不是有旅行团或者会议?”
  “没呢,天天都这样。你们是外宾,又是东海厂订房,才优先照顾。”
  “天哪,恭喜发财,奖金多多。”梁思申差点翻了白眼,如此高的开房率,简直是奇迹。返身出来满是人,她下意识举起大皮包拦在胸前,却见身后一个人大惑不解似的看着她,她一看,可不正是昨晚杨巡指给她看的人面兽心萧然。她没搭理,闪出人丛。这时候杨逦才吃饱饱地下来,两眼雪亮,恨不得立刻左右没有旁人,她可以叽叽呱呱畅谈第一次吃自助餐的感受。
  虞山卿笑问梁思申:“你们在美国上班就这打扮?我还真有听说没见过。”
  梁思申笑道:“不,在美国全套,马甲、西装、小领结,一件不少。”她随即便转头跟杨巡道:“小杨,这儿宾馆竟然几乎全部住满,你听说市内还有没有其他宾馆开建?对了,即便是东海厂订房,我好说歹说死磨硬缠,他们也才给我九折。还有昨晚餐厅这么高的上座率。这生意太一本万利了。你官司结束,何不考虑上个宾馆?”
  虞山卿又抢着道:“做投资的人还真能发现问题。”
  杨巡瞥了虞山卿一眼,但还是等虞山卿说完,才道:“我打听过,投资不小。光是每个房间的平均装修费就要十万,很多东西需要全套进口。”杨巡拿手指半空画一圈,“这样的投资我拿不出,我倒是有建议宋厂长来市里开个接待宾馆,不过宋厂长说他不愿背太多非主业包袱。”
  梁思申笑道:“大投入意味着高门槛,高门槛意味着高收益。咦,Mr. 宋的车子怎么还不来?”
  杨巡一指门外,道:“这不来了吗?有什么厂长,有什么下手,不会早一分,不会晚一秒。”
  虞山卿和梁思申一起出去,虞山卿忍不住对杨巡道:“你不如退而求其次,造个二星的,现在这样的宾馆也少,都还是招待所改建。”
  “唔,我想想。”杨巡答得有口无心的,却专心地给梁思申拉门,“晚上再一起吃饭?我知道一家油爆虾做得最好的饭店。”
  梁思申微笑,但一口拒绝:“谢谢,晚上肯定没时间。再见。”
  车子一开,虞山卿笑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什么感觉?”
  梁思申笑道:“前辈珠玉在前,岂敢班门弄斧。”笑语着,她便取出一份手稿,交给虞山卿,“你看看,这样的想法离你的构思还差多远?Mr. 宋会不会接受这样的构思?”
  虞山卿接了就看,没二话。梁思申心说,这人自命风流,做起事来,却是个正经的。
  两人且走且议,一直到工厂,直把前面的司机郁闷死:没一句听懂的,没一句插得上话。可正因如此,司机反而对两人无比崇敬,觉得这两人肯定是有本事的。
  两人到了厂里,宋运辉分别亲自介绍了之后,便把他们交给相关人士接待。如今又是恢复过去外商人来人往的热闹,众人已有接待套路。不过宋运辉对虞山卿放心,对嫩生生的梁思申却是不敢大意,介绍之后,坐在一边看梁思申举重若轻地说明议题,简介思路之后,才微笑地看看梁思申今天严谨得有些过分的打扮,留下自己得力秘书,离去。
  被宋运辉留下的秘书从厂长这些举动中,立马体会岀其中的重视。而且看出,厂长除了重视这个议案,却更重视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女孩子。这不能不让秘书浮想联翩。
  梁思申哪里知道这些细微曲折,还以为这是应该的。她开始与在座认真讨论一个个数据的生成和来由。因为不是同一套会计系统,因此每一个数据的取得,都需要问清来龙去脉,从源头上探寻到数据脉络,一路寻来若是都对得上号,才算通过。以免牛头不对马嘴,获取错误信息。因此,大量时间花在核对脉络之上。梁思申原本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半天就可以完成,下午她便可以回去宾馆整理数据,做出初步报告,晚上传真给吉恩,没想到,却卡在基本问题上面。
  财务处的人原本抱着对“外来和尚会念经”这句话的怀疑,不过是因为厂长亲自开场,才稍有重视。最先有些烦梁思申的细致,但后来却慢慢被梁思申一追到底的认真工作态度所折服。可梁思申中文说得还行,写的时候却不得不时时请教旁人,怕岀差错,这就成了大家轻松取笑的亮点。梁思申也无所谓,解释说自己先简体后繁体弄得邯郸学步,整岀个黄皮白肉的香蕉样,反而不会写中文。
  宋运辉下午开场时候又到窗口看看,听赶紧走出来的秘书大致汇报情况后,便不再牵挂,相信梁思申自己做得好。倒是挺诧异,原来她一边读书一边工作,还真是象模象样地在工作着。听秘书汇报,看来梁思申是个熟手,不像新手上路。
  等忙了一天,夏日的天色都已黯淡下来的时候,宋运辉从二期现场回来,经过会议室,看到虞山卿占用的那个会议室已经熄灯,而梁思申占用的会议室灯火通明。他站在暗处,透过窗户凝视,见里面大家一天忙碌下来,都是东倒西歪,唯有梁思申一人腰板笔挺,梳在脑后的发髻一丝不乱,姿态依然优雅如天鹅。那样子的认真,令梁思申全身如同散发熠熠光泽,就如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的柔和纯正。这一刻,宋运辉忽然觉得梁思申很美丽,不,是魅力非凡,她已不再是个单纯活泼的小妹妹。他不由驻足。
  但有人嘻笑打骂着上楼的声音惊醒宋运辉,他忙从会议室窗口走开,回去自己办公室。坐到办公桌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如刚做贼逃回。他愣住了:天,他想哪儿去了。
  直到传来敲门声,他才回过神来,不得不干咳一声,才开腔让门口人进来。秘书进来说看到这边灯亮,问他有没有什么安排。宋运辉问会议室的讨论还要到什么时候,不如明天继续。秘书领命出去,但宋运辉也跟了过去。他问财务科副科长谈得如何,财务科副科长说,有这么几个内容,不知道该不该透露给外商。
  宋运辉没回答,看向梁思申。梁思申立刻道:“不如这样,这几项内容你们整理一下,告诉我大致概念,让我心里有个数,但我不记录到会议纪要中。宋老师,相信我,我不会做双面间谍。”
  宋运辉看到梁思申真诚闪亮的眼睛看着他,一时不敢对视,扭过脸去,又看向财务科副科长递给他的几项内容,却是干脆地道:“小梁,工作归工作,立场一定不要模糊。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吧,明天继续。”
  梁思申有些失望,她本意完全是想为宋老师做成一件事,她确实模糊了立场,将立场明显偏向宋老师。可没想到宋老师不领情,但宋老师也没错,工作归工作,做领导人都是那样,没感情可言。就跟她爸也一样,工作时候连爷爷都别想插手。她略带沮丧地“噢”了一声,垂眼收拾一下资料,却还是认真地拿出刚才她的记录,交给宋运辉秘书。
  “这些是我们今天讨论得出的专有名词中英文对照,请你拿去打印并复印,明天会议上可以参考。即便……以后也可以用得上。宋老师,请给我半个小时,我想就今天的会议,和昨晚与虞先生的讨论,有几点想法需要和你交流。”
  “啊,好,我送你回城,边走边说。”又回头对秘书道:“这份英汉对照找谁连夜做一下,你拿纸笔跟车记录。”
  梁思申本想说,最好是私人对话,但忽然想到国内国情与国外又有不同,便是释然。她从小听多妈妈对爸爸的“教导”。妈妈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总叮嘱爸爸作为一个年轻干部,最不能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哪怕是被谁捕风捉影了也不行,那会影响名誉。宋老师如此年轻,又身居高位,还没有爸爸那样的坚实身份背景,自然行事必须步步为营,不敢稍微行差踏错。一念至此,梁思申豁然开朗,当下遵循宋运辉“工作归工作”的基调,起身微笑道:“为安全起见,宋老师最好请个司机师傅开车。我的中文并不过关,可能需要宋老师配合思考。”
  宋运辉看一眼秘书,秘书便领命而去。梁思申拉大距离,以工作时候常用礼数,请宋运辉先行,自己则是大声感谢了在场诸位一天的配合,才跟岀门去。宋运辉看在眼里,按说应该是为梁思申的机灵大方松口气的,可心里却是万般的不情愿。可这不也正是他自己想要的吗?
  两人走到楼下,等在车边,等候司机,启动了车子,都没进去的意思。夏天的夜晚还是热烘烘的,绿化很好的厂区里蚊子逼人。宋运辉想说些轻松的,却一时张不开嘴,不知道说什么。反而是梁思申微笑地问:“虞先生先走了吗?”
  “噢,他中饭后就走了。不过他去趟北京,很快再过来。他的工作作风倒是一点没变,节奏总是把握得非常好,有生活有工作,两全其美。再忙的时候也不忘风度。”宋运辉说到后来,忽然感觉味道不对,他这是想说明什么。
  梁思申笑道:“那是应该的,做人应该有种态,说白了,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样。”
  宋运辉笑了一声,但忽然想到多年以前,虞山卿有意刺激他的话,那是刘启明说的,说他姿态不美。那么多年过去,其实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也以此严谨要求自己的。但今天看到梁思申一天会议下来依旧珍珠般的美好姿态,他终于看到距离。以前,说到底还是不肯承认的,可今天,面对比他小很多的梁思申,他没有理由可寻,差距就是差距。他昨晚还笑话杨巡,其实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幸好秘书跟来,笑道:“厂长,我已经跟您家去了电话,说有工作不能回家吃饭。外面热,车里坐吧。他们都真佩服梁小姐,一天下来,穿着长袖子,就硬是不挽起一下。虞先生也是,虞先生还下了工地。”
  梁思申笑道:“这还是好的,在美国,有时全身盔甲在太阳底下活动一天,全身湿透,也不能脱一下,这是我的职业要求。我坐前面。”
  宋运辉微笑,却坐到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与梁思申形成对角。坐进车子就道:“小梁,有什么议题,我们抓紧。”
  “好。我需要了解一下高层管理的态度。问题有五……”
  秘书立刻摊开纸笔,掏出小手电挂车椅背后,记录。司机赶着过来,见此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吭把车开岀去。唯有宋运辉觉得这样很好,他喜欢这样的环境,喜欢这样的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因为刚才有关姿态的问题想了一下,他唯有投入到得心应手的工作当中,才觉得心境自由,收放自如。
  梁思申问完所有问题,满意地合上本子,由衷地道:“宋老师,我一如既往地佩服你。从那时候辅导员始,你总能最言简意赅说明问题。”
  宋运辉听了一笑,伸手熄灭一直晃在他面前的手电。“我本来想表扬你的,可被你一说,我没法再开口,否则成互相吹捧了,成什么话。”他在黑暗中看着梁思申年轻光洁的侧面,微叹道:“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不肯回国。”
  “不,我正考虑回国,但我在寻找最合理的回国方式。”
  “唔,对,不能放弃对事业的追求,不能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一个人,工作着才是最美丽的。”
  梁思申不由得笑,“宋老师,你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跟我的老板吉恩一样。可是对我来说,不!套用你的话,工作归工作。我最多只能做到跟虞先生一样,掌握好工作节奏,工作生活两不误。”
  宋运辉听了也笑,对秘书道:“现在的年轻人会生活。”
  到宾馆下车,却看到杨巡大步迎上来。宋运辉心头不快,但就此止步,等杨巡出来,他微笑道:“小杨,你在正好,我还有些事,你陪小梁吃个晚饭。”
  梁思申大大吃惊,回头看向宋运辉。宋运辉仿佛是看到梁思申眼里的失望,心头如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但还是立刻硬下心肠解释道:“我需要跟人饭桌上说几句话,不好意思。小杨,把你熟悉的好餐馆说出来让小梁挑挑。”
  梁思申回过神来,忙不慌不忙地道:“明白了,宋老师走好。我明天早上七点半还是在大堂里等。”
  等宋运辉的车子离去,梁思申才摇摇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和莫名其妙的杨巡一起走进大堂。杨巡看玉人如此,不由问一句:“不愉快?”
  梁思申摇头,“工作就是工作,没什么愉快不愉快的。只是……宋老师活得太艰苦了。”
  “是啊,他们厂里人都说宋厂长是拼命三郎,有人被宋厂长砸下的工作逼疯了,个个在后面跺脚骂,可都还真心佩服他。你今天工作上一接触,知道辛苦了吧。”
  “不是,不全是。咦,杨逦妹妹呢?”梁思申不愿跟杨巡背后议论宋运辉,说宋运辉最逼的还是他自己,逼得他自己六亲不认,这话怎么能说给杨巡听。她索性岔开话题。
  “我让两个弟弟带杨逦唱卡拉OK去。你看上很累?回去休息吧,我等下给你送餐上去,别出来了。都说跟宋厂长做事是奔命。”
  梁思申摇摇头,“你在西餐厅等我,好吗?我一会儿下来。”
  “好。不过这儿西餐厅的牛排能砸死人,别说我没警告你啊,他们都说得带着牙医来这儿吃牛排。”
  梁思申被杨巡略带夸张的表情引得一笑,“小杨,我一天会议下来脑子很紧张,有没有放松的地方?”
  杨巡笑道:“有,路边摊儿,喝啤酒吃螺蛳划醉拳,可惜你肯定不会去。你先上去,我想想。”
  梁思申看看手表,“二十分钟。”便进去电梯。杨巡对着电梯想了会儿,忽然飞奔出去,找去路边摊挡,急急吩咐做了几只菜,压下钱给老板,才能连菜盆一起取走。又一气买了四瓶啤酒,要老板一起捧到车上。这才又飞奔回宾馆,正好,二十分钟,看到梁思申换了一身衣服,简单黑色T恤和牛仔短裙,走出电梯。
  “我买了煎鱼,炒螺蛳,花生米,拌黄瓜,炒面,还有啤酒,我们去水库边吧。今天月亮很好,水库边肯定安静。”
  “蚊子会不会大合唱?”
  “蚊子还会抬轿子,不过别怕,我是山里长大的,有办法。”
  梁思申想了想,道:“算了,太远,西餐吧,几天不吃有点想了。”
  杨巡挺无奈,心里估计梁思申黑天黑地的不敢相信他,也是,凭什么信他?两人坐下,梁思申要了扎啤,不等菜上来,先喝了一口,冰凉感觉顺喉咙而下,顿时如四肢百骸一阵舒爽。不愿看着杨巡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直接问:“小杨你请说,你什么事找我。”
  杨巡已经吃过晚饭,也是一扎啤酒在手,他心里想的只是想看看梁思申,但知道这么说出来肯定会出事,他无论如何都得说些别的。“你早上说的门槛,我很有兴趣。一天跑了几个地方,规划局,建设局,旅游局,还有工商,问下来,果然很多人存了造两星级宾馆的心思。另外纺织局和二轻局申报造三星,旅游局准备把原来的旧宾馆改造成三星。谁都看得见肥肉,谁都想吃。我干脆问旅游局的,本市四星有没有市场。他们不敢答。”
  梁思申并无吃惊,“你准备跨四星门槛?不过那么大投资,可不能想当然,需要事先计划好了。我有个堂哥正好有份并不算是太好的可行性计划,但还算是系统,基本上把需要考虑的项目都考虑进去了,你需不需要参考?”
  “需要。我也觉得不能拍脑袋,我想就造价再跟别人商量商量。”
  “好,借用你的大哥大,你帮我拨个号码。”梁思申报岀梁大的电话号码。杨巡一边拨一边吃惊,不清楚这意味着梁思申记忆好,还是她对堂哥的电话熟悉。
  但梁思申满脑子都是东海厂的数据,即便是冲了个澡,也没法把自己放松下来,杨巡也看出梁思申不能专心,就没深入说出自己的想法,转而说些市场里发生的趣事。那些市井趣事,梁思申从没听说过,也觉匪夷所思,这才听得双目闪亮,笑声不断。简单饭后,她便上去整理今天会议资料,对杨巡说了抱歉。但杨巡已经挺满足了,他今天终于逗笑了梁思申,看到她开心的笑,这已经是进步。
  梁思申那是真的上去工作,既便杨逦回来,也没停止。完了收拾资料下去,到商务中心发出。这才回去房间,拉上窗帘。
  但她不知道,有个人去而复返,坐在车里一枝一枝地吸着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直到那扇窗户的窗帘拉上,宋运辉的双眼才停止激动的搜寻,闭上眼睛,却精准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盒里。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是饿着肚子回到家门口,却过家门而不入,一个转弯又赶半小时的路、加一次油回到宾馆。他满心的只想将梁思申叫岀来,随便找个借口单独谈话,他有的是话题。可是他最终没走出车门。
  晚上十一点,小姑娘终于睡觉了。她真是个聪明实干的好女孩,应该早早休息,明天还有一整天的会议等着她呢。宋运辉怜惜地想着,却没想到自己也要睡觉,也要早起,明天有更多工作面对。他怜惜着梁思申,他却满心的甜美,流淌不息抑制不住的甜美,他一个人在寂静的车厢里笑,回想着与小姑娘认识的点点滴滴,想到两人由来已久的对世界认识的交流,对彼此知识范畴的促进提高,呵,原来,两人一直心意想通着。
  认清这一点,宋运辉满意地驾车而回。不需要空调,也不需要磁带播放音乐,降下车窗,腥热的夜风都透着甜润。宋运辉忽然感觉天温柔得如黑丝绒一般,星俏皮得如同梁思申的眼睛,而家中小院盛放的茉莉花香,以及草虫鸣叫,都似是梁思申衣带搅动的风,那么清新,那么甜美。
  他以前夜归时候怎么从来不知?
  是,他爱,他在爱。
  他此时已经不再为真相而惊惶失措,他此时开始享受那种美好。当然他也知道,他不能有所作为。那种无法作为的感觉是苦的,可他此时却也愿意享受这带着香味带着甜味的苦,因为这种苦让他感知味蕾的苏醒,进而感知小院里的花香虫语是私语缠绵,感知被垂下的丝瓜撞击一下是有趣的钝性碰撞,感知碗莲缸里金鱼尾巴扫岀的涟漪如流波漱玉。他进而联想到咖啡,他不厌其烦地半夜泡一杯不合时宜的咖啡,站在小院里细细地品。
  这咖啡是别人送来,放了多日,早已板结,可宋运辉今夜喜欢这咖啡的味道。以往一到晚饭后,他总是拒绝所有影响睡眠的饮料,比如茶,比如咖啡,他严谨得刻板,因为他不愿意不良睡眠影响第二天的工作。而今夜,他心甘情愿地堕落。
  他喝完咖啡,卷起父母中午睡觉的一领草席,摊到书房地板上独个儿睡。没料到,他睡得很好,很放松,连梦都没有。第二天按时醒来,也没流连床榻的痛苦,浑身都是活力。
  他愉快地下厨切葱花,打鸡蛋,拌面粉,为一家人摊鸡蛋饼,不厌其烦。看到程开颜睡眼惺忪一头乱发地下来,他也能视而不见。等全家人都起床下楼的时候,他正对着面前一桌子的杰作高兴,蛋饼、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了咖啡。他还在桌子中间插了一朵院子里刚剪下的月季。
  众人都好奇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他只是笑而不言。
  而杨巡则是睡不着觉。起来三四次,冲了三四次不算凉的凉水澡,还是浑身燥热。眼看两个弟弟睡得那么好,他倒也不羡慕,索性不睡了,爬到办公大楼的天台上晒月亮吹冷风。还好蚊子没功力飞那么高,下半夜的天台也已经凉快,他反而靠着阴凉的水箱睡着了。
  当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阳光也晒到他屁股上,他下来洗漱一下,也不顾两个弟弟的侧目,赶去宾馆陪梁思申吃早饭。他到的时候,餐厅都还没开门,他硬是等了会儿才进去,还看了好一会儿服务员摆台。
  梁思申却是有点辛苦地被饭店的morning call叫醒,先去商务中心拿了吉恩的传真,一路看着传真去餐厅。却不想被人从后面追上,拦住。她看去,却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着她,温柔地说,“梁凡半夜让我帮忙发一份传真,给你。我开一夜的车,总算赶在传真前把原件送到。君子不辱使命。”
  梁思申诧异地看着李力,惊讶得失声。好久才道:“谢谢,谢谢,不敢当。我请你吃早餐。”
  李力疲倦地闭了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总台没房间给我。”
  梁思申忽然感觉李力那种头发微乱的倦态非常性感,一颗心顿时乱了半拍。“啊……先吃早餐,若还没房间……如果不介意……嗯,有时间,请跟我去上班,我请他们安排招待所。”
  “好。”李力也是密切注视着梁思申的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特殊的内容。因此李力尝试着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弯,但被梁思申避开了。李力一笑,没再尝试,跟上梁思申一起走进餐厅。这对俊男倩女的同时出现,把热络了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杨巡惊呆了。
  杨巡仿佛至此才能明白,原来梁思申还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这样的美女应该早有别人追求,别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当然清楚杨巡的意思,只是觉得没必要,以后也没交集,因此不予点破拒绝。此时她也没打算做贼一样地避开,就把李力介绍给杨巡,普通朋友一般地认识认识,大家围坐一张圆桌吃早餐。取餐后,梁思申让李力把原件交给杨巡。杨巡心中很想拒绝,可不愿做得那么没派,只好收着,心里想着出门就撕了它。
  李力敏感地看看杨巡,心中略做对比,便不放到心上。他只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尽管看传真,别耽误你工作。”
  梁思申虽然答应,但没好意思这么用功,等会儿车上反正多的是时间。正好杨逦也取了早餐来,梁思申一看,兄妹俩面前的盘子都是堆得山尖儿似的,而她和李力面前的盘子则是简单得多,她的是两片面包,一只煎蛋,几片水果,一杯豆浆。至于吃相,不提。而她看到杨逦看到李力的时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的,说话则是跟蚊子叫似的。
  李力本来没吭声,但吃到一半忽然问一句:“你反对梁凡跟我合作?”见梁思申点头肯定,又追问一句,“为什么?”
  “梁大连这都跟你说,究竟是你太精,还是他太傻?可见这不是平等合作。”
  李力微笑:“我喜欢这样势均力敌的对话,我也把你的话当作对我的赞美。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当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地皮的时候,有多少人捧着钱来找我?其实我也是有相当优势的。”
  梁思申一笑,李力虽然说得婉转,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给梁大面子才选择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强词夺理地道:“既然如此热门,不如拿下地块,直接转手,投资少,见效快,效果好。”
  李力不以为然地反驳:“对于一个热爱建筑的人而言,有什么比在显眼地段竖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丰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
  杨巡一听,就想说这个李力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想却听梁思申真心实意地应了声,“有理。”杨巡愣了一下,直觉地认为梁思申这是客气,给人面子。但他却把李力的这句话记住了。
  李力却是眉飞色舞地道:“看着理想变为蓝图,蓝图变为成品,那过程中的享受,无可比拟。”
  “是。”梁思申依然赞同。
  “好,既然我说服了你,你得帮我说服梁凡。不然梁凡这两天老拿我当不良小人。”
  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认你的理想主义,但不承认其他。你那不是职业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觉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觉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个项目中也不会占太大比重。“啊,对了,想请教你,最近什么书好看,我这回带些回去。”
  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了想,道:“刚岀的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你一定喜欢。等下我去书店看看,如果没有,把我的一本给你。还有前两年台湾人三毛写的系列……”
  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了,没那么夸张吧,我也去过。还有呢?港台的我接触得多,不用推荐了。”
  李力无奈地道:“要我怎么说?你干脆到我书柜里自己去翻吧,我自认几乎把福州路的好书都淘来了。”
  “真的?那以后你搬去别墅,我岂不是可以近水楼台?”
  这样的话题,杨巡一句都没法插嘴,杨逦也还嫩着,应付高考都来不及,这方面的事知道得少,杨家一家大约只有杨连此时说话有份,可惜不在。杨巡好生灰心。李力却是应付自如,“好多书我还来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书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货色。”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欢。可惜时间不允许,她没法多说,匆匆吃完算数。而李力却因魅力而早早获得总台小姐让他插队拿到的房间,终于没跟去东海。杨巡很是失意,连杨逦都看得出来。梁思申当没看到,匆匆踏上东海厂来接她的车子,告别杨家兄妹离去。
  至此,杨巡基本上弄清李力这个人的身份,高干子弟,他妈妈的又是高干子弟,他这辈子接二连三吃瘪在高干子弟手里。但杨巡也苦笑着安慰自己,从东北时候被人打得无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萧然可以有来有往,谁知道跟那李力未来有何交集。他捏着手里李力给的可行性报告,却也不小心眼儿地撕了,回头先看清楚了再说,知己知彼。
  梁思申心里却是愉快,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阳一样亮堂。令她更高兴的事,宋运辉今天心情也很好,对她没再如昨天那么避嫌,而是温和地待他,却有求必应。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来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早早结束了工作。
  但她还是小心了一下,问秘书可不可以这时候找宋厂长汇报一下。她现在觉得宋运辉有些可怕,领导样子太足。秘书候着宋运辉的忙碌告一段落,引着梁思申进厂长办公室。宋运辉见到她,就示意秘书出去,和气地问她:“两天下来,有什么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来看,不算是优质的赢利资产,不过是可以预期的优质资产。但我目前掌握的只是财务数据,有关工厂发展前景,我需要就项目发展规划,回去寻找专门评估。因此项目发展规划的二期,希望能给我一份英语资料。项目发展的三期预计,我主要是听取虞先生的意见,应该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有效资料对待。还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场预期。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范围。”
  宋运辉微笑听取,一边在纸上用铅笔择要记录。等梁思申说完,才道:“二期的英语资料,一星期内给你。三期的预期,也是一星期内给你。市场预期……我这儿有份年初制定的年度计划,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销售工作基本符合计划。未来两三年的市场,我可以给你做个展望,但不能以此为准,也是一个星期。然后,我需要对你提要求。”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爽直地道:“宋老师,虽然我们是在严肃地谈工作,可是……你太严肃了,让人害怕。”
  宋运辉听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错,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不免形之于色。“我的要求不高,有来有往,希望你随时跟我联络,告知进展。”
  “会的,我可能还会做内奸。”梁思申这才觉得好受些,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还有,我明天准备走了……”
  宋运辉一下茫然若失,脱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单独请你吃饭,赔礼道歉。你想吃什么?”
  “海鲜,特色海鲜。可现在,让我参观工厂好吗?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工厂。”
  “好,先跟我来看个总体。”宋运辉带梁思申走到地图前,两手比划着道:“你看,这个半岛,我们现在才占着这么一小部分,二期结束,是这么一块。我的理想是,吃下整个半岛。到窗口看看。”两人来到窗前,宋运辉指点着告诉梁思申,这儿做什么,那儿做什么。然后才叫人来,扔一顶安全帽给她,要人带她去主车间。
  纵横交错的钢铁丛林看得梁思申钦佩不已,又听陪同人员说,宋厂长对主要设备了若指掌,她现在虽然觉得宋运辉有些生分,有些严肃得可怕,可敬佩之心却是油然升起。也觉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她没看到,数据背后,是那样一个钢铁城市,而这才是一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码头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来时可比。她本来已经有些勉勉强强才叫一声宋老师,叫出来的时候更多揶揄,而已经习惯喊Mr. 宋。一圈儿看下来,她又有叫回宋老师的感觉。
  “非常壮观,真令人激动。尤其是想到负责的人是宋老师,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进三期尽早上马。我也要做壮观的一份子,这真是人一辈子最好的丰碑……”
  时间已经下班了有一会儿,宋运辉和梁思申一起下楼去。听着梁思申有些孩子气的激动,宋运辉心里高兴,一径宽容地笑着,一边不断与路过的同事招呼。他已经想明白,他不能占有这个美丽的女孩,也不愿因为自己复杂的背景伤害到梁思申,她是那么的美好。但是他要让她高兴,竭尽全力地满足她。而他,只要旁观她的幸福,他想,他应该满足了。
  他亲自驾车,载着梁思申往外走,一边信口报岀哪家饭店有哪些特色,让梁思申挑选。两人轻松议论着,汽车驶岀大门。夕阳虽然当头照进车窗,可宋运辉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夕阳这暖暖的色调很是沉醉。但忽然身边的人连声惊叫,“停——停,停……”一只手也急急搭了上来,正好搭在宋运辉手上。宋运辉不由紧急踩下刹车,但自觉将手拿开,不愿亵渎。他这才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不知什么车,应该是挺不错的车,而一个年轻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们的车子走来。
  这个人,不认识。宋运辉直觉到了什么,心头一紧。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按下车窗伸出头去。
  “你来这儿有事?”
  “找你,门卫说你还没出来,我想总等得到。”
  “你这么等着?”
  “是啊,我相信只要你出来,肯定看得到我。这位……”两人对话着,李力终于走近。宋运辉看到,是个儒雅帅气的男孩子,不会比他小多少,但也不会比梁思申大多少。
  “宋老师,是我小学时候的辅导员,现在是东海厂的厂长。”梁思申又探回头,对宋运辉有些尴尬地介绍:“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伙人,昨晚连夜给我送份资料来。”
  宋运辉力持温和地道:“请他一起去吃饭吧。”
  梁思申将话传过去,李力立刻答应,但是站着不动。宋运辉当下领悟,坚忍着用最平和的声调对梁思申道:“去吧,上他车去。我在前面带路。”
  梁思申却没犹豫,对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们车子后面。宋老师带我吃海鲜去。”
  宋运辉稍有欣慰,但还是坚持道:“天开始暗下来,他人生地不熟,万一跟错就糟了。你这两天好歹有些熟悉,帮他在旁边指点着点,去吧。”
  梁思申听这么说,倒也觉得有理,笑说着“两个臭皮匠”,开车门下去。宋运辉看到那个李力满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致谢的意思,然后两个年轻人披挂一身夕阳走向另一辆车。那边,李力绅士地抢前一步给梁思申打开车门,而梁思申的脚步是轻快的。宋运辉看着心如刀割。
  原以为打算旁观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欢笑,他却如此心痛。他忍痛着将车开岀去,只觉一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滴血。就像他给宋引讲故事时候讲到的小人鱼的故事一样,他也是化尾为足,忍着钻心的刺痛,旁观爱人的幸福。
  然而,还不仅仅是旁观,他还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长辈。好在他大哥大电话众多,他终于找个合适的电话,找借口离开。离开时候还拍拍李力的肩膀,收获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运辉继续死忍,忍着将车开岀一段,这才停下,泛岀一脸辛酸。旁观,哪儿那么容易。
  而在宋运辉离开后,梁思申掰起指头回忆,长辈一样的宋运辉究竟应该多少年纪。说出来,别说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师竟然这么年轻。她禁不住圆睁双目,一连串的“天哪”。李力这时候一声“嘿,你别动”,掏出一枝自动铅笔一本笔记簿,“唰唰唰”画下一个人像,然后笑着转给梁思申。画中人神情惊异,灵动若生,不是她是谁?梁思申快乐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将画像撕下来,收藏进自己的皮包。
  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想到,不远的地方,宋运辉一个人猫在漆黑树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
  此后,宋运辉喜欢上咖啡,什么都不加,唯有浓浓的苦,和香。
  而今,连寻建祥都不会知道他的心事。以前他还会有痛恨,有激愤,有怀疑,而今,他认为到他现在的年纪,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雷东宝在里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后是煎熬,后来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数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对外界一抹黑地等。而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后,被转移到劳改农场后的第一天,就有人过来探访。这让他充分感觉到,外面的人没抛弃他。这个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听话因此麻木下来,差点以为没权没势等于被世界抛弃的雷东宝,终于有了一些感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来探望他的人,他想知道,究竟谁对他有良心,谁对他没良心。他跟着管理员出来,其实急得恨不得飞奔,可终于没有,他已经如同关进马戏团的狮子,懂得听取号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谁,是谁,是谁!他眼前无数人面滑过,等他最后到达那房间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门之隔处与自己打赌。他最希望一门之隔的人是宋运辉。
  但他赌输了,外面的人是世人认为最应该来看他的人,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他妻。雷东宝心中挺没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这两个人是毫无疑问该来看他的人,她们俩不来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东宝被关了那么多天,亲情的承认他并不太挂心上,他现在下意识地最要的是友情是社会的认同。而唯有宋运辉,一个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运辉没来。他等着两个女人哭完,他被她们哭得有点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问的问题与她们俩无关。
  “我一会儿给审这个问题,一会儿被审那个问题,最后只判了我个行贿罪,是不是你们在外面替我折腾了?怎么折腾的?”雷东宝问完,看看两个人继续抽泣,没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问:“小雷家现在怎样了?”“他们几个死哪儿去了?都不来看我?”……
  好不容易,韦春红才勉强止住眼泪,虽然内心对于雷东宝没问一句家里的事有些不满,但想他在里面受够委屈,她也不计较了,开始哽咽着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厂长来,你再问他吧。我们全都使不上劲,我们最多想办法让你在里面的日子好过些。其他的,后来听说都还是省里发话的。我只知道,就在那么一天,宋厂长找上我,说事情了结了。”
  “唔,应该是他。”雷东宝心里挺满意。“他知道我判了吗?”
  “知道,杨巡一早告诉他了。判的那天他没来,听说他挺忙的,全世界地满天飞。小雷家的人也都来了,但今天轮不到他们,他们都得排队等。”
  “是谁?都来了些谁?”雷东宝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过去,急切地盯着韦春红。
  “都来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红伟正明是一派,还有一派是年轻的,说不上名号的。三派人见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么会成三派?怎么回事?打什么架,听士根的不就得了?”
  韦春红沉默了会儿,道:“最先村里都对你有误会,以为你不知道贪了多少呢,县里更是没话说,谁都绕着你走,当你瘟生一样,害我饭店也开不下去,只好搬市里开去了。妈也在村里呆不住,跟我搬去市里。唉,雷士根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可做出来的事,哪件都不对,还不如不做。这蠢货,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说了这些,韦春红渴望地看着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东宝,等待着,等雷东宝问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抚她夸她坚强,最好还能跟宋运辉一样地表扬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苍白了的雷东宝并没问,而是低着眼皮想什么。韦春红看着雷东宝,却也没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样了,她还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里发生的那些曲折告诉雷东宝,怕一心只牵挂着小雷家的雷东宝受不得那打击。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诉雷东宝,他出事后,那些村里人怎么骂他,怎么当着她的面骂,都骂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着,只好求儿媳收留。韦春红听着,一边小心地打量雷东宝的脸色,她真害怕雷东宝会生气,会暴跳如雷,担心雷东宝这个啥都不怕的霸王在这么个环境下面拍桌子闹事。但是,她发现自己担心得多了。她看到雷东宝瞪着眼听着,但神色木然,并无激动。韦春红心里反而提起另一种担心。
  雷东宝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被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小雷家村竟然连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小雷家村的时候,他却正牺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紧牙关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实力。可是……他们都忘了他带给他们的好处了吗?他们都瞎眼了看不到他的功劳吗?还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的老娘,他托付错了人?雷东宝心中无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帮人还来看他干什么,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没法回家的现实。
  韦春红没有打断婆婆的话,但一心留意着雷东宝的反应。那么多时间都没看到雷东宝哪怕冒出一丝丝的怒气,她从担心,变为害怕了。她真怕雷东宝已经不再是雷东宝。
  韦春红连忙打断婆婆的絮叨,讲忠富和红伟反岀小雷家的事说给雷东宝听,讲正明把持小王国的事说给雷东宝听,又把村里现在青黄不接,村人又想起雷东宝好处的最新现实说给雷东宝听,还说了现在那帮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钱培养岀来的大学生们发出的清醒的第三种声音,那帮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发展,认识雷东宝的巨大作用,并且与正明他们争鸣。
  雷东宝依然沉默地听着,间或地,只是伸手将韦春红穿在外套里面的衬衣的领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领口纽扣,都没其他动作,和脸部表情。他失望,彻底的失望。韦春红的叙述虽然解了一口他刚才差点咽不下去的气,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红伟,哪个人是真正体会到他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帮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红伟悍然出走剥夺的利,才能让他们认识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没人看到。
  他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所有想头,竟然都错了。而他那么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错了。
  韦春红担忧地看着雷东宝的沉默,终于忍不住逼问:“东宝,你想什么?你说句话啊。”
  雷东宝还是等了会儿,才道:“不说小雷家的事,你看见士根,要他回去。说说你,饭店搬到市里,生意好不好。”
  韦春红实事求是地道:“没以前好,只能勉强维持。市里好饭店多,又是做出名气的,人家都冲那儿跑,我的不突出。”
  雷东宝现在也只能束手无策,“委屈你。”见韦春红点头,再看韦春红憔悴的脸,他别过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钱,你都取出来,把饭店好好搞搞。我没多少钱,你全用了吧,反正我里面也用不到。”雷东宝本来不想说那么多,但怕他不说明白,他老娘阻止韦春红用钱,只好罗嗦到底。
  韦春红点头,叹道:“我看看。”但心里暖暖的。因是知道雷东宝不是个甜言蜜语的,但他的行动够说明问题。他们只是半路夫妻,即使半路夫妻,也没两年,而且还没孩子。想要恩情比海深,韦春红想都不愿想,她看得太多,才不会轻信。因此雷东宝能做到这样,她够领情了。
  雷东宝却起身道:“你们回吧,早点回去,晚上还赶得到家。以后没事不用来看我,我在里面挺好,不吃亏。”
  韦春红却是恨不得拉住雷东宝,再好好看清楚,可没办法,这毕竟不是寻常环境。“东宝,我给你存了五千块钱,你别省着用,多买些饼干糖果吃吃。”
  “知道了。”雷东宝转身走了,没多少犹豫。但临到门口,却又转身,嘱咐一句:“你给我守住啊。”
  韦春红一愣,饶是她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看着原本宽阔得跟门板似的雷东宝的后背,现在瘦成半掩的门,而那半掩的门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时身边雷母的哭声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着一起哭哭啼啼,搀扶着一起出去。两人竟是因此同一条心了。
  雷东宝则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见所闻,没一件是称心的。不说小雷家的,就说老婆,想了那么多天女人,今天见了却跟见到老娘一样没感觉,怎么脸上都是皱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么想是没良心,可他还是失望。
  而对小雷家,他那一手开创起来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了。他以前原来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就是他所谓的心血。
  雷东宝才刚到劳改农场,暂时还没被安排工作,与老娘等见面回来,犯人小头目安排他擦楼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谁敢要他做这等罗嗦事,他一早端起脏水盆兜头扣下去,但现在,他连马桶都刷过,擦个楼梯又有何难。而且,雷东宝今天异常配合,一句废话都没,拿起抹布就奋力擦洗,那架势,就跟以前在部队时候想争做先进分子似的积极。小头目看见还觉得这样子挺合理,知道雷东宝刚才见媳妇去了,新犯人见媳妇还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对方想跟他离了。天雨逢屋漏,谁这时候还能开心起来。
  雷东宝机械似的擦着栏杆,心里反复思考韦春红带给他的这些少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运辉帮他减轻刑罚一项,其余都令他绝大失望。他选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对。他奇怪了,为什么会不对。以前他经常出差,经常偷懒,可只要村里有雷士根在,就不会乱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听他的,就剩听雷士根的。怎么他一个出事,雷士根就压不住了呢?还有红伟,还有忠富。这两人终于让小雷家人认清他的作用,可这两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毁了。雷东宝想着又是心痛。
  可才心痛一小会儿,雷东宝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那帮没良心的,他还心疼个啥?可想着想着,又心痛了。那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啊,他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经营,一颗心全扔在小雷家了。看现今连福利都发不出,一半实业倒塌,他岂止心痛,简直是滴血。即使事实证明小雷家离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雷东宝的心矛盾着,冲击着。原先的冷笑,几桶水擦下来,变为伤心。
  雷东宝在晚饭后,躺在新人不该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着外面黑暗的天,不觉想到当年小雷家的老书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老书记为什么会自杀。老书记即便最先确实没脸见人,可最后上吊那一刻,可能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那个时候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为老书记过去的功劳呐喊,为老书记的功过做客观定调,确认老书记担负的过大责任,以及没相应配套的利益分配。而这其中,也有他雷东宝的一份“功劳”。老书记当年的失望,如今也让他雷东宝尝到滋味了。
  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东宝满心灰暗。令他都不愿去想,等他服刑完毕,该回哪儿去,怎么回去。虽然他已经知道,照如今的势头,他已经无法照原计划回去了,可他现在都灰心得没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来。
  但饶是再灰心,雷东宝依然能察觉周遭的变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的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变,竟是人人羡慕的散仙般好活儿:管泵房。所有人见了他,脸上都是有了笑意,言语间都是带上客气。雷东宝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动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外面替他活动,以往,他或许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经叵测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还敢指望谁来帮他?而今,有谁帮他,是他的运气,再非理所当然。
  他独个儿清闲地呆在泵房,闲时晒太阳睡觉,倒也闲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复了,松垮的肉皮又贴紧骨肉,整个人恢复精神。可他心里不快活,整个人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没劲。不过不再如以前那时候似的说出来嚷出来,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处于什么环境,还有他说话的份吗?他更多时候是看而不说,硬生生给自己的一张嘴上了胶条。这一看而不说,没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计的琐碎人情。原来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阴柔功夫。雷东宝不用参与集体劳动,更有机会旁观者清,看得惊诧不已。
  这时候,又说有人来探监。别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却得一周一次。
  他进去小屋,看到两个人在,一个是红伟,一个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杨巡。这回的小屋与上回见老娘老妻时候的又是不同,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谈心的,而红伟也是违规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事。没人监督。
  雷东宝打开包袱,浓香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说话,先下手拈了块红烧牛肉大嚼。红伟看得目瞪口呆,杨巡在一边儿却是笑道:“红伟哥你没进这里面清汤寡水几天,不会知道。我才给关了十几天,出去当天,我弟弟买茶叶蛋给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差点噎死。书记慢吃,喝口茶。”
  雷东宝哪里肯喝茶,却是奇道:“这明明是春红烧的红烧肉,她怎么没来?”
  红伟忙道:“书记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是说服了韦嫂子才抢来机会。忠富和正明两个要知道他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就有机会进来看你,一准得跟我闹翻了。他们两个这两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动。”
  “小杨呢?小杨你来,是谁指使的?”
  杨巡忙笑道:“还能受谁指使,宋厂长呗。宋厂长自己实在掏不出这么来回三天的整时间,让我一定帮他好生来看看大哥,问问书记需要什么。”
  雷东宝听着心里终于舒服不少,这世道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讲利,也还有老娘、春红,还有个宋运辉跟他讲情。“红伟你先别说,让小杨说说我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春红说你跟着小辉最清楚。”
  “还真是除了宋厂长,没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还跟着书记进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几天,可惜当时见到书记却没能招呼。”杨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里,想要搓圆捏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何况更是这么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临其境的。有些情节,连红伟都是第一次听到,雷东宝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动作,一对眼睛渐次恢复神采,从一包肉转向小杨。却是没人提醒他们探监时间言简意赅,注意时间有限。
  雷东宝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还不如杨巡知道得清楚。连红伟都是听傻了,才知道他看到的一件事的背后还有另外好多件他所看不到的事。难怪当初竭力奔走,却是一事无成。但红伟回顾前后,还是叹息道:“虽然是宋厂长在忙碌,可说到底还是上面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杨巡斜睨红伟一眼,下面踢他一脚,嘴上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别看领导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是容易说出来的吗?书记平时的一点一滴,上面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人,换我杨巡,领导理都不会理我。”
  红伟这才想到,这儿不是家里,不能乱说。雷东宝则是一边吃着,一边闷声不响看着听着杨巡说话,心说这小子机灵,说不出的机灵。一句话,把方方面面都安抚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脚。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小子的机灵。
  红伟见雷东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啃咬牛筋,只得道:“书记,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说说吧。”
  雷东宝实在是不想听小雷家的事,可红伟那么热衷,就让他说吧。于是点头。可红伟说的没比韦春红说的多上多少内容,雷东宝听得意兴阑珊。只是他现在涵养好了点,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懒得打断。
  红伟说完,道:“书记,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兴让他跟来,你看有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雷东宝终于放下手里的肉,他实在是撑饱了。虽然还有食欲,可肚皮装不下。“你们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杨也一起在活动。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要你个示下。”
  雷东宝定定地盯着红伟,盯得红伟心下有些冷。好一会儿,雷东宝才问:“我的话还有用吗?”
  红伟忙道:“村里都是你一手抓起来的,你的话还能没用?”
  雷东宝硬是把冲到唇齿间的话咽下不说,淡淡地道:“下回让士根来看我,我有话跟他说。你这么传达出去,士根这人小心,不会信你。小杨,回头跟小辉说,我早出去的事,他别操心了,都已经不是最大问题了。还有要他帮我多谢老徐。对了,有个忙要你们帮我,春红搬到市里的那个饭店现在没起色,你们两个都是长年跑江湖的,给我出出主意,怎么让火起来。”
  杨巡笑道:“最近时兴吃粤菜,就是广东菜,上桌先点一盘基围虾,都成惯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东宝想了想,道:“小杨,你带着你韦嫂子出去见识见识,她小地方出来的女人,到了大城市就吃不开。红伟,你以后在市里请客的话,多光顾她的饭店。还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说些什么?”
  红伟忙道:“是啊,书记说得一点没错,你太了解士根这人,他没见到你真人说话,不会信任何人。书记,你见了他就跟他说说吧,别当小雷家村是不会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着背着,他得放手让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严实了。”
  “正明不是已经闹独立了吗?”
  “章还抓他手里,独立也是有限。万一镇里又想岀个馊点子来,我们招架不住。”
  雷东宝点头,下一步便看向杨巡,要杨巡说话的意思。杨巡忙道:“我正准备去上海考察宾馆饭店,不如韦嫂子找时间跟我一起去,上海一趟下来,该学的也差不多齐了。”
  雷东宝奇道:“你考察那些干什么?也想开饭店?”
  杨巡道:“我想建个宾馆,可拿到人家一份办公楼的可行性报告,才知道这种大工程里面套路太多,我以前也去住过四星级宾馆,可那时候光顾着看人,没留心看别的。”
  红伟笑了,有意调节气氛,拿杨巡开玩笑:“这也太丢脸了,住到宾馆光挂着看外国人的脸。人家鼻子比你高吧?”
  “是啊,是啊,人还都一股臊气,只好拿香水压着。他们男男女女都喷香水,走进电梯里,我真能让熏死。”杨巡心里却道,哪是看外国人,他两只眼睛光顾着看梁思申不放了,谁知道老外鼻子有多高。
  雷东宝这才一笑,说句还真听小辉这么提起过,这才三个人说了些外面的闲话,说物价又有开始涨的势头,说大伙儿又想着囤积东西了。又低声说了几句他们在外面找人帮忙的活动,雷东宝就赶着他们回去了。雷东宝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这会儿却是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撕着一只鸡腿吃。今天的会面,挺好的,有些事儿看起来让他高兴。
  当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红伟与杨巡这两个人来,当然有些过往交情在里面,但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利”这一个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巡为什么这么积极?杨巡与他没直接利益关系,可杨巡得瞅着宋运辉的眼色。而红伟,不是他现在眼睛有问题,将他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却是清楚看出,红伟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说一句话,说什么话呢?红伟已经说了,正明需要一个印把子来名正言顺。估计不止正明吧,红伟何尝不想回去原来的预制品场?
  唉,看起来以后做事,得放明白些,别自己一腔儿血气,也得顾着别人感受。但是,雷东宝从杨巡和红伟两人的言语行动中,也终于学会一门学问:牵制。如果没有宋运辉和雷士根两个人在利益上的牵制,他就只能被动等待外面的人发发善心,救援于他了。不像现在,他反而更加确定,他在牢里的日子会过得挺好,他服刑的日子会比较有弹性。而这一切,都源于宋运辉和雷士根的为人。宋运辉是没的说,做人越来越让人无话可说了。而别人都说士根如何如何,他却不以为然,士根缺乏大气缺乏机变,那是没错的,但士根基本可信,这才是一切。士根与宋运辉不一样,士根也有他的小算盘,有他的小权术,可士根即便以前不是最清楚地知道,现在经历他雷东宝入狱这么一段时间,士根也应该看清楚,离了他雷东宝,雷士根不能活。因此,士根最能知道他该怎么做,士根那些个小性子,逃不出到多远去,因此会更加忠诚于他雷东宝。别人看不出士根的好,可他看得出,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于是在他手中。若换个别人,哼,他最多是做个太上皇地给供起来了,小雷家还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他挑的人,没走眼。
  红伟的传话,终于让他看到另一个侧面的士根,一个被人谩骂背后的士根。这个新的认识,令雷东宝心里愉快,他毕竟还是与老书记有所不同的。原因在于他看对了人。
  他慢悠悠地吃着肉,这时候,心里和胃里都有饱的感觉了,不再嘴里叼着一块,手里捞着一块,眼里盯着一块,两眼碧绿。他悠闲而好心情地想,士根来的时候,他该怎么与士根说。他当然要感谢忠富红伟正明对他的帮忙,但是,现在他懂得,这些人还得有所牵制。他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傻兮兮地一门心思只想着集体的好,只想着把事情干成了。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条他未来可以顺利回去小雷家的后路。
  他一整天地将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里如走一盘棋子,这个人放这儿,那个人放那儿,然后走棋看三步,每个人的作用,他都要好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地,如此精细地盘算着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凭着血气凭着直觉,一锤定音。
  他慢慢地将韦春红做的牛肉猪头肉鸡肉吃个舒服,晚上回去,却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众人见他简直如见恩人,再加他前几天从小卖部买了东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后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圆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过去,雷士根奉命前来探望雷东宝。雷士根带来的是他自家媳妇做出来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韦春红对雷东宝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让雷东宝欢喜到底。同来的还有正明,正明带来上海新岀的三枪牌内衣数套,摸上去非常舒服。雷东宝虽然自己几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苍老的士根还是惊住了。他看着两鬓花白的士根,简直不相信,自己才在牢里呆了不到一年。他都忘记了桌上好吃好喝带来的巨大诱惑。
  “士根哥,你这算怎么了?生病没有?”
  士根一听这个“哥”字,眼泪都来了,只觉得这世上幸好还有东宝还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这才算是不枉。正明却哪里知道这些曲折,看着只在心里说,雷士根可真会做戏,都把事情搞成那样了,他还好意思在他这样一个知情人面前演戏。
  雷东宝没想到士根会岀眼泪,愣了会儿,伸手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么劝,索性跟旁边的正明说话。他问了电线厂和铜厂的事情,知道最近杨巡拿来一大单东海厂宿舍区电线的生意,又是宋运辉做主提前付款进来,解了登峰厂资金难的大问题。登峰只要解决资金,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照旧好好地转。雷东宝鼓励了几句,便让正明先出去外面等着了。
  士根这才收了眼泪,与雷东宝对视。“东宝,我没用,做什么错什么……”
  雷东宝摆手,“有对有错,错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么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这事儿对,做得好。你听着,我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雷东宝也不清楚士根会不会听他的,但他当仁不让地先说了,口气就跟过去在士根面前下命令一样的坚决。他相信,士根是个有太多主意却抓不住一个主见的人,而这主见,需要有人强行塞给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说,他唯有这一机会。
  他让士根回去先把两辆车子卖了。士根说一辆被清算小组的副镇长开去了。雷东宝说不管,卖了,要买主自己找副镇长要车去。拿来的钱,村里收着,也不发给村民。村里要是没钱,说话都不响,一定要捂着钱才行,几十万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里的实业承包出去。谁有钱,谁承包。但尽量包给原先就管着的忠富和红伟。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有钱不交承包费,也不怕他做不好。但忠富那儿投入较大,需要村里出钱援助。村里只可打借条借出卖车的几十万,绝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费来支持。如果再不行,他们支不起两个场,就把猪场什么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猪舍一排猪舍地分开包,一定要保证村里拿得到承包费。有这场地在,只要运作得好,不怕招不来凤凰。
  ……
  雷东宝一一细说,难得的事无巨细,雷士根一一倾听,时时点头。雷东宝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项,此刻被雷东宝说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知道后面的事该怎么做。士根要的就是那么一根主心骨,但这个主心骨也不是谁都当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认证才能确认。比如雷东宝,士根也不是一开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后,便成了习惯。即便是今天,虽然知道从这儿问雷东宝讨了主意去,回头镇里县里要是知道了,需有罗嗦,也知道雷东宝的主意并不算高明,他知道还可以举一反三,如此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后,雷东宝给了士根一句话,“你回去,就跟他们说,这是我的主意。”
  “镇里……会反对,这话不能公开说。”
  “谁让你公开说,你只要跟相关几个人说。其他那些没脑袋的,以后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说了也白说。”
  “还有,东宝,你跟红伟他们几个提提,别总冲着我闹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雷东宝看着士根的眼睛,道:“你当然压不住他们。可小雷家想活过来,离不开他们。”
  士根被雷东宝的眼睛压迫得低下头去,“书记你在的时候,他们都还要时常折腾,他们哪儿会把我放眼里。”
  雷东宝道:“他们三个,你不是对手。你听我的,正明之后也有几个新窜上来的小年轻,你可以这么安排他们……”雷东宝把这些个年轻人的位置跟士根说一遍,“你跟他们几个说清楚,这位置是我给的,给我做好,也给我顶住,这是他们自己出头的机会。你这人别的地方使不上劲,你只要替我出面顶住他们,不要让他们退缩。”
  “正明他们反对的话,怎么办?”
  “告诉他们,他们反岀小雷家,多少人恨他们,最反他们的就是这帮年轻的。我让他们做些退让,是为让他们回来,把位置坐稳。先少废话,把位置坐回来再说。”
  雷士根想了半天,才叹道:“书记,也只有你想得岀这样霸道的主意。我去试试,往后让他们两派人相互牵制吧。”
  雷东宝见士根聪明地领会了他的本意,都不需他解说,心里放心。但道:“你别自以为是,回头你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则没人服你。这事儿,你有空找小辉说说,小辉如果能发话,更好。”
  “会不会……忠富红伟不肯答应,不肯回来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士根领命而去,去的时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东宝回来,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许久。不错,他对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极大分散所有人手里握的权力,包括士根手里的。而且,他非要设计着士根必须仗着他的支撑去做事,让士根明白没他支撑寸步难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着小雷家背后大权。他雷东宝不会轻易放弃小雷家。
  只是,当初兄弟般的情谊呢?雷东宝对着脚边一朵小小黄花发了会儿呆,最后叹了一声气。他若是一无所有的话,兄弟,还哪来的兄弟。他只有如此了。
  
  杨巡带着两万块钱,做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作派,与杨速一起去上海住宾馆吃饭店去。遵照雷东宝的嘱托,他们带上韦春红。但韦春红肯跟他们一起吃遍黄河路的饭店,却不肯跟着他们住四星甚至五星的宾馆,自己找家旅馆住下了。一行三人倒是真开了眼界,上海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有,什么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国要命地贵的东西也能在上海见得到。韦春红拿着一只傻瓜相机到处拍照,准备回去重新装点饭店之用。
  杨速此时打扮又与杨巡不同,到底是学生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个“禅”字,后面则是一个“烦”字,外面套一件墨绿磨砂真丝夹克衫。杨巡说,明明是件老头汗衫,写上俩字就变文化衫了。杨巡则是白衬衫配浅灰色西服,看上去挺干净。而周末能出来的杨逦皮带上别着一只索尼随身听,两只耳机只有说话时候才肯取下一只来。杨巡旁边听着都是嗤啦嗤啦的噪音,挺是不屑一顾的,觉得这十足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他对杨逦把本来说要拿来听英语的随身听变成听歌,并无意见。他有钱,买得起。他还跟杨速一起给杨逦寝室搬去一张单人席梦思,让小妹舒服睡觉。
  吃中饭时候,杨逦一定要把新买一盒磁带的歌放给杨巡一起听,硬是把一只耳机塞进大哥的耳朵里。杨巡一边与韦春红就这家饭店的布局和菜单交换看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耳机里有些声嘶力竭的歌声,并没太当一回事,既然杨逦一定要他听,他就听着呗。但忽然,一阵嘶哑中带着激昂的旋律传进杨巡的耳朵,如此反复第二次时候,他不由专心捕捉,终于在第三次重复时候,他听出其中的歌词: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杨逦见大哥果然专心起来,得意地笑了,跟二哥道:“我给大哥听的是郑智化的歌,我就知道大哥肯定会喜欢,这是有沧桑的人才能体会的歌。我们班的都可喜欢了呢,可我说他们都是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大哥才是真能体会这歌的人。”杨逦一边说着,一边献宝似的把歌词指给大哥看,又动手把歌再放一遍。
  杨巡心说,沧桑个头,再多沧桑也不能挂嘴边,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才是实货。他就只喜欢那四句,多少次,他都是在风雨中擦干眼泪,继续前进,就跟这首歌里唱的一样。他跟着歌声将歌词看下来,终于完全弄清那四句歌词是什么。但看清楚了歌词,杨巡忍不住笑了。梦,他又不是杨逦,哪来的梦。他向来是前有狼后有虎,哪来的时间做梦,都是实实在在地突围、突围,让一家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妈换作老水手,妈只会对在风雨中哭泣的他说,老大,你必须!他笑笑,将手中的歌词传给韦春红,“你看,我妹说这歌是我们这种人听的。”
  “你跟我哪儿同。”韦春红立马将杨巡从阵营中拖出去,但还是看了歌词。看完笑眯眯看着杨逦,将歌词还给杨巡。杨巡一看韦春红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在笑什么,他将歌词交给杨逦,笑道:“大哥神经粗,生活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想那么多梦啊啥的。”
  杨逦一张嫩脸立刻红了,反而是杨速笑道:“大哥别不承认,我们怎么会没梦呢?我们以前一天忙下来,常躺在床上吹大山,说我们要什么要什么,还不是做梦啊。”
  杨巡笑道:“那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哪想得到什么海洋、文明的,我们都想着好吃好穿、实实惠惠的东西。”
  杨逦立刻不服气地道:“那梁小姐呢?大哥别否认,她是你的梦想。”
  杨巡顿时一脸尴尬起来,但还是强词夺理地道:“现在顺利了,当然想什么做什么,以前饭都吃不上,还什么梦啊梦的。喏,喏,这首《年轻时代》说的就是你们。”
  韦春红笑问:“哪位是梁小姐,我怎么从没听我们杨兄弟提起过呢?小杨,你也真是太不上道了,有这一茬说什么也得跟老姐姐提提,我们都能替你帮忙不是?”
  杨巡只得道:“哪有,看他们说的。梁小姐是个国外长大的女孩子,特别漂亮,特别有气质,还特别聪明,谁见了都喜欢,可……”
  韦春红从这“特别”有三中听出不同,笑嘻嘻地道:“男人嘛,都一样的德性,找老婆时候好高骛远得很,也不想想这样的老婆肯不肯伺候你脸色伺候你吃穿。”
  韦春红这话出来,别人有可无可,杨逦却是大大不服,“娶妻子又不是找老妈子,结婚是对所爱的人最好的承诺。一家人是平等的,不存在谁伺候谁的问题。”
  韦春红又不会跟杨逦这么小的人计较,婚姻这种事,没经历过,一个小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她只微笑着道:“是啊,年代不一样了,现在女孩子比我们那一代的幸福。我们都落伍了。”
  “不,这得靠自己争取,千万不能认命。”杨逦认真地要跟前辈女人争个水落石出。杨巡随便她去。
  韦春红不动声色地微笑道:“你说不能认命,又为什么说你大哥喜欢梁小姐是做梦呢?所以说,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那不是一回事。”杨逦被韦春红噎得无言以对,脸色通红低头吃饭。
  杨速想笑,又忍着不笑,怕娇气的杨逦受不了,一时面目古怪。杨巡早知道妹妹不是素有小阿庆嫂之称的韦春红的对手,见此笑道:“做人做事其实都是两套标准,对自己的亲人都是格外心疼些。我们杨逦心疼大哥,对我的要求就不那么高,省得我累死。”
  韦春红听了呵呵一笑,举起啤酒杯道:“小杨,你好样的。”与杨巡对喝一口之后,她又道:“我看这儿的有些菜,还是都广州空运过来。你说,这儿是上海啊,每天与广州都有飞机跑着,我们那儿只我一家的话,飞机一星期才给跑一趟广州,谁给空运啊。运来也不知能活一星期不。唉,粤菜,粤菜,有些难啊。”
  杨巡指着一盘基围虾,道:“成本高,价钱也高啊。你看看这基围虾,才几只,要九十八元一盘。”但多的,杨巡就不说了。他若是积极鼓励着韦春红上粤菜馆了,万一生意不好,韦春红还不得难看了他。
  韦春红一脸为难地看着那基围虾,嘀咕道:“除了虾肉硬实点,虾壳能整个儿脱出来,你说哪有河虾好吃?这人啊,一张嘴巴真不讲道理。”
  杨巡笑道:“韦嫂子如果不想广东进货,也可以从我们海边进货嘛。反正也是海鲜,现在大家只讲究吃海鲜,谁分得清楚是粤菜还是哪儿菜的?回头要厨师,我也可以找给你。”
  韦春红还是犹豫,这决心要下的话,可是下大了。看样子现在这店面还不够用,得换个更敞亮的,起码得整岀一个宽敞的门厅,铺上红地毯,放上玻璃鱼缸,让进门客人看到海里的鱼虾在这块陆地的饭店里生猛地游。而饭店最要紧的厨房,看来她也是插不上手了,这几天吃的菜,大多是她从没见过的没想过的,如果饭店想上档次,说什么都得找个大价码的厨师来当厨。这一切,得下多大决心啊。
  以往,韦春红饭店的每次变化,都是循序渐进,都在她可控范围之内,在她那一间屋子下面两层做足道场。可是,若照着雷东宝说的上粤菜馆的话,这变化可就是改头换面,彻底质变。韦春红忽然觉得,要是有个人可以一起商量一起着手该多好,雷东宝要是没待那里面,她可以跟雷东宝讨个主意打个商量。现在就算钱都在她手上,可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敢这样子地花。看看眼前这餐馆,手笔太大了。光是头顶的这些灯,就把雷东宝当年送她的吊灯全比了下去,她要是想给饭店改头换面,那是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得考虑啊。她能行吗?韦春红有些动摇了。
  杨巡见韦春红明显是考虑什么的样子,便不去打断。他也是看着饭店,比较着吃过的宾馆餐厅,再回头回味那本差点被他撕了的可行性报告。当时他看到那么厚厚一本的是时候,还心说小题大做,他那么大的两间市场都那么来了,什么报告都没有,现在不也好好的。等这会儿用心看了这些饭店宾馆,考虑到开建的方方面面,才知道他以前那两个市场算是简单,现在考虑的四星级宾馆则是大不相同。多看一项,对那可行性报告就多一份体会。难怪梁思申要他参考那报告。但他也不免心里酸溜溜地想,原来那脸色苍白的小白脸还真是有点花头的。
  正想着,韦春红问杨巡:“小杨,看了这么些,你准备上手吗?”
  杨巡点头:“想,更想。”
  “可那么多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到过,更别说用过,你不说别的,你现在回去,能造得出四星级的房子来?你哪儿去买那些个漂亮大理石,还有沙发啊,地毯啊那些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过,都得从头学起,可房子造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来得及学吗?我们不说别的,就是这儿摆的这些个花都不认识啊。”
  杨巡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已经问过,他们都是问香港人什么的要的设计,我们才多少眼界啊,国外的人设计出来的才好,东西也从国外买。我只担心钱。本来还以为只一个屋架子最值钱,还想着哪儿要十万块钱一个房间。现在看来,十万都还不够,光一个卫生间,包括瓷砖全套进口,已经占去一半。这钱啊,用起来哗哗的,还得拖上两三年才能完工。可就是得有这钱的门槛,以后才能赚更大的钱。”
  韦春红疑惑了,怎么杨巡跟她考虑的完全不一样,她问道:“你自己一点不懂,你那么多钱哗哗地用岀去,不怕他们骗你?真让香港人设计,香港人骗了你,回去猫香港不出来,你哪儿找人要回钱去?你不担心这些?你担心钱有什么用,你要不熟悉,钱哗哗的都填了无底洞。”
  杨巡奇道:“这也能成门槛吗?没关系,谁都不是生来就知道的,边打边算,边算边学,别人能行,我们一样也能行,又没比别人差多少。宋厂长那么大的工厂都造起来了呢,相比之下,我们才多大房子。最关键是钱,有钱就能用能人,有钱就能做得好。”
  韦春红不以为然,“杨兄弟,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做起来晚上睡得着觉吗?”
  杨巡见韦春红步步逼问,不似常态,忽然意识到,韦春红哪是在问他杨巡,而是在问她韦春红自己,她想借他杨巡的嘴,说出“是”或是“不”,韦春红投入这花花绿绿的大上海后,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他又如何能替韦春红拿这么个大主意,他笑道:“肯定睡不着觉,但让我先想着呗,我现在闲得慌,找点事情想想,折腾一下自己,省得让人拉去打牌搓麻将。韦嫂子,我先想着,等条件成熟了,再上手,有备无患。”
  韦春红听了,果然松一口气,“是啊,先打算着,多看看,多问问,钱也开始计划起来。对。”
  杨巡见果然是那意思,便更加注意自己的说话。“可不,现在每天变化多大,就说这么好的饭店,以前别说进来吃饭,真是想都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现在你看,进也进了,吃也吃了,更好的地方住也住了,你说,以后哪一天条件成熟了,自己也造了,说出去谁都不会说我是说大话吹牛……”
  杨逦这时候才插话一句:“这叫志存高远,立足眼下。”
  对!这回韦春红和杨巡都赞同杨逦说的话。韦春红心想,眼下老家条件没上海那么好,可不能好高骛远,只能志存高远了,等条件成熟才做打算。杨巡却是想到,对了,一定得志存高远,比别人高,比别人远,意思就是比别人想在前头,比别人跑在前头。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说的就是这道理。
  韦春红思虑停当,当机立断别了杨家兄妹,卷包回家,就此次上海之行,对自家饭店菜品和饭店软装修做进一步改良,改洋气。而杨巡则是要杨速陪妹妹逛街,他自己则是一张地图一份可行性报告,独自来到李力那个项目的所在地,对着实际环境,对着地图,再一次深入研究那份可行性报告。他看到有关项目地理环境的描述中,有说项目距离火车站直线距离多少公里,实际车程多少时间,距离规划地铁一号线出口多少米,距离某某高架出口多少米,周围有些什么楼堂馆所,预测人气将近几何,等等。
  杨巡看着心里笑嘻嘻地想,他无师自通,办第一个电器市场的时候,就本能地想到火车站这个交通方便、人流如织的好地方,后来办的两个市场都是基于同样的考虑,与这本可行性报告所言,思路几乎没什么两样,他真是天才啊天才。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将环境彻底考察了,又循着地图找去其他几家著名宾馆,循着可行性报告的思路,分别将这些宾馆的地理位置客流可能情况粗粗分析了一遍,心中顿时有了宾馆所需地理位置的概念。他本来还觊觎着萧然拆了至今还未开工建设的市中心宝地,现在想来,那块地段热闹是热闹,可地皮狭窄了些,缺少退后一步建停车场的位置,人流也烦杂了些,三教九流都可以一步从街道跨到宾馆门口,宾馆玻璃门与街道太没有距离。对于好宾馆而言,未必是个合适位置。不过,依然是个好位置。
  杨巡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很晚才回到居住的四星级宾馆。但才进大堂,就被笑眯眯的大堂副理拦住,大堂副理说,杨先生登记入住的是两位先生,可现在有位小姐这么晚还在房间,敬请杨先生协助配合宾馆管理。杨巡连忙解释这是自家妹妹,但显然大堂副理是不肯信的,不过人家大堂副理笑眯眯地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我们很为难,令杨巡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耿到底,只好带着大堂副理和一个保安上楼,上去给他们看了身份证,这名字明明白白一看就是兄妹仨,人家才作罢。
  杨逦看着很气愤,说刚才在大堂吧看到一个老外搭上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两人一起上楼都没人理,她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呢,大堂副理怎么不管,只敢管中国人,窝里斗。杨巡一想,对啊,他干吗那么配合那么不让人家的为难?但再一想,住这四星级宾馆已经算好了的,以前住在旅馆里,门都不能锁上,随时别人都可以进来检查,而且还哪那么客气,谁跟你笑眯眯的呢,床底都要翻一遍。杨逦说国人真没尊严,杨巡就说算啦算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被抓进去坐十二天都没处说,给查一下身份证又怎么了。
  杨速没大哥小妹两个口齿好,他听了半天后总结,国人就是崇洋媚外。但那个时候,杨逦已经换了注意点,换上新衣服给大哥看了。杨巡看杨逦换上一件据说是外贸店里买的米色水洗真丝短披风,那种一看就有别于小城市甚或过去小村落姑娘的风姿,他不由叫了一声好,但随即,便认真地对弟妹两个道:“我决定了,一定要上四星级宾馆。”
  妹妹杨逦这么一个乡下小丫头,打扮打扮就能出落得跟上海姑娘似的。他也要打扮,他要用先进的实力来打扮自己。男人,光穿衣服漂亮又什么用,男人要有让人瞧得起的实力。
  梁思申回去,将初步报告交上,经过一次会议讨论,大家都觉得东海厂是个不错的项目。于是,评估工作就在吉恩的亲自挂帅下展开。梁思申心里高兴,自然是非常积极。一则,终于没有辜负对宋运辉的承诺,二则为能帮上宋老师的忙而欢喜。她本就工作刻苦,自然,东海厂的案子,她更是心甘情愿地拿回家做。
  但打宋运辉的手提电话真是麻烦,她从打爸爸手提电话的音质中领教过。本来国际长途的通话质量已经不好,打那手提电话更是时断时续,因此只要固定电话找得到人,梁思申坚决不打那个9字头的号码。但她星期六晚上的时候打给厂里,难得宋运辉周日没在厂,她便理所当然地打去宋运辉的家。
  接电话的是程开颜,程开颜非常敏感地听出电话那端是梁思申。对于梁思申,程开颜虽然列席饭桌亲眼看到梁思申,又已经帮他们确认师生身份,可心里说什么都不敢大意,总感觉梁思申这个人是妖,浑身说不出的妖气。她知道对方是梁思申后,便浑身套上铠甲,进入战备状态。
  “小梁吗?你好。星期天没休息吗?”
  “程师母好。我这儿是周六夜晚,加班。请问宋老师在不在。”
  “噢,他在外面种花。对呀,你上回送我们猫猫的木头珠子,真是奇怪了,怎么现在还那么香。”
  “那是檀香木,木头本身含有香脂,香气不会消退。程师母,请帮我叫一声宋老师,有问题十万火急需要请教他。”
  “礼拜天还那么要紧吗?他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呢。你什么事跟我说吧。”
  梁思申听着连翻白眼,这程师母也太天才了些,警惕性可真高,也不看看她和宋老师究竟是什么交情,想得真是下作。但现在电话把持在程师母手里,她只能好声好气地道:“也好,国际长途费用高,我长话短说。有关东海厂引进国外资金的问题,我需要知道,东海厂有没有这个自主权?如何与国家划拨款进行区别?外资进入需不需要经过严格到令人绝望的审批才行?先这三个问题。”
  程开颜没想到梁思申是真抢实弹地问问题,当然答不上来,支吾起来。而宋家最爱接电话的其实是宋引,小人儿一看电话被妈妈抢先了,只好在一边儿乖乖地听,却从妈妈的答话里听出这电话找的是爸爸,立刻悄没声跑出去找外面种花的爸爸去了。宋运辉进来,见程开颜背对着门冲着电话嗯嗯啊啊,似乎没有要去找他接听的意思,以为宋引小家伙谎报军情,或者是大家共同的朋友来电,就走过去听他们说什么。程开颜看见宋运辉忽然出现,心里发虚,连忙把话筒塞给宋运辉,自己避开。
  宋运辉疑惑地接起电话,却听里面即便是经过电话变调,依然严正的声音,“……程师母,请你不要以歪想耽误事情。这些问题你无法转达,请你放下捕风捉影的误解,请宋老师……”
  宋运辉只得干咳一声,就中打断:“梁思申,是我。星期六没休息?”宋运辉蓦然接到梁思申的来电,而非传真,又从梁思申的话中猜到程开颜与梁思申说了什么,他一时极其尴尬,说话极不自然。
  梁思申绝没想到,自己终于忍不住做出的有理有节的抗议却被宋老师听到,想到宋老师因此的尴尬,梁思申心慌意乱之下,做出最本能的职业反应:“唔,对不起,Mr. 宋,我题外话说多了。周末没休息,我想尽快把东海厂的事争取岀一个初步结果来。”但她毕竟不是个杨巡那样没话也能找出三句话的人,说完这些,就有些茫然地接不上话了。
  程开颜走开一边儿,偷瞧宋运辉脸色,却见宋运辉一张从来都异常镇定的脸竟然红到脖子,两只眼睛更是杀人一样地四处搜寻,程开颜连忙缩头猫进楼梯下面,不敢让宋运辉的眼光扫到,知道惹恼宋运辉了。她也不知梁思申在电话里跟宋运辉说了什么,惹得宋运辉脸红脖子粗的,可真是个妖精。她怎么就从来没能让宋运辉的情绪如此激动呢?她不信其中没鬼。
  宋运辉下意识地搜寻,没见到程开颜,嘴里则是心不在焉地道:“这事真得你多操心了。我正在外面种花,有朋友送我几棵牡丹花的种子,据说得当年种下育苗最好。啊,对了,你刚才说有几个问题……”
  梁思申听岀宋运辉果然的满心不自在,她想到自己这么尊重的人被家里一个无知愚妇弄得脸面无存,也不知这种事有多少次在宋家发生,宋老师工作中又不是只接触她一个年轻女性,她为宋老师难过,自己反而不尴尬了,这才说话顺溜起来。“Mr. 宋,我在上海的别墅也正在装潢,请我大堂哥和上回你见过的那位李力先生帮忙。正好想要在外面种花种树呢,他们问我种什么,我都不知道,不知道美国的花怎么和中国的花对应起来,只好全扔给我妈做决定。我妈说外面全种上香花,咦,我觉得是个好主意,Mr. 宋自己会种花,有没有好的建议呢?我家与上海的经度纬度差比较多,好像Mr. 宋这儿正好差不多呢。”
  宋运辉以前哪是个爱花的,他以前从无什么其他爱好,前不久才忽然,忽然地开了窍,可这窍开得却是那么痛苦。而今却被梁思申无意地问起,他需得收敛心神,才能徐徐说来:“我家外面的院子一般都是我父亲在打理,他以前学中医,因此对草药有特殊爱好,自己从周围山头收集适合本地栽种的草药,把家里院子种得满满当当。我平时也没时间,偶尔才帮帮忙,建议说不上来,不过感觉院子里的植物有个主题,是很有意思的事,尤其是中药,总让人体会到苦中有甜,甜中带涩的别样境界。你的香花主题也是不错,女孩子嘛,应该。这样吧,我请我父亲拟一份本地比较容易生长的香花香料名单给你参考。”
  程开颜虽然避开,可并没走远,一个房子能有多大,她把宋运辉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果然,说什么公事,说什么国际长途费昂贵,两人拿起电话还不是肆意聊天,真拿她当白痴吗。她听着宋运辉以难得温厚的声音对梁思申说电话,她的心都痛了,宋运辉何尝如此耐心地待过她?梁思申有不懂,他这么详细解释,还拖上他老爸帮忙,她不懂,宋运辉就是鄙夷,待遇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她听着听着,越想越是难过,躲在楼梯下黯然泪下。
  梁思申那儿听了高兴地道:“真好,谢谢Mr. 宋。只是我忽然变卦了呢,我觉得用中药做花园,这是多有深度的一件事。能不能……能不能麻烦爷爷帮我拟一份稍微简单点的,可操作性强一些的单子?”
  “你多大院子?”
  “大约三百平方,因为大堂哥是开发商,我才有机会要求单独设计。”
  “老天,上海寸土寸金。梁思申,你现在看来真是不错。”
  “是的,我自认我是中学同学中,目前发展最好的。当然,继承遗产的除外。Mr. 宋如果在美国,肯定只有做得更好,不过Mr. 宋的事业更是终身成就,我上回参观之后,至今还在为Mr. 宋骄傲。”
  “呵呵,谢谢。”宋运辉听着心里愉快,觉得梁思申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而不像程开颜总是磨磨叽叽,说他一个大厂长,享受待遇比过去金州的厂长差许多,可他还这么忙。程开颜哪里能体会到他的乐趣,这就是境界,一个人的境界,受限于眼光。“这样吧,我让我父亲最近整理岀一份可观赏,可闻花香,又与中药有关的明细来给你。你跟我说说你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
  “好。Mr. 宋,我们经过研究我拿回去的这些数据,以及你后来传来的三份文件,我们认为东海厂的现状是一家高速成长中的企业。而对于未来的预期,我们初步确认,结合中国国情,我们认为持续高速成长的可能性比较大。再加二期三期产品预期已经可以达到出口标准,我们看好。我们现在的考虑是,根据我们原来的讨论,我们注资参股,未来拿到香港上市,在政策上会不会遇到很多障碍,你们的决定权有多少?其次,目前国内合资的前提设定,似乎是以合资带来先进技术,先进管理,以及资金,对于我们这样只带来先进管理,同时却又带来紧箍咒的资金,会不会排斥?再有,目前类似东海厂这样的大中型国企,长期是国家划拨资金为主,连银行贷款都是不很常见,我们这样的资金,会不会被允许?会不会需要经过严格到令人绝望的审批才行?”
  “这些都是好问题。你回去后,我与相关部门已经有沟通,有的支持,有的有疑义,最大障碍就是你们的身份,如果你们是一家先进国外同行,可能合作会相当顺利。但有个好消息是,我们已经组织学习六月份国务院通过的《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在条例中,我们国有企业被赋予十四项重大经营自主权,因此我们目前正面临新一波企业改制的起步阶段,这十四项自主权,对于我们国企步入市场化经营非常有利。你看,你的两个顾虑几乎可以说迎刃而解,以后的决定权,更多在企业自身。而其他问题的,我们可以努力,事在人为。我明天上班,把条例传给你看看。”
  “是,我们听说这个政策,也已经拿到文本,不用给我传真了。但是我们有疑虑,会不会有反复啊?都说……政策多变。不过,这是私人话题。”
  宋运辉一听这个“不过”,都忍不住想笑,多可爱认真的工作态度。“那我也说说从我个人角度看这个问题。从我工作以来,经历着调整、改革、调整、改革这样的螺旋型发展道路,从总体来说,方向一直是朝着改革开放迈进的。至于有些特定阶段的特殊情况,你别多有顾虑。现在还不是强调进一步开放了吗?而杨巡那边私人经济那一块的发展,你可以看到,更是直线迈进。我相信,生产力会推动生产关系的变革的,经济体制改革的步伐不会停滞。这话,你听得懂吗?”
  梁思申对于生产力生产关系的问题,不是很懂,因此嘀咕一句:“听不懂,硬听。”
  宋运辉听着觉得非常有趣,“哗”地一声大笑出来,刚才的尴尬不快退到脑后。于是,宋运辉将政治经济学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统一,与梁思申讲了一遍。梁思申这才清楚还有这么一种名词。
  程开颜等宋运辉放下电话,依然痴痴地站在楼梯阴影下面,回想宋运辉打电话时候的欢欣和耐心。这样的语调,傻子才相信他们两个无辜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调情,当她程开颜是死人吗?
  宋运辉放下电话,便四处找程开颜。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径直来到楼梯下面,正看到程开颜咬着嘴唇死死盯着他,眼睛里滚动着泪水。宋运辉也不语,静静盯着程开颜。他没做什么,他对得起家庭,而程开颜太过份。他都不愿解释,也不愿吵架,只盯了会儿,便转身走开,继续种他的花去。
  程开颜也早知道丈夫不会搭理她,但她要说个明白。她追上去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接听她电话时候,眉眼都花了,嘴巴恨不得滴下蜜来,有你们这样的师生关系吗?”
  宋运辉鄙夷地站住看着程开颜,“这个问题,你已经问第几次?我又已经回答几次?你如果相信我,却还问那么多次,那么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你如果不相信我,我回答你也没用。建议你打电话问问你父母,该怎么处理,但请不要谎报军情,粉饰你自己,抹黑于我。”
  程开颜听了噎住,无法回答,心寒地道:“你这是对待一个妻子的态度吗?”
  “那么先请问,你自重了吗?你给我抹黑时候,你想过是怎么对我?你电话里胡说八道时候,你想过你对待别人是什么态度?”
  “可是我是你妻子。”程开颜顿足。
  “建议你先做好一个合格的人。”宋运辉不屑地离开,对于后面程开颜声嘶力竭的“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的问话不予搭理。
  宋母候着儿子走近了,才轻声急切地道:“小辉,你别气她了,你好好跟她说说吧。两个人过日子不能这样,对猫猫也不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在书房睡了几天了吗。”
  宋运辉轻描淡写地道:“妈,市区的宿舍区正在建造,上回我把房子让出去给更需要的,这回我准备要一套。是那种两层带阁楼的小别墅,你看你要不要和爸搬去住?”
  “不要,这儿住着挺好,要是住到你们宿舍区去,左右都是人盯着我们这些厂长家属,还怎么做人啊。可……你不会搬去那儿住吧。”
  宋运辉笑道:“我这么打算。我把程开颜挪到市教育局去,她爱热闹,这儿住着太拘了她,以后我市里晚上有事的话,也可以就近有个落脚处。但她一个人实在带不好孩子,猫猫还是跟着爷爷奶奶过,我基本也住这儿。”
  宋母立刻警惕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闹分家啊?不行。你有什么话跟开颜说个明白,别这么阴着人家。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官做大了,想做陈世美。”
  宋运辉郁闷地道:“为什么一定要跟我的官位挂钩呢?你们每天看着,难道看不出来,我每天进步,她每天不进反退吗?难道我进步是错误的,她退步反而是值得同情的?妈你放心,她即使再不是个合格的妻子,我也不会主动提出离婚,除非她自己提出。但我不愿见她,我也没办法,这么几年,我尽力了。她自己不对自己负责,我无能为力。”
  宋母急道:“你是不是另外有人了?你要死了,怎么可以这样。”
  宋运辉轻道:“我没有人。我现在是别人丈夫,我不能也不会做出轨的事,那么多人看着我呢。”
  宋母急得眼泪流了出来:“你们怎么闹成这样,那你可怎么办呢?猫猫怎么办呢?”
  “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她本来就做人做得木知木觉的,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妈,别担心,最多以后饭桌上少放一对碗筷。”
  “小辉,不要这么绝,再想想办法,你本事好,你多想想。我们一家人不容易,开颜又没大错误,你做什么一定要下手那么狠呢?你要真这样,唉,要不我把猫猫丢下,我跟你爸回老家去,看你还离不离得开开颜。”
  宋运辉没想到妈会这么说,他一时接不上话来,低了好一会儿头,才道:“妈,我本事再好,可我也是凡人,工厂事情已经够让我操心,家里的事,还是饶了我吧,让我清静清静。妈,我还是你儿子啊。”
  宋母听了这话,本来垂着的眼泪变为大滴大滴落下,“我是怕你被人戳着背脊骂死。”
  宋运辉点头道:“妈,我知道怎么做。别伤心,这样反而更好,她也省得每天疑神疑鬼,劳心费神。你跟爸说说。”
  过一会儿宋季山带宋引外面小河岔里捞鱼虫回来,宋引看到奶奶和妈妈都在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问谁都不说,她也忍不住哭了。宋运辉抱女儿上去书房讲故事,心里更加坚决,说什么都要把程开颜分出去,否则以后多的是这样不正常不健康的环境。
  分家这件事,宋运辉并没与程开颜提起,也让他爸妈别提。直等着厂里别墅赶着造好,内部装修也完成,他才殷勤亲自开车载程开颜抱着宋引去市区逛了一天,然后才领到新房子,漫不经心地提起以后就搬来这里。把程开颜高兴得还以为宋运辉回心转意,再说,她也喜欢住在市区,逛街多么方便。不久,宋运辉便把程开颜的工作关系户粮关系都调到市区,这种事现在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都不用他自己出面,秘书全部帮他完成。宋运辉跟程开颜解释,让猫猫再跟着爷爷奶奶半年,等县中心幼儿园毕业,小学就来教学更好的市区读书。三言两语,就把程开颜赚来市区别墅,从此程开颜独守空房,他只偶尔在市区忙碌到太晚,才到程开颜处略住。他终于不用天天勉强自己面对程开颜,那原本也是一种煎熬。
  程开颜最初感觉不对的时候,还闹了一下,被宋运辉大义凛然地教育一番,说她不以丈夫事业大局为重,好房子先让给她住,她还反而心生不满,程开颜都觉得自己理亏,不好意思再闹。可没等程开颜寂寞下去,东海厂一帮女马屁精们就蜂拥而上,包围了程开颜。那帮人多会伺候程开颜脸色,天天陪着程开颜进出,弄得程开颜简直忙碌快活得丈夫不来都不在意了,反而丈夫很晚回来一趟,还影响他们一屋子人打牌唱卡拉OK。
  倒是两厢里都满意的结局。宋运辉大大松一口气。
  不久,去北京办事,遇到金州的闵厂长。闵厂长说起程书记退休提要求,想好好安置儿子的事。闵说,现在总厂准备把设在海南的办事处撤回来,因此如何安置程书记儿子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了。宋运辉知道,前阵子岳父把儿子弄到油水足的海南办事处去了,据说是炒地皮,但见面说起来,宋运辉都不知道大舅子在做些什么,口才倒是练得发达不少。宋运辉只知道大舅子倒了很多海南椰子汁给金州总厂做福利,也希望他的东海厂买椰汁发福利,早被宋运辉否决了。如今闵特地约好跟他北京见面商量,无非是闵卖个好给他,要他记下人情而已,诺大金州,放置一个肥缺给他大舅子还是有的。但可想而知,闵肯定不会因为退休一个程书记,而给程儿子一个肥缺,当年闵还是分厂长的时候,都已不把当时身为总厂副厂长的程放在眼里,现在更不会。但一定会因为他宋运辉,而给程儿子好位置。因为无论他当初是怎么出的金州,只要没公然撕破脸皮,他就与其他那些金州出来的一样,是理所当然的金州帮的一员。作为总帮主的闵,自然需要记得他的好处。这就是他宋运辉工作十年努力十年的结果。
  宋运辉有些戏谑地笑问闵厂长:“他能做什么?”
  闵厂长笑道:“有,他能帮妹妹看住妹夫,出谋划策。”
  两代女婿出身的两个厂长相视而笑,宋运辉道:“那请闵厂长帮忙给他个事务性的重要岗位,总厂最需要螺丝钉啊。”
  “行,去你一手弄起来的新车间做副书记兼工会吧,升正科,我照应不到的时候,你自己去罩他。”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出来,“这什么职位,硬派的,老闵你现在也圆滑了。”车间一向不专设副书记,都是车间主任兼的,这个位置一看就知道什么来由,程开颜的哥哥坐在这种位置上只要稍微居安思危一下就能清楚想保住位置必须如此这般。也就闵这样同是女婿出身的人才想得到这种缺德主意。
  闵厂长得意地笑,自己受的气多了,便是在别人那儿出一口也是爽快。宋运辉也没立即投桃报李,但两人坐一起议论了好一会儿当前政策的应用。说起来,闵也是个硬手腕干实事的,但当年一山不容二虎,现在隔山相望,倒是惺惺相惜,经常见面就有无数话题了。
  
  杨巡从上海回来,便着手照着李力的可行性计划,编制自己的计划。他做得很认真,为此四处考察询价。当然,最主要的文字工作,他还是交给了杨速。他出力最多的是找规划局的友人,仔细琢磨哪块地他可以拿到。
  可各色地块比较来比较去,都逃不过一个最基本问题,他究竟还是不能用个体名义上如此大的项目。但是要他再用小雷家名义注册,打死他吧,他再也不敢了。现在两个市场还挂着那红帽子,那是实在没办法,但如果新造宾馆依然挂红帽子,更大投资下去,他以后只怕睡觉都得睁一只眼了。
  但是,他现在还有其他办法吗?他想到有人说起的花钱移民到什么小岛国,然后用外商名义来投资。外国的个体户就不是个体户了,叫做外商,外商是政府的座上客。如果说小雷家那顶帽子叫红帽子,杨巡不知道外商这顶帽子是什么颜色。
  杨巡先不忙着移民,他还记得自己戴红帽子遭罪时候,梁思申说过用外商名义帮忙的话。既然那时候她可以帮忙,宾馆如果挂梁思申的名头,岂不是方便许多?小雷家是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兵,谁知道哪天班子又有变化,他杨巡又得吃一次苦头。而梁思申如果挂名,杨巡想来想去,觉得梁思申不是那种翻脸不认账的。他想请梁思申帮忙搞一个假合资,除了解决帽子问题,还有享受外资企业的种种优惠,当然醉翁之意,也在想多接触梁思申。
  等他将可行性报告做出个大概,就打电话去找梁思申。此时,天气已寒,海边虽然不会呵气成冰,可阴寒刺骨。梁思申对于接到杨巡的电话倒是有些意外,还以为杨巡知难而退不会再找来,她还能看不出杨巡接近她的主要意图是什么。再接到杨巡电话,她都心里有些佩服,这人,真是百折不挠。
  “杨先生,快新年了。做什么呢?有没有启动新的项目?”
  “正为这事找你。我照着你给我的可行性报告做了一份四星级宾馆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可记得你上回说,那份报告并不太好,我想请你帮我看看我的报告,你是内行,你又在国外看得多,你能提供我意见。”
  “可是,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你的资金实力够了吗?四星级,不同于三星,建筑要求高许多。”
  杨巡道:“资金需要融资解决。不过现在最大问题是身份。我问了,现在最吃香的身份是外商,我想冒昧请你帮忙,你在我宾馆项目里虚假入股可以吗?只需要你提供身份挂个名字,不需出资。我保证,一定做好这个项目,不会坑你。”
  “三星不可以吗?”梁思申有意回避。
  “三星和四星,一个是门槛问题,你说得对,资金门槛高,技能门槛高,超越我的人就少,另一个问题是,我第一次接触三星级宾馆,一次是外面看,一次是进去住,都是我最倒霉的时候,但四星,呵呵,我遇到你,很高兴。我一定要上四星。你手头有传真机吗,我这就传给你。”
  杨巡反正脸皮够厚,直接说出来,等着梁思申要么含羞不语要么大发娇嗔。没想到梁思申那边却是笑嘻嘻地给了一句,“我的荣幸。你暂时别传给我,我圣诞之前去北京,圣诞时候去上海,不如你传真到上海,又清晰又便宜。”
  “好,挂名的事你别当负担,不挂名我也不会强求。不过千万请你看宋厂长面上给我提些建议意见,我周围都找不到那样的高人,四星级项目,本市都没人做过。”
  梁思申一笑收线,心说杨巡这人可真有趣,不过,给他挂个名也无妨。这么大的项目,杨巡自己出资筹资上马,他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当然知道风险利益所在,当然知道如何回避风险。钱是杨巡自己口袋里掏出来,他当然不敢有所闪失。即使最后造到一半停顿了,损失也是杨巡的,她这边的责任,容易逃避得很。她可以仿照金光集团,到香港注册个离岸投资公司,没多少麻烦。
  她现在的麻烦是,人仰马翻地安排筹划老板吉恩上面更大的老板拜访北京高层,并洽谈包括东海厂的几个项目。她很快就得收拾先去北京打前站,与几个项目首脑先行会谈。总得谈出个有眉有眼,才可以写出报告,交给老板的老板,让老板的老板出面时候知道讲什么,讲什么不会错。工作都是他们做的,手是老板握的。
  她还得与吉恩一起拜访上层官员。有些官员是香港方面同事安排,但更多则是需要她想方设法找关系。通过梁家人找关系,通过宋运辉找关系,不过,这已经差不多了。只要三个电话,总能联络到要找的人。除了她的个人关系,主要还是她扛出去的牌子,如今大伙儿对外资都欢迎得很。
  这样的忙碌,这样的充实,她喜欢。她更喜欢她这回的圣诞假期可以回家去过,可以回她上海新装好的家。李力和梁大都准备圣诞时候乔迁,而且两个时髦的人准备一齐举办一个Party庆祝入住。她可以接了妈妈过来一起玩,妈妈肯定也是喜欢的。
  心里欢喜之下,忍不出搬出数学的喜好,拿一桌子的数字做个小小游戏。她对东海厂的销售数据很有感觉,报告写得无聊,她需要游戏松快头脑,她给东海厂的销售做个数学模型。她一边做,一边窃笑,嘴里鼻子里不断唧唧哼哼,不就是人类活动的痕迹吗,只要是人为的痕迹,总是有章可循,不信做不出一个模型来。只是不晓得一本正经的Mr. 宋拿到这样的数学模型会是什么表情,肯定气歪嘴巴又说不出来,谁让他一定要端着老师的架子呢。
  做到半夜,眼睛看着电脑上面的数字文字都会飞了,这才完成,打印出来,哈哈笑着传真给宋运辉的秘书。她知道这么匆匆做出来的模型仿真效果不一定好,但先扔过去气死送老师这个严谨的人再说。
  宋运辉哪知道这茬啊,看着满纸的公式,不知道梁思申想说明什么问题。但他看到传真上面的一行句子,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送给宋老师玩”。他就不动声色地将纸收起来,赶明儿北京会面时候当面问她。这小姑娘,哪里会知道他见她一面有多艰难。就为这个特别的小姑娘,看看她,玩都玩得与众不同。
  后天,东海厂引资组的几个组员即将赴京,与先到北京的梁思申等会谈。他也非常想去,但他不能。即便是他平时去一趟北京犹如家常便饭,可此时也不能。
  杨巡却是知道了梁思申到上海的日期,他早早就在那别墅附近定了房间。但他一点没放松自己的事情,依然东奔西走为宾馆位置忙碌。有天有人告诉他,何不动动萧然那块处于闹市中心地块的主意。听说萧然如今转移方向,正打市第一机床厂的主意,因为据说有外资对第一机床厂产生浓厚兴趣,有合资提供先进技术,并包销大部分成品的打算。萧然想事先拿下第一机床厂,成为合资中方,往后享用国外先进技术,一本万利。
  杨巡听了只想杀人,他妈的这真是比在原新华书店上面造大楼更轻松快活的赚钱办法,只要跑几处科室将机床厂所有权换手,回头合资以后,老外管技术老外管销售,萧然真是只要翘着脚等收钱便是了。厂子就在他姓萧一家的势力范围之内,赚来的钱难道害怕老外偷走了不成,这又不是开小店,老外可以卷包就走。这人啊要是投胎投对地方,以后就一帆风顺了。
  杨巡想到,萧然若真有转向打算的话,首先,萧然手头资金未必允许他两个项目都做,其次,市府也未必愿意看着这么一块中心地段总是荒着不开发。只要萧然真正有心,这块地可能很快转手。虽然这块地并不是最理想的所在,可这是市中心啊,这种地段万里挑一,打灯笼都找不到。不管以后开发成商场或是宾馆,反正当下是事不宜迟,一定要快速着手。
  杨巡找与萧然接近的朋友去向萧打听,结果这几天萧然因机床厂的事去北京见外商了。杨巡急也急不起来。
  反而是梁思申见到了萧然。她是在香港同事的餐桌上见到萧然,萧然也显然认出是她,两人只是客客气气寒暄几句作罢。萧然想不到曾经穿得风情万种的梁思申来自这样的企业,先还以为可能是跟班之类的花瓶,后来一桌饭吃下来才知,原来还是总部钦差。梁思申则是没想到萧然竟然涉足实业领域,还以为象萧然、梁大、李力等这些个公子们最爱做的是倒手买卖的差事,人轻松,赚钱又多。
  饭后她问了香港同事才知,萧然这一单,他们只是做个咨询,项目所在地就在东海厂附近,市第一机床厂,是个相当规模的机械企业。而这萧然的身份,正是机床厂代表。梁思申对于萧然的这个身份心有怀疑,她接触的做工厂的人都没那样子,但也难说,公子哥儿横行起来,能量极大发挥。但她没闲暇关注此事,她日程表安排得密不透风,饭后就是与某些相关官员的会见。这是吉恩干的好事,吉恩实在吃不消中午这个纽约半夜的时间出来见人,所有活动都安排到早上或者晚上。好在现在中方官员真配合。
  忙完之后,回到房间,立刻收到萧然电话,要求见面一谈。梁思申不晓得这人找她什么事,很是勉强地下去见面。萧然竟是一见面就送上一副精致苏绣,精美得让人一见就无法不喜欢。
  梁思申没动面前的礼物,只纳闷地看着萧然,道:“萧先生希望我把苏绣转送给谁?”
  萧某微笑道:“古人有说化干戈为玉帛,我把这苏绣作为帛,希望能抵消梁小姐心中的些许误会。小小的礼物,梁小姐不会见笑吧。”
  梁思申有些费劲地听完萧然的话,道:“我不清楚你说的干戈是哪项。会不会是萧先生心中有什么误会?”
  萧然一笔荡开去,说起其他。“我这回来京谈的项目,将为我们市引进好几项目前领先于国际的先进技术,而且,未来的产品也将由外方负责销往国外,为国家争取外汇。这方面,梁小姐一定也清楚。”
  “我不清楚,这是香港同事从事的工作。”
  萧然有些疑惑地看着梁思申,道:“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还是希望梁小姐大力支持。我年初与你的朋友杨巡在小事上有些误会,目前已经解释清楚,但总感觉杨先生对我深有误会。希望梁小姐不会受杨先生的影响。这小小礼物,是我一点小小诚意,希望梁小姐转达给杨先生。”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不是什么大事。”梁思申这才动手将礼物推回萧然面前,“你放心,我是爱国华侨,我不会在引进外资的事情上做坏事。何况香港区的项目与我们无关。礼物请你收回去,我们有严明制度,这样的礼物足以令我引咎辞职。”
  萧然将信将疑,但送出去的礼物他可没好意思收回,只是笑着道:“只是小小丝绸上面绣几朵花,并不值钱,梁小姐尽管收着无妨。”
  梁思申笑嘻嘻道:“骗我老外?这样的手工出来的双面绣,再配这么一只让人生出买椟还珠之思的嵌螺钿漆盒,还说不值钱?萧先生不要害我哦。”
  萧然见梁思申说话爽直可喜,这才相信她刚才说的爱国华侨的话,笑道:“既然如此,我可不敢害了梁小姐。不过真不行吗?我只说我们是亲朋好友,他们老外知道个什么。”
  梁思申微笑道:“不,天地都知道,良心也知道。萧先生,既然没别的事,我回去休息了,不早,明天我们还有很多工作。对不起。礼物我不收,结帐你绅士优先吧?”
  萧然笑嘻嘻起身:“再谈十分钟?我们彼此认识一下,OK?”
  梁思申并不喜欢萧然,纯粹是杨巡那儿先入为主了,但也不至于去捣乱他的合资大事。不过她是个爽快的,既然说十分钟,那就再坐一会儿,又不是太要紧。“我都尽量避免说中文时候带入英文了,你们反而一口一个英语,真怪。我们怎么彼此认识一下呢?我早知道你是谁了,你也知道我是谁。还有什么更多的?”
  萧然却被这么直的话问住,一时说不上来,只会嘻笑。好不容易才很没面子地冲口而出一句:“你的性格非常可爱。”
  “谢谢。”
  “听你口音,你应该是从大陆出去的吧?但性格又不像大多数留学生,你性格都有点像美国本土出生的人,俗称香蕉的。”
  “没错,我很小就出去了,你眼光真好。但你的性格与大多数高干子弟差不多,没什么出奇。只是我很奇怪,你怎么做起实业来?实业又苦又累,回报率不高,不是你这样的显赫高干子弟做的事。”
  萧然微笑道:“实业救国。高干子弟做事,也一样是天地知道,良心知道。”
  梁思申不疑有他,“你真不容易,佩服。我最佩服我的老师,你们那儿东海厂的宋运辉厂长,他真了不起。”
  萧某笑道:“回头我还正准备新年时候与宋厂长见一次面,讨教工厂管理的经验。如果梁小姐届时列席就好了。”
  梁思申微笑:“有机会的。十分钟到,君子守诺,我上去了,再见。”
  萧然笑送梁思申,他留梁思申十分钟倒也没什么企图,纯粹是夜长无聊,找个解语花蜜聊半夜也好。又知道毛子直爽,最好三言两语能有几个机会。不过这下他是真正放心了,估计梁思申再不会因杨巡的事跟他捣蛋。
  事后的谈判,果然并无节外生枝。萧然放心不少。
  梁思申则是回去就将萧然放置脑后。不久,宋运辉就来了,与吉恩就某些事宜交流了一天。说实话,梁思申并不担心宋运辉的能力,但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适应这样的谈判,一直像个内奸似的提心吊胆着。后来一直见宋运辉应对自如,尤其是与吉恩谈到细节时候,各色数字信手拈来,不需翻看资料,在场谁都佩服,这才发觉自己多虑。而且她看到宋运辉手下也是一口流利英语,强将手下无弱兵的样子,她很为宋老师自豪。因此她也小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可不敢让宋老师批评了。有些语言上的歧义,她就主动友好地提出纠正,使会谈交流顺利。
  回头,吉恩私下对梁思申说,他没想到号称陈旧老迈的中国国企有这样精干的领导班子,这样的领导班子,令人对他们的管理,对他们的未来放心。
  但吉恩与梁思申都没想到,在与有关部门对话的时候,会遭遇当场争议。有一位领导当场质问宋运辉,这样的合资,既不带来先进技术,又不带来先进管理,纯粹是一种资本运作。等到合资公司上市,外方却可以通过股市攫取成倍利益退场。这样的合资,究竟能为东海厂带来什么?究竟真正便宜的是谁?那位领导说,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原则性问题。
  梁思申觉得这种问题小题大做,还原则性呢。资本运作本是很正常的事,资本运作得好,获取相应效益也是很正常,何必说得好像运作资本的就跟空手套白狼似的呢?对工厂运作,他们自然没法插手,但是对于上市,他们可需要做大量工作,他们并没闲着。再说,上市之后,这是双赢的事,东海厂因此可以扩大融资渠道,不需再向国家伸手要钱,何乐而不为。
  梁思申见到宋运辉解释了,但后来他们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宋运辉站出来说抱歉,说暂时中断会议,他们需要内部讨论。吉恩与梁思申等人不得不退场。但一整个早晨,都没恢复会谈。吉恩估计,中方争辩激烈了。梁思申更是异常揪心。她不明白,不是说有国务院通过的新文件给与企业自主权了吗?为什么还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等待的时候,梁思申向吉恩说抱歉。幸好,吉恩说这不是她的错,连中方内部都产生巨大分歧呢,明显看得出,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两个极端阵营里的人都不少。
  中午时候,宋运辉宴请外方,非常周到,但也非常无奈地说对不起,有关议程不得不押后。
  当着众人的面,梁思申不便直言相问,知道此时问也问不出来。她看到宋运辉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有话,这话,是三个字,“对不起”。她在征询吉恩的意见后,告诉宋运辉,这不影响她们总部大老板来访,以及与更高层会面。
  但是,梁思申心想,看样子,会面将少一项实质性内容。只是奇怪了,怎么有人会有这样的刻板想法。
  梁思申饭后赶上一步,私下询问宋运辉,有没有办法单独交流一下。宋运辉摇头,今天会议的局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来者应该说都是积极响应引进外资的主儿,也已经了解阅读他们引进工作的简要报告,为什么在听了外商的介绍后,忽然会做出这么不可理喻的反映呢?而且,看样子,有这不可理喻想法的还不在一个两个。都是在了解到上市溢价发行,老外会赚取多少利润预期之后,忽然好像觉得不能这样便宜了老外的样子。坏就坏在他预先没说清溢价,而老外又太实在。
  这一意外,令宋运辉不得不改变预设方案,安内先于攘外。
  萧然晚上完成一天工作,疲倦地下楼找酒吧,想喝上一杯舒缓神经。却见到梁思申已经在座,而梁的对面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面部轮廓坚毅,肤色偏黑的年轻人,看似是个强有力的人。这个人萧然似乎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有哪个年轻人长成这样子的。他走过去时候,却听男的正有些激动地用英语跟梁思申说话。萧然自己英语只有高中水平,见英语好的人唯有佩服。他也不怕自己的出现有不识相嫌疑,他反正当仁不让地站到桌子旁边了,然后他看到年龄与他差不多的这个年轻男子目光如电“唰”地看过来。萧然喜欢这目光中蕴含的压力,有这目光的人,肯定是某个领域的精英。
  梁思申是晚饭后几乎十分钟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才逮到迟归的宋运辉,并再三要求才拉宋运辉下来说话的。她本想问问白天的事究竟会怎么样,没想到宋运辉一口咖啡下去,滔滔不绝就牢骚开了。梁思申对宋运辉这个永远似乎风平浪静人物的牢骚大是意外,但听着听着也同仇敌忾起来,这是什么逻辑,资本运作怎么到了某些人嘴里就跟东海厂卖国败家一般罪名了,怎么会有人抱持这么低级的思考。难怪宋运辉如此生气,那些领导指出东海厂卖国败家时候,何尝不会指责身为厂长的宋运辉的不察之罪?宋老师冤大了。
  但两人的话题才刚打开,因此梁思申对于萧然的出现并不欢迎。可还是客气了一下,把萧然介绍给宋运辉。梁思申见到,宋运辉与萧然握手时候,这个姿态摆的……总之很有领导样子。她从小领导见多不怪,对此只有觉得好笑。
  萧然听说这是宋运辉,心说难怪了,应该有这样子,但没想到是这么年轻。不由又看一眼梁思申,心中玩味地一笑。宋运辉则是看着萧然这个人,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萧然,不像梁思申,他对萧然绝不原谅。在杨巡已经打出他旗号之后,萧然继续为所欲为,逼得他不得不动用流氓手段,这样的人,见面握手,心照不宣而已。但他不会多作殷勤,也不会继续刚才敏感话题,都已经为了避免隔墙有耳用英语对话了,旁边坐个萧然还让他怎么说下去。宋运辉索性拿出那份销售数学模型传真纸,铺到桌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看,哈哈哈地笑起来,笑颜灿烂。宋运辉不得不避开眼去,搭理讨厌的萧然。“看看,小姑娘拿一堆数学公式来戏弄我们这些毕业多年的人。”
  “没有,这是我辛苦一夜给东海厂做出来的销售数学模型,这可是以应用数学仿真销售实践,不是纯粹胡来。我做好后抽样检测了一下,还行的。等我最近时间闲一些我会继续完善它。”
  宋运辉在看国外管理书籍时,有些就有类似公式,当时也没怎么看懂,请教了几个人也没给予太多见解,只好跳过算数。到今天才知这原来与应用数学有关。他当下就报出几个本月数据,要梁思申演示。梁思申却双手一摊,告诉他电脑不在手边,干不了。但梁思申还是问侍应生要了纸笔,就最简单的一组程式演算了一下。
  宋运辉不便一直盯着梁思申计算,只得与一直旁观的萧然说一句话,“萧总也来北京公干?”
  梁思申快嘴说了句:“萧先生作为市第一机床厂的代表,与我们香港区同事就合资问题有些商谈。萧先生说,实业救国。”
  萧然立刻坐立不安了,这等话骗梁思申可以,蒙宋运辉可不行。宋运辉也是奇怪,他与市一机厂长有过接触,因为市一机的机械加工能力的确了得,可什么时候萧进入了?看看萧的表情,他心里想,不知萧又逮到什么肥肉了。但因着萧然的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份,宋运辉不会直言质询。
  梁思申忽然感觉在座沉默下来,抬眼一看,奇道:“怎么回事?不对?”
  宋运辉只是将眼睛看向萧然,依然不语,而萧然不得不尴尬地解释道:“某些手续完成后,现在的市一机将归于我的公司。”
  “现在还不是?”梁思申想到萧然给他的名片,上面却已经白纸黑字写着一机厂厂长。而谈判席上,萧然的同事也是认他作厂长的意思。
  萧然依然尴尬地笑道:“时间问题。很快。”
  梁思申认真地看了萧然一会儿,却对宋运辉道:“宋老师,这是我先得出的一个结果,你看看。”
  宋运辉也不打算管萧然的事,拿起结果一看,却惊道:“八九不离十。”
  梁思申得意地笑:“数学之美。”
  萧然不知道数学美在哪里,这时候心急地知道,梁思申肯定要向她同事透露此事了。他感觉这个半洋人肯定不给情面,就准备从宋运辉方面入手,但梁思申这时却起身笑道:“好了,宋老师终于让我骗倒了。我休息去,两位再见。”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走掉,便招手签单结帐。一边就先下手为强,把话堵死,“跟老外,就算是华侨,有些话也不能直说,他们有他们的工作原则。”
  “宋厂长的意思是,谈判会受到影响?”
  “多多少少。你也不用从梁小姐那儿着手,没用,我师生情面她都不会给。直接回去考虑明天怎么弥补修复吧。”
  萧然看着宋运辉,忽然笑道:“谢谢宋厂长结帐。不过我建议梁小姐还是别跟那些同事说的好,别让人误以为她捕风捉影。我只不过是在酒吧说句玩笑而已,她何必当真,我们应该以各部门出具的带印章的证明为准。”
  宋运辉一想,笑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好,我白操心了。我们以后还多有合作的地方,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萧然微笑道:“好,不留宋厂长,相信你工作很忙,很有几个电话要打。晚安。”
  宋运辉倒是站住,看住咄咄逼人的萧然,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才说一句“晚安”而走。这一下,萧然反而感觉有些背脊发凉,他知道宋运辉不是嫩生生的梁思申,这一笑,谁知道笑出什么祸端来,半年前的事情他还没向宋运辉说明一下呢,难保人家不记挂在心上。
  宋运辉看着急忙跳起来拦住他的萧然,听着萧然尴尬地说“忘记解释几句,再请坐下三五分钟”的话,才大模大样坐回去,听萧然急急解释。
  宋运辉这才清楚知道萧然对市一机的意图,心里直想骂人,但嘴上却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也忘记解释,梁小姐小学就能出去留学,她家背景可想而知。希望萧先生不要令她太为难。”
  萧然终于明白宋运辉刚才临别一笑的意思,那就是:你们两个高干子弟,狗咬狗去吧。这是底层爬出来人的普遍看戏心理。他明白后,还真出了一身冷汗,换作他自己坐上梁思申的位置,若是被人愚弄调戏了会怎么办?自然是倾尽全力,调动一切社会力量,不让愚弄他的人好过。虽然他还不知道梁思申究竟是谁家女儿,但宋运辉说得对,能小学时候就把女儿送出去读书的人家,背景可想而知。虽然他家背景不弱,可他深知一点,与梁思申那样的人必须搞好内部团结,有矛盾也转化为内部矛盾,硬碰硬没意思。
  萧然知道,此时,为了谈判顺利,他只有向宋运辉低头。
  宋运辉今天一天憋闷,受足不懂装懂又手握重权者的鸟气,好不容易可以冲梁思申说出,可又被萧然打断。他早看萧然不顺眼。此时见萧然终于被他打压得收敛骄狂,起码欠了他一份人情,这才见好就收。但上楼去的时候心里也是叹息,还是不得不搬出梁思申的背景,算是以毒攻毒,虽然知道梁思申不愿搬出背景。但否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想想还真是悲哀。
  回头,宋运辉向梁思申打了招呼,希望梁思申不要搬出萧然的事与香港同事说起。因为这起合作的案子,成的话,萧然肯定有办法拿下市一机,一点疑问都没有,别人不用节外生枝。梁思申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实业救国,这也太巧取豪夺了。听完宋运辉的招呼,梁思申道:“我怎么那么想破坏萧的好事呢?”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在国内没几天,做完好事就走。可杨巡因为跟你认识,得被人迁怒了。这种人,杨巡当不起。”
  梁思申嘀咕:“我不要回国了。今天这都什么事儿啊。”
  宋运辉不置可否,但一时有些不舍得放下电话,就找话说道:“今天早上的局面,大约谁都不会料到。会不会给你的工作减分?”
  “如果最后不成,肯定减分。不过没关系,不会以一次成败论英雄。我已经在新拟一份报告,希望大老板会谈时候增加游说内容。我也更提醒他们看到一点,因为观念落后,这里还是一篇未深度开垦的□地,我们有许多机会,但我们有许多导向性工作需要做。Mr. 宋,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直觉不看好与东海厂的项目了,对不起。”
  “我也有这直觉,可能我们这个项目太超前了一些。下一步……会见后去上海度假吗?”
  “是的,Mr. 宋,如果你有空,欢迎你来。树木花草大致是照着爷爷给我的单子种的,我想明年春天的时候,一定会很美丽了。可Mr. 宋,很遗憾。”
  宋运辉明显听出梁思申情绪低落,原因可想而知,“别难过,这只是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曲折。很难说十年以后,这个项目如果重提,可能受到多大的欢迎。我支持你的新拟报告,这才是积极态度。你做得对,你一直做得很好。”
  “谢谢。可Mr. 宋,你怎么办?你的老板会不会降罪到你头上?可没人鼓励你呢。”
  “放心,再多的曲折也经历了,这点事情不在话下。而且作为成年人,必须能够自我消化情绪。谢谢你关心。不早,早点休息。”
  其实宋运辉已经轻松好多了,没想到在梁思申面前能说那么多,而且获得共鸣,有些事情只要说出来,不知能消气几许。他今天最郁闷的是老徐的态度。老徐本应是最积极支持他引资的人,最早就是老徐提出对外引资。但在了解早上会议的情况后,老徐忽然沉默了,找不到人了,在老徐秘书处的留言,至此未获得回复,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宋运辉料到,在有些人左一个原则右一个卖国的帽子下面,老徐回避了,老徐不希望受到牵累。一个经历过这么多年官场的人,谁都知道需要回避一些原则性问题,也谁都知道沉默观望等待事情发展到熟透才可以说话。
  宋运辉想到梁思申的新拟报告,不由会意一笑,这小家伙倒是转头很快,也很机灵,这是个积极摆脱困境的好办法。那好,他也照着做。他也年轻,年轻人摸着石头过河容易犯错误,但只要总结错误,整装新发就行。他可以抓住这回案子中的一点散枝开叶,如果不愿接受资本运作,那么退一步,自己寻找代理,进发香港股市。今次的被中方几乎否决的合作,起码表明一点,东海厂是个受资本青睐的企业嘛。既然如此,当然需要抓住时机了。
  他考虑着,就一个电话把随行人员叫来,让大家拟定退一步的新方案。谁都不是那么容易给打死的。
  宋运辉原本以为,他今晚会挺火大的,但没想到心态会如此之好,思路会如此之积极,连随行手下都被他的积极应变所鼓动,心悦诚服地努力工作。他一再地想到梁思申,但想到梁思申不久将去上海,而上海那儿有李力,还有李力殷勤替她装修的别墅,他心中叹息。
  梁思申接了宋运辉的电话后,心中异常愤慨。以前听堂兄堂姐们说起的时候,并无太多感觉,还以为他们只是凭优势获取利益,现在自身经历萧然这么个人的手段,才知以前自己想得还是太光明了些。再想到曾经在萧然手底下九死一生的杨巡,也不知杨巡半年前如何生受,那姓萧的可以如此对付国营大厂市一机,对付区区杨巡只有更易如反掌。可怜的个体户杨巡。
  想到这儿,梁思申心想,她可别给脆弱的个体户杨巡惹祸,人家已经够不容易,即使生命力如此顽强,可怎敌环境风刀霜剑。她虽然心中百般不愿,还是打点起笑容,下楼与萧然把酒说一声误会。不得已的,她也不得不摆摆两位伯母的娘家,两位堂姐的婆家,自己诸侯王般的二叔,也听萧然不断地把两人的关系从远方绕过来,原来爷爷辈那儿还有些不近不远的交情。梁思申心说这个萧然别的脑筋不知道,这方面的记忆可真强啊,估计出去办事,这等爷爷叔叔伯伯的喊过去,才那么无往不利。梁思申记数字时候头脑一流,可萧然的关系网络却搞得她头昏脑胀。
  两人就像拿着扑克牌比大小似的亮了半天牌,萧然自知颇有不敌,言语中殷勤许多。梁思申被家谱搞得昏头昏脑之际,忽然听到萧然也打算去上海发展,在上海买了别墅,别墅就跟他在同一个区,因为他认识李力。梁思申顿时把李力也鄙视了。但说话时候,她反而笑眯眯承认自己也是李力朋友,也住那别墅区,这回正要去参加李力乔迁Party。她和萧然竟然一拍即合了。梁思申不得不把自己也鄙视了一把,看已经交谈得热络,这才连忙借口时差难受,回去休息。
  上楼时候一路感叹,类似宋老师杨巡他们这些没背景的人做事不容易。
  
  参与大老板会见的时候,梁思申自然是没份坐到会见室的沙发上,连宋运辉都只能在诺大会见厅里敬陪末座。但她看到一个姓徐的什么长在进门经过她,并和她略微礼节性握手交谈后,很是留意了她一下,她很怀疑是不是两个伯母的娘家跟这个姓徐的有关系。而那种关系,她反正是不大搞得清,也懒得去搞清。
  会见的语言都是事先双方磋商过的,基本没有意外。两边老大都讲一下,就像是敲章背书。梁思申眼观六路地做好自己的本份,等寒暄结束,就坐到大老板身后做会谈记录。这一天,她着装俨然,穿藏青西式裤装,唯有盘在脑后的头发显示女性身份。
  会谈结束,宋运辉忙于送客的当儿,忽然听到老徐问他:“小宋,外方那位女孩你认识吗?”
  宋运辉一看,指的正是梁思申,一时心下警惕起来,但还是道:“梁思申,跟我们合资洽谈的主力,年轻有为。”
  “帮忙介绍一下,我有个问题想问问她。”
  宋运辉觉得老徐这个要求太过突兀,但想到梁思申复杂的身份,倒也不用太过担心,这才引老徐与梁思申见面。他没想到,彼此介绍后,老徐却微笑地问出一句打死他也想不到的话,“是龙涎香吗?”随即,他看到梁思申眼睛一亮,灿烂如星。
  “是的,龙涎香,而且还是灰白色的。半年以来,还是第一个人准确说出是什么。”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布包,打开,里面是灰白色比小指甲还小的一小块东西。
  宋运辉见到老徐竟是莫名的激动,接过小布包摘下眼镜细细端详。他不清楚,这么小小的东西难道非常珍稀?他看到梁思申也是很高兴有人识货的样子。过得一会儿,才听老徐说,“我很小时候闻过这种香味,但都已经做在香囊里,只闻其味,不见其形,后来破四旧什么的,这些就凭空消失了,不过记忆中还留着这种味道,今天难得见到实物。”
  梁思申相当大方,将老徐递回来的龙涎香推回去,道:“这块龙涎香大约很高兴换一个识货的新主人。我还有,这块您留着吧。”
  老徐连忙笑道:“怎么好意思。龙涎香贵胜黄金,又比黄金更加难得,我怎么可以夺人之爱。”
  梁思申笑道:“是的,非常难得,以前我外婆只有小手指那样大的一块,去世时候还要带着走呢。我的一块较大。”她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是我替一位老贵族做些小事,又用那么大一瓶白檀油换来的。您是真喜欢,而且真识货,这小小一块您留着吧,说实话,这东西还真难找,全靠缘分。不留下这一小块可能您会后悔好久呢。只是那么小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号称送人。”
  老徐听着笑,看了看宋运辉,宋运辉也笑。“老徐收下吧,小梁以前是我学生,一向为人真诚。”
  老徐倒也没犹豫,终于收下,但微笑道:“不能白拿小梁的东西。小宋啊,我们约个时间,你带小梁去我家,我也有些收藏的小东西让小梁挑一件玩玩。礼尚往来。”
  宋运辉本以为老徐只是说场面话,没想到老徐是真的与他约时间与梁思申约时间。但是梁思申大老板中老板小老板都在,哪里找得出时间,老徐只能作罢。却令宋运辉和梁思申都没想到的是,老徐晚上专门差人送来一件小小礼物,梁思申打开一看,竟是一只做工异常精美又保存完好的香囊,倒出香囊里的小小物事一看,却是一粒小小羊脂玉挂件。梁思申激动得连忙问宋运辉要了老徐电话,打过去表达感谢。
  宋运辉旁边听着,不知道老徐那边说什么,只听见梁思申说,“我太喜欢了,我一直想拥有这样一只香囊……是,一看就是内造的……还有羊脂玉,我原以为我手串上的两粒从和田玉人手腕上磨来的籽料已经是顶级了……呀,这下换成是我放长线钓大鱼了,我赚了……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您家看您的收藏吗?……好啊好啊……天,真的?宝钗用过的那种土定瓶?……是,我有一只甜白釉的,哪天您去美国……是,一屋子呢,我带着照片。我,可我……九点后可能才自由……那我九点后来,我一定要打扰您……”
  宋运辉看到梁思申欢呼雀跃,却真是不懂梁思申有什么可以那么高兴,也没想到老徐竟然愿意晚上九点之后还接待小客人,那是极大例外。他接着接听了老徐的电话,老徐请他拔冗一起去,说是虽然与梁思申言语投机,可毕竟是个女客,夜晚不是非常方便,须得请宋运辉帮忙。宋运辉答应了,回头问梁思申究竟看什么去,梁思申说古董玩物。
  但后来梁思申被老板们拘住,九点都无法脱身,宋运辉只好帮忙打电话给老徐推辞。宋运辉没想到,老徐口气中竟还是挺遗憾的样子。真不晓得这一大一小哪根脉搭在一起了。
  宋运辉拉开窗帘看向窗外,北京的天空此时正在下雪,扑到窗玻璃上的雪花晶莹柔白,犹如老徐送梁思申的和田白玉。宋运辉不由得感慨,出身,出身带来的机遇自是不用再说,出身带来的情趣爱好,看看梁思申与老徐的一拍即合,看看老徐对梁思申的随和友好,那是他多年争取而不得的。而这些,他只有寄希望于他的女儿——宋引了。
  他,则是开荒的牛。
  1993年
  梁母先女儿一步,早早赶来别墅。本想帮女儿忙,先把卫生打扫了,让女儿清闲。不想被梁大接来别墅一看,什么都是妥帖的,除了人气,其他什么都有。原来是李力早让人把房子整理了,平时也有李力的保姆过来抹灰一遍。便是梁大也熟悉,进门就把空调开了,房子顿时慢慢暖和起来,很是奇异的,房子一暖和,房间里面家具的线条似乎都柔和起来。
  一楼大开间,除了佣人房和卫生间,其他都是敞开的。厨房的家具是整套从美国带来,原木配不知什么做的台面,非常厚实华美。梁大介绍说,大家看了都说这厨房好,回去都叫木匠照着做,可五金跟不上,只能学个样子。台面则是只能用花岗石代替了。
  梁母东摸西摸地看,啧啧称好,“老大,我们家也算是好的,从来都是吃机关小灶,可比起囡囡的来,还是差很远啊。”
  梁大道:“我们是穷国的富人,跟小七怎么比。小婶,你今晚住我那儿,这边床上什么都还没有,小七不让我们开她那几大包放窗帘床上用品的包,上面还给画了大叉叉,写上不许动。”
  梁母抿嘴笑:“当然不能让你们动,女孩子的这些东西,任你是她堂哥也不能动。我来吧。”
  梁大在背后白了这个小婶一眼,这小婶从来就特别资产阶级,以前爷爷奶奶都斥责,反而现在大家一窝蜂都赶着这等调调儿学了。他也学,可就是没小婶那种矫情。但他才想把小婶往楼上引,却听外面车子声响,扭头一看,是一辆出租车停在外面车道。梁母也停下看去,却见女儿从车里钻出来,也没看房子,低头大步走到车尾,大力拖出两只大皮箱,又从后车位拖出一大一小两只箱子。等梁母惊诧之下赶出去,梁思申早已把箱子全部拖出,过去跟司机算账。
  梁大里面看着大是惊诧,看不出堂妹竟然力大无穷。他忙走出去帮忙,拎起一只箱子就觉得重。梁母心疼,但梁思申没让她拎,自己拖起一只箱子进门,一边回答母亲提问。“一半是老大李力他们的东西啦,这两个奢侈鬼,衬衫一人一打,还有内衣毛衣大衣运动服篮球鞋网球拍香水护肤品,爱俏得不得了。当然,还有爸爸妈妈的。幸好同事一起来中国,否则我这么多行李,罚款都罚死了。”
  梁母一听,倒是应该,梁大李力两个虽说是顺手把这个房子装潢了,可她知道女儿这人难弄,这半年来不知多麻烦人家,好多钱可能都还是这两个人垫着的,就算是两箱东西全送也是应该。再看女儿,穿的是薄薄一件毛衣,外配厚厚一件长黑呢大衣,一头卷发随随便便梳个麻花辫儿。反正梁母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梁大才不会对着这个毛毛虫小七戴玫瑰色眼镜,他一边帮拎一边取笑:“小七,大力士呵,看不出啊。”
  “我今年练boxing,咱现在整个是蓝领的胚子。”梁思申将最后一个箱子拎进,这才甩了大衣,欢呼着与妈妈再次拥抱。
  “拳击?亏李力还拿你当淑女。”梁大摇头,“小婶,等会儿去我房子吃中饭,我吩咐保姆了。我先走一步,公司有事。晚上李力回来可能要请客,我也会在。哼,李力不知道请的是野人。”
  梁母也不是个好惹的,笑嘻嘻道:“老大,你也不用来,你这张脸从小看到大,不稀罕了。把你那个传说中反传统反封建的女朋友拉出来陪我们就行。”
  梁思申一听,奇道:“老大也玩性格了?”见梁大夺路想跑,忙道:“老大别走,你的衣服拿给你。”
  梁大这才蹲下,看梁思申从箱子里拿出他的衣服,一看之下,爱不释手。“小七眼光还是不错的。”
  梁思申索性把李力的也都整理出来,与梁大一起抱到李力的房子。李力房子的保姆见惯梁大,放手任他们参观。梁思申上去看到李力卧室是铁灰色真丝寝具,楼上楼下全套不上漆的红木家具,不由咋舌。再回头看梁大的房间里也是差不多,但梁大的显然是进口家具,异常奢华。两家房子比较,就跟她新背宋词所说,“竞豪奢”。回来跟妈说起,两人都感慨,说梁大和李力真能花钱。
  随即,母女俩开始布置窗帘寝具,两人说不完的话。梁母看着女儿矫健地跳上跳下,娴熟利落的手法,不由想起梁家其他第三代,估计包括梁大等男孩都不怎么会做家务,可见女儿这几年一个人在外面是吃苦的。但这话也不能再问,女儿不会回答。她最想知道的女儿跟外公打官司那半年生活费从哪儿来,周末上哪儿去等问题,女儿都一概回答是同学爸妈帮助解决。想起这个,梁母便觉得自家女儿过得再奢侈也是应该的,因为都是靠她自己,而梁大之类的则是差远了。
  但有一个问题是要搞清楚的,梁母问:“囡囡,李力是不是真跟你有那么回事?梁大好像认定你和李力的关系了似的,他以前不是说李力这人女朋友多吗。”
  “妈,这事你别太封建,李力不过是看我相比国内的人稀奇难得,我不过是看李力相比其他国内人有趣一点,普通的男女朋友而已,你不用想得太复杂。李力的祖宗说过,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梁母一想,可不真是如此。但又一想,女儿小小年纪怎么能看得如此清楚,这才是大大不妙。她不得不厚起脸皮,忐忑地问:“囡囡,你在美国有没有李力那样的朋友?”
  梁思申笑了,连声道:“妈咪,妈咪,妈咪,我不是乱七八糟的女孩,我也没时间乱七八糟。你放心,但你别多问了,这问题多不好意思。”她一边说着,一边拎起熨斗将床单在运输中揉绉的部分熨平。
  梁母只得再拿丈夫的话安抚自己,女儿现在是美国女孩,当初送她出去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放她自由学习,现在就应接受这样的女儿。
  这时候梁思申已经熨好窗帘,跳开来站到门口,开心地道:“好了,妈妈,我们的虽然没梁大的豪华,可我们的床睡着更舒服。这间主卧是你和爸爸的,我们现在布置我的卧室去。妈,你不用动手,我来。”
  梁母放手让女儿抱走一捧窗帘寝具,后面跟着女儿走去次卧。从小跳舞的女儿身材非常美妙,有修长的腿,窄翘的臀,纤细的腰,和曲线美妙的颈。这样的女儿,放哪儿都是发光体,梁母想像得出女儿身周群男环伺。她可真想替女儿筛滤那些男子啊。可惜鞭长莫及。
  梁母这才看明白,女儿还说不如梁大他们的繁华,其实床上用品和窗帘配套,用足心思,肯定花钱不少。
  一套房子这么布置下来,才终于有了人气。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撒到地毯上,令人忍不住慵懒得想叹一声气。梁思申这时候和妈妈一起坐在茶几前,擦拭着从寝具包里掏出来的瓷器玉器。梁母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严禁别人动她的这几个软包装,原来是内里另有乾坤。
  梁思申忽然道:“妈,我有点不想和李力他们晚上吃饭,只想和妈妈一起吃。”
  “行,等下我们问问梁大的保姆,让她带我们去菜场。我知道你准又想吃妈做的好汤了。”
  “不是这个原因。其实我这回挺沮丧的,替宋老师做的项目给黄了,失败的原因,我真是想都想不到,吉恩他们议论起来纷纷摇头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得想钻地底下去。总算宋老师临阵不乱,另想办法准备独立从香港上市,才算是我们前面的功课没白做,可以顺利转交给香港区。我还是遭批了,我也害得宋老师遭他的上级严厉批评。可同时,一个高干子弟的项目却顺利通过了。那个高干子弟巧取豪夺一家效益还算不错的中型国企,拿来与日商合资,以后他就可以坐收渔利了。他现在都还没注资进那家国企,明显是合资成功他才注资,合资不成他抽身走人,可那样的事情却反而成了。那人还是李力的朋友,是我们这房子的邻居。”
  梁母道:“不想吃就不吃吧,不过因为这个理由不理李力,有点牵强。”
  “我也知道,应该把工作当作球赛,球赛结束后交战双方应握手友好,更没理由迁怒只是观众甚至路人的李力。可我就是想不通,找宋老师谈话,被宋老师也批评了。他说他已经承认自己的错误,错估领导的心理承受力,我也应该借此事了解中国国情,而不能一味抱怨。他说凡事都有程序,不能急于求成。他还批评我娇气,不能接受曲折失败,这么点曲折根本不算什么。宋老师还给我讲了那个个体户杨巡的故事,杨巡真是有九条命,不说他以前的起落,就说他最近,他辛苦建起的两个贸易市场,中途他母亲还劳累过度送了命,他妹妹因此跟他反目,可等市场赚钱了,刚才说的那个高干子弟就觊觎上了,还把杨巡送进去坐牢十二天。杨巡可说是九死一生,可人家意志力那个强,现在又打算上四星级宾馆了。再一个是宋老师的姐夫。他姐夫作为村书记,为了村里的发展行贿上级领导,现在被抓了被判刑了,村里人却好多还不理解他,以为他捞饱了,其实没有,他理想主义得很。可他姐夫还在牢里想方设法指导村里的工作。好,我被宋老师说得没怨气,可我生气了。若说社会资源是一只蛋糕,可当梁大萧然李力等人可以轻而易举侵吞掠夺优良资源的时候,其他人怎么办?宋老师付出过人的努力,杨巡付出血泪,宋老师的姐夫付出自由。以前我认为行贿是罪恶,可在现实之中,却不是非黑即白,还有深深浅浅的灰色。如果说行贿是罪恶,可那些导致资源分配不公的梁大萧然李力们怎么算?他们才是本源。所以我厌恶他们。如果说那是一场球赛,那也是满场黑哨的球赛。”
  梁母惊异地看着女儿说这些话,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我们一家也是高干子弟,你爸在工作中也是很受优待。”
  “是的,那是抢别人的资源。”
  “囡囡,别想那么多。社会环境是这样,我们不抢,可优惠也会自己送上门来。你爸已经说过,我们够吃够穿够住,女儿有自己有发展,我们做到手别乱伸,那就行了。管住自己最要紧。”
  “可悲哀的是,老板鉴于我这回在大老板会见大领导准备工作时候的出色表现,打算以后让我侧重分管中国区的业务,我以后会经常回国。原因是什么呢?因为我是高干子弟,很多别人找不到的门,我找得到,别人找不到的人,我扯着‘梁’字大旗一个电话就行。我这算不算抢了别人的先机,违反公平竞争原则,抢跑?”
  梁母低头擦拭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好一会儿才道:“囡囡,你不能因为看到的眼前几件事就否认所有高干子弟。权力,可以行善,也可以作恶,不能一概而论。比如说你用你的身份,帮助你宋老师解决资金问题,这就是善用。比如你在安排大老板会见中容易找人,其实衙门里的人应该是这么方便让人找的,你拥有的关系只是让他们还原为人民服务的本职。而且你组织的会见也是令双方都受益的,这不能说是侵占别人利益。象你说的那个高干子弟,那才是十足恶棍,梁大李力他们,也过多躺在祖荫下面享福,他们已经侵占别人的机会。囡囡,不要拿别人的错误苛责自己,妈妈看着心疼。”
  “妈妈,你总站在我一边。”梁思申爱娇地在妈妈肩上趴着,“妈妈,我是不是很傻?我前所未有地觉得我傻。”
  “没有,梁家第三代,不用看都知道你最行,现在连你爷爷奶奶也默认。妈妈那是相当的扬眉吐气啊。囡囡,这只瓶子是做什么的?”
  “这只应该是仿品,仿宋代汝窑胆瓶,不过这只算是仿得好的,瓶底也是老老实实写着大明成化,从线条和釉色来看,我怀疑是个玩票的文人所为,做工相当好,釉里也添了玛瑙,你看,釉色跟玉似的,还有细细的裂纹,只差一个胎体颜色稍微不对。”
  梁母细细地看下来,笑道:“果然好,跟那《红楼梦》里写的似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只胆瓶啊,有灵气。”
  “是的,背了唐诗宋词才知道,有些需要好多话来描绘的东西,一句诗却可以把千言万语都概括了。妈妈,你真狡猾,转移话题。”
  梁母哭笑不得地捶了女儿一拳,笑道:“小坏蛋,连你老娘也不放过。好啦,高干子弟的事多说无益,你自己知道怎么做就行。不爱跟李力吃饭,正中妈妈下怀,打电话推了吧,我们自己吃。这瓶子摆哪儿好呢?你这儿也没博古架。”
  “这些东西正正经经放起来就没意思了,既然喜欢,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插一枝花,放几只水果,都是好的,每天都可以看见。若怕敲碎,地上垫了厚厚地毯就是。”
  “唔,手法是大了点,可意思是对的。这两只墨绿的是……”
  “碧玉荷叶碗,玉质不算一流,可那么大一块玉能这样已经算是上乘。雕工却是一流。我是买下一块碧玉请土耳其人雕的,余下的雕了这几只小杯子,还有几粒珠子。妈妈你看,这只清代和田青白玉香炉放在这两只碗中间,每只碗里注水,漂一朵白玫瑰,该是多美。”
  “假洋鬼子露馅儿了不是,放夏天开的栀子花才是最好呢。这屋子外面好多香花,有你放的料。这几天漂几朵腊梅,闲花照水,行了。”
  梁思申做个鬼脸,与妈妈一起继续摆放这些小玩意儿。她告诉妈妈,自己这么几年挣的钱,一半在这些小玩意儿上面了。梁母少少地知道女儿这几年挣了不少,想到上百万的美元都换来这些小玩意儿,不由强烈心疼。可这些小玩意儿却是真的好看,尤其是当梁思申拿出辛苦收集的那些香料来,梁母更是爱不释手。做女孩子时候的梦想,却在女儿一辈身上实现了。
  但梁母却也烦闷地想到一事,如此出色的女儿,眼中可还看得上谁。这才是最大麻烦。
  母女俩出门买菜回来,天色已暗,看得出别墅一大半的房子已经亮灯,可见已经有人入住。安步当车,说说行行,倒也难得闲适,反而是陪她们去菜场的梁大家保姆先骑车回了。母女到得家门口,却见门口放着大大一束玫瑰,廊灯下面看着,异常难得。梁母笑了,“哦哟,李力来过,肯定是他。我们正商量着明天买花去呢,他就送上门来。有女儿真好,有人送花上门,嘿嘿。”
  梁思申两手拎满东西,腾出手开了门,才看地上的花。一看却大笑了,“妈,妈,是爸爸送的。祝……王女士、梁小姐新年快乐,哈哈,爸爸真可爱。”
  梁母闻言,忙在料理台上扔下买的菜,赶紧凑到门口来看,母女俩乐不可支。梁母尤其感慨,虽说当年与丈夫结婚,婆家一直没好脸色,可有丈夫的爱护,小家庭生活过得多么甜蜜。她趁机也教育女儿,“囡囡,你看,找对象要找你爸爸那样的人,家里会体贴妻子爱护孩子,外面又会做事撑场面,做人还知情识趣,会让一家人都开心,那才好。”
  “这就难度大咯,妈妈要求太高。妈,我现在还不打算……”梁思申还没说完,院子木篱笆门外面有人扬声说话,打断母女俩对话,“梁小姐,可找到你。我们能进门吗?”
  梁思申朝外看去,见黑地里有两个人,但看不清楚是谁。另一个人也说话,“梁小姐,我李力。伯母好,新年快乐。”
  梁思申轻轻跟妈妈说一句,“另一个人就是我下午跟你提起的那个高干子弟。他怎么会来?”但说着话,人也只能迎出去。虽然知道木篱笆门从外面可以打开。外面李力穿着一身黑色长大衣,长身玉立,身形潇洒。其实萧然也不差,只是梁思申对他的印象先入为主地坏了。
  梁母看着两个年轻男子进来,脱掉大衣后都是深色西装,也觉得萧然人模人样的,真看不出手段有那么狠毒。两人都对梁母很尊敬,李力一看梁母有下厨的意思,立刻就打电话给家里的保姆,让过来帮忙。梁母微笑地看着,却并不拒绝。萧然当然从旁边看出那么点意思来。
  李力微笑看着梁思申,“很累?那还出去买菜干什么,开个单子给我保姆不就行了?”
  梁思申本来爱屋及乌地烦上李力这个高干子弟,可见了真人却心软了,李力笑容那么有味,声音也是那么有味,跟夏天见的时候差不多。见问,她瘪了瘪嘴,道:“很倦,不想再为一顿饭一本正经。”
  “这可怎么好,工作很烦心?”李力看梁思申脱了黑色及膝长棉大衣后,里面穿的是宽松的米色毛衣,米色裤子,都是很柔软的样子,柔软得令人想紧紧抱一把。“还是一来就布置房间,累着了?可别也累着伯母才好。不过窗帘之类的装上,房子漂亮好多。我不敢替你另添家具,怕不配套。房子看上去还是有些空旷。”
  “还没谢谢你呢,房子装得相当好,好得超过我的原意。空旷就空旷吧,最好小偷也嫌。”梁思申将粗粗的麻花辫子甩到身后,看向萧然道:“萧总不是准备节后与日本公司签约吗?怎么还有空出来玩?”
  萧然笑道:“看你这么倦,我都不敢提我的事了。我们刚谈下合同,可中文翻译文本照着我们的意思,英文的……据说一字之差,意思就可以差许多……”
  李力补充道:“我们第一次跟列强打交道,不敢大意。萧让我找找上海有没有合适的人帮看看,确保无虞。这样的人还真难找,我介绍了你,没想到你和萧已经认识。”他又对萧然道:“你看,明天行吗?今天梁小姐才忙碌一天。”
  梁思申忙道:“我记得一月三日日商就要去现场商谈合同最后事宜,时间很紧。再说香港区的工作我并不熟悉,萧先生提起的资料我没看过,我也需要时间消化。就今天开始吧,事不宜迟。萧先生请相信我,我今天所站立场纯粹是私人,李先生不会介绍错人。”
  梁思申的话说出来,李、萧两个都笑了,李力当然清楚,这是他面子够大,纯粹是因为看在他没介绍错人的面子上,梁思申才今天就开始动手。而萧然则是放下一百个心,不由伸手心照不宣地拍拍李力的臂弯,以示感谢。梁母在一边看着,心说女儿说话够大方。刚才还真有些担心她耍情绪呢,这样,彼此面子上须不好看,以后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李力道:“你这儿书房还没台灯,不如去我那儿,或者萧那儿。”
  “不去,你那儿不是中央空调,冷。不如你们先回家吃饭,我这儿慢慢把台灯装起来。”梁思申看一眼手表,“七点钟我们开始工作。”
  “我们帮你装。”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不,不是行货,我得自己装。”
  萧然微笑道:“我先走一步,七点准时来。”
  李力笑道:“我保姆在这儿,只能留下蹭饭。梁大师总是需要个把打下手的,我胜任。”
  萧然一笑离开。梁母看着心说,这萧然看上去是挺讲道理的人啊。可见人人都会两面三刀,不知道李力背后一刀是什么样的。她也不怕人家嫌她碍手碍脚,吩咐了保姆该怎么做,便跟去书房装台灯。
  原来这是梁思申收来的一些破口或者漏底的明清薄胎瓷,有官窑,也有名家手笔,可因为破了相,价钱猛跌。梁思申买来,因势利导,将这些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薄胎瓷细细打磨,做成灯罩。只是梁思申一直对灯座不满意,只好将就。李力旁观着,这才明白梁思申为什么不让别人动手。若不是梁思申自己知道,谁能清楚,一只水墨绘就寥寥几朵墨荷的大碗该朝着哪儿放。李力叹为观止,原来梁思申是这样地在玩。
  梁母却知道,女儿这是在外公家受刺激了,奋力想过得更好给外公舅舅他们看。那是每天少睡两个小时都甘心。
  但虽然有梁母在场,两个年轻人装配一盏灯的时候总是有手脚接触,撞上了,相视一笑,温馨如点亮了的薄胎瓷灯罩。但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儿的风雨,便是不识相地不肯离开的梁母。
  再抬起头,李力不得不换了一种眼光,看房子中他原先没见过的摆设。原来这一件那一件,小小东西里面,都是凝聚心思,都有来龙去脉。那不是他竭力模仿个大轮廓可以比拟。比如那维多利亚式的圆镜子,随随便便放在乒乓球桌般大的书桌上,工作累了抬头望一眼,正是女孩儿心思。而一块拳头大的寿山白芙蓉随形章顺便就做了镇纸。不懂的人可能只会觉得好看,可懂的人却看出道道。而更多的,是李力认都不认识的。他开始自惭形秽。他原先一向自傲于他的见多识广的。他真不懂,梁思申这个半洋人怎么知道那么多中国传统的东西,他哪知道梁思申在中西合璧洋为中用的外公家寂寞地陪着类似好东西好几年。
  李力都不知道还有哪件东西又有什么来历,害得他下去用餐端起饭碗拿起筷子时候,都要忍不住暗自端详一番,怕做错说错什么,怕就像他经常嘲笑暴发户似的,被梁思申母女给嘲笑了。果然,梁思申说,那筷子是乌木镶银,东南亚货色,《红楼梦》里提起过,就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候。李力都觉得自己也差点成了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不知道梁思申怎么看他这个人。李力第一次地,极端地不自信起来。
  七点,萧然带着助理准时敲门。四个人坐书房说话。老大的书桌四个人用都富富有余,尽可以将文件满桌摊放。
  梁思申先将英语文件大致看了一遍,以求心中有数,她看英文可比看中文顺手得多。看完,便将英语的翻译出来,与萧然手中的中文翻译文本逐条对照。可她中文词汇毕竟没那么专业,翻起来不得不东拉西扯地解释一通才罢。可好歹,还真找到两处对不上号的地方,不过大家都觉得不应该是陷阱,而是翻译错误。李力不得不陪着,一直陪到晚上十一点。
  本以为对照结束,事情完成。没想到梁思申将手中英文部分整理清楚,对萧然道:“我有几个临时想到的问题,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
  萧然忙道:“请讲,求之不得。”
  梁思申道:“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你们的合同。我看到,这儿一栏,应该是你签名。但问题是至今你还不是市一机的一员。我只说个万一,万一合同另一方什么时候想毁约的话,他们只要提出当年你的签名是虚假签名,因此而宣布合同无效,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应对?这种情况很容易发生,合资后,外方可以看到过去资料,你的身份变迁就瞒不住了。”
  萧然不由一愣,看住梁思申好一会儿无语。确实,梁思申今天是站在私人立场上,友好地提示他,而不是告发,因此才让他认识到事情严重性。他好久才道:“我明白,我这就去抓紧。还有呢?都不知怎么谢你,指出这么重大的纰漏。”
  “不用谢。我第二个问题是,你这合同中所谓先进技术的引进,似乎没有具体化条规,究竟是先进设备的引入,还是中方员工出国培训学习,还是合资双方联合组建科研室研究新技术,这方面似乎应该明确一下,效果大有不同。”
  萧然忙道:“我们讨论的是引进先进设备,员工培训,以及部分中国没法加工的部件引进,因为我国有些材料处理技术没法靠引进几台设备过关。”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给你补充在这儿,你自己把中文部分补上吧。引进设备具体事项前面已经谈了,我给你补充一些细节,是需要你再跟对方谈的。比如设备安装时候外方来几个人,费用谁负担,来几天,超过几天费用又怎么算。中方员工培训接待工作如何。这些小细节可能也比较费钱,需要谈判时候考虑得周到些,吃穿住行都得包括,毕竟,日本的费用比美国还高。另外,建议你提出组建联合研究室,掌握核心技术才是合资最终目的。”
  萧然又是连连点头,让助理记录。“熟人好办事,而熟悉业务的人能办成事。太重要了,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梁小姐。”
  梁思申却对着“熟人好办事”怄气上了,心里反感顿起,将原先想说的几句话吞了回去,微笑道:“差不多就这些,该考虑的你们都考虑到了,我最多只能指出一些操作上的小问题。不好意思,李先生都得闷得打瞌睡了。”
  李力忙笑道:“哪里会,我就跟白听了一堂课似的。其实很多原则性大问题我们倒是不大会忽略,反而一些细节性的操作方面的问题,我们因为没做过,就没有认识了。”
  “是这样。萧先生,我的老师,你也认识的宋运辉,他多次引进国外设备和技术,又多年从事外贸,他对中方该做的事清楚得很,只有比我更清楚务实,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他请教。他英语也相当好。”梁思申想让萧然对宋运辉屈服去,有意放出诱饵。
  “一起吃过饭的宋厂长?”李力想起那个与他似乎差不多大的宋厂长,没想到那是个有真本事的。
  萧然道:“宋厂长比较忙,可若是有事,我还真要找上门去。”话是这么说,萧然心里却是裹足。北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他自知,不是宋运辉的对手。
  梁思申这才起身送客。感觉李力虽然依然温柔,可总是有哪儿不对劲。
  妈妈已经在新的床上睡觉,可梁思申一时睡不着。今天按说是帮人做事,手有余香,可她厌恶这件事的当事人,帮忙后心里一点都不愉快,即便是在帮忙的当时,她都有想出坏主意做小手脚的意思,可是看在李力面上,硬是将口吐讥讽的冲动都抑制了。当然,她也清楚自己这忙帮得消极,以往,她拿到项目,都是先看总体,先揣摩主流意向,大致推测其中得失,但这回,她只抓住了细节,懒得顾全大局。大局,早已毋庸置疑地被玩转于萧然的鼓掌之间了,她替考虑大局干什么。她还嫌自己帮多了,可又没办法,本性如此,看着刚在国际市场蹒跚学步的国内企业,她总忍不住伸以援助之手。祖国太穷,经不起经济列强以成熟商务经验盘剥。
  再独个儿静静回想那份合同,却总觉得漏洞颇多,最大的漏洞便在所谓的技术引进,其实只是核心零部件的引进。说到底,等于没有引进技术,把市一机当作低级加工厂。但梁思申感觉萧然对于她的引进核心技术才是目的的提醒似乎并不关心在意。她想了想便也明白了,萧然的目的便在赚钱,而技术研发却是那么耗钱的勾当,萧然即便是技术消化都不愿做,只想着尽快将权势转换成资产,资产转换成摇钱树。这是多么短视的行为,这也只有萧然那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而且,梁思申无法不想到外方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虽然合同表明,总经理由中方委任,经营权也是中方掌握,可是,没有掌握核心技术的中方,即使拿着一枝签字的笔,又有何用?梁思申实在看不到萧然所谓的主导权究竟在哪里,这主导权太不堪一击。而且……梁思申想到一条她在资金操作中常用的招数,她都忘了那份冗长的合同中有没有提起相关事项。她抓起窗帘往外看看,周围房子的灯光都已熄灭,这大冷天的,人们大概都已经睡觉。梁思申只得作罢。
  说到底,心里总是存着那么点不甘心,带着点不愿为虎作伥的心理。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忘了也便忘了。
  
  程开颜打算元旦请假回金州探望一下父母,她想带着女儿一起回家。打电话到宋运辉的手机,宋运辉正好在工地上,接通电话,先听了宋运辉几句教训,斥她屡教不改,不分事情轻重,上班时间打他工作电话,又斥她下班忙着赶局,只有上班时间有空打电话。
  程开颜无奈地拉着一张脸,任宋运辉教训了,谁让宋运辉教训的都有道理,她无法反驳呢。等宋运辉教训完,她才提出要求,“元旦三天,我想带着猫猫回娘家。前面一天你送猫猫来市里吧。”
  “你一个人,带着猫猫乘火车?”
  “那你跟我一起去嘛,你都好久没去金州了,爸爸说都好久没跟你聊天了。爸爸刚退休,闷得慌,要我们去热闹热闹呢。”
  “我刚北京回来,没时间,你不能一个人坐火车,带上两个牌友吧,车费我们出,给你爸热闹热闹。猫猫没法跟你去,我已经给她请假,让她跟杨巡的车子去上海玩。有场演奏会,让猫猫去现场看看。代我向你爸妈问好,说我为三期找钱找得紧张,抽不出空过去。”
  “猫猫不去,你一起去吧。哥哥进了新车间,想你过去正好和所有新车间领导吃顿饭呢,那些人都是你老部下,骄狂得除了听闵的,就只听你的。你帮哥哥说说话。”
  “这都什么老皇历了,我离开金州那么多年,人走茶凉,谁还记得我。要真有用,你哥哥搬出我名头就是。我元旦也有事,去看大哥。没别的事了吧,我挂了。”
  程开颜急道:“你……你都好几天没来了。快带猫猫过来市里啊。”
  “有空你不会自己去看猫猫,没见我都出差两周了吗,难道还要爸妈带着猫猫去市里看你?你到底长没长脑袋?回你爸妈家好好问问你该怎么做。再见。”
  宋运辉最烦程开颜总挂在别人身上过日子,对于那些没脑袋的提议,越来越没好脸色。接了电话回到二期码头临时指挥点,再看码头主要设备吊装。老赵对他的进出都没什么反应似的,但厚厚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却常斜睨过去看厂长一眼。老赵在前两个月忽然被从生技科抽回来又负责码头工作,什么前面谈话后面勉励的人事常用套路一点没有,令老赵被贬那么多日子的怨气没处诉,如今需要压工作给他,也不给他提条件的机会。但是老赵坐到原来位置,遇到事情却一五一十地担上责任了,没办法,他天生这个命。可心中对这个身形比他单薄,却将他指挥于股掌之间的厂长恨得牙根痒痒。
  但这会儿大家都全神贯注看吊装,大冷天海面风大浪急,吊装难度不低,没人多说废话。老赵自然也知道,若不是有那些难度在,厂长也不会赶着从北京回来第一时间来到现场。老赵虽然艺高人胆大,而且施工方也有指挥员在,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不敢时时因为厂长到来而心有旁骛。临时指挥点鸦雀无声,众人凝神屏息,空气中只有风声涛声。
  终于,在吊装就位之后不久,老赵中气十足地吐出一声悠长的“好”,有这老法师定调,大家这才掌声欢呼声一片。宋运辉也是放下一颗心来,走到老赵面前,道:“老赵,借过说话。”
  老赵只能过去,但嘴里却道:“赶紧地,我还得去看看衔接得好不好。”
  宋运辉笑笑,道:“应该这么负责。未来两天,工作的重头基本在码头,你元旦就别休假了。我这回不准备加班,有事去一下外地,路上可能也联络不上,码头的工作就靠你了。”
  老赵皮笑肉不笑地道:“奇怪了,厂长怎么冲我请假了。我哪敢拦您啊,你爱去去呗,爱住四星五星也去住呗。”
  宋运辉依然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地瞄老赵一眼,便转身走出临时指挥点,去现场查看,都还比老赵快上一步。老赵气闷,人家这明摆着表明,只是跟他老赵打个招呼,他老赵自作多情干什么。可人家又不跟他拗劲儿,老赵都没法继续冷嘲热讽。只得憋一小口气,跟去现场,得,他还反而成了厂长跟班,跟着。
  宋运辉看老赵在现场欢快的劲儿,笑视。但他在码头的现场少说话,即使有份说话也不说,外行人言多必失,他可记着以前金州基层对不懂技术的水书记的嘲讽呢。他只是听码头其他技术管理人员跟在他旁边向他不断解释。
  一直等到吊装完毕的设备初步固定下来,宋运辉这才走到激动的老赵身边,拍拍老赵的肩膀,让老赵听他说话。“你说,一个工程技术人员,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令人激动的机会。可是,我们紧跟着就有更大型的三期!”说完,宋运辉意味深长地笑视老赵三秒,便转身走了。老赵愣住,他从宋运辉的笑容中,看出一句宋运辉心底的话,“看你老赵舍不舍得走。”老赵看着宋运辉的背影,郁闷地想,真有紧接着的三期?更大型?那意味着更漂亮的设备?宋运辉还真攥住他命根子了啊。
  老赵不知道,宋运辉看似轻描淡写地发落了他,其实一直暗中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确认他确实垂头丧气地认了命,这才放心自己驾车,连夜奔赴雷东宝劳改的农场。宋运辉不能再不去看雷东宝,杨巡已经传话给他,雷东宝一定要他去探望。本来应该是在那边出力最多的杨巡同行的,但他需要杨巡带着宋引去上海跟难得来一趟的梁思申开眼界,只好让红伟先去处理探访事宜。
  终于在九三年的第一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没二话,直接就叫红伟出去外面守着,别偷听,别进来。宋运辉好笑于雷东宝依旧说一不二的气势,但他却起身送走红伟,还主动陪个不是,让红伟气顺。等宋运辉转身,雷东宝就嚷嚷道:“你死哪儿去了,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
  宋运辉笑道:“少罗嗦,知道你里面日子快活的很,我不担心。有什么话快说,别辜负我赶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觉,明天大清早还得赶回去。”
  雷东宝道:“你看看,我瘦了这么多。也不说关心一下。”
  “我一直胖不起来,我都没怨。不过瘦点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象话。但体型改了,为什么脾气不改改?还以为你这回应该吸取教训。”
  雷东宝道:“我吸取教训了,但我现在没法好脾气,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能求着他们来找我,我得压着他们来找我。这里面呆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没法良多久。小辉,小雷家的预制品场和猪场准备让红伟、忠富两个承包,这是我发话他们才能承包。现在他们还没坐稳,你说,等他们坐稳了,我在这里面还有屁用场?”
  “他们两个是熟手,坐稳不用半年,春节后就能见效吧。”
  “对了。你说等他们坐稳,我还怎么回去?小辉,赶紧想办法让我出去。”
  “我一直让杨巡在跑这件事,红伟他们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码还得坐到明年这个时候。”
  “明年?还一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当场枪决。你给我办保外就医,我这么胖,他们说,弄个肝硬化什么的出去,方便。”
  宋运辉沉吟,好一会儿才道:“杨巡跟我提起过你目前的举动,我也料到你可能在为回去做准备。但你以为你真的回得去吗?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么位置?你想过没有?你如果保外就医回去,你最多只能通过士根操纵局面,你不可能再恢复书记身份。可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顺,再加通过士根过滤,发号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预期,不会比在这儿的威力大,但反而容易让人认清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举动大点,你以为没人敢把你假生病举报了?你以为上面有些想看着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么舒服?再有,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你想要什么?还是那个管着三家实体的虚位,还是别的?我的问题可能残酷,可对你,你还是当作良药苦口吧。”
  雷东宝好一会儿的沉默,低头看着桌面沉思。宋运辉的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犹如一根闷棍,把他热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温度一样的凉。可问题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愿意相信宋运辉所提问题的残酷,相信宋运辉的分析有理。
  宋运辉等雷东宝想好半天,才继续开口:“大哥,你想明白点,你回不去的。因此你在里面时候不如与人为善,积点功德,让他们一辈子感谢你。忠富,是个好样的,你得侧重,可惜你我都帮不上忙。红伟,也是不错,你让士根在人手上配合一下。正明那儿,我在给你造舆论,让谁都知道他这位置是你给的。你静静在里面修养一年,收收心,等待出去后东山再起。”
  雷东宝沮丧得都不愿说话,什么,近半年来的打算都泡汤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现在晕了。
  宋运辉耐心地等,也不再说话,看着雷东宝耷拉着嘴角深思。雷东宝果然是瘦了,不过还好,没皮肉松弛的感觉。人却居然白了。有改变的是,原先一往无前的冲劲。现在的霸道,多多少少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毕竟是虎落平阳,困于囚笼。老徐后来见面就没再提起雷东宝的事,对于他的偶尔提起,老徐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宋运辉心想,作为朋友,老徐已经是足足的尽力,他如果再有要求老徐,那就是他的不识相。如雷东宝所言,时间长了,良心能拖多久?倒并不是别人没良心,而是人类的遗忘功能,与生俱来,无法抗拒。而雷东宝算是以前积德,所遇到的人在宋运辉看来,都已经算是很出人意料了。
  雷东宝思索着宋运辉的话,可是心里却又是有另外一堆问题抗拒着宋运辉的话: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养他的小雷家了吗?他真的要放弃心血打就的江山吗?雷东宝心中异常的抗拒,可还是因为这些话是宋运辉所说,他只能去顺着想,逼迫着自己去想。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风云变幻的臭脸,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杨巡说,我再确定下一步你怎么出去。”
  雷东宝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话,你就不让我保外就医?”
  宋运辉不否认,“回去小雷家的话,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好马不吃回头草,连韦春红都看得很明白,再辛苦,也得一举把饭店迁到市区。”
  雷东宝无言以对,当然,他是有话说的,他又不是不会强词夺理,他只是不愿跟宋运辉强词夺理而已。“那你想关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后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医这样有风险的勾当,如果没有你的性格收敛来配合,我难道想看着你再回里面蹲到刑满?你啊,什么时候能学会前进三步,站住想一会儿,或者甚至不惜退后一步。”
  雷东宝不语,既不答应,也不否认,只是觉得没意思。宋运辉怎么管到他头上来了?可结合着前面的话,又清楚宋运辉是为他着想,他才说不上话来。他感觉宋运辉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说话当仁不让,就跟大多数一把手一样。
  但雷东宝还是问了句:“你说,你姐要是在,我会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宋运辉被雷东宝问得愣了一下,却实话实说:“我姐姐的去世,都没能让你收敛多少,我不以为她在世会影响你多少。而且,你现在已经另娶,你还是多想想另一个人吧。”
  雷东宝却道:“我在里面,想更多的是你姐。其实你姐要是在,她会改变我的。她耐心好,会磨,我又爱听她的,唉。我回想起来,我跟你姐结婚后,变了很多,细心很多。下次你来,或者杨巡来,带张你姐照片来吧。”
  宋运辉再愣住,没想到雷东宝会提出这要求。好久,才略带违心地道:“另一个挺好,程开颜要是有她一半,我做梦都笑出声来。你别不懂珍惜,别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好处。”
  雷东宝却是坚持,“我都关在里面了,没别的指望,这点小要求你都不肯满足?”
  宋运辉也是硬下心肠拒绝,“照片都是我爸妈存着,我爸妈不会答应。”
  雷东宝很是失望,举起拳头冲宋运辉扬扬,无奈地道:“那你多来看我,两天三夜嘛,不要说抽不出时间来。”
  “大哥,我这回连元旦出来,都是冒一定风险的。再说工厂现在大规模上马新设备,一年内都没太多时间。不过我春节一定会再来看你。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这回给你带来的是北京的酱肘子和烤鸭,已经不是很新鲜了,你吃个意思。”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要你妈做你姐以前常给我做的茭白炒香干,还有鱼干。我这儿有得吃,现在只馋这些。”
  宋运辉没想到老虎会提出想吃素,不由摇摇头,可忙接着又点头答应。都不忍心拒绝。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还是三句不离小雷家。分手时候,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令雷东宝放心,见面时候因为监狱管理人员在场,因为红伟在场,没有如此握手,雷东宝总是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现在这么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运辉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锐至残酷的问题。
  可泵房的阳光无论如何都没有过去小雷家砖窑边的阳光温暖。
  杨巡原本借的那辆拉达,真是除了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都响,两年下来,他都学会修车。这回租赁到期,他反复心疼地考虑了,终于还是决定买辆新车。出去风光那是别说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种想法,似乎他换新车说明他又哪儿赚大发了,越发相信他。最要紧的是,拉达修车费都拖死他了,权衡之下还是买新车。可杨巡极其不舍得买进口车,一样是四个轮子,何必花那大钱,只是杨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买辆刚从口彩极好的大发改名到夏利的没尾巴车也太小气了点,他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买上海大众的桑塔纳。他想买黑的,就跟大多数机关领导开的车子一样,可是没有,他只好买了辆深蓝的。
  杨巡觉得深蓝挺美,好多高档西装就是深蓝色,可见男人适合深蓝。
  杨巡开着深蓝的桑塔纳,载着小宋引,和一大堆行李,被一向干脆强硬的宋运辉拎着耳朵千叮咛万嘱咐,才被放马上路。杨巡只觉得身上压力千钧重,他自己都还是随随便便度日呢,却得照顾小宋引一路。上路之后,宋引可开心了,可以去上海玩,可以没家长管,可以跟着一向有求必应的小杨叔叔,她一张嘴都没停过,一路跟着宋运辉塞在录音机里的儿歌磁带唱歌。那些小蜜蜂小鸭子的儿歌杨巡都还是第一次仔细听,再加宋引学钢琴培养出来的良好乐感,声音脆生生的又好听,杨巡本来以为带一个小孩上路是挺麻烦一件事,这下不觉得了。
  但一个小时后,事情来了。一会儿宋引渴了,杨巡非得从硕大行李包里翻出一只带吸管的,据说是宋运辉从国外带来的猫猫专用杯,宋引才肯喝;一会儿宋引要小便了,小姑娘已经知道害羞,决不肯路边一蹲随便解决,把杨巡那个为难啊。而且小姑娘冬天衣服穿得多,一层层地穿起来就头大。一会儿宋引又饿了……
  杨巡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又在进上海市后莫名其妙地被罚了若干款,傍晚,终于将宋引送到梁思申的别墅门口。看到别墅门口温暖的灯光,杨巡那个如释重负啊。他是说什么都不敢带着宋引住宾馆了,他对付不了,小姑娘事儿太多。他想到活得更精致的梁思申,他相信梁思申对付得了。他都没先去住宾馆,直接先找到梁思申的别墅。
  而宋引这时候也是累得欲哭无泪,又饿又困。
  梁思申接到杨巡从门卫打进来的内线电话,就裹上一件大衣,礼节性地出来迎接。若是对李力他们,她最多站在门口,已是仁至义尽。但是对杨巡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她不愿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伤了人,她的有限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这些细小礼仪。
  但梁思申跑到车前,却惊住了,她看到车里显然还有个小小人儿。灯暗看不清楚,等杨巡停好车打开顶灯,她才看清,里面那个耷拉着脸的小姑娘是宋引。也真难为杨巡带这么小姑娘走这一路了。梁思申赶紧跑到宋引那一侧,打开车门,微蹲下去,柔声道:“猫猫,跟阿姨进屋好吗?”
  宋引嘟着嘴巴,眼泪却吧哒吧哒地落下来了。梁思申一时也是无措,看看杨巡,杨巡道:“坐长途车很累,猫猫累着了,我又不大会照顾。而且还没吃晚饭。”
  “宋老师可真敢,也不让个大人跟着照料。猫猫,来,阿姨抱进去。”梁思申不再指望宋引自己跳下来,抱起小姑娘,裹在大衣里,冲回房间,“小杨,你自己跟上,外面冷,快请进。”
  梁母在屋里等着,看到女儿抱进一个小姑娘,大吃一惊。及后知道这是宋运辉的女儿,立刻热情得不得了。梁母有经验,先给宋引脱了厚厚冬衣,又是拿热热的水给小姑娘洗脸洗手洗脚。梁思申帮不上别的,想到冰箱里有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冰淇淋,忙取出交给宋引,这下宋引乐了。
  但梁思申一顿忙碌下来,才发现杨巡还没进来。忙又旋出去看,却见杨巡还钻在车后座愁眉苦脸地收拾宋引的行李。梁思申大笑,还真难为了杨巡,于是进屋拿了只大盆,让杨巡把东西暂时先扔进大盆里,走里面灯光下慢慢整理。杨巡这才拎了宋引的大行李,又从后面拎出一只大帆布袋,跟梁思申进屋。
  梁母常有听女儿说起个体户小杨,还以为是那种贸易市场里面练摊儿的摊主形象。及至杨巡进门,放下东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杨巡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与她女儿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长得浓眉深目,剃着个干净的小平头,态度笑容可掬,整个人透着股活跃的灵气,观之可亲。倒是并不低俗。梁母惊讶了,这似乎不像传统个体户的形象啊。再看杨巡的衣装,笔挺西装,虽然下摆有些坐绉,可衣服合身合适,并不像时下三教九流个个将紧巴巴的西装穿得象浙东小木匠。没比李力他们差,只是,脸上缺些书卷气,多些江湖气。
  杨巡走进别墅,原以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贵,却没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热,一屋子的香,看过去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并无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感觉。杨巡有些吃惊,但嘴里早已说里面真温暖真舒服了。与梁母见面,梁母是个一望即知的官太太,养尊处优的样子。杨巡以伯母称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梁思申早已抓起电话打给宋运辉。“宋老师,宋引刚到,有些累,还没吃饭呢,挺乖,小杨做得很好。要跟她说说话吗?”
  宋运辉正等着这个电话,忙道:“还好,还好,我还真有些担心。有人送了我两张上海新年音乐会的票,我想让学钢琴的猫猫受点熏陶。不过看来小杨不是陪着看的料,你有时间吗?你正好会小提琴,我这是存心要差遣于你了。”
  “嗯,我有,我会陪去。宋老师一回家就很忙?”
  “是,而且猫猫的妈妈又要趁两天元旦,回家探亲一趟,否则她可以陪着去上海。小梁,还有个不情之请。猫猫跟着小杨住宾馆不方便……”
  “嘿,我正要提出呢,我虽然不大会照料,可正好我妈妈在,猫猫跟我妈说得可好了呢。”梁思申拿着话机,走到宋引身边,单膝跪下让宋运辉听到宋引说话,然后就把电话转给宋引打。
  趁着宋引说电话的当儿,梁思申轻声对杨巡道:“我跟宋老师提了要求,小宋引这两天就跟着我们住,你看行吗?你一个人带着小姑娘进进出出也拖累。”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这么客气,忙笑道:“我谢你都来不及,我也算是耳朵好的,可愣是听不懂小姑娘唧唧咕咕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有这音乐会的门票。”杨巡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门票两张,递给梁思申,“也你行行好带她去吧,你们母女俩正好两张票,小姑娘可以跟进去。这种什么交响乐我听着得睡着。”
  梁母听了却道:“小杨,明天还是你和我们囡囡一起去,我听见交响乐最头痛。再说你开着车子来,负责接送。回来正好一起参加李家的派对,他们可要疯到半夜呢。”
  但三个大人说话的时候,却都听清楚宋引对着电话泫然欲泣地说想爸爸想奶奶想爷爷,可就是没说想妈妈。梁思申惊异,悄悄拍拍杨巡,拉到远处,才轻声问:“小杨,程师母和宋老师怎么啦?”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这么敏感,竟然从宋引的话里听出不妥来。他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宋厂长厂里给他分了一套市区的住房,也是别墅,当然没你的漂亮。现在厂长夫人搬到市里去住了,工作也迁了过去,孩子跟着爷爷奶奶还是住在离厂子比较近的县里。”
  梁思申听了杨巡如此委婉的解释,又想到见过的程开颜的言行举止,心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叹一声气,为宋老师惋惜。杨巡倒是吃惊,没想到自己这么隐晦的说法却被梁思申理解了,他最大的疑问是,梁思申也没比他妹妹杨逦大多少,而且一辈子养尊处优,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细心入微?而他妹妹杨逦,却是有时真让人欲哭无泪啊。
  梁思申低眉想了会儿,抬头却见杨巡一脸疑惑,还以为杨巡还没看出宋运辉家有不妥,忙佯笑道:“你看我这蝎蝎蜇蜇的性子,太无聊了。你有没有在宾馆住下?不如也住我们这儿吧,房间多,宋引也熟悉你,大家热闹点。”
  “好,那我把行李去拿下来。谢谢。”杨巡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但杨巡一点没忘记追问一句:“梁小姐,宋厂长家的事,你见面最好别跟他提起。我有个不明白,你条件这样好的人怎么也能看得那么清楚,抓住那么小小的一个细节?我家杨逦,很多时候我非得敲锣打鼓才能让她明白。我两个弟弟也没强多少。”
  反而是梁思申看着杨巡笑道:“你太会奉承人了,我哪有那么机灵。比你差远了。”
  杨巡并不讳言,“我会看人眼色,是从小做小生意训练出来,生意做不成就没饭吃。一次吃苦头,二次长记性,都是逼出来的,我家老二虽说也做了一些生意,可总是没那么吃苦,现在很多时候没那么灵活。你呢?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家那几个弟妹,尤其是杨逦,长长记性。”
  梁思申沉吟良久,看看母亲并没留意着这边,才轻道:“我刚出国时候,还很小,过了五六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梁思申摊摊手,“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心理上的巨大落差。”
  这样的回答让杨巡目瞪口呆,“我还以为你一帆风顺,是个谁都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
  梁思申微笑道:“索性我把另一个你可能心里藏了很久的疑问也打开了吧。宋老师是个很好的人,他当年尽他的力量,帮我解决我父母都帮不上忙的大问题。我非常敬重他,感激他。可惜我能力有限,没法在宋老师最热衷的事业上帮老师的忙。过去吧,随便吃些晚餐。”
  杨巡再次吃惊,原以为宋梁的关系,无非是宋运辉现在地位超群,自然是身边门庭若市,梁思申才会拿着一个久远的什么师生关系拉上交情。而宋运辉当然也不会放过梁思申背后的背景,两人的关系自然紧密。而且,他甚至还有其他桃色怀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一段过往。他如今也是欠下宋运辉天大人情,都不知如何可以快快偿还,他非常理解梁思申对宋运辉的心情。但他也看出,梁思申似乎并不愿意过去的事情让父母知道,这种心情他也理解,他在外面吃苦,他也不会告诉妈妈。至此,他才看出,光彩照人的梁思申背后,竟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当然,他不会将这些在饭桌上提起,但他心里却觉得,与梁思申的距离更近了。
  梁思申虽然不知道怎么照料宋引,可是爱屋及乌,对宋引非常殷勤,她妈妈在喂宋引吃饭,她看到宋引喜欢吃海鲜,也不急着自己吃饭了,赶紧替宋引去鱼刺。宋引这时候有些恢复,又是饿急了,饭吃得相当好。梁母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
  众人终于缓一口气了,梁思申才对杨巡道:“那位萧总,就是……”她看到杨巡会意地点头,心中满意杨巡领会迅速,接着道:“他的合资谈判估计很快能成,他对各方面条件没太多坚持。因此,估计他很快,会在新年上班后没几天内正式入主市一机。估计他有一阵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这么快?”杨巡有些吃惊,想了会儿,问:“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机,有没有带资金进去?”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钱买下市一机的资产,才能把资产换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广大,他有没有可能不出钱就把市一机归到他名下,钱以后慢慢付?”
  梁思申想了想,道:“有可能。不过我建议你别管这闲事,你没法管,也管不了,多管还得惹祸。”
  杨巡道:“我当然没法管,他别来管我,我已经感谢老天了。但我得搞清楚一件事,他如果真金白银地入主市一机的话,他就没钱开发市中心一块已经拆出来的地了。这块地我已经看过红线图,足够我开发宾馆,这地段太好了,下面还可以开商场,这么热闹的地方开商场,以后租金没的说。不晓得你有没有经过那条街,闹市里拆出来很明显一块,瘌痢头似的。”
  梁思申一想,不由得笑了,“你反应可真快。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呢。”
  “是的,萧的资金实力,我怀疑有限,因此拆了那么多日子,到今天还没正式开工。只要他在市一机真金白银地出钱了,他肯定得卖出那块地。我可以全额付款,他为什么不卖给我呢。”
  梁母一直旁听着,这时候忍不住问一句:“既然是好地,旁人当然也看得见,凭什么萧总一定要卖给你?再说,有前嫌在,他更不会卖给你。”
  杨巡道:“伯母说得有理。但我肯充冤大头,愿意让他敲一笔竹杠,让他心里满意。这样的好地,凭我公司的性质,凭我没什么背景,我一辈子都拿不到这样的好地,只有问别人买二手,我想得明白。”
  梁母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有如此气量,真是把韩信学个十足十。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这么推崇他。
  梁思申笑道:“如果这样,我就不留你了,你晚上住宾馆去。我有办法让萧然把钱全部注入市一机去。但如果你在这儿,被他见到了,他会怀疑我受了你的什么影响,与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他努力,你自己回去做吧。”
  杨巡欣喜得眼睛灿若流星,“你只要能替我制造萧某资金紧张问题,其他我全部能做到,我有的是人帮我传递消息给他。哈哈,太好了。”
  杨巡正欣喜着,小宋引却道:“小杨叔叔,爸爸说过,嘴巴里含着饭,不能说话,不礼貌。”
  杨巡被宋引在梁思申面前揭露,一张脸皮再厚也挂不住了,老脸顿时一红到脖子。
  梁母都笑了,梁思申也是忍俊不禁,但硬是死忍。她越是这样,杨巡越是心虚。可他还是收拾起脸面,笑道:“也是,你们吃饭真好看,刚才梁小姐给猫猫剔鱼刺时候,都不用动手,全部用刀叉做完,真卫生。我都还不知道西餐怎么拿刀叉,以后开宾馆的话,走进自家西餐厅,我这老板第一个出洋相,呵呵。”
  梁母这时候都有点服气杨巡的能屈能伸了。她笑道:“小杨,请允许我倚老卖老,我有些粗浅的吃中餐规矩,你要是听着还有些意思……”
  “伯母,我从小长在农村,出来后也没谁特意教我,都靠看别人怎么做事,可衣服可以买,规矩买不来。伯母肯教我,那是抬举我,我先谢谢伯母。”
  梁母见杨巡说得诚恳,倒也喜欢,果然等着喂好宋引,就耐心教杨巡饭桌礼仪,一边不断纠正杨巡现有陋习。杨巡虽然聪明,可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学起来费劲,他学得笨手笨脚,满头大汗,把西装都脱了。梁母看着有趣,教得开心。
  饭后,宋引让梁母领着上下参观了一遍,对梁思申屋里一只大大的鸭嘴兽毛绒玩具爱不释手,抱着拖来拖去。但很快她就倦了,毕竟小小人儿赶了那么远的路程,被梁母哄睡在主卧。杨巡则是跟着梁思申进入书房,两人商谈可行性报告事宜。
  梁思申事先看到小宋引眼皮打架,问杨巡道:“你开了一天车累不累?要不先把报告放我这儿,你先去宾馆休息,明天我去找你,你还是别来这儿了,萧明天会来这儿参加一个Party。”
  杨巡道:“你要是不累,我没事,我皮实。”
  梁思申看一下厚实的报告,犹豫了下,还是道:“你还是回去,这么多内容,我得好好看完想一下,不可能今晚就跟你谈什么。我经验有限,得给我充裕的思考时间。”
  杨巡心说,没关系,你看你的,我看你就行。但这话怎么说得出来,说出来梁思申得跟他翻脸。他只好讪讪地道:“那行,我先回去,对了,我们家杨逦,小姑娘花钱太快了,这还是在读书呢。你有什么办法教教她?”
  “不是自己的钱,花着心里不踏实。我有过教训。不过你做哥哥的有实力,又能提供,倒也无所谓。”
  “我不是不肯给钱,我就怕把她培养成纨绔子弟了,那可怎么对不起我妈。我得去看看她到底怎么在过日子。”
  “你这大哥又当爹又当妈的,可真不容易。你可以给她充足的实物,但限制零用钱数目。不过小姑娘刚刚进大学,开始学打扮谈恋爱,花销大点也是应该的。”
  杨巡在门口想了想,道:“我得跟她说,你的吃穿都是用自己挣的钱。你别出来,外面冷,一冷一热容易伤风。留步,留步。”
  梁思申于是没有跟出去,站在门边看杨巡上车,开走,这才回来。梁母说,这个杨巡也是想打她女儿主意的。不过抛开他想打她女儿主意的妄想,这人倒是极其可爱上进的。梁思申赞同,两人都觉得杨巡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回头静心看杨巡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一看之下,便清楚,杨巡是下真力气做这报告的,研究调查工作做得充足,数据翔实可信。比之李力那份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报告,杨巡的这份才真正有了点“可行性”的意思。而杨巡这份报告,却是脱胎于李力那份之上,更有对比。
  梁母跟着女儿坐在书房,捧着一本从李力硕大书橱里挑来的书看,见女儿最先是认真看那份报告,大约九点之后,那些地球那端的人起床上班了,她看到女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出去,据说是找同学找朋友咨询相关问题。然后一个一个电话回来,一张一张传真纸吐出来。梁母很喜欢看女儿工作的样子,那么娇嫩的脸,却又是那么认真,真是矛盾的完美统一。
  但梁母终究是熬不住夜,抛下女儿回去睡觉。梁思申自己对宾馆行业不懂,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她必须找人把方方面面弄清楚,因为这个宾馆项目,还是她最初提醒的杨巡,而且,她清楚以杨巡的实力,杨巡输不起。
  等万事俱备,已经凌晨,她打着哈欠下楼查看门窗,却看到杨巡拎来的一只帆布大包却没拎走,还放在门口,可能是被垂下的窗帘不小心遮住,当时谁都忘了提起这个帆布包。
  梁思申心说杨巡怎么拎那么个难看的行李袋出来,但刚才杨巡到宾馆后来个电话说明房号总机,也没听他提起遗落要命行李在她这儿。她伸手拍拍帆布包,却觉得是什么硬物。她看包没锁着,好奇地拉开一看,却见一袋子的旧木料,擦拭得干净,老旧毕现。梁思申稍一打量便清楚,这全是名贵木材的老料。
  既然不是私密物件,梁思申就拿出来看了。她比喜爱瓷器更喜爱老料,看着这一堆有些可能来自桌子,有些可能来自椅子,有些上面雕花宛然的小料,她忍不住一块块摊在地上辨认。心里隐隐想到,杨巡拎这一堆木料进来,不会无的放矢,可能是送她来的。这个礼物,她相当喜欢,杨巡怎么能想到送这么别致的礼物。有几人能知道,这等破木料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呢。这其中,有紫檀,有海南黄花梨,有金丝楠木,还有几可与紫檀乱真的老酸枝。还有一件药杵似的东西,颜色看似黄花梨,却是纹理不对,她小心刮起小小一块求证,见新出木料色泽娇黄如蛋黄,肌理细腻如象牙,竟是上好黄杨。
  梁思申顿时想到,她的几个台灯灯座有料了,没想到千万里的辗转,还是回到故国,才能找到与薄胎瓷灯罩适配的东西。她想,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杨巡打算送给她的,即便是杨巡准备送给别人,她也要横刀抢之,甚至一块不拉地抢来,不惜不要脸地搬出帮杨巡做的那些大事小事来市恩。她实在是喜爱,也不管杨巡的企图了。
  第二天,依然寒冷刺骨。梁母和梁思申都感觉小宋引穿的衣服不够好看,梁思申便交给妈妈一些钱,让妈妈带着宋引去逛店,她则是与杨巡联系了,奔赴杨巡所住宾馆。见到似是等候多时的杨巡,梁思申劈头就问那只大帆布包里的东西。
  杨巡被梁思申提起,才想到有这茬事儿,看到梁思申热切的眼神,顿时得意地笑了,道:“送你的,都忘了这茬事儿。这些都是我让收旧家具的收来的小料,还有三四根大料背不过来,你要喜欢,我什么时候等有卡车来上海,叫人捎来。”
  “非常好,我非常喜欢,昨晚没经你同意就拿出来玩了好一会儿,谢谢你。我现在真想就留在国内,将这些木料拿出去加工。”
  “你可以留下图纸,我叫人加工。我认识几个老师傅,带着老花镜做工,手艺是好得没话说,慢也是慢得没话说。”
  梁思申一笑,道:“不急,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介绍那些老师傅。”
  杨巡笑道:“看起来我上回把牌子做坏了。他们跟我说,那只紫檀木盒子配上新玻璃镜子,傻透了。”
  梁思申一听,开怀大笑,杨巡终于自己意识到了。杨巡看着梁思申的大笑,心说还真少有女孩子肯这么大笑的,梁思申底气十足,笑起来自然也不遮遮掩掩。两人这才转入话题。
  梁思申拿出晚上多方咨询后得出的结论,一点一点地与杨巡商量,在国内,这些那些的有没有必要添加或者删除。但有一项开销,梁思申觉得肯定必须支出,那就是员工的培训。而且她感觉这个培训费用相当厉害。
  “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他们服务非常规范,比如进来敲门的次数,间隔时间,还有,他们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抛出去,落到床上就基本不用再拉扯了,这都需要招式。比如餐厅的服务,从哪儿上菜,怎么换骨盆,我基本上……在国内的三星饭店很少享受过这样的规范服务,只有合资的,或者有国外公司管理的宾馆才有。把一个从来连宾馆门都没进过的孩子培养成合格服务员,而且还得是在你们市目前只有三星级宾馆的前提下培养四星级服务人员,估计得送到上海来了。你想,这笔费用支出会有多少。肯定不菲,必须列入预算。”
  杨巡想了想,道:“是啊,我都得培训。不然下面人做得好不好,我看了也不知道。”
  “这方面,我建议你找专业人士,出高工资聘请。我看你在工资支出那一栏里,预算的支出偏小。加个零都不为多。”说着,梁思申不由分说,就在杨巡所做报告上面,出手添了个零。“你也已经在预算里考虑到未来一年两年建筑成本和人力成本的增加。现在再看看这些数字,你觉得自己的实力够造起一座四星级宾馆吗?我怎么总觉得资金不是存在缺口,而是根本性的不足?”
  杨巡没豪言壮语地回答没问题,而是拿起报告皱眉沉思。原先这份报告出来,他已经在为筹资犯愁。宾馆,毕竟不是贸易市场,那些高级奢华的部分无法省略。这一颗一颗的星分出的级别,在星级宾馆评定标准里,那是有绝对的硬杠子,他问旅游局的人看过。现在的数据,这也没法省,那也没法省,又被梁思申一说,新添巨额费用。再加上,如果萧某的那块地真的被他吃来的话,支出又将超出预算多多。
  梁思申见此,善意提醒,“千万不要冒进,这个项目是需要巨额投入的项目,而且是中途万一资金跟不上,已有部分一无用处的项目。”
  杨巡没看梁思申,摆摆手阻止梁思申说下去,也终于忍不住摸出香烟来点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计算器推到杨巡面前。杨巡见此,冲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计算器。这个笑,全然没有杨巡平时笑的样子,倒是很有职业精神的虚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笑,第一次见到杨巡的时候,只觉得他象老鼠,现在真是一日千里,变化大了。她不去打扰杨巡,将那些数据在心里大致心算,可以相见,杨巡的资金缺口太大。她想到一些替代方案,或者说是循序渐进的方案,但不清楚国内可不可以这么做,安全等方面有无保障,因此暂时不说。
  杨巡几乎是燃尽一支烟,这才从椅背上直起身,将报告又平摊到桌面上,对梁思申道:“你听听,我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如果能吃下萧的地,我现在的资金预算只够造起一家商场和宾馆主楼的壳子。我可以让出一年租金,让租我场地开商场的租户自己装潢商场。以后,反正已经竖起来的大楼不会有建筑安全问题,可以筹集资金慢慢装修。考虑到九二年一年以来物价的飞涨,还有我那两家市场的评估价越来越高,我怀疑我造好的大楼也会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盘活,派上用场,说明我的项目是活的,就能拿这大楼贷款去。第二个打算,如果没有吃下萧的地,其实反而麻烦。我在别处任何地方都没法把底层的房子盘成店面。这个项目,可能真得因为资金原因推迟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我可以找钱多的国营单位合资,旅游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一下,可惜他们没钱,但我可能还是会要他们加一股,这样以后评定星级酒店时候就是自己人评自己人。我还可以找谁呢?除筹到这些钱,还有,他们最好有很多外国客人……”
  杨巡说到后来,其实已经忘了对面的梁思申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话说出来未必合适。他自顾自地皱着眉头,嘀嘀咕咕将脑袋里所有想法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梁思申坐在对面,继上回银河宾馆初见之后,再次见识杨巡迅速发散的高效思维。而当年至今电器建材市场成功的事实证明,杨巡当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听着,渐渐认真起来,将谈话记录到纸上,等杨巡说完,她都已经记了满满两张纸。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发现梁思申没有任何反应,却是拿着写满英文字母的两张纸靠到椅背上思考。杨巡一时也不知道梁思申这是什么意思,估计她是听烦了他没有头绪的说话,可人家素质高,有礼貌,不肯出言打断他胡言乱语,干脆不理他。杨巡挺沮丧的,有意大声嘀咕了一句,“看来,只够造家三星级的。”
  梁思申被杨巡忽然的大声惊了一下,抬眼看杨巡一脸郁闷,道:“那还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萧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场上面造办公楼,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杨巡实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咬牙切齿地道:“事在人为,不信造不起来。前一阵在上海参观四星级宾馆,有一家宾馆进去就有四条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问,用的全是意大利进口的花岗石,一条柱子得一百万。烧钱吗?烧!可烧得值吗?值!一看就是派头。回头再看三星级的,看不上眼了,什么印度红花岗石也拿来做地板,铺的地毯没弹性,全不是回事。你想,这样一家四星的竖起来,起码十年里面,市里没一家能赶得上的。现在开发区发展得那么好,外商投资来得那么多,以后只有更多,你看,换你两年后来,看见我的宾馆,你还肯住原来那家三星的吗?”
  梁思申听着杨巡近乎慷慨激昂的发言,不由笑了,这话说得好像两年后宾馆肯定造起来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经地说。
  杨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鸭还没打来,嘿嘿……啊,都几点了,吃中饭去。”
  梁思申收起自己记录的资料,拿起杨巡给她报告,问一下,也收进自己包里。去餐厅路上,梁思申忽然问起,“还准备挂名中外合资吗?”
  杨巡笑道:“当然想,挂个中外合资的牌头,别说政府看见我亲热,就是招工都比国营企业有优势,我还问过银行,银行不肯贷给我这个个体户,却肯贷款给合资公司。你说我现在挂名是村集体性质,其实是个体户,想找个好一点的会计,人家都还吊着卖,外地人更不肯来,说是没法办户口。这要是合资的话,那些人得打破头走后门让我招。啊呀,我又想到一个省钱办法,你说,我每个部门都花大钱招老手来,放到职高去,给我定点培养一群小姑娘出来,那培训费不是省下一大半来了?我只要打着中外合资的名头,又给职高解决分配,那些职高看见我还不亲死?梁小姐,你只要答应给我挂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挂靠管理费一样,付你管理费。”
  梁思申笑道:“看来我得吊着卖,管理费比例提高。”
  杨巡也跟着笑,他听出梁思申松口,有答应给挂名的意思了。“你的管理费肯定高,我还得请你经常出来晃晃呢。还有,以后你来,住宿吃饭一条龙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但直到在餐桌边坐下,才道:“再给我几天思考。你也回去想办法咨询一下我这个洋个体,与你这个土个体的合资,政策上有些什么要求,有没有我接受不了,无法做到的内容。我也回头经过香港时候查询一下,从香港投资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杨巡听着这话,忽然觉得一只耳朵在跳。心里想到,只是挂名,梁思申何须做得如此周密?
  然后,杨巡便听了一顿饭的天方夜谭。梁思申告诉他,她天南海北旅游接触到的各色风情的高级饭店,那种奢华精致,真不是什么一百万一根的花岗石柱子能撑得起来的。但有些精致,梁思申明显留意到,杨巡是无法体会其中妙处的,杨巡更中意挥金如土的奢侈,比如意大利的金马桶之类的噱头。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测,杨巡肯干加苦干,是个做事情的人,可是,会不会最终搞出来的是个奢华元素堆积得如闹哄哄乱糟糟若集贸市场的怪胎?以杨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选择专业人才?她觉得,这才是杨巡四星级计划中最大的疑问。
  因此,对于后面杨巡不断放出的合资善意,她始终守口如瓶,她绝不打无把握的仗。不过,她愿意帮忙,借名字给杨巡,做一个假合资。
  杨巡却是始终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觉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的难搞。可问题是,自从他富起来后,见多的是女孩子臊眉搭眼往前凑的,尤其是现在西装笔挺,大哥大包小巧,还有汽车一辆,连挺稀罕的女大学生也向他低头,他总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样的狡猾,看似简单直爽,可总是难以掌握。他想,这肯定与梁思申是国外长大有关,见多识广。
  但无论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给他用,他已经无限感激了。他一个个体户办的公司,如果能凭此跻身中外合资的行列,那无疑是鲤鱼跳过龙门式的身份飞跃。不说别的,他即使是买车,都可以少交一大笔的税,车头挂上一块噱头的黑牌照。
  梁思申吃完中饭就走了,杨巡其实很想留住梁思申多说说话,可是没门,他再好的口才,见了梁思申也露怯。他只好又找出去,有的放矢地看上海的那些豪华宾馆。
  梁思申回到自己崭新的别墅,站院子里看看稀稀落落的绿化,实在是还看不出好来,却见李力别墅门口有人进进出出地搬运东西,她走过去看,见李力正站在屋子中央指挥大家搬桌子挪椅子拉彩灯,喜气洋洋好不热闹。梁思申见李力没看到她,就走过去打个招呼,说上几句,为了陪宋引看演出请一小段时间的假,才走开。李力今天请的还有几个是住别墅区没回家的老外住户,他其实很想问问梁思申国外原汁原味新年晚会的场面布置和晚会程序,可一想到梁思申屋里那些在他看来心思用到极致的摆设,又闭嘴了。他倒不是怕眼光有限被梁思申嘲笑,那是客观因素受限,没办法,而是怕问了却做不到,被梁思申看死。
  梁思申从李力家出来,却欲哭无泪。心头出血啊,她从美国特特意意背来的一身行头,看来今晚用不上。李力家没有中央取暖设备,估计晚上就算是人多人气足,也不可能热到哪儿去,她怎可能穿一身晚装出席。当初装潢之前的采购,她提供选项,可梁大和李力都没选择中央空调,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考虑。妈妈也是对中央空调千般不满,说是耗电太过,看在怕女儿冻着的份上才咬紧牙关地用。可出门时候,关空调比关门还积极。梁思申有些不能理解妈妈梁大李力他们的想法,他们又不是用不起。
  进到自家别墅,扑面的暖香,梁思申心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暖。
  正好宋引睡了午觉下来,梁母搬出一堆给宋引买的衣服,三个人欢天喜地换着试,把宋引高兴得不得了。自从宋运辉坐正厂长大位之后,宋家家境改良,可毕竟没梁思申那样的大手大脚,梁母又是个手头散漫的,再说梁家也是有心报恩,因此宋引有知以来,还是第一次一下买那么多衣服玩具。她都还是抱着个新买大熊猫睡觉的,别提多开心。
  梁母一向眼光挑剔,梁思申小时候的衣服,她都不愿买街上的,而是自己照着上海买来的裁剪书做,现在给宋引买的衣服,梁思申看着都觉得好。梁思申一高兴,扑上楼去,把本来准备给晚上用的晚装穿下来,给妈妈看。梁母一看,“噢哟”一声,两眼闪亮。原来是一件太阳黄的曳地长裙,只一根吊带绕过颈子吊住,衬着雪白双臂和雪白半截玉背,梁思申从楼上下来时,当真是摇曳生姿,步步生莲,只是梁母有些不好意思看女儿前面开得极深的大V领。反而是小小宋引还挺封建,吐着舌头刮脸羞羞。梁思申学着模特儿扭来扭去,一口一声“好看吗,好看吗”。梁母笑说,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不出去。宋引却说好看,可是真流氓。弄得梁家母女哭笑不得。
  梁思申笑着刮宋引鼻子,“小封建,我小时候还想学女特务呢,可比你开放多了。”又摊开手,露出一把化妆品来,“看,还没完,你们看我彻底改变风格。”
  梁母和宋引眼花缭乱地看着梁思申拿不知什么粉硬是把雪白皮肤弄成闪着细细金光的太阳棕,一头卷发飞瀑而下,两只眼睛画得如烟熏似的,一张嘴唇却如粉红蜜桃。再配上累累垂垂的莱茵石手串,硕大莱茵石耳环,再看,果然味道全变。如果说妆前的模样是优雅的天鹅,那么妆後的模样虽然依然优雅,可是充满野性的张力,犹如蓄势待发的优雅的豹,与被拳击练得圆润弹性的双臂相得益彰。这回,梁思申则是跳起来,问妈妈怎么样。
  宋引说,还是刚才好看。梁母却看着女儿低低声念,“阿弥陀佛,幸亏李力家没暖气。”心说宋引当然不会觉得好看了,这打扮,那是狩猎用的,狩猎异性专用,梁母都不好意思多看女儿。可还是忍不住问:“囡囡,你在美国就这么穿?不怕……不好意思?”
  梁思申一听就明白妈妈的意思,哈哈大笑,笑得梁母也跟着笑起来,女儿这样子太快活了。可正好这时候门铃响,梁母一听,就恨不得冲上前去,掩在女儿身前,做英雄保镖状。可女儿早快她一步开了门。
  进来的是端一只大纸箱的梁大,一进来见大厅有小婶和一个女孩,顺着小婶眼光才看到门后露出一只头的梁思申,他也没看清,就道:“小七你鬼鬼祟祟躲门后干嘛。小婶,我拿来一些水果,小叔怕你们俩没车子,偷懒不肯拎水果回家,索性不吃……”梁大忽然看到梁思申从门后出来,顿时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七,你干嘛……”
  “梁大,向后转,背对小七。”梁母忍不住发话,不许梁大看女儿,堂兄妹也不行。到底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国情不一样。
  梁思申看梁大果然乖乖转过背去,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打跌。梁大嘀咕道:“笑什么,你晚上敢穿出来?看不冻死你。”
  “所以我遗憾死了,只好穿给妈看。大哥,哎,你们晚上会穿什么?我学着点,省得妈不放心。”
  “男的都是西装,你想女的能穿什么,这么冷的天,反正下面是裙子就行。小婶,下午要用车吗?要不要我把车留下?”
  “小七要去看音乐会……”
  “妈,这种小事别占着老大的车,我自己打电话叫车。容易记呢,让你拨四个零,2580000。”
  “要不……梁大你晚上没事吧,陪小七一起去,我一听太重的音乐就偏头痛。”
  “没办法,小婶,我有事。这个……小姑娘是谁?”梁大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心中好奇得要命。
  “我小师妹。老大,你回吧,看你怪不自然的,你怎么也这么封建呢。”
  “我怕小婶剥我皮。那我走了,小婶再见,小七,晚上穿好看点,我得显摆显摆你。再见。”
  “唔,等等,萧然这人跟李力好像挺不错,一起来找过我,你认识他?”
  梁大想都没想,就道:“他跟李力关系好,我不喜欢他,这人做事太草菅人命。小七,你也少惹这种人,不过量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对了,就是草菅人命,老大你明察秋毫,萧这种人是衣冠禽兽。我跟他接触几次,若不是最后摆出梁家,他嚣张得很。谢谢你,晚上不会给你丢脸。你那个性格女朋友到场吗?”
  “不到,她不适合那场合。”梁大出去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了梁思申一眼,“小七,你这样子,李力看了得出鼻血。”
  等梁大走后,梁母才道:“梁大还算正派,女朋友护得紧呢。”
  “可李力太复杂,梁大不知道会不会吃亏。”
  “放心,李力只要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不敢让梁大太吃亏,梁大舅舅放不过他。囡囡,要不,我们搭配你晚上的衣服?”梁母对此事也是热衷得紧。
  “麻烦大了,我还真没带着那样的衣服来。”但说归说,母女俩抱起宋引一起上去,三个女人一头扎进梁思申的衣服堆,梁母感慨,难怪要带上那么多箱子,全是衣服。梁母又想,以前回家没带那么多,这回怎么反常,难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为李力?还需要悦李力吗,简直是手到擒来。
  梁思申独自带穿着新衣服的宋引出门去听音乐会,原以为带小孩子听音乐会是一件苦差,得时刻留意关注小孩子的嘴,别制造出噪音。没料到,宋引却对台上演奏的音乐熟悉得很,听高兴了还跟着哼哼两句,手舞足蹈。梁思申本来想听到半场就走的,料定宋引不会有耐心,见此,当然奉陪到底。中场休息时候,她耐心问宋引怎么熟悉的这些音乐,一问才知,原来是宋运辉只要在家时候就放着音乐,早上送宋引上学去车上也放,宋引从小耳熟能详。一家子就只有他们爷俩爱听吱吱嘎嘎的外国音乐。梁思申似乎还记得小时候她说起音乐来,宋老师全然不懂的样子,没想到现在连他女儿都懂,宋老师这个人,可真是非人的刻苦。也可见,宋老师对女儿培养的意图,肯定那个宋师母插不上手。
  因此,听足全场,带兴奋得叽叽喳喳的宋引回家,梁思申换装出现在李力家晚会现场的时候,已经挺晚。
  梁母原以为女儿起码得过了半夜才回来,她留下门,打算着先上楼去睡觉,明天丈夫一早就会赶来呢。没想到她才上楼梯,却听门被打开,竟是女儿与梁大一起回来。梁母惊了,认定出什么事,急忙下楼,却正好听女儿问梁大:“你们究竟是什么聚会?为什么会有大麻味道?”
  梁大一听惊住:“你说什么?你有没有搞错?”梁母都惊住,大麻?
  梁思申正色道:“我进门闻到大麻味道,跟人说几句要紧话就装肚子痛出来了。不愿跟这种人混搭,也不想伤了晚会主人。”正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赶来,梁思申忙道:“说我进卫生间了。”便钻进一楼卫生间里面。外面梁大和梁母都是被梁思申这几句话震住,钉在当地没法动弹,直至门铃响了好几遍,梁大才过去开门,将晚会主人李力迎入房间。但梁家人都不约而同不提梁思申的话,敷衍了李力,将李力硬送回去晚会。
  一会儿等梁思申出来,梁大才低声问:“小七你确信不会搞错?”
  “我中学就知道这玩意儿。你回去看看谁有区别于醉酒的迷幻状兴奋的,以后离那人远点,去吧,好好玩。”
  梁大没走,抓住梁思申问了好些常识性问题才走。梁思申等门关上,就对妈妈道:“妈,我真厌恶。”
  梁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是恩怨分明地道:“别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不能把全部人都厌恶上。梁大和李力两个,我看就不是那样的人。”
  “对,包括萧然都不是,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李力的朋友中,一个萧然不够,现在又是那么个鬼,所以我选择退出,道不同不相为谋。”
  梁母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了,原来有对李力失望的情绪掺杂在里面。再想女儿下午试装时候的遗憾,原来她对李力是抱一定期待的。“李力是李力,他未必知道他的晚会上还有这么一出……”
  “可他知道萧的为人。我进去就找萧,提醒他投入市一机的资金必须属实,不能是虚假注资,否则合资合同可告无效。萧当时挺头痛的样子,可还是与李力一起弹冠相庆,说当时幸好大家商议了好办法,没做傻事,没在市中心拿地时候拿出太多钱,否则现在钱让那地占着,注资市一机就有大问题了。妈妈,你看,他们是一丘之貉,我看到过萧转一个身是什么面目,李力还不是一样?他们堂而皇之地做坏事,还面有得色。真无耻。”
  梁母心说,原来不仅是对李力失望,“唉,又回到这一问题了。走,上去睡觉。这事儿我们谁也说不清。”
  梁思申愤愤地上去睡觉,心中则是更能体会到杨巡当初受萧然逼迫时候,那么一个已经拥有两家市场的个体户却是那么的渺小。一个殚精竭虑做出来的美好计划,敌不过萧然等人一枚肮脏手指的稍稍拨弄。一个个体户究竟需要面对多少的不平等,她数不过来。
  不远还有晚会音乐穿越墙壁,传入梁思申的耳朵。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梁思申不承认妈妈所言,自己也来自那个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学识立足于她的世界,而非那个世界。
  这一个新年,梁思申难得不是在孤寂中度过,可是心情却是不佳。
  但是与来上海一起过元旦的爸爸说起,她有投资给杨巡的打算,却被爸爸否定了。爸爸与妈妈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发生的实际事例,来说明个体私营户的信用低下。大如众所周知的三角债的成因,小如处处可见的短斤缺两,以及爸爸所在银行贷款时候对个体户的考虑。爸爸说,国营集体企业出问题,可以层层向上级主管部门反应,而平常,上级主管部门也是层层监督国营集体企业的发展,因此可靠。可是个体户出问题,他一逃了之,你往哪儿找,找谁,让你找到了,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难道一辈子盯着他?
  爸爸的话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听着总觉得似是而非。她终于想到一个问题,她所在的美国,如果较真起来,不也基本上是个体户的天下吗?美国的个体户都好好的,没惹事,依法发展企业,依法获取社会资源。为什么到了中国却不行了呢?
  于是爸爸又抛出无数例子说明,便是连小小的宋引都能说出,个体户不好,个体户会骗秤。经过一个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中国的个体户与美国个体户的生存环境不同,中国的个体户犹如热带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层的植物,虽然在争阳光争雨露之中培养出顽强,可也在惨烈的争夺战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见过的那寄生在大树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绞杀大树的榕,想到猪笼草之类充满诱惑的陷阱,还有充满毒液长满恶刺的种种,人类和植物,哪个都逃不脱生存环境的漂染。
  真失望,祖国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
  等第二天收拾了小宋引的东西,交给杨巡带回去,梁思申跟杨巡说了萧然在原新华书店那块地上本来就没多少投入,因此也不会考虑卖出那么一块宝地筹资,杨巡神色黯然许多。回头宋引跟着杨巡到家。宋运辉风尘仆仆赶回家里,见女儿已经到家,就打电话给梁思申道谢。梁思申不由得问起,如果注资给杨巡这样的个体户,需不需要留意人品风险。
  宋运辉一时很难回答,从个体户这一团体的总体性来看,信誉并不好。但杨巡这人他熟悉,按说……可是,宋运辉又一想,杨巡以前在东北的败落就是卖劣质货,杨巡的信誉究竟能有多少成色,还真难说。宋运辉很难回答,于是问准备就什么项目注资,待得了解到是就四星级宾馆项目注资,宋运辉这才否定了。他不便质疑杨巡的信誉,但是杨巡见识方面的欠缺是明摆着的,并不是杨巡没有见多识广,而是杨巡缺乏见识辨认高端的自身素质基础。他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梁思申,而他的怀疑,正好与梁思申对杨巡的认识一拍即合。
  因爸爸对个体户的认识,和宋运辉对杨巡本人的认识,梁思申收回原先因看不惯萧然嚣张,有些赌气的投资想法,转而死心塌地只给杨巡外商名号方面提供帮助。
  杨巡带着梁思申的许诺回到家里,虽然兴奋于终于啃下一个硬骨头,争取来金光闪闪的外商头衔。可是,这一趟上海之行下来,四星级宾馆建造更大的问题又摆到他的面前:资金,又翻倍了的资金预算。
  如果说原先他的资金实力,加上与人的合作,他还可以占据大头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他自有资金实力,只有再加银行贷款,才能与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资那么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实力雄厚的,说话响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项目中屈居老二吗?
  看上去不可能,可杨巡既然认准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里那么多不可能的事,他这身份,办那么大两个市场,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变通变通都做到了吗?可见事在人为,大活人不能让什么原则什么规矩的憋死,大活人总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于是杨巡开始到处找人吃饭谈合作。可大伙儿都被他吹得对项目发生兴趣,却对他这样一个个体户牌子的合伙人没有兴趣。一圈儿游说下来,无果。但等杨巡因着春节请客送礼的关头展开第二轮游说,富裕的纺织局领导却对杨巡说,造四星级宾馆的设想很好,纺织局准备把原先的三星级计划上升为四星,但纺织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动权。人家纺织局领导推心置腹的话让杨巡生不起气来,明明纺织局有钱,却还要与一个实力不够的个体户合作,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里面有猫腻吗,这不是明摆着与自己的大好前途开玩笑吗。
  杨巡一时灰溜溜的,是啊,有实力的比如纺织局,不屑跟他合作,没实力的旅游局,他不屑合作,这事儿还真是有些犯难。如果只是以前预算的那个缺口,他还可以东拼西凑找几家小的,凑齐数字,可是,现在显然不行。他也知道,合作的人太多,又太有实力的话,影响他的控制权。他如果没有控制权,还做什么四星级,给人卖命啊,不干。
  计划不顺,杨旭心里挺恼火。而偏偏此时,从外办的朋友那儿得知,萧然的合作计划却是顺利推进,外商与之已经进入实质性会谈。杨巡实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国托老总密晤。不过也是不出所料,国托老总连说不敢,说风险太大,他怕坐牢。国托老总还以老友身份劝说杨巡,不要好高骛远,做几倍于自己实力的事。杨巡听得悻悻的,可看样子,似乎真的得把这项目放弃了。
  但杨巡即使情绪再低落,也得出力为宋运辉春节探望雷东宝的事打前站。这当儿,杨连杨逦两个都已经放寒假回来,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围。杨巡已经让杨速出力买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平常他是没空装修的,都是杨速自己买材料找人工,寻建祥也是常来帮忙。好在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找齐材料人工倒是不会出岔。只是杨巡听杨速说,现在物价涨得快,市场上好东西人们还抢购,抢去回家存着。杨巡倒是不以为然,他们现在用的都还是妈几年前抢购来的脸盆热水瓶,毛巾也是至今还没用完,花色造型全已过时。可是那样动脑筋抢购,才得来一些些的蝇头小利,还不如多动动脑筋在赚钱上。物价上涨,赚钱只有更容易。
  但是杨巡觉得奇怪,有钱买脸盆热水瓶,还有电视机录像机倒也罢了,怎么也有人买建材回去藏着?真是钱多了没处使了吗?看他辖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场也是一样,虽说是年关,可出货量也是高得惊人。马大嫂们一个个惊呼着钱不够用,钱不值钱,可又一个个不要钱似地往家里搬吃的用的。杨巡也是在下面的压力下,涨了一次工资。但是买木料瓷砖回家,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杨巡让杨速在建材市场逮人提问。杨连和杨逦都拿这当社会实践作业来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热衷。杨巡倒是反而奇怪了,这有什么可热衷的。
  
  宋运辉春节时候,好歹还是带上妻女,去了金州总厂丈人家过年。与以往不同,这回他即使想做个样子下厨,程母都不许了,帮忙也不要。程家上下都对他客气得焕然一新。程家主力去年退休,如今立刻门可罗雀,因此,宋运辉在程家所受待遇更是突出体现。
  但宋运辉只在程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和两顿初一初二的早饭。其余的饭,都是轮流在别家吃的。初一中午,他和岳父一起上楼给水书记拜年,只有他被水书记留下与水书记一家吃了一顿,他坚持下厨做一只糖醋排骨,水书记笑眯眯地也没拦着,但上菜时候吃了第一口,还痛快地叫了一声“好”。一直地,水书记说宋运辉是他编外孩子,是最继承他实干精神的门生,反而说得水书记的儿子回头偷偷做鬼脸。
  水书记消息灵通,居然也知道他这回引资的失败。水书记真心诚意地告诫宋运辉,即便是年轻人的思想已经走在前面,可有些原则性的底线还是不能碰,还得顾虑到上面领导的接受度,不能自以为是。水书记建议宋运辉不能光顾着闷头做事,要钱要政策才去部里,而是应该有的放矢地展开有利于自己的游说,在系统杂志上通过其他人投稿形成一股讨论思潮,发动兄弟企业一起提高认识,以向上级机关施压,这才是办事正道。
  水书记在送别宋运辉的时候,很是语重心长地告诫宋运辉,如今该是大幅度减少放在工程技术方面的时间,而向行政管理全面过渡了。水书记也拿闵厂长的例子教育宋运辉,闵现在也是放弃原先专长的生产那一片,改向全面发展。这是作为主要领导者的必经之路。
  宋运辉带着水书记的告诫,下一站来到闵厂长家拜年。与闵,现在已经谈笑无忌。宋运辉虽然严肃,闵却比他更无味,闵反而还被宋运辉揪住调笑。两个人凑到一起,没别的话,就是一个主题,“找钱”,与个体户杨巡的主题一模一样。闵倒也直爽,他也赞同这回上级否决宋运辉的筹资计划。宋运辉小小恼了一下,说他思想还不如水书记开放。接下来便强行灌输自己的融资思路给闵。这一说,说来话长,闵听出了兴趣,于是,两人从客厅关进书房,从书房说到餐桌,闵夫人在外面婉言谢绝了其他非重要来客。于是初一的晚餐就在闵家吃了。
  宋运辉冷眼旁观,看得出如今闵家风水轮流转,闵厂长在家做了老大,夫人家来人对闵也恭恭敬敬。而闵的夫人,脸上显然是已经看不出什么丈夫出轨的伤痛痕迹,一直熟络大方地帮助丈夫招呼络绎不绝上门拜年的客人。虽然家务有一保姆操持,可是闵夫人有意很多事亲力亲为,给上门拜年的下级留下很好印象。闵夫人的长袖善舞,多少有些抵消闵这个人个性上的生硬。宋运辉看着心中感慨,他就不敢放重要客人上他家,父母的家,怕委屈了父母,而程开颜的那个家,怕程开颜闯祸。
  闵当然也说他自己的思路给宋运辉。闵说,他打听到现在有那么一家大国企通过部、省、市三方联合投资,上了一套先进设备,不妨试试。也有某家企业则是与省工行洽谈合作意向,大家都拭目以待这一家企业能走出多远,能不能因此突破政策设限。宋运辉说,他早向那家部省市三方联合投资的企业取了经,可人家花在本地修桥铺路上的钱不知凡几,他现在还拿不出那钱。倒是银行的路可以试试。
  谈话时不时给拜年的人打断,因此持续到挺晚。等宋运辉回家,见岳家四口正好凑成一桌码长城。在东海别墅,宋运辉一向严禁宋引上门时候家里有麻将牌出现,但现在也只好看着女儿观摩麻将大战,心中无奈。只好旁边观战一会儿,早早带女儿去卧室讲故事。
  程开颜的哥哥虽然小声抱怨这个妹夫现在抖起来了架子大,可第二天初二却一早就蹲候在父亲家,把宋运辉拉去他家吃饭。他请了一桌的新车间主要领导,他是打着宋运辉的旗号请来的同事,他需要宋运辉出面维护一下他的地位。果然,同事都卖宋运辉的面子,即使参加婚礼的,也半路溜出来出席。晚上,当年因技术好被宋运辉大力提拔重用的新车间主任更是拉宋运辉去他家吃饭。宋运辉一伸手把大舅子也拉上了。吃完回去岳家,这回三缺一,倒是没支起麻将桌,但是三个大人打关牌,宋引看电视。
  本来宋运辉想把女儿留在岳家,到假期结束跟程开颜一起回东海的。见此情形,他真怕自己的苦心教育在这么几天里开了倒车,他初三那天也不怕女儿辛苦,带上女儿离开岳家,去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完全不顾程家一家的反对。他反而觉得让女儿看看社会的阴暗面劳改农场,都比让女儿看妈妈和外公外婆挂着一脸的贪欲搓麻将的好。
  因为有杨巡的事先打点,他初三到达所在地,初四就见到雷东宝。
  春节时候旅馆全关门,这地方还没好得春节不关门的宾馆,宋运辉是临时通过储运科长住到一位东海厂客户家里。他若只是一个人,随便哪儿过一夜便也罢了,可既然临时起意带着女儿,他不愿女儿吃苦。那客户也是个戴红帽子的个体户,对厂长上门自然是客气得不得了,当祖宗供着。一听说宋运辉是去劳改农场探访一个谁,他是本地人,就跟杨巡一般人头熟悉,当晚没办法动手,第二天就跟着宋运辉的车子一起去农场,一去就主动帮忙打点。
  等在小接待室里,宋运辉心中很有些担心。上回他来探望雷东宝,将雷东宝的未来描述得很彻底,他一直在顾虑,怕雷东宝会不会因此深受打击,今天给他看一张霜打茄子脸。可他也无奈,他不能由着雷东宝胡来。他心里矛盾,他有赌一把的意思,他赌的是雷东宝一向强硬的神经。可是他又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雷东宝还能强硬到底吗?他望着接待室门口,很怕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苍白、浮肿、迟钝的雷东宝。连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紧张,不由自主地钻进爸爸怀里,一起担心。
  宋运辉一直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很静,无法提供宋运辉想要知道的信息。终于有人声传来,却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宋运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门,笑了,心头一颗大石落地。低头低声教导女儿,来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东宝带一路招呼,出现在接待室门口。这一次,雷东宝早已知道是宋运辉来探他,进去喊的人已经告诉他,这是他现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没想到,屋里不仅有宋运辉,长条木椅子上竟然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清清亮亮地喊了声,“姑父”。只这个再常见不过的称呼,却将雷东宝钉在当地,久久不能动弹:宋家还认他。
  宋运辉自然了解雷东宝的心思,上去握住雷东宝的手,拉进里面,关上门。“大哥,这回没瘦,气色很好。”
  雷东宝却不急着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宋引,道:“像,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你姐。叫猫猫?猫猫,姑父现在没压岁钱,但姑父答应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么姑父给什么。”
  宋引看着这个陌生而又凶相的人,却感觉这人好像对她很好,这双努力想笑出一点弯度的怒目很是亲切。但宋引还是很有原则地道:“爸爸说,不能拿别人给的压岁钱,不能拿别人给的东西。”
  雷东宝凑到宋引面前,硬是挤出小声音,怕吓到小小女孩,“别人是别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吗?”
  宋引怪怪地看看这个怪姑父,扭头向父亲求助。宋运辉忙道:“姑父是猫猫亲戚,自己人,跟舅舅一样。”宋引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这个姑父长满短草一样胡子的脸,道:“姑父,你该剃胡子了,再不剃会变成小刺猬。”
  雷东宝放声大笑,只觉得被宋引摸过的一边脸都酥了,伸出拳头摆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只拳头都比小刺猬大,姑父不剃胡子只会变大刺猬,这么大,姑父刺猬,哈哈。”一边说,一边装出刺猬走路的样子,逗得宋引也跟着哈哈大笑。
  宋运辉也是笑呵呵地在一边儿看着,听着雷东宝一口一个姑父,其实在他心目中,是想说姑父比舅舅亲的,可是不愿混淆了宋引的常识,才勉强说姑父与舅舅一样亲。他看一大一小玩了会儿,才道:“猫猫,下来坐爸爸旁边,爸爸跟姑父说些事。”
  宋引虽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坐下来,可还是冲雷东宝做个鬼脸才肯罢休。雷东宝也是坐下,但还没坐稳,就道:“你立刻想办法让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东宝抬手,阻止宋运辉往下说,“我不要听你的。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我决不离开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么做,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没头没脑的。你只管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祸都自己担,如果又给抓回来,那是我自己没本事,我既然没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会再唧唧歪歪。可你一定要一个月内让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没机会了。”
  宋运辉不以为然,“万一回来坐足日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是不是春节前他们来看你说什么了?”
  “只要我一个月内能出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雷东宝盯着宋运辉,满眼都是坚决。不错,宋运辉元旦跟他说的顾虑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阵子后,想到,那只是宋运辉的顾虑,不是他雷东宝的顾虑。这其中的区别就跟东海厂不是宋运辉的,而小雷家是他雷东宝的,天差地别。 他绝不能做老书记,自己顺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东宝,小雷家是他一手撑起来,他要回去,要去抢回来。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自负。”
  宋运辉听了皱起眉头,“废话,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后果自负,我袖手旁观?你说,我元旦跟你说的那些问题,可能性大不大?你这几天认真考虑了没有?”宋运辉见雷东宝关了那么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说出不经脑子的话,还振振有辞,小火气来了,不知不觉拿出平时跟下级说话的居高临下态度。
  “我考虑了,总之我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出去。我只要出去,他们肯定听我,没二话,我已经想好办法。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工作作风完全不一样。你的有道理,放到我身上不灵。总之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只要我在。我再晚去,没我位置了。我要冒险。要是我丢了小雷家,我宁可这儿坐到死。”雷东宝敏感地捕捉到宋运辉口气的变化,心中也是不快,若只是与宋运辉两个人,他早据理力争,可是当着一个圆睁着双眼看着他的宋引,他大声不起来,怕吓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虑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贯思考作风,只想到前冲,没想到善后。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大哥,你看看你这回进来,外面多少人在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后。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贯的横冲直撞,有个万一,那不是浪费大家的苦心吗?不是要大家又从新开始奔走吗……”
  “小辉,你当我什么人!”雷东宝一声断喝,止住宋运辉说话,但立刻知道不应发火,连忙冲宋引小声道:“猫猫,姑父跟你爸爸玩,别怕,别怕。”等到宋引安稳下来,雷东宝才压低声音说话,可还是压不住激动,“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办法让我出去,以后我怎么样,后果自负。”
  宋运辉心说不可理喻。但他克制激动,反而心平气和地道:“交往这么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说明我以前没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这就开始找人。你在里面也别闲着,好好想想怎么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这我知道,只要你那边有消息,我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宋运辉愣了下,心说好大口气。但他没再多驳斥,只神色如常地与雷东宝说了一些社会上发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义。不过没说起老徐,因为他国外融资事情的失败,老徐没什么担当的行为令宋运辉反感,但两人依然经常通话,只是春节之前都没提起雷东宝。中饭时间到,宋运辉才带着女儿离去。
  宋运辉走后,雷东宝心里微微失望。他很不认同宋运辉想要强加给他的观念,而且宋运辉不理解他对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运辉不理解他急需复出的焦急。他现在是必须抢着回去,抢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小雷家离他越来越远,他能不急?宋运辉要他以后离开小雷家东山再起,那怎么可能,那还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运辉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说明小雷家是他的。让他最失望的是,宋运辉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认为他没思考过,不经大脑就说出想法。
  他如果没考虑,他倒是真认同了宋运辉元旦时候的说法。可是他偏偏认真考虑了。他不断通过被探访和收信,获取小雷家的相关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终还是没回来承包猪场,他让士根出面劝说没用,让红伟劝说也没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产权关系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干,倒是有其他几个小年轻跃跃欲试,可是被红伟他们打压,小年轻们到他这儿求援。红伟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们。雷东宝相信,总有一天红伟正明翅膀会硬,这一天不会太远。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陈平原的案子也终于判了,也到这个农场服刑。两人见面,说起前尘往事无限感慨。牵出陈平原的由头毕竟不是雷东宝,再说陈平原太清楚雷东宝此人还想不到做帐之类的细心事,虽然刚被再压一条收受小雷家贿赂罪名的时候,很是愤怒了一阵子,可过后,再说在里面得雷东宝这个手头有粮人的不少资助,两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应。雷东宝认为这么一来,县里反对他的声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东宝认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认为现在时机成熟。
  问题关键在于,宋运辉对他有成见,因成见而否认他。而他面对的难题是,他现在是困兽,他无法做出什么来证明自己。
  宋运辉的成见倒是一直都有,只是这回说出来特别让身陷囹圄的雷东宝受不了。怎么说的跟他是个小屁孩似的,他前面闯祸,还要宋运辉后面收拾。可偏偏宋运辉说出这种话来,雷东宝最不敢反驳,就只有宋运辉可以说他,宋运辉姐姐的一条命,宋家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这辈子见了宋运辉永远矮一截。因此雷东宝无限憋闷。他心里冤啊,这回,他认定自己是深思熟虑的,可是宋运辉固守成见不相信他。要他怎么解释才好?
  他兴冲冲地去,怏怏地回,不过他心中有一点倒是肯定,宋运辉这人一向言出必践。
  可是,宋引的出现,带给雷东宝冬日里的一丝和煦。这孩子的小脸,真像她姑姑。
  宋运辉带着女儿走到外面,心里很不舒服,想吸一枝烟解解气,可是叹气不敢,吸烟也不敢,因女儿在身边。而且女儿的小嘴还嘀嘀叭叭好奇地问个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吗?为什么这么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样,别看大象那么大,可不吃人。”
  宋引听了,偏着头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样,也一点都不凶。”
  “唔,对。”宋运辉一听忍不住笑出来,赞叹女儿的观察真仔细,“对啊,以后老师会教猫猫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想什么,眼睛就会露出来。姑父心里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凶了。”
  宋引举一反三,“爸爸心里爱猫猫,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样。可是,姑父是好人,为什么坐牢呢?”
  这个问题,宋运辉早就等着宋引问出来,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这是不用怀疑的。就像猫猫也是好人,可上礼拜走路不小心把热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这事吗?”
  “有。可后来奶奶就心疼了。”
  “对了。猫猫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并不是因为猫猫是坏孩子,猫猫被奶奶打了手心,可还是好孩子。姑父也是,不小心做错事了,姑父是大人,就该国家来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可姑父还是好人。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里有没有想做坏事。明白了吗?”
  宋引点头,“懂了。猫猫踢热水瓶时候,心里没想踢,所以猫猫做了坏事,还是好人。”
  “对,猫猫真聪明。”宋运辉亲了女儿一下,这才心情转好。这时东海厂客户从里面出来,他拉开车门,请客户进来。客户向他说了一些活动的事,宋运辉听出客户在这边活动的水平,便把杨巡的名字告诉他,希望杨巡来时候,客户能配合。客户当然一口答应。
  又到客户家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便饭,宋运辉带女儿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运辉停住,想了好一会儿。回家,还是去小雷家?最后一拍方向盘,去了小雷家的方向。这时候宋引裹着小被子在后面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里经历了那么一段波澜。
  等宋引醒来,宋运辉教育女儿,即使心里没想着做坏事,可坏事毕竟还是做了。即使还是好人,但就跟幼儿园做了错事一周的五角星就没了一样,还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还要好好动脑筋,做事前想想,做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做错。不能做事不经大脑,等做错了事要别人收拾残局,看准了别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无忌惮地犯错,不长进,那也是非常不负责任。所以好人更应该是个负责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面对着女儿不懂地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宋运辉最终只能放弃努力。这道理,连雷东宝都听不懂,何况小小的宋引。可雷东宝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看准了他会出来收拾残局,雷东宝就诸多要求。毫无疑问,如果外面闯了祸又坐回来,不出半年,雷东宝又会向他要求想办法出去,才不会搭理什么后果自负的誓言。这种事,雷东宝已经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谓本性难移,当年姐姐的死都没让雷东宝收敛几分,后来该娶的老婆也又娶了。狼来了说得太多做得太多,宋运辉有些不能相信雷东宝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实准备,尤其是在他看死雷东宝出去必将面临严酷生存环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冲动的雷东宝能力挽狂澜。
  可是,面对雷东宝那一双困兽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绝?
  他也只好狼来了似的对自己说一句:帮此一回,绝无下回。看来,他又要做干涉司法的坏事了,如果被女儿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坏事,不知道女儿怎么看他这个爸爸。幸好,女儿的世界目前还是光明,至今,他还只能教满身阳光的女儿,不一定做坏事的就是坏人,等女儿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儿,什么是“灰色地带”。
  但是想到好人雷东宝出来即将面临的严酷生存环境,他还是心软,决定走回头路,去老家,将市县两级官员拜访了,正好是有拜年的借口。他还去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红伟,找到正明,但没找到正重新创业的忠富。他跟士根与红伟正明的谈话,有弹有压,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对着一村子窗户背后伸长的耳朵,扬声扔下一句狠话,“有我在,就有雷东宝。”他相信,包括士根、红伟、正明,都得掂量掂量这句话的份量。
  但他总归是东海厂的厂长,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赶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然后,就在后面睡了。宋运辉终于叹出一声气。
  一边是变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边是负着保外就医身份的雷东宝,这两者,怎么啮合得起来?雷东宝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宋运辉实在是看不出雷东宝有什么办法能越过雷士根发号施令,能指挥已经翅膀硬起来的红伟和正明,更别说都已经不愿回来的忠富。难道还有其他取胜窍门?宋运辉在雷士根家一顿晚饭吃下来,都没发现其他窍门的蛛丝马迹。
  宋运辉真是替雷东宝叹息,小雷家这么个地方,专属色彩非常浓厚的地方,雷东宝经营十多年,竟然没经营出非他不可的局面。这人,肠子的弯头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来还指望着他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看来还是不行,是他指望错误。
  这一夜的赶路,不说他累,连后面睡着的猫猫也累。可他过家门而不入,将猫猫交给爷爷奶奶,他直接去了厂里。中午睡一觉才稍微恢复。现在比当年三班倒时候似乎容易累了。
  晚上找杨巡说话。杨巡想说饭店,宋运辉没胃口,让杨速做些白粥青菜,就在杨巡新家和一群杨家人一起吃。一餐饭其实全是宋运辉在说保外的事,杨速杨连杨逦都不敢在宋运辉面前开口。
  杨巡听完宋运辉的要求,等杨速他们收拾了饭碗去,小心翼翼地道:“宋厂长,能不能宽限一个月。年初有几块地要落实主家,我得一刻不离地盯着。我想找个好的地段,商场宾馆一起发展。”
  宋运辉想想,道:“也行。我先让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跑动起来……”
  杨巡一听忙道:“这么急?那还是我去,我都跑熟了,省得多走冤枉路。”
  “忙你的,你那也是要紧事。对了,等会儿你拿辆自行车扔我车后面,你开车带我去别墅。累死了。”宋运辉在杨巡面前都不想摆架子,半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问道:“你那项目到底准备怎么样,小梁也跟我提起你的。”
  “宋厂长,你看上去那么累,我还是早点送你回家,你早点睡觉。我送你去县里吧,市里可能程老师还没回来。”
  宋运辉微微摇头:“说你的。”
  “这事说来话长。”杨巡坐在宋运辉对面,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和一步步的演变跟宋运辉透底。
  宋运辉听得昏昏沉沉,哈欠连天,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下去。等听完,这才睁开眼睛,道:“超前了些,不是思路超前,而是你的资金实力还远远不够。蓝图倒是非常不错,先商场后宾馆的步骤也是合理,但资金方面你缺口太大。你应该也已经做过两个工程,知道中途超预算的支出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我看你最后预算数字还得再乘个一点五,才能过关。建议你先做几个别的项目,回头再上你的四星级宾馆。可能到时候我东海厂自有资金也不错了,可以合作。”
  杨巡眼睛一暗,又一亮,心里忽冷忽热。但他就这几天的奔波,实事求是地道:“是啊,宋厂长,我也知道难度很大。可是我很想做个能提升我档次的项目,别让人总是一看就是低层次的个体户,把我跟摆地摊的混一起看。我真想做成这个全市第一的四星级,晚一年的话,就没意思了,纺织局也正要上呢。”
  宋运辉听了点点头,这是个理。“我前一阵也替你想到这事。你现在已经发展有一定规模,一定实力,你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是纵深地围绕两个市场做文章,继续做大做强市场,还是铺开摊子,做类似四星级宾馆那样的与市场不相干的项目。我今天精力不济,脑子不够用,你自己今天想想。我建议不要开发了一项,扔下,再开发不相干的另一项,毫无关联的项目非建设性支出会比较高。唉,我还是走吧,杨速,对不起,留你和弟妹们在家里。”
  杨巡忙跟上宋运辉下去,到了车上,才道:“市场方面的工作我也在展开。我最近拨一笔小款,支助四个跟我出来已经在市场做了一年的,在两个市场里摆摊。这几个人机灵,一年市场混下来,基本看出点门道。我让他们先做着,留意我还需要做些什么补充,帮我听顾客意见。他们是我的人,应该比其他摊主更能跟我说实话。”
  宋运辉点头,“不错,你更是他们的恩人,他们会报答你。也要留意让他们在市场里培养起一股势力,不要让那些摊主联合起来跟你讲价。”
  杨巡笑道:“宋厂长真是明眼人,这么累的时候,还是一眼看出我的险恶用心,呵呵。是啊,不能让他们摊主抱团。我得一批一批地培养自己人,下点本钱,就是以后办事也会方便些。我有我的门路,他们也会慢慢发展出他们的门路。我们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时候,本地去的人也是抱团的。”
  宋运辉听着笑,杨巡这人,十二分做人,十二分做事,这么早就开始知道用恩惠培育自己人,可是雷东宝这么多年,却是公私分明得六亲不认。即使换取一些村民的口碑又如何?村民的口碑却是随时可以因为几件小事改口的。真希望雷东宝能汲取教训。可是,他宋运辉可真累,雷东宝岂是一个脑袋容易转弯的主儿。
  杨巡开车将疲倦的宋运辉送到东海厂宿舍区,看到别墅黑灯黑火,但他想抢上前敲门,却被宋运辉阻止了。杨巡都不知道程开颜在不在家,但明白宋运辉不喜欢别人管他家事。
  杨巡便扛了车后的自行车下来,骑着回他自己的家。这两年人模厮样地开起摩托车,开起车子,今天重新踩上自行车,竟是有些不稳。一会儿骑顺了之后,则是无法适应路面的黑暗,真想自行车前也变出一盏大灯来。
  骑稳了想到,宋运辉这么疲倦之下,回来第一天还坚持着来找他办雷东宝的事,那雷东宝的事岂是十万火急可以形容的。宋运辉心里肯定很急。虽然嘴上没说,他杨巡自己也得知道好歹。可是,他也忙啊……
  回头想宋运辉与他的谈话,似乎字里行间都不是很赞成他上四星级项目。宋运辉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梁思申的反对,还有那么多他想拉拢的企业的反对,现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四星级项目了。至此,杨巡不得不反思宋运辉疲倦之下,不经意说出来的话,他杨巡现在做大了,接下来的项目,该何去何从。纵深吗?平铺吗?
  可前提是,放弃四星级项目吗?想到放弃,杨巡心里就跟割肉一样地痛。仿佛是怀胎几月,却要被迫引产,那前几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废了一样。而他这四星级项目之思,却是差不多都要怀胎十月了。放弃吗?
  回到家里,一屋子的弟弟妹妹,一屋子的烟火气,与宋运辉家的黑灯瞎火截然不同。杨逦看到大哥回来,笑着问:“大哥,宋厂长到底几岁?我怎么看他怎么不像你说的才三十出头的人。”
  “人家一夜没睡,昨晚连夜从我们老家赶回来,昨天白天又忙了一天,今天他们东海年后第一天上班,铁打的人都得垮了。”
  杨连道:“不是,我们说的是宋厂长说话做事,比我们那些三十岁的老师辅导员们要强多了。二哥说是因为社会锻炼人。”
  “社会锻炼人是一方面,个人努力又是一方面。你们看你们大哥我,你们学校里找得到我这么成熟的同龄人吗?”
  大家都笑,杨逦却不给面子,“大哥,那是不一样的。宋厂长他一上来就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对,一上来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杨巡打趣妹妹,觉得杨逦这大学生怎么比他以前想像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学生单纯得多。
  杨逦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杨巡让她敲几粉拳,才笑道:“来,我们学习宋叔叔,体会宋叔叔谈话精神,四个人来投票。刚才宋叔叔反对我上四星级宾馆,你们呢?一人一票,不许多投。”杨巡实在是不忍放弃,干脆眼睛一闭,将决定权交给家里人。总比抛硬币好吧。
  没料到,三个弟弟妹妹居然都说“反对”。杨巡看着第一个说出“反对”的杨速,奇道:“你意思是,反对宋叔叔的话,还是反对我上四星级?”
  杨速道:“我反对你上四星级,以前已经说过多次,大哥一直没当回事。我以前还怀疑我是不是不了解运作过程,现在看来宋厂长也是这个意思。”
  杨巡愣了一下,却听杨逦道:“我反对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级项目是赌气行为,有点向梁思申孔雀开屏的意思。刚才你吃饭后说是为了提升自身档次,摆脱约定俗成的个体户形象,可你的最终目的是梁思申。”杨逦被大哥一口一声“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处猛打。
  杨巡还真被杨逦抓到痛处,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杨连,“老三,你怎么看?”
  杨连道:“我赞同大哥树立个体户新形象,但从宋厂长说的话来看,大哥现阶段有好高骛远的倾向。我反对现阶段上四星级宾馆,赞成往后延。”
  杨逦又笑道:“众叛亲离啊,众叛亲离。”
  杨巡都没法对付杨逦,好在杨连笑道:“老四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典型。”
  “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杨巡笑了一下,立刻转移话题,怕杨逦这个吓不死的总找他的茬,“好吧,不上四星就不上。你们说,我下一步干什么?”
  一时,兄妹三个八仙过海,各出奇招。可惜杨巡听着都觉得乏善可陈。杨速按说是有工作经验的,可脑子太保守了些,比寻建祥更保守,出不了大点子,都是一些小打小闹。而杨连杨逦的则是天花乱坠,缺乏可操作性。各自提出建议后,又捉对儿厮杀驳斥,一家人又是嘻嘻哈哈地闹腾到很晚。
  杨巡看着心里很满足,大年夜之前,他开着车子载弟弟妹妹回了一趟老家,站在妈妈坟前的时候,他心里挺自豪的,他把这个家撑下来了,而且弟妹们都不错。可见做老大的未必要学刘慧芳那样拉着个苦瓜脸。但等兄妹们各自回房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杨巡躺在自己床上又想开了。看来雷东宝那边的事得抓紧办,不办不行。而四星级……他想起杨逦说的话,杨逦讽刺他是向梁思申献媚,还真有这意思,小丫头片子眼光真毒。
  那就……不上了吧。杨巡叹了声气,只能如此了。这几个月奔波下来,他的努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宋运辉和弟妹们的明确反对,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真心有不甘。只是,后面几天对几块地的关注,他还是不会放弃,拿一块地难,拿一块好地更难,拿到一块好地,意味着后面的很多很多。热闹路边的可以做商场,不热闹路边的可以造公房。如今工资涨得厉害,效益好的企业变着法儿给职工发福利分房子,春节前杨速带着杨连杨逦调查下来发现,好多赶着涨价来买木头水泥的,都是等着企业分房,可见,分房也是一种趋势。而杨速跟调查到,市场那些摊主们,挣了钱先想到的也是买房子,俗话说安居乐业,可见人同此心。
  但杨巡正想着,门却被杨逦敲响。杨巡下去放杨逦进来,奇怪老四为什么这么晚找他。但见杨逦一本正经地说要跟他好好谈谈,他也只能摆出好好谈谈的架势,听杨逦说话。
  杨逦却还真是认真的,但坐下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一声道:“大哥,我跟你谈谈你和梁思申的问题。”
  杨巡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杨逦,这疯姑娘怎么了,读大学才半年,怎么变得这么大胆。但见杨逦也是满脸不自然,他感受稍微好点,勉强做出大哥虚怀若谷的样子,道:“你说,你说。”
  杨逦深吸一口气,道:“大哥,我把你和梁思申两人跟我们寝室里的同学讨论了,大家都说,你们俩绝对不可能,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大哥你赚更多的钱,都没用。大哥,我觉得室友说得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和梁思申怎么沟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对香水都还觉得稀罕的时候,她却那天跟我说,她不用香水,她只用天然的香料,自己搭配。她没说为什么,但我们猜她的鉴赏水平超过我们不知凡几。她那样的人,可能看得上你吗?大哥,不是我贬低你,你虽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见识的都是低层次的东西,我相信你也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你想上四星级宾馆,以摆脱低层次。可我今天越想越觉得你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你不可能以开四星级宾馆来提高层次,你应该通过学习高层次的知识来提高自身修养,以你的财力,只要提高自身修养,你就能达到高层次了。我建议你把梁思申当作天边的月亮,月亮美丽,你看看就行,可别非要去摘那个月亮,闹猴子捞月的笑话。不,大哥,我不是说你不自量力,而是说你和梁思申不在同一个世界,不能走到一起。可大哥你在你的世界里是最好的,你别生气……”
  杨巡摆摆手,阻止老妹越说越错,越错越说的趋势,他已经明白杨逦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杨逦的出发点是好的,因此他虽然脸上尴尬,却能接受杨逦的说法,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杨逦一起讨论这种事,只得避实就虚地道:“老四,你也长大了,你的意见很好,很好……”可杨巡又不能说好在哪里,难道要他表决心以后只拿梁思申当月亮?“要不,你以后和老三一起,制定一个计划,让我看哪些书,怎么提高修养。”
  “好,我和三哥这就做起来。”可杨逦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脸尴尬地道:“大哥,那你答应我们,什么时候找个大嫂。”
  对于这个问题,杨巡却一点都不再尴尬,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们急什么,没见我那么忙吗,哪有时间。没别的事了吧?回去睡觉,我也得睡了。”
  杨逦做个鬼脸,嘟嘟哝哝站起来,但走几步,却又折回身,俯身到大哥耳边,轻道:“有个老乡跟二哥说,你以前那个戴,这次春节回家过年了,听说她丈夫部队转业留在上海。二哥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心烦。我觉得你有知情权。”
  杨巡没想到冷不丁冒出个戴娇凤来,一时愣住,杨逦见此溜了。杨巡看着杨逦溜走后半掩的门,一时感慨,这一年忙忙碌碌,竟然没去想一下戴娇凤。这一想,他连忙跳起来掩上自己房间的门,脑袋里则是左一边戴娇凤,右一边梁思申地缠上了。可是,怎么能比。即便是他这等被杨逦斥为没修养的眼光,都看得出当年的戴娇凤是如何之俗艳,还真是不能对比,否则,过去总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杨巡不敢再想下去,不是恨或者怒,而是怕,他一直不敢发掘过去与戴娇凤分手的原因,只好承认自己最错。杨巡勉强自己去想刚才杨逦对他和梁思申的评价,这一想,更憋闷。原来他在杨逦心目中形象那么差,差到梁思申在天,他在地。还两个世界呢,杨逦还不如直说。其实他也没太多奢望,只是看着梁思申喜欢,喜欢就凑上去追求,没什么大不了。梁思申都还没拒绝他呢,杨逦着什么急。至于结婚,他信奉的是宋运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是个有经验的人,更不能学毛头小子见一个稍有模样的女孩子对你好就冲上去结婚。结婚找妻子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认准一个好的,宁缺勿滥。”杨巡心想,不错,女人的味道他尝过,结婚的味道他也尝过,而且现在找个女人也不是太难。但是妻子,他赌气地想,他就是要找个月亮。
  而四星级宾馆的计划,虽然心疼,可他说到做到,硬币抛上去的一刻,已决定落子无悔。
  第二天,他打电话问纺织局要好的领导,纺织局的宾馆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纺织局领导正好有事情要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拎起他这几个月的心血赶赴纺织局领导那儿。他向纺织局要好领导透底交出他辛苦做出的可行性报告,报告补充,上海那些主要宾馆特色照片及他个人感受描述,他也用了一个小时与那领导确定选址ABC。他关上门强烈向那领导建议亲手指挥四星级宾馆项目,因为原因一二三。
  领导当时虽然没有表态,可是第二天却给杨巡一个电话,告诉杨巡二轻局正试点机关职能转变改革,有些职能要取消,有些二轻局下属企业要脱钩,有关的会议,他问杨巡有没有兴趣跟他的一个朋友去听听。那位领导提议杨巡留意二轻局这回剥离企业的去向。杨巡一听,顿时只觉得眼前大方光明。心中则是冒出好人必有好报的想法。
  在纺织局那位要好领导的帮忙之下,杨巡与二轻局职能转变试点办的同志联系上了。杨巡天生自来熟,有粘功,很快,便与那个二轻局的领导成为好友。岂止是参加有些可以有外人参加的扩大会议,他都能看到第一手的文件资料。他手头很快有了一份剥离企业名单,也有一份市二轻局所有从属企业名单,他拿到名单当天,与杨速一起,花一晚上时间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然后一家家地看过去。
  但杨巡毕竟忙,第一天与杨速转了一圈,统一思路之后,他得立刻赶去帮助宋运辉办理雷东宝出狱的事情。人在这世上,做事依靠朋友,因此别自己有事了才找上朋友,而是应该朋友有事,有力出力。他去劳改农场所在地找到宋运辉推荐的客户,果然,依仗那客户活泛的社会关系,他这回做事,事半功倍。等他回来向宋运辉汇报,基本已经其他什么都已确定,只剩程序完整走上一遍。具体日子还不知道是哪天,但不会出一个月。
  宋运辉知道后,就通知雷士根去农场探望雷东宝,估计雷东宝有些具体事宜需要雷士根落实。只是宋运辉心想,雷士根这种人,敢吗?但不管了,雷东宝说过,只要放他出去,其余都是他自己的事。
  宋运辉自己都忙不过来,他最近与省市两级商谈东海厂扩容计划。东海厂一期虽然并没太大规模,但对地方而言,已经是利税大户,省市两级都对继续扩容计划很有兴趣,尤其是对宋运辉向他们描绘的出口创汇预期非常热衷。但是事情需要按部就班地办,并不是杨巡那儿做事,说做就做,桌子一拍就行,宋运辉得三天两头跑去省市两地开这会那会,不断研讨不断商谈,还得上上下下做通无数人的思想工作。果然是如水书记所言,以后大半精力,得花在这种工作上。生产建造等方面的工作,不得不慢慢交了出去。
  等来杨巡好消息的时候,他休息天找个宋引还没起床的时间与父母谈话。他告诉父母雷东宝在劳改农场的实际境遇,他最近为雷东宝所做的事情,雷东宝又将于某段时间出狱。宋季山夫妇都是沉默地听着,没问,但也没走开。一直等到宋运辉说完,宋母叹声气,道:“也好,也好。”拍拍裤腿欲走。但是宋季山却冷不丁问一句:“小辉,你这是在犯罪啊,你懂吗?”宋母一听,也不走了,关切地盯着儿子看。
  宋运辉沉默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但这回事非得已。下不为例。东宝也说了,只要这回放他出去,以后有什么事,他后果自负。”
  “他说是他说,但你不能说事非得已啊。今天是他,明天还有别的你推不开不得已的人的话,你要下不为例到什么时候?这口子你不能开啊,小辉,你别以为你现在官大了,位置硬了。人是不能犯错的,你别忘了,人要翻船那是太容易了。小辉,这口子你千万不能开啊,你答应我们。”宋季山想到自己几十年的遭遇,对稍一不慎贻误终生的教训刻骨铭心。
  宋运辉点头,“我也不想做的。可是这回……好,我肯定以后不会再做。”
  宋母却追着道:“还有一件以权谋私的事,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们也是一口回绝别人送礼,做人做得腰板笔挺。可是,你有时间得与开颜说说,她上回来,说起晚上和朋友搓麻将输赢上面小来来的事,说得面不改色的。不是说聚众赌博要抓的吗,是不是有人看你面上不抓?”
  宋运辉皱起眉头,“她答应我只玩火柴棍,不玩钱。看来又是耳根子软,没坚持住。”
  宋母道:“你这得管管,还有你要弄清楚,有没有谁见我们这儿送不进东西,就送到开颜那儿去,她年轻人贪新鲜。”
  宋运辉闻言倒是一笑:“这个问题不会有,谁也没那么傻,我早放话出去了,她那儿下功夫,只有事与愿违。送礼的都精着呢,知道她是个没用的,谁肯空砸。都是只有些贪小便宜,贪她房子大没人管又清闲,乐得到她那儿闹。”
  宋季山夫妇听了都放下心来,一致道:“那好,那好,我们都相信你肯定不会做坏官。我们一家子吃坏官的苦头吃太多了,你肯定不会学那坏样。”
  宋运辉听了发笑,父母当他还是小孩子呢,还学坏样。但转念一想就笑不出来,他现在,可也不是什么好官了。其实,哪有什么好官,都是官僚而已。走上那一条道,就只能照着那条道上的规矩。但这话是不能与父母解释了。就像他以前看着水书记是如此灰色,他现今又能好到哪儿去,他现在几乎是水书记的关门嫡传弟子,可想而知,真实的他,被父母知道的话,他们会如何震撼和伤心。他决定不说,隐瞒到底。
  但是心里无法不为父母的殷殷嘱托而叹息。
  正好这个星期天是要带宋引去市里学钢琴的时间,他怕程开颜忘记,就打电话过去敲定一下,中午带宋引过去吃饭。电话过去时候程开颜都还没起床。宋运辉只好把话说白点,让程开颜想办法赶紧起床去买菜。
  星期天的青少年宫,总是有很多家长等在各才艺班的教室门外。宋运辉拿一本书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看,里面宋引跟着老师学钢琴。这本书是他要求梁思申寄来,原版的《LACOCCA》。他需要借助阅读维持英语水平。而这样的书,正好一举两得。过去那些太专业的书,他而今没精力一手字典一手书地苦啃。
  大多数家长围在窗外看孩子上课,正好也有一位孩子家长与宋运辉差不多,坐在长凳另一头啃书。那本书,比宋运辉的更厚。长凳两头的两个人都对周围的嘈杂听而不闻。
  等到连宋运辉都冻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终于开始有班级下课。宋运辉合上书,等女儿出来。不由看看长凳那头的另一个啃书的,那人也正好看他。宋运辉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形容干净的女子,大约三十来岁,唯有鼻子冻得通红。两人都作了一下家长式的微笑,但都没搭讪一声。三十女子便转脸看向一个教室门,神态微傲。
  宋运辉忽然想起,忙起身走到楼道转角处,拿出移动电话给程开颜打,要求程开颜把所有与麻将有关的东西都收拾到看不见的地方,不能让宋引看到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但程开颜草草答应了,却一直问他糖醋排骨该怎么做。他懒得说,让程开颜将菜放着等他到了再说。回头,却看到那三十女子从一间教室费劲地抱出一个小男孩来,左臂挂一架电子琴,看似不堪重负。果然,走几步就听那三十女子道:“宝宝下来,妈妈背你好不好?”
  正好这时宋引从教室里冲出来,扑腾着抱上爸爸的腿。宋运辉忙抱起宋引,与里面对他很客气的老师招呼一下,准备离开。却见那母子还在原地,女子脸色通红,背着衣服穿得圆球似的儿子,一手扶着墙壁可还站不起来。宋运辉一看对宋引道:“猫猫,爸爸帮帮那阿姨好吗?你自己走。”
  宋引道:“好的,爸爸,小弟弟的脚受伤了。”
  宋运辉看去,果然。难怪那妈妈那么辛苦。他人高,就只看着上面了。他走过去,微笑地接过孩子抱起来,对那三十女子道:“我帮你抱到楼下,背着孩子,上楼容易下去难。”
  那女子涨红着脸终于得以脱身,连忙说谢谢,起身整整肩上的大包和电子琴,一手牵住落单的宋引,跟宋运辉下去。三十女子问宋引:“小妹妹你学什么琴?”
  “我叫宋引,我学钢琴。小弟弟叫什么?学电子琴吗?都学几年了?”
  宋运辉听着笑道:“老三老四的,问题这么多。”
  那三十女子笑道:“宋引真乖,小弟弟叫陶令田,才开始学电子琴呢。”
  “小弟弟的脚怎么了?痛吗?”
  那陶令田在宋运辉怀里瓮声瓮气地道:“热水瓶烫的,不痛,妈妈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宋运辉一听,笑出声来,拍拍男孩子道:“好样的,小男子汉。”又回头对那妈妈道:“这孩子,教得好。”
  三十女子微笑道:“过奖,他就是淘。宋引爸爸,我自行车在这边。”
  宋运辉跟过去,见是一辆二十六吋女式自行车,车后绑着一张小椅子。宋运辉这人向来细心,不由自主伸手测试了一下小椅子的牢度。宋引却拍着他的腿道:“爸爸,我们送小弟弟回家吧,小弟弟脚痛呢。”
  那三十女子忙笑道:“谢谢宋引,不用,不用,不能麻烦你们。宋先生,我来。”那女子已经把电子琴横放到车头,腾出手抱了孩子,准备放后面小座位上。而那自行车正好靠着墙,借着墙的支撑,可以让她做出大动静。小男孩还真是乐观,挥手向宋引说再见。
  宋运辉不勉强,只伸手帮扶一下车头,等女子放好孩子,握住车把,他才放手。那女子非常感谢,但表现不卑不亢,与宋运辉父女说了再见,推车出去。宋运辉觉得这个女的很坚强,气质难得的沉静,他对这样的人有好感。等车子开出去,却见女的在他们前面人行道上,推车急急地走。宋运辉一想便知,前面挂个沉重的电子琴,后面坐一个已经受伤的小男孩,没几个女子还敢骑着车走。既然看着顺路,有心帮这个难得的妈妈,停车下去道:“陶令田妈妈,住哪儿?我带你去。”
  三十女子愕然地看看宋运辉开的车子,连忙摇头,急欲摆脱干系的样子,陶令田却道:“我们住西门,挺远的。”
  宋运辉一听,车子都得开好久呢,走都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不由分说,抱起陶令田扔进他的车子,又把自行车扔进后备箱,打开后面车门对着愕然的女子道:“请上车,都是家长,帮一把是理所应当的。”
  那女子见此也没再推辞,连连谢着钻进车子。宋运辉从她上车那姿势,判断她基本上没怎么坐小车。他自己上车,后面立刻传来女子歉意的声音:“真对不起,这么麻烦你。昨晚我做了夜班,才会这么弱不禁风需要你们帮忙。”
  “举手之劳。陶令田妈妈是医生吗?”宋运辉才说完,宋引就在前面拍手道:“爸爸猜对,阿姨身上有医院味儿。”
  大家都笑,女子在后面道:“小姑娘真是小精灵呢。我是医生,在一院心血管科,都叫我陶医生。”
  宋引自然不知,宋运辉却从儿子跟妈妈姓里嗅出点不同,但他不是多嘴的。也不用他多嘴,宋引已经在旁边骄傲地道:“爸爸是东海厂的宋厂长,大家都叫爸爸宋厂长。”
  陶医生大惊,刚才还以为这个戴着眼睛的男子是个寻常书生呢,看了车子才转换观念,以为是现在刚兴起的什么外商办事处的经理,没想到这么有来头。再看那人,果然觉得气宇轩昂。没想到这么大厂的厂长如此好心,陶医生很是感动。但她只说了“谢谢宋厂长”后,便不再多说。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一个嘀嘀呱呱,一个瓮声瓮气,说他们学音乐的那些小破事儿。
  宋运辉也不再多说,他不是个喜欢跟女人搭讪的人,照着指点将母子俩送到家门口,再帮卸下自行车,便告辞走了。感觉那陶医生可能没丈夫,他开着车子送人到门口别太眩目,给陶医生惹麻烦,也弄不好给自己惹来风言风语。
  到了东海宿舍区的家,宋引早跑着进去了,宋运辉看着心中叹息,到底是女儿和妈妈。他不吱声,进去关上大门,细心审视了一遍,将放着麻将牌的橱门紧紧合上才放心。然后他便脱下大衣,系上围裙,操刀下厨。程开颜拉着女儿跟进宽敞的厨房,宋运辉看一眼这个妻子,见她熊猫似的黑眼圈,料定又是打牌到通宵。他懒得过问,动手煮他的菜。
  正好刚才有一强烈对比,人家陶医生夜班后独自带孩子上课,坐等时候抓紧时间看专业书,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宋运辉每看程开颜一眼,心头厌恶添上几分。因此对于程开颜的曲意奉迎不予回应。程开颜这回带丈夫女儿回去,却是被父母看出夫妻不和,背后好好被教育了一番,支了很多高招。可是她做不到,要她每天下班乘那么远的长途车回去县里住她先做不到。而宋运辉压根儿不露面,她想以柔情打动可找不到人实施。终于露面了,可人家爱理不理的,她又没招了。有牌友给她支招,要她见了丈夫死缠烂打。可是当着女儿的面她怎么好意思,只好尴尬着,大半时间盯着丈夫的后背。
  宋引却跑来跑去自己玩,一会儿手里举着一样东西跑来道:“妈妈,猫猫捡到麻将牌。”
  程开颜一见正是前阵子遗失一直没找到的,欣喜地道:“猫猫真乖,妈妈正找不到呢。猫猫哪儿捡到的?还有一块……”
  宋运辉听了打断:“别找了,洗洗手等吃饭。”
  程开颜这才想到丈夫最烦麻将牌,刚才还特意打电话让她清场。她爸也带着牢骚跟她说过,现在形势不同,要对宋运辉多迁就了。她不敢再提要猫猫帮找麻将牌,领猫猫去水斗边洗手。这边宋运辉几乎想都不用想,就随口发出指令,“拿把小凳子垫高点,袖子稍微撸高些,打一遍肥皂,两只手指圈住猫猫手腕,不要让水顺手腕流到毛衣里去,天冷。”
  程开颜照做,可宋引却笑嘻嘻道:“妈妈不要,猫猫自己会洗。”程开颜哪敢违背宋运辉的话,硬照着程序给宋引洗了,反而弄得宋引很不高兴。宋运辉忙里偷闲看见也只会摇头,怎么一点活变都没有。而宋运辉脸上越不耐烦,程开颜手脚越不麻利,越做越错,宋运辉看着心说怎么有人能越长越蠢。他身边工作的人个个百里挑一的好手,因此看着程开颜异常不顺眼。
  一桌子的菜虽然缺葱少姜的,可也丰盛。喂宋引吃饭的却是宋运辉,他看着程开颜的手势就不放心。而饭才吃到一半,便有人开始噼噼啪啪来敲门,都是早早报到的牌友。宋运辉真是后悔今天车子停得太远,没让那些牌友看见有他在家而不敢敲门。因此程开颜提议饭后让猫猫在楼上睡一觉,他坚决拒绝,准备饭后带着猫猫去市图书馆看书。
  饭后宋运辉自觉收拾饭碗去洗,这是他的习惯,冬天水冷,他在家时候都是他洗碗,包括市县两处的家。程开颜也没去抢,但是跟过去低低声地问:“小辉,你说要我怎么办呢才好。”
  宋运辉真是哭笑不得,有这么笨的问题吗,他几乎是带着笑脸看向程开颜,却轻道:“你可以要求离婚。”
  “不,不要。”程开颜惊呼一声,看到宋运辉杀人般的眼光,忙捂住嘴,从指缝里冒出轻轻的声音:“不,死活不离。”
  宋运辉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地道:“你妈教你的?那就耗着呗。”他看到程开颜眼泪流出眼角,不理,放好碗抱起女儿就走,不给女儿就近看到程开颜泪眼的机会。但车到门口,等着门卫开大门的当儿,他想了想,终是没走出来。本想要门卫出面,在他不在时候管住程开颜不许搓麻将的,但想着又头痛,不肯落下面子开这个口。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他竟在阅览室看到杨巡。
  杨巡拿着弟弟妹妹给他做的图书证,已经是第二次来图书馆看书。第一次来是懂事的杨连陪着,上下见识一遭,又学会如何借书或者阅览。今天杨巡有空,就自己过来。书多得令杨巡目不暇接,反正都是他没看过的,他一下都不知道第一本该看什么。他想到杨逦说他文化素质低,他就拿一本古文观止来看,但才看几页就晕了,胃口极其不搭,他就换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总算是翻出几首他学过的和被妈催着背过的。他又重读一遍那几首熟悉的,最后还是索然无趣地将书搁回书架。挑三拣四地,终于找到一本老外马歇尔写的《经济学原理》。原以为这书如过去小学初中时候的政治书一般不入法眼,没想到一看却看进去了。早上看了不够,下午到外面随便吃一顿,回来又看。
  这书,虽然写的东西大而无当,看似都不能操作,可有些内容却让杨巡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噢”上一声,恍然领悟到有些看似寻常的现象竟是可以这么解释,道理原来可以这么讲,还有这么深层次的原因在里面。
  宋运辉看到杨巡的时候,杨巡压根儿没注意到身边有人。一直到宋运辉好奇地翻看书的封面,杨巡才看到宋运辉。他笑着轻问宋运辉,“这书可以看吗?”宋运辉没说,但是翘起拇指比划比划,杨巡释然,心说自己误打误撞碰到好书了。宋运辉带女儿坐在杨巡附近,挑了两人爱读的,安静地看。宋引早就久经沙场,人小鬼大地翻看画报,挺像模像样的。宋运辉又去书架找找,记下几本书名书号,交给杨巡参考。
  而宋运辉带宋引来的主要目的,还是让宋引感受图书馆的氛围,令她对这样的氛围习以为常,而不是对什么麻将桌习以为常。小人儿宋引捱上一个小时就投降了,宋运辉也没勉强,带女儿离开。杨巡思想斗争了一下,依依不舍地跟了离开。反而是宋运辉看到杨巡跟来,走到门外才问:“你跟来做什么,看你的书去,这种书如果有兴趣,一气呵成先看上一遍,领会其中宏观思想,以后放在床头慢慢再领悟细节最好。”
  杨巡笑道:“好不容易逮住你一下,有几件事要跟你说说,还有雷书记的事,有些电话里没法说。”
  宋运辉看看女儿,笑道:“晚饭一起吃,我现在带猫猫去儿童公园。你还是回去看书吧。”
  宋引得意地冲杨巡做个胡子猫的鬼脸,杨巡也冲她吹胡子瞪眼一下,这才告别。
  晚上,三个人在新开的粤菜馆“南海渔村”吃饭。杨巡用宋引掌握得不是很好的家乡话与宋运辉说了给雷东宝奔走的细节,又说了他领士根与雷东宝见面时候,雷东宝对士根的吩咐。杨巡很是疑惑地问宋运辉:“宋厂长,可能是我年轻不懂事,我怎么看着雷书记这些计划不合时宜呢?以前我看到他扇人一个耳光,别人反抗都没有,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他那……还行吗?”
  宋运辉听着杨巡转达的布局,就觉得不是很适宜,听杨巡这么问出来,他摇摇头,半晌才道:“不让他试过,不行。你想改变他布局,他不听。让他去试吧。红伟答应我,有大事小事都会向我传达。”
  杨巡忍不住补充一句:“宋厂长,别说我臭嘴,雷书记这样会闯祸的。不怕别的,我最怕连累帮我的那些领导。”
  宋运辉很无奈地还是摇头,“我们到那几天好生盯着,别让事态扩大化。市县相关的我都已经跑了一遍,唉……不说了,你弟妹他们上学去了?”
  “是啊,寒假没几天,总算今年春节又热闹了一下。一家两个大学生,闹得我都招架不住。”
  “呵呵,大学时候思想行为都比较激进些。那本《经济学原理》是他们推荐你看的?”
  “不是,自己误打误撞的。他们给我买了一堆书,我看着都不是很喜欢。不过经济学那本虽然才看一天,我总觉得对思考问题很有帮助。它讲的道理并不一定对,可我学到可以从那么一个角度看问题。”
  宋运辉笑道:“相当不错,你领悟很快。不过我有个很不上台面的建议,呵呵……”宋运辉说着自己先笑,这事他自己也做过,“你要有时间,把那些什么边际成本之类的名词强记下来,偶尔可以活学活用嘛。那些名词可是很上台面的。”
  杨巡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偶尔搬出去唬唬人,唬倒一个算一个,显得自己素质挺高的。宋运辉却见到萧然和几个人从门口进来用餐。他看到萧然好像看到他,只得举手示意了下,果然萧然微笑大步走过来。杨巡见此,只得站起来迎接。萧然这回对杨巡客气了许多。
  宋运辉客客气气对萧然道:“听小梁讲,你的合资公司进程顺利啊。”
  萧然笑道:“这还是梁小姐帮了很大的忙,她给我的几条提示,条条都是真金白银。合资合同昨天终于签下了。本来正准备请外办郑主任引见,明天上东海厂拜访宋厂长讨教呢。梁小姐说,宋厂长是涉外领域的好手。”
  宋运辉微笑道:“呵呵,这么客气。原来明天郑主任过来是这件事啊。是不是市一机有引进设备的工作需要咨询?”
  萧然笑道:“宋厂长真是……没说的了,果然是行家里手。正是。说到引进设备的一系列工作,外办一致推荐东海厂。宋厂长,我能不能派几个大学生去你们那儿取经?”
  宋运辉大方地道:“说什么取经,大家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这样吧,我明天安排一个已经在两家大厂做过两套成套设备进口的负责同志去你那儿建立班子,帮助工作。你只要叫几个刚毕业英语好的人配合就行。等设备进入后,我再让一个负责外事接待的同志去市一机指导你们国外专家的生活安排和相关安保要求,不过这方面可能郑主任会做得更好。”
  萧然忙笑道:“那不一样,外事办经验虽多,可有些企业相关方面的问题可能考虑不周全。宋厂长,太谢谢你了。明天让我做东,我们还是这儿吃饭?给个面子。”
  宋运辉也笑道:“还从没和萧总吃过饭,明天我请。对了,后天我去省里,还要拜见令尊,请萧总事前帮我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对了,宋厂长,哪天梁小姐来,也请通知我一声,我还欠她一份大人情。要不是她提醒我事先做好有些工作,这回还真没这么顺利。”
  宋运辉道:“那是她的工作,他们在有些规范方面比我们早走一步。明天你来,我们再详细讨论一些合资合作中面对的问题吧,我对你的合资工作也很有兴趣,希望能有借鉴。看你那些朋友都等着你,你忙去吧。”
  萧然满意而走。杨巡实在是憋气,可也没办法,人家含金匙子出生,命就是那么好,想做什么就能做到,而他计划了那么多月的四星级项目还是得拱手让出,能有什么办法。
  杨巡也只能忍气吞声,但他将自己应合二轻局改革的想法跟宋运辉说了。宋运辉一听,很是鼓励杨巡将此事做好。但宋运辉回家路上再想到杨巡的想法,更觉这方案值得深挖痛掘,潜力无穷。他回到家里,就一个电话给梁思申,建议总是把投资中国挂在嘴边的梁思申也考虑杨巡说出的方案,寻找其他比如她父亲所在地区有没有同样改革正在进行。相对于杨巡,他相信梁思申的外资更受欢迎。
  杨巡大清早起来,惊讶地接到梁思申的来电。电话里,梁思申字正腔圆地问他“您吃了吗”,他惊讶了一下,连声回答,“还没吃,还没吃。你呢?”
  梁思申却在那边笑嘻嘻地道:“那您忙什么呢?”
  杨巡终于听出梁思申说话之后“唧唧”地笑,估计这家伙不知在开什么玩笑,便也半真半假地笑道:“早起背唐诗呢,今天背李白的《将进酒》。”
  梁思申又是笑道:“对不起,我刚问北京同事学了几句话,知道你不会生气,在你面前亮亮。我也正背唐诗宋词呢,免得回国时候总让人笑话没文化。你也喜欢李白吗?”
  杨巡顿时背后有细细冷汗滋生,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坦白:“说不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只是看着李白的诗对胃口,你看这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写得多好,我们喝酒喝痛快了也是那样,最好是上哪儿唱卡拉OK去。再看杜甫的,愁眉苦脸的难受。”
  杨巡本来横下一条心想,想取笑就笑呗,他初中生,就那水平。今天还是第一天捧起唐诗来背,谁让他闲得慌。岂料梁思申也是个没文化的,一听杨巡的话,大为投缘,道:“我也是,我跟人一说我要背唐诗,他们就一致推荐李杜,可是我也看着杜甫难受,自觉把这个杜想像成杜牧,那就好多了。你比我能干,我现在都背短的,回头过几天我回国,我们比谁背得多。呀,我们说正题。”杨巡比宋运辉可亲,因此梁思申与杨巡说话,反而比跟相识多年的宋运辉说话熟络随便得多,“听说你们那儿二轻局改革什么职能?是不是有一些企业要卖掉?你准备凭此启动你的四星级项目吗?”
  杨巡一想,立刻把来龙去脉想清楚,肯定是宋运辉跟梁思申说的,传得真快。“四星级我不准备上了,押后,没资金。二轻局准备剥离一部分企业,但是如果还算可以的,一般早被内部下手,甩出来的都是些没人要的。我大致去看了几家,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真要下手的话,以后工作量肯定很大。我正一家家地比较,你也有心?”
  梁思申道:“是的,我有心。我在你们的昨晚问了我爸爸,他们那边内地,还没正式启动。我有几个问题,买来企业,一定要照原样经营下去吗,可不可以转换经营?原先那些工人,甚至退休人员,都得拿来背上吗?原先的欠债,需要一起继承来吗?原先的应收款我们可以追来吗?还有没有其他历史问题需要留意?外资允许不允许加盟?”
  杨巡一听,心中立刻咕噜咕噜冒出点子,“这种事情都是灵活的,就跟农贸市场买东西一样,批发是一回事,零售又是一回事,批发的话在政策上的弹性肯定很大,加入外资,那就更优惠。只要有实力雄厚企业参与,直接越过内部收购,可以要他们本来不打算剥离的企业。但这事得抓紧,改制不等人。我们联手吧。我可以拿出两千万资金。你放心我,钱合起来用,我肯定想办法不让它亏,我做生意以来,除非是飞来横祸,从没亏过。我不会也不敢昧你的钱,我知道你大有来头。”
  梁思申听了好笑,但觉得这是实话。“我年初已经在香港注册投资公司,本来是准备给你宾馆合资用的。你介意我占股份的大头吗?我要百分之六十股份。如果你觉得不合理,你不用为难,请直接拒绝。”
  杨巡心中顿时冰火两重天,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梁思申愿意跟他合作,而且手笔不小。梁思申这一出手,意味很多,对他个人,对他未来合资公司的实力,还有他终于可以有个不用戴红帽子的公司,等等,都有好处,可是,梁思申占百分之六十,却意味着梁思申掌控着最终决定权,他虽然拿出两千万,可是他没说话权利,他的决定可以被梁思申一口否定。如果公司不是他能说上话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但杨巡立刻又想到,梁思申远在美国,就算是她占百分之百的股份,钱到了他手里,还不是由他天高皇帝远地支配着?而他,拿出去就是响当当的合资公司总经理。再说,谁都知道,钱落到谁手里,谁是大爷。合起来五千万,虽然他的资金还在银行等着贷出来,可梁思申拿进来的则是实实在在的美金,仅梁思申的资金就是相当大的实力,再加,梁思申那不知多深的背景,更是意味悠远。当务之急,无论如何都得先拿下梁思申,将资金引入。
  但是杨巡知道,答应得太干脆,那边会起疑心。虽然他倒真是没有下套的意思,他非常想成就这个合作,可是他必须用点心思,而且,他用心思这种事,也是自然而然,这么大事,想要他不用心思都难。他考虑之下,道:“估计你基本上就是提供资金,不参与操作。我作为实际操作者,对于只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占有心有不甘。但是我只准备拿出这部分资金。你看……”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当然更有意增加投入,把你的股份压到更小,可是那对你太不公平。但我如果注资少,公司注册资金实力不够,则缺乏规模效应,你谈批发的时候底气不足,那也不行。你说呢?我相信我的提议应该是比较折中的比例。但我们可以就你应得的合理报酬做出协议,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意向。”
  杨巡一听,却觉得有劲无处使,忍不住笑出来,梁思申在电话那端听杨巡笑得莫名其妙,奇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犯了政策方面的低级错误?”
  杨巡忙笑道:“不是,不是,我本来……你别生气,可是你谈判时候实在太实诚了点,不等扯皮,你自己就呼呼呼往外倒条件,一点都不会趁机抓住要点跟我好好杀价。可能你们那儿……呵呵,谈判比较规范。没什么,不过这说明你诚心。我也不是别人,我以前多得你无偿帮忙,我也很诚心。报酬方面我不跟你谈,只要做出成绩,我自有分红,做不出,我也没脸要工资。就这么简单合作,你看怎么样?”
  梁思申一听顿时满脸通红,确实,她的工作以后台居多,正式的交锋,她有做,但没太实质性。而且似乎因为规模问题,不需要太多敌进我退的招数。但是,杨巡说得对,她应该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条件的,幸好杨巡没跟她计较,自觉提出不要报酬。她一时尴尬地道:“那个,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对朋友,我认为应该坦诚相待,你看,你也是真心诚意对待我,说明我找你合作没错,是吧?”
  这回轮到杨巡轻飘飘地找不到北,迷失了谈判桌上应有的方向感。他爽快地道:“这样吧,这事我跟宋厂长谈谈,请他做个中间人。你的钱到这儿,有宋厂长监管着,你可以放心。事不宜迟,我们得立刻动作起来,我今天就去工商就成立合资公司开始工作,前期费用我先垫着。二轻局那边我开始寻找更大目标。以后我们经常通电话,有资料,我传真给你。”
  梁思申这才偷偷做个鬼脸,微笑道:“好。我等下把刚注册的香港公司的资料传到你传真上。现在注册资金还不足,但只要项目确定,我可以立刻增资,这方面程序我会完成。”
  放下电话,杨巡只觉得儿戏。这么大的合作,就凭这一个电话?就凭这一个电话,他现在开始就要以合资公司身份与二轻局相关人员商谈?杨巡毕竟有些没法接受这么巨大转折,思考再三,也不管杨速正叫他吃饭,他打电话给宋运辉。毕竟他在这边已经是有头有脸,若是身份叫嚷出去,若是以后忽然不成了,还不让人笑话死。他需要宋运辉帮助确认。
  但没想到电话打来打去打不通。好半天才终于打通,宋运辉听见是他,就笑道:“你们两个人自己搞合作,都来找我干什么。自己好好谈去。”
  杨巡立刻明白,原来刚才梁思申占住了宋运辉的电话。他忙笑道:“怎么可以,我可得第一时间向宋厂长汇报。你在上班路上吗?要不我去一趟当面跟你说?”
  “多大的事情,电话里说吧。难道还对合作不满意?说实话,这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唯一不知道的是,这好处怎么会轮到你头上。你有什么问题?”
  杨巡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自己的该不该说,可谨慎起见,他还是笑着道:“可是……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才三言两语就确定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梁小姐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宋运辉笑道:“你这奸商,平时弯弯肠子太多,人家跟你爽直你反而浑身不对劲。是不是?”
  杨巡讪笑,“宋厂长号脉一流。”
  宋运辉这才肃然道:“对于你们两个的合作,我放心梁思申,她一向工作认真,说到做到,而且她有这资金实力,也有这办事能力。我只对你不放心,希望你不要辜负小梁对你的信任。我要知道的还有一件事,你固定资产固然不少,可你手头现金却不多,你合资资金从哪儿来?如果贷款,你准备利息放在哪儿算?”
  杨巡忙道:“这个请宋厂长放心,偷鸡摸狗的事我不会做,要做也做大点的坏事,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坏了名声。我有绝对把握贷款两千万,利息我自己支付,不会打到合资公司账面上。”
  宋运辉道:“行,这你自己把握。小杨,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合作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回合作,对你而言,可能也是为你打开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希望你珍惜机会。而对梁思申而言,三千万人民币不会要了她的命,她做事非常泼辣,中学时候就敢在美国跟她外公打官司,她不会因为三千万在你手上而不敢壮士断腕。你要心中有数。”
  杨巡唯唯诺诺。放下电话,这才相信,这事是真的,真得都不需要咬自己一口证明不是在做梦。他回头飞快扒饭,转身飞一样飚出去,投入合资公司相关前期工作中。
  宋运辉上班接待了与外办郑主任一起来的萧然。要紧的事,昨晚饭桌上已经谈成,见面主要谈合资相关的事。宋运辉听得出,市里对这回的合资很支持,毕竟是目前市里排得上号的大投资。再加产品基本由外方负责出口,未来将顺理成章地为市里挣得外汇。谁都看好市一机的发展前景。但宋运辉听了介绍后,心头总是有隐隐的不安,可又说不出不安在哪里。只是当着喜气洋洋的当事人的面,他没依据的不安,就不说了,只跟着一起说好。
  中午时候,他在招待所宴请萧然一行,不想接到程开颜电话,说她爸妈来了。宋运辉一愣,当即明白,是他昨天说出离婚,招来岳父岳母上门。他在电话里答应晚上过去别墅,但可能会稍晚半个到一个小时。
  但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他赶着来到别墅,却看到一屋子的人,和一大圆台面的菜。来者,都是以前他从金州挖来的主力。大家都是高高兴兴地与老领导老程说着话,宋运辉却在心中一沉,知道岳父今天要给他上课。但人已进门,他不能不入席。
  老程看到宋运辉进门,一边说着话,一边似是老态龙钟地撑着桌沿要起来,“呵呵,我们宋厂长回来了。工作辛苦啊……”
  宋运辉见此不由愣了一下,岳父起身迎接他,这不是一向的规矩,他忙抢上前按住老程,道:“爸,欢迎你来,退休了,早该出来走走,这儿多住几天。妈呢?”宋运辉看看周围,却看到大舅子从厨房端着一只盘子出来,心说好嘛,全家总动员。他心里约略有数,便冲桌边几位他手下道:“我们家团圆,你们都来干什么?回你们家吃去,今天我岳母大人做的好菜是给我吃的。”
  众人都对宋运辉的话很是吃惊,刚被宋运辉按下的老程忙道:“难得见面,有你这么赶人的,大家都坐下,这个家听我的,我长辈。”
  但是曾与宋运辉住过同寝室,而今是宋运辉嫡系的方平却看得出宋运辉笑容下眼光的不同,他乖觉地起身,笑道:“时间不对,我得送孩子去奶奶家了。对不起,程书记,我罚一杯。”方平说话时候已经端起杯子,等话说完,酒也一气呵成,拱拱手逃也似的走了。众人一看不对,纷纷仿效,一哄而散。老程都来不及说句整的,也说不出整的,眼看着众人纷纷而走,头也不回。老程气得瞪目无语,抓起酒杯死命砸到地上,晚走的人都听到那一声脆响。
  宋运辉发话之后,便袖手旁观,众人的离开,在他意料之中,但是岳父的反应,却是在他意料之外,难道岳父早前还认为可以在他宋运辉的绝对地盘上开他宋运辉的批斗大会吗?岳父怎么会想出这么幼稚的主意。即便是现在的金州,恐怕也没几个人肯捧前程副书记的场,何况是东海。
  听到响动的程母冲出厨房,后面跟着程开颜,两人一看人去楼空,都是大惊。老程更是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依然站着的宋运辉,道:“你……你给我下马威吗?”
  宋运辉不语,两只眼睛也不看老程,只看向程开颜,看得本来叫来父母撑腰,变得理直气壮的程开颜心中一阵阵的寒,不由自主躲到她妈身后,避开宋运辉眼光。宋运辉这才收起眼光,淡淡地道:“家务问题属于隐私问题,内部解决即可,不必兴师动众。菜差不多了吧,妈你围裙给我,来我家没让你们做菜的道理。”他走过去厨房。
  但老程喝了一声:“都坐下,吃饭。”
  众人才刚坐下,老程就问:“我外孙女呢?小辉你为什么隔离他们母女?”
  宋运辉却问程开颜:“你认为我隔离你和猫猫?”
  程母道:“小辉,你爸问你问题,你回答便是。”
  宋运辉淡淡地道:“自从上回猫猫阑尾炎她向爸妈谎报军情——当然,爸妈都相信女儿说的是真话——可我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跟你们说这件事。我对爸爸说出隔离两个字,很惊讶。当初搬来这儿,原因我都跟她讲清楚的,怎么会变成隔离,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我还带猫猫来,本来是好好的,我做了饭菜大家吃,结果被她接二连三上门的麻将牌友赶走。我在春节已经跟爸妈表明,不喜欢小孩子接触麻将,昨天来前也跟她预先通话提醒。现在人都在,不存在背靠背,爸妈可以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希望爸妈主持公道。”
  程家人都看向程开颜,程开颜委屈地道:“可是我昨天又没放她们进来,你是生气我要猫猫帮我找麻将牌。”
  程开颜这么一说,等于坐证宋运辉的解释,程家人都无话可说。只有程母担忧地道:“可是这才一点点小事,小辉你怎么能说要离婚呢?”
  宋运辉道:“原来爸妈是因为这个原因召集一大帮金州旧人来说话。我还是不知道她怎么跟爸妈说的。我的原话是,她可以提出离婚。我的愿意是,我们虽然感情已经出现很大问题,可是受程家旧情,我不会主动提出。但既然今天她闹到爸妈和哥都辛苦过来,我也把话放到桌面上,我要求离婚,我因为种种小事积少成多,已经彻底放弃与她交流感情。希望爸妈答应,如果不答应,那么生活维持现状,我不会强行委屈她。”
  老程被宋运辉一上来就一个下马威,搞得颜面无存,又第一个问题就被驳回,一肚子气正没处出,闻言怒道:“我们的态度是,不许离婚。小宋,我们开颜在你面前不是对手,你所谓种种小事积少成多,那是你的借口,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办法让我们开颜出错出丑。今天你既然自己提起还记得我们的旧情,我们老俩口求你,你对开颜开恩,你好好待她就是报恩了。我们以前还指望你以后知恩图报,现在你翅膀硬了飞出金州,我们管束不住你,只求你好好对待开颜。行不行?你说话,我现在也不敢要求你。”
  宋运辉道:“好。我明白爸的意思。妈,你也是这意思?”
  程母道:“小辉,再怎么说,我们对你一直不错,你也喊了我这么多年的妈。你听我说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情,你们又还有一个女儿,干嘛闹得那么僵呢?开颜有错,你可以当面指出,也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会批评她,你怎么可以狠心说离就离呢?你把我们一家都当什么了?当年我们白对你那么好了吗?开颜爸白提携你了吗?你这是要让我们老脸往哪儿搁啊……”程母说着哭了起来。
  宋运辉心说,这话听着怎么就跟猪养肥了却吃不到肉似的遗憾呢。但他还是答应道:“妈,我知道了。哥的意思呢?我和你妹谈恋爱,你也出过很大力的。”
  程哥知道自己靠着宋运辉,当然得夸大自己当年的作用,忙道:“是啊,以前爸布置我送妹妹去你那,我自己不谈朋友都送,我们一家为了你和我妹在一起花了多少心血,你……”程父一听不对,下面踢儿子一脚,程哥连忙止住。
  宋运辉却是惊住,盯着程哥看了好久。他问的时候不过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引出这么一段话,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谢谢哥,我知道了。”但不再说话。原来是这样。
  老程一路想了一肚皮的主意,却因着儿女两个没用的嘴巴,几乎作废。倒是程母追着问:“听说你心里有别人?”
  宋运辉冷冷地道:“除了梁思申还有几个?程开颜,我还年轻,还有前途,请别拿无中生有的事毁我。”
  “梁思申是谁?”老程盯着宋运辉问。
  “梁思申不是谁。”宋运辉这下已经完全抵制。
  “既然不是谁,为什么不可以说?”
  “爸爸既然这么问,我也不敢不说。梁思申是我大学时代做辅导员辅导的附小三年级孩子,此后她出国,一直有联络没见面,因工厂融资问题,终于这回见面,我还带程开颜一起出面宴请,她因为人家长得好,当场给人没脸。你们要我怎么对她的荒唐猜测做出解释?我怎么知道梁思申是谁?爸、妈,夫妻关系都成这样,别人都知道我行得正站得直,她却带头到处给我造谣作践我,要我怎么理性待她?”
  程开颜急道:“可是你一向对人表情严肃,你只有跟梁思申打电话时候眉开眼笑,都能滴出蜜来。你还要说没有,你不知道多喜欢她。”
  宋运辉道:“我真神,对着个电话,跟人九岁的小姑娘恋爱一谈就是十多年。”
  宋运辉这话说出,后面任凭程开颜怎么急着列数事实,大家都凭自身经验感觉她捕风捉影。宋运辉耐心等程开颜的控诉告一段落,才道:“爸妈,哥,你们都看到了。本来怕辜负你们,怕你们伤心,我忍气吞声算了,毕竟说出去你们肯定说我本事比她大,肯定是我设套害她,我也不愿背那黑锅。今天既然你们一定要把话都摆到台子上说了,说很明白了,好,我今天发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离婚。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老程忙强自镇定道:“小宋,你不要前途了!”
  宋运辉摊牌:“我有前途,那是爬到部里去。我没前途,可我蹲在东海一点没问题。我为活命活长久点,宁可蹲海边吹海风一辈子,不要前途了。离婚,非离不可。你们尽管想条件,除了女儿,你们要什么,我尽量满足。你们考虑吧,我不陪。”
  宋运辉还没起身,老程就道:“小宋,不要让我在这个系统里没脸。你别想离婚。”
  宋运辉拿眼睛紧盯程哥,嘴里道:“非离不可,不惜一切代价。希望你们理性,别逼我不理性。”不管后面程家再说什么,自顾自离开。心想,也好,索性豁出去,看他们能跳到哪儿去。
  而程哥被宋运辉盯得浑身发寒,心中知道,自己的命操在宋运辉手里,等宋运辉一走,就抓住父亲要父亲不可轻举妄动。老程看着这一对被自己宠坏的儿女无话可说,看着母女两个抱头而哭,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而宋运辉跳上车后,才一个人闷在车厢里大爆粗口。他妈的,今天才知道,这一生人都被当年相对他而言老奸巨猾的岳父给设计了,竟然一家人动用一切资源捕获他,为什么不去捕虞山卿,看他傻容易掌握吗?真难为程开颜那白痴这么多年没吐露一点风声,就只有他一个傻瓜蒙在鼓里。当年为了保住岳父地位与闵对抗时候,不知道他们程家怎么想。到底谁傻都不知道,他最傻。
  可一个人终究骂不长久,终于还是找到寻建祥说话。没想到寻建祥却反而大惊小怪地看着他,说这是谁都知道的套路,以前早就告诉过他,怎么他到今天才明白。宋运辉这才想起以前寻建祥说的金州干部找女婿的方式,原来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程开颜傻,那些约定俗成的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没想到人家那是大智若愚,他才是真傻。寻建祥劝宋运辉想开些,毕竟以前总是得到过岳家的好处,说他有今天岳家出力不少。但宋运辉想不开,他恨有人明目张胆地愚弄他,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快速升迁得岳家多少好处,做程家女婿反而使水书记当年不敢用他作自己人,而闵忌惮他与岳父联手的势力,以致一直打压,他根本不承认自己现在的地位得自程家,而当他想到别人都与寻建祥一样想法,把他看作那种小白脸女婿的时候,他心中更加愤恨。
  这婚,打死他也要离。被人骂一辈子白眼狼都无所谓。
  宋运辉回到家里,却没脸跟父母提起这些。但想到程家肯定千方百计阻碍离婚,他想到他的软肋:宋引。思之再三,他当晚就联络杨巡,将父母和女儿送去杨巡家里。反正杨巡家够大,装得下他们一家。第二天便让手下给宋引办了转学手续。
  但他暂时忙得没时间关注程家行动,他第二天吩咐完便出差省城。
  在省城的时候,从杨巡那儿获得消息,雷东宝保外成功。
  
  杨巡先获得雷东宝出来的消息。他立刻打电话转告宋运辉,可宋运辉出差,只好留下话给住在他家的宋季山夫妇,因为宋运辉一天打一个电话回家。杨巡实在不放心雷东宝被韦春红接出来,总怕好事多磨,虽然自己忙得正是关键时刻,还是决定将手头事情放一放,赶去劳改农场亲自去办手续。
  杨巡见到也来迎接的韦春红。相比去年雷东宝刚入狱时候,韦春红脸上滋润了一些,人也丰满了些。等在外面的两个人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杨巡想着早完早了,他可以赶回去继续谈判二轻局两家相邻厂的收购。而韦春红则想着尽快见到丈夫,终于又可以与丈夫生活在一起。
  雷东宝终于出来,穿的是韦春红刚送进去的家常衣服,整个人因为瘦了近一半,看上去反而精神。雷东宝出来看到杨巡,显然有点意外,计划中杨巡不用来,而是韦春红接了他先回市区的家,修整后再去小雷家。这一年来,虽然雷东宝也知道杨巡为他奔走都是为宋运辉的缘故,可到底是杨巡为他做了不少事,他对杨巡开始另眼相待,不再是以前拿他当后生小子。
  再看韦春红,描眉画鬓的,一脸喜气。雷东宝心里喜欢,毫不犹豫坐到后座,与韦春红扭坐一起。不过嘴里一点不落空地吩咐:“小杨,辛苦你,当天回去。”
  杨巡笑道:“不找个旅馆先住一宿吗?”
  韦春红早已笑骂:“扯你娘的臊。”
  杨巡哈哈大笑,可也只能对后面两个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开车。一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到了市区。但这时睡了一觉醒来的雷东宝却吩咐杨巡立即转头,去小雷家所在镇。不说杨巡吃惊,连韦春红都奇道:“刚才不还是说先回家看你老娘,先洗个澡吗?不急呢,后天才安排小雷家的欢迎仪式。你妈说清早炖好黑枣蹄膀等着你呢。”
  “这不是才想到我提早出来了吗,今天礼拜六,一定要今天去了镇里,后天才能回小雷家。明天再去镇里,还找个鸟毛,人都没有。”
  杨巡不晓得雷东宝为什么忽然要去镇里,以前都没跟他说起。但他今天反正是车夫,尽到车夫责任就行,多听多做少说。但韦春红立即警觉地道:“去找镇里?那小杨赶紧回我家饭店,我们拿几条香烟。”
  “拿烟干嘛,我给他们送大礼去,只有他们谢我,没我求他。”雷东宝不愿。
  “大礼?什么大礼?公事还是私事?”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别多问,公事。”
  可韦春红还是尽职地道:“公是公,私是私,你再天大的大礼,进门还要跟人陪个笑脸呢。去吧,小杨,辛苦你去我店里。”
  他们两夫妻说话,杨巡一直没插嘴,但心里嘀咕,究竟是什么大礼,让眼下几乎与镇里反目的雷东宝可以成为座上宾,而且,看雷东宝的意思,后天还得凭今天的镇里一趟,才能荣归小雷家。什么大礼这么灵?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但看雷东宝那样子,也不知道因为他在而不说,还是跟谁都不愿说,看来是不肯说了。杨巡当然也不会问。反正他把雷东宝顺利接出,送到家里,任务算是完成,他今晚还得连夜赶回去,明天好生休息一天,明晚还得与二轻局的朋友见面。
  没料到韦春红拿了香烟出来,两夫妻一商量,跳上韦春红的摩托,留杨巡在饭店吃饭休息。杨巡见此便告辞了,去老家转一圈,飞车回去。
  但杨巡走到半路,忽然想到,打官司时候那位负责清理小雷家资产的副镇长的强硬手段,及其镇上对雷东宝在小雷家村影响力的彻底铲除,知道了那些的雷东宝在农场束手束脚地憋了一年之后,以他的火爆性格,会不会……
  想到这些的杨巡想回去,可想到那次他对宋运辉说出疑问时候,宋运辉的无可奈何,他思量之下,没有回头,继续走回家的路。不一会儿,他自己的事情千头万绪地占领了他的脑袋。好啦,雷东宝的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他杨巡很有路边找家庙,进去烧柱高香的想法,保佑雷东宝万事顺心。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不,最主要是全力,投身于自己的事了。
  因为与梁思申的合作非常刺激。他当然是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上紧了发条似的将自己的工作节奏快上加快。他有意跟梁思申竞争,你的思路快,还是我的思路快,你的行动快,还是我的行动快。因此,他不得不全身全心地投入,快马加鞭地运作,而且乐此不疲。
  但他即使年轻,即使精力旺盛,也纵有老虎打盹的时候,他车子开到半路,实在困了,这两天都几乎跑在路上。他裹上大衣在后座打了个盹儿,冻醒了才又上路。好歹坚持着到了家里楼下。却看到宋运辉的车子也停在楼下,很是显眼。
  杨巡也没在意,关上车门就要往楼道走,却听身后有人喊他名字,回头看去,是宋运辉从车里探出脑袋。杨巡一想就笑道:“对了,宋厂长你没钥匙,我带着,我们上去吧。”
  宋运辉有点嘶哑地道:“上来坐坐,才不到五点,我们不上去打扰。”
  杨巡一想也对,就算是他有钥匙,可晚上时间,门肯定反锁,上去就得吵醒全部人。他转到副驾驶位置,进去坐下,对宋运辉笑道:“回来有会儿了吧。”
  宋运辉说话有些瓮声瓮气,“也才刚到。没想到有段路面赶什么检查抢工修好了,一路太顺,早到了也不好。你那边怎么样?你做事周全,到底还是去了一趟。”
  杨巡笑了笑,道:“都最后一关了,想来想去还是去一下,不能马虎。还幸好去了,本来说好正明要去,结果有事没去,只有韦嫂子一个人坐长途车去。雷书记倒是没说什么,可我想雷书记不会没看出问题来,正明不去,小雷家两辆桑塔纳又卖了,派辆小平头跟韦嫂子一起去总行吧。”
  宋运辉闭门一想,对,这是个问题。雷东宝出去,最头痛的是谁?是目前已经掌权,又如鱼得水的。而雷东宝前阵子的遥控指挥,多少是助长了士根,压抑了其他人吧。“大哥回去,有得苦头可吃了。但愿他别做得过激才好。”
  杨巡这才说出自己的疑问,“雷书记昨天下午一定要去镇里,还说,不去镇里,礼拜一就别去小雷家了。又不要我送他去镇里。对了,他说要给镇里送份大礼。”
  “大礼?”宋运辉看看杨巡,见杨巡点头肯定,他也疑惑,雷东宝现在还有什么大礼可以送给镇里?但不得不说,不去镇里摆平,还真是星期一别去小雷家,弄不好自找没脸。
  “肯定不是行贿去,雷书记还说,他送那么大礼去,都不用带上香烟送人。”
  宋运辉眨眨疲倦的眼睛,想半天想不出来,叹道:“他意识到有问题就好,意识到就能解决。”
  但宋运辉终于还是忍不住,八点左右时候打电话到韦春红那边询问雷东宝,究竟准备怎么做。说实在话,他对雷东宝,远远不如对杨巡放心。雷东宝那边倒是早起来了的样子,说话声音依然震响。说了会儿回家感受后,又要宋运辉谢谢杨巡,说杨巡很周到。
  宋运辉道:“杨巡够交情,一直记得你以前提携他。你昨天去镇里,跟他们打个招呼吗?倒是应该。”
  “小杨这个耳报神,这么快就说了?这张嘴。小辉,你忘了元旦跟我说的话了吗?”
  “对,可是你没当回事。”
  “谁说我不当回事,我只是一定要出来。等会儿镇里的几个领导会上来,我们中午一起吃饭,继续商量。我跟他们说,他们也看到了,派谁下去小雷家都不灵,没人管得住。小雷家只有我行。我答应他们,小雷家村集体经济改镇集体,以后归镇里所有……”
  “换他们支持你回小雷家主持工作?”宋运辉立刻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冷气,怎么都不会想到,去年还考虑着想把村集体所有转化为村民所有的雷东宝,会想出倒行逆施的主意,而这,只是为了他重新掌权。
  “对,不然我名不正言不顺,靠士根做传话筒,传到什么时候。弄不好还给抓进去。”
  “可是你把村集体交给镇里……”宋运辉才说出半句,客厅里的杨巡听到,嘀咕了一声,“那不是把小雷家出卖了吗。”宋运辉一听,对,就这意思,他对雷东宝道:“怎么跟村里人交代?”
  雷东宝道:“村里人对我交代了没有?除了这个办法,你难道还有其他高招?”
  宋运辉愣了会儿,道:“难怪忠富不肯回来,他是个最明白的。大哥,你会毁了你的名声。”
  雷东宝不容置疑地道:“小辉,你错了。老话说,有奶便是娘。只要我回去,坐稳了,我还是他们的父母官。”
  宋运辉无话可说,没想到雷东宝现在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可再想,又无可厚非。照其他人的思路,为了权,什么事做不出来?可是,雷东宝终于也走到这一步,宋运辉竟然很是不能接受。但他只是跟杨巡说了别泄露风声给小雷家人,就不想多说,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小雷家,以后就不再是小雷家了。
  回头他还是坚持自己送女儿去学钢琴。没敢让父母送,怕半路出什么麻烦,知道程开颜父母还住在别墅,他怎么可能放心。但是他累,将女儿送进教室,他自己坐长椅上打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沉。走廊上人来人往,他都没醒。
  但不知什么时候,他被身边熟悉的吵闹声吵醒,不满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程开颜一手紧张地扯着宋引,一手指着陶医生在骂,声声责问陶医生究竟是什么烂女人,抢别人丈夫。而陶医生则是站着没说别的,最多一声“告诉你,你误会了”。再看,竟然程母也在程开颜后面骂,而老程在后面掠阵。宋运辉一看吃惊,忙起身道:“干什么?”
  程母这时别转枪口,厉声问道:“小宋,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找的是这个女人。这女人是谁?我们向他们组织反映去……”
  程母的指责声中,陶医生把手中拿着的包交给宋运辉,冷冷道:“刚才看到你睡得包掉了,帮你拿着,孩子下课,先帮你带着。多大的事儿,我走了。”
  宋运辉迷迷糊糊中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见程母拖住陶医生不放,忙道:“搞什么,你们别诬陷好人,吵吵闹闹让孩子看着不好。妈,你放手,不要牵扯别人。”
  程母激动上了,哪里肯放,眼瞅着女婿睡着大觉,旁边一个女人管着女婿的包拉扯着女婿的女儿,这场面还说没问题,骗谁呢。“小宋你干吗护着她,啊,你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她哪个单位,我找他们领导去。”
  宋运辉怒道:“你们想干什么?放手!程开颜,放开猫猫。”
  程母硬是不放手,但程开颜看到宋运辉眼睛盯过来,赶紧将女儿放了。宋引吓得立刻跑进爸爸怀里,只有老程一直沉着脸后面看着,一声不吭。而此时陶医生见宋运辉的解救没法让她脱身,只得取出日常放在包里防身的手术刀,比划着冷冷地对程母道:“你这只手再不放,我这刀切下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伤你主要动脉静脉和神经,但你会觉得有点痛。”说着,不由分说的,手势娴熟地切了下去。程母嘴里一声“你敢”都还没滚出,就眼看刀子无情落下,她不由自主就缩手进去,一张脸都吓白了。陶医生冷笑一声,脱身而去,不作他顾。
  宋运辉在后面心说惭愧,但当下还得面对一向挺温和今天忽然撒泼的岳母。隐约有些明白,这就是传说中难惹的母老虎。但他一宿没好好睡觉的脑袋吱吱地痛,看着严阵以待的程家,他只能无力地问:“你们要怎么样?我把猫猫放车上去,我们另外找地方谈,行不行?”
  老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都平静。小宋,你上星期说的话,我们都想了,你有你的道理,开颜作为妻子作为母亲,都有一定不足。也是我们平日管教不够。这样吧,你给开颜机会,也给我们机会,这段时间我们都住县里或是市里,你挑个地方,开颜请假,我们盯着她好好带猫猫,好好伺候公婆。你看开颜表现再决定去留,就算……你看看我们老面子。”
  宋运辉虽然听着这话犹如做梦一般不敢置信,可这一刻忽然明白一个道理,程家说到底是脱不了的市井气,那是与他家截然不同的一种气。但面对老程如此的软话,他也不能继续强硬,只得缓兵之计,“我一夜没睡,没法考虑。你们给我一天时间考虑,我明天答复你。”
  “明天还找得到你们吗?又要我们下礼拜来这儿守着?”程母情绪依然激动。
  宋运辉道:“明天开始,我一周不出差。只要我在厂里,容易找。”
  “这不是什么难题,这很容易,答应还是不答应,简单。你难道还要我们跪着求你?”程母道。
  宋运辉看看女儿,见女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满脸都是紧张,他只得屈服了,“好吧,你们别墅去等着,我立刻搬过去。”
  但程母道:“猫猫跟我们走,否则我们不相信你。”
  宋运辉惊住,但瞬间一张脸冷下来,不肯再受她们要挟,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他对这老程冷冷地道:“爸,建议大家做事都留个余地,不要拿女儿挟持我。如果非要逼我我撕破脸皮,我拿你们儿子挟持你们。他在海南做的事,我可以压闵厂长一年不处理,也可以鼓励闵厂长严肃处理。那是最高坐牢七年的事。你们让开路,冲你们刚才的态度,我不会再考虑重修旧好。现在只有一句话:好合好散。算是看在过去的份上。一个月内,手续我会派人上门办理,一个月内你们不答应办理,我处理你们儿子。但不管怎样,一个月内,我把你们女儿调回金州。”
  “宋运辉,不要欺人太甚。”老程也终于按捺不住,怒形于色,“别仗着你还在台上,你走着瞧……”
  “我不用走着瞧,我这几天已经被秘书告知有些谁找过我想做说客,我已经跟他们通话。你可以再找,但你请认清现实,我起码还有三十年在台上。我还是那句话,你为儿女留些余地。好合好散的话,我还可以照顾他们这辈子不受欺负。”宋运辉毫不犹豫打断老程的话,大声严厉地压到一切地说出他的。但他不得不将一只手按住女儿,不让女儿看见场中的一切。
  “不,小辉,我是猫猫的妈啊。”程父程母都憋一肚子火山不得不留有余地的时候,终于程开颜大声哭喊出来。这一哭,憋得满头大汗的宋引也终于哭了。
  但宋运辉依然冷冷地道:“猫猫不需要你。”说完,大力推开挡在中间的程开颜,擦过老程离开。既然女儿都已经看到,他也豁出去了。似乎听见后面有惊呼声,但他没有回头,大步离开这是非地。
  宋运辉的身后,老程没顾得上女儿差点被宋运辉推得摔倒,而是半眯着眼看着宋运辉的背影沉思。一路之上,不管程母如何愤恨地痛骂,老程都没开腔,他被宋运辉今天截然不同的表现惊住了。他需要重新思考。
  回到家里,立即接到儿子气急败坏的电话,老程没听,让老妻接听后转达。他紧抿着嘴只挤出一句话,“下手真快”。连宝贝女儿程开颜一路的哭哭啼啼他都没管。
  一直坐到中饭桌上,老程才开腔,对女儿道:“你现在看看,这辈子,对你最好的人是谁?”
  程开颜被这问题问得意外,看了眼妈,才道:“当然是爸妈。”
  老程叹了声气,道:“是啊。爸爸这辈子,最宝贝的也是你和哥哥。每回想到你一个人在这边不知道好不好,爸爸经常担心得非打一个电话听听你声音才能放下心。开颜,回金州吧,回爸妈身边来。”
  “老头子……”不等程开颜回答,程母先惊呼起来。
  “没办法啦,看明白点,宋运辉这个人有老水的手段,更有老水没有的底气啊,没办法啦,时代也不一样啦。你们看,现在外向型干部,他是,技术型干部,他又是,年轻化专业化,他都占,我还知道,东海现在大上项目,死活就是离了他不行。而且现在厂长负责制,厂长越来越一个人说了算,他在这边呼风唤雨,连金州的闵都跟他交好,我们除了答应他离婚,还能怎么办?看今天这架势,我们要是不从,我们走后,开颜会被他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是自己走,彼此留些余地吧。”
  “不要,爸,他以前对我一直很好的。一定是他外面有了人,只要把那个人除掉,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我们还有猫猫,猫猫要我。”
  老程悲哀地看着女儿,看来女儿不会明白,那个子虚乌有的美国女孩和今天刚遇到的一个孩子妈,都不可能是。两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演戏本事再好也看得出来,宋运辉与那孩子妈没目光交流。以宋运辉那算计,外面有人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让家里知道半点风声的。别说是外面有没有人,这几天他们商议怎么揪住宋运辉的时候,他都发现女儿其实对宋运辉在外活动一无所知,只知道宋运辉清廉得常给家里上课,不许收受他人礼物,这样的一个人,简直严苛得不是人。这样的一个人,哪会象他儿子一样浑身把柄多得跟维吾尔族小姑娘的辫子一样。而这样一个人,只要离了心,别说是他女儿,他都不愿与这样一个人做对手。
  老程强压着激动,道:“开颜,乖,听爸爸的,相信爸爸做的肯定是对你最好的。”
  程母激动地道:“老头子,这么放过他?没见他拿我们当什么人了吗?”
  老程深深叹息,“不是放过他,而是放过我们自己。你看他拉下脸的样子,你跟他斗得起吗?他现在正如日中天,我已经日薄西山,不是对手了。放过自己吧,别不自量力。”
  一家人吃饭吃得没滋没味的,程母一直摔东摔西,程开颜一直啜泣,而老程时时叹息。等吃完饭,老程叹了好几声气,主动给宋运辉打电话。那边,宋运辉也是刚起床吃了一些,一听到老程的声音,全身细胞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老程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地问道:“小宋,我们两家,以前可是自愿结婚?”
  宋运辉道:“以前以为是。”
  “好吧,我以前是不是将经验倾囊相授?”
  宋运辉不知道老头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不愿否认事实,就答:“是。”
  “我以前有没有竭尽全力提携你?”
  “是。”宋运辉想了想,没把“但是”说出来,等待老程的下文再说。
  “开颜妈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都惦记着给你也留一份?”
  “是。谢谢妈。”
  “你和开颜,总有一段美好时光,有没有?”
  “有。”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是不是?”
  “是。“
  老程深深叹一声气,道:“好吧,就这些,希望你永远记得这几句话。你叫人来办手续吧。”
  宋运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呜呜”作响的电话好一阵子都没回过神来,心里开始隐隐觉得胜之不武。他在电话边愣了许久,回头抱住哭过后眼睛依然青肿的女儿,但心中犹豫许久,还是下定决心:离。可心中也清楚,他心虚,他无法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而雷东宝用一个礼拜天的时间与镇领导达成交易,星期一骑着韦春红的摩托车,到镇上与领导汇合,一起赶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发现通报进去,顿时里面敲锣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涌出来迎接,看年龄分布,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乡亲。都是些断了退休金收入,断了年货发放,又没处开发其他财源,精力也不允许,因此如今非常朴素地惦记着雷东宝的好处的人们。
  而敲锣打鼓列队欢迎的,则是在村集体工作的工人。大家都是想给雷东宝这个过去的老领导一些老家人的温暖,而这温暖却正是雷东宝算计之中。他在锣鼓喧天中,轻轻对原本有些将信将疑的镇领导道:“看见没?”
  领导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东宝的臂弯,以示确认。而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诸人眼里,这无异于以事实向众人说明:政府依然支持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眼前这一切,得意洋洋地想,幸亏宋运辉元旦提醒了他,进一步击破他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幻想,让他终于能够将自己摆在最坏的绝路上摆出问题,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戏一般,好玩。其实宋运辉说什么人际关系复杂而复杂,复杂个头,清楚得很,那些唧唧歪歪婆婆妈妈的都别管,抓大放小,揪住主流就行。说到底,谁还不是盯着自家眼里的那一块好处?最要紧是弄清楚好处是什么,谁跟那好处有关系。
  雷东宝看到,士根在,红伟在,正明在,四宝在,四眼会计在,该来的都在,没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热烈握手,说的话八九不离十,都有那么一句,“书记,你可回来了。”而此时,雷东宝既非党员,自然更非书记,旁边的镇领导听着多少有些尴尬。雷东宝对这些小细节却是从不讲究,觉得大家这么喊也是理所当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时候,问道:“忠富,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书记,我正要跟你说说。早等着你回来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雷东宝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动山摇,痛苦不堪。
  终于簇拥着来到晒场,四眼会计递上话筒,请谁讲话。士根还客气着正准备说先交给镇领导,雷东宝却早一把抢过去,也没坐下,就扯开嗓门说了。“同志们好,我回来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时间犯了错误,可领导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领导说我本心好在哪里呢?我好在,有钱大家赚,有机会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个团,发财一起发。好了,现在请领导讲话,安排工作。”
  当然,领导才不会说雷东宝那样没水平的话,领导先说了一大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类的话之后,才开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复工作,辖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体实体。公司由镇政府委托雷东宝全权负责,镇里派遣原工办会计替代雷士根,雷士根专职任村书记。雷霆公司恢复工作后的第一项任务,是恢复小雷家村集体经济的活力;第二项任务,是在公司平稳发展的基础上,在镇政府的宏观指导下,试点实行规范化的股份制改造,争取走在全市股份制改造乡镇企业产权归属的前列。
  台下众人都被文质彬彬的镇领导的话震得晕晕乎乎的,雷东宝也至今还说不全那一大串的什么产权什么股份之类的名词,但他清楚,这是他与镇领导昨天一天谈判得出结果。他们昨天讨论得很明确,雷东宝想,既然事实最可能如宋运辉所言,他雷东宝最终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他不可能再拥有对小雷家实业的绝对拥有权,那么,他要抓住绝对控制权。他想抓住控制权,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顺的外力,强压现在的掌权者,如士根,如红伟,如正明等,而他也需要在村里获得发号施令的权力,那就只有依靠镇里。而镇里如何名正言顺的进入小雷家集体,又是一个问题,总不能一纸文件,把小雷家自身发展起来的企业收归囊中,镇里的领导经过讨论,又请示请教市里领导之后,终于得出股份制改造这一条新鲜的路子。雷东宝对于名词不懂,但是对于镇里拿几份村里拿几份个人又拿几份的条码争得清楚得很,最终确定,镇里拿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村里以地折价拿走百分之三十,而公司全体职工拿走剩余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这些设定方案,镇领导在会议上都没细说,不仅是条例还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还得看雷东宝能不能有效积极地恢复现在发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体经济。经济平稳发展的基础上,才能谈改革。
  因此,与会村民能看到的听到的,就是那么一个现象,雷东宝以前是作为村支书来管理小雷家村,而现在则是通过镇政府委任,来管理小雷家村的集体经济。这里面细微的不同,那些当权者自然能听得明白,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管住小雷家的钱,那还不等于管住整个小雷家村?钱是命脉嘛。而且大家也都想当然地认为,只要雷东宝回来,他反正有本事,钱到他手里,等于大家又有钱花了,那是最好。现实已经表明,小雷家离不开雷东宝。
  因此,等镇领导发言完的时候,下面自发的掌声热烈。令镇领导明显感觉到,这一年来,他们靠行政命令都无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么如饥似渴地等待着雷东宝的归来。这一刻,镇领导心中也对雷东宝充满期盼。
  只有士根越听越心惊,虽然他坐上村支书的位置,可是,为什么把他排斥在村经济实体之外?为什么要从镇工办安排下来一个会计?是不是雷东宝终究还是不满于他前阵子的表现?他不由想起当初宋运辉在电话里斥责他的那些话,会不会雷东宝也认为,是他雷士根害了雷东宝呢?本来是满心欢喜地安排了这场欢迎雷东宝归来的场面,而现在的雷士根则是心里有些凉。
  镇领导安排下工作后,在大家的鼓掌锣鼓声中打道回府。而雷东宝则是开始行动,第一个来到登峰电线电缆和电解铜厂,了解帐目。此去,他带上的是镇里委派的会计,而不是雷士根。虽然他已经进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这么一个一点活变都没有的人管理财务,他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的跤够惨,他又不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怎能在同一个地方再跌倒一次,他索性卖一个好给镇里,说是让镇里派一个人来管住小雷家的钱,其实因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个合格的财务人员有多难,而找一个能放心的更难,机关派出来的人,自然是镇里考察过的,以后即使有问题,那也是镇里的责任。
  雷东宝虽然以前被宋运萍教着会看报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么能干,也没眼前这个久经工业企业的老会计眼睛尖,他就听镇里派来的会计汇报。一边听,一边与登峰办公室里的旧人们东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没什么变化,基本还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着正明建立起来的。大家最先还有点不熟悉,但几句下来,又一切照旧,反正正明是厂长,而雷东宝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来,雷东宝已经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他开口指挥办公室人员安排工办会计的中饭,他则起身道:“正明,我没地方吃饭,中午这顿吃你的。多给我上猪肉。”
  正明一听就笑了,“书记,我早让我太太准备着了,你就是不说我也要拉你去。本来还想,今天中午轮不到,就晚上,晚上轮不到,等明天,反正这天气,菜放冰箱里也不会坏,总能等到书记。哈哈,结果是我拔了头筹。书记请。”
  雷东宝笑嘻嘻出去,但走到外面无人处,就听正明道:“书记,这回本来说好去接你,结果正好铜矿那边来人,你也知道铜矿那边一向尾巴翘得老高,只好临时连夜跟嫂子陪了不是。你要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记在心上。”
  雷东宝道:“你他妈的小兔崽子,我当然知道你不敢跟我玩心眼。你要玩心眼也犯不着今天这个时候,多的是以后给我下套的机会。走,去你家,你什么太太,拗口不,老婆就老婆。”
  正明这才稍喘一口气,但也是因为拔得头筹,到底是壮了一点声色。他如今与村里对着干,说什么都有点害怕雷东宝回来,先剃他这个刺儿头。
  但才走进正明家,雷东宝在簇新的黑色皮沙发坐下,就一点不客气地道:“正明,把你的第二套账拿出来。”
  正明一惊,看着雷东宝犹豫地道:“书记……哪来第二套账。”
  雷东宝拿手指指着正明,道:“少给我装糊涂,你那些糊涂装给士根看还行,给我看你还嫌嫩。你这个月排的轮班我已经清楚,别人看不出你产量,我能看不出?你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天来你家吃饭,我们两个人说,是给你面子,让你以后还有脸坐那位置,你要拎不清,你看看我的下场,明天就是你的。”
  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也一点都不顾忌自己眼下的敏感身份,他以最理所当然的态度,大拳毫不犹豫地砸向雷正明,打得正明一个措手不及。正明一时傻了,捧着刚泡的茶跟泥塑木雕似的站在原处,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但心里却是非常清楚,雷东宝一句话就抓住了事情本质。也难怪,当初那排班、那工作量、那考核,都是在雷东宝支持下制定,并压制下执行,雷东宝不知道其中关节,还有谁知道。但是,那第二套账要是交出,登峰财务状况又得暴露在公众眼下,他手里有多少活钱,又得被人眼红,毫无疑问,村里肯定又得伸手问他拿钱,可那是他好不容易在一年时间里才拼命护住的钱啊。如果说,雷东宝把整个小雷家看作是他雷东宝的,那么这一年下来,正明也是早把登峰和铜厂都看成是他自己的了。一年含辛茹苦地撑下来,现在要他交权,他怎么舍得。
  雷东宝不催,坐沙发上盯着正明,等正明说话。
  正明的妻子吓得都不敢出来,窝在厨房轻手轻脚。而正明一直等着雷东宝开口,雷东宝却是硬不开口,舒舒服服坐沙发上盯着他。正明终于受不住,道:“书记,你这话是哪儿说的……”
  “拿出来,少废话。”
  “可是书记,你也最清楚,登峰好不容易给救活,还是东海厂拿一笔预付款给救活的。书记,登峰是你下最大心血扶植起来的,你忍心看着它又倒下吗?铜厂才开始走上正轨,我正等着它出效益,要是你把钱拿去全分给那些年纪大的,我还拿什么运转厂子?……”
  “小子,我跟你说什么了,你跟我废话一箩筐的?老实点,拿出来,我要看正确的。”
  正明一听,咂摸出另一种味道,这才磨磨蹭蹭地上楼去,搬出一袋子的账,交给雷东宝。“书记,你轻点声,我这是藏屋梁上的,没别人知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说出去的话,登峰完了。我对外一直说亏损的。”
  雷东宝掖了第二本账,暂时没看,依言接受正明的款待。而正明此时已经明白,来者不善,他开始惴惴地不安,担心自己地位的失去。他手中的地位,士根难以剥夺,下面人难以反水,只有目前有镇政府支持的雷东宝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就跟过去雷东宝没出事前一模一样。雷东宝能给他,也能剥夺他。
  “书记,你……你准备……”正明想到书记出事时候,他没跟红伟忠富一起反水,这回书记出狱他又临时变卦没去迎接,这些往事,放谁身上都能记仇,雷东宝刚才虽然说没关系,可真没关系吗?
  雷东宝道:“你原来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所有收入支出都入明账上去,明账由雷霆公司总抓。就这样,一切行动听指挥。”
  正明心中万般不愿,尝试了大权独揽之后,谁都不愿轻易放弃。但看雷东宝的眼神,在在只说明一个意思:屈服!不屈服滚蛋!正明的心在屈服与不屈服之间徘徊,皱着眉头一时无法表态。
  而雷东宝又紧追一句:“想好没有。”
  正明终于壮起胆子问:“书记,你能不能把未来计划跟我说说。比如会不会把钱抽走,比如会不会压缩登峰,支援其他几个……比如现在几乎等于关闭的养猪场?如果你这么做,我反对。”
  雷东宝环眼一瞪:“你凭什么问我?我只要你回答,答不答应我的话。”
  正明暗暗吞一口唾沫,在雷东宝的逼视下终于喃喃地道:“我……我当然全听书记的。”
  “对嘛。”雷东宝举起酒杯,要正明干上一杯,这才罢休。但这顿饭他才吃了一半,就推杯离开,撇下满脸郁闷的正明夫妻俩,走进忠富家。
  忠富对于雷东宝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书记,你不是在正明家吃饭吗?这么快?”
  雷东宝笑道:“工作餐,吃一半想到你了,赶紧过来……”
  忠富笑道:“书记,我们家接着吃下半部分。不过你别劝我回小雷家,我那边已经盘活,离不开了。那边赚的都是自己的,赚得多,不想回来。”
  雷东宝没想到忠富一口堵死他,愣了一下才道:“我亲自请你出山,你也不肯?”
  “书记,我做人一向一根筋,什么钱多做什么,而我自己挣的钱,谁也别想拿走。以前给村里挣了不少,也算够我报答村里对我的培养。书记,我不是针对你,但我真不肯回来了。请你千万谅解。”
  雷东宝眼巴巴地看着忠富,好一会儿才道:“好吧,你做你自己的去,我支持你。有机会你也支持小雷家。这里是你的娘家,外面有谁对不起你,你回来招呼一声。唉……你还是不肯回。”
  忠富听了这话反而愣住,他本来等着今天回得斗志昂扬的雷东宝说出你敢不回来开除你村籍开除你五服之内亲戚村籍之类的话,没想到雷东宝说得这么温情。忠富反而软了倔强的头颈,举起杯子道:“书记,对不起,我开小差走了,没能坚持跟着你干,这杯酒,我自己罚了。但只要你需要技术指导,一句话,要啥有啥。”
  雷东宝没让忠富独喝,陪着一起干了。他吃菜喝酒,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本来想要你回来重新启动养猪场,相信你只要一点点启动资金就能很快扩大。我们的底子还在。可你既然不来,交给别人的话,这启动资金就不是小数目了,我暂时拿不出来,猪场还是停着吧。忠富,这一行你熟,你帮我找找,有谁家要承包养猪场养殖场的,我们把它们承包出去。你也可以回来承包嘛。”
  忠富依然不能适应雷东宝对他这么客气,他忙笑着道:“书记,我会尽力。你去年叫士根分块将猪场承包出去,这本来是好主意,可士根没胆魄,做不出大事,你说多少价格,他一点不敢改动,怕人说他自己捞足好处把猪场低价包给别人。书记,只要你肯灵活价格,能高能低,我会找人来承包。”
  雷东宝道:“有数,这事以后我自己管。你跟人去说,多承包,就批发价,便宜。少承包,零售价,贵。这是没办法的事。再有,承包一年,是一年的价,承包两年一次性付清,我给他们打八五折。承包三年一次性付清,我打七五折给他们。我们优先便宜那些承包三年的。这年头,我才听说银行利息又涨了,又来保值储蓄。我打七五折也没什么太吃亏。”
  忠富听了叹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书记,你早这么跟士根说,现在猪场肯定兴旺。我现成的有几个朋友想包猪场,我跟他们说说,包括冷库、沼气池都可以包给人。但书记,我有个私人问题,你是不是等钱用?正明那儿不是有些钱吗?”
  雷东宝点头,“我等钱用,你尽管给我找承包人。正明的钱都在这本小账上,我还没看数字,但这一年他日子不好过,钱不会多到哪儿去。看今年这势头,物价又是那样的涨,都跟八七年八八年似的,照以前的经验,不赶紧着抢笔钱好好大做一番,哪儿还找这么好的时机去。这物价涨了又不会回落的,所以这个时机借到钱是关键。承包费拿来我都投到电缆设备上去,再上一套生产线,争取把我们自己做出来的铜都自己消化掉。所以一定要快,快点抓钱。”
  忠富听得瞪着眼睛看着雷东宝发傻,没想到雷东宝一回来,果然是又有轰轰烈烈的计划,想把停顿下来一年,已经生锈老化的小雷家快速运转起来。以前,他多少有些不服雷东宝,他文化水平比较高,对雷东宝的所作所为有时多有腹诽,总觉得时势造就了雷东宝。虽然雷东宝也确实为小雷家做了不少事,也对他忠富有栽培提携之恩。但后来雷东宝盘踞在大位上,就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了。他不愿回来,是当初就料到雷东宝肯定回小雷家,回来又是执行那种土匪政策,他实在不愿面对,又不想与雷东宝翻脸,既然已经趁机出走,那就出走到底。现在听雷东宝如此这般一说,才明白,原来以前雷东宝也不单纯是运气好,抓到什么做成什么,雷东宝是有考虑的。
  但是,忠富还是在肯定雷东宝的同时,迅速再次决定不回小雷家,不要什么大发展大规模。料想雷东宝还是那脾性,那脾性,他实在不喜欢,还是别回来伤了和气。如现在,和和气气做个朋友多好。因此,吃完饭,忠富就骑上摩托车出去,亲自过去那些想要承包猪场的朋友那儿,积极帮助雷东宝拉人。
  雷东宝则是提着小账,找到红伟。而红伟那时候在家不安地等待,雷东宝早先还在里面时候跟他说过,回来会先找他谈话,他不知道要谈什么,但看雷东宝欢迎仪式完毕先去了电线厂,然后又去正明家吃饭,显得对正明异常重视,红伟心中有些吃味。毕竟他是雷东宝光屁股时候的朋友,毕竟他是在雷东宝落难时候支持雷东宝的关键角色,雷东宝怎么可以忘了他。
  红伟有些赌气地等着,眼看手表上的时间指向一点,他也不挪窝,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但终于等到雷东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欢喜的。他看看雷东宝的脸色,微笑道:“你好像没怎么喝酒嘛。”
  “喝啥子酒,都说话。老猢狲逃了没?”
  “还能不逃。不过让我派人跟上,在市长途汽车站逮住扇了几个耳光。听说你回来,那些本来反士根的人都没声音了,估计都在看你怎么做。今天你和镇领导一起出现,真出人意料啊,我看有些人脸都绿了。”
  雷东宝听着发笑,“哈哈,老子们打下的江山,他们想白捡?做梦去。就算是让他们抢了,等老子回来,也得一个个捻死他们。”雷东宝说着,红伟跟着一起笑,但雷东宝转脸就问:“你家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红伟立刻会意,上去让他父母先出去外面晒会儿太阳,盯着有没有人走近。清场完毕,雷东宝才道:“这回我吃亏,在里面想来想去,最傻的一件事还是没听你和忠富的劝,早点闹个体。可现在我才回来,目标太大,闹不成了。明着闹不成,我们走暗的。你既然已经反出去,就别回来了。你照旧做小雷家这些产品的生意,但你赚的钱,你要心中有数。”
  红伟愣了一下,没想到雷东宝跟他提这计划。他想了会儿,才道:“你意思,要我退出预制品场的承包?”
  “对,你给我把公司办得远远的,别让人进门出门都看得见。赚了钱也暗暗的,别拿出来显,跟谁也别显。谁也不知道哪个每天对着你拍马屁的背后一转身就告了你。给抓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什么都没了。你答应吗?答应的话今天就办移交,早点搬走。”
  “我……我考虑一天,行吗?”
  “考虑你个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气点。”
  “可我预制品场还有不小的收入……”
  “干不干?”
  红伟被催不过,只得苦着脸道:“干吧,你要我干的,我能不干吗。”
  “这不结了吗。好,你等下就这眉眼去预制品场办移交,背后想骂我,今天也让你骂个痛快。回头我让正明单线联系你。还有,正明那小子,你逮空训训他,别以为我不在一年他是个人了,告他,敢让我不痛快,当天就撤了他。”
  但红伟心里想着别扭,他做人灵活,心肝百窍,想来想去,还是道:“其实我不离开,你不是身边多个左膀右臂吗?干嘛要弄得我跟给赶出去似的?”
  雷东宝想了想,才道:“镇里已经很明确,村里这些厂,我们别想私有了。什么股份制改造,也别想有我们当初自己制定的比例。想赚钱,靠你。你先做一段时间地下党。”
  红伟想了会儿,才道:“只要登峰和铜厂顺利,其他都不是问题。”
  “就是这么说。我现在手头资金成问题,摊子不能铺大,只好专攻一点。看来看去,三家实体,还是登封最能出钱。登峰的发展有两大障碍,一个是钱,说来说去都是钱;另一个是正明。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你不能跟正明说,正明小子要是没眼色,我这几天就撸下他,这些话他要知道了有麻烦。红伟,你一个人的任务很重,外面全靠你了,你只要管住外面的场子,我这边就放心大胆地干,再出事我也有地方投靠。这个任务,我只放心交给你。你说,你能不能让我放心?”
  红伟实在是觉得有些玄,但想到最坏也不能比前几个月没钱又被镇里管东管西时候的更坏,再说,雷东宝已经发话,照雷东宝那脾气……前面即使是陷阱,他还是闭着眼睛听雷东宝的命令跳吧。这辈子从小跟着雷东宝跟惯了,再滑头也不敢滑哪儿去。再说,还有宋运辉过年时候撂下的那些话呢。
  红伟重重地点头表了决心。
  红伟在雷东宝授意下,下午就怏怏地去预制品场迅速办完移交,收拾东西离开。等他才走,雷东宝便下令收回预制品场,交付一位小雷家的年轻后生管理。这个年轻人,正是雷东宝坐牢时候去探访他的年轻人中的一员。这帮年轻人都是他当初送去外面培训或者读大学,长了见识长了知识回来的一批后起之秀。只因后起,最好的机会已经被前人所占,他们苦干巧干,却只能占领部门位置,他们心有不甘。眼下这帮年轻人中的一员忽然得到才刚回来的雷东宝的重用,顶替的又是当年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红伟的位置,大家一下看到前途闪亮的希望。这帮年轻人都认为,未来的机会是属于他们新一代的了。于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蠢蠢欲动:既然红伟可以被顶替,正明又算什么?都是书记一句话。
  正明当天就灵敏地感受到这股来自下面的压力,这股压力与雷东宝中午半顿饭时间施加给他的压力叠加,令正明在家坐立不安。正明看到,雷东宝不仅抓走他手里的小账,更一举拿下他培植多年的登峰人事的半壁江山。他等着夜深人静,才偷偷潜去找红伟说话,可红伟只扔给他几句不明不白的,红伟要他看清形势,摸清镇领导今天陪雷东宝回来这件事背后的深刻含义。而且是红伟自己也在猜疑雷东宝究竟在镇上使了什么手段,正明一说会不会是宋运辉找人活动才让雷东宝跟以前一样风光地回来,红伟与正明一致觉得有这可能。
  而红伟更没想到的是,雷东宝要他离开预制品场的命令,竟是一石二鸟之计。没想到雷东宝只提拔一个人,便轻易收获一帮人的心,才一天之间,便扶持出一帮新的主力。红伟想来想去,这不是雷东宝这个粗人的风格,一定是戴着眼镜的宋运辉帮助出谋划策。既如此,看来宋运辉是打定主意扶着雷东宝走一段了。红伟此时也有些担心,雷东宝对他,是不是调虎离山。但再想到雷东宝今天中午的推心置腹,红伟又感觉不象。红伟自己尚且弄不清楚,正明就更无法从红伟这边摸清底细,正明几乎一夜失眠。
  除了忠富,所有人的命脉,而今又被雷东宝牢牢抓在手里。
  而这一切,都在雷东宝元旦以来日思夜想盘算出来的算计之中。回小雷家的第一顿晚饭,他和刚晋升的年轻人一起吃,同桌的还有好几个同一帮的。雷东宝说起来就是我大老粗,以后要靠你们这些我花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撑场面,以后小雷家的发展都靠你们。弄得这帮年轻人个个欢欣鼓舞。
  只有士根,一直等着雷东宝找他谈话,却一直没有等到。眼看着雷东宝一整天忙忙碌碌,他也不好去打断。但眼看着雷东宝去了正明家,去了忠富家,又去了红伟家,却一直没到他家,士根一颗心七上八下。再加镇里直接派下一个经验丰富的会计替代了他,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可能已经不再是雷东宝圈子里的人,更遑论当年似的左膀右臂。雷东宝是不是不敢用他了?
  士根不知道,但他站在门口,等着雷东宝回来。他得找雷东宝谈话。
  好在,雷东宝吃完饭,早早回来久违的家。雷母知道儿子回得安稳,早在中午急着赶回家住,大家对她那个客气,与一年前出事时候截然不同,好多人一起帮着打扫房子。雷东宝看到家里亮着灯,心中终于生出疲倦,这一天,虽然没抡大锤没挑重担,可劳心。他把两三个月拿定的主意一朝施展出来,这会儿脑子空空荡荡,需要补充,更需要休息。看到士根略微佝偻着背拦住他,雷东宝心里有些不情愿。
  士根几乎是陪着笑道:“东宝,你村支书的位置,我没办法代着了,等你恢复身份,我们立即向上面申请。去我家喝杯茶?”
  “困了,不喝。士根哥,以后你管住村里,我管住实体经济,我们……啊……”雷东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又道:“我找时间跟你谈话,基本照旧,你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
  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离去,走进家门,一个人在夜色中站了许久。
  雷东宝回到家里,从窗户中看出去,看到士根还站在那里,心里有些不忍,可还是没走出去安慰哪怕一句半句。以后他无论做什么,士根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占有重要地位。而今是晾着士根,让士根重新认识自己只有几斤份量,等士根重新认识彻底消除过去做老二带来的优越感后,他再酌情用士根。而他相信,士根不敢有变。没他,士根能活?敢活?
  今天这一场回来的好戏,雷东宝唱得非常满意。
  而那边厢红伟等正明走后,才忽然想起他曾答应给宋运辉电话汇报雷东宝回来情况,这一白天都被雷东宝回来出手的一系列招术震了,都差点忘了还有受人所托那么一回事。
  但还没等红伟打电话,宋运辉的电话先追过来。红伟连忙将这一天的事情跟宋运辉说了。但是红伟又是奇怪了,宋运辉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雷东宝,非要来问他?难道不都是宋运辉帮出的主意吗。
  宋运辉放下电话却是想了好久才罢。没想到雷东宝向镇里交出村集体的效果这么好,可见雷东宝以前早已知道的;没想到雷东宝会如此处置村集体的人事,可以说,完全不是过去那个雷东宝的风格,不过也不能说是断裂,元旦前那阵子,雷东宝遥控指挥小雷家工作时候,已经显现雷东宝开始平衡各方势力的思考。
  宋运辉又将雷东宝对各个主要人物的安排细想一遍,心中大约有些明白,春节他去探望雷东宝那次,雷东宝为什么只口口声声地向他强烈要求出来,却不肯透露出来打算的哪怕一丝细节。包括将村集体送给镇政府,包括几乎不念旧情地对村集体人事的整肃。这些打算,雷东宝是不好意思跟他说出来的吧。雷东宝宁可一团鲁莽地开罪他,都不愿说出自己的打算,因为雷东宝自己心里清楚,他那些打算是怎么一回事的吧。可雷东宝还是做了,为了回去,为了回去后站稳脚跟。宋运辉心中暗叹,雷东宝终于务实了,可这务实,是怎样的教训催化得到。宋运辉不知道雷东宝在劳改农场拿出那些主意的时候,一个人的心中经过几番撕裂,几番抉择。但而今雷东宝做了。宋运辉毫无疑问的相信,在见识“做”的效果、尝到“做”的甜头之后,雷东宝未来的出手会越来越无内疚。
  而宋运辉也终于可以对雷东宝放心了。
  
  梁思申终于获得休假,按照杨巡传真的合资手续要点,匆匆到香港办理各种证明,将第一笔款汇入筹建中的合资公司验资账户。然后又转道上海,带上各色证件,给杨巡办理手续。
  宋运辉正因为离婚而接受什么妇联工会等组织的调解,烦不胜烦,又不便做得太过火,因此不愿因为接待梁思申而节外生枝,他让杨巡尽量少安排梁思申与他见面,但让杨巡出面安排梁思申与萧然见面。杨巡虽然着实不愿意,可也只能打电话过去联络,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人家比他强太多,他就是被欺负死了也得忍声吞气。不过梁思申的牌子比较好用,萧然电话里对他客客气气,竟比宋运辉的牌子更管用。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点明白宋运辉让他出面的意图,就是调和他和萧的关系。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领毛衣,下面牛仔裤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条在杨巡看来很黯淡的披肩,头发束在脑后,戴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大步走出机场。杨巡看着觉得说不出的潇洒,杨巡觉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几乎与外国人没什么区别。梁思申也看杨巡,规规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装,里面一件鸡心领毛衣或者背心,可是配的却是暗红色领带,有些不协调。
  杨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办事也有些规章起来,上车便把这几天的行程安排交给梁思申过目。梁思申一看就问:“为什么不安排与宋老师的见面?宋老师没说去出差。你把电话给我,我跟宋老师约一下,这个萧总的饭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杨巡只得解释:“宋厂长正办离婚手续,你不知道中国离婚有多难,他现在不方便与其他女的多接触。”
  “哦,怕被人说三道四?杨巡,你知道宋老师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婚了吗?我觉得他早在几年前就应该离婚。”
  “不知道,宋厂长嘴严。哎,你怎么看出宋厂长早该离婚?我怎么觉得一年前他们还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没看出?宋老师话里话外对太太一直不很尊重,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巡发愣,还有那样的标准?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难说了。他嘀咕道:“你真灵敏。”
  “不,你用词错误,这儿应该用敏感,你真敏感。”梁思申笑嘻嘻的纠正杨旭的错误,这么几天电话来去,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诗了?我们对诗?”
  杨巡只得道:“不跟你对,你有时差,白天等于睡觉,我胜了也没意思。”他早听说梁思申疯狂老鼠一样地背唐诗,为的就是过来时候压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杨巡,你这是变相认输。”
  “谁说……”杨巡忽然想到激将法,忙将嘴边的话吞回去,平静地道:“好吧,我认输。”
  梁思申郁闷地瞅杨旭一眼,道:“你真没劲。我们改变行程,变紧凑点。我去宾馆登记入住后,你忙你的,我去看看萧总的工厂,晚上再一起吃饭。饭后看你打算收购的两家工厂,不过你得提前把资料交给我看。”
  杨巡有些想陪在梁思申身边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说,也只得答应。随即他便在红绿灯之前开始联络通知改变行程。
  令杨巡没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机门口,萧然竟然在门口亲自迎候。杨巡决定说什么都得问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么来头,令萧然这样狂妄的人都收敛几份。杨巡因此也收获萧然居高临下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着萧然进去市一机,对城市不算边缘的地方有这样规模的工厂感慨不已,光是有规模的厂房就有好几排,里面车间与车间之间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马路窄。光是冲着这地皮,梁思申感觉,萧然就捡了老大一个便宜。
  但萧然开门见山,走进办公室就对梁思申道:“梁小姐,帮我看看上次你看过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条款暂时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资计划。”
  梁思申一想,道:“增资是好事啊,是不是你资金紧张没法增资?”
  “是这样。主要还是日方提出的增资规模太大,他们派技术人员入驻后,现在提出市一机的精密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设备落后,需要改良,而且提议新车间为长远发展计,迁出市区。董事会将在下月初召开,按照章程,他们作为占股份大多数的股东同意,就等于通过增资决定。你帮我看看,我跟李力他们商议下来,都觉得可能得咬紧牙关变卖家产跟上,或许你熟悉国际条规的漏洞,你请千万帮我想想办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声,点头道:“对了,因为牵涉设备改造,你必需注入实际资本。但可以根据工程进度分期分批。”
  “是这样,可我入股市一机已经几乎倾家荡产。没闲钱。”萧然接了秘书刚拿来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边交给她,“这边又暂时还没开始投入新产品出口创汇,暂时没太多入息。我最好能想办法拖,拖到产品出来,有利润之后再说。”
  梁思申看看萧然,点点头,心说这才是他正经所想,以市一机的产出发展市一机。她微笑道:“给我安排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我仔细看看。”
  萧然当即起身道:“这办公室让给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吗?”
  梁思申拒绝,挥手示意萧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发上看合同细节。但是仔细看了两遍,都没看出可帮萧然解决问题的办法,她便罢手了。她来,本来就是受宋运辉所托,宋运辉要她帮忙解决一下萧然的问题,说他正找萧然的爹办事,想给萧然一个人情。既然办不到,她也只有罢手。她出去叫来萧然,道:“从条款上基本没有可钻空子之处。你无法避免董事会的召开,也无法避免董事会多数票通过增资决定。但是你别急,看你这脸色变的,都唐三彩了。”
  萧然一听有门,一张脸立刻舒缓下来,笑道:“难道还有合同外的办法吗?我也在想,这样的合同怎么可能有空子可钻。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总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厂长出主意,果然你有办法。”
  “宋老师太过分了,皮球踢给我。我没好主意,我只会教你耍无赖。你瞧,这儿对例行董事会的时间有约定,但是对于随机召集的董事会没确切约定,可是这条又有规定,必须三分之二以上股东参与,才算决议有效。你有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吧,你就想各种借口拖。你刚才带我参观时候已经说了,五月份可以出产品,你拖到五月后吧。没多久,很容易拖。”
  萧然一听,再看梁思申严肃的脸色,大急,“你……你想到什么?请说,请赶紧说,谢谢你。”
  梁思申道:“刚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资扩建这件事让我考虑到有些恶意可能,我提出来供你参考,希望你能想到办法避免事态恶化。第一恶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机设备不合要求,提出增资改良设备。如果你拖,或者拒绝,他们可以此再提出,不合要求的设备制造出来的零件不合生产要求,因此这部分零件需要从日方进口。但是在合同中你们没有对从日方进口零部件有价格约束,日方可以设定高价给你合资厂。如果这零部件又不是市场常见的成品,你只能勉为其难用他们的高价零部件。这种绑架已经付出大头的客户的事件,在国外常有发生。如今你既然已经投入那么多资本,又已经花大钱进口安装新的设备,你当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谈好的产品。但这样一来,你的成本将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哑巴吃黄连,谁让你不肯增资引进新设备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钱进口。”
  萧然一听愣住,“会吗?真是恶意?可我们和外方是本着友好促进进行合作啊,合作双方存有恶意的话,还怎么合作?管这儿的总经理毕竟是我。”
  “我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确切行动之前,我们无法做出定论。我只是从日方这么快就要求增资的行为中看出疑问。或许是我多疑。需要我说出第二个恶意可能吗?我想,不管有无恶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预防还是必须的。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
  “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萧然不由跟着复述一遍,心里再想洽谈时候日方人员热情有礼的谈话,外办接待时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赞,还有两国官方的一些接触,怎么可能在这样大的合作项目里出现恶意?这本来是跟国营企业合作的项目啊,只是半途被他横刀夺爱而已,那个号称一衣带水的日方怎么可能存有太大恶意?萧然有些将信将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个恶意可能。“梁小姐,请说,越详细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虑到的第二个恶意可能是产品定价。你合同上约定绝大部分产品返销日本,价钱基本上是由日方决定。日方的价格可能不会定得太高,如果刚才所说的进口高价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润的话,你可能还会做出一个产品,亏本一个产品。可你对亏本却无法质疑,谁让你逃避增资,不建立两个关键车间呢?因此,如果日方恶意,综合“不,我可以设法在全国找出能加工这部分进口零件的厂家,我不信就加工不出来。”
  梁思申冷静地看着失色的萧然,道:“我所说的是对方恶意的情况下,如果对方恶意,我想你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生产出日方认可零配件的中国厂家的。决定权完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制定的产品标准。”
  萧然额角开始有冷汗沁出,一张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而这时门外下班的电铃忽然想起,惊得萧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吗?这种事你们国外是不是很多见?”
  梁思申不肯承担,摇头道:“我只是因私人交情,向你提出最坏可能,让你尽量避免走进陷阱。但也可能这些都是我的杞人忧天。我没见到过你和日方的谈判,没法做出更进一步的推断。总是小心行得那个什么什么船。”
  “小心行得万年船。”
  “对,就这句老话,我外公常说。但你别太担心,三个臭皮匠,抵过一个诸葛亮,你回头和你们工厂的人商量商量,他们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来规避,也难说得很。总之先小心为上。别太担心,或许真的都是我杞人忧天。”
  萧然自言自语:“可你忧得也太真了些。这种事在国外是不是很常见?请你告诉我。”
  “那是要看合作双方诚意的。不能说常见,可也偶尔有见报。五花八门都有。OK,萧总,请送我回宾馆。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别人想想,这几天随时恭候质疑。”
  萧然忙站起来道:“说好我今天请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赶来揍我。请。”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饭,看你一脸食不下咽的样子,我才不跟你有难同当。我寻杨巡开心去。”
  萧然只得佯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这顿不请,回头怎么跟宋厂长交代。要不我们把小杨也叫来。我再请几个有趣的人来,既然你在这边与小杨合资,多认识几个人没错。”
  梁思申笑道:“对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顿,哼,我的咨询费是按小时论价的,不低。”
  萧然真有些哭笑不得,可也只能安排同桌吃饭的人。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来的。梁思申在边上就道:“对了,萧总,我正式毕业工作才一年,以前都是边工作边读书。我除了英语没大问题,其他说出来的话,你可能得在心里存一个问号。”
  萧然道:“但愿吧,我但愿你说出来的都是废话。可听着不像啊。走吧。”
  梁思申没想到,萧然竟喊来一桌的企业家,有国企的,有集体的,也有杨巡这样的私企的凑数。看上去个个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萧然这顿饭上面,想找这些有丰富经验的人讨教了。
  这样的一桌,杨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边的,一个是萧然,另一个是大集体企业的总经理申宝田。申宝田目光坚毅,可眼角皱纹却让他看上去像只中年狐狸。果然,萧然并不隐瞒,等酒过一巡,他便开始向各位企业家讨教。而讨教结果,却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说法。但大家都有一个大前提,没跟日商合资过,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员接待和接见的前提下,会不会可以避免有些事的发生。
  这时候,萧然心中更不肯定了。而杨巡在这种饭桌会议上没有发言资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说。他看到萧然的沮丧,心里还挺高兴的,他妈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萧然这种人自有老外欺负。
  等饭局结束,杨巡载上梁思申去看想要收购的厂,那个申宝田却特意让司机开车追上来,再次重申很高兴认识梁思申,希望以后多有联系。也非常善意地与杨巡交换名片,邀请两人这几天参观他们工厂。寒暄过后分手,梁思申笑道:“我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说了吗,本来两处厂子拿着有困难,可一说是爱国华侨回来投资,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顺了。哎,萧总的事,麻烦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儿存在什么国与国的友好,都是想尽办法求取最大利润。我从日方这么急迫的抛出增资方案来估计,这事麻烦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本来日方不肯提供核心技术时候,我就心里有疑。杨巡,我看你都快在饭桌上幸灾乐祸了。”
  “哈哈,当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怎么能不幸灾乐祸。有没有办法解决?”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说反就反的。萧总有本事,找他爸通过其他途径解决,谁知道呢。”
  杨巡却笑道:“难。我这回因为跟你合资,听外办的人反复教育我:涉外无小事。萧的父亲再有来头,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乱来。我等着看好戏。”
  梁思申笑道:“我看到萧总愁肠百结那样子,真开心,可看着他被日本人欺负,我又心有不甘,还是帮他指出了。看他自己造化,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咦,你说的两家厂还挺市中心的啊。”
  “是的,这地方算是涉外区,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级宾馆就在前面不远,这儿还有一家海员俱乐部,这块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级宾馆,过桥那儿准备造四星级宾馆,是我提醒他们造的。这儿附近还有不少机关,什么海关商检之类的。我看着这样的地方挺不错,唯一不好是这两家厂中间有条马路穿过,不晓得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们合起来。下车看看吗?”
  “当然。”梁思申等车一停就跳了下去,杨巡都来不及遵循外办教的礼仪给梁思申开车门,每次都那样。但杨巡伸手从后面操了一件风衣,出来递给梁思申。梁思申正跳下车后感觉有些夜寒,看到这风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两人沿着马路走去工厂,没想到一间工厂的一个车间还开着夜班,可两人走进去看,看到苍白色荧光灯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条筐上聊天喝茶,还有人打扑克。梁思申想到资料上说,这家工厂工人一百二十五个,退休工人一百五十个,等于一个工人要养一点几个退休工人。这样一家毫无优势的老厂,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还怎么前进,在职职工当然得过且过混日子了。
  两人粗粗看了下便出来,走到外面,杨巡解释说:“这家厂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职,要不泡长期病假,都出去找活了,留下这些女的老的磨这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可能这几天又有活了,才开个夜班。”
  “你资料里说,我们不用接手这批工人,那他们去哪儿呢?退休工人又去哪儿拿工资呢?”
  “这些人怎么能要,你管他们严点,他们到你家门口滚钉板,你想开除他,他带一家老少来你家吃饭,你催他们工作,他们总有办法偷懒,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这些都老油条了,像你一个女孩子进来,他们能把你气哭。这些人又没什么技术,拿来最多扫地,可扫地他们还不干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场开业时候用过这种人。我跟二轻局谈,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要,全下岗,我们出钱工龄买断。”
  杨巡见梁思申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忙又解释道:“那意思就是以后你工人和这家厂再也不相干,没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龄花钱买断……这个你可能不懂,这边人的退休工资是根据工龄来计算。”
  “买断!”梁思申耸耸肩,“听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进了企业,就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一样,出来还得买断彼此关系。真搞不懂彼此都怎么想的。不过已经比两年前好,两年前我们咨询的的时候,都说人和厂打包一起卖。吓退好多人。杨巡,如果二轻局坚持人和厂不能分离的话,我们宁可不要这项目,人的包袱是无底洞。”
  杨巡本来以为梁思申这个心地挺好的人会问出那要人家下岗工人以后怎么过日子之类的问题,可没想到梁思申巴不得买断,还对买断挺有腹诽,杨巡地转念一想,想到梁思申来自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对此早见怪不怪,这才能想明白究竟。他领梁思申看对马路的另一家厂,这家只有门卫在,里面黑咕隆咚。两人粗粗看一下就出来。
  直到没有门卫陪着了,梁思申才笑道:“其实……其实我们打算买来就拆了它的,我们还干嘛装得一本正经地进去看啊。我们还是看周围环境更要紧。”
  杨巡一听笑道:“总得让你董事长知道确实有这么一家厂在,不是我说谎。喂,走这边,那边堵死的。”
  “嘘,小点声,半夜三更的,你以为是打劫啊。我又没耳聋。我们到路灯下再看看地图,好吗?我印证一下。”
  杨旭当然说好,两人在地图上看了会儿,梁思申道:“可惜,这儿离商业中心到底是还有段距离。我总觉得你的方案不可行。不过先买下再说,市区地段的地皮总是稀缺资源。”
  “为什么是稀缺资源?”但杨巡问出,便明白梁思申的意思,笑道:“对,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方,你割一块我割一块,没几天就瓜分完,我们手里拿着钱的得先下手为强才是。哎,你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萧对你那么客气?他对宋厂长都没那么客气。看这边,是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半幢楼是他们的。”
  梁思申看看,却见工艺品进出口公司门口两块牌子,另一块白色长条木板上写着什么电子仪表厂。原来工厂上面才是办公楼。这样的办公环境可不怎么样。
  对于杨巡的另一个问题,梁思申也没遮掩,笑道:“有次我跟萧总在北京比谁家爸爸厉害,谁家伯伯厉害,比来比去,他比不过我,以后见我就服输了。呵呵,对于他这种倚仗身份权势横行的人,唯有更大的权势才能让他屈服。”
  杨巡虽然没问出梁思申的后台究竟是什么明确身份,可也总算清楚,原来是比萧然还更厉害的。“你既然有这样的身份,你手头又有钱,你为什么不去你爸爸那儿做呢?你到那儿还不是跟萧一样想干什么就什么。”
  梁思申不愿解释她有多清高,不愿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只是笑嘻嘻地道:“我喜欢你杨巡啊,我偏要跟你合作,做做个体户呢。”
  杨巡心知这话不真不实,可听着还是舒服,“你放心,我这个项目一定要做它个响当当的,让你做个知名个体户,年底上台戴大红花。你看那幢楼……”
  两人嘻嘻哈哈打趣着,却一点没偷懒地把整个涉外区好好看了个透,梁思申即便是穿着平底摩托靴,都走得筋疲力尽,自觉如残花败柳。杨巡看着倒是有点服气,这娇小姐做事还真是认真。反而是他劝梁思申悠着点,别一口气把明后天的事情都干了。而其实,杨巡真想伸手扶梁思申一把啊,这样的夜晚,哪对出来压马路的男女不是相依相偎的?杨巡的手指不知道蠢蠢欲动了多少次,他那是用了吃奶的童子功才克制住自己。
  梁思申上了车,禁不住捂住嘴打个哈欠,揉揉眼睛道:“我临时又有两个想法……”
  “明天说,今天你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脸色都变了。”
  “车子上可以抓紧时间说。”
  “我要专心开车。不听。”
  “总经理哪有那样对董事长的?不是说按照国情,进了企业就是企业的人了吗?你得听我的。”
  杨巡嘻嘻一笑,换作别的女子,他早一句占便宜的话扔出去,对梁思申就免了,其实他真想笑嘻嘻问一句,那我就是你的人了吗。估计梁思申肯定得换个大红脸。但他还是实在忍不住,笑道:“我是企业的人,也是董事长的人吗?”
  偏偏梁思申没那曲里拐弯的市井文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你想不干,拿出钱买断。”
  杨巡哪好意思解释,只好自己干郁闷,这段路又短,很快就到宾馆。但是杨巡陪梁思申进去,却被萧然从大堂吧跑出来截住。这回,与萧然坐一起喝啤酒的是几位政府官员。萧然急切地对梁思申道:“市外办郑主任在,请你一起说说话。小杨你先回去。”
  杨巡看一眼睡眼惺忪的梁思申,对萧然道:“萧总,梁小姐有时差,站着都晃。她现在脑子已经不好使。”
  梁思申只得强打精神道:“那杨巡你先回去,萧总有事,我就是梦游也得支持着。再见,明天别来叫我,我醒了会给你电话。”
  杨巡有些不放心,看看那个肚子里什么坏水都有的萧然,道:“那我也干脆坐大堂吧里把刚才我们说的整理一下,完了你还可以过目,方便我们明天工作。”
  梁思申愣了一下,心说杨巡没那文字任务啊,但杨巡既然要留下那就随便。她和萧然一起到了另一桌,那桌,几个市政府涉外官员与梁思申讨论市一机合资究竟是不是存在陷阱。他们说,经过刚才打电话一波了解,有些地方确实出现外商在合资中利用中方刚走进市场不懂深浅,给中方合作者下套的情形出现。这些官员也紧张,市一机的外资是他们积极参与引进,若是出现问题,他们难辞其咎,萧然不会放过他们。
  梁思申硬着头皮听了半天,听来听去还是这些担忧,她困得要死,只好截断官员们的提问,她采取主动。
  “萧总,刚才杨巡替你想了个主意,本来想明天告诉你。日方不是想另外找块地建两个新车间吗?你不会自己找块地先买下,然后给出虚高评估价,作为你的出资。你现在只有这两条路啊,一条增资,一条等着他高价卖你零件,不如你主动跟他们一起玩,他日本人怎么玩得过你本地人。”
  这话说出,一桌子人都舒了一口气,萧然更是眉头舒展,指着角落里的杨巡道:“他想出这主意?脑子满灵活嘛。”
  “不是他是谁?我们学院派的,他实战派的,有的是野战经验。不过你还是得拿出钱来。但萧总,我提醒你预防万一,万一日方恶意,或者万一他们没有恶意,你都不能把事情做死。”
  萧然点头,连声说谢。随即便问在座官员现在开发区的地价。梁思申见此便告辞,拉了杨巡离开,萧然也没再挽留。走进电梯,梁思申才告诉杨巡,刚才如此这般借他的名头给萧然出了个好主意。杨巡自然知道,梁思申这是帮他的忙,他送梁思申进门才离开。
  但梁思申第二天睡饱睡足,躺在床上却想到另一个主意。她当即打萧然的移动电话,笑嘻嘻道:“萧总,没想到我醒来都九点多,宾馆没早饭了,你那儿食堂有饭吗?我顺便找你谈些事,我想到一个帮你解套的主意。”
  萧然现在见到梁思申如见救星,忙道:“我也还没上班,跟你住同一个宾馆。我让他们准备客房服务,你要不介意就过来我这儿用早餐,我这儿是大套间。”
  “行,二十分钟。你让他们给我送水果和咖啡。”
  二十分钟后,梁思申出现在萧然的套房,一件黑色V领毛衣,下面依然是牛仔裤,进门要求开着门,萧然自然答应。萧然很殷勤地斟咖啡给她,笑道:“你每一次出现,都是给我带来幸运。你这回会在国内多久,我很想请你出去游玩散心,想出海吗?或者,你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有些地方我只要打个招呼。”
  梁思申笑道:“别光顾着说话,我是饿醒的,得先补充能量。”吃上几口才道:“想打个招呼办成事,我不会回老家去做吗?我就想着自己玩,才能比较深刻体会中美两国之间商业文化不同在哪儿。我说到底,是个研究经济的,喜欢比较。现在看来,我很有可以凭自己本事施展的机会。还有比如萧总你这回的案例,昨天我一路劳顿,没想太深,昨晚受杨巡提醒,我倒是有了新的主意,可以帮你赚一笔脱身。不过需要动用不少资金。”
  萧然有些夸张地道:“你先慢说,让我先想好我该怎么感谢你。我已经无法承受你带给我的这么多好处。”
  梁思申听了笑道:“嘿,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没逼你哦。我本来不想走后门,可是这个后门不能不走,不愿花费时间在消磨时光上。你给我办个这边的驾照吧,每次来需要人接送,我都跟囚徒一样无力。”
  萧然一听就笑道:“行,我今明两天里就拿给你。好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稍微安心地请你给我帮忙。”
  梁思申也笑。她终于慢吞吞地讲出自己的设想,“我今早刚刚才想到,还没整理,你也只能将就着听。昨天的主意是在开发区拿低价地,做高估算,坑日方一道。我今早想,你索性把市一机的地块全面置换出来,搬到据说税收政策更优惠的开发区去。是不是有这一说,就是税收政策方面?”
  “有这优惠政策,确实是吸引日方搬迁的良方。可是对我有什么好处?现在的资产都是属于合资公司……哦,我清楚了。”萧然忽然想到其中关键,双掌一拍,兴奋地盯着梁思申,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几乎咬牙切齿地道:“我既然能把开发区的低地价评估成高地价,自然能把高地价评估成低的。没关系,也不用什么开发区政策吸引日商,我自然会拿出市政规划要拆迁了工厂,让市一机不得不搬到乡下去。”
  “对啦,你反应真灵敏。”
  萧然大喜,起身去吧台拿了一瓶酒过来,是人头马XO,他给两人各倒一杯,兴奋地与梁思申碰杯,一饮而尽。道:“通过这个办法,我可以把投入基本收回,剩下的扔给日本人玩,他们最多让我所占股份越来越少,可没办法让我净身出户。不过我需要找家公司先低价买下市一机地块,这得出资不小。”
  “对,得找一家你信得过的有资金实力的公司,伪装买入低价的市一机地块,等事情过后,转手以实际价格整块或者分割卖掉,你拿差价,那家公司拿手续费。如果你想好,你可以找我,我正好有笔资金进来,而且你也知道,短期大笔贷款对于我来说不是太大问题。我正寻找投资项目,杨巡给我找的项目我并不是很满意,我找其他的。如果你愿意跟我合作,我需要的手续费是你在新华书店的地块,地价不足部分,我另外贴钱给你,也可以帮你在国外开外汇账户。我想,对于需要如此巨额现金流的操作,你很难找到类似我这样的合作者。”
  萧然被梁思申的表述惊住,一声“你”之后,好久无法说话。反而是梁思申微笑道:“对,我。李力可能没跟你提起,我最擅长的是运作资金,对于杨巡实打实的苦干我实在兴致不高。虽然你说的实业救国很有道理,可是要我做实业,就跟不给我驾照,让我每天非得等别人接送一样不自在。其实你又何必陷在实业里面等细水长流的收入呢?还不如拿笔钱立刻转向。短、平、快。”
  “我拿笔钱就想开发市中心那地块。”
  “人不可能所有便宜都占。我帮你脱身,你得给我甜头。不过这是我的建议,接受不接受在你。这几天你打定主意了,可以找我,我们商谈具体细节。等我回去美国了,你可以联络杨巡。”
  萧然勉强一笑,道:“你要的甜头太大,我吃不消。”
  梁思申当仁不让地给萧然洗脑:“对,不过这是你们的观念问题。这种事在国外很常见,我们一直这么操作。什么叫资本主义?就是以资金为本。谁出资,谁拿大的甜头。但在国内,可能因为都是习惯国家拨款,对于我们的资金运作视作洪水猛兽。我举个例子,比如说你有一千万资产,但还不够上市规模。我有资金,我注资一千万让你改造,直到符合上市规模了,你上市。你上市后,原本的一元资产溢价为几元,十几元,你是不是赚了?这时候我把属于我的一千万原始股卖了,获得几倍十几倍的溢价,我抽身做别的去。国内的人就会对我挣的这笔钱不以为然,觉得我拿多了,甚至觉得我白沾好处。可是,他们没看到我的资金在其中的作用。这其中的作用是题外话,我不说了。我这儿说明一个问题,观念有必要更新,跟上国外发展,既能在国内更好挣钱,也不会受外资蒙骗。你呢,也可以将我这套理念学了,凭你良好社会关系,跟那些即将上市的公司勾兑去吧。只有比造房子买赚得更好。”
  萧然被梁思申说的这些所谓先进理念打得晕头转向,他也知道现在股市的赚头,谁都知道买到原始股就是挣到钱。可是哪是那么容易买到原始股,但如果从注资改造公司开始加入,到后来以他个人社会关系将公司上市,那么……可是,真有那么容易吗?他疑惑地问:“那你为什么自己不这样操作?”
  梁思申微笑:“你做了就会知道,这其中需要做很多工作,并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可是我已经习惯美国的生活,我的朋友们也都在美国,我没时间也没你那么多的人脉在国内操作。”
  萧然想了想,点头道:“不如我们合作,你出思想,我做实际工作。”
  梁思申不客气地笑道:“我不跟你合作,你没杨巡那么容易操控。跟你合作,哼,我还能在美国睡安稳觉吗。我们惺惺相惜,偶尔遇特殊机会可以互惠互利地双赢一下。”
  萧然也笑了,也对,梁思申有的是优势,想要找个他那样的合伙人,自家堂兄表哥随便抓一个就行,何必找他这么个陌生的。但他被一下涌来的那么多思路搅得脑袋里乱乱的,他答应梁思申好好思考后,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一定会在她回美国前给予答复。
  梁思申这才收蓬回自己客房。反正把话撂给萧然了,萧然答应的话,是大好事,他那在商业中心的地块实在是钻石一枚。不答应也无所谓,她努力争取了就行。
  回头梁思申把设想说给杨巡听,杨巡听得发傻,这都大圈套套小圈套,得几重圈套啊。亏梁思申想得出这么大手笔的主意。但杨巡思索后就肯定地说,与萧然的这笔交易准成。因为萧然这衙内虽然呼风唤雨,可名声并不好。那些机关或者国营单位肯给他政策,或者没办法让他赊账,可未必敢把大笔的钱交到他手上,谁都怕他赖账,只有不怕他赖账的人才敢拿出钱来,而这样的人中有钱的凤毛麟角。
  梁思申奇道:“我低价吃进他的市一机地皮后,他得等我将地卖了换来钱才能给他那个差价,他又没法接触到钱的,赖什么赖。”
  杨巡道:“他那种人你能用常理猜他吗,我那两家市场一点没招惹他,他都要强买,你说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冲他那霸道,没几个人敢拿大笔钱同他冒险,你也小心。其实你不用给他出主意,让他困死在日本人手里,让他活该去。”
  “我也想让他活该的,可想到活该在日本人手里……有些不愿意。好啦,这事我们没法着急,我们还是做自己的。我发现我把钱拿来国内用,真好用,可以做很多大事。早知道以前不乱花了。”
  杨巡愣愣地看着梁思申,心说有人怎能如此好命。
  可杨巡也因此被结结实实上了一课,原来钱可以这样地生钱,而不是过去以为地按部就班地生钱。
  但梁思申的等待没持续多久,萧然隔天便给梁思申一个明确答复。萧然通过杨巡的电话约梁思申喝茶,梁思申听见只是喝茶,简直想呜咽着感谢。这几天真是怕了吃饭,做什么都是吃饭,每吃饭都是叫上一大桌,每顿饭都少不了时兴的甲鱼,和林立的酒瓶子,真正是吃不消。可是人家就图着见她这个外商一面,好像一起吃一顿饭才是表示尊重,不坐一起吃饭是不给面子。梁思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逻辑,才知道以前自己高干子弟的牌子有多好用,那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可她既然已经有意搁置身份,非要以平等态度参与竞争,她的脾气就不允许她打退堂鼓,只有怨声载道地奔赴饭局。可是杨巡还说大家对她已经非常客气,因为她是外商,换作其他国内女子,饭局上先集中火力灌醉女人。梁思申心说,真低劣。
  与萧然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前此的一顿饭一直从五点半吃起,等回到宾馆,已经是八点。梁思申只得先找到已经等候在大堂吧的萧然,扭着嘴道:“对不起,刚吃饭喝酒回来,一身烟酒臭,你等等我,不好意思,二十分钟。”
  萧然了然地笑道:“真傻,自讨苦吃。”
  一会儿等梁思申换了衣服下来,萧然继续取笑:“何必呢,非要把自己堕落到低三下四的境界。你这是千金小姐吃饱了闲的,扮落难公子玩。你有本事钱也别拿出来,外商身份也不要,你再试试,看你能走几步远。明明是那身份,何必矫情。”
  梁思申无言以对,白眼相向。唯有跟上来询问的侍应生要一罐啤酒,算是出气。萧然却是笑道:“办事情未必都要请客吃饭,你看我……”他将一只信封推到梁思申面前,“你的驾照。”
  “嗳,好,终于有件顺心的事。”梁思申打开信封一看,驾照上自己刚拍的大头照傻傻的,可那就是货真价实的驾照。“你车子在吗?让我试试国内驾车?你可以相信我,我车龄十年。别一脸心疼嘛,你可以旁边看着。”
  萧然一脸大牙疼似的道:“我刚换的新车……”
  “大方点啦,我下回在这儿买了新车先给你开一下。”
  萧然郁闷了一下,可终于还是起身,道:“走,开小心点。”又跟侍应生说了别动他的桌子,两人一起出去。
  萧然以前一辆车被杨巡和韦春红指使人打坏,修好后,他别扭着用了些日子,终于还是决定新买一辆。才刚买来的一辆白色宝马,心疼爱护得不行。上了车就一直唠叨让梁思申注意这注意那。梁思申也不是太妹,稳稳将车开了出去,几个弯道下来,萧然已经放心,心说这十年车龄没假,听说老外从小拿车子当脚。
  这时候萧然才敢说话,“我找人同日方谈了一下。日方的意思很明确,他们有意提高在中国公司的技术水平,所以才会提前把决定核心零部件质量水平的两个车间建立起来。他们的目标是减少运输环节的成本,尽量实现比较高的国产化率,以最有效地压缩总体成本。经过一天的谈话,我们都觉得对方很有诚意。你说呢?”
  梁思申本来就因为晚上吃饭应酬遇到一帮粗俗的人而郁闷,打开车窗开了会儿车才缓过气来,但被萧然这话一问,又郁闷了,商业合作,凭什么相信对方诚意?诚意再多,也不如一纸合同。但见萧硬是要相信诚意,她也只能道:“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立法其上,取法其中。我们做方案的时候,总是把困难想得多一些,预先想好周全对策,以免临时手忙脚乱。而如果最后一路顺风走到尾,那是最大的好事。虽然我没机会分一杯羹,不过还是诚挚地恭喜你。”
  萧然这回倒是难得认真地道:“这回还真吓了我一跳。我几个朋友都说,人家是老牌资本主义,做了上百年的生意积累的经验。我们跟他们比,就跟光屁股小孩上战场,全看对方良心了。幸好谈话表明对方不错,可想到这几天听的有些外商提供的设备是旧货外面喷新漆,有些外商圈下地皮却迟迟不开发,你说的对的,先把困难想多点有好处。可是这样一来,我得筹备资金了。我咨询一下厂里的工程师们,都说那些设备能早点上当然最好。”
  “说的是,中方有中方的弱点,不过外资进入中国也未必无敌。我们这几年一直在考察中国市场,可一直不敢大胆进入,有很多顾虑。比如对政策摸不到头脑,对当地市场没基本认识,对当地工人表现出来的思维更是无法认同。因此我们都倾向合资,善用中方优势弥补我们的缺陷。其实日方找到你,也是他们的幸运呢,多少事从此畅通无阻。”
  “对,你说得对,你说的是从外方角度看问题,看到的是我们没意识到的问题,对,我也有优势,不错,就是这个原因,这就对了。”萧然到底不是幼稚的人,一直对外方那种唯利是图的资本家的诚意放心不下,但等梁思申一说外方的顾虑,他倒是放心了,彼此有所倚仗的时候,就得向对方输出诚意了。“宋厂长推荐我找你真是找对了,宋厂长也说要多听听你这种来自那边阵营的人的意见。”
  “宋老师是很有涉外经验的人,早十来年前就从事对外贸易了。我很佩服他。这车不错,动力性能尤其好,可惜是自动,手动更好玩。你钱要是不够想卖商业中心那块地皮的话,看我们那么多交流的份上,你得优先考虑我。”
  “哦,你考虑多少价?”
  梁思申笑道:“我哪知道,我连那块地面积多少都只是个目测概念。但我记得你和李力说的你买下那地的价。”
  萧某也笑:“那价翻倍都太便宜你。这样吧,明天你让小杨去我那儿拿资料,我跟他谈。我们是朋友,不伤和气。”
  梁思申笑道:“不,跟你谈只有我来,小杨送到你手里,还不给你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明天我看资料,晚上再一起喝茶?”
  “去,你捏着底价跟我谈,我又顾忌着那么多人面子没好意思驳你,你这不存心赖我吗。”
  “你才是真矫情,是朋友就不能谈生意?你没诚心,抛个诱饵逗我开心呢。”
  “看见了吧,跟女孩子谈生意多麻烦,态度不好就是罪过。”
  梁思申不由笑道:“不然要朋友干什么,朋友就是拿来糟蹋的,知道真相了可不许反悔啦。我明天去你工厂拿资料。”
  萧某笑着摇头,却道:“你啊,口口声声不想利用身份,可你又无时无刻不在利用身份。别人能这么跟我说话?你说你挂着一副清高牌子有什么意思。”
  “俗话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充分说明我能屈能伸,你别想打击我。我们回去吧,路怎么走?”等萧某指明方向,梁思申又道:“回国开车不舒服,冷不丁乱穿马路的人多。咦,你电话响。”
  萧某接起电话,但“喂”一声后,却把电话递给梁思申,并等梁思申在路边停车后,自觉下车去。梁思申看着心说,有人良心不好,可行为举止可爱,有人良心挺好,可行为举止让人厌恶。
  杨巡几乎找遍角角落落都找不到梁思申,无可奈何之下才想到萧然,没想到居然真的在一起,杨巡惊讶。但他没多废话,道:“你快来市第一医院,我刚得知消息,宋厂长下午工地摔下送医院手术,失血很多,还在抢救。”
  梁思申大惊,几乎是飞车回城,嘴里却安慰萧然说她从小飞车,不怕。萧然岂敢不怕,又没好意思说怕,一颗心在嗓子眼吊了一路,终于在市一院放下。而梁思申则早将车子随处一抛冲出去了。萧然没跟上去,但见梁思申如此焦急,不由想到去年在北京初见梁思申与宋运辉在一起时候的场景,这样的师生关系,令他玩味。他不信其中没有暧昧。
  杨巡看到梁思申披一头没一丝装饰的卷发冲来,黑毛衣下面是咖啡色碎花长裙,与环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什么电影里跑出来的人。他赶紧迎上去道:“刚才不敢说太清楚。宋厂长掉下来的高度不算高,可下面正好堆了不少杂物,一根钢筋刺穿腹部。除了失血很多,还不知道其他器官有没有受大影响。现在里面是最好的医生在抢救。”
  梁思申瞪着杨巡说不出话来,怎么也不敢想这种事会发生在一向谨慎的宋运辉身上。想到钢筋穿透的痛,梁思申不寒而栗,更想到宋老师这一路送医流失的血,她腿脚发软,伸手攀到杨巡身上才不致不支倒地。把杨巡惊呆了。杨巡忙伸手扶住梁思申,语无伦次地道:“别害怕,别害怕,有我,有我。宋厂长的妈已经昏过去,你可别……”
  梁思申瞪着眼睛搜索门口一群等待的人,终于找到宋运辉的秘书,她推开杨巡,扑过去抓住那个她认识的秘书的手臂,可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急起来满脑子都是英语,中文竟然一个不见,只急出两眼的泪。好在秘书知道她要问什么,详细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宋运辉去码头看安装,爬的是一处安全高度,大家都不以为会出事,没系安全带,没想到宋运辉会失足落下,那下面正是一堆等待清理运走的废钢筋等物。当时大家也不敢拔钢筋,就地用焊枪烧断露在体外的钢筋,才能赶紧送医院。
  梁思申听得牙齿“嗒嗒”作响,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中文:“很痛……”可梁思申又想到,宋运辉的性格异常坚毅,那么痛的时候,估计他肯定闭口死忍。这时杨巡过来扶住她,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着杨巡轻道:“我想到宋老师的姐姐。”
  杨巡也知道宋运辉的姐姐是怎么去世的,也是与钢筋有关,不由脸色大变,忙道:“别胡说。”
  “是,是,我乱说。”梁思申连忙承认,靠着杨巡不再说话。这时她看到一群人后面有个女子坐在仅有的两把椅子的其中一把上面哭,女子身边有两个老人陪伴。而那两个老人眼下正以严厉的目光盯着她看。杨巡见她留意那边,看了下,轻声告诉:“是程开颜和她父母。”
  梁思申看着痛哭的程开颜,忽然想到什么,忙轻问杨巡,“宋老师最近是不是因为离婚精神欠佳?”
  杨巡点头,“我看他常失眠,烟吸得很凶。这儿别说了,人多口杂。”
  但梁思申已经将愤怒的眼睛射向程开颜。
  老程也盯着梁思申,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个装扮得与众不同的女孩就是女儿嘴里所说宋运辉的那个美国学生。从女孩惊慌失措的表现,他感觉宋运辉骗他,宋运辉与那女孩绝非那么简单。老程愤怒了。是,为什么这么巧,宋运辉闹着离婚时候,这个女孩恰好在此?
  不仅是杨巡,连旁边其他东海厂的人都看得出梁思申与老程之间目光的火爆。杨巡不希望梁思申此时忙中添乱,忙推着梁思申走开,一边附耳轻道:“你千万忍着点,这儿是国内,宋厂长又是离婚时候,你一个女孩子千万别给他添乱。你到时候一走了之,宋厂长会被人非议。”
  梁思申立刻想到她这回来宋运辉决定不见面的原因,顿时大怒,压低声音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被非议?”火气大起来,她也不软弱了,终于离开杨巡站直站稳,“宋老师为什么要容忍他们的无理取闹?”
  杨巡忙轻道:“没人无理取闹,但离婚是麻烦事,不是你说离就能离,没象你们外国人那样方便。这儿离婚跟脱皮一样难。你千万别闹,肯定给宋厂长惹事。平时你怎么闹都行,现在人躺在手术台上,闹不起。”
  梁思申听到“人躺在手术台上”,才一阵清醒,不敢再有动作。但嘴里喃喃用英语骂了半天粗口。而杨巡的一颗心则是偷空悲哀了一下,梁思申刚才都趴在他身上了,怎么人们还不会想到他和梁思申是什么关系,而只想到梁思申与宋运辉是什么关系。
  杨巡见梁思申终肯忍住,便忙得寸进尺,耳语:“帮个忙,你刚才表现实在很让人有不好联想。为了宋厂长的名声,你想个办法,别让别人把你和宋厂长联系在一起。”
  梁思申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见杨巡这么说,气得一脚跺在杨巡脚板上,怒道:“叫你那么闲,下楼,去看外科急诊。”
  杨巡冤得不得了,他可是真心为宋运辉考虑,没想到梁思申这个蛮婆不领情,他痛得手中手机包都掉了,心说还真得看外科去。梁思申见杨巡还真痛得呲牙咧齿,才意识到自己一脚重了,忙蹲下捡起杨巡的包,一手扶住杨巡问:“真痛?谁让你胡说八道。”
  杨巡咧嘴道:“你……即使我是你的人,你也不能下脚这么狠。原来以前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装的。”
  众人见梁思申只是一脸内疚,却无言反驳,都心中想到,原来这两人才有关系。连老程都不能不信,看得出这样子不是装的。但大家心里头都是再加一层心思:杨巡这小子高攀,可怜,男的自认是女的人,以后更有得苦头吃。
  杨巡痛过会儿便告没事,但想到走廊风大,梁思申又是从不肯多穿衣服,今天更是连披肩都没拿,就脱下自己西装给梁思申。正好寻建祥从宋母病床边脱身过来这边打探,见此情景也没心思多想,跟梁思申打个招呼,问问杨巡里面还没动静,就又下去陪着宋母。而一些市领导也开始陆续来访。走廊上站满黑压压的人。
  终于,宋运辉被推出来,众人都簇拥上去,前面都是领导,病床边宋季山有份,程开颜也有份,梁思申与杨巡都没份。两人只好站在外面听医生介绍情况。医生面对那么多领导,说得深入浅出,谁都听得懂。梁思申听了终于放下一颗心,没事,而且没后遗症,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刚才真怕刺穿的是肝胆脾之类的内脏。
  但等杨巡忽然想到该去病房拦住闲杂人等,尤其是肯定会让伤痛中的宋运辉烦不胜烦的程家人的时候,却发现早有护士在门口把关,将所有人都拦在门外。经过公推,才让宋季山和宋运辉的秘书进门。过会儿,寻建祥背着刚醒来的宋母也进了门。
  杨巡和梁思申在门口守候了会儿,不久寻建祥出来让两人回去准备明天接班,两人这才离开。但杨巡忍不住想去护士站勾兑一下感情,他进去发现里面有几个医生在开会,说的正是宋运辉的病情,他就在门口听了会儿。梁思申则是见到一个女医生从护士站与护士长亲密地拉着手出来,转到楼梯角说话。那女医生细声说的话,有几句漏进梁思申耳朵,“是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也看到,只有同事朋友帮得上忙……你刚才拦得好,要不然病房里不太平了……唉,也可怜,都可怜。可现在只能顾得上病人了……怕刚才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还得你帮忙……说什么呢,厂长女儿是我儿子班上的同学,前儿我儿子不是脚烫伤吗,我那天正做一晚上手术,没力气背儿子,那厂长看见好心送我们俩回家,难得的没一句废话……是,你也知道现在男人,我宁可不要他们帮,免得无穷麻烦。让他们伸手帮忙,他们恨不得要我以身相许还人情债……对了,千万别提是我要求的,这种事说出去都是是非……”
  梁思申这才知道,看似简单一件事,竟也是有因有果,原来是以前宋老师帮了一次人,而现在人家回馈。听得转角那两个人开始说再见,梁思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过一会儿,见女医生和护士长拉着手转出来,梁思申仔细看了一下,见是一个长相文气,略带职业性冷漠的三十来岁女子,一双眼睛似会说话,但估计说出来的话带刺。想到女医生悄悄帮宋老师的忙,梁思申在那女医生经过时候就一直讨好地微笑着看她,但女医生没看到她,匆匆而过。
  一会儿杨巡出来,杨巡比梁思申主动得多,已经勇闯进去与给宋运辉主刀的医生攀谈在一起,说好送疲惫的医生回家。他出来让梁思申一块儿走。梁思申跟上,但回头时候,看到程开颜和她父母还守候在门外走廊,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忽然有丝感慨,看来,程开颜是爱宋老师的,可是,当一个人的爱不是另一个人的那杯茶时,爱是负担。程开颜这么庸俗的人,只怕到死都不会知道宋老师的追求是什么。
  下到下面停车场,梁思申看到只穿着毛衣的杨巡踊跃上去帮两位主刀医生将自行车扛到车后,梁思申忙打开车门请两位医生上车,她自己坐到驾驶位上。杨巡安置好自行车上来,见梁思申坐那儿,没敢吱声,怕后面两个医生吓到,只得坐上副驾位置旁边指挥。没想到梁思申开车极其老练,他不知道梁思申已经通过萧然拿到驾照,只得心中念叨千万别半路遇上警察。
  直到把两个医生都送到家,杨巡才道:“你赶紧把位置让给我,要是让警察查到你没驾照,你麻烦。”
  “放心,刚刚萧总把驾照给我做出来了。哎,杨巡,注意到没有,刚才一路上都没见一辆出租车。原来还以为出租车挺多的,宾馆门口总停着几辆。”
  “是啊,出租车爱做宾馆生意,有钱人多嘛。萧某人对你倒是有求必应,考个驾照多难啊。”
  梁思申一笑,“没见我帮他很多忙吗,我的咨询在国外都是收费的。杨巡,等下我先回宾馆,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再回医院,把那三个老弱妇孺送回家?”
  “谁?噢,那三个,让他们呆着,他们精力好,老拖着离婚手续,害宋厂长一家在我家住了那么多天,宋厂长每天拉着脸没精神。让他们在走廊上耗点精神才好。”
  梁思申不由叹一声气:“我算是明白宋老师的心情了,烦他们,可又不忍心。算了,你不帮就算了。我刚才听到……”梁思申把刚才听到的那个女医生与护士长的话与杨巡说了一遍。
  杨巡本来还在想,梁思申刚才走廊看见程开颜还跟仇人一样,现在又不忍心了,做人这么不干脆,就跟宋运辉似的,离婚就离婚,拖那么久干嘛,害死自己。当断不断,反遭其累。但这两个人都不是他能拍着后脑勺喝醒的,他只好见怪不怪。后来听了梁思申转述的女医生的话,他淡淡地道:“这个时候多的是伸手想帮宋厂长的,有人只怕排不上号帮不到忙,你别去瞎掺和。”
  梁思申笑道:“我又不是傻瓜。只是觉得那个女医生帮忙帮得到位,说说而已,你紧张什么呢。杨巡,我听今天萧总跟我说的一句话有道理,他说我既然有点来头,没必要一边矫情地说不沾那光,一边其实又在因着来头放肆。”
  杨巡不由笑着抢话道:“这两天的酒席吃烦了?”
  梁思申见杨巡明白她想的是什么,也笑了,“是,明天你跟他们说,大小姐烦了。再有什么事,我打几个电话找人,我又不是跟萧总一样做违法乱纪的事,没必要自找麻烦非找弯路走不可。明天那些什么的都取消。”
  杨巡道:“你大小姐终于想通了,难得。怎么我前两天也这么跟你说,你不听呢。”杨巡心说梁思申做生意真是游戏,哪有拿那么大笔钱由着性子来的,别人都是为了做事用尽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她却放着大好资源不用,头巾气得可以,好在终于想通。
  “前两天我还没吃苦头。”梁思申不由做一个鬼脸,“对了,明天我跟萧总谈商业中心那块地的转让,他还是打算跟着日商增资,那就不得不卖掉商业中心那块地皮。你看那块地值多少?我提议,这么一块稀缺地段的地皮,那是再贵也非买不可。”
  “噢,那我明天一起去,什么时间?我安排一下。”
  梁思申道:“你还是别去了。萧总见了我没办法,我对他泼皮无赖都可以,你在场他会转移视线,他也巴不得只你跟他谈呢。你明天还是去接替大寻吧,正经儿的商业谈判需要你的经验手腕,跟萧总那样不正经的,我来。”
  杨巡无奈,也确实,梁思申已经说得够给他面子。于是他把自己的心理价位说给梁思申,又告诉梁思申那块地几大缺陷分别是什么,以便明天梁思申讨价还价。说完了才送梁思申上楼进门,他自己开车回医院。
  这时候宋运辉病房外面的走廊已经空了,包括程家三口也不在,宋运辉的秘书姿势强硬地坐在门口,大约是坚壁清野的意思。不过谁都认识杨巡,杨巡一去,秘书就告诉他,宋厂长没醒,可宋家父母不见儿子醒来不肯睡,要杨巡劝劝。杨巡说这哪是劝得了的,他进去替了寻建祥,因寻建祥家里还放着宋引,怕寻妻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而后,他陪着宋家父母在半黑暗中坐了一夜,一直等清晨宋运辉醒来,是宋母先看到儿子苏醒。正好此时梁思申也清早赶来探望,大家都哭了。
  宋运辉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父母和梁思申,这几个人的存在,让他苏醒的感觉很好。因为伤痛,也因为刚刚苏醒,宋运辉有些放纵自己。于是在旁边不大被重视的杨巡注意到,宋运辉的眼光经常长久落在梁思申身上,然而又在梁思申看过去的时候,宋运辉将眼光似是不经意地避开。杨巡心惊,隐约明白宋运辉心里在想什么,但也猜出宋运辉不想让梁思申知道,而更知道梁思申则是一直拿宋运辉当长辈。杨巡虽然心中极不愿意看到这一出,他在心中早已将梁思申宣布为己有,只是人家不承认而已。可是他清楚,此时他不便在场。他抬脚离开,还顺手拉走秘书一起下去吃早饭。
  梁思申熟练而快捷地动手把病床稍微升起,又拿包里偷拿来的宾馆毛巾给宋运辉洗脸擦手收拾停当,才将手中拿来的小笼包交给宋季山夫妇,含着笑哽咽着道:“爷爷奶奶可以放心吃早饭了,吃了后你们回家睡会儿吧,我等下开车送你们走。”回头看到不见了杨巡,奇道,“杨巡呢?这家伙饿坏了吧,吃早餐这么积极。”她说着话,早动手将凳子椅子拼起来,方便宋季山夫妇吃饭。
  宋运辉微笑道:“爸妈,你们快吃点。吃了回去睡觉,不然我也不敢睡了。我这儿有他们陪着。”
  “我们不累,看到你醒来比吃人参都强。等下叫小杨回家睡吧,他一晚上也没睡。”
  “护士会来的,这儿是高干病房。爸妈,回去吧,你们这样我没法修养。小梁,等下你负责把我爸妈送回去,要小杨也回去睡。别跟猫猫说,就说我出差了。小梁,你回头也忙你的去吧。”
  宋季山道:“我们回去也睡不着,还是这儿打个盹。大寻等会儿还会来。那个……猫猫妈昨晚说……”
  宋运辉斩钉截铁地道:“我不见她。”
  梁思申想起昨晚,“宋老师是不是有个女医生朋友?昨晚我偷听到她提示护士长拦住闲杂人等,否则昨晚病房肯定一屋子的人,谁都进来。她说她是猫猫小同学的妈妈。”
  宋运辉闭上眼睛艰难地想了会儿,才道:“有,陶医生,三十来岁。谢谢她。爸妈,你们吃早餐,我看着,快坐下。”
  宋季山夫妇这才开始吃喝。梁思申看着宋运辉笑道:“宋老师,馋吧?”
  宋运辉虚弱地微笑,“别招我。”
  梁思申笑道:“我在浓香的生煎包子面前徘徊好久,最终决定不刺激你,改买小笼包,嘻嘻。当然,等宋老师健康时候,我还是会把刺激宋老师当作鸿图大业来完成的,难度越高越刺激。”
  宋运辉只能又笑,连刚进来测脉搏量血压的护士听着也笑。梁思申看着血压计上面的汞柱,又看护士的记录,笑道:“宋老师,你真需要我刺激呢,你看你现在血压这么低。”
  宋运辉笑道:“别调皮,说说你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梁思申端把凳子轻轻放到床头,开始跟宋运辉讲这几天的事。“杨巡看下的两家厂不错,二轻局愿意给不小的优惠,也不要求我们一定要维持原有的营业。我想拿下这两家厂,先储存起来备用。因为我看中萧总的商业中心地块,他一意孤行要配合日方增资计划,其实我感觉那计划很可能是恶意,可是萧总却相信日方什么支援中国建设提高核心技术之类的话,资本在其运作时候有慈善一面吗?不肯能。但我决定就此罢手,不劝他了,没人能替一个成年人拿主意。他准备出让商业中心的地块以筹资,我今天跟他谈价。这种他急需用钱的时候我当然要趁火打劫……”
  “先弄清那块地的产权,要杨巡去弄清楚,这种人拿出来的东西很多拖泥带水。”
  “噢,明白,我拿来资料让杨巡去查。还有一位来自既非国营又非个体的企业,叫集体企业的,那位管理者叫申宝田,那位申厂长异常热情地希望我这个外商与他合资,或者帮他介绍外商来跟他合资,可是怪了,我看他企业做得挺好的,一半产品出口,报表显示利润不错,杨巡说这家企业前景也不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合资要让我受惠。关键是,他开给我的价优惠得让我得误会他是不是我爸的什么老相识。为什么?因此我怀疑他另有企图,我不答应他。杨巡说由他去接触,套出申厂长的企图来再议。”
  宋运辉失血过多的脑袋一下听得有些晕晕的,也就没发表意见,只微笑道:“看来你跟杨巡配合得不错。”
  “是,杨巡太宝了,好像没什么他办不成的事。我看着医生多严肃啊,他却没几分钟就攀上给宋老师动手术的医生两名……呃,陶医生来了。”
  陶医生其实已经来了会儿,但见里面两人说话,以为是公事,就没打扰,在外面等了会儿。但看里面那相对,又敏锐地感觉似是有一条亲密的线柔柔牵着中间,男的全心全意地宽容,女的全心全意地信赖。陶医生不能不联想到宋运辉离婚的原因。
  陶医生微笑进门,坐在梁思申让出的位置上,又微笑询问一下宋运辉的身体感受,正要打开血压计,梁思申就在旁边站着道:“护士小姐已经来测量过,58-85。”
  陶医生已经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这个女孩子是外商,她冲梁思申微笑一下,将听诊器放到宋运辉胸口听了一遍,道:“恢复得挺好,果然是老大主刀,看来不会有问题,只等着后面日子渐渐好转了,别担心。不过我看记录,你的身体有点象过度使用的机器设备,需要长时间修养调理。”
  “他工作起来不要命。”宋母道,“医生,他能吃时候,吃什么东西最好呢?”
  陶医生想想道:“我去拟个菜谱儿,回头交给你们,不过也不能做准,宋厂长年轻底子好,最要紧还是爱吃多吃少操心。”她又熟练地翻翻宋运辉眼皮,几下检查后起身道:“出血多点,没太要紧的脏器损伤,不幸中万幸。手术又成功,以后只要慢慢将养就行,千万别急。这是持久战,伯父伯母也得养好身体准备好吃的调理宋厂长。我走了,早班前还得看一圈我的病房。再见。”
  梁思申送陶医生出去,到了外面,才轻声问:“陶医生,真没事吗?请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要点?”
  陶医生看看眼前这个长相和衣着都美丽的女孩,轻声道:“没大事,后面保养要紧。千万别让宋厂长过早操心。”
  梁思申忙道:“我明白了,我的小事也不跟宋老师说了。我第四天打算离开回美国,那时候宋老师能恢复多少?”
  “放心,宋厂长年轻,恢复会比较快。”
  梁思申这才放心,看着陶医生离开后才回来病房,见宋运辉看着她,眼睛里有问询的意思,她忙笑道:“我私下又问陶医生,陶医生还是说没事。可见是真没事。不过刚才我看陶医生走的时候,刚好两个护士也一前一后地走开,我很无聊地看着她们轻盈地飘一样地走,很坏心眼地想到一句唐诗,嘻嘻,真对不起陶医生。”
  宋运辉朝门口斜一眼,笑道:“别卖关子,说吧,现在没别人。”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一行白鹭向青天。”
  宋运辉想笑又不敢笑,怕撕痛肚子,忍得异常辛苦。倒是宋季山夫妇终于展开锁了一夜的愁眉。杨巡和秘书进来,见刚出去时候相对泪眼的四个人这会儿都笑眯眯的,都是好生奇怪。
  宋运辉看到杨巡等两人进来,便知道他今天的快乐时间到头了。他虚弱地问一句:“现在几点?”
  秘书立刻很职业地快速回答:“七点四十三分。”
  宋运辉闭上眼睛想了会儿,才道:“爸妈,你们回去吧,八点后属于非私人时间,唉。小杨送回去,小梁也去办事吧。”
  宋母闷声道:“我不回,我照看儿子还分八点不八点?现在都什么时候,还工作个啥。”可宋母积弱惯了,倒底还是没敢大声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杨巡在一边忙道:“对了,宋厂长提醒我。等下一上班还不是很多人来探望慰问。有些领导来了宋厂长能闭上眼睛躲过,可你们两位老人家就得成慰问对象了,宋厂长担心领导们握着你们的手你们没法应对,还累得宋厂长挂心。大伯、伯母,你们累了一晚上,不如回去睡一觉吧,八小时以外再回来。”
  杨巡说着,一手揽起稍一惊讶的宋季山就往外推,另给梁思申一个眼色,梁思申连忙也跟着挽起宋母朝外走,弄得两个老人身不由己。而杨巡还在一路宽慰劝说着,都是入情入理的大道理。可怜宋家父母这两个逆来顺受至根深蒂固的人,反抗都没太大动作。梁思申虽然把宋母往外送,可也忍不住觉得自己狠心,不由回头想看一眼宋运辉的反应,直想着要是宋老师也不舍得父母离开,她就罢手。可她没想到,蓦然回头,看到宋老师的眼睛有些怪异地看的是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止步想作确认,却发现宋运辉的眼睛早转开了。快得令梁思申都以为自己眼花。
  梁思申疑神疑鬼地走出去。而宋季山夫妇坐上车后,也是双眼带着疑问看着梁思申,他们多了解儿子,他们能看不出儿子在这个女孩面前的异样?但是他们都选择不问。他们决定把疑问留到儿子康复后再说。
  杨巡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现在开始回忆宋运辉家发生矛盾究竟在哪个确切时间,会不会宋运辉的离婚真的与梁思申有关。
  一车子的人各怀鬼胎,是梁思申开车送他们回杨巡家。但半路之上杨巡接到寻建祥电话,说是程开颜哭哭啼啼找上他家问他要宋引,被他拒绝。杨巡想来想去,觉得这种时候当妈的要求带女儿是无可非议的,可是也能顺理成章地推测宋运辉肯定是不肯把女儿交出去受程开颜灌输什么的。他当即指使寻建祥辛苦几天,无论如何都要隔绝那母女俩,不惜一切代价。宋季山夫妇手足无措地看着前座杨巡对他们宋家事的自作主张,轻轻讨论后,不得不做出决定,以后两人轮流去探视儿子,以便有人可以留在家里照料孙女。
  杨巡一直感觉梁思申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但见她车子开得四平八稳,也就不说了。一直等一行到了他家楼下,等宋家父母离开,他才折回来问还在车里发呆的梁思申想什么。梁思申心说杨巡倒会看眼色,她犹豫了下,将车窗咬到底,将心中的疑问抛给杨巡:“你守了一夜,看到宋老师……有没有什么不同?”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敢问,他犹豫了下,道:“他是他,你是你,别当心理负担。”
  梁思申默然,这话听出,她看到的不是幻觉。杨巡见此道:“别想太多,你很快回美国的。路上专心开车,去市一机有段路自行车乱窜。”
  梁思申拿眼睛看了杨巡会儿,看得杨巡差点昏倒之前,才启齿:“杨巡,你才大我一岁吧,你做事真成熟。”
  杨巡晕忽忽地看着梁思申开车离开,心里一阵一阵的激动。又用疲惫的脑子很快想到,梁思申临走那句话,当然表示对他的肯定。那就意味着她不会想太多。他也不愿梁思申想太多。
  梁思申开出小区,忍不住在路边停了会儿,愣愣地想了会儿,决定听杨巡的,不想。且不说还不知宋老师究竟想什么,就如杨巡说的,他是他,你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她明天就要走的。就算真有那么回事,她也不信以前的大多数时间里宋老师对她就是那么回事,既然如此,她以前怎么待宋老师,现在依然如故。看得出,宋老师也并不愿让她知道。
  她长吸一口气,将事情抛到脑后。思之无益,思之作甚。她早就清楚人的感情不是理智能控制的,何必自己也钻进去掺上一脚,让宋老师愈加烦恼呢。至于宋老师的离婚,不,她不以为与她有关。她刚才有些多虑。但她知道,她得收敛点行止了,她是健康人,她此时需要承担责任,不管是不是自己的。
  与萧某的谈话异常顺利。两人都是从小生活优裕,有些手头散漫的人,而萧某急等用钱,知道梁思申背后有财神,又不敢放手欺负了梁思申,梁思申则是找到自己心理价位,拉锯几下,都觉得满意,便很快拍板。若换作杨巡,即便心中有心理价位,他也会在谈判中伺机更下一层楼,软磨硬泡地将价格打压到最低。
  梁思申会谈后,由萧某助手陪同,去现场旁边的一幢大楼俯瞰。果然这是好地段,即便是她这样的外地人都看得出这块区域的热闹成熟。若不是萧某身后被日方紧紧追逼,萧某怎么舍得放出这么一块宝地。她得此地,只能说机缘巧合。萧某助手说,原本萧总准备在此建造大型商场,图纸也已做出,更不用说拆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助手还谈了一下商场的规划布局。梁思申看看远近稀稀落落的商业楼群,心说这么宏大的计划,有配套的巨大消费客流支撑吗?国人工资有那么高?她当初与杨巡谈楼下商场楼上宾馆时候,都没那么大规模。
  当然,她知道,规划必须超前,至于怎么超前,她有的是在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逛街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眼光。但她难以把握,如何选择一个合适的度。不能超前太多,又不能同流合污。怎样才能做出符合大环境的合适风格?
  她想到欧洲中等城市的那些别具风情的购物街。但又不知道那样的风情适不适合这儿人们的购物审美。当然,她必须与她的合作者,当地商业奇葩杨巡商量。她此时可真想冲去将杨巡拎出被窝开始讨论。
  好在杨巡也没让她久等,就在她回到宾馆对着规划图描描画画时,杨巡睡了半天找来。两人就建筑成本,未来的管理成本,和客流消费额度等问题讨论再三,杨巡更是满城飞地找商业系统的人了解市区一百二百之类的年销售额,他因着两家市场,已经基本成为商业系统的事实编外,因此数据容易取得,虽然不知道数据的真实性几何。
  两人即使去宋运辉那儿探望时候,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讨论一番。令宋运辉顿生局外人之感觉,而且他还敏锐地觉察出,梁思申对他似有回避。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看着,杨巡在场,他插嘴都不愿意。
  杨巡对于梁思申欧洲风情街的提议非常热衷,他还希望能不能搞个欧洲多国风情荟萃街,让全市没出过国的人开开洋荤,最好一条街就把什么英国王宫美国白宫法国爱丽舍宫都缩微了一网打尽。倒是把梁思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样的杂烩建出来是什么鬼模样,一定是四不象。她只得把规划图复印件与初步思路带回美国,请相熟朋友帮忙大致策划。
  而购买二轻局两家工厂的事情也在梁思申回国前获得定论。在与有关领导频繁会面,一次次重复回答一些诸如最爱哪种国内美食还会不会读写汉字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的低级问题,而不是就梁思申几年以来对中国经济的调查展开讨论之后,对方领导似乎都很满意。于是签署初步意向,其余交给杨巡跟踪落实。但梁思申不知道对方领导满意在哪儿。
  梁思申休假结束,不得不回去美国。两宗收购一起进行,令新办合资公司资金吃紧,她在卖大学区房子和如今所住房子还是抵押房子之间犹豫良久,决定抵押。她将所得汇给杨巡,提议增资。杨巡不得不勒紧腰带加大贷款,按比例跟上增资。不过杨巡心里清楚,他的被迫增资与萧某的被迫增资应是不一样的概念,他和梁思申的增资目标明确,思想统一,都是为了合资公司的实力和前程。
  两人的合资公司虽然出师大捷,顺利超过预期。但是一开始就背负的巨大债务压力,令两人的行止大受影响。尤其是杨巡,年前他还为了心目中的四星级宾馆项目豪情满怀地考虑过借个两千万三千万的,可真有一千多万的债务上身,却又是不一样的感受了。虽说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可虱子多了会吸干人血,债务多了可压垮一个人,千万级的债真不是百万级的债能比。再想到隔山隔海的梁思申也背着一屁股的债,杨巡倍感压力。
  因此,杨巡更加精细地计算收入支出。能拖着付的就赖着,非付不可的就协商分期付款,实在逃不过的,如萧某那儿的钱,也是拖一天是一天,硬是在银行里挣得几天利息,拖过一个周末,才在星期一把钱打到萧某账上。但是对于二轻局旗下两家厂的收购,他谈下的是分期付款、年付。而遣散原有职工所需买断工龄的钱,也是分期、年付。当时有个二轻局的与杨巡混得很熟的领导打趣,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合资公司做事如此抠门。
  不过杨巡做这些琐碎的省钱事情都没怎么跟梁思申一一报上,他在梁思申面前与跟寻常合作人面前不一样。若是对于寻常合作人,那他杨巡是非把自己的劳苦功高一分不差地传达的,让合作人知道他杨巡不计得失,为大家的事奔走,这个人情那是非要合作人铭记在心的。但是对于梁思申,他却觉得,男人嘛,总得有点男人的担当,事无巨细地将功劳传递过去,不成了碎嘴小男人邀功吗,不说。最多就是在事情完成后,向梁思申说一声。好在上回梁思申回来见识过办事有多辛苦,对他工作的迅捷进展都是表扬有加。这让杨巡忙得心里愉快。
  杨巡为此忙得脚不点地,几乎回家只有睡觉一事。而这个时候,宋运辉的受伤好歹加速了离婚步伐,一纸离婚书出来,宋运辉手下也顺手附上程开颜的调令一份。老程早知回天乏术,带妻子女儿乘宋运辉安排的车子回金州。他也清楚,要不是他最后撂下的几句话压着宋运辉,这专车送回的待遇,是别想得到的。谁家离婚不是老死不再相见的?宋运辉的例外,无非是再绕也绕不过他老程抛出的“情、理”二字。
  在杨巡依然忙得不见踪影的时候,宋运辉终于可以将父母和女儿搬到原先程开颜居住的别墅,他出院也住了过去,从此一家都住到市区。生活是方便了许多,可宋季山却想念县城那老房子的静谧,想念几年种起来的一花一草。还是杨巡支使弟弟杨速找几个老乡把老房子里的植物都移栽了过去,这反而令宋季山内疚不已,觉得自己的一念私心给别人添不少麻烦。
  宋运辉受伤时候,自然不会有人通知遥远的雷东宝。等宋运辉活泛起来,他也不会脆弱地一个电话打给雷东宝要才刚回小雷家重展宏图的雷东宝特意过来看他。只待离婚的事情尘埃落定,才打电话给雷东宝,告知一声他离婚了,依然没说受伤的事。
  雷东宝倒没说什么,一向知道宋运辉这个人性格,别看闷声不响,其实特有主意。雷东宝只是问宋运辉现在心情如何,听宋运辉的回答是“自在”,他便撂开手了。毕竟他与程开颜只是几面之交,他一颗心毫无疑问地偏,偏向宋运辉。
  虽说论理,宋运辉出离婚那么大的事,雷东宝应该过去一趟表一个态,可是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原计划用承包养猪场的钱接济如今被整合到一起的登峰,可是也不知为什么,承包猪场的人不知太会算账还是没长远眼光,都没个敢长远承包的,虽然承包者都很踊跃。因此,雷东宝筹划再上一条电缆生产线的计划资金告急,而定做设备的预付金却已经交去设备生产单位那儿了。
  可是,现在小雷家通过其他办法筹资很难,前一段时间的动荡,包括雷东宝自身的入狱,都让手里揣着钱的人对借款给小雷家踯躅。县里的人一则避讳,怕帮了小雷家,被认作陈平原第二,没人敢出面替小雷家周旋;二则避雷东宝,陈平原出事时候从小雷家搜出重要证据的一幕还在眼前,雷东宝这样的人,现在谁还情愿帮他。雷东宝简直是求告无门。
  若是换作以前,拖一拖也就拖一拖了,总不能没有条件硬上。可是雷东宝知道他现在不能拖。他现在是保外就医出来,他还在镇上做了承诺换来今天地位,他若是不在特定时间里做出成绩,给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们以信心,给被他打压下去的人以压力,他后面无法立身:谁肯再给予他支持?谁肯再委屈服从他的打压?因此,雷东宝必需没有条件创造条件,非上不可。
  好在红伟一肚子委屈地辞去占据多年的预制品场位置,交出十拿九稳的多年利益所在,在新创的贸易公司盘踞一个月,对雷东宝听其言,观其行之后,才彻底清楚,雷东宝让他新创这个贸易公司,那是真把他当自己人看待,给他权,给他物,更给他信任。不过钱却是要他自己挣出来。气顺之后的红伟这才活泛起来,开始积极率领原属小雷家的一干销售活跃分子奔走争取业务。
  雷动宝也意识到,既然计划承包猪场的钱落空,那就只有另外设法。而目前最能设法的只有通过登峰自己积极造血,养活发展自己。但积极造血也得苦干加巧干,雷东宝合着红伟将眼光瞄上收益最好,来钱最顺的电力局采购电缆上面。问题是谁都知道电力局那块是肥肉,一块肥肉旁边无数厂家眼巴巴盯着。本市电力局的一宗大买卖,撇去那些外省来的流寇,省里一家国企就死咬着不肯放松,那家国企借着与电力局多年交情,和同是电力系统国企的身份,大有将登峰挤出局之势。而电力局的个人虽然早被红伟这个本地人麻痹,可是又不敢公然拒用系统内工厂的产品,一时左右为难,暂时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
  别人等得起,唯有雷东宝等不起。既然巧取不行,雷东宝毫不犹豫想到强夺。他要红伟候着,那家省电线电缆厂长一来,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要“劝退”那家厂。红伟听着有些心惊胆颤,不知道雷东宝要做什么,问又问不出个准的,劝又劝不回雷东宝不来鲁莽的,只有自己天人交战着犹豫要不要告诉雷东宝那家省电缆厂厂长过来亲自拜访的准确时间。可红伟又知道,他不说,自有别人巴巴儿地跑去跟雷东宝说,多的是想寻找机会露个小脸的人。红伟只能紧盯着是电业局的人获取消息,第一时间将省电线电缆厂长到来的消息汇报给雷东宝,又不得不遵照雷东宝要求,千方百计厚着脸皮三顾茅庐敬请对方那个派头很大的处级级别的厂长一起吃饭。
  红伟在三星级宾馆订了稀罕的一间包厢,在恭候对方厂长到来期间,不断劝说早到的雷东宝不要使用武力,不要自说自话。雷东宝最先一声不吭似听非听,后来听得不耐烦,反问一句:“我把那厂长当菩萨供着,他就肯退出?今天吃饭目的到底是干吗?恭喜他们厂拿到业务?”
  红伟皱着眉头道:“书记,我这还不是担心你?你现在的身份要是被个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了,我们小雷家的还有什么盼头?我们都担心你啊。要不我们分配一下,今天什么狠话胡话都我来说。”
  雷东宝鄙夷地道:“你有什么狠话?前几天为什么不说?”
  红伟无奈地道:“逼上梁山了我也会说。书记,就你不能说,你不能给自己惹麻烦啦。为了我们全体,你忍忍吧。”
  雷东宝斜红伟一眼,懒得说话。红伟见此也不敢再说,看看其他两个公司业务员,更是不敢进谏,只得作罢。但是没想到省电线电缆厂的厂长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红伟偷偷瞅着雷东宝的脸色,先雷东宝一步将那家厂长骂了个透。雷东宝倒是依然一声不吭,没有怨言,耐心等待。雷东宝想的是,能不等吗?能拂袖而去吗?他现在没那底气,再不平也只能忍声吞气地等着。
  终于,千呼万唤地,那个厂长在登峰一个业务员的引导下,带着两个手下来了。那厂长进来就开宗明义,“今天我来是看电业局老郑的面子。”
  雷东宝主动上去握手,声若洪钟,“那当然,我们村长支书啥的,进机关排不上号,说不来话。厂长今天坐主位。”
  那厂长见此,矜持地微笑,却当仁不让地坐上主位。厂长没想到对方带头的雷东宝却一屁股坐在末位,正好坐他对面。雷东宝有意坐在厂长对面,环眼直视那厂长道:“我大老粗,不会说话。有啥过节,厂长担待着点。来,上酒上菜。”雷东宝最后一句就跟在小饭馆吆喝似的,惊得旁边穿着红褂子的服务员一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微微撇嘴出去通知。却把对面的厂长看乐了。
  但那厂长虽乐,却不忘正事,看住雷东宝道:“这顿饭不好吃,你们先别忙着上酒上菜,说说你们想怎么样,让我决定吃不吃这口饭。”
  雷东宝也是咄咄逼人看着那厂长,一点都没有红伟指望的收敛样子。“说话前我们别忘介绍。厂长,我知道你是谁,你树大招风,谁都知道你姓啥名啥,儿子一个。我大老粗,没人知道。我自己告诉你。我叫雷东宝,原小雷家村支书,去年犯事坐牢,今年保外就医。谁能保外就医?两种人:一种是得治不好的传染病的,一种是得治不好的坏毛病的,我沾一种。厂长放心喝酒吃菜,传染不了你,我没得传染病。”
  厂长一声哈哈,“雷同志请客怕掏钱还是怎的,吃前先封人筷子啊。得,你碰过的菜我绝对不动。服务员,麻烦你分菜,今儿辛苦点。”但厂长不免想到,既然不是传染病,难道得的是治不好的坏毛病,要人命的癌?脸色不象啊。“吃饭规矩嘛,雷同志开门见山,我们入乡随俗。雷同志请继续开门见山,今天摆这一桌鸿门宴,准备跟我们说什么?”
  雷东宝一掌拍在大圆桌上,道:“好,爽快。我大老粗,也不会转弯抹角。我说实话,登峰电线电缆厂是我一砖一瓦建起来,到今天,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它。现在登峰有麻烦,等着市电业局的业务开锅,求厂长撒手放了市电业局的业务,你们反正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养着,我们一个村老小都指着登峰吃饭,不一样。来,吃菜喝酒,我大老粗不会客气,你们自便。”
  厂长没动筷子,也示意两个手下别动筷子。“雷同志,既然看老郑面上我来了,我得把话跟你讲明,大家各凭本事八仙过海,最终结果看市电业局决定。你要管你一村人的吃饭,我要管国家企业的运转,我们各有立场。但我看出我们都不是为个人,你也是个好样的。既然如此,我们认个朋友,以后一个行业吃饭,彼此照应。”
  雷东宝道:“认我做朋友,不难,你们家底子足,先留口饭给我们吃,让出本省的生意。以后只要是我们登峰认准的生意,你们自动退场。红伟,给厂长倒三杯酒。厂长,你要是答应,我们干了这三杯。”
  厂长没想到雷东宝这个粗人这么攀他的台面话,一时沉下了脸,道:“雷同志既然提出我们无法做到的条件,显然是不想交我们这些朋友,我们也不高攀,走,雷同志的鸿门宴,我们咽不下。”
  “慢着,饭不吃可以,把我心意带走。”雷东宝说完抢过服务员托盘上的酒瓶,磕掉瓶底,狠命插到桌上。犬牙交错的瓶身当场插穿当中的玻璃小转台,随着一声脆响,死死矗在圆桌当中。雷东宝瞪着血红的环眼,盯着惊愕的厂长,狰狞地道:“别让我再看到你!”
  厂长的脸色由红转白,一语不发,拂袖而去。后面雷东宝霹雳似的追上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吃菜,喝酒。”
  红伟好一阵子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看着雷东宝久久不能说话。心里却是渐渐想到,说了半天,原来雷东宝净在威胁那厂长,他得了大病才得保外就医,他可以豁出一条不长的命为登峰卖命。试想,谁敢跟一个不要命的人争生意?若是杨巡那样的个体户,还真难说到底谁更强硬,可国营厂长能否强硬到最后,就难说了。
  雷东宝看着红伟道:“你别磨蹭,快点吃完。吃完你们派几个人给我跟去他们住的地方,穿马灯一样敲门在他们面前露露脸。”
  红伟听了半晌才道:“是,我们去,趁热打铁。书记你吃完还是回家,你别在场。”
  “行,红伟,我没看错你。换作是……别人……唉,算了。吃。”
  红伟立刻想到那个别人是谁,雷东宝一定想到的是雷士根。这回雷东宝回来,先是用镇上派下来的会计顶替了雷士根,将士根高高供起来做个有名无实的村支书。财经大权却是被雷东宝牢牢捏在手心,等雷东宝彻底接手了登峰财务之后,将镇上派下的会计供到雷霆公司,名为总抓村里实业的财权,可实际再也接触不到各实业的明细帐目,这个财权总抓,与当年士根的事无巨细完全不同。红伟想到,从雷东宝欲言又止来看,雷东宝对士根的感情一定比较复杂。
  红伟心想,他原本也在揣度雷东宝这回保外回来究竟变了没有,看到雷东宝回来一系列的作为,他心生忐忑。可刚才看到雷东宝一身匪气威胁省电线电缆厂长,他反而放心了。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雷东宝还是原来的雷东宝。他有些摩拳擦掌地对雷东宝道:“书记,放心,这笔生意我保证它跑不了。”
  雷东宝却看看门口堆着微笑进来的穿黑西装饭店经理模样的人,对红伟道:“红伟,你跟经理好好算算损失,一分不差赔他们,我们以后还要来这儿吃饭。”
  红伟却笑嘻嘻看看雷东宝想装慈眉善目却一点没有善样的黑脸,起身与宾馆经理好言商量赔偿事宜。这边雷东宝若无其事地吃喝,还招呼其他三个一起吃喝,说是吃饱的有精神,吃饱了好办事。可是等一桌吃完,他却埋怨星级宾馆的菜实在不实惠,花那么多钱,才吃个七成饱。还不如韦春红的饭店实在得多。
  雷东宝回韦春红的饭店,见饭店还有一半客人,生意看来挺是红火,就要了一碗饭,站灶台边就着油炸花生米三口两口吃完,这才算是吃饱,都不等韦春红切了肉菜过来。韦春红劝诱雷东宝去前面好好坐着吃不成,只得站在旁边笑眯眯陪着说话。韦春红看雷东宝,怎么看怎么好看,雷东宝瘦那么多回来,韦春红恨不得一天五顿地喂丈夫,可惜她现在饭店开在市里,雷东宝不能天天来。
  雷东宝等吃完才有暇开口说话:“当然成,我出面能有不成的道理?讲理不听,讲歪理,歪理再不听,出拳头。”
  韦春红笑嘻嘻道:“你能讲理?你不直接命令人家听你的,还给几句似是而非的理由,已经算是给脸了。你啊,只讲自己的理,说来说去还是歪理。”
  雷东宝笑道:“可人家听我。”
  “人家听你的拳头。”
  雷东宝嘿嘿一笑,“我的拳头,配我的脑袋,绝配。”
  韦春红深深注视着雷东宝,道:“你这回出来后,心计多了不少。可你掩饰得真好。东宝,你越来越能干,这本来是好事,可想到你为此吃的苦头,我想都不能想。”
  “又来了,又来了,别大脚装小脚,我还不知道你,你敢想敢做,砸人家车子的事都干得出来,你还有不敢想的。我上去看电视,你下面慢慢磨蹭。”
  韦春红笑捶一拳,道:“客人不走,我难道还赶他们啊。你慢慢歇着,冰箱里我给你冰着菊花茶呢。”
  雷东宝答应着上去,路遇一个眉清目秀的服务员,不由看了两眼。韦春红后面看着当即吃味,决定这几天找个理由开了这个服务员。她知己知彼,知道自己容颜老去,更清楚雷东宝需索强烈,她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任何动向任何可能掐灭了。
  雷东宝上去楼上,并没开电视,而是躺床上想心事。如韦春红所言,他现在花更多时间在思考上了,可是他遮掩着没让大家知道。但这些自然是逃不过韦春红的眼睛。雷东宝也没打算瞒着韦春红,他觉得这一场大祸下来够考验两人的关系,韦春红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雷东宝什么爱恨情仇都不瞒着韦春红,包括他嫌韦春红看着苍老,也不怕打击了韦春红。
  他躺床上想有关雷士根的安排。他已经有些不忍心再晾着士根,准备冷搁雷士根这么长时间后,可以稍微放点事情给士根了。可是今晚砸完酒瓶想到雷士根在场会怎么做的时候,不由得又临阵止步。士根这人身份特殊,不只是一个简单村民,而是一村之长,用他,就得给他发言权。可是,怎么敢再给士根发言权。他往后要做的计划里多少灯下黑的事情,能让士根知道吗,能让士根参与吗。前车之鉴,士根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几乎不言而喻。
  可是,想到多年左膀右臂般的交情,想到士根佝偻下去的背,雷东宝心下摇摆,一直下不了狠心。一直到韦春红饭店打烊了上来,他还在瞪着天花板发呆。等韦春红当着他面宽衣解带,准备进去洗澡,他才追着问了一句:“春红,你看我用士根先管一下鱼塘发包的事,怎么样?”
  韦春红想了想,道:“士根这个人,你交代下去的事,他给你打个折扣,倒是一定会做得四平八稳。换作别人,可能不会那么稳妥,不过会照着你的意思发挥,做得好做得不好都有可能。怎么,你念旧情?”
  雷东宝眨巴几下眼睛算是答应。韦春红又道:“难得见你婆婆妈妈。不过我劝你别用士根,这人……表面胆小,实质狠心,你别指望他血性做你自己人,士根只做他认定对他无害的事,即使对你大大有益,只要对他有害,他就不敢做。我讨厌他,男人做到他这份上,算是没种。”
  雷东宝本来一直想着士根虽然胆小,却是忠心。可被韦春红一说,倒了兴致,士根可不就是那样。他终于放下士根,不再为安排士根费心。
  当晚,红伟欣喜来报,省电线电缆厂长连夜逃离。雷东宝无动于衷,这个结局他猜得到。换着地方给关了一年多,什么恶人没见过,什么恶事没听说过,他当时听的时候还充满正义地不屑,但是今朝有事上身,他不知不觉地用上了。有些非正常的擦边球,还真管用。雷东宝只在电话中进一步指使红伟,密切关注市电业局的动向,防止省电线电缆厂玩地下工作。
  正明被雷东宝收权,便赌气有意消极怠工,看雷东宝如何凭一身蛮劲运作厂子。可他终究还是嫩了点,没看到雷东宝在小雷家的威望等于在厂子里的威望。雷东宝一呼百诺,身后跟上的岂止是三个臭皮匠。而正明最为后悔吐血的是,去年年中,因为私心而将销售大权转交红伟,将几位要紧业务员交给红伟管理,这一下,雷东宝一来便轻易绕过了他,直至而今,正明确切知道,雷东宝居然全额拿下市电业局的采购任务。全额!以往凭他多年与市电业局领导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电业局为了照顾系统内工厂,总得分点不小的份额给其他工厂,可是这回雷东宝竟然拿到全额。没人告诉他原因,曾经是他属下的人现在看来也没跟他说实话,怎么可能雷东宝请省电线电缆厂的厂长吃一顿饭就劝退人家了?不知雷东宝用的是什么办法。
  但无论用的是什么办法,雷东宝为登峰拿到口粮了。正明看到他面临绝境:如敢继续怠工,他在登峰的重要性将继续被削弱。
  因此,雷东宝周一早上上班,看到正明挂着尴尬的笑脸,主动走进他的临时办公室。雷东宝压根儿不给正明面子,径直地问:“你想通了?投降?”
  正明的一张脸更是尴尬,可也只能无奈地道:“投降,我投降。书记看我年轻不懂事,饶我一回。”
  雷东宝正色道:“饶你一回可以,我不跟你小孩子家怄气。可你也看到,别以为登峰少了你不行,我告诉你小子,就算是你老婆离了你都照活。你管事管得这么没斤两,算你没用。”
  “不是我没用,是我遇到的人是书记,换作别人顶替不了我。”正明不得不声明,免得雷东宝真把他当作没用的人,顺便紧跟着拍个马屁。
  “不用拍我马屁。我问你一件事,你答得让我满意,我继续用你,你答得让我不满意,回家吃老本去。我这几天看账,你说,做电线赚钱,还是电解铜赚钱。”
  正明一时心下打鼓,不知道能让雷东宝满意的答案究竟是雷东宝以为正确的答案,还是实际正确的答案。他不敢乱答,怕让雷东宝揪住辫子,只能绕着圈子谨慎而全面地阐述。
  “因为电解铜设备曾经出过问题,我们一直不敢很快加大生产能力,现在电解铜产能还只到设计负荷的一半。再加我们资金不足,现有流动资金东拼西凑的也只能满足这些产能。因此我们的电解铜产量基本只供自家电线生产,没有供应市场。我想给电线厂增利润,只要压电解铜的理论出厂价就行。同时因为没有满负荷生产,利润率没法拉上去,所以从目前公司账上,根本没法看出电解铜设备究竟能否实现利润。但跳出登峰看电解铜设备的话,这条线应该是能挣钱的,而且能挣得比电线好。”
  “妈的,你既然晓得,我说拿来钱抢着上一条电缆生产线时候你怎么不反对?想要我好看?”
  “书记,你息怒,息怒。”正明坐立不安,忙拿话岔开,“书记,我想着我们最好把电解铜开到满负荷了,最近的资金侧重应该放到电解铜那儿……”
  雷东宝打断正明说话,“你有啥高见一口气说出来,别一茬屎一茬尿来试探我底细,你这些个屁话谁不懂?最起码,我现在为市电业局的任务开足马力,就得让电解铜设备满负荷。我现在问你,你做了那么多年厂长,跟省电线电缆厂对了那么多年,你想过怎样解决他们没有。”
  正明讪笑道:“书记,他们是电力系统内部的厂,再怎么都有饭吃的,他们不像我们厂,他们不愁业务。”
  雷东宝一阵见血:“因此你从来没有想过怎么解决他们。正明,现在全登峰只有你没事做,电解铜开足负荷的工作交给你做,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正明没想到,这一下就把他贬为车间主任这样的角色。但他不敢抗争,对着雷东宝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只敢答应,“是,绝对没三长两短,但负荷不能开太足。”他此时已经深信,雷东宝毫无疑问是记恨他。可是他目前别无良方,走,暂时没处去,那就只有委曲求全地留。
  雷东宝“啪”一拍桌子,道:“他妈你小子,我以前看着你机灵,今天才晓得你十足跟屁虫,没脑袋。你给我听着,回头利用你那些老关系弄清楚省电线厂从哪家厂进铜,你给我想办法断了他们的源头。怎么做,你自己想办法。我只有两点要求:一,保证登峰的电解铜够用;二,保证省电线厂三天两头断顿。明白没有?你倒是想偷清闲,想光钻进车间拉个满负荷就好,你妈的,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吗?我看你是我花力气养出来的,才放你看我一个月好戏,等你自己主动上门认错,算你一个投案自首。你今天给我弄清楚,既然你是我养出来的,我只有榨干了你才会放你走。别给我再动歪脑筋,你还嫩,你……”
  正明硬着头皮听雷东宝破口大骂,但越听越放心,看来雷东宝一如既往地用他,没有削弱他的意思,原来被骂也可以是件好事。一直等雷东宝骂得口干喝水,正明才递上一杯水插嘴,“书记想搞垮省电线厂?”
  “搞得垮它吗?别忘了他们是系统内企业,国家给饭吃。可我们得恶心死它。去吧,做去,我知道你小子偏门点子多。”
  正明忙道:“有办法,肯定有办法。反正书记的意思我清楚了,弄不垮它,咱就恶心死它,让它不死不活。这一行谁不知道谁啊,别看他们是处级企业,养的人多过我们两倍,可还没我们生产量大呢……”
  雷东宝看着正明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邀功一般地分析敌我,当然要比他雷东宝能想出来的详细得多,他不发表自己见解,只耐心听着,偶尔鼓励几句支持几句,然后看正明欢欢儿地出去干活了。他知道,此役,终于把他不在小雷家这一年里正明一人独大培养出来的骄狂打灭了,打得片甲不留。正明真是太小看了他雷东宝,他又不是雷士根,他承受得住登峰因为失去正明出现些许倒退,就是损失个百把万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花再大代价,他都必须让他的威信恢复到一年之前,不容许有任何人胆敢挑战,即便是牺牲一个那么有用的正明也在所不惜。他想尽办法的办出狱是为什么,难道是来息事宁人的吗?不,他是收复江山来的。他不允许他的江山里有正明指手画脚。
  但正明好歹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人,他之所以培育正明而不是别人,那是看到正明的好处。如无意外,他还是要用正明。因此,他才动动脑筋有策略地收服,而不是逆我者亡。眼下正明在继被他刚回来时候的权威打击后,又被他的成就打击,被他的策略打击,终于不再自以为是,他才赏出一颗糖安抚。
  自此,小雷家内部,算是摆平了。
  既然已经安内,雷东宝就没理由再拖延,镇上要求他兑现出狱时候对镇里的承诺。但是,此时已经站稳脚跟的雷东宝岂肯乖乖交出他领导着小雷家人一手一脚打下来的江山的一部分无偿送给镇里。可不交又不行,如果是别人给镇里的承诺,他可以赖,可这是他亲口对着众人承诺,他要是敢赖,他现在的身份还特殊着呢,他是保外,而不是正式刑满释放,都不够镇里发怒稍微动手打击一下,他不堪一击。
  雷东宝的烦恼被韦春红看在眼里。韦春红在县里开饭店多年,为人又是八面玲珑,早就认识镇里的一帮头头脑脑。她主动请缨,问雷东宝讨来一把令箭,暂时放下饭店的生意,为雷东宝四处活动。她不是小雷家人,她出面意味着私人出面。以前雷东宝与陈平原的交往是公家出面,才会在村办留下一堆纸条成为把柄,让人至今想起依然胆寒。而现在则是私人出面,一切天知地知。韦春红伶牙俐齿,正好弥补雷东宝不会作低伏小的缺憾。
  但是韦春红三趟活动下来,心里开始怀疑雷东宝的决策。因为一个镇里领导酒酣耳热与她称兄道弟后隐晦地告诉她,股份制改革对雷东宝个人而言是个大好机会,何必要抵制。她回到家里,一个电话把雷东宝叫过来,两夫妻凑一起商量。
  雷东宝听了韦春红的陈述,久久无语。那个镇领导的话一语点破梦中人。对,他去年想把村集体所有改为村民所有,尝试村民做村集体的股东,连宋运辉都反对,更别说上面各级领导。出事后要不是宋运辉替他奔走疾呼,这一尝试可能会成为他罪名一桩。可是而今是镇里出面支持的股份制改造,而且是试点,那等于是拿了一把裹着红头文件的尚方宝剑,未来如果有人反对,那也是追究不到他雷东宝头上来的。趁此大好机会,正好再次推行村民所有。村民所有,就有他雷东宝所有的一份。原本小雷家实业属于村集体所有,没他雷东宝一份子,他呕心沥血,也只拿个死工资,为村集体发展坐牢,回来还差点没有位置。如果股份制改造,虽然得分割给镇里一块肥肉,可是他个人得益,小雷家村民得益,唯有小雷家村集体吃亏。但只要镇里吃了肥肉不说话,谁会在乎村集体吃亏?
  如此一想,雷东宝脑袋里豁然开朗。于是与镇领导密切合作,两方各自派出年轻有知识的人马汇成一路,出去其他省考察已经试点成功的乡镇集体企业的股份制改造成功范例,考察了解别人是怎么正确合理地处理乡镇集体企业的产权归属问题: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产权交给个人,搞个领导拿大头村民拿小头,又不能不改制,继续走集体道路,那么路该怎么走。
  这种细节处理方面的事,端的是水磨功夫,雷东宝非常头痛一次次的会议讨论,他不能当老大拍板,还得听一箩筐的废话。但是他不交权,因为他交权就意味着士根将成为主导,他不能让谨小慎微的士根破坏了这回股份制改造试点。
  经过近两个月的考察,经过近两个月的开会扯皮,又通过镇领导向市县两级汇报请示获得批准,终于确定改革方案的大纲:建立村民发展基金协会,以基金协会形式与镇里合股。既然大纲确立,一班人马便开始紧锣密鼓的文案工作。雷东宝当仁不让,大权独揽村民发展基金协会成立细则的制定。说到底,还不是去年流产的改村民所有的那套思路?各位村民按照贡献大小,在基金协会里占一定比例的份额,未来就按照份额分配红利。换汤不换药。
  原本谁都反对的,被誉为挖集体墙角的行为,因为改头换面,弄了个新鲜的、以村民集体出面的村民发展基金协会,股份制改革就得以顺利推行了,而且上上下下人人还将之视作改革,视作先进,视作创新。雷东宝真是不明白,但他这回学乖了,跟谁都没说,只默默地做,加油地做,快速将改革一推到底,在年内顺利完成股份制改革试点。于是,小雷家集体统一改名为雷霆(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镇里倒是没好意思白占农民太多便宜,再加雷东宝袖手旁观着让村民闹腾了几次,因此股份公司里是农民发展基金协会占了绝对大头。
  这事儿,让小雷家又作为先进上了一回报纸。
  没想到雷霆集团才成立,便遇到一个开门红。因为电视上马俊仁口口声声说他的马家军长跑成绩卓越是跟喝了甲鱼汤有关,于是中华鳖精横空出世,于是饭店里请客吃饭桌上断断少不了一只王八。市面上甲鱼顿时吃紧。聪明人立刻瞅准这个难得机会,全国各地蜂拥发展甲鱼养殖,全国各地的鱼塘顿时成了香饽饽,鱼塘承包费用日日见涨。
  小雷家那些荒废了一年的鱼塘虾塘也立刻有了用武之地。雷东宝将刀子磨得雪亮,合同要求承租方必须承包三年,一次□足三年承包费用,一分一厘的折扣都没。这么苛刻的条件虽然吓跑一群小户,可也有人咬牙签下承包合同,迫不及待地交出一刀刀的承包金,就怕晚签一天,承包价格又涨。
  雷东宝当真没有想到,原本承包猪场筹资的打算,最后却落在鱼塘得到实施。这个时候登峰已经通过红伟率队四处出击抢夺生意,积累不少流动资金,再加发包鱼塘意外获得一笔流动资金,雷霆集团现在竟是资金充裕,日子丰足。这让有些原本对股份制改造持观望态度,担心或等待雷东宝再次因此获罪的反对派村民不再有公开发表反对意见的机会。而对红利发放的期待,令雷东宝在小雷家的威信再次恢复巅峰状态。村里又恢复他一个人说了算的状态,村办形同虚设。
  只有忠富没有回来,忠富几乎是清心寡欲地在别处养他的猪,赚他自己的钱,只因户口还在小雷家,而占着一个只属于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额。即使雷东宝亲自出面两次邀请他回来重启养猪场他都没答应,被雷东宝逼急了,他就说,他只想与雷东宝做个朋友,而不是做上下级。雷东宝反而对忠富敬重起来。
  雷东宝也没因为士根是村领导,而给士根大份。他似乎是公事公办地,号称公平合理地给了士根与忠富一样的,只属于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额。其实村干部中只除了士根,谁都在雷霆有一份工作,因此谁都看得到士根的吃亏。但是士根无法反对。他是明白人,他也看得出股份制改造与当年村民所有方案只是换个名目,当年是他主动要求空缺,不敢占有股份,甚至后来还因此差点加重雷东宝的罪名,如今他还哪好意思提出要求。雷东宝不给,他没脸提。
  村民都是最拎得清的,一看士根只拿最低份额,立刻明白士根后面再也没有雷东宝撑腰,于是谁都不再拿士根的话当回事。士根当然可以想办法训斥,可是他也没意思,懒得强出头,就呆在雷东宝的阴影下面做他的傀儡支书。他也清楚,若不是雷东宝还受限于保外就医的身份,他连这个支书都做不住。雷士根彻底心灰意懒。
  一切都似是有了改变,一切又似乎没有改变。
  但雷东宝身后那个保外就医的身份就像是消失了一下。看到雷东宝这个人,没人会耐心地探究他的真实底细,都只看到本市改革试点产生的第一家乡镇集体股份制改造成功的雷霆股份,都只看到这么一家从村办开始的企业如今引进国外先进设备,都只看到城里人意外地出现在乡镇企业的办公室里做事……
  只有雷东宝自己清楚,改变的只是名字,其余的都没改变。
  东海厂众人谁都没有想到,宋运辉出院第二天就苍白着脸来上班,而并未在家修养。也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开会公开批评自己在安全问题上面的忽视,给东海厂一向优秀的安全记录抹黑。会上,宋运辉给予自己很重处分,包括行政上的,和经济上的处分。
  所有人都惊愕,没想到宋运辉对自己也是玩真的。私下里议论很多,有说厂长是做给上头看的;也有说厂长自己“以身作则”敲掉大家的月度安全奖,心里过意不去,拿个处分的幌子遮羞。但只要是有其他企业工作经验的人都无法否认,厂长这一手硬,厂长既然能如此强硬地处理自己,当然也会同样强硬地处理别的安全问题。谁的心里都绷起一根安全生产的弦。
  但是令宋运辉没有想到的是,小拉来电慰问时候,竟然带来一个流传范围还不广的小道消息,有人说,宋运辉这回毫无前兆的离婚,与年前那宗被否决的合作议案的外方其中一名女职员有关,因此有人怀疑年前那份合作议案的背后有什么猫腻。小拉要宋运辉小心,流言可能三人成虎。
  宋运辉当然也清楚小拉为什么对他这么贴心,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是因为他这儿申请部、省、市三块政府合作投资三期的报告在省市两块已经有通过的迹象,再等部里通过,三期便成定案。谁会看不到这是一块肥肉?
  正因为这是一块肥肉,宋运辉一直知道身后不知道多少眼睛觊觎着他的位置,他时时感觉如履薄冰。此次受伤兼离婚,正好梁思申不期而至,他早就想过可能出事,但他病床上能做的只有让梁思申八小时内走开,他没好意思向梁思申说明,不能要求梁思申不去看他。其实他当时也软弱地期待梁思申的探望。而今既然传言已经进京,他无法不采取行动灭火,他不愿让传言伤害到水晶般透明快乐的梁思申。很简单,找个其他女子引开投注到梁思申身上的目光就行。至于传言对他的伤害,他不是最在意,他现在已非当年之弱不禁风,他现在除了有小拉之类的人向他积极透风,也有要好上司与他抱成一团。
  宋运辉本想待身体好些再作计较,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还在恢复,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上门给他做媒。做媒的人都很抬举他,介绍的女孩个个都是鲜嫩的未婚少女,有两个才刚大学毕业,照片上看比梁思申都小,都长得很美。倒是厂里没一个女孩敢大胆地冲他抛眼色,他积威如冰山。
  宋运辉一直到宋引暑假时候才恢复过来,又可以自己开车送女儿去少年宫学钢琴。并不意外的,他遇见陶医生。陶医生穿得很简单素净,咖啡色水洗真丝短袖,配灰色裤子。看在宋运辉眼里,感觉配色并不协调,但穿到陶医生身上,就让人看着舒服。
  两人在医院已经认识,见面招呼一声,各自送孩子进教室,回头坐到一起,—长木条椅的两头,中间距离之大,令其他家长常有中间插上一座之思。果然有个家长到中间坐下,但大约坐上了就感觉左右两边气场不对,又讪讪走了。宋运辉与陶医生对视一乐,宋运辉先道:“陶医生好久不见。出院时没找到你向你道个谢。”
  陶医生微笑道:“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前一阵子都是看到小宋引的爷爷送孩子来,现在看来宋厂长是大好了。”不过陶医生眼里看到的宋运辉脸色还是不算最健康,但穿着不大常见的深蓝针织T恤和深蓝裤子的宋运辉只要不细看,与平常人已经无异。“还在按时服药吗?”
  宋运辉笑道:“药已经停了,不过按时服药膳。陶医生写给我爸妈的营养餐我这几天翻来覆去地吃,其中一只红枣当归炖老母鸡我已经吃到第三只,呵呵。正想要请教陶医生,药膳能不能也停了。”
  陶医生一听忍不住笑了,她是医生,知道有些病人和家属对医生的迷信,医生说出来的话有人当圣旨照做。可想而知,宋运辉那两个看上去老实本份的父母会如何谨遵她的营养餐单子给儿子进补了,可怜眼前这个年轻有为的宋厂长,回到家里一样也是遇到鸡毛蒜皮的小难事。“那菜单只是参考,主要还是要多吃多休息。可怜的,当归的味道可不好闻。”
  宋运辉微笑道:“这话我自己去说,我爸妈肯定不信。本来想请你到我家吃饭,感谢你在医院时候对我的照顾,顺便可以请你帮我阻止我爸妈继续做药膳给我吃,不过我家最近不大方便,不敢连累你。陶医生今天休息,昨晚没上夜班吧?”
  “是的,医院照顾我,一般星期天不会排班给我。不过偶尔科室的同事有要紧事,还是得顶一下的。”陶医生看看手表,微笑道:“孩子们出来还早,我看会儿书,对不起。”
  宋运辉倒是一愣,他这两年被当作中心当作重心惯了,没想到在陶医生手上吃了个冷遇。他见陶医生果然从一只人造革黑包里掏出书来,忍不住问一句:“陶令田的爸爸呢?”
  陶医生看宋运辉一眼,淡淡地道:“我当年非要读研,得罪他了。”
  宋运辉问出的时候已经在想自己怎么这么八卦,等陶医生一回答,他挺内疚地道:“对不起。家庭中两个人如果在思想方面不一同进步,也是很麻烦的事。我也因此刚离,背上个陈世美的美名,呵呵,工地摔下来被誉为报应。陶医生,今天天气难得好,不晒,没太阳,等下带着孩子去海边玩玩,怎么样?孩子们一定很喜欢沙子海水。”
  陶医生不愿趟这个刚离婚男子的混水,客气地道:“谢谢,真是很好的建议呢,可是田田下午还有补习,没办法。真不好意思。”
  宋运辉微笑,没有再提,两人各自看书。间隙的时候,陶医生偷偷看看一边儿的宋运辉,又转开脸去。这样的男人,谁看不出他的好?可是谁敢招惹。大概只有病房见过的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孩才能让宋运辉倾情以对。陶医生心中暗暗叹了声气,继续看书,可是心却乱了半拍,为宋运辉去海边玩的邀请,为宋运辉这样的人特意问起她的前夫。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宋运辉在看的是虞山卿发给他的最新技术动态,他而今虽然已经步步退出具体技术工作,但对于最新技术动态的把握,他依然不愿放弃。他见过水书记因为不懂技术在某些时候的无奈,他现在可以不做,但是他不能不懂。这也是他目前在部里立足的根本。目前系统内谁家要上新设备,部里召开论证会议的话,领导一定会想到他。他与那些专门的技术专家不同,他能给出的是综合评分。
  宋运辉心中有些文人气,多少是为自己能从技术方面立足有点骄傲的。因此他也更不敢懈怠,千方百计获取信息,提高自己,以免不进则退。看资料期间,他的手提电话叫了几次,一次是二期工地有事请求批准;一次是老家几个官员明天过来考察经济技术开发区,大家约定见面;还有些常规的问候。他接电话时候没像那些大哥大们似的声若洪钟,唯恐他人听不到,他都是接起就离开,钻进楼梯拐角尽量不影响别人。
  陶医生冷眼旁观,心里也清楚,一个这么年轻的人能当上东海厂厂长,又不是高干子弟,一定是有过人的地方。起码看来,这人的修养超过当下好多人不少。她见过的人多了,那些人作为病人到她面前时都客气礼貌得很,可是再礼貌,修养还是掩盖不住。若说人中龙凤,大约就是宋运辉那样的人。
  宋运辉接一个电话回来,见陶医生合上书本看他,就微笑道:“陶医生知道哪儿的面包好?打算中午不回家了,带孩子好好玩玩去。”最近他受伤离婚,很是影响到女儿,他今天本来也是忙,可是为了女儿还是休息,多陪陪女儿。
  “新街那边有家台湾人开的西饼店,很多花色的面包蛋糕……”
  “新街?哪儿?”
  “在我们医院后门出去往左,两个十字路口后往右去大概一百米。”
  宋运辉想了想,印象中医院后门好像是自行车乱窜的弄堂,哪来什么好路,还十字路口。他笑道:“那儿跟你家倒是顺路,一个方向,要不等下你帮我指个路吧,先谢谢了,绝对不敢多占你的时间。”
  陶医生想到自己刚才有些生硬的拒绝,不由笑道:“助人为快乐之本,应该应该。”她感觉宋运辉也不是个太难接近的人。
  宋运辉也觉得跟陶医生说话比较自然,说出来的她听得懂,领会得了,又有适当反应,很合他脾胃。干脆又再接再厉地问:“象今天这样去海边带些什么吃的比较好?我带了两壶水,一些香蕉,面包应该多带几个吧?还应该带些什么工具……比如铲沙子啊捉小鱼小虾啊之类的?”
  工具?又不是修设备。陶医生听了不由莞尔。“应该多带些淡水,玩了后要简单洗洗脚,大人还不在乎,小孩子皮肤嫩,盐渍着又太阳晒着,容易过敏。有铲子当然最好,刚退潮的沙滩上有些小洞在喷水,一铲下去就是一个蛤蜊。没工具就用手呗,一样好玩,沙子软,也不会伤手。宋厂长应该不是本地人,这些可能以前没玩过吧?”
  宋运辉点头,“我内地人。”但忽然想到,他河里的那些玩意儿也没怎么玩过。按说来海边的时日已经不短,似乎不能再用内地人做借口,可他还真是第一次带女儿到海边玩,他这爸爸挺不尽责。“陶令田下午的补习要紧吗?要不然一起去,两个小孩子玩得到一起多好。光我带着女儿玩,呵呵,我这人没意思,可能我女儿划拉几下水就要嚷着回家。一起去吧,难得星期天有时间。”
  陶医生听宋运辉说他自己没意思,想到宋运辉住院时候有人议论说他是个相当严厉不苟言笑的主儿,不由好笑,不知道宋运辉板着脸怎么跟他女儿玩,心里有点软软地动摇。但刚才已经将拒绝说出口,只得道:“要不等下田田下课,我听听他的意见,沙滩离市区远,我都还没带他去玩过呢,他一定喜欢。那……宋厂长,先谢谢你了。”
  陶令田当然爱去,而且是非常踊跃的爱去。宋运辉在陶医生指点下去西饼店买了一大包吃的,四个人一起上路。两个小的坐在后面早已热火朝天地玩上了,他们玩的是宋引的玩具。陶令田是小男孩的声音,瓮声瓮气,宋引是小姑娘的声音,娇声娇气,一车厢就他们两个说个没完。陶医生坐在前面本来有些尴尬,但两个小孩说得热闹,他们大人反而不用说了。她不爱多说,就静静听宋运辉磁带里放的音乐。偶尔看看认真开车的宋运辉,心中略有感喟,这样的生活,只有外国电影里才看得到。她提醒自己不要被虚荣捕获,得站稳立场。
  宋运辉心中也有些异样,感觉有些不大正常。也就没有意找话说,好在陶医生也没开口的意思,两人似是有默契。
  这海边的沙滩是一块□地,不大,没开发过,车子开到机耕路的尽头就得停下,须得步行一长段路才能到达。好在海边沙地杂草不多,走着容易,孩子们也不要抱,早欢快地奔跑起来。两个大人只得快步跟上。一会儿陶令田被细藤绊倒摔了一跤,一骨碌就自己爬起来。后面两个大人都还担心他不自在,前面宋引严肃地伸手使劲摸摸陶令田的膝盖,也不知哪来的肯定,说个“不疼”,陶令田也点头肯定地说“不疼”,两人又拉着手跑起来。
  后面两人都看着好笑,相视一笑,跟着一起到了潮涨潮落的海水边,大人小孩都甩了鞋子戏水。沙滩大概有一两百米长,已经有人在别处玩闹,大家互不干扰。陶医生反而不大敢下去太多,浅尝辄止,是宋运辉拎着两个孩子玩,几个海浪刷下来,两个小孩下半身早湿了。但大人小孩都不当回事。
  陶医生玩了会儿便上来,铺开报纸打开塑料袋,将吃的喝的铺将开来,坐在一边等一大两小玩饿了过来吃。沙滩边上有几棵木麻黄,虽说今天阴天,可没遮没拦地坐着总是不舒服,陶医生占了其中一处树荫。一会儿在远处打排球的一群男女也发现这块宝地,拎着东西过来,摆开架势准备野炊。陶医生见这帮人不像学生,却言语斯文可喜,她也不嫌闹,顾自悠闲地给切片面包涂果酱。闲着没事,有些面包就画上两只眼睛一张嘴,有笑有哭,很是可爱。可旁边那群野炊的却是才刚烟熏火燎地在一连串有关燃烧的术语中升起火来,有人饿得不时过来参观陶医生面前的吃食,眼神如狼似虎。陶医生哭笑不得,但她生性淡漠,没开口搭理,那些人见此也知难而退。
  宋运辉带着孩子玩得差不多,才拎着大大小小六只鞋子上来找陶医生。他虽然有卷起裤腿,可也基本整条长裤都湿。带着孩子们往树荫走,他光顾着抓一会儿捡贝壳一会儿踢沙子的两个小孩往回走,没去留意那帮野炊的人,等到有人带着惊讶的口气喊出“宋厂长”,他才抬头,脸上略略变色。不错,他有想过找个谁来引开那些留在梁思申身上的视线,但没想过用陶医生,他对陶医生敬重得很,不愿伤害。可没想到来这野沙滩玩,竟然会被东海厂一帮年轻技术骨干逮到。他,和陶医生,还有两个小孩,谁见了这阵势都会在心里冒出一个“哦”。
  可即来之,只有则安之了。宋运辉有些强自镇定地扫了野炊的人一眼,才道:“你们也出来玩?吃什么?烧火怎么烧出那么大烟,小谷,你还是动力车间管锅炉的,整出来的篝火燃烧不充分啊。我老远看着这儿跟烧烽火似的。”
  小谷被点名,忙道:“用的是湿树,得等会儿木头烧干了烟才能小下来。”其他人都不说了,感觉这是撞破厂长约会,厂长面子上肯定下不来。但都好奇地偷看,尤其是看年纪不小的陶医生,和小小的陶令田。
  宋运辉点点头,此时恨不得拔营离开。他硬着头皮捉着两个小孩坐到陶医生旁边,还得微笑冲陶医生解释,“这些个年轻人都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别看年轻,都很能吃苦上进。”完了才有些尴尬的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也没料到……”
  陶医生也是满脸尴尬,但见宋运辉如此,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冲那些年轻男女点点头微笑。宋运辉想了想,索性对那些东海厂男女介绍道:“这位陶医生,我住院时候承蒙陶医生照料。你们吃饭还早?我多买了些吃的,一起过来吃点。”
  众人眼睛里又都写上“恍然大悟”四个字,原来是那么回事:公子落难,小姐多情。但谁都推说不饿,没敢上来吃。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被大人勒令着吃了一只面包后,就逡巡到篝火旁边凑热闹要吃的。这边宋运辉和陶医生更没话说,反而变成看那帮年轻人玩。两人都知道那帮年轻人想什么,可都没意思去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宋运辉吃了半饱,才跟陶医生说话,“陶医生,你看那边伸出来的半岛上面,是我们东海厂。能比较明显看到的是烟囱和主反应塔。天气好点的话,还可以清楚看到码头设施。”
  陶医生听了点点头,想了想,却接不上来话,她无话可说。宋运辉理解,那么多人瞅着陶医生呢,就算是专业演员都会不自在。他只得再唱独角戏。“看到远一点的烟囱没,那是二期的,下半年可以竣工。届时,可以预料,生产出来的产品,将是我国同类产品的尖端,填补该类产品的某些空白,而且将改写此类产品的国家标准。虽然目前国际上面已经有成熟的技术,可是在国内,我们还需在先进进口设备的基础上自己摸索运行经验,你看,就靠眼前这些小伙子们。”
  陶医生知道宋运辉在有意缓解气氛,只得勉强道:“真不容易。”
  宋运辉笑笑,也是没话找话,“不过他们比起我们当年已经算是容易。不说别的,便是能用上的英汉技术辞典已经出来不少新的,新的工具书也出来不少,不像我们当年,基本上是摸着石头过河。”
  这回陶医生终于能搭上话,“有利有弊,我们出来时候满眼都是机会,等他们出来,基本上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被我们先来的占满了。机会上说,他们差了我们许多。”
  “我七八的,你呢?”
  “同年,我高一读完老师让我试试,没想到考进了。”
  宋运辉笑道:“这下可找到同道了。我进大学后做了两年小小弟,一直等到三年级才有人比我小。他们大同学说话我没法插嘴,说的那些东西我体会不了,只好埋头读书。然后继续向下发展,找附小的小朋友玩。不过女生小点可能是受保护,男生小就是被欺负了。”
  陶医生笑道:“哪里受保护了,也是一样被欺负的。不过帮了我一个忙,分配时候他们看我还懵懂,没把我分进妇产科。那时候我们没多久就捏手术刀,现在分进来的孩子等一年都还等不到,想起来也算是运气了。”
  宋运辉拿手指指忙于做饭做菜的一帮人,道:“他们运气也不错,我们正处于飞速扩展阶段,等下周我去趟北京,估计三期也可以谈下来。我们今年一招就是三百多大学生,为三期预备的,下月起都是他们手下的兵。他们那些分进老厂子的同学可都没那运气。”
  “真快,好像才刚奋力挣扎出来,忽然轮到我们为他们安排前途。”
  宋运辉一愣,点头赞同,“对,不说还真没想到。你提醒我,这回大学生分进来我得给他们讲讲话,这回进来的机会没去年前年进来的好,得先拿话压压他们的燥气。现在分配进来的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基础扎实,不过一年比一年不肯吃苦。”
  “那是,生活好了呗。我们医院刚来的大学生,一个不高兴,档案都不要就走了,传来消息说有个在深圳一家医院,有个干脆去海南做了卖药的。非常可惜。想想我们,都是忍无可忍,咬牙再忍,那时候哪敢轻易说走啊。进了医院,生是医院的人,死是医院的鬼。”
  “我有一度曾经想走,实在对以前那个单位的迟缓发展忍无可忍,幸好来东海主持工作,要是没这个机会,可能我现在某家外资企业。今天说起来回头一看,竟然沧海桑田已经走过那么多变革,毕业这么些年的变化真是巨大。”
  “包括人,包括这社会。”
  “对。原以为走进校门,天地开阔。没想到走出校门又是一番世界。这几年什么世界观人生观几乎日日在变,跟着社会的变革和开放一起变,唯恐跟不上形势被淘汰出局……”
  两人说着说着,竟是很有话说。两眼都看着各自的孩子不让闯祸,嘴里则是一句接一句说得热络。两人都是少年得志,说起进步时候的遭遇,说起一步一步走来内心的挣扎,都是很有感受。
  陶医生忽然冷不丁感慨一句,“我有时候想我怎么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可回头又想,我内心时时挣扎,说明我还是好人,还有希望。”
  宋运辉听了一愣,细细想来,陶医生这话满是滋味,可竟是答不上来,半天才是一句,“没想到我们毕业工作已经十一年。”
  陶医生却是冷静地道:“我五年制,毕业十年。”
  宋运辉一笑,不由收回眼光看了陶医生一眼,忽然很有亲亲眼前这个女子的冲动。他忙收回心神,抓起一块画了笑脸的面包,道:“我把孩子们的份儿吃了吧。画得挺有意思。”
  陶医生笑笑:“大人挺没意思,只好做些有意思的东西取悦孩儿们。我们吃了就走吧,孩子们也玩累了。”
  “别,你看他们精神还挺好。难得出来玩,让他们尽兴玩到坐上车就横七竖八睡着那种状态。等下教我们挖蛤蜊?”
  陶医生点头同意。这一天他们四个玩得尽兴,回去时候,两个孩子果然在后面横七竖八睡着,是陶医生在后面坐着看着两小。宋运辉浑身轻松地回家时候想起一天的玩乐,立刻非常精确地得出结论,今天最愉快的,是与陶医生边吃边聊的那段短暂时间,竟是一拍即合的感觉。宋运辉心说自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离婚让他花心起来,他似乎对陶医生很有点好感。他不由得内心小小挣扎了一番,可还是决定面目可憎地顺其自然:他还想逮空找陶医生聊天吃饭。
  但宋运辉最必须要吃的是送别小拉父亲的聚餐。小拉父亲年纪一到,光荣退休,众友好纷纷设宴相送。论理,以宋运辉的级别是排不上号的,可因为有小拉,因为小拉还想继续后父亲时代,他才有机会与系统内大佬同桌叙餐。闵厂长作为一方大员,却是理所当然位于受邀之列。两人出发前便已通话,约定上海机场见面,一起赴京。
  闵厂长带着几个随员早到,见宋运辉只单身出现,奇道:“你还真是一个人去?”
  宋运辉笑道:“知道你带着人,我还带什么。”
  闵也笑道:“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令人发指地侵占我们金州的资源,现在都轮到不跟我打招呼,直接电话动用我的人手。”闵一边说着,一边将宋运辉的机票交给他,“你说说,你这是第几次动用我们金州驻上海办给你办事?”
  “哪来那么小气,我这不是怕三天两头一个电话烦死你吗?”宋运辉看看票价,将钱数出来交给闵的秘书,顺便把身份证和机票也递过去,让一起去办登机。不过他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理所当然地使唤金州的人,还得与秘书寒暄几句。完了才跟正主儿闵道:“前几天电话里一直没说,这事儿得见面才能道谢……”
  “谢什么。”闵一听就知道宋运辉想说什么,一口打断,“鸡毛蒜皮的小事,给老程女儿安排个好工作还不容易。听说上面准备给你东海升级?”
  宋运辉一笑:“我也正问他们,怎么打发我?把我高配,还是调个高级别领导来管东海?可是给我升级的话,太超前了吧。”
  闵不由笑道:“赶紧去改了的身份证,改老几岁,省得总资历不够。我还听说,新来的头准备单独见你。有这事?”
  宋运辉冲左右看看,闵连忙挥手让手下离开三米,宋运辉才轻声道:“有这事,主题也交给我了,说是要谈产品升级的事。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拒绝,你肯定不可能听说:上面想让我回金州。”
  闵顿时愣住,盯了宋运辉好半天,才轻道:“谁的意思?什么原因?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准备。电话里不便说。谁的意思暂时不知道,我也不便问,你也知道我级别不高,有些时候只有听的份儿。估计是上面有人非议金州这几年没有上大项目。可我怎么可能离开东海,东海没包袱,管起来轻松,我干嘛回金州找罪受,再说我现在避着前妻都来不及,哪还敢回金州。于公于私都不回,可我想着,我不去,上面会不会考虑别人?”
  闵一张脸煞白,细细汗珠顷刻钻出额头毛孔,他相信宋运辉的话,正因为宋运辉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回金州,才会跟他实话实说。他不由握住宋运辉的手,急切地问:“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原因?这事太突然。”
  宋运辉摇头,“别急,我还想问你金州内部有什么变故。叫我回去这事我估计是不知道谁想叫我回去当枪使。我的低级别都已经影响到东海升级,怎么可能去替代你在金州的位置,回去也是做副手。所以我估计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人看中我在东海的位置,想等我结束二期,争取来三期投资之后取而代之,做便宜老大,当然,那是非得把我先远远调开才行的。另一个可能是有人想安排你我鹬蚌相争吧,目标对准的是你。也可能一箭双雕,我们两个是捆一起的蚂蚱。”
  闵握住宋运辉的那双手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大力气,他闷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肯定与你无关,不然不会预先让你知道,你别扯上自己让我宽心。是有人想搞我。搞我的人很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前阵子果然托大了。”
  宋运辉很有感慨:“金州太复杂,内耗太大,让我回去坐你位置我都不愿去,一大半精力都得花内耗上面。我看你这两年一半时间扔内耗上,还哪有精力考虑发展,可惜啊。你原来是那么大刀阔斧。走,进去登机。”
  闵心事重重地跟着宋运辉进去安检,但一直到飞机上坐下了,才又跟宋运辉道:“小宋,把你准备跟新领导谈话的大纲给我看看。”
  宋运辉不由一笑:“我哪有大纲,又不是做报告。我这回去是应考,所以晚上还约了一个外商代表了解动向,临时抱佛脚。老闵,我倒是有个提议,别忘记发挥发挥水书记的余热。水书记又不可能再影响你,好好待他,一则可以显得你厚道,二则水书记可以帮你理清内部,让你可以脱身内耗,他也可以老有所为,双方得益的好事。而你这回去北京,多留几天吧。”
  闵听了没有反对,点点头,但也没明确表示肯定。宋运辉知道闵心里矛盾,水书记离任前摆了闵一道,闵不可能不记恨,要他重用水书记,那真是为难闵。可不与水书记言和,将水书记收为自己人,水书记却可以让闵犹如陷入水草堆里的泳者,任期陷于内耗,直到被上司训斥。这就是金州,谁都可以是障碍。因此宋运辉引以为鉴,在东海重用技术型人才,宁可忍受码头老赵那样的人时时放刁,也不愿放太多官僚生事。宁可忍受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常常捉襟见肘,连自己有时出差都没陪同,也不愿放任何人无所事事,因无事生妖。
  但是宋运辉又看着身边沉思的闵,在心中怀疑,就算是他好意提醒了闵,可这回闵进京活动又能获得多少效果。闵这个不上不下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生产管理上有一套,可是基础知识的薄弱摆在那里,闵又没水书记的开阔胸怀,在而今这般百舸争游的年代,管理者如果没有前瞻的思维,不说别的,金州自他宋运辉走后,已经多年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改了。也不全是内耗的事儿,说内耗,那是他给闵找理由。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闵的老靠山刚退休。
  虽说以前他和闵有过不愉快,可就事论事,谁坐到他和闵的位置上都会起冲突,是工作造就,与人品无关。事后闵也守信,给他挪到东海,无论是否被迫,总是帮他一个大忙。现在两人又相处融洽,宋运辉说实话,不愿金州换了主子。可是除了出个让水书记发挥余热的主意,他也帮不了多的,比起闵,他在上面的关系还嫩着呢。谁知道,或许这回闵不是因为自身管理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得罪了不知哪个上司呢。
  宋运辉也担心他的仕途,小拉父亲退休,对他冲击不小。而他现在起码在私德方面有些“臭名昭著”,又是抛弃发妻,又是与外商勾搭,如果新领导听到这些,难免心里落下不良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最先也不急着离婚的,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现在倒好,陶医生无意之中帮了他一个忙,加上他的暗中促进,很多人都开始倾向于相信他确实因为性格不合过不下去才离婚,而不是因为有第三者。既然已经离婚,新找一个女友也是理所当然。陶医生年龄不小,学历不低,中人之姿,还不如程开颜,而且还是单亲妈妈,无家庭背景,总体条件并不好,可这些正说明他是个正直的人,并不是因为色衰爱弛抛弃发妻,也并不是因为另攀高枝而抛弃发妻。这时候身边的闵重重呼了一口气,宋运辉也忍不住深呼一口。东海随着三期上马,规模进一步扩大,企业级别提高在所必行,上级到底是青睐到破格提拔他,还是会适配一个级别符合的人来当他顶头上司?小拉爸退了,他明天面见新领导,等于面试。面试结果,天晓得。因此他在面试前不敢大意,不得不进一步利用了陶医生,尽管海边一游之后没再见过陶医生,但他在同僚面前有意识地暧昧了一把,让众人都以为有那么一回事。
  他现在的处境,没比闵安逸。可与闵不同的是,他有过硬的技术,东海现在缺了他还真转不起来,这就是他的仗恃。而闵就不一样了。
  宋运辉想到,他必须更多努力,在上面多打桩脚,才能确保江山稳固。再看闵,曾几何时,闵也是那个时代的一面旗帜,才可能年纪轻轻便受重用。可时过境迁,闵现在却成了落后者。宋运辉想到而今新分配大学生开阔的眼界,全新的科技知识,以及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每每心生不进则退,心力交瘁之感。他从新进大学生那儿看到,他需要学习的有很多,比如计算机技术及应用,比如自动化控制,比如国际金融,比如最新环保知识,等等,他即使只做到粗浅了解,都有些力不从心。他现在都有些感觉他仗恃的过硬技术都有些岌岌可危。难道他需要转向,学习水书记,做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政客?
  他本来是以平常心对待即将到来的面试的,可是看到闵被他一句话刺激得一路两个小时都紧绷着脸闭目沉思,不免兔死狐悲,没想到闵的心理这么脆弱,原以为混到闵那级别的人,多少不受几句风言风语的影响,可从闵的紧张反应来看,闵很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可见闵的地位也脆弱。脆弱的地位,才有脆弱的心理。而他又好到哪儿去呢?看着闵的紧张,他不免也深思了一路。
  下了飞机,是虞山卿接了他。虞山卿也认识闵,不过只寒暄了一下,没什么热度。宋运辉心里敏感了一下,告别闵他们上车后,就问虞山卿道:“你这生意人,怎么不趁机与闵厂长拉拉关系。”
  虞山卿笑道:“看死他没生意给我做。再说我们以前彻底翻脸的。喂,宋大厂长,您老真会粉饰形象啊,玩起轻车简从的招数来了,想给新领导好印象吧。”
  宋运辉不由笑道:“什么事经你嘴巴一说,怎么都变味了呢。我这回来没别的事,送旧迎新,完了拍屁股就走,带那么多人干吗,让他们无所事事看我给新官上任的火烧一把啊。小拉呢?你晚上一起去欢送宴会吗?”
  虞山卿微笑:“你们各路诸侯这回来了不少,你知道我们怎么说你们?上京赶考!呵呵。来个系统外的新领导,是有些人的机会,更是有些人的噩梦,不过对于你宋大厂长而言,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看好你。但很多人并没留意到你,你行政级别不高,倒是隐身了,也是好事。别跟我提欢送宴会,我哪有份,我是边缘活跃分子。”
  宋运辉听着觉得与自己平时电话里打听来的差不多,有些放心。“你好啊,做生意就做生意,竟敢管起国家大事人事调度来,你说闵厂长会怎么样?”
  “他还能咋样,过时了。他留用不留用,对我都没什么区别。唯有你,Dear 宋,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裸吧?”
  两人俱是大笑,宋运辉笑罢才道:“虞山卿,你做起真小人来,比过去在金州可爱多了。说说你们怎么分析我。”
  虞山卿笑道:“还能怎么分析,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你这样子一号人,缺了你暂时不行,你又不是谁的派系谁的亲信,谁来都不会对你反感。如果是新官上任想烧把火,正好得重用你。我看啊,你还是一个电话让你几个手下收拾资料赶紧来,趁热打铁申请三期赶紧批准。”
  宋运辉微微一笑,“不急。赶考后再说。”
  虞山卿故作惊讶,道:“你该不会想着赶考后立刻回去修整方案,成倍扩大申请规模吧。”
  宋运辉笑道:“你就大胆设想吧。成日只知道盯住生意,多了还不够多,大了还不够大,你到底有没有底?”
  虞山卿笑嘻嘻道:“哪里有底。哎,先别去宾馆,我带你打高尔夫去。”
  “小拉还等着我。”
  “哦哟对了,差点忘了这茬。提醒你一下,小拉最近心情不好,你自己悠着点。我劝他今时不比往昔,别闹脾气坏了老交情,可他不采纳,反而说我势利眼。等下送你到宾馆我就不进去了,省得他见了我生气。”
  宋运辉一笑,没应茬。心想虞山卿现在对系统里的事情这么熟,这当下怎么可能还与小拉绑一起,与其跟着小拉通过小拉找关系,不会他自己直接找吗。虞山卿当然不肯再去硬着头皮挨小拉的脾气,这符合虞山卿一贯性格。
  虞山卿果然送到宾馆门口就止步。宋运辉进去大堂左右看看没见到小拉,便自行前去总台登记,房间是小拉替他定的,小拉自会找到他。但没想到正登记着,一个年轻女子仅穿泳装光脚披着浴衣跑下来,到总台交涉要回钥匙。宋运辉听着好像是这女子长住这家宾馆一个客房,今天去宾馆游泳池游泳,回头签单时候,却发现已经退房,连游泳馆寄存箱里的衣物都已被取走,女孩硬是强披了一身游泳馆浴衣下来,要不就差一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宋运辉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事,但他没多管闲事,办了手续便上去入住。不想才进房间,就接到小拉电话。小拉在电话里二话没说,先问一句:“刚才一幕活剧有意思吗?”
  “什么活剧……哦,你什么意思?那女孩子是你什么人?”
  “情妇。可我厌烦她每天跟我使小性子,今儿让她吃点苦头。你休息吧,我走了,晚饭前我会让司机来接你。”
  宋运辉目瞪口呆地看着话筒,好久无语。这才明白刚才一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小拉心情不好,就趁情妇去游泳,下手退了房子。房子肯定是以他名义租的,他去退当然容易。可断交就断交吧,何必弄得人家女孩子大出洋相。这才明白虞山卿这么八面玲珑的人为什么不肯见小拉,原来小拉是这么在发脾气。当然小拉是不敢冲他这么撒气的,可宋运辉引以为戒。谁知道这是不是小拉给他的下马威呢:就设计着等着他进门看这幕活剧。
  宋运辉一时想不清楚他撞见这一幕是巧遇还是被设计,但他再懒得去猜小拉的心事,还是虞山卿那样的避开最好。他自然不会乖乖在房间里呆着,也不去刚刚新老交替的办公大楼,他去找老徐说话,尤其是找老徐了解政策。下去大堂时候,那女孩还在哭闹,宋运辉远远看看,没有停留,找一辆出租车走了。
  老徐对他热情,不过在他和老徐之间,雷东宝已不再是话题。
  老徐却是问起梁思申。宋运辉很是诧异,心说缘分就是缘分,没有办法。
  晚上欢送宴会,新领导没到场,据说昨天的更高级别欢送宴会上已经到过。大家都在敬酒,宋运辉众所周知的不会喝酒,可今天也叫嚷着说是拼着老命也得敬,然后就“醉”在一边。他理所当然地不醉也醉,省得被小拉逼着表态。他心想小拉这是何必,这个时候就算是大家都给他当场写下血书保证以后好好待小拉,可以后真能保证?小拉太自以为是了点。他不如装醉。
  果然小拉没有再找他。曲终人散,宋运辉心想,小拉的一页该翻过去了。
  宋运辉回到宾馆,虞山卿已经在等他。两人就现在技术发展说到半夜,都是感慨技术世界日新月异,变化太快。尤其是电脑,虞山卿说起来直摇头,说他现在回美国去,最头痛是遇到电脑,那些指令总记不清,只一个“dir”没忘记,可也没大用。两人谈到半夜,终于说到私事。虞山卿说想把妻子移民出去,带着女儿去美国受教育,这事已经有些眉目,问宋运辉要不要把女儿托付给他妻子带去美国,虞山卿保证签证通过。宋运辉笑笑摇头,这么明显的行贿,他哪敢接受。但是与虞山卿分手后,宋运辉着实心动。看看梁思申的教养,要是哪天宋引也能那样出色,他做梦都会笑出来。可是,问题是,哪来的钱。
  想到钱,想到虞山卿的收入足以把妻儿送去美国接受良好教育,他宋运辉如此出色,指挥着如此庞大的重点工程,却不能够,心里很是不平。对了,杨巡已经通过梁思申,将考出托福的杨连送出国,杨巡都已有这等财力。这一想,宋运辉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他到底为啥辛苦为啥忙?
  第二天清晨,宋运辉穿上深灰西装走了二十几分钟,去轮候新任领导问话。都是熟知规矩,因此宋运辉到了等候地点,就看到也才刚到此的闵厂长。宋运辉熟门熟路地找杯子,给自己和闵到了两杯水,一起坐下。闵心里紧张,有意想以说闲话缓解气氛,就道:“小宋,你怎么还是没一点酒量。”
  宋运辉微笑道:“我进医院闻到酒精味都晕。他们说我动手术时候别浪费麻药,直接拿酒精在我鼻子边晃几下就行。你也是约今天谈话?”
  闵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我昨天提了,不知道能不能约到。你约今天?几个小时?要是半天,我今早就不用等。”
  宋运辉立刻明白,他竟然比闵更早被约,而闵看来还不知道约几时。“我已经约定今早,不知道谈几个小时,初次见面,估计时间不会长。”
  闵想了会儿,道:“你谈话时候帮我提一下,我怕他们没传达上去。你倒是机灵,什么时候约的,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运辉说了实话:“我没约,是上面通知我今天来。”
  闵顿住,看了宋运辉好半天,才道:“等下你出来如果没见到我,打我这个电话,告诉我一下你们谈话内容。看来我还真有麻烦。”
  宋运辉叹道:“你打电话问问其他几个,他们有没有被约见。不要急。我进去了。”
  宋运辉背负着闵焦燥的眼光,走去目的地。他对于今天约见的主题胸有成竹。产品升级?那是他一直关注的项目,说起来都无需资料。但是他对于比闵早被约,却心下忐忑,上面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好意,在这么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候,这回被迫太抛头露面,绝不是他一向的风格。他在去的路上就打定主意,将话题收窄,尽就自家东海厂出发说事儿。
  没想到,一谈谈了那么久。
  宋运辉傍晚快下班时分走出办公室,便知道这事儿明天就得在全系统传开。现在这时候,不知多少远的近的目光盯着这扇门,从门的一开一合揣摩上头旨意。宋运辉从这扇门走出来,没去各办公室坐坐,就直接慢吞吞走回宾馆。一路回想今天一天的谈话,回忆有没有说错什么可以及时弥补。不知不觉走回宾馆,直到被人挡住,才收回思考,却见是满脸忧容的闵厂长。他连忙如是条件反射地道:“走,去我房间,先说话。”
  “说到我的问题了?”闵不顾这还是大庭广众,焦急地问。
  宋运辉却按兵不动,直到进门,才道:“不,我怀疑上头准备调整产业布局思路,向沿海转移。今天有关产品升级换代的内容谈得不多,跟我预料的差不多。更多的是谈市场,原料供应和销售两方面都谈,是从我口头请求上三期的一条理由中扯远的。我说从目前经济发展和内需飞速上升来看,不远的将来我们将向海外寻求原料供应;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改造设备提升产品质量,发展来料加工。因此亟需在沿海扩大布局,以减少运输成本。我从领导对这个思路中有关思路的了解,感觉他对沿海布局已经很有考虑。所以我想你不用担心了,他既然一上来就考虑沿海,一定就是有所侧重,叫我先来谈话也是理所应当。看来我的三期很有希望了。”
  “你宽慰我?”闵一时有些不信。
  宋运辉道:“我宽慰你干什么。我说起我从金州出身,顺便提一下你,看得出领导都对你没印象。他新来,这很正常。如果真有拿下你的考虑的话,应该对你很有印象。”
  闵听了大松一口气,拍拍宋运辉的手,诚挚地道:“谢谢你,这样就好。还有没有跟你提起回金州的事?”
  宋运辉道:“没有,我也放心不少。走,请我吃饭去。边吃边谈。”
  闵起身道:“那好,虚惊一场。走,请你吃海鲜,我要好好请你。那看来我可以回家等约见了。”
  “你还是再留两天活动活动,我想要我回金州的传话不会是空穴来风,你找找是来自哪里。别太大意。”
  闵答应,回头好好请了宋运辉一顿,席上多次与宋运辉说,要同声共气,互帮互助。宋运辉都是答应,同僚嘛,又是没利益相关的,当然是互相帮衬着点。而且他还真担心要他回金州,那地方,想着都头痛。倒不是怕它的内耗,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善主。而是怕它沉重的经济包袱。
  还有,他不愿直接面对也在金州,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金州的程家。
  想到今天白天的谈话,想到本系统很可能下一步对沿海地区的侧重,宋运辉有足够理由怀疑,他还真的可能如虞山卿笑话所言,得回去重写三期计划,将规模和产品档次再度提升。想到可能有的飞跃,宋运辉热血沸腾,昨晚想的为啥辛苦为啥忙的念头又抛到脑后。人生能有几回博,他有幸轮到这等大好时机,那是前辈子修来的运气。打死他都不会想离开做虞山卿那等生意,再赚大钱又有何用,换得来这样的机会?
  可是,大钱还是有用的。宋运辉到底已不是二十才刚出头的毛头小子,住寝室吃食堂,只要有事做就甘之若饴。他现在有个宝贝女儿,他对女儿有所期待。他还想梁思申,想得心痛。要他怎么办才好?
  
  杨巡这几天非常忙。自从梁思申上回来了确定下方案,她又快递过来大致布局思路,以及相似建筑风格的照片,杨巡就开始紧追设计院加班加点地设计。但是设计师们都对杨巡嘀咕,这样的建筑风格,工程上能做到,可是装饰方面不可能,现在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外墙饰面板。如果没有那样的外墙面板,那种味道根本出不来。
  杨巡看来看去,没觉得那饰面板有多特殊,不就是颜色灰黑的石板吗。而且这石板坑坑洼洼,都还没他老家人们做坟用的石板光滑。这些个设计师都是城里人,从小只见水泥不见石板,难怪不认识。杨巡让设计师定下尺寸,就要人找邻近采石场看谁能做,他觉得容易得很。但一问下去,才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得用花岗石才行。杨巡派杨速出去,一找找到福建,订做一大批。
  杨巡已经有建筑两个市场的经验,什么事要预先做,什么事要延后做,什么事可以拖一拖,他现在门儿清。他们现在最终确定的项目是大型商场,与萧某的想法一致,因为他们实在不愿放弃这等市中心风水宝地,这样的地块,不做商场,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是因为资金有限,他们只能造起裙楼五层,留下设计余量,待以后再往上升。
  而这样的计划,也还是杨巡精密统筹下才行。他几乎是暂停在二轻局那边收购的支出,集中力量拿下商场项目。他结交银行朋友,以外资企业出面申请贷款;他同时要设计院在设计完成前先拿出与梁思申寄来的照片风格差不多的效果图,通过关系上达到市领导们眼前,让市领导们眼前一亮,认为商场的建成将提升商业中心的形象,于是把关注商场建设进度提入每月工作会议议程。杨巡又凭此与银行扯皮,要求银行多多贷款支持市重点工程建设。在几番公关之后,银行终于贷了。贷了一千万。
  拿到这人生第一笔从银行贷出来的一千万,杨巡感慨万千。他这一路从最傻的以存钱来积累资本,到问亲戚朋友借钱做大,再到飞跃一步问信托投资公司借钱,一直到今天问银行借钱,其中滋味,百样感受。为此杨巡好好花一个小时总结了一下,他发现,靠自己一五一十地存钱积累资本,那是最傻的办法,而问私人借钱则是能逼死人,问信托公司借钱也不好,利息太高,也能逼死人,唯有问银行借,虽然他身上又多添一千万的债务,可是他反而不愁了,不急了,他总结出一条,问银行借钱,能养肥人。
  他看得出,自从他借到钱,他与银行相关人员的关系,从原来的他单方面地求人,变为大家是朋友,不再是他一个劲地去电话联络银行人员,银行的也是常与他电话联络,询问工程进度。杨巡考虑,可能是银行怕他还不出钱。杨巡当然不会因此作鱼已上钩状,他继续与银行相关人员搞好关系,并且凭着手中已经拿到一千万,而加深交情。
  这时,他不得不一改过去求人办事自贬身份的作风,而今他作为外资企业总经理,指挥的又是一个显山露水的大项目,他需要摆出样子让别人信任。但是这样的角色转变有些艰难,他不是个好演员,他以前都是本色表演,现在让他转型,他除了衣着方面可以做到,因为可以请教梁思申,也可以学学宋运辉,可是言谈举止实在难以一步到位。甚至还有邯郸学步的倾向。没办法,他从穿街走巷的小生意做起,看着别人脸色说话惯了,到而今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想取悦人,让场面尽欢,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地位踩了下去。他很懊恼,可也没办法改变自己的习惯,只能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再低三下四。
  也正是因为杨巡长年练就的圆滑,遇到有些不方便当面拒绝的问题,杨巡就抬出国外老板不同意这么一句。没想到,别人还真吃这一套,开放那么几年下来,大家多少有些知道国外老板的有些想法与国内的很不一样,有些想法千奇百怪的很,真没什么道理可讲。因此都能理解外国老板的拒绝,有些还反而替杨巡惋惜,吃外国人的饭不容易。
  梁思申绝没想到,自己的形象竟被杨巡塑造得如此伟岸高大,如此一言九鼎。她因工作如今时常穿梭两国,趁出差上海,工作不紧,乘火车过来一趟看看合资公司进度时候,根本就没想着穿着要与伟岸高大配套,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条牛仔,上面是宽宽大大的咸菜绿带帽线衫,一切只为乘车方便。她知道最近杨巡很忙,没让杨巡来接,她反正现在对这个城市熟悉得很,自己去宾馆就是。即便是没出租车,走过去也不远。
  可没想到,火车进站时候,她看到灯光稀疏的空旷站台上矗着杨巡。杨巡既然来接,她当然高兴,拖着行李大步走向杨巡。
  却不料杨巡在软席车厢没看到梁思申,以为她临时改主意了。杨巡等梁思申,自然与等其他伙伴不同,那是揣着一颗鹿撞的火热的心,因此没看到梁思申从软卧车厢出来,他疲累了一天的身体终于垮下,怏怏而回。却不料才走几步,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回头,可不就是梁思申。他顿时大笑起来,情不自禁一把抓住梁思申双臂,才想到不妥,急忙放手,抢过梁思申的行李。
  “你怎么没坐软座?吃得消硬座?”杨巡一边问,一边打量梁思申,感觉今天她的打扮就跟一个小女孩似的,非常随意。
  梁思申笑道:“还硬座呢,买来的票是无座。我想着这近十个小时怎么办啊,就找列车员帮忙,他们还真帮忙,把我安置到餐车。我就坐那儿吃饭喝茶看书,时间很容易打发。”
  杨巡笑嘻嘻道:“你亮出护照了吧?不然谁理你。”
  梁思申也笑:“那当然,我又不傻。你不是忙吗,还来接我干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我怎么放心让你这么晚一个人走夜路。何况你这身穿着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把你送到宾馆,我还得去工地盯着。”
  “哦,连夜施工?这么抓紧?那我放下行李也去看看。”
  “不是,今天特殊,按照施工要求,今天混凝土浇筑不能中断,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环节,否则很影响施工质量。我得现场盯着,那些建筑公司的人滑头,我怕我的现场施工员盯不住。昨晚已经盯了一晚,今天再一夜下来应该差不多。现在还好,等下到了下半夜,不看紧的话,他们水泥配比不好都做得出来。听得懂吗?”
  梁思申惊道:“懂一半。那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不,可能是两天一夜没睡?来来来,箱子还给我,车钥匙也给我,我给你当车夫。”
  杨巡听着舒服,顿觉一身劳累值得。他没把箱子交给梁思申,但把车钥匙交出。他可真想挽住梁思申的胳膊,可是有些不敢莽撞。他忽然有意试探地道:“这两天有人给我做媒,还是个什么长的女儿,看照片长得不错。你要不要跟我去相亲?”
  梁思申不以为然:“我去干什么,做参照物去?不怕人家女孩子自卑死?”
  杨巡没想到等来这个答案,只得笑道:“你可真是厚脸皮。不错,看到你以后,我看别的女孩子再也没法动心。你说怎么办吧。”
  梁思申笑道:“骗谁呢,你脸皮才真是城墙拐角,这么大一个块儿,还想我对你负责到底呢,臭不要脸。”
  杨巡真是啼笑皆非,心知他一张嘴能天花乱坠,梁思申一张嘴也毫不示弱,他别想在梁思申面前讨得便宜。只得讪讪笑道:“臭不要脸就臭不要脸,谁让我喜欢你呢。可你也稍微说点客气话,我都为了我们的公司两天一夜没睡。”
  梁思申帮着杨巡把行李箱放车后,却笑嘻嘻道:“你二弟还扣在我手里做人质呢,你还敢有那么多要求。给,你二弟照片。他一切都好,要我传话让你放心。”
  杨巡坐在梁思申旁边,但没急着就昏暗路灯看照片,还是追着问他的主题,“你现在三天两头跑中国,会不会哪天就在中国设个办事处长住了?会在北京还是上海?”
  梁思申开车上路,一边不忘回答:“我享受美国的生活,并不想回中国,这儿的生活很不方便。现在年轻,我乐意两地飞行,以后就难说了。杨巡,谢谢你对我好,但从理智上说,你如果不纯粹是说笑,你的想法并不现实。”
  杨巡当真没有想到梁思申说得那么干脆,不由愣愣看住梁思申,看着这张皎洁的脸在昏暗中犹如白玉一般,润,却是冷,好半天才道:“我是认真的,不过你别有压力,当我单相思就是。就算是你回国,我看你也看不上我。我又不是傻瓜,哪会连这点都看不清楚。”
  梁思申没想到杨巡这么说,心中隐隐感动,这才认真起来,却不再回答。到了宾馆,她自己下车出去登记,杨巡等在车上。等她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出来,透过打开的车窗,却见杨巡已经放下车椅熟睡。梁思申没有打扰,去工地的路她熟,就让杨巡睡上一会儿。想到刚才的对话,她有些挺无奈。她并不想与合作人有感情牵扯,可是她在美国并不是那么受欢迎,没想到回国却是到处受宠,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搞得她挺无措。尤其是宋运辉那儿,她都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宋老师。反而与杨巡打闹惯了,杨巡又是个特别能体贴的人,她在杨巡面前倒是无所谓。
  一直等确定到了工地,梁思申才摇上车窗,拿钥匙戳戳杨巡。见杨巡一骨碌弹起,笑道:“睡那么香,真想让你多睡会儿。不好意思叫醒你。”
  杨巡冒了好一会儿傻气,片刻小睡让他有些头重脚轻,脑袋发胀,一时也没急智应对梁思申,只问道:“到了?”
  “嗯,是不是停这儿?要不要停到更近点的地方?”
  “就这儿,就这儿。钥匙你拿着,等下你看看就回吧,工地不是你呆的地方。”杨巡说着开门下去,脚没踩稳,梁思申见他挫了一下。梁思申关住车门,跟着下来,忍不住一把抓住脚下有些踉跄的杨巡,借口道:“你走慢点,我不熟,怕跟不上。”
  杨巡以为还真是这样,反而伸手来扶住梁思申,果然走得慢如蜗牛。梁思申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让他扶着,待到见他活动会儿又灵活开来,才将手臂抽走。只见杨巡站到高处,暗夜中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四处巡看。见到不对的,就对这扩音喇叭吆喝一嗓子,要是施工方不改进,杨巡就开骂。梁思申只能看,虽然看着也不懂,但她有生第一次感觉到骂人也并非一无是处,杨巡在这样的场合破口大骂是理所应当。一切顺利时候,杨巡就指点给梁思申看,这个方位以后是柱子,那个方位以后是台阶,脚下这一大片是被梁思申硬性要求留出来的开阔停车场。梁思申听着迷迷糊糊,不便干扰杨巡的工作,给他增添麻烦,就开走车子回去睡觉。
  但梁思申的出现却令施工方好生奇怪,都没想到,原来传说中严苛的外国老板是这么一个年轻女孩。
  梁思申相信,杨巡的忙碌,甚至拼命,肯定不是做样子给她看,从杨巡话里话外轻描淡写的态度来看,杨巡将为合资公司拼命视作理所当然。就算是杨巡为他自己所占的股份努力吧,作为合资公司的另一个大股东,梁思申深感内疚,相比杨巡,她做得太少。因此从分配上来说,杨巡很吃亏。
  梁思申的职业就是投资,她深知以资为本的经济社会主流思维,因此也非常认可报酬与酬金之间的合理挂钩。可如今对于杨巡的超值和无偿付出,梁思申有些一筹莫展,怎么合理确定杨巡的工作价值,怎么与杨巡商谈确定杨巡作为经理人那一块的工资?她希望合作双方是公平合作,她不愿占另一方的便宜,自然也不愿看另一方吃亏。可她当然也清楚,杨巡这么不计报酬地为两个人的合资公司苦干,还有感情成份在里面,这一部分,又该怎么量化?梁思申最头痛的是这个,她清楚认识到,她欠了杨巡很大一笔人情债。
  因此梁思申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关切地询问杨巡有没有休息,早饭吃了没有,其次才问工程进展。听得出杨巡电话里的声音很是沙哑,又是一夜没睡,而且还是高强度的管理工作,铁打的嗓门都给喷砂了。从电话里得知,水泥浇筑刚刚结束,现场稍作清理,大家都回去睡觉。于是两人约定办公室见面,梁思申简单查阅最近一段时间的支出帐目,杨巡顾自睡觉。
  周日的办公大楼安静得几乎不见人影。梁思申几乎是比一个正常上班族还早半个小时就出现在办公大楼,被门口的门卫盘问再三,才得放行。但两个门卫还是一脸怀疑的模样,不相信这个穿着简单的年轻女孩子会是杨巡那个合资公司的董事长。一个人尽心尽责地跟着上了电梯,盯着梁思申神色自如地走进门洞大开的办公室门,这才尽心尽责地离开。
  梁思申走进办公室,拐过密密麻麻布置的办公桌,打地道战似的找到杨巡的总经理办公室,却见里面一片静谧,看不到杨巡的人。梁思申疑惑,杨巡开着门会去哪儿?可能去厕所了吧。梁思申见到桌上显然是一摞账本,就走过去看。走近办公桌,却看到一只手孤伶伶地矗在桌子后面。梁思申吓得一声尖叫,夺门而出,站到走廊上大喘气。脑子里放电影似的浮现无数凶杀恐怖镜头,镜头中都有一只苍白的手。
  梁思申左顾右盼,不见有人出现。忽然想到这会不会是杨巡的手,难道是杨巡……她不敢乱想,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进去再探。这回小心留意,果然见办公桌下面露出两只鞋。再进,还是那只手高高举着,这回看清这手臂是搁在椅子边上,顺藤摸瓜看下去,果然桌底下团着一个人。看衣服,可不正是杨巡,只是杨巡的脸钻在椅子下面,看不清楚。
  梁思申不敢碰那条手臂,战战兢兢地移开椅子。随着椅子的移开,只见椅子下面果然露出杨巡的一张脸。大概是障碍移去,这张脸上的嘴美美咂巴一下,舒展身体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梁思申目瞪口呆,可扶着椅背只会两腿哆嗦。直等惊魂甫定,看着差点吓死她的杨巡,梁思申伸出美腿比划了几下踢下去的姿势,不过终是没踢出去。可怜的,累得滑到椅子底下都能睡着,可见有多困。
  梁思申没打扰杨巡,从文件柜底层找出一床毛毯给杨巡裹上,她自己坐一边儿仔细查看帐目上的支出单据。顺手把数字分门别类记录到两张纸上,以一目了然。一边记录一边心惊,工程才刚开始,地面建筑都还没竖起来,这花钱就跟流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再看银行利息,竟是如此之高,高得简直不可思议。难为杨巡拿着手头几块钱艰难调度。再看目前的资金状况,杨巡没跟她叫苦,她也看不懂国内的账,但是她会自己加加减减得出大致数据。
  杨巡的大哥大没关,虽然是星期天,可偶尔也有铃声响起。梁思申怕铃声吵到杨巡,又怕关了电话万一有谁有要紧事联系不上,就只好替杨巡做秘书,来一个电话记录一个。偏偏来电的好多人普通话不好,梁思申又是个普通话不标准就听不利索的,好生折腾。
  临近中午,电话更多。但一个电话她接起“你好”了一声,那边却是顿了一下,才疑惑地问:“梁思申?”
  梁思申的头皮一下麻了,她这回来不打算通知宋运辉,怕见面尴尬,难以应付,可没想到被电话活捉。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我,Mr.宋。来上海出差,趁星期天赶来看一下进度和资金情况,下午回去。所以……没打算打扰你。听杨巡说,Mr.宋恢复得很好了。你找杨巡吗?他在睡觉,据说他忙了两天两夜。”
  宋运辉在电话那头别样滋味。可他却正在少年宫走廊,等着女儿下课,附近有陶医生坐着。因为上回去海滩,陶医生见了他有些别扭,见面就坐得远远的。“杨巡如果醒来,要他给我电话。我和他老家的市府有几个人来,中午一起吃饭聚聚。我建议你就别来了,这种吃饭喝酒没什么意思。”
  梁思申看看依然潜伏于桌底的杨巡,道:“Mr.宋可能不用等杨巡了,我看他等我回到上海都不一定会醒。”
  宋运辉实在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问:“杨巡就在你身边?”
  梁思申不由偷偷做个鬼脸,回答:“是的,我在杨巡办公室看账。刚进门时候差点吓死我,杨巡睡得就一只手悬空露出桌面,画面异常恐怖。天哪,我尖叫了一声逃走,大着胆子回来才看清这是活人。Mr.宋离杨巡办公室近吗?我给宋引带了些漂亮的文具,本来想请杨巡转交……”
  “我在少年宫三楼,你出门右拐上中山路,往前走就是,不到十分钟。”
  “好,十分钟。”既然通了电话,避而不见就太明显了,对别人可以,对Mr.宋,梁思申做不出来。
  而宋运辉通完话后,便将脖子转向楼梯,若不是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出来,他很想迎到楼下去。陶医生虽然看书,可是海边一会之后,她对宋运辉虽然拉开了实质距离,却全身触角地关注起宋运辉的动静。宋运辉打电话的声音不大,她听不出再讲什么,但她是个细腻的女人,她看出宋运辉结束电话后,虽然依然坐在椅子上没动,可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等待。他在等谁?陶医生敏感地想到宋运辉住院时候见过的那个女孩。
  果然,不到十分钟,陶医生见到一个高挑修长直发飘逸的女孩从暗暗的楼梯升起,可不就是那女孩。她同时看到宋运辉几乎是丢下平日与身份相称的雍容,简直可称为活泼地跳起身迎上。陶医生一阵心寒,再看时候,见那女孩已经走到光亮处,额头皎洁如月,粉唇娇嫩如花,这样的女孩,宋运辉那个前妻怎么是她对手。宋运辉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人,当然需要的是这般如花美眷。陶医生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梁思申看出宋运辉的克制,因此她心里比宋运辉的克制更压抑。但她一路已经想好该怎么见面,因此一上来就将一只粉红色双肩书包交给宋运辉,微笑道:“这个礼物送晚了。Mr.宋,看上去气色很好。”
  “谢谢你惦记着。”宋运辉含笑看着这回穿得不张扬,但当然还是有别于国内女孩穿着的梁思申,“来这儿也不说跟我打声招呼。行程再忙,一个电话不行吗?”
  梁思申耸耸肩,做个鬼脸,“对不起。Mr.宋太伟岸,有时候不敢打扰。”
  宋运辉请梁思申坐下,笑道:“是不是又遇上普通话好的华裔了?发音好了许多。”
  “嘻,我真差劲,什么变化都逃不过Mr.宋法眼。是的,现在手下有个北京男孩,我学他的贫,真有意思。可我的舌头死硬,‘儿’不起来。对了,看来这回来一遭都没法跟瞌睡虫杨巡面谈,我对账单有几个疑问,不知道问Mr.宋可不可以?”最上问着,手上早把写着问题的纸片递给宋运辉。
  宋运辉一看满纸描花似的中文夹漂亮的英文,一笑,心说杨巡怎么答这些问题。但他嘴里问一句:“你现在的工作可以常回国?”
  “是啊,洋鬼子逼我回来做高干子弟。其实我不愿搞特权的,可我又喜欢我的工作,很悲哀,先做着吧。起码收入很好看。我想回头寻找一个单纯点的职位,我不喜欢接触太多丑陋。”
  宋运辉一时无言,这样的话,他若干年前也愤然想过,可如今却变得迎合。他只能劝导:“酱缸也需要有人稀释,你自己行事只要坚持原则,不同流合污就行。比如说你的工作,我相信最高级的投资需要把握经济脉搏,而经济则是离不开政治的,你要是人为地为了避开自己高干子弟的特权而放弃上进,我觉得有些矫情。你既然无可避免地已经站在比别人更高的高度,我建议你顺势而为,用你的努力一方面更提升自己,一方面报效社会,这是比回避更积极的态度。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不要意气用事。”
  严肃认真的宋运辉反而令梁思申感觉熟悉而亲切,她低头将宋运辉的话想了半天,觉得很是有理。“明白了,Mr.宋,你比我爸妈说的都有理。”
  宋运辉一笑,“我正经历着,深有体会。来,解答你的问题,有些具体的还是需要杨巡解释。先这条……”
  陶医生斜睨看过来,见这一对郎才女貌,旁人看着都已赏心悦目,而看两人又似是商量讨论着什么,态度认真而美丽,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女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看人家女孩子多年轻,眼睛多纯净,想来思想也很阳光,笑容更是灿烂,这样的女孩谁不喜欢?谁愿意自讨苦吃伺候一个有历史的复杂女人?陶医生自嘲地一笑,笑自己自作多情,人家请她去海边玩一趟就思想上了,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一会儿音乐班纷纷下课,陶医生留意到,宋引跑出来,与那女孩亲密拥抱,两人很是熟悉的样子。她的儿子也出来,她领着儿子不得不经过宋运辉的身边,宋运辉还没留意到她,那女孩早已看到,微笑冲她招呼,“医生,你好。”
  陶医生只得点头微笑:“你在……”旁边陶令田却大声插话:“这个阿姨好香啊。”
  宋引立刻回答:“姐姐的香我家里也有,姐姐送我的。”
  宋运辉将梁思申送的书包交给宋引,“你看,阿姨送你的书包,喜欢吗?”宋引连忙接了去,嘴里说着“谢谢姐姐”,手上忙着翻看。陶医生明白地听清楚,这父女俩在女孩的辈份上称呼有分歧。宋运辉教育女儿:“猫猫,我们是不是与陶令田弟弟分享一下?”
  宋引虽然不舍得这些粉粉的罕见的文具,可还是拿出一支笔一块橡皮送给陶令田,不听陶医生的拒绝。陶令田还是孩子,当仁不让地拿了。梁思申喜欢这么大方的宋引,蹲下去抱着又亲了一下,道:“猫猫真好,姐姐喜欢你。”可她看看手表,道:“宋老师,这回时间紧张,我得走了。下回来再跟猫猫玩。”
  “行,你去忙。小杨做得已经很不错,你多鼓励他。”宋运辉回头又跟陶医生道:“陶医生慢走,我送送你们。”
  陶医生忙道:“我们等下逛街,不用送了,谢谢宋厂长。”
  梁思申看看陶医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宋运辉做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挺有意思。五个人一起下楼,陶医生看着梁思申与大家挥别,飞一样地开车子离开,心里感慨,这才是与宋运辉是同一阶层的人。她只是为自己叹息。
  宋运辉哪里想得到陶医生的心早已一波三折转了好几个回合,他笑眯眯地与陶医生母子告别,开车送女儿回家。他是个精细人,他并非没有注意到陶医生,可这个时候,他的心只有一个方向。
  梁思申飞快赶回杨巡所在的办公大楼,下车时候有个中年妇女冲过来大声问:“喂,你是梁小姐吗?”
  梁思申不知怎么回事,见来者不是很客气,她只应一声“是”,但没停留,大步径直走进大楼。她似乎听到那中年妇女与门卫大声吵闹什么,但没驻足,走进电梯上楼。她临走时候掏了杨巡的钥匙串,找出办公室钥匙,回来自然是用钥匙开门。果然不出所料,杨巡还睡着,不过总算换了个姿势。
  梁思申不去打扰,将刚才与宋运辉讨论后理清思路的问题去掉,重新誊写一遍问题。已经是吃饭时间,肚子虽然有些饿,可事情没做完,梁思申不想吃饭。
  但做着做着,却觉得身边有异,转眼看去,却见杨巡睁开眼睛看她。见她看过来,杨巡嘶哑着嗓子道:“好啊,偷看我。”
  “这真是贼喊捉贼。”梁思申不由得笑,“我听见你不磨牙了,知道你肯定醒了。果然。”
  杨巡讪讪地道:“谁磨牙,我睡相好得很。”
  “醒来就好,宋老师打电话来,说你们老家有干部过来,他要你一起去吃饭。这儿有张单子你看看,都是你睡觉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你,我给你做的秘书记录。”
  杨巡一看纸上夹杂的中英文,索性闭上眼睛不看,撒赖似的依然躺着,“都不理,我还没睡醒。我陪你吃饭去吧,回头再来这儿,我睡觉你做事。知道你在我身边,我睡着可安心了。”
  “嘁,你能知道我在才有鬼呢。我来的时候你那样……”梁思申就地取材搬来椅子做出杨巡的睡姿,一条手臂高高悬在半空,她腰肢柔软,高难度的诸如脸钻椅子底下的动作也模仿得十足十,笑得已经躺在地上的杨巡差点满地打滚。“看见了吧,还说睡相好,差点没让你吓死,打911报警。”
  杨巡笑着起来,道:“我睡得那么死吗?我心里还想着一定要等你过来,跟你解说一下。不过你看我心里想着一定要中午起来陪你吃顿中饭,我说什么都做到了。心里就跟装了个闹钟似的灵光。”
  梁思申见杨巡勉强起来,两眼眼白血红,心下不忍,道:“你还是再睡着吧,我替你买些吃的来,你随便吃点。先去洗把脸,舒服一下。”
  “什么时候不能睡,你却是好不容易来一趟。等我会儿。”
  梁思申看杨巡翻出毛巾牙刷脚底发虚地晃出去,浑身衣服更是抽抽巴巴跟抹布似的,心里感动,更是觉得自己太占人家便宜。一会儿见杨巡一头是水地回来,她吩咐道:“梳梳头发,换件衣服,我到外面等你。”
  杨巡忍不住吹一声口哨相送,可又想到,这会不会太流氓。终于打扮妥当,与梁思申汇合,他又变为西装革履。梁思申弯着眉眼做个鬼脸,对于杨巡着装的不足就不提了,只道:“我已经退房,行李箱放在车里。送你的六件衬衫也放在后面。既然你醒着,那我不客气要问你一些帐目上的问题了。资金方面需要我再出力吗?我看着觉得你融资太吃力。”
  杨巡脑袋还有些混,道:“带那么多衬衫干嘛,我又穿不完。谢谢你啊。”
  “一般照西方规矩,衬衫得一天一换。嘿,我们说正事儿。”
  杨巡想了想,道:“噢,正事。银行融资渠道已经打开,有一就有二,我不再太担心。他银行也怕我还不出,我跟他们说,他们不贷给我,我造个半拉子的楼换不来钱,换不来钱就还不成银行,他们账上不是出死账了吗。现在第一笔贷给我,我们等于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们不敢不继续贷给我。”
  “可利息很高……”两人走出电梯,见大厅有门卫看着,梁思申便自觉闭嘴。走到外面,才刚又想说话,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许多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杨巡一见这些人便知是怎么回事,忙大声道:“你们有什么事找我,找政府,不要打搅外商。”
  那些人才不听他,有女人甚至伸手拉住梁思申,七嘴八舌说话。梁思申哪里见过这阵势,惊住了,站圈子里力持镇定,但对护着她的杨巡道:“杨巡,别动粗。”然后才对那些围住她的人们道:“我中文不好,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你们能不能找个普通话标准的跟我说?或者英语更好。你们别拉我衣服,这样很侵犯我。”
  那些人看得出梁思申不是国内人的样子,听她这么客气地说话还是给点面子的,纷纷放手。杨巡这才松口气,但紧紧站在梁思申身边,一边轻声解释:“这些都是我们收购的两家二轻局下面企业的职工,他们不满意买断工龄,已经吵了好几次。”
  梁思申奇道:“不是说跟政府机关协商解决的吗?”
  一个女工大声用并不很标准的普通话道:“梁小姐,你一看就是个好心人,你受骗了。你把钱给杨畜生,杨畜生只给我们五分之一,剩下的一年付一次。你看我一身是病,以前还可以单位报销,拖再久总还能报销几块钱,可现在你们不要我们,又不给我们钱,我们还怎么活啊。你行行好,你钱多,你要杨畜生做回好人吧,你给我们也行。”
  梁思申费劲地听着,听完回味了好半天,才道:“我大概意思有些知道了。就是买断工龄……”
  “我们不要买断工龄,我们生是工厂的人,死是工厂的鬼。一年工龄才三百块,谁爱卖啊。”
  梁思申听着心惊,一年才三百?她问:“意思是一年三百,如果工作十年,就是三千?如果是将退休的工人,那是多少呢?”
  “我说那杨畜生肯定是瞒着外国老板做坏事,看看,真不知道吧。退休的也一样,买断了以后就没退休工资了。年纪轻的买断还好,拿笔钱正好出去别的地方干活,他们年纪大的身体有病的可怎么办啊,这不是要人性命吗。梁小姐,你好心,你一定不要让杨畜生骗了,你得开除他,别让他把你名声败坏了……”
  梁思申开口说话,但是哪儿压得过这些女工的大嗓门,只得伸手虚压,等大家静下来才道:“我再问个问题,现在是杨巡先付买断款的五分之一是不是?以后花几年再把剩下的五分之四付给?国家政策是什么?该付多少,怎么付?”
  女工们又七嘴八舌,但见到梁思申侧耳费劲倾听,才有人组织了一下,让那个普通话虽不标准但还能听清的说。梁思申听下来这才清楚,原来杨巡做的都符合政策,只是政策有松有紧,杨巡却往苛刻里执行。她当然不会当众责问或者否定杨巡,只是诚恳地道:“谢谢你们这么生气还善待我,我听明白了。我这就与杨巡商量,尽快给你们答复。请相信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对于外国老板这么客气的表示有些接收障碍,却真的表现出好说话的样子,那个代表与大家嘀咕商量后,道:“我们看着你是个好人的样子,梁小姐你可别辜负我们这些大妈大叔啊,我们都等着钱看病过日子呢,没钱我们怎么活啊,现在物价又高,开销又大,哪儿都要花钱,梁小姐,我们都指望你啦。你把厂子再开下去吧,让我们都有个依靠,你钱多,听说你宾馆住一夜都要三四百块,都够我们一年工龄啦,梁小姐,你一定别让杨畜生骗了,他不是个好人啊。他肯定昧你的钱,你查他,到派出所告他。”
  杨巡一言不发地站一边,对于别人怎么骂他都是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梁思申一叠声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立刻开会。谢谢你们善待,回头很快答复,谢谢,谢谢。”
  众人将信将疑地让开一条道,让两人离开,看两人上车,却是看到那个外国老板开车。众人顿时心头起疑,难道外国老板反而是让杨畜生管的?也有可能,看外国老板一脸嫩样,而杨畜生却是两只眼睛深不可测的阴沉样,可别什么商量开会下来,外国老板又被杨畜生控制。但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悔之晚矣,车子早已绝尘而去。
  车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梁思申需要时间消化刚才那些工人们的突然袭击,杨巡则是需要消化刚才那些工人当着梁思申的面骂他杨畜生憋出来的情绪。
  两人到了饭店,停在停车线上,梁思申才道:“谢谢你的沉默。”杨巡几乎是同一时间说一句:“你应对得挺好。”
  两人不由在车内对视,杨巡抢着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受得住。”
  梁思申看看杨巡没刮胡子乱糟糟的脸,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哪里好意思说,只是道:“刚才看到你两只眼睛跟狩猎的豹子似的,担心死,好在你真能克制。”
  “你看到我?我还以为你看那些工人都看不过来。”
  梁思申认真地看着杨巡道:“杨巡,在我心目中,我们首先是合伙人,对内,我们有问题可以争吵,对外,我们站在同一阵线里。在现场的时候我当然先要顾及你的态度,但是现在,我们下车,边吃饭边商量这件事,我有异议。”
  “我知道你有异议,但我有理由。下去吧。”
  两人进去饭店,才刚坐下,萧然却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带有一些酒意坐到两人这一桌。杨巡虽然视萧然如寇仇,可在实力不允许时候他才不会表现出来,只指着萧然对梁思申道:“你问问萧总,他们市一机的工人现在组织起来罢工怠工,市政府派人下去谈话都没用,那些工人尽想着当家做主人。不得不说,买断工龄是必须的,有些人不能用就不必用。”
  梁思申道:“你不用借题发挥。对于买断工龄,我也赞成。看过那些人的工作态度,我不以为值得继续用他们……”
  萧然却插话:“你们可以不用,我不行,我得用,我一时上哪儿找那么多技术工人去。梁小姐,你们那儿老板怎么用工人?也是计件?得一天八小时猛干才做得足计件?迟到早退得重罚?上班时间看报喝茶上厕所聊天都要罚?我们工人反了,说又不是管牲口,宁可不干内退,拿几块钱值得那么辛苦吗。都骂资本主义呢。”
  梁思申听了奇道:“这是很正常的职业要求啊,是不是工人懒惯了,不肯辛苦?你们工资跟上没有?要是辛苦一倍,工资没增加一倍,他们当然不干。”
  萧然道:“问题是辛苦一倍,工资也翻倍……不,是奖金,计件奖金,可人家不要那增加,宁可要清闲,没办法讲理。你们那边怎么处理这事?我这边日方管理人员没招了,只会说想不到想不到。”
  梁思申又没管过工厂,只得道:“建议你请教宋厂长,我在国内看了那么些个办公场所,唯独他那儿没看到闲人。”
  “不一样,他那儿是新企业,从头开始,谁都是新的,容易管。我那儿是老企业,技术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带头抵抗。唉,反而是刚开始扩建的新厂容易管。”
  杨巡心说,杀心重点,开掉几个,看谁还敢闹。难不成少一个工人机器还真转不起来?但这个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给萧然的。
  萧然也是急病乱投医,才会找到梁思申,见梁思申这儿问不出什么,又问另一个话题,“我们那些来协助安装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个房间,你说这是干嘛,浪费不,好好的标准间让一张床空着,这钱还都是我们合资公司出。外办还说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有那习惯吗?他们也不过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这是习惯,需要确保每个人的隐私。我们出差也都是这样。有说,宁可异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会被人另眼相待。萧总还有事吗?我今天三点的火车就走,只有这么一些时间与杨巡谈点公事。对不起。”
  “哦,你忙。”萧然倒也爽快,但起身时候,忽然又好奇地问一句:“日本人怕别人当他们同性恋?”
  “你想歪了。”梁思申说得一本正经,令萧然本来笑着的脸有些尴尬,他明显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流露出的嘲讽,似乎是在嘲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萧然心中愤懑。
  杨巡看萧然离开,才道:“那么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厂?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要靠着政府机关办事的人,底层工人才不理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好吧,我们统一第一个思想,我们解雇所有人,花钱买断工龄是对的。然后呢?”
  “杨巡,别那么严肃。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随身的镜盒,对准杨巡,“你两只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就成小白兔了,多好。”
  杨巡哭笑不得,“别看我眼睛全是血丝,我这是在翻白眼。吃点什么?油爆虾?”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镜子,看杨巡点菜,自己心中把语言组织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巡严肃起来非常凶,两只眼睛像是会杀人似的,令她看着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对待杨巡有的是一张一弛的手段。
  杨巡本来因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骂畜生,满心是火,又是看见仇人萧,更火上浇油,不知不觉口气压抑不住有些不对,可被梁思申俏笑几下,早投降缴械,拿梁思申没办法。心说梁思申可真会调戏人,可偏偏他吃这一套。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气不喜欢浪费。
  梁思申等服务员走开,就道:“我不了解这儿的政策,对于解雇工人,给予工人适当补偿,我觉得是应该,照这儿的办法是买断工龄。但是我不认可你一笔钱分几年给。听听他们今天的声音,这笔钱对于我们,是影响进度,但是对于他们,影响的是他们的生存。即使对于我们来说,进度意味着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你不能无视他人的生存……”
  “你错了,他们没生存问题。我现在已经给他们的钱多于他们的年收入,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不会受影响。以后他们有没有收入,怎么过,那不是我考虑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考虑。他们的问题是,以前国家抱着他们,他们靠着国家过一辈子。现在国家不抱了,他们想通过闹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辈子。你听出来没有?包括萧总的工厂也是一样,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人靠着国家靠惯了,懒惯了,一下让外国人管起来的时候,吃不消了,宁可懒着,拿少一点的钱。你在国外,没见过这些事,以为他们闹,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带我见识过他们的工作,我并不认为我有义务抱他们一辈子。但是我们必需公平合理地对待他们以前的付出,关注他们的生存。我们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买断工龄的钱付了,他们可以合理投资,或许是新的生活的起点。最不济,也可以存起来,有笔钱傍身,做人心里有底。可是一次一次地付就没这效果。另一方面,我们一年付一次,肯定没考虑付给他们滞后付款的利息,我们这是利用强权强扣他们赖以生存的钱来发展我们的事业,吞没这笔钱产生的利息,这种做法非常恶劣。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再有,我是从企业形象来考虑。我们准备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商场,商场需要给人亲和的形象,才能吸引顾客前来消费,要是传出去我们是恃强凌弱的人,是不讲理的人,以后谁还敢来我们的地方花钱?刚才包围我们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的顾客,他们的言论会影响他们周围一大帮人,以致最后影响我们的形象。最后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围我的人年纪都不小,他们未来的就业很成问题。我为我必须解雇他们,断了他们的依靠而内疚。他们很可怜,而我们应该还没难到付不起这些钱的地步。我愿意付出利息,专项资金支付这笔买断工龄的费用。”
  杨巡几乎是从听第一句始就想驳斥,但是忍着,并不是因为梁思申说得有理,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梁思申难堪。但他心里还是左一个“理想主义”,右一个“不切实际”,几乎全盘否认梁思申的话,只有最后一条,他承认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怜穷人,大小姐的钱来得太容易,也愿意花得容易。他不。他从小只有比今天这些人更穷,他靠谁去?亲戚都不让靠呢,没钱时候就饿着呗,饿不住就挖空心思赚钱,靠自己才是办法,妄图靠别人的都是懒汉。他初中开始就卖馒头挣钱,他还放弃高中一力养家,他那时候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呢,可见只要想赚钱,总有办法,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男人哪会没处就业。没法就业,那也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杨巡耐心等梁思申说完,才非常干脆地道:“第一,贷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这笔钱。你已经看过帐目,我们资金紧张,我请的施工队是带资进场,等工程结束我才付钱给它,也没利息这回事;第三,分期付买断工龄费符合政策规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经验,我手里的每一分钱全有规划。我们的项目这才是开始,我必须在每一个用钱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点余地,否则,今天可以为买断工龄费开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让我开别的口子,那就没个完了,我们的预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儿去,影响的是我们项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后说我个人的意见。我们的分工很明确,以前早已说定。既然我管着这边的实务,你得放手给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给你,我当然会对你负责,不要相信他们说的,我不会骗你。”
  梁思申无言以对。如果说她可以反驳杨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无法反驳杨巡最后的个人意见。对,这是他们的分工,只要不违法,她没有理由干涉。可是她无法漠视那些人可怜的样子,而那些人本来可以悠悠闲闲过他们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因为她的收购,那些人失去工作,她总应该做些什么,有所补偿。总不能克克扣扣那些不多的补偿款。可是杨巡有杨巡的理由,杨巡作为工程的负责,对资金的用度有杨巡的计划,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盘接手。
  杨巡知道梁思申口齿伶俐,但见梁思申不再说话,一脸郁闷,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太讲理。不像他,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太硬,不让梁思申有半丝回旋余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说出有余地的话。他将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夹到,心里记下,看来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爱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虑了好久,问:“买断工龄费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对,我这儿有,我最先还搞不清这笔账。”她拿出记录疑问的纸,重看一下确切数据后,想了会儿,道:“这笔钱我来解决。但我要说明,钱到账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杨巡奇道:“你还有钱?”
  梁思申点头,“我误打误撞买的一些原始股,现在应该翻了很多。”
  “不行,现在卖股票不是时候,二月份狂跌后还没恢复过来,现在卖太亏,割肉。”
  “我知道,我就是做这行的。可是……咳,股票还在我爸爸手里,你借电话给我。”
  杨巡立刻放心,没人愿意这个时候割肉抛这些股票,梁思申的爸爸肯定不会答应。他将电话交给梁思申,果然,他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可是从梁思申的每一句话里,他听得出,梁父拒绝得非常干脆。他心疼地看着梁思申愤怒地结束通话,但不准备放弃他的坚持。他开始有意岔开话题。
  “你说帐目里有些问题不明白,我们抓紧弄明白吧,不耽误你回上海时间。”
  梁思申挺沮丧,白了杨巡一眼,默默吃菜吃饭。爸爸拒绝了她,爸爸也是与杨巡一样的意思,政策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节外生枝。爸爸还说,口子不能开,一开没法收,谁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理由问她要钱。爸爸支持杨巡。
  正好隔壁桌一个北方人大声地说“我就这样,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杨巡见梁思申生闷气,笑着道:“我大方,让你咬一口吧,别生气了。”
  梁思申又白他一眼,“今天吃素,不吃猪肉。”
  “好好好,我是猪,反正今天一会儿狼一会儿兔子的,再做一回猪也没什么。对了,那位申宝田你还记得吗?我们这回问银行贷款,多亏他同意担保,否则我们还真难找到能让银行满意又肯担保的实力企业。像宋厂长那样的企业管理严格,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担保。”
  梁思申不好总给杨巡脸色,杨巡又不是她什么人。只得有气没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资金跟他合资。”
  杨巡道:“你有没有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这事也挺难说出口,总算跟我关系很好了才肯跟我说,也因为我跟他说了,跟我说就是跟你说,一样。他那企业原本只有几十个人,他脑子活,有干劲,几乎是靠着他一个人,把只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亏损小厂盘成现在规模。可那是集体企业,他出再多力,拿的也只是有限几个工资钱,拿多了上面主管部门要批评,下面工人要反对。他心里气不顺,我也替他不顺。他最先单纯是一股热血要搞活一家厂,现在厂活了,流水的钱从他手里过,他却没份,当然要开始有想法……”
  “我不帮这个忙,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忙不合法。”
  “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在我看来,这个厂几乎等于他自己开的,做到今天,他理应获得该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厂长的姐夫吗?雷书记几乎是亲手把小雷家村的经济搞上来,可是最后他想把村集体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这也差点成为他的罪名,是宋厂长跑关系帮他摆平。雷书记最后还是为了村集体的事坐牢,当时他后面一个妻子为了避祸把饭店搬走,可没钱扩张,因为别看小雷家村集体资产千万,可雷书记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没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书记和申宝田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不计报酬有些理想主义地只想把企业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辈子大公无私,你说是不是?帮他们个忙吧。申宝田会支付报酬。”
  梁思申本来根本不予考虑,可杨巡策略地提到类似的宋运辉的姐夫,她这才留意着听。她听着觉得付出跟报酬不相衬,当然不对,但是不允许在股份制里占份额,那就不对了。说明这个法律不正确。她在与东海厂谈合资的时候也遇到过政策陈旧匪夷所思的问题,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宝田要做什么,以她名义假合资,实质是申宝田自己占有外资那个份额,或许还有其他操作,她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这样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来,那与宋运辉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样的操作手法。或许申宝田那么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宝田的事,她不想挣这笔报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杨巡,请他找其他人。”
  “很难找其他人,不理解我们国情的老外不敢找,对我们国家有敌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劝他找个长期有来往的国外客户,华侨也好,他不敢,同一行业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毕竟这不是法律保护的事情。他很难,帮帮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见面谈谈。”
  梁思申想了会儿,道:“对,他们都很难。两件事,买断工龄费年付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宝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并不随他的思路走,而是把两件事相提并论,其中颇有比较,你既然同情申宝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为什么要在买断工龄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还是合法的。杨巡都不好意思再为申宝田的事说话。
  但是杨巡又岂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个主意,“可以两件事一起办嘛。帮申宝田办事,拿来的酬金去买断工龄。”
  梁思申道:“虽然看似两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宝田的想法,他应该寻找更合理的途径。”
  杨巡实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别书生意气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径,宋厂长的姐夫还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两家市场到现在还挂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为这个坐了十二天牢,未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事一下。当时你答应无偿借名字给我做合资企业,那也是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当然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申宝田那里,是不是因为他提出报酬刺激到你?你用这说法拒绝我,是纯粹为拒绝而拒绝。”
  “杨巡你错了。挂名不仅仅只是给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作为法律认可的公司股东,未来还牵涉到各种责任。有些责任即使我在国外也担不起。对你不一样,你有宋老师为你担保,我又熟悉你,我愿意冒险。而对于申宝田,我完全不熟悉。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你今天没睡好,脾气大。今天的你脾气坏过往日所有我见过的你。”
  “有关责任的回避,我早已与申宝田商量,可惜你打断我,没给我时间说话。可以这么说,从今天我们被围住那个时候起,你心里已经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气大,而是你心里早有立场。”
  “有吗?”见杨巡点头,尤其是见杨巡疲累未睡醒的脸,梁思申有些内疚,“真对不起,那我少说一句话。但是申宝田那一块,我确实没有兴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并不喜欢他。还有那些买断工龄的费用,我回去再想办法。”
  对于梁思申的退让,杨巡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有人能这么讲理,令他简直有浑身巧舌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但他立刻又抓住重点,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当朋友,是因为喜欢我?哈哈……”
  “是啊,喜欢你,怎么了?好奇怪吗?至于笑成这样吗,嘴巴都塞得进拳头了。”
  杨巡毫不回避地道:“我太高兴了,我很喜欢你,终于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知道我多……”杨巡表白的话才到嘴边,忽然发觉不对,两个人的喜欢绝不是一回事,他倒不怕说出来让梁思申说自作多情,他就怕说出来后人家女孩子尴尬,以后避而不见。他低头干咳一声,抬头就转了话题,“我们还是说正经事。申宝田申总这个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脑袋,佩服他的手腕,还佩服他的义气。让我佩服的人不多,申总算一个,宋厂长也算一个,没其他了。我特别能体会他创业时候吃的苦头,他那些走南闯北打开市场的事情,我也遇到过,说起来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业稳定手头有钱后,那些进一步发展的考虑,或者如何转型的考虑,也是我的考虑,我们经常聚头聊天,我从他那里收获很多。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拿我当朋友,把他实在没法说出来的小算盘说给我听。我不会逼你答应,我只想请你帮我,帮他等于帮我。你慢慢考虑,不急,这事就算是运作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只希望你看我面上,帮帮我。”
  梁思申看着杨巡的态度,心中疑惑。但是杨巡不等她再次说出拒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商定下来的操作办法。原来申宝田的工厂不少产品出口,申宝田想用低报价转移资产出境,然后用这个差价通过梁思申进来合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透露,没人会知道实情,环节之中只有申宝田最须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个人拿了钱蒸发。那就是黑吃黑,申宝田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申宝田要找的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申宝田通过萧某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过杨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资,以及为人,说什么都认准了梁思申,要杨巡千万帮忙。
  杨巡口才好,说了这些后,又介绍方案最终确定前的一波三折,说明申宝田的诚意和难处。梁思申都无法插嘴。便是连结帐时候杨巡都在说,杨巡还能准确地摸出正好的钱付账。一直到车上,杨巡不得不中断一下,梁思申才有机会问一句:“你这张嘴是怎么长的?说得我现在感觉我要是不答应你,简直罪大恶极似的。我现在的感觉是,堂堂申大总经理太可怜了,简直是水深火热。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见死不救。”
  杨巡笑道:“那你救吧。”
  梁思申却道:“杨巡,你要是睡足了,这张嘴是不是更厉害?”
  杨巡厚着脸皮道:“答应吧,互惠互利的事,为什么不做?特别是对于你,在本市你投资数额越大,上面就越重视你,我们以后的银行贷款只有更容易,得到的其他优惠也越多。”
  梁思申确实心思活动,杨巡这个人说话煽动性太强。但是一想到吃完饭回去办公室,可办公室门口却可能还等着那些等钱的工人,她又冷静下来。但她已经感觉不便太硬生生地拒绝,听得出杨巡确实与申宝田关系很好,不仅仅是利益关系。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杨巡,我……你说我傻也好,说我书生气也好,可有些事我说什么都不愿做,这是我的原则。原因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我骄傲得不可一世,我建议你问问宋老师,我自己不便说。”
  “你尽管说,我们是朋友,我也知道你为人,不用担心我误解你。不如我先说我对你这个人的认识,你这人聪明,受的教育也高,见识更是没话说。从做人方面看,你可能因为从小家境好,人很大方,对谁都一视同仁,对下层的尤其有同情心。你对我好,可能最先也是因为同情心。我最意外的是你能看懂别人眼色,反应灵敏,后来你告诉我刚到美国时候你吃过苦头。但是你毕竟还是没吃过大苦头,所以你有很多你说的原则,做事束手束脚,能上不能下。可是做我们这行的怎么可以这样呢?用申总的话来说,做我们这行,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包括萧某人,他以前害得我坐牢,可我还是为了我们原新华书店地块要跟他交涉办完所有手续。机会遍地都是,但你如果只能上不能下,不能弯腰去捡,你就找不到机会。既然这样,你说你又何必跟我合资,走进这一行?我们合作,不仅是资金合作,我们还要动用你的外商身份,来争取政策优惠,我们动用我的,是我很强的活动能力,和吃苦肯干精神。要不也不会凑巧是我们两个来合作,合作都是有原因,原因是我们的合作能最大地提升我们的竞争力。可是你如果非要放弃你的优势,削弱我们的竞争力,那就是傻透了。我知道你是高干子弟,而且可能比萧某人后台更硬,可我知道你不愿跟萧某人一样仗父母辈势力横行,所以我没问你,也没向宋厂长打听你的后台到底是谁。我不愿为难你,我看得出你讨厌萧某人那样的高干子弟,不肯跟这种人同流合污,我更讨厌,我这一辈子不知道吃了高干子弟多少苦头。可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创造的优势,为什么要放弃?你放弃,等于是合资公司放弃,你这不是增添我的工作难度吗?再说我也不是没原则的人,申总的事,他只是在正当渠道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变通一下拿到本该属于他的一份,如果换作宋厂长也这么做,那就不行了,宋厂长的工厂更靠的是国家的投资。你不行回去想想,你如果一定要拒绝,我也没办法,我一定尊重你的决定。但你答应我好好想想。”
  梁思申又一次无言以对,被杨巡,以及前面的宋运辉一说,她的一些坚持怎么这么傻呢。她只能看着杨巡再问:“你这一张嘴是怎么长的?”
  杨巡笑:“我对你才那么多真话,对别人哪那么多废话。”
  “对别人没那么多废话,可能不能多一点同情?”
  “有手有脚身体健康的懒汉,我为什么要同情他们?”
  “可他们中间有长期生病的,有五十来岁很难找工作的,他们以后的生活很成问题。”
  杨巡完全可以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可是看着小小车厢内,近距离对着他认真说话的梁思申,他感觉自己犯贱了,没法再硬性拒绝。再说,他看到梁思申刚才没反驳他要求她想想的话,人家那么认真对待他的话,他是个男人,怎么可以不认真对待她的。他索性干脆地退步:“好,我听你的,挑出因为生病或者残疾生活苦难的,年龄大以后难就业的,先把这些解决掉。资金我来解决。”
  梁思申听了一愣,说声“谢谢”之后,启动汽车开向火车站,好一阵子没说话。杨巡只好找梁思申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说话,同时又想提升自己在梁思申心目中的形象,“我看完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后,宋厂长又推荐我看企业成本核算方面的书,你还有没有好的书推荐?宋厂长说,他看的很多书还是你推荐的。”
  梁思申没想到杨巡还看这些书,“我看过的书,不知道国内翻译过来没有。因为宋老师懂英语,推荐给他比较方便,你还是问宋老师比较直接。”
  “国外一定有很多成熟经验,看看你就知道。其实你经历很少,可是你懂得很多。我以前的经验都是靠教训得来,可总是靠教训那也太傻,伤自己元气,应该多吸收国外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人家经历过的经验教训。要不等我忙过一阵子,出国看看?”
  “这个容易,我回去就给你寄邀请函,你先开始办护照。杨巡,每次来,都发现你言谈举止变化好大。宋老师说得没错,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杨巡笑嘻嘻地道:“我现在吃饭很有规矩。”
  梁思申听了发笑,可她有些觉得,以杨巡现在的追赶速度,她再不加油,很快哪天就会被杨巡赶上。那可大大的不行。可是加油,又毫无疑问得像杨巡说的,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那么很难避免接二连三地与父母的关系网交叉,即使她想不特权,都回避不了。怎么办?看来还是Mr.宋的话,既然已经站在这个高度,只有顺势而为了,以积极的态度应对。
  杨巡却在说笑的同时,心知虽然他在买断工龄费用问题上有所妥协,可梁思申未必领情,因为他前面是以经费不足和银行贷款困难加以拒绝,后来却是答应由他自己解决买断工龄费用。这其中的矛盾,明眼人一望即知。梁思申那是修养好,才没当面指出他前言后语的矛盾。可是杨巡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冤,他无非是体贴梁思申才一再不合常理地妥协,妥协后又大包大揽,造成言语间明显的瑕疵。杨巡知道这个瑕疵可大可小,可要是不抓紧机会弥补,弄不好造成两人之间的不信任。再加他担心梁思申这么个着装明显不是本土的瘦女孩子晚上一个人走出火车站实在危险,他于是不容分说非要跟着梁思申上回上海的火车。
  梁思申并不想杨巡同行。杨巡是个事业上的好手,可不是个生活上的情趣人,梁思申与他的共同语言仅限于工作,其他乏善可陈,基本是敷衍,梁思申想不出好几个小时对着杨巡说什么,一直勉强自己敷衍是件累人的事。而又看得出杨巡两天两夜没睡很是疲劳,要杨巡陪同她回上海说不过去。再有,她被杨巡一段饭时间的滔滔不绝弄得脑子缺氧,需要清静一会儿好好思考。可是杨巡的两只脚生在他自己身上,梁思申学不来那些客气人推推搡搡地拒绝,只得认可杨巡陪同。
  而杨巡的陪同也不只是摆个花架子,除了拎包指路之外,杨巡有办法灵活的找到过路火车专门办理补票的车厢,然后熟络地搭上一位乘警消失片刻,然后又笑嘻嘻现身领着梁思申来到幽静干净的唯一的卧铺车厢。梁思申好奇问杨巡做了什么手脚,杨巡但笑不语,一直回避不肯透露。
  小小的四人包厢很拥挤,床上已经躺了两个男子,梁思申跟着杨巡进去,一抬头,便看到杨巡伸展身子放行李时候露出腰间的一圈皮带。眼看着杨巡跳下时候肯定要与她脸对脸,梁思申不得不后退一步,走出小门,觉得这氛围异常暧昧。等杨巡下来,她便借口洗脸收拾,拿着一只拎包走开了。杨巡只听杨逦说过,洋人这隐私那隐私,好多事情你就是看见也要当作没看见,于是杨巡就没跟去,等了会儿没见梁思申来,以为女孩子洗脸程序复杂,也不在意,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可头才沾到枕头,困意便排山倒海地袭来,他鞋子都没脱就睡了。
  梁思申到餐车硬卧之类的地方逛了一圈才回来,见杨巡和衣而睡,知道他累,没打搅他,独个儿爬到上铺躺着想事儿。她记性好,独个儿静静一想,当时被杨巡搅得脑子发晕以为是对的地方现在回味着觉得不对劲。杨巡一边儿口口声声说申宝田可怜、困难,一边儿又对真正可怜困难的人们拖延发放买断工龄费,明显的双重标准。但再一想,那标准是她梁思申的标准,杨巡心中可能不这么想,杨巡心中的标准始终如一的很,始终贯穿着一条明显的利益主线。
  对于杨巡最后答应先付清困难人员的买断工龄费,而且可见他能从银行筹到资金,梁思申心里想着,何必呢,在这种小钱方面克克扣扣。对于她和杨巡而言,这些钱不是大事,但是对于那些失去工作的工人而言,这些钱意味着很多,梁思申不明白克扣这种钱有什么意思。可那是杨巡的思路,没想到慈祥亲切的爸爸也是这种思路,他们的思路里,似乎可以为了集体的管理方便,而令一部分人承受些许不至于死的不便,甚至苦难。诡异的是,政府显然也允许这种思路,因此才有政策条款支持这种思路,令杨巡延期付款做得理直气壮,而爸爸因此还婉转地批评她不识大体,爸爸不愿抛出股票折换现金也是基于这项政策。梁思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再想到她买梁大与人一起开发的别墅,多么简单的事儿,可是因为她或者爸妈都没有上海户口,这事却成了难题。后来还是李力通过关系七搞八搞弄给房子安个外销房的名头,她这个已经拿了美国国籍的华裔才算如愿以偿成为业主。反而她爸妈的外地户口却没有这等政策,说什么都无法成为实际户主,李力和梁大无缝可钻。梁思申心想,古怪至匪夷所思的政策可真多,竟然还有这等歧视本国公民的政策堂而皇之地得以执行着。
  再想到杨巡这个私人办企业的没法注册,因此还受累坐牢,申宝田与宋运辉姐夫面临的产权问题模糊,处境各有炎凉,梁思申开始理解申宝田。说起来,杨巡估计是感同身受吧。
  看着为两个人合资公司疲倦得睡得极香的杨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宽容、理解。她估摸着杨巡可能无法认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们,对于他来说,每一步都是汗水,都是他辛苦挣得,哪里有伸手问别人要钱的好命。他说那些人是懒人,该遭贫穷,那也是他该有的理解,不能算错。杨巡一向来被别人剥夺着各种权利,从夹缝中求着生存,他自然也无法看到别人的生存需求。只是爸爸……梁思申有些不便多想,爸爸那似乎叫做不知疾苦。
  梁思申感慨了会儿,若不是与杨巡合作这两个项目,她还不会看到那么多,以前见识一些泛泛的东西,最多一眼带过,不作思考。而今切身相关的问题,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处的美国与眼下中国的差别。
  她决定投资国内的时候,曾被同学朋友嘲笑她心里有割舍不下的故土情结,因为谁都知道她在美国投资做得很好,实在不应该抽调资本投资政策风险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规范市场。连吉恩也这么说,吉恩说她倾尽家产做出的这两项投资缺乏风险意识。梁思申当时用一句中国的老话来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无法旁观国内蓬勃的改革开放,她想参与,她也正好有这实力,于是她选择杨巡。选择杨巡的目的,在于杨巡与中国体制相冲突的个私业主身份,当然还因为杨巡的为人与能力。而今她算是初步如愿以偿了。可是她面对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中百样滋味。
  她拿出笔,将心中的感受记录下来。她准备这几天因公与上海官员接触时候提出她心中的这些问题,进一步确认国内的政策,并看看能否探讨问题的解决。她接触的都是经济官员,她的团队应邀来浦东发展,她相信她掺杂在公事议题中的私人问题应该会获得答案,不管这答案在她这个接受多年美国思维的人眼里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她也已经想好她会写一份工作要求之外中国市场调查报告,纠正团队内部很多人对中国的认识。
  不过,她想,她会首先把草稿传真给爸爸和Mr.宋看。
  杨巡黑甜一觉,被梁思申叫醒时候,正好见到火车进站,而梁思申早已拿了她的行李下来。杨巡匆匆去洗了把脸,这一觉终于睡足,他起床便已精神焕发。杨巡是理所当然地护着梁思申走出深夜的火车站,他没想到梁思申住在别墅而不是与同事一起住在宾馆。他其实极其想接受梁思申的好意,在别墅休息一晚上再走,但是他不能,明天大量的工作等着他,他必须连夜赶回去。
  杨巡一路在掂量梁思申送给他的两句话。梁思申说,她回去美国后,会专门为申宝田的事情注册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说,她请求杨巡多放一些宽容来考虑弱势的失去工作的人们,不是别人都跟他杨巡一样能干。
  杨巡不知道他睡觉期间梁思申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怎么会轻易做出那么大的让步。他回想梁思申从火车去别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关合资公司的政策或市场问题,看不出那些问题与梁思申的让步有什么关联。梁思申都已经心平气和地用到“请求”两个字,杨巡很想答应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开销,想到项目至今才只是一个开始,后面更多用钱时候,他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心肠决定拒绝梁思申的“请求”。甚至给申宝田帮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买断工龄费。他有他的计划。
  送走杨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园里逡巡了会儿,循着空气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墙边的一簇白花。她不认识这种叶子似是玉米似的植物,但知道这是Mr.宋的父亲写给她单子上的植物。她这一年已经来上海四次,次次都闻到不同花香,梁大说过几天园子里的桂花会开,她挺有一些期待。走进里面,家俱不多,略显空旷的屋子里也是一室花香,原来是来自沙发边茶几上的一束同样的花。
  花被插在一只青瓷执壶里,执壶是她的,但不知是谁挑的这只本不与插花相干的执壶,一束花竟被插得极有味道。梁思申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抽出执壶下面压的纸条一看,果然是李力的杰作。李力说他刚出差回来,有急事相询,让梁思申回到家里无论多晚多早都打电话给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的漂亮。
  梁思申看看手表,做个鬼脸,不客气一个电话挂给李力。然后开门出去,坐在台阶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过来。
  夜凉似水,在皎洁的月光下,欣赏一个美男子披拂花香而来,是件赏心悦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应该打搅你?”自从元旦疏远了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梁思申觉得不便请李力半夜进门。
  “应该,很应该。你这么晚才回来?”
  “是。本来想明天给你电话,但看你留下纸条似乎很急的样子。”
  “不好意思,买通我的保姆擅自进你家门。送你一件小礼物,我画的花瓶,前几天去景德镇做的,请你这方家看看还行吗?”李力说着坐到台阶上拆开包装,在月色下亮给梁思申看。他毕竟是个争胜好强的,有个机会去景德镇玩,便用心学上了,这就拿来梁思申面前显摆。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制品因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制尺寸相当,可整件东西依然透着浓重的匠气。这件的形体一般,少点灵巧,可上面彩绘布局却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时期的雅致。真是你画的?屋里你插花用执壶,也亏你想得出,真漂亮。”
  李力得意,笑道:“这叫匠心独运。本来想用这只瓶插姜兰,可惜感觉不对,这么热闹的粉彩不合姜兰的素雅。回家再看这只,对比后才知你那只青瓷执壶之美,我这只花瓶太闹。”
  梁思申奇道:“什么,半夜要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谈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参悟?”
  李力笑道:“当然不是这件事,你别心急,哪有见面就开门见山的,总得找几件风雅事寒暄寒暄。有这么一回事,最近我又看准一处地块,说起来的时候,萧然想参与。可是我想知道,萧刚为出资他的合资公司卖掉一块市中心地皮给你,现在他跟我说他的资金不成问题,我能信他吗?”
  梁思申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想了想才道:“我倒是刚今天中午遇见萧总,谈了几句话。但我跟他从未谈过他手头有多少资金的话题,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些。”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会直说,但他还是继续问:“你看萧拿得出一千三百万吗?”
  梁思申摇头:“不清楚,我对你们这些人在国内银行借贷的途径和手段都不了解,你们的能量不符合常规。”
  “你的意思是,萧现在拿不出这些钱,需要通过银行借贷才行?他的合资公司不是章程里面注明不能用于抵押和担保吗,他还有什么渠道筹资?啊,对了,你们今天中午见面都说了些什么,萧很重视你的经验,常说有问题要请教你。对不起,希望这个问题不会令你为难。”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让我为难,你就别说出来。萧总问了我一些工厂管理方面的问题,这方面我外行。他的合资工厂好像出现一些麻烦,工人习惯于以前的工作节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节奏,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好像已经影响到正常生产。”
  “那么说,他的合资工厂现在无法产生预期效益?”
  “恭喜你,套话成功。”
  李力一笑,知道梁思申其实精得很,即使有意放水说了他想知道的情况,也非赖是他套出她的话。只因她现在正在萧然的地盘投资,不便得罪萧然。他笑道:“我何尝套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有,这事你最清楚,年初萧跟我打听他的日方合作伙伴会不会有恶意,你看日方恶意的可能性有几成?”
  “恶意可能是我教给萧总的,不过是做最坏打算的意思。最后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萧总应该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会卖了市中心地块便宜我。”
  李力一时没法定论,萧然那边的资金究竟保险不保险。梁思申侧目看李力思考,问了一句:“你不是一个项目正在造楼,旁边一家厂正成你的囊中之物,难道你还有实力再买一块地?梁大好像说你们资金紧张啊,你有能力再背一个项目?”
  李力顾自出了会儿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抢着批租地块,一般……听说你最近通过二轻局改制拿下两家厂,是不是也是协商议价的方式?你准备把那两块原厂房用地用于自己开发,还是倒手转让?”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说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于自己开发。对了,我虽然没参与具体操作,可也大致了解到,两家厂的转手,基本没有交付评估,这价格……如果同样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话,可能你说的通过协商议价的方式得到的地价更低吧。我早跟萧总说,象他这样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厂管管。”
  李力微笑:“我记得你以前问我的一句话,你问我为什么拿了地皮不转手卖掉。我今天才知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出来的人问出来的问题个个事出有因。不过还来得及。”
  梁思申笑了笑,“对了,官员都跟我说浦东即将大发展,鼓励我们去浦东投资。你看呢?”
  “浦东可能是未来的希望吧,不过目前看来,增值不高。而且交通着实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桥开通,可一道收费站就够阻拦人气。”
  “是的,我看浦东荒得很。不过我明天可能还是会谈到浦东。你们明天上班几点?我准备八点五十分与同事在宾馆汇合。”
  李力立刻明白,起身告辞。他没要求明天送梁思申,因为知道梁大有车有司机给梁思申。
  李力的谈话,让梁思申的情况通报提纲又添一笔。李力才是被她套出话来,但见李力得意的模样,他大约是享受着他的特权吧。梁思申很有感想。在回国感受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终于体会到有种混乱的感觉无处不在。她想回去后好好查阅一下英美等国发展初期的历史。
  
  陶医生做事喜欢条理,她一向喜欢提前五分钟到达目的地,送儿子去少年宫学琴也是如此,不过她看到家长中有个人跟她差不多的习性,那就是宋运辉。但今天路上遇到自来水爆管,她不得不绕了远路,因此赶到少年宫的时候几乎是压着上课铃声,而看到宋运辉则是已经坐在走廊椅子上认真看一份传真。
  陶医生安顿好儿子,看到走廊上基本快坐满,只得坐到宋运辉腾出一只包让给她的位置。却看到宋运辉在看的传真全是英语,心中暗服,心说这人坐到那位置,还是有原因的。她搭讪着问一句:“最近一阵子没见你。”
  宋运辉笑道:“最近常跑北京,没法过来。你英语还行吗?这份传真写得很有意思,通过一个对中国有善意的,又与我们有不同意识形态人的眼睛看中国,这与我们看中国的视角很有不同。即使我常出国,我也看不到这个视角。”宋运辉说着,掏出包里的一把小刀开始裁传真,分出第一张交给陶医生。
  陶医生接了传真道:“常参考国外医学资料,不知道看不看得懂经济类的。”
  宋运辉笑道:“我的英语也是靠翻阅专业资料巩固下来,学的第二外语日语因为不大用得到,基本荒废。”
  “我也是,德语基本只认识几个字母了。最近忙啥呢?”
  宋运辉愣了一下,这话现在可不大有人问他,而且问了他也不会实说。但是面对陶医生轻轻巧巧的提问,他竟没掩盖,实实在在地道:“最近我们部里换新领导,新领导跟我谈话后,对于我们的项目挺重视,加快了三期批准进度,可没想到会遇到新问题,三期批准后,我们厂的行政级别就得升了,可是问题卡在我这儿,我的行政级别不够。现在部里都在笑话我:如今谁最想身份证造假?宋某某!我年龄赶不上……”
  陶医生没想到宋运辉跟她说实话,她作为一个优秀的医生,见识的头面人物不少,听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先是意外,随即便感同身受地笑了出来,打断道:“是的,是的,我评职称什么的也遇到这个问题,还有病人看病也怀疑我,百口莫辩,只好拉倒,逼自己清心寡欲做个好人,不争名利。”
  宋运辉听了也笑,但感慨地道:“我要是能退倒也罢了,正好蜗居东海厂这个半岛上修心养性。可是我这位置是不进则退,多少级别相当的人嗅到这个机会,争着想把现有东海厂变为一个分厂,三期变为另一个分厂,把我变为一个分厂长,由他们来当现成的厂长。你说我能甘心吗?”
  陶医生奇道:“还有这种事?总不成跟我们科室一样,主任医师让资格老的去做,手术让我来做吧?连我都不能甘心,你怎么能忍受。”
  宋运辉笑了一笑,道:“制度杀人。这篇传真中也有反映。”
  陶医生想了想,道:“差不多。我最近的一次职称评定,本来我可能又是被牺牲的一个,正好在深圳一家医院工作的校友来邀我,给我解决职称和户口。我索性向院领导摊牌,让我评,我不走,不让评,我出走。好了,什么周折都不需要,顺利评上。他们最终还是需要有人做事。”
  宋运辉知道陶医生这话是针对他说的,笑道:“是,我们所倚仗的唯有一手过人技术。好在我们幸运,前面有历史原因造成的一大段人才空白。不过有时候体制内的事难说得很,难说,难说得很。你包里……”
  陶医生忙打开手中抱着的黑包,掏出正叫得欢的传呼机,等她看清上面是医院号码的时候,旁边宋运辉的手机也递了过来。陶医生感激,可是看看手机上面花花绿绿一大堆按键,不知从何下手,只得道:“帮我拨个号码行吗?”
  宋运辉看着陶医生手上的传呼机,接通了才递给陶医生。原来是有床手术,非陶医生过去不可。宋运辉在一边听得断断续续,可也大致听得明白,等陶医生放下电话,他就主动地道:“去吧,田田下课我先接走,你得空了打我这个电话,我再送田田到医院或者你家。”
  陶医生想,也只有这样了。但她忍不住请求:“谢谢,那就拜托了。你带着田田……如果遇到熟人,请千万别介绍这是某医院陶医生的儿子,谢谢。”
  宋运辉一愣,但他没问,只是答应一声,看陶医生匆匆起身要走,他嘱咐一声:“别心急,路上小心。“
  这下换陶医生愣住,回头不由看了宋运辉一会儿,这才匆匆离开。宋运辉回味陶医生刚才的话,心说难道上回游海边的事也传到陶医生医院了?难怪她后来一直避开他。宋运辉不由觉得好笑,人们可真闲。有些人还闲到找机会劝他别找有历史的、带拖油瓶的、好强的,几乎每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起陶医生的时候,都是反而赞美他的情操,赞扬他不去追逐石榴裙,是个本分人,只是可惜陶医生……。宋运辉倒是觉得陶医生挺好,见识过那么多女子,除了梁思申,他也仅仅是看得上陶医生,他看得上的就是陶医生的好强和聪明。他本来没把陶医生怎么想,可后来那么多人弄假成真地跟他提起陶医生长陶医生短,俨然把陶医生当他女友的时候,他才考虑了一下。
  宋运辉也是有婚姻历史的人,作为一个理性的技术出身的人,他分析他婚史上面最大的错误是没找对一个能交流心灵、相濡以沫的人。因此他不免在考虑第二次婚姻的时候,侧重考虑沟通。而目前能沟通得好的,不,简直是无障碍的,唯有眼前这个陶医生。但这只是他的技术性选择,至于感情方面……梁思申是跟着他一起长大的……可惜,即使他现在已经有资格,他还是怕,越是爱,越是怕。他怕得不敢说出口。怕一说出口,换来梁思申对杨巡的那种轻忽。
  宋运辉自己都觉得这想法不三不四,可他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着,腻歪着,无法自拔。因此他反而挺同情杨巡,那傻小子,就不怕被打击至死吗。
  手中的传真是梁思申昨天传到他办公室的,跨国传真,即便是梁思申有意用打字而非手写,并且放大字体,看着还是有些微吃力,毕竟不是母语。昨晚已经看了些,没想到梁思申从最先的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四处指手画脚之后,开始思考、对比、寻找原因。这家伙成长得真快。
  他想到,与梁思申算不算沟通顺畅?他想来想去,岂止是顺畅,而且更是挑战。梁思申的开阔眼界,梁思申的咄咄逼人,目前让他每次都全力以赴。因此,梁思申无论是思想上,还是形象,在他印象中,都是鲜亮,逼人的鲜亮。陶医生与她比,几乎是两个极端。反而无可参照,不用对比了。看着传真中模糊的字,宋运辉心想,他到底想怎么样。
  胡思乱想了会儿,才继续专心看传真,越看越是感慨。虽然梁思申的有些思考依然有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的影子,可是,这一篇里面,看得出她的思考,而且已经是成熟的思考,令他都看到许多新的知识,新的思想。若不是因为英语看着费劲,他会兴奋得一目十行。
  文章不短,几乎是宋引下课,他才勉强看完,看完之后,他极想与谁好好谈谈。那感觉,就像当年读大学时候,忽然接触另一个世界,见识另一种思想,满心都是欢喜。他领着宋引和陶令田下去,带着两个孩子先去西饼店买了几块奶油蛋糕,让两个上课上饿了的孩子坐在车上先充饥,自己忍不住一个电话打给老徐,他感觉,处于老徐的地位,老徐应该是更想看到这种文章的人。
  宋运辉当然也清楚,自己对梁思申这篇文章的看法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他向老徐推荐的时候竭力做到客观,先把老徐已经见识过的梁思申这个人介绍一下,以说明这是一个有什么视角的人,然后才将文章中的几点内容择要介绍。老徐说,他常看香港等地的报纸,其中对大陆的评论各有精彩,但文人写出来的东西常有脚不着地的飘,太过注重意识形态,缺乏实事求是、循序渐进的诚恳。他欢迎有调研有类比的报告,要宋运辉赶紧寄给他。听着老徐这话,宋运辉就跟听到自己孩子宋引被人表扬学习好为人好一样欢喜。
  但是老徐随即就问:“你自己的事怎么办?耐心等上级有关部门派个人来压你上头?”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也知道这事,叹气道:“这事我很被动,甚至可以说狼狈。按条规,我四不沾,上面已经跟我明确说明,这回再难破格提拔。说实话,即使上头体谅,安排一个傀儡来,可是傀儡坐到我头上后,尝到甜头的人是很难继续傀儡的。可我又难拒绝工厂升级,下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这个大好机会提高行政级别呢。”
  老徐道:“这事,我替你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但不能拖吗?据我所知,他们还是很重视你这一块的,听说你产品质量提升方面抓得很紧,他们都等着你这边放一颗卫星。”
  “唉,放了卫星之后,我总得奖励有功之人,总不可能提拔了一串处级干部跟我并列。而且现在二期陆续开工,试验条件更好,照目前研究进度,我估计出成果就在年内。还能拖几天啊。”
  老徐笑道:“对于你而言,起码还得拖一年才够。你得找出适当理由让上司不便派遣他人。”
  宋运辉心中感激老徐替他考虑,“谢谢你,老徐。我现在算是想尽一切办法地拖。包括加紧洽谈香港上市的事,加紧促进三期资金到位,让设备早日进入洽谈的事。但很多事,都在一念之间,不是我能指望的。”
  这边宋引早就习惯看爸爸打电话谈公事,陶令田却是小孩子心性,吃完好吃的蛋糕,直爽地大声问道:“宋叔叔,我还能吃一块吗?”宋运辉只得回头说一句,“还可以再吃一块,不能再多,免得吃中饭没胃口。”
  老徐听见了在那端笑道:“你管孩子管得也不错啊。百忙当中有没有考虑一下婚姻大事?”
  宋运辉不由笑道:“呵呵,正在分析我应该适合哪种人,以免再误人误己。老徐有没有金玉良言?”
  老徐笑道:“你这做技术的,拿你没办法,不能感性一点吗?就你这性格,我一点不成熟的建议,你看看能不能找个知识型的,可以让你看得起她。呵呵,我们不说闲话,言归正传。关于你东海升级这件事,我是这么想的,欣赏你的大有人在,很多人跟我差不多,大概也未必愿意看到你头上压一个人,对你对他们都没意思。前期你的活动宗旨基本上在讨上司们一个保证,这保证吧,比较难。你要不调整一下策略,改为让他们对这件事一致沉默,不表态,心照不宣一起拖,这就相对容易一些。一年,说长不长。”
  宋运辉恍然大悟,连声道谢,到底老徐宦海沉浮多年,想出来的主意技高一筹。想到上回去北京找老徐的时候也谈起这事,老徐也一时没想出办法,看来老徐今天的主意是几天考虑后的结果。这年头,大事小事,拖拖拉拉的多了,只要没人牵头,拖到什么时候去都不知道。现在部里在兴风作浪的是那些觊觎东海现成便宜位置的人,领导们因为制度有明文,不便明确表态反对,他宋运辉更不便封住领导的口,他才多大。可是让他们沉默,还是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
  宋运辉顿时跃跃欲试,本来想让谁把梁思申的传真复印件带去北京,这下不用了,他准备自己再走一遭。
  中饭后陶医生做完手术打电话给他,请他把陶令田送到她家那边。这年头有车的人少,上回去海边的事传到医院,已经让陶医生不胜其扰,她还哪敢让宋运辉开着亮晃晃的车到她医院示众,那不是败坏她的好名声吗。陶医生打完电话后急着踩自行车回家,却看到宋运辉早已带着两个孩子明晃晃地站在车外等待。陶医生欲哭无泪,宋运辉就不知道收敛着点吗?
  宋运辉见到陶医生,却立刻想到老徐说的“看得起”这三个字。当时听着感觉有些突兀,现在看着陶医生才想到,“看得起”这三个字,确实高难度。老徐实在是个人精。让他宋运辉真心看得起一个人,岂是易事。
  因此不由得好好打量了陶医生几眼,见陶医生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打量,脸色绯红。这还是宋运辉难得看到硬气的陶医生露出小女儿态,心中诧异,不由心中一软,不忍再用苛刻的眼光打量。正好宋引与陶令田两个小的商量得热火朝天,陶令田说他用手术刀做的削笔刀有多好用,宋引说她爸爸替她改造的卷笔刀强得多,两人都不服气,宋引一定要看看陶令田的小刀。宋运辉趁此要求陶医生,能不能让宋引上门看看,他忽然极想看看陶医生一个女人带着陶令田是如何艰难地生活着。可是被陶医生拒绝了。陶医生的拒绝很简单,就只“不方便”三个字。
  宋运辉问的时候,就预料到以陶医生的脾气会坚壁清野,果真被拒绝了,反而心里喜欢她的毫不含糊。他却粘粘乎乎说他准备再去北京,问陶医生有没有要带去的,有什么要带来的。再次不出预料地被拒绝后,宋运辉带着女儿满意而返。倒是把陶医生弄糊涂了,宋运辉到底想干什么。
  但宋运辉却是因着对老徐的敬重,开始认真考虑陶医生这个人。打算以后给女儿宋引买东西,开始一式两份,一份给陶令田。在陶医生面前,宋运辉长袖善舞,没有什么怕不怕的。
  但是宋运辉去北京做的说服工作并不顺利,他毕竟级别还太低,说话不够响亮。而那些想着挤进东海做老大的,反而都是比他官大一级的,很有一些人更因为多年呆在机关,深深懂得这个部门里面的套路,就近下手,事半功倍。宋运辉感觉非常吃力。都清楚东海是块多么鲜嫩的肥肉,谁不想来分一杯羹,升级别的事更让东海站到明处,引发某些人的食欲。宋运辉努力,那些人也努力,各自八仙过海。宋运辉背后是东海的力量,而那些人虽然各自为营,却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想要促使部里派员下到东海厂。到得北京下了几场大雪的时候,宋运辉都累得不想做了,考虑是不是退后一步,将拒敌于国门之外,修订为关上门打狗。
  而这时,刚刚试点改革工作完毕的雷东宝,却从红伟那儿得到消息,处处被他们围着打追着打的省电线电缆厂正与港商洽谈合资。
  雷东宝立刻凭直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动态。但是究竟严重在哪儿,他召集干部开会时候,众说纷纭。有人说跟港商合资会给省电线电缆厂带来资金,对方以后就敢压低价格跟小雷家竞争,也可能拿钱上更多设备,对小雷家实施反包围。有人说港商会不会带来技术和设备,让小雷家拍马也追不上省电线电缆厂做出来的产品质量。还有说,合资后会不会让省电线电缆厂的产品打到国外去,那倒是更好了,让出国内市场给小雷家。雷东宝听着觉得都不是回事儿,要两个大学生调查了市里几家中外合资企业,看看人家合资后都干些什么。他再要求镇里想方设法搞清楚省电线电缆的合资内容。
  正明现在又恢复成为他手下的老二,正明异常自信,认为从市里的几家合资工厂来看,合资改变不了什么,要雷东宝不用担心,还是一如既往地扩大规模,用利润上一条电缆设备。
  这个时候,因为电线设备简单易操作,价格又低,入门容易,周围已经零零星星开起只有一条两条电线设备的小厂,那些小厂几乎是一家人上阵,成本极低,有些象小雷家刚发展起来那阵子。但是现在的小雷家却有些正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本方面是无法与那种作坊式小厂匹敌了。
  因此雷东宝感觉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形势就跟现在的严冬那样严峻。
  他约下宋运辉,元旦时候登门说话。
  1994年
  每到年底时候,饭店的生意总是特别好。但生意好归生意好,韦春红还是百忙当中留意到雷东宝想元旦两天休息去见前妻宋家一家的计划,而且从探询中来看,雷东宝似乎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要带上她。韦春红心里挺无奈的,心想,活人没法跟死人斗,雷东宝钱包里一直放着宋运萍的照片,压根儿都不怕她怎么想。
  终于,韦春红在忙碌中想到一件事,她的月经好像有近一个月没来了。她是过来人,知道这事儿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她和雷东宝的关系意味着什么,她狂喜,与雷东宝结婚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个人安泰起来。她当晚就绕着圈子问雷东宝有没有觉察她有什么变化啦,问雷东宝现在最想要什么啦,可惜雷东宝的回答没一个是与孩子有关,似乎是看死她已经不能生孩子。韦春红揣着个大喜的谜底还想不厌其烦地绕圈子,雷东宝却不耐烦了,要韦春红加紧收拾他元旦出门的行李。
  韦春红无奈,只得追着雷东宝走几步,才能趴到雷东宝肩上,得意地笑道:“我啊,可能是有了。”
  雷东宝奇道:“有什么……啊,你说啥?怀孕?”雷东宝的两只眼珠子顿时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反身抓住韦春红,对着她的肚子坐看右看,一张脸肌肉抽搐,煞是恐怖。
  但韦春红是知道雷东宝的,雷东宝此时的脸再难看,韦春红也知道他这是惊喜过度,而雷东宝这样的反应正是韦春红想要的。她欢快地钻进雷东宝怀里,一点没顾忌地、大声而坚决地道:“我要给你生个儿子。”
  “生啥都行,只要是你下的蛋。”这话说出来,雷东宝自己也知道不妥,但他高兴坏了,终于又等来儿子,不,女儿也行,只要有一个,他不知多羡慕那些拖儿带女的人。但有前车之鉴,他高兴不忘安全,“春红,今天起你给我好好躺床上,别动,哪儿都别去,叫你妹来伺候你,饭店也少管,给我好好……孵蛋。”雷东宝高兴得忘了词,说到最后忘了世上还有“保胎”两个字,想来想去还是“孵蛋”。
  韦春红本来就高兴,见雷东宝高兴得忘形,她更是满心欢喜,捶着丈夫的胸口大笑,两个人笑得忘乎所以。
  终于笑得累了,韦春红才道:“可还得去医院看一下,是不是……”话说急了,一口唾沫呛住,她剧咳起来。雷东宝看着害怕,似乎韦春红现在是玻璃人儿似的,连忙大手给韦春红按摩胸口。他的大手没轻没重,揉得韦春红胸口衣服团如抹布,可是韦春红喜欢,对于她咳嗽过后雷东宝的手不老实地揉来揉去,她笑得花枝乱颤,都忘了说话。老夫老妻的,这都是久违的亲密了。
  一顿儿闹腾之后,韦春红才笑着道:“明天我想去医院化验一下,你陪我去吗?我可真想你一起去,有好消息能一块儿高兴。”
  雷东宝笑道:“当然去,明天一早我先去挂号,你晚点起来,慢慢收拾了才去,省得冻着。回头我去趟你家,把你妹去叫来陪你。”
  韦春红微微顿了一下,才道:“可你定的明晚出发去见你宋厂长去呢。”
  雷东宝想了想,道:“这事拖一拖,先得把你安顿好了再说。我给小辉打个电话,让他别等我了。”
  韦春红撒娇儿似的按住雷东宝,道:“慢慢来,我们明天查了确定了再打电话。今天打这个电话算什么呢,报喜?你存心气他吗。”
  雷东宝听着有理,再想,即使明天检查好了,这事儿最好也别跟宋运辉提,免得宋家一家又想起宋运萍。韦春红见雷东宝竟然真的答应,有些意外。在有关宋家的问题上,雷东宝还是第一次没自作主张,肯听她一声劝。她无法不感慨地道:“这夫妻啊,有了孩子才真像一对夫妻。”
  
  梁思申没有想到,以为这辈子都将老死不相往来的外公会亲自打电话给她。
  外公的电话难得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道:“我是你外公。圣诞节你来我家,一起吃顿饭。”
  外公是有备而来,梁思申却是回了半天神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对于外公的命令有些反感,再说外公的大宅几乎是她少年时候的噩梦,能不去就不去。“谢谢外公。我已经预订好回国机票,对不起,没法接受您的邀请。”
  外公“嗯”了一声,却道:“我已经收到你的卡片,卡片上面是你的签名吗?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同样签名,说中国情况的,是你写的?”
  梁思申惊愕,没想到外公还看英文报纸,这是她征询上司和宋运辉的意见后,向报纸投的稿,没想到被采用,她还好好买了一叠报纸放着打算送人。“是我写的,我最近因工作常跑国内。”
  “写得有见地,我跟老友说起来都很有面子。”
  梁思申心里不由得“嘿”了一声,原来如此。外公可是一点都没变,以前外公对她青眼的时候,都是她一手小提琴在派对中给他挣脸的时候,屡试不爽。梁思申不由一笑,有些得意地一笑,若说前年还是她主动上门展示她的成就,那么今天是她的成就吸引外公主动打电话示好。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她愉快。因此她能大方地道:“谢谢外公,如果您需要报纸派送老友,我这儿存着不少。”
  外公却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你给我一份回家时间表,我要跟你回去。”
  梁思申大惊,可力持镇定:“我担心舅舅们追杀,需要看到他们的书面授权。其次,我需要看到医生证明才敢带您去。最后,要跟只能跟您一个人。”
  外公大怒,挂了电话。但没让梁思申高兴太久,不到一天时间,外公的电话又来,要梁思申打开传真,他竟然乖乖发来两份书面文件。梁思申欲哭无泪,只得背负两家舅舅刀子一般的目光,伴着八十岁老外公回国。虽然因此有幸坐了商务舱,可是到底是担心老外公的身体,老外公睡不着找人说话,她只能陪着,一向能在飞机上睡好吃好的梁思申竟然没睡好,挂着两个黑眼圈下到上海机场。
  梁母亲自飞到上海迎接老父。梁思申见面就轻轻叮嘱妈,外公现在老了,以前好的品德倒未必留存,坏的脾气反更见长,她要妈不要太委屈自己,别什么都顺着外公。梁母不答应,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周到,可也气得不轻。
  还是梁大的车梁大的司机。外公老派人,一定要坐到司机身后那个位置,梁思申劝诱他上海现在变化很大,坐前面才看得清楚,外公却固执地道:“我是老上海了,驾驶员先生,侬地图带了海法,我呢寻几和平饭店。”
  梁思申把妈妈推进后座应付外公,自己与梁大的司机一起将行李往后厢里塞,可塞来塞去还差一只旅行袋放不下,只得抱着这只硕大旅行袋坐到前面副驾位置,因为早知道外公向来坐车不肯将就,她若是把包塞进后座,只有委屈她的妈挨挤。
  梁母见此忙道:“囡囡,把包递给我,你这样还怎么坐。”
  梁思申道:“没多少路,我抱着,不重,外公派头大,不喜欢挤着坐。外公,你最好讲官话,你现在的上海话夹着粤语,上海人广东人都听不懂你,你太高深了。”
  外公却没发脾气,只是感慨地看着车窗外面,道:“变化太大了,比我十几年前来的时候又好一点了。”外公果然不再讲上海话。
  梁母心说,老头子怎么肯听外孙女的话,不肯听女儿的话呢?“爹爹,我们不住和平饭店吧,囡囡在上海有套别墅,外面看上去跟我们老屋差不多,里面暖气也好,我们住囡囡家。宾馆再好,到底没自己家方便。我昨天已经到了,把暖气开得热热的,爹爹不用怕冻着。”
  外公道:“上回去你家住,连热水淋浴都没有,害得我回家剥了层壳才洗干净。我们还是住饭店吧,听说上海现在五星级宾馆都有。”
  梁思申笑道:“好的好的,听外公的。上海现在好宾馆不少,我带你去住静安希尔顿,与老宅近。”
  梁母刚想给女儿使眼色,不料却听她父亲道,“来上海怎么能住美国宾馆,不会是和平饭店老掉牙不能住了吧,好吧,我先到囡囡家看看。”梁母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女儿了解老头子性格。梁母从小与父母分离,对父亲的性格所知不多,现在见老头子性格如此古怪,不由想到女儿小小年纪时候在这样的外公手下过日子,难怪后来会扯大旗反水。当年她签署文件授权女儿打官司时候还很是内疚,可从机场一路下来,这些内疚一点点磨蚀。
  梁思申坐在前面微笑,外公仗着手里握着不菲财物,最喜欢给儿子们出难题,这会儿想在女儿面前也显摆一下,她就顺着呗,挖个圈套让老头子跟她拧,看老头子掉不掉进她的圈套。若换作平日里老头子吃饱睡足的时候,她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赢,可今天一路飞机从美国飞来,老头子哪儿还斗得过她这年轻人。
  但一路对上海的变化颇有挑剔的外公还是站在别墅外面震惊了。他不等别人给他开车门,就自己走下来,不顾疲倦,绕着别墅看了一圈。梁母不得不在后面陪着,等一圈下来,便道:“爹爹,外面冷,快进去吧。”
  外公却神情严肃地又走到一株腊梅旁边,深嗅一下,才道:“腊梅,几十年没见了,花朵还是像蜡纸一样透。香。以前我们家的一株更大,一直可以开到春节以后。梅花种了没?啊,这是,还是哪儿挖来的老梅桩,不错不错,是绿萼,最难养的品种。囡囡出来,栏杆上爬的都是些什么藤?”
  梁思申刚把行李收拾进去,闻言只有三个字,“不晓得。”
  外公却道:“小姑娘有良心,我本来以为她拿着老宅的拆迁费吃光用光了,没想到还原样仿造一座,跟祖宗当年造的没差多少。这一下我来上海有落脚地了。”
  梁母忙道:“拆迁的那笔钱都我另立一个户头存着,等下我把存折给爹爹。这房子用的都是囡囡自己的钱。囡囡现在有钱,她还在国内有两处投资,都是不小的排场。”
  外公奇道:“我不是说这些拆迁的钱给你们用吗?”
  梁母不卑不亢地道:“我们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挺好,囡囡又有出息,爹爹的钱还是专款专用,给爹爹在国内时候用吧,省得换美元。”
  外公一时无语,当他发现他的钱不是那么好使的时候,他感觉他得收起脾气了。“王家第三代里面,你的囡囡是最有才气的。”
  梁母得意地道:“梁家小一辈里面,我看看也是我们囡囡最有才气。还得谢谢爹爹把囡囡带出去读书,囡囡有今天,跟所受教育分不开。爹爹进去吧,外面太冷,上海是湿冷,冻着了不好受。”
  外公这才肯进去,但门口时候不屈不挠地问:“我女婿呢?”
  “爹爹来上海的消息太突然,他没准备,他得把工作交出去后才能来。很快的,明后天,再加元旦,我们陪爹爹在上海好好走走,他在上海有很多朋友。”
  “他在做什么?”
  “我们那儿省工行负责人。”
  “也有出息,不靠着我反而都有出息。房子不错,就是太空了点。”
  “囡囡自己不常来住,想稍微布置一下够生活就行,等我们退休来住时候再依着我们性子布置,她可孝敬我们呢。爹爹的房子在楼上,我扶你上去,先洗个脸,吃点东西,睡一觉吧。”
  “下面不能住?我不要爬楼梯,你布置一下。有什么吃的?”外公洗了手,懒得洗脸,开始饶有兴趣地看梁思申费劲收集的那些小玩意儿。梁母只得去吩咐从梁大家抢来的保姆做鸡粥配肉松、酱瓜等小菜。
  梁思申早跑上自己房间洗澡去了。因为她了解外公,知道陪外公这几天将是一场持久战,消耗战,必须得分秒必争地保养好自己。
  
  韦春红虽然巴不得立即飞到医院查出个结果,但她还是守在饭店,等娘家侄儿买来饭店一天要用的菜蔬,过秤对账完毕,才吩咐几句离开。到了医院,雷东宝早已给她挂上了号,她喜滋滋挽着雷东宝的手臂上二楼妇产科。
  这回雷东宝没胡乱吱声,站在外面走廊上等。眼睛很想看妇产科病房,但是见那门口总是进进出出女人,他觉得总盯着挺流氓,就只好无聊地看向楼梯口,心里却是激动得恨不得冲进里面旁观旁听。
  但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韦春红煞白的脸。
  一顿子检查做下来,韦春红当天就住进医院。
  昨晚还那么欢喜。韦春红看着丈夫进进出出地忙碌,一直默默流泪。医生告诉她,虽然要等所有结果出来再说,但基本上□是保不住了。她以后将永远没有孩子。这让她如何面对雷东宝?她怎么说都有儿子了,可是雷东宝还没有,看昨天雷东宝多喜欢孩子,可是她却不能给他生了。她对不起雷东宝。而且,往后没有孩子的夫妻,像夫妻吗?
  等雷东宝办完所有手续,坐到她病床边,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她强忍着伤心,违心地道:“东宝,我不能让你雷家绝后,我们离婚吧。”
  雷东宝没想到韦春红这个时候会说这种话,愣了好半天,长长叹了声气。“你别胡思乱想,养好身体等做手术。我出去外面吸根烟。”雷东宝背着手出去,但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见韦春红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忍不住又折回来,好声好气地道:“我们虽然是半路夫妻,可我坐牢时候你也没离开,你说我会离开你吗?你当我姓雷的是什么东西?”
  韦春红这才伸出两只手死死拽住雷东宝的手臂,神经质地道:“可是我不能生……”
  “闭嘴,这是我的命。看来我命里没儿子,才会先害死一个,再害你生病,都是跟生孩子有关……”
  韦春红一听傻了,都忘记自己的难过,十指紧紧抠着雷东宝,道:“你也快闭嘴,这是什么话。好好,我不说,我再也不提。你赶紧去叫我妹来伺候,这儿是妇产科病房,你男人家不方便。快走,快走。”
  雷东宝却是没走,任韦春红紧紧拽着他手臂,安抚道:“你别紧张,不怕,医生说手术简单,不会比生孩子痛。麻醉下去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就完事了,没几天拆线出去,活蹦乱跳就跟啥都没做过一样。这手术不伤筋骨。别怕,别怕,你不是一向很胆大的吗?”
  韦春红一向不仅胆大,而且坚毅,这会儿被雷东宝当作女儿哄着,反而抽抽嗒嗒地满是伤心满是软弱起来,“我往常哪儿是胆大了,是没人靠才硬撑着,才刚安定下来,本指望靠着你,再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也不开饭店了,专心伺候你,可……我怎么命这么哭哇……”
  雷东宝抱住韦春红,让她哭个痛快。他心里开始谋划,首先要到宋运萍坟前烧柱香,然后得到后山那座庙里捐点功德,除了叫韦春红的亲妹子来,还得找现在为了生意已经举家搬迁到市里的红伟家人一起来伺候。而宋运辉那儿,那是说什么都没时间去了。
  终于安抚下韦春红,雷东宝立即开始行动起来。回到小雷家村里的家,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二楼,翻出久不开启的那只他自己敲的樟木箱子。打开来看,里面宋运萍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婴儿衣服依然颜色鲜亮着,就跟中间没有流逝过那么多年似的。他对着一箱子的小衣服吸了一枝烟,终于痛下决心,提起箱子来到宋运萍坟前,念念叨叨地将这些都烧了。他扶着香对宋运萍说,他对不起她,但希望宋运萍保佑韦春红手术顺利,要宋运萍有账都算到他头上来。他看着黑烟扶摇直上,渐渐与冬日低沉的乌云混为一体,他相信天上的宋运萍一定是听到他的话了。
  也是奇怪,等他说完烧完,山上的风才忽然大了起来,似是要下雪的样子。雷东宝没紧着下山,给宋运萍坟头拔草培土打扫完了才下来,直奔后山寺庙。他这时候深信他的命一定有问题,否则怎么会有接二连三的厄运找上他家的门?以前他总说他参过军,入过党,死也不信鬼神。可这时候他动摇了。他对着神佛深深拜了下去。希望临时抱佛脚会有用。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本来就心情不好。接到雷东宝的电话听说这事,心里更是堵了好久。上回雷东宝出事的时候,他接触过韦春红,对韦春红这个人由本来的厌恶转向欣赏。他在电话里要求雷东宝这时候要对韦春红加倍的好,说韦春红这个女人不容易。针对雷东宝本来想来他这儿商量的事,他说其实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对付外强,最要紧的是做大做强自身的实力。中国市场那么大,不会因为来一家外资企业就打碎其他所有的饭碗,只要自身够强,全国多得是吃饭地方。
  宋运辉自己也在加紧做做强自身实力的事。东海厂升级行政级别的事基本已拖无可拖,他一个人经常往北京跑的努力难以扭转那么多人长住北京影响出的大局。上司已经明确告诉他,做好准备,迎接一个空降领导。不过上司也许诺,他的厂长位置不变。但是经验告诉宋运辉,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恒的,他唯有做强自身,掌握大局,才能让空降者无隙可趁,他的地位江山永固。
  因此三期项目才刚批下,宋运辉便大张旗鼓走出一条人事安排新路子——竞聘。三期项目的所有领导岗位都还是一个个的萝卜坑,等着一只只大萝卜填进去。即使东海厂目前还年轻,可也已经有了小小的一些惯例,如果按照惯例,那么当年从一期领导班子里抽二期的,现在就应该从二期领导班子里抽三期的。其他车间的犹可,唯独码头,则是永远逃离不了老赵的控制了。宋运辉扯起人事改革试点的旗帜提出竞聘,就是为了打断连锁在新、旧班子间的链条,打断他们之间的横向联系,改为以他为中心的放射性纵向联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空降领导下来之后,不可能一次策反一连串的人背弃他宋运辉。
  每一个集体都有一群被既有管理者挡住去路的蠢蠢欲动者,每个蠢蠢欲动者都希望绕过挡道者越位而出,为此,每个蠢蠢欲动者都有设法展示的必要:展示其技能,展示其忠诚。而竞聘,就是宋运辉堂而皇之地给予那些蠢蠢欲动者展示自己的机会。宋运辉心中早有人选,但是他需要竞聘这样一个跳出惯例,却又合情合理的程序。
  竞聘的事,他督促得很紧,即使他去北京的时候,东海厂这边的程序也没有任何停顿。所有的竞聘人都是依照竞聘条例作为硬杠子打分,综合分数高的人中选,最后面试。所有的条例都是宋运辉推敲而定,分数分配暗中倾向他中意的人。而即使有黑马跳出打乱计划,那也不要紧,还有面试。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审阅已经统计出来的竞聘分数。一看之下,基本八九不离十,都在掌握之中。看到老赵的综合打分排在第五位,都还不够面试资格,他不由得一笑。他身边主抓此事的副厂长、宋运辉从金州带来的嫡系方平一见了然,笑道:“老赵还不知道这分数,公布前要不要先找他谈谈?”
  宋运辉再次一笑,循着数字翻到老赵的评卷,仔细看了,才道:“压分压得厉害。这样吧,其他有弹性的项目我们不变,这个年龄……这么明显的地方,我们给他往宽里评,让大多数人一看就认为评分者倾向老赵。你回头改一改,今天就上橱窗公布。”
  方平一听就笑出声来,“对,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压力很大吧?都找着你来呢,尤其老赵这门大炮,没把你家门槛踏平已经算客气了。”
  方平苦笑,“找我家倒也罢了,他一手压制码头人员参与竞聘,一手直接在我办公室拍桌子,完全是肆无忌惮。”
  宋运辉很是感慨:“同样是胆大,有人表现出的是无知者无畏,有人表现出的是有恃无恐,原因全在他所处的大环境。老赵不审时不度势,看不到码头已经有新人涌现,而表现一如既往,那就面目可憎了。你去办吧,我等待他下班前来轰炸我。”
  方平笑道:“我拖一拖,差不多快下班时候贴出去。等老赵知道我们都已经下班了,他即使跳也要等元旦加星期天沉淀个两天再说。厂长你还是早点走吧。”
  宋运辉笑道:“不用等,这就贴。你要清楚,现在的老赵不再是有恃无恐的老赵,而是无知无畏的老赵。我们越是做得透明,做得公正,分数出来后,老赵如果敢跳,就越是成为笑柄。他要是找你,你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时代不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竞争淘汰前浪是客观规律。”
  “我还是担心他不理智,厂长,你这几天不在,你没见他到处怎么扬言。”方平想了会儿,道:“我还是先会议公布,缓冲一下。厂长你别参加。”
  宋运辉摇头:“不行。我们这回竞聘的原则是公开、公平、公正,我们要做到不仅做法上三公,程序上也要做到三公。有结果不能先小范围会议公布,不能给人讨论以后再公布结果的印象,一定要第一时间面向全厂职工。不要怕冲突。添加剂的研制,成熟了没?”
  “已经成熟好几天了,等着你最后签字。他们都很希望厂长亲自到现场看他们提取样品,给出化验参数。还有,有个不情之请……”
  “没门,圣诞节已经过去,没圣诞老人了。”
  “听完再拒绝嘛。”
  “知道你想我表扬你那些小兄弟,有你跟他们称兄道弟差不多了。你回头安排主事的写篇论文,立刻要办公室润色一下,要专人去争取春节前塞进期刊里发表。竞聘面试安排在元旦后第二个工作日,越快越好。”
  方平也是有点仗着自己是嫡系,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紧?”
  宋运辉笑道:“这还不明白?影响一下春节前奖金发放嘛。你出去叫销售科长过来。”
  只有宋运辉自己心里清楚,凡是成果,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公布,凡是人事,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落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一天很忙,他出差那么多天,明天又是元旦,大量的事赶着要他审核过目。竞聘第一轮的结果在门口橱窗公开,公开后即哗然。果然不出所料,老赵没法跳。硬杠子加公平、公开、公正,老赵没理由跳,他又不是混人。老赵只有生气地怠工。但这正中宋运辉的下怀,他还只怕老赵占着大权搞对抗,没想到老赵这么没斗争策略。
  宋运辉一直在办公室忙到晚上八点,也是等到晚上八点,都不见老赵冲进门来理论,他还略微有些失望。下去取车回家,被冷风一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手腕又进步了,令老赵无招架之力?宋运辉回想一下所有步骤,打开车门前忽然一笑,所有的步骤,那可都是冠冕堂皇,让人无从指责。
  小小的成就,让宋运辉从北京带来的灰色心情稍微起色。
  回家他赶紧吃饭,出差回来,家里的饭菜特别香甜。
  宋母帮他整理行李,拎出一只塑料袋奇道:“又买烤鸭,不是吃过吗?又不好吃,还不如温州麻油鸭。”
  宋运辉忙道:“那是给陶医生的,还有那盒红盒子北京点心。明天你和猫猫去少年宫带给她去。”
  “明天元旦,停课。要等下礼拜了。这烤鸭不会坏了吧。”
  宋运辉一拍脑袋,懊恼地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这茬了,妈你知道陶医生排班是怎么样的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常送她回家吗,你送去她家啊。我看你对她有意思。”
  宋运辉笑笑:“目前还没有意思,不过看陶医生这个人不错,有骨气。好吧,明天早上我过去她家一趟,也不知道她家具体在哪里,那边小弄堂太多。妈,我明天中饭晚饭都不来吃,你们不用等我。”
  “又谁啊,元旦也不让歇着。不是说东宝来吗?”
  “哦,对,东宝现在那个妻子生病住院,来不了。对了,我今天都忙昏了,我得帮他咨询一下陶医生,弄不好东宝家以后没孩子。”
  宋母惊讶,不由冲旁边一直在给宋引扎兔子灯的丈夫道:“东宝命硬啊,谁都克。”
  宋运辉听了一愣,心说难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数?
  宋运辉没讨到陶医生的传呼机号,可想到韦春红等着上手术台,只得厚着脸皮豁出去问曾经治疗过他的一院医生要陶医生的号码。想到这么冷的天要陶医生出门找公用电话回电话,他有些过意不去,可事情紧急,他只能对不起陶医生。但他识相地开车出去,到了每次送陶医生和田田回家停车的地方,刚想打传呼,却看到附近有间小杂货店还开着门,柜台上有一公用电话。他想到陶医生肯定是常来这儿打电话,想到陶医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医院号码打她传呼未必下来回电,索性过去杂货店买包烟,再向杂货店老板打听陶医生究竟住哪儿,果然问到。
  他摸着黑顺着指点进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层宿舍楼,就着打火机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满杂物的楼梯,又蜿蜒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才摸到陶医生黑暗的家。宋运辉心说怎么这么艰苦啊,看这房子布局,好像是集体宿舍,估计开门进去,最多只有一个房间。陶医生不是个挺好的医生吗?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头为自己争取。
  宋运辉不敢大意,就着走廊唯一一盏昏黄廊灯确认了房间号码,又看到门上有孩子涂鸦,这才敲门。宋运辉都感觉陶医生门还没开的时候,旁边一串的房门都微开侦探了。
  陶医生开门出来。屋里雪亮的日光灯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门口的人。陶医生看到是宋运辉,惊呆了。宋运辉看到陶医生一改往常着装的灰暗色调,穿着一件银白撒梅花织锦面子的贴身棉袄,披散着一头乌发,也是惊住,但由不得退后两步,几乎是贴上陶医生家对门人家的门了,才道:“对不起,陶医生,这么晚打搅你。本来应该早点来,可我今天刚出差回来,一直忙到现在。想找你咨询一件事,我有个亲戚的妻子——这位亲戚是我很要紧的人——今天住院,是□肌瘤。那手术我记得以前在国外刊物里看到过,说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体……”宋运辉对于妇科病有些不便这么大庭广众地说,可是又不能不说,这么晚来敲陶医生的门,隔壁不知多少只耳朵警惕地探听着,他只能开门见山。“具体我也说不清,我这就拨通他的电话让他跟你说。我就怕明天上手术台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转了。”
  陶医生听宋运辉这么说,这才舒口气。她是医生,常有病人上门咨询,她也有时带家境困难的病人来住一宿,宋运辉一上来就把事说开了就好。她听宋运辉一说便知是妇科疾病,便接了宋运辉已经拨通的雷东宝的电话。雷东宝正陪在韦春红身边,虽然已经是休息时候,可两人哪儿睡得着,都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黑暗。一听说可能有救,雷东宝连忙把电话拿给韦春红,紧紧盯着韦春红介绍病情。
  宋运辉静静看着陶医生一改平日里的平淡,以一脸职业的温和和权威拿着手机说话,看上去非常可信。里面陶令田还没睡着,不见妈妈讲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热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妈妈,谁啊,妈妈……”
  陶医生没说“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猫猫爸爸,田田乖,等妈妈会儿。”
  宋运辉心说,陶医生可真是细心,连一个称呼都不会搞错。隔墙的耳朵们听了肯定会以为是田田幼儿园同学的爸爸。这与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两种人。
  这边韦春红一放下电话,立刻一拍枕头,道:“走,出院。宋厂长那个朋友说尽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确保是不是恶性了再说,还说看诊状,恶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这儿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咱去宋厂长朋友那医院住去。”
  雷东宝说话就收拾起来,“连夜去,妈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乱跳的能坏到哪儿去。今天烧香时候那和尚就说我抽的签好,逢凶化吉。”
  “对喽,我说呢,每天精神头挺好的,怎么一下病了呢。看起来医生也有不一样的,不负责点的给你一刀割了干净,负责点的才给你修修补补。”
  “给你!”
  “是,是,给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让我妹来办。东宝啊……老天保佑,最好别割了我……”
  雷东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韦春红念叨,想到今天在宋运萍坟前烧香时候的异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运辉找人忽然送来希望,心说难道是宋运萍显灵了?但他异常肯定地打断韦春红都一些神经质了的念叨,道:“还是小辉。”
  “对,还是宋厂长,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运萍姐一定是个极好的人。东宝,我们……”
  “别说了。”雷东宝也不敢说。他拿摩托车载着韦春红回家,收拾好行李,连夜赶去火车站。
  这边宋运辉见陶医生肯包揽事情,心里感动。等陶医生放下电话,他才轻声道:“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时候去世……现在生病的是他现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医生为难地道:“可是我很难保证最后结果,而且病人年纪也已不小。你劝劝他们想开些。”
  “那是自然的,可只要不割,就有希望。噢,对了,我从北京带了只烤鸭来,正宗全聚德的,里面还有面饼和甜面酱。吃的时候切一些青瓜丝和大葱丝,生的,蘸酱与鸭肉裹一起。也没什么特异,只是尝个意思。”
  “嗳,怎么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鸭难得,你家里……”
  “我常跑北京,他们早吃过。还有一件事,我们争取来几个明年中心小学的名额,田田确定到哪个小学了没有?我看中心小学与一院挺近,要去的话你早作决定。那儿教育质量很不错。”
  陶医生可以拒绝宋运辉的任何好意,可是无法拒绝田田的入学名额。按照片区划分,田田是没法进中心小学的,就近的那所小学教学质量哪能与中心小学比。但接受宋运辉这个天大好意,以后她就挺难再说别的拒绝了。但陶医生还是坚决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谢你。那我就走个后门吧。需要什么手续呢?”
  “我让秘书联系你。很晚,不打扰,再次感谢你,陶医生,再见。明后天我姐夫他们还得请你帮助。”
  陶医生想送送,但被宋运辉拒绝。她敞着门照亮一段走廊送宋运辉离开,看着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会儿神。这才想到宋运辉不知是怎么找到她家的。这简直又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发现自己都快与宋运辉纠缠不清了。天哪,等明后天宋运辉的姐夫的妻子住进来,她去妇产科找好友相帮,那又将是一个话题了。她真有些头痛。
  宋运辉磕磕碰碰地终于下楼,回望身后这幢黯淡的宿舍楼,心说陶医生真是太不容易,这身臭脾气还真是让人服气。想到陶医生居然也有秀发,宋运辉有点不怀好意地一笑,到底还是女人。其实他手头暂时还没有中心小学的入学名额,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通过关系把宋引塞进不在片区的中心小学。今天见了陶医生,忍不住想帮她一个忙,就想到这一个陶医生最难拒绝的田田入学问题,撒了一个善意的谎。田田不是他的孩子,为田田争取名额可能会有些难度,但是他担当得起。
  
  梁思申看到爸爸早到,想到有爸爸帮着妈妈对付外公,她就可以脱身办自己的事去。可没想到她的如意算盘才端上饭桌,外公就坚决提出要跟着一起看看她的投资,爸爸妈妈也要去。梁思申认为外公纯粹是凑热闹,但爸爸妈妈是不放心她,怕她对国情不了解,被杨巡暗中欺负了。爸爸早就提起过要好好看看现场的。
  无奈,梁思申只能问梁大借了车子,她开车,爸爸指路,一路颠簸。本来是可以叫梁大司机随行的,可是外公臭脾气,后座不肯挤坐三个人,一行四人又不能撇下谁,只有梁思申开车。虽然是梁大的别克林荫大道,可路况不是太好,国道总有修路,走走歇歇,半路还住一宿,元旦早晨才赶到杨巡给订的宾馆。外公一定要住总统套房,可是进了总统套房又讥讽小小三星级宾馆的套房也敢叫总统套房,好不要脸。
  梁思申进自己的标间洗脸收拾回来,见外公还在唠叨,这回话题转移到套房客厅里的红木雕花椅子,说拿些个红酸枝刷上油漆冒充紫檀,大陆现在穷得没一些文化底蕴,而爸爸妈妈只能在一边无奈地看着。梁思申心里不平,道:“这种价格有这么一套仿古家具已经很不错了,起码靠背上的云石是真的。爸妈,我去看看工地,我叫杨巡在那儿等我,你们先休息一下,中午再跟杨巡见面。”
  外公连忙道:“我也要去。不看工地来这儿干什么?做事业的人啊,一定要从最细节的地方着手,不要怕苦,不要怕累,不要怕脏,不要坐在办公室不肯下去。一定要自己亲手掌握第一手资料,知道吗?第一手,不能是二传手,资料一个转手就失真了,你拿不到一手资料,做不出最佳决策,你就完了。”
  梁思申不予搭理,转了话题,“外公,你可以把路上我让你摘下的戒指戴上了。现在安全,不怕。”
  “哦,对。你们等我一刻钟。”
  外公进去里面收拾自己。外面梁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梁父揉揉耳朵,轻道:“怎么那么好精力啊,我一辈子恐怕都没说过那么多话。”
  梁母皱眉道:“囡囡,等会儿你跟杨巡他们说一下,老外公老了,他说什么,叫他们都别当真。”
  梁思申道:“妈,你也去收拾一下,别让外公抢去风头,等下看着,外公出来可噱了。”
  梁父梁母将信将疑去他们的标准间。梁思申等在客厅,等了好久,等到爸爸妈妈收拾得非常体面地进来,外公才姗姗开门出来。果然,头顶几根灰白头发一齐向后梳得一丝不乱,一套深灰西装,里面就雪白衬衫和银灰领带,配的领带夹和袖扣都是白金镶钻。而手腕戴的也是一只镶着满天星一般钻石的手表,手指上则是一枚水头十足的拇指盖大翡翠戒指。果真是一望即知的大老板。
  外公将手臂上的水貂毛领羊绒长大衣递给女儿,道:“等会儿楼下出门前再给我穿上。这儿两只钻戒,你们两个一人一只,别让人说我女儿女婿连钻戒都戴不起。送给你们。以前是我跟你妈戴的。”
  梁思申一看,男式的方戒上面,钻石足有小黄豆般大,果真是以前外婆在的时候看到过的。但外公这话难听,梁父不便说什么,还是梁母接了戒指,婉转地道:“姆妈戴过的东西,爹爹还是留着做念心吧。我们这几天跟着爹爹时候戴着,回去时候爹爹还是带走的好。姆妈留下的东西不多。再说囡囡爸是公职人员,戴这些不方便。”
  “我送你们的,有什么不方便。拿着,我没别的给你。”外公说着就腰背笔挺没有一丝老相地先出去了。但是走到门口时候却顿了一下,梁思申在后面朝天翻个眼白,抢上前去给外公开了门,外公这才出去。后面梁父梁母看着哭笑不得。怎么美国住半个世纪了,还那么多臭规矩。
  杨巡是很想去宾馆等梁思申的,可梁思申说没法确定时间,他只好等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里。
  因是元旦,临时办公室外面的街上人头攒动,相对而言,临时办公室和正在装修外墙的的工地显得冷落。寻建祥陪妻子逛街,陪着陪着不耐烦了,抱起孩子开小差,到杨巡的办公室喝茶聊天。但杨巡没时间跟他聊,杨巡一心两用,一半的心关心着窗外,看梁思申来了没,一半的心在手中的收支简明明细表上。上回梁思申来查账,杨巡旁边看着都替她辛苦,而今工程进入白热化,每个月光是单据就是厚厚一叠,梁思申哪儿查得过来,杨巡索性让会计做个傻瓜都看得懂的简单表格,把收支现金都放到表格上,让谁看到都一目了然,比看账本容易。杨巡小心,想在梁思申来前再看一下简账,对目前工程的总体趋势再作一个回顾。不想看着看着便钻进去了,一目了然的账果然好,摊在桌上一起看,不知不觉就看出某种资金流向的趋势。这个发现让杨巡激动,不得不分出充满等待的半颗心来深入挖掘这个趋势。
  反而是寻建祥没事干,三心两意地管着女儿,两眼一直看街上的热闹。忽然看到一辆豪华轿车劈人波斩人浪而至,恰恰停在商场门口开阔的广场上面。然后,一个穿黑色长大衣女孩快速从驾驶位跳出,打开后面一扇车门。而又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子从副驾位置走出,也是顺势打开后面车门。于是,寻建祥看到后面两扇车门分别钻出一男一女,令他大笑的是,那两个也是一水儿的黑色长大衣。四个人黑大衣的区别,只在长短差别十公分而已。他禁不住笑道:“操,梁家人走出来跟解放前黑帮似的。”
  杨巡被提醒,连忙起身,大跨步迎出去。寻建祥也抱着女儿跟出去。
  梁思申带着父母外公来到已经结顶的商厦大楼面前,外公两手叉腰上看下看,爸爸妈妈也是坐看右看。梁父趁机悄悄将戒指袖给梁母,梁母也知道丈夫骄傲,不肯受嗟来之食,就帮他收进包里。梁父轻道:“一路看过来的商店,还是我们的外观最气派,你看对面那家,门面小眉小眼的,却还把进门台阶弄得这么高,学人民大会堂。”
  “我看着也是我们囡囡的最好,但愿我不是瘌痢头儿子自中意,看看爹爹怎么挑剔。”
  梁父看看岳父大人,将“不出象牙”四个字硬生生咽进肚子里。却见两个男子迎出来,一个高,一个中等偏矮。中等偏矮的这个看上去沉稳有力,不像传说中练摊儿的个体户,梁父就认定高的那个是杨巡。梁思申也看到寻建祥,笑嘻嘻跳过去几步,嚷嚷着“大寻大寻”,凑近了摸寻宝宝的脸。“大寻,孩子都那么大了,比夏天见的那次又大好多呢。”
  杨巡与梁思申很是熟络地打个简单招呼,就直奔梁母,笑道:“伯母,欢迎大驾光临。这位是梁伯父吧?我是杨巡。”杨巡阅人多矣,一看梁父就知道那是个有身份的。他伸出两只手去握,心里非常想弄清楚梁父究竟是做什么的。
  梁父意外杨巡是这么一个人,伸出手并不敷衍地握了一下,道:“小杨好,百闻不如一见。辛苦你为了我们来看,还元旦加班。”
  杨巡忙笑道:“工程一直赶工,没有什么元旦星期天的,早一天投入使用,早一天可以还贷。”
  外公叉腰认真看了会儿,回身忽然发现,大家各忙各的,就他一个人没人理,只有寻建祥的孩子两眼圆圆好奇地看他。再看身后,却是有几个本来逛街的人百无聊赖地瞄上他们这一群看似有些异常的,很有为围观之势。外公咳了一声,却不用中文,而是用英语问梁思申,“囡囡,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段,只造一幢五层楼作罢?”
  梁思申看看周围有些围观的人,想到外公看起来并不是真悖,知道敏感话题用英语说。她因此也不隐瞒,用英语回答:“资金问题,我们先上裙楼,把黄金店面资源利用起来,未来再上办公楼。”
  外公点点头,但道:“办公楼本身也是资源,市中心立一幢高楼比任何广告牌都有用。办公楼出入的人流一半消费肯定就近贡献给楼下商场。”
  梁思申不肯再承认资金不足,便道:“从投资角度而言,上面的建筑是不断折旧的资产,而下面的地皮是不断增值的资产,因此投资时候我们综合计算的不是收入最大值,而是收益率最大值。从目前的市场来看,还不具备建造高层办公楼的市场容量。”
  外公却不屑地道:“市场是可以培养的,你第一个造最好的办公楼,你第一个发财。难为你在美国纽约看着大世面,来这儿没法施展,说到底是个资金问题。”外公得意地看看梁思申神色不快,再得意地看看周围围观者把他当作中心,这才得意地干咳一声,用中文道:“谁是这里的经理?我们进去里面看看。”
  梁思申微笑着依然用英语道:“从来,资金永远跟不上一个成长型企业扩张的步伐。要不然,现代资本社会不会有金融业的发展。但把资金不足挂在嘴上的人,不是别有所图,便是固步自封。可是盲目融资大上项目而不考虑收益率的话,那就是资本社会的不合时宜者。”
  外公经验丰富,可是理论方面哪是混迹现代金融界的梁思申的对手,又加梁思申说话一点不给面子,不像他那些儿女们都对他唯唯诺诺,顿时一口气噎住,大怒。梁父一直一眼关六,见此对妻子轻道:“你女儿让你爸吃瘪了。”
  梁母连忙将脸扭向反方向,轻笑道:“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小杨,你穿那么少不冷?年轻人火气就是好。我们能进工地看看吗?”梁父见了一笑,也扭过头去当没看见。
  杨巡何等机灵,连忙道:“我们先去临时办公室,戴上安全帽再进去。这边请。伯父伯母小心,这边电缆坑还没填实。”又走去搀住老外公,道:“外公看上去身体真好,尤其是这火气,一点不输我们年轻人,我在外面都站得有些冷了。外公我们进去里面暖一下好不好?”
  但外公并不领情,只是淡淡看了下杨巡,主动大方地伸手与杨巡握了一下,淡淡地否决杨巡的奉承:“你只穿一套西装,手比我热。”
  梁思申一听就笑,看外公很有气派地转身跟去办公室,她在后面跟杨巡道:“谁是你外公?自找。叫伊王先生。”
  梁思申因是在老头子面前讨了便宜,因此笑靥如花。杨巡毫不客气地贪看,也没心思叫屈,只笑嘻嘻地轻道:“你又没告诉我你外公姓什么。四个人都穿黑大衣,就你最好看。”
  梁思申横了杨巡一言,不理他,顾自进去,追上爸爸。她妈妈到底是不放心,留下来陪着外公慢走。寻建祥见此拉住杨巡,道了再见,悄悄离开。这一家人的气派太大,他有些吃不消,还是避开为妙。
  梁父对女儿笑道:“还确实有模有样在做事。”
  “爸爸以为我在搭积木啊。早说了杨巡是个很能办事的人,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还有……还有忘词儿了。”她说着就嘻嘻笑出来,这些话好像还是从小学课本上学来。
  梁父却是微微摇头,又回头看了杨巡一眼,轻道:“没那么简单。这个人深得很。”
  梁思申听着有些疑惑,她不觉得,她觉得杨巡是个热情上进的年轻人,与她差不多,但比她更能吃苦。“爸爸,他才比我大一年,你别把人想得复杂化。”
  梁父看看女儿光滑年轻的脸,微笑道:“等下你去看看工地,我在办公室看一下账。”
  梁思申见大家都走进来,只得用家乡话道:“爸爸,不能这样。合作首先要建立在信任基础上,我自己按照约定有查账就行,你别插手。”
  梁父虽爱女儿,却从不在原则性问题上退让,他既然已经跟女儿打了招呼,就直接对跟进办公室的杨巡道:“小杨,我不跟去工地看,麻烦你在现场照料他们。你们财务室在这儿吗?我这个老会计进去坐坐。”
  杨巡听了有些奇怪,但是一对上梁父深不可测的眼睛,立刻清楚是怎么回事,忙打开旁边的一扇防盗门,引梁父进去,再打开文件柜,打开电热器,打开电灯,笑道:“伯父这儿休息会儿,这儿是所有凭证,我给伯父拿下来解解闷儿?”
  梁思申无奈地看着那屋,无语,自己戴上帽子转去工地。梁母看着这父女俩,心里大致有数。父亲要越权管女儿的事,女儿不让管,别扭。外公也要跟上,梁母忙道:“爹爹别去,那儿路不好走,我们还是外面转转,看看这儿周围环境。”
  老头子不肯,非得跟去看到一地狼藉,梁思申也只能跳来跳去地走,这才罢休,让女儿陪着走出去外面转。杨巡安顿好梁父,跑出来又跟梁母交代一下什么路能走,怎么走,这才回去工地。见梁思申已经顺着楼梯准备上二楼,他忙跳跃着跟去。里面好几个管道工和电工正忙碌着,见来了不认识的人,都站着瞧。杨巡大声招呼他们继续干活,自己追着梁思申上去,差十几米远的时候才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下面割管子的声音很烦,我想楼上楼下结构差不多,还是上来看清静。你怎么来了?我自己看就行。”
  “你第一次来,我不放心你。看看还行吗?上个月还没装上玻璃的时候看着跟凉亭一样,一装上玻璃再看,就全不一样了。现在谁见了都说洋气,够气派。小心,别走太过去,那是自动扶梯口。”
  梁思申探出脑袋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但说的是不相干的话题,“杨巡,我爸职业病,仔细得过头,你别在意。”
  杨巡本来一点都没在意,因为查账是理所当然,没想到梁思申反而向他道歉。他忙笑道:“什么大事,这是应该的。只委屈你爸爸,看样子他不是常做这种会计苦差使的人。只有自家父母才会这样为我们操心。别跟你爸怄气。”
  “你怎么知道我跟我爸怄气了?才不会,我只是怕你敏感。我爸膨胀着呢,需要我妈和我联手打压。”
  杨巡笑道:“其实你爸没错,错的是你。如果你以后跟别人合作,千万不要钱一扔就什么都不管了,管了还怕是干涉我的日常管理。我不清楚你们那边是怎么样的,这边拿了钱关门打狗的事多的是,做假帐,假报销什么的还算是小的,卷了钱消失的事都有。你说的财务交由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审计,那只是理论上保证财务制度的办法。其实我要作假,跟他们串通就是,多的是办法。你是太相信我了。”
  梁思申听得发愣,看着杨巡道:“第三方也作假?”
  杨巡笑道:“还有很多办法,你爸肯定知道,才会要求看账,都正常得很。要按常理,你应该安插一个人在财务室,最好还是做出纳,可以跟我互相牵制,那才是正确。你幸亏傻人有傻福,遇到我这么个老实人。”
  梁思申听着心里发毛,要是照杨巡这么说,那么爸爸短时间里看账其实也没什么用,如此说来,她的投资成败,难道全维系在杨巡这个人的良心上?但她还是有些不置信地再问一句:“会计看不出管理者作假吗?难道不会举报吗?”
  “在这里,从来是老板让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二话。你爸清楚。”
  梁思申好好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都有些没法转弯,好不容易才道:“那么说,杨巡,我现在全副身家都放在你手里,我还有贷款也投入你手里,那意味着我小命就是捏在你手里了?”
  杨巡微笑道:“通常情况下,是这样。”
  梁思申又是想了会儿,才道:“你好奸,我钱全进来了你才告诉我。你这也是关门打狗。”
  “我最先哪知道你这么傻啊,还以为你们那里资本主义只有比我们更黑暗,你什么都知道。以前我不是什么都跟你商量吗,你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提防风险分散风险的,我还以为假帐对你来说只是小儿科。”
  梁思申无言以对,心说自己是真傻,“地球真危险,我要去火星。”
  “你看你,不跟你说,我觉得瞒着你不是回事儿,跟你一说,又怕你担心。我看你也别多想了,合作都这么多天,我要卷钱逃走早逃了,不会等钱全变成水泥砖头才忽然想起来你钱还在我手里。放心吧,我要是敢怎么样,宋厂长先不会放过我。还有你爸。一个萧某人都可以让我坐牢,你要真拿我怎么样我怎么逃得过。你相信我是讲信用的人。”
  梁思申想来想去,除了一声“天哪”,说不出其他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是小命捏在杨巡手里就是了。她看得到萧总可能被日方玩弄,可看不到她会被杨巡捏在手里,她还以为这儿的人跟她所处的国度一样具有职业精神。她刚才还怕杨巡敏感呢,杨巡哪会敏感,处于绝对优势的人有绝对好心情。
  杨巡见梁思申那样子是真的惊住了,而绝非假装,心里也是无比惊讶,他一直以为梁思申说什么总有些感觉吧,没想到……原来当时梁思申要求与他合资,还真是如宋运辉所言,是他撞大运。难怪上回就买断工龄费争论时候,他要求梁思申不要干涉他在这儿的管理,梁思申立刻收口不说,看来那是他们那边的规矩。但是杨巡看着梁思申不快,心里不忍,忙道:“你是真的不用担心,我不是那种乱来的人。不信你去问问宋厂长我这人是怎么样的。”
  梁思申摇摇头,想说,又没话说,好久才道:“那就……托付给你了。谢谢。”
  杨巡想说他那么喜欢梁思申,哪里舍得坏她的事,可是想了想又没说,不想搞得就跟拿着梁思申的钱要挟梁思申的感情似的,不够男人。他本来多的是花言巧语,可想来想去,这也可能惹梁思申生气,那也可能惹梁思申怀疑,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默默站了好一会儿,梁思申才道:“你别管我,我心里不舒服,我只是从小霸道,不喜欢被别人掌握主动权而已。可合作双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既是你掌握着主动权,也没什么,一样的。”
  杨巡道:“你以前跟我说过,合作双方是平等的,即使你所占股份比我多,可是我们做事都得平等协商着办。你尊重我,我怎么可能对不起你。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看以后吧。走,上去五楼看看,那儿与一到四楼都不一样,以后准备做仓库和办公室。”
  梁思申环视大厅,没了刚开始时候的兴致,觉得没意思透顶。“算了,懒得上去,太冷了,还是回宾馆捂着去。这儿你做得挺好。”
  杨巡不由伸手拦住梁思申的去路,可想了半天,才道:“别太情绪化。社会上做事情,玩命的时候都有,这些小事算什么。你回去想想办法怎么约束我,别我主动跟你说明情况你反而不高兴。你可能还是太娇了点,换作是我,拼死拼活都要争回主动权,哪有说退就退的,甚至当面不开心都不会,就装傻,还乐呵呵感谢对方提醒,不让对方防着我。当然换作别人也不会提醒你。想开点,你这么下去,你爸你外公会斩了我。”
  “我外公才高兴你欺负我,以前还逼得我高中毕业时候跟他打官司。”梁思申嘴上随口说着,心里却是想着杨巡的话。她一向是不承认自己娇气的,总觉得自己很坚强。可现在杨巡这话说得很重,也很准,按说她确实不应该露出声色来,可见她还是嫩了点,不够江湖。
  “你爸会斩我。我一看就知道你爸肯定做大官。”杨巡有些低声下气地逗梁思申说话。他还真担心梁思申带着脸色下去。他和梁思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容易解决,只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要插上其他人,那就简单问题复杂化了。他有些后悔刚才跟梁思申说这些大实话,护住了梁父,却牺牲了他自己。
  “我爸不是什么大官,只是省工行行长。我伯父他们,还有我伯母们的兄弟们才是大官,中央地方都有。放心了吧,我爸斩不了你。你就可着劲儿欺负我吧。”
  杨巡悄悄引开话题,“老天,所以我说你是真傻,你放着这样的爸爸,还那么苦哈哈地自己在美国借钱,谁像你这样傻?哎哟,你告诉我倒也罢了,这下我知道了,以后再辛辛苦苦找路子想办法去银行借钱时候心里得没劲透了。”
  “这是职业道德问题,即使那是爸爸自己的钱,我也不能乱要。我可跟你把话说在前头,你不能跟我爸诉苦换取他同情,让他设法贷款给你。”
  “我要诉也不会诉我的苦,我的苦跟你爸有啥相干,要诉就诉你的苦。”
  梁思申白了一眼,“我傻,我爸可不傻,哪会相信你这不相干的人。说好,不许尝试。”
  杨巡不由感慨:“宋厂长还真是了解你我,难怪我问他打听你爸到底做什么的,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他知道你傻,不肯动用你爸的关系。他也知道我滑头,再说我们受政策歧视贷款不容易,我肯定会想到走你爸那条捷径。行,只要你开心,相信我,我答应你就是。就当你没告诉我呗。唉,你干嘛告诉我,害得我以后做梦都心痒。我们都是太相信对方,不该告诉的都告诉,弄得反而不上不下。”
  梁思申明白杨巡想说的是什么,看着他摇头晃脑,心里哭笑不得,“嘿”了一声,走开几步,一脚踢起一块小木头,正正儿地打中杨巡,她这才“哼”了一声扭身去楼梯。虽说神色如常了,可是刚才杨巡跟她说的所谓国内常识,却成了胸口的一团硬块,放不下,又看来无法解决。
  杨巡脸上虽然笑嘻嘻的,嘴里也是莲花朵朵,可是心下的硬块只有比梁思申更多。看到梁思申一行四个时候还不怎么在意,但是当看到梁父一来便直捣黄龙,而且还是违背梁思申的意愿钻进财务室,杨巡就知道来者不善。杨巡做事,那是无论如何不肯乖乖一五一十做账纳税的,即便这是与梁思申两个合资的企业,他也是要做些手脚。他可以自诩他做的都是良心事,但是梁父会怎么看?梁思申可能会相信,也可能是不得不相信他做的是良心事,可是梁父可能相信吗,或者说是梁父肯忍声吞气的相信吗?而那些账外账、小金库之类的东西,如果要解释,那是说来话长,可问题是那些账外账之类东西解释得清楚吗?再有,有了那些账外账之后,梁父能相信合资企业的收益会是一个正确数字吗?
  杨巡只好抢先一步向梁思申坦白从宽,先争取梁思申的谅解和理解,然后才能面对梁父的询问。他很希望梁父是一个高高在上,已经久不接触帐目的行政干部,不懂企业的那些猫腻。不懂,光看账面,那就跟梁思申一样,无法怀疑。然后放他以后还是继续凭良心做事。
  但那希望比较渺茫,梁父既然一来就目标明确,那很可能事先早有计划,甚至早有向别人咨询中小型企业可能有的财务手脚。杨巡心里忐忑不安,看到梁思申神色恢复后,就希望梁思申赶紧下去临时办公室,以中断梁父的看账。但是偏偏这时梁思申又不下去了,四处东张西望的,五个楼层全部跑遍,还拿照相机足足拍了两个胶卷。杨巡又不能催,只有提醒她已经到中饭时间,不好耽误外公他们吃饭。但是梁思申还是耽搁到十二点才罢休,理由是宋运辉去火车站接人,火车十二点到站,本来就是约定十二点半吃中饭。
  杨巡心说,离吃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知道梁父该怎么拷问他。他与梁思申一起下去,梁思申没就商场的现场提出什么问题或建议,杨巡的心思也不在这边。但让杨巡意外的是,梁父看到他们进办公室,就合上凭证结束查阅,关掉电热器出财务室,看着手表说该回去准备吃饭了。杨巡无法从梁父脸上看出什么,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苛责,这才是最让杨巡感到心虚的。
  杨巡开车跟着梁思申的别克来到宾馆。他们四个去房间修整一下才去餐厅,而杨巡则是先到餐厅的大厅等候。其实这宾馆他也不常来吃,贵。同样的菜,外面便宜,而且量多。不同样的菜,外面变化多端,不像宾馆的菜几年一个样,菜单跟木乃伊一般。而且还总是订不到包厢,有些客人不喜欢。但是梁思申等人看起来喜欢环境多过喜欢菜,他只能定宾馆,想起这一餐即将有的花销,他就心疼。可这些钱,不能不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没多久梁思申便先进来,穿一件没有袖子却高领厚实的黑色粗毛衣,下面是白色长裤,又是非常出众。杨巡心说她就不怕冷吗,真会出花头,可也看着真好看。梁思申披一大厅的眼光,轻轻坐到杨巡身边,轻轻地问:“杨巡,我还有一个不明白。你说你原先不知道我傻,才没跟我提起国内账面还有这么多作假的事。可上回初秋我回来看账,你应该看出我跟你们的思维不同,可为什么你选择今天才告诉我?”
  杨巡心下一沉,没想到梁思申还在追思这个问题,看来即便是梁思申的这一关也不容易过。但他只是微笑地道:“我本来都不认为这是问题,今天看你对你爸态度不对,劝你时候才偶尔提起来,没想到你看得这么严重。”
  梁思申看了杨巡会儿,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感觉杨巡言不由衷,便拿来菜单翻阅,不再继续话题,“我记得上回在这儿吃的一盘煎豆腐,真好吃。外公老头牙齿不灵,也让他吃这个。”
  杨巡看向梁思申,忽然看到梁思申露在外面的雪白膀子上面有细细亮闪闪的粉粘着,显得肌肤更加晶莹如玉,不由呆住,心说真是妖精啊。梁思申见杨巡久久不搭话,回眸一看,见杨巡眼神直勾勾看着她手臂,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只得干咳一声,道:“刚刚给宋老师打电话,说已经接上他姐夫,很快就到。”
  杨巡被惊醒,忙忙地转开眼,正好看到梁家三个上辈的人进来。都是很派头的人物,尤其是王老先生,杨巡相信王老先生今天在商场门口绕一圈,肯定引起很多议论。他连忙站起来,转到上位的位置,给雍容走近的王老先生拉椅子。外公坐下,客气地拍拍杨巡的手,说声“谢谢”。梁母坐到外公右侧,梁思申就挪过去坐到妈妈身边。外公看着梁思申道:“不怕冷啊。”
  梁思申笑笑:“又不是出门。”抬眼看到宋运辉合着一个结实高大的胖子与一个干瘪憔悴的女子一起进来,这回轮到她站起来,刚坐下的梁父回头一看,也站起来,甚至迎上去。杨巡看着心中感慨,这就是待遇。杨巡看着梁父一手与宋运辉相握,一手握住宋运辉的肩膀,非常客气,非常热情,他忙上去欢迎雷东宝和韦春红。
  宋运辉与梁父经常通话,可就是没见面。这回见面都是觉得与心中想像相符。宋运辉见梁父开场这么热情,心里非常开心,他是两手握住梁父的手,寒暄得真诚。然后又把雷东宝夫妇介绍给梁父和走来的梁思申。梁父一看,差不多就是那种土霸王式的农民企业家。但看在宋运辉的份上,他对雷东宝和韦春红也是很客气。
  雷东宝却看着梁思申瞪眼,心说哪来穿得这么妖怪的人。要不是宋运辉预先已经跟他说明梁思申是国外来的,他就要认为这个女孩有精神病。韦春红却是习惯性地微笑着,心想原来这就是杨巡心仪的女孩子,看起来杨巡确实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嫌疑。
  梁母见丈夫当仁不让地把宋运辉引坐到他自己身边,心想不能怠慢了宋运辉的姐夫,就挽起韦春红的手,坐到她身边来。可是韦春红非要把这个位置让给雷东宝,招呼雷东宝过来坐,她觉得雷东宝坐到宋运辉下首是受慢待。雷东宝却无所谓,按下要让位给他的宋运辉,大大咧咧坐在宋运辉的下首,不肯坐到韦春红身边去。这一些,这一桌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只有梁思申想都想不到还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她既然没法与妈妈坐一起,就退一个位置,坐在杨巡和韦春红之间。
  外公一直留心地看着新认识的三个人,只对宋运辉有些好感,对雷东宝和韦春红,直接视为下等人。宋运辉听梁父介绍,站起来与外公握手的时候,外公客气地问:“宋先生是做什么的?”
  梁思申抢着用英语回答:“Mr.宋读大学时候是我的老师,现在是一家国营大企业的厂长,这个厂覆盖整个半岛,规模相当大。Mr.宋一手创办的这家企业,在我们投资者眼里,是国内排得上号的优质资产,技术先进,产品高端。我们曾经热切地想与之资金合作,可惜国家不批。”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矛盾,因此没有揭穿她的略微夸张,只是微笑地用普通话回答:“过奖了。”
  外公没想到年轻的宋运辉是这样一个人,心想,难怪刚才他女婿亲自起身迎接,估计是宋运辉身份重要。他赞许地道:“我这么多年看下来,看到这个社会的技术更新越来越快,快得我们老头子们越来越跟不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新领域被年轻人占领,钱都让年轻人赚去。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没办法啦。”
  梁思申并没有意外,外公对外一直很正常,但是梁母在一边意外了,还以为老头子对宋运辉特别青眼。宋运辉则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年轻人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让我们国家追赶上西方发达国家的技术步伐,支撑我们奔跑的是对技术的热爱。目前的结果比较让人满意,我们新研制的添加剂又能让我们的产品迈上新的台阶,为国家挣得更多外汇。”
  梁思申飞快看向外公,可惜外公只是夸奖年轻人爱上进,倒也没说什么。梁父梁母相对而笑。其他三个都没听出什么,都觉得大家客气得假惺惺,宋运辉真能扯,没老头子实在。
  外公又问雷东宝:“这位先生做什么的?”
  雷东宝懒得搭理,他心烦着呢,恨不得赶紧来菜来饭快点吃好去医院。还是宋运辉回答:“这位雷先生是一村之长,带领全村千多人发家致富,办起收益良好的村办企业,目前产品是全省龙头。”
  外公好奇地问:“是不是报纸上说的乡镇企业?”
  “是的。”宋运辉回答一句,就不再继续,而是对杨巡道:“小杨,《公司法》已经通过,今年七月实施。到时估计你可以独立注册有限责任公司,不用再挂靠。你现在先想办法把关系理顺一下吧。”
  杨巡奇道:“真的可以我一个人注册一家公司了?”
  宋运辉道:“好像不是,具体文件我还没见到。”
  梁父道:“一个人不行,有规定人数的限制,不过我们看着也不是难解决的问题,可以把家里父母兄弟拉来,每个名下登记极少部分的股份也行,与一个人登记没差多少。”
  杨巡忙急着问:“梁伯父,那我以后可以凭自己注册的独立公司去银行贷款吗?银行对我们的贷款会不会政策放宽一点?”
  梁父微笑道:“《公司法》都才表决通过,相关配套还得再等一等。不过对私企的政策,估计即使有放宽,也是有限。”
  雷东宝笑话杨巡:“有你这样急的?才让你见天日,就想沾国家便宜,你等等吧,等我乡镇企业吃饱了,才轮到你。”
  外公看到大家说话的中心不是他,挺心烦的,就插话道:“你们老是阶级阶级,我看不是阶级,是等级。连个公司都要分上三六九等,把国营吃饱才有乡镇的,这还怎么公平发展。这是养懒惰压勤快。国营因为体制问题,很难有效运行,世界上所有国营企业都是浮肿虚胖,养得再大也是吹胖的气球,没有效率。你们看到英国撒切尔夫人……”
  梁父一听不对,冲妻子使个眼色,梁母立刻对父亲耳语:“爹爹,公开场合还是别说这话题。不合适。”
  外公闭嘴,但是生气话没说痛快,冲女婿道:“你们一帮官僚。”但想想不对,左右看看,又冲宋运辉道:“我看你能理想多久。”
  宋运辉只微笑一下,没搭理。但是雷东宝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言论,他甚少有怕的东西,忍不住问:“老爷子,国外也有国营企业?怎么样的?”
  外公看看雷东宝,不耐烦地道:“不说啦,说了怕回不去美国。你们官僚已经警告了。”
  这时梁母与韦春红商量着点的菜陆续上来,杨巡一看,还好,只是家常可口小菜。心中对温厚的梁母又添敬爱。宋运辉坐在梁思申对面,他不免总是特别关注一下梁思申,因此发现今天梁思申偶尔走神,好像总是在想什么。他不由看看梁思申旁边的杨巡,心里忽然有了很不好的联想,难道梁思申对杨巡有意思了?可看着又不像,两人没有眼神交流。
  这时,梁父也是敏感地察觉出对面的宝贝女儿不时失神。他想了会儿,对旁边的宋运辉道:“小宋,我们打算明天中饭后启程回上海,你这一段时间里有空吗?我们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梁母听见了,微笑同宋运辉道:“小宋,你女儿好吗?一年没见都想她了。”
  雷东宝和韦春红旁边听着都心说,梁家父母怎么都对宋运辉这么客气,难道是想招女婿?宋运辉也没想到梁家父母都对他那么热情,忙答应做完雷东宝的事立刻过来。但是杨巡却是心虚地想到,饭前看了账后一言不发的梁父,会不会有话要问宋运辉。但又一想,问了才好,当初梁思申就是因为有宋运辉的介绍才相信他的。只是杨巡真受不了梁家一家对宋运辉这么好,他对梁思申有志在必得之心,尤其是在心中约略知道宋运辉也对梁思申有心的情况下,他有些嫉妒宋运辉的待遇。
  反而是梁思申插不上嘴,又是心里有心事,没兴趣活跃。看看旁边的韦春红,忍不住比较两人伸出来的手,再忍不住把年纪更大的妈妈的手与韦春红的来对比,心想这个女人真辛苦。韦春红早留意到梁思申好奇地打量她,她更直接地打量回去,看着梁思申精致到看不出化妆的妆容,“啧啧”称道:“梁小姐真是美人儿,整个人跟嫩豆腐做出来似的,皮肤鲜嫩得掐得出水来。”
  梁思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不由笑道:“谢谢。不过我几个表姐才真是鲜嫩得掐得出水来。”
  外公正闲得无聊,大声道:“你表哥也比你嫩。不过你比他们都漂亮,大眼睛高鼻梁,都是跟着你外婆学的。说来说去,三代不离舅家门。可第三代只有你的脑袋像我。”
  韦春红听了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姐,在美国后面追求的人有一排了吧,谁见了不喜欢啊。”
  除了外公,谁都以为梁思申听了韦春红这样的变相奉承会害羞一下,没想到梁思申却微笑道:“谢谢。不过外公加给我的优点放到美国都不算什么,老美天生的比我眼睛大鼻梁高皮肤白身材好。反而我若是细长的丹凤眼、塌鼻梁、加浅棕色皮肤,那就是异国风情了,后面追的人才可能论打计。”
  韦春红笑道:“那你快回国呗,这儿喜欢你的人肯定多到天上去了。”
  梁思申微笑,“我不回国,我工作生活都在美国,习惯了。韦姐姐平日里工作很辛苦吧?”
  “我开家小饭店,每天从早做到夜,也是习惯了,女人有点事做,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舒坦。”韦春红不知道饭桌上除了雷东宝和宋运辉,还有谁知道她即将住院,她也不愿说,不是自家人面前,这种事多说无益,何必搞得别人吃饭不开心。但心里替宋运辉想到,看来与梁家姑娘的事儿没门。
  梁思申不由看看气质上比韦春红更粗糙的雷东宝,心说雷东宝肯定不够疼太太。这边被晾的外公却用英语对梁思申道:“大陆搞女人半边天,经济上没给半边天,权利上没给半边天,干活却要女人顶半边天,搞什么铁姑娘,弄得不男不女,滑稽,什么流氓逻辑。”
  梁思申听了不由得笑,也用英语道:“妈妈可没吃亏,你别担心。”又有意补充一句,“Mr.宋,请你当作没听见。”
  外公没想到宋运辉还能听懂,立刻笑嘻嘻地对宋运辉道:“听懂也没啥,事实嘛,你说是不是?”
  宋运辉说了句四平八稳的:“承认差异,尊重各自选择。”
  外公这才用中文道:“大陆人才多,不容易,不容易,宋先生,什么时候跟你去你工厂看看。宋先生家父母做什么的?几品官?”
  宋运辉小心地绕开问题后面可能有的陷阱,微笑道:“父母怎么样都不重要,最终还是靠自己。比如梁思申,不需要父母护航,小小一个人在美国做得很出色。”
  梁父一笑,端了宋运辉的碗,亲自给宋运辉舀了一碗汤。外公有些讪讪的,将汤碗顿到女婿面前,也要女婿盛。梁父笑着给盛了足足一碗。梁母旁边听着开始有些可怜起老爹来,这么大年纪的,哪是这两个官场里打混的中青年的对手啊。杨巡只知道这些人肯定话里有话,但不知道有话在哪儿,只有不插嘴才是皇道。雷东宝本来想有两个美国华侨在,正好问问合资企业进来会怎么样,可看看老头好像还在宋运辉面前吃瘪的样子,就不问了,这几天有的是时间跟宋运辉探讨。
  一顿饭没喝酒,吃得比较简单,很快就结束,宋运辉带着雷东宝他们离开。杨巡也跟着离开。上了宋运辉的车子,雷东宝才问:“小辉,这梁家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对你这么客气啊。”
  宋运辉笑叱:“胡说,是人家梁家人太客气,我以前做外贸时候小小帮了梁思申一个忙,梁家一直感谢我。”
  韦春红有意替宋运辉解脱,笑道:“人家小姑娘早说了,不会回国的,还在国内招什么女婿啊。”
  宋运辉心中一紧,只笑笑不予回答,却在车子开出去时候从倒车镜发现梁思申披了大衣从宾馆大门出来,也上了一辆车子。他犹豫了一下,开得很慢,果然看到后面车子跟上后,才平稳开出去医院。
  梁思申饭后回房间,她爸就过来要跟她谈话。她感觉爸爸要说合资商场的事,可是她自己现在都还没调查清楚,心里没底,没法稀里糊涂回答爸爸的问题。她就有些耍赖地要爸爸睡午觉休息,她跟宋运辉有事要谈,抢着逃走,正好看到宋运辉车子开出,她没犹豫就跟上。她决定先将心中的疑问向宋运辉提出。下意识地,她认为宋运辉会回答她。
  宋运辉开车抵达医院,带着雷东宝他们出来,等梁思申也从车里出来。韦春红在一边看着羡慕得不得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嫩豆腐似的,开的车比眼下停车场的哪辆都气派。她想着这样的小姑娘肯定不会得她身上的这种倒霉病,人家养护得多好,连手上都没一丝疤痕。雷东宝却笑对宋运辉道:“还说没事,没事老跟着你干嘛。”
  雷东宝嗓门大,梁思申走出车门就听见,只得笑笑道:“还真有事,我得私下请教宋老师几个问题。”
  宋运辉道:“那么严重?你爸该不会也是因为差不多的事跟我约谈?”他本来想让梁思申在车上等等的,可想到医院在传的他和陶医生的绯闻,他这样上去找陶医生有些自投罗网,不如让梁思申跟着,让谁也搞不清楚。
  梁思申跟着进去,道:“应该是差不多的事,我爸爸不放心我。他一直否决我不通过他回国投资,我不想正中他的下怀。”
  “哦,杨巡怎么了?”
  “宋老师,你先忙你的事,等空余我再打搅。”
  宋运辉一笑,估计肯定与杨巡有关,要不是针对人的,梁思申没什么不方便说的。他依照约定,带人到了陶医生的办公室。他没想到,陶医生看到他进门时候本来笑容可掬的,可一看到最后冒出来的梁思申,忽然神色变了一下。他捕捉到这么一丝细微的变化,心中立刻有了想法。韦春红尤其是把陶医生当救命稻草,进门后全副精力都放到陶医生身上,她以女性的直觉感受到,宋运辉带着梁思申来,是做了一件错事。但是她没有发言权。
  宋运辉说话开始小心起来,但他还是在介绍完彼此后,被陶医生驱逐出办公室,理由是男性不方便旁听。梁思申一心挂着自己的事,见宋运辉出去,她本来就没进门,就更不会进去里面,反而还在宋运辉出来后,礼貌地帮陶医生关上办公室门。宋运辉一看只会扼腕,又不好说什么,都不知道里面陶医生会如何对待韦春红。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了梁思申的事再说。
  梁思申将今天早上与杨巡之间的事扼要说了一遍。宋运辉一听就感觉杨巡有其他想法,要不然不会这么巧,梁父今天冒出查账的念头,他今天凑巧才把真相告诉梁思申。但他不便判断,杨巡究竟是为什么有假帐,为了应付税务工商,还是为了应对梁思申。他皱眉问一句:“你对杨巡有想法?”
  “是。可是我清楚问他,为什么早在发现我的思路与他有异的时候,不告诉我,而是在今天我爸爸查账这个事实存在之后才告诉我。应该说我们的沟通渠道一直是顺畅的,我们常就不同观念交换意见。但是杨巡避开这个问题。”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问:“你认为呢?”
  梁思申双手一摊,道:“我也不清楚杨巡究竟怎么想,问他,他又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没法沟通。Mr.宋,杨巡以前有与谁合作过吗?我想咨询一下那位合作人。”
  宋运辉低头想了会儿,道:“大寻,寻建祥。再以前杨巡在东北那会儿的事情,我没经历,只有听说。”见梁思申想问什么,宋运辉摆手阻止,“我回忆一下以前他们的合作。”
  梁思申点头答应,退开三步让宋运辉自己考虑。不过心中不祥的感觉更甚,如果没什么波折,杨巡和寻建祥的合作何需宋运辉考虑后才说出来呢?
  这时陶医生简单看了韦春红的病历及检查报告,大致确认与自己想的没什么区别,准备带韦春红去相好的妇科医生朋友那儿去。开门走出来一瞧,却见外面走廊上的两个人离得远远地站着,梁思申神情严肃,两眼却乌溜溜看着出来的一行。宋运辉却是一时没注意到有动静产生,只顾低头想事,直到雷东宝喊一声才回过神来。但陶医生早就开口:“宋厂长你们要不在这儿等会儿,我带韦姐过去一下。”
  宋运辉想了想,道:“一起去吧,决定下来住院的话,可以开始办手续。小梁,你下面去等会儿。”
  梁思申跟着他们一起走,但问:“我可以找大寻了解情况吗?”
  宋运辉断然道:“大寻还没我了解,你下去等会儿。不会太久。”
  “OK。”梁思申也是回答得干脆,看到一条楼梯便与众人告辞下去了。倒是把宋运辉惊异了一下,不知梁思申是不是生气了他的拖延。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等下安排住院的时候他还得找人打招呼一下,尽量安排得舒服,也不能吧所有事全赖在陶医生那儿。
  陶医生旁观,可忍不住道:“下面冷。”
  韦春红连忙道:“她车子可好着呢,比宋厂长的还好,冻不着。”
  陶医生点点头,道:“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事,基本上是与主治医生见个面,安排住院,住院后才安排各项检查。抱歉,你们在那边医院做的检查,这边不能采用,还得重来。宋厂长说得没错,只要再一会儿就行。”
  “辛苦陶医生。”宋运辉听得出陶医生说话总是有意无意针对梁思申,不由一笑,但不予应答。“我要不要找范主任要个好床位?”
  “老范恐怕不在,今天元旦呢。这儿到门诊的过道有些冷,韦姐捂紧领子了。”
  宋运辉便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到门诊的妇产科,他与雷东宝在走廊等着。雷东宝沉默了会儿,对宋运辉道:“刚才你那陶医生说了,看检查可以不割,但春红那年纪,以后生孩子有问题。”
  宋运辉没想到雷东宝提这件事,“那你准备怎么办?”
  雷东宝叹出一声闷气,“我认命。”
  但宋运辉听出雷东宝心有不甘。当然,怎么可能甘心?雷东宝太想要孩子了。可是,雷东宝又能怎样,只有认命一途。
  韦春红进去一会儿后就出来,由陶医生陪着去住院楼办住院手续。等办完手续住下,陶医生飞快开列一张单子让宋运辉回去准备,示意宋运辉可以先走了。宋运辉不明白女人怎么是这种心理,看到梁思申时候有情绪,现在却又赶着他走,简直是矛盾百出。宋运辉既无法婉转应对,又不想采取太多措施让陶医生深入误会,只得悻悻离开,给韦春红准备专门的护理东西。韦春红只能看着干着急,心说别看宋运辉带着眼镜看似细心,其实也是与雷东宝一样不懂女人心。
  回头韦春红把自己观察到的陶医生与宋运辉的关系和雷东宝一说,雷东宝就大大咧咧地表示,宋运辉那身份那地位那见识,哪个女人见了不喜欢,他要是谁都答应,还不成了花痴。但雷东宝没告诉韦春红的是,他感觉宋运辉对那个妖精一样的女孩子很好,虽然看似只普通朋友的样子,可他认识宋运辉久了,难得见宋运辉对女人如此无微不至,似乎以前对程开颜都没那么关心。他怕韦春红一张嘴关不住,不告诉韦春红。而另一方面,在雷东宝心目中,宋运辉似乎是比韦春红更亲近的人。
  两人见暂时没事,下去找公用电话,找家人乘火车过来伺候。这儿医院吃方面的条件肯定是没家里的好,可这儿有希望。他们不想太麻烦宋运辉,用雷东宝的话说,大事情才找宋运辉。
  宋运辉下来找到梁思申的车,看进去,这家伙竟然坦然地在睡觉。宋运辉觉得不可思议,梁思申绝不是没心没肺的人,那么就是心理素质太好。他敲开车门,坐进里面,果然见梁思申有些睡眼惺忪,而车子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他笑道:“你还真睡得着,佩服。”
  梁思申微笑:“有什么睡不着的,一路开车过来,路况不熟悉,路面又差,后面又坐着亲爱的爸妈,一路提心吊胆,很累。至于杨巡那儿,最坏的结果也坏不到哪儿去,我不无谓操心。”
  宋运辉笑道:“刚才还一脸焦急。”
  梁思申不好意思地一笑:“没办法,太想知道真相。我不希望跟个傻瓜一样的做傀儡,自以为还参与着。Mr.宋,杨巡和大寻现在看着挺要好的啊,是不是有些事不便实说?”
  宋运辉没有犹豫地点点头,确实,寻建祥与杨巡的合作,其中关键,不是能跟旁人多说的。但他不会不帮梁思申,他有引导性地问:“你看杨巡对你们的合作所得会怎么样处理?”
  梁思申毫不犹豫地道:“从杨巡已经说过的话来看,目前的账不可信。我也很怀疑,杨巡手头有没有一本真实的账,没有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杨巡又说他会凭良心做事,我想他也不敢乱来。但是他最终会凭良心算给我多少,就是他自己说了算了,没个确切数字。他会给我他认为合理的一份,而这个合理,估计是建立在他评估我和他的关系基础上的。这个认知让我不快。我第二个不快是,我以后是不是不得不被利益捆绑着,不得不顺着杨巡的性子与杨巡相处?那可就太让人感到猥琐了。Mr.宋,从杨巡与大寻合作的历史开看,请问我考虑的这些可能性大不大?”
  “对的,从杨巡和寻建祥的合作来看,杨巡最终分家时候给大寻他认为合理的一份,而不是计算下来应得的一份,这还是我出面谈下来的。而从杨巡手头可能没一份可以算出真实收益的帐目来看,他也只有最终给出他认为合理的一份。但这最终,确实取决于你们的关系。”宋运辉想到杨巡对梁思申明显不过的心思,心里很能理解梁思申说出的“猥琐”两个字,梁思申岂肯猥琐地为了利益与杨巡保持暧昧,但是杨巡,可能真的最后会拿这条关系作为衡量分配的标准。连宋运辉想到这个,都有大大的不快。“你准备下一步怎么做?如果撤资,会对杨巡造成重大打击,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一切可以谈。”
  梁思申想了会儿,才道:“我现在先得回去经受爸爸拷问。爸爸的意思肯定是撤资,但是撤得出来吗?都变成建筑物了,还申请了不少银行贷款。眼前的情况是,我已经跟杨巡捆绑在一起了,不继续都不行。但是我可以动手消除我的两个不快,也不会对杨巡造成实质性伤害。我刚才躺着的时候想了,我转合资为借款,我只收取借款利息的固定收益,等下与杨巡谈,条款分明地签定下来。那么,以后在还款方面不用牵扯上其他的。”
  宋运辉思考了一下梁思申的想法,道:“好像是唯一的办法。不过从目前已经上涨的地皮价格来看,你的办法让你吃亏。”
  “是的,这种市中心的物业,最大的一块收益应该是在物业增值上。不过我愿意承担这份吃亏,承认我投资失败。”
  “对不起,我事先没提醒你国内投资还有这些不合规矩的地方,我没想到这一块。你今天找杨巡谈,如果不顺利,你找我,我对杨巡有一定影响力。但杨巡应该没理由不接受你的方案,你的方案为他考虑得很周全。”但宋运辉也想到,杨巡肯定无比失望,本来,与梁思申合作得好的话,是多好的沟通梁家的桥梁,杨巡这么灵活的人不会想不到。杨巡因小失大。“对了,你爸爸那边如果说服不了的话……”
  梁思申一个鬼脸:“我会耍赖。”
  宋运辉不由得大笑,但也感慨:“你做事果断得令人吃惊,这么大的事,你敢当天决定。不过建议你,以后做出开始的决定时候,再多想想。”
  梁思申抗议:“我做开始的决定时候,已经想得很周全了,但是我认识有限,我对国情到底还是不了解。为此支付学费,我认。”
  “杨巡会很伤心。”
  “那是他必须支付的学费,但我认为我仁至义尽,错不在我。”
  宋运辉点头,道:“但你等下与杨巡谈话时候尽量不要这么理智,不如与你爸商量一下怎么谈,或许可以将理由放在你爸逼令退出上,给彼此都留个以后和气见面的余地。尽量不要扯上大寻这件事,大寻现在杨巡手下工作。”见梁思申点头答应,宋运辉才继续道:“你回去心平气和接受拷问吧。我得去给我姐夫的现任妻子买些东西,呵呵,有事电话联系。”
  梁思申等宋运辉出去关上车门,才长长松一口气,放松下来。小小空间里面对宋运辉,她异常不自在。如今答案已经从寻、杨合作中找到,她问心无愧了,她的猜测没错,那么她的行动必须紧跟着采取。
  宋运辉走出小小车厢,却是满心依恋。他坐回自己的车子回味了一会儿,才回想刚才的谈话,让他如何能不帮梁思申?他想到自己是否因为感情问题有意为难杨巡,但这一想法才刚冒出脑袋,就被他自己否认。不,不可能,他今天公平得很。杨巡做假帐而不事先告知的事,即使梁思申肯认,梁父肯定不肯忍,杨巡的这种态度,与当年他与之谈寻建祥该得份额时候大概是差不多的当仁不让,他能体会梁父心中的气愤。他因为种种原因可以退让一步,接受杨巡认为合理的分配,但是梁父呢?现在回想,宋运辉认为梁父都未必肯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梁家,又是与他不一样气势的人。看看萧的张扬便知,梁家即便是涵养再好,有些事也未必能忍。不知道梁思申的耍赖能不能见效。杨巡不知道将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多大代价。
  宋运辉思虑再三,决定当作不知道,不给杨巡电话通知。
  陶医生有意无意地往窗外看着,见宋运辉走回自己车子后,却好一会儿都没开走,心说人家这是在沉醉呢。不由撇撇嘴,满心不快。可又想,又与她有何相干,她真是无聊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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