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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影霜魂:千山万水人海中

(2010-08-12 07:42:33) 下一个

  引子
  2008年5月12日,加拿大多伦多,凌晨时分,苏一正在沉睡中。
  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山在崩地在裂,一幢幢高楼摇摇而坠,轰然塌成满地瓦砾,灰尘像蘑菇云般高高腾起。处处都是断垣残壁,所有人都血肉横飞……从噩梦中惊醒,她一身冷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可怕的梦?过了好久好久,才平静下来重新睡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苏一听到程实在外面拍门叫她。睁眼一看,天色是十分新鲜的明亮。他怎么这么早过来了,有什么事吗?睡眼朦胧地爬起来去开门,她十分不解:“一大早的,什么事啊!”
  他神色紧张:“苏一,刚得到消息,四川发生了7.8级特大地震。”
  她愣了一下,犹疑是幻听:“你说什么?”
  “我说四川发生了特大地震,就是几个小时之前。赶快打电话回家,看你家里人有没有事?”
  特大地震——苏一机伶伶地打个寒战,彻底从半梦半醒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的家就在四川南充,如果父母在地震中有什么意外……她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大惊失色地扑到电话机旁给家里打越洋长途,拿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
  家里的电话根本没有人接,当时是多伦多时间5月12日早上七点多,而国内的时间是同一天的晚上七点多。距地震已经过去4个多小时了,电话响了又响,响了又响,却始终无人应答。打父亲的手机,也一直是处于无法接通状态。
  苏一的手越抖越厉害,各种令人恐惧不安的猜测在脑海中反复闪现。程实在一旁打开手提电脑上网查新闻,他调出一张中国地图仔细研究片刻,然后竭力安慰苏一:“别着急别着急,这次地震的震中是汶川,南充离汶川相距两三百公里。即使波及到了,也应该问题不大。现在网络上的消息是震中汶川还进不去,不知具体灾情如何。而目前毗邻的县市中都江堰市受灾很严重,现在救灾部队都正往那里赶。”
  都江堰,这亦是苏一熟悉的城市。心中一动,一个极力想要忘却的名字,在记忆深河里游鱼般浅浅浮上。三年前,在一个暮春初夏时节的五月,她曾和他前往都江堰一游。在那爬过玉垒山,拜过二王庙,走过安澜索桥……如今那里怎么样了?是否,满目疮痍?
  “现在都江堰的具体受灾情况如何还不知道,网上都在报道抢救学生的新闻。都江堰一所倒塌的学校里,已经挖出几十个遇难的学生遗体来了。真可怜啊!”
  程实这么个大男生都对着电脑叹息不已,而苏一看了几眼新闻后,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整个早晨,苏一都在守着电话不停地重拨。完全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动作,是心怀侥幸与希望的坚持。而等到电话终于被人接起,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时,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爸,你们怎么样啊?”
  “苏一,我们没事,我和你妈都很好。”
  “那为什么一直没人接电话?”
  苏爸爸的声音透着心有余悸:“地震了,房子突然摇晃起来。柜子上的东西哗哗地往下落。我和你妈赶紧一起跑下楼去。余震不断,一直不敢回家呀!今晚要露宿在外面的街心广场了,爸是回来拿凉席铺盖的。”
  “你们没事就好,吓死我了。”犹豫了一下,苏一还是问出来,“爸,钟叔叔和小汪阿姨他们也没事吧?”
  “老钟他们两口子倒是没事,就是钟国他……”苏爸爸似乎完全是脱口而出,突然间顿住了,似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女儿。
  钟国——苏一还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可是听到父亲这样吞吞吐吐的语气,心却陡然一紧:“爸,钟国他怎么了?”
  钟国在北京工作,这次地震再如何强度□及广,震到北京也已是强驽之末,跟他不会扯上关系吧?
  苏爸爸长长叹口气:“钟国前两天刚好去了都江堰。地震发生后,老钟打他手机怎么都联系不上。现在也不知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有消息说都江堰受灾很严重,他妈妈担心得直掉眼泪,但愿他运气好不会出什么事。”
  钟国,他去了都江堰?苏一转头一瞥手提电脑上关于都江堰灾情严重的报道,心顿时紧缩成一团。
  “房子又在摇了,苏一,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赶紧下楼。”
  “好,爸您快走。路上小心点,别摔了。”
  挂了电话后,苏一一颗悬着的心并未放回原处。父母虽然安然无恙,可是钟国——他居然在都江堰。记忆深处,有一句话翩翩如鸟飞出来:“苏一,都江堰算是我们的爱情圣地呢。以后我们每年都来‘朝圣’一次好不好?”
  当时,她是怀着多么甜蜜的心情答应了他。可是不待来年春暮,他们就已经分手了。然后她去国万里,和程实一起留学加拿大。一别经年,杳杳音尘都绝。都江堰这座城市连同钟国的名字,一起刻意地在记忆里淡忘。却没有想到,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灾难,曾经爱过的人,曾经代表过爱情的城,竟以如此令她锥心痛楚的方式重新闪回心头……
  眼泪不由自主就淌下来,程实默默地递纸巾给她。她没有接,只顾盯着电脑查看关于都江堰的灾情报道。那些房倾屋塌处处废墟的图片,让她的泪水流得更急:钟国,你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你千万不要有什么事啊!
  泪眼朦胧中,往事一幕幕历历如绘……
  第一章 冤家
  苏一最早听到‘冤家’这个词,是在大概五六岁的年纪,听对门邻家的小汪阿姨说的。
  小汪阿姨是钟国的妈妈。每次苏一和钟国在楼下大院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她总是又笑又骂地说上这么一句:“这俩孩子,凑一起就打架,真是一对冤家。”
  有好事的人便在一旁打趣:“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时苏一年纪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听得有个‘冤’字,根据电视剧的启蒙,联想到的意思是冤仇、仇人。小小的心里深以为然,没错,钟国就是她的仇人。
  和她同岁的钟国,却在院里的孩子群中被当成“神人”。因为他的名字往往会很神气地出现在电视电台里,经常有播道“钟国”如何如何的新闻消息。感觉他小小年纪就干了很多大事,像看英雄般地看待他。
  只有苏一知道此“钟国”非彼“钟国”,因为她向父亲求证过:“爸爸,电视上说长城是钟国最伟大的建筑物,那么长的长城钟国他一个人是怎么建的?”
  苏一的爸爸笑了老半天后,才详细对女儿解释了此“钟国”非彼“钟国”。最后他不无感慨:“瞧瞧钟健这家伙给他儿子起的这名字,真是占便宜呀。”
  苏一的妈妈也笑着点头:“可不是嘛,去幼儿园接孩子。人家阿姨一口一个‘钟(中)国的爸爸’‘钟(中)国的妈妈’,人人都回过头来看是何方神圣。”
  苏一的爸爸和钟国的爸爸在同一家事业单位工作,住的也是同一个家属院。苏一和钟国从小就认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却没有两小无嫌猜。恰恰相反,他们俩有嫌猜得很,是一对小冤家。
  家属大院里的孩子多。在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堆里,苏一是“倚天一出,谁与争锋”的女王。在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群中,钟国是“宝刀屠龙,号令群雄”的霸主。俗话说得好,一山难容二虎。这两个孩子王率领各自的人马在院子里玩,“抢码头争地盘”那是常有的事。谁让家属院中可以玩的空地就是四栋楼中间的那么一块,女孩子占在那里跳房子跳橡皮筋什么的,男孩子就没办法玩打战冲锋陷阵的游戏。
  钟国为了拿下这块空地的控制权,带着一群人马斗志昂扬地向小女孩们发起了进攻。苏一毫不胆怯地率麾下女将们应战。
  可惜苏一虽然小小年纪就有穆桂英挂帅出征之将才,但她手下的一群女娃娃却不争气。被男孩子几把泥团砸在身上,痛还在其次,看到弄脏了漂亮的花裙子就一个个都哇哇大哭起来。抹眼淌泪地当了逃兵。最后只剩下苏一一个光杆司令,糊了一头一脸一身的泥巴。没办法,谁让只剩她一个攻击目标了呢。
  那次钟国大获全胜,苏一惨败而归。回到家还被妈妈打:“你还像个女孩子吗?脏得像个泥猴似的回来。”
  苏一因为太顽皮,常常被妈妈打。这一次打得特别疼,因为衣服太脏了很难洗干净。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顿条帚,这顿打自然要算在钟国的头上。
  梁子就此结下了,苏一和钟国从此成了一对小冤家。
  冤家路窄这句话放在他们身上说,那真是再恰当不过。同一个家属院,又是同一栋3号楼,还是同一层两对门。整日里进进出出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苏一只要一看到钟国就拿眼睛横他,一个接一个地砸白眼。
  至于打架,那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都是苏一和钟国的单打独斗。她的“女兵们”都吃一堑长一智,知道打架这个事情上,女孩子远不是男孩子的对手,没必要拿鸡蛋碰石头。可是苏一偏偏不,她不打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我们玩得好好的,你钟国带着人一来我们就得让?
  院子里便经常有这对小冤家上演的战斗场面。别看打起群架来,钟国指挥人马三下两下就能轰走那些小女孩子们。单独和苏一打,他却很难搞得定她。她会抓会咬会掐会踢……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有一次打狠了,钟国被她一口几乎咬掉了胳膊上一块肉,痛得‘统领群雄’的小霸主都流下了英雄泪。气极之下,他硬生生拔下苏一的一绺头发,头皮顿时往外渗血。她尖厉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家属院。
  这次的两败俱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被各自的父母约束着不准去楼下院子里玩,以免再惹事生非。
  开始上小学了,苏一的妈妈为了消除女儿一身的野性,除了正式的课程学习外,还把她送去兴趣班学书法。钟国的爸爸则把他送去学象棋。两家家长都极力把孩子往斯文高雅的方面培养,不希望他们将来成为只会碴架的街头小混混。
  苏一从此不自由了,每天从学校回来,就被妈妈关在房里练书法。她抗争过,却抗不过妈妈的条帚。眼泪汪汪地临着字帖,耳朵却高高竖着听楼下小朋友们在一起玩的声音。她家在二楼,听得一清二楚。王国美和周萌萌在踢毽子;谭燕和李洁、刘小慧在跳橡皮筋;还有……一群小女孩们玩得兴高采烈,她好想也出去一起玩。
  突然间欢笑声变成了尖叫声,尖叫声中王国美的哭声拔得格外高格外响。苏一毛笔一扔,跑到阳台上去一看,原来是钟国拿着一把弹弓下了楼,朝着正在院子里玩的女孩子们打上几发自制的纸子弹。王国美额头上着了他一记,当下吃痛不过,哭得惊天动地。
  院子两旁四栋楼的阳台上,纷纷有家长走出来看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在哭。王国美的妈妈一瞧,马上问:“怎么回事?国美你怎么哭了?”
  王国美只顾哭,周萌萌在楼下扬着嗓子答:“阿姨,钟国打你们家美国了。”
  她一时口误,把国美的名字都说颠倒了。阳台上的人们都哄的一声笑开了,家属院留下了一个‘中国打美国’的笑话。一把弹弓缔造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钟国,成了全院众所周知的‘甲级战犯’。
  王国美的妈妈带着额头红肿了一块的女儿,气呼呼地去钟家告状。钟国被他爸爸往死里痛揍了一顿,因为差一点就打中王国美的眼睛。这实在是太危险的游戏,一不小心就会造成人家的终身残废。
  听到隔壁阳台上,钟国被他爸爸打得鬼哭狼嚎的声音,苏一心里那个痛快呀!打得好,还要打。
  钟国这小子皮厚实,挨了一顿暴打,没两天就搁脑后去了。照样出来惹事生非。弹弓被爸爸没收了,就拿上一把水枪冲到楼下去。威风凛凛地持枪在手,对着正在玩的女孩子们横扫一气。扫得她们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地盘就能腾出来让给男孩子们玩了。
  钟国成了家属院一群小女孩眼中的‘头号恐怖分子’。后来只要他一下楼,甭管手里有没有拿‘杀伤性武器’,她们都闻风而逃。苏一气不过昔日部下的不战而降,也缠着爸爸买了一把水枪给她。汲满她学书法的墨汁,躲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地对着楼下的钟国放冷枪。滋他一身黑墨汁,然后跑回房里去偷着乐。
  才刚乐上,就听到啪的一声,有石头砸进阳台来,伴着钟国气冲冲的声音:“苏一,你出来。我知道是你干的。”
  苏一人小鬼大,自然不会出去挨他的乱石飞掷。可惜她是活的,她家的阳台却是死的。跑不了也躲不了,最终有块石头扔进阳台后,还砸上了阳台内侧与室内相连的窗户,窗玻璃应声而碎。惊动了苏妈妈进来查看究竟,发现苏一不但没有在房中认真练书法,还把一瓶墨汁全部灌进了水枪里,又跟楼下的钟国打上了。气得她拎了条帚来打女儿的屁股:“你喜欢打架是吧?我陪你打。”
  没见过这么喜欢打架生事的女孩子,现在不赶紧纠正过来,将来长大了还了得?苏妈妈本着强烈的责任心修理女儿。
  钟国也被他爸爸抓回家里去暴打了一顿,因为他砸坏了苏家的玻璃。若不是房里的苏一离得远,玻璃碎片差一点吻上她的脸。太危险了,实在太危险了,连钟健都觉得他这个儿子是个‘恐怖分子’,老是搞出‘恐怖事件’来。三岁看七十,这小子这股子蛮劲,不狠狠打下去,将来只怕要到监狱里去看他。钟爸爸也本着强烈的责任心管教儿子。
  苏妈妈和钟爸爸分别打完孩子后,还觉得教育得不够深记刻。一人给他们一块搓衣板,让他们自己上阳台上跪着去,好好反省反省。七岁的苏一和七岁的钟国,各自委委屈屈哭哭啼啼地跪在自家阳台上。眼睛一斜,就能透过疏疏的阳台栏杆看到对方的熊样。彼此恨恨地扔个白眼,脖子一拧扭开了头。
  整个小学期间,他们没少一起沦落在阳台上跪搓衣板。回忆自己的童年时代,苏一印象最深的就是和钟国大大小小的“战争”,还有阳台上的搓衣板。
  直到两个孩子都上初中以后,这种情况才渐渐改善。钟国依然调皮捣蛋,性子野得像匹小马驹。而苏一开始慢慢转性了,用苏妈妈的话来说,开始有女孩子的样子了。
  苏一之所以渐渐有了女孩子的样子,是因为她开始大量阅读言情小说。琼瑶、席娟、于晴……台湾言情作者各种版本的爱情小说大量流入校园,几乎每个女中学生人手一本,上课都偷着看。
  一个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看得苏一如痴如醉。十二三岁的少女,不仅身体开始发育如初春时节的杨柳,日胜一日的窈窕婀娜。朦胧的情愫也开始抽枝发芽,脑子里做起了玫瑰色的梦。她被爱情小说打动的心变得细腻起来。经年的短发不再剪,开始努力留长发,还要求妈妈给她买衣服时只买白颜色。有意无意地,向书中那些长发飘飘白衣飘飘的女主角靠拢。
  可惜在她的生活圈中,没有可以向书中男主角靠拢的人物。十二三岁的女孩已经发育得亭亭玉立,情思萌动了;十二三岁的男孩却还是懵懂无知的毛头小子。他们多半不爱搭理女生,热衷于三五成群地去操场疯。上课时一个个疯得灰头土脸地回教室。苏一看不上班上任何一个男生。这也难免,现实中毛毛燥燥的小男生,哪能比得上书中那些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式男人呢?
  言情小说不仅启蒙了少女苏一的爱情意识,还启蒙了她的性知识。
  那时候的言情小说比较含蓄,在两性关系上基本都是点到即止。让年少无知的苏一,看得既脸红心跳又懵懵懂懂。没人的时候,她和同桌兼好友邵薇薇,经常一起讨论书中那些令她们好奇不已的文字。
  《上错花轿嫁对郎》这本书中,李玉湖和齐天磊的洞房花烛夜,她喝醉了酒怎么都不肯脱鞋子,说是小宝宝会从脚底偷偷爬到肚子里,然后就会怀孕生孩子。结果第二天清醒后才知道守错了地方,还是失身了。
  苏一不解:“那应该守哪里呀?失身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看了好多言情小说后,半懂不懂的小女生知道‘失身’不是什么好事。好好的女孩子如果没结婚就失了身,会抬不起头来,遭人唾弃。却对究竟何谓失身迷惑不解。
  邵薇薇一知半解:“反正我就知道,女人如果被男人脱光了衣服就是失身了。而且一失身就会流血,还可能会怀孕。”
  “为什么失身就会流血?从哪里流出来的?”苏一又翻了一遍书,书中也提了一句李玉湖和齐天磊洞房后,床单上染了血迹。却没说血是从哪里来的。
  讨论这些的时候,两个女孩子都还没有来初潮。十分的迷惑不解。
  “我看过一本书是说下身流血。”
  “下身流血?”苏一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按一般的说法,腰以上是上身,腰以下是下身。从腰到足,到底是哪一处流血哇?
  “好像是腿会流血。”邵薇薇想起她看过的一本小说,女主角和男主角一夜春风后,醒来无比羞涩地发现自己两腿间血迹斑斑。
  正好是初夏,开始穿裙子了。苏一忙低头去看自己修长光洁的腿:“你说,都没有伤口,怎么会流血呢?”
  “反正小说中都说女人如果失身就会感觉下身很痛,应该是有伤口的。”
  苏一吓到了:“为什么会弄出伤口来,男人是不是打女人?”
  “看起来又不像啊,你看这书上齐天磊只是放下帐子亲李玉湖,并没有打她,可就是会流血。好奇怪。”
  两个青涩小女生探讨半天,完全没有结果。
  放学后,苏一和邵薇薇一起骑单车回家。半路上一辆单车追风般从她们身旁擦身而过,是钟国。
  钟国的野性比起小时候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是班上出了名的捣蛋分子。老师批评起他来还要斟词酌句,不要骂他把‘中国’都骂进去了。据说班主任黄老师在办公室里开过玩笑:“好在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否则这个钟国我真是一句批评的话都不敢说,一个不小心就能被人上纲上线的。”
  虽然同校同班又同住一个家属院,但钟国从苏一身边擦过去,眼睛都不瞟她一眼。正常,这个年龄的男生都不爱搭理女生的。苏一和邵薇薇也不想搭理他。
  可是车子越出没几米远,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单车掉链子了。钟国车头失控一摆,脚还没来得及撑住地,苏一的单车已经迎头赶上,距离太近了,她来不及刹住车就撞上钟国的车。两个人都立足不稳,双双连人带车摔在一起。钟国还摔在苏一身上,她成了他的肉垫子。这种年龄连话都不会说的男生女生,竟这样亲密接触了一次。
  邵薇薇停住车来扶时,钟国已经反应迅速地跳起来了。苏一也胀红了脸飞快地爬起来,膝盖疼得厉害,低头一看,一丝血迹正在蜿蜓流下。当下惊得脸都白了:“薇薇,我……我的腿……流血了。”
  苏一的紧张恐惧此刻难以言表。之前还在一起讨论过,女人如果失身给了男人,下身——也就是腿会流血。现在她的膝盖就在流血呀!难道……她已经失身了吗?老天,她会不会怀孕啊?!
  苏一的声音到最后都带颤音了。邵薇薇也傻眼了。钟国扶起两辆倒地的单车,瞄了苏一正在流血的膝盖一眼。不屑地一撇嘴:“擦破一点皮而已,这也害怕?苏一你小时候跟我对着打的劲头哪去了?”
  话一说完,他就径自推着他的单车走了,‘对不起’都没有一句。在他看来是苏一撞了他,他宽宏大量地不予追究。
  他一走,苏一满是哭腔地问:“薇薇,我这……是不是失身了?钟国刚才摔得压在我身上,我的腿就有了伤,又好痛又流血。”
  邵薇薇此刻已经想明白了,连忙安慰她:“不是不是,你们没有脱光衣服应该不算的。书上写女人失身都是被男人脱光了衣服后的事。”
  苏一从恐惧慌乱中回过神来,细细一想,言情小说确实是那么写的。总算宽了一颗心。只是一想起钟国就恨得牙痒痒,差点被他吓死了。
  第二天早晨去上学时,看到钟国的单车停在楼下,苏一一口气把前后轮的气全放了。钟国一定知道是她干的,第三天她就发现自己的单车两个胎也瘪瘪的。第四天他们俩的车都搬回二楼家里去放着,搁楼下实在太不安全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苏一无端端地觉得反胃,不想吃东西,想吐。邵薇薇吓一跳:“你这症状怎么像书里写的怀孕了。”
  她这一说,苏一整个人都弹起来,脸色雪白:“你说什么,我怀孕了?我都没失身怎么就怀孕了?”
  话音未落,突然想起上次的单车事件,难道还是……苏一顿时骇得眼泪汪汪:“要是真的怀孕了,我妈会打死我的。”
  苏妈妈管苏一管得严。下课必须准时回家,天一黑就再不许出门。晚上看电视时,只要一有男女接吻的镜头马上打发女儿去睡觉。然后骂现在的电视剧教坏小孩子。
  有一天她下班回来说,单位附近有家音像店老板的女儿,才十六岁居然就怀了孕。那女孩还不知道自己怀了孕,她又长得胖,家人也没发现出她的异样。那天下午她在店里坐着看书。看着看着说肚子痛,站起来想回家。
  “结果你猜怎么着?人才一站起来,一个不成形的小娃娃就掉下来了,血流了一地。大庭广众之下,你说多丢人现眼。要是我的女儿,我干脆打死算了。”
  苏一的爸爸也摇头:“这女孩小小年纪,怎么就弄成这样啊!”
  “听人说是她家的音像店开坏了,小姑娘就是看多了录像片,该懂的不该懂的全懂了。苏一,你以后只准看少儿频道。还有,不准看杂书,听到没有?”
  “哦。”苏一乖乖点头。
  第二天在学校把这件事说给邵薇薇听,听得她瞪大眼睛:“人一站起来,小娃娃就掉下来了,从哪里掉下来的?”
  “我也不明白,反正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我又不好问她。”
  这真是一件让她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小娃娃到底是从哪里掉出来的?而且还血流了一地。
  这个谜团,苏一后来无意中得以解开。那是上个星期天,她闲来无事整理家里的书柜,结果翻出一本厚厚的《赤脚医生手册》。妈妈说那是她爷爷的遗物,爸爸留下来做念想的。那本书长宽不过巴掌大小,却足有两块砖头那么厚。她也是完全随意地翻了一翻,也是凑巧,一翻就翻到接生那一页。一行标题俨然入眼:小孩是怎么生出来的?
  苏一一看这个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呀!马上捧着认真读。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读这种医学手册,因为完全不了解人体构造,尤其是生殖系统的构造,满纸的专业名词她根本看不懂。
  “小孩是由子宫收缩的力量从母体内挤出来的……由于子宫收缩把羊水和胎儿向子宫口方向挤,子宫口(产门)逐渐扩大……产门开全后,胎儿就可以通过产门进入□,然后排出体外……”
  苏一看得一头雾水,子宫是什么东西?小孩怎么还要等那个什么门开了才能通过那个什么道走出来?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再往后翻,是介绍如何接生的过程。除了详细的步骤说明,还有图例。苏一一开始没看懂那个正面图,不知道画的哪个部位。拿在手里看了老半天很疑惑,因为她可以肯定画的部位不是肚子。却有个小孩的头正从里面钻出来,两只手在拉他。图例旁的说明是:协助后肩及整个胎体娩出。
  奇怪,小孩不是都在妈妈的肚子里吗?这张图却是画的从哪娩出来呀?苏一满腹疑惑地再信手翻了一页,这回是一张半侧面的图。小孩已经娩出来了,脐带却还相连在母亲的身体里。
  啊?!这下苏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小孩是从哪个部位生下来的。一时惊得她把手中厚厚的《赤脚医生手册》都扔掉了。
  不是吧?不会吧?不可能吧?苏一非常非常的震动吃惊和害怕。跑到厕所里去自己把自己研究了老半天,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么小的地方怎么能挤出一个孩子来?难怪小说里面,女人生孩子时总是痛得哭天喊地,又难怪会流那么多的血。
  这个揭晓的谜底把十二岁的苏一吓得够呛。她非常好心地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邵薇薇,因为她觉得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她已经受了惊吓,就不要让邵薇薇再被吓到了。
  看过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后,小小年纪的苏一对所谓的怀孕生子有着极大的恐惧。此时此刻,不光因为妈妈说过她如果怀孕就要活活打死的话,更因为她对那个怀孕后生产的过程十分胆战心惊。
  苏一越想越怕,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薇薇,我不要怀孕,怀孕好可怕?”
  邵薇薇竭力安抚她:“别怕,应该不是怀孕。你和钟国那天那样撞一下不算失身的。”
  苏一还是提心吊胆,一连几天都觉得肚子里不舒服。总有一种胀胀的隐隐作痛的感觉,也吃不下东西。
  这天下午上自习课时,苏一突然觉得小肚子坠坠的痛,有种想上厕所的感觉。刚刚站起来,身体里就有股热流从腿间直涌出来。她本能地低头一看,一股殷红鲜血正迅速地从裙摆下淌出来。顿时联想到妈妈的话:人一站起来,小娃娃就掉下来了,血流了一地。还联想到了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上的图例,胎儿出生就是要从这个地方出来。
  啊——十二岁的少女苏一,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苏一的尖叫声惊动全班。同学们纷纷转头迷惑不解地向她望来。钟国就坐在她旁边那组,比她后两桌。斜眼一瞥,就看到她裙摆下有血流出来。马上也惊讶地大叫:“呀——苏一在流血,她在流血。”
  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们大半惊骇莫名、小半一知半解地看着苏一。她白着一张脸,突然一转身就扑向钟国。钟国都没弄明白什么事,脸上就挨了她一巴掌。
  “喂——苏一你打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你流血的。”钟国抓住她的两只手,莫名其妙到极点。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苏一一边放声大哭,一边不依不饶地和他扭打成一团。她的血都沾上了他的蓝色运动裤。
  “什么就是我?大家都看到我连碰都没碰你一下,你自己流血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苏一好像只会说这三个字了。
  班长飞一般跑去办公室叫来了班主任黄老师。这个胖胖的中年男教师一开始没听明白,以为是钟国和苏一打架打得她流血了。怒气冲冲地跑过来一看,却是这么回事。马上回办公室换了教英语的女教师文老师来处理。
  文老师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苏一带到女厕所,和颜悦色地告诉她:“苏一,别害怕。流血没什么的,你这是长大了。”
  收拾残局后,文老师再给她轻声细语地讲了大半个小时。这是苏一第一堂青春期生理知识课,由一位英语老师为她上的。她于是知道了她流血不是因为怀孕,而是少女生理发育的初潮。文老师说这标志着她已经长大成人了。虽然她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只要不是怀孕生子,就如释重负地放心了。
  “你来这个在流血,怎么还会和钟国打起来了呢?”
  苏一当然不能跟老师说她以为钟国让她怀了孕要生孩子,只有低着头瞎编理由:“他……他笑我。”
  钟国一向捣蛋生事,文老师想来应该是他取笑了初次来经慌乱不安的小女生,所以才惹得人家和他打起来。也没有再多问多想了。
  苏一回到家后跟妈妈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情,苏妈妈一拍额头:“就长成大人了,我还没来得及教你呢。还好你们老师负责任,文老师都跟你说了我就不说了。下次这种情况你自己知道怎么处理了吧?卫生巾在我房间衣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要用就自己去拿啊。”
  就这样简单的三言两语,苏妈妈就把苏一少女成人的一课带过去了。
  这次的事让苏一觉得自己很糗,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上学,总觉得同学们都在笑话她。尤其不好意思见钟国,她误会是他让她失身怀孕,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文老师说了,她这是少女初潮。她本来想问文老师怎么样才是失身怀孕,这样才会知道如何避免失身怀孕,不要像《上错花轿嫁对郎》中的齐玉湖一样守错地方。却终究没敢问出口,怕老师会把她想成坏女生,整天脑子里就琢磨这些东西。其实她在班上的学习成绩很不错,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她不愿意破坏这个好形象。
  打这以后,钟国更不愿意搭理苏一了。莫名其妙被她打了,他觉得她真有点神经病。自己流血怎么怪到他身上来了?他又没打她。很久以后,钟国才明白了苏一那天流血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怪他?
  到初二时,《生理卫生》课本上开始有了青春期生理知识。估计每个男生女生都拿了课本躲起来琢磨研究过。苏一是和邵薇薇一起看的,那满纸的生理专业术语名词和句子,看得她们脸红红的、似懂非懂,知道了不但女孩有青春期发育的阶段标志——月经,男孩也有这样的发育标志——遗精。
  这个时候邵薇薇也已经来月经了,她和苏一一样烦恼每个月的那几天,不但肚子痛,而且老会弄脏裤子或裙子。这是最尴尬的事。
  看完生理卫生课本上的青春期生理知识后,邵薇薇觉得:“还是做男孩子好,看起来遗精没有月经这么麻烦。”
  可到底遗精是怎么回事,两个小女生其实也并不太明白。
  时令刚刚入秋,秋老虎天气还在发威中,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苏一在房间里午睡。停电了电风扇派不上用场,热得她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拿了凉席跑到阳台上去睡。夏天的时候,她经常晚上都睡在阳台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习惯。一进阳台,她就看到隔壁阳台上,钟国穿着一套的运动背心短裤,就那样手脚大张地直接躺在干干净净的白瓷砖地板上睡着了。
  苏一正要铺自己的凉席时,突然听到隔壁阳台上极低又极长的一声叹息。本能地循声一看,透过疏疏围栏,她看到对面睡着的钟国像在做什么梦,呼吸急促,脸色通红。原本平摊在头部两旁的双手,突然一起无意识地朝着小腹处聚拢,捂住了他短裤中隆起的部分……
  苏一先是一震,很快就反应过来,脸红头胀地抱着凉席转身跑出阳台。钟国在睡梦中不自觉流露的行为,让她马上就联想起《生理卫生》课本上读过的内容,那就是青春期男孩的梦中遗精吗?
  进屋的那一刻,她听到隔壁阳台上钟国的一声大叫。
  “怎么了怎么了?”
  被儿子一声大叫惊扰了午睡的钟爸爸跑过来问。
  钟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睡着的时候在做梦,梦见自己骑着单车在上学的路上走,苏一过来撞他一下,然后他们摔在一起。和上次一样,他摔在她身上。这一回他觉得她的身体好软、好香……突然间就觉得小腹处涨涨的、热热的,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一摸到那个敏感的地方,马上有一股热流从体内猛蹿出来,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感闪电般传遍全身。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叫着醒过来。
  裤裆里湿漉漉地很难受,十三岁的少年钟国很尴尬地告诉父亲:“我……好像……尿裤子了。”
  钟爸爸是个很细心的父亲,把儿子带到卫生间去,让他脱下裤子一看,内裤上一大摊黏乎乎的乳白色液体。
  做父亲的拍拍做儿子的肩膀:“儿子,不是尿裤子了,是你长大了。”
  钟国换过干净的内裤后,一个人跑回房里找出那本生理卫生来看。上一次看时走马观花,这一次才认真地对照着来读。大概知道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如父亲所说,他长大了。
  长大也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情。少女苏一和邵薇薇为了每月一次的“麻烦”头痛不已时,少年钟国对自己的身体变化也很伤脑筋。个头蹿得很快,衣服总是穿穿就短了。喉结开始突出,嗓音开始变声,粗糙低沉得自己都听不下去。最尴尬的是长体毛,最初他偷偷地用剪子剪掉下身长出的体毛,剪了又长剪了又长,最终他只有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长大了的少年钟国,从此再也不在阳台上睡觉了。
  年龄渐长,知识也随着渐长,不管是好知识还是坏知识还是不好不坏的知识。
  升上初三后,有一天邵薇薇神神秘秘地告诉苏一:“我知道怎么样才算失身了。”
  “怎么样啊?”
  “男人和女人都脱光了衣服,然后身体和身体紧紧抱在一起,女人就会流血,就是失身了。”
  “为什么女人会流血?”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每个月都会流血,所以失身那天也会流。”
  “也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是呀,那里有层□,弄破了它就会流血。”
  “怎么弄破它?”
  苏一不耻下问,一问接一问终于问住了邵薇薇,有些吃不准:“这个……我表姐没具体说,她就告诉我男人和女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就会破,就会流血。”
  两个十三岁的少女对两性关系依然是一知半解。
  这天下午上课时,苏一无意中一回头,发现钟国和他前排的男生马海明,正鬼鬼祟祟地从课桌底下传一本书。男生之间传阅的书和女生之间传阅的书大不一样,基本上女生只看言情,男生只看武侠。但苏一却是少有的武侠言情都看,她只要是小说就都想借来读一读。可是她当然不会找冤家对头的钟国借书看。
  接下来是体育课,苏一正值生理假期,可以请假不上课。她原本想直接回家的,但是转念一想,又一个人在教室里留下来。从窗里望见全班同学都在操场上集合了后,她飞快地跑到钟国的课桌里翻出那本书。果然是一本武侠小说,她准备用一节课的时间就看完了它。有书可看却又时间不够时,她每每可以一目十行地囫囵吞枣。
  这本书给苏一的震撼太大太大了,它让苏一终于弄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本武侠小说也不知是哪个家伙写的,破旧不堪得都没有封面封底了。足见传阅众手之多。它披着武侠的外衣,其实是一部黄色小说,露骨地描写了好几个□场面。苏一头一回看这样直接描写□的文字,看得震骇不已。原来言情小说中所谓的“两具身体紧密结合在一起”是真得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打死她都想不出来。
  把整本书匆匆翻完,苏一赶紧塞回钟国的课桌。手软脚红,脸红心跳地回了家。从此再不是幼稚得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
  了解了真正的男女关系是怎么一回事后,苏一倒不再和邵薇薇经常讨论这些问题了。那个孜孜以求的谜底一朝揭晓,让她既惊愕莫名又难为情之极。再不想跟人谈起这类话题,那些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说出来她会觉得自己是女流氓。事实上,那天偷偷摸摸看了那本书后,她都有一种自己在学坏要变成流氓的感觉。
  邵薇薇却不知在哪也弄明白了这种事,神神秘秘地来说给苏一听。“苏一,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听得苏一满头汗:“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没过多久,邵薇薇和男同学马海明好了。两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个值日一个就等着。好了一段时间后,邵薇薇一脸羞涩地对苏一说:“他亲我了。”
  苏一一怔:“他亲你了?!”
  “是呀,那一下……我全身都麻了。”
  没过几天,邵薇薇又对苏一说:“他摸我了。”
  苏一吓一跳:“摸哪了?”
  “摸了我的胸脯,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好。”
  苏一直觉不妥:“邵薇薇,你千万不要失身了。”
  劝阻无效,两个初中生还是弄出事情来了。邵薇薇开始夜不归宿住到马海明家里,邵家的父母带了一帮亲戚朋友打上马家去,两家轰轰烈烈闹了一场。丑闻搞得天下皆知,学校把他俩一起劝退了。邵薇薇和马海明就这样退学了,反正他们也无心向学了。
  这事被苏妈妈知道后,管得苏一更严了:“现在的学生啊,不管严一点不行,一个不小心就出事了。”
  其实她大可不必担心苏一。同样知道了这些性知识,苏一只觉得震撼和难为情,邵薇薇却觉得新奇和有意思,并且按捺不住地进行尝试。最初的两种不同态度就无形中决定了她们的不同命运。
  马海明和钟国也一样啊!同样看了黄色小说。钟国没闹出什么事情来,马海明却带着同班女生在家过夜了。
  苏一现在不再什么书都想看了,怕看多了乱七八糟的闲书自己会变坏。上课时一心一意好好听课,课余时间就老老实实学书法。学着学着,倒渐渐对唐诗宋词感兴趣。那些美丽的诗词所营造的美丽意境让她喜欢极了,《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两大本砖头厚的书从书店抱回来,没事就喜欢拿着翻一翻。
  苏妈妈很高兴:“女孩子看这些书好,性格会变得文静。”
  苏一确实变得文静多了,她迷上了古典诗词中那样温婉动人的女性形象,决定要把自己朝这方面塑造。到十五岁上高中时,她已经成功地把自己塑造得非常有古典气息。乌黑的长发披满双肩,只穿白色飘逸的衣服。写得一笔好书法,见了人就笑微微地打招呼,声音特别温柔。小汪阿姨见她一回叹一回:“真是女大十八变。苏一现在可和小时候的疯丫头判若两人,瞧瞧这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
  人人都如是感慨,只有钟国不这样认为。
  钟国刚上初中时,是特别淘特别皮的男生,可淘归淘皮归皮,他的成绩始终不错。到初三时,又和苏一一起考上本校的高中部,还是与她同一个班。真是的,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为什么她总会和他分在同一个班?她的糗事他都知道,他的……她也知道,不过他不知道她知道。
  高中的男生女生来往比较频繁,钟国不再像在初中时那样不理苏一。每次看到苏一白裙黑发的恬静模样,他就端出一付法海识破千年蛇妖白素贞的样子:“苏一,你可真能装啊!装得还真像一淑女。可惜,无论你怎么伪装得像模像样,我也知道你骨子里压根就不是淑女。”
  苏一花了好几年时间把自己修炼成了“窈窕淑女”,成绩有目共睹。偏偏钟国一口咬定她不是。若是时光倒回小时候,她一定又会和他打成一团。现在,苏一懒得理他。精致的下巴仰得高高的,高傲如白天鹅般从钟国面前走过,瞟都不瞟他一眼。
  高中时的钟国是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高且直,挺拔如青松。身材不错,长相也不错。他体育成绩很出色,在运动场上生龙活虎时,很有一些女生专程来捧他的场,为他加油喝彩。然而他却怎么都不入苏一的眼,她始终不愿意正眼瞅他。
  可她越是不想理他,他就偏偏越是喜欢来招惹她。她还没处躲,同一栋楼,同一楼层,同一个学校,甚至同一个班。他有时候故意在楼梯间拦住她的去路,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就是让她过不去;有时候故意把脏兮兮的篮球往她的白裙上砸,然后一脸特真诚地道歉:“对不起啊!”
  要是看到她穿了漂亮的新衣服来上课,他总是啧啧地摇头:“哇,苏一,这么难看的衣服你也敢穿出来。本来三分人材就不够,七分打扮再不跟上去一点,这让人怎么看啊?”
  苏一在班上明明是个漂亮女生,却被他拐弯抹角地往“丑”的方向推。她心里那个气呀!
  为了顾及淑女形象,苏一总是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的时候也重新再忍。直到有一次再也忍不住,她和钟国在教室里大战一场。这场恶战后来被班上躬逢其盛的同学,形容为“倚天剑对屠龙刀”的强强对抗。
  那次打架的起因是钟国的恶作剧。他在学校的小树林里拣到一根虬曲如蛇的细树枝,当好玩的东西拿到教室来。看到苏一正一脸标准的笑不露齿淑女模样,和坐在她前面的班长赵新宇说话。他一脸诡笑地大步走过去,把那根蛇一样的树枝朝着他们一扔,嘴里大叫一声:“蛇啊……”
  蛇实在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动物,钟国这一根树枝又实在太过形似,猛地一下扔过去又实在是杀了个出其不意。赵新宇一个男孩子,都被吓得脸色苍白地一推桌子转身就跑,可想而知苏一被吓得有多惨,她一下子就蹦到桌子上去了,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恶作剧得逞的钟国在一旁哈哈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苏一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地板上的“蛇”其实只是一截像蛇的树枝。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她跳下课桌抓起一把扫帚,就朝着钟国咬牙切齿扑过去:“钟——国,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钟国转身就跑,苏一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扫帚在他身后追。他也不跑出教室外去,就一直在一排排桌椅过道间穿来穿去:“快看快看,淑女变身母老虎了。”
  苏一虽然不打架已经很多年,但是‘武功’却没有荒废掉,真气急败坏地打起来还很有架势。钟国纵然灵活如泥鳅般在桌椅间逃来躲去,背上还是实打实地挨了她几扫帚。
  气极了的苏一下手很重,那几扫帚把钟国给打急了。不跑了停下来和她正面交锋,一胳膊肘就格飞她手里的扫帚。她便十指乱舞地朝着他面门抓过去,他一个躲闪不及,颊上便多了几条血痕。
  教室的学生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班上最斯文最秀气的女生和最调皮最捣蛋的男生,上演全武行与肉搏战。最后还是路过的班主任喝住了他们。问明事情缘由后,勒令钟国写检讨。
  不用说,苏一苦心经营的淑女形象算是毁殆一空。真是恨死了让她‘千年道行毁于一旦’的钟国。她咬牙切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报仇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时令入夏,天气渐渐炎热。嘉陵江里每天都有人下水游泳。放学后也经常有男生呼朋唤友地一起去游泳。校方三令五申不准学生去,因为嘉陵江年年都有溺水事件发生。
  在江河里游泳风险是比较大的,因为不了解水域,遇上水底有暗潮汹涌,再好的水性也被卷下去。苏一爸爸单位里曾经有个海军转业回来的军官,身体棒极了,泳技一等一。上嘉陵江游泳时仗着艺高人胆大,总是不套救生圈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回回平安无事,却有一回出了意外,游到江心时可能是遇上暗涡了,整个人马上就沉下去。他当时喊了救命,却没人敢去救。因为去的一群人就数他水性最好,他如果不能自救,哪个还敢去救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被江水淹没,后来打捞了一天一夜才把人捞回来,已经泡得发白发涨了。
  校方的禁令是禁不住这帮男生们的,偷偷摸摸照去不误。只是他们倒也识得轻重,嘉陵江基本不去,只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小河里扑腾。因为河水不是太深,去的学生们也都水性尚佳,所以那条小河里倒从未发生过溺水身亡的悲剧。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一响,钟国他们几个个子高总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马上活跃开了,背起书包就往外跑。看他们那阵势,苏一就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了。
  同桌宋颖三下两下收拾好书包:“苏一,你还不走吗?”
  “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班里的同学几乎走光后,苏一才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书包,再慢吞吞地骑着车出了校园。在校门口时没有上公路,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路,七绕八绕地骑了几分钟,一条小河在不远处蜿蜒如带。她以双眼1.5的最佳视力,清楚看到钟国他们几个男生已经在河水里欢畅畅地扑通着。河堤上,几辆单车停在一起,脱下来的衣服也都堆在一起。钟国那套红蓝相间的运动短打装在衣服堆下面露出醒目的一角。
  苏一骑着单车出现在河堤上时,钟国第一个看到她,紧接着几个男生都发现了她。本来正浮在河面上仰泳的两个人赶紧一个翻身把身体都埋进水里,只把脑袋露出来。十五六岁的男生还是挺害羞的,只穿一条小裤衩被熟悉的同班女生看见会觉得难为情。他们都很惊讶一个女生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男生乐园?这里可不是放学必经之路。
  很快河里的男生都发现大势不妙,苏一在河堤上把他们的衣服堆一把全都抱走了。
  钟国先大叫起来:“喂,苏一你干什么?”
  “死钟国,那天你捉弄我。今天你就在河里呆到天黑再上岸吧。”
  钟国的同桌杨钢叫苦不迭:“苏一,听你的口气是冲着钟国来的。我们可没招你没惹你,你干吗把我们的衣服都抱走哇?你们俩的恩怨跟我们无关,不要殃及无辜嘛。”
  另外几个男生都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呀是呀,苏一把我们的衣服放下吧?求求你了。”
  “你们几个也不是好东西,那天钟国捉弄我时,你们拍桌子打椅子地笑得那么大声。现在我一视同仁地对待。你们不是喜欢泡水吗?就在水里慢慢泡着吧。”
  “苏一,你站住,你把衣服还给我。”
  苏一把一堆衣服往车后座上一夹,充耳不闻钟国气急败坏地喊声,骑上车飞一般走。她决定急一急这帮混小子们,先去学校附近一家粉馆吃上一碗凉粉,然后再倒回来把衣服还给他们。她相信他们这个样子不到天黑是绝对不好意思从水里出来。因为回家还要经过校门口,这付赤条条只着件小裤衩的模样,若被学校里的人看到那可真是糗大了。
  苏一心里打着如意小算盘,足下把车子蹬得飞快。河堤遍植树木,有棵树上突然一根细细长丝坠下来,丝的最下端是一条蠕动着的绿色肉虫。这是当地俗称的“吊死鬼虫”,它们能象蜘蛛般拉着长长的、肉眼难以看见的细丝,高高低低地挂在树上。长约三四厘米,粗如蚕虫,遍体青绿,让人看了能起一身鸡皮疙瘩。顽皮的男生最喜欢捉这种虫来吓女生,也往往能吓得她们惊声尖叫。
  苏一本来不是胆小的女生,平时见到这种虫也能保持镇定,绝不会大呼小叫。但是今天骑着快车猝不及防地与“吊死鬼”狭路相逢,几乎在看到虫的同时,那条绿虫就已经撞上了她的颊。颊上那种异物蠕动的感觉吓得她全身都软了,不假思索地就抬手把脸颊上的虫子打落下来。她双手一乱,单车马上失去控制,载着她飞出河堤,连人带车一头栽进小河里去了。
  苏一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水就已经四面八方把她包围了。她不会水呀!拼命挣扎着在水面上冒了一下头:“救命……救命……”
  方才呼救两声,水底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又把苏一拖下去了。她最后看到不远的水面处,钟国一马当先,率着那几个善泳的男生正朝着她这边奋力游过来……
  苏一被钟国捞上来时已经淹得半死了,喝了一肚子满满当当的水。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坐在河堤上哽哽咽咽地哭。钟国蹲在她身旁没好气:“打住吧,这河里的水够多了,用不着你来锦上添花。”
  苏一又惊又怕又懊恼又生气。本来她是来找钟国报仇的,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钟国反倒成了她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反应够快动作也够快地游过来救人,把她从水底捞出来。只怕明年今日,就是她的忌日。可是她却非常非常不愿领他的情,于是追源溯本上去发脾气:“都怪你,钟国。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也就不会掉到河里去。”
  “关我什么事?你自己要来的就别推到我身上,我可没请你来。你这人怎么老这样啊!什么事情都喜欢赖我。初一那次你流血也……”
  钟国完全是冲口而出,话未说完马上警醒地闭住嘴巴。而苏一已经恼羞成怒叫起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边说边愤愤地把蹲在身前的钟国用力一推,推得毫无防范的他摔了一个四脚朝天。整个身体在苏一面前舒展开了。
  钟国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泳裤,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已经初初长成。四肢修长,骨肉均匀,筋腱结实。无遮无挡地落入苏一眼中,她马上脸红了,赶紧站起来不看他。
  钟国暴跳如雷地蹦起来,好心没好报,他不由指着苏一的鼻子吼:“苏一,你再掉进河里我绝不会救……”
  话没说完他就停住了,怔怔地看着苏一。苏一敏感地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看,她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裙。那件薄薄的短袖白衬衫,被水一浸不但紧紧贴在身上,而且变得非常透明。纯白棉布文胸的轮廓清晰可见,那对小小的馒头状突起分外明显。刚刚蜷着身子坐在地上不觉得,此刻一站起来,才发现身上的衣服跟透明装无异了。
  “啊——”苏一马上双手抱肩地蹲下去,“你……看什么看?”
  被她一喝斥,钟国如梦初醒,忙不迭扭头:“谁看你了?你又有什么看头?太平公主。”
  苏一气得满脸通红:“混蛋,你说什么?”
  钟国顾左右而言他:“你没事我就不管你了,我捞我的衣服去。”
  话音未落,他已经逃也似的跳进了河水里。河流那一头,几个男生还在水里扑腾,先把苏一的单车打捞上来了,紧接着又去打捞他们的衣服。因为那么一大堆衣服在单车后架上本来就夹得不够紧,车子堕河后大半脱夹而去,顺着水流漂走。他们要是不快点追上去,等衣服漂过了前面那道堤坝,进了大河就追不上了。那他们几个今晚就只能穿着小裤衩在街头招摇过市了。
  漂流的衣服总算都成功救上了岸,一帮男生们拧了又拧后往身上套。然后一起走过来看看苏一的情况,她尽量屈起双膝坐在河堤上,不让他们看到她已经透明的湿衣服。
  “苏一,没事了就一起走吧。你还坐在这里干吗?”
  杨钢的好意,苏一只有心领:“我……想坐坐再走,你们先走吧。”
  “不是吧,你还要坐。再坐下去天都要黑了。”
  钟国在一旁插嘴:“她想坐就让她坐了,你管人家那么多。”
  “那好,你慢慢坐吧。我们就先走了。”
  几个男生骑着单车结伴走了,苏一独自留在河堤上。借着夕阳的余晖晒身上的衬衫,幸好天气炎热,薄衣裳也干得快。一刻钟以后白衬衫不再是透明装。天已薄暮,她赶紧骑上自行车回家。
  踢踢踏踏地跑上楼时,隔壁的房门开了,小汪阿姨正探头望出来:“是苏一呀,我还以为我们家钟国回来了呢。”
  听这口气,钟国还没有回家。他不是早走了吗?肯定又和他那些哥儿们钻游戏机房去了。想到他那句太平公主,苏一犹恨得牙痒痒,觉得全世界都找不出比钟国更讨厌的人。偏偏这个人还和她朝夕相处,她家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中,处处都可以看得到他。她真希望自己可以转学或是搬家,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他。
  转学不现实,搬家更不可能。苏一家初三时就已经搬过一次了。那时她爸爸单位又一次集资建房,要建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室两厅大户型。比起她家之前七十多个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小户要宽敞多了。苏家报了名,钟家也报了。新的家属楼建好后,所有集资户都抽签来定哪一楼层哪一户。苏家和钟家居然又抽到了同一楼的两对门。钟爸爸和苏爸爸面对面哈哈大笑:“看来我们两家这辈子都是注定的老邻居。”
  大人们在笑颜相对时,苏一却在暗中唉声叹气:怎么搬来搬去还是要跟那个浑小子做邻居,真是太不走运了。
  苏一不知道,钟国并没有如她猜测的那样,和一群哥们儿钻了游戏机房。他和他们一起骑车出了小路后,在校门前说自己还要回学校拿一点东西,让他们先走。等几个男生都骑车离开了,他又倒回到小河旁,如同一个暗中的保镖,远远地守着她独坐河堤的身影。再遥遥地骑车跟在她后面,一路护送她回了家。
  钟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偷偷摸摸地跟着苏一。但他就是想这么做,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晚上回到家,吃完晚饭该做作业的时候,钟国对着作业簿发呆。雪白的作业纸让他联想到下午在河畔时,苏一那件雪白的衬衫。浸水后的衬衫又薄又透,透出少女柔嫩玲珑的身躯。尤其是胸前那一对小巧的半圆……
  钟国突然觉得热,热得浑身像着了火。他把笔一扔,跑到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可乐一口气喝光了。身体的燥热方好些,他竭力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定住心思把该做的作业做完了。然后他躺到床上去睡觉。
  梦里,他却再一次看到了苏一。她依然是下午在河堤上的模样,一身湿透的白衬衫透明地贴在身上,塑出她亭亭如新荷般美丽的身体曲线。秀窄的肩、小巧的胸、纤细的腰……她看着他,眼皮羞怯一垂,唇角却绽开一个楚楚动人的微笑。他忍不住伸手抱紧她,满怀都是少女独有的柔与香……
  从梦中醒来后,钟国红着脸跳着心,轻手轻脚、偷偷摸摸地去卫生间换洗内裤。
  第二天早晨出门上学时,正好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了。钟国头一抬,看到苏一拿着书包走出来。想起昨晚的梦境,他脸上顿时一红。假装没看见她,转身三步五步就奔下了楼。
  苏一看着钟国的背影恨恨地哼了一声,也下楼推出自己的单车去上学。钟国骑着单车就在她前头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走着,她暗中咒他摔上一跤。可他却骑得很平很稳,顺顺利利到了学校。
  在学校的停车棚里,苏一骑进来时,钟国刚好停好车出去了。她很想拔了他单车的气门芯,可是看看车棚里一直进进出出的学生们,只得作罢。
  一进教室,苏一发现同学们几乎都在看着她窃笑不已。起初她莫名其妙,很快反应过来,一定是昨天小河里发生的事情传遍全班了。果然,她刚坐下宋颖就和她窃窃私语:“苏一你真厉害,一个人跑去河堤想掳走他们全部的衣服。可怎么就功亏一篑,不小心连人带车都摔到河里去了呢?结果还要钟国把你救上来,听说……他还给你做人工呼吸了?”
  人工呼吸——苏一脑中一嗡,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来了,一张脸瞬间赤红,几乎是嘶吼起来:“根本没有的事,是谁胡说八道?”
  她边说边霍然立起,一个转身,两只眼睛死死地瞪住最后一排的钟国:“钟国,是你是不是?”
  苏一愤怒的眼神像无形利剑钉在钟国身上,她气得浑身发颤。这个混蛋,他乱嚼什么舌头!居然传出这样的谣言来了。盛怒之下,她完全忘了钟国几乎是和她同时到校的。他根本没时间跟班上的同学说那些纯属乌有的事情。
  全班同学都定定地看着他们俩,有人小声嘀咕:“看样子又要‘华山论剑’了。”
  钟国被苏一瞪得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你跟人家说……说你给我……你给我做了人工呼吸,根本没有的事,你干吗胡说八道?”
  钟国咚的一下就跳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喊:“谁说是我说的?我根本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要是我说了我就是王八蛋。”
  杨钢站起来,对着苏一赔笑:“误会误会,是我们在开玩笑。说你被钟国救上来时,已经淹得半死了,差一点要用人工呼吸来救。可能是话传话就传成钟国给你做人工呼吸了。我现在更正一下不是这么回……”
  杨钢话还没说完,苏一已经抓起宋颖摊在课桌上的一本书朝着他劈头劈脸砸过去了。他一个闪身及时避开,紧接着形形□的“暗器”向他飞去。宋颖叫苦不迭:“我的作业本、我的笔、我的文具盒……”
  苏一扔完了宋颖摆在课桌上的所有东西后,最后砸出了她还来不及打开的书包。杨钢还以为她没东西可扔了,刚刚回到座位上坐下,结果被砸了个正着。书包挺沉,砸在身上挺痛。他有些恼了,眼睛一瞪站起来正想说什么。钟国一手按在他肩头把他硬生生按下去。
  杨钢看了看钟国,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了。
  苏一决定对钟国实施“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来往”的政策。既然转学和搬家的愿望都没办法实现,她只有尽量让自己目中无人——权当看不到钟国这个人。无论是在家里的楼道还是在学校的教室,她都不理睬他。
  而钟国似乎也有些转性,不再像以前一样,明知她不愿意理他。却偏偏还动不动就来招惹她、捉弄她。让苏一觉得清静多了。
  可是苏一没有想到,纵然是这样彼此都不相来往,也还是会有事情发生。
  一天下午上课前,为了决定放学后谁请客吃凉粉,钟国和后排五六个要好的男生在教室里玩“盲人捉鱼”。就是蒙着眼睛抓人,被抓住的人就要请客,如果一个抓不住就由扮“盲人”的同学请。
  那段时间班里的男生很喜欢玩这个,教室最后那小小的空地往往成为他们的游戏场。按游戏规则,扮“鱼”的同学只能在这一处范围内随意走动、拍手或说话,引人来抓,然后再灵敏避开,但不能跑出限制的范围。游戏挺有意思的,所以很受活跃好动的男生们欢迎。
  苏一和宋颖一起来上学,上完楼梯推门进教室时,走的是后门,因为在楼梯口一转弯正好是教室后门,自然而然地总是就近进入。
  苏一先进门,一进去,她看见杨钢在自己眼前一闪,然后飞快蹲下去。他一蹲,她就看到他身前蒙着双眼的钟国正一手平伸抓过来。她本能地下意识往后退,想躲开那只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到嘶的一声轻响——教室里响起一片齐齐的抽气声,然后是鸦雀无声的安静。
  钟国感觉不对,赶紧一把扯下蒙眼布,这才发现他抓住的人竟是苏一。而且抓哪不好他偏抓住了她微敞的白衬衫衣领,而且还因为他抓的力度大,苏一又后退得急,两种背道而驰的力度造成的结果是——苏一的衬衣钮扣被他扯得从领到襟好几颗都流离失所,露出大片白皙娇嫩的肌肤。
  钟国完全傻掉了,那片肌肤白花花地晃在眼前,血一下就全部冲上头。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对……对不起……”
  苏一迅速地一把掩住自己的衣襟,气得眼睛都红了,她左手紧紧按住胸,右手高高挥起,扑过去朝着钟国没头没脑地乱打一气:“钟国——你混蛋,你流氓……”
  钟国一边任她打一边极力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可是苏一哪里听得进去,她像疯了一样追着他打个不休。上课铃响了也充耳不闻,直到老师进教室后才总算把这乱局平息下去了。
  钟国被班主任严厉批评,教室里大庭广众,一个男生居然扯破女生的衣服,还这了得?尽管这件事情钟国并不是有意的,完全是无心之过。可是影响毕竟很不好,所以被严重警告一次。而且老师还要求男生以后不准在教室里玩“盲人捉鱼”了,以免再次发生“误抓”现象。
  这次事件以后,苏一简直把钟国恨到骨子去了。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男生撕破衣襟,对于十五六岁的少女来说是奇耻大辱。如果杀人不犯法她一定早拿把刀去结果了他。可是法律管着呢,她只能在虚幻的想像中,磨刀霍霍地杀了他无数次。
  从此以后,无论是在家属大院还是在学校,只要一看到钟国,苏一就恶狠狠地瞪着他。而他总是深深地低下头,一付做贼心虚不敢看她的样子。
  高二学校实行文理分班,苏一去了文科班,钟国去了理科班,高三那年他还住了校。她很少再有机会遇上他了,两人再没有任何来往和交流。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高三毕业前夕。紧张繁重的学习之余,同学们开始传开了毕业纪念册。三年同窗,大家都愿意给这段光阴留下一份笔墨纪念。每一本纪念册都会在班里传上一遍,每位同学都要留言。不光有本班的同学纪念册要写,还有外班的。因为高二文理分科过,有些从前的高一同学,因为友谊一直还在保持,也还会把他们的纪念册送过来请老同学写上几句话。
  也有昔日的高一同学拿来几本纪念册请苏一留言,她也很认真地一一写上祝福话语。最后一本打开一看,竟是钟国的名字,她立刻合上扔回去:“这个人的我不写。”
  抱着几本纪念册来找她留言的是杨钢,他摸着后脑勺苦笑:“不是吧。苏一,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你还记恨着钟国呢?他那次真不是有意的。”
  没错,那次钟国是蒙着眼睛出的错,确实不是故意的。如果换成是别人,苏一说不定早就原谅他了。可是钟国——原本就有嫌隙,她如何释然?
  “哼,你别再跟我提他。”
  杨钢叹气而去:“苏一,你可真是有‘抱负’(报复)的青年啊!”
  苏一不肯在钟国的毕业纪念册留言,可是她的毕业纪念册在班里班外流传一圈回来后,却有钟国的留言在上面:祝你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心想事成!
  另有一行小字:苏一,你不要撕哦。据说祝福的话语如果被撕了,那祝福的内容就会实现不了。
  钟国这家伙,还真是鬼呀!料到苏一可能会想撕了他的留言,先用话堵住她。照他这么说,苏一要是撕了他这页留言,高考就会考不上大学。
  高考是多么关键的事情啊!苏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定等到考试后再来撕了这一页。
  2001年的高考成绩放榜了,苏一的分数达到了二本录取线,将去省城成都就读某大学中文系。钟国则考上了北京一所二本高校,他将念的是建筑专业。
  成绩一出来,苏一就把毕业纪念册上钟国写的那一页撕了。团成一团本来想扔进垃圾筒,想一想,却进了阳台,扔到隔壁阳台里去了。让钟国知道他只能唬住她一时,唬不住她一世。
  第二天,苏一在楼下不远处的粉馆吃早餐。一碗米粉加一块钱牛肉,淋上葱花浇上红油,再配一个油干啃着,是她从小吃到大仍百吃不厌的食物。
  很不巧,钟国也在这家店里吃早餐。也是牛肉米粉配油干,只是油干他要了两个。男孩子的食量就是更大些。苏一眼皮一垂只当没看到他,他却端起碗走到她这桌坐下,打破了他们之间两年的僵局。
  “苏一,你到底还是把我那页留言撕了!”显然他发现了她故意扔在他家阳台上的那张纸。
  苏一眼皮都不抬:“那当然。”
  “你真是小心眼,那么久的事情还在记仇。何况我又不是故意的。苏大小姐,你这样的表现实在不够淑女哦。”
  “不够淑女又怎样,你反正也不算绅士。”
  “我说,现在我们都快是大学生了,高中时代那些不愉快的事能不能一笑泯恩仇?”
  “不能。”
  “要怎么样才能?你开出条件来?海峡两岸国共双方都可以坐下来谈判,难道你我这点小矛盾还不能和解吗?”
  这家伙还真会上纲上线,苏一没好气:“那好,等两岸统一时我就跟你和解。”
  钟国哭笑不得:“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突然一拍头:“对了,这个夏天北京申奥的结果会出来。不如这样,如果申奥成功,那我们之间的过节,就在举国欢庆的喜庆氛围下烟消云散。行不行?”
  2001年,最受国人关注的新闻事件就是北京申奥。2008年第29届奥运会主办权最终花落谁家,是街头巷尾民众热门的话题。尤其是钟国这样喜欢体育热爱体育的男生,谈起这个就眉飞色舞。苏一却毫不关心这个,因为她不爱好体育,所以连带对这桩盛事也没兴趣。北京有没有机会拿下主办权她不曾研究过,感觉应该可能性不大吧。于是无可无不可一点头:“行,看你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一言为定啊!我们等申奥结果。”
  2001年7月13日晚上22时10分,全中国数以亿计的电视观众守在电视机前,听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在莫斯科世界贸易中心公布申奥结果。他宣布:2008年第29届奥运会的主办城市是——北京。
  当晚,苏一和父母一起在自己家里守着电视看奥委会公布主办城市。他们一时疏忽,把频道定在地方台而不是中央频道,所以看到的是转播中的转播。地方台比中央台要慢上一两秒,当他们一家还在聚精会神地听尚未公布完的结果时,隔壁钟国家里已经传来了他一声响亮热烈的欢呼声。紧接着整个家属院都沸腾了,家家户户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北京胜利了!”
  “中国赢了!”
  一片热闹嘈杂的声音中,夹杂着鞭炮声声声震耳。苏一一家人根本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但无须再听,也已经知道结果如何了。苏爸爸都兴奋得跳起来:“果然被北京拿下了主办权,真是太好了。”
  北京申奥成功了,按照苏一和钟国的约定,他们之间的过节也该烟消云散。钟国要求苏一把她的毕业纪念册重新给他留言,而他的毕业纪念册也又一次交到苏一手里。她想了半天不知该写什么才好,最后大笔一挥,写了两句套话:“祝鹏程万里、不可限量。”
  钟国在她的纪念册上写道:“北京申奥成功了,我们也终于和解了。我大学毕业后会争取留在北京,2008年你来北京看奥运会吧,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盛情招待你。”
  苏一看了不以为然,北京一国之都天子脚下,是那么好留的吗?他倒先以‘地主’自居了。还要招待她看奥运会呢,可惜她对那个不感兴趣。
  2001年的夏天,苏一对于7年后将在北京举行的第29奥运会无动于衷。感觉上那是非常遥远也与已无关的事情。那时她自然不会知道,这项被誉为全球盛事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会成为她青春年华的爱情见证,贯穿了她和钟国这段感情的初始与最终。
  第二章 缘份的概率
  告别高中时代,苏一迈进了大学的象牙塔。
  2001年是21世纪的第二年,神州大地正如火如荼地进入E时代。网络宽带迅速普及,MP3取代了CD机,韩剧风靡一时,《爱上女主播》和《蓝色生死恋》让韩流汹涌来袭。
  韩剧中的女主角个个光彩照人。衣着时尚得体,妆容精致干净,说话时温柔似水,笑起来妩媚动人。她们从不大声说话与争吵,再怎么生气时也不会忘记对人应有的礼貌。简直是淑女的最佳诠释版本。
  借着韩流的可爱优雅淑女风,苏一以最淑女的形象出现在大学校园里。高中时因为钟国的搞乱,让她的淑女形象宣告破灭,大学时代她要重塑温婉可人的淑女形象。
  长发中分,丝一般滑墨一般黑,柔顺地垂过腰际。瓜子脸,大眼睛,白白净净的皮肤,薄薄小小的红唇,苏一的模样是非常招人喜欢的。她偏爱穿白色衣服。常常穿着雪白的连衣裙,在青草茵陈的校园里翩翩行走。有爱慕她的男生感叹:真像一朵白云飘过。
  青涩的校园生活中,我们大概都遇见过这样的人吧?她(他)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自己的波心。却让一颗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除却巫山不是云。
  中文系的女学生中,淑女气质的很多。格外佼佼者有两个,公认的有古典美,被戏称为‘绝代双骄’。苏一是其中一个,另一个是与她同班也同寝室的唐诗韵。
  唐诗韵,这名字一听就透着古典气息。她是成都本地人,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同一家研究所工作。她从小被严格培养,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别以为这句在古典小说中惯用来评价大家闺秀的句式,在现代社会就派不上用场了。唐诗韵能弹古筝,会下围棋,书法楷草隶篆四体皆能,国画山水花鸟样样皆精。这样的古典才女,在电脑化的21世纪里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和氏壁。
  和琴棋书画俱精的唐诗韵一比,苏一觉得自己这个古典淑女像是假冒伪劣的。琴棋书画她只占了个“书”字,还是小时候被妈妈硬逼着学出来的。自古书画不分家,所以她学习书法后也能用淡墨画上几笔。她的水墨山水画可以蒙蒙外行,但打死都不敢拿去和唐诗韵的作品并肩。琴这个东西她没碰过,至于棋,她只碰过一次,还是拜学棋的钟国所赐。
  钟国学棋根本就不是那块材料,他的性格哪里学得了棋呀!完全是他爸不因材施教地瞎整。听说他在象棋课上每每愁眉苦脸,有一回干脆和对手由棋盘上调兵遣将地厮杀,演变成棋盘外真刀真枪地打了一场。这是他强项啊!那个在棋盘上一向杀得他落花流水的对手,在棋盘外被他打了个落花流水。钟爸爸第N次向人赔礼道歉后,也第N次把儿子撵到阳台上去跪搓衣板。
  苏一记得那次钟国在阳台上跪着时,她故意捧块西瓜跑到自家阳台上津津有味地吃,存心去气他的。结果被他气呼呼地隔着阳台一口口水啐过来,正啐中了瓜瓤,恶心得她把整块瓜甩到他身上去了。他一时没有趁手的东西可甩,便抓了一盒象棋砸过来了。棋子骨碌碌地砸了她一身。
  这就是苏一印象中唯一一次与棋的亲密接触。因为老对头钟国用棋子砸过她。她便恨屋及乌,并且祸及无辜,从此凡是带了棋字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
  琴棋书画被唐诗韵压了一头,容貌气质,她也毫不逊色于苏一。皮肤洁白细腻,身材小巧玲珑,乌黑长发喜欢松松编成一根单辫搭在胸前。一张古典的鹅蛋脸上镶着一双古典的丹凤眼。这种秀长秀长的眼睛,眼波流动时有种形容不出来的魅力。
  和苏一爱穿白颜色不同,唐诗韵喜欢穿蓝色。深深浅浅的蓝衣蓝裙,都似雨水洗出来的蓝格莹莹。问她为什么偏爱蓝色,她微笑:“中国的黄、黑、蓝、绿、红这五大国色中,我最喜欢蓝色。”
  苏一更加惭愧了。白色在中国几千年来一直都是孝服的颜色,只有风俗截然不同的国外才将其视同纯洁美好的象征。港台的言情作者明显受西洋风影响甚大,往往喜欢赋予笔下的女主角白衣飘飘的形象。而她偏爱白衣白裙亦是来源于此。唐诗韵的一身中国蓝,显然是在中国古典文化氛围中浸泅出来的。比她有底子多了。
  综合上述种种,虽然和唐诗韵一起被称为中文系的“绝代双骄”,苏一心里其实已经把自己排在了唐诗韵的后面,她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作为中文系大一新生中颇引人注目的两个女生,苏一和唐诗韵自然是少不了追求者的。
  本系的外系的,同年级的不同年级的,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男生们争相扮演夸父的角色,漂亮女生则是吸引他们热情追逐的光。
  课堂里,有男生帮忙占前排座位;图书馆里,有男生递纸条;食堂里,有男生借故前来搭讪;宿舍里,总是有男生打电话来……一个接一个的追求者让苏一很有成就感,少女的虚荣心得到空前的满足。当然她不会表露出来,不管心里多么骄傲,她脸上永远是温婉谦和的笑容。她可是有修养有气质的淑女呀!
  然而追求者虽然众,却没一个苏一看得上眼的。而她看得上眼的,偏又不来追求她。世事每每如此,唾手可得的往往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
  苏一看中的那个人是计算机系的大二学生康子勤,她对他可谓一见钟情。
  康子勤人长得高大英俊,健康强壮如法国梧桐。他是运动场上的健将。苏一第一次看到他,就是在篮球场。他高跳扣篮的姿势如鹰翱翔。篮球准确地贯穿球筐时,也贯穿了她十八岁少女的芳心。
  校园中的爱情往往开始得极简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是一个微笑,都可能无意中触动少男少女敏感的心弦,奏出爱的序章。一瞬间的心动,所缔造的浪漫恋曲,仿佛是黄昏时分旷野上的清平笛声,自然悠扬的天簌之音。
  步出象牙塔以后,就鲜见这样纯粹自然的爱情了。日渐成熟的男女之间,多是为着种种物质条件摧眉折腰的爱情。如同富丽堂皇的剧场里,各种乐器组合敲打出来的交响曲。动听吗?亦是有的,但无论如何缺少了那派天然气。
  本来因为高中时老是被钟国用篮球砸,苏一连带着不喜欢任何玩篮球的男生。可是康子勤却从钟国的恶劣影响中突围出来,留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给她。
  苏一一眼就看中了康子勤,伤心的是康子勤眼中却没有她。她白衣飘飘地站在金尘飞扬的蓝球场旁,无论是场内还是场外的男生,都纷纷向她投来注目的眼光。唯有康子勤不看她。
  而唐诗韵蓝裙翩翩地走来时,康子勤的眼神却马上如飞蛾遇火般扑上去。她却无视地走过,秀丽的眉眼安静得波澜不惊。
  唐诗韵有男朋友。听说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现在是解放军某空军飞行学院的高材生,真正的天之骄子。她枕畔一个精致的像框中,装了一张他们的合影。那男孩子一身戎装,剑眉星目,长得帅极了。唐诗韵笑靥如花地偎在他身旁,两个人看上去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苏一真是羡煞了。她也有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呀!可看看人家唐诗韵的青梅竹马是什么质量,偏偏她就摊上那么一个只会跟她打架的浑小子钟国。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现在更气人的是,她一眼看中的康子勤,眼中却只看得见唐诗韵。
  总是这样,我喜欢你,你却喜欢她,她又喜欢他。爱情有时候真像一团乱麻,纠纠缠缠理不清。苏一的心若是席慕容笔下那棵开花的树,在康子勤无视地走过后,化作一地凋零。那康子勤的心同样是这样一棵树,在唐诗韵的背影后,心花瓣瓣落。
  据说,人人来到世上都要还清前世欠下的感情债。用这一世多多少少的伤心,来弥补上一世被自己伤过心的人。苏一想,她可能是来向康子勤还债的,而康子勤是向唐诗韵还债的。他们都在为不爱自己的人黯然神伤。
  可是唐诗韵为什么不要还债呢?她这一世感情上这么称心如意,难道她上一世没有伤过人的心吗?苏一满腹疑惑,却没处寻找答案。最终只有叹一句:她真是好命!
  苏一现在面临着一个难题:还要不要继续做淑女?
  如果要继续做淑女,她就得保持淑女式的含蓄矜持。被动地,亦是骄傲地,接受来自男生们火辣辣的情书和追求。公主般尊贵地从中挑挑选选,看是否有她乐意与之尝试交往的对象。
  可惜在目前追求她的男生中,却没有她满意的对象。
  她满意的对象已经圈定了一个——康子勤,但他却不会来追求她。如果她希望和他有进一步的接触来往,就只有她放下淑女的矜持含蓄,大胆主动地去接近他。
  换而言之,做淑女只能蹲在原地守株待兔,不做淑女则可以满树林撒着欢地跑来跑去抓兔子。
  呃——把康子勤比喻成兔子好像有点不妥,把爱情比喻成抓兔子好像更不妥。其实爱情和狩猎是一码事了,过程都是追逐,结果就那么两个。一是猎物到了手,辛苦半天也算值了;二是猎物没到手,白白辛苦了一场。
  苏一很为难,她修炼多年的淑女形象,舍不得轻易放弃。倘若放弃了也没有赢回爱情呢?这是一件冒险的事。但是,如果不试一试,永远都不会知道是否有成功的可能。
  为了爱情,苏一决定豁出去拼了。
  爱情多像革命,总是那么容易就让年轻人热血沸腾勇往直前。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下定决心的第二天,苏一跑去付诸行动了。
  在人来人往的图书馆门口,她大胆地拦住康子勤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苏一。是中文系的大一学生,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既然打算要倒追康子勤,苏一干脆一开始就把自己的行动放在明处。让大庭广众下的睽睽目光都来见证她的决心。情场如战场,也需要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勇气。
  康子勤怔住了。新世纪的校园风气极开放了,有男追女亦有女追男。只是女生追男生,多半不如男生追女生那么大胆直接,大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答答。他只是接过一些女生的情书,这样面对面直截了当地要求做朋友,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何况对方还是中文系有古典淑女之称的苏一。他意外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周围经过的学生们都饶有兴致地停下来,如看戏般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俩。这场面确实带几分戏剧性,由不得人们要旁观这场好戏。
  康子勤便有些尴尬了,勉强一笑,顾左右而言他:“苏一,你这个名字好特别啊。”
  “我爸说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就取名叫苏一。将来如果再生第二个,就叫苏二,第三个就叫苏三……这样排下去起名特别省事。”
  康子勤脸上的微笑自然些了:“苏一苏二苏三,可以直接去唱起解了。”
  “可不是嘛,可惜国家只让生一个。所以我们家只有我这个苏一。”苏一笑盈盈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苏一居然这么活泼,有些出乎康子勤的意料。传闻中,她是笑不露齿温婉沉静的一个淑女。难道传闻有误?不过,无论她与传闻符不符合,都和他没关系,他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对不起,我有课要先走了。”康子勤想快点脱身。
  苏一拦住他问:“那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朋友,可以呀!我在学校有很多朋友,再多你一个也没什么。”
  康子勤刻意加重强调“朋友”的普通,苏一却笑得极明媚:“太好了,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我会经常来找你的,朋友就要多走动。”
  中文系的古典淑女苏一,突然变得前卫劲十足,大胆地公开倒追计算机系的康子勤,成为校内一大新闻。一群被她闪在半道上的追求者,惊闻芳心已经有所属,哗啦啦碎了一地玻璃心。
  苏一从此成了康子勤的小尾巴。他若是形,她即是影,他若为虎,她即为伥。但凡有康子勤出现的地方,十步之内,必有苏一。旁人若有侧目非议,她就瞪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我们是朋友哇,朋友不就是常常在一起的嘛。”
  有这么一句俗话: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
  可是苏一追求康子勤的过程,却并不是这样的。他完全不被她打动,简直像隔了蓬山一万重般难以接近。
  是,她天天出现在他身旁。他上篮球场,她给他送矿泉水;他上图书馆,她帮他占座位。从教室追到寝室;从寝室追到食堂;从食堂追到图书馆……校园建在山间,面积极大极广,数栋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各个楼馆都分得很开。衔接其间的马路多是曲径,千回百转的山路十八弯。苏一天天追逐着康子勤辛苦跋涉在校园的东南西北,感觉已经山重重水重重,跋山涉水无数重,但就是靠不近康子勤的心。
  他始终将她放在普通朋友的圈子里,甚至还不如普通朋友。因为知道她的心,他反而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她待他的百般好,他永远只是客客气气的一句:“谢谢。”
  多么令人沮丧,苏一沮丧得无以复加。
  有气无力地回到宿舍。学校的住宿条件很好,新建的公寓楼,全套崭新的室内装修,带阳台和卫生间,有电话。四人一间,各据房间一角。每人一套组合式的床与桌,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
  屋里只有唐诗韵一个人,正坐在她的桌前写毛笔字。一张雪白的竖行纸笺上写满了簪花小楷,她又在给飞行员男友写情书了。
  斯年斯月,日渐普及的电子邮件和手机短信正在取代传统的通信方式。还能收到一封手写的情书,还是用簪花小楷写的墨字,这真是太过难得。有时候,苏一会怀疑唐诗韵是不是坐了时空穿梭机,从古代跑到现代来的。
  唐诗韵对此笑道:“没办法,他们军校不能上网也不能用手机。所以我们只好为中国邮政作贡献了。”
  看到苏一回来,唐诗韵马上收拾信笺不写了。
  “你继续写呀,我在床上躺着不打扰你。”苏一边说边爬上她的床。
  “我已经写完了。”唐诗韵把信笺塞进她的抽屉。
  “唐诗韵,你真幸运。”
  苏一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唐诗韵一怔:“怎么说?”
  “爱你的人就是你爱的人,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不像我,爱我的人不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又不是爱我的人,阴差阳错不合拍。”
  唐诗韵宛尔一笑:“不要急,慢慢来。千山万水人海中,你总会遇见自己的真爱。”
  千山万水人海中,总会遇见自己的真爱。这话乍一听,感觉概率好小好小。就如张爱玲所说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间,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算算看,要于千万年之间赶上那一刻,又要于千万人之中遇上那一个,这概率是千万分之一呀!又怪不得徐志摩会感慨万千: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一代才子如徐志摩,都要认命啊!
  苏一侧着头想了老半天:“唐诗韵,你说康子勤是不是我的真爱。”
  “我觉得真爱应该是你爱的人同时也是爱你的人。”
  “用这个标准的话,康子勤显然不是了。”
  “你说过他不是爱你的人,那他应该就不是属于你的真爱。”唐诗韵谨慎地给出意见,“不如……另外再找,找到一个既是爱你的又是你爱的人为止吧。”
  康子勤曾给唐诗韵写过情书,她在回信中感谢他的爱,再简单说明一下她已有相爱的男友。委婉地拒绝了他。他尊重她的意愿,选择了知难而退。可是人退了,心却没有退,他充满爱意的眼光依然处处追随着她。
  唐诗韵便知道苏一追求康子勤是不会有结果的,好心想要点醒苏一。
  “另外找?”
  “是呀,另外找。爱情必须是双方面的,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再怎么爱下去也不可能会有结果。”
  苏一不同意她的话:“我觉得单方面的爱一直坚持下去,也可能会打动被爱的那个人。不能一言蔽之说没结果。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年轻的心,总以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只要努力就会成功。却不知道有一些付出永远不会有收获。比如爱情。
  苏一一如既往地追求康子勤。
  从金秋十月追到寒冬腊月,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她的心思全放在这上头了。从她开始看言情小说就憧憬的白马王子呀!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类似的人选出现。她把攒了那么多年的劲都使出来,没想到,最后却得到一个令她气愤的结果。
  有人告诉她,康子勤说她虽然人长得漂亮,颇有几分古典美,可惜骨子里却没有古典气质。
  苏一简直要恼羞成怒,康子勤居然说她没气质?她要不是为了他,她会没气质?想她刚进大学校园那会,古典的淑女气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要不然也不会和货真价实的古典淑女唐诗韵并称为中文系的“绝代双骄”。为了追求他,她忍痛割爱放弃了自己修炼多年的淑女气质,结果……结果康子勤这个混蛋,到头来却嫌她没气质。
  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是不能为之牺牲的,纵然再如何百般牺牲,也讨好不了对你完全无心的那一个人。
  不由自主地,苏一就想起曾被钟国说过她从骨子里就不是淑女,没想到现在还要被康子勤批评没气质。一下子她就把康子勤恨了个牙根痒痒,马上毫不含糊地把他和曾经的钟国一样划入了‘仇人’行列。
  如果说初见康子勤时,爱如闪电,一下就照亮了苏一的心。那么此刻恨似惊雷,一下就把苏一打得身也成灰心也成灰。
  遭此打击,若苏一骨子里真是那种温良恭俭让的古典淑女,一定只会伤心得迎风洒泪对月长吁。可是苏一性格中先天性的东西是刚与烈,小小年纪时,一口气咽不下去就能和钟国打得你死我活。如今表面的温柔恬静是后天才修炼而来的道行,而且这道行尚浅如五百年的青蛇精。端午节的一杯雄黄酒能让道行不足的青蛇显了原形,康子勤一句‘没气质’也让勃然大怒的苏一原形毕露。
  反正也被人说了没气质,气鼓鼓的苏一索性不枉担了这个虚名。怨气冲天地冲到篮球场,看着那个在球场上矫健的身影,往日的心神俱荡半点皆无。价值观一下变回从前,打篮球的人都和钟国一样讨人厌。她双手一叉作茶壶状,指名道姓地呼呼喝喝:“康子勤,你出来。”
  球场上本来正打得热火朝天,被苏一一声河东狮吼,无论是场内的还是场外的人一起定住,所有的眼睛都朝着她望过来,再望向康子勤。大家的视线围着他们俩,满是疑惑猜测地转来转去。
  康子勤有些怔仲,不明所以然地朝着苏一走过去:“干吗?”
  苏一的手指几乎要点到他鼻子上去了:“你说我没气质?”
  康子勤脸上浮出几分尴尬,不明白何以自己背地里说的话,会传到她耳朵里去?好了,现在人家兴师问罪来了。这年头,宁可说女生不漂亮,也不能说她没气质,气质可是凌驾于美貌之上的。怪不得苏一这么生气。
  他自然不会知道,苏一对此比别的女生更敏感。这一语简直是捅到她肺叶子上去了,当下几乎是雷霆大怒,怒得一下子就把对他的喜欢光速转化成了恨。
  康子勤本来想道歉,但是一看苏一这么恼怒的样子,突然间心念一转:就把她这么得罪了岂不是更好,从此一拍两散,她再不会来苦苦追求他了。他也实在是被这个穷追不舍的女生追烦了追怕了。于是避重就轻地反问:“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算是有气质吗?”
  苏一本就是存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来的,当下更是毫不犹豫:“是,我没气质。”
  说完劈手夺过身边一个女生手里的矿泉水瓶,飞快拧开盖对着他的脸一泼:“不过没气质也没什么坏处,泼你一脸水我心里那个痛快,比做淑女痛快一百倍。”
  康子勤被泼得一时半会都回不过神来,完全怔住了。周围一干观众齐齐作瞠目结舌状。如果这个动作是由外文系那个素有‘中国辣妹’之称的吴嘉丽做出来,大家可能都不会这么吃惊。但是中文系曾有古典淑女之称的苏一,突然变身为一匹胭脂烈马,由不得跌破众人眼镜。
  苏一一瓶水泼得点滴不剩后,再对着众人君临天下般一挥手:“现在我宣布,我不喜欢康子勤了。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
  然后转身走人,来的时候威风,去的时候潇洒。就这样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她最初对一个男生的迷恋。
  从篮球场出来,心情不好的苏一跑到学校电脑房上网。
  高考后的暑假里,她学会了网上冲浪和使用QQ。QQ名起得诗意无比——婉若清扬。每回她只要一上线,音箱里的咳嗽声马上一连串一连串地响,都是加她为好友的,而且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男性。聊不了几句就直奔主题:MM多大了了?MM有电话吗?MM可以见面吗?
  第一次用QQ有人来打招呼说话时,苏一非常兴奋。感觉好新奇好有趣,渐渐地发现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聊天内容,一个个都像在查户口似的刨根问底,就越来越觉无趣。后来,她学会隐身上线,学会设置认证,不再什么人都加到好友栏,也不再什么人都聊了。一般上线都是去高中的校友录看看,和分布到五湖四海的老同学们聊聊天谈谈近况。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的网络名字起得很有诗意与美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有美一人’。所以殷勤前来打招呼的人,申请为好友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只要她的头像一亮,马上有很多头像跟着闪现,QQ响得叮咚不休。有时让她不胜其烦。
  这回一上线,苏一就把名字给改了。改成‘我是地雷’,个性签名那里换成‘刚刚雷死了一个人’。
  康子勤如此打击她,就别怨她像颗地雷般地炸了,炸他一个焦头烂额。
  这个名字一换上,耳根清静多了。这名字不像是美眉的网名,再没有往日那些老是腻腻歪歪缠着要聊天要加好友的登徒子前来骚扰。估计那句看起来颇有杀伤力的个性签名也功不可没。
  老同学们居然没有一个在线,苏一无聊地在网络上东逛逛西看看,正准备要下线时,QQ上有一个暗暗的男生头像如烛光亮起来:“地雷地雷,我是天雷,你才雷死了一个,我刚雷死了一批。完毕。”
  这个人的QQ名,果然与苏一的对应,他就叫‘我是天雷’,个性签名也直接套用她的——‘刚刚雷死了一批人’。
  苏一哑然失笑,在QQ上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有趣的聊天对象,应对得如此诙谐。马上十指如飞地回复:“天雷兄的效率之高,小妹我只有甘拜下风。佩服佩服,完毕。”
  “地雷妹,到底是谁那么不小心把你给引爆了?”
  “别提了,反正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苏一一边聊着,一边信手点开“我是天雷”的个人资料。很详细呀!生肖、血型、星座、生日、毕业院校……等一下,他填的那所高中毕业院校怎么和她一样?居然师出同门。仔细一看,她陡然有所察觉,忙跑到QQ校友录上查证一下,果然,“我是天雷”这个QQ号码是钟国的。
  “钟国,原来是你!!!”
  对于苏一的惊讶,钟国显然感觉很意外:“苏一,你不知道是我??”
  “我怎么会知道是你?”苏一没好气。
  “QQ校友录上有我的号码,我以为你认得呢。”
  “我怎么会认得,我从不关注你的号码。”
  “怎么这样啊,我们不是和解了,是朋友了嘛。怎么一点都不关心我?”钟国打出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
  “对不起,朋友太多了,关心不过来。泛泛之交就搁一边了。”
  “我们还算泛泛之交?苏一,要论交情深厚,没有人比我和你更深更厚了。我们从小就认识,十几年的交情啊。”
  “是呀,钟国,我们从小就认识。你还记得小时候打架你硬生生拔掉我一小撮头发吗?告诉你,我头皮上这块地方至今长不出头发来。都是你害的,你还来跟我论交情。我没继续拿你当阶级敌人已经很客气了,这还是看在申奥成功的份上才‘大赦’了你。”
  “可是苏大小姐,我手臂上至今也还留着你的牙印呀!咱们应该算扯平吧?不要这么幼稚了,咱们都是大学生了,还在这里翻儿童时代陈芝麻烂谷子的旧帐干嘛!说得开心的事吧,你在大学里,有没有交上男朋友啊?”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苏一气冲冲:“我有没有交男朋友要你管?懒得理你,闪人。”
  苏一跑来上网本来是想找人聊聊天,排遣一下受打击后的郁闷心情。谁知这么倒霉遇上了老对头钟国,还张口一问就问到她的痛处,她再不走简直就是找气生。
  “苏一,别急着走哇。”
  “马上要放寒假了,你什么时候回南充?”
  “我从北京回来,要到成都转车回南充。”
  “你不如等我一起走,路上有个伴也有份照应不是。”
  钟国一句接一句飞快地向苏一发送消息,她却看得嘴一撇:跟你一起走,我才不干呢。
  苏一直接下线走人,根本懒得回复他。
  苏一回到宿舍,看到三位舍友都在。唐诗韵一惯的淑女本色,双膝并拢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在听许素杰手舞足蹈地说什么。周虹则趴在她的床上,双手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地听。
  苏一推门一进去,许素杰马上叫:“女主角来了,让女主角亲自说,不必我再转播了。”
  一听就知道许素杰刚才是在跟她们说她在篮球场当众与康子勤决裂的事。大学校园里,什么事都没有这种事传得快。苏一有心理准备,作豪迈状拉张椅子坐下:“这有什么可说的,已经结束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姐妹们,从今往后你们再别在我面前说康子勤这三个字啊!”
  许素杰猛夸她:“苏一,你真是好样的。说追就追说结束就结束,拿得起放得下,姐姐我不能不夸一夸你。”
  许素杰是江西南昌人,复读一年才考进来的。她快二十岁了,是宿舍里年纪最长的女生,便时时以姐姐自居。
  宿舍里年纪最小的是周虹,才十七岁。可最高的也是她,足有一米七。窈窕修长的身材走在校园里,回头率也蛮高的。她是四川宜宾人,一个模样甜甜心直口快的川妹子。因为她年龄小,因为她名字里有个“虹”字,许素杰送她一个外号“虹彩妹妹”。
  周虹说起话来麻利爽快如放鞭炮:“得了吧,许姐姐。苏一哪是什么拿得起放得下,我怀疑她根本就没有真正喜欢过康子勤。不过是一时被他搅得心乱乱,自以为就是喜欢了。所以猛追。要是真正喜欢上了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这么云淡风清地说放手就放手。”
  苏一一愣,是这样吗?她对康子勤真得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吗?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呢,听到他对她的评价时,她没有伤心只有气愤,毫不犹豫地就去跟他决裂。当初她会喜欢他,是否,是因为他那么符合她憧憬中的意中人影像?那是她自书本里、荧屏上、银幕中,用那些才子英雄做蓝本,用想像的丹青绘就的影像。康子勤简直就是这影像的实体,所以在她眼中,他就是自己的那个白马王子。可他却让她那么生气,现在他在她眼中已经不是王子了,而是一只青蛙。
  “就算苏一没有真正喜欢过康子勤吧,但她到底曾为他做过那么多事。那段时间她简直是他的小跟班,那付唯恐伺候不周的模样我看得都生气。至于嘛,自己一朵花似的又不是没人追,倒去贴他康子勤的冷屁股。我非常非常地怒其不争。现在这样很好,苏一,姐姐我张开怀抱欢迎你迷途知返。”
  许素杰大一两岁,思想显得更成熟些,不像一般的大一女生满脑子玫瑰色爱情梦想。而且她有点女权主义,特别看不上女生追着男生跑。苏一迷途知返,她不知多高兴。
  唐诗韵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笑微微地听她们仨发言。但苏一却很想听听她的意见,想起上次她劝她放弃康子勤的话,“爱情必须是双方面的,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再怎么爱下去也不可能会有结果”。真是有道理呀!可是她当时却怎么都听不进去。结果撞南墙了吧!
  “唐诗韵,你说,我算不算真正喜欢过康子勤?”
  唐诗韵想了想:“苏一,你应该看过《乱世佳人》吧?”
  唐诗韵就是唐诗韵,她并不正面回答,借一本小说含蓄又直白地表达了她的看法。《乱世佳人》这部小说中,女主角斯佳丽一直以为自己深爱的人是阿希礼,从而一再忽略爱她的瑞特。直到最后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迷恋的阿希礼,只是她少女时代对爱情的幻想,而瑞特才是她真正所爱的人。
  中文系的女生都谙熟世界名著,何况是这样一部名著中的名著。苏一一点就通:“看来康子勤只是我的阿希礼了。”
  是呀,多么相似的一幕。明知康子勤心仪唐诗韵,她却像斯佳丽一样硬是要去争取。女人有时在感情上就是那么傻,明明知道那个人心里没有自己,却还是幻想着终有一天会被他爱上。幸好,她对康子勤不像斯佳丽对阿希礼那样刻骨铭心的迷恋。
  许素杰却反对:“康子勤怎么能算你的阿希礼,斯佳丽用了整个青春年华去爱他,最后才知道自己爱错了。苏一你比她聪明,你知道及早抽身回头是岸。以后睁大眼睛,好好去找一个属于你的瑞特吧。”
  许素杰所言极是。苏一想,以后找男朋友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再行动。要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瑞特,而不是属于别人的阿希礼。
  第三章 和平时期
  大学第一个学期结束了,苏一回家过寒假。
  她回家第三天,钟国也回来了。他带回不少北京特产,都是吃的东西,什么酥糖啊茯苓饼啊果脯糕点之类。小汪阿姨往几户相熟的邻居家一家送上一盒,笑得很惬意:“是我儿子带回来的北京特产,说让我们尝尝鲜。我们哪吃得了这么多,大家一起尝尝鲜吧。”
  苏妈妈吃了钟国带回来的北京酥糖后,猛说他的好话:“钟国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懂事了,还知道大老远的从北京带东西回来孝敬父母。苏一,你从成都连一根鹅毛都没带回来给我。”
  苏一只得赔笑:“都是一个四川省,成都和南充的特产大同小异,没什么可带的。”
  “没什么可带的,那带东西是单纯的带东西吗?那是讲心意的,你压根就没那个心。养你这么个女儿还不如人家养的儿子懂事体贴。”
  苏一唯恐妈妈再上纲上线,忙举双手投降:“下个学期放假回家我一定带,一定一定带。”
  说完唯恐妈妈还要疲劳轰炸,苏一赶紧换鞋子出门:“老同学叫我去吃火锅,先走了。”
  苏一和几个高中时的女同学一起在火锅城吃火锅时,看到不远处的一桌竟是钟国和他高中时那帮形影不离的哥们。杨钢眼尖,一眼瞄到她们这桌,马上嚷起来:“苏一,宋颖,你也在这里呀!”
  苏一同桌的那几个女生,除了宋颖外,其他都是文理分科后的同学,杨钢不认识。所以只叫她俩的名字。
  杨钢一叫,那桌的几个男生纷纷转过头来。钟国一眼看到不远处的苏一,眼睛一亮,笑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
  都是同校同届的高中毕业生,又凑巧在同一家火锅城遇上。于是两桌并一桌,大家坐在一起边吃边聊。一顿火锅足足吃了三四个小时,夜里十点了才结帐出来。按照各自回家的方向,杨钢安排了男生负责送女生回去。苏一不用说是分配给了钟国,还有谁能比钟国跟她更顺路?
  从火锅城回家属楼路不是太远,走大街大概要二十分钟。如果穿过一条小巷的话,十分钟不到就到家了。只是小巷光线比较偏暗,巷中那条千疮百孔的水泥路也不太好走。钟国问苏一:“你说,走小巷还是走大街?”
  苏一考虑了一下,走大街要多一倍时间,她宁愿走小巷。
  “小巷里可能有狗喔?”钟国似乎不希望她走小巷。
  “有狗怎么样?我不怕它。”苏一白天曾经走过几次那条小巷,根本没听到过狗叫声,钟国一定是在吓唬她。
  钟国一本正经:“好,你不怕狗就好。那我们分工吧,一会在巷子里如果遇上拦路的歹徒,我上。要是碰上拦路的恶犬,就你上。OK?”
  苏一头高高一扬,才不被他吓倒:“OK就OK。”
  钟国看着她笑:“苏一,你就是爱逞强,尤其爱在我面前逞强。”
  苏一头一扭,蹬着小皮靴蹭蹭蹭几步就拐进了小巷,钟国边摇着头笑边大步流星地跟上。
  小巷走了不到一半,突然有狗吠声响亮地传来,撕破了寂静的夜幕。苏一冷不丁吓了一大跳,马上顿住了脚步:“真的有狗?”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不是说不怕吗?现在该你上了。”
  钟国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看她,眼睛里全是笑意。他走过几次这条夜巷,知道巷子里有好几户人家养了狗,入夜后有行人经过就会汪汪直叫。不过都是关在院里叫,不会跑出来咬人,就是听起来比较吓人。所以他毫不担心,只乘机逗逗苏一。
  苏一确实不怕狗,可那仅限于白天。看到马路上有狗她可以泰然自若地走过去。可是晚上,又是在这样阴暗的小巷里,狗吠声声,响得格外让人心惊肉跳。不知哪个阴暗角落里就会冷不丁蹿出一只狗来咬人。她怎么可能不怕?
  “你要是怕的话,现在退回去走大路还来得及。”
  苏一权衡利弊,顾不上钟国一脸促狭地笑,忙道:“那我们还是退回去吧。”
  他们正准备往回走时,小巷里的狗吠声突然朝着他们这边的方向来了。扭头一看,昏黄路灯下,一只大狗正旋风般地逼近。边跑边叫,狗嘴里尖而利的牙齿在黑夜里闪着碜人的寒光。它浑身脏兮兮的,显然是只流浪狗。
  钟国一愣,没想到今晚这巷子里居然蹿出一只流浪狗来了。而苏一一眼看到那只奔近的狗,第一个反应就是逃。啊的一声尖叫后,她转过身拔腿就跑。
  “苏一,你别跑。”钟国一把却没抓住她,看着她在巷里飞快奔跑的身影,扼腕不已:“苏一你这个笨蛋,你不知道狗专爱咬跑的人吗?”
  狗是一种好奇心旺盛的动物,当它看到奔跑的人、小猫或滚动的皮球等,都会产生很大的兴趣前去追赶。既是一种游戏又是一种猎捕。苏一这一跑,确实是给自己招麻烦了。
  苏一并不是不知道狗专爱咬跑的人。可是看着一条大狗张开血盆大嘴咄咄逼近,如果不跑岂不是坐以待毙,所以不管不顾地转身就跑。
  已经跑了,已经惹上狗来追了,这时候再叫她停下不可能了。钟国只有飞快地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拖着她跑。两个人和一条狗在小巷中展开了赛跑,只是足下的巷道实在不是赛跑的好跑道,坑坑洼洼,对狗的影响不大,对他们的影响可就大了。尤其是苏一,没跑多远她就脚下一个踉跄,被不平的路面给绊倒了。
  钟国一把拖起苏一时,狗已经追得近在咫尺。他抬头一看,看到路旁有一个一米多高的大垃圾桶,已经塞得满满当当,马上不假思索地抱起她往上头一放。活像扔一个特大号垃圾。这时狗已经扑到他身后,顺势朝着他的屁股就是狠狠一口。
  “哇——”钟国倒抽一口冷气,转身一脚用力对着恶狗踹出去:“你咬我,你居然咬我。来,现在我们单打独斗,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人一狗打起来了,处在高高的垃圾桶上的苏一暂时处于安全地带。她一眼睁睁地看着钟国被狗咬了,又惊又怕又气,马上顾不得腌脏,毫不犹豫地抓起垃圾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朝狗砸,以此支援钟国的对狗作战。空的酱油瓶呀,掉了把手的瓷茶杯呀,废弃的电灯管啊。最后被她翻出一个沉沉的折凳凳面,她使出全身力气对准那个狗头砸过去:“死狗,你去死。”
  那只狗被她砸得呜呼倒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爬起来卷起尾巴顺着墙根摇摇晃晃地溜了。
  苏一从垃圾桶里跳出来,马上问钟国:“你要不要紧?狗咬得痛不痛?”
  本来她是想看看他的伤怎么样,可是那只死狗,偏偏咬在尴尬的部位。钟国摸着自己的屁股笑得窘:“没什么,好在是冬天,身上穿得厚,狗只把我的裤子咬破了,没有把我的肉啃去一块。没见血,算是运气了。”
  “没有咬破皮吗?”
  “应该没有吧,回家看了才知道。”
  “那我们赶紧回家吧。”
  不用说,钟国和苏一的模样回到家让父母大吃一惊。苏一在垃圾桶里折腾过,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而钟国跟狗搏斗过,裤子被狗牙咬破了,身上的外套也被狗爪抓得污痕处处。
  一听儿子被狗咬了,钟爸爸赶紧跟他进了卫生间察看。锋利的狗牙在穿透了一层厚厚的牛仔裤和一层薄绒秋裤后还是抵达了皮肤,在臀部上留下一个比较明显的半圆咬痕,有轻微的破皮现象,伤痕微微泛着血丝。
  本着安全至上的原则,钟爸爸第二天带儿子去注射狂犬疫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苏家知道钟国护着苏一被狗咬伤的事后,上门再三道谢,并且要出打针的钱,钟家却坚持不肯收。
  钟爸爸慷慨陈词:“是钟国带着苏一这么晚回家,路上有什么意外也该由他出头。男孩子就该保护女孩子。”
  苏妈妈便买了一些水果和零食,让苏一拎了去看钟国。
  钟氏夫妇都上班去了,钟国一人在家,打开门时看见苏一,他扬眉一笑:“呀,苏一你可真是稀客。”
  虽然比邻而居,但是因为两人一直是冤家对头,苏一极少极少到钟国家来。
  “我妈妈让我过来谢谢你。”
  “那你妈妈不叫,你还不肯贵人踏贱地喽?”
  “没有了,我也想过来谢谢你了。那天晚上多亏了你。”
  钟国手一挥:“那天晚上的事就不要再挂在嘴边说了,以后你记住看到狗不要再跑就行了。进来坐。”
  客厅里在放着体育频道,沙发前的茶几上摊着《体坛周报》的报纸。苏一把手里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放,顺手拿起报纸翻一翻:“你怎么这么喜欢看体育新闻啊?”
  “因为我爱好呀!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考去北京上大学吗?就是冲着2008年奥运会去的。奥运会是全球最大的体育盛事,我一定要在北京躬逢其盛。”
  “你那时就知道2008年的奥运会一定会在北京举办吗?”
  “那当然,当时申奥的五个候选城市分别是中国北京、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日本大阪、法国巴黎、加拿大多伦多。”钟国说起这些真是如数家珍,“北京占绝对优势。我一早就认定了2008年的奥运会举办权非北京莫属,果然,第二轮投票北京就以半数通过了。”
  苏一突然反应过来:“这么说,那时候你跟我打赌是十拿九稳了?”
  钟国哈哈大笑,笑得极开怀:“那当然,只有你这样对体育和时事一点都不关心了解的人,才以为北京无法胜出。”
  被他算计了,要是从前,苏一肯定要恼的。可是如今,想起钟国为她被狗咬了,要陆陆续续打上一个月的针。她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因为这次的夜归遇狗事件中,钟国表现得那么英勇大无畏,护得她毫发无伤,苏一对他前嫌尽释。他们之前的关系,由童年时水火不相容的战争时代;到少年时的相敬如“冰”的冷战时代;到如今总算告别了硝烟的和平时代。
  苏一和钟国前嫌尽释后,这个寒假来往得颇为密切。
  南充的冬天很冷,且多雨。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有时候一个星期下足七天。苏一最讨厌雨天,一下雨连楼都不愿下。可又偏爱犯馋,老想吃街口那个老婆婆摆摊卖的麻辣串。一串串的豆腐干、海带结、蘑菇、肉丸、藕片等,在麻辣锅里烫熟后味道好极了。她每每一想就要流口水,可是却不愿冒雨出去买。
  知道钟国每周一三五总是风雨无阻去街口的报亭买《体坛周报》后,苏一就要他帮忙带麻辣串回来。他非常好使唤,让带什么带什么,听话得几乎让苏一完全不记得这是小时候经常跟她打架的那个小霸王。后来就算天不下雨,她也照叫他不误。
  有时,钟国自己买上一大堆麻辣串串和可乐在家里看足球比赛,也会叫苏一一起过来吃喝。边吃边给她讲解比赛的规则,这里头的学问就复杂了,单一个“越位”就听得苏一头晕脑涨。总是吃完了东西喝光了可乐她就溜:“你自己慢慢看吧,我没兴趣。”
  苏一那时候的兴趣是看碟。因为寒假的天气大都是阴雨绵绵,她呆在家里没事干,就租碟回来看。那段时间她迷韩剧,看了不少韩国片。后来有一次和宋颖打电话聊天,她极力推荐她去租一套台湾片。
  “那套碟叫《流星花园》,现在特别红的一部台湾偶像剧,好看极了。尤其是里面的四个大帅哥F4,我最喜欢花泽类。苏一,你看完后告诉我你喜欢哪一个。”
  既然宋颖这么大力推荐,苏一再去楼下的租碟店时,就问起这部《流星花园》来。那个店主居然说:“《流星花园》啊,这套碟太抢手了。我进了两套都全部租了出去,而且还有要租的人预约了。碟片一还回来我就得让他来拿,所以你如果要看还得等上一阵。”
  闻所未闻,苏一从来没听说过租碟店里哪套碟抢手得还要预约,一时好奇心大起,有这么好看吗?既然楼下没有,那就上外面街上的租碟店找去。
  苏一跑上楼就咚咚咚敲钟国家的门:“下午你出去买报纸时,多走一段路,在街口过去一百多米的那家租碟店帮我租一套《流星花园》回来行吗?”
  钟国满口答应:“行。”
  苏一得寸进尺:“如果那家说这套碟被租走了,你就再上别处帮我找找行吗?”
  钟国依然是那个字:“行。”
  钟国出去差不多一个下午才回来,两腿的裤管泥水斑斑。他把《流星花园》交到苏一手里:“你要的这套碟,据说是今年最红的一部电视剧,我走了七八家租碟店才刚好遇到一套才还回来的。”
  苏一高兴地接过碟片,满口道谢:“谢谢谢谢,太谢谢了!”
  苏一用了两天时间就把《流星花园》看完了。白天独自在家看上一整天不算,晚上父母睡觉了,她还独坐客厅,抱着被子蜷在沙发上看到半夜三更。真正废寝忘食。
  这是一部灰姑娘被白马王子爱上的青春偶像剧,故事虽然简单,却轻松有趣。加上剧中俊男美女济济一堂,画面唯美配乐优美,又迎合了无数女孩心中麻雀变凤凰的情意结。小制作获得大丰收,短短时间内就蹿红了两地三岸,许多年轻人趋之若鹜地追捧这部台剧。
  还没过十九岁生日的苏一,也不可避免地看得十分投入。年轻的女孩子,多半抗拒不了这样满足幻想的童话般爱情故事。她很喜欢剧中的道明寺,虽然他有些嚣张霸道和骄横,但是可爱起来的时候、温柔起来的时候、深情起来的时候,真得很讨人喜欢。
  看完《流星花园》,苏一打电话跟宋颖交流剧情与心得。她是花泽类的忠实粉丝:“类是他们当中最帅的一个,而且他安静忧郁的眼神特别打动我。我真是太喜欢太喜欢他了。”
  苏一支持道明寺:“我喜欢阿寺,类太安静太内向,阿寺给人的感觉更有血有肉。连霸道也霸道得那么可爱,骄横也骄横得不讨厌。”
  道明寺在剧中有很多自大到极点的经典台词。比如: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像我这么完美的男人……”
  “罗嗦,我有问你意见吗?”
  “连路都走不好,你是猪哇?”
  这些话确实非常自大,自大到幼稚,怨不得女主角杉菜要骂他是自大狂。但是作为观众,可以全方位地看到道明寺这个角色的整体性格。苏一却觉得他瑕不掩瑜,就算自大也显得那么有性格、那么可爱。
  宋颖不理解苏一为什么会喜欢道明寺:“你怎么就喜欢他呢?按你的性格,我以为你也会喜欢类。”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喜欢类?”苏一不知道宋颖的判断是根据什么下的。
  “还记得高一时你和钟国在班上闹得多凶吗?当年你们之间的恩怨,就像如今的杉菜和道明寺一样,两个人水火不相容。所以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喜欢安静温和的类。”
  原来如此,宋颖的根据是这么来的。苏一忙道:“那都是从前的事,拜托,老黄历就不要翻了,现在我和钟国已经化敌为友了。”
  苏一日以续夜地看完《流星花园》后,又托钟国去还碟。看着她两个明显的黑眼圈,钟国不由要问:“你熬夜看完的?”
  苏一点点头:“我昨天和前天都看到凌晨三点。”
  “至于嘛,非要熬夜看,白天看不行吗?”
  “太好看了,一看就舍不得关。”
  “有这么好看?那我先不还,也看看去。”
  “真得很好看,不过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种类型,反正我们女生非常喜欢。宋颖还说,男女主角一开始在校园里的水火不相容,还有点像我俩高一的时候。”
  “是吗?那更要看看了。”
  钟国没有看完《流星花园》,对于男生来说,这种片子没什么吸引力。他更喜欢《寻泰记》,那段时间《寻泰记》亦是风靡一时的电视剧集。若说《流星花园》是女生追捧的第一热剧,《寻泰记》就是男生追捧的第一热剧。
  不过《流星花园》前面几集的校园冤家戏份,钟国还是都看完了。看到道明寺从一开始整治杉菜,到后来渐渐喜欢上她。他的唇角漾起一丝非常了解的笑……
  2002年的春节是2月11日,三天后的大年初三,正好是西方2月14日的情人节。
  苏一家过年,年年都是差不多的安排。因为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世了,年夜饭都在外婆家吃。大年初一开始,在各个亲戚家来来往往地串门拜年。基本上是初一在外婆家,初二在大舅家,初三在小舅家,初四在姨妈家……基本上所有的亲戚都要走遍,而且去了就是一整天,直到晚饭后才回来。
  初三晚上回到家,去阳台上收衣服时,苏一看到钟国也在隔壁阳台收衣服。见她来了,朝她打招呼:“嗨,苏一,看我的新衣服。”
  他展开一件崭新的天蓝色长袖T恤给她看,胸前印着《流星花园》中五大主角在一起的画面。这是《流星花园》的文化衫,苏一不觉奇了:“钟国,你不是说你不喜欢这部偶像剧吗?怎么也买起它的文化衫来了?”
  之前苏一有问过钟国对《流星花园》的印象,被他用“幼稚啊天真啊”之类的话取笑了半天。说她居然会对这样一部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偶像剧痴迷,实在太爱幻想了。
  苏一承认:“没错,这部电视剧的剧情是太梦幻了,现实中不可能会发生。可是我们女生就喜欢做做这样的白日梦,不行吗?”
  “不是买的。是一个同学家的服装超市不开了,洗货剩下的一些衣服他东一件西一件地分给我们。他跟我最好,分了我两件。苏一你要不要,还有一件白色的给你好了。”
  钟国边说边把那件白T恤展开给她看,和他那件一样,只是颜色不同。都是宽松式圆领长袖的T恤,男女通穿的经典款式。苏一挺喜欢:“好哇,既然他给你两件一样的,那白色这件给我吧。”
  苏一收下了钟国送给她的T恤衫,完全没有把这件衣服和情人节的礼物联想到一起。也完全没有想到两件款式一样颜色不同的衣服,钟国其实是当情侣衫买回来的。只因钟国送出这份礼物时,送得是那么的随意自然。
  那时她不知道,钟国为了自然而然地送出生平第一件情人节的礼物,是如何想了又想才确定了方案计划。
  他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料到商家在年后初一到初七多半都关门休市,所以他年前就在一家精品店买回两件纯棉质地的情侣衫。初三这天知道苏家走亲戚去了,要晚上才回来。晚饭后,他把大门虚掩着,坐在客厅里假装看电视,其实竖起耳朵在听楼道里的脚步声。苏一上楼梯的声音他听得出来,她的脚步特别轻快,有踢踏舞般的韵律感。等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再听到隔壁的房门开锁的声音。他马上跑到阳台上去,在冬夜的寒风中等到了他要等的女孩,送出了他要送的礼物。
  苏一后来才知道钟国送她的礼物别有深意,两情相悦时,她曾不无好奇地问过:“原来你那时候就已经喜欢我了,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钟国作老谋深算状:“那时我们刚刚从敌军到友军,化干戈为玉帛的时间尚浅,基础还不牢靠,匆忙发展更深一步的关系未免操之过急,你肯定不会接受。所以我决定慢慢来,先巩固革命友谊,再发展革命爱情。”
  苏一扑噗一笑,用手捶他的头:“看不出你还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我算是被你给算计了。不过,你这样慢慢来,就不怕到时候来迟了。要是我在大学里已经跟别的男孩子好了你怎么办?”
  钟国笑嘻嘻:“我不怕,别看你一付似模似样的淑女模样,其实你那火爆性子根本就是颗地雷,只有我这颗天雷才降得住你。别的男孩子受不了你的。”
  苏一又是一顿粉拳猛擂,不过,一下更比一下轻。
  过完年没多久,就是学生们纷纷订票回学校的时候了。苏一计划坐火车去成都,钟国也要去成都转乘往北京的火车。已经关系这么友好了,苏一决定和钟国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
  春节期间的火车座票特别难买,连站票都成了抢手货,供不应求。想想要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般的火车上站几个小时,钟国便建议坐长途汽车,起码每个人都有座位。苏一面有难色:“可是我晕车,长途汽车要坐六个小时,我会吐死掉的。”
  那时候成南高速公路还没有开通,从南充到成都车程漫长难捱。到2002年年底成南高速公路正式运行后,汽车路程锐减为两个半小时就够了,大大地造福了像苏一那样嫌火车挤又嫌汽车晕的人。
  既然苏一晕汽车,钟国就义不容辞地陪她去挤火车。
  什么是人山人海?只要去过春节前后的火车站就知道了。什么是摩肩接踵?只要乘过春节客运高峰期的火车就明白了。钟国和苏一根本挤不上车,是被送站的父母从车窗塞进去的,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勉强寻到立足之地。
  列车一站一站停,还一直陆续有旅客挤上车。人挤人挤得整个车厢都几乎没有空隙。苏一身前站着钟国,身后本来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但是后来这个女人下车了。一个又黑又壮的男人挤过来站定。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让她十分不自在。可是没办法,车上就是这种状况。每一个人都在和别人“肌肤相亲”。
  渐渐地,苏一心中的不自在愈来愈多。因为那个男人似乎有些不对。车厢中再怎么挤,也总是会有列车员推着食品车见缝插针地过,或是有人朝着厕所方向挤去。这时就需要大家都更加努力地挤在一起让出过车过人的通道。而每每只要这样一挤,那个黑壮男人就会把全身都贴到她身上来,并且是很紧很紧地贴上来,
  又一次食品车经过时,黑壮男人不仅仅是全力以俯地贴住苏一的身体,而且他的下身还在她身上摩擦了两下。纵然隔着冬日厚实的衣物,苏一也感觉到了他身体上有个硬硬的东西在硌她。
  苏一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毕竟她还是没有性经历的纯洁少女。虽然初中时读过的那本小说让她懂得了何谓男女性事,但理论归理论,她对男人的身体构造并没有切实了解。那一刻,她根本没弄明白那个男人身上硌着她的是什么。却本能地觉得不妥,下意识地朝钟国靠近一点,以此避开身后紧贴过来的人。
  钟国有所察觉,低声问:“怎么了?”
  苏一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了身后那个黑壮男人一眼。钟国顺着她那一眼看去,陡然间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一把将苏一拉到他身后,再朝着那个男人当胸一搡:“流氓——”
  钟国推开那个男人一瞬间,苏一看到他在手忙脚乱地拉合下身的裤链。她愣住了,一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钟国已经怒不可遏地扑上去,揪住他的衣襟就是一拳猛砸下去,边打边怒不可遏地骂:“你太不要脸了!无耻!下流!”
  钟国的怒骂让苏一顿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被这个臭流氓非礼了。又羞又怒,也冲上去朝着那个男人就是一个巴掌:“臭流氓,混蛋……”
  那个男人块头其实不小,看那体型也该有两把子力气,却被天雷地雷组合的钟国和苏一联手打得只有招架之力。车厢里本来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如水流般朝两边泄开,腾出地方让一对儿女英雄收拾流氓犯。直到闻讯赶的乘警把三个当事人一起带走。
  因祸得福,乘警把那个流氓扣下后,带两个学生去餐车上找了两个座位给他们坐下。苏一坐定后痛下决心:“下次还是坐长途汽车好了,哪怕一路吐到成都,也比遇上这样的变态要强。”
  幸好这次是和钟国一起走,否则她还稀里糊涂地任那个变态男趁着人多实施性骚扰。而且还是那么恶心下流的方式。
  钟国的拳头还握得紧紧的:“那个变态,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他。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对于那个黑壮男人的无耻行为,他表现得比当事人苏一更加恼怒。
  苏一十分感激钟国及时识破那个变态男的行为,并痛扁了那厮一顿替她出气:“钟国,今天多亏有你,晚上我请你吃饭。”
  钟国和苏一将在下午近两点钟时到达成都站。虽然当天下午会有直达北京的列车,但都是慢车,要坐上三十多个小时。所以他决定明天上午再转乘一趟开往北京的空调特快列车,二十几个小时就能抵达。今晚他会在成都住上一夜。
  “好哇,那我就叨扰你一顿了。”
  列车驶入成都站。钟国和苏一一起下车,他先送苏一回她的学校。女生宿舍楼下有“女生宿舍男生止步”的告示牌,一般情况下男生不准进入。但在学生进校离校期间,为女生扛行李的男生,在一楼的值守阿姨那里填一张表格后,可以被允许破例入楼。
  钟国也填了一张表格,然后拎着行李把苏一送到四楼的寝室里。
  许素杰和周虹已经先到了,两张床铺得整整齐齐。正围着摊满一桌的吃食,吃得不亦乐乎,自然都是她们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美食。
  看到苏一被男生送进来,她们的视线一起朝着钟国看去。心直口快的周虹,一边咽下满嘴的东西一边笑道:“苏一,不错哦,回家过个寒假就找到了‘劳工’为你服务。”
  ‘劳工’是周虹的发明,她看见大学里谈恋爱的学生情侣,男生多数都在为女生任劳任怨地服务,比如排队打饭啊,图书馆占座位呀之类,就把男朋友戏称为“劳工”。
  苏一连忙摆手:“周虹,不是‘劳工’了,这是我的高中同学钟国。他在北京上大学,要到成都转车。所以就顺路送我来学校。”
  许素杰马上发表意见:“钟国!哇,你这名字够神气呀!”
  “谢谢。”钟国放下行李箱,礼貌地对许素杰一笑。然后转身看着苏一,“我先出去了。”
  苏一一扭头,就看到钟国已经背着他简单的行李袋走出了宿舍,忙跟出来:“钟国你去哪?晚上我还要请你吃饭。”
  “我在楼下的草坪等你,你收拾好了再下来。”
  “干吗要在楼下等?你就坐在我宿舍里等我好了。”
  “不好,女生宿舍来个男生一直坐着不走的话,会让你的舍友们觉得很不方便的。再说,坐在哪等不是等。我就在楼下草坪等你好了。”
  钟国下了楼,苏一回到宿舍,周虹马上就问:“你的同学赶着转火车吧,走得那么急?”
  “不是。”苏一把钟国的理由随口说给她们听,不料竟博得她们的满口称赞,觉得他很会替人着想。
  许素杰尤其赏识:“苏一你这个同学真不错,还会想得到怕我们不方便,放下行李就到楼下去等你。如今这样懂分寸的男生很少呢。因为女生宿舍不好进,能进来的男生大多都是坐下就舍不得走了。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受欢迎。”
  周虹马上接道:“就是,昨天隔壁寝室的汪晓晨早上八点多被一个男生送上来,他一坐坐到中午十一点还不肯走。结果她们寝室两个睡懒觉的女孩子就一直没办法起床。谁好意思当着男生的面起床穿衣服呀!后来那个男生总算走了,她们骂了老半天他是多么的不识趣,不知道自己讨人厌。”
  被舍友们这样举例证明一下,苏一也觉得钟国真是很知情识趣。
  “苏一,这个男生很不错,性格好,人也长得很帅,真得只是你的高中同学而已吗?”
  周虹打趣的问话,让苏一有些意外:“钟国很帅吗?一般吧。”
  苏一从来没有觉得钟国长得帅,因为从小与他不和,所以一直以来对他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尤其是“反目成仇”的高中时代,在她眼里他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简直连青面獠牙的妖怪都比他更合她的眼缘。现在与他“两国建交”了,关系密切了很多。她开始越来越觉得他人不错,却并没觉出他帅。可能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吧,毕竟她看了他十几年,看得太熟悉了,熟悉到丧失了审美眼光。
  许素杰力挺周虹:“我也觉得这个男生帅,苏一你什么眼光啊!居然说一般。他比你那个康子勤毫不逊色,不信你把他们拉一块比比。”
  被两位姐妹灌了一脑子对钟国的赞誉之辞后,苏一下楼找钟国一块去吃晚饭时,盯着他的脸反复看是不是真得很帅。看得钟国莫名其妙:“怎么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
  “不是了,是我宿舍里那两位同学都说你长得帅,夸得你像一朵花似的。我说你一般般,居然被她们批判没眼光。所以我要重新鉴定你一下。”
  钟国听得哈哈一笑,站定脚步大大方方地任苏一打理:“那请苏大小姐好好鉴定一下,本小生是否够得上帅哥标准?”
  苏一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仔细地看钟国的模样。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梁很挺,五官轮廓清晰分明的一张脸,确实长得挺帅。但她把优点统统略过不提,拼命挑缺点:“钟国,你的眼睛是单眼皮,不够大不好看。还有你的嘴唇比较厚,也不好看。看来看去,我觉得连一般般都不够格了。”
  钟国虽然是单眼皮男生,眼睛不大但一双眸子特别亮,十分的炯炯有神。他的嘴唇也不能算厚,只是非常饱满的唇型而已。苏一完全是鸡蛋里面挑骨头,睁着眼睛说瞎话。
  钟国作气急败坏状:“不是吧,你的鉴定结果这么差?太伤自尊了!”
  苏一声音清脆地笑起来,笑声悦耳动听如一串串铃铛在风中摇响……
  晚饭他们没有走太远去吃,就在苏一学校附近一家老麻抄手店解决了。
  “抄手”是四川人对馄饨的特殊叫法,大概是因为包制时要将面皮的两头抄拢,故而得名“抄手”。苏一要了一碗小份的老麻抄手,钟国则要了大份。苏一还怕他不够吃,到店对面一家煎锅魁的摊子买回一个牛肉锅魅给他。她自己又点了一份店里的凉糕。
  “吃完抄手嘴里很麻,这时吃一碗凉糕特别舒服。而且这家店的凉糕也很好吃。”
  凉糕四四方方一块,嫩黄如玉,浸在红糖汁里。甜稠的糖水裹着爽滑可口的冰凉糕。吃上一口,凉甜绵嫩,味道好极了。是吃抄手的最佳搭配。
  苏一正和钟国一起吃着饭,无意中头一抬,看到店门口走进几个也来吃饭的男生,其中一个是康子勤。因为学校还没有开学。食堂还没正式营业。这几天学生们只有出来外面吃饭解决温饱问题。
  苏一看见康子勤时,他也正好迎上了她的视线。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微微一怔。
  大学校园很大,如果有心要避开一个人是非常容易的事。苏一刻意不再出现在康子勤会出场的场合,相信他也是一样。所以那天篮球场的当众决裂后,苏一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她薄薄的唇用力一嘟,作不屑一顾状。
  钟国察觉她的表情有异,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一看:“你看到谁了,一脸苦大仇深?”
  “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钟国反应非常快,马上想起来:“哦,是那个不小心把你引爆的倒霉鬼。”
  他又回头多看了一眼,康子勤已经和他的同学在店堂另一边坐定了。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有着挺秀的轮廓。
  “苏一,这可是个帅哥呀!大眼睛双眼皮薄薄嘴唇,很符合你的审美眼光,你怎么会舍得对他爆?”钟国一脸戏谑地笑问。
  “哼,光是帅有什么用,他完全不尊重我。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背地里跟人贬低我,说我没气质。”
  苏一气鼓鼓的一番话中,钟国听出味儿来了:“你喜欢他被他拒绝了?”
  “是呀,我那时对他一见钟情。为了他淑女都不做了,主动去追求他。可是他——到头来嫌我没有淑女气质,真是气死我也。”
  “这么说来,他是喜欢淑女型的。那苏一你确实不够格。”
  “我怎么不够格了?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很有淑女气质和风范的。我斯文的时候很斯文,矜持的时候也很矜持……”
  钟国打断她:“没错,你如果要扮淑女确实可以扮得很像。不过苏一,你骨子就不是淑女,干吗一定要扮成淑女状?”
  苏一大发娇嗔:“钟国,你又来了,又是这一句。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支持我的淑女形象?”
  “因为我觉得你不淑女的时候更可爱,一高兴就喜笑颜开,一生气就横眉竖眼。这种率真爽朗的明快性格,我认为比端着那付矜持派头的淑女状好上十倍。苏一,做你自己就好了,别再做什么淑女了。”
  “我已经不做淑女了。康子勤那个家伙说我没气质后,我心想不能枉担了虚名,索性跑到篮球场,众目睽睽之下泼了他一脸矿泉水。现在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冒牌淑女了。”
  钟国听得直发笑:“苏一,你这个一点就爆的地雷脾气。”
  晚饭后,钟国背起行李袋和苏一告别。他要去火车站附近找家旅馆住下,明天独自转车前往北京。学校离火车站挺远,苏一就不去送他了。
  临别前,钟国要了苏一宿舍的电话号码,也给她留下了他们宿舍的电话。细细长长的眼睛对她笑成一线:“保持联系。”
  第四章 暴发户的儿子
  大一下半个学期正式开学的那段时间,女生们聚在一起几乎都在讨论《流星花园》。
  这部如今被称为台湾偶像剧鼻祖的电视剧,在当年真可谓横空出世。受欢迎程度和影响力至今无有能出其右者。虽然它是一个那么不真实的故事,却极大地满足了每个女孩心目中的美好幻想——灰姑娘总是能碰上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剧中梦幻般的浪漫爱情固然是一大看点所在,然而最大的焦点关注还数剧中四个帅哥F4。他们完美诠释了剧中的四个超级贵公子,并因此一炮而红。像一股旋风席卷了全亚洲,开创了花样美男的男色时代。让无数少女为他们疯狂。
  在某种程度上,《流星花园》可谓一代人的青春印记。在充满幻想的单纯岁月,看了一部唯美的青春偶像剧,记忆中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象。
  苏一她们宿舍的几个女生也经常会在一起讨论这部戏,讨论F4。唐诗韵除外,她没看过《流星花园》。在听苏一讲述了故事大概后,她的评语是“太不现实了”,也没兴趣看这种虚幻的偶像爱情剧。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超然于事外。
  苏一也承认这部戏不现实。那一校园满满当当的俊男美女;那四个身家来历显赫的超级贵公子;游轮上的假日;上流社会盛宴中的衣香鬓影……都不是普通百姓生活中有的场景。
  周虹不无幻想地说:“要是我们学校也有四个这样的超级贵公子,你们说会是什么场面?”
  “我们学校不会有这样的超级贵公子,像道明家族那种什么有一家电信局,二家电视台,三家炼油厂,四家半导体,一百七十六家六星级国际连锁大饭店之类的资产实在太夸张了。中国就算有这等富豪他们的儿子也不会在国内上学。只听说经济系有一个温州老板的儿子在读,据说他家相当有钱。他一套衣服好几千,一块手表好几万,别提多派头了!”
  许素杰的一番话,让周虹兴致来了:“温州来的,那可真是一个富得流油的地方。这位同学也算是我们学校里的一位贵公子了。校园里还有这号人物,什么时候见识一下去。对了,许姐姐,他长得怎么样?帅不帅?”
  “如果单论他的人材长相,不能算是帅。但是几千块钱的衣服穿在身上,几万块钱的手表戴在手腕,不少女生觉得他特别有魅力。”
  苏一觉得许素杰的回答实在太妙了,拍手笑道:“许姐姐,你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去了。”
  连唐诗韵都不由宛尔一笑:“一针见血。”
  大学校园里,时常会有几个班的学生在一起上公共课。
  有一门公共课上,苏一和唐诗韵坐在一起听课。她们身后有几个男生在开小差聊天,因为距离太近,无需刻意去听,他们的谈话就会自动钻进耳来。
  “来,给你们开开眼界看样东西。”一个男生淡淡然中又带着说不出的神气的声音。他把课本翻得哗啦响,似是从书页中取出一样东西给人看。
  几个人一起诧异:“好漂亮的羽毛呀!是什么鸟的?”
  “你们猜。”
  几个声音七猜八想了瞎说一气,最后那个淡淡然的声音揭晓谜底:“是天鹅的羽毛。”
  “程实,你哪弄来的天鹅羽毛?”
  那个叫程实的男生答得漫不经心:“回家过年时,跟我爸出去吃饭,席上炖了一只白天鹅。”
  有人惊呼:“哇,你小子吃上天鹅肉了。味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跟野鸭子肉差不多,挺一般的。”一付意兴阑珊的口气。
  天鹅的羽毛,最初听到这五个字时,苏一和唐诗韵就不由对视了一眼。正想双双回头一睹天鹅羽毛的风采时,却听到了白天鹅被炖的话。她们一起倒抽一口冷气。
  唐诗韵转了一半的头马上转回来,不忍心看那支可怜的天鹅羽毛了。与之相反,苏一却加大幅度扭过头去,愤愤然的眼神瞪住那个叫程实的男生,一瞬不瞬。
  程实当时懒懒地歪在座位上,指间拈着那枚洁白无瑕的天鹅羽毛,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突然看到前排的一个女生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瞪着他。那眼神如果能杀人,他一定已经被大卸八块。
  程实莫名其妙:“同学,我得罪你了吗?”
  苏一痛心疾首地压低声音吼:“你居然吃了白天鹅!你知不知道白天鹅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是濒危物种。是用来欣赏爱护的,不是用来当盘中餐的。”
  程实这才知道,原来前排这个女生听了他们的谈话,为白天鹅鸣不平来的。冷冷地一声嗤笑:“我知道哇。正因为它濒危,所以珍贵;正因为珍贵,所以就特别尝尝什么滋味。吃这样一只白天鹅很不便宜呢,花了我们五万块。”
  “五万块!五万块拿来吃天鹅肉,你们家有钱也不是这样用的吧?”
  苏一气得简直要吐血,为那只无辜的白天鹅。他们杀的何止是一只天鹅。动物界中,天鹅的忠诚与痴情世人皆知。它们总是出双入对,如果失去了自己的伴侣,就会变得郁郁寡欢。有的绝食殉情,有的撞墙自尽,甚至有的天鹅会振翅飞至高处,然后快速冲向湖水中跳水而死,天鹅的爱情专一得令人感动。既然这一只天鹅被捕而食之,另一只肯定也活不成了。
  程实傲慢地下巴一抬:“我们家的钱怎么用关你什么事?”
  苏一还想说什么,唐诗韵拉拉她的衣袖,轻声道:“别跟他说了,何苦对牛弹琴。”
  也是,跟这种人完全没法沟通。苏一回过头来不再浪费口水,只是胸中依然鼓涨涨地满是不平气。这时又听到身后有男生啧啧道:“花五万块吃只白天鹅,程实你们温州人真是太有钱了。”
  温州人,苏一马上想起许素杰曾经说过的那个温州老板的儿子。一定就是这个叫程实的家伙吧?许素杰和周虹坐在前面几排的位置,没办法向她求证。但是苏一却感觉应该是他不会错。
  下课时,苏一拉着唐诗韵走快几步,到前面去叫住许素杰。然而不待她发问,许素杰已经先说了:“苏一,唐诗韵,上次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有钱的温州小开,刚刚就坐在你们后面。你们留意到了他吗?就是那个穿黑外套的男生。”
  “果然是他。”苏一哼了一声,借用《流星花园》中的一句台词下定论:“暴发户的儿子。”
  许素杰和周虹不解其意,回到宿舍后,苏一把课堂上关于的“天鹅羽毛”对话讲给她们听。听得她们面面相觑。
  “我的天啊!五万块就吃一只白天鹅,赶得上我大学四年的学费了。”周虹惊叹。
  许素杰则叹气:“这些有钱人啊!真是有钱得近乎无聊。几万块钱就用来一饱口腹之欲。”
  “所以我说他是暴发户的儿子,暴发户就是这样子没水准。”
  议论纷纷中,电话铃声响起来。唐诗韵离得最近,接起来一听:“苏一,找你的。”
  周虹马上转移注意力:“唐诗韵,是不是苏一的那个钟国打来的?”
  唐诗韵微笑点头,钟国的电话基本上每周一次打过来。宿舍里的女生都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
  钟国在电话里十分兴奋地告诉苏一:“苏一,你看新闻了没有?国家体育场开始面向全球公开征集规划设计方案了。”
  “什么国家体育场?”苏一摸不着头脑。
  “国家体育场,将会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主体育场。它是第一个进入建筑设计程序的北京奥运会场馆设施。”原来钟国在密切关注北京申奥成功后的筹办工作。
  “北京不是有好几个体育场地嘛,干吗还要新建?”
  苏一说的完全是外行话,钟国不由失笑:“一届成功的奥运会需要大量的比赛场馆,目前的几个远远不够。估计最少还要兴建十几个场馆呢。不过国家体育场将是重中之重,因为它是主体育场,开幕式和闭幕式都要在里面进行。现在面向全球征集设计方案,可惜我还是一个建筑系的大一新生,理论实践经验都远远不够,否则我都想去参加。”
  没想到钟国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苏一半真半假地笑:“钟国,你可真有抱负呀!这次不行没关系,你好好努力,争取成为一个世界一流的建筑设计师。下一次奥运会再在我们国家办时,由钟国大师您亲自为中国设计全新体育场。”
  “我会努力争取的。好在我还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钟国说得豪气万丈。
  春暖花渐开,厚实冬衣一件件谢幕而去,薄软春衫开始粉墨登场。
  苏一把钟国送给她的那件流星花园T恤衫翻出来穿,配上一条吊带牛仔裤和一双运动鞋,再把长发绑成一束高高的马尾。活脱脱一个运动型阳光美少女。
  周虹笑道:“苏一今天真漂亮。下午的篮球赛上,好好替咱们中文系的篮球队加加油。让他们不要输得太惨。”
  学校正在举办校篮球联赛,全校二十几个系友好竞赛。今天下午是中文系对经济系。中文系在体育方面一向不占优势,赢球的可能是1%,输球的可能是99%,所以中文系的学生们只求不要输得太难看。
  许素杰摇头:“我估计希望不大,听说经济系篮球队实力很强。我还是不去看这场比赛了,免得看了添堵。唐诗韵,下午我们一起图书馆吧。”
  “好。”唐诗韵生性好静,一向不热心那些形形□的体育比赛。
  苏一本来也不想去看这场比赛,她对自己系里的篮球队也是完全不抱信心。却被系辅导员硬拉去当了啦啦队的队长,只好尽忠职守。带着一帮啦啦队女生在篮球场上呐喊助威。
  一场比赛打下来,她们啦啦队算是白费劲了。中文系篮球队跟经济系篮球队同场竞技,那水平简直是小孩跟大人较量,只有被动挨打的份。经济系队的那几个队员个头其实都不算高大,技术却十分娴熟。其中一个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二左右的男生表现尤其出色,快速的运球防守,左突右投,在球场上如入无人之境。他每进一个球,他们啦啦队的尖叫声喝彩声就一波一波地喊起来:“程实好样的,程实加油!”
  相比之下,苏一率领的啦啦队渐渐鸦雀无声。她没想到这个暴发户的儿子在球场上这么厉害,他率领着经济系篮球队,以领先近五十分的优势,压倒性战胜了中文系篮球队。
  惨败,绝对的惨败。中文系输得颜面扫地。
  校报记者来采访获胜的经济系篮球队,尤其是表现出色的程实。“你的个子并不算高,本来在篮球比赛中不占优势。可是你的篮球技术却相当好,可以谈谈你是做到的吗?”
  赢了比赛,程实脸上的表情却相当平淡。因为双方实力太过悬殊,打这样的比赛对他而言赢了也没劲。校报记者的采访他本来就表现得淡淡的,听完他的问话后,淡然的眼神陡然一冷,口吻更冷:“我怎么做到的,我吃了兴奋剂啊!”
  他的话像冻过的石头般又冷又硬,搞得那个校报记者很尴尬,干笑道:“你真会开玩笑。”
  而程实已经理都不理他,一只手托着篮球在手心中不停地旋转。一只手接过旁边一位队友递上的矿泉水大口大口喝起来。无论他再问什么都充耳不闻。
  校报记者被冷落一旁,为了找台阶下,转身拦住正垂头丧气走过来的中文系篮球队队长:“请问对于这次比赛的失败,你个人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苏一正好也走过来,听到校报记者的问题气不打一处来:“喂,你什么记者呀?问的什么白痴问题呀?这还有什么原因造成的。两支球队明显不在一个档次,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了。这样的比赛像大人欺负小孩,赢的是胜之不武,输的是虽败犹荣。”
  那个倒霉的校报记者,先在程实那里受了冷遇,又被苏一劈哩叭啦鞭炮炸响般的一番话数落得灰头土脸。悻悻地合上采访本走人,不采访了。
  程实忍不住回头看了苏一一眼:“你说我们胜之不武,怎么不说你们技不如人?”
  苏一理直气壮:“一件事情既然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我当然不会说自己的球队不好。”
  “可是你们的球队就是不好,技术之差有目共睹。”
  “技术差怎么了?技术差总好过人品差。某些人技术好又怎么样,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一只癞蛤蟆。”
  程实眼睛一眯,目光冷锐如针:“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谁人品差?你说谁是癞蛤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苏一看定他一字一句:“谁吃了天鹅肉,谁就是癞蛤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意料中,身后会有程实气急败坏的骂声。却没有,只听到篮球重重砸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人们一片齐刷刷的惊呼声。
  苏一下意识地想回头看。但头还没来得及转过去,后脑处就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着苏一软软倒下的身体,篮球场上刹那寂静。那一刻人人定如泥塑木雕,偌大的球场上,只有那个击中她的篮球在地板上滴溜溜地转动着。
  苏一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校医室。后脑勺上有个包,头晕乎乎的痛,还有恶心想吐的感觉。
  因为头部受伤可大可小,颅里缓慢出血可能在几个或十几个小时后形成突发性病症。校医不敢掉以轻心,又张罗着把她送去了附近的医院。系辅导员和系篮球队长还有在场的周虹全程陪在左右。
  而砸晕苏一的罪魁祸首程实,闯祸后愣了片刻,马上转身大步跑出了篮球场,再没有露面。但很快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赶到了医院,自我介绍是程实父亲的企业在成都办事处的负责人王经理,受总经理委托全权处理这桩意外伤害的相关事宜。
  王经理对系辅导员说的第一句话是:“该检查的全部检查,所有医疗费用我们承担。钱不是问题,只要确定这位同学没事就好。”
  医院方面最爱听这种话了,医生便把能做的检查全部给苏一做上一遍,初步诊断没有大碍。轻微脑震荡症状,建议留院观察两天。
  苏一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住院,都是托程实的“福”。她躺在病床上还觉得头晕得天旋地转,把程实这个名字在嘴里翻来覆去起码骂了十万八千遍:“程实,混蛋,你等着。”
  从她进医院起,程实自始至终没有露面。所有事宜都是那个王经理在打点,包括道歉的话也由他对苏一说。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又不是你把我砸进医院的。叫程实那个混蛋来。”
  程实却不肯来,他坚持说他不是故意的。说当时他只是把篮球朝着地板狠狠掼去,没想到球由于弹跳力从地面上蹦起来后会砸中苏一的后脑勺。他愿意负责她的医疗费用和其他一切损失,却不愿意道歉。
  “程实同学,就算你不是故意的。可到底也是你失手造成他人身体意外受伤,你也应该去说声对不起吧?”
  无论辅导员、班主任、甚至学生科的老师如何苦口婆心地劝,程实只是抿紧双唇一言不发,怎么都不肯松口答应。
  直到苏一两天后出院了,程实也还是没有来向她道歉。
  王经理专程开车接她出院并送她回学校。在宿舍的桌上放下一个信封:“苏一同学,这次的事情真是很抱歉。还好对你的身体没造成什么影响。这笔钱是我们总经理的一点心意,你自己去买些营养品吃吧。”
  王经理留下的那个信封里,装着二十张百元大钞。两千块钱,那时对于学生来说不是小数目,省着花足够一个学期四个月的生活费。苏一虽然被篮球砸了一下,却只是轻微脑震荡。在医院观察休养两天后,所有不良症状都消失了。如王经理所说,对她的身体没造成什么影响。但是程家的经济补偿却可谓十分丰厚,算上医院里检查和住院时的开销,大概花了近四千块钱。
  周虹咋舌:“程实家真是大方。我堂姐上个月剖腹产手术生小孩都才只用了两千多块。苏一你只是头晕头痛了那么两天,他们居然花了四千块在你身上。”
  “所以程实不肯来道歉,因为他觉得自己用钱来赔偿就已经足够了。男生打伤女生本来就很过份了,他居然还死活不肯道歉。仗着钱多就不可一世,这种人真是可恶之极。”
  许素杰的话,唐诗韵深表赞同:“这个程实真得太过分了。仗财欺人。”
  苏一看着那两千块钱,听着舍友们的议论纷纷,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这个“暴发户的儿子”真以为有钱行遍天下吗?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他的自以为是……
  自从用篮球砸伤了苏一后,程实就一直没去上课,也没出过宿舍门。整天就是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蜷在床上没完没了地玩游戏。每天的饭菜都由他的室友为他打好送上来。除了上厕所和吃饭睡觉外的时间,他全部给了游戏。游戏以外的事情,似乎完全不在他的脑子里。
  室友们也都清楚他的脾气,他不说话,就说明他不想理人。没人会不知趣地去打扰他。而且进进出出都轻手轻脚,说话也细声细气。尽可能维持一个安静的室内环境。
  却没想到,宿舍门会被人咚地一脚踹开。几个男生愕然地循声望去,望到了当门而立的苏一。她瞪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室内匆匆一扫。最后定在最里面那张床铺上的人,食指一点,朝着他呼名道姓:“程实,你这个混蛋。”
  程实从电脑屏幕上抬起他冷冷的眼睛,对视上苏一火焰般的眸子,口气淡漠:“不是赔了钱给你嘛!你还想怎么样?”
  “有钱了不起呀!谁稀罕你的臭钱。我想怎么样,我本来只想让你道歉。可是你既然不肯道歉那就算了,我也不需要你道歉了。我现在只想一报还一报。程实,你也吃我当头一击吧。”
  苏一一番话说得像炒田螺般哗啦啦的脆又快。话音未落,她就动作迅速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弹弓。十分麻利地往皮筋里裹进厚厚的纸子弹,朝着程实双手一抬,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啪的一下,子弹已经正中他的额头。他啊的一声捂住了头。
  苏一仿佛沙场征战的女将,旗开得胜后,紧接着放出第二弹,她是有备而来报仇的,事先练习过发射。第二弹又准确地击中了程实捂在额头上的手背,他再一次发出痛呼声。
  程实原本一脸淡漠冰冷的表情,在苏一的两连弹下如沸水沃冰般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一脸暴怒地从床铺上跳下来,冲到苏一面前,两手捏成紧紧的拳头朝她挥喝:“喂——你够了没有?”
  苏一把弹弓一收,毫不胆怯地看着他:“够了,你给我的子弹已经打完了。”
  “我给你的子弹,我什么时候给你子弹了?”
  “你自己不会看。”苏一说完转身就走,“一报还一报,我们两清了。”
  程实朝着地板上一瞥,苏一用来打他的纸子弹叠得厚实无比,打在头上也就格外疼痛。纸的颜色是蓝色,带着花纹图案。定晴一看,他马上看出来是那是人民币百元大钞的图案。原来,苏一是用他让王经理送去的那两千块钱,叠成了两枚粗大子弹,全部反击给他了。
  额头红肿了一块,手背也红肿了一块,很疼,很痛。程实满怀郁闷无处发泄,一脚狠狠地踢翻了一张椅子。他的室友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更从没见过他吃这么大的瘪。
  苏一在宿舍里向三位姐妹宣布她大仇已报。连环弹一出手,两发两中,一雪前耻。
  “我的后脑勺被他砸出一个包,他的前额也被我打出一个包。现在我跟他算是扯平了。不对,我还占了便宜,我还在他手背上也留了一个包,二比一,我赚了。”
  苏一一脸的扬眉吐气,唐诗韵报以骇笑:“你真用弹弓去打程实了?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
  “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怎么会只是说说而已呢。我一开始本来计划也用篮球砸得他脑袋起包。可是我的臂力对他完全没有杀伤力,只怕砸也是白砸。这个计划不可行,我就想别的办法。突然想起弹弓好用啊,使用方便,杀伤力又强。而且,他送来的那两千块钱是现成的子弹材料。他以为有钱就可以搞掂一切,我现在让他尝尝被钱打的滋味。多解气。”
  许素杰和周虹都听得乐不可支:“苏一你这个办法真是不错啊!教训得太好了。这下那个程实的嚣张气焰算是被你给打下去了。”
  苏一也觉得自己这个仇报得妙极,下午在学校电脑房上网时,看到钟国的QQ在线上亮着,马上跟他大吹特吹自己是如何教训了一个“暴发户的儿子”。
  钟国听说她前几天被人用篮球砸得进了医院,大吃一惊:“怎么你没告诉我?严重吗?”
  “只是轻微脑震荡,问题不大,休息两三天就好了。我连爸妈都没说,免得他们白担心。”
  “苏一,你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当然是真的,否则我今天上午怎么能上男生宿舍直捣黄龙报仇雪恨。”
  “你还直捣黄龙?苏一,以后千万不要再这么干了。相比男生,女生在体力上毫不占优势。如果那个程实再像那天在篮球场一样跟你翻脸,你就只有吃亏的份。还好,他这次没像上次那么冲动,忍下来了,还算是个男人。总之这种事情下不为例啊!”
  苏一不以为然,答得敷衍了事:“知道了。”
  接下来,钟国传了一些照片给她看。都是他在校园里拍的,有单人照,也有和同学在一起的多人照。苏一把照片一一细看,发现有个瓜子脸大眼睛,剪一个圆圆童花头的女孩在照片中出现的次数相当多。每次合影她都是站在钟国身边,朝着镜头笑得很甜。
  “钟国,这个短发MM是你女朋友吗?”苏一打出字后,又发出一个捂着嘴偷笑的QQ表情。
  “不是,同学而已。”
  “她每次合影都站在你旁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没有的事,凑巧而已。”钟国一再否认。
  最后一张照片,是钟国的单人照。他穿着那件蓝色的流星花园文化衫,双手随意地袖在裤袋里。姿势很潇洒,笑容很灿烂。苏一把图片截下来放进对话框重新发送:“这张照得最好。”
  “我也这样觉得。对了苏一,白色那件你穿过没?”
  “穿过了。”
  “你穿的效果怎么样啊,也拍几张照片来让我看看嘛。”
  苏一答得很爽快:“行,正好老爸老妈也想看我的照片。我几时找同学借个数码相机好好拍几张。”
  聊完这些,钟国开始聊他最喜欢的体育:“苏一,再过十天世界杯足球赛就要举行了。”
  一听这个话题,苏一马上撤:“不跟你聊了,足球比赛我完全不感兴趣,也不明白你们男生为什么一提起世界杯就热情洋溢。恕不奉陪,先走了,我吃晚饭去也。”
  四年一度的世界杯,是全世界球迷的狂欢节。第17届世界杯足球赛于2002年5月31日至6月30日在日本和韩国举行。为期1个月,共64场赛事。
  世界杯比赛进行期间,校园里的逃课现象屡见不鲜。尤其是中国队对巴西队的那场比赛时,绝大部分的课堂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女生们在支撑场面。老师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追究。世界杯嘛,可以理解。
  这场比赛中国队最终以0:4输给了巴西队。男生宿舍楼一栋接一栋都炸开了锅,脸盆饭盒砸得咣当乱响。还有人冲到阳台上去怒吼嚎叫。听说多亏校方有先见之明,事先就派宿管科的老师来突击检查宿舍,把酒瓶玻璃器皿之类的易碎品统统收走了。否则各个宿舍楼前肯定会是满地玻璃碴铺路。
  苏一再怎么对这桩赛事不关心,听到男生们闹出来的动静也就知道了赛果不佳。得知中国队惨败后,她打电话去笑钟国:“中国队输了,我们学校的男生气得都在撒野。你们呢?是不是也一样无法无天地制造噪音。”
  “这是难免的了,输了球当然会不高兴。不过这场比赛中国队其实还是打得很不错的。曲波的两次突破都很精彩;肇俊哲打在球门框上的射门相当可惜;还有马明宇的单刀……”
  苏一忙不迭地打断他:“一说起这些你就滔滔不绝。可是老大,拜托你不要说了,我听不懂啊!”
  “那好,不说这个了。对了,你的照片呢?怎么这么久还没有照片发来?”
  苏一一拍头:“哎呀,我都给忘了。一会就找同学借相机去,争取明天完成任务。”
  “那明天下午四点以后,我在线上等你的照片。”
  苏一吃完晚饭就去借相机。她知道班上有个男生有一台数码相机,找到他的宿舍去问他借。漂亮女生借东西就没有借不到的。那个男生二话不说双手奉上,慷慨地道:“拿去,只管用。”
  苏一拿着相机兴冲冲地离开男生宿舍楼时,楼下有两个男生正赛跑般从楼梯间蹿上来。
  苏一跑下去,他们跑上来,狭路相逢勇者胜,女生苏一自然不会勇过两个男生。幸亏她反应敏捷地迅速一侧身,让那两个男生从身旁擦过去了,可是拿在她手里的相机却一个没拿稳掉下去,虽然她及时地伸手一抓抓住了相机外袋的吊带,但因为吊带太长,相机还是与地面亲密接触了一下。
  “我的相机。”
  苏一一边手忙脚乱地捡起相机来检查,一边气愤地看向刚刚跑上来的两个男生。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其中一个竟是程实,另一个是张陌生面孔。
  还好,相机是装在相机袋中,没有摔坏,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她松了一口气,这才顾得上抱怨:“你们干吗在楼道间里跑那么快?如果想赛跑的话,外面操场上不是有跑道嘛!看差点把我的相机给摔坏了。”
  那个男生满口道歉:“对不起啊!我们正在闹着玩,不小心才撞上你的,真是抱歉。”
  程实却态度很差,他瞟一眼苏一手里的相机后,唇角冷冷一撇:“这么次的相机也当宝贝,摔坏了就摔坏了,我赔你一百个都赔得起。”
  听到他这样狂妄的话,苏一怒极反笑:“知道你有钱,暴发户的儿子嘛!”
  程实脸色一僵:“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一却已经脚步轻快地飞奔下楼:“我的话只说一遍,耳背的人请自配助听器。”
  程实脚步一动似是想追,却被他的同伴拦住:“算了程实,你不要老跟这个女生较劲了。冷静,冷静。上次的事我爸可没少打点学校,好容易才让事情不了了之了。你要是和她再起纷争,又惹出什么麻烦来的话,到时候新帐旧帐一起算,只怕你的学籍不保。”
  这个男生是王经理的儿子王烨,比程实高一届,正在念大二。处事要稳重有分寸得多,奉父命在学校里多关照程实几分。
  程实板着脸不再说话,扭头上楼。
  苏一拿着数码相机跑回宿舍,马上和姐妹们一起先在房间里嘻嘻哈哈地拍起照来。二话不说先给唐诗韵来上两张:“唐诗韵,我替你多拍几张,好让你寄给你的兵哥哥。”
  唐诗韵宛尔一笑,笑意中脉脉流动着少女的娇羞。
  照了几张照片后看效果,效果却不太好,清晰度不够,画面有些模糊。苏一起初还当是相机被摔过造成的,周虹拿过来一看牌子:“这款相机价格很便宜,一千块左右就能买到,效果自然也就很一般了。好的数码相机,至少要三四千块。”
  “三四千块?那还真不便宜。算了,咱们就凑合着用吧。有得用就不错了。”
  本来苏一觉得凑合着用也就算了,可是许素杰却突然想起她在音乐系有个要好的老乡同学,前两天她借到一架性能超佳的索尼数码相机出去郊游拍照。
  “我去问问她那台相机还了没有,要是还没有就咱们再借来拍一拍。”
  许素杰急匆匆地跑去,兴冲冲地回来:“姐妹们,运气真好。她还没有物归原主,所以我们还继续接着用。你们看看这台相机,一看就知道品质非凡。”
  那台数码相机确实单从外观上看就显得极有档次,和苏一借来的相机一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大家马上试用了这台性能超好的索尼相机,果然拍出来的照片效果好极了。周虹细细一看,十分行家地说:“这台相机最少五千。”
  借到一款这么好的数码相机,第二天上午又正好没课,四个女生便一起去校园里拍照合影。夏天的校园很美,绿树荫浓,碧草茵陈,空气中轻飘着栀子花甜馥的芬芳。四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语笑嫣然地走在美丽的校园中,是一道非常亮丽的风景线。
  校园中有一处湖泊,面积不大却风景秀丽。湖畔有角亭,湖上有拱桥,湖堤处处垂柳如丝,精巧一如苏州园林。苏一她们拍照自然不会少了这块水秀之地。
  在湖堤上,在亭台里,她们拍了好多照片后,又奔石拱桥而去。苏一和唐诗韵先在桥中心合影一张,周虹端着相机给她们拍照。她端着相机左移右退选择最合适的角度时,脚下不小心踩到一滩东西。那也不知是谁没吃几口就掉在地上的冰淇淋筒,滑腻腻的。她一脚踩上去马上一滑,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后仰:“啊——”
  还好许素杰就在周虹身旁不远,反应迅速地过来一把抓住她。否则她肯定要从桥栏上翻落到湖里去了。
  只是,周虹虽然没有掉进湖里去。她拿的相机却从手中飞甩出去。银白机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炫闪的弧线后,将平静的湖面砸出一朵洁白水花,消失不见了。
  桥上四个女生眼睁睁地看着相机落水,一个个都傻掉了。那一刻,苏一脑子里就想着一句话:“这台相机最少五千。”
  一开始兴致勃勃地拍照,没想到最后竟会这样收场。四个女生没精打彩回到宿舍里后,周虹就趴在床上哭起来。是她不小心把那台索尼相机掉进了湖中,想到要赔给机主的那笔钱她如何能不哭?
  周虹来自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她妈妈因为身体不好,常年病休。五千块钱对她而言不是一个小数目。她平时两个学期的生活费都用不到五千。她的哭声,听得苏一有如百爪挠心。看看唐诗韵,又看看许素杰,她们也正好看过来。三个人的视线对视上,心照不宣地一起走出宿舍,在走道上细声商量。
  苏一率先发言:“这次拍照,算是我们宿舍的集体行为。现在借来的相机掉到湖里去了,光让周虹一个人赔不合适。我想,我们大家一起来赔这个相机好不好?”
  唐诗韵看着苏一微笑:“我同意。”
  许素杰也毫不迟疑地点头:“我也同意。让周虹一个人赔的话,这数目实在太可怕了。”
  一致通过,苏一马上跑进宿舍把她们的决定告诉周虹。她止住哭声,看着三个室友感激又不安:“这……怎么好意思。明明是我失手把相机掉到湖里去了,却要你们跟我一起赔。”
  “周虹,你别这么想,你要想如果不是我叫拍照的话,还没有这件事发生呢。所以我也要负责任。”
  “苏一叫拍照要负责任,可要不是我嫌相机效果不好,非要去借一个好相机来。现在也不要赔这么多钱,所以我也是要负责任的。”
  “我的责任嘛!就是不该拉苏一一起去桥上拍照,否则相机也不会掉到湖里去。所以我也不能逃避这个责任。”
  周虹泪眼涟涟地把三个朝夕相处的好姐妹挨个看去,最后挂着泪珠笑了。她没有再说什么,这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所有的感谢之辞都显得轻飘。
  苏一和许素杰一起去了她的老乡同学那里。
  那个女生得知相机落水后,马上打电话给她男朋友,相机是她男朋友帮她借来的。她男朋友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也是找同学帮我借来的这台索尼相机,这下可让我怎么交代?”
  苏一说:“是我们弄丢的相机,当然由我们来交代。你带我们去见相机的主人好了,我们会赔钱给他的。”
  “相机的主人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先带你们去见帮我借相机的同学吧。”
  那位男生带她们到男生宿舍找到他的那位同学,介绍道:“这是我的同学王烨,相机就是他帮我借的。有什么事情你们跟他说。”
  王烨一个人在宿舍,正对着一盘下了一半的象棋出神。看见室友带了两个女生进来有些意外,尤其是看到苏一更意外。
  而苏一也看着他怔了一下,她想起昨天在男生宿舍楼时见过这个男生,他当时和程实一起从楼下蹿上来。再想起那个男生说相机是王烨帮他借的,那么高档的数码相机王烨是找谁借的呢?她心里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许素杰把相机落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王烨说完后,他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古怪:“你们一起出去拍照时,不小心把相机掉到湖里去了,是谁掉的?”
  说这话时,苏一察觉到王烨的眼光似有意若无意地扫了她一眼。
  “你管是谁掉的?反正我们会赔钱就是了。”
  苏一的口气突然变得不太友好,让许素杰有些惊讶,忙暗中一拉她的衣袖。这时在她们身后,有一个男声冷冷地响起来:“会赔钱就行了?我不稀罕你的钱,我就要我的相机。”
  是程实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刚从制冰机里拿出来的冰块。
  许素杰愕然回首,看见程实从宿舍里面的阳台走出来。公寓式的宿舍楼,阳台和卫生间修建在宿舍最里侧。看来她们没来前,他已经先在王烨的宿舍里,和他一起下象棋。而她们来时,他应该是恰巧去了卫生间。但是关于相机落湖的对话,他显然是一字不落都听到了。
  相机的主人居然是程实,一时连许素杰都呆住了。
  程实的相机最早是借给了王烨。而王烨是帮他宿舍一个要好的哥们借的,他哥们的女朋友就是许素杰的老乡同学。这样兜兜转转,最后相机辗转到了苏一这里。
  “相机怎么是他的?怎么偏偏就是他的?”
  从男生宿舍楼回来,苏一像个祥林嫂般嘴里一直翻来覆去都是这句话。
  再一想,也应该是他的。怎么早没想到呢?一般的学生哪里会买得起这么贵的数码相机,就算是买了,花了大价钱的相机又怎么会舍得随便让人借用?也只有这个“暴发户的儿子”才会随心所欲买回来,又随随便便借出去。
  周虹推开宿舍门进来,一脸又要哭的表情:“我刚刚上网查了一下,索尼这个型号的数码相机市场价差不多八千块钱了。比我估计的还要贵三千块。我要哪里去弄那么多钱来赔呀!”
  那个相机竟要八千块,近万元的价格。这个数目听得宿舍里的人都齐齐一怔,即使是四人平摊也压力不小。
  许素杰定定神:“可是周虹,现在的问题不是钱能解决的了。你知道相机的主人是谁吗?是程实,他说他不要我们赔钱,他就是要他的那台相机。”
  周虹一愣,失声道:“是程实的相机?”
  “是呀,是那个混蛋的东西。现在得理不饶人,口口声声就是要他的相机。”苏一没好声气。
  周虹怔怔地立了半天,然后一转身又出去了,说是心里很闷出去走走。她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后回来,一进门就满脸喜气洋洋地说:“姐妹们,那个相机程实说不要我赔了。”
  什么?苏一意外得无以复加:“你刚才去找程实了?他说不用赔了?”
  周虹用力点头,许素杰一把拉她坐下:“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你慢慢说。”
  周虹从宿舍里出去后,直接找去了程实的宿舍。关于相机落水这件事,她是当事责任人,她想直接和相机主人谈。
  程实不在宿舍,他的室友说他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周虹既然来了,就不想空跑一趟,便问到程实的手机号码打电话给他。
  “你好,请问你是程实吗?”
  “是。”
  “我是中文系的大一学生周虹,有点事情想和你谈谈。不知道你现在有空吗?”
  “什么事?”话筒里程实的声音非常冷淡。
  “这件事说来话长,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和你见面详谈。”
  周虹打电话找程实,是希望可以约他面谈。可是程实拒绝得斩钉截铁:“我没空。”
  他的话硬梆梆得真是可以噎死人,周虹一窒,无可奈何地退而求其次:“那……我在电话里跟你说几句方便吗?”
  “你想说就快点,不过如果我不想听了我会随时挂断。”
  程实毫不客气的态度,让周虹很难堪。幸好只是在电话里交谈,如果是面对面,她一定要窘得哭了。突然觉得自己来找他谈话可能是一个自取其辱的过程,但是既然已经找了,还是坚持到最后吧。
  深吸一口气,周虹尽可能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说清楚:“程实,是这样的。因为我的不小心,失手把你的相机落进湖里。你那台相机的市场价近八千块钱。这个数目对我而言太庞大了,我根本赔不起。虽然我的室友们愿意帮我一起赔,可是平摊下来一人也要凑上两千块。我们都是学生,这么多钱自己是拿不出来的,只能问家里要。可是我家里的情况也不是很好,我实在找不出借口跟爸妈要这么多钱。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不可以分期赔钱给你?反正大学还有三年时间,我一定会陆陆续续地赔清。”
  周虹长长的一通话说完,程实似乎听得有些愕然:“你刚刚说你是谁?”
  “我是中文系的大一学生周虹。”
  “你跟那个苏一是同学?”
  “是,我们是同学,还是同一个宿舍的室友。”
  “相机不是她掉到湖里去的吗?”
  “不是苏一,是我。苏一只是要借相机拍照,而我替她拍照时不小心把相机掉到湖里去了。我一定会赔给你的,只是一时之间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他们厂里的效益近几年一直都不太好,我们家……”
  程实突然打断她:“算了。”
  算了?周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算了,相机不用赔了。”
  周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的吗?”
  程实答得极简单:“这事就算完了,我挂了。”
  听到电话里的盲音声,周虹久久回不过神来。等回过神后,她有满腹感激感谢的话语想要说,忍不住又打电话过去想向程实表示谢意。他可能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怎么都不接电话了。
  周虹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大家,许素杰意外之后开始表示欣赏:“这个程实虽然脾气不好,但这大方劲却是无人能及。八千块的数码相机说算了就算了,以前我对他的印象分是零,现在可以打成及格分。”
  苏一嘴一撇:“暴发户的儿子,别的不多就是钱多。当然大方了。”
  “话不能这么说,有钱人也不是个个都肯大方的。尤其这件事他本来理所应当可以要求我赔偿,但他却愿意算了。而且我道谢的话他一句都不听,完全没有施恩图报的心理。”
  唐诗韵也说:“任何人身上都有缺点和优点,程实也不例外。非亲非故也不熟悉的一个女生,弄丢了他的名贵相机。只是打个电话跟他交谈几句,他就大方地不予追究,确实是少见。”
  “是呀,如果周虹和程实是见了面详谈的,我还可以说他是为美色所动。毕竟咱们虹彩妹妹还是个小甜妞。可他根本不见她,电话里三言两语就把整件事情了结了。大方又干脆,我要再加十分。”
  苏一还是不服:“可是你们不要忘了,这件事情程实一开始表现得多不讲理。赔钱都不要,一定要他的那台相机。”
  唐诗韵看着她抿唇一笑,慢条斯理道:“苏一,如果当时不是你和许素杰去找机主,而是周虹去的话,程实肯定不会那么不讲理。”
  许素杰哈哈大笑:“对对对,苏一你和他有过节,而且你还当场就和他杠上了,人家怎么肯跟你算了?你看周虹一出马,马上天下太平。”
  “是,因为我和他有过节,所以那个混蛋误以为相机是我掉到湖里时,就故意为难我。这种心胸狭窄眦睚必报的人,你们却还夸他大方?”
  周虹强调:“可是他对我的态度确实非常大方嘛。”
  “是呀,我们就事论事,单这件事上,程实表现得很大方。”
  苏一叹口气,举双手作投降状:“好了,姐妹们,我不跟你们争了。就算他大方吧,反正他大方也好小气也罢,都跟我没关系。以后奢侈品我也一律不借,免得不知情中又跟这个暴发户的儿子扯上关系。现在我还是用昨天借来的那台便宜相机照相去,幸好还没有还给人家。还能继续用。”
  苏一也无心再去校园里拍风景照了。就近在宿舍阳台上以蓝天白云为背景,让许素杰替她照了几张。然后拿着相机直奔学校电脑房,在电脑上读取相片后,拷贝下来传给等在线上的钟国。
  钟国接收照片后,飞快地给出回复:“拍得不错,就是相机质量似乎不太好,影像有些模糊。不过不要紧,等我有空用图片软件帮你处理一下。”
  “好哇,你处理好了发到我邮箱里吧,我再寄给我爸爸。快要考试了,我这段时间不会常来上网了。你呢,还在日以继夜地看球赛吗?小心挂科。”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挂科的。”
  钟国动作很快,没两天就把照片处理好发给了苏一。他经手一摆开,照片效果好多了。苏一非常满意,把这些照片以附件形式发了一封电邮到她爸爸的个人邮箱里面去。她爸爸单位前两年已经普及了电脑化办公,所以也赶时髦用上了电子邮箱。
  大学第一年的学习生活结束了。苏一成绩不错,可以拿到学校的二等奖学金,有六百块钱的奖金。钟国打电话来时,她喜孜孜地跟他吹嘘。没想到他竟然告诉她,他能拿他们学校的一等奖学金,奖金有两千块。
  苏一马上嚷嚷起来:“什么?你天天看球赛还拿一等奖学金。太没天理了。”
  “我天天看球赛怎么了?我球赛学习两不误,地雷妹,你不服不行。”
  苏一真是只有服气的份,世界杯整个月的赛事正好在学期末那个月,钟国关注赛事的同时还能不拉下学习成绩。他那是什么脑袋瓜呀?能这么一心二用。
  “苏一,你什么时候回家?如果不急的话,等我到了成都后我们一起回南充吧?我买到了后天的火车票,大后天可以到成都。”
  “还要我浪费几天宝贵的时间等你呀!那你要带很多好吃的弥补我才行。”苏一其实正要问钟国什么时候到成都,她想跟他一起回南充,图他一路照应。现在得了便宜还卖乖。
  “没问题。”
  三天后的成都火车站,苏一带着简单的行李在站台上等到了钟国。他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长途列车,从车上下来时笑容却格外明亮。拍着他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对苏一说:“看见没,我带了这么多好吃的。足够你吃上十天半个月。”
  苏一性急地当场打开一看,果然有很多零食。满意地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表现不错,算你超额完成任务。”
  第五章 夏日水之恋
  夏天是游泳的季节。炎炎夏日中,如果没有清凉的水。那将是一个多么漫长而无聊的夏季。钟国的夏天,天天都要去游泳。他是那种天生就与水格外亲近的人,在水中仿佛游鱼般自由灵活。
  与他相反,苏一在水中笨拙如熊。
  曾经的那次溺水,让她一直对水抱以戒心。虽然年年夏天,她都会和家人朋友一起去上泳池几次。但纯为泡水解暑。没有救生圈套在身上,她绝对不敢下深水区。嘉陵江就更不敢去了,江河水域情况复杂,隐患多多,每年都有溺死人的消息。
  回家第二天,钟国就来叫苏一一起去游泳。
  “可是宋颖叫我今天去她家玩。”每次放假一回来,首先联系苏一的老同学总是宋颖。
  “这么热呆在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把她叫出来一起去游泳了。”
  “宋颖不会游,我也不会游,我们只能套上救生圈在水里泡一泡。”
  “不会游没关系,跟我学吧。苏一你这么聪明,没准一个星期就学会了。快点,去打电话叫宋颖出来,我再叫上杨钢。我们一对一教你们。”
  苏一便去给宋颖打电话,她倒挺乐意去游泳:“好哇,这天气真是热死人了。去水里泡一泡也好。”
  和宋颖约好时间在游泳池门口碰面,钟国也联系好了杨钢。苏一去衣柜里找她的泳衣,把整个衣柜翻得乱七八糟也没看见。也不知去年夏天结束后,胡乱塞到哪个地方去了。找了半天仍一无所获,钟国已经来拍门叫她出发了。
  “我的泳衣找不到了。”
  “那就别找了,买件新的好了。”
  想一想那件泳衣已经穿了两三年,颜色都有些褪色发白,苏一也觉得干脆去买件新泳衣算了。
  游泳池附近一条街都有卖泳衣的小店。钟国骑单车载着苏一冲进去,在一家游泳用品店门口停下:“你进去挑吧,我在这家店里买付泳镜。一会你来这找我,动作快点,不要逛上半天都没人回来啊。”
  苏一坐在钟国车后架上时,心里正犯着嘀咕:跟男生一起单独来买泳衣,好像是件挺别扭的事吧?因为泳衣和内衣一样,都是面料少的衣物,当然它没有内衣的隐私性那么强,可是跟男生在一起挑选还是会有些不自在。在游泳池里穿它又是另一回事了,水世界中人人都穿得少,置身其中也就可以坦然如常。
  没想到钟国那么知情识趣,让她自己单独去挑。苏一笑眯眯跳下车道:“放心吧,我是来游泳的,不是来逛街的。买了泳衣马上就来找你。”
  话虽如此,但真正逛起来,苏一才发现这件泳衣不是那么好买的。商店里的泳衣都挺漂亮,可款式大多是分体式的两件套泳衣。虽然比起比基尼要保守几分,但是对苏一而言,这种款式跟内衣裤没什么区别,她不会买这样的泳衣穿。尤其跟男生一起出来游泳,泳衣款式太暴露她会难为情的。所以她只看最保守的连体式平脚泳衣,可这类款式颜色图案都显得有些老气横秋,不适合少女穿。眼看整条街都要走完了,还没找到一件满意的泳衣。
  实在没办法了,苏一打算随便买一件。正要在一家店里买下一件黑色泳衣时,却看到钟国一头蹿进来:“苏一,你买到泳衣了吗?”
  苏一想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来找她,忙举起手中的泳衣道:“就这件了,我付了钱马上走。”
  钟国走过来一看:“你什么眼光啊!这件给你妈穿还差不多。”
  “不是我眼光不好,是没有合适的,我就想随便买一件算了。”
  “我看到一件挺漂亮的,你跟我来。”
  钟国带苏一走回他买泳镜的那家商店,指着柜台最里面挂的那件泳衣:“你看那件怎么样?漂亮吧?”
  苏一看着钟国指给她看的那件连体泳衣,上面是浅V领口的背心式,下面是可爱的短裙式。看起来倒有些像芭蕾舞者的舞衣。款式好看,颜色也很漂亮,大朵大朵的金色葵花绽满整件泳衣,明媚满眼。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苏一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件泳衣,再让老板拿下来一看,面料摸起来手感特别舒服。马上毫不犹豫:“老板,这件我要了。”
  钟国掏钱替她付了泳衣的帐:“你不是说我领了奖学金要敲诈我吗?干脆我自动奉上泳衣一件,免得你狮子大开口地要东要西。”
  苏一扑噗一笑,马上又板起脸佯装不满:“什么,你领两千块奖学金,一件泳衣就想把我打发了?”
  钟国作苦苦哀求状:“那再加一付泳镜总够了吧?求求你好心放过我吧。”
  “好,我就高抬贵手放你一马。对了,你们学校的奖学金就发了吗?我们都要等下个学期才发呢。”
  “我们也是一样啊,不过我提前预支给你了。够意思吧?”
  “表现很好,给你打一百分。”
  他们边说边笑朝游泳池赶去,远远地已经看到杨钢和宋颖等在门口了。
  泳池刚刚开放不久,水质清澈澄碧,波光粼粼闪烁如翠玉。盛夏阳光下,这样一池碧水是无上诱惑。吸引许多“游”人乐而忘返。
  束好长发,换上泳衣,苏一和宋颖从更衣室里出来,看见钟国和杨钢已经如两条蛟龙般在深水池比起赛来了。水声哗啦,水花四溅,幼鲨破浪般在平静的水池里冲开两道长长的浪花。
  宋颖是第一次看到他们游泳,非常赞赏:“钟国和杨钢的游泳技术很不错呢,有这两位教练,看来这个夏天我们俩旱鸭子有望学会游泳。”
  杨钢负责教宋颖,钟国负责教苏一,他拍着胸膛夸下海口:“苏一,七天之内我包你学会。”
  “是不是真的?我如果学不会怎么办?”
  “没有如果,我一定会让你学会。”
  钟国的信心不是一般的强。相比之下杨钢不敢这样担保:“宋颖,我们就慢慢来吧。不急于求成,反正有两个月的时间呢。”
  宋颖笑着点头:“好,我们慢慢来。苏一,七天后我等着看你的游泳英姿了。”
  苏一可没有这样的信心:“钟国,我可不敢保证七天能学会啊。”
  “学游泳其实很简单,你知道我怎么学会的吗?小时候跟我舅舅去江边的浅水区游泳,我那时还不会游,他就直接把我扔进水里去了。我自己手脚并用扑通半天好容易上了岸,他又把我扔下去。我再一次扑通上岸,三次以后我就无师自通会游了。”
  苏一听得叫起来:“钟国,你要是敢也这样扔我下水,我马上跟你绝交。中国再成功申办十届奥运会我都不会跟你和好了。”
  “放心吧,我不会扔你的。咱们好不容易恢复的邦交我不想这么快就前功尽弃。来,我先教你水上漂。”
  苏一咕咕直笑:“水上漂,听起来不像是学游泳,倒像是练轻功。”
  “你笑得像只小鸭子,快下水了。”
  池里的钟国伸手示意站在池边的苏一跳下来,她头摇得像拔浪鼓:“不行,这是深水池。我要到浅水池去。”
  宋颖都敢跟着杨钢下了深水池,苏一却不敢。钟国无可奈何,只有跟着她来到浅水池。这里的人最多了,像下饺子一样满满一池。他找到一个相对而言人少一点的角落:“先教你学仰泳,这是最好学也最省力的姿势。在水中也最实用,游累了可以翻个身躺在水面上休息。”
  钟国扶着苏一的腰身,让她在水面上躺平:“全身放松,均匀呼吸,不要紧张不要慌,你就可以在水面上保持漂浮不会沉下去。
  苏一按照钟国的说法去做,因为在浅水池,因为有钟国托住她。她放心大胆地一次次试着仰面躺在水上。渐渐地找准了感觉,不用钟国再托住她,她也可以自己往后一仰在水面上保持漂浮状,身体随着水波荡漾,不会沉下去了。
  钟国再教她如何在水中保持漂浮的状态下舒展四肢,手臂如何划动,双腿如何拍打。很自然的,就教会了她仰泳的基本动作。
  苏一没想到收获这么大,第一次跟着钟国出来游泳,她就学会了仰泳。虽然她游得还很勉强,因为初学不熟练,手脚并用时协调不够好,所以她游不了几米远就会沉下去。但是,她毕竟可以自己游出几米远了。
  钟国满口称赞:“不错哦,苏一,你看来还是有点游泳天赋的。看来不用七天,五天之内我就可以教会你了。”
  苏一开心极了,笑得像她泳衣上的葵花一样灿烂明媚:“游泳原来这么容易呀!我也有信心五天之内学会了。”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苏一跟着钟国学会了游泳。
  初学时,往往是最热爱时。苏一简直是迷上了游泳,天天都想去清凉水世界中呆上几个小时。钟国也鼓励她去,说学习期间就要天天游才会进步快。最后她索性和他一起办了那家游泳池的月票,每天下午都和泳池有个约会。
  相比之下宋颖没有苏一的兴致勃勃。一则因为她一直没学会游泳。也不知是她天赋不好,还是杨钢教得不好。苏一在钟国的教练下几天功夫就学会了基本的游泳技巧,可以游出七八米远不会沉下去。可她还是不行。二则每天在池水泡上一下午,尽管每次都抹上了厚厚的防晒霜,她的脸却还是被晒得又脱皮又长雀斑。爱漂亮的女孩子最受不了这个,她不敢再天天跑来游泳了。觉得在家里看韩剧要好得多。
  宋颖不来了,杨钢也就不来了。他在电话里对钟国笑道:“兄弟,先期作战计划我已经配合过你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苏一可能是与水有缘吧。和宋颖一样,她每天下午擦了防晒霜出去游泳,脸部肌肤却没有半点脱皮雀斑的症状。只不过到底是天天在烈日下活动,防晒霜也不是铜墙铁壁。她原本白净的肌肤被热烈烈的阳光一点一点地镀上金棕色。
  “钟国,有室内泳池就好了,你看我都晒黑了。”
  “黑什么黑?这不叫黑,这叫蜜糖色肌肤。是美国人最喜欢的肤色。他们还要特意去夏威夷晒成这个样子呢。就这样很好,显得人健康朝气有活力。”
  苏一仍然若有所憾:“可中国人还是觉得白皮肤好看。”
  “没有的事,我是中国人,我就觉得你现在的蜜色肌肤好看。”
  钟国说着说着一伸手:“你看,要说黑,我这才叫黑呢。你跟我比算是白雪公主了。”
  确实,钟国他们男孩子游泳从来不抹什么防晒品。一身皮肤晒成健康的黝黑,有着漆器般的闪亮光泽。咧嘴一笑时,牙齿是两排醒目的雪白。苏一忍不住笑:“钟国,你都快成非洲人了。”
  苏一每天和钟国出双入对去游泳,苏氏夫妇和钟氏夫妇都渐渐心生揣测了。小时候这两个孩子不和,两家父母都知道。上了大学后他们的关系有所改善,父母们也知道。大学第一个寒假他们开始有来往;第二个学期的开学放学他们结伴同行;这个暑假更是走得格外近,天天都泡在一起。这可是名符其实地泡在一起。
  苏妈妈旁敲侧击地问女儿:“苏一呀!你最近跟钟国怎么这么要好哇?天天跟他去游泳。”
  “钟国是我的教练。这个夏天我要跟他练成游泳高手。”
  “你们在一起就是游泳?”
  “除了游泳就是游泳,妈,你到底想问什么你直说好了?”
  苏一有些猜到妈妈在想什么,干脆要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苏一,你以前不是很讨厌钟国吗?小时候天天跟他打架,念中学时也不爱搭理他,怎么现在跟他关系那么好起来了?”
  “哎呀,妈妈,我们都长大了懂事了,干吗还拿小时候的事情说事呀!现在我和他是好朋友。”
  “只是好朋友吗?你们走得这么近,我还当你俩在谈恋爱呢。”
  “哪有的事,你们大人净瞎想。有时候明明是纯洁的友谊,被你们一琢磨全变味了。”
  “呀,你这孩子还教训起妈来了。”
  看见妈妈眼睛瞪起来,苏一赶紧溜回自己房间去:“累了,睡觉去,不要再来打扰我。”
  钟国家就由钟爸爸来向儿子打探消息。
  钟国正趴在床上看《体坛周报》,钟爸爸走进去在床沿坐下,先聊了些其他的事,然后佯装随意地问:“钟国,你最近天天和苏一一起去游泳?”
  钟国却非常敏感:“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问。小时候你们俩都不来往的,没想到长大了倒关系密切起来了。”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长大了,总不能还和以前那样只会揪着她的头发跟她打架吧。”
  钟爸爸看着儿子笑得大有含意:“苏一现在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只会跟你打架的野丫头了。她越长越漂亮,也越来越可爱。是吧?”
  钟国便有些不自然了,尽量用无所谓的口气回答:“她……还行吧。”
  看着儿子明明面有赧色却极力镇定的青涩表现,钟爸爸便心知肚明,他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微笑着拍拍儿子的肩,便走出了房间。
  钟国松了一口气,报纸也无心看下去了。一个翻身在床上躺平,双手枕在脑后,他闭起眼睛想起苏一来。
  喜欢她的笑,那种大声清脆的笑,笑声像高山瀑泉般叮叮咚咚一路流开,笑容灿烂得像一千只烟花同时在夜空绽满;喜欢听她说话,声音清亮,语速轻快,叽叽喳喳像只小燕子在耳边鸣唱;喜欢看她一蹦一跳地上楼梯,小羚羊般轻盈的身姿,裙角飞扬如舞;喜欢她……太多、太多、太多的喜欢。
  钟国的人生若以四季论,此时正值生命之夏。苏一则是初夏时分的第一朵玫瑰,在他年轻的生命里,无与伦比地明艳绽放。
  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苏一的泳技进步神速,她的仰泳已经游得似模似样。能独自在浅水池里游上一个来回。
  “苏一,明天我们上深水池去游。敢不敢?”
  苏一现在艺高人胆大:“有什么不敢的。”
  第二天上午,苏一却发现自己的“老朋友”来了。糟糕,没办法去游泳了。更糟糕的是,她要怎么跟钟国说她不去游泳呢?
  钟国如往常一般来叫她出发时,她找借口推托:“今天我有事,不去了。”
  钟国一怔:“不去了,你有什么事啊?”
  “反正我有事,你别管那么多。”
  “那……我明天再来叫你。”
  钟国只能退让,苏一却愣了,推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啊!她的“老朋友”每月光顾一回至少呆足五天才会走。真是麻烦死了!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找借口跟钟国推脱才好。一急之下,苏一脱口而出:“我明天也有事。”
  钟国细细长长的眼睛愕然瞪圆:“今天有事,明天也有事,后天你该不会还有事吧?”
  “是,这几天我都有事。不能跟你去游泳了,等我忙完了再说。”
  钟国怔了片刻,陡然间茅塞顿开,猜到了苏一突然不肯去游泳的原因。既然是一连几天都没法去,只能是女生的那个特殊生理现象。
  一想到那个特殊生理现象,钟国马上联想起初中时苏一的那次少女初潮。她裙摆下蜿蜒流出的鲜血;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她一边哭一边扑上来打他: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从小到大,他和苏一打过无数次架,每一次的打架都有因可究。唯独那次挨打钟国至今犹觉莫名其妙。他当时不明白苏一为什么会怪他?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但是想到苏一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跟他有关时,他满心都是隐密的喜悦。
  钟国猜出了原因,马上配合:“那可真不巧,你这三天都有事,接下来那几天我也有事。看来我们这个星期都不能去游泳了。”
  苏一求之不得:“你也有事呀!那就下星期再去好了。”
  “好,下星期我有空了再来叫你。”
  钟国回到家,在书柜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把初中时那本生理卫生课本找出来了。翻到青春期生理卫生知识那一章,仔细看了一下女生的篇章。了解到正常的月经周期一般是多少天;正常月经持续时间一般又是多少天;还有经期时的应注意事项……
  “钟国。”
  钟妈妈推开儿子的房门走进来时,正捧着书本聚精会神看的钟国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把手里的书往一大摞书本中一塞。
  “你慌慌张张地在干吗?”钟妈妈眼睛真尖。
  “没干吗?您怎么老是不敲门就进来了。”钟国此刻真是庆幸自己晒得够黑,让人看不出面红耳赤来。
  “我在自己家,进我儿子的房间还要敲门啊?”
  “妈,你到底有什么事呀?”
  钟妈妈慢条斯理地说:“苏一找你。”
  苏一找?钟国马上跑出去。她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递了一把零钱给他,满脸笑盈盈:“老规矩,一会你出去买报纸时替我带麻辣串回来。你知道我要吃哪几样东西了。对了,再带一碗冰粉。”
  夏天一到,苏一特别爱吃冰粉。冰爽细滑的冰粉,浇上红糖汁,佐以山楂片、葡萄干和水果粒,夏天吃起来确实非常解暑消渴。每次游完泳回来,她总要在巷口的粉店吃上一碗冰凉凉的冰粉。
  听了她的话,钟国刚刚看过的内容马上在大脑里自动反射,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还要吃辣的冰的,不是说这时期辛辣生冷的东西要少吃吗?”
  苏一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钟国已经知道自己失言了:“没……没什么。我一会出去就帮你买。”
  不待苏一再说什么,钟国转身落荒而逃般回了自己房间。而苏一也陡然反应过来钟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她为什么不能去游泳了。
  钟国能猜出原因,苏一都不算太意外。因为初中时的生理卫生课,男生女生都有所了解对方的特殊生理现象。女生在每个月的那几天,可以不参加体育课。男生们由此都明白在这期间,女生是要避免过多运动的。但是他居然还知道忌食生冷辛辣的东西,她就不能不感到意外。这些注意事项一个男生从何得知?
  她自然不会知道,钟国是因为她,刚刚从生理卫生老课本上现学现卖的。
  钟国一如既往地在买报纸时为苏一带东西。不过他这次带的食物完全不符合她的要求。几串麻辣串只是微辣,不是她喜欢的麻辣。冰粉没有买,他买回一个喜之郎大果肉果冻给她,尽量让自己笑得坦然:“冰粉没有了。吃这个吧,跟冰粉差不多。”
  麻辣变成微辣,冰粉变成果冻,钟国“滥竽充数”的行径所为何故,苏一心知肚明,她接过东西时脸上有几分赧然:“谢谢。”
  如果说之前苏一完全没有意识到钟国对她的感情,那么此刻看着眼前茶几上摆着的喜之郎果冻和微辣串串,她顿时敏感地有所察觉了。
  钟国——他难道喜欢她吗?不会吧!一个人想了又想,苏一忍不住打电话给宋颖。她需要一个亲密女友来谈论这件事。
  听完苏一长长一大通话,宋颖笑道:“苏一,你才知道钟国喜欢你吗?我早就看出他喜欢你了。就等着看你这榆木脑袋几时开窍。还好,不算太晚。”
  宋颖的话听得苏一几乎蹦起来:“你早就看出他喜欢我了?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其实高中时我就看出来钟国喜欢你了。班上那么多女生,他对谁都很友好,唯独喜欢处处针对你欺负你。我就猜他一定喜欢你。”
  “有没搞错,欺负我也算喜欢我?他那时候还老是说我丑,我穿怎样漂亮的衣服他都说我简直让人没法看。”
  宋颖格格直笑:“有一种男生就是这样子了。他如果喜欢一个女生,就用种种恶作剧来吸引她的注意力。这就是他表示好感的方式。或许他口头上说你丑,但其实他心里却一定觉得你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朵玫瑰花。”
  “神经病,哪有人这样表示好感的。我那时被他搞得一见到他就头大。”苏一不欣赏钟国表示好感的方式。
  “你真是白看了那么多言情小说,有男生喜欢你都不知道。”
  “我看的言情小说,几乎都是男主角对女主角情深款款的。这种喜欢她就欺负她的还真是少见。”
  “好了,不要少见多怪了。现在知道钟国喜欢你了,从高中到大学,人家始终痴心不改。你有没有感动啊?”
  “感动没有,意外倒是很多。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喜欢我。”
  “他为什么不会喜欢你呀?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嘛!日久生情呗。”
  “我们那个青梅竹马,不提也罢。当初几乎没打死一个。说是从小一起长大,但直到高中毕业我都跟他不相来往。”
  “你跟他不相来往,他对你却是一直暗中牵挂呢。”
  “我就不明白他怎么会喜欢上我?”这是苏一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这个问题,你就只有去问钟国了。”
  确实只有问钟国,可是怎么问啊?他都没有明说,她倒巴巴地去问,岂不显得自作多情?苏一决定不说破这件事,佯装什么也不知道。有些事情说破了反而不好。
  不过对于钟国喜欢她的事,苏一意外诧异过后,心头倒也有份暗暗的窃喜。被男生爱慕总不是坏事,尤其是一个从小就跟自己作对的男生,居然不知何时竟拜倒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少女的虚荣心相当享受这一点。
  一个星期过去了,钟国算好时间来找苏一:“如果没事的话,今天我们继续游泳课吧?”
  “这几天天气越来越热,太阳火辣辣的,晒死人了。我都不想去游了。”
  苏一客客气气推托,知道了钟国对她有意思后,她决定回避他。虽然和他在一起相处得很愉快,但她和他完全是像哥儿们般的相处。她从没想过要跟钟国发展感情。既然不打算跟他有所发展,就不要再与他太过接近了。
  “是呀,太阳越来越火辣辣了。所以我也正想以后不要下午去游泳,改成傍晚去游好了。”
  钟国的一番话把苏一好容易想出来的借口给瓦解了。她一怔:“傍晚去游泳……”晚上跟他单独出去岂不是更不好?
  钟国紧接着又说:“我表妹也让我教她游泳,我看我们以后要三人行,你不介意多一个人吧?”
  当然不介意,苏一求之不得。本来她就舍不得刚刚学会的游泳,只是没办法才不得已要忍痛割爱。现在多一个人加入进来,就不是她和钟国的单独相处了。她很乐意继续她的游泳课。
  钟国的表妹叫欣欣,刚满十二岁。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又长又翘,像个洋娃娃般可爱。小嘴也甜极了,苏姐姐苏姐姐地叫,又说苏姐姐如何如何漂亮。苏一想不喜欢她都难。
  有了欣欣的加入,苏一和钟国在一起相处时又变得自然了。而钟国也没有再对她流露出超乎朋友交情以外的言行举止。他和以前一样,态度落落大方地跟她有说有笑。聊的都是一些琐碎平常事,丝毫不关风与月。有时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之前的感觉是错觉。
  苏一的仰泳已经游得很不错了,钟国开始教她学习蛙泳。蛙泳的动作她觉得很难掌握,蹬腿伸手总不在状态。看得钟国失笑:“苏一,你这个蛙泳游的,活像一只得过小儿麻痹症的青蛙。你看欣欣游的姿势比你漂亮多了。”
  欣欣的动作确实漂亮,嫩藕般的细胳膊细腿,在碧绿水波中张驰有度,带一种舞蹈般的韵律美。苏一奇怪她怎么初学就学得那么好,一问才知道,欣欣从小就学舞蹈,难怪肢体动作那么美。
  欣欣很快就学会了蛙泳的基本技巧,她胆子又大,虽然浅水区对她而言是一下水就站不到底的地方,她却敢一个人沿着池壁慢慢向前游,感觉不行了就马上抓住池壁处的扶手,休息了一下后再继续。
  “你看看欣欣胆子多大,刚学会就敢在踩不到底的水域一个人游。哪像你这个胆小鬼,一个星期没下水,你居然不敢进深水池了。”
  苏一其实不是不敢进深水池,她是不愿进深水池。到深水池去,必须要钟国不离左右她才敢下去一试身手,那样就免不了身体上的接触。而她现在要和钟国保持距离,不想再让他扶她的手,托她的腰身。所以她只肯在浅水池游,万一游不好出现失误,不用钟国来救,她可以自己踩到池底马上站起来。便顾左右而言他:“欣欣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去,跟她一起游,别偷懒。今天一定要把这些基本动作练标准。我先去深水池里游几个来回,一会再回来检查你的功课。”
  苏一和欣欣一起在水池里游了好几圈,游得都累了,钟国却还不见回来。她不由得爬上岸朝深水池那边看,他这是干吗去了?
  他们是傍晚七点后来的,现在已经快九点了。游泳池营业到九点半,大部分人已经走了。深水池本来人就不多,现在更是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个。苏一一眼看到钟国正漂在水面上,如一叶浮萍般静静地随着水波浮浮沉沉。
  苏一走过去叫他:“喂,钟国,你不是来游上几个来回吗?怎么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面上?”
  钟国一个翻身,朝着岸上看过来:“我刚才已经游了好几圈了,游累了就躺在水面上看星星。在水里看星星很漂亮的,你要不要下来试试?”
  苏一看着深水池,夜晚的池水深碧如一方上等的墨翠石,粼粼水光似无数晶辉闪烁。她忍不住蹲下去,五指轻梳一把水波,那水清凉如露。
  钟国游到她面前,仰起脸看着她笑:“敢不敢下来?”
  苏一想一想,还是摇摇头:“不敢。”
  “不敢就算了,你让开,我上来。”钟国双手撑在池沿上,他不打算游到另一端的扶梯处上岸,准备就这样直接从水里跳上岸。
  苏一赶紧站起来,往后退一步。她身后正好有个刚刚出水的胖子走过,一退正好撞到胖子身上,退的力量被他的庞大身躯一阻变成了反弹力,她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失去平衡地朝着一池深水扑下去了。
  “啊——”
  苏一的尖叫声很快被水淹没。水大口大口从她喉咙里鼻腔里灌进去,她被呛得浑身发软。池水中仿佛藏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用力地拉住她、拥紧她,把她往深水处拖。而她怎么也挣不开,身不由已地沉沦、深陷。这一刻,紧张、慌乱,恐惧,让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学会了仰泳,像任何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一样,只会徒劳地在水底手足乱舞地挣扎。
  胡乱挥动的手突然触到了一只强健温暖的手臂,不假思索地,苏一就一把紧紧抓住它。那只手臂任她抓紧,然后轻轻一弯环在她的腋下,带着她的身体往上一托。
  藉着这一托之力,苏一总算从无边无际的水中突围出来,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钟国在她身后安慰她:“别怕别怕,有我在呢,你不用怕。”
  苏一几乎要吓死了,她惊魂未定地依然紧抓住钟国的胳膊不放。在这脚踩不到底的深水池中,他是她唯一的救赎与依靠。
  “我要上岸,快带我上岸。”
  “苏一,你怎么一慌就什么都忘了?你都会仰泳了,放松自己,翻过身来浮在水面上游过去。”
  苏一抵死不肯:“我不游了,我刚才喝水已经喝饱了。”
  “好,我带你游回去,不过你一直抓着我的手我可没办法游。”
  钟国让苏一的双手都扶在他肩头,他以背负她的姿势向池边游去。趴在他□的背上,她蓦地红了脸,这也太亲密接触了一点吧?好在只有短短十余米的距离,很快就到了池岸边的扶梯处。欣欣正站在岸上观望:“苏姐姐你没事吧?”
  “姐姐没事,谢谢你。”苏一赶紧上了岸,还好夜色够浓,她的脸红让人看不出。钟国却没有跟她一起上岸,一个猛子又潜回池水中去了。
  “表哥,你还不上来吗?该回去了。”
  “你们先去换衣服,我再游两个来回就上来。”
  苏一刚才伏在钟国身上时,虽然她极力借助水的浮力,不让身子完全贴在他的背。可是那小巧浑圆的胸,依然不可避免地时时一偎。纵然身在清凉池水中,钟国却也觉得背部如同落了一蓬火苗,很快以燎原之势在全身烧开。他的身体某个部位如二月二龙抬头……
  不在水里扑通几个来回,让身体的变化恢复正常,十九岁的大男孩钟国怎么好意思出水呢?
  苏一因为在深水池饱受了一番惊吓,更因为被钟国背负着游回岸的“肌肤相亲”,再一次萌发了不去游泳的念头。
  当晚回到家,她就一直在想着要如何找借口再推托钟国。谁知第二天,钟国却没有来找她一起去游泳。第三天,他也还是没出现。
  钟国如果来找,苏一会只想着如何推托。可是他不再露面,倒让她意外之余有些怅然若失。她有意无意地老是敞开一线房门,观察对门钟家人进进出出的动静。一直都没有看到钟国出入,难道他不在家吗?
  苏一跑到阳台上,朝着隔壁阳台留心一看,阳台晒衣竿上晾的只有钟氏夫妇的换洗衣服。没有钟国那两套她已经看熟看惯的夏日运动套装。显然他真是不在家。他这是上哪去了,怎么半句交代也没有,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苏一满腹疑惑无人问,闷闷不乐地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把各个频道都按上一遍,电视上的节目没一个能吸引她,她总在想钟国到底上哪去了?为什么说都不和她说一声,难道她的游泳课不要上了吗?
  此时苏一全然忘了,她都已经打算不再和钟国一起去游泳了。
  对面钟家的大门打开了,钟国的爸爸走出来倒垃圾。苏一赶紧跑进厨房去:“妈,垃圾桶该倒了吧?我去倒。”
  “不用,才半桶垃圾而已。”
  “还是倒了吧,西瓜皮丢在里面容易招小虫子。”苏一不由分说拎了那半桶垃圾就往外跑。
  苏妈妈奇了:“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勤快起来了?”
  苏一拎着垃圾桶走到楼下时,正好遇上钟爸爸倒完垃圾回来。忙小嘴甜甜地打招呼:“钟叔叔。”
  “哟,苏一,今天大小姐亲自倒垃圾呀!”钟爸爸跟她开玩笑。苏一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她平时家务活确实干得少。
  “钟叔叔,钟国这两天不在家吗?”苏一用非常随意的口气问。
  “钟国哇,他有同学从北京过来玩。他昨天上成都火车站接去了,说是要在成都玩几天再回来。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哇,我还等他继续给我上游泳课。谁知突然间就找不到人了,我以为他人间蒸发了呢。”
  钟爸爸呵呵直笑:“没有人间蒸发,他过两天就会回来了。再等等吧。”
  “我知道了,谢谢钟叔叔。”
  事实上,钟国并没有过两天就回来了。足足过了五天,他才回到家,而且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那天苏一正在阳台上替爸爸浇花。苏爸爸喜欢种花,阳台里种满了四季花卉。夏天浇起花来不是用喷壶浇,而是直接在阳台一角的水管上套一根长长的胶管,捏细管口对着花下雨般地洒水花。苏一特别喜欢帮她爸爸干这个活,把阳台变成一个清清凉凉的“雨世界”。
  浇到那盆紫薇花时,苏一把水龙头拧小一点,让水成细细雨丝对着花盆润物细无声。她最喜欢这盆花,舍不得“雨打残红”。
  紫薇正值花期,一簇簇开成胭脂串。虽然此花易谢,时常清风一拂就落红无数,但花期长久,边开边谢,边谢边开,也能嫣红整个夏季。
  苏一家的紫薇花,因为花盆摆在靠钟家的方向,时时会凭借风力,乱红飞过阳台去,在钟家的阳台一角“满地落花堆积”。钟国曾经笑道:“苏一,快过来扫地,你家的花瓣雨又落了我家一阳台。”
  苏一牙尖嘴利:“什么?落红如雨这么诗意的画面在你们家阳台上演,你还要抱怨。钟国你真是不解风雅的呆子一个。”
  此时苏一一边给紫薇花浇水,一边情不自禁地看向钟家的阳台。那个“呆子”呢?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正想着,突然听到隔壁传来笑语声声,清脆又娇嫩,一听就知道是年轻女孩子的声音。钟家看来有客人。
  伴着苏一的猜想,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裙的女孩走进了隔壁的阳台。瓜子脸大眼睛,圆圆的童花头衬得她的笑容格外甜美可爱:“哇,钟国你家的阳台好大,布置得像个健身房。”
  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阳台确实够大,足有七八个平方。苏爸爸把阳台当成花房来打理,而钟爸爸则在阳台里摆上健身器材,跑步机,哑铃,拉力器等,给儿子当健身房用。
  苏一定睛看去,这个女孩好面熟哇,在哪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紧随在女孩身后,钟国走出来:“叶珂,我妈切好西瓜了,出去吃西瓜吧。”
  钟国回来了,这个女孩是他带回来的?苏一一愣,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了。钟国传给她的照片,几乎张张合影都有她。他去成都一去一星期,竟然是接她陪她去了?还把她带回家来。这个家伙,他不是……不是……不是喜欢她吗?
  苏一一下把手里的胶管捏得紧紧的。而钟国一扭头看到了她,朝她点头一笑,那笑容落在她眼里格外可恶。
  那个叫叶珂的女孩欣然转身走进房去,钟国没有跟她一起进去,他走到阳台这端来叫苏一:“苏一,我从成都带回一些好吃的,你过来一起吃吧?”
  苏一瞪着钟国,手里捏得紧紧的胶管突然对准他松开一线,憋了半天的水流得到一线生机,争先恐后地喷出来,两家阳台距离不足三米,顿时就喷了那端的钟国一头一脸。
  “唉呀,对不起,我是要浇花的,一不小心浇到你身上去了。抱歉抱歉!”
  苏一的道歉冷冰冰,根本没有丝毫诚意,钟国抹去脸上的水,定定看她一眼。然后,他深深地笑了:“没关系。”
  晚饭时,苏一根本没有胃口。她简直一口都吃不下去。虽然钟国从来没有明说过,但她知道他喜欢她,她的感觉这样告诉她,宋颖也这样肯定过。可是现在他却把一个漂亮女同学带回家,这算什么?难道说之前完全是她在自作多情?
  本来苏一自认对钟国没有超出朋友以外的感情,感觉他对自己有意思后,还刻意要与他拉开距离。可是钟国一走一星期,她却发现自己很惦记他。每天都留意他回来了没有?他总算是回来了,却带个女孩子一起回来。苏一发现自己——很生气、非常生气,简直要气炸了。却不能炸,她凭什么发脾气?完全师出无名。
  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拔拉着碗里的饭粒,苏一吃得别提多索然无味了。正吃着饭,大门被人咚咚敲响。苏爸爸起来去开门:“钟国,你吃饭了没有?”
  苏一马上扭头朝着门口看去,看见钟国笔挺地站在那。他显然刚刚洗完澡,短短的陆军头还半湿不干。穿一件苏一从没见他穿过的红白条纹相间的短袖T恤,配一条牛仔裤。这身装束显得他相当的阳光帅气,打扮这么帅干吗?要去相亲吗?苏一忍不住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他却视若无睹地对她微笑。
  “苏叔叔,我想跟您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有几个同学从北京过来玩,两个男生两个女生,他们要在我家住几天。我们家三个房间,我爸我妈住一间,我的房间和一间客房正好让我同学住。我只能睡客厅了。大热的天睡皮沙发不舒服,苏叔叔您家有张折叠竹木床是吧?借我用几天行吗?”
  苏一虽然眼睛都不瞟钟国一眼,但耳朵却一直高高竖着听他说的话。听到来了四个同学时,她先是一怔,继而一喜。原来钟国不是只带叶珂一个人回家,有四个呢。
  “行,我这就搬出来给你。”
  “苏叔叔,您先吃饭吧。不着急。”
  苏一把碗里的饭三两下全部扒进自己嘴里,然后含糊不清地说:“爸您吃饭,我吃完了,我带钟国去搬。”
  苏一家的三间房,一间是她爸妈的主卧室,一间是她的闺房,另一间被装修成了书房。那张折叠床就搁在书房一角,用来招待偶尔来住上一夜的亲戚朋友。
  苏一带钟国进书房去搬床,他一进房就问她:“苏一,晚上我会带同学们去五星花园逛逛,你没事的话一起去吧?”
  “我才不跟你们去呢,你的同学我又不认识。”
  苏一虽然知道钟国的同学来了四个而不是一个后,心情舒畅很多。但还是有怨气未消,谁让他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一星期不见人影。所以下巴翘得高高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去了,都是年轻人,在一起说说话就熟了。”
  苏一脑筋一转:“我不去,我要去游泳。”
  钟国显然非常意外:“这几天你一个人也去游泳了吗?”
  “谁说我一个人,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钟国会教人游泳吗?游泳池里肯热心教导我的义务教练有的是。”
  苏一眼睛眨也不眨地说谎话,那个叶珂今天的突然出现气得她够呛,现在她要试试看,一个子虚乌有的义务教练,能不能也让钟国脸色一变。她现在无法确定钟国对她的感情,她只有用话试探,
  钟国却笑起来:“苏一你找到替补教练了,看来我可以卸了你这桩差事了。那好,以后跟着他把你的蛙泳动作练标准一点啊。”
  钟国搬起那张折叠床头也不回地走了,苏一一个人愣在书房里,回过神后,气得脚在地板上跺了又跺。这个该死的家伙,居然一付完全无所谓的样子。他到底是根本就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还是这么快就不喜欢她了?
  苏一不知道,苏一只知道自己很生气很生气,同时又很失落很失落。
  这个夏天,头一回,苏一独自一人去游泳池游泳。
  去的路上,她在心里一直发着狠:死了张屠户,未必就要吃混毛肉。别以为没有了你钟国我就学不会游泳了,我今天还就是自己上深水池里扑通扑通去。
  一个人在深水池旁坐了半天,看着一池深碧的水在月光下波光万点地闪啊闪,苏一犹豫了好久,还是不敢下水。对于她这样泳技不过关的游泳新手,这池深水无异于龙潭虎穴。想想前些天自己在这喝水喝得差点胀死了,苏一终究决定打退堂鼓去了浅水池。
  浅水池的人比深水池要多得多,一池水被搅得温热。苏一选了一个相对而言人少一点的角落练习蛙泳动作。水一波波在她的臂弯中荡漾,她游得很自由,没有人守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纠正她的错误,也没有人再笑她的姿势活像一只得过小儿麻痹症的青蛙。她想怎么游就怎么游,却并不开心。
  每次来游泳池都有钟国作伴,苏一已经太习惯了他的存在。就如同鱼习惯了水,突然有一天他不来了,她像缺水的鱼一样难以适应。
  没有钟国的游泳池,苏一觉得很寂寞。尽管泳池里处处人声喧哗,笑声琅琅。可那都是别人的快乐,与她无关。她是独自向隅的一个人。
  苏一不想游了,慵懒地在水里泡了半天后,出水上岸,在池边的茶座买了一瓶冰柠檬茶坐着慢慢喝完。不觉九点已过,“游”客们开始纷纷离去。她也打算走了,人都进了更衣室,却又折出来。再一次来到深水池旁。湛碧池水如蓝宝石般闪动着诱惑的光。她深吸一口气,沿着扶梯慢慢下水。清凉的水一寸寸没上她的身体,水深及胸时,她就不敢再下了,抓住扶梯定在那里。
  定定地站了半天,苏一还是回头是岸了。没有钟国伴在左右,她终究不敢独自下深水池。在更衣室里换下泳衣,她突然想起这件泳衣还是钟国买的。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最后团成一团往袋子里重重一扔。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回家。
  走到家楼下,苏一正好看到钟国和他那四个同学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两个男生都长得高大壮实,一看就能猜出是北国男儿。两个女生也个子高挑,身形窈窕。叶珂和钟国并肩偕行,言笑晏晏。他们显然出去玩得很开心。
  苏一只看了一眼,在心头积蓄半天的郁闷气恼怨苦,就直突突地欲炸。眼睛一垂,正好看到自己拎在手中装了泳衣毛巾的塑料袋。不假思索地举起来,朝着不远处的垃圾桶重重一甩。
  嘭的一声响,惊得钟国那一行人纷纷朝苏一这边望过来,苏一却看也不看他们,扔了泳衣后径自扬头进了楼道。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钟国看到她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怔住了。
  苏一决定再也不去游泳了。她打电话给宋颖,问她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碟片,她剩余的暑假时间也要与碟片为伍。
  “怎么?你不跟钟国去游泳了吗?”
  “以后别再跟我提这个人,否则我跟你绝交。”
  “啊——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你有什么好片子介绍给我看,你净问这些七七八八的干吗?总之以后这个人跟我没关系了。”
  宋颖小心翼翼:“可是你们前些天不还好好的吗?”
  苏一的声音一下拔得老高:“我都说了别提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哇?”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给你介绍几部韩剧。”
  宋颖的话音刚落,苏家的房门被人敲响了。父母都上班去了不在家,苏一忙道:“你等会,我先开一下门。”
  门一打开,钟国拎着一个袋子站在外头。苏一二话不说就关门,他反应敏捷地先伸一只手进来:“啊——好痛,苏一快松手。”
  苏一关门的手本能一松,钟国趁机挤进门来。呲牙咧嘴地揉着胳膊:“苏一,手都差点被你夹断了。”
  “夹断了活该,没看到我不欢迎你吗?谁让你还往里面挤。”苏一拉开大门,“我数一二三,你马上给我出去。”
  钟国却轻而易举夺过她对大门的控制权,把房门用力关上了。
  苏一气得直跳:“喂,你干什么?这是我家,你不要反客为主。你马上给我打开房门。”
  钟国定定地凝视着她,眼神温柔,声音更温柔:“苏一,别闹了。”
  那么轻那么柔的软语央求,苏一心中一动:“谁……谁跟你闹了。”
  “没跟我闹,怎么把我送给你的泳衣扔了?”钟国打开手里的袋子,里面俨然是苏一昨晚扔在门口垃圾桶里的泳衣,他居然给捡回来了。
  看见这件泳衣,苏一就想起昨晚自己一个人在泳池里形单影只,而钟国却和叶珂在一起言笑晏晏的情形。马上又气不打一处来:“我以后不打算去游泳了,泳衣留着也没用,还占地方,所以就扔了。”
  钟国看着苏一苦笑:“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
  “我干吗生你的气,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生气。好笑,钟国,你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苏一叽哩呱啦一口气不停地说出一串话,像只嘴硬的小鸭子。
  “没生我的气,就把泳衣收好。昨天晚上,你怎么一个人也跑去游泳了?”钟国把泳衣塞回她手里。
  “我一个人就不能去了?我早说了,你不在我照样天天去游泳。”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从没去过。除了昨天。”
  苏一一怔,他怎么知道的?钟国看出她的疑惑,又补充说:“我爸跟我说了,你一直在等我回来继续给你上游泳课。”
  原来如此,苏一这才想起她是跟钟国的爸爸这样说过。难怪她骗他说她有了替补教练时,他只是一脸毫不挂心的笑,因为他知道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他像听笑话般听她说谎话。
  苏一恼羞成怒了,怒火又全部渲泻在那件倒霉的泳衣上。狠狠地把它往地板上一掼:“我说不要了就不要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游泳了,我还留着没用的泳衣干什么?”
  扔完犹不解气,苏一又捡起泳衣,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钟国,打开房门要把它朝着楼道用力扔出去。钟国眼疾手快抓住她:“苏一,你别闹了。”
  “钟国,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叫非礼了。”
  “求你别闹了。”
  “你还不放手,我叫了,我真叫了。”
  他们俩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对面的房门马上打开,一个国字脸的男生当门而立,满眼惊奇地看过来:“钟国,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哇?”
  随着他的声音,叶珂和另一个女生也走近房门。看着扭成一团的钟国和苏一,她一脸惊愕震动的神色:“钟国,你不是说去给我买冰红茶吗?”
  “没事没事,徐文亮你们继续看电视。叶珂,我一会再去买冰红茶,现在有点事。”
  钟国大力把苏一拉回房间,再一次关上房门。把那几双或好奇、或讶异、或伤心的眼睛都拒之门外。
  苏一还不依不饶地要去打开,钟国死死抓住她的手:“苏一,你累不累呀?你不累我都累了,要不咱们中场休息一下再继续行不行?”
  “不行。你还不快去买冰红茶,你的女同学等着喝呢。”
  苏一绝不是肯善罢甘休的主,苦于双手被钟国的双手用力扣住了,她使劲挣都挣不脱,索性张嘴欲咬他的手。
  钟国已经预先防范到了她这一招,毕竟从小到大他们打过无数次架,她有什么招式他再清楚不过了。反应敏捷地把手举起来,灵活地移来移去不让她咬到。
  苏一像只追着骨头啃的小狗一样追着钟国的手腕不放,太过专注这个目标了,以致忽略了其他方面。想咬钟国的手没咬到,嘴唇倒不小心碰上他的脸了。
  唇与颊的接触,不过短短一刹那,轻浅如蜻蜓点水。十九岁的男孩女孩,却一起双双悸动。
  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半响后,苏一惊天动地地叫:“钟国——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宝贵纯洁的少女双唇还是头一回触上男生的颊。失误——巨大失误。都是钟国可恶。
  钟国回过神来,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一脸无辜:“不关我的事吧,苏一,这可是你主动献吻。”
  苏一气得发晕:“呸,我主动献吻,你是刘德华还是金城武哇!也配我主动献吻。你赶紧买上一瓶冰红茶给你那个女同学送去,没准她会主动献上香吻一个以示奖励。”
  钟国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看定她:“苏一,别为叶珂生我的气了。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一字一句,说得明明白白的心意,如火焰般迎面扑来。苏一睁大眼睛看着钟国,他的眸子带着完整的恋慕,真挚热烈,毫不掩饰地迎着她的视线。她的双颊顿时烧成火的明艳,心仿佛化作了一颗棉花糖,丝丝缠绵的软和甜……
  “钟国,你说的,你喜欢我?”
  “是。”
  “你为什么喜欢我?”苏一终于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我还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一个凶霸霸爱发脾气爱打人的野丫头。”
  苏一眼睛一瞪,作势欲打:“你什么意思?我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是指望听你说几句夸我的话,你倒数落出一堆缺点来了。”
  钟国不能坐以待“打”,马上跳起来:“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又要动手了。”
  “坐下坐下,我训话的时候,你必须坐着。”
  因为钟国的身高将近一米八,所以被苏一要求坐在小板凳上,她站在他面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他“训话”。
  钟国又重新在板凳上坐下,仰头笑嘻嘻地看着她:“是,苏一女皇陛下。”
  “钟国,你喜欢我,这可是你说的。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给你一个当我男朋友的机会。”
  “谢主龙恩。”
  苏一双手叉腰,一付母夜叉的模样:“我话还没说完呢。做我男朋友,可要老实一点。你给我本本份份的,那些什么女同学就不要来往过密了。要是被我知道你脚踏两只船,到时休怪我手下无情。”
  钟国作怕怕状:“知道你的厉害,我不敢。”
  苏一还想说什么,突然想起来,瞪大眼睛地看向电话机,话筒还搁在座机旁呢。老天,她扑过去抓起来一听,就听到宋颖的笑声格格不停。不由呻吟般地道:“宋颖,你都听到了?!”
  “这么精彩的实况转播,我有幸全程收听。主动献吻那段是□中的□。苏一,我看我用不着替你介绍韩剧了,这个暑假你会前所未有的充实。”
  苏一窘得满脸通红:“宋颖,你要是敢大喇叭给我传播出去,我绝不放过你。”
  宋颖笑得更大声了:“我借用钟国那句话来回答你吧,知道你的厉害,我不敢。”
  宋颖在笑声中挂断了电话,苏一头一抬,看着站在她身边的钟国也是一脸窘相。还以为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私密空间,他对她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字字句句都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却谁知,自始至终有另一双耳朵在旁听。换了谁也得窘不是?
  “苏一,你这个粗心鬼。”
  苏一强词夺理:“都怪你,要不是我看见你就生气,也不会忘记还在跟宋颖通电话。”
  钟国只有摇头苦笑:“好,怪我怪我,全都怪我。”
  喜欢一个人,就没办法跟她讲道理。钟国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只是看着苏一笑,笑眼中是满满的宠溺。
  钟国的四位同学提前结束了他们的南充之旅,原定的一星期行程只呆了三天就决定回北京了。
  那个国字脸男生徐文亮私下对钟国说:“你小子家里原来有个青梅竹马,难怪对叶珂一直保持距离。不过你那个女朋友脾气看来不太好呢,你也受得了她?”
  钟国微笑:“我还就是喜欢她的脾气。”
  听到这样的答案,徐文亮只有叹气:“叶珂看来完全没希望了,她根本就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是吧?”
  “是,我不喜欢那种斯斯文文娇滴滴的女孩子。”
  徐文亮是钟国在大学里交情最好的男同学,他跟他说话非常直截了当。另一个男生钟国不太熟,他是大三的师兄,是与叶珂同来的女生童彤的男朋友,完全是陪女友来的。
  “可是她却很喜欢你。她打电话约童彤约我一起结伴来四川玩时,我就知道她其实是想来找你。你这盆冷水也泼得人家太彻底了吧?”
  “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泼醒她不是坏事。兄弟,我知道你喜欢她,这一路回去就是你的机会了,好好表现啊!”
  钟国用力拍拍徐文亮的肩,他脸一红,为心事被人看穿:“我……我喜欢她有什么用,她喜欢的人是你。”
  “努力争取吧,未必没有机会的。凡事不争取一下就轻易放弃多可惜。徐文亮,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去拼搏一下过程,这样你将来才不会后悔。你说是不是?”
  徐文亮沉吟片刻,眼睛晶亮地看着钟国用力一点头。
  钟国的同学们离开了,苏一心里别提多高兴。想到有个喜欢钟国的女生在他家里住着,天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纵然明知钟国对她无心,苏一心里还是会不痛快。没想到那个女生还挺知趣,在得知钟国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她以后,第二天就提出了要回北京。
  走了走了,总算走了,叶珂一走,苏一这儿才算天下太平。却不忘找钟国清算旧帐,质问他当初去接她时,为什么没向自己“汇报”一下就跑了,还一跑一星期没有半点消息。
  “首先我要更正,我不是去接‘她’,我是去接‘他们’。那天我还在睡觉徐文亮就打电话来,说他和几个同学下午的火车到成都,他们来四川玩,要我去尽地主之谊。我一看时间,再不去搭长途汽车就赶不上成都接站,只有马上出发了。那时候你还在床上做梦呢。”
  苏一无语,确实,她暑假天天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却不肯就此放他过关:“那你当时来不及说,过后总可以打个电话来告诉我一声吧?”
  钟国看了她半响,最后老老实实地交代:“好吧,我承认,本来到了成都火车站后想给你打电话。后来转念一想,如果不告诉你,就这样消失几天,会不会让你惦记我呢?因为有了这个私心,所以就……”
  苏一粉粉的拳头马上一下下朝着他捶过去:“所以你就不打电话了,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果然是故意让我牵肠挂肚。”
  钟国笑嘻嘻地任她打:“该打该打,我确实是故意的。因为我想用这个办法来试探一下你有没有也喜欢上我。我从成都回来后,在阳台上你看到我和叶珂在一起,二话不说就喷我一脸水,我就知道你也一样喜欢我了。”
  “你这个家伙,大大的狡猾。你说,你使了多少阴谋诡计来对付我。”
  “我坦白我交代,我表妹欣欣是我花钱雇来的。因为那时你找借口推托不肯再和我单独去游泳了。我为了留下你培养感情,我以每天五块的价钱雇佣她。那小丫头刁钻着呢,要我一次性预付她一个月的佣金。苏一,我可为你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和金钱啊!”
  钟国还满脸表功的神情,苏一又好气又好笑,信手拿起一个沙发垫子砸他的头:“你可真会使花招哇,我算是被你给骗了。”
  阳台上,满满一挂常春藤绿意遮眼,串串紫薇花嫣红欲燃。绿叶红花,在薰风午后静静聆听着房里传来的笑语声声:
  “还打,再打要打死了。”
  “打死算了,免得留着为害人间。”
  “啊——我的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我的手指碰到你的眼睛了?快让我看看……好哇,钟国你又骗我。这可是你自己讨打。”
  “不敢了不敢了,饶了我这回吧。”
  “不行,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你。”
  ……
  年轻的、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一声接一声,在室内不停地跳动着,回旋着。如一段最动听的音乐,反反复复地播放……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暑假即将结束,又快要开学了。
  今天是苏一和钟国最后一次去游泳。明天他们就要准备出发,前往各自的学校报到。
  苏一和钟国一起下了深水池。她如今已经游得很不错了,可以独自在池里来回游上一圈,还可以从岸上跳进水底潜游一阵。两个月的暑假,钟国果然把她的泳技训练出来了。
  “苏一,我们来比赛吧。”
  “我怎么比得过你呀!”
  钟国很豪气地一挥手:“我让你先游一半。”
  “这还差不多。好,比就比。”
  苏一游泳的速度已经不算慢了,何况钟国还肯让上一半水程。自认稳操胜券。谁知,她游完半程后,却听到身后水声大响,钟国飞鱼一般地追上来了。她赶紧拼命游,眼看快到对岸了。肩头搭上一只手,一扭头,钟国看着她笑得灿烂。
  “不算不算,你的实力太强了,最少要让我三分之二才行。否则我输了也不服气。”
  钟国放慢速度跟着她一起朝对岸游去:“谁说你输了,我这不是还没到终点嘛。我陪你一起游过去,并列第一好不好?”
  碧蓝池水中,与钟国双双偕游。苏一突然想起一句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心里一跳,脸上一热,笑意浅浅地流出唇角。
  他们整晚都在水池里游来游去,游累了,就静静浮在水面上,看星星,看月亮。
  夏夜的天空像一匹墨青绸缎,镶满无数闪烁的星,一弯眉月皎白如银。星光月华的幽幽清辉,在水中看来有一种梦幻般飘渺的美。苏一不由轻轻地叹:“真美呀!”
  钟国接道:“是,真美。不过——还是没有你美。”
  苏一扑噗一笑:“现在你总算知道我美了,怎么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你动不动就说我让人没法看。”
  “那时候我说的话你得反着听,我越是说你没法看,就越是好看很好看的意思。”
  苏一忍不住踢他一脚:“你这个坏蛋。”
  身子一动,人就马上失去平衡往水中沉。钟国忙一个翻身抓住她的手臂:“苏一,你踢我我都伸手救你,我这可是以德报怨啊。”
  “我现在还要你救,你不伸手我也淹不着了。”
  苏一如今单凭双腿踩水,就能在水中稳住身子了。她尖而俏的下巴朝着钟国爱娇地一扬,粉润润的双唇一嘟,一枚红豆般诱人想采撷。
  钟国的心,马上像这一池水般动荡不休。他的眼睛火焰般明亮:“苏一……”
  “干吗?”苏一仰起脸看向他,钟国看着月光下那张格外晶莹的面孔,那两瓣粉润的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稍稍踌躇后,他飞快地左右一瞥,趁着无人注意,一低头,在她的唇瓣上印下自己的唇。
  唇唇相印,最柔软的印实。虽然只是短短刹那,却如一场最温柔的烙,为彼此烙上爱情最初的印记。
  只一下,一下轻触后钟国就马上移开了。但那种类似触电般的感觉,却让他的指尖都微微发麻。他抬眸看定苏一,脸上有一丝赧色,眸中却是温柔热烈的坚定:“如果你要打我的话,轻一点哦。”
  突如其来的吻,让苏一怔住了。半响后她才梦游般抬起手轻抚自己的嘴唇。这是她的唇,被他吻过了?第一次,一个男孩子吻了她。他的唇是湿的,带着水的清芬。那个吻,便如水一般的晶莹剔透。
  颤栗、羞怯、喜悦、甜蜜……苏一双颊的颜色陡然红得压倒桃花。
  终其一生,苏一也不会忘记2002年这个星月闪耀的夏夜。钟国匆忙而赧然地吻了她,他们青涩的初吻,如一朵莲花初绽在碧波溶溶的水中。纯净到极致,美好到极致。
  第六章 黩而生怨
  2002年的10月19日,农历九月十四,是钟国的19岁生日。苏一一大早地就醒了,爬起来梳洗一番后,跑到校园里找到一个电话亭用电话卡给他打电话。
  宿舍里就有电话机,可是这个电话苏一不想在室友姐妹们的旁听下打。宁可舍近求远。
  电话铃只响一声就被接起来,钟国带笑的声音在她耳畔说:“苏一,我就知道你会一早给我打电话。所以昨晚我事先把电话机拿到枕头边来了,免得吵醒我的室友们。”
  “钟国,你怎么总是那么未卜先知呀?”
  钟国大言不惭:“因为我聪明嘛。”
  苏一忍不住笑:“你最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一点也不谦虚。”
  “喂,你一大早打电话就是来批评我不够谦虚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对你说生日快乐的。我是最早送上祝福的人吧?”
  “当然,除了你还有谁这么惦记我的生日。不过,只说一句生日快乐的话,未必太单调了吧?”
  “我已经给你寄了一张亲手做的生日卡片,还准备唱一首歌给你听,要不要听?”
  “生日快乐歌是吧?那要听,过生日哪能不听生日歌。快唱吧,我洗耳恭听着呢。”
  苏一对着话筒轻轻唱起来: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钟国。清晨我放飞了一群白鸽。
  为你衔来一枚橄榄叶,鸽子在崇山峻岭飞过。
  我要祝福你的生日,我的钟国,愿你永远没有烦恼永远快乐。
  我要祝福你的生日,我的钟国,这是我在远方爱的诉说……
  苏一花了一点心思,把歌唱国庆节的那首《今天是你的生日》改头换面,拿来当成钟国的生日歌唱给他听。歌声停止良久后,电话那端半响迟迟无声,她忍不住发问:“喂,你这个听众怎么回事呀?人家特意为你唱的生日歌,就算唱得不是太好,你也该给点掌声鼓励一下吧?”
  钟国仿佛才刚从歌声中回味过来,欣喜若狂:“苏一,太好了,我太喜欢了。要是你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抱住你用力亲你一下。不,两下,不,至少三下。”
  “让你隔着电话线亲一下好了。”
  话筒里马上传来啵的一声,极响亮。苏一一脸的笑意绵绵不绝。钟国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如耳语:“苏一,我很想你。”
  苏一心中一甜,低低道:“我也是。”
  “我天天数着日子等放寒假。”
  “我也是。”
  两个人呢呢哝哝说了半天情话,都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却字字甜如花蜜……
  差不多一早晨,苏一都在宿舍里哼着《今天是你的生日》这首歌的旋律,许素杰实在是听得奇怪了:“苏一,满世界都在唱《情非得已》,唱《流星雨》,你怎么突然唱起这首老掉牙的歌来了?”
  苏一不自觉地笑容甜蜜:“我就是喜欢这首歌。”
  许素杰还摸不着头脑时,周虹那个鬼灵精把歌词在心里一默,已经猜到端倪了。马上扑噗一笑:“许姐姐,你也不想想这首歌都是什么歌词呀。”
  她说着放声唱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
  刻意在‘中国’这个词上咬重音。许素杰马上就反应过来:“哎呀,原来是冲着你的钟国爱屋及乌呀!看来今天一定是钟国的生日啦。”
  苏一脸一红:“你们两个人精。”
  许素杰还要笑她:“钟国这名字真是占便宜呀,现成的一首生日歌。我的男朋友也快过生日歌,我就没办法像你这样借用一首歌来表达心意。”
  许素杰也有男朋友了,是大三一个姓朱的山东男生,一脸憨憨厚厚的模样。因为许素杰是许姐姐,苏一她们就管他叫朱大哥。
  苏一眼睛一转:“怎么没有,也有一首现成的歌可以让你唱。”
  她边说边张口就唱:“我在歌唱什么,什么都觉得,原来原来你是我的朱大哥(主打歌)……”
  周虹哈哈大笑:“苏一推荐得不错,这首歌让许姐姐唱给朱大哥听再妙不过了。”
  许素杰哭笑不得:“苏一呀苏一。”
  周虹正笑着,突然想起什么来:“糟糕,我还要去帮程实买早点。”
  她二话不说就跳下床,慌慌张张要冲到卫生间梳洗,苏一大声叫住她:“周虹,你睡糊涂了吧?今天星期六你给程实买什么早点,你不是说他双休日都不在学校住吗?”
  周虹一愣:“今天星期六吗?”
  “你看看唐诗韵的床也该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她每周五都要回家的。”
  唐诗韵是成都本地人,周末一般都回家,周一早晨才回来。她曾经邀请过三位舍友姐妹去她家做过客,她的父母、还有她的爷爷奶奶,都是很客气很有礼貌的人,待人接客都彬彬有礼之极。却正因为如此,让苏一她们觉得非常拘束。去了一次就没有再去第二次。
  周虹摸着头退回来:“那是我记错了,我记成今天是星期五了。”
  苏一看着她摇头不已:“虹彩妹妹,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那个‘暴发户的儿子’。为了一架索尼相机,就送上了你一颗少女芳心。”
  大二开学没多久,周虹就在宿舍里宣布她喜欢上了程实。当时大家都躺在床上开卧谈会,苏一吃惊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了:“什么?周虹你怎么喜欢上他了?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让你赔那架相机?”
  周虹承认:“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了,他不要我赔相机,我对他非常感激。下意识地开始关注他,一关注,我就渐渐地、喜欢上他了。”
  “程实那张总是不可一世的臭脸居然也能让你喜欢上。我的天!”苏一完全不能理解。
  “他不过是性格比较酷,怎么就是臭脸了。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特别有魅力。哪怕是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我都忍不住心咚咚直跳。”
  许素杰恍然大悟:“哦,虹彩妹妹,难怪你那天借我的MP3,下载了蔡琴那首老歌《你的眼神》一听一整天。原来如此啊!”
  周虹的声音有几分羞涩:“我就是被他的眼神迷住了。他的眼神很骄傲又很……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一直静静旁听的唐诗韵,突然轻轻吟道:“那么骄傲的眼眸,素笔难描。一望像冰,再看像雪飘。”
  听得大家齐齐一静,然后周虹霍然坐起来,拼命地大力点头:“对对对,就是唐诗韵说的这个意思。唐诗韵,你也注意过程实的眼神吗?不然怎么形容得这么好。”
  “我没注意过程实,这也不是我的形容。是汪国真的两句诗。我看你形容不出来了,就借来替你续上。”
  苏一却觉得唐诗韵刚刚吟的诗特别有感情,不像是她随口借来的句子,倒像是她天天在心头反复温读过的。她的那个飞行员男友,一定也有一双素笔难描的骄傲眼眸吧?不由用心看了唐诗韵一眼,她眼神朦胧,似有所思,唇角一朵小小微笑轻灵如梦。
  周虹喜欢上了程实后,就想方设法接近他。她接近他有最好的理由与借口,他不要她赔那架昂贵的相机,她当然要尽力报答。得知程实每天早晨总是睡到就快上课了才会从床上爬起来往教室赶,因此从来没时间去食堂吃早点后,她一改自己也天天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早晨跑去食堂换着花样买早点给他送去。
  在此之前,周虹的早点都是让苏一她们帮忙带,现在倒巴巴地为一个男生送起早点来了。苏一觉得不可思议。
  “虹彩妹妹,看看你这付唯恐侍奉不周的样子,你都快成程实的小奴婢了。”
  “小奴婢怎么了,我乐意。”
  “苏一,你别说周虹,当初你被康子勤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小奴才似的跟在他后面晃。”许素杰声援周虹。
  苏一不好意思地吐一下舌头,又作一脸茫然状:“康子勤是谁呀?”
  许素杰拿她一脸没辙地笑。
  宿舍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有踮地的脚尖声悄悄走进,带着小米粥和卤蛋的香气。程实一下睁开眼睛坐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刚刚走进宿舍的那个俏丽女生。
  周虹先是一怔,马上甜甜地迎着他笑:“我吵醒你了吗?”
  程实一脸毫无表情的淡漠:“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要再给我送早点了。”
  “程实,我也跟你说过。我不是单纯给你送早点,我是在还欠你的人情。八千块的相机在你可以说算了就算了,但在我,如果不为你做一点什么,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的。所以,我想在余下的大学时期,每天都请你吃一份早点。”
  周虹的理由非常在情在理,她说得又真心实意。程实却完全不为所动:“可是我嫌你烦。如果因为那架相机你坚决要这样报答我,那我不如要你把相机赔给我,起码我可以清静些。”
  程实的性格像北极冰川,冰冷而坚硬。时时沉默,不爱多话。但有时说起话来,字字都有冰刀般寒彻人心的锐利锋芒。一种非常放肆的伤害,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周虹的笑容一下就如同被冻萎的花般掉下唇角。
  情窦初开的女孩,遇上这样极端自我的冰山男孩,注定是要受伤害的。程实那些毫不客气的话,听得周虹脸一阵红一阵白,尽管强自忍了又忍,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她蓦地一扭头,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跑出去了。
  程实宿舍的舍友,还有两个呆在屋里没走,耳闻目睹地旁观他和周虹这场情景剧。一个胖胖的男生在看到周虹哭着离开时,忍不住一声长叹:“程实,这个甜妹子挺不错的,你这样也太伤人家的心了吧?”
  另一个男生则道:“程实你是不是GAY呀?我简直就没看到你对女生有过好脸色。要不就是你以前被女生伤害过。”
  程实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有着巨大冰山横劈泰坦尼克号般的杀伤力。他马上噤声不言。而那个胖男生却被卤蛋的香气吸引过去:“程实,老规矩。既然你不吃就由兄弟我沾光了。”
  周虹送来的早点,程实从没吃过,一直都是这个胖男生代为享用。
  程实却突然跳下床,一把从胖男生手里夺回那碗盛着两颗卤蛋和小米粥的饭盒,然后大步走到外面走廊上。从楼上往下看,正好看着周虹边走边抹泪地从楼道里出来。程实毫不犹豫地手一扬,那个饭盒被他远远抛出去,嘭的一声,恰恰砸落在她身前不远处。小米粥斑斑点点溅满她的裙摆。
  周虹完全怔住了,她浑身颤抖着往上看,程实冷冷地跟她对视一眼,转身回房。这是他给她的,最彻底最冷酷的拒绝。
  程实相信这个女生不会再来烦他了。
  不要以为只有女生才会八卦,男生中也有同样热衷于传播蜚短流长的。程实宿舍里发生的一幕,很快被他的室友在校园里传开了。众口相传中,周虹成了一个自不量力妄想攀高枝却重重摔下来的可笑之人。
  程实他们班上的女生最是幸灾乐祸:“想动程实的脑筋,也不先了解了解他的脾气。他最讨厌被女生纠缠了,否则还轮得到她来送早点。光我们班的女生就可以送上十份八份。这下现眼了吧。”
  周虹躲在宿舍哭得肝肠寸断,许素杰安慰她,唐诗韵摇头轻叹,苏一气得哇哇直叫:“那个暴发户的儿子,他凭什么这么狂?周虹一片好心好意给他送早点,他居然给扔出来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一个。”
  虽然事情发生在周虹身上,但同室姐妹,同仇共忾。何况苏一本来就非常看不顺眼这个可恶的暴发户的儿子,她决心要为周虹出上一口恶气。
  经过苏一多方考证,确定眼前这条路,是程实回宿舍的必经之路。顶多再过上十分钟,他就该从刚刚驰骋过的篮球场走到这里来了。
  苏一埋伏在路旁一幢教学楼二楼的水房里。水房一角堆着扫把、拖把和水桶,是楼道清洁工搞卫生时的工具。苏一接上满满一桶水,让三把拖把轮流在里面一通搅和。把满桶清水搅成浊水后,她再吃力地把水桶拎到高高的窗台上,守株待兔。
  远远的,程实过来了。他边走打手机,这样更好,他的注意力一分散,不容易察觉到周围环境的异常。近了,更近了,越来越近。当他走到苏一埋伏的窗下时,她毫不迟疑地把一桶污水对准他泼下去了。
  那桶污水半点都没浪费,把程实从头到脚冲了一遍。看得苏一心里那个解气呀!她捂住嘴偷笑着往窗后一闪,一边快步走出水房,一边竖起耳朵准备听他暴跳如雷的咆哮声。楼下却迟迟无声,而楼梯间却突然传来飞快疾奔的脚步声。
  苏一一怔,马上笑不出来了。程实的反应怎么这么快呀?他第一时间不是咆哮,而是敏捷迅速地冲上来堵人。
  水房就在楼梯间旁边,当初苏一来察看埋伏环境时,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利于撤退的位置。如果程实反应够快,他可以很容易就堵住她。所以桶一扔她就准备往三楼方向撤,混进那里一间电力教室,假装正在用功的好学生。没想到他反应比她想像中还要快得多,立时三刻就把她逼得根本没有往三楼跑的时间了。
  苏一来不及上三楼,程实的脚步声已经迅雷般奔近,她只来得及缩身闪进水房一侧的一间厕所。慌不择路下,她发现自己进的是男厕。墙壁上有几个小便池,幸好这时厕所里没有人在小便,倒是两个大便间的门有一个是关着的,显然里面有人。而且正在哗啦啦地冲水,看来是准备要出来了。
  苏一别无他法,只有先躲进那间没人的大便间,拴上门喘口气再说。
  她刚进去,隔壁的门就打开了,听到有个男生吹着口哨出去,拧开水龙头洗手。苏一想着等他洗完手出去,她便也赶紧离开。又听到厕所的门开了,有人走进来。那男生的口哨马上不吹了:“咦,同学,你怎么满身湿啊?”
  看来进来的人是程实。苏一马上屏声息气,唯恐出气大一点都会被他发现她躲在这里。
  程实的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知哪个王八蛋泼了我一身水。”
  “啧啧啧,可惜了你身上这套阿迪达斯的运动衣。还不赶紧回宿舍去洗澡换衣服?”
  “我先洗把脸。”
  那个男生开门走出去了,程实在外面不知干什么。只听到水龙头的水一直哗哗地响个不停。洗个脸用得着这么多水吗?也太浪费了吧。苏一暗中翻白眼,同时在嘴里默念:“还不快滚,还不快滚……
  水声终于停止了,程实可能“滚”了。却又有人进来上厕所,而且十分不巧赶上这幢楼里上课的学生下课时间,男生们三五成群地走进来,苏一困在里面脱身不得,只听到外面的小便池里一阵又一阵哗啦啦的小便声。她又羞又臊,脸颊红得快要燃烧起来了。只有拼命祈盼他们快点都离开,好让她可以快点出去。
  谁知这男厕人丁兴旺得很,一直一直有人进来。外头的动静就没有停过,厕所里简直没有片刻空闲。到了晚饭时间,还有人不去吃饭,也不知是失恋了还是怎么回事,跑到厕所里不停地抽闷烟。烟雾缭绕,简直快要把她熏死了。而她还要付出极大的毅力不让自己咳嗽出来。
  苏一坐在大便间的马桶上,感觉到天色一点一点地黑下去,看着头顶橙黄的灯泡亮起来。在外头抽烟的那个混蛋,至少也抽了一包烟了吧?为什么他还不走,抽烟能当饭吃吗?或许他能,可是她的肚子已经很饿了,却出不去,真是欲哭无泪。
  厕所里的烟越来越浓,苏一实在受不了了,终于还是咳了出来:咳咳……
  反正已经暴露了,苏一再不想在这个烟雾腾腾的厕所撑下去。索性不管不顾地一边放声大咳,一边拉开门栓走出来。门一开她才发现,外面不止一个人抽烟。有好几个男生坐在洗手台上抽着烟,他们脚下扔了一地烟头。几个人张着嘴不停地喷云吐雾,厕所又不大,通风条件也不好,难怪她被熏得半死。
  看到苏一从大便间走出来,那几个男生都傻了,一个个都目瞪口呆。苏一自知自己出现在绝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边捂着嘴咳嗽,边趁他们还没有看清她的模样,赶紧拉开门逃一般地跑出去。
  才刚跑出男厕所没两步,苏一就愣住了。楼梯间的过道中,程实不知从哪搬来一张椅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面。椅背后站着一脸愕然的王烨,他呆若木鸡地看着刚从男厕出来的苏一。
  程实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了,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休闲服,扬着一头洗得清清爽爽的短发,一付神清气爽的样子端坐着。看见苏一狼狈地从男厕所出来,他满眼讥诮地对她挑起下巴,那是一个极傲慢的弧度:“苏一,果然是你。有本事你继续躲哇!怎么就出来了?”
  程实冲上楼梯时,水房里已经空无一人,而一旁男厕所的门刚刚掩上。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跟进了厕所。
  厕所里只有一个男生在一边吹口哨一边洗手,看到程实走进来,他一脸诧异:“咦,同学,你怎么满身湿啊?”
  定定地看上这个男生一眼,程实就可以肯定他不是他要找的人。他的目光马上扫向那扇紧闭着的大便间的门。
  那个男生离开后,程实故意慢吞吞地洗手洗脸。洗了良久那扇门里也没有人出来,里面半丝动静都无,他更加肯定那是一个做贼心虚的人。是谁躲在里面?厕所大便门的门不像房门那样密丝合缝,门的下端与地面有两寸来高的距离。程实蹲下去低头一看,意外地从空隙中看到一双缀着双色蝴蝶结的圆头低跟鞋。很精致很秀气的鞋子,竟然是个女生?
  一怔之后,程实陡然间明白了。任水龙头里的水哗哗不停地流,他紧盯着那扇门,眼睛慢慢地眯起来,唇角是似有若夫的一丝冷笑:好,你躲,我看你能躲多久?
  下课了,很多男生都跑来上厕所。程实从厕所里出来,马上拿出手机给王烨打电话。手机和他一起被污水冲过,通话时断断续续,更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王烨马上赶来了,看见他从头湿到脚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程实不回答他的问话,只是指着那个男厕所对他说:“王烨,帮我一个忙。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让这个厕所里一直都有男生出入。另外注意一点,只要是你叫来的人进去后都不要说话,一个字都别说。不要给我打草惊蛇。”
  他怕被王烨找来的人在里头纳闷地互问,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上厕所?那苏一就会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是故意在堵她,没准马上就会不管不顾地跑出来。那样——可就不好玩了。
  “什么打草惊蛇?”王烨实在是听得一头雾气。
  “别问那么多,按我说的去做就是。我先去洗澡换衣服,你守在这里,一步都不要离开。”
  王烨有些吃惊,和程实认识那么久,他从没对他这样不容分说地下命令。只有想方设法替他办。没办法,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谁让他爸爸给程家打工呢。
  程实洗完澡换过衣服,再到食堂里去悠哉游哉地吃了晚饭。然后找来他们系里几个出了名烟瘾大的男生,一人送两包中华烟给他们抽。不过有附带条件,必须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抽完其中一包,而且抽烟时不能彼此交谈。
  几个男生便携上香烟打火机一起涌进了那间厕所,虽然不知道程实一定要他们来这里抽烟的目的何在;虽然他们也很想讨论一下这件事。但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绝不互相交谈。
  王烨实在弄不明白程实为什么要守着这间厕所寸步不离,还叫来几个资深烟民进去吞云吐雾。种种行径实在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看到苏一狼狈地从里面咳着跑出来。这才恍然大悟。程实他——怎么又跟这个女生杠上了?
  看见程实坐在楼道中,一脸等着她自投罗网的讥讽表情。苏一愣了愣,陡然明白为什么她会在男厕所里被困那么久?原来他早发现她躲进了男厕,将计就计摆了她一道。
  打鹰反被鹰啄了眼,苏一又气又恼,一时连咳嗽都忘了,愤愤然瞪着程实,咬牙又切齿。
  程实故意用手扇了扇鼻子,漫声道:“你一身好浓的烟味呀!差点被熏成烟肉了吧?”
  苏一定定神,牙尖嘴利地还击:“还好了,烟熏味回去洗一洗就没有了。不过你那一套阿迪达斯受了那桶污水的洗礼,只能拿去扎拖把洗厕所了吧?”
  王烨这才知道程实那一身湿所为何故。厕所里那几个抽烟的男生也都纷纷走出来,诧异之极的眼光纷纷朝着苏一望去。他们总算明白程实那些古怪的条件究竟是为什么了,居然从男厕所里熏出一个女学生来,这可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套衣服我已经扔了,不过苏一同学你,成功潜伏在男厕所里达三个小时之久,这可真是一大奇闻。明天等着成为学校头号新闻人物吧。”
  苏一的脸顿时刷地一下红到耳朵根。愤愤地跺一下脚,她气得双手紧握成拳:“程实,是你故意害我的。”
  “你能故意泼我一身污水,我为什么不能故意把你堵在男厕所里?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罢了。苏一,今天为你我可浪费了不少时间,现在恕不奉陪了。”
  程实施施然站起来,潇洒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最后给了苏一嘲笑的一眼,转身走下了楼。
  王烨看了苏一一眼,摇摇头也跟着程实下去了。那几个男生还留在原地,看着她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
  苏一气咻咻地立了片刻,突然转身冲进水房。水桶中居然有大半桶残水,不知是谁洗过什么剩下的,桶面上还浮着一层白花花的泡沫。她探头往窗外一看,正看到程实闲庭信步般地从楼里走出来,好一付潇洒派头。
  苏一重重哼一声,毫不迟疑地拎起那半桶水,哗一下泼出去,让他再次成了落汤鸡。
  “天——”惊呼声是从刚刚走出大楼的王烨嘴里传出来的。
  程实石像般定住,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仰头看向二楼窗口,冰冷的眼眸深处跳动着两簇亮得可怕的火苗。
  苏一站在窗口,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程实,这次我不跑也不躲,我就光明正大泼你一身水。前一桶我是替周虹泼的,这一桶我是替自己泼的。你用烟熏我,我就用水泼你。别以为女生好欺负,我可不是周虹。你爱传我什么新闻就传去吧,我不怕你。”
  程实眼眸深处的火苗,已经燃烧成两团熊熊的火焰。他突然拔足就往楼上冲去,王烨试图拦阻他:“程实,别激动……”
  话没说完,已经被程实一把重重推出好几米远。他如一阵狂风般几秒钟就卷上了楼。
  苏一看到程实飓风般地往楼上冲,马上知道他是被自己给彻底激怒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吧。连忙脚底抹油开溜,却又自知跑不过已经气红了眼的程实,便看准了女厕所躲进去,心想程实总不敢追进来吧?但是一想他刚才那付暴怒的样子,还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地反锁了女厕所的门。
  可是程实盛怒之下,根本看都不看苏一进的是哪扇门,只是紧随其后地跟着冲。发现门被反锁后,他抬腿就是狠狠一脚,震得那扇单薄的房门簌簌直抖。再用力踹上一脚,那扇门马上弃械投降地敞开了。这时正值晚饭时间,教学楼的女厕所里没有人,否则肯定要引起惊呼声一片。
  苏一睁大眼睛张大嘴,怔怔地看着程实发懵,他居然就这样闯进女厕所来“缉拿”她?他难道一点顾忌都没有吗?他也太嚣张了一点吧?
  程实一把拽住苏一的手腕把她从女厕里拖出来,拖得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她大声尖叫起来:“喂,你想干什么?放开我。”
  程实的力气大得惊人,虽然他看起来个头不算高,体格也不算健硕,但他扣住苏一的五指紧硬如生铁,无论她如何拼命挣扎都挣不脱。纵然竭尽全力地反抗,也还是身不由已地被他拖入了水房。一进水房,他就嘭的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刚刚追上楼的王烨被锁在门外,他气急败坏地把门拍得山响:“程实,程实,你不要冲动。你要干什么?快把门打开。”
  “相比男生,女生在体力上毫不占优势。如果那个程实再像那天在篮球场一样跟你翻脸,你就只有吃亏的份了。”
  钟国曾经告诫苏一的话,她当时听得不以为然。高一时钟国的个头就蹿到了一米七五,高大强壮,可她跟他打了两次架都从没吃过什么亏。自以为是自己的“武功好”,现在才知道他其实让了她多少。
  程实还没有当年的钟国高大强壮,但他双手一使劲,苏一就像只落入人手的小鸡般,完全没有任何反抗力。她挣不开他的手,就想用嘴去咬,这是女生最独门最有效的招式。可是程实察觉她的意图,敏捷地把她手反拧到背后,她根本没办法咬到他。只能徒劳地尖叫:“放开我,你放开我。”
  程实没有放开她。水房一角砌了距地面一尺来高的一道水槽,水槽上方是水龙头。他用力把她推进水槽里,拧开齐腰高的水龙头处对准她哗哗地冲。强制性地也冲了她一身湿后,才松手放开了她。
  “那么喜欢用水泼人,现在自己也尝尝被水淋的滋味。感觉怎么样?”
  苏一又惊又气又怕地从水槽里迈出来,湿透的身体瑟瑟发抖。愤怒与惊恐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睁大眼睛恨恨地瞪住程实。然后,她忍不住哭了。
  再怎么好强,再怎么倔强,苏一到底还是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被一个男生这样粗暴地对待,实在太过羞辱了。她的泪水无法控制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
  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哭,程实怔了怔,眼眸深处亮得可怕的怒焰蓦地一暗。
  苏一不愿意在这个可恶的男生面前哭,她捂住自己的嘴,竭力压抑着哭声打开门往外走。
  一脸焦急的王烨正大力拍着门,门突然开了,他看到眼圈红红泪水涟涟的苏一浑身湿透地走出来,这才明白程实为什么要把她拖进水房,原来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看着苏一呜呜咽咽地跑下楼去,王烨回头望着程实叹气不已:“程实,她到底是个女孩子,你就不能让一让吗?”
  那几个抽烟男生也纷纷表示不忍,一致谴责程实实在太过“辣手摧花”了,可谓全校第一无情之人。
  无论他们说什么,程实都只是木着一张脸听若罔闻。
  苏一抽抽噎噎地独自在校园里走。还好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又刻意挑阴暗的路线走,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和脸上的泪水就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走到一处电话亭时,她停住了脚步给钟国打电话。
  这个时候,钟国应该是不在宿舍的。他晚上经常去自习课室学习。“没办法,为了我将来能够成为世界一流的建筑设计师,不得不努力用功呀!”
  听起来像是开玩笑的话,但苏一却知道他是认真的。钟国是一个有梦想的人,而他也非常努力地向他的梦想靠拢。
  明知可能不在,苏一却还是想打这个电话。这个时候,她非常非常想听到他的声音。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却总也无人应答。正当她失望地准备挂断电话时,电话被人接起来了:“苏一,是你吗?”
  钟国,他居然还在宿舍。苏一一下子就哭出来:“钟国……”
  “怎么了?你怎么哭了?苏一,你别哭,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钟国的声音很紧张,能让苏一哭,一定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否则她可不是会随便掉眼泪的女孩。
  “原来高中时我跟你打架,你一直都在让着我。”
  “我当然要让着你了,我能不让着你吗?你不是为这个突然哭吧?还是……还是有男生跟你打架了?他没让你,你吃亏了?”
  钟国实在很会举一反三,一下就猜到了大概。苏一抽泣着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我从没见过这么凶的男生,他差点拧断了我的手。还把我塞在水龙头下面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钟国又生气又心疼:“又是上次那个家伙,欺负女生他算什么男人啊!苏一,你也是不听话。我早就叫你不要去跟他硬碰硬,很容易吃亏的,你偏不信。现在吃了一次亏要学会乖了,以后看见他离远一点。他要是再欺负你你先忍着,等我回来再找他算帐。知道吗?”
  苏一来劲了,孩子气十足地说:“好,放寒假你早点回来,替我揍他一顿让我出气。”
  钟国又说了一些安慰她的话,她满心的委屈郁闷被他一开解,风吹乌云般散去大半,心里舒服多了。就是一身湿衣在夜风中凉嗖嗖地发冷,她忍不住打个喷嚏。
  “怎么了,是不是淋了凉水感冒了?”
  “我还没来得及换掉湿衣服就在给你打电话,风一吹好冷。”
  “什么?你赶紧去给我洗澡换衣服,小心别感冒了。”
  “遵命。”苏一非常听话,挂电话前最后问一句:“对了,怎么你今晚没去自习?”
  “我已经拿上书本关了宿舍门走了,才刚走到楼梯口听到宿舍里的电话铃响,就马上跑回来接。苏一,你相信吗?每次你给我打电话,我只要听到铃声就会预感到是你打来的。”
  苏一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唇角却扬起一个甜甜的笑:“我相信。不然今天这个电话你就接不到。”
  “苏一,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算,当然算。如果这都不算,那简直没有可以算的了。”
  钟国笑了:“不跟你多说了,你快点去洗澡换衣服。冲个热热的热水澡,然后去买罐可乐,再买块姜拍碎了,用电热杯煮成姜汁可乐喝。可以驱寒。”
  他温暖关切的话比姜汁可乐还要驱寒,苏一听在耳里,觉得身上都没那么冷了。
  苏一回到宿舍,唐诗韵和许素杰都不在,周虹躺在被窝似是睡着了。正好,她一身狼狈相不用对人解释。先拿了换洗衣服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按钟国说的,买可乐买生姜,用电热杯煮来喝。味道还很不错呢。她盛了一杯去叫周虹:“你都几天没吃东西了?起来喝点姜汁可乐吧。很好喝的。”
  周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我亲自‘洗手做羹汤’,你给个面子尝一口行不行?程实那种混蛋,不值得你为他绝食的。”
  周虹还是那个完全无动于衷的背影。苏一试着推推她,她半点反应都没有。
  苏一忽觉不对,背上一阵寒意滚过。手中的可乐杯咣当落地,她尖叫着跑出去:“快来人啊,快救命啊……”
  昏迷不醒的周虹被紧急召来的救护车送往医院。
  救护车进入校园时,尖利的鸣笛声引得许多学生跟来围观。周虹在无数目光中被抬出宿舍楼,抬进救护车。有人认出了她,救护车才刚走,校园里马上传开了周虹被程实冷酷拒绝后,伤情自杀的消息。
  苏一和宿管科一位当值老师跟车去了医院,恰好是上次她住院的那一家。想起那次她被程实一球砸成脑震荡,是周虹护送她来的医院。没想到,现在她也护送周虹来到同一家医院。而且造成她们进医院的罪魁祸首都是同一个人。
  周虹被送进急救室不到半小时后就被推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因为身体极度虚弱引起的昏迷,她是不是长时间未曾进食?”
  苏一点头:“是,她这三天都几乎没有吃东西。”
  “我们先用静脉点滴给她补充一下营养。打完针你们就可以带她回去了。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饭还是要按时吃的。身体才是最大的本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自己的身体一定要爱惜。”
  “谢谢医生。”
  那位值班老师跟着医生去拿药方交钱取药,苏一守在周虹身边。没一会,唐诗韵和许素杰一起匆匆赶来了。满脸惊惶:“周虹没事吧?”
  得知周虹只是因为身体虚弱才昏迷过去后,许素杰长长吁口气:“我还当她真是为了程实自杀,还好,她不至于那么傻。”
  苏一没好气:“因为程实她才几天不吃东西,这跟为他自杀也没什么区别了。她要是醒来后还不肯吃饭,我塞都要塞进她胃里去。”
  唐诗韵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周虹旁边,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摇头叹气。
  苏一也长吁短叹,觉得今天真是超级倒霉的一天。之前和程实恶斗一场惨败而归。回到宿舍后周虹又出了事,吓得她一身冷汗。所有事情都是因程实而起,这个混蛋真像个扫把星,以后真要看见他就赶紧离远点。免得自找晦气。
  2002年12月19日,苏一的生日也到了。她是农历11月16日出生的,比钟国正好小两个月又两天。
  钟国通过网上送花业务订了一打玫瑰花送给她,事前不露半点口风。当花店的年轻人在阶梯教室中找到苏一,微笑着把那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送到她手里时,她还以为又是学校某个男生送的。却见花束中插着一张漂亮别致的心心相印式镂空卡片,卡片上居然是钟国粗而重的笔迹:
  苏一,
  你是第一,
  也是唯一。
  祝生日快乐!
  ——钟国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苏一却一看就懂。一刹那,她的心也如玫瑰般盈盈绽放,笑靥芬芳更胜花。
  阶梯教室里,苏一的同学们,都看着手捧玫瑰花一脸羞赧又甜蜜的她微笑。就连刚刚走进教室准备上课的教授,也笑睐睐地说:“我闻到了爱情的香气,是从苏一同学那里传来的。”
  同学们善意地爆出齐刷刷的笑声,苏一的脸顿时红得像她手里的玫瑰花。
  下课后,她迫不及待地去给钟国打电话:“我收到你送的玫瑰花了。”
  “喜欢吗?”
  “太喜欢了。”
  “你喜欢就好。”
  “那张卡片是你提前写好寄给花店的?”
  “那当然,那张卡片我在卡片行里挑了很久,很别致很漂亮吧?”
  “卡片是很别致漂亮,可惜,你写的字不够漂亮。”苏一鸡蛋里面挑骨头。
  钟国叹着气笑:“我的字还不够漂亮?拜托,不要用你书法家的专业眼光来看好不好。”
  “那好吧,你的字算是马马虎虎,不过,你那没头没脑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苏一明知故问,钟国在电话那端马上嚷嚷起来:“不是吧,这还要我解释。那我们还算什么心有灵犀?”
  苏一满脸笑意,口气却故意凶巴巴的:“钟国,这可是你说的啊!我是你的第一,也是你的唯一。你以后只准有我这个一,不准再有什么二三四五了。否则我就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苏一,你这个匪女娃子太凶了啊!我可是千里传书对你诉衷情,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对我说上几句绵绵情话吗?”钟国看似抱怨,语气中却是浓浓的笑意。
  苏一扑噗一声笑了,用呢喃软语跟他聊了起来。钟国告诉她,他上学期的奖学金就快发下来了,他准备用这笔钱去买手机。
  2002年底,手机市场价格不断调整,曾经要几千块钱一个手机价格一降再降,手机已不再是奢侈品。大学校园中,学生们也开始用起了手机互相联络。尤其是情侣间,许素杰就和她的朱大哥一起买了手机。两个人天天白天见面,晚上还要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发短信。
  钟国告诉苏一,他已经看中了一款经济实用型的西门子手机,价格只要八百多。
  “我的奖学金可以买两个,你一个我一个,以后联系就很方便了。”
  “还给我也买一个?”苏一很惊喜。
  “当然要给你也买一个了,否则光我一个人有,有什么意思呢?我有你也有,以后就可以互相发短信啊。”
  “八百多的手机好便宜呀,会不会质量不太好?钟国,我的奖学金也发下来了,要不我这八百块寄给你,你去买两个更好一点的手机。”
  “不用,如果我想买好的贵的,早就直接问我爸要钱了。西门子这款手机质量没问题,只是功能没那么全面,只具备基本通话功能。不过对我们来说,手机是为了便于联系的工具。有能接能打能收发短信的基本功能就足够了。何必多花钱去追求什么最炫的外形,最酷的功能。你说是吧?”
  钟国毫不浮夸的一番话,让苏一心服口服:“你想得真周到,听你的,你说买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
  “对了,下周就是圣诞节,你们学校有什么活动安排吗?”钟国话题一转。
  “圣诞节不 是在周末,学校没有任何安排。我们系里倒还安排了考试,真是气死人。我们宿舍的四个姐妹打算一起出去吃顿火锅过平安夜。你们呢?”
  “我们学校安排了一个大型的圣诞舞会。”
  “舞会!你去吗?”
  “我又没有舞伴,怎么去呀?”
  这个答案让苏一很满意:“那就别去了,乖,上自习课室去用功。为成为世界一流的建筑师发愤图强。”
  钟国笑道:“是,遵命。”
  苏一抱着玫瑰花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嚷:“肚子好饿,许姐姐你给我打的饭呢?”
  下课后她马上去给钟国打电话,拜托许素杰帮她打饭回宿舍。
  “你还要吃饭啊?我以为你和你的钟国聊天都能聊饱呢。一个电话足足打了有一个小时吧?怪不得你隔三差五就要去买电话卡。唐诗韵为中国邮政做贡献,你为中国电信做贡献。我要是这两处地方的头头,我一定要给你们俩颁奖章。”
  “许姐姐,别光说我们,你和朱大哥也为中国移动贡献了不少。”
  苏一正和许素杰打着嘴仗,周虹突然在一旁轻轻一叹。她们马上噤声不语了。
  那次周虹从医院回来了,绝口再不提程实的名字。苏一她们也很有默契地不在她面前谈到程实。她如常去教室上课,去食堂吃饭。生活似乎恢复到了从前,但是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爱说爱笑了。她时时沉默,时时叹气,尤其是在室友们享受爱情的甜蜜时。
  程实深深地伤害了周虹。在满校园都传开她为他自杀的消息后,他也没有来看过她一眼。背着周虹,苏一在许素杰和唐诗韵面前大骂他真不是个东西。许素杰亦点头:“我现在对他的印象分又降回零分了。”
  “我已经给他打上负一百分了。”
  唐诗韵则若有所思:“程实这种性格,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
  苏一没好气:“怎么养成的?家大业大,惯出了他目中无人的骄横脾气呗。”
  唐诗韵脸上的表情似是不太认同,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12月24日,圣诞节平安夜。傍晚时分苏一给钟国的宿舍打电话,竟是一个女生接的。她以为自己打错了,说声对不起,挂掉重新打。却还是同一个甜甜的女孩声音在接听:“喂……”
  苏一奇怪了:“请问,这是405宿舍吗?”
  “对,你找哪位?”
  “我找钟国。”
  “钟国,”电话那端的女生一顿,“你是苏一吧?”
  苏一突然明白:“你是叶珂?你怎么在这?”
  “是,我来男生宿舍玩。钟国洗澡去了,我一会让他给你打过去吧。”
  挂了电话,苏一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叶珂怎么在钟国的宿舍?还“钟国洗澡去了,我一会让他给你打过去吧”,听得她别提多别扭。
  大概一刻钟后,钟国打电话过来了,苏一劈头就问:“怎么叶珂经常来你的宿舍玩吗?”
  “她不是来我的宿舍玩,我们宿舍里住六个人呢。徐文亮跟我一起住,他现在在追求叶珂,所以经常带她到宿舍来坐。”
  “这样啊!刚刚你们宿舍里怎么都没一个男生接电话,倒让她一个来玩的女生接。”
  “我不知道,可能是看到徐文亮带了叶珂来,大家都知趣地避出去了吧。我反正正好要去洗澡,徐文亮应该是去了厕所。所以你打电话来只有她听。”
  “这样啊!”苏一声音轻松很多。
  钟国带笑问:“苏一,你不是不放心我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我一早就告诫过你,要给我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否则……”
  苏一的恐吓之辞,被钟国笑着打断:“否则你就要收拾我,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安份守已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挂了电话,苏一心里却还是有点小疙瘩。有个喜欢钟国的叶珂可以天天跑到他宿舍去,无论如何不会是件让她舒服的事。不过对于钟国,她还是很放心的。她信任他如同信任自己。
  苏一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看离放寒假还有多少天。数来又数去,时间终于在她纤细的手指中走到了学期末。
  学期末往往是学校学习氛围最浓的时候。因为考试在即,学生们都不得不收心用功。大学是修学分的,每门课程都有其固定的学分,必须要达到一定的学分才能毕业。如果哪门课程不及格,就拿不到相应的学分。那就要补考甚至重修,否则就没有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拿了。
  因为考试直接和毕业证学位证挂钩,所以学生们平时再如何对学习不用功不上心,临近期末考试,还是会出现一派热火朝天的复习场面。考试前的图书馆和自习课室,因此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去晚了常常就没有座位了。
  苏一她们宿舍的几个女生,却不用为占座位的事情发愁。因为许素杰有个朱大哥,这个“劳工”是真正的劳工。每天早上八点不到就去图书馆等开门,为给她们占座位。她们就可以在热被窝里舒舒服服地多睡一会再起来。
  这天早上,朱大哥又发了短信到许素杰的手机上,告诉她在图书馆几楼几课室占到座位了。
  苏一笑嘻嘻:“许姐姐,你找到这位朱大哥做男朋友真是太好了。有了他一个,造福我们这一窝。”
  “好了,快走吧。小朱虽然能占好几个位子,但咱们要是去得太晚。只怕有人会不管不顾地坐了再说。”
  “我已经好了,唐诗韵,周虹,你们俩动作快点。”
  朱大哥帮她们在图书馆三楼西侧的一间自习室占到了一排座位。正好够她们四个人坐,他则坐在她们前面那排,苏一她们非常有默契地对笑一下,让许素杰坐在朱大哥后面那个座位,这样他就可以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地温习功课。
  朱大哥那排座位的另三张椅子,被人用一条长长的漂亮红围巾占了,一看就知道是女生占的位。人却迟迟没来,有进来找不到座的学生忍不住敲着桌子问:“这里有没有人来呀?没人来我可坐了。”
  他话音刚落,教室门口就有人答:“抱歉,那是我们占好的座位。请你到别处另找吧。”
  苏一还认定那是女生占的位,接话的人却是男生。声音很熟悉,苏一下意识抬头望去,看见边说话边走进来的王烨。他身后跟着程实,穿一件非常拉风的深棕色美式羊绒皮茄克,配一条黑色皮裤和一双锃 亮的皮靴。这身打扮挺酷,跟他那张表情淡漠的脸搭配得很协调。
  那个超级倒霉的一天后,苏一还是头一回看到程实。毕竟不同院系,如果双方都不愿意再次谋面的话,偌大的校园是很容易避免发生狭路相逢的场面。可是在学期末学生高度集中的图书馆和自习课室,这种概率就要高多了。
  苏一一怔之后,忍不住扭头去看一旁的周虹。那件事发生后,她应该也是头一回遇上程实吧?
  周虹低着头继续复习她的功课,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苏一看到她拿书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周虹低着头继续复习她的功课,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苏一看到她拿书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王烨和程实一起走到座位旁时,才发现他们身后那排就坐着苏一和周虹。他们双双一怔,王烨下意识地看了程实一眼,他怔立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坐下。
  苏一暗叹一声倒霉,居然坐在这个人的后面。如果不是临近期末考试,图书馆中一座难求,她一定马上起来走人,有多远走多远。现在——就当没看到他好了。
  程实和王烨坐下没多久,一个剪着时尚短发,打扮得很新潮的漂亮女生拎着一袋东西跑进教室。她态度亲昵地在王烨身旁坐下,看来是他女朋友。打开袋子,里面装着香喷喷的面包和三盒牛奶。
  “我买到了刚出炉的菠萝包,香极了。我怕凉了不好吃,一路跑过来的,你们快趁热吃吧。”
  苏一听得暗中翻白眼。这个女生也太奴婢了吧?一大早跑来为他们占好座位,再巴巴地为他们跑来跑去买早点。
  王烨拿了一块菠萝包和一盒牛奶给程实:“趁热吃吧。”
  “谢谢。你吃吧,我不饿。”
  那个女生一脸娇笑地侧头看着程实:“睡了一夜起来,怎么会不饿呢?该不是程实你不吃女生买的东西吧。听说以前有个女生给你送早点就被你扔出去……”
  “谢晓菲。”王烨一脸不悦地喝住他饶舌的女友。
  而周虹已经脸色苍白地站起来,胡乱抱起她摊开桌面上的书本就要走。匆忙慌张中没抱稳,怀中的书本纸笔哗一声掉了一地。
  课室里的人纷纷循声望过来,包括坐在前排的王烨和程实。周虹脸色更苍白了,顾不上满地东西,她慌乱地一扭头,咬着唇白着脸,脚步零乱地跑了出去。
  “哎,周虹……”
  苏一唤不住她,坐在长桌另一端的许素杰反应敏捷地马上追出去,唐诗韵也紧随其后跟上。她俩跟着周虹去了,苏一便叹口气蹲下来,收拾起课桌下那一地流离失所的书本纸笔。
  谢晓菲恍然大悟:“王烨,原来刚才坐我后面的女生就是那个周虹。难怪你不让我说话。”
  她有完没完啊!苏一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抬起头正想骂她几句时,程实却已经重重一推桌子站起来,冷漠如冰地看了谢晓菲一眼:“你很多嘴。”
  然后他一把推开长桌走出去,谢晓菲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数落上这一句,尴尬得不行:“王烨,他怎么这样说我?我又不知道那个周虹就坐在……”
  “好了好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请你闭嘴行不行?”王烨非常不耐烦的口气,让谢晓菲的尴尬升了级。她陡然红了眼圈,哇一声哭着跑出去了。
  苏一冷眼旁观,觉得谢晓菲是纯属活该。这么冷的天巴巴地为王烨他们占座位买早点,结果呢?费力不讨好。程实那个一惯的臭脾气就不必说了,王烨看来也对她毫不尊重。
  一个女孩如果太过迁就她喜欢的男孩。换来的往往不会是对方的感激,更可能是他的轻慢与漠视。女子如果不懂得自爱,男子也每每不会真正用心去爱她。
  苏一希望这个谢晓菲可以快点醒悟,不要再和王烨交往了。这哪里是做女朋友?简直就是为奴为婢。
  两天后,学校爆出一件重大新闻。程实和王烨在晚自习后回宿舍的小路上,被一帮人拦住围攻了。
  这个消息是许素杰带回来的,苏一乍听之下,忍不住要幸灾乐祸:“那个混蛋被人打了?太好了,他这种人就是欠揍。谁打的?打得好!”
  “是体育系一个叫邓铭的男生,他叫了五六个要好的同学去对付他们两个,还带了家伙。”
  “啊,这么多人打他们两个还要带家伙,也太狠了一点吧。”
  苏一再怎么看不顺眼程实,也觉得这样仗着人多势众的行为有些过份。唐诗韵更是皱眉:“他们想弄出人命来吗?”
  “据说邓铭想趁着人多势众,在黑夜里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时他率人挥着木棒从路边蹿出来,几棒就打得王烨趴下去了。没想到程实却很厉害,虽然也猝不及防挨了两棒,却赤手空拳地跟他们五六个人周旋了一阵,最后还夺过他们手中的木棍击晕了一个。”
  苏一听得难以置信:“他一个人赤手空拳跟五六个人打,还被他打倒了一个。不是吧?他这么厉害?”
  “程实后来跟校警说,他跟一个退伍军人练过几年拳脚功夫。”
  练过功夫?苏一倒吸一口冷气。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跟程实起的冲突,包括最激烈的水房那次,能够全身而退,看来他已经是很忍让她了。
  “邓铭为什么要带人来打他们,他跟程实王烨有仇吗?”
  许素杰公布答案:“听说邓铭和谢晓菲是老乡,他喜欢她已经很久了。”
  原来如此,苏一马上明白了,敢情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邓铭是替谢晓菲出气来了。
  “邓铭他们本来是想趁黑一顿乱棍,打程实王烨一个晕头转向就跑。谁知程实这么厉害,倒打晕了他们一个人。校警闻讯赶来时,他们赶紧跑了,晕倒的那个跑不了。带到校保卫处一审他就全交代了,学生在学校打架伤人问题很严重,他当然不会替邓铭扛这个后果了。”
  唐诗韵面色凝重:“那邓铭搞不好会被学校开除。”
  “学校开不开除他先暂且不说。现在的问题是,王烨被打破了头,程实也有肌肉挫伤和关节挫伤。他们的父亲都很震怒,要请律师以故意伤害罪起诉邓铭。那样的话,他不仅仅是大学读不成了,可能还要坐牢。”
  苏一愣了:“这么严重?”
  一周后,学校的公告栏上贴出了邓铭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公告。这个处罚相当宽容,因为校规中有致人轻伤就能给予勒令退学或开除学籍处分的规定。他没有被开除,实在是非常幸运。
  据说是因为谢晓菲去求了王烨;据说谢晓菲在王烨家门口哭了大半天才让她进去;据说谢晓菲还给王烨跪下了……很多很多的据说流传于众人之口,也不知孰真孰假?但无论如何,那个鲁莽冲动的邓铭总算是免去了牢狱之灾,还保住了学籍。
  这件事情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它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苏一却从中吸取了深刻教训。她曾经孩子气十足地让钟国放假回来替她揍程实一顿出口气,现在这个念头忙不迭地打消了。
  程实打不得呀!别说他学过拳脚功夫,钟国未必打得过他。就算是打得过,他家请律师来打官司告个故意伤害罪,也得折进监狱里去。在国内,普通百姓家庭根本不会为了孩子们打架的事情就诉之公堂,没有那个闲心闲钱闲功夫。可是有钱的人家喜欢玩这套,跟他们玩不起。
  苏一决定以后跟那个程实,还有那个王烨,保持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惹不起总躲得起。
  第七章 2003羊年之春
  期末考试结束了,寒假终于来了。
  钟国乘坐的火车这天下午会抵达成都。苏一背上简单的行李去火车站等着接他,然后再和他一起转车回南充。
  在站台上度日如年地等了半小时,苏一终于等到了遥遥传来的汽笛鸣声,从北京开往成都的T7次列车快要进站了。她翘首朝着无限延伸的铁轨那端远眺,已经可以看到飞奔而来的车头。
  那列长长的铁皮车厢,跋千山,涉万水,终于把钟国从北京带回成都。她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火车乍进站时,钟国就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急切的目光一找到站台上等候的苏一,马上朝她拼命地招手:“苏一,苏一。”
  那一瞬,苏一也看到了他,欢喜地跳起来:“钟国。”
  钟国坐在靠前面的车厢,进站后还不停向前滑行。苏一雀跃地跟着缓缓减速的车厢跑,自始至终跟在钟国的车窗外看着他笑,他也回报以她粲然的笑容。一声长长的鸣笛结束,火车终于停稳了。隔着窗,他紧紧握一下她的手:“我马上就下车。”
  钟国的座位在车厢中段,走到车门处要经过好几个车窗。他在走过每一个车窗时,转头朝着车窗外亦步亦趋的苏一热烈地微笑,让她一颗心柔软甘甜如饴糖。
  钟国终于从车上下来了,他大步上前双臂微张似是想抱她。但看看站台上密如蚁集的人群,又把手缩回去了。刚过十九岁生日的大男孩,没办法像成年人那样,坦然无忌地在众目睽睽的公共场合拥抱或亲吻。他只是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她也一样对他笑。
  两个人就这样傻傻地对视而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但心中的欢欣快乐,用尽任何词藻也无法形容出一二。
  满怀欣喜间,苏一突然想起唐诗韵曾对她说过的话:“千山万水人海中,你总会遇上属于自己的真爱。”
  心中蓦地一动。她更加专注地看定钟国热烈温柔的眼睛,他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她的笑靥。他的眸中,她是唯一。
  苏一的笑容更加甜蜜——千山万水人海中,原来你我、早已相遇。
  整个寒假,苏一和钟国像秤不离砣。
  他们白天天天呆在一起,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要猫在被窝里一条接一条地发短信。钟国果然带回了两个同样款式西门子的手机,只是机身的彩壳颜色不同,给她那个是柠檬黄,他自己的是海洋蓝。两个漂亮精致的手机摆在一起,不是情侣机,胜似情侣机。
  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叫上她到楼下打羽毛球。她一开始很不会打,他用左手跟她过招都能轻易地杀得她溃不成军。因为不懂得控制发球的方向和力度,她经常动不动就把球打到路旁的大树上,还得他捡来小石头把球砸下来。
  有一次,一个球连砸了七八块石头都砸不下来,牢牢卡在枝叶间了,钟国干脆骑车带她去买回一筒十个新球。
  “苏一,这下你慢慢折腾它们吧。把这十个球打完,你打球的技术就不会那么臭了。”
  那一筒球被苏一打得其中五只都残破不堪后,钟国再跟她过招就开始夸奖她:“有进步,现在跟你过招不能再用左手了。”
  上个暑假钟国教会了苏一游泳,这个寒假他又提高了她打羽毛球的技术。跟钟国在一起,苏一不再是以前那个对体育活动完全不感兴趣的女生了。她开始会时不时地看看体育频道了,还陪着钟国看了几场足球联赛的电视转播。在他详细生动地讲解下,明白了何谓英超,何谓意甲,何谓豪门球队,何谓德比大战……
  苏一觉得听钟国的讲解比看电视要有趣得多,支着下颔看着他,听得津津有味。他却说着说着不说了,蓦地贴身过来,在她颊上印下一记暖暖的吻。
  窗外是深冬将雨的灰,窗内年轻男孩女孩彼此凝视的眼眸,却流动着春天的颜色。
  有时候,钟国也陪苏一一起看偶像剧。看到《薰衣草》中得了绝症的女主角和男主角演绎一场悲情生死恋时,苏一突发奇想:“钟国,如果我也得了绝症……”
  钟国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忙不迭地打断她:“呸呸呸,大过年的你说点吉利话行吗?”
  “我说如果嘛。”
  “没有如果,你呀,不配得绝症。”
  钟国的话听得苏一眼睛都瞪圆了:“什么?得绝症还有配不配的?”
  钟国一本正经:“那当然,因为你是祸害呀!祸害要遗千年的,想当逃兵没那么容易。”
  “好哇,居然说我是祸害。”
  苏一扑过去用力掐他的脖子,钟国整个身子马上缩成一团:“别碰这里,好痒。”
  “你怕痒?你居然怕痒。好,这下看我怎么收拾你。”
  没想到钟国会怕痒,苏一双手小老鼠般在他身上颈、腋,腰等一处处怕痒的地方到处钻,他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不……不行了……不行了……饶命……”
  苏一却不肯轻易罢休,不依不饶地追着他左躲右躲的身子一个劲地挠,两个人在沙发上滚成一团。
  正闹得开心,忽然听到房门开锁的响声。苏一马上弹起来,钟国也一个翻身坐直身子。很快苏一的妈妈开门走进来,她下班回家了。虽然苏一和钟国并没有背着她做什么出格的事,但两张年轻的脸颊,在她充满审视的目光下,还是不由自主地浮起红晕。
  钟国跟苏妈妈礼貌地打个招呼后就回对门自己家去了,他离开前深深地看了苏一一眼,眼睛中是满满的恋恋不舍。
  钟国一走,苏妈妈劈头就问女儿:“刚才你们在屋里干吗?”
  “没干吗,我们闹着玩。”
  “苏一,你和钟国谈恋爱,我和你爸没意见。钟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挺不错的一孩子。将来如果你们真要谈婚论嫁,我们也很放心把你交给他。不过,你们现在都还小,还在上学读书,学业前途更重要。所以要好归要好,有些事情的分寸不能乱。虽说如今未婚同居、未婚先孕不算什么稀奇事了,但我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这样,明白吗?”
  对于钟国和苏一的恋爱关系,两家父母都没有反对的意思。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都知道孩子是好孩子。他们若能走到一起,是双方父母都乐于接受的事。唯一的顾虑就是到底还是学生,还是要先以学业为重。
  当然,对于女方家长,苏妈妈的顾虑更深一层。两个孩子寒假整天厮守在一起,她很怕他们年轻冲动,不管不顾地偷食禁果。性行为对男孩子不会造成什么损失,但对于女孩子来说,轻率付出贞操绝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一旦怀孕的话,人工流产术会给少女的身体带来很大的伤害。所以苏妈妈几次三番想提醒女儿注意,今天终于说出口了。
  “妈,你说的什么话呀!”苏一听得脸都红了。
  “妈跟你说的大实话。女孩子跟男孩子不同,没结婚之前不要随便乱来。”
  “妈妈——”苏一堵着耳朵跑回房里去了。
  无独有偶,回到家的钟国,也在家里被钟爸爸婉转提醒了。
  “钟国,你天天跑到苏一家去,在她家里干嘛呢?”
  钟国敏感地看了他爸爸一眼:“没干嘛,就是看电视聊天。”
  钟爸爸看出了儿子眼中的防备,想了想,从果盆里挑出两只桔子问他:“来,吃桔子吧。你说这两只桔子哪只好吃?”
  钟国只看一眼就下结论:“当然是桔皮金黄的那只,这只桔皮还有些青,还不够熟,再放几天吃会更好。”
  钟爸爸意味深长地看着钟国说:“是呀,有些果子还不够熟。多放一阵等熟透了吃更好,你说是吧?”
  钟国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蓦地红了脸:“爸,你们大人怎么七想八想想那么多呀!我和苏一在一起……我们根本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钟国说完,气呼呼地冲进他的房门摔上了门。钟爸爸尴尬地留在客厅里:“这小子……”
  因为不约而同地被父母敲过警钟,第二天再见面时,苏一和钟国都有些没来由地难为情。
  “昨天……你妈说你什么了吗?”
  “嗯,教育了我一顿。”
  “我也被我爸教育了。真受不了他们大人,老觉得我们在一起就会……怎么样似的。”
  钟国那个含糊不明的“怎么样似的”,苏一很明白是什么意思。陡然红了脸,低下头,声音细细:“我妈也是这样担心。”
  “你担心吗?”
  钟国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苏一听得一愣:“担心什么?”
  “担心我……”钟国脸一红不说了,“没什么。”
  苏一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声音更细了,几乎细不可闻:“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不会乱来的。”
  虽然低着头,苏一却能鲜明地感觉到,钟国的目光在定定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如一场丝丝细雨,温柔淋漓地披她一身。轻轻地,他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下一个吻。那是一个非常纯洁的吻,是成年人无法想像的纯洁。
  一如既往的,苏一和钟国朝夕相处。天气好时,他们一起打羽毛球,或是逛逛街看看电影。天气不好就呆在家里,不是她陪他看球赛,就是他陪她看偶像剧。
  有一次钟国在苏一家的书房无意中看到她学书法的文房四宝,顿时来了兴致,要她教他写毛笔字:“你不是说我的字写得不够漂亮吗?那就麻烦你教教我如何写得漂亮一点吧。”
  于是他们每天在一起的内容又多了一项,她教他练习书法。
  雪白的纸,乌黑的墨,细长的笔,端方的砚,这套文房四宝,在苏一上大学后本已尘封多时,此刻在两双年轻的手中重焕光彩。
  一开始,学书法不过是钟国的一时心血来潮。拿着毛笔在白纸上好玩地挥来挥去。苏一在他身后笑着嚷嚷:“你这是练字吗?你这是鬼画桃符,简直糟蹋我的纸笔。”
  然后她翻出一本基本笔划的练习帖,要他严格按照上面的要求练。她在一旁监工似的盯着。他写不好时,她会握着他执笔的手,细致地教他如何运笔。
  他的手掌宽大,她的手掌纤小,握在同一支笔上,却分外的协调好看。
  看着两只叠在一起的手,钟国突然就真心喜欢上了书法。一个寒假下来,他跟着苏一学了一笔似模似样的楷书。她很是夸奖了他一番:“我还以为你坚持不了三天,谁知道你还学得很不错。看来你学书法还是有点天份的。”
  钟国会把学习书法坚持下来,完全是爱屋及乌,爱情才是他最大的天份所在。
  中国年的规矩,过年少不了吃饭,亲戚朋友家里轮流聚餐。大年初五那天,杨钢叫钟国和苏一一起去吃火锅。
  席间多是高中时的老同学,面熟的不面熟的都看着他们笑:“真没想到,你们俩居然会好上了,当年在学校时可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
  杨钢大声笑道:“你们知道什么,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豺狼就该配虎豹。”
  钟国扬手就照他头上拍一巴掌,苏一则眼睛一瞪笑骂道:“臭杨钢,你胡说什么?”
  “说错了说错了,我是说郎才就该配女貌。”
  满桌人都笑得前俯后仰。
  “兄弟,为了庆祝你终于赢得苏一的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喝一杯。”杨钢一杯满满的啤酒端到钟国面前。
  钟国对酒精过敏,哪怕是喝上一杯啤酒也会起一身又红又肿的疹子,痒得要命,所以他不喝酒。他也不抽烟,和大多数男生不同,他不喜欢香烟的味道,对此敬而远之。苏一特别喜欢他的烟酒不沾,呼吸间无尘无垢,身上的气息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清新味道。
  “不行,钟国不能喝酒,杨钢你别想灌他。”
  苏一站起来母鸡护雏般挡在钟国面前,把杨钢递过来的酒杯推回去。“要喝你自己喝。”
  杨钢只得作罢:“得,钟国你现在有靠山了。”
  钟国在桌下暗暗握住苏一的一只手,看着她眨眼一笑。
  尽兴后各自散去,钟国牵着苏一的手慢慢走回家。经过嘉陵江大桥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桥中央停下来,偎在一起眺望夜色中的嘉陵江。
  嘉陵江的夜景如画。两岸七彩的灯光映在江面上,一带江流如虹如霓。对面是鹤鸣山,白塔在黛青山麓高高耸立。天上有眉月三分,月影投在江心,波光粼粼中荡漾着一钩鹅黄。在桥上临江看景,真得很美。就是江风太大又太冷,尤其在这寒冷的冬天,风冷利如剔骨刀,直钻到人骨子里去。
  “苏一,你冷吗?”
  “还好了。”苏一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看着钟国笑,她的脸颊已经被寒风吹红了。
  夜已深,加上天气寒冷,桥上夜行的人寥寥。偶尔一辆车经过,流星般一晃便不知其踪。钟国大胆地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这样,就不会冷了。”
  真得不冷了,苏一突然想起一首久远的歌:两个人的微温,靠在一起就不寒冷。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不由躲在他怀里偷偷地微笑。
  夜愈深,风愈大、愈冷。钟国拉开他身上夹克衫的拉链,把苏一裹进自己的怀里。伏在他暖暖的胸膛上,嗅着他身体散发的暖暖气息,她有沉醉的感觉。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这样伏在他怀里……
  钟国双手紧紧环着苏一的腰,那样轻软的腰肢,让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急跳。忍不住低头朝着怀中的人吻下去,第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第二个吻落在她的脸颊,第三个吻落在她的唇。
  四唇相印,久久地摩娑着。迟疑半响,钟国终于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青涩地游移在那两片柔嫩的唇瓣间……苏一的双颊,瞬间绯红得如桃花开在春风里。
  江水在桥下轻轻拍岸,一波波无限缱绻缠绵。桥上人儿一双,温柔的拥吻,却比水波更加缱绻缠绵。
  当天夜里钟国就病了。他们在桥上呆得太久,冬夜的风那么冷,他还拉开了夹克衫。寒风毫不客气地侵袭了他,他躺在被窝里发起烧来,一晚上都在不停地咳嗽。钟爸爸爬起来去儿子房里看了看,找出几片退烧药喂他吃下。后半夜他略睡得安宁些,可是天亮后钟爸爸再去摸他的额头时,仍是触手滚烫。钟妈妈忙找出体温表来一试,高烧到三十九度。
  钟爸爸赶紧换了衣服下楼,拍开附近一家诊所的门,把那位相熟的余医生叫来给钟国看病。余医生一听说是发烧,马上想起一件事来。
  “发烧呀!那可要注意啊!现在广东那边有一种很厉害的传染病,一开始的症状就是发烧咳嗽。”
  那时是2003年的2月,而在2002年的年底,一种病理原因不明的急性传染病就已经开始在粤港两地渐渐蔓延开了。那种急性传染病后来被国内命名为“非典性肺炎”,英文名SARS。
  当时的疫情主要在广东一带,并没有波及到内陆城市。钟爸爸不以为然:“广东离我们这远着呢,传不过来。我儿子是昨晚出去受了风寒才病的。”
  “我先给他打一针退烧针,再拿点药去吃。如果打了针吃了药烧还没退下了,你赶紧带他去医院比较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钟爸爸对余医生的话仍是不以为然,钟妈妈却听得心有些发悬。苏一听说钟国病了,跑过来看他时,她便交给她一支体温表:“苏一,你在家里替我看着钟国。每一小时量一次他的体温,看有没有渐渐在退烧。如果没有,就打电话叫我回来送他上医院。”
  苏一脸都惊白了:“小汪阿姨,会这么严重吗?”
  “钟国一向身体好,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不过余医生说现在有一种什么很厉害的病,先期症状就是高烧不退。所以我想还是小心一点,以防万一。你说是吧”
  苏一捏紧那支体温表拼命点头:“小汪阿姨,你放心,我会看好钟国的。”
  钟妈妈去上班了,苏一就拧了湿毛巾来铺在钟国的额头帮他退烧。懊恼不已:“早知道这样,昨晚不该在大桥站了那么久。更不该让你解开衣服来裹住我。”
  他看着她疲弱又温柔地笑:“不要那么紧张,发个烧而已,我没事的。”
  “在你的烧还没有退下去之前,我绝对不会掉以轻心。”
  事实证明是虚惊一场,钟国吃过药睡一觉后,烧很快就退下去了。苏一打电话给钟妈妈报喜,她在电话那头长长吁口气:“我就说不会有什么事,让余医生白白吓了一场。”
  苏一也如释重负:“小汪阿姨,没事了,我们可以放心了。”
  那时候,苏一和钟妈妈都不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们还要为钟国担更多的心。
  2003年的春天,在苏一的记忆中,没有任何柳媚花妍的春光美。虽然校园里照样是柳正绿桃正红,但空气中处处飘荡着消毒水的味道。因为原本只发生在粤港两地的那种传染病,在3月份后,疫情开始向全国扩散。
  SARS——传染性非典型肺炎,在羊年的早春骤然而至。爆发之大,危害之深,前所未有,惨烈如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成都作为中国西部的特大中心城市,人口多、密度大、流动频繁……疫病输入的危险性非常大!成都要是一“失守”,整个四川都将危矣。市政府高度重视疫情防控,从4月中旬开始,在机场、铁路、公路等重要关口布下哨卡,给过往车辆消毒,对进出成都人员进行体检,尽可能切断非典的传播和蔓延渠道。
  政府这样严格紧密的防控措施,让市民们也纷纷不敢掉以轻心。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戴起了口罩,口罩很快脱销。传说中有消毒杀菌作用的醋和板蓝根也很快成为市面上的紧俏商品。众口相传,说市里已经发现了好几例非典患者,官方消息马上纠正说只是疑似患者。是或不是没人弄得清楚,一时间人人自危。
  苏一所在的大学,开始严格管束人员出入。没有系里批准的外出条,校内学生一律不准离校,而校外人员是一概不许进入。每天早晚量一次体温,寝室天天消毒,84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学校每一个角落。
  成都草木皆兵之际,北京已经成为SARS病魔横肆的重灾区。
  钟国在北京呀!苏一担心死了。天天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要带口罩勤洗手多运动,不去或尽量少去人多的场合。
  “苏一,你说的这些话我每天都要听两遍。老爸老妈天天打电话来说一遍,然后你再给我说一遍。”
  “谁让你人在北京啊!现在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就是北京了。”
  “你们别那么紧张,我会处处小心的。你在成都也要小心啊!我看网上说成都也有疑似病例了。”
  那几天,成都的医院收治了几个疑似非典病症的患者。高烧、干咳、胸闷、肺部有阴影,种种症状都那么愈合,医院如临大敌。消息通过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渠道四面八方传播,连苏一在南充的父母都听说了,急惶惶地打电话叫她千万要小心再小心,注意再注意,没事别出校园到处乱跑。
  “我们这里只是疑似病例,你们北京却已经有好多确诊病例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才是真的。”
  电话一个个打下来,苏一都觉得自己像架录放机,每次都要把说过无数次的话再重复一遍。可是钟国却听不烦,他从不打断她,虽然总是在听完后取笑她像他妈妈一样罗嗦,最后却不忘加上一句:“虽然是罗嗦了一点,但是我喜欢。”
  苏一便含笑带嗔地骂他一句:“小样儿。”
  这是一句北京话,她跟钟国学来的。她喜欢用这句话来说他,看似叱骂,口吻却再温柔不过。恰恰应合着那句俗透了的话——打是亲骂是爱。
  整个春天,SARS病魔在神州大地肆虐横行。它如一团乌云般四处飘荡,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个地方酝酿出新的暴风雨。因此非典防控工作成为全国各地的重中之重。
  苏一就是想不明白,肺炎本是很普通的病症,怎么非典性肺炎却会变异得如此恐怖?不但传染性极强,而且被感染的病患者还有7-15%的死亡率。太可怕了!这个莫名奇妙就爆发的病症到底是怎么来的?
  唐诗韵说:“因为SARS最初是从广东一带开始出现病例的,所以网上有一种说法,说这个病可能跟当地人滥食野生动物有关。”
  许素杰也点头附和:“是呀,我也看到了,说是野生动物的身体里有这种病毒。人吃了后就感染上了。广东人本来号称什么都敢吃,现在他们那边再不敢乱吃野生动物了。”
  “是吗?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被吃掉的野生动物冥冥之中回来报仇来了。让哪些饕餮之徒再不敢逮着什么吃什么,否则就吃死他们。”
  苏一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那个程实以前还吃过白天鹅,老天有眼的话,也该让他得一次SARS。好好折腾折腾他。”
  许素杰突然朝苏一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她扭头一看,周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了,她们赶紧转移话题。
  那段时间,学校给每个人都发了体温计,早晚两次的测量体温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情。体温数据由各个班的班干统计上报到系里,一旦发现有体温超过38度者,就得马上送去医院观察或隔离。
  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学校生物系有一个女生发高烧了,一声接一声地干咳,以疑似病症被紧急送往医院。据说她生病当天跟系里请过一个小时的假离校外出,也就是说,她在外面被传染上的可能性相当大。
  出了一个疑似病症,学校立刻采取封校措施。学生不准再请假离校,甚至不准乱串宿舍,以免造成交叉感染。那个女生宿舍的人全部被隔离了,几个女生害怕得大哭。当令人恐惧的病症不再只是存在于传闻中,而似是已经降临到了自己身边时,她们怎么能不恐惧能不哭泣?一时间人心惶惶。
  很多成都本地的学生都吓跑了,以各种理由各种借口跑回了家。唐诗韵也回去了,她爸爸戴了口罩借了单位的车,亲自来学校接走她。那个女生的宿舍就在苏一她们宿舍楼上,这当然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她家里人怎么可能会放心让她留在学校?
  苏一、许素杰和周虹三个家在外地的没办法,只能留守宿舍。她们三个紧张行动起来,用消毒水把宿舍里里外外洒了一遍又一遍。
  幸好,那个女生送到医院的第二天傍晚就退了烧,被确诊只是普通的感冒症状。却让整幢宿舍楼乃至全校的学生,都近距离地感受了一下非典潜在的威胁,不可避免地成了惊弓之鸟。校方对于朝夕的体温测量工作抓得更紧了,因为这是非典病症早发现早治疗的重要途径。
  苏一也是班干之一,轮到她值日那天,她要负责统计全班同学的体温数据往系里报。
  系办公室在学校综合楼的六楼,她刚刚走上五楼时,从五楼走道那里,不知谁朝摆在楼道间细长圆筒形的垃圾筒扔来一只可乐罐。扔的准头不够好,可乐罐没扔进垃圾筒,却砸在了筒沿上,又反弹着飞起来。罐里还有没喝完的可乐也随之飞溅而出,褐色液体恰恰溅了苏一一身。
  苏一身上正穿着钟国送她的那件白色T恤衫,自从钟国告诉她这其实是他为她准备的情人节礼物时,她就非常爱惜这件衣服。现在被人弄脏了,气得她直嚷嚷:“谁扔的可乐罐?”
  随着她的叫声,走道那端走过来一个人。她定睛一看,看到一张表情淡漠的面孔——是程实。他看见她微微一怔,目光随即在她溅满可乐的T恤衫上一扫,却什么都没有说,抿唇,沉默。
  苏一知道不要指望他会道歉,而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冲动地跟他针锋相对,或吵或骂。那统统都是白费力气。真把他惹恼了,无论打得过还是打不过,她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把满腹气恼都压下去,没好声地嘟哝一句:“我忍,算我怕了你。”
  说完她扭头跑上楼,没跑几步,却听到楼下传来轻轻一声:“对不起。”
  苏一怀疑自己在幻听,顿住脚步回头一看。看见程实已经低着头举步下楼,背影如一堵冰冷执拗的墙。
  是幻听吗?一定是幻听。
  北京非典疫情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这天下午,苏一在网上浏览钟国他们学校的BBS时,看到有帖子说该校某系的一位女生已经确诊了非典。她的心一下就揪起来了,马上给钟国打电话。
  “钟国,我看到你们校论坛上说学校有学生确诊得了非典?”
  钟国叹口气:“真不该告诉你我们学校论坛的网址。是,不只我们学校,其他几所大学也有确诊病例出来了。”
  老天,苏一简直如同看到了危险在荷枪实弹地向钟国逼近。SARS据说传染起来非常快,病症发作起来又很凶猛。她紧张极了:“钟国,那你最近就躲在宿舍里,也别上课了,哪都别去,小心被传染上。”
  “我们学校已经全面停课了,校方给学生们每人发了一个口罩和一盒板蓝根,要求我们以宿舍为单位活动,每天要进行3次室内消毒,早晚各量一次体温,尽可能减少外出。”
  苏一犹不放心:“钟国,反正学校停了课,要不你干脆也回家吧。”
  “学校有规定,非北京学生一律不准离校回家,否则后果自负。不过回家的路上确实更不安全,火车站飞机场的人那么多,被传染的危险更大。而且我爸给我打电话说,像我这样从疫情严重地区回家的人,回去也进不了家门,会被街道处先隔离半个月以上。一动不如一静,他叮嘱我就在宿舍呆着,没事别到处乱走。”
  确实如此,人口高度密集的火车站飞机场,很可能其中就有非典患者,隐患无穷,还是躲在一天消毒三次的宿舍里更安全些。
  “钟国,可是你们学校已经有了一例非典患者,我总觉得你离危险好近啊。”
  “苏一,你别太担心,北京一千多万人,目前确诊的非典病人不过一百多。哪怕再翻上十倍,也才一万多人。万分之一的概率,比买彩票还要难中,哪里就轮得上我了。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轮上了我,这个病的死亡率也不算高哇。像我这样年轻健康,康复起来也会很快的。”
  钟国真是天生的乐观派,他非常乐观的一番话,听得苏一总算略宽了宽心。
  天天给钟国打电话发短信,苏一的手机没几天就欠费停机了。而如今要到校外去交手机费,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学校根本不肯放人出去。这也可以理解,传染病不是闹着玩的,一个染上回来,就可能造成一群人交叉感染。
  虽然还可以借许素杰的手机时不时给钟国发发短信,可是用别人的手机到底没有自己的那么方便。而且没几天许素杰的手机也宣告欠费停机了,习惯了和钟国保持热线联系的苏一只能急得团团转。
  许素杰出主意:“打个电话到唐诗韵家去,让她先帮你垫交一下话费。”
  对呀!苏一眼睛一亮,找出唐诗韵家的电话号码,借了一个同学的手机拔过去,却怎么打都没人接。晚上总算有人接了,唐诗韵的妈妈客客气气地告诉苏一,她爸爸开车把她和她爷爷奶奶送到郊区的叔祖父家住去了。乡下空气好,比城里要安全得多,问她有什么事需要她代为转告?
  苏一当然不好意思劳烦唐诗韵的妈妈替她垫交话费,只有礼貌地挂断了电话。那时她不知道,唐诗韵的人生会因为这次郊区之行发生重大变化。很多时候,一个人命运的逆转往往都始于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风起青萍之末。
  唯一的一条路都不通,苏一决定铤而走险。
  学校虽然封了校禁止学生出入,但总有一些胆大包天不怕死的男生偷偷翻墙出去。苏一决定也效仿一下,这天下午上完课后,她一个人溜到校园某处的一排栏杆墙边,准备从这里翻过去。
  这绝对是件冒险的事,如果被校方发现学生擅自出入,非常时期非常处理,一律处分记过。
  苏一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左看看右看看,没有看到校警巡逻的身影。她马上双手抓住栏杆往上爬,敏捷地翻过一条腿,再把另一条腿也利落地翻过来时,突然听到哧啦的一声——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苏一一僵,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条细麻面料的长裤,左腿裤管的大腿根处撕裂了一个三角状的大口子,雪白的肌肤俨然在目。她一下就懵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人还没出校园裤子就先破了,这样子她怎么去交手机费呀?
  懵了片刻后,苏一一个翻身跳跃,又跳回了校园里。她不但不可能这样去交手机费,这条破裤子简直令她一步都不敢多走。只能赶紧在墙附近的草地上屈膝坐下,把撕裂的部位藏起来。等天黑了再乘着夜幕的掩护回宿舍吧,否则这付样子走在校园里,她不知会被多少人行注目礼。
  苏一抱膝坐在草地上,盯着天边的那轮橙黄夕阳,暗暗恳求它快点下山。可是时间这个东西,往往是你希望它慢的时候它就快,你希望它快的时候它却慢。她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好久了,夕阳却依然无限好地在余晖万丈着。
  苏一正看着夕阳,耳边突然传来一个人越墙而入的声音。动作非常敏捷,只听到双腿蹬在栏杆上的两下轻响,然后就是轻巧的跳跃落地声。她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刚从墙头跳下来的一个男生。
  咦,居然是程实。看来他今天一天不在学校。奇怪,如果不想呆在学校,他干吗不干脆请假离校呢?
  程实要请假离校苏一觉得才符合逻辑,有钱人当然最惜命了!从校园那例疑似病症一出来,他就应该要远离这个风尖浪口才对。虽然他不是成都本地人,但是听说他家在成都给他租了一套设备齐全的小公寓,他每周末都回小公寓住。这个非常时期,他完全有地方可去,怎么倒守在学校不走?却又不老实守着,还偷偷溜出去。真是个怪人!
  程实翻墙跳进来,一眼瞥见墙边草地上孤零零坐着的苏一,怔了一下。只一瞥,他就扭过头去,什么话也不说抬足就走。苏一当然也不会跟他说话,翻个白眼继续看她的夕阳。
  没一会,却听到草地上有悦耳的铃声叮咚响起。她循声一看,看到青草丛中有闪亮的一点金属光芒。是一只手机在响,在程实刚刚翻墙落地的那一处地方。难道是他的手机掉在这了?
  苏一挪过去捡起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有新的短信。她当然不会去查看短信,只是拿着这只手机左看右看。非常漂亮的一款手机,做工精细,外形时尚,银光闪闪的金属机身质感和手感都相当好,一看就是高档货。如果说之前她还有疑惑,现在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是程实的手机掉在这里。大概是他跳下墙时从口袋里落下来的,草丛轻软,没有留意到手机掉落的声音。
  苏一拿着这只手机,心里一动。这个暴发户的儿子,他的手机里应该存了不少话费吧?如果让她慢慢用,一定可以用上很久。不如,先暂且据为已有?一则,程实这个家伙太可恶,扣下他的手机让他先着急着急;二则,她现在迫切需要一只手机来和钟国保持热线联系。等她的手机缴上话费了,再还给他好了。
  苏一决定就这么办。正想马上就给钟国打个电话时,突然有所警觉地一抬头,看到程实正朝着这边跑过来,看来他已经发现自己的手机丢了。不由麻利地把他的手机塞进口袋,顺便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装模作样地佯装在给人发短信。一付对他正眼都不瞅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在悄悄地观察着他。
  程实在草地上的搜索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沿着墙根来回细细看了三四遍,最后脚步迟疑地走到苏一面前,沉默片刻才缓缓发问:“请问,你刚才有在这里捡到一只手机吗?”
  非常的客气,非常的礼貌,可是一想到他以前种种可恶之处,苏一眼皮都不抬一下,并效仿他一惯的那种淡漠口吻:“没有。”
  说这话时,苏一心里很痛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程实你也有犯到我手里的时候,这下看我怎么拿捏你。
  程实的双脚在她面前定定地站了半响,才转身离开。他走出大概十余米时,苏一身上那只手机突然又响起了悦耳的短信铃音。他似乎听到了,脚步马上一顿。
  苏一一下子吓坏了。刚刚才对他说了“没有”,如果被他发现他的手机其实就藏在她身上,那……那她就算再怎么说只是想暂留两天就还给他,只怕他也不会相信,搞不好还会把她当贼抓。虽说手机是她捡的,可是失主都找来了还硬说没捡过,那个性质恐怕就完全不同了吧。他会不会又找个律师来告她?
  苏一脑子里塞满各种恐慌念头时,手里仍机械地按着自己手机上的按键。眼睛一垂,看见自己正好按到选择铃声那项,马上如获救星般按下键。悠扬动听的音乐铃声马上在草地上响起来,掩住了那两下短信提示铃音。
  程实顿住脚步后,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立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似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苏一一颗悬着心总算放回原处,她没有看到,背对着她的程实脸色瞬间冰寒,薄薄的双唇抿成一线,唇角噙着一丝冰冷轻蔑的笑……
  天黑后,苏一趁着夜幕躲着人走溜回了宿舍。
  周虹躺在床上看书,许素杰不在,她最近和她的朱大哥几乎天天腻在一起,须臾不愿分离。病魔肆虐的非典时期,在太平盛世中生活已久的人如临乱世。疾病与死亡的威胁,像一把看不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世人头顶。谁都不知道这把剑几时会落在自己头。人们突然明白生命原来是那么的脆弱,脆弱得随时会消失。于是趁着还可以把握,尽可能地与亲人爱人相亲相爱。尤其是恋人们,尤其是年轻的恋人们。
  周虹看见苏一的样子很吃惊:“你这是怎么了?裤子怎么撕这么大一口子。”
  苏一只对她提及翻墙不遂,接下来与程实相关的一段省略不提。然后她换了一条长裤,拿着程实的手机跑到楼下去给钟国打电话。
  钟国接电话前先看了来电号码:“苏一,这是借哪个同学的手机打的?借人家的手机打长途不太好吧?”
  “没事,这是那个暴发户儿子的手机。”苏一把捡手机的经过详细告诉钟国,“我先借来用一用,等我的手机充上话费后我再还给他。”
  钟国听完马上不容置疑地说:“苏一,你现在就立刻去把手机还给他。我估计他已经知道是你拿了他的手机,如果让他先采取了什么措施,你就非常被动了。”
  “可是……”
  “不要可是了,赶紧去,把手机还给他,然后向他道歉。”
  苏一叫起来:“什么?还要向他道歉,他从来没有给我道过歉。”
  “苏一你听话,快点去。你还记得上次你对我说过的那个邓铭的事吗?他当时只想着要揍程实一顿帮他喜欢的女生出口气,可是他的鲁莽行为却触犯了法律。有时候你不以为然当成小事的事,是可以演变成大事的。而且这件事情是你不对,听我的,马上去把手机还给他并且向他道歉。”
  提到邓铭那件事,苏一再没什么话好说了,乖乖地答应马上就去找程实还手机。钟国再交代她不准私自翻墙外出,手机停机就停机,由他跟她保持单向联系就好了。
  “以后我每天晚上打个电话到你宿舍,向你汇报我的情况。我的手机已经让回家的徐文亮一次性代交了两百块话费,不会停机。你千万不私自出校门啊,你要是出去了……那我也出去。”
  作为非典疫情的重灾区,北京街头可就比成都街头要危险得多了。苏一只有缴械投降:“我不去了,我哪里都不去了。”
  “好,现在你老老实实听我的话,马上去把手机还给程实。”
  校园很大,住宿区也分好几个地方。从苏一所在的女宿舍楼,走到程实所在的男宿舍楼,要走上七八分钟。几乎从她结束了与钟国的通话起,程实的手机就一直响个不停,来电显示上只有一个简单却温暖的字眼——家。
  是他家里给他打来的。一直没人接听,想必他的父母非常担心,毕竟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所以电话铃持续不停地响了又响,直响了一路。苏一叹口气,就算钟国刚才没交代她来还手机,这会就冲着这份担忧的父母心,她也要把手机拿来还给程实。
  学校的每幢宿舍楼都被校方严格管制,所有住宿人员一律凭证进出,非本楼住宿学生不得入内。苏一请一位进楼的男生带话让程实下来一趟。
  程实从楼里走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看向苏一的眼睛,眸深处带一丝讶异与琢磨。
  苏一二话不说,开门见山。把手机托在掌心中递给他:“喏,你的手机还你。下午我在栏杆墙那里捡到的。”
  程实淡淡地瞥一眼她手中托着的手机:“你不是说没捡到吗?怎么又会拿来还给我?”
  “受不了了。你家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这一会功夫就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你看,又响了,还是你家。也许有什么急事要找你,快接吧。”
  程实接过手机:“妈……刚刚、在洗澡没听到……没接电话而已,别太大惊小怪……那个疑似病症已经被证明不是非典……我没事,你们放心吧。”
  三言两语讲完电话,程实头一抬,看到苏一还站在他面前没走。她的表情似是有点不情愿,却还是对他说:“下午没告诉你捡了你的手机,对不起。”
  程实一愣,脸上的表情是完全的出乎意料。愣了片刻,他突然问:“那时候为什么对我说没有捡?”
  苏一直言不讳:“一是看你不顺眼,想治治你。”
  这个答案程实显然有所预料,眉目间波澜不惊:“二呢?是因为这只手机很值钱吧。”
  苏一马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毫不客气:“呸,你以为我想昧下你的手机据为已有吗?我不过想留下来借用几天再还你,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要你的手机。”
  程实扬起双眉:“借用?”
  “是啊!借用,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了,又没办法出校去缴费。你知道我今天下午为什么会在栏杆墙那里吗?因为我也想偷着翻墙出去缴手机话费。可是没有成功,刚好捡到你掉的手机,我就想借用一下了。刚才我用你的手机打了一个北京长途,通话了6分48秒,给你十块钱算交电话费。别当我想占你的便宜。”
  程实看着苏一递来的十块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不必了,你捡了手机肯还给我,让你打个长途也就很应该。”
  苏一也不坚持:“不要就算了,反正你有钱。”
  她说完转身就走,任务完成了,她没必要再呆下去。没走多远就被程实叫住:“哎——你没办法去交手机费是吧?如果需要,我让人代你交。”
  苏一蓦地一转身:“真的?”
  她飞快跑回程实面前,一时什么嫌隙过节都全部抛开了,全然忘记了这个暴发户的儿子曾是那么让她讨厌的人。一脸的既惊且喜:“真的吗?”
  程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你的手机号多少?”
  苏一赶紧报上自己的手机号码,程实用他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把号码报过去:“这个手机号码,请马上替我预交五百块话费。”
  五百?!苏一双手猛摇:“太多了,不用交这么多。”
  程实像是完全没听见:“对,五百……十分钟之内可以存完话费……好,谢谢你。”
  挂了电话他对苏一说:“你的手机十分钟之内可以恢复使用了。”
  苏一又是感激又是抱歉:“谢谢你,可是你一下子叫人存进五百块话费,我一时哪有那么多钱给你。我现在又不能到校外用银行卡取钱。”
  “这笔话费我送给你,算是报答你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拾金不昧者是可以得到物质奖励的。”
  “那不行,十块钱的长途话费你不要也就算了。五百块钱的话费,我可不能要你的。这样吧,等非典过去学校解封了,我就取了钱来还你。今天晚上你帮了我的大忙,真是谢谢你了。”
  苏一没想到找程实还手机,居然会有这样峰回路转的局面。他为了表示感谢让人代她预存了话费,现在她的手机又可以用了。真是太高兴了!忍不住摸出手机来看,一会她就又可以给钟国发短消息了。
  程实瞄了一眼她的那个西门子手机,他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可是苏一看它的眼光却像在看全世界最名贵的珍宝。这手机,对她一定有特殊意义。她这么冒着危险溜出校外去交手机费,一定是有要与其保持密切联系的人。刚刚她给北京打的那个长途电话,接听的人可能就是她想为之冒险的人吧?
  程实的脑子里一时晃过很多想法。苏一浑然不觉,再一次向他表示感谢后,就告辞离去了。因为心情愉悦,她的脚步欢快如舞。长长的马尾辫随之左一甩右一甩,甩得沉沉夜色都生动起来。
  2003年春天,在非典闹得人心惶惶的时候,北京奥组委面向全球公开征集的国家体育场规划设计方案,却有了最终结果。由瑞士赫尔佐格和德梅隆设计事务所、奥雅纳工程顾问公司,以及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共同合作设计的‘鸟巢’方案,以压倒性优势胜出。被选定为国家体育场的最终实施方案。随着方案效果图和模型照在网络和媒体的亮相,‘鸟巢’这一名字不胫而走。
  非典和鸟巢,是2003年春天最引人关注的两个新名词。
  只是当时苏一对前者的关注远远超过后者。因为钟国,她密切留意每天公布的非典新增病例。这个‘鸟巢’方案的确定,还是在网上和钟国聊天时他告诉她的,他还给她一个网址让她看效果图。
  “怎么样?漂亮吧。这个设计太棒了,它可以成为建筑史上里程碑式的代表杰作。”
  “有这么好?我觉得很一般啊!乱七八糟的像个鸟笼子。有种太封闭的感觉,这象征什么体育精神呀?”
  “这不是一个鸟笼子,它是一个巢。鸟巢,孕育生命和希望的地方,这个寓意多好啊!”
  钟国这么一说,苏一倒觉得这个鸟巢还真是挺有意义的:“可就是看起有点怪怪的。”
  “因为这个建筑太特别了,所以一时让人无法接受。其实,像巴黎埃菲尔铁塔,还有卢浮宫改建工程,最初诞生的时候都曾被激烈的争论或批评过。但是它们却成为后人公认的里程碑式建筑杰作,鸟巢也会如此的,我以未来建筑师的眼光看好它。”
  钟国以内行人的身份发表观点,苏一这个外行只有支持:“你看好的话,那我也看好。”
  “这算不算夫唱妇随?”钟国打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表情。
  苏一回他一句:“小样儿的。”
  接下去就是老三篇了,苏一问他非典的防护措施做得怎么样?钟国让她不必再这样紧张了,从现在公布的疫情数字来看,北京市的非典已经初步显示被控制住的迹象。他很乐观地说:“情况应该会渐渐好起来了。”
  “是吗?最好快点好起来。天天关在学校里,真的很不方便。你知道我今天在电脑房占个位置多不容易吗?封校让电脑房天天爆满,我一早就在这里排队才总算抢了一个位子。”
  “我们学校的电脑房也是一样,人满为患。每天都是重点消毒场所。”
  “彼此彼此。真盼望早日解封的那一天。”
  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女生宿舍楼即将关门。苏一看到楼下一对对学生恋人在依依不舍地告别,牵在一起的手半天都不愿松开。直到宿舍管理员,那个山东阿姨的大嗓门开始嚷嚷:“快一点进楼啊,我马上就关楼门了。”
  这才一对对松开手,挥手告别,甚至是吻别,女学生们几乎个个都是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楼。
  苏一陡然有些恍惚,想起开学前钟国把她送到学校后,和她一起吃过晚饭,在街上逛到不得不回宿舍时,他们也是一样在楼下难分难舍。相聚总是短短的一两个月假期,分离却是长长的几个月学期。每次刚刚分开的那几天,她总是难以适应,夜里常常想他想得整夜无法入眠。爱情,让苏一真正明白了何谓“别离滋味浓于酒,着人瘦。”
  本来钟国还说会趁着五一长假回来看她,可是非典一闹,七天长假取消了,又只能等放暑假才能见面了。
  走进宿舍,苏一看到周虹已经睡下了,许素杰的床上却还空空如也。她还没有回来?又和朱大哥躲在校园哪个角落卿卿我我呀!就快要关楼门了。学校最近天天晚上查寝,万一查到她不在宿舍就糟糕了。
  苏一马上打许素杰的手机,电话刚拔通,就听到熟悉的铃声在门外响起了。随着许素杰推门进屋,苏一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才回来?”
  许素杰转头看着她一笑,灯光下,她的脸颊绯红,眼波盈盈,唇角的笑容带几分甜蜜的沉醉。平日素淡的眉目此时显得格外妩媚动人,让苏一忍不住问:“许姐姐,你好像有什么很开心的事情哦?”
  许素杰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笑而不语地去卫生间刷牙洗脸。苏一暗自猜想大概是朱大哥跟她说了什么情话哄得她那么开心。
  从这天晚上开始,许素杰几乎每天都要到宿舍楼快关门了才回来。当然是跟她的朱大哥卿卿我我了,在这个非常时期,苏一真是很羡慕她能有恋人朝夕相伴,共同渡过这段恐慌不安的时光。
  这天中午,苏一和许素杰一起在食堂吃饭时,看到不远处的一张餐桌坐着程实。她朝他点头微笑了一下,他帮了她的忙,她欠着他的人情和钱,怎么样也该要笑脸迎人的。
  他回了她一个微笑,那真是名符其实的“微”笑,微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他笑过,幸亏苏一的眼睛视力够好。
  许素杰看到了苏一和程实之间不出声地打招呼,不由开玩笑:“以前那么讨厌他,现在倒跟他‘眉目传情’起来了。苏一,周虹当初喜欢上他是因为那架八千块的相机,你那时还批评她为了八千块就送上一颗少女芳心。如今更好,你为了五百块就跟他前嫌尽释了。”
  “那五百块对我意义重大嘛。再说了,前嫌尽释有什么不好?少个敌人少堵墙,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倒是,跟程实做朋友的话,你不只是多一条路,而会是多很多条路。不如,甩了你的钟国努力向他靠拢算了。”许素杰边吃边说边嘻嘻直笑。
  苏一一本正经地摇头:“不行,我要坚持‘一个钟国’的基本原则不变。”
  许素杰笑得喷饭。动静太大,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都朝她看过来,程实也不由瞥了她一眼。目光起初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之后,却突然变成专注。
  饭一吃完,许素杰就先走了。她还要去给朱大哥送饭。碗筷都留给苏一洗。
  在食堂门外的水槽中洗碗时,苏一看到程实也吃完饭走出来洗碗。一时没办法把他跟洗碗这样油腻腻的活联系在一起,忍不住笑道:“咦,你竟然还亲自洗碗啊?怎么没请上一个小工替你洗?”
  程实似是想了想才回答她:“我上小学时就会洗碗了,那时候我就是家里的小工。”
  听起来,他小时候家境并不好,所以从小就学会了干家务活,只有穷人的孩子才会早当家。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程实家显然是这一政策的受益者。确实称得上是“暴发户”,但苏一突然为自己曾用这个词来形容过他的家而感到不好意思。从贫穷到富有,在社会底层挣扎着崛起的人其实更应该受到尊重。赤手空拳出来打天下,辛苦奋斗才创建了属于自己的江山,有哪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没有一本辛酸血泪史?
  苏一决定以后再也不说程实是“暴发户的儿子”了,程实低着头洗碗,突然问她一句:“刚才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个,是你的同学?”
  “嗯,我们是同学,也同一个宿舍,她是我的好朋友。怎么了?”
  程实迟疑一下:“我……前两天晚上在我们男生宿舍楼看到过她。”
  苏一一怔:“你看错了吧,现在都不让乱串宿舍。许素杰怎么进得了你们男生宿舍楼?”
  “可我真的看到过她。男生宿舍楼最近很混乱,很多人想办法把女朋友带进去。叫你同学小心点,最好别再混进男生宿舍来,被校方抓到就糟了。”
  程实说完话,碗也洗完了,他转身离开。苏一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马上给许素杰打手机问究竟。
  许素杰倒是不瞒她:“是,我最近天天晚上都在小朱的宿舍里。他的三个舍友两个回了家,一个每天晚上在隔壁宿舍打联机游戏,打到熄灯时才会回来。他的宿舍基本上是我们的二人世界。”
  苏一讶异极了:“许姐姐,各宿舍楼不是不让乱蹿嘛,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我们自有办法。”
  也是,一惯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任何管理都有漏洞可钻。可是苏一很担心:“许姐姐,我知道你和朱大哥要好,可是这样……太冒险了。学校最近天天查寝,如果被校方发现你混进了男生宿舍,你们俩都会有麻烦的,千万不要这么冒失了。”
  “我知道,我每次都在学校查寝时间前离开,没事的。”
  许素杰不以为然,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依然天天晚归。苏一和周虹为她很是悬了一把心,她自己倒不在意:“没事,我们很小心。”
  2003年5月底6月初的时候,非典渐渐地停止了肆虐横行。每天电视新闻中的病例报道,各地都在减少。SARS病魔带来的恐慌开始慢慢平息。
  生活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学校解封了,学生们被要求正常上课。回家的成都本地学生都陆续返校,唐诗韵却一直没有回来。苏一给她家打电话让她快点回校上课,又是她妈妈接的,客客气气地感谢她后,说过几天就会让女儿回来上课。
  可是过几天后,却传来唐诗韵的父亲为她请长病假的消息。说是这个学期她都不会再来了。
  苏一大吃一惊:“什么病?不会是染上非典了吧?”
  当然不会,成都由于防治工作做得好,根本没有出现过一例确诊非典病人。唐诗韵离校前好端端的,一下子怎么就病得要休长假了?周虹也一脸不解:“唐诗韵的爸爸说她得了重度贫血症。奇怪,她以前确实有一点贫血,经常看到她吃补血的东西。不过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严重啊?”
  苏一号召许素杰和周虹星期天一起去唐诗韵家里看她。她们当然不会反对,对于唐诗韵的突然病休,她们都是满头雾水。
  许素杰说:“她病休,她病休不如我病休。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全身总发软,又没胃口,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许姐姐,跟我一起去校后门的小吃街吃毛血旺吧。包你胃口大开。”
  毛血旺是成都名小吃,是用猪头肉、猪骨、猪肺和肥肠等杂碎,加入老姜、花椒、料酒等佐料用小火煨成汤,再把鲜生猪血旺放进汤里现烫现吃,味道鲜极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想吃了。走吧。”
  “周虹,你也下来一起去,那张床再躺下去你人都要长在上面了。”
  周虹却摇头:“你们去吧,我不想吃。”
  苏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和许素杰一起去吃毛血旺。到了那家店门口,闻到杂碎汤的香气时,苏一就忍不住垂涎三尺。可是许素杰却突然脸色苍白,扶着道旁一棵树呕吐起来。
  看着她吐得一塌糊涂,苏一莫名其妙:“许素杰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不对,都还没吃呀!”
  许素杰吐着吐着,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本来就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愈加苍白:“苏一,陪我去趟药店吧。”
  “去药店不如直接去医院,让医生看看你什么病,对症下药好过你自己瞎买一气。”
  “不,就去药店。”
  那天苏一没有吃成毛血旺,许素杰吐完之后,她陪她去药店。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小药店,她却执意要坐几站路的公交车,去了远离学校的一家大药店。
  许素杰在药店只买了一样东西——验孕棒。苏一看清她从货架上拿的那盒东西是验孕棒时,一下子懵了:“许姐姐,你……不是吧?”
  许素杰声音低细:“是,我怀疑我可能怀孕了。”
  验孕结果,证明许素杰真的怀孕了。
  星期天上午,苏一她们去看唐诗韵,朱大哥也一起去了。他是来陪许素杰的,计划从唐家出来后,他俩就去药店买流产药做药流。
  苏一听着觉得很悬:“许姐姐,你真要自己用药流产吗?要是没流干净一旦大出血很危险的。杂志上早就登过如此这般的实例了。”
  “我知道,我也看到过,我会很小心的。”
  许素杰心意已决,苏一没办法多说什么。她看了朱大哥一眼,他敦厚的脸上也满是忧虑。她没好气地一撇嘴,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来忧虑。
  周虹瞥到了苏一脸上的神色,暗中一拉她:“你摆什么脸色给朱大哥看啊,许姐姐自己都不怪他,轮得到你来怪。”
  确实如此,苏一再不说什么。许素杰在她的陪同下买了验孕棒后,就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这才知道,许素杰最初的那次晚归发生过什么。她那晚面若桃花的出奇妩媚是因何而生。原来是夜,她和她的朱大哥……
  “他要我,我也愿意给他。那是一次非常幸福的体验,我不后悔。”许素杰跟苏一说这话时面带赧然,一双眸子柔情似水。
  苏一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虽然大学校园中谈恋爱的男生女生发生关系早已不算什么新鲜事,还有人早就在校外租房同居过起了二人世界。可是自己宿舍的好姐妹身上也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一时很有震动感。
  许素杰不再是处女了,她的初夜给了她的朱大哥。曾经读过的纯爱小说告诉苏一,处女的初夜是神圣而宝贵的。它应该要留在新婚之夜,交给自己愿意携手一生的爱人。
  而如今,越来越多的女孩预支了自己的初夜。只要这一刻爱情炽烈如火,那么,就如飞蛾扑火般献身给那个自己爱着的人。时代不同了,没有人会再来谴责婚前失贞。如果都是成年人,如果彼此都愿意,身体是自己的,完全可以由自己做出决定。
  可是苏一,还是觉得把处女之身留到新婚之夜比较好。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大喜之一,她希望能在人生最幸福的婚夜体验人生最美妙的一刻。
  来到唐诗韵家楼下,让朱大哥在楼下等着,苏一她们三个一起上去。唐妈妈看到一行年轻的客人笑得很勉强:“你们来看诗韵啊?谢谢你们这么关心她。不过她睡了,不能见你们。”
  “阿姨,我们可以等她睡醒。”苏一年纪轻性子直,不懂得察颜观色,只想着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总要见了人再走。完全没听出唐妈妈话里的推辞之意。
  “她一睡要睡好几个小时的,耽误你们的时间。要不你们还是先回去,下次再来吧。”
  她的话里明显地流露出送客之意,苏一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起身走人:“阿姨,那我们就下次再来。”
  苏一她们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从某间卧室里传出一声尖厉恐惧的嘶叫声:“啊……放开我……放开我……”
  苏一耳尖,一下就听出那是唐诗韵的声音。马上怔住了,许素杰和周虹也都一起怔住了。
  屋里有人急忙地安抚她:“别怕别怕,奶奶在这。”
  “放开我……”依然尖厉的声音伴着稀哩哗啦砸东西的声音,嘈嘈杂杂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很快,尖叫声变成了干呕声。一声接一声从胃部发出的呕吐声,听得许素杰脸色发白。作为一个天天被怀孕折磨得干呕不止的女人,她太清楚这个呕吐声意味着什么了。
  唐妈妈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几乎是赶一般把苏一她们推出了门,然后飞快地关上房门。她们几个都看着大门发呆,久久才回过神来。
  周虹第一个出声:“天,唐诗韵怎么了?她看起来像是精神出了问题。”
  苏一也点头:“她好像受过什么刺激。”
  许素杰深吸一口气:“她似乎……和我一样怀孕了。”
  苏一和周虹双双一震。
  如果说许素杰怀孕的消息,让苏一意外吃惊得如同晴空里响了一记霹雳。那唐诗韵可能怀孕的消息,简直就是一连串晴空霹雳,她几乎被震傻了。
  如果一个女人可能怀孕了,那么前提当然是和男人有过性行为。苏一相信唐诗韵在男女关系方面,绝对会和她一样持有早已落伍的纯洁观念,甚至可能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曾经悄悄地告诉过她,她和她的飞行员男友在一起时,最亲昵的举动就是亲吻脸颊。
  “他非常非常地尊重我。”唐诗韵如是说,眉眼笑盈盈。
  那就是说,让她怀孕的人不可能是她的飞行员男友。那是谁?再一想唐诗韵那样尖厉恐惧的嘶声:“放开我……”
  苏一蓦地一凛,难道……她不敢想下去了,那个猜想太可怕了。唐诗韵那样娇花软玉般的一个人,如果被人强行摧花裂玉,那可实在太悲惨了。
  从唐家那幢住宅楼走下来时,苏一她们三个人就相约好,在学校不能漏出半点对唐诗韵不利的消息。她还要继续上学,还要继续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如果被人津津乐道过她的清白问题,纵然这是一个再怎么开放的时代,对一个女生而言也绝对是一大耻辱。尤其是唐诗韵那样的女生。
  许素杰和她的朱大哥,中途与苏一她们分开去了药店。她和周虹一起回校,意外地在女生宿舍楼下遇到康子勤。他看到她俩走过来,犹豫了一下,避开苏一问周虹:“听说唐诗韵请了长病假,这个学期都不会来了。她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显然他是听到消息,专程来找唐诗韵的室友打听详细情况。
  周虹看看苏一,含糊地答:“不知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严重的贫血症。”
  康子勤失望离去。苏一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知道唐诗韵出了事,他还会这么喜欢她吗?还有唐诗韵的那个飞行员男友,会在乎她发生过的事情吗?
  晚上,苏一给钟国打电话,跟他谈起自己身边要好同学发生的事情。先谈许素杰,对于她的未婚先孕,钟国并不觉讶异:“我们班有个男生,已经让他女朋友做过两次人流了。现在又怀上了第三胎,那天还来我们宿舍借钱,又带她上医院打胎。真是太不负责了,那个女孩的身体还要不要?你的同学千万不要也遇上这样的男朋友。”
  “什么,打了三次胎。那个女生怎么也肯啊!她是面团任他捏吗?”苏一十分不忿。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苏一只有摇头,再跟钟国说起唐诗韵的事。这下他很震动:“就是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个给男朋友写信都用簪花小楷的女生。那个你们系里的第一古典淑女。”
  “对呀,就是她。”
  话筒里传来深深的吸气声:“苏一,如果真的发生了像你猜想的那种事,那她受的打击绝对非常沉重。”
  “我也是这样想。唐诗韵的情况和许素杰可不一样。”
  许素杰失去了处女之身,那是献身;而唐诗韵如果失去了处女之岙,那是失身。献是心甘情愿,失是不甘不愿,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苏一突然想起初中时,十二岁的她曾以为自己失身于钟国,当时几乎吓死了。对于女孩子来说,这真是一件最可怕最不能面对的事。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的事?”
  钟国马上叮嘱:“苏一,你以后出入要小心一点,天黑后最好别一个人跑到校外去闲逛。现在治安不太好。”
  “我知道,我不会一个人晚上到处乱跑的。钟国……要是万一……我也出了唐诗韵这种事,你还会喜欢我吗?”苏一迟疑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她想问的问题。
  “你瞎想什么呀!”钟国先是训了她一句,然后又说:“我为什么就不喜欢你了?这也不是你愿意发生的事情,就当是意外受了一次伤吧。尽快忘记它,我会一起帮你忘记的。”
  钟国的话,让苏一从心底微笑出来。虽然事情只是假设,他的回答也无法兑现,但听起来就是让她特别舒服。不像一般男人说什么“我不在乎我不介意”之类的话,那些话让人听起来有种皇恩浩荡的感觉,仿佛失贞的女友是对不起他一样。钟国没有这种高人一等的想法。
  “钟国,我觉得你越来越好了。”
  钟国笑了:“知道你嫌我以前不够好,所以我努力在让自己变好。怎么样,还满意吗?”
  苏一巧笑嫣然:“给你打个九十分吧。距一百分还差十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哦。”
  “还要努力?你忒难伺候。好吧,大不了我拼了。”
  终究还是不放心唐诗韵,苏一隔三差五给唐家打电话,客客气气地叫叔叔阿姨:“唐诗韵的病怎么样了?她一个人在家里养病会很寂寞,我和她是好朋友,让我来看看她陪陪她好吗?我们年轻人一起说说话聊聊天,会对她的病有好处的。”
  苏一在婉转暗示:唐诗韵身上若真发生了什么事,同龄人来开解开解她绝对有利无弊。几次三番后,唐诗韵的妈妈叹口气:“好吧,苏一,你来看看她也好。你一个人来就行了,别叫太多人。”
  “我知道了,谢谢阿姨。那我今天下午就来。”
  下午的课不重要,苏一决定翘了它。午饭一吃,对许素杰和周虹只说有事要外出,课堂上万一老师点名就帮她应一声混过去。然后她背起小背包就奔校外去了。
  在校门口,苏一看到了程实。他站在马路边一辆刚刚停稳的黑色小车旁,车驾驶座上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来,样子非常客气地正对他说着什么。
  苏一突然想起来,对了,她欠程实的五百块钱还没还呢。当初说过学校一解封就取钱还给他,出了许素杰的事又出了唐诗韵的事后,她都把这茬给忘了。马上跑过去叫他:“程实。”
  程实回过头看她,那个中年男人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苏一一眼,显然有所误会:“程实,那车交给你了,我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听他的口气,是当程实要车带女朋友出去玩。程实眉头一动,却只淡淡道:“谢谢你张司机,再替我谢谢王叔叔,晚上九点你再来这里拿车吧。”
  张司机走了,苏一对程实一脸歉意地笑:“不好意思,那个五百块,我一直忘记还你了。正好今天遇上你,一会到前面那条街的工行我就取了钱给你。”
  程实漫不经心:“你真的一定要还?”
  苏一答得不容置疑:“当然是真的。”
  “那好,上车吧。我把你载到前面那家工行去。”
  “那就搭你一程顺风车。”苏一也不客气,反正是顺路嘛,再说又要还他的钱。
  银行的三个取钱窗口,每个窗口前都有两三个人在候着。苏一随便站了一个位置,耐心等待。等待时,她旁边窗口一个正在办理存款的中年妇女,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铃声大响的手机。
  她掏手机的那刻,苏一看见有两张百元大钞随着掉出来,她却浑然不觉地接电话:“喂……”
  “你的钱掉了。”苏一出声提醒她,可她因为接电话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倒是她身后一个理着小分头的男人听到了,低头一看地板上两张百元大钞,马上毫不犹豫地捡起来往自己口袋里一塞。
  “哎——这钱不是你的,是这位阿姨掉的。”
  苏一话音未落,那个小分头已经一脸不善地瞪她一眼,那意思是少管闲事。
  “阿姨,你口袋里的两百块钱掉了。”
  苏一索性跑过去对准那个中年妇女说话,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摸口袋,摸个空后低头四处张望:“掉哪了?”
  “掉在你脚下后,被他捡走了。”苏一毫不客气地指着那个小分头。
  小分头的脸色难看极了:“你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捡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他们的争执很快把银行保安引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一把经过一说,保安马上道:“这好办,银行里有监控系统,这位先生你到底捡没捡钱,捡的是谁的钱,一看监控录相就知道了。”
  这下小分头没话可说,满脸悻悻然地把两张百元大钞甩出来,然后储蓄业务也不办了,转身走出银行大门。那个中年妇女再三向苏一道谢后也离开了。
  等苏一取完钱从银行里出来时,一出门没走几步远,那个小分头就挡在她面前了。心里顿时格登一下,明摆着他想打击报复。
  “你知道你刚才很多嘴吗?”
  小分头一付流氓嘴脸,双手在她面前示威地握成拳,握得骨节格格直响,以示他的强壮和力量。这人来人往的银行门口,门里还有保安,他未必会真得动手打她,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想吓唬一下她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苏一看着他两只拳头自知不敌,忍不住后退一步,眼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程实停在路边的小车,要不要叫他过来帮个忙啊?心里才一想,程实就已经推门下车走过来了。步伐飞快,几个箭步就冲过来了,把小分头拽了个原地360度转身,面对面地瞪着他,口吻冰冷:“你想干什么?”
  程实身高中等,体格也不是健硕型的肌肉男,第一眼看起来完全没有威慑力。那个小分头便面露轻视之色:“小子,想英雄救美也先掂量掂量自……”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程实重重一拳打飞出去。小分头倒在地上挣扎半天才爬起来,满嘴的血:“小子……你……你……”
  “你”了半天,他转身踉跄地跑开了,显然那一拳让他很明白自己不是程实的对手。苏一在一旁瞠目结舌,她第一次见识程实拳脚功夫的厉害。像小分头这种对手,他单打独斗,一拳就能制敌。
  苏一把五百块钱还给程实后,他问她:“你去哪,我送你好了。”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搭公车去就行。”
  程实打开车门:“上车吧,也许很快刚才那个家伙就带人来了。”
  这话倒是真的,苏一不再多说什么,赶紧上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上策。
  “你要去哪?”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哦,坐公交车要转两趟,路上差不多要半小时。会不会耽误你呀?”
  程实答得简单:“地址告诉我。”
  在苏一的指点下,程实把车开到了唐诗韵家的住宅小区门口。她叫他停车:“唐诗韵家就在这里面,好了,你送到这就行了,我自己进去。谢谢你了。”
  程实一双眼睛在小区的大门口扫视两眼,有些疑惑:“这个地方好像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人往里面走?”
  被程实这么一说,苏一才发现小区门口确实很多人三五成群地进去,一个个都表情又激动又紧张,不时交头谈耳地议论着什么。她正疑惑间,一辆挂着殡仪馆牌子的车也开进小区去了。程实看着那辆灵车,有所了悟:“看样子有人非正常死亡,那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苏一脑子轰的一响,脸色瞬间苍白,一种不详的预感让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唐诗韵……”
  因为紧张,因为恐惧,她的声音也跟着抖,抖得像游丝般飘浮不定。程实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苏一像一尾缺氧的鱼,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突然尖叫出来:“不,唐诗韵——”
  然后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飞快地朝着小区跑进去,无比惊慌失措的脚步。程实怔了一下,马上下车跟着她跑:“苏一,你认为是唐诗韵出事了?”
  苏一听不到程实的问话,她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唐诗韵家的那幢住宅楼飞奔而去。跑,跑,跑,转过一个转弯,那幢楼已然在望,楼下是一大堆围得满满的人群,还停着一辆警车和那辆殡仪馆的车。她陡然顿住脚步,看着前方不远处蚁一般密集的人全身发抖。
  有惋惜的交谈声声交错着飘进她耳中:
  “可惜了,听说这女孩还在念大学,年纪那么轻就死了。”
  “她上大学不是上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想不开要跳楼。”
  “听说她最近精神很不正常,邻居家天天听到她在屋里歇斯底里地尖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跳了事,却让她家里人一下被救护车拉走了三个。刚刚她爷爷奶奶同时中风,妈妈也晕过去了。”
  ……
  那些话,那些证实了苏一猜测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锺子。无数小锤子朝着她劈头盖脑砸过来,砸得她浑身上下连牙关都在格格直抖。又震惊,又恐惧,又痛心。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是一个她如此熟悉的同龄朋友。
  哆哆嗦嗦地,苏一又下意识地朝前走,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双足。才走了两步就被人一把拖住,她木然转头,看见程实的脸。他显然也听到了那些对话,脸上的神情也黯然之极,但他比她要镇定:“不要过去看,你会受不了的。”
  苏一的嘴唇哆嗦着,哆嗦着,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顷刻间泪流满面:“我是来看她的……”
  用力挣开程实的手,她流着泪大步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我是特意来看她的……”
  程实再次一把拖住她的手,言辞恳切:“苏一,你不能去看。你已经很受刺激了,再看到那种场面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你放开我。”
  苏一竭力要挣扎开程实扣住她的那只手,踢他抓他咬他,像疯了一样哭喊着,他不躲不闪咬牙忍耐,始终紧紧抓住她不放。没多久,聚在楼底的人群散开,警车和灵车一前一后开出来,在他们面前徐徐驶过。楼前灰白的水泥地面上,只残余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苏一一看到那滩血,仿佛一把大锤朝着天灵盖重重敲下来,眼前一阵发黑。幸好程实及时扶住她,否则她肯定要一头栽倒在地。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呜呜咽咽地一直哭、一直哭。她的眼泪就像涨潮的海一样汹涌,很快湿透了他身上那层薄薄的衬衫。
  程实默默地任她伏肩痛哭,只是抬起一只手在她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无言地安抚她。
  不远处,物业的保洁员接了长长的软水管来冲洗染血的地面。唐诗韵用生命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被水流轻易地洗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有一个年轻的生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变数,有时候它并不厚待那些优秀的人,反而会把最残酷的厄运降临在他们身上。
  唐诗韵的死讯很快在学校传开了。而关于她的死因,更是在无数张舌头上反复议论着。
  一开始人们只知道她是跳楼自杀的,但是为什么会跳楼自杀,没有人明白个中缘由。便纷纷感慨:“她为什么会自杀?她有自杀的理由吗?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男朋友更是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她凭什么不想活了想自杀?”
  有人讲冷笑话:“也许是被张国荣叫走了。”
  2003年4月1日,香港著名艺人张国荣18时41分在香港中环文华酒店跳楼自杀,是当年娱乐圈最轰动的新闻之一。消息传开时,一般的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他为什么会自杀。因为按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名利双收风光无限,有什么理由会不想活了呢?
  唐诗韵的突然自杀给她昔日的老师同学留下深深疑惑。从她之前请长病假这点来看,有人怀疑她可能是患了绝症所以自杀。
  苏一、许素杰、周虹,三个唐诗韵生前来往最密切的同学兼室友,被很多人追问过:“你们之前一点都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吗?”
  她们仨异口同声:“没有。”
  苏一那天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对许素杰和周虹泣不成声地说了唐诗韵自杀的消息后,她们一起哭了好久,哭完后齐声发誓绝不会把唐诗韵的事说出去。
  可是事情还是传出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渐渐传言四起,各个版本竟都大同小异,不像瞎编乱造的胡说。苏一她们把听到的流言版本拿来一拼凑,从中约摸得知出事情的大概。
  悲剧的最初,是唐诗韵的爸爸驾车,把她和爷爷奶奶送到郊区的叔公家去小住一段时间。可叔公家那个刚满十六岁的孙子,或许是青春期性冲动太强烈了。某天夜里,竟然胆大包天地偷偷摸进了唐诗韵住的房间……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这些传言可信吗?”
  许素杰轻声说:“据说是唐诗韵的妈妈受到女儿自杀的刺激后。在医院里哭哭啼啼自言自语说出来的。医生护士都听得直叹气。”
  原来唐诗韵的妈妈在女儿跳楼后当场就昏死过去了,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因为神智受了很大刺激,一时恢复不过来。整天泪眼汪汪如祥林嫂般地碎碎念,又是埋怨自己不该送她去叔公家住,又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十六岁的男孩禽兽不如,对自己的堂姐做出这种事!毁了她的女儿。
  苏一浑身发冷发僵,有时候,身边的熟悉人绝对会比陌生人更加危险,因为你根本想不到要去防范他。
  唐诗韵留在学校的东西,是她的飞行员男友来拿的。年轻的军人特意请假回来为青梅竹马的女友奔丧。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英武帅气,如果唐诗韵还活着,他们站在一起绝对是佳偶一双。可是……谁知道命运会安排这样残酷的转变。他沉默,悲伤,眼睛红而肿,显然轻易不落泪的铁血男儿已经暗中哭过无数次。默默地收拾好唐诗韵留下的所有东西后,他对着那张空床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看得满眼都是泪。
  苏一她们都忍不住嘤嘤地低声抽泣起来。
  年轻的军人黯然离去,带走了唐诗韵留在宿舍的所有遗物。她的床她的桌她的柜都全部空了。空成空白……
  唐诗韵的意外离世,让苏一的心情非常沉重低落。她把这个消息在电话中跟钟国提起时说得哽咽不止。本来她不是爱哭的女孩子,可是这件事让她忍不住眼泪汪汪。
  “唐诗韵就这么死了,太不值了。她是我们班上最优秀最出色的女生,又有一个那么优秀出色的男朋友来配她。以前我很羡慕她的,觉得她真是命好。谁知道她的命运会变成这样,一下就从天堂跌到地狱。我真是……觉得……太突然了。”
  人世的无常,苏一是头一次见识。
  “苏一,人生就是这样不可预测的,我们未来的命运都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无论它如何变化,我们都要以足够坚强的心态去面对,不然就会像唐诗韵那样被它打倒了。”
  “我会比唐诗韵更坚强,她其实也不是不够坚强,只是她太干净了。本来发生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是极大打击,尤其是她这样古典保守的女孩。所以她特别受不了。就……说到底,都怪她那个堂弟,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禽兽不如的人啊?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应该抓去千刀千剐。”
  苏一提到那个悲剧的始作俑者咬牙切齿。与她相比,钟国的话则客观理性:“十五六岁的男生在青春发育期最容易冲动了。如果自制力不够,一时头脑发热很容易铸成大错。要不然哪来那么多青少年犯罪案例。”
  苏一听得一怔:“你……也有过这样的冲动期吗?”
  “我……”钟国一窒,“好好的怎么说到我来了?”
  “随口问问嘛,你应该不会跟那个混帐一样哦?”
  钟国顿了顿,诚实以对:“苏一,男人都是一样的。我也有过冲动的青春期,而且有时候是很冲动很冲动。只不过,我的自制力还算不错,所以没弄出什么乱子来。你还记得初三时班上有个叫马海明的男生吗?他那时还不是跟班上一个女生……那个了,只不过他们是自愿的,那个女生还是你当时很要好的邵薇薇。”
  “马海明和邵薇薇,我记得他们,他们那时候可真是哄动全校。”
  “是呀,才十五岁就住到一起了。之前马海明就跟我说,看了那些内容的小说和录像,他很想很想找个女生来试试。我只当他说着玩,谁知道他还真和邵薇薇试上了。”
  “那些内容的小说和录像”,钟国说得比较含蓄,苏一却马上想起来:“我知道,你们那时候传看过一本黄色武侠小说。”
  钟国一怔:“你怎么知道?”
  苏一自知失言,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钟国却蓦然明白:“你不会也看过吧?”
  苏一只有承认:“是呀……你们俩那天从桌子下面传书时我看见了,等你们去上体育课时我就偷出来看了一下。”
  钟国当然知道她不会只是看了一下那么简单:“老天,你居然上我课桌里来偷书看。那是你第一次看这种书吗?”
  苏一有些不好意思:“嗯。”
  “我也是。”
  苏一很吃惊,想不到她和钟国的性启蒙读物居然是同一本,他俩在青春期成长的路上简直如影随形。
  “都是你们男生不好,弄这些混帐书来课堂里传看。”
  “苏大小姐,我们传看归我们传看,可没有请你来偷看。”
  苏一嘴硬:“我当时看的时候又不知道是黄色小说。”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行了吧?罚我,罚我从北京回来带很多很多好吃的给你。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想我吗?”
  “想,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非典的时候特别担心你,还好你太太平平什么事都没有。”
  “我不会有事的,我吉人天相,处处都能逢凶化吉。再再下周我就可以站到你面前了,在车站我就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不好?”
  苏一终于笑了:“好。你可不要到时难为情哦。”
  跟钟国通过电话后,苏一低落的心情好多了。仿佛身心俱疲的行人在沙漠中遇上了绿洲,连日的疲惫终于得到舒缓。
  唐诗韵的意外死亡刚刚过去,许素杰的麻烦又来了。
  她药流两周后,还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出血。而这一天出血量突然增大,脸色已经比纸还要白。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她这样子怎么上考场?苏一让她不要再挺了,还是赶紧去医院看一下,并翻出一本杂志为证:“你瞧瞧这上面说的,如果是没流干净要尽快采取措施。不全流产会引起子宫内膜等妇科的炎症,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你不能大意.”
  许素杰喃喃自语:“做女人真麻烦啊!”
  “快打电话让朱大哥带你去医院。”
  朱大哥接了电话很快就来了,一脸不安地等在楼下。苏一不放心许素杰一个人下去,她已经持续多日失血了,万一在楼梯间晕倒就糟了。于是把她送下楼,对朱大哥说:“好好在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许素杰的健康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大哥点头不已:“我知道我知道。”
  许素杰在医院检查时证实了药流不全,又做了清宫术。从医院回来后,她整个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床上躺了三天没下床,反复对苏一说:“太疼了,真是太疼了。那是一种肝肠寸断的疼。”
  肝肠寸断,这四个字非常形象地让苏一明白了许素杰所经历的清宫术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清宫术五天后,开始期末考试。许素杰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力应付,考试成绩自然不会理想。挂了两科,下学期开学就要交钱补考。她倒还挺乐观:“还好,只挂了两科而已。”
  大二结束了,这个学期在苏一单纯明亮的青春岁月里,留上了最初的一笔沉沉阴灰色……
  暑假来临,学生们都张罗着离校回家。这天上午,许素杰就被朱大哥送上了回南昌的火车。周虹回家的车票买到当天下午的,正好和苏一一起出发去成都火车站。她们背着行李快要走到校门口时,身后传来小车驶近的声音,同时有司机嘀嘀的喇叭声示意她们让路。
  苏一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看到一辆挺眼熟的黑色小轿车。正在想这车何以眼熟时,车已经在她们身边缓缓停住。程实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看了苏一眼,再看了周虹一眼:“去哪?我送你们一程。”
  那天在唐诗韵家楼下,苏一趴在程实肩头哭了好久。当死亡、鲜血、恐惧、悲痛……种种如惊涛骇浪般拍向她时,这个沉默男生的肩膀,是她唯一的依仗之处。哭过之后,她便拿他当真正的朋友看待了。虽然回到学校后,不同班不同系的他们鲜少来往。但偶尔遇到,她总会朝他点头示意。他也亦然。
  苏一乐意让他送一程。可是看了看周虹,先小心翼翼征求她的意见:“周虹,要不我们坐程实的车去火车站吧?”
  周虹一言不发地怔着,显然她完全没想到程实会停车来相邀。许久才回过神,头一扭直直地朝前走。
  苏一看着程实摇摇头,小声道:“你当初对周虹太过分了,现在也该轮到你被人不理不睬。”
  程实默然片刻,几步追上去拦住周虹。依然表情淡淡的一张脸,眼睛却很真诚:“以前的事……对不起。”
  周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半天。最后,眼圈红红地和苏一一起上了车。张司机开车,程实的吩咐先把她们送到成都火车站。然后,再送他去机场。
  苏一好奇地问:“从成都到温州坐飞机要多久哇?”
  “两个多小时。”
  “坐飞机都要两个多小时,温州离成都这么远?”
  “两地相距一千七百多公里。”
  “这么远啊!那机票很贵吗?”
  苏一一问接一问,程实很耐心:“不算贵,头等舱才两千多。”
  两千多还不算贵,苏一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周虹则一直没说话,只是眼圈红红地看着车窗外发呆。
  成都火车站到了,苏一和周虹下车,向程实道谢后进站。看着黑色小车徐徐驶远,周虹突然问:“苏一,你说他今天怎么会来向我道歉?”
  “可能他早就觉得对不起你,只是不好意思说。今天有机会就说出来了。程实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就是太冷太酷了一点。现在不那么冷酷了,不是很好吗?终于给你送上了迟来的道歉。”
  苏一会替程实说好话,大大出乎周虹的意料:“苏一,你现在好像也对他印象有所改观了?”
  因为周虹被程实伤过心后,谙熟她心事的室友们从不在她面前提及程实这个名字。所以苏一和程实后来渐渐的往来及友谊,并不曾对她说起过。现在也不是跟她一一详说的时候,于是苏一只含糊带过:“是有所改观。不冲别的,就冲他终于肯向你道歉也该加他的分吧?”
  周虹眼圈犹带微红,唇角却有了一丝浅笑。她若有所思地随着苏一往车站里慢慢走。
  钟国所乘的列车晚点了半个小时才到站。苏一站在站台上等得焚心似火。尽管他一再给她发短信,让她不要着急,可是她怎么能不急?好容易盼到了列车进站,乍一见钟国下车,她就马上扑过去了,他一把将她抱个满怀。
  世界何其大,她却只想偎在他的怀。尤其是、经历过疾病直面过死亡之后。明白了人世间的无常,愈是珍惜自己的眼前人。十分了解地,钟国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苏一,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
  从成都到南充,两个小时的车程里,钟国始终牵着苏一的手不放。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她的手搁在他的掌心,只觉异样安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一突然就想起了这两句诗。心中的甜蜜如春蚕吐丝,一线细细却无限绵长,将她整颗心整个人都缠绕起来……
  第八章 亲卿爱卿
  夏天一向是苏一最喜欢的季节。
  她喜欢夏天的好天气。天空是一片干干净净的澄蓝,阳光道道金线,云彩朵朵银白。晴好日子总能让她的心情也随之晴朗无比。
  她喜欢夏天的新鲜果蔬。清甜的西瓜、酸甜的葡萄,蜜甜的水蜜桃;黄瓜青翠、番茄鲜红,空心菜嫩生生的绿;果也罢,蔬也罢,吃起来都是清爽好滋味。
  她喜欢夏天的衣裙,衣薄薄,裙飘飘,在澄金阳光下行走,每一步都有轻舞飞扬的感觉。
  她喜欢夏天的黄昏,西斜的夕阳犹在余晖脉脉,东方的天空却已然升起淡白月亮。残阳与月影共谱一段悠长黄昏,徐徐拂来的晚风如吻一般缠绵。
  当然,如今她最喜欢的,是夏天可以去游泳。和钟国一起去,如鸳鸯双双,相对浴红衣。
  苏一现在已经不满足只在游泳池里扑腾了,闹着要上嘉陵江一试身手。钟国便带她去了白塔嘉陵江大桥下的江水段,这一带水域是南充市民最爱来游泳的地方。鹤鸣山在侧,宋代白塔在望,与清碧的嘉陵江交相辉映,山的青水的绿,蓄满人的眼人的心。
  为了安全起见,钟国不让她往江中心去,就在近岸的浅水区游一游。嘉陵江的水清澈清凉,活泼泼地流动。她游着游着不想游了,他便背着她继续游。伏在他黝黑结实的背上,她全心全意地依附。快乐地,甜蜜地、幸福地依附。水无比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苏一对于爱情的记忆,永远离不了夏日清凉的水。无论是一方凝碧的池水,还是一带流碧的江水。水有多温柔,爱就有多温柔;水有多缱绻,情就有多缱绻。他们年轻单纯的爱情在水面上书写,水无声地记载了一切。
  而笔墨,是另一种记载。
  钟国在寒假时跟苏一学的书法,她还以为他在北京呆了几个月后早已荒废。一日心血来潮检查他的“功课”,让他写几个字来看看。结果第一个字方写出来,就看得她大吃一惊:“哇,钟国,你进步神速。你在北京还坚持天天练字了?”
  “那当然,我每天都练字。不过只练三个字。”
  苏一一时没会意:“哪个三个字?”
  钟国刚刚在宣纸上落笔写了一个“我”字,马上提笔再续上“爱、你”。
  “就是这三个字。不光只练楷书,我还练了用隶书、篆书、行书、草书来写。你看我写得怎么样?”
  雪白宣纸上,钟国执毫在手,饱蘸浓墨,用各种字体写下“我爱你”三个字。看得出他确实用心苦练过,隶篆行草几种字体都初具神韵,笔法力道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苏一脸上笑得甜蜜蜜,嘴里却嗔道:“你就只练这三个字,看来你学书法目的不纯。”
  钟国笑着承认:“我本来就是因为爱屋及乌才学的,所以只勤学苦练这三个字,好向你表忠心。”
  苏一忍不住笑出声:“好吧,算你忠心可嘉。我重重有赏。”
  “赏什么?”
  “赏你一条鱼吃。怎么样?”
  钟国作垂涎三尺状:“太好了,马上就去吃吧?”
  苏一笑得大有玄机:“不,等我安排。”
  钟国特别爱吃鱼,只要是鱼,无论红烧清蒸糖醋煎炸他都喜欢。不过清蒸他最喜欢,因为那样的做法可以品尝到鱼的原汁原味。苏一一开始老取笑他是猫投胎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渐渐地,她也随他爱上了吃鱼。两个人像两只猫,每天在嘉陵江游完夜泳后,上岸吃夜宵都是找鱼吃。
  大北街的乌江鱼,又便宜又好吃;北湖路的鱼头火锅,麻辣鲜香再入味不过;滨江大道的烤鱼香而不辣,入口酥脆……苏一跟着钟国,吃遍了南充大街小巷吃鱼的地方。
  盛夏的晚上,每每夜已阑人未寂。食街夜市更是人声车流不息,嘈杂一如乱世。而他们灯下对坐,一口鲜美酽香的鱼汤含在嘴里,对视一笑,笑容无限安宁静好。同样安宁静好的,是天上明月。时而新月如眉,时而满月如壁,时而残月如钩,伴足他们长长一夏。
  苏一一开始不太会吃鱼,尤其是多刺的鲫鱼,每每一不小心就被鱼刺卡到。寻常小刺倒罢了,喝点醋或是吃一大口米饭就软化了咽下去了。可是有一次,卡在喉咙里的刺无论怎么喝醋吃饭都下不去,看来是卡了一根比较大的鱼刺。钟国第二天一早就带她去医院,花了50块钱,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鱼刺取出来。手术挺简单,不难受也不痛。就是在口腔里面喷了点麻药,五分钟后医生再用一根90度弯的夹子伸进去,一下就把那根顽固的鱼刺夹出來了。
  经历了这次‘有鲠在喉’之后,苏一是既爱吃鱼又怕吃鱼了,毕竟被鱼刺卡在喉咙里的感觉很不好。钟国取笑她:“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吃个鱼还被刺卡得上医院,真是狗熊的奶奶——笨死了。”
  话虽如此,他再带她去吃鱼时却格外小心谨慎。每每一条鱼上桌,就先把鱼腹处的两块肚皮肉挑给她。这是一条鱼的精华部位,刺最少肉质最鲜嫩。他全部让给她吃,自己啃鱼头鱼尾鱼背。还会时不时将鱼背上的肉细致地挑去鱼刺放到她的碗里:“喏,照顾照顾你这个小笨猪吧。”
  而苏一,一口口鲜嫩鱼肉吃在嘴里、甜在心里。什么是爱情?玫瑰是爱情,钻石是爱情,精心剔去刺的鱼肉更是爱情——最朴素无华的爱。
  苏一开始跟妈妈学厨了。而且一来就学难度比较大的菜——清蒸鱼。
  每一个恋爱中的女孩,都会如此吧?为着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
  苏妈妈只有摇头叹气:“养了你二十年,不见你煮一碗面孝敬我,这会倒巴巴地为钟国学起蒸鱼来了。果然养女儿是替别人家养的。”
  苏一软语哄她:“妈,明天我就煮面给你吃,今天你先教我蒸鱼。”
  母女俩一起上菜市场,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新鲜鲫鱼。请鱼贩将鱼杀好去鳞、鳃、内脏后拎回家,苏妈妈指导女儿把鱼洗干净,用刀在鱼身上斜斜切出刀纹,再均匀抹上细盐腌一腌。然后教她准备配料,葱去皮洗净切段、姜去皮洗净切丝、蒜去皮洗净切片……
  厨房里一片叮叮当当,苏一初次操刀,笨手笨脚。姜丝不成丝,蒜片不成片,相比之下葱段最合格。
  手艺虽不足,心意却很足,足以弥补所有不足。在妈妈的悉心指点下,苏一最后蒸出来的那道鱼非常非常香。闻到那清鲜鱼香,也知味道一定不会差。她献宝般把鱼送去对面钟家,捧到钟国面前:“钟国,这是我赏你的鱼。”
  钟国先是一怔,很快眼睛熠熠闪耀,满是惊喜的光芒:“你做的?”
  苏一骄傲地一点头:“那当然。这可是我的‘首度巨献’,算你有口福,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钟国喜笑颜开,嘴里却还要跟她戏谑:“你的‘首度巨献’啊!苏大小姐你头一回做的菜能不能吃呀?吃了能活下来吧?活下来生活还能自理吧?”
  “这么多顾虑呀!那你不要吃了算了。”
  苏一作势要端回去,钟国赶紧把盘子抢过来:“吃吃吃,当然要吃,死了都要吃。”急不可待地尝一口,他一迭声欢喜地说:“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两个人一起快乐地分享了这条清蒸鱼,钟国说这是他有生之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鱼。苏一初次下厨的手艺,自然不能跟外头那饭庄餐馆食府中的大厨们比。但是钟国坚持:“这就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鱼。”
  确实如此,心爱的女孩专门为自己下厨做的清蒸鱼,全世界独一份,哪位大厨的手艺都无法与其相比。
  苏一看着他把那条鱼啃得干干净净,骨架上一丝鱼肉都不剩,连蒸鱼蒸出的汤汁都喝光了,心中无限满足喜悦。还有什么比看到心爱的人吃光了自己做的菜更让女孩子高兴的呢?
  因为聚少离多,苏一格外珍惜假期里和钟国在一起的时间。他亦如此,一般的朋友聚会都推托不去,只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
  这天,杨钢却找上门来一定要钟国下午帮他踢一场足球。
  杨钢就在南充市的一所大专学院念书,和校园里一干足球发烧友组织了一个业余球队,踢遍南充各个大中院校。暑假更是格外活跃,隔三差五就能找到另一支业余球队来比赛。虽然这样的比赛纯属是自娱自乐,没有任何奖项可拿。但是对于他们这些足球迷来说,能够活跃在绿茵场上就是最大的收获。所以对比赛还是挺重视的,这不,临时有个主力队员因故上不了场,赶紧找钟国救场来了。他们俩以前在高中时就是球场上的哼哈二将。
  一场足球比赛要踢九十分钟,如果分不出胜负,再加赛半小时。钟国知道苏一对足球没兴趣,很难有耐心在一旁看上这么久。正好宋颖又打电话来叫她去逛街。于是说定兵分两路,他跟杨钢去踢球,她和宋颖去逛街。
  苏一和宋颖逛了一下午街,买了一条连衣裙,再买了一些头饰发卡之类的小玩意。还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生肖猪手机挂链。这挂链可不是在那些时尚新潮的饰品店里买的,而是在一家玉石专卖店选购得来。
  起初只是经过店门时,被古雅的装修吸引随便进去看看。一看之下,那些质地细腻晶莹剔透的玉石商品马上吸引了苏一。老板不失时机地在一旁介绍,说他店里的玉石商品不但东西好,而且都经过开光的宗教文化特殊处理,具有辟邪护身的灵性。这话是真是假无从查证,不过有心想买的准顾客还是很愿意相信的。老板还表示可以根据顾客的要求,在其购买的玉佩上刻上名字、生日或比较浪漫诗意的词语。准顾客们自然是更加满意了。
  苏一细细地挑选半天,最后选中了一款翡翠生肖猪的手机挂链。大红的丝绳编成一个精巧的中国结,结下缀着小小一枚翡翠石雕就的憨态可掬的猪。然后再坠下两根丝络,每根络子上悬着一颗小小翡翠珠子。非常中国韵味的一款手机链,48元的价格也不算太贵。她马上付钱买了两个,让老板分别在翡翠小猪的身上刻上“钟国”和“苏一”两个名字。
  宋颖当然要取笑她:“苏一,你这算什么?订情物吗?”
  “什么订情物啊!买一对手机链而已,你别上纲上线的行不行?”
  苏一一边说,一边把那只刻着“钟国”名字的翡翠小猪系上了自己的手机。柠檬黄的手机,配上醒目的中国红丝绳,透明水绿的玉石,红黄绿三种颜色彼此辉映得特别鲜艳漂亮。
  宋颖又有话说了:“哦,刻了钟国名字的小猪挂在你的手机上,刻了你名字的小猪就挂在钟国的手机上。这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吧?”
  苏一那点小心思,像阳光下的玻璃,透明透亮地被这个鬼精灵似的宋颖一眼就看穿。她笑着跺足:“宋颖,我真想拿东西堵住你的嘴。”
  “拿吧拿吧,仪凤街就在附近,你拿一碗川北凉粉来堵我的嘴吧。”
  宋颖一付求之不得的口气,没辙,苏一只有掏钱请客。
  吃完川北凉粉出来,经过街口时苏一看到路边的报刊亭里,当天的《体坛周报》摆放在醒目位置。想起这是钟国每期必买的报纸,马上替他买一份。然后给他发个短信:“球踢完了吗?我给你买了今天的《体坛周报》,你不要再买了。”
  按照他们平时的短信联系,一般情况下,发过去不用一分钟就能马上得到回复。钟国曾经说过:“我走到哪手机就带到哪,怕万一你找我我没听到。在学校去浴室洗澡,我都用个防水塑料袋把它装好拎进去挂在水龙头上。”
  苏一也是如此,人在哪手机就在哪。手机对她,如贾宝玉的美玉薛宝钗的金锁——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如此重视自己的手机。随身携带有如身体一部分,二十四小时从不关机。因为手机随时可以传递爱人的呼吸和声音。
  可是这个短信发完,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苏一几乎怀疑是自己的手机出了毛病,拿起来看了又看,一切正常啊!
  “大小姐,人家踢球呢。不可能把手机揣在身上的,肯定没听到。”
  宋颖的话十分在理,苏一便又发了一个短信:“你踢完球马上回复我,我等你的消息。”
  半个小时过去了,苏一的手机依然沉默。看时间,就算有加时赛也该踢完了。她突然就心绪不宁起来,直接给钟国打电话。机械女声彬彬有礼地答复她,说她拔打的用户已关机。
  什么?居然关机了?钟国的手机从来不关机的。苏一无端端地生出不安感。马上街也不逛了,立刻就要去找钟国。她知道他在杨钢他们学校的球场踢球,那地方坐上几站公交车就到了。宋颖只有陪她去,逛街还没逛尽兴,却中途改为寻人。她唉声叹气:“苏一,关个机而已,你怎么就这么大惊小怪的?恋爱中的女人果然都不正常。”
  “你没有男朋友你不懂了。”
  苏一没办法跟她解释,没有真正恋爱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因爱牵肠挂肚的感觉。宋颖在重庆念大学,虽然也有男生追求,但一直没有让她觉得合适的对象,都只是不愠不火地作普通朋友交往,所以她理解不了苏一。
  苏一赶到球场时,球场里已经空无一人。问了校园里偶尔路过的几个人,都摇头不知下午这里有人来踢过足球。最后总算问到一个知情的:“杨钢他们那支球队呀,是,下午踢过,踢完了就走了。”
  “他们去哪里了?”
  “应该是去庆祝了,他们下午那场球踢赢了。每次赢了球,他们都会出去喝酒庆祝。”
  “那你知道他们去哪里庆祝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一时间找不到钟国,不知他跟着杨钢他们去了哪里。苏一又没有存杨钢的手机号码,懊恼不已。宋颖觉得她应该可以放心了:“钟国又没出什么事,只是和杨钢一起庆祝去了。你不用再着急找他了,庆祝完了他自然就回家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关手机?他从来不关手机的。”
  宋颖不以为然:“拜托,他们一群男孩子在一起有他们的世界,为了不让女生来打扰,关下机也很正常啊!你不要斤斤计较这个了。”
  找不到钟国,联系不上他,想见他的时候却不知道他在哪里,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一直以来,随时随地,只要苏一想,拿起手机她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像一只风筝,即使远远地飘在北京,手机始终是她手里紧握的线。这是头一回,她失去他的消息,如风筝断线般不知所踪。虽然只是短短一个下午,但她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世界荒芜的感觉,不能想像如果没有他……
  而此时街边一排店铺里,不知哪家传出歌声幽幽如诉: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此恰合心境,苏一顿时听怔了。半响后,她着魔般循着歌声走过去,最后走进一家音像店。
  “老板,请问音箱放的是什么歌?”
  老板告诉她这是旧上海的老歌《如果没有你》,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经典歌曲。年代很久远了,却很有味道。整张专辑中收录的都是那个年代的歌,建议她买一张回去听听怀旧之音。
  苏一想也不想就买了一张。上个世纪的经典老歌,隔着好悠长好悠长的一段时空了。可是幽幽唱响在时下,依然有着动人心弦的魅力。好歌的生命力往往如此长盛不衰。如一瓮陈年的酒,愈是年深月久,愈是香浓醇厚。
  和宋颖分手,苏一独自一人回到家,拿出新买的歌碟用DVD机放出来。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缠绵动人的歌声,如幽咽流泉般涓涓铺满安静的房间。她踢了鞋子躺在长沙发上静静地听着,隔一会,便又拔打一下钟国的手机。始终是机械女声一遍遍告诉她用户已关机。
  等待是什么滋味?苏一以为她早就清楚明白。在成都火车站,她一次又一次地等过钟国。那样急切又热烈地盼望,心中却笃实安定,因为知道载着他的火车会在几时几分入站。偶尔误了点,钟国会一再发短信安慰她不要着急。
  可是今天,完全不同于火车站的等待。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十分被动的等待,期望自己的手机会响起,他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笑地响在耳畔。而楼梯口每走上来的一串脚步声,都让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是他吗?不是。
  是他吗?仍然不是。
  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这是苏一有史以来渡过的最漫长的一个下午。分分秒秒,她是看着壁钟一格格走完的。而她在时间里前熬着。
  直到两家的父母都下班了,钟国还是没有回家。钟爸爸还跑到苏家来找人:“苏一,钟国呢?他还不回家吃饭,又要在你家蹭吃吗?”
  苏一无限委屈:“他都不在我家,一下午人都找不到,也不知跟杨钢跑到哪去了?”
  天色渐暮,澄蓝天空渐斩变成苍茫昏暗的青灰色。苏一的心情更灰。她跑到阳台上去朝着楼下张望,焦急不安的心情渐渐化成怨恨:钟国,如果吃完晚饭你还没消息,我起码一个星期都不理你。谁让你跟杨钢出去玩起来就把我丢到脑后头去了?
  心里正恨恨地发着狠,突然看到有辆出租车在楼下停住。她的心又一次提起来:是他吗?是他回来了吗?
  车门一开,杨钢先下来了。看来真是他们回来了,苏一顿时满心狂喜。可是很快,她的一腔喜悦像火苗遇水般乍然熄灭。因为她看到杨钢从车里背出了钟国,他一付人事不省的样子软软伏在杨钢背上。
  “钟国——”苏一一声锐叫,撕破了灰蒙蒙的暮色。
  踢足球的时候,当然要轻装上阵。一干队员们都把身上的钱包手机钥匙之类的小物件拿出来由一个替补队员看管,钟国也不例外。杨钢趁他不注意,把他的手机关了机。他很了解他的兄弟,要是踢球时突然听到自己的手机响起来,他肯定要走神。
  一场球踢下来,1:0小胜对方。按他们的习惯大家一起出去AA制庆祝一下。钟国下场就去拿他的手机,杨钢眼明手快先抢过去:“钟国,先跟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我再把手机还你。”
  “你先让我给苏一发个短信。”
  “不行,我还不知道你。一个短信过去,万一她‘宣召’你,你肯定跑掉了。兄弟你太重色轻友了!今天既然都跟我出来了,又帮我踢赢了一场球,无论如何先跟我去吃点东西再走。总要让我谢谢你吧。”
  一干队员们也生拉硬拖地一定要钟国去不可,因为他在球场上表现得很不错,为他们赢球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一定要犒劳他。
  没办法,钟国只有盛情难却地跟去了。在杨钢他们常去的一家鱼头火锅店坐下,菜一点完,相熟的服务员就熟门熟路地送上一箱啤酒和两瓶二锅头。
  钟国吓一跳:“杨钢,你都喝上白的了?”
  “我不喝,他们两个喝。”杨钢手一指球队中的两个后卫,“我这两个校友一个山西的一个山东的,喝白酒跟喝水似的。”
  啤酒瓶白酒瓶统统打开,每人面前倒上一杯。钟国不要:“请给我一罐冰可乐。”
  他喜欢喝可口可乐,尤其是夏天喝冰镇过的。因为他喜欢,苏一为此特意跑去超市买了两盒制冰格,可以装上矿泉水放进冰箱冻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方形冰块。再买上一个漂亮的高身宽口玻璃杯和几个新鲜柠檬。和他一起在家里看电视时,装上一杯自制的冰块,再切进两片柠檬插上一支吸管。可乐倒下去,冰块滋滋融化,柠檬片载浮载沉。吸上一口,特别的清凉爽口。
  钟国欢喜极了:“我女朋友真能干,不用上西餐厅就能喝上柠檬冰可乐。亲一个以示奖励。”
  蓦地就吻住她的唇,两人的唇齿间都有柠檬的清酸和可乐的甜。酸酸甜甜,是爱情的好滋味。
  此刻坐在人头攒动的火锅店,跟服务员要罐冰可乐时,钟国犹觉唇齿间依稀尚存的酸甜滋味,唇角不经意地就噙上一抹笑。正想再一次找杨钢要手机给苏一发短信,却听到那个山西同学大声嚷嚷:“什么什么?你要喝可乐。不行,一桌人都喝酒你不能一个人搞特殊化。”
  “对不起,我不喝酒,不信你问杨钢。”
  “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喝酒的还算什么男人。不行,今天无论如何要喝两杯。”
  山西同学不由分说地就给他倒上一杯啤酒。杨钢也不帮他:“钟国你就喝两杯吧,大家一块喝,就你一人不喝确实太搞特殊化了。啤酒没关系的,过敏的话回去吃两片扑尔敏就行了。”
  钟国还是不肯喝:“苏一不喜欢我喝酒。”
  杨钢拍着桌子叹:“我的天,钟国,你简直是被苏一套上笼头的马。”
  有人听懂了:“这是被女朋友管着呢,太丢我们男人的面子了。”
  山东同学气不过:“三尺汉子咋能让女朋友管住了?杨钢,他的手机别还他,除非他喝上三杯罚酒。”
  一桌的男生都纷纷起哄,要罚钟国的酒。尤其是大男子主义十足的山东同学。中国人的酒桌文化,男人上桌不喝酒就是罪人,何况还是“重色轻友”的罪人。钟国一则实在挡不住七八张嘴地劝,二则想快点拿回手机联系苏一。于是只有息事宁人:“好好好,我喝我喝,三杯啊,喝完三杯我就不喝了。”
  三杯啤酒,盛在三寸高的玻璃杯里,容量差不多一瓶。钟国虽然没酒量,但想着一瓶啤酒还是应该扛得下来。就是回家后皮肤肯定会有过敏反应长出酒疹,只有豁出去痒上一痒了。
  第一杯啤酒喝下去,钟国的眉头就皱起来了。这个啤酒怎么热辣辣的?可是容不得他多想,那个山东同学已经飞快地端起另一杯往他嘴边凑:“快喝快喝,还有两杯。”
  三杯酒灌进肚后,钟国很快就觉得头晕。菜上来了,杨钢挟上几筷子他喜欢吃的菜给他,让他吃点东西缓缓酒劲。他勉强吃了几口,就再吃不下了。头越来越晕,坐在椅子上都只觉软绵绵地撑不住身子:“杨钢,这啤酒怎么后劲这么大啊?”
  那个山东同学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你那三杯啤酒是深水炸弹。”
  钟国不解其意,有人补充说明告诉他:“一杯啤酒掺一盅白酒,就叫深水炸弹。你那三杯酒里掺了三盅二锅头呢。”
  钟国脑子里嗡的一下,56度的二锅头,居然掺在啤酒中骗他喝了三盅。酒杂在一起喝更容易醉,何况是他这样完全没有酒量的人。顿时知道自己这次只怕要惨了!头更是晕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阵翻腾,想吐却吐不出来。
  杨钢急了,扔了筷子就跳起来骂:“格老子,谁让你掺白酒了?我兄弟平时滴酒不沾,你一下让他白的黄的混着喝,你这不是害他吗?”
  发脾气也无济于事了,钟国已经醉倒了。他喝的三杯啤酒中至少兑了三两白酒,根本不是他的酒量可以负荷得了的。头晕、恶心、呕吐,种种不适症状一起袭来,他一时难受得有种就快要休克过去的感觉。杨钢吓坏了,那个恶作剧的山东同学也紧张了,两个人赶紧架起他往医院送。
  “没事没事,苏一,叔叔,阿姨,你们放心。钟国没什么事,他就是喝了酒,醉了!醉了!不是出了事。”
  把钟国背回家的杨钢,在楼梯道看到白着脸光着脚飞奔下来的苏一,赶紧解释。他知道她一定被吓坏了,不然不会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这样跑出来。
  紧跟着苏一下楼的是钟国的父母,还有苏一的父母,他们都听到了苏一那一声锐叫,听那几乎变调的声音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马上半丝都不敢耽误地跟着她往楼下跑。跑到一半看到杨钢上来了,听了他的话,几颗吓得乱跳一气的心总算稍稍安宁了。
  杨钢把钟国送到他房间躺下,一脸歉意地跟钟氏夫妇和苏一再做详细解释。一听钟国居然被他们骗着白酒啤酒一起喝,一喝就喝到医院去了。苏一气得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冲上去重重一把就将他搡出两丈远:“杨钢你这个混蛋,你明知道钟国不能喝酒,你还让你那帮狐朋狗友这样灌他。”
  杨钢身后若不是有墙托住他,很可能就被苏一这一把搡得摔个四脚朝天。他知道苏一是气极了,自己心里也有愧,半点都不敢恼,低声下气赔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啤酒里掺了白酒,我后来骂他们了,一会回去我还要骂。”
  杨钢回去骂他的队友之前,先被苏一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只有低眉顺眼地乖乖挨骂,好在苏一无心多骂他,劈头盖脸地数落了几句就回钟国的房间照顾他去了。他趁机溜之大吉,走之前突然想起:“苏一,钟国的手机在我这。”
  苏一的眼睛又瞪圆了:“他的手机怎么会在你那?”
  杨钢知道这事一说出来又要挨骂,哈也不说,只是陪着笑脸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这事……以后再说,我先走了。”
  看他那付心虚的样子苏一就知道他肯定没干好事,拿起手机一看果然黑屏关机。原来是杨钢拿着钟国的手机关机了,难怪她没办法联系上他。她就知道,钟国是绝对不会关机的。一下午因焦急等待引发的怨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视线从手机转到昏睡中钟国的脸,他的脸色潮红,眉心紧紧蹙着,满脸痛苦之色。睡得也极不安稳,头无意识地侧过来又侧过去,时不时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苏一知道喝醉酒的人是很难受的,尤其是钟国平时不喝酒,这次一下喝了三杯白加啤。他的反应会比别人更严重。杨钢刚刚说他在医院打针输液,输了两瓶药水才缓过劲来。一时她心疼极了,那种心疼,像被人用一枚长针从心尖直刺到心底。细而深,一线牵扯的疼。
  钟国这次醉酒醉得很厉害,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稍稍清醒了一点。恶心的感觉持续了好几天,那几天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连他最爱吃的清蒸鱼都唤不起他的胃口。吃什么都想吐,却又吐不出来,难受极了。
  而最令他难受的,是全身大片大片地长了酒疹。胸前背后甚至大腿上,都红彤彤地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疹子。仿佛滚了一身红芝麻,又热又痒。钟妈妈找诊所的医生拿了几种治过敏的药让他吃,吃下去却见效甚微。没办法,只有等它自己慢慢好了。
  苏一把杨钢恨得咬牙切齿:“以后你不要再跟他出去了,看看他这次把你折腾的。”
  钟国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模样很倦很倦。他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像刚刚大病过一场。他确实被折腾得不轻,却还有气无力地替杨钢辩护:“不关他的事,是他那个同学偷偷掺的酒。”
  “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他把你叫去弄出来的事。”
  苏一当然只会怪杨钢,他把人领走时好好的,回来时却是背回来的,她能不怪他吗?钟国知道她在气头上,不要跟她纠结这个问题。于是岔开话:“我身上好痒啊。”
  确实是很痒,他忍不住用手去挠。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运动式背心短裤,肌肤上大片大片的疹子又红又肿地露出来。
  苏一制止他:“不能去抓,越抓越痒,”
  “可是不抓痒得很难受。”
  “我家有花露水,我去拿来给你搽一搽,应该会舒服一点。”
  苏一跑回家拿花露水时,突然想起她给钟国买的手机链,赶紧从小背包里翻出来。一翻还看到了那份《体坛周报》,当然是一起带过去。
  报纸在钟国面前一扬,他意外又欢喜,虚弱地笑:“你帮我买报纸了!我刚刚还在想,周三的《体坛周报》没看到,错过了那一期呢。”
  《体坛周报》这份报纸,钟国风雨无阻每期必买来阅读,已经是经年的习惯。错过了一期没看到觉得若有所憾,现在这个遗憾没有了。
  “今天周五又有一期,下午我出去帮你买。”
  钟国满足地叹息:“有女朋友真好。”
  “我还给你买了东西。你看,”苏一把那个翡翠猪生肖手机链在他眼前晃,再把自己已经拴了同款手机链的手机也给他看。“我买了一对玉石手机链,我一个你一个挂在手机上。玉石是开过光的,有辟邪护身的作用,还刻了我们俩的名字。喜欢吗?”
  钟国把她手里的东西一起接了,翻来覆去细细一端详,看到翡翠猪身上刻着的两个名字,苍白的一张脸笑得欢喜极了:“喜欢,太喜欢了。本来我觉得男人的手机不要挂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可是女朋友送的手机链,要挂,一定要挂。”
  钟国一边说,一边拿过自己的手机把手机链挂上去。他对着那只刻着苏一名字的翡翠猪笑:“苏一小猪,你以后就跟着大哥我混了。”
  苏一不甘示弱地把她的手机举起来:“钟国小猪,以后大姐大我罩着你。”说完一吐舌头:“怎么我们的口气像两个黑社会的。”
  钟国刚绽开笑容,马上又眉头紧蹙在一起,手不由自主地就往身挠:“好痒!”
  “快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搽花露水。”
  钟国脱去了上身的运动背心,苏一看得倒抽一口冷气,他一身的疹子简直是“全国江山一片红”,难怪他会痒得那么难受。谁长了一身这种小红疙瘩会不痒?
  苏一把花露水撒在他胸前背后,再用掌心替他均匀抹开。那些红疙瘩摸起来是一片粗糙不平感,且红通通地发亮。如果是别人身上长这些东西,她一定不敢碰。可是钟国——她一遍一遍地替他搽了又搽:“怎么样?舒服一点吗?”
  “真舒服。被你这样搽来搽去我都不痒了。”
  花露水有一定的清凉止痒效果,而苏一反复用掌心摩擦疹子,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发痒的症状,钟国舒服得长长吁气。
  “那我多替你搽一会。”
  苏一再给他洒上花露水,掌心轻柔又有力,按摩般地替他搽身上的疹子。从胸到背,像个小母亲照顾孩子似的细致入微。
  钟国趴在床上,感觉苏一一双纤细的手在他背上忙忙碌碌着。一种很幸福很幸福的感觉,透过肌肤传进血液、筋络、骨髓……传遍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他突然觉得这场醉酒真好,虽然很吃苦,却也很幸福,因为有着苏一如此温柔细致地照顾。
  差不多一个星期后,钟国身上大片大片的红疹才渐渐消除,胃口也渐渐恢复。吃得下东西人就好得快了,脸色不再苍白得毫无血色。
  苏一天天陪着他,为他变着法子弄好吃的,为他满身的疹子一遍又一遍地搽花露水。还把她新买的歌碟拿过来放给卧床休息的他听:“很好听的老歌,看你懂不懂欣赏。”
  旧上海风情的歌声一响起,钟国就笑了:“苏一你怀旧哇?听起上海滩的老歌来了。”
  “我觉得好听啊!这些老歌比现在的流行歌曲更有味道。你全部听完后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首。”
  苏一在厨房和钟国的房间里来回走动。钟妈妈早上从菜市场买回了几条野生的小鲫鱼,用来熬汤营养价值再好不过。她回到家利落地杀鱼下锅就熬上了汤,然后匆匆赶去上班,临走前叮嘱苏一看着火:“细火慢熬,熬久一点。熬到汤奶白奶白的了,鱼肉的营养和精华就全部熬进汤里去了。你再放点盐倒出来给钟国喝。”
  “我知道了,小汪阿姨你放心交给我吧。”
  苏一尽职尽责地守着那锅鱼汤。最后熬成的鱼汤果然奶白奶白的,尝上一口,非常的鲜美,又有淡淡的甜味。马上装一碗去给钟国吃。
  钟国闻到鱼香味就已经胃口大开,很快啃掉了一条鱼。他习惯性地挟鱼肚皮的肉给苏一吃,她摇头:“这是你的病号餐,给你补充营养的。你给我全部吃完,一条都不许剩。”
  钟国抗议:“什么病号餐,我又没生病。”
  “你这跟生病有什么两样,还不是照样打针吃药。少废话,赶紧给我吃光,剩一口汤都不行。”
  苏一一脸凶巴巴如河东狮吼,钟国眉眼间却全是笑意。一种太明白的‘打是亲骂是爱’的笑意。低下头,他一口口慢慢吃完了这碗由母亲和女朋友“联合出品”的营养鲫鱼汤。
  喝完鱼汤,苏一收拾碗筷,洗净锅盆。忙忙碌碌半响后,客厅中播放的歌碟已近尾声。
  “钟国,你最喜欢哪一首?”苏一在厨房里扬声问。
  他不答反问:“你呢?”
  “我喜欢那首《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是当年上海滩歌后周璇的作品,一首旋律非常流畅好听的歌曲。唱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令人心情愉悦。苏一虽然最初买歌碟时,是被《如果没有你》吸引的。可是钟国一回来,心中的幽愁暗恨一消除,年轻乐观的心性又占了上风,改弦易张喜欢上了曲风轻松歌词明媚的《凤凰于飞》。
  “分离不如双栖的好,且珍重这青春年少……要像那凤凰于飞,凤凰于飞在云霄”,此一时彼一时,这一刻,这首歌的歌词更能呼应暗合她的心境了。
  “你呢,你喜欢哪一首哇?”
  苏一忙完了厨房里的活,洗干净手,一边挥着手上的水一边走进房里看着钟国问。他笑得含意深深,慢吞吞地拉长声音说:“我啊……我喜欢那首《给我一个吻》。”
  《给我一个吻》是三十年代上海滩最流行的一首快歌,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歌星张露翻唱的一支英文歌《Seven Lonely Days》。这首歌的节奏非常活泼轻快,挑逗大胆的歌词在那时比较保守的乐坛曾经引来很多争议。
  苏一失笑,兰花指在他额头戳个不停:“你这个喜欢太别有用心了吧?”
  钟国边躲边笑:“怎么别有用心了?我就是喜欢这首。”
  “还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一两只手在他腋下腰间乱挠一气,钟国在床上蜷成了一只乱蹿的虾,几乎笑岔了气:“饶命啊!我不喜欢了……我不喜欢了……我不喜欢了行了吧?”
  苏一停了手,钟国躺在床上喘了半天才喘匀了气息。将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他突然轻声唱起来:
  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留个爱标记。
  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让我想念你。
  唱了几句没再唱下去了,他看着苏一笑得特别温柔:“我是真得最喜欢这首了,你看我一听就记住了前面两段的歌词。”
  苏一起初还假装一脸嗔色地瞪着他,很快,笑意从她的眼梢一点点漾开,水波般漾遍她的脸颊。俯下身,她飞快地,在他唇上轻轻一啄——给了他一个吻。
  钟国双手一揽抱住她,加深这个吻。两具青春的身体紧贴在一起,仅隔一层薄薄夏衣,他清晰地感受着苏一胸部的柔软和饱满。全身的血液一下子热流沸腾,呼吸陡然急促。双臂下意识地用力一拖,他把她拖上了床,一个翻身伏在她娇小柔软的身体上。
  苏一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扎。任凭钟国抱着她在她脸上一下又一下急促灼热地吻,她只是满脸晕红地闭上眼睛。他的唇如通红滚烫的炭,让她全身都燃烧起来。
  她火热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好闻的香馥气息,是少女独有的体香,如迷香般让钟国整个人晕乎乎。吻着吻着,他一只手不自觉地从背后滑进她的衣服,掌心带些微汗津,抖抖地摸索着,探幽青春少女干净芬芳的处子之身。从光洁的背抚到圆润的肩,触手处一片滑腻滚烫。心跳瞬间加速,咚咚咚地跳得简直要蹦出来。
  苏一浑身颤栗,因为来自身体内部愉悦的惊悸。当钟国的手从她光滑的背部游走到胸前,稍一迟疑后,果断地伸进她的文胸时。她嘤咛一声,刹那间仿佛被强烈的电流击中了。
  苏一声音轻颤:“钟国……”
  钟国哑着嗓子:“别怕,我不干别的,我就摸摸,让我摸摸吧。”
  他颤抖着手去解她的文胸,女子的胸衣搭钮,毫无经验的青涩少年根本不懂得怎么解开。两只手在她背后摸索了好半天,他有些发急:“怎么解不开呀!”
  满脸赤红的苏一含羞又带笑:“解不开就算了。”
  “不。”
  钟国到底是解开了。少女两个含苞花朵般丰盈的□滑入手心,掌指间美妙的触感无与伦比。情不自禁地,他把头埋进她的胸,那样浑圆绵软芳香的胸。他像回到了婴儿时代,在她怀里拱头拱脑,抚摸着,吮吸着。
  苏一双颊滚烫,火一般艳艳的红。她在钟国的爱抚下战栗、悸动……双手哆哆嗦嗦地攀上他的背,他的运动背心早被他一把脱下甩在一边,满背肌肤都是湿湿的汗,滑得几乎让她抱不住。她只有手指拼命紧扣,指尖几乎嵌进他的肉。
  亲密的拥抱,亲吻、爱抚……纠缠间,他们感觉彼此的呼吸越来越急,心跳越来越快,身体越来越热……钟国突然用力地箍紧苏一的身体,紧得似乎是想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肉里……
  他们并没有偷食伊甸园的禁果,但是在这样的爱抚亲吻中,也同样冲上了快乐的颠峰。从晕眩般的激情中平静下来,钟国依然把苏一紧紧抱在怀里。他们的颊上都还满是激情过后的红晕,两张年轻鲜艳的脸庞,一起又羞赧又幸福地微笑……
  这是苏一和钟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天穿胸衣时都会忍不住想起他笨拙地解不开扣时的情景,一想就不由自主红着脸偷偷地笑。
  红疹一褪,精神一好,钟国马上又生龙活虎起来。中断了好几天的游泳重新开始,他又带着苏一往嘉陵江跑。这天等不到日落西山,早早地就去了。烈日的热量在下午四五点初初乍褪时,他们就一起出了门。
  平时他们出门常常是骑一辆单车,钟国喜欢苏一坐在他身后抱住他,苏一也喜欢。手抱在他柔韧的腰时,她会把脸颊也贴上他厚实的背,感受他身体的温暖和气息。那种感觉非常非常好,好得她无法用言语形容。
  有时两人也一起手牵手地去坐公交车。避开公交车的高峰时间段,上车后坐到最后那排最高的座位上,观光般在南充市里无目的地转悠。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就下车。
  今天他们是坐公交车出去。车上的人不多不少,零零星星地还有两三个空位。不过没有连在一起的两个空座位了。钟国让苏一在靠窗的一张单人椅上坐下,他牵着她的手站在一边。
  “要不你坐到那边去?”苏一指了指车厢后的一个空位。
  钟国摇摇头:“不用,我就站在这里就行了。”
  他不愿意松开她的手独自坐到后面去,宁愿在她身边站着。苏一笑了,身子往里面让一让:“那我们一起坐吧。”
  “单人座坐两个人不舒服,你一个人坐吧。”
  苏一半开玩笑地小声说:“那要不你坐位子,我坐在你腿上好了。”
  他们一起在家里看电视时,苏一经常坐在钟国腿上。他常常笑着说她“你好重啊!”,却又每每要拉她在膝上坐着。
  钟国的头一下摇成拨浪鼓,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行,公共场合要注意影响,别让人说我们拿肉麻当有趣。回去我再抱你。”
  苏一看着他粲然一笑,心里喜欢极了他这份人前的腼腆。紧握一下他的手,他马上回握她一下。相视而笑,两张笑脸都如糖果般蜜甜,眼波中有情意水般流动。
  游完泳上岸,天色正暮,天边的浮云是一朵朵深紫灰蓝。滨江大道上的橙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亮出一个美妙的仲夏夜。钟国和苏一随便找个地方吃了晚饭,然后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
  影院里放映的是一部激烈的二战影片,军号嘹亮硝烟弥漫,苏一看得不知不觉伏在钟国的肩膀上睡着了。一梦醒转,影片已近尾声。他的肩承着她一个多小时,已经发麻发木。
  “你怎么不叫醒我?”
  “干吗要叫醒你?我还打算你如果一直睡得那么熟,散场后我就把你背回家呢。”
  “那么远,你能把我背回去?”
  “把你背出电影院,打辆的士到楼下,再把你背上五楼就行了。你不信我能把你背回去,要不我们试试?”
  苏一笑声悄悄:“电影院里这么多人,你好意思背我吗?”
  “那电影院这一程就算了,一会回到家楼下,我一口气把你背上五楼。”
  夜里回去,钟国果然把苏一背上了五楼。说是五楼,因为一楼是储藏室,所以等同六楼。他背着她步伐稳健轻快,一阶阶走得如履平地。
  虽然钟国还是年纪轻轻的男孩子,宽宽厚厚的肩背,结实强健的肌肉,却已经有一种很男人的感觉了。苏一伏在他的身上,满心满怀的安全感依赖感,忍不住双臂环上他的颈,偎得更紧。突然想起那天在他房间里那样亲密的拥吻爱抚,不由悄悄地红了脸。
  “苏一,你太轻了。以后要多吃一点,千万不要减肥啊!”
  苏一大发娇嗔:“喂,你一下子说我轻,一下子又说我重。我到底是轻还是重啊?”
  钟国呵呵直笑:“当然是轻了,说你重那是逗你玩的。”
  很快就走完了三层楼,钟国突然把苏一放下来。她有些意外:“怎么?就背不动了?”
  “背你太容易了,一点挑战性都没有。剩下三层楼,不如我把你抱上去好了。”
  话音未落,钟国就已经笑着一把将苏一打横抱起来了。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她偎在他怀里,那样年轻热烈的怀,胸膛的温度是朝阳的暖。不由自主把颊贴上去,嗅到他身体的微微汗息,像雨后青草地在阳光下薰蒸出的气息。
  苏一闭上眼睛,深呼吸,呼吸他的气息,呼吸爱的味道。唇上蓦地一热,是钟国低下头来深深吻住了她。心醉神迷……
  2003年8月的第一天,钟国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条让他兴奋不已的消息。
  “苏一,后天晚上在天坛公园,北京奥组委要正式公布北京奥运会的会徽。本来5月份就该发布的,因为非典而不得不延期,现在总算可以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因为喜欢体育关注奥运,钟国对北京奥组委奥运会筹办工作的进展非常关心和了解。
  “会徽公布很重要吗?”
  苏一是典型的外行人说外行话,钟国失笑:“奥运会徽是一届奥运会的主题标志,它的公布和圣火传递、开幕式盛况并称为奥运三大盛事,你说重要不重要?”
  “这样啊,听起来倒真是挺重要的。发布仪式在天坛公园举行,那如果你在北京不是可以现场观看?”
  “这么重要的发布仪式,你以为谁都可以进去观看。天坛公园下午就关闭园门不接待游客了。一共邀请了2008名社会各界精英人士做现场嘉宾共睹盛会。我现在还不够资格入选嘉宾之一,等二十年之后我再去竞争一下吧。”钟国说得半开玩笑半认真。
  “二十年以后你一定能行,我看好你。到时候有这样的盛会你可要带上我啊!”
  “没问题,我肯定带上你。有我的就有你的。”
  二十年以后还不可预知的事,他却已经答得这么斩钉截铁。是年轻男孩独有的充满力量和不容怀疑的口吻。同样年轻的苏一听得喜滋滋:“你说的啊!有你的就有我的,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孩提时代深信不疑的庄严约定,年轻的心依然愿意相信。两根小指头勾在一起,向遥远的未来展开憧憬……
  8月3日晚上,钟国早早地就拉上苏一一起守着电视机。
  这天晚上,北京天坛祈年殿前,北京奥组委将举行隆重的第29届奥运会徽发布仪式。会徽发布、圣火传递和开幕式被称为奥运会三大盛事。现在第一桩盛事拉开序幕,在北京成功申办2008年奥运会两年多之后,作为北京奥运会主题标志的会徽,即将通过电视直播亮相全球。
  钟国非常期待:“申奥会徽‘太极人’设计得很好,我相信这个奥运会徽也一定会不负众望。”
  受他的感染,苏一也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北京奥运会会徽的亮相:“希望可以让我惊艳一下。”
  “不会只让你我惊艳的,你看看今晚天坛这个盛大辉煌的仪式场面,北京奥组委是憋足了劲要让全世界惊艳。”
  北京奥运会会徽的公布非常有中国特色。从黄缎锦盒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木盒打开后,一方晶莹剔透的中国印呈现在世人眼前。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和国际奥委会协调委员会主席维尔布鲁根,一起将这方以“中国印·舞动的北京”命名的会徽徽宝,饱蘸朱红印泥,在中国式长轴纸卷上郑重盖下了印记。向全世界公布了北京奥运会会徽的图案。
  “中国印·舞动的北京”这个会徽,一看就是中国出品。书法和印章是中国古老文化中最突出的元素,传统的中国汉字加传统的中国红,红的色彩和白的线条形成鲜明生动的图案。“京”字采用写意式的象形文字,像一个起舞的人形,具有浓郁的中国文化底蕴。
  钟国一眼就喜欢上了:“非常好,既有着鲜明的中国特色又动感十足。苏一你觉得呢?”
  “还行吧。”
  苏一起初只是印象平平。但接下来播放了由张艺谋导演的会徽宣传短片,用极富感染力的画面和音乐诠释了会徽所蕴含的丰富内涵。看过宣传片再来看这个会徽,竟觉越看越有味道了。
  “钟国,这个会徽还是很耐看的,越看越喜欢了。”
  “喜欢吧,明天北京会有会徽纪念品上市,我让徐文亮替我去抢购。”
  北京奥运会会徽“中国印”8月3日晚上正式公布后,8月4日,首批印有2008年北京奥运会会徽的奥运会纪念品,将在北京一些大商场和首都机场采取限量发行、定点销售的方式上市销售。
  钟国马上给徐文亮打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帮忙去买“中国印”纪念品:“你要早点起床去啊!去迟了肯定买不到。纪念品中一定会有纪念章,帮我抢两个纪念章,我和女朋友一人一个。”
  结果第二天上午,徐文亮打电话来说有辱使命,钟国交代的任务没能完成。
  “钟国你不在北京,你没看到奥运会徽的纪念品卖得多火爆,那简直就是跟抢似的。早晨七点钟就有很多人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和燕莎商城那几个指定的专售地点排队了。这些商场开门两个小时不到,卖得最好的会徽纪念章就被抢购一空。在贵重金属纪念章的销售点,听说纯金、纯银纪念章也在半小时内被一抢而光。实在卖得太火了。”
  钟国气得哇哇大叫:“徐文亮,不是叫你早点去吗?你怎么不也早早地去排队?”
  “我去了,我也是八点不到就去燕莎排队了。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可是所有纪念品都限量购买,每个品种每人限购一个,我不能同时买三个纪念章。我只买到一个,自己留下了。然后我再跑去百货大楼,看能不能替你也买一个。赶到那一看,我KAO!商店门口排着六七十米的长队,十多名保安在现场维持秩序。高温35度的天气下,我又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结果还是没有买到纪念章。兄弟,最后我帮你买了一顶帽子和一个钥匙扣。你和苏一一人一样留作纪念,就算我完成任务了吧。你要实在是想要纪念章,听说九月份后第二批纪念品会上市,到时候你人在北京,我陪你早点排队去买。一定买回一对来,怎么样?”
  只能这样了,作为首批限量发售的奥运会徽纪念品,有总聊胜于无。钟国让徐文亮把买到的东西给他快点寄过来,三天后特快包裹就到了。
  帽子和钥匙扣都很精致,钟国拿去给苏一看,问喜欢哪一个?她挑了钥匙扣。一边帮她把钥匙一枚枚套进新钥匙扣里,他一边说:“苏一,等第二批纪念品上市,我一定买回一对纪念章。你一个我一个。”
  “干吗非要买纪念章?”
  “因为所有纪念商品中,纪念章最有纪念意义呀!”
  苏一自以为了解:“还因为这是我们中国第一次举办奥运会,所以这个会徽纪念章特别有意义。它见证历史是吧?”
  钟国抬眸看定苏一,慢吞吞地笑道:“是呀,它见证历史。不过,对于我来说它还见证了爱情。记得我们是怎么和好的吗?”
  苏一陡然明白了,笑容盛放如花:“这倒是哦,申奥成功后我们才‘一笑泯恩仇’的。对,有纪念意义,太有纪念意义了。这届奥运会对我们意义非凡,这个纪念章一定要买。”
  第二批奥运会徽纪念品于当年国庆期间上市,钟国终于成功地买回了两枚纪念胸章。价格不贵,只要15元一枚,但是意义——绝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
  第九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
  大三开学没多久,钟国在北京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做了兼职实习生。他跟他爸爸借了五千块钱,买了一台配置优越的品牌电脑,用于学习和工作。
  “爸,我争取半年之内把钱全部还给你,最多不超过一年。”
  钟国一派自信满满的口气,让做父亲的听得心头直乐呵。钟爸爸本来是打算供到儿子大学毕业后就撒手不管了,让他自己去独立。没想到儿子的独立意识更强,学费以外的开支就用到“借”字了,还认真地说定还款日期。钟爸爸高兴之余,私下里对妻子说:“咱们儿子够独立,将来一定有点出息。”
  苏一也开始尝试接触社会了,大三大四时期,不能还天天封闭在校园里一心只读圣贤书,要主动参与一些社会实践工作,多学习如何与人交流沟通,以及为人处世的技巧,对于毕业后走上社会有很大帮助。
  苏一找到了一份做家教的工作。每天晚上坐七八站路的公交车去给一个初三女生综合辅导两个小时,报酬是20元。钱不多,再扣掉每天的来回车费更是收入菲薄。但她还是坚持做了,权当是锻炼自己。
  做家教之余,她还试着给报刊杂志投稿。中文系的女生,摆弄文字如同厨师摆弄菜的原材料。大火下锅翻炒几下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就出来了。她的文章开始陆续地上了一些报纸杂志的版面,虽然多是豆腐干式的短文,稿费也不多,但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她心里还是蛮有成就感的。告诉钟国,他也替她高兴,还专程跑去把刊登了她一篇文章的杂志买了一本回来,在同学们面前吹嘘自己的女朋友是如何的美女加才女。
  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出去做家教,间或着写写稿子,苏一开始每天忙忙碌碌起来。给钟国打电话,他也是一样的时间紧张,要画设计图,要做模型制作,他还经常晚上跑到工地去:“不去施工现场多看一看,关起门来埋头画图纸跟闭门造车有什么两样。”
  两个人都忙,但电话和短信的联系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反而更加频繁。初入社会的点滴感受,他们详细地交流,并互相鼓励:“努力!加油!好好干!”
  每次挂电话前,钟国都会低低地说一句:“苏一,我特别特别——想你。”
  苏一听得懂他加重语气的‘想你’两个字的意思,脸红又心跳。
  忙忙碌碌中,苏一依然牢牢记着钟国的生日快要到了。二十岁是大生日,一定要送他一份有纪念意义的礼物。送什么好呢?
  上课前,趁着教授还没来,苏一抓紧时间向许素杰征求意见。许素杰如今不在宿舍住了,她和她的朱大哥一起在校外租间房子过起了二人世界。现在想跟她多说说话,只有趁在教室里的时间。
  “我昨天问周虹送什么礼物好,她的建议是皮带、领带、钱包、剃须刀之类的,毫无新意。许姐姐你替我想一想,你好好替我想一想。”
  苏一抓着许素杰的手摇个不停,似是要摇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来。她笑着回答:“可是我想的也毫无新意,我的意见是不如你织件毛衣送给他算了。虽然是很老套,但女朋友亲手编织的温暖牌毛衣,哪一个男生收到都会非常高兴的。送礼物最重要的不是新意,而是心意。你说是吗?”
  许素杰一番话所言极是,苏一听得眼睛晶亮,有意采纳却又颇为踌躇:“许姐姐,可是我不会织毛衣。”
  “不会织就学呗。”
  “来不及了,下个月9号钟国就过生日了,只剩半个月的时间,我怎么可能织出一件毛衣来。”苏一太清楚自己的笨手笨脚了。
  “那就织围巾好了。围巾简单容易织,而且围巾的意义也很好哇!是缠绕的意思。就这样,织条围巾去缠住他。”
  许素杰边说边手掌在课桌上一拍,算是一锤定音了。下课后,苏一就跟着她上街买毛线,决定给钟国织条围巾做二十岁生日礼物。在毛线店挑挑拣拣大半天,最后苏一选中了一款蓝色羊毛线。
  那种蓝,蓝得像夏日夕照下的嘉陵江水。
  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忙碌,要上课,要做家教,白天晚上的大段时间都被占去了。织围巾的活,苏一只能在课余睡前这些零碎的时间段里见缝插针地做。她呆在宿舍里的时间几乎针线不离手,周虹取笑她:“哟,这是织女下凡了吧?”
  周虹这学期又恢复了几分以前的活泼爽利,苏一知道这与程实上学期末的道歉大有关连,真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苏一是初拿织针的新手,一开始抱着针线都不知该如何下手。许素杰特意回宿舍住了一夜,手把手教会她最简单的花样织法。接下来就全看她自己的了。偏偏她对这个毫无灵性,织起来屡织屡错。打错了,只好拆掉重新再打。这样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白白浪费了不少时间功夫。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围巾才刚起了个头。苏一简直快要急死了,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上的时间织围巾。每天晚上去给学生做家教,来回路上要花上大半个钟头,她就带上毛线活,坐在公交车上,就着车窗外一段明一段暗的路灯织。光线不够好,织起来费眼费力,苏一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织针和毛线,一针针地缠绕、交叉,推进,嘴里默默地念:“上针、下针、上针、下针……”
  如果她不默念针数提醒自己,在这样的光线下很容易就织错了。
  一次在学生家里,苏一塞在背包中的毛线活露出一截织针针尖。被学生家长看到,那位妈妈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小苏啊,我请你来给我女儿辅导功课的,怎么你还带上毛衣来打吗?”
  这误会,苏一赶紧解释,这才让家长的脸色由阴转回了晴。而苏一从此知道了要注意细节,在工作时间里,与工作无关的东西要收好,不要让人产生不该产生的误会。
  在课余时间织,在公交车上织,在睡觉前织……苏一的入睡时间一天更比一天晚,宿舍关灯断电后,点着蜡烛挑灯夜战。最晚的那夜凌晨三点才睡。而就在这一夜,钟国生日的前三天,她终于织好了一条长长的羊毛围巾。虽然针脚疏落,织工不够细致,却是她倾其全力织就而成。围巾捧在手里,柔实轻软。若在冬日里围上他的颈,会不会带给他如春天般的温暖?
  围巾拿去邮局以特快专递方式寄给钟国后,10月9号,他生日那天早晨,苏一如常给他打电话,送上最早的生日祝福。他笑着问她:“又给我寄了一张什么样的卡片?”
  去年他的生日,苏一寄去的是一张她自己手工绘制的卡片,故今年有此一问。
  苏一打着哈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秘而不宣给他织了围巾的事,想要给他一个意外惊喜。拿着手机呢哝软语了大半天,要准备去上课了,她想挂断电话,钟国却不干:“你还没给我唱生日歌呢。”
  苏一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却佯装不知:“生日歌呀!好,马上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钟国听得叫起来:“不是这首,是去年你给我唱的那首。我要听那一首。”
  “去年都听过了,今年还要听吗?”
  “当然要,我年年都要听,你也年年都要唱。”
  年年都要——这四个字如在蜜糖罐里腌过,听得苏一心头一片甜蜜蜜。嘴里却道:“年年都要我唱,你不会听腻吗?”
  “不会,永远不会。你一定要年年唱,哪怕老得牙齿掉光了也要唱,不准偷懒。”
  钟国非常霸道强横的口气,下命令一般。苏一也乖乖地听话,眉眼笑盈盈地对着话筒轻声唱起来: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钟国。清晨我放飞了一群白鸽。
  为你衔来一枚橄榄叶,鸽子在崇山峻岭飞过。
  我要祝福你的生日,我的钟国,愿你永远没有烦恼永远快乐。
  我要祝福你的生日,我的钟国,这是我在远方爱的诉说……
  听完了苏一专门为他而唱的生日歌,钟国才心满意足地挂断了电话。接下来的整个上午,苏一都一直在想:他会在什么时候收到那包快递呢?快递包送到他手中时,他又会是怎样疑惑的表情?而打开的那一刻,长长的蓝色羊毛围巾自他指间迤逦而下时,他又会是怎样惊喜的神色?
  想像着,猜测着,苏一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一直挂着一朵小小的微笑。上午的课她都上得心不在焉,不时看自己在课堂里调成震动提示的手机,等待着一个惊喜的电话。
  钟国的电话是在中午时分打来的,苏一正在去食堂的路上。他的声音欣喜若狂:“苏一,你给我织了围巾,你居然给我织了围巾。你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太幸福了……”
  恐怕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幸运者,都没有他这样的喜悦激动。听着手机里高兴得狂喜的声音,苏一黑着一双连日睡眠不足的眼圈,很甜很甜地笑了。织这件围巾的所有辛苦,在这一刻都微不足道。他的狂喜,就是她最好的回报。
  不过是寻常又寻常的一条手织围巾,但织围巾的人织得那么全心全意,得到围巾的人那样欣喜若狂。物质有价,感情无价,有些东西的价值有着金钱永远达不到的高度。用一句直白的大实话说吧:你有钱也买不到。
  苏一为钟国日夜赶工,织出了一条温暖牌的围巾。不知怎么让周虹也动了心,也缠着许素杰带她去买了毛线回来做“织女”。而且她还一开始就要求许素杰教她一个复杂却特别漂亮的花样针法。
  “虹彩妹妹,要我教你可以,不过你先坦白交待你这是给谁织的?你既是‘织女’,总得有个‘牛郎’吧?”
  苏一在一旁帮腔:“对对对,赶快交待,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周虹却拿出一付刘胡兰的架势,拒不透露半点口风。苏一和许素杰审了半天后一无所获,一致认同如果在抗战时期周虹绝对是地下党员的不二人选。
  周虹织围巾不像苏一那么赶,她织得慢,织得格外细致。慢工出细活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半个月功夫下来,她才织了不过一米来长,可是织好的部分花样精巧,针脚细密平实,怎么看怎么无可挑剔。
  “哇,你织得比我好太多了。哪个男生有福气收到你织的这件围巾,他一定睡着了都会笑醒。周虹,你到底给谁织的?”苏一好奇不已,不知哪个男生打动了周虹的一颗芳心。
  周虹还是不肯说,只是笑而不语。宿舍的电话铃突然叮叮叮地响起来,苏一没有接:“一定是找你的。”
  唐诗韵不在了,许素杰搬走了,如今宿舍只有她俩住着。苏一有手机,一般找她的电话直接打到手机上来。宿舍的电话只会是找周虹,她还没有买手机,所有联系都靠这部固定电话。
  “喂,于经理呀!你好你好……明天上午……有空……好,我九点前一定到。”
  苏一听了她的只字片言就听出大概来了:“又有活干了?”
  “是呀,一家商场开业。”
  课余时间,周虹也一样在打工。因为她高挑苗条的身材优势,在某家礼仪公司做了兼职礼仪小姐。参加一次这样的活动报酬从50到100元不等,比苏一做家教要强多了。当然她不是天天都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她另外还兼了一份白酒促销的活,一有空就出入成都各大酒店,推销一款品牌白酒。有300块钱的底薪,然后每销出一瓶就有一瓶的提成,比较旱涝保收的待遇。
  周虹兼的两份职都比苏一的家教工作时间要灵活,赚得也更多。苏一曾经半真半假地表示羡慕:“还是你长得高比较好,找工作都好找一些。我咋就才一米六呢。”
  周虹那份礼仪小姐的工作就不必说身高条件了,就连她做的白酒促销员,公司也要求一米六五以上的身高。对于这种硬性规定的身高要求,苏一愤愤然之极:如果所有公司都这样招聘员工,如她这般的矮个子岂不是不要混了?
  周虹却微微一笑:“这份工作没你想像的那么好,不过是当花瓶,所以要求多一点。换了你去做,被男人色迷迷的眼睛盯着看,肯定早受不了跑掉了。”
  会吗?苏一半信半疑地去看了一次周虹上班。看过以后,果然再没有羡慕的心情了。
  那是一家酒店的周年庆典活动,周虹和一排十来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子穿着旗袍,袅袅婷婷地站在酒店门口。她身上那件桃红旗袍,两边的开衩直开到大腿根。像描写旧上海时代电影中的那些百乐门艳舞女郎,两条雪白的腿在裙衩中一览无遗。一大群看热闹的路人围成半圈,肆无忌惮地对她们评头品足,议论着哪个礼仪小姐长得最漂亮,哪个又身材最好,哪个大腿最白……
  苏一听了几句就面红耳赤地转身走了。很奇怪周虹怎么受得了?婉转地问起,她红着脸却竭力表现得无所谓:“不过是让人看一看,在游泳池被人看的地方还要多呢,只当那是些死鱼眼睛好了。”
  看到她满面通红的样子,苏一就知道自己问得莽撞了,以后很有分寸地再不提起这些敏感话题。
  吃过晚饭后,苏一和周虹一起出门。她要去酒店促销白酒,她要去给学生上课。
  今天路上很不顺利,公交车坏在半路,一车乘客只能下来等下一班车。苏一焦急地朝着马路上张望,望穿秋水也等不到下一班车。她这个学生的妈妈很麻烦,如果迟到就会不高兴。有次她不过迟了五分钟,她就挂下脸说了一大通话:“小苏啊!每晚七点到九点两个小时是辅导时间,九点以后我们妮妮就要上床休息了。这是我们科学规划过的时间安排,合理精确的劳逸结合,你不能打乱她的作息秩序。”
  苏一喏喏称是:“阿姨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迟到。”
  迟到五分钟就这样上纲上线,当时苏一心里挺不舒服的。但是不可否认,这位动辄较真的学生家长,教会了她什么是守时。
  如果再等不到车,今晚铁定要迟到了。苏一狠狠心,拦了一辆的士钻进去。报上地址:“请你开快一点,我要迟到了。”
  赶飞机般十万火急地到了学生家楼下,计价表上是8.4元。苏一身上除了几个用来搭公交车的1元硬币,就只带一张50元的大钞。拿给司机找钱,他摸摸索索在口袋里翻了大半天才把递了一把零钱给她。苏一急得不行,一把接过来都没有细看就拔腿冲上了楼。
  这样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两分钟。苏一进门就道歉:“对不起阿姨,公交车路上坏了,我临时打的来的。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注意。”
  学生妈妈的脸色阴得跟外面的雨夜差不多:“小苏啊,以后你不用再来了,我现在把钱全部结清给你。”
  苏一一下愣住了,半响才吃吃道:“阿姨……就是……因为我迟到吗?”
  “妮妮今天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你辅导了她那么久,分数却还是那么低。你都辅导了什么呀?完全没有效果。你说我还有必要花钱请你吗?”学生妈妈一脸气愤地拍出两张不及格的试卷,“你自己看看吧。”
  苏一看着那两张试卷,咬住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早就知道这个学生肯定考不好,她每晚为她补习功课,无论她如何讲得口干唇燥,她都似听非听,几乎不搭她的话,一看就知道心思根本不学习上。倒是在她带来的毛线活被她妈妈发现她作出解释后,她从此跟她有话说了:
  “苏姐姐,你这是给你男朋友织的吧?”
  “苏姐姐,你是怎么喜欢上你男朋友的?”
  “苏姐姐,你和你男朋友感情好吗?”
  “苏姐姐,你男朋友不在你身边,你想他吗?”
  问来问去都是这些问题,苏一约摸大概能猜到,这个十五六岁的女中学生一定在早恋。她的学习一塌糊涂也就在她的预料之中了。她虽然极力想要替她把成绩提高上去,但是牛不饮水强按头是没有用的。学生不配合,老师再怎么卖力教也是白搭。
  可是这些话没办法跟学生妈妈细说,苏一只有闷闷地跟她结清工钱走人。她是九月下旬来这家做家教的,九月的工钱说好留到十月份一起给。总共算来做了三十六天,每天20元,本来一共可以拿到720元。可是学生妈妈冷着一张脸扣去一半:“你的辅导完全没有效果,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给妮妮仔细上过课。现在我会付一半给你,已经很客气了。给你400块,找我40。”
  苏一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忍耐再忍耐,伸手接过了她人生中第一笔自己赚来的钱。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心里是满满的委屈和辛酸。掏出口袋里刚刚司机找给她的40块钱往桌上一放,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可是还没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身后学生妈妈惊天动地地叫声:“唉呀,你居然找假钞给我,这种素质你是什么大学生啊!”
  假钞!苏一脚步一顿,转身几步冲回去,从学生妈妈手里把钱夺回一看。果然,四张十元的钞票中有两张是假币。回想起那个的士司机找钱时的摸摸索索慢吞吞,她这才明白了所为何故。
  学生妈妈简直是暴跳如雷:“这样的大学生,在我家里就敢用假钞蒙起我来了。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挑你来给我们妮妮补习,真是不要带坏我女儿,你把真钞换给我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
  苏一起初还想好好跟她解释,但那一连串急风骤雨般的骂声,让满腹委屈气恼像吹气的气球般迅速鼓胀起来。毕竟是初涉尘世乍历社会的女学生,还没有锻炼出一身铜筋铁骨百毒不侵。难看的脸色难听的话,捱上片刻就已经感觉水深火热。
  从手里四张百元大钞中,抽出一张,她使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扔过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我不知道那是假钞,是的士司机找给我的。我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零钱找你,这一百块我不要了,算我找你的钱。”
  苏一说完马上就冲出了门,身后异样安静,那个学生妈妈的嘴巴似是突然间哑巴了。
  刚从学生家里走出来,苏一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虽然她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是作为一个城市家庭中的独生女儿,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是他们眼中都独一无二的宝贝。可是刚才,她却被人肆意践踏如一茎微不足道的野草。
  一边下楼梯,苏一一边拿出手机来给钟国打电话。开心的事她会马上告诉他,他会分享她的喜悦;不开心的事她也会马上告诉他,他会分担她的烦恼,并且安慰开导她。她已经习惯了事无巨细都对他说。
  电话里的声音很吵,有机器轰隆隆的运转声直刺耳膜。钟国又在施工现场,他大声告诉苏一:“现在接电话听不清,等会我离开了工地再打给你。”
  苏一也对着话筒大声说:“你在工地上要小心一点啊。”
  反复说了好几遍他才听清楚:“我知道,先挂了。”
  挂掉电话时,苏一已经信步走到了住宅楼下的绿荫道。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她怏怏地朝前走。身后却有人喊她:“苏一。”
  这个地方会有谁叫她?苏一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的男孩身影从绿荫道的那端朝她走过来。一开始走在树荫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脸。直到他走到路灯下,橘黄灯光斜斜映下来,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
  苏一很意外:“程实,你怎么在这?”
  程实指了指他身后的一栋住宅楼:“我想租房子,刚刚看了这楼里一套房出来。你又怎么在这?”
  他指的那栋楼正好是苏一辅导过的那个学生家相邻的楼房。苏一也指给他看:“我本来在这栋楼里一户人家做家教,不过……今天开始不教了。”
  “哦。”程实似是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却道:“你就因为这个哭了?”
  苏一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哭了?”
  “刚刚你一下楼我就看到你在抹眼泪,还疑心看错了,可走过一看眼圈还是红红的。”
  “我一下楼你就看见我了?”苏一觉得很惊讶,晚上楼前光线并不好,在有路灯的地方才能认出人来。他的眼睛难道是红外线夜视镜吗?
  “其实是你一下楼我就听到你大声讲电话的声音,这才看到你的。”
  原来如此,苏一想起自己刚刚给钟国打电话时,因为听不清楚而一再加大声音。没想到,隔楼有耳,让程实听到了她在附近。真巧。
  是呀,真是巧。人生有很多巧合,是由一个个环环相扣的小细节而来。如果苏一不给钟国打电话;如果钟国不是正在工地,她就不会那么大声;如果她的声音小点,也就不会被程实听到,那么这个晚上她就遇不上程实。
  “难怪,我就说那么暗的光线你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我来。刚刚我打那个电话背景声很吵,所以讲得特别大声。”
  程实都听到了,和她通电话的那个人在工地上,她嘱咐他要小心一点,反复说了好几遍。这样的百般叮咛,一定是她男朋友吧?
  一念至此,心里突然有一阵非常微妙的波动。微妙到程实自己都无法一一的理清……定定神,他旧话重提:“为什么哭了?你可不是爱哭的女生呢。”
  苏一是什么性格的女生,程实还是很了解的,毕竟他们之前针锋相对过好几次。所以她会哭,在他看来是很难得的事。他见过她两次落泪,两次都让他心里很不好受。这是第三次,他同样有着不好受的感觉。
  苏一叹口气:“刚刚……被学生的妈妈炒了鱿鱼,说我没有辅导好她女儿。”
  她说得简单,但程实知道真正的事实绝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她一定听了很多难听的话,她也一定是委屈得哭了。
  有心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人。程实想了想才开口:“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段时间我每天帮同桌的男生抄黑板上的作业题。那时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都是这样布置作业,往往粉笔字写满一黑板。我抄完自己的再抄他的,经常抄得手酸,却还是拼命抄。因为抄完后他就会把他的电动玩具车给我玩十下。”
  程实突然说起他小时候的事来,苏一不明所以然,听得也很不解:“玩十下是什么意思?”
  “就是玩具车给我玩,他在一旁数数,数完十下后我就要还他。”
  苏一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计时法,十分惊讶:“数完十下后就要还他,那他要是数得快你连十秒钟都玩不到。”
  程实眼神淡然:“可是那时能够让我玩十下,我就已经非常高兴了。他的玩具车是他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带遥控的,我以前见都没见过。”
  苏一哑然,现在的程实,是校园里颇有名气的温州小开,人人都知道他家里有钱。谁会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童年时光,帮同学抄作业题抄到手酸,就为能够玩上十秒钟的玩具车。
  顿了顿,程实又接着说:“后来他却不要我替他抄作业题了,说我写的字不好看,老师改作业时只打‘良’不打‘优’。没有‘优’的成绩他爸爸就不会再给他买新玩具。他另外找了一个字写得好看的同学替他抄,玩具车也不再给我玩了。”
  转头看定苏一,程实的眼睛深邃:“那时我是很认真很努力地在给他抄作业题,因为我太想玩那辆玩具车了。可是我的努力没有被他认同,我想这不是我的错吧?”
  “当然不是了,我相信你很尽力了,他不认同是他的事,绝对不是你的错。”
  “是呀,只要尽力了,别人不认同没关系。所以苏一,不管那个学生的妈妈说你什么,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苏一这才知道程实突然说起他小时的事,是为了开导她。一时很是感激:“我知道了,那些不中听的话,我只当从没听过。”
  程实点头:“这样就对了,你现在要去哪?”
  “我回学校,你呢?”
  “我也要回学校。”
  苏一想也没想:“顺路,那一起走吧。街口不远处就有公交车站,可以搭车回学校。”
  程实却似是用心想了一下:“好。”
  苏一和程实一起并肩走在这片住宅区的林荫道上。这个住宅区比较上档次,园林绿化做得很好。马路旁的两排树木都高大茂盛,浓密树荫荫没了整个夜色。月亮从枝叶隙间泼下无数银色碎点子,仿佛铺开一地星辰。
  “这里的环境真好,难怪你会跑到这里来租房子。对了,刚才那套房看中了吗?”
  “不是很满意,再看看吧。”
  “你以前不是有租一套房在住吗?干吗又要租?”
  “那套房不想住了,想另换一套。”
  “你干吗非要租房子呢?住学校不好吗?”
  苏一的问题真多,程实却没有半点不耐烦:“平时住学校集体宿舍可以,周末时我想有个单独的空间呆一呆。”
  “就为这个去租套房,一个星期才住两天,一个月才住八天。程实你好奢侈呀!”
  程实承认:“是,有时候我是非常奢侈。”
  边说边走,走出小区大门,走到附近的街口处,到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台等班车回学校。苏一突然想起来,开玩笑似的问:“对了,你今天出来居然是走路,没有征用那个王经理的车吗?”
  程实无端端地脸一红:“我……有时出门也坐车的。”
  苏一摸出自己身上的几个硬币,笑吟吟地对程实说:“你一定没有零钱投币吧,以前我搭过你的便车,今晚我请你坐一次车。你请我坐的是小车,我请你坐的是大巴,就体积而言,你相当占便宜哦。”
  程实看着她的眼睛笑意微微荡漾:“那可真要多谢你了。”
  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车,十月尾的天气,已然阵阵秋凉。尤其夜晚的风刮起来时,有一丝瑟瑟的寒意。苏一穿着一件黑白方格的长袖连衣裙,出门时走得急忘记拿上一件小外套,这会被秋风一吹,觉出几分冷。她忍不住抱了一下肩膀,程实一眼瞥到:“冷吗?要不别等了,我们打的吧。”
  “打的很贵的,这里回学校要十几块。”苏一的家境不是太差,父母都在事业单位工作。以前她花钱也很随意的,可是做了一个多月的家教后,深知了赚钱的不容易。她开始有意识地节制起自己的开支用度,不该花的钱不愿乱花。
  “打的的钱我出,今晚还是我请你坐小车吧,改天你再请我坐大巴。”
  程实边说边伸手欲拦下一辆的士,手刚举起,就被苏一一把按下去了。她指着马路那端:“车来了车来了,公交车已经来了。”
  上车投完币,苏一就直接走到车厢最后的那排座位坐下。大巴车最后的一排座位是最高的位置。钟国喜欢坐在这个位置,苏一随他,也爱屋及乌的喜欢。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上车后只要这个位置是空的,就只在那里坐下。
  程实跟着她穿过整个车厢的空座位,坐到最后一排。他看得出来这是她喜欢的位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没有问,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坐下来一垂眼,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刚才苏一一把按下他招的士的手,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那纤细五指的触感依然清晰分明地透进肌肤。蓦地,让他的心跳停顿了一下……
  程实一直把苏一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张望了一眼大楼,他似是随口一问:“你住哪间宿舍呀?”
  “五楼最边上那一间。”
  苏一指给他看,那间宿舍的门与窗在夜色中一片黑漆漆,一望可知没有一个人在屋里。
  “你们宿舍都没有人在?”
  “是呀,我们宿舍现在很冷清。唐诗韵……她不在了,许素杰也搬出去了,周虹天天晚上打工要打到快十一点才回来,很多时候宿舍里都是空的。”
  苏一的声音怅惘,如今她回想起刚进大学时,宿舍里四个女生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谈笑场面,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许素杰只是搬出去住了,这都没什么,依然天天能在校园里见面。唐诗韵却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她。宿舍里原本属于她的桌与床,苏一她们非常默契地从不往上面乱放行李杂物之类。不像别的宿舍,空出来的桌床往往成为大家的杂物堆放地。空桌空床,在她们心里还是属于唐诗韵的地方。
  程实看她一眼,声音非常温和:“唐诗韵的事情不要再去想了,有些事忘记比记得要好。”
  苏一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一回事。她勉强一笑:“那我先上去了,再见。”
  苏一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程实站在楼下,一直看到她宿舍的灯光亮出一窗柚黄,这才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很慢,一脸的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拿出手机打电话:“张司机……”
  程实在电话里交待张司机去某个住宅区某幢楼房前的空地取车。他其实是开着王经理的车去那个住宅区看房,但是苏一邀请他一起走时,他想了一下,决定和她一起慢慢地走去搭公交车,把小车丢在楼下不管了。
  为什么会这么做?程实怔怔地立在原地问自己。他听到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回答:你好像喜欢上她了。
  喜欢吗?程实深深吸口气,他还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吗?
  隔着浩瀚时间海回望,程实依稀能够看到年少时的自己。独自坐在深夜空寂无人的田野上,满天星子在眼前闪啊闪,最后闪成朦胧一片。是他的泪水,无声无息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程实用力甩甩头,似是希望甩去一些极力想要忘却的记忆。
  苏一回到宿舍没多久,周虹也回来了。她今晚回得特别早,一脸晕红,桃花也似的娇艳。
  周虹这几天晚上回来,都带一点微醺之态。她说为了让客人买白酒,她陪饮了一杯。
  苏一直觉不妥:“你陪客人喝酒?这样很危险,小心把你灌醉了弄出事来。”
  有唐诗韵意外失身的前车之鉴,苏一实在害怕周虹一个不小心重蹈覆辙。周虹的表情却很沉静:“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吃亏的。我有点酒量,一杯绝对喝不倒我。如果让我多喝的我也不干。”
  “周虹,非要干这个工作吗?要不换一个好了。”
  周虹沉默片刻:“这个工作收入比较高,我需要钱。我爸妈他们那个国营工厂已经彻底倒闭了,他们这个年纪的工人最尴尬,一时退不了休,又很难再找到别的工作。现在家里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如果我再不努力赚点钱,坐吃山空下去只怕我的学费都成问题。”
  苏一哑然,顿时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么可笑。跟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一样。如果有饭吃谁愿意饿着?若是有办法可想,周虹也不会愿意去做这些不入流却赚钱比较多的工作了。
  苏一知道学校有些女生的课余兼职比周虹更加不入流,在舞厅陪舞酒吧陪酒或是在夜总会里坐台,钱来得快来得容易。女大学生提供性服务已经成为一些娱乐场所的招牌,这类现象也已经让人从看不惯到司空见惯了。
  “咦,周虹你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又喝酒了,看你的脸红的。”
  “我没喝酒,今天遇上一个豪爽客人,没有任何要求一下就买了我五瓶酒。八点不到就超额完成了任务,我就懒得再理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干脆回来了。”
  “没喝酒怎么脸色也红扑扑的?遇上什么高兴事了吗?”
  周虹嫣然一笑,脱口而出:“是呀,我在楼下遇见一个人。”
  “谁呀?”
  周虹笑而不语,苏一却猜到:“我知道了,是你为他织围巾的那个人吧?他到底是谁呀?路上遇见也能让你这么高兴,看来他比程实更让你喜欢。”
  周虹以前喜欢程实,并为他狠狠地伤过一场心。从此不谈这些风花雪月的事,现在不知是哪个男生让她又情思萌动了。
  周虹却还是不肯说,她爬上自己的床拿出毛线活一针针细致地织起来,唇角一朵丁香般的微笑。
  苏一另外开始找起家教的活来,却很不顺利。九月份初开学时,是家教市场的热火时期,进入十月后需求量至少下降一半,到十一月份更是冷清了。她便零星地找了一些派传单的工作做一做。
  做家教的时候,苏一觉得这已经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了。做了派单员,才知道派传单更不容易。站在街头对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微笑,礼貌地送上传单。大多数人毫无表情地接过去,对她的笑容视若无睹;有些人接了一看就扔到地上;有些人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就手一挡走开;甚至还有些人会非常不耐烦:“不要,走开。”
  几百份传单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一一发完,苏一感受深刻地打电话给钟国:“我发现赚钱真是特别特别不容易。”
  钟国也深有体会:“是呀,以前用爸爸妈妈的钱用得大手大脚,真是太不应该了。”
  在电话里交流了半天打工的不易后,钟国告诉苏一:“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明天可以领了,一共900块。这是我人生赚到的第一笔钱,我准备自己留下100块。寄400块给我爸妈,再寄400块给你。”
  “还要寄给我吗?不用,你自己留着好了,我不缺钱花。”苏一说得眉眼笑盈盈,心里甜蜜蜜。
  “我爸妈也不缺钱花,可是这笔钱意义不一样。所以我留下100块后平分成两份,你一份,爸妈一份,让你们用一用我赚来的钱。苏一,要是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用我给你寄的钱去买,算是我买给你的。”
  苏一派了半天传单的辛劳一下烟消云散,她很舒心很舒心地笑:“那我做家教赚来的300块钱也寄给你,让你也用一用我赚来的钱。”
  钟国一口否决:“不要,我是男人,怎么能用女人赚的钱。你用我的天经地义,我用你的可就太没面子了。”
  “你好大男人主义呀!”
  苏一的话是虽嗔犹喜,钟国笑声朗朗:“你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苏一停顿一下,才继续说下去,“那是不可能的。”
  钟国很快就把他人生赚到的第一笔钱给苏一寄来了。不是用的电汇,钱是装在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用挂号方式寄来的,四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还是连号的。信中附了一张简短的字条:苏一,这是我从出纳手里亲手接过的工资钱,再转寄给你。你喜欢什么,只管去买。
  钟国想得真细致,电汇过来的钱就不是他领过的那几张钞票了。所以用挂号形式寄现款,寄来他亲手接过的百元大钞。这四张钞票实在太有意义了,苏一舍不得花掉,连信封和纸条一起妥善地保存起来了。
  受钟国的影响,苏一用她做家教赚来的300块钱给爸妈买了礼物。为他们一人选了一套保暖内衣寄回去。她爸爸妈妈高兴极了,苏妈妈在电话里对女儿说:“总算爸妈没有白疼你,赚了钱知道买东西孝敬我们。”
  苏爸爸则笑呵呵:“苏一呀!你买的这两套保暖内衣,我和你妈穿了感觉特别暖和。”
  女儿用她赚的第一笔钱,买来送给父母的保暖内衣。他们穿在身上自然是感觉特别暖和,因为衣服里有着女儿心室的温度。
  父母的欣喜满足,让苏一眼睛没来由地潮湿起来。这二十年,她不知花了爸爸妈妈多少钱,可是她才为他们花了一次钱,他们却这么这么的高兴……
  天气越来越冷了,空气中开始有了冬的严寒。钟国打电话来说北京已经下起了雪,他现在每天出门都围着苏一织的那条围巾。
  “围了它,特别特别的暖和。我都舍不得洗。”
  挂了电话后,苏一当天下午不顾天正阴雨连绵,风雨兼程地赶去那家毛线店,又买了一款深蓝色的毛线回来。准备再给他织一条围巾,还要织一双手套和围巾配成一套。北京那么冷,她要让他更暖和一点。
  天气冷了,也没有合适的家教,苏一没再出去做派传单之类的临时工作了,只是继续写稿子赚稿费。现在她有充裕的时间好好给钟国织一条围巾。她专程去买回一本《毛线编织技巧》。每天晚上呆在宿舍里,拿着棒针毛线照着书学针法。
  周虹还是每晚出去推销她的白酒,晚上宿舍里每每只有苏一共影儿两个。
  这天晚上,许素杰却意外地回来了。她重重地推开门时,吓了苏一一跳:“许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许素杰没精打采:“我不能回来吗?”
  “当然不是,你回来我热烈欢迎。不过,你的样子好像不太高兴,出什么事了?和朱大哥吵架了?”
  “不要跟我说他,提起他我就烦。”
  许素杰气呼呼地一挥手,爬上自己的床躺下去看着天花板发呆。看她的样子苏一就知道自己一定猜对了。果然,许素杰呆了片刻后,一声长叹:“苏一,你和钟国吵架吗?”
  “我和钟国,我们俩小时候天天吵,可能那时候把要吵的架都吵完了,现在我们不吵架。”
  “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你们呀,是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假期里只顾得上相亲相爱,顾不上吵架。”
  是这样吗?苏一侧头想一想,好像有点道理。
  许素杰的手机响起来,她一看马上按掉。片刻后又响,她索性关了机。很快,宿舍的电话又叮叮叮地叫起来。她没好气:“肯定是那头猪打来的,苏一你不要去接。”
  苏一半躺在热被窝里织围巾,也不想下床去接那个电话。它不屈不挠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响了老半天后终于沉默了。
  许素杰心事重重地在床上躺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般地对苏一说:“苏一,星期天你陪我去趟医院吧。”
  苏一一怔:“你怎么了?”
  许素杰答得有气无力:“我又怀孕了。”
  “什么?”苏一惊得几乎跳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许素杰也是气极了,说起话来不管不顾:“我不是不小心,都怪那头猪,没有避孕套了要他去买,他心存侥幸说什么体外……”
  突然意识到不该和苏一说这些话,她硬生生地咽下已经涌到嘴边的话。深深叹口长气:“反正是我倒霉。”
  苏一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却知道这个问题不能多问,只有换个问题:“为什么不让朱大哥陪你去,他应该陪你去的。”
  “不要跟我提他。”
  许素杰十分烦躁的情绪,苏一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又心事重重地躺了半天后,一个翻身下床,进了卫生间。
  刚一进去就听到她‘啊’的一声尖叫,然后是身体与地面相接触发出的沉闷撞击声。苏一惊得一针戳在自己的手指上:“怎么了?”
  她一边问一边动作敏捷地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卫生间,看见许素杰摔倒在地板上,一付动弹不得的样子,眉头痛苦地蹙成一团:“怎么卫生间里全是水呀?”
  “前两天坏了一根水管,天天漏水,宿管科还一直没派人来修。”
  苏一费力地把许素杰扶起来搀回房间,让她在椅子上坐下:“你摔哪了?还好吗?”
  她捂着小腹,眉头蹙得更紧了,脸色苍白神色紧张:“苏一,我的肚子好疼。”
  苏一怕的就是这个,许素杰怀了孕,摔上一跤可能会出问题。可是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她突然紧紧抓住她的手,手指冰冷:“我……我在流血。”
  苏一脑中一嗡:“那……那你要赶紧去医院,不能等星期天了,我这就打电话叫朱大哥过来。”
  顾不上许素杰同意与否,苏一马上给朱大哥打电话。她也不会再反对了,吵架怄气归吵架怄气,这样的关键时刻,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陪在身边。
  可是,朱大哥的手机却关了机。苏一不信任地重新输入号码反复拔了好几遍,还是关机提示音。这可怎么办?她一个人是没办法把许素杰送到医院的。出租车不让进校园,她们只能到校门口去拦车。校园很大,从宿舍区走到校门差不多要二十分钟,许素杰现在的状况怎么走得了这么远?如果打120叫急救车来,那她怀孕流产的事情会闹得天下皆知,学校百分百开除处理。可是不去医院也不行啊,她在宿舍出了事的话,更是纸里包不住火。
  许素杰伤心地哭了,关键时刻找不到人,她有一种濒临绝境感。
  苏一本来还想问她该怎么办?可是看她这付样子情知问她也是白问,只有她来想办法了。现在她需要找个男生来帮她们的忙,把许素杰送去医院。这个男生一定要嘴紧,做得到守口如瓶。苏一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时极是懊恼自己居然从没问过他的手机号码。
  交待许素杰在房间里等着,苏一飞快跑出宿舍,救火般十万火急地跑进了一幢男生宿舍楼,咚咚咚敲开了一间房门。劈头就问:“程实在吗?”
  苏一觉得这个时候找程实是最合适的,他寡言少语不爱说话,不必担心他传是非。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应该可以弄一辆车来学校接上许素杰去医院。
  开门的那个胖男生狐疑地看她一眼:“你又来找他麻烦?他不在。”
  失望,说不出的失望。苏一不死心地再问:“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
  “那他的手机号码多少你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不过……”
  “知道就快告诉我。”苏一用尖锐的女高音打断了胖男生的话,他愕了一下,乖乖地报上一个号码。
  苏一找了一个僻静角落,用她的手机给程实打电话。铃声只响两下就被接起来了,也许是看见陌生的号码,他的声音有些微微讶异:“喂……”
  “程实,我是苏一……”
  苏一三言两语简单地把事情对程实说了大概,他听完后只答了她六个字:“你等着,我就来。”
  十分钟后,程实就开着一辆黑色小车出现在苏一她们宿舍楼下。许素杰挣扎着换上一条黑色长裤,让双腿间蔓延的血迹不易被人察觉。然后由苏一扶着她下楼,一下楼就坐上车直接被程实送到医院。
  许素杰经医生诊断是意外流产,还要做一次清宫处理。虽然是小手术也需要签字,因为程实是在场的唯一男性,护士理所当然地把手术单送到他面前让他签。他怔了一下,脸蓦地就红到耳朵根。苏一赶紧替他分辩:“误会了,他只是帮忙送我们来医院的。”
  许素杰也吃力地撑起身子:“护士,我自己签字。”
  签完字后她被送进手术室,苏一和程实一起坐在外面等,她再三道谢:“今天幸亏找到你来帮忙,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程实迟疑地问:“这么隐私的事……你怎么会想到找我?”
  “正因为是这么隐私的事,所以想到找你。你这个人话不多,我相信你有守口如瓶的美德,不会把事情宣扬出去。”
  程实的眼睛闪亮了一下:“谢谢你的信任。”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么快就开车来了。”
  “我正开着车在马路兜风。”
  “难怪来得这么快,你经常开车兜风吗?”
  程实点点头:“尤其是晚上,找几条车流比较少的公路开快车。那种感觉非常好。”
  “开快车呀!你可要小心一点。”
  “谢谢你,我会小心的。”
  交谈间,程实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站起来走到一边去接电话。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告诉他,他爸爸终于同意了,允许他去为自己选一款车作为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妈,你怎么说服爸的?”
  程实喜欢车,一直想要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可是他爸爸始终不同意,说家里有钱也不是这样乱花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哪有用车的必要?
  “你爸二十岁的时候做梦都想要辆自行车,我就用这一点来说服他。年轻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当初他的心愿实现不了,现在他儿子的心愿他有能力实现,为什么不满足呢?”
  “妈,还是你会对症下药。”
  程实妈妈的声音突然充满感情:“儿子,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玩具小汽车,每次去商店看到那些玩具车你就舍不得走。那时候妈妈没钱给你买,现在买辆真正的汽车送给你,希望能够弥补一下你没有玩具车的童年。”
  想不到母亲也还记得他童年时对玩具车的渴望,程实声音有些微颤:“谢谢妈。”
  许素杰的清宫术做完,留院观察两个小时无异样症状后,可以离开医院。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宿舍楼早就关了门。晚归的学生要持学生证找宿舍管理员登记,并说明晚归原因方可进入。可是她们走得匆忙都忘带学生证了,而且那个这学期才调来的管理员也很难说话,现在怎么办?
  苏一问许素杰,是不是送她回她和朱大哥的出租屋。她头一扭,惨白着一张脸:“我不想见他。”
  程实默然片刻给出建议:“如果你们不介意,就去我租的房子住一夜吧。我那比较方便。”
  苏一看了看许素杰,她满眼都是感激:“程实,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今天晚上已经很麻烦你了。”
  听她话里的意思就知道她不反对,程实不再多说什么,打开车门:“上车吧。”
  许素杰一眼看到银灰色的车后座上,有一大块她留下的血迹。一时非常抱歉,弄脏了人家的车。程实却视若无睹:“快上车吧,夜风很冷。”
  程实租的房子就在学校附近,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装潢陈设都非常考究,各种居家应有的设备一应俱全。进门他就烧上饮水机,再去卫生间打开热水器:“等三分钟就有热水喝,如果想洗澡的话直接开那个莲蓬头就行了,水温是调好的。”
  许素杰虽然虚弱不堪,却很想冲一个热水澡,因为她一身的血腥味。可是走得匆忙,她没有带换洗衣服,还有一个更关键的东西没带——卫生巾。她不好意思地把苏一拉到一旁嘀咕半天,苏一听完后跑来向程实打听:“附近哪里有超市?我想……去买点东西。”
  刚进门又要出去买东西?程实怔了一下,怔过后很快反应过来,脸微微一红。他没有问她要买什么,就拿起车钥匙:“附近的超市早关门了,我带你去市中心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吧。”
  “那麻烦你了。许姐姐,你先去洗澡吧。”
  程实把苏一载到那家超市门口,她对他说:“你在外面等我就行了,我很快就出来。”
  苏一一个人跑进超市,拿了两包护舒宝、一条内裤一条睡裤出来结帐。然后把买的东西全部塞进她的背包里,一付什么东西都没买的样子回到车上。程实一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就发动了车子。
  许素杰洗个热水澡后觉得舒服许多。在客房里柔软的床铺上躺下,苏一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喝了它睡吧。”
  “哪来的热牛奶?”
  “程实的冰箱里有得是,拿一盒倒在杯子里,再用厨房里的微波炉加热一下就行了。”
  许素杰由衷地叹:“今天晚上找到他来帮忙真是运气。”
  “是呀,他比我想像中还要能帮得上忙。”
  “苏一,最初我们还那么讨厌他呢。”
  苏一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跟他接触得少,不太了解,仅凭片面观点就否定他。真不应该。”
  “二十一世纪版的《傲慢与偏见》。”
  许素杰这个定论说得妙,苏一想了想,忍不住点头微笑。真的呢,最初她讨厌程实和伊丽莎白讨厌达西一模一样。
  许素杰喝完牛奶睡下了,苏一把杯子拿出来洗干净。准备自己也洗一洗去睡觉,已经快凌晨两点了。程实递给她一支新牙刷和一条新毛巾:“都是没用过的。”
  “谢谢你。”顿一下,苏一直言不讳说出来:“程实,刚认识你的时候,对你印象很糟。不过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其实很不错。”
  程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因为那根天鹅羽毛。那次你对我怒发冲冠。”
  “是呀,现在说起来我也还是很不忿。你为什么要去吃天鹅呢?那么珍稀漂亮的鸟,你家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吧?不觉得暴殄天物吗?”
  程实慢慢地说:“其实……那次的天鹅肉是我爸用来款待一位领导的。他说想吃一点新鲜独特的野味,我爸就特意花了五万块买回一只天鹅请他尝鲜。你知道吗?现在做生意,商是离不开官的。”
  这样子,苏一愣了一下,突然知道猎食野生动物为什么屡禁不止了。
  “如果是我们自己家里吃东西,是舍不得这样花大价钱的。虽然家里有钱,该享受的都享受,可是一顿饭花几万实在太奢侈了。我爸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但是有些钱,不花不行。”
  苏一不由想起《红楼梦》中凤姐有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
  “不过我自己也确实很想吃就是了,我想尝尝天鹅肉是什么滋味。”程实说这句话时,眼神有片刻凝重,很快回神,他瞥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很晚了,你刷了牙洗了脸快去睡吧。明天上午有课吗?”
  “有,不过不重要,许素杰这样子肯定没办法去上课。让她多休息一会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明天一早叫钟点工来,做些有营养的东西给她补一补。”
  苏一真得很感激:“程实,你这次真是帮了大忙,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谢,你会这么信任我,我其实很高兴。好了,快去睡吧,两点钟都过了。”
  苏一和许素杰一起在程实的小公寓住了一夜。第二天钟点工一大早就被他叫来炖了一锅营养丰富的乌鸡汤。那鸡汤香极了,也美味极了。许素杰一口气喝了两碗,脸色好看很多。然后程实开车把她们送回学校。
  半年之内,两次人流,许素杰伤身又伤心。流产次日就搬回宿舍,决定跟朱大哥分手,谁让他在最关键的时刻不在她身边呢?
  朱大哥大呼冤枉,说他昨天晚上不是故意关机不理她。是之前给她打电话打到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她一直不肯接电话,他情绪不佳就一个人跑去喝闷酒。要是他知道她出了事,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
  可是任他怎么解释,许素杰都不肯原谅他。
  朱大哥来找苏一替他说好话:“明年我就要毕业了,准备毕业后留在成都。为了找个理想的接收单位我每天到处奔波,就有些冷落了她。她不高兴跟我发脾气,可我因为找工作不顺利心情不好,也就不是天天都有耐心哄她。两个人就常常吵架,尤其是我让她意外怀孕更是大吵了一场。她觉得我不负责任,是,我承认是我的错,可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真的不想。苏一,拜托你替我劝劝她吧。”
  “朱大哥,我可以试试。不过许姐姐现在气头上,恐怕听不进去。”
  许素杰果然听不进去,苏一还没开口就被挡回来了:“不要跟我说那头猪,我烦。”
  苏一背着她跟周虹嘀咕:“你说许姐姐和朱大哥会不会真的就这样分手了?”
  周虹却答非所问:“你昨天晚上,怎么会想到找程实来帮忙?”
  她的脸色有些古怪,苏一却没有注意。她正开始学织手套,这个比织围巾复杂多了,头也不抬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活,嘴里漫然应道:“因为他这个人不爱多话,找他来帮忙不用怕事情传得天下皆知,这种事被学校知道就麻烦了。周虹,昨天晚上你在就好了,你有程实的手机号码,就不用我跑到男宿舍去找人了。”
  苏一一大通话说得自然而然,尤其是听到她说没有程实的手机号码,让周虹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她一脸的若有所憾:“我要是昨晚早点回来就好了。”
  苏一听得不在意,她手里织着的手套有一针打错了,正聚精会神地退出针来重打。周虹也没有再说什么,也拿过她织了大半的围巾细致织起来。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织完它了。
  许素杰休养一段时间后,身体渐渐恢复了。她想好好感谢一下程实,因为这次他帮了她这么大的忙。便跑到经济系找相熟的学生打听他的个人喜好,想送点东西表示谢意。
  从经济系回来,许素杰跑来找苏一商量:“苏一,这次程实帮了我的忙,我想送他一点礼物表示感谢。正好他下个星期要过二十岁生日了,你说送什么东西好呢?”
  “他下个星期过生日吗?星期几呀?”
  “下星期二,12月9号。”
  苏一愕然:“这么巧,我也是下星期二的生日。”
  “是吗?”许素杰也想起来,“对呀,你也是年底过生日,没想到你们同一天。同日生日,这可是夫妻的命哦。”
  许素杰开起玩笑来,苏一听得失笑:“许姐姐你这话被钟国听到了,他一定鼻子都要气歪。”
  “这倒是哦,你已经有真命天子了。好,玩笑话不说了,替我想想送什么东西给程实吧。”
  “随便送什么都行啊,你之前不是教过我,送礼物只要有心意就足够了。”
  “话虽如此,可是送给他的东西还真不好买呢。他什么没有哇!”
  许素杰想不出该送什么,苏一也想不出。于是晚上两个人一起出去逛商场,看一看有什么合适的礼物可以买了送他。无意中经过玩具柜台,苏一突然灵光一闪:“许姐姐,我知道送他什么了。”
  程实生日的前一天,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收礼物。几乎都是女生送的,也几乎都是趁他不在时送到他的宿舍,这样不会被他当场拒绝。
  “程实,是不是老规矩,东西由我们哥几个分?”那个胖男生看着一桌琳琅满目的礼物盒乐呵呵。
  “老规矩。”程实从来不关心那些女生们送来的礼物,他甚至看都不会看一眼。每次东西都由他的室友瓜分,如果里面夹了信件什么的就交给他。他一起付之一炬。
  每年都有一次意外大收获,他三个室友喜笑颜开地拆起礼物来。拆着拆着,有人惊讶:“怎么还有人送玩具车,程实这是把你当小孩子呢。”
  正抱着手提电脑在埋头上网的程实愣了一下,抬头看到室友正欲拆那个精美的玩具车包装盒,马上说:“给我。”
  程实自己动手,非常小心非常细致地拆开了包装盒。一辆高级遥控玩具车出现在他眼前,车身是鲜亮的大红,捧在手里像一团火。让他的心也一下热起来。
  包装盒里还附了一张卡片,是许素杰表示感谢的留言。程实一眼扫过就随手一搁,只拿着那辆玩具车翻来覆去地看。他很明白,许素杰送来的这份礼物,一定是在苏一的建议下买的。
  拿出手机,迟疑半响,程实给苏一发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短信:“玩具车是你帮忙选的吧?”
  很快有回复:“是呀!我和许姐姐一起在玩具柜台挑了半天,最后选中这一款。还喜欢吗?如果不喜欢,可以去换另一款仿真车。”
  程实一开始不假思索地输入文字:“非常喜欢,谢谢!”
  正欲发出去时,想了想却又删掉内容重新输:“还有一款仿真车,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行啊,中午我正好要出去,12点校门口公交站台见,没问题吧?”
  “没问题。”
  苏一这天上午收到了一张寄自北京的包裹单,钟国不知给她寄了什么生日礼物。也学她秘而不宣,在电话里怎么问都不说,只是笑:“到时候你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搞得神神秘秘的,让苏一心里直痒痒,上课都一直在猜想钟国到底给她寄了什么。一下课赶紧跑到食堂吃完午饭,马不停蹄地往校门口赶。远远地谅看到程实等在那里,看见她,微微一笑。
  入冬后的天总是阴天,太阳一直被厚厚的阴云遮盖。却很巧,他笑的那一瞬,有阳光透过阴霾的天空。他微笑的脸庞熠熠生辉,异样明亮。苏一不由也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看到他空着的双手,她劈头就问:“你怎么没带上那辆玩具车?如果要换的话要带上车才行啊!”
  程实怔了一下:“哦……我忘了。”
  “还不赶紧回去拿。”
  “不用了,如果我看了喜欢,再买下来就是了。”
  这倒是,他又不缺那一辆玩具车的钱。要搭乘的公交车正巧来了,苏一赶紧拦住:“今天运气真好,一出门就车来了。到底是过生日,老天爷都眷顾几分。对了,程实,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程实一边说一边抢先在投币箱里扔进两个人的车费。
  苏一习惯地走到车厢最后的空位坐下,看着程实笑嘻嘻:“你也要祝我生日快乐,今天也是我生日。”
  程实一怔:“这么巧?”
  “是呀,真得很巧。没想到我们同一天生日,你也是农历11月16号出生的。”
  程实又怔了一下:“不是,我是农历11月6号出生的。不过我一直以来都是过新历生日,我的新历生日是12月9号。”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是过农历生日,今年的农历换算成新历刚好是12月9号。我还以为真得那么巧,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这也已经很巧了,一个农历一个新历,也能凑到同一天生日。”程实的话里有几分感慨之意,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公交车的路线先经过那家购买玩具车的商场,苏一先带程实去看那款仿真车。他用行家的眼光把车细细一看,摇摇头否决了:“这个不算真正意义的仿真车,只能用来骗骗小孩子。”
  “不是吗?可是看起来做得很像呢。”
  “只是外观像不算什么,真正的仿真车,要严格按照真车的比例精缩微制,所有零件全部不能少。这辆车哪里有。”
  “还这么讲究,这我倒不知道。我对车不了解。”
  程实看她一眼,突然说:“我带你去看看真车怎么样?”
  苏一对车的兴趣平平,加上她急着赶去邮局。笑得很抱歉:“改天吧,一会我还要去邮局取包裹。恐怕时间不够。”
  程实这才想起她在短信中提到‘中午正好要出去’,刚刚在车上跟她聊生日的事,他都忘了问她要去哪,原来是要去邮局取包裹。他脸上浮出几丝失望,失望之余,小小地坚持了一下:“这里过去红牌楼汽车城很方便。打的过去看一看,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苏一想起那天晚上有求于他的时候,他一传就到。现在人家兴致勃勃地想去看看车她却推脱,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很方便吗?那就去看看吧。”
  程实的脸庞一下又明亮起来。
  苏一在汽车城里看得眼花缭乱。
  形形□的各式小车如乱花迷人眼,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集中地看了这么多车。大部份是国产车或合资车,进口车占的比例比较少,却少而精。奔驰、宝马、沃尔沃、萨博、欧宝等世界名车让不少人驻足欣赏。
  “觉得这些名车怎么样?”
  苏一是个大外行,她实话实说:“看起来都差不多,我看不出来名车和非名车的不同。”
  程实不由失笑:“看起来都差不多?我还想请你来当参谋呢,看来你很难胜任。”
  “请我当参谋,你要买车吗?”
  “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就是让我挑辆车。”
  苏一讶异地瞪大眼睛,天,这份生日礼物可真够昂贵呀!有钱人就是有钱人。
  程实带她去看他喜欢的一款车高尔(GOLF),是一汽大众的合资车。这款车原是德国大众的经典车型,2003年才刚刚在国内正式上市。他俩一看就是年纪轻轻的学生,刚开始站在那里看车都没人招呼,当他们是随便看看的闲客。后来有位眼光敏锐的售车小姐,许是看出了程实一身不显山不露水却货真价实的名牌。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投其所好,极力推荐:“这款车非常受年轻人欢迎,也是驾车入门的最佳车型,你有兴趣吗?”
  “可以试驾吧?”
  “可以,不过要在我们店里的试驾师陪同下。”
  程实试驾了一款黑色GOLF后,明知苏一是外行,还是忍不住问问她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我?”苏一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指了指旁边停着的一辆红色GOLF。“我不知道好不好,但我觉得这辆车看起来更漂亮。”
  女孩子选购商品都是偏感性化的,对于外观漂亮的东西更容易产生好感。售车小姐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推荐:“这辆红色GOLF确实很漂亮,时尚又醒目,最适合年轻人驾驶了。”
  程实看了看那辆红色GOLF,如果让他选绝不会选这种颜色,个性使然,他比较偏爱那些内敛低调的颜色。比如黑、白、灰、银等。
  围着这辆红色GOLF走了一圈,程实的手轻轻抚过流线型的车身。热情奔放的颜色在指下似乎有着温暖感。他突然想起苏一为他挑选的那款遥控玩具车也是红色,看来她真是很喜欢鲜艳的红。
  程实做了决定:“那好吧,就要这一辆。”
  程实二十岁生日这天,得到了两辆车的生日礼物。一辆大众GOLF的真车,一辆遥控型的玩具小车。颜色都是热烈烈的红——明亮而生动,是热情、奔放、活力与喜悦的象征。
  具体的购车办理手续,程实打电话让王经理派人来替他办。他选好了车就带着苏一走了,时间不多了,还要赶去邮局取包裹,否则会误了她下午的课。
  苏一对他这种效率实在是惊讶:“十几万的车,你中午出来逛一逛的时间居然就给买了?我买件衣服都要多看几个店呢。”
  程实招手拦下一辆的士:“看中了就买,没必要再货比三家。反正同一品牌的车价格质量都一样。对了,去哪个邮局?”
  苏一把邮局地址报给的士司机。程实突然想起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她赶去取的包裹莫非是生日礼物?
  果然,在邮局里领到包裹后,密封的纸盒上除了用潇洒刚劲的毛笔字写着苏一的地址姓名外,还有‘生日快乐’四个字大大地写在一旁。程实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寄件人地址,寄自北京的一所高校。他马上就联想到苏一曾经用他的手机打过的那个北京长途。
  纸盒是一个扁平的长方形盒子,约有两尺来长,半尺多宽,这种尺寸的盒子适宜用来盛放长形物体。苏一忍不住想起古代的琴匣剑匣之类,可是拿在手里份量又不重。她看着这个纸盒又兴奋又好奇,想不出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很想当场就拆开来看究竟,却又忍住了,还是拿回宿舍去慢慢看吧。
  程实似是随口一问:“谁给你寄的生日礼物吗?”
  苏一把纸盒宝贝般抱在怀里,朝他侧头一笑,落落大方地告诉他:“我男朋友。”
  尽管已经有所猜测,程实在听到她这么确实的答案时,心还是陡然一沉,如冰海沉船般地沉下去……
  虽然一直不愿正面审视自己的心思,但这一刻深深的失落,让程实明白,他是真的喜欢上苏一了。
  钟国寄给苏一的生日礼物,是在许素杰和周虹的“共同监督”下拆开的。
  “看看你的钟国为你二十岁生日准备了什么礼物。”
  苏一也急着看,迫不及待地拆去外包装,露出来一个精致的锦盒。通体裹了一层云纹暗花的青缎,很是古朴雅致。再打开锦盒一看,里面居然装着一幅长轴。咦,钟国难道是送她一幅中式书画吗?
  许素杰和周虹都脸露惊讶之色,毕竟这种礼物太少见了。周虹一时脱口而出:“这份礼物真是古香古色,如果唐诗韵看了一定喜欢。”
  话一出口,三人不约而同地瞥了那张空床一眼。片刻沉默后,许素杰岔开话题:“苏一,快打开看看是什么书画?”
  长轴被一根红丝绦系住,丝绦结上还缀着一枚“中国印”会徽的纪念章。苏一解下来在手心里珍惜地一握,这是属于她的一枚,另一枚在钟国那里。钟国买到这对纪念章时曾打电话对她戏言,说一人一枚保管好。要是将来万一有什么意外两人失散了,就凭它相认。
  苏一听得直笑:“将来要是真有什么意外失散了,不仅可以凭它,那对翡翠小猪也可以成为我们日后相认的凭证啊!”
  “这倒是,我们以后相认的凭证有双保险,不用怕失散了。”
  苏一爱惜地把这枚会徽纪念章别在衣襟上后,才去接着解红丝绦。徐徐展开长轴,一轴精心裱制的书法横幅出现在眼前。完全展开足有两米长,雪白的宣纸上,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写满刚劲有力的墨字。那是相同的三个字——我爱你。用行、楷、隶、草、篆等不同字体反复书成。苏一看得呆了。
  许素杰和周虹也睁大眼睛啧啧称叹:“这是写了多少‘我爱你’呀?苏一,是钟国亲手写的吧?他的书法也这么好!”
  苏一不由自主想起暑假时,钟国写这三个字给她看时的言语:“我每天都练字,不过只练三个字……不光只练楷书,我还练了隶书、篆书、行书、草书……只勤学苦练这三个字,好向你表忠心。”
  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就已经在为她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做准备了。她却懵懂不觉。
  周虹好奇地细数:“每一竖行写了5个‘我爱你’,一共写了……”
  许素杰跟她一起数:“5、10、15、20……一共写了104行。5乘以104,哇!他写了520个我爱你。好有意义的数字呀!苏一,你这份生日礼物,钟国可真是花了心思呢。”
  520个我爱你,苏一从心底笑出来,一脸欢颜甜美如花蜜。
  给钟国打电话时,只响一下他就马上接起来了:“怎么样,礼物喜欢吗?”
  苏一笑颜逐开,嘴里却说:“一般般了,不过看在你写了这么多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还是表扬你两句吧。礼物还算不错,我基本满意。”
  钟国嚷嚷起来:“什么?我花了大半年的功夫精心准备的礼物,你才基本满意呀!太伤心了!”
  “好,我非常满意行了吧?”
  “到底是基本满意还是非常满意呀?”
  “笨蛋,这还用问?”
  “好,我是笨蛋。不过我这个笨蛋居然还有人喜欢,你说那个人是不是比我更笨?”
  苏一忍俊不禁:“你还真会绕,绕来绕去绕到我头上来了。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写这个的?”
  “上个学期就开始写了,闹非典的时候天天在宿舍里没事干就练书法了。写着写着我就想,你二十岁生日我正愁不知道该送什么有意义的礼物,干脆写一幅字表忠心算了。就跑到琉璃厂挑上好宣纸买了回来慢慢写,一开始写坏了好多张。一张纸上写几百个字,只要有一个字写坏了就整张都要报废,重新再写。苏一,我写得手指都生茧了!”
  苏一听得心疼:“你这个笨蛋,干吗非要写那么多个呀!你不会少写一点。”
  “520这个数字有意义呀!你知道吗?一开始我本来打算写1314个,可是那样起码要写上十几张宣纸,装裱成书法横幅太长了,不好做。只有精减为520个,不能再少了,再少就没意义了。”
  1314个?苏一侧头一想就马上想起这个数字的谐音意思了。1314,代表一生一世。钟国真得很有心呢,这份礼物他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忽然又想起来:“钟国,你这个学期那么忙,哪来的时间写这个?”
  “时间像海绵,只要你想挤,总是会挤得出来的。一有空我就拿出来见针插针地写了。”
  “你老实交代,有没有熬夜写?”
  钟国顿了一下,含糊带过:“偶尔了。”
  “偶尔?”
  苏一想起自己那几天织围巾时的夜夜三更,不难猜想出他是如何在紧张忙碌的学习和工作之余,为她一笔一划写完的520个‘我爱你’。她要是打错打漏了一针,至多拆掉几行毛线,他要是错了一笔却要整张宣纸报废重写。他每写一个字,不比她每织一针的辛劳少。
  一针一线,一笔一划,都是心意深深,情意密密。
  “就是偶尔了。”钟国转移话题,笑嘻嘻地问:“苏一女王陛下,微臣对您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您有没有什么赏赐呀?”
  苏一由衷笑了:“有,你等着。过几天我就有好东西给你。”
  苏一用最快的时间织完了那一双手套,和围巾一起寄去北京。钟国又惊喜了一次:“你连手套都会织了。太好了,我买的手套正好破了,现在可以戴你织的。苏一,围巾手套都有了,什么时候你再给我织件毛衣吧?”
  钟国的要求,苏一□理不理状:“毛衣呀,看我什么时候高兴吧。”
  却一挂了电话,就跑去毛线店采购了。她其实心里早就想好了,学会了织围巾织手套后,还要学着织毛衣毛裤毛线帽毛线袜子。她要让她的钟国从头到脚全身都穿上她织的毛线衣物,北京的寒风冻不着他。
  2003年的冬天,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苏一由一个从未摸过毛线棒针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编织高手。爱情有时候真像点石成金的魔术师。
  周虹这两天似是有心事,老是坐立不安,宿舍的电话铃一响,她就飞快地去接,像是在等谁的电话。每天出去打完工回来,她一进宿舍总会问上一句:“今天有没有我的电话?”
  苏一忙着学织毛衣,没怎么察觉出她的若有所待。许素杰看出来了,打趣她:“虹彩妹妹,是不是在等心上人的电话?”
  周虹脸一红,低头不语进了卫生间。许素杰便跟苏一咬耳朵:“你说,周虹这又是喜欢上谁了?她现在嘴可真严,半丝口风都不漏。以前喜欢程实的时候,可是马上就在宿舍里宣布了。”
  “她不想说就算了,让她保留这个秘密吧。”
  周虹到底喜欢上了谁?苏一和许素杰很快就知道谜底了。
  那天傍晚,她们三个一起去食堂吃晚饭。也是许素杰眼尖,端了饭菜刚在一张餐桌旁坐下,就一眼瞥到附近一张桌子旁,有个胖胖的圆脸男生脖子里围着一条很漂亮的羊毛围巾。围巾的颜色花样,让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周虹织的那条。不用说,肯定是她送给他的了。马上就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苏一,下巴一挑示意她看,并笑眯眯地对周虹说:“虹彩妹妹,我们发现你的意中人了。看你还能瞒得住我们。”
  苏一伸长脖子一看,觉得围围巾的那个胖男生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回过头正想问周虹,却吃惊地发现她的面孔突然间变得苍白无比。
  发生什么事了?苏一一时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周虹的表情,绝对不是看见意中人围了自己亲手织的围巾的表情。
  许素杰也发现了周虹的异样,看看那个胖男生又看看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怎么了?”
  周虹没有回答,她石像般僵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胖男生看。他本来只顾埋头吃饭,却渐渐有所察觉。一扭头迎上她冰冷的目光,愣了一下,一脸莫名其妙。
  周虹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嘴唇微微哆嗦:“把围巾还给我。”
  胖男生脸上顿时浮出一派恍然大悟的表情,僵僵地赔笑一下,他二话不说马上把围巾摘下来递给她。她接后转身就走,饭都不吃了。
  “周虹……”
  许素杰还试图叫住她,苏一说:“许姐姐,别叫了,你带上饭菜跟她走,我去问问那个男生围巾是怎么回事。”
  苏一的问话非常顺利,胖男生一五一十说得清楚明白。她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他是程实的室友,她曾向他问过程实的手机号码。而他刚才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原来是程实收到的生日礼物之一。
  “程实每年在学校收到的生日礼物都让我们三个室友瓜分,他自己从来不要,连看都不会看。如果礼物中还夹了信就交给他,他一起全部烧掉。”
  苏一真是没想到,周虹原来还在喜欢程实,她用心织的围巾竟是替他准备的生日礼物。可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让他的室友拿去了。
  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苏一不由自主想起这句诗。
  回到宿舍里,苏一惊见一地弯弯曲曲的毛线,起伏如波浪蔓延在地板上。是周虹把那条围巾拆了,一把又一把,狠狠地拉,扯、拽……精心织成的围巾转眼成了满地乱七八糟的线。她一边拆,一边无声地哭,泪水一颗颗掉下来,仿佛一颗碎了的心。
  许素杰对苏一做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表示她已经劝了她很久,但无济于事。
  苏一想了想,一转身又出了宿舍门。拿出手机给程实发短信:“你在哪里,有空出来聊一聊吗?”
  程实的短信很快回复过来:“你找我要说围巾的事吧?”
  看来那个胖男生已经把事情告诉他了。
  “是呀,你能出来谈谈吗?”
  程实的短信回得非常快:“不能,没什么好谈的。”
  斩钉截铁不留情面的拒绝,他怎么又这么可恶起来?苏一简直愤然。他不肯出来,那她找上门去好了,他肯定在宿舍。
  苏一气冲冲地冲进程实的宿舍时,却只有那个胖男生在屋里。一见她他就马上说:“程实不在,他刚刚出去了。”
  溜得还挺快,苏一眼睛一瞪:“他上哪去了?”
  “我不知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苏一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那我在这里等他。”
  “你在这等?程实不一定回来,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可能晚上在那边睡。”
  一句话提醒了苏一,程实或许是去了他租的小公寓。就在学校附近,干脆上那里堵他去。
  在男生宿舍楼下遇到朱大哥,他正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外面回来。苏一一见大喜:“朱大哥,快,自行车借我用一下。”
  骑自行车去找人当然要比走路快得多。朱大哥还指望苏一替他挽回许素杰的芳心,二话不说就把车给了她。只是嘱咐了一句:“这可是我同学的新车,你小心骑啊!”
  “放心吧。”
  苏一骑上自行车很快就到了程实租的小公寓楼下,车一放马上跑上去咚咚咚地敲门。却左敲不开右敲也不开,一看防盗门上有猫眼窥视镜,她猜想或许是程实看到她在外面敲门,所以故意不开。于是不屈不挠地一直敲:“程实,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把话说清楚。你不开门我不走了,今晚你别想睡。”
  苏一不停地敲门,敲了半天把隔壁人家敲出来了,一个老太太打打开门探出头满脸不悦地说:“敲了这么久都没人开门,一定是没人在家,你能不能别敲了?我孙子写作业呢。”
  “对不起对不起。”苏一一再道歉,不敢再敲了。看到门框旁的电铃,改为按铃。叮咚叮咚叮咚……一声接一声地按,不信你程实在屋里受得了。
  敲了半天门外加按了半天铃,门始终没有打开。苏一按得手都酸了,甩着胳膊休息一下。无意中一扭头,却瞥见程实站在上来的楼梯口,满脸意外又怔仲地看着她。
  “你——你是真不在屋里呀?我还以为你故意不开门呢。”
  程实没有说话,默默地走过来打开房门进去,苏一想也不想就跟进去了:“程实,你能不能跟我去见见周虹?她为你眼睛都哭肿了。”
  “那是她的事。”程实非常漠然。
  “你这人怎么这么样啊!太冷血了!帮许素杰的忙时你那么热心,为什么对周虹这么冷冰冰的?”
  “不关你的事。”
  苏一几乎被他又冷又硬的话噎死,要是依她一惯的火爆性性早就要炸起来了。可是一想到程实在许素杰的事情上那么尽心尽力地帮过忙,她按捺住性子好言好语:“是,不关我的事。可是周虹是我的好朋友,你,就当我高攀吧,我也已经一心拿你当朋友了。你们两个朋友的事,算我多管闲事,我也还是想要管一管。”
  程实沉默片刻:“你真是多管闲事,这种事情你管得了吗?我不喜欢她难道你能勉强我去喜欢吗?”
  “我不是要勉强你去喜欢周虹,可是你也不应该这样伤她的心吧?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你可以拒绝,但你的拒绝方式能不能好一点?你上次把她给你送的早点扔出楼的事就不提了,这次她为你精心织条围巾作生日礼物,你却看都不看就给了别人。换成是你,被自己喜欢的女生这么冷酷残忍地拒绝,你难受不难受哇?”
  苏一用将心比心的说法试图说服程实,他听得身子如电击般陡然一震,脸上的表情冰冻般完全僵住了。猛地一转身,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寒着脸大步冲进了卧室,然后重重地摔上房门。啪的一声巨响,门框上簌簌地震落细微墙灰屑。
  摔门的巨响吓了苏一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得程实这么愤怒了?而他的愤怒显然还不仅止于此,卧室里传出劈里啪啦的摔东西声音。一声又一声清脆尖利的破碎声,直刺进她的耳膜,听得她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程实,你干什么?你开开门。”
  哪里叫得开呀!苏一没头苍蝇般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圈,突然看到敞开的大门上还插着一串钥匙。程实打开门后忘记拔下钥匙了,她如获至宝般拔下来,试着去开卧室门。也是运气,第一把□去的钥匙就打开了门。
  门一开,她看见程实下唇咬得紧紧地站在床边,脚下一地易碎器皿的狼藉碎片。他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依稀是泪光。她吃了一惊:他……是哭了吗?
  看到她进来,程实脸上的表情又惊愕又窘迫又恼怒,迅速地别过头去,不让她看见他的脸,声音异样嘶哑:“谁让你进来的?”
  苏一顿时明白自己又错了,她不该进来。一个人的悲伤,尤其是一个男生的悲伤,是不愿意被人看到的。
  飞快地重新掩上房门,苏一觉得自己今天晚上似乎是好心办坏事,把事情弄得更糟了。也没有跟程实打招呼,她不声不响地关上门走了,还他一个安静的私人空间。
  在公寓楼下,苏一不见了她骑来的自行车。愕然地睁大眼睛把楼前楼后统统找了一遍,她不得不接受现实,自行车丢了。
  朱大哥还特意嘱咐过这是他同学新买的自行车,叫她小心一点骑。可是她一骑出来就丢了,怎么这么倒霉呀!
  大叹倒霉时,苏一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车钥匙呢?这才想起急着上楼找程实时,她根本忘记了锁车。不必专门的窃车贼,任何一个见财起意的人都可以骑走那辆不设防的车。谁让她一时粗心大意呢。
  苏一沮丧郁闷之极,觉得这个晚上真是一塌糊涂。想办的事没办好,还丢了人家的车。
  心情一糟糕,她在楼下小花坛的边沿坐下,掏出手机给钟国打电话,叽哩呱啦地大吐苦水。钟国认真听完,一二三地为她解决:“首先,周虹的事情你不要去管,程实说得对,这种事你管也管不了。其次,程实今晚的失态你最好当什么都没看见,以后再见到他也不要再提起。最后,车已经丢了,懊恼也无济于事。去问问要赔多少钱,我给你寄,正好刚发了工资。”
  钟国处理起事情来真是爽利,快刀斩乱麻般把苏一心里纠结的事情几下理清了。
  “不用你给我寄,我自己又不是赔不起。这两个月我的生活费大大节余。”
  这两个月她几乎天天在宿舍里埋头做“织女”,基本上没有什么开支,省下不少钱。钟国却不管她有钱还是没钱,就是坚持要给她寄。故作苦苦哀求声:“我很想很想让你花我赚的钱,看在我这么有诚意的份上,你就花一点行不行?求求你,求求你了。”
  苏一忍不住笑了:“好吧,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我就给你一点面子花一点你的钱。”
  “谢主隆恩!”
  挂了电话,苏一的心情好多了。每次心情不好和钟国通过电话后,都会好起来,他总能让她笑。
  把手机装进外套口袋,她正准备站起来回学校时,却看见公寓楼里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是程实。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加上夜色深浓,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一旁小花坛上的苏一。
  苏一张了张嘴,想叫住他却又咽回去了,她想他现在一定不想看到她吧?
  看着程实渐走渐远的背影,苏一迟迟疑疑地远远跟着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跟着他干什么?只是直觉地不放心,毕竟刚才他表现得那样失态。
  程实走出这住宅小区后,在马路上没走多远,就进了路口的第一个酒吧,看样子他是心情不好跑出来喝酒。苏一在外面张望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跟进去。要是被他知道她跟踪他,肯定会更加恼火吧?
  可是就这样走掉,心里又不踏实。苏一想了想,到马路斜对面一家蛋糕店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买了两个蛋糕一杯热牛奶,一边慢慢地吃,一边看着那边酒吧里出来的人。
  苏一的蛋糕牛奶吃得很慢很慢,吃完后又叫了一杯热牛奶慢慢地啜着。一坐就坐了快一个钟头,还不见程实出来。她的心一点点地悬上去:他这是要在里头喝多少酒哇?
  她不由地就联想起钟国那次近乎大病一场的醉酒,马上坐不住了。顾不上再考虑他想不想看见她,跑去酒吧找人。
  她去迟了,程实已经喝醉了。酒吧的服务生说他一进来就一杯接一杯要姜汁白兰地。几杯烈酒喝光后,就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省了。
  “小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翻他身上的证件找人来领他呢。顺便麻烦你把帐也结了吧?”
  那几杯白兰地价钱不便宜,苏一几乎倾囊而出才付清了酒钱。付了钱后她还有更犯愁的问题,她要怎么把他弄回去呀?
  见惯这种情形的服务生给她建议:“叫个朋友来帮忙吧。你一个女孩是肯定没办法把他弄回家的。”
  叫谁来帮忙呢?苏一一开始想到朱大哥,正想给他打电话时却转念一想,打回了自己宿舍:“许姐姐,周虹在吗?”
  “在,你等下我叫她。”
  话筒里,苏一清晰地听到许素杰叫周虹接电话的声音,却听不到周虹丝毫回应的声音。很快又听见许素杰对着电话压低声音说:“她心情不好根本不想理人,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我想问她……”
  本来苏一想问问周虹是否愿意过来送程实回家,也算是为她制造机会。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迟疑了,周虹那么伤心生气,她还会愿意来送程实吗?她应该已经把他恨到骨子里去了吧?或许根本不再稀罕他了?而程实如果知道她有意把周虹叫来送他回去,他那个脾气不知道会不会杀了她哦?迟疑之间,钟国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周虹的事情你不要去管……这种事你管也管不了”。
  “算了,她不接的话那我没事了。”苏一终是叹了一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后来,苏一常常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这一线迟疑,终是坚持把周虹叫出来了,她的命运会不会有更好一点的走向?可惜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永远没有“如果”二字可以回头重新再来。
  不能找周虹了,苏一正想问许素杰能不能出来,她却匆匆忙忙挂了电话:“苏一我不跟你说了,我手机响了。”
  只有打朱大哥的手机了,一拔再拔,却始终是占线忙音。
  服务生见她找不到人,给出第二个建议:“要是叫不到朋友就打个的,让的士司机帮忙一起把他扶回家,多给他一点钱就是了。”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也不必再四处打电话找人。苏一采纳服务生的建议,在外面拦了一辆的士,请司机帮忙和她一起把程实弄回小公寓。
  “我帮你送他回去可以,不过他要是半路上吐在我车上,你可得付清洗费。”
  苏一满口答应:“师傅没问题,只要你帮我把人送回去,车费我加倍给,要真吐脏了你的车清洗费我少不了你的。”
  从酒吧到小公寓楼下开车不过三分钟的时间,在程实外套口袋里找到钥匙打开门,苏一让的士司机直接把他扶进了卧室。卧室里还是一地狼藉,大大小小玻璃器皿的碎片在灯光下幽幽地反射着光芒,像无数双幽怨的眼睛。
  的士司机自以为了解:“你们俩吵架了,所以他跑出去借酒浇愁是吧?”
  这哪跟哪呀!苏一哭笑不得,却也懒得跟陌生人详细解释,加倍付了车钱给他:“师傅谢谢你了。”
  苏一帮程实脱去鞋子,再盖上被子。他一直无知无觉,酒精的作用让他睡得很沉,像个酣睡中的婴儿般任人怎么摆弄都不醒。
  安顿好了他后,她顺手把一地乱七八糟的碎片也收拾了。在厨房门背后找到扫把和灰斗,把它们统统转移到垃圾筒去。不然他半夜里要是迷迷糊糊爬起来上厕所什么的,非刺破脚心不可。
  苏一埋头做这些事情时,钟国给她发了一个短信:“苏一小猪要睡觉了,早睡早起身体好,千万不要熬夜啊!”
  每天晚上,他都会发类似的短信给她,既是提醒她不要熬夜早点睡觉,也是道晚安。
  苏一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冬天的晚上因为冷的缘故,平时这个时候她早就躺到热被窝里去了。
  “钟国小猪,我好命苦,还在程实家里做苦力呢。”
  短信刚发过去,钟国马上就打过来了:“怎么回事?你怎么还在他哪?不是早就出来了吗?怎么又回去了?”
  苏一把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他:“没办法,我不能不管他呀!本来还想打电话叫周虹来当这个‘苦力’,可又怕她赌气不来,又怕她来了程实会更生气,再一想你叮嘱我不要多管他们的事,就只好自己辛苦一下了。”
  钟国一听说苏一还有过叫周虹来的打算,一迭声地庆幸:“幸好你没叫周虹来,否则事情会让你越弄越糟,总算你这个直肠子知道多转一个弯了。程实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吐得一塌糊涂哇?”
  “还好,他喝醉了就是睡,不吵不闹不胡言乱语也不吐。省了不少麻烦,我只要把这堆碎片收拾干净就可以回学校睡觉了。”
  钟国核实般地问:“他喝醉后就一直没有吐过?”
  “没有。”
  “苏一,那你走之前最好叫一个他的同学或朋友过来看着他。他半夜里肯定会酒劲发作,没人照应不行的。前段时间我隔壁宿舍的一个男生中午和同学出去吃饭多喝了几杯,下午没去上课一个人在宿舍里睡觉。结果在睡梦中呕吐起来,呕吐物呛进了气管。要不是他有个室友正好回宿舍拿东西,发现他的异样把他送去急救,他差一点就要窒息身亡。”
  苏一惊呼:“这么严重?”
  “是啊!醉酒的后果有时也很危险,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你去查他的手机,找他的同学朋友过来看着他。”
  “哦,知道了。”
  “那你先找人来照应他,然后你快点回学校,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到了宿舍后马上发短信告诉我。”
  苏一唯钟国的指令是从,在程实的手机里一通查找,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王烨,马上拔过去。
  王烨开着他父亲的车很快就赶来了,他看向苏一的表情是满脸惊讶,却除了道谢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坚持先开车把她送回学校。
  苏一回到宿舍后,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周虹哪去了?许素杰又哪去了?
  周虹没办法联系上,许素杰却可以打手机找人。电话拔过去,她也不知道周虹去了哪里,只说她离开宿舍时周虹都还在床上躺着。她告诉苏一:“小朱给我打了一晚上电话,我现在跟他在一起,晚上我可能不会回宿舍了。”
  难怪朱大哥的电话一直占线,原来是在和许素杰诉衷肠。看来他们俩之间的‘风波恶’已经成为过去时了。
  那周虹呢?周虹跑哪去了?许素杰猜她可能是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去了,让苏一不用担心,都那么大的人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可是苏一还是挺担心的。她觉得周虹实在太傻了,喜欢上程实一次不够,还喜欢上第二次,白白让自己一而再地伤心。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一次二次,自始至终,她一直都还喜欢着他。尽管被他伤害过,也还是忘不了他。现在她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呢?
  苏一给钟国发短信,向他报告平安抵达宿舍的消息,以免他担心她的夜归。他很快又一次把电话打过来了,话筒里是他一如既往带笑的声音,半真半假地下命令:“苏一,以后晚上不准单独在男生寝室逗留,否则我会有意见。知道了吗?”
  苏一忍不住笑起来:“耶耶耶——某人的话好酸啊!你吃醋了?”
  “切,你不要一付你从来不吃醋的样子。如果我这个时候还在某个女同学家里,我看你酸不酸?”
  “你敢——”
  苏一这一声绝对当得起“河东狮吼”四个字,钟国哈哈大笑:“瞧瞧瞧瞧,瞧瞧你这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阵势。”
  “我哪里就‘州官放火’了,我来找程实完全是因为周虹,在他公寓逗留也是事出有因。总之以后我听你的,不再管他们的闲事了,也就不会再来他这了。”
  “那样才对,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你管多了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刚才你没有把周虹叫出来实在是明智之举。”
  “对了,钟国,”苏一被提醒了,“我回到宿舍后发现周虹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呀?”
  钟国一怔:“应该不会吧,这么大的人了,如果一失恋就要想不开的话,那可就……”
  钟国竭力安慰苏一不要多乱猜,苏一也尽量让自己往宽处想。第一次被程实拒绝周虹都挺过来了,这一次应该多少有点免疫力了吧?应该不会想不开一条黑巷走到底吧?
  这天晚上,周虹却一直没有回宿舍。苏一独自一人守着空落落的屋子,辗转反侧难成眠,心里前所未有地担忧。
  周虹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苏一几乎不认得她了。从头到脚一身华丽新衣,尤其那件貂毛领的羊绒大衣,是《瑞丽》杂志上今冬最受推崇的一款。穿在她亭亭玉立的苗条身材上,很有‘名花倾城两相欢’的相得益彰。而她手里拎着的,也是一个国际名牌的新款手袋。
  出身寒门素户的周虹,一向衣着简朴。这一刻,却像灰姑娘被仙女的魔杖点化成了公主般,一身锦衣光彩照人。然而现实生活毕竟不是童话世界,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孩子,一夜之间穿戴打扮华丽如公主,她可能是遇上好心的仙女了吗?
  苏一心里隐约生出揣测,脸色有些发白:“周虹,你昨晚哪去了?”
  周虹答非所问:“苏一,陪我去找一下程实吧。我打他的手机关了机,去他宿舍也找不到人。他的同学说他也没去上课,应该在租的房子里。你去过,能带我走一趟吗?有一些话我必须跟他说清楚。”
  苏一没有半分犹豫:“好。”
  在程实的小公寓门前,苏一按了很久的门铃,程实才来开门。因为宿醉醒来的缘故吧?他的脸色非常苍白。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个女生,他一下愣住了。
  周虹来的路上一直面容沉静,在见到程实的那一刻,眼中突然就涌上了泪。竭力忍住泪水,她从手袋里拿出一摞厚厚的钱递给他:“这里是八千块钱,赔你的照相机。这笔帐清了,以后我和你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那个八千块的索尼数码相机,是周虹对程实感情由来的因,最后却结出一枚如此苦涩的果。
  程实没有接那摞钱,他声音低哑:“我说过不用你赔了。”
  “对,你说过。正因为你说了这句话,让我在感激之后喜欢上了你。程实,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你凶巴巴地要我赔你的照相机,也不要因为这台相机而喜欢上你。”
  周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把钱朝他怀里一塞,捂住脸扭头奔下楼去。
  苏一看着程实摇摇头:“当初要是没把你那架相机借回来就好了,那周虹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你真是把她害惨了。”
  话一说完,苏一就抬足去追周虹。还没走出几步,一叠东西从她身后飞过来,砸在楼梯间的墙壁上,飘飘扬扬洒落一地百元大钞。程实无比挫败无比激动的声音响在耳畔:“我是罪人,我是罪人行了吧?”
  他在嘶喊声中重重摔上了房门,把自己隔绝在室内。
  程实比起昨晚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激烈反应,让苏一呆了。怔了半天后,她一张张拾起满楼道的钞票,犹犹豫豫地去敲他的房。他听若罔闻地不肯开,最后她只有把那厚厚一摞钱分几次从门缝里塞进去了。
  再下楼时,周虹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冬日薄凉如水的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过来,几片枯黄的落叶寂寥地舞在风中。
  周虹当天就收拾东西搬出了宿舍,她用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表情告诉苏一和许素杰,她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为她租了一套房。以后她不用再天天去打工了,学费和生活费他全部承担。
  苏一问得小心翼翼:“你这个男朋友,怎么认识的?”
  “记得我告诉过你,有一次推销白酒时一个豪爽客人一口气买了我五瓶酒吗?就是他了。”
  “就是他,他做什么的?”
  “做房地产生意,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他每次看到我都会买我的酒,最少五瓶。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喜欢我,如果我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可以给我最舒适的生活,不用再出来打工这么辛苦。”
  这——苏一怎么听怎么像是有钱人在千金买笑,而且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小蜜二奶傍大款之类不好的名词。她与许素杰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里都是满满的担忧。
  “周虹,那你喜欢他吗?”
  “我喜不喜欢他不要紧,他喜欢我就行了。喜欢一个人太辛苦,我现在只想被人喜欢。”
  许素杰极力劝她:“周虹,你还是认真考虑一下。不要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否则我怕你将来会受伤害。”
  周虹唇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放心,我跟他在一起不会受伤害的,不是我喜欢的人,根本伤不到我。”
  周虹就这样搬走了,许素杰也再次搬回了她和朱大哥合租的‘爱巢’。曾经的四人宿舍如今只有苏一独自孤零零地住着。她打电话向钟国诉苦,说一个人住着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有种‘青灯古佛’的冷清寂寞感。
  他安慰她:“一个人住一间宿舍还不好吗?我宿舍里有同学买了电脑和打印机来做生意,帮大四师兄打印毕业论文,每天吵吵嚷嚷闹得像杂货铺。我头昏脑胀,还羡慕你的清静呢,真想过来跟你一起住。”
  苏一扑噗一笑:“美得你,住你的杂货铺吧。”
  “对了苏一,我今天中午给你汇了钱,赶紧把人家的自行车赔了啊!”
  他倒真上心,这么快就把钱汇过来了,苏一笑得更甜了。有钟国这样的男朋友,她有一种‘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的踏实感。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她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但绝对不可能再找到比他更适合自己的人了。
  程实来找苏一时,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了。他还钱给她,平淡的表情和口吻:“听说那晚我的酒钱是你付的。”
  苏一看了看他,脸色还是不太好,眼窝深深地陷进去,还有明显的黑晕,一付大病初愈的模样。
  “你还好吧?”
  “谢谢,我没事。”顿了顿,程实低声问出来,“那天晚上,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家酒吧?”
  “我看着你进去的。”
  “你不是早走了吗?”
  “我下楼后在小花坛里坐了一会,看到你从楼里出来就跟着你走,见你进了那家酒吧。”
  “然后不见我出来,就进来找我?”
  “是呀。”苏一小心翼翼地措词:“我知道……你是心情不好才去喝酒的。有点不放心,怕你出什么事。”
  程实沉默良久:“谢谢你。”
  苏一没有再对他提起周虹的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在这件事情上她指责过他两次,他两次都表现得态度异常激烈。如果和程实还是以往的敌对关系,她会死死揪住他的痛脚打击他。可是如今她已经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并非表面上那么冷血无情,如果他愿意对谁施以援手,他可以做得无微不至尽善尽美,譬如许素杰那件事。所以,对他不愿意提及的事情,她谨慎地加以回避。
  她不提,程实自然更加不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天正好是12月24日圣诞节平安夜。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同学们,有的头上戴着圣诞帽,有的手里拿着圣诞花环或圣诞铃铛。一派浓浓的节日气氛。
  “对了,今天是圣诞节,祝你圣诞快乐。”
  “谢谢,程实,也祝你圣诞快乐。”
  苏一特别咬重‘快乐’两个字的发音。她感觉程实的内心很不快乐,他似乎被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困挠着。
  程实定定地看她一眼,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沉默片刻,蓦地一转身,他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冬日阴霾的天空下,他一身沉灰深黑,像一个黯黯游走的影子。苏一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奇怪的人啊!时冷时热,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定。
  手机铃铃铃地响起来,苏一一看来电显示唇角就不由自主地弯上去——是钟国打来的。接起电话她就问:“怎么样,你拍到照片了吗?”
  2003年12月24日,北京2008奥运会国家体育场举行开工奠基仪式。同一天,为奥运会修建的主游泳馆国家游泳中心也开工奠基,拉开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体育场馆建设的序幕。和国家体育场的设计方案“鸟巢”一样,国家游泳中心的设计方案,同样是经全球设计竞赛产生的,方案名为“水的立方”。
  两处大型体育场馆开工之前,钟国就已经兴奋地告诉苏一,他要借一架相机去现场拍照,所以苏一接起电话就问他拍到照片没有。
  钟国的声音神采飞扬:“拍到了,开工现场进不去,我跑到附近大楼楼顶上拍的。有不少人和我一样赶来拍照留念,都想记录下这个历史性时刻。苏一,你上网,我传照片给你看。”
  2003年的圣诞平安夜,苏一在网上和钟国一起度过。他拍了很多照片一张张发给她看,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述当天的盛况。她一边戴着耳麦跟他音频聊天,一边细细看着他传来的每一张照片。有些照片里有他,脖子上围着她织的围巾,手里戴着她织的手套,对着镜头笑得格外阳光灿烂。她脸上的笑容也不由粲然绽放……
  圣诞节一过,很快就是元旦。元旦一过,春节就不远了。苏一终于又等到了寒假的即将来临,很快又能见到钟国了。
  第十章 意中有个人
  大三的寒假,跟钟国恋爱以来,苏一第一次和他吵架。
  起因是钟国太忙了。他拎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回来,是建筑所给他借用的。寒假期间,他要在家完成两个建筑绘图。
  苏一替他辛苦:“干吗放假还要做这些?”
  “有的做我就要做,协助主创设计师完成方案绘图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又有工钱可以拿。何乐而不为?”
  苏一承认他的话有道理,可是她好不容易盼来的寒假,他却没时间陪她。虽然他就抱着手提电脑坐在她身边,可是他的心思都在用来绘图。
  刚回来那两天,钟国的心思还比较心猿意马。绘着图只要苏一一过来,两个人就缠缠绵绵拥吻到一起去了。吻得热烈时,他不由自主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重温那种肌肤相亲的美妙滋味。可是冬天的衣服太多了,重重叠叠好几层,没有夏天那么方便。冰凉的手一探进去,苏一就缩着身体嚷冷。他只得罢手,干脆敛住心神一心一意绘图。
  察觉了苏一的闷闷不乐,钟国凑过来在她颊上亲一下:“乖,我现在图绘得正顺手,你自己看电视听歌吧,晚上我再陪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像哄小孩子的语气,但苏一很受用。她也不去开电视,免得制造噪声影响他,而是把织了大半的毛衣拿来坐在沙发上织。
  “好吧,你赶工我也赶工,争取让你穿上新毛衣过年。”
  钟国又响亮地亲了她一下:“这么贤惠的女朋友,我可真有福气。”
  一开始好好的,钟国聚精会神地绘图,苏一偎坐一旁,全心全意地织毛衣,房间里有一种宁静温馨的氛围。
  悦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一室宁静。苏一就坐在电话机旁,顺手接起来,一个女孩甜甜的声音问:“请问钟国在家吗?”
  苏一怔了怔,把话筒递过去:“钟国,你的电话。”
  钟国接电话时,苏一本能地竖起双耳,留意听他跟她说些什么。听来听去,全是他们建筑专业知识方面的内容交流。那个女孩似是打电话来问什么问题的,钟国耐心细致地一一对她解答。
  电话一挂断,苏一忍不住问:“谁呀?”
  钟国漫不经心:“叶珂。”
  “她打电话来干吗?”
  “问一些绘图方面的问题。”
  “干吗千里迢迢地打长途来问你呀,难道北京没有同学可问吗?”
  “哦,她和我在同一家建筑事务所兼职,我们又在做同一个小区的建筑绘图,所以她会来找我问一些细节上的问题。”
  “你和叶珂在同一家建筑事务所兼职,怎么你没告诉过我?”
  苏一突然心里就不舒服起来。想一想钟国在北京,上课和叶珂在一起,下课也和她在一起,简直就是出双入对。
  听出了苏一话里的不高兴,钟国转过身来抱她一下:“吃醋了?别犯酸了,你知道我不喜欢她的。”
  苏一有些不悦地一撅嘴:“可是你们天天在一起出双入对的,我想想心里就不舒服。”
  “别这么孩子气了,我和叶珂只是普通同学和朋友,多余的关系一点都没有,你这是吃得哪门子飞醋哇?”
  苏一嘴一张,话还没说出口,电话铃又响起来了。她眼尖地一瞥,又是刚才那个北京的号码。本来还只是半真半假地闹小别扭,这一下,她心里的别扭劲大了。
  叶珂干吗一打再打?而且明知道她在钟国身边,还频繁地打来,存心想让她不舒服呢?
  看着苏一难看的脸色,钟国接起电话,三言两语就挂断了。然后过来哄她:“苏一女王陛下,我是你裙下不贰之臣。一片忠心,有我的手书为证,请你相信我绝对不会变成叛臣的。”
  苏一被他哄得扑噗一笑:“小样儿的,就会油嘴滑舌。”
  “我女朋友笑起最漂亮了。”
  钟国一把用力揽她入怀想亲她,却很快哇的一声弹起来,被毛线棒针扎到了。苏一格格地笑起来:“让你不老实,挨扎了吧。好好绘你的图去吧。”
  “先上个厕所,再来绘图。”
  一场小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大风暴还在后头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和平常一样,苏一坐在钟国的房间里陪着他。她织毛衣,他在电脑上绘图。搁在桌上的手机响起嘀嘀的短信提示音,他拿起来看了直发笑:“苏一,给你看看我一同学发来的幽默短信。”
  苏一接过来一看:一农户明天杀鸡,晚上喂鸡时说:快吃吧,这是你最后一顿!第二日见 鸡已躺倒并留遗书:爷已吃老鼠药,你们也别想吃爷,爷他妈也不是好惹的!
  这段子有点意思,苏一也忍不住笑。笑过后,她随手看起手机里的其他短信来。收件箱中大部分都是他的同学发来的一些幽默短信,逗得她一直在笑。把收件箱中的短信都一一看完了,她纯属无心地按进了发件箱。叶珂的名字俨然在最上面一个,顿时为之一怔。打开这个已发短信,简单的两行字跃入眼帘:别再打电话到我家,有事QQ上谈。
  发送时间正是她为了叶珂打电话来跟钟国闹小别扭的那天,她突然想起那次他哄完她后马上去上厕所,其实,他是去厕所里发短信给叶珂吧?他可真会瞒她哄她呀!
  苏一脸上还惯性地保持着笑容,但笑意已经一点一点僵掉了。她用力地咬住嘴唇,霍然立起,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怎么了?”
  手机扔在桌上的啪嗒一响,惊得正在全神贯注绘图的钟国一震。一扭头,已经不见了苏一的影子。愕然地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两行话清晰入目,他顿时知道糟了。
  因为叶珂频频打来电话让苏一不高兴,所以钟国暗中发短信叫她不要再打电话到他家。而她如果发了短信给他也一律看后就删,虽然没有什么暧昧内容,但他不想让苏一看到了心里添堵。没想到他删了叶珂的短信,却忘记删自己发的短信,现在她心里的怨气肯定堵得水泄不通。
  钟国马上追到苏一家去,她把门反锁了。无论他如何敲门,门背后始终是如终南山活死人墓般的死寂一片。她异常的沉默,比她往日的火爆脾气更有杀伤力,让他更不安了:“苏一,你开门听我解释行不行?”
  叫了半天叫不开门,钟国想一想换套说辞:“苏一,你说过的,如果我背着你脚踏两只船你就要狠狠收拾我。怎么你现在躲在里面不出来,你舍不得收拾我了?”
  要说还是钟国了解苏一,这招非常灵。话音未落门就开了,苏一轰炸机般气势汹汹冲出来,伸手在他头上脸上乱打一气。咬牙切齿:“我会舍不得收拾你,我收拾起你来手下无情。”
  钟国松了一口气,他不怕苏一跟他打跟他闹,他就怕她刚才那样闷着,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最容易钻牛角尖。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他将她半抱半拖带回屋去。一进门就看见那件原本织了大半的毛衣,已经扯落一地零七八乱的线,惊得失声:“我的毛衣……”
  “不是你的毛衣了!你想穿毛衣找别人替你织吧,本小姐恕不奉陪。”
  苏一挣开他的手,冲过去拿起毛衣继续恶狠狠地扯。现在她非常理解周虹那时一下下拆掉精心织就的围巾的感觉。伤心,伤透了心。
  钟国急忙来夺:“别这样苏一,其实都是误会。你先听我解释嘛。就算公安局证据确凿地证明一个人有罪,他也还是有权利在被告席上为自己申诉辩护的,法官也不能仅听一面之辞缺席审判。”
  “我不听,你专会油嘴滑舌地哄我骗我。”
  “我哄你我承认,我是想让你高兴。我骗你我不承认,我要是骗了你我是王八蛋。”
  苏一瞪着他愤愤地骂:“你就是王八蛋。”
  “好,我是王八蛋。苏一,我喜欢你,就像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我爱你,好比王八吃了称砣——铁了心。我愿意做这样的王八蛋。”
  苏一纵然气极了,也不由得被他的话惹得想发笑。又重复一遍::“你……你就会哄我。”
  钟国也重复一遍:“苏一,我哄你还不是想让你高兴。你相信我,我给叶珂发那个短信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让她一直打电话来惹你不高兴。”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知道真的假的。”
  “你来你来,我给你看我跟叶珂的QQ聊天纪录,你看我没有背着你跟她怎么怎么着。”
  QQ聊天纪录一页页看下来,证明钟国所言不虚。他和叶珂的交流基本限于工作上的事,也会聊一聊校园生活中熟悉的人与事,除此外没有半点逾规越矩之处。叶珂有意无意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打电话到你家来?是不是怕你女朋友有意见。你堂堂男子汉不是这么怕她吧?
  钟国坦然承认:是呀,我怕她。因为爱,所以怕。
  苏一突然觉得自己好小家子气,一条短信就发那么大脾气。还把好不容易就快织完的毛衣拆掉那么多行。她为什么不能沉住气,像旧欧洲电影中的贵夫人那样,优雅地,从容地,彬彬有礼地,把手机递到钟国面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
  可是年轻的女孩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太年轻,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保护色。所有心事都不擅掩饰,喜与怒,哀与乐,都第一时间写在脸上。或热烈地、或激烈地付诸于行动。喜怒哀乐不形于声色——这门课程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实在不是青春少女可以掌握得了的。
  看出苏一脸上的懊恼,钟国趁机问:“毛衣还是我的吧?”
  苏一不讲理了:“都怪你,有事不当着我的面说清楚,非要背地里偷偷摸摸发短信。现在好了,毛衣拆掉了那么多行,又要我重新织。”
  钟国把扯得乱七八糟的毛衣捧到她面前,摇头叹气地笑:“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毛衣还是要请你受累继续织,我还等着过年穿新衣呢。”
  一场风波弥于无形,苏一又乖乖地拿起棒针织毛衣了。为了弥补自己一时气急的乱发脾气,她织得更加精心。
  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苏一的身体却突然出现意外状况。
  那天早晨,苏一从睡梦中醒来时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左腹一侧在隐隐作痛。她想可能是因为快要来月经的缘故,不太在意,翻个身继续睡,冬天她最喜欢缩在热被窝里睡懒觉了。
  可是睡着睡着,却觉得左侧腹部处越来越痛,而且最后连腰部都痛起来了。痛出她一身冷汗,开始觉出这疼痛的异样。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她给隔壁的钟国发短信:我肚子好疼。
  短信发出去不到一分钟,苏一就听到钟国开门进来的声音,她早给了他她家的大门钥匙。他的脚步急匆匆,人还没走近声音就先传来了:“苏一,好好的肚子怎么疼了?”
  “我也不知道。不止肚子疼,连腰都疼起来了。”苏一已经疼得脸色苍白。
  钟国一看她疼痛难忍的样子,当机立断带她去医院。背着她下楼拦了一辆的士,一路上拼命催促司机快点开。
  苏一已经痛得忍不住哭了。长这么大,身体还从没有这么折腾过她,不由自主地,她就想起曾经看过的偶像剧中那些突患绝症的女主角,顿时心生恐惧:“钟国,我会不会得绝……”
  “不会。”钟国不等她把“症”字说完就急急堵回去了,把她抱得紧紧的:“你胡思乱想什么呀!肚子疼一定是阑尾炎,你别自己吓自己。”
  他一脸的镇定,让苏一心安几分。她却不知道,他其实和她一样早已一身冷汗。她是因为疼痛,他则是因为紧张担忧。因为他也同样联想到了那些偶像剧中滥俗的绝症剧情,那种剧情他每次看都要嗤之以鼻:“不是绝症,就是车祸,编剧们能不能换个新鲜桥段?”
  这一刻,钟国非常害怕自己的现实生活会遇上这种偶像剧情节。大冷的冬天,他怕得汗透重衣。
  急诊室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医生给苏一做过初步问诊和检查后,钟国急不可待地问:“医生,她的病要不要紧?”
  医生看了他一眼,寒冷冬日,年轻男孩却满头的汗。深蹙的眉头,紧咬的牙关,不安的神情,无一不在诉说他的紧张焦虑。只一眼,阅人无数的医生就不难判断出这对年轻人的关系。
  医生不答反问:“你是她男朋友吧?”
  “是,她的病要不要紧?”钟国又追问一遍。
  “你们俩有没有住在一起?”
  医生依然不回答,只是按照他的思路问问题。这问题让钟国很是莫名其妙,他送苏一来看病的,他问他们有没有住在一起干吗?却也只有按捺住性子答:“我们住在一起,她家就在我家隔壁。医生,她的病到底要不要紧啊?”
  钟国已经问第三遍了,医生却还是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问你们有没有住在一起,意思是你们是不是睡在一起?”
  钟国听得一呆:“什么?”
  苏一也听得一时把疼痛都忘记了:“什么?”
  医生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你们有没有发生性关系?”
  如此直接□的问话——钟国一张脸刷的一下就红到耳朵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苏一的脸色则是已经疼得煞白,没办法红起来,只是满脸羞窘地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下意识地,他们视线相交,几乎同时想起夏天时那次身体与身体最亲密的接触。但那只是亲吻与爱抚,并没有实质性地发生过什么。
  “要对医生说实话,否则造成什么不良后果你们自己承担。”
  医生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几乎是认定他们有。奇怪,他干吗纠缠这个有没有性关系的问题,难道跟她的肚子疼有关吗?苏一真是不解到极点。
  钟国呆过后也反应过来了,红着脸坚决否认:“没有,绝对没有。医生你为什么这样问?”
  “她的小腹处左侧部分有剧烈疼痛感,这个地方有输卵管,如果是宫外孕的话会导致输卵管破裂引发剧痛。所以你们要对医生说实话,不要隐瞒,隐瞒的后果会很严重,宫外孕抢救不及时是会出人命的。”
  原来如此,苏一和钟国一起异口同声地否认:“医生,真的没有。”
  “那去做个B超检查再来吧。”
  医生开出来的B超检查单上,初步诊断那一栏中,写着两点:
  1、泌尿系统结石。
  2、宫外孕待定?
  B超检查的结果排除了第二点,苏一的腰腹剧痛是因为结石引起的。她的双肾中各发现1-3粒直径为3或5毫米的结石,左腹腔部份的输尿管中也有碎石。因为结石刺激和摩擦到了内脏粘膜,所以她才会产生剧烈的腹痛和腰痛。
  苏一和钟国都是打小就身体一直很健康的孩子。长这么大,除了偶尔的伤风感冒上诊所拿点药吃,几乎就没正儿八经地进过医院。肾结石是什么病,他们完全没有概念,所以在B超室里一拿到“双肾结石”的B超检查报告单,他们第一个问题就是:“肾结石是什么病啊?要不要紧?能不能治好?”
  负责做B超的女医生,看着两张年轻得犹带稚气的面孔,很温和地说:“不要紧张,这个病能治好。”
  钟国又问:“那……要不要动手术开刀哇?”
  苏一也刚想问这一点,身体里面有石头,她直觉就想是不是需要开刀取出来?
  “她的结石比较小,不用开刀,打针吃药就可以了。”
  听说能治好时,苏一悬着的心已经放下大半。再一听不用动手术开刀,心一下就踏实了。虽然腰腹处还在痛,但也好像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就是非常不解:“医生,我以前很少生病。身体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就有了肾结石?之前一点症状都没有哇!”
  女医生宛尔一笑:“每个人生病前都好好的,疾病说来就来,从不跟人打招呼。”
  这倒是,疾病这个不速之客,从来都是突然就登门造访。才不管自己是那么的不受欢迎,有时候来了就不走了,扰得人家无宁日。苏一庆幸这个‘客人’她会有送走它的那天。
  钟国把苏一从B超检查床上抱下来时,用力地抱她一下,在她耳畔轻声说:“不要紧,真是谢天谢地。”
  他的话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由衷感激。
  是呀,真是谢天谢地。她不是患了什么绝症,她的病只要打针吃药就能好起来。苏一也由衷地感激上苍只是让她的身体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毛病。
  在医院里挂了两瓶消炎止痛的药水后,苏一腰腹处的痛感渐渐止住了。医生开了一个疗程七天的化石药物给她回去吃,吃完再来拿第二个疗程的。吃完三个疗程的药后再B超复检一下,看结石是不是已经化掉了。
  “在结石排出的过程中,你可能还会出现腰腹疼痛。因为结石在身体里往外排时会对内脏粘膜造成一些损伤,如果痛感强烈的话要及时来医院打消炎止痛针。另外记得多喝水,大量饮水对排石很有帮助。”
  钟国打的带苏一回了家,上楼时他抱她上去,一派心有余悸的口气:“刚才差点被你吓死了。”
  “咦,你刚才不是很镇定吗?”
  “我那是强自镇定。你已经快吓哭了,我如果再不镇定我怕你会崩溃。”
  苏一想想自己刚才那些胡思乱想,不好意思:“偶像剧看多了,一生病就马上产生不好的联想,以后再不看了。”
  “对,别看了,简直太扰乱军心了。我刚才也往那方面联想了,吓得我一身汗,内衣都湿透了。”
  苏一伸手从他颈里探进去,贴身的内衣果然是触手腻腻的湿。心里像有一大团糖在融化,甜透心扉。他是这样地紧张她,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唯恐会失去。他的忧怖,是他对她感情的最好证明。
  整个寒假,苏一都在与结石战斗。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战斗,钟国是她身边最亲密的战友。还有她的爸爸妈妈,还有钟叔叔和小汪阿姨。
  苏一的爸妈得知一直都很健康的女儿突然查出有肾结石,吃惊之余,埋怨成都的水土不好。
  “在家里这么多年都没病没痛的,在成都上了两年多大学就得了肾结石。那地方的水土看来不养人啊!”
  苏妈妈抱怨一通成都的水土后,张罗着给女儿做营养好吃的食物。苏爸爸托人去附近乡镇土鸡土鸭地买回来。为人父母的观念永远如此,病了就要补身体,营养方面一定要跟上去。
  小汪阿姨四处打听,问来一个治肾结石的中草药偏方,拿了方子直接在药店抓了几服药拎到苏家来。
  “中草药吃了好,没什么副作用。我听说医院开的那些化石药对胃有影响,吃多了容易产生副作用。”
  两家的关系亲如一家,苏妈妈也不客气,道了谢就接过来立刻煎上了。苏一从此每天早晚要喝一大碗又苦又浓的黑色药汁。
  钟国上网详细查了一下何谓肾结石和泌尿系统结石,看了两个小时后俨然成了半个专家。指导着苏妈妈调节她的饮食,哪些菜要多吃哪些菜要少吃哪些菜最好不要吃,说得头头是道。他怎么说苏妈妈怎么听,全盘执行。
  然后监督苏一喝水:“你这个肾结石,就是因为你平时喝水喝得太少了引起的。”
  苏一平时确实不太爱喝水,不口渴她基本上不喝水,有时一整天都可以不用上厕所。她还觉得自己这样很好,不用经常跑厕所。现在尝到苦头了,才知道得不偿失。
  第一个疗程的吃药排石期间,苏一有过两三次的腰腹剧痛感。每次都是钟国带她去医院输液消炎止痛。这个病疼起来很厉害,碎石在身体里划伤局部组织时,那真是疼痛难忍。她每次都伏在他怀中呜咽,如婴儿般软弱:“好痛啊!”
  “忍一忍啊,打了针很快就好了。”
  钟国像个小爸爸似的抱着她哄她,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替她揉着疼痛的部位。药水一滴滴输入静脉,疼痛感一点点消失。苏一缓过劲来:“这个病疼起来真要命,那天早晨我真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见她不那么疼了,钟国才跟着轻松一点。伸出食指轻轻点一下她的鼻尖,他微笑着说:“绝症不是人人都能得的,偶像剧里的俊男美女才一边患着绝症一边唯美地谈着恋爱。凡夫俗子如你我,你也就是得个肾结石折腾折腾我了。”
  苏一被他逗得笑起来,一时连身体里的疼痛都忘记了。
  2004年的春节,苏一是在病榻、医院、针药之中度过的。她本来计划织给钟国过年穿的毛衣没能完成,还差两个袖子。钟国说:“只要你的病快点好,我这一辈子不穿毛衣都可以。”
  苏一也希望自己快点好,她想重新开工,尽快为钟国织完这件毛衣。
  大年初一那天,苏一和钟国的手机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信提示音。都是大学同学发来的拜年短信。随着手机的普及,节日短信问候已经成为异地友人间最方便的拜年方式之一。苏一收到班上很多同学的短信,还有程实发来的一条。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转发一些大同小异的吉利话段子,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苏一,祝你新年快乐!
  苏一回复他:谢谢!程实,我也祝愿你在新的一年天天快乐,笑口常开。
  程实很快又回复过来:“谢谢你!过年在家里都干吗呢?”
  “天天被男朋友抓着加强体育锻炼,正准备一起去跳绳呢。”
  第一个疗程的药吃完后,第二个疗程渐渐没有那么明显的痛感了。苏一身体的不适症状一消除,钟国就带着她开始加强体育锻炼:“要多活动,多跑,多跳、促使结石移动下降,那样石头才会更容易排出来。”
  本来寒假里只要天气好,钟国就会带苏一去楼下打打羽毛球。可是打羽毛球在室外进行,对天气因素的要求比较高。风一大就打不了。而冬天的风又多,羽毛球没办法天天打,运动量就达不到。钟国想了想买来一根跳绳,天天拉她到楼下院子跳。
  程实再发来的短信非常简短:“那不打扰你了。”
  钟国已经拿好了跳绳过来,苏一也没有再回复程实了,把手机往床上随便一扔,挽着他的胳膊一起下楼进行每天雷打不动的跳绳运动。
  跳绳是一件比较容易累的运动,苏一跳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不想继续了。钟国不肯:“要跳,不跳怎么帮助石头排出来?快点跳,不要偷懒。”
  “人家跳不动嘛!”
  钟国拿她没办法:“那我带你跳好不好?”
  他接过跳绳陪她跳双人跳,苏一觉得很好玩。小时候才和女同学一起这样跳过双人跳,没想到长这么大了,还能再跳一回双人跳。跟男朋友一起跳。
  一开始他们配合得不好,老是踩住绳子,不是她踩就是他踩。苏一直发笑:“这哪里是来跳绳,简直是来踩绳的。”
  钟国不问结果只看过程:“反正只要你跳了,运动了,跳没跳过去不管。”
  家属楼的院里时时有熟人出入。看见他们在一起跳绳很稀奇:“哟,钟国,苏一,你们俩这么大了还玩这个?”
  “我们……随便玩玩。”钟国有些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他还是坚持天天陪着苏一跳绳运动。
  苏一这一病,可把钟国给折腾坏了。又是三天两头陪她去医院,又是天天带着她做运动。白天的时间用来照顾她,晚上还要熬夜绘图。要不是年纪轻精力旺盛,肯定顶不住。这天陪苏一跳完绳上楼,他累得往沙发上一倒,只说躺着休息一会,却很快就沉沉地睡熟了。
  苏一抱了被子来给他盖上,蹲在沙发旁看了他好久。这是爱她的人,对她那么的好。情不自禁地,她用指尖在他沉睡的脸上轻柔地描着轮廓。如细细描图,描在指间,却印实在心底最柔软处。这一刻,她想到了永远;想到了一生一世;想到了白头偕老……所有少女对爱情地老天荒终不变的想像,她都想到了——无比甜蜜的畅想。
  中药西药,喝水运动,在钟国严格监督陪练下,在两对父母的关心爱护下,苏一的脸色又红粉绯绯地健康起来。吃了两个疗程的药后,石头应该是排出了不少,现在除了偶尔会有一点腰部酸胀感外,她已经没有其他不舒服的症状了。
  第三个疗程的药,苏一只能带到学校去吃了。寒假太短暂,一转眼就要开学了。临走前,苏妈妈交待她,药吃完后就回南充来复诊。
  苏一愕然:“妈,复诊很简单,照个B超看石头是不是没有了就行。干吗还要回南充?成都随便哪家医院都能复诊了。”
  苏妈妈不依:“反正现在成都到南充走高速公路顶多只要两个半小时,你回来复诊,让妈看看你也安心一些。我还想让你以后周末没事就回家呢。成都的水土不养人,每周回来一次让妈好好调养调养你的身子。”
  苏妈妈固执地认定成都水土不好才让女儿生了病,苏一哭笑不得。嘴里胡乱应付了几句,就和钟国一起去汽车站坐最早的车赶赴成都。时间安排很紧凑,到了成都钟国把她送到学校后,就要马上去火车站赶当天上午十点的火车。
  钟国把苏一送到宿舍,看看她独自一人居住的屋子,一脸不放心:“一个人住清静是清静,可是万一病了,想找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苏一,要不你申请换个宿舍吧?”
  “没必要,我都已经差不多好了。在这里住惯了,搬到别人宿舍去我还很难适应呢。”
  苏一把他手上拎着的自己的行李接过来随手一放:“走吧,我送你去火车站。”
  “你不要去了。我把你送到学校,你又要送我去火车站,那我不是白送你了?”
  “不,我要送,走了。”苏一拖着钟国走出宿舍,他无可奈何摇头一笑,笑容中却是十二分的满足。
  苏一她们校门口就有直接到火车站的公交车,车票只要2块钱,打的却要差不多要20块。但是赶时间,苏一不假思索地拦下一辆的士。她和钟国一起上车后,看见马路那端有一辆红色小车正开过来。好眼熟的车,突然想起来了,那不是程实的生日礼物车嘛。
  苏一把那辆车指给钟国看:“你看那辆车漂亮吗?”
  钟国透过车窗看了一眼,非常内行地说:“一汽大众的GOLF,这车不错。”男孩子好像都对车有研究。
  “那是程实的车。他爸爸送给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奢侈吧?”
  “程实,”钟国早从苏一口中听说过这个人,不由有些讶异:“他那种性格怎么会买一辆红色的车?这种颜色应该是热情开朗的人才会喜欢。比如你,就挑红色毛线买来给我织了一件红毛衣。”
  钟国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己身上穿的红毛衣呵呵直笑。寒假一回家,苏一把织了大半的毛衣拿给他看时,他欢喜之余就有几分失笑:“红色的,你确定这是给我织毛衣?”
  “是呀,红色的不好吗?男孩子穿红色也可以很好看的。”
  “那行,只要是你织的,什么颜色我都穿。”
  “这还差不多,挑三拣四就没的你穿了。”苏一一付霸道的口气,顿了顿,又悄声告诉他,“这种红色毛线我买了很多,准备织两件,你一件我一件。”
  钟国听懂了,她这是要织情侣衫呢,脸上的笑容更浓了:“那我更要了,非要不可。”
  此刻旧话重提红毛衣,苏一笑着捏一捏他身上穿的毛衣:“怎么样,这件红毛衣暖和吗?”
  “你织的能不暖和吗?病刚好一点就给我织毛衣,不让你织还不听,晚上偷偷摸摸地织完了。”
  苏一笑得极其灿烂:“我效仿勇晴雯病补孔雀裘,好让钟公子你也一生一世对我永志不忘。”
  “哦——原来你使苦肉计呀!”
  钟国边说边伸手揽住苏一的腰,她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两个人笑成一团。路上他没完没了叮地嘱她:每天要保持大量饮水的习惯;要坚持多做运动;一些不该吃的东西要少吃;如果不注意,结石病很容易复发。
  苏一倚在他肩头,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希望路程可以远点再远点再再远点,让她多倚一会,多听一会……
  新学期开学没几天,就赶上2月14号的情人节。
  情人节是玫瑰当道的节日,学校不少女生都收到了玫瑰花。苏一也不例外,钟国虽然远在北京,但通过网络订了一束鲜花送给她。许素杰则是朱大哥亲自捧了一打红玫瑰送到她手里,她高兴得笑靥如花。而周虹,她在情人节的前一天就成为全校风云人物。
  为什么是前一天呢?因为情人节是星期六,而在星期五上午,她男朋友就让花店送来999朵玫瑰花。硕大的心型花篮被两个花店员工抬进课室时,引得人人惊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送了这么一大篮花没人看见,岂不如同锦衣夜行?
  情人节的玫瑰花不便宜,最低价也要10块钱一朵,这999朵玫瑰至少要一万块,真正是一掷万金。周虹却只是淡淡一笑,看不出特别高兴。下课后她花都没拿就走了。苏一提醒她,她才回头抽了一支玫瑰轻嗅一下,然后说剩下的她不要了,同学们谁喜欢都可以随便拿。
  周虹一走,教室里很多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个班的同学相互比较了解,周虹的家境清贫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她最近的经济条件突然有了极明显的变化,说是说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但是她的男朋友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大家都猜测她是傍上了大款。这999朵玫瑰是一个无形的证明,一般人哪里送得起?
  许素杰也跟苏一咬起耳朵:“周虹现在真是了不得了,一万块钱的玫瑰花都爱要不要。以前她喜欢听歌只能借我的MP3,可是你看她现在带的那个MP3不知比我那个高级多少。还有,你看到她的手机没,又换了一个最新款。去年年底才买的手机就没有再用了。她的那个什么男朋友也太有钱了,又舍得在她身上花,你见过他吗?”
  苏一摇头:“没有。”
  “那周虹租的房子叫你去玩过吗?”
  “也没有。”
  “什么事都不透露,这个虹彩妹妹现在真是跟以前大不同了。以前她是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现在变得深藏不露起来。唉!”
  许素杰一声长叹,苏一也是这样觉得。周虹真的不是以前的周虹了。她也未必是要跟她们生分,但她确实不再对她们诉说什么心事了。
  程实是当天的另一号风云人物。有大一的小师妹爱慕他,反其道而行地给他送玫瑰花。一个漂亮的玫瑰花篮端端正正放在他那辆红色GOLF的车前盖,花篮正中勇敢地插着一张示爱的卡片:程实,我喜欢你。
  因为这玫瑰花篮,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在车旁驻足。
  本来程实开着私家车来上学,在学校里就颇受瞩目。内地终究不比港澳台地区,开车上学的校园有车族那是凤毛麟角,清一色家庭经济条件优越的学生,被普通学生酸不溜丢地称为校园贵族。人也罢车也罢,都是引人注目的对象。现在车头上的那篮玫瑰,无异于锦上添花,经过的学生哪个不停下脚步来张望几眼?
  苏一抱着书本路过时,也不由得走进围观的人群,好奇地探头探脑。
  有人大发感慨:“这年头,女生越来越大胆。倒追男生,还给他送起花来了。”
  有人酸溜溜:“送这花到底是冲人还是冲车呀?”
  有人苦笑:“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不过如果你也能开辆私家车来上学,估计有女生送花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围观者的议论纷纷中,程实来了。看见车头的玫瑰花篮,忽然整个人僵住,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半响后,他走过去捧起那篮花,有眼尖的人看到他手微微发颤。
  上车,启动,红色GOLF一团火焰般飘远了。有人下结论:“程实好像被感动了呢,看来这个MM有戏。”
  苏一有些觉得程实的表情不像是被感动的表情,是什么呢?她一时却也说不明白。但无论如何,他接受了这个玫瑰花篮是事实。这与他以往总是拒女生于千里之外的行径大不同,看来这个大一MM或许真有什么地方打动了他呢。
  也好,苏一觉得程实如果有个女朋友对他而言应该是件好事。
  情人节这天,往往是一些学生们勤工俭学的好机会。
  苏一班上有位名叫霍玲的女同学,就批发了很多玫瑰花拿到校园里来卖。她专门上男生宿舍卖花,还可以负责帮他们把买下的鲜花送到女生宿舍,交到他们暗中心仪的女生手里。这项售后服务很受欢迎,所以她的花卖得特别好。忙不过来找苏一替她帮忙:“你男朋友反正不在这,你闲着也是闲着,和我一起去卖花吧。我50块钱一天雇你当小工。”
  苏一确实也是闲着,一个人呆在宿舍百无聊赖,于是和她一起去卖花。年轻漂亮的女生去男宿舍卖玫瑰花是很受欢迎的,有几个大方豪爽的男生买下花当场就笑嘻嘻地送给她。
  她顿时红了脸:“谢谢你,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没关系呀,情人节送你一朵花祝你节日快乐也可以吧?”
  “是呀,没关系没关系,苏一你就收下吧。”
  可把霍玲乐坏了,钱付了花又能收回来,她照卖不误。苏一只能一声笑叹:“霍玲你真是奸商。”
  她们白天在男生宿舍兜一圈卖掉大半的玫瑰花,剩下的一部分晚上拿到市内一处繁华路段,兵分两路地做起了卖花姑娘。苏一抱着一捧玫瑰走在闹市街头,向迎面走来的那些成双成对的年轻恋人们微笑:“先生,买朵花送给女朋友吧?”
  她不会纠缠不休,问一声,若对方不愿意买就礼貌地退开,脸上笑容依然不变:“祝你们情人节快乐。”
  可能是因为不死打烂缠吧,反倒更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总有路人主动向她卖花。在夜景流年的街头走了大半天,她怀中的玫瑰花已经所剩无几了。折回去和霍玲会合,她倒还有几十支花没卖掉。却一脸兴奋地指着路边一家酒吧对苏一说:“刚才那里有人打架,太精彩了。”
  苏一不以为然:“看到人家打架你这么兴奋干吗?有人打架你最好躲远点,小心别被误伤了。”
  “我隔了七八米远,距离很安全。而且你知道是谁在‘领衔主演’这场现实版武戏吗?就是咱们学校那个温州小开程实。”
  苏一吃了一惊:“程实,他怎么会跟人打起来?”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霍玲是无意瞥到路旁泊着的那辆红色小车,在霓虹灯的映射下如红宝石般闪闪发光。她很快就认出那是程实的红色GOLF,他的车牌号是校园中人人看熟看惯的一组数字。车子停在一家酒吧门前的泊车位里,情人节的晚上,他应该是在里面HAPPY吧?
  瞥过一眼后,霍玲继续走在马路上卖她的花。有一对恋人做了她的顾客,他们就着她的手挑选玫瑰花时,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响,好像是门被人大力撞开的声音。
  霍玲扭头一看,看到七八米外的酒吧大门敞开,有个人滴溜溜如球一般滚出来,惹得门口正经过的行人们此起彼伏地发出尖叫声。紧接着她看见程实从门里大步蹿出,像头矫健灵活的豹。一张表情坚毅的脸上,目光凛冽。轻蔑地瞄了一眼滚地不起的那个人,他飞快地上了他的红色GOLF。随着他的车子启动加速冲出泊车位,酒吧里呼呼喝喝冲出好几个人来:“小子你别跑,小子你站住……”
  他们的呼喝是徒劳的,程实的红色GOLF流星般冲上马路拐过街角,转瞬消失不见了。从酒吧出来到他上车离去,短短半分钟都不到。
  霍玲绘声绘色地把她的所见所闻说给苏一听,对程实的敏捷身手啧啧称叹,说有那么一点李连杰的味道呢。苏一却听得颇为不安:“这么说在酒吧里他是一个人跟几个人在打了?”
  “那是肯定的,追都追出四五个人来了。”
  又是以寡敌多的一场恶斗。程实到底是一个人,虽说学了几年功夫,但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掌,好汉也架不住人多。那次他在学校被邓铭带一帮人拦截围攻,虽然寡不敌众也勉力顶住了却还是也受了一点伤。这次,苏一也不看好他能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
  霍玲把她手里未卖完的花又分给苏一一半,说是能者多劳。苏一抱着花走开后,想一想拿出手机拔通了程实的号码:“程少侠,听说你刚刚在一家酒吧跟人打架了?”
  程实的声音透着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和一个同学分别在那条街的东西两段卖花,她看到后告诉我的。据说你一个人跟几个人打,有没有吃亏呀?”
  程实沉默片刻,最后答非所问:“你还在那条街吗?我开车过来找你。”
  挂掉电话不到五分钟,苏一就在街口等到程实的红色GOLF。她抱着满怀的玫瑰上车时,他看着那些花儿瞳孔一紧。
  苏一没有留意到他的眼神,她只注意到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程实身上却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那件白衬衫的右肩部位有一团显眼的赭紫色,那赭紫色,如果在明亮的光线下应该是深红色——血的颜色。他果然受伤了。
  苏一指着肩头呀的一声:“怎么回事?”
  程实淡然一瞥自己的肩:“酒瓶子砸的。”
  那个啤酒瓶本来是要砸他的头,他反应迅速地一偏头,就落在了肩膀上,玻璃碴纷飞时甚至擦伤了他的脸颊。
  “你怎么穿件衬衫就出门了?就算你不怕冷也多穿件外套,那样酒瓶子也不容易砸出伤来呀!”
  “我穿了外套,酒吧里热,一进去就脱了,后来打架就丢在那了。”
  “怎么就跟人打起来了?”
  “他们该打。”
  程实一语带过,并不细说。苏一也就不追再问,只是一迭声:“去医院去医院,赶紧去医院。”
  在医院里折腾了很久。因为伤口是酒瓶子砸的,要处理干净那些细小玻璃屑比较麻烦。医生用药棉沾着药水细致地清洗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时,程实痛得眉峰结成寸,虽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额头却不知不觉沁满冷汗。
  苏一刻意说俏皮话分散他对伤口痛感的注意力:“如果实在很痛就叫出来好了,我会装作没听见的。”
  程实抬眸定定看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弯:“不行,太丢脸了。”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幽默感的人呢,苏一忍不住也笑了。两人相视一笑,程实一时忘了肩膀伤口处的痛。
  从医院出来已经十点过了,夜越深越冷,街上成双成对的情侣却还是很多。好多人手里都拿着玫瑰花,或一朵或一束,都是爱意的象征。浪漫的情人节晚上,如胶似漆的恋人们自然分外留连。
  苏一看着满街的双双对对,跟程实开玩笑:“浪漫的情人节晚上,居然陪着你上医院。煞风景啊煞风景!”
  “为了感谢你陪我来医院,我请你吃夜宵。”
  “改天吧,今天晚饭吃得很饱,不想吃夜宵了,你送我回学校就行了。”
  他们边说边走,朝着马路旁停着的汽车走去。落在旁人眼中也是一双一对人儿,便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生跑过来,笑盈盈地举着手里不多的十来支玫瑰花对程实说:“先生,买朵花送给女朋友吧?”
  显然这也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
  苏一不由失笑。不单单因为卖花的女生把她和程实误会为情侣,更因为她自己都有没卖完的玫瑰花丢在车厢里,居然还有‘同行’朝她兜售起花来了。正要客气谢绝,程实却接过那女生手里所有的花:“我全买了,让你早点回家吧。”
  那女生高兴极了:“谢谢你。”
  苏一便不再说什么,程实有钱,他愿意帮忙都买下来,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买下的玫瑰花,程实全部递给了苏一:“送给你。”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算是感谢你在这个情人节的晚上陪我上医院。”
  言语刻意地轻描淡写,程实握花的手却不自觉地掌心微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想要送给苏一这束花的意思。和任何男孩子一样,在情人节这个特别的日子,为自己喜欢的女孩送上一束玫瑰花。他以为,他不会再有这样的热情与浪漫了。可是,她却让他湮灭已久的热情浪漫,如死火山复活般的重生。
  苏一不知道程实心里的百转千回,她只能听到他的话,读不到他的心。洒然一笑接过花来,打趣道:“这大概是我收到的最不浪漫的一束玫瑰花。”
  她接了花,程实长长地吁口气,似是放下了一个重担:“这是我第二次给女孩子送玫瑰花,谢谢你收下它。”
  第二次?苏一听得一怔,程实是那样一个对女生冷若冰霜的人,他以前给女孩子送过玫瑰花吗?
  “第一次送的玫瑰花,是初恋吧?”到底年轻,苏一难捺好奇心,忍不住试着探问。
  默然片刻,程实点头承认:“是,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
  “你初中就早恋了。”苏一简直不敢相信,一向表现得对女生无动于衷的程实,初中时竟然就会给小女生送起了玫瑰花。
  “那时班上有个女生长得很可爱,头发自然鬈,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翘翘,活像一个洋娃娃。我——总是偷偷地看她。”
  程实仰头看向高高的夜空,眉宇间一片悠远神色。他已经陷入了遥远的往事中,苏一不出声,静静地听他回忆。
  “初一时还很懵懂,初二知道了有情人节,那天我也不知怎么了,突然间钻进了牛角尖似的,就是很想很想送她一束玫瑰花。当时玫瑰卖五块钱一朵,一束花也要几十块。我没钱,也不可能跟家里要。我家的经济条件那时很不好,我爸拿出毕生积蓄跟人家合伙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他常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没有钱买花,我只有另想办法。你猜我想了什么办法?”
  苏一摇摇头,猜不出来。她出身城市的小康之家,父母从没短过她的零用钱。没有钱怎么办?她只知道没钱花了就找家里要,妈妈常常是一边数落她一边掏给她。
  “我壮起胆子去偷花店的花,然后悄悄地放进她的课桌里。”
  默然片刻,程实自己揭晓答案。目光遥遥地定在透明墨色的夜空,凝神睇望,仿佛看到年少时的自己,竭力镇定地走进花店,趁着老板不注意,抓起一束包好的玫瑰花就跑。他跑得很快,脚步慌乱而急骤,心跳也是同样的慌乱而急骤。有人在后面吼叫着追他,他拼命跑拼命跑,终于把追他的人甩掉了。
  成功偷到的那束花,趁着中午同学们都回家吃饭了,他悄悄地放进暗中喜欢了很久的那个女生的课桌里。
  偷花店的花送给喜欢的女生?!偷窃是倍受谴责的行为,但是苏一却没办法谴责程实那样另类的浪漫之举。她只关心一点:“那她都不知道是你送的花?”
  程实脸上浮起一丝苦涩之意:“我没留下纸条,并不想让她知道是我送的花。可是她却不知怎么知道了,下午我去上课,刚进教室她就拦住我问,是不是我放的玫瑰花在她课桌里?”
  “当着教室里那么多同学的面她就问你了?”
  苏一觉得惊讶,这不太符合一个女生收到玫瑰花后的含羞带喜的心理。要是她,肯定要把人叫到外面去悄悄地问,顿时有所预感事情的发展不会美好。
  而程实,已经停止了叙述。嘴唇紧抿,抿成一抹痛楚的下弧线。用尽所有的努力来忘却,可那些伤痛的记忆,始终如同一根拉得长长的橡皮筋。以为是远离了,却只要稍一松懈,它又会重重地反弹——弹得心一阵抽搐般的痛。
  事隔多年,程实仍然清楚地记得,在他点头承认是自己送的花时,那张洋娃娃般漂亮的脸上,是怎么奇耻大辱般的表情。还有她同桌的那个女生,又是怎么样咕咕地直发笑:“怎么样,汪雨茜,我就说我远远看见程实偷偷摸摸拿了一束花进教室,肯定是他送的。你还不相信,想不到吧,他居然也在暗恋你呢。”
  那女生越说到后面越笑得厉害,仿佛遇上了全世界最最可笑的事一般。有几个女生也跟着笑起来,陆续响起的笑声,让汪雨茜一脸羞耻的表情更甚,她把玫瑰花重重甩还给程实,连带着一句锥心刺骨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的喜欢,在她看来是一种亵渎。
  如同劈面挨上一鞭子,程实整个人都懵了。班上那么多同学在,或好奇、或好笑、或同情、或轻视……各色眼光交织着落在他身上,像无数锐利的手术刀精确地切割着他。更有人雪上加霜地窃笑:“全班男生最矮的是他,最土的是他,最丑的还是他。他凭哪一点喜欢汪雨茜,活该现眼。”
  十四五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有时比成年人要尖锐刻薄得多。因为太年轻,不懂得把握分寸,不知道恶语伤人六月寒,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才不管听的人什么感受。
  程实听到那句话时,有种一剑穿心的感觉,致命的痛楚。
  是,那时他很矮,身高刚及一米六;那时他也很土,穿的衣服总是地摊上的廉价货,因其便宜;那时他还很丑,整个初中三年,一直长满一脸疙疙瘩瘩的青春痘。
  他凭哪一点喜欢她——汪雨茜也是如此觉得吧?认为他与她,是完全不在同一等级的两个人。所以他的心意,在她看来是笑话,是污点,是需要极力撇清的东西。她鲜花般明媚的青春里,他绝不是一只受欢迎的彩蝶。他只是一只苍蝇,一只立时三刻要赶走的讨厌的苍蝇。于是,她用非常激烈的方式,当着全班人的面拒绝了那束代表爱意的玫瑰花,以示她对他的不屑一顾和绝无可能。
  这一刻,自觉受了侮辱的女生只想着自己的颜面,完全不顾程实的尊严。这是少年人独有的心性:全世界自己最重要,除了自己,再想不到别人。
  那一刻,无比清晰的,程实感觉自己的心在迅速地冷——冷成冰雪的温度。一颗心,从此进入了漫长的冰河时期。
  沉默良久,程实才重新对苏一说完那段玫瑰往事。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平静从容,似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般淡然。
  苏一却很震动,陡然明白了程实沉默、冷漠、看似傲慢其实却敏感又脆弱的性格由来。原来在他的少年时代,他曾经被高傲如白天鹅般的女生放肆伤害过。心灵留下的创伤,到如今哪怕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又矮又土又丑的“癞蛤蟆”男生,心理上却始终残留着阴影。
  “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女生,你为什么不给她一巴掌?要是我,哼!我会要她好看。”苏一愤愤然地打抱不平。
  程实看着她笑得忧愁:“我没有打她,但是我和那个说我活该现眼的男生打起来了。”
  程实记得自己在听了那句窃笑之辞后,是如何像头愤怒的猛虎般朝着那男生扑过去,不要命地跟他厮打起来。那男生高他一个头,却被他打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最后是闻讯赶来的老师拉开了他们。
  挨批评,写检讨,叫家长。早恋和打架,两个罪名都不轻。程实父亲关注的却还不止这两点,他从学校回来后脸色铁青:“说,你哪来的钱买花送女生?”
  程实招认是偷的,气急败坏的父亲用皮带狠狠抽他:“说,还敢不敢再偷?”
  程实咬紧牙关不回答,年轻稚嫩的心,一寸寸地裂开,满胸腔都是无声无色的血在淌。可是这份伤痛,无人知晓,哪怕至亲如父母。他被父亲打得半死,却没有一句求饶的话,反而倔强地扬起头:“你打死我吧!”
  挨打的时候,他没有一滴泪。半夜里却一个人悄悄出屋,走到离家很远的一处田野偷偷哭了。将最痛最苦的一段心事,释放在深夜的星空下。满天星子如同无数双柔和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在这无边的静夜,只有它们懂得他。
  “跟那个男生打起来了。对,那也是个该打的,谁让他落井下石。”苏一性格中刚烈冲动的一面,让她很认同受欺负时就该反击的以暴制暴行为。
  “我当时把他打得很惨,后来他叫了几个人来报仇,把我堵在学校外打了一顿。再后来,我找邻居家一个退伍回来的武警叔叔,跟他学功夫,学会三招两式后又找他打回来。到最后毕业时,班上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原来程实的功夫是这么学来的,为了不受欺负。苏一想了想突然很认真地问:“程实,那你们家什么时候开始有钱的?”
  程实怔了怔:“初三时爸爸的生意开始有起色,到我上高中后,家里的条件就越来越好了。”
  “那你家里有钱后,你有没有到跑到那个女生面前显摆一下?要是我,我就穿戴成一付阔少爷的样子到她面前去显摆:哼,你以前还看不上我,现在轮到我看不上你了。”
  苏一的话非常孩子气,十足的‘有仇必报’思想。程实不禁一笑:“高中我考到市里另一所学校去了,以后再没有见过她。初中的同学后来几次搞聚会,我一次也没去过。觉得没意思。”
  “那你还真是很大量,换了我,肯定要去显摆一下‘今时不同往日’的威风。拿钱砸她,谁让她当初狗眼看人低来着。”
  程实默默地摇头,他不想见汪雨茜。事实上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把她从自己的少年时光中一笔勾销掉。他想否认她的存在,想抵赖那段无比疼痛的青涩年华。
  “我不算大量,虽然没有回去找她显摆威风,但从那以后,我对女生……一直都态度很不好。你也知道的,我拒绝她们,用非常放肆无礼的方式拒绝。算是一种迁怒吧,把自己遭受过的痛苦全盘复制出去。看到她们哭,我会觉得很痛快,我——是不是有点变态?”
  程实如此诚实地直剖内心,苏一谨慎地回答:“嗯——也不算变态吧,可以理解了。不过,以后你还是别再这样迁怒了比较好。”
  这个情人节的晚上,苏一对程实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以前的种种古怪与不近人情,她此刻都能完全的理解与体谅。事实上她很同情程实,十四五岁的年纪,水晶般透明澄澈的真心,却遇上那样一个不懂得善待真心的女生。她只看到他矮他土他丑,看不到他一颗至真至纯的水晶心。一句残忍的话像一根大棒子击得那颗心裂纹处处。
  如今的程实已经长高了,一米七二左右的中等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土”这个字眼早已与他无关,他现在穿衣服时尚又不失品味;至于他的相貌,或许谈不上多么多么的英俊帅气,却也是个眉目端正的男生。
  不是只有女大才会十八变,女生若有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一天,男生也有从青蛙到王子的时候。但是青涩少年的那颗水晶心,已然不复最初的完整晶莹。
  开学一个星期后,苏一第三个疗程的药吃完了。苏妈妈日子算得真准,马上打电话来传召女儿:“药都吃光了吧?这周双休日你回南充来做复查啊!”
  一个B超哪里不能做?非要她回南充去做不可。苏一抗议无效,苏妈妈就是坚持,最后她只能答应回家。
  接电话时,许素杰就坐在她身旁。听到她双休日要回南充的家,一时兴致来了:“苏一,那我跟你去南充玩一玩吧?”
  她的朱大哥昨天被实习单位派到最基层的地方锻炼去了,起码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苏一知道她正百无聊赖着,微笑点头:“行啊!欢迎欢迎。”
  “周虹你去不去?”
  许素杰推推了她身边坐着的周虹,她摇摇头:“我不去了,周末我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呀?又和男朋友有约是吧?你很重色轻友喔,有了男朋友就忘了我们这些好姐妹。”
  许素杰半真半假的不满之辞,周虹只是淡淡一笑不予回应,收拾好课本就独自离开了教室。她走后,苏一才提醒许素杰:“许姐姐,你以后别问周虹太多话。比如她周末有什么安排,她想说自然会说,她不想说你问也是白问。”
  “好,不问不问,我以后话都不会跟她多说,反正说了她也爱理不理的。”许素杰颇有些悻然。
  星期五下午只有一堂无关紧要的选修课,苏一和许素杰决定逃掉它,提前出发。背上背包走出宿舍楼时,苏一的手机响起来,是程实打来的:“我还欠你一顿夜宵,今天晚上有空吗?”
  苏一怔了怔才想起来,情人节晚上程实要请她吃夜宵以示感谢,她当时说改天好了。
  “今天晚上不行,我要回家了。”
  “回家?刚开学你为什么要回家?”
  “我家在南充,离成都不过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这个周末我妈妈一定要我回家做检查。”
  程实的声音愈发吃惊:“做什么检查?你病了吗?”
  “嗯,年前身体检查出有肾结石,吃了一个月的化石药,现在要再做B超检查一下结石有没有化掉。”
  “B超在成都也能做呀。”
  “就是呀,可是我妈非要我回南充做。”
  程实很快会意:“你妈也是不放心你。”
  “我知道,所以我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回家去。”
  “你身体有病的话,一个人回去路上行不行啊?”
  “不是一个人,许素杰和我一起回去。她没去过南充,想去南充玩一玩。”
  电话那端,程实顿了顿,声音迟疑缓慢地问:“南充我也没去过,我……能不能也跟去玩一玩?”
  苏一爽朗大方地笑:“你也想去,可以呀!来吧来吧,我管吃管住。”
  程实迟缓的声音一下就轻快起来:“让你管了吃住,那我就管行吧,来回车程我包了。你们俩现在在哪?我开车过来会合你们。”
  苏一这才想到:“对呀,你有车呢。许姐姐,不用去长途汽车站了,我们有专车坐了。”
  程实开车把苏一送回了南充,并和许素杰一起在她家做客。
  女儿带了两个同学回家来玩,苏一父母非常热情地招待。晚饭做得格外丰盛,饭后苏妈妈张罗着在书房里为程实铺开一张折叠床。
  苏妈妈知道苏一是坐程实的车回家时,很是吃了一惊。在国内,年纪轻轻的学生就有私家车,那家庭背景不言而喻。一问果不出其然,其父是温州商人。温州——那几乎是富裕的代名词。
  背地里,苏妈妈问女儿:“程实为什么要送你回家?你跟他关系很好吗?”
  苏一听出了妈妈的弦外之意:“他不是专程送我回家,是顺路想来南充玩一玩。我和许素杰都跟他挺熟的,但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妈您不要七猜八想啊!”
  苏妈妈听了苏一的话,留意观察了一下,发现程实比较寡言少语,确实看不出他对女儿有特别的意思,看来真是多想了。但招待时的热情有增无减,特意从三门柜里翻出一床从没用过的新被褥给他铺上。倒并非刻意讨好,只是一种‘他家条件那么好,别在我家受委屈’的质朴想法。
  “叔叔阿姨,给你们添麻烦了。”程实客气礼貌地道谢。
  “不麻烦不麻烦,苏一坐你的车回家,我们却只能给你铺一张临时的折叠床睡觉,你可不要怪我们怠慢了啊!要不,还是让苏一她爸给你订间酒店吧。”
  “不用,就这样很好。”程实连忙摆手,如果想住酒店,他一开始就会去订好房间,还用等到现在。他就是想在苏一家里住,看看她生活成长的地方。
  苏爸爸拍拍他的肩,像对自己的子侄:“那你就这样将就两个晚上啊!”
  “好,苏一,我可以在书柜中找找书看吗?”
  “可以,随便看吧。都没什么书,除了我爸的业务书籍,就是我以前上中学买的一些言情小说还有唐诗宋词元曲什么的,估计你不会爱看。”
  许素杰忙道:“有言情小说,那找两本给我睡觉前翻翻吧。”
  是夜天气寒冷,又有小雨霏霏,于是苏一没有带程实和许素杰出去逛。随便看了看电视后,大家就都回房睡下了。程实独自睡在书房里,迟迟没有熄灯,在书柜里翻翻拣拣地看着。
  书柜里除了书籍外,还有苏一他们一家的相册。他一张张看下来,完整地看到了她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小时候的苏一很可爱,脸蛋又红又圆,真正红苹果般的脸。发型总是中分后一边梳一个高高的马尾巴,一付活泼伶俐的模样。她童年时的相片张张都很生动,眉眼给人一种特别灵气的感觉。
  中学时的照片,苏一就是一付小淑女的模样了。直直的长发,飘飘的裙摆,眉目静好的笑颜,非常秀气,秀气中不乏灵气。
  大学时的苏一,和中学时的模样仿佛。依然姣好的眉眼,灵秀的气质。程实把整本相册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最后有一丝疑惑:为什么没有看到她和男朋友的合影?
  程实不知道,苏一和钟国的合影,她全都另外装了一本相册。并将相册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看了随时翻阅。
  迟疑了良久,程实最后还是悄悄地从相册中抽出一张苏一的单人照,小心地夹进了自己皮夹的最深一层。
  临睡前,苏一用家里的座机打钟国的手机。她故意没有告诉他她回家了,要让他大吃一惊。
  钟国却没有吃惊:“我知道你回去了,你一下车我妈就在阳台上看到你了。据说,还是坐一个年轻男生的车回来的。老实交代吧,他是谁?苏一同志,回答之前我先提醒你,党和国家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汪阿姨看到了,还立时三刻就告诉了钟国,显然是当成一件大事来抓。难怪苏一到家后,上对门去打招呼时,她不冷不热的。这会反应过来,苏一一时颇有些委屈:我又不是只带程实一个男生回家,还有许素杰呢。她怎么就当我‘红杏枝头春意闹’了吗?
  立马就嚷嚷:“你什么意思呀?我带两个同学回家来玩有什么可坦白的,你上回还一口气来了四个呢。”
  “生气了?我跟你开玩笑的,这都听不出来。我要真是不相信你,早就打电话来盘根问底了,还会沉得住气等你给我打电话。”
  苏一这才降回了正常声调:“我要真是喜欢上别人了,我还给你打电话,早就不理你了。”
  “可是你不会喜欢上别人的,你就喜欢我,是不是?”
  钟国一番话是带笑说来,话中透着信心十足。只有对两个人的感情极有把握,才会有这样的自信满满。
  “呸!”苏一含笑啐他,“你不要自我感觉太好,要是我就是喜欢别的男生了,你怎么办?”
  “谁?”钟国声音一高,作气势汹汹状:“——我要杀了他,竟敢横刀夺我的爱。”很快又恢复笑嘻嘻:“苏一,那如果我喜欢上了别的女生你怎么办?”
  苏一先是呵呵一笑,马上换成一付恶狠狠的口气对着电话压低嗓子吼:“你敢——我会杀了你。”
  许素杰一直在旁听,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苏一你太强悍了。”
  钟国也哇哇大叫:“你太狠了,我都舍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只针对那个横刀夺爱的人,你倒要杀了我。看来我以后真得要很老实很老实,否则小命休矣。”
  苏一咕咕直笑:“你知道就好。钟国同志,提醒你切记不要出轨,否则我的政策就是斩立决杀无赦。”
  许素杰在一旁笑着摇头:“什么斩立决杀无赦,这是我听过的最打情骂俏的打情骂俏。”
  苏一抱着电话和钟国叽哩呱啦,事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道了她带回家的两个同学是许素杰和程实,略有讶异:“原来是他开车送你回来的,看来你跟他的关系越来越友好了!”
  苏一故意问:“你吃醋?”
  钟国哈哈一笑:“本来想吃一点的,可是你这样一问,我反而不吃了,就不满足你的虚荣心。”
  “你——可恶。”苏一大发娇嗔。
  电话打了大半个钟头后,苏一才恋恋不舍地挂断。钟国挂机前反复交代她,明天的复查结果一出来就马上告诉他。
  “第一时间,记住啊,第一时间就要报告给我。”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像老太婆一样罗嗦。”苏一嘴里这般数落着,心里却喜孜孜的。
  许素杰旁听完了整通电话后,由衷说一句:“苏一,你和钟国的感情真是好。羡慕。”
  次日上午,苏一去医院做B超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
  左肾的结石已经没有了,右肾还有极细微的一小粒。化石药还是很见疗效,医生说再吃一个疗程的药就差不多了,到时也不用再来复查。只是以后还是要注意,依然要坚持多喝水多运动,因为结石病很容易复发。
  苏一马上给钟国发短信报告好消息。他即时回复:太好了,总算有了暂时性的胜利。以后切记多喝水多运动这两点,不要让结石卷土重来。
  复查结果在苏一预料之中,所以来医院时她不要妈妈陪同,叫上许素杰一起坐着程实的车去了。半个小时左右检查完毕后,她就心情大好地带着他们满南充玩去了。
  在北湖走一走;上西山爬一爬;到嘉陵江畔坐一坐;去五星花园逛一逛……有车代步,四处跑来跑去的非常方便。他们仨在外面玩了一整天才兴尽而返。
  回家时,在楼下苏一看到钟国的妈妈。马上过去甜甜地打招呼:“小汪阿姨。”
  “苏一呀,今天去医院做B超,检查结果怎么样?”
  “结石已经化得只剩一小粒了,医生说再吃一个疗程的药就差不多了。”
  “哦,那就好。”
  小汪阿姨一边点头,一边眼角余光直往刚刚停好车走过来的程实身上瞟。苏一知道她在揣测什么,眼珠一转,把许素杰拉过来对她介绍:“小汪阿姨,这是我大学最好的同学许素杰,那是她的男朋友程实。这次我回家,他们一起跟来南充玩一玩。”
  程实和许素杰双双一怔,小汪阿姨脸上的神色却蓦地松了。
  “好哇,拿我当挡箭牌。程实怎么就成我男朋友了?”
  一进屋许素杰就笑着抗议,苏一为了不让厨房里的妈妈听到。赶紧把他俩都带进自己的房间。
  “我要是不这样说,小汪阿姨心里会有疙瘩的。昨天她看到我坐程实的车回家,马上就给钟国打小报告了。”
  程实疑惑多多:“这个小汪阿姨是谁?钟国又是谁?”
  苏一还没回答,许素杰已经抢着答:“钟国是苏一青梅竹马的男朋友,那个小汪阿姨就是钟国的妈妈。他们两家一直是俩隔壁,看到苏一坐你的车回家,钟国他妈妈有些不放心。为了避免‘脚踏两只船’的嫌疑,所以苏一编个谎话让她放心。”
  钟国——程实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就是苏一的男朋友,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一起长大。突然间打心底羡慕这个叫钟国的男生,因为他可以从小就认识苏一,和她共同渡过那么多的时光岁月。
  在苏一家住的两天,程实觉得时光飞逝如电。一转眼双休日就过去了,周日下午准备返校时,他有种恋恋不舍的感觉。
  苏一父母是好客的人,招待女儿的两位同学十分热情。程实和许素杰都觉得南充的牛肉干好吃,临走前,苏妈妈就买了好几种不同口味的袋装牛肉干给他们带回去吃。告别时,他俩一再对苏一的父母表示叨扰与感谢。苏妈妈满脸‘不算什么’的笑容:“以后有空常来玩吧。反正成都和南充这么近,程实你又有车,带她们过来也方便。如果觉得学校食堂的伙食不好吃,想换换口味,就只管到阿姨家里来啊!”
  程实心中一动,许素杰则笑道:“阿姨,我们这些混吃混喝的要是经常跑过来,只怕你到时会嫌烦。”
  苏一的爸爸妈妈异口同声:“不会不会,只管来只管来。”
  周一上午,苏一和许素杰抱着书本去上课时,特意带上两袋麻辣牛肉干,请班上的同学都尝尝南充特产。
  周虹来得比较迟,她坐下时别的同学都已经尝过了。苏一把所剩无几的袋子递给她:“来得晚了就不要嫌剩啊!”
  周虹笑一笑,接过拈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张飞牛肉干,味道真好。”
  苏一拍着她的肩笑:“到底是家乡人,一尝就尝出来了。可不就是我周末回家从南充带来的张飞牛肉干。”
  许素杰说:“味道是好,我就嫌它麻辣味太重了一点。还是五香味的更好吃,可惜都给程实了。”
  “许姐姐,你们南昌人能吃辣,程实他们温州人不吃辣,当然是分五香味的给他了。”
  “我能吃辣,却不太喜欢那股麻味。什么时候再叫上程实开车送我们去南充,我买一大堆五香牛肉干回来吃。”
  听着许素杰和苏一的对话,周虹咀嚼的两腮突然不动了:“程实,他跟你们一起去了南充?”
  她脸上的表情是极度的意外和震动。许素杰看她一眼:“是呀,他也参加了我们的南充行。怎么了?”
  许素杰是明知故问,因为她越来越看不惯周虹了。她觉得周虹傍上大款后刻意疏远了往日的好朋友,跟她说话时老是一付爱理不理状,令她非常恼火。
  许素杰的反问,让周虹脸色一变。她没有回应她,而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苏一一眼。
  这天晚上,周虹意外地回了宿舍。自从搬进了她‘男朋友’为她在校外租的小公寓后,她几乎不再回宿舍了。苏一正趴在书桌上写稿子,因为身体原因她没有再去找家教,课余时间就靠写字赚稿费,也是勤工俭学的一种方式。
  看到周虹推门进来,苏一很意外:“周虹,你回来拿东西吗?”
  周虹看着她摇摇头,一脸想说什么却又在思忖的表情。苏一有些莫名其妙:“那你是找我有事了?”
  周虹终于一字一句问出口:“你……什么时候开始和程实那么关系要好的?”
  苏一被她问得一愣:“我和程实关系要好?周虹,你别误会,我和他只是普通同学,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的。”
  “那他怎么会开车送你回南充?他什么时候对女生这么好过。”
  苏一没办法跟周虹一一解释清楚。她和程实也是渐渐改善的关系,在他陆陆续续对她诉说了童年少年时期的经历故事之后。但这些她不能详细告诉周虹,因为事关程实的隐私。只能草草带过:“在找程实帮过许姐姐的忙后,我和许姐姐都和他关系比较熟了。所以听说我们要回南充,他闲来无事也就跟去玩一玩。”
  “是吗?”周虹看向苏一的眼睛依然疑惑深深。
  她的敏感让苏一心里很不舒服。怎么回事?坐程实的车回一趟南充,不但让小汪阿姨有所警觉,也让周虹这般诸多猜疑。她和程实根本就没什么,她早就告诉了他她有男朋友,而他也对她没有半点超出同学朋友外的言行举止。他们只是同学兼朋友的关系,为什么就有人会猜想多多呢?
  而周虹,她为什么还会这么在意程实和谁关系要好呢?她不是说过她和他再没有任何瓜葛了吗?
  “周虹,你还喜欢程实吗?”
  苏一下意识地问出自己的疑惑,周虹沉默半天后,答非所问:“我走了。”
  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自始至终,周虹不多的话语都与程实有关。苏一便无须答案也有所明了,在周虹的心里,其实一直没有忘记程实。
  因为周虹的猜疑,苏一下意识地与程实保持距离,她不想惹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后来程实又打过两次电话来要履行那顿夜宵,她笑眯眯却很坚定地婉拒了。校园中倘若遇上他也只是微笑着点个头便擦身而去,不会有什么多余的交谈。几次三番后,程实似乎也有所察觉,不再主动找她。
  南充行之后,苏一和程实反而比以前要疏远了。
  钟国有次打电话来,半真半假地笑问:“最近和那个GOLF小子怎么样?还是那么友谊万古长青?”
  GOLF小子——苏一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好酸好酸,我闻到山西陈醋的味道了。”
  “偶尔也要犯犯酸,不然你要抱怨我完全不在乎你。”
  确实如此,钟国这点半含半露的酸意让苏一心里很舒服。相爱的人是有必要吃吃小醋的,吃醋才能证明对彼此的在乎。
  “放心吧,我现在和程实保持距离呢。你知道吗?周虹还很在意他,听说他和我们一起去了南充她脸色好难看。我不想让她有什么误会,就基本上不和他来往了。”
  钟国很满意:“保持距离是好事。说实话,你带个男生回家,我心里还真是有点不舒服,我都还没在你家住过呢。”
  钟国的性格再怎么大方,也终究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女朋友带了关系要好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回家,虽说是友谊的因素,也还是难免有点心里不是滋味。纵然他对苏一并不是不放心,但就是会有所介怀。
  苏一非常理解,因为她由此及彼地想起了上次叶珂到钟国家做客的事。她还不是一样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纵然明知钟国和她没什么。
  和钟国通过电话后,苏一更加坚定了与程实保持距离的决心。
  一天晚上,她独自在宿舍卫生间洗衣服,听到屋里手机铃声大振,等她冲净两手的肥皂泡跑出来接时,耳畔却是一阵急促的盲音声,电话恰恰挂断了。查看到来电显示是程实的名字时,她想了想自己的决心,便没有回复过去,而程实也没有再打过来了。
  第二天的校园里,风一般传开了程实出车祸的消息。
  有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亲眼目睹一般:“撞得非常厉害,据说车子都钻进大货车的车头下,整个车前盖全部压扁了。人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半条命。”
  大部分的人听后都面露同情之色,也有极少数几个人幸灾乐祸:“有车了不起,现在出事了吧。”
  许素杰告诉苏一这个消息时,她一下就懵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听说还是连环车祸,几辆车撞在一起了,重大交通事故。”
  昨天晚上,苏一突然想起昨晚程实打来的那个电话。他是车祸前打的还是车祸后打的?无从知晓。如果是车祸后,会不会是他打电话来求救?她却没有及时接听也没有及时回复,一时心里很是懊恼愧疚与担忧。许素杰提议一起去医院看程实时,她毫不犹豫地就点头。
  她们买了一个水果篮去医院探望程实,他的病房外已经站了很多人。有他们系里的老师,他们班的同学,还有王烨的父亲王经理。王经理一边感谢前来探望程实的人,一边请他们先回去,因为此时他需要静养,不宜探望。
  苏一她们也只有留下水果篮离开。专程前来,却连面也没有见上,但在得知程实的伤势并没有传闻中那样严重后,苏一的心也就放下大半了。
  传闻中钻进大货车车头下的那辆小车并非程实的GOLF,而是一辆桑塔纳。正是因为这辆桑塔纳与大货车在马路上的‘狭路相逢’,让跟在它身后的两辆车都来不及刹车,连二接三地撞成一团。其中一辆就是程实的车。幸好情况不太严重,他只有一点擦伤和轻微脑震荡。留院也只是观察两天罢了。
  而事实上,苏一第二天下午有空又跑去医院看程实时,就被告知他已经出院了。熟门熟路地,她找去了他租的小公寓。
  来开门的人是王烨,看见苏一他微微惊讶,却二话不说就让她进了屋:“程实在房里睡觉,你先坐一会吧。”
  “谢谢,你在照顾他吗?”
  “也谈不上照顾,我哪会照顾人,只是这两天总要有个人守在他身边。本来不该这么快出院的,可他偏要。谁敢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他们家就他这根独苗,万一出了什么事,我爸不好交差。”
  “怎么程实的爸爸妈妈没有来看他?”
  “他根本不让告诉,说都没出什么事干吗还要吓唬他们。”
  交谈中,王烨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话后挂掉,扭头问苏一:“你现在没什么事吧?要是没事的话你多坐一会,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
  “行,我没事,你去吧。”
  “厨房的灶上炖着鸡汤,钟点工阿姨全部配好了料,说炖到五点钟加点盐端起来就行了。你看着点啊!”
  王烨交待了该交待的事情后就出了门。苏一独自坐在客厅里,守到五点钟准时进厨房。鸡汤已经炖成一锅油汪汪的金黄色,显然是正宗土鸡。她细细地撒上一撮盐,尝了尝咸淡合适,便关了煤气,准备盛出一碗汤来让它稍凉一凉,等程实睡醒后正好喝。
  正在厨房里打开碗柜找碗时,她突然听到外面有咚咚咚的敲门声。是王烨回来了吗?他没带钥匙?怕敲门声会吵醒程实,她赶紧汤勺都来不及放下就跑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却空无一人。只是门前的地板上放着一束鲜花和两个名贵保健品礼盒。是谁特意上门来探望程实却又不露面呢?苏一走到楼梯口朝下面张望了半天,没看到一丝人影,疑疑惑惑地拿起堆在门口的一堆东西回了屋。
  一进屋,苏一就先看向程实的房门。还好,房门依然紧闭,看来他没有被吵醒。放下手里的东西,她又回到厨房,找出一只小巧的汤碗盛出一碗金黄的鸡汤。这种汪着油汁的浓鸡汤,不先凉一凉的话喝起来很容易烫到嘴。
  五点半的时候,王烨回来了。听说程实还在睡他有些奇怪:“要不我去叫醒他。”
  “不用了,让他睡吧,我先走了。”
  “干脆吃了晚饭再走吧。”王烨留她吃饭。
  “谢谢,我还是回学校去吃。”
  苏一不再等下去,对王烨交待了一下那束鲜花和礼盒的来历后,她就拿起小背包往外走,王烨送她出门。
  一室之隔,程实静静地躺着,额上有明显的淤血青肿。侧耳听着客厅里朝外移动的脚步声,他的眼神极其复杂。苏一进屋那一刻,他其实就已经醒了,却迟迟没有出去见她……
  周虹已经两天没来上课了,自从得知程实出车祸后,她就从教室里消失了。
  大三大四的学生都已经散漫成性,老师也每每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管。倒是苏一还发了几条短信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不要帮她请假?她一条都没回,打过去也挂机。
  许素杰说:“你管她那么多,她旷课自己都无所谓你操哪门子的心?”
  这天周虹终于在教室里出现了,苏一问她怎么几天没来?她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坐下。许素杰最看不惯她这样子,用力拉苏一一把,示意她别理她。
  下课后,周虹第一个走出教室。苏一和许素杰一起去食堂打饭回宿舍吃,在宿舍楼下刚好看到周虹走出来,她目不斜视地与她们擦身而过,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们。
  许素杰忍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瞧瞧她那张冷脸,谁借了她的钱没还似的。她摆脸色给谁看啊!苏一你得罪她了吗?”
  周虹的冷若冰霜,让苏一也觉得很奇怪。突然想起那天程实小公寓门外地板上无主的鲜花礼盒,顿时有所明白。难道那些东西是周虹送的?她看到了她在程实的屋里?
  许素杰百分百肯定:“肯定是她送的,她看到你在程实家,所以对你没好脸色。奇怪,她凭什么生气?她是程实什么人?她不是已经傍上大款了嘛,还来管你跟程实的关系要好不要好干吗?莫名其妙。”
  苏一心想: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什么时候要跟周虹好好解释一下。
  吃午饭时钟国给苏一打电话了,她笑嘻嘻地接起来:“报告首长,我吃得很好也吃得很饱,没有参与时下流行的节食减肥潮,请首长放心。”
  许素杰笑得差点满嘴的饭都喷了出来。钟国也笑,笑过后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苏一同志,严肃点,本首长找你有正事要谈。”
  苏一依然笑嘻嘻:“请首长指示。”
  但是钟国的话很快让她笑不出来了,他问她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刚刚他的手机上有个陌生号码发来一则短信,告诉他她在背着他脚踏两只船,跟学校一个男生打得火热。
  苏一气得哇哇大叫:“谁这么胡说八道?我跟哪个男生打得火热了?这么无凭无据的话钟国你不会也相信吧?”
  “我当然不会相信了,一则名字都没留的匿名短信就想挑拔离间我们的感情,这个人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苏一小猪,冷静冷静。”
  钟国倒过来一个劲地安抚苏一不要生气,然后让她好好想想是不是和什么同学有过节,不然怎么会有人这样故意中伤她,还弄到他的手机号码发恶意短信过来。能化解就尽量化解,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化解不了就躲远一点,惹不起总躲得起。
  不用想,苏一马上就猜出了是谁。许素杰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后也立刻说:“周虹,肯定是周虹。”
  虽然钟国报出来的号码并不是苏一熟悉的她的手机号码,但是她仍然认定是她,有心要做的话,她更加不会用自己的手机了。奇怪,她怎么搞到了钟国的手机号码?许素杰很快猜到了:“刚才她不是回了趟宿舍嘛,没准在座机的来电显示上查到的。”
  因为手机通话是双向收费,为了避免双方都花钱,知道苏一在宿舍的话,钟国经常会打到宿舍的座机上跟她聊天。这一点许素杰和周虹都是知道的。
  苏一这下气坏了,当天下午气呼呼地去找周虹,质问是不是她给钟国发的短信。她矢口否认,她也没证据证明,最后只能是不欢而散。
  这件事之后,许素杰告诫苏一以后别再理周虹了,她说这个虹彩妹妹已经性情越来越怪异,躲她远点是正经。
  苏一又气愤又难过:“可是以前我们毕竟是好姐妹,现在怎么弄成这样子?”
  许素杰摇头叹息:“没办法,人都是会变的,只是周虹实在变得太多了。”
  从此,苏一与周虹形同陌路,许素杰也基本与她不相来往了。
  程实休养了几天后,如常回学校上课。苏一在校园中遇见过他一次,本想过去跟他打个招呼,问候一下他的伤势恢复如何。谁知,他远远地看到她竟转身避开了。
  苏一如何会看不出他的刻意回避,她自己也曾这样刻意回避过他。现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她才知道这种滋味的不好受。而程实,那时只会比她的感觉更难受吧?他已经真心把她当朋友看待了,她却热情过后是冷淡,几乎没拒他于千里之外。现在好了,人家主动躲得远远的了。
  苏一为此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本来和程实保持距离的初衷是为了周虹,她不想让周虹误会。可周虹还是误会了,还误会得几乎跟她反目成仇。现在程实又这样一付看似要与她老死不相来往的样子。到头来两个朋友都没保住,她心里怎么能不郁闷呢?
  心情不好,她习惯性地打钟国的手机向他诉苦。没想到接电话的居然是个又甜又柔的女孩声音,那声音化成灰她都认得,是叶珂。
  苏一一下子就瞪圆眼睛,钟国的手机怎么会在叶珂这里?
  叶珂声音柔柔地跟她解释:“苏一,钟国和徐文亮他们在踢球。我正替他们一帮人守着衣服,顺手就接了电话。现在不方便让他下场接电话,一会我叫他给你打过去啊。”
  她的一番话挑不出半点骨头来,可是苏一听了心里却梗得难受。钟国身边这个叶珂似乎无所不在,上课她可以跟他同进同出,兼职打工她也可以跟他同去同归,这会连他踢球她都在旁边帮他守衣服,男朋友身边有这么一个如影随形的女生,做女朋友的心里能好受吗?
  苏一心情更坏了,挂掉电话后她气呼呼地想:钟国光知道要她跟程实保持距离,他为什么就不跟叶珂保持距离?简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一越想越气,年轻女孩子一生气就容易赌气。她拿着手机不假思索地拔程实的号码,决定要跟他重新做回朋友,才不管钟国心里酸不酸呢。打了两遍都始终是无人应答,他也像她一样,故意不接她的电话了?
  若是一般的女生,搞不好就此知难而退了。可是苏一偏偏不,她打小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干脆跑去经济系找程实。恰巧半路上看见他的红色GOLF开过来,马上冲过去拦住车:“停一下。”
  程实降下车窗,表情淡漠地看着她:“有事吗?”
  苏一想了想:“有,我想问你欠我的那顿夜宵能不能换成晚餐,现在请我去吃掉?”
  程实怔了一下,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最后缓缓地一点头:“行。”
  苏一上了程实的车,跟他一起去吃晚饭。他带她去了一家专做浙江菜的馆子,菜点得很丰盛,他的话却极少,似是纯粹只为来履行他欠她一顿饭的承诺。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苏一对着满桌佳肴根本没有胃口。程实自始至终一付客客气气又冷冷淡淡的样子,她便也不多话。最后结完帐走出来,她才看着他问:“这是最后的晚餐吧?以后我们就老死不相来往了是吗?”
  程实微微一震,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那晚程实的车子因躲避前头相撞的车辆而撞上路边的电线杆,轰隆猛烈的撞击几乎把他震昏。一阵头晕目眩中,他用发颤的手拔通苏一的手机号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车祸后的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但他就是本能地打给她。可是,铃声一响再响,她却始终没有接。
  联想起苏一近日来无缘无故的冷淡与疏远,程实猜她是故意不接他的电话。她一直在躲着他,为什么?难道她看出来了他暗中喜欢她,所以这样刻意回避?这个揣测让他的心撕裂般一痛。情不自禁地,他想起汪雨茜,苏一也和她一样,那么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吗?
  仲春时节温暖的天气里,程实却蓦地觉得冷,彻心彻骨的冷。
  车祸后,他在医院住了两天,不想见任何人。病房里只有一台电视机与他为伴,他开着它,却似看非看,只不过图一点生气,否则雪洞般冷寂的白色病房更让他从心底感觉寒冷。一个人半躺在床上怔怔地发着呆,电视机中却有一句话钻进他耳中来:
  “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别人。”
  陡然一震,程实蓦地坐直身子看向电视机,电视机里正放着经典老片《东邪西毒》。那句台词,刀锋般刻进他的心。
  程实决定从此也回避苏一,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他的经历让他百分百认同这一点。
  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认同这种想法的人一般自尊心都非常强,然而内心却脆弱自卑,敏感易受伤害,所以他们用保护自己的最大方式就是封闭自己。
  程实良久无语,苏一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曾一寸寸地在她面前卸下他冷漠的盔甲,视她为可以信任可以倾诉的朋友。但现在,他又重新披戴起了盔甲,隔绝她。
  “对不起。”
  苏一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程实道歉并解释:“从南充回来后,我一直在故意疏远你。因为周虹知道你跟许素杰一块去了我家做客,她很不开心。我不想让她有什么误会,所以就有意识地躲你了。”
  “她不开心,她凭什么不开心?我去你家做客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我什么人啊?”
  程实原本冷淡的表情一下变得激动起来,语气更是愤然之极。他怎么都没想到,苏一疏远他的原因竟是因为周虹,心里压抑许久的郁闷如火山欲爆般突突直冒。
  “程实,你知道吗?其实周虹一直还在喜欢你,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那是她的事,跟我没关系。她不能以喜欢的名义来妨碍我的生活。”
  程实的激烈言辞并非没有道理,想到周虹甚至因此给钟国发短信中伤她,苏一也只能叹气,周虹真是爱得快没有理性可言了。
  程实的眼光柔和多了:“你今天……主动来找我,不怕周虹误会了?”
  苏一一声长叹:“她已经误会得不能再误会了,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程实听得不解,苏一三言两语简单地跟他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不过她只说周虹看到了她在他小公寓因此误会的事情,略过她怀疑周虹给钟国发短信中伤她那一节不提。她很清楚周虹有多喜欢程实,绝不会在他面前说她的不好。
  饶是如此,程实也听得眉头深锁。看了苏一一眼,他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是眉宇间浮起一抹愤慨坚定之色。
  开车把苏一送回学校后,程实马上返回他租的小公寓。一进门就把周虹偷偷送来的那几盒名贵保健品礼盒找出来,全部扔到楼下垃圾箱去了。然后他打了一个电话:“请帮我另外租套小公寓……越快越好……这里我一天都不想住了……”
  叶珂说过,等钟国踢完足球就让他给苏一打电话。可是苏一都和程实一起吃完晚餐回到宿舍了,钟国的电话还一直没有打过来。踢一场球不用踢几个小时吧,他现在这么不重视她了?一个电话都迟迟不回。
  苏一气嘟嘟地想打过去,可是转念一想:就不打过去,看他什么时候会打过来?时钟一分一秒地走,手机始终静默无声。她越等越气,最后气得干脆关了机。还一不做二不休把寝室的座机也拔了。这样他不用打了,她也不用等了,心无挂碍地睡觉去好了。
  心无挂碍?怎么可能。苏一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一直在不停地辗转反侧加长吁气。满胸腔满肺腑里都是闷气,不一口一口地吐出去,她简直要郁闷死。有好几次忍不住想开机,却又努力地一再克制。到最后都不知是在跟钟国赌气还是在跟自己赌气。
  时近午夜,苏一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机。一开机来电铃声就悠扬响起,是钟国:“苏一,我已经不停地打了两个多小时了,你总算开机了。”
  苏一气咻咻:“你还知道打电话给我吗?我等了那么久你都没打过来。”
  “叶珂一开始忘记告诉我了。后来她想起来,我就马上给你打,可你就关机了。”
  “叶珂忘记告诉你了,她故意的吧?”苏一猛拍一下自己的头,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叶珂完全可以假装忘记了,不告诉钟国她打过电话给他。
  “她不是故意的,我们踢球时徐文亮不小心崴伤了脚,我和她送他去医院。她一着急就给忘了,从医院出来后才想起来。我马上给你打过去你就关机了,又生气了?”
  “当然,我打电话找我男朋友,却是一个喜欢他的女生接的,还告诉我你在踢球她在替你守衣服。我能不生气吗?”
  “苏一,叶珂不是替我守衣服,我们整队踢球队员的衣服都是她守着。”
  “她守的虽然是一队人的衣服,但我知道她喜欢的人是你。钟国,你明知道她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跟她保持距离?你每天和她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去同一家公司打工,你们简直就是出双入对。程实对我还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呢,可我只不过带他和许素杰一起回家做了一次客,你就酸溜溜地希望我跟他保持距离。这不公平。”
  苏一冲锋枪似的一通话,让钟国半响无声。最后他叹口气:“好,那你希望我怎样跟叶珂保持距离?我们是同班同学,这一点无法改变。我只能辞了那份兼职,这样你可以舒服一点了吗?”
  钟国的让步,苏一消气的同时心里又有几分过意不去。因为她知道他很重视那份兼职,他说过那是一家相当不错的建筑事务所,他在里头能学到不少东西。口气不由又软了:“算了,其实我并不是不放心你,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发发牢骚罢了。你不用辞了那份兼职,继续好好做吧。”
  “那我就继续做下去,你可不要再因为叶珂跟我怄气了啊!你放一百个心,我对她完全没感觉,不管和她再怎么频繁接触,我也始终把她当成普通朋友对待。苏一,相信我。”
  苏一当然相信,她信他如同信自己。因为叶珂跟他怄气,也不过是恋爱中的女孩免不了的撒娇使性罢了。
  生活的河流溅出几朵小浪花后,继续波澜不惊地往前奔走。朱大哥实习归来后,许素杰又搬出宿舍跟他双宿双飞去了。苏一恢复了独居生活,趁着清静她不但努力地写稿子赚稿费,还开始四处找兼职做,她要多赚些钱派大用场。派什么大用场呢?她想趁着五一长假去北京看钟国。
  距五一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苏一就已经早早地制定好了计划。她要悄悄地跑过去,给钟国一个意外惊喜。而且她打算坐飞机去,因为从来没坐过。程实是坐飞机的常客,她好奇地跟他打听,坐飞机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反正是直接联想起‘腾云驾雾’四个字。他微笑:“想知道坐飞机是什么感觉,坐一次你就知道了。”
  苏一大力点头:“我就是想去坐一次,五一我要坐飞机去北京。对了,机票要怎么买呀?这个你再熟不过了。”
  程实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一滞:“飞北京,去看你男朋友是吧?”
  “是呀,我要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大大地惊喜一下。”苏一说得眉飞色舞。
  程实维持自己脸上的笑容不变:“订机票很简单,到时你跟我说一声,我帮你订。”
  下定了飞北京的决心,苏一更加努力地打工赚钱。什么派单员啊,促销员啊,只要有活她就接。她打算坐飞机去坐火车回,来回路费将近两千块,没有钱是不行的。
  其实她的银行卡里有妈妈一次性打给她的两千块生活费,她自己也存了一些稿费,加起来有三千多。如果把这笔钱拿出来花掉,以后没钱用时再找家里伸手要,爸妈不会不给她的。但她还是想努力去赚一点,有自己的稿费打底子,再这里那里赚上几百钱,她就基本能把来回的飞机火车票自力更生解决了。
  程实听说了她的打算后,说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会很辛苦,她笑嘻嘻地一扬脸:“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这样一比,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算什么苦哇。”
  迟疑再三,程实还是尽可能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问:“是不是钱不够?如果缺钱,我可以先借给你。”
  “不用,其实我银行卡里有三千块,不过我不想一次性就把这个学期的生活费花去半壁江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可以四处打点散工努力赚出一些路费来。”
  程实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说什么。过两天他突然打电话问她,说他租的那套公寓楼里有户人家的孩子要找一个家教辅导功课,问她愿不愿意去做?
  苏一求之不得:“愿意愿意,当然愿意。”
  约好时间,程实带苏一去见工。她这才知道他搬了家,换到另一个高尚小区的公寓楼住了。她很奇怪他为什么老是喜欢搬来搬去?他解释说经常换地方有新鲜感,她便笑他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员。
  程实给苏一介绍的这户龚姓人家家境挺不错,给家教的酬劳也相应的不错。辅导一个将要考初中的小男生,每天晚上两个小时的补习有30块钱,一周来六天,一个月下来就有720块。苏一心里乐开了花,看来她的来回路费不成问题了。
  苏一又开始忙忙碌碌起来了,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妈妈又打电话叫她回家过周末,她一口推得干干净净:“妈,我没空,我现在每天都很忙。”
  因为龚家就在程实家的楼上,每天傍晚她可以搭他的便车一起过去,九点以后再自己搭公交车回来,这样能省她一半车费。
  天天坐程实的霸王车,苏一当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跟他说她分担一点汽车加油的钱好了。他哑然失笑:“我不缺这个油钱。再说了,你不搭便车我一个人也还是要回家的,没道理让你来出油钱。”
  苏一也不是太狷介的人,听了他的话,就心安理得地天天坐霸王车了。因为她频频坐上程实的车,渐渐在学校里引人注目起来,很多人有所猜测她和程实的关系。许素杰都八卦兮兮地跑来打听:“苏一,你最近和程实走得很近啊!‘一个钟国’的基本政策有变化了?”
  这都哪跟哪呀!苏一忙细细跟她解释。许素杰一听她每天只是坐程实的便车过去,为学生补习完功课后再自己搭车回来,就马上没兴致了:“他只顺路捎你过去,不送你回来,看来只是顺水人情,我还以为他喜欢上你了。”
  “你别瞎琢磨啊,我早说了我和程实只是朋友关系。”
  程实第一天把苏一捎到目的地时,曾经问过补习完后需不需要他再送她回学校?她当然不会再让他送,这怎么好意思呢,来时坐他的车是顺路,回去还要人家送可就是专程了。她凭什么让程实专程接送?他又不是她男朋友,便连忙笑着谢绝了。
  程实也不坚持,似乎只不过是客气一句,只是叮嘱她晚上独自回去路上要小心一点。
  回去的路上苏一倒无须刻意小心,小区里经常有保安人员巡逻,出了小区后又是人来人往的街道,走上差不多一百米就到了公交站台,上车后直接在校门口下车。一路都是安全地带,没有那些深巷,僻路之类的途经之地,她走得很放心。
  不过程实也还是送过几次她回校,都是在下雨的晚上。
  那晚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势如同银河落九天般哗啦啦地急倾而下。苏一正发愁一会要怎么回去,手机就滴滴滴地收到程实的短信:外面下大雨了,一会你辅导完了下楼敲我的门,我开车送你回去。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马上回复他:程实你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哇!
  他回了她一个标点符号打出的笑脸。
  后来又有两次下雨,也是程实开车把苏一送回学校去的。为了表示感谢,她提前给他下了口头请柬,说领到家教酬金后一定请他吃一顿。这个他倒不推辞,只是含笑问:“地点可不可以由我挑?”
  “当然可以,不过,太贵的地方你就不要选了啊!我请不起的,到时候钱不够买单还得你自己垫,那你可就要亏了。”
  “放心吧,我不会宰你的。”
  苏一在这户姓龚的人家做家教做得很顺利,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明明很淘气,却也很聪明。他的学习成绩不理想,完全是因为他的注意力不集中和粗心大意造成的。她摸准他的优点与缺点后,注意方法悉心为他辅导,很快就把他的成绩提上去了。四月下旬的期中考试分数排名一下就蹿进了班级前十。
  龚先生非常高兴,给苏一发工资时大方地发了一千块整数。乐呵呵地说:“当初听说楼下新搬来了个大学生,我就想请他来给明明当家教,这么近方便嘛,可是他却推荐了你。明明这孩子淘气,起初我还担心你一个女生降不住他,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程实真是推荐得好哇。”
  苏一也很感谢程实介绍了这么好的一户人家,比以前她自己找的那个妮妮家不知好多少。下了楼她就兴冲冲地去敲他的房门:“发财了发财了,龚叔叔发了一千块钱给我。走,今晚夜宵我请,你挑贵一点的地方都可以。”
  多领到了两百多块钱,苏一慷慨地把招待标准提高了。程实看着她的笑颜逐开,不由也微笑:“那我可要磨刀霍霍了。”
  他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宰她,最后他们只是一起去吃了玉林串串香。
  玉林串串香是成都最具有代表性的“小火锅”。一般烫火锅是将原料放入锅中,烫熟后再捞起来蘸油碟吃,所点的菜都以盘计价。而“串串香”却是把原料串在竹签上,再放入锅中烫熟食用。结帐时以竹签的根数计价。荤素都是一毛钱一串,特便宜,敞开肚皮吃也吃不了多少钱。经济又实惠的玉林串串香,对于普通消费者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一个消费去处。
  苏一和程实去的是玉林总店。店面极大,生意极好,每张桌子旁都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满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好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他们等了一阵才等到一个空位,坐定后,苏一照顾不吃辣的程实,点了一个鸳鸯锅,然后开始大开‘吃’戒。
  玉林串串香总店的菜品非常丰富,蔬菜系、鲜肉系,牛羊系、家禽系、河鲜海鲜系……各式品种应有尽有。每串的分量虽然少了点,但味道非常正宗,鲜香麻辣。苏一最喜欢这里的牛肉、毛肚和田螺,吃起来味道实在太巴适了。她吃串串都不是论根拿,而是论把拿。左手一把、右手一把,盘子里再堆上几大把,然后一把一把往锅里塞,塞得她那半边红油锅有如万箭穿心。程实跟她学,也一把一把地拿着吃。他也喜欢吃牛肉,另外腐竹、藕、笋、还有芋头也都觉得很好吃。
  最后算帐按竹签数计算,看着服务员从桶里抓起一把竹签,刷刷刷地在指间数,速度之快让程实叹为观止。数完后一共有167根竹签,不知不觉竟然吃了上百串东西。苏一笑:“真是两个串桶。”
  在玉林串串香一共消费27块钱!包括鸳鸯锅底10元,免费凉茶随便喝。苏一掏钱付了帐,一看时间大吃一惊:“赶紧走赶紧走,一吃吃了一个多小时,再晚点回去宿舍要关门了。”
  程实飞快地开车送她回学校,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宿舍关门前把她送到了。在宿舍楼下,他们意外地遇到了周虹。长发披散,穿一件长及膝盖的纯白色双排扣风衣,下摆一角却不知怎么染上了大片乌黑污渍。赤足趿着一双桃红色绣花缎面拖鞋,那应该是一双在室内穿的拖鞋才对,居然穿到室外来了。她这一身打扮十分不协调,一目了然是匆忙从家里跑出来的,来不及穿戴整齐。
  看见他们时,周虹明显一震,震动之后,一张脸马上变得如北冰洋般的寒冷。苏一本来还本能地张口想问她这么晚了这个样子跑回宿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她严寒无比的脸色冻住了。她抿紧唇不再问,因为很清楚问了她也不会理她。
  用力一扭头,周虹对他俩视若无睹地径自上楼去了。程实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问苏一:“怕不怕她再误会?”
  她无奈地一摊手:“她要误会我也没办法,她心里要怎么想我又控制不了,只有随她去了。就是以前好姐妹一场,现在弄成这样,挺别扭的。”
  确实是很别扭,尤其是周虹住回宿舍来,情况更加别扭。她显然没带钥匙,站在宿舍门口冷着一张脸等苏一开门。进门后,她脱下风衣信手搭在椅背,身上就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吊带丝缎睡裙,跟脚上那双桃红色缎拖鞋配得恰恰相宜。她怎么会这个样子就套件风衣跑出来了呢?
  苏一想不明白,又不能问,周虹根本当屋里没有她这个人似的不理不睬,她自然也不会去找钉子碰。如同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她们各行其事,互不搭理。
  第二天早晨,周虹翻出以前的旧衣物穿了去上课。教室里,她在前排一个男生身边坐下,借了他的手机低头按了半天,不知在给谁发短信。
  许素杰一眼瞥见她,非常奇怪,把苏一拽到一旁咬耳朵:“咦,周虹怎么返朴归真起来了?穿过几千块一件的所谓名牌衣服,现在还能穿以前几十块就能买一套的地摊货吗?”
  苏一小声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她恍然大悟:“看来是跟男朋友吵架跑出来了,还跑得挺急,什么东西都没带,只能‘穿我旧时衣,着我旧时裳’了。”
  “对了,你说她昨晚看见程实送你回来。”她说着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朝着前几排的周虹张望一番。“你说她会不会又跟钟国打小报告?”
  许素杰的话,让苏一一愣,她倒还没想到这方面呢。
  “应该不会吧。”
  “难说,有一就有二,她反正已经做过了,再做一次又何妨,你给钟国打个电话试试看吧。”
  苏一半信半疑地给钟国打电话,奇怪,居然是机械女声在回复她:对不起,您拔打的用户已关机。关机,这不可能呀!钟国的手机从不关机,他曾对苏一戏称:“二十四小时竭诚为你服务,随时恭候来电。”
  她疑心是自己拔错了号码,一看没错呀,手机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钟国的名字,怎么就关机了呢?
  许素杰在一旁说:“完了,肯定是周虹真的又打小报告了。钟国生气了,气得关了机故意不理你。”
  苏一觉得很有可能。因为她自己上次也是如此,为着吃叶珂的醋,故意关了机不接钟国的电话,干晾着他在一旁,自己也郁闷之极地生着闷气。一直以来,钟国从没跟她生过气,更没有关机不接她的电话,这次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苏一也生气了,非常非常地生气,她愤愤然瞪着坐在前几排的周虹,胸中的怒气如蘑菇云般大朵大朵腾然升起。突然站起来冲过去,不由分说地把坐在周虹旁边那个男生的手机抓过去,直接查看发信箱。发信箱里最新一条短信还是昨天的,可周虹刚才明明在发短信,显然是她发送成功后故意删除了。
  心里的怀疑几乎可以被确定,苏一扭头看着周虹问:“你刚才又给钟国发短信了是不是?”
  周虹手里拿本课本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头都不抬一下,眼前虽然站了一个大活人,但对她而言却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许素杰说得对,她这付目中无人的样子实在很让人生气,苏一怒气更甚,气得用力一拍桌子:“我在跟你说话。”
  这一下,惊动了教室里已经陆陆续续进来准备上课的同学们,很多人纷纷抬头朝她们望过来。周虹这才冷冷吐出一句:“我不想跟你说话,请你不要骚扰我。”
  苏一勉强按捺:“我也不想跟你说话,如果你以后可以不再往钟国的手机上乱发短信,我绝不会再来跟你说一个字。”
  她已经对这个昔日的好姐妹失望透了,真如钟国所说,这个结既然解不开的话,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周虹冷笑一声:“乱发短信?我可没有乱发短信,我发给钟国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我亲眼目睹的事实。你能否认吗?”
  她终于承认了,苏一按捺许久的性子再也按不住了。她像一颗被踩上的地雷一样炸起来,哗一下把周虹摊在桌上的东西扫了一地。气冲冲地嚷道:“周虹你不要欺人太甚!程实不喜欢你是他的事,你别把气往我身上撒啊!”
  苏一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照顾周虹的自尊心,却惯得她以她的债主自居了,种种行径倒像是她对不住她似的。关她什么事呀!难道因为周虹喜欢程实,她就要防他如防非典,不能近他身旁十米之内?跟他走近些她就这样处处针对她,还故意破坏她和钟国的感情。
  她这句话乍一出口,周虹就如同被针猛扎了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煞白地瞪着苏一,她突然一扬手,一个巴掌重重甩向了她的脸。
  苏一本能地后退一步欲躲,却躲得不彻底,周虹的指尖带着风声划过她的脸颊,长而尖的指甲锐利地划破肌肤,一阵火辣辣的痛。抚着脸颊她又惊又怒,如何肯吃这个亏,不假思索地扬手反打过去:“周虹,我不会再忍你了。”
  苏一和周虹没有真正打起来,挨了她一巴掌,她再气冲冲地扇回她一耳光后,就被许素杰带着一帮同学们分别把她俩拉开了。
  其实以许素杰现在对周虹的反感来说,是恨不得帮着苏一打她一顿才好。但是她深知学生在教室里打架闹事是有百害无一利的行为,所以拼命拖住苏一:“算了算了,为她背个处分就太不划算了。”
  这堂课周虹没有上,气呼呼泪汪汪地走了。苏一虽然被许素杰硬拖着留下来了,却根本没心思听老师讲课,埋头坐在下面一直持续不停地给钟国打电话。却一次又一次,始终是机械女声刻板单调地重复:对不起,您所拔打的用户已关机。
  她不死心地不停重拨不停重拨,一直拨到下了课,都没有拨通那个号码。她又往钟国他们宿舍打,虽然明知这个时候打宿舍的电话,他在的机会几乎是零,还是忍不住要试试。果然,宿舍的电话响了又响也始终没有人接。
  苏一突然间就很想哭,钟国——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就这样不理她了。许素杰也很奇怪:“上次他收到周虹的短信时都不是这样子的,对你非常信任,这次怎么这么较真啊!难道真是假话多听两遍也当成真话了?”
  她话音未落,苏一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慌忙举起来看是不是钟国打过来了,却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她有些纳闷地接听:“喂,哪位?”
  “苏一,是我。”
  钟国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她一下就跺着脚大叫起来:“你这个小样的,还知道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你的手机关机了?这个又是谁的手机?”
  “苏一,我的手机丢了,现在是借徐文亮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啊?苏一一怔:“怎么会丢了?”
  “我也不知道,早晨从宿舍里出来时,我明明把手机放在裤袋里,在食堂吃早饭的时候还拿出来看了一下时间,刚刚在教室上课时想看一下还有多久下课,却怎么找不到了。可能是从食堂到教室的路上不小心丢了,我居然没发现。”钟国的声音透着懊恼十足。
  “难怪那个手机一直在关机,原来是这样。”
  “你一直在打我的手机?我发现丢了后也试着拨了一下,已经关机了。看来是被人捡去昧下了,所以马上关了机。气死我了。”
  丢了手机让钟国的心情郁闷极了,苏一知道他的手机关机与生她的气完全无关后,心情倒马上好转:“算了别生气了,已经丢了,气也气不回来了。重新买一个吧,我赞助你呀。”
  “不用你赞助,我现在不是没钱买新手机,但是那个手机的意义不是任何一个新手机可以代替的。苏一,那是我和你的情侣手机,而且上面还挂着刻了你名字的生肖猪手机链。一下子全丢了,我快郁闷死了!”
  苏一知道钟国很重视他们之间这些成双成对的共同物件。常常开玩笑说以后两个人若是万一失散了,就凭这些物件彼此相认。现在一下丢了两样,难怪他会这么沮丧懊恼与郁闷,一惯的乐天劲都没有了。她虽然也心疼丢掉的这两样东西,却极力安慰他:“没关系的,你再去买一款同样的手机,我呢,再去那个玉石店买一款同样的生肖猪手机链。不就可以了嘛!”
  虽然买回来的东西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两样,但毕竟是相同款式,多少可以起到一点安慰作用。钟国振作精神:“那就这么办吧,中午就去买个新手机挑个新号码,搞定了就马上给你打电话。”
  “等一下,”苏一突然想起来,“你的手机没丢前有没有又收到莫名其妙的短信,说我和程实怎么怎么样的那一种?”
  “手机没丢前我没收到短信,怎么了?周虹又给我发短信了?”
  苏一把上课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还没说完他就笑了:“你也是,还去质问她干什么?随她怎么给我发短信,你知道我不会当真就行了,何必跟她闹意气呢。一个班的同学,撕破了脸闹终究不太好。”
  钟国这么一说,苏一也觉得自己有点太急躁了:“可是还是闹了,还打起来了呢。”
  “什么——你跟周虹打起来了?”
  苏一蚊子似的哼哼:“嗯。”
  钟国又好气又好笑:“苏一——你这个地雷妹,一点火星子就要炸,你跟她打架没把人家咬出血来吧?”
  苏一一听,声音马上由蚊子哼哼响变成了青蛙呱呱叫:“什么呀!她一巴掌指甲反倒在我脸上划出几道血痕来了。我吃亏了。”
  钟国非常意外:“啊,她把你的脸给划破了!你不是身经百战嘛,怎么倒吃了她的亏?”
  苏一愤然之极:“我猝不及防,被她先下手为强了。不过我也打回了她一个巴掌,算是扯平了吧。以后我再也不会理她了。”
  “那就别理了,以后跟她尽量井水不犯河水,别再跟人打架了啊!你这脾气真是让我提心吊胆,跟男同学打完跟女同学打,打小就是个匪女娃娃,长大了还这么匪。脸怎么样?不要紧吧?痛不痛?”
  “脸已经破相了,三道划痕正好划在左脸颊下方的嘴角旁。像长了三条红胡子。”
  “破相了?”钟国故作沉吟,“这个……看来我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苏一顿时就嚷起来了:“考虑你个头哇,没得考虑,这辈子我就赖定你了,要不要你都得要。”
  钟国在电话那端爽朗大笑:“好好好,我要我要我一定要。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人家的电话呢。中午买了新手机再给你打。”
  苏一和周虹这场架虽然没有正式打起来,但那一来一往两巴掌的交锋也足以被人大传特传了。而且事实越传越乱套,传到最后竟变成她们是为了抢一个男生而打架的,这场“二女争一男”的男主角自然非程实莫属。
  消息传到程实耳中时,他马上去找了苏一。一看见她颊上那三道被指甲划破的鲜红血痕,脸色顿时就难看极了。苏一也听说了那些添油加醋的传言,连忙澄清她和周虹打架跟他没有关系,完全是因为其他事情才打起来的。反复强调:“这是我们女生之间的内部斗争,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千万别掺和进来啊!”
  苏一很清楚程实是什么性格。他要是脾气上来了,整个人那就是一柄冷而锐的冰刀,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刀刀深刻见血,完全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饶是她这样反复强调,程实过两天在食堂里偶然遇见周虹时,还是控制不住地朝她走过去:“周虹同学。”
  周虹当时正在排队打饭,回头一看是他,脸色马上变得复杂极了。
  程实一张脸平平板板,没有丝毫表情:“有件事一直忘记告诉你,上次你送到我家门口的那些礼盒,全部被我扔进了垃圾堆。”
  话一说完,他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不锈钢的碗与匙当啷落地的清脆响声,紧接着是周虹带着哭腔的一声嘶喊,声音像撕裂了一般:“程实,你这个混蛋。”
  程实听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开。
  食堂里发生的事情马上又为女生打架事件注入新的谈资。众说纷纭中,这场‘二女争一男’的争夺战,苏一稳操胜券,周虹败走麦城,因为很明显程实偏向苏一嘛!程实他们系里那些动过他脑筋却碰足了他钉子的女生们,有人特意跑来中文系看苏一是何方神圣,竟然搞定了全校公认的“珠穆朗玛峰”——她们用世界上最具攀登难度的第一高峰来形容程实这个最难接近的冰山男生。一见之下酸溜溜:“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嘛!”
  苏一哭笑不得,恨不得去校公告栏贴张告示,声明她和周虹程实之间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有那么几天,她在学校快成明星人物了,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谁让这年头什么新闻都没有绯闻传得快呢。众口悠悠没法堵,她只能自我安慰身正不怕影斜,不管那些流言蜚语了。好在没有根据的流言蜚语来得快去得也快,传了几天没有更进一步的谈资,那些嘴巴舌头们也就渐渐偃旗息鼓了。
  对于苏一来说,旁人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都罢了,装没听见也就混过去了。就是天天和周虹住在同一间宿舍,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又互不理睬,还如同两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日子实在难捱。她盘算着若是周虹从此不再出去和男朋友住,她就申请另外换间宿舍好了。
  许素杰却说:“你不用换宿舍,等着吧,过不了几天,周虹肯定会回到她男朋友身边去的。”
  “许姐姐,你怎么那么肯定?”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周虹已经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现在又回到学校当穷学生,再穿廉价衣服吃便宜饭菜,她很难适应的。不信你看她能捱多久。”
  果然,五一节的前几天,有花店的人送了一捧很特别的蓝色玫瑰花到教室里给周虹,随花送来的还有一封信。周虹当场拆开看了,坐她身边的一位女生眼尖地看见信封里有张五一当天的飞机票,目的地是香港,显然七天长假她将会有一趟香港游。
  收到这束名为“蓝色妖姬”的玫瑰花和这张飞香港的机票后,周虹当天就没有回宿舍了,自然是又回到了她那个有钱男朋友的身边。许素杰对苏一说:“怎么样?我说得准吧!五一长假去东方明珠香港游,换了我我也会回去的。你呢?”
  “我,除非和钟国一起去我才去。”
  “你心里眼里就只有你的钟国。对了,五一长假你准备为了他飞北京,飞机票订好了吗?”
  “已经让程实帮我订了一张五一当天的机票。他说还可以送我去机场,教我怎么办登机手续。”
  许素杰点头:“程实如果肯帮一个人,就会做得非常周全的。交上这样一个朋友,抵得上寻常十个八个,有事找他准没错的。”
  苏一深以为然,这学期她可沾了程实不少光,琢磨着这趟去了北京回来,一定要多多地带上一些北京特产答谢他。
  苏一五一准备去北京的事,瞒着钟国,也瞒着家里。她爸妈知道了,那钟国的爸妈也就知道了。他们一知道,那钟国也就肯定知道了。到时候就没有惊喜可言了,所以一律消息封锁。
  还有两天就是五一了,苏妈妈打电话来想让苏一回家过长假,她推说要去重庆一个同学家玩不肯回来。气得苏妈妈直抱怨:“养得你翅膀硬了就只顾着往外飞,放七天假离家里这么近,也不肯回来陪陪我们。”
  苏一被妈妈说得心里有些愧疚,但去北京见钟国是她计划了那么久的事情,她实在不舍得放弃:“妈妈,我放暑假会回来陪你的,两个月我哪也不去就陪着你好不好?”
  苏妈妈不上当:“你放暑假是回来陪我吗?陪钟国才是真的。”
  她嘟嘟囔囔地撒娇:“妈妈妈妈好妈妈。”
  “好了好了,你要去同学家玩就去吧,去了见不到钟国可别后悔。”
  什么?她一愣后马上反问:“妈,什么叫见不到钟国别后悔?”
  苏妈妈慢条斯理:“你不知道钟国五一会回来吗?”
  “他会回来?”她大声嚷起来,“钟国会回来,他没有跟我说呀!”
  “他当然不跟你说了,他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你居然说要去重庆同学家玩,我再不跟你透露一下岂不是让他扑个空。”
  那一瞬,苏一真想隔着长长电话线用力拥抱妈妈一下。要不是她告诉她这件事,那她跑去北京想给钟国一个惊喜,而钟国又跑回成都想给她一个惊喜,到时候阴差阳错两边扑空,惊喜没有,只怕她会懊恼沮丧得要哭。幸好幸好,幸好有妈妈及时提醒。
  “妈,你怎么知道钟国要回来?”
  “你小汪阿姨五一期间要做一个小手术,钟国知道了一定要回来。”
  苏一一惊:“小汪阿姨怎么了?”
  “她这个月身体有些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是患了子宫肌瘤,一定要做手术切除。”
  子宫肌瘤,什么病?苏一不太清楚,只是听到有个瘤字,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气:“严重吗?”
  “医生说子宫肌瘤是良性肿瘤,问题不会太大。不过钟国听说他妈妈要开刀,尽管他爸一再告诉他只是小手术,他也无论如何坚持要回来一趟。唉,人家家里的儿子比我家的女儿更像贴心的小棉袄。”
  苏妈妈话里有话,苏一只得陪笑:“妈妈,我五一也回来陪你。我买很多很多樱桃回来给你吃,成都的樱桃可好吃呢。”
  成都每年四五月期间,大街小巷都是卖樱桃的。一担担地挑着卖,红彤彤的小果实像红玛瑙珠子似的堆满箩筐,再衬上几簇绿油油的叶子,简直当得起‘红香绿玉’四个字。这些漂亮的樱桃看着好看吃着好吃,价格也便宜,最贵的时候也才卖到10块钱一斤。相比超市里那些动辄几十块一斤的进口樱桃便宜多了,又比长途跋涉来的洋樱桃更新鲜。苏一每次看见都要买好多回宿舍大快朵颐。
  用樱桃摆平了老妈后,苏一挂掉电话就马上给钟国打过去。劈里啪啦地一通数落,说他要回来为什么不告诉她?差一点她就要跑到北京去了。
  钟国愕然:“你不是说五一期间就在学校呆着哪也不去吗?”
  “你不是也跟我说你五一期间去事务所加班赚加班费哪也不去吗?”
  他们都故意告诉对方自己长假哪也不去,想来个出奇不意地突然出现,制造意外惊喜。最后两个人一起笑了,钟国边笑边说:“苏一,还好你妈妈说破了,不然你到了北京找不到我,我到了成都找不到你,那可就太惨了。”
  是呀,幸亏这么惨的局面没有出现。但苏一还是有些懊恼:“我还订好了飞机票准备飞北京呢,这下没飞机坐了。”
  “你订了飞机票?好奢侈呀!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回家刮地皮了?”
  “我才没找家里要,是我自己打工赚的钱。本来想着没坐过飞机要坐一次,这下坐不成了。”
  钟国笑着说:“这次坐不成没关系,我也没坐过飞机,以后我们一起坐。起飞的时候如果你害怕,我可以无偿提供怀抱让你依靠。”
  跟钟国一起坐飞机,苏一光是想像一下就已经笑意满眼:“好哇。”
  程实专程为苏一把机票送来,她却满脸歉意地对他说,她五一不打算去北京了,这张机票可不可帮她退掉?
  他一怔,计划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去了,出什么事了吗?难道她和男朋友吵架了?一念至此,心不禁蓦地一动。注意地看她一眼,却是一如既往的言笑晏晏,不像是跟男朋友吵过架的样子。
  “怎么突然就不去了?”
  “钟国会回来,所以不去了。让你帮忙订了票又要让你帮忙退票,这次真是太麻烦你了。等我五一过后从南充家里回来,一定多多地给你带上几包牛肉干答谢你。”
  她的话里透露的信息已经十分明显,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多问了一句:“你们要一起回南充?”
  “是啊!”
  苏一笑着点头,满是笑意的脸上,一双欢喜漾漾的眼睛晶莹闪烁,比天上所有的星更加晶莹闪烁。程实看着她溢于言表的欢喜,心里像被人塞了一块大石头,堵得厉害。
  苏一不知道,程实的口袋里其实装着两张飞北京的机票。他去为她订票时,心念一动间,不由自主为自己也订了一张。他不只想把她送到机场,还想一路把她送到北京。想一想她第一次坐飞机是和他一起,她这段崭新的人生体验里有他存在的痕迹,这个念头让他莫名的激动。
  七天长假,干脆也去北京玩一趟好了。程实准备这样对苏一说起他的北京行,他相信他能说得很自然很随意,不会让她察觉出什么异样。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她先说出来的话,就已经如封箱胶一般把他要说的话全都封在心里。
  五一当天下午,程实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火车站。他知道钟国乘坐的火车什么时候到,苏一曾经对他随口提过。他很想见一见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孩子,能让她说起他时眼睛那么明亮,明亮得胜过天上所有的星。
  隔着遥遥数丈远,隔着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程实看见了苏一。她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白T恤,轻软衣衫下隐约透出玲珑的身段,一把黑亮的长马尾辫安静地伏在背上——突然左右甩动起来,是她正像只小鸽子般朝着徐徐靠站的火车奔去。
  程实保持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很快,看到她扑向一个刚下火车的男孩子。那男孩有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孔,身材很高,高得挺拔匀称,站定时有着宛如白杨树般的精神姿态。皮肤黝黑光洁如乌檀木,笑起来衬得牙齿格外雪白。看见苏一时,他的眼睛像她的眼睛一样蓦地变得格外明亮。
  两双同样年轻的黑眼睛,同样明亮得胜过天上所有的星。
  程实看着钟国把苏一抱了一个满怀后,再抱着她原地转了一圈。她清脆的笑声和他爽朗的笑声像两条溪流般汇聚在一起,欢快地流淌在站台上。他没有再看下去,黯然地垂下眼睛转身快步离开。
  悄悄地他走,就如同他悄悄地来。自始至终,苏一丝毫没有察觉。
  五一长假,苏一觉得七天时间像沙漏里的细砂般,三下两下就漏光了。
  钟国回来的第二天他妈妈就动手术,不但苏一陪着他和他爸爸一起在手术室外等,就连她的父母也来了。虽然医生说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但是人进了手术室就会有一定风险,麻醉也有可能引发意外事故的,所以他们等在外面的心情并不轻松。一惯乐天开朗的钟国,脸上是难得的不见笑意。好不容易等到医生出来说手术很顺利,大家才都如释重负地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子宫肌瘤的手术类似于剖腹产手术,手术后要留院观察三到五天。钟国很有孝心地天天和父亲轮流陪护在医院里,苏一也很有孝心跟他一起陪护。
  钟国虽然孝心十足,但他毕竟是个男孩子,照顾生病的母亲有些地方不太方便,苏一就义不容辞地代劳了。譬如小汪阿姨的大小便,擦身子这些活,钟爸爸不在的话都由她照料着进行。现在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有几个能干得了这些呀!钟国他们一家人都很感动。
  钟爸爸为此搂着苏爸爸亲热地说:“老苏,你养了一个好女儿,不过要便宜我们钟家了。”
  苏爸爸作不甘状:“是呀,养了二十年养得花朵一样的闺女,就这么让你们家小子拐跑了。你们占了便宜我们可吃亏了。”
  钟爸爸哈哈大笑:“没事没事,以后我家小子也就是你的半个儿子,不算太吃亏。”
  小汪阿姨则拉着苏一的手对她说:“苏一,以后钟国要是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收拾他。”
  苏一笑着回头看身边的钟国,尖俏的下巴一扬:“听见没有?”
  钟国笑嘻嘻:“听见了,不过妈您这话说反了,应该对我说才是。您知不知道一直以来,我才是被欺凌的与被压迫的那一个,您还要帮着她来收拾我。”
  小汪阿姨毫不含糊:“她欺负你可以,你欺负她就是不行。”
  五一长假,苏一和钟国几乎都在医院度过。5号上午小汪阿姨可以出院了,6号一早他们就要离开南充去成都,钟国要赶火车回北京。
  小汪阿姨一大早就催着钟国的爸爸办出院手续,九点钟就离开医院回了家。然后她对两个孩子说:“好了,你们出去玩一天吧。不要整个五一长假就只在医院里陪着我了。”
  多么善解人意的小汪阿姨呀!苏一马上拖着钟国的手往外跑,她就等着一个时间档和他一起去买手机链呢。
  钟国的新手机没有买到原来那一款,手机的款式更新得特别快,老款式不会一直生产,于是他买了另一款西门子的手机。无独有偶,苏一原来买手机链的那家玉石专卖店里,也没有之前那一款翡翠石的生肖猪手机链了。
  老板推荐他们买另一款,也是翡翠石雕刻的生肖猪,也十分玲珑可爱。苏一想了想:“那好吧,同样要一对,同样要刻上名字。”
  老板笑呵呵地照做,苏一亲手把两条手机链拴在两个手机上,现在她的手机上有丙只憨态可掬的翡翠石小猪了。然后她笑吟吟地看着钟国:“好了,这样也就差不多了,不准再弄丢了。”
  钟国把手机握在掌心举起来作起誓状:“它在人在,它亡……”
  她忙不迭地去掩他的嘴:“你胡说八道什么呀!一个手机一根手机链而已,丢了大不了再陪你买新的就是了。”
  钟国反手压住她按在自己嘴唇上的手,笑眼看定她,用力吻了一下她柔软的掌心。一时忘情,他吻得很响亮。不仅是与他们一柜之隔的老板抬眼望着他们笑,就连几步外的两三个顾客也纷纷扭头看着他们发笑。他陡然惊觉,不好意思了,赶紧拉着她的手逃也似的跑出了那家店。
  从玉石店出来后,钟国牵着苏一去了嘉陵江畔。清碧江水蜿蜒逶迤,流成一条细细的青罗带,江畔的草地是满眼逼人的绿。挑了一处比较僻静的江岸坐下,他拿出手机来:“苏一,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买这款手机吗?”
  她摇摇头:“为什么?”
  “它能录音,而且可以连续录几个小时。苏一,你唱首歌让我录下吧,我想带在身边天天听,就唱那首我的生日歌。”
  钟国兴致勃勃又情意绵绵的要求,苏一当然不会拒绝了,只是口头上却要故作不配合:“不唱了,我又不是歌星,录什么音啊。”
  “唱了唱了,你就是我的天皇巨星,我是你最忠实的铁杆歌迷,为我录一首吧。”
  苏一半推半就地唱起来,她在电话里给钟国唱过两次的生日歌,还是头一回当着他的面唱,还被他举着手机一本正经地录着。她唱不了几句话就笑场:“不唱了,不唱了。”
  “唱了唱了。”钟国一个劲地哄她唱。
  “干吗非要我唱,你先唱一首来听听。”
  “好,我先抛砖引玉啊!”钟国清清嗓子看着苏一眉飞色舞地唱:“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
  他才唱了两句她就掌不住笑了:“怎么又唱这首歌呀?”
  “你知道的,我最喜欢这首歌了。”
  不由自主,苏一想起了钟国第一次唱这首歌时的情景。那个美好的夏日,他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脸颊不由自主地红了。他应该是和她有着同样的联想,唱了两句就没再唱了,只是看定她微笑,笑容温柔得像这一江水,缠绵得似这一江风。
  五月春暮,芳菲处处。阳光明媚的嘉陵江畔,山青青水绿绿,蓝天里白云悠然行走。苏一偎在钟国怀里,对着他手中的手机轻轻唱着歌,少女娇嫩又清脆的声音,和着江水潺潺静流。时而三两声鸟鸣啁啾,是她的天然伴奏。
  五一长假结束,苏一神采飞扬地回到学校。信守承诺带了好几包牛肉干给程实,他接受时很客气地道谢。
  周虹也从香港回来了,没上了几天课就又请了假,开来一张医院证明说是肠胃炎要病休半个月。许素杰背地里对苏一说:“什么肠胃炎,我猜她是怀孕了要去做人流。”
  她很吃惊:“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她在厕所里干呕,我在隔间里听到了。那种呕法,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许素杰有过两次怀孕的经验,可谓这方面的行家。“不过真是佩服她,居然能弄来医院开出的肠胃炎证明,光明正大地病休去了。”
  周虹半个月后回学校上课时,一张脸像被舔过的棒棒糖,整整瘦下了一圈,两颊削薄,模样很憔悴。苏一本来还对许素杰的猜测半信半疑,这下深信不疑了。因为许素杰两次人流后也都是这么一付消瘦憔悴的模样,人流对女孩子的身体摧残最是立竿见影了。
  许素杰半开玩笑半认真:“苏一,现在我们宿舍只有你一个真正的女孩子了,我估计咱们班上你都是硕果仅存的一个。是不是真的要把处女之身留到新婚之夜?那你的钟国真是要表扬,挺能忍的。”
  这个话题苏一没办法跟她继续下去,红着脸顾左右而言他地支吾过去了。
  时光的脚步很快迈进了六月。
  六月——对于大四学生来说是告别的月份。即将毕业离校,校内外的食堂餐厅饭馆,处处都有散伙饭的聚会,这是历届毕业生告别的传统项目。许素杰的朱大哥要毕业了,她陪着他去吃过几顿散伙饭,同学的,室友的,老乡的,社团的,几乎顿顿都要喝醉。回来对苏一说,这样的聚会好伤感,不管男生女生,最后多半都会流泪。
  许素杰被他们的离愁别绪感染了,无比叹息:“明年就要轮到我们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苏一没有这样的惆怅之叹,她还盼着快快毕业呢,毕业后她就可以去北京和钟国在一起了,不会再这样聚少离多。
  朱大哥要毕业了,再抓不到‘劳工’去图书馆替她们占座位。苏一只有自力更生,早早地起床自己去占位子。在二楼自习室中占到一个座位后,无意中头一抬,意外看到一个人——康子勤。他独自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眼神飘渺地看着窗外,神色怅惘又寂寥。
  他怎么会在这?他已经快要毕业了,听说签去了深圳一家外资公司。这时候还要跟学弟学妹们争考试前一席难求的自习室座位吗?
  正疑惑着,苏一突然想起来以前唐诗韵最常来的地方就是学校图书馆。她经常会找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捧一本书,就着隔窗的金色阳光,每每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康子勤,他是在怀念唐诗韵吗?一念至此,苏一的眼睛莫名地有些潮湿。
  六月阳光隔窗投下满室明亮的金线,一寸寸在桌椅上悄无声息地滑行,时间也那样一寸寸地滑过去,不觉便滑走半日光阴。午饭时间到了,自习室的学生们陆续起身离去。康子勤却依然还是那个隔窗凝望的背影,一动不动地静坐着。
  苏一站起来,迟疑一下,终是抱着书本朝他轻轻走过去。
  察觉到有人走近,康子勤回过头,看见她先是一怔,继而礼貌地点头示意。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问出口:“你是在……想唐诗韵吗?”
  康子勤低下头,静默良久才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唐诗韵,她就坐在这个位置。”
  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苏一却不难想像当时的情形,如同由一朵花想像出整个芬芳世界。那年的唐诗韵刚上大一,正是最最美好的青春十八。十八岁的蓝衣少女,眉目静好地倚窗独坐,初秋明媚的阳光隔窗投过梧桐影。日光树影,明明暗暗映着她兰花般细致的容颜,教他一眼瞥见后,从此难忘、不能忘。
  稍稍犹豫,苏一从自己的课本中翻出一张书签,爱惜地手里握了片刻,毅然递给康子勤。
  “这个给你吧,是以前唐诗韵自制的书签,分给我们用的。”
  那原本是一些光洁的白色硬卡纸,唐诗韵慧心独具,将其裁成长方形卡片后,再用淡墨笔触或点上几点碎梅、或撇上几撇兰草,就成了墨香幽幽梅兰清雅的书签,惹得苏一她们抢着要。
  苏一的慷慨相让,让康子勤很意外,愣了片刻他才双手珍惜地接过去,由衷道谢:“谢谢你,苏一。”顿一顿,他又说:“以前的事,对不起。”
  “什么事呀?”
  “我……那时不该说你没气质,其实你的气质很好。”
  苏一不好意思了:“嗨,算了吧,我知道我是没气质了,不用因为我送了你一张书签就说好话哄我。”
  “我不是哄你,我是实话实说,你或许是没有淑女气质,但是,你有另一种气质,一种洒脱爽朗的气质。如果唐诗韵也有你这种气质,可能她就不会……”
  康子勤没有说下去了,黯然地叹气。苏一也不再说什么,眼睛默默看向窗外那株梧桐树。满树新生不久的绿叶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青碧,青碧得可爱可喜,去冬的枝枯叶残已然全无踪影。这即是植物的好处,秋冬自零落,春夏复繁荣。
  只是,年年岁岁的绿荫空自相似,岁岁年年的人却已经不同。隔窗梧桐树的新绿依旧,昔日窗前的人面却已逝。然而苏一深信,康子勤会一直记得唐诗韵。因为年轻时代的爱恋最难忘怀,不管以后的时光如何流水匆匆,他始终会记得与她的初相遇。图书馆中的那扇明窗,窗下的蓝衣少女,将会是他心头酿就的酒,愈历光阴愈觉醇厚……
  暑期将至,全校各院系有不少大三的学生们都张罗开了暑期实习的事情。学校方面并不要求大三学生实习,但是近几年高校扩招引发的就业难,在前两届毕业生的就业形势中已经显现出来了。所以除了一些准备考研的学生,很多大三学生几乎都在为实习奔走,为一年后的毕业找工件做前期准备。校方为了配合学生们的热忱与积极,也联系了一些企业进校招聘暑期实习生。但究竟僧多粥少,大多数学生还是要靠自己想方设法去找单位实习。
  许素杰也要拽上苏一四处找实习单位,她却摇头:“我不去,暑假我要回家。”
  “你这个暑假不找实习单位吗?”
  “不找了,我就按部就班等大四的毕业实习好了。”
  “为什么?哦,舍不得暑假两个月和钟国在一起的时间是吧?不用说,那钟国肯定也不会去暑期实习了。”
  “他还要什么暑期实习,他早就已经在那家建筑事务所兼职工作了。”
  “好吧,幸福的你们趁着暑假两个月双宿双飞去吧。我可要四处去找实习单位,只有另外找伴了。”
  很快许素杰发现,班上还有好几个像苏一这样不热衷于暑期实习的学生,不过都是男生。他们异口同声说今年暑假不实习,留着时间看四年一次的奥运会。对体育漠不关心的许素杰这才想起来,对呀,2004年雅典奥运会将在暑假8月份隆重开幕,难怪苏一不参加实习,她的钟国可是一个体育迷,看来这个夏天,将会是他们的雅典之夏。
  许素杰笑问苏一:“这个暑假是不是准备和你的钟国一起守着看雅典奥运会呀?”
  “这都被你猜到了。厉害。”
  “班上的男生们都在说,想不听见都不行啊。真不明白,那些体育比赛有什么好看,一个个都说得热血沸腾劲头十足的。”
  “我也不太明白,钟国说带我看一次奥运会就知道了,你有空也可以看几场比赛呀。”
  许素杰没有这个雅兴,她的朱大哥也不是狂热的体育爱好者。他已经顺利进入了成都一家还算颇具规模的公司上班,正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勤奋新人的角色。她也想找一个比较专业对口的单位实习,留下来既能暑假和他在一起,也能为自己一年后的就业打好基础。
  可是,年轻的大学生想要找个专业对口的实习单位实在太不难了!为找到一个理想的实习单位,许素杰几乎跑细了腿,成都市的大小新闻单位,她一家家找了过去,答复她的却是千篇一律的拒绝。后来她才知道,这些新闻媒体单位,没有关系门路根本不可能进的去,哪怕是白干活不拿钱的实习生。
  一直到学校快放假了,许素杰还是没能在成都找到一个合适的实习单位。反倒她父母听说了她在张罗实习的事情后,托亲告友,不知动用了多少人际关系,为她在家乡南昌联系到了一家知名报社,让她回南昌实习。
  许素杰原本是想留在成都实习,既能积累工作经验又能和她的朱大哥在一起,爱情事业两不误。可是现实不肯成人之美,她在成都连个像样的实习单位都找不到,家乡父母倒为她找到一家这么好的报社实习。经过在成都的多番碰壁,她已经知道联系到这么一家报社多不容易。放弃就太可惜了,她只能忍痛别离朱大哥,去南昌实习了。
  她这一去,一段校园爱情便如暮春时节的荼蘼,花事将了。
  第十一章 2004雅典之夏
  2004年的暑假,苏一头一次关注起四年一度的全球体育盛事——奥林匹克运动会。谁让她爱屋及乌呢,钟国关注的东西她也就跟着关注。而这个夏天,没有什么能比雅典奥运会更能吸引他的眼球。
  她一开始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和重视奥运会?好奇地问他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很详细。
  “最初是因为我喜欢体育,而奥运会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体育盛事。在96年我第一次看电视里转播亚特兰大奥运会时就迷上了它。”
  96年钟国才13岁,刚长成一个翩翩少年。奥运会这个全世界顶级体育运动员竞技的大舞台上,强手如林的白热化竞赛场面极其撼动人心。尤其是夺冠那一刻,运动员的狂喜和骄傲,颁奖时国旗升起的神圣与光荣,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也一样可以跟着激动得心潮澎湃。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吸引,迷上了奥运会。
  钟国说得眉飞色舞,苏一却理解不了:“有那么吸引人吗?我一次都没看过,想像不出会是怎样的心潮澎湃。”
  “雅典奥运会我带你一起看,等你自己看过了,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你就能明白竞技体育的魅力和感染力。”
  “你就是因为喜欢体育才喜欢上奥运会的?”
  “这是其一,其二呢,我觉得奥运会是一件挺有意义的事情。”
  钟国告诉苏一,奥运会起源于公元前的古希腊,据说在古希腊时期,各个城邦间经常发生战争。但是在每四年一次的奥运会期间,大家却约定好比赛时暂停打仗,也全部都会严格地遵守休战协议。战争为运动会让路,奥运会最初的雏形就有了和平友谊的象征。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已经举办到第28届,有着一百多年历史。每隔四年世界各国都派出自己的运动代表团来参加这场公平公正公开的体育赛事,它的如期举办,是世界和平的一大象征。
  苏一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些奥运会的基本常识,钟国说得生动有趣,她听得兴致勃勃:“我知道古希腊的人都是非常爱好运动的,没想到会爱好到这个地步,一开运动会连仗都不打了,太有意思了。”
  “知道为什么奥运会要举行圣火传递吗?就是因为在古希腊时期,每届运动会召开前,都会由运动员举着火把逐个城邦地轮流跑,跑去传递消息:‘要开奥运会了,大家别打仗了,咱们现在起休战一个月啊!’”
  苏一觉得好有趣:“原来圣火传递是这么来的。”
  “对呀!所以直到现在,奥运圣火都是光明、团结、友谊、和平和正义的象征。全球火炬传递则象征着在世界各地传播和平与友谊。是不是很有意义?”
  “这么说起来真得很有意义,难怪奥运会被誉为全世界人民的和平盛事。”
  “第29届奥运会四年后要在我们中国北京举办。这是一项荣誉,因为举办奥运会是规模非常浩大的一桩盛事,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雄厚的实力是绝对承办不了的。北京拿下了2008年的主办权,是世界对中国国力日益强盛的认可。”
  钟国说得一脸的与有荣焉,苏一忍不住笑道:“钟国,我发现你很爱国呢,好一个爱国青年。”
  他扬眉一笑:“那是,不冲别的,光冲我的名字我也该爱国。钟国就该爱中国,不是吗?”
  “那倒是,”她笑着倒在他怀里,放声唱起来,“我爱你中国……”
  他马上笑着摇她的肩:“喂,唱清楚一点,你爱的是‘中’国还是‘钟’国?”
  她不肯唱清楚,只是笑只是笑,笑声如一串欢畅的歌满屋飘荡……
  第28届夏季奥运会于2004年8月13日至29日在希腊首都雅典举行。
  13日当天雅典奥运会的盛大开幕式,电视同步转播在北京时间8月14日凌晨1点后。钟国和苏一事先睡了一下午,养足精神准备晚上收看精彩的开幕式。
  108年后奥运会回到故乡,希腊人用了百倍的热情来举办这届奥运会。开幕式美仑美奂, 体育场的中央舞台竟然是一汪碧蓝的水,象征着希腊最负盛名的爱琴海,精彩的文艺表演淋漓尽致地展示了爱琴海的浪漫和古希腊的文明。
  苏一是头一回看奥运会的开幕式,很是受到了一番震撼。这样倾举国之力为全球观众献上的一场视觉盛宴和文化盛宴,轻而易举就折服了年轻的中文系女生。
  文艺表演过后,接下来是运动员入场仪式。在全场观众的欢呼声中,202个国家及地区代表团将按照希腊字母的排列顺序一一入场。
  钟国事先给她打预防针:“这个可就没有文艺汇演那么好看啊!就是各国运动员都出来走一圈亮个相,大概要走上一两个小时,如果觉得枯燥你就先睡一会吧,到圣火点燃的时候我再叫你。”
  每届奥运会的开幕式中,圣火点燃仪式是公认的压轴好戏。钟国对苏一说,他最欣赏的是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和2000年悉尼奥运会的圣火点燃方式,认为那是奥运会开幕式上两大最经典的圣火点燃方式。
  那两个经典画面,连同近几届奥运开幕式上各具创意的圣火点燃仪式,在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之前,体育频道的奥运专题曾经反复播出过。苏一于是百闻不如一见地见识到了钟国嘴里的“里贝罗百步穿杨”和“悉尼的水火相融”。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式上,残疾人运动员里贝罗弯弓引箭,射出了一只箭头火焰飞舞的火箭,准确地射中了70米远外那座21米高的圣火台,圣火随之熊熊燃起。据说为了表演好这项绝技,他练了不下2000次。这个没有借助任何现代科技手段的射箭点火方式,完全靠运动员个人的力量和技巧完成,让原始的奥林匹克精神完美再现,成为开幕式圣火点燃的经典一幕。
  里贝罗‘那一箭的风情’,让苏一看得激动万分:“太酷了。”是呀,真是太酷了。除了一个“酷”字外,实在再没有第二个字可以确切形容了。
  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与海为邻的悉尼人将该届奥运会与水完美结合在一起,不但在圣火传递时,别出心裁地进行了一次水下圣火传递。在开幕式上更是献出一幕“水中燃火”的精彩大戏,这幕浪漫奇瑰的“水与火的缠绵”给全球观众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作为极其经典的一幕被人交口传颂。
  苏一因此很期待雅典开幕式上的圣火点燃仪式,而精彩纷呈的开幕式也让她兴致高涨,根本没有睡意,依然兴致勃勃地跟着钟国看各国运动员入场。
  第一个出场的是希腊队,钟国告诉她,在历届奥运会上希腊队都是第一个入场,因为古希腊奥运会起源于他们,而第一届现代奥运会的主办国又是他们,这项特权表示对他们的尊重。
  各国运动员轮流入场,肤色各异的一张张笑脸在荧屏上一一闪过。很多运动员钟国都能熟练地叫出他们的名字,说出他们在运动场上曾经获得的骄人成绩,苏一只管眼花缭乱地看,还有听。
  “这个是美国游泳运动员菲尔普斯,今年才19岁,四年前他在悉尼奥运会上少年成名,现在是国际泳坛一颗最为耀眼的新星。”
  苏一惊呼:“四年前他才15岁,就拿了奥运冠军吗?”她以为成名就一定是拿了冠军。
  “虽然没有拿冠军,但他才15岁就夺得了奥运会200米蝶泳第五名的好成绩,跻身世界前五的游泳高手行列,这就足以让他在国际泳坛一役成名了。而且这几年来,他又频频打破世锦赛的世界纪录,这届奥运会他是游泳比赛项目中最具实力的夺金选手,我看好他应该至少能够拿到四枚金牌。”
  中国体育代表团入场时,由著名篮球运动员姚明担任旗手,高举五星红旗率引中国体育代表团昂然步入体育场。现场的中国观众纷纷挥舞起手中的小红旗。自己国家的运动员钟国就更熟了,简直如数家珍,站在电视机前一张张面孔指着对苏一说这个是谁哪个又是谁,最有希望夺取或冲刺哪一项体育比赛的奖牌。
  终于等到了圣火点燃仪式的这个环节,然而,相比之前“爱琴海”水舞台上史诗般气势磅礴壮丽的文艺表演,点火仪式显得平平无奇。火炬台慢慢放倒,被持火把的运动员点燃之后再慢慢立起。这样毫无花巧原始古朴的点火方式,或许也象征着一种奥林匹克精神的回归吧。
  只是让电视机前期待了那么久的苏一,或多或少觉得有些失望。不过整个开幕式还是相当成功的,瑕不掩瑜。钟国则说:“雅典这个圣火点燃仪式没什么特别之处,2008年等着看我们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圣火点燃环节吧,一定会有独树一帜的点火方式。”
  雅典奥运会开幕后,苏一跟着钟国天天守在电视机前看奥运比赛。8月15日的女子10米气步枪决赛,是他们重点守候的第一场比赛。
  这场比赛前,钟国给体育盲苏一扫盲。告诉她,射击一向是中国体育代表团的夺金大项。1984年中国奥运金牌“零的突破”就来自射击运动员许海峰,所以这块金牌中国志在必得。射击队中冲击首金的种子选手是年仅22岁的山东女孩杜丽,她虽然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却是女子10米气步枪的世界纪录保持者。如果发挥正常,她应该可以将金牌成功地收入囊中。
  因为是极有希望夺金的比赛,加上又是冲击首金的比赛,所以比赛现场有不少中国观众为杜丽呐喊加油。而国内收看转播的观众们,也几乎都锁定了这场比赛进行收看。
  杨钢和几个老同学特意来钟国家里一起看这场比赛,几个男生围着电视机,一个劲地冲着荧屏喊加油,完全不管人家根本就听不到。
  决赛进行得并不顺利,前九枪结束后,杜丽还落后俄罗斯名将加尔金娜0.4环,形势不容乐观。最后一枪的射击开始后,一直表现出色的加尔金娜仅打出9.7环。轮到杜丽举枪射击时,房间里每一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在电视机上。成败就在此一枪,赛场上激烈得白热化的竞争,让苏一一颗心情不自禁悬起来,和男生们一起齐声为杜丽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最后一枪响了,杜丽打出了10.6环的好成绩,逆转战胜加尔金娜,不负众望地拿下首金。这是中国体育军团征战雅典奥运斩获的第一枚金牌,也是本届奥运会产生的第一枚金牌,她的成绩同时还创造了新的奥运会纪录。
  场内一阵掌声如雷,电视机前的年轻人也都振臂欢呼:“耶,中国胜利。”
  是的,中国胜利。因为在雅典奥林匹克赛场上,杜丽代表中国出战,她射落的首枚金牌记录在中国体育代表团名下。
  这是苏一第一次看到中国运动员在奥运会上夺得冠军,用最辉煌的一刻为自己所代表的祖国争光添彩。电视机里,现场观众席上激动万分的中国观众们,一起挥舞着手中的小五星红旗朝着杜丽欢呼,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自豪与喜悦。夺得冠军的杜丽站在领奖台上,含着泪光笑了。
  杜丽的泪光与笑容,让苏一深深地被打动。而五星红旗伴随着国歌缓缓升起在雅典的赛场时,她的心里,也油然而生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自豪感。
  奥运会期间,很多人都对自己的国籍归属感比往日更强烈。“我们中国”——这四个字在雅典奥运会期间,频频被人挂在嘴边。比如苏一的妈妈一向对体育比赛不感兴趣,她不会像两个孩子那样热衷地追看比赛,却每天都会关心地问上一句:“我们中国拿了几块金牌了?”
  半个月的奥运会期间,苏一跟钟国一起看了好多场中国运动员争夺金牌的比赛。有的夺金成功,高兴得泪流满面;有的意外失利,失意地黯然落泪。胜利者与失败者几乎都会哭,泪水洒遍每一个奥运赛场。激烈残酷的竞争,是奥运会的最大看点。这是一个另类的江湖,一场场的‘华山论剑’,决出一个个竞技体育项目中的天下第一。无论成与败,都那么扣人心弦,果真是极富魅力与感染力。
  在钟国的带动下,苏一空前关注雅典奥运,在一场场扣人心弦的比赛中,他们陪着电视机里的运动员们一起或激动、或狂喜、或惋惜、或遗憾。
  雅典奥运会上,最令中国观众大感意外和痛心的,是原本视为夺金大项体操军团的大溃败,仅收获一枚孤零零的金牌。而另一个本以为是稳操胜券的夺金项目羽毛球,也同样惨遭滑铁卢。男子单打和男子双打的参赛运动员都被挡在奥运四强大门之外,重点种子选手林丹首轮比赛就惨遭淘汰出局,让不少球迷大失所望。
  苏一无法理解:“既然是强项,为什么反而还会砸了?”
  “运动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有时候,越是赛前被看好的选手越是可能早早出局,而没有名气的新人反而可能顺利杀进决赛。所以每届奥运会中,都有名将意外落马,也都有新秀横空出世。”
  “没道理呀!名将还打不过初出茅庐的新人吗?”
  钟国笑了:“按你的观点,那只要有名将,新人就永远出不了头了?不是这样的,比赛拼的不仅仅是技术技巧,还有意志力、心理素质等等,体育竞赛实际上是一个人综合能力的全面竞技。名将有时会受声名所累,怕输,输不起,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心理压力,临场时不能完全地发挥出水平;而新人就不同了,初出茅庐不怕虎,心无杂念地上场,反而可以发挥得更好。”
  顿一顿,他接着说:“苏一,你别看体操和羽毛球这两个强项上我们砸了,可是我们也从别人的强项那里挖了两块金牌过来。你看李婷和孙甜甜的那块金牌就是意外收获,还有罗雪娟女子100米蛙泳金牌,也是力压澳大利亚两位游泳名将得来的。”
  说到游泳比赛,苏一不得不佩服一下美国小将菲尔普斯。这届雅典奥运会,他一个人就拿到六枚游泳金牌以及两枚铜牌,被媒体誉为游泳天才,与美国史上最著名的游泳运动员马克施皮茨相提并论。
  钟国欣赏菲尔普斯欣赏得无以复加:“以前我总不明白施皮茨一个人拿七枚金牌是怎么拿的,看了菲尔普斯的比赛才知道,原来天才可以如此天才。他还这么年轻,四年后的北京奥运会上,应该可以创造出比施皮茨更辉煌的成绩。”
  对于游泳比赛,苏一有一点很不解的地方。那些女游泳运动员在参加比赛时要是万一遇上生理期怎么办?她整个夏天都和钟国一起去泡嘉陵江,但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是没法下水的。
  几乎对她任何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的钟国,在她这个疑问前卡壳了:“这个……这个我不知道。”
  苏一也是想到这个问题就随口问出来了,问过后方觉有些不妥,再看钟国一付好像被噎了一下的样子,她忍不住笑:“总算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
  钟国哭笑不得:“你们女孩子的事情我哪里知道的那么多。”迟疑一下,他突然说:“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呢。”
  “什么问题?”
  “就是……你第一次……来那个的时候……为什么会怪我?还追着我打。”
  钟国语焉不详的话,苏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少女初潮的那一次,为什么把自己的流血怪到他的头上。这么久的事了,他居然还记得?她笑得窘:“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呀?”
  “我一直记着呢,因为我一直想不通,你当时到底为什么会哭着说‘就是你就是你’,关我什么事呀?”
  他一脸无辜地找她要答案,她笑而不语,就是不肯告诉他。无论他如何软硬兼施,只说两个字:“秘密。”
  最后他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然后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交换好不好?”
  “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吗?”
  “有,当然有,而且……同样是青春期成长中的秘密事件。”
  他这一句话,突然就让她猜出来了,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在阳台上做梦……”
  话还没说完,她蓦地一把掩住自己的嘴。而钟国已经瞪大眼睛,表情又惊又窘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她小小声:“我看见了。”
  “老天!”钟国以手拍额倒在沙发上,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与她青春期成长中各自最重要的一环,居然都被彼此的眼睛见证了。
  苏一笑得像小狐狸:“我就说,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嘛。”
  他突然一把将她拉过来伏在自己胸膛上,看定她的眼睛:“还有,你不知道我当时做了一个什么梦。”
  “你当时能做什么梦,不外乎是春梦了。”
  “对,是春梦,那你知道我梦见了谁吗?”
  苏一从钟国明亮漆黑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心念一动:“是我,对不对?”
  “对,”他这个字说得像叹息,尾声久久不散。“当然是你,只能是你。我梦见我抱着你,你的身体特别软特别香,就像现在这样。”
  把她娇小的身体紧紧抱在胸前,他开始热烈地吻她。两人在沙发上滚成一团,他的呼吸迅速灼热,掌心带着火焰般的温度探进她的衣,一寸寸滑过她丝绸般光洁的肌肤。滑到背后欲解她的文胸,在一个接一个吻的空隙里,他含糊低语:“我想摸摸你了。”
  亲吻与抚摸,如今是他们在一起时常有的行为。他的唇他的手,带给她那种微微眩晕般的感觉,每每让她又欢愉又恐惧。他知道她的心思:“别怕,我不会乱来的,我保证只是摸摸。”
  异性的身体对年轻男孩有着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初次的肌肤相亲后,如品佳醪,钟国忍不住想一再尝试那种仿佛美酒微醉的感觉——如此神秘美好的感觉。苏一藏在薄薄夏衫下的玲珑身体,是他眼中活色生香的花。圆润的肩有郁金香般的轮廓;丰盈的胸有莲苞般的弧度;纤细的腰有杨柳般的线条,他的指尖一一抚过,仿佛百蝶穿花。
  美好如花的少女身躯,从肩到腰的部分,就是他指尖所能到达的全部。有一次,抚到腰际时他迟迟疑疑地想要继续往下延伸时,却被她毫不含糊地一把抓住了手,他从此乖乖地不越雷池半步。
  苏一可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二三岁懵懂无知的小女生了,她如今很知道守身应该守哪个地方,不会像《上错花轿嫁对郎》中那个李玉湖一样稀里糊涂地守错地方。
  满脸晕红默不作声,她一任他摸索着解她的胸衣。那胸衣是通体素白的纯棉布料,有暗暗的布香。他摸索半天,突然咦的一声:“怎么没有扣子的吗?”
  他摸了那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摸到文胸背后的搭纽。只有一片平滑无比的棉布,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紧紧贴在她背上。他试了试布料是没有弹性的,非常吃惊:“没有扣子又没有弹性,那你怎么穿上去的?”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能穿上去当然是有扣子的,你找不到扣子解不开,那就别解了。”
  他当然不肯了:“那不行,我要解,让我慢慢来找,我就不信会找不到。”
  苏一新买的这款文胸,是内衣专卖店的新款胸衣。不像一般的胸衣那样扣子在后面,而是在胸前。并且扣子也不是那种小小的缝在面料里的三角形搭扣,而是一朵小小的漂亮花形扣,直接扣在胸衣正中间,特别的钮扣设计,让它根本更像装饰物而不像钮扣。
  因此,钟国一双手前前后后地到处摸索,就是找不到解扣的地方。他脸上的表情迷惑极了:“我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呀!”
  她笑着一点他的额头:“笨蛋。”
  他叹口气作愁眉苦脸状:“你们女孩子的东西真复杂。”
  最后,还是她示意他看胸衣正中间的那朵玫瑰花。他一点就通,左摆弄右摆弄两下后,文胸终于被解开了,她玲珑饱满如白鸽般的胸跳出棉布胸衣的束缚,被他的双手掬住。一低头,他把整张脸埋进去,她在他的唇齿间整个人软如饴糖。
  热烈的缠绵过后,钟国替苏一扣好文胸拉平衣服,手还恋恋不舍停在她胸前。悄声对她说:“告诉你,刚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男生在一起议论过你们女生的胸。”
  她意外又好奇:“你们怎么会议论这个?”
  “因为那时候你们女生刚刚开始发育,而我们又不懂。记得班上有个女生,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当时她发育得最快,别的女生还是平平的胸脯时,她衣服下就已经圆圆鼓鼓的了。我们男生见了很奇怪,就凑在一起议论她的胸怎么那么大呢?是胸肌发达吗?怎么男生都没有这么发达的胸呀。”
  单纯无知的年龄,小男生们那么懵懵懂懂的可爱与可笑,让苏一听得直发笑。
  “很好笑吧,那时候不懂,当然就说这些傻话了。”
  “上了生理卫生课后就明白了吧?”
  钟国笑着用力抱她一下:“现在更明白了。对了,你那个秘密还没告诉我呢。我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你能不能行行好替我解了这个惑呀?”
  架不住他的一问再问打破沙锅问到底,她终是不好意思地把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误会告诉了他,听得他又惊愕又好笑:“我就是碰了你那么一下,你就以为我让你怀孕了。我的天,我还以为我初中时够无知了,没想到你比我还要无知。”
  她红着脸嘟嘟哝哝:“那个年龄就是那么无知嘛,傻傻的什么都不懂。一直和邵薇薇讨论什么是失身怀孕,后来还是偷看了你课桌里那本书……”
  突然发现自己又说得太多了,她吐一下舌头赶紧闭嘴。说到那本书,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书中描写的那些□内容。事隔多年,竟还依稀记得书中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片段。一张脸蓦地更加烧红了。
  钟国应该跟她想到一起去了,他的脸也有些发红,但声音还算镇定:“小傻瓜,现在总算知道怀孕不是碰一下就可以的事了吧?”
  这个话题太敏感,她红着脸点头,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却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本书中所谓的一男一女结合在一起。结合——鬼使神差般,她下意识地偷偷溜了钟国的敏感部位一眼。他穿着宽松的红色运动短裤,火焰般跃入她的眼帘。仿佛被火燎了似的,她陡然回神,慌忙掉过眼睛,脸颊愈发鲜艳起来。她怎么会去看他……太没羞没臊了。
  她正在心里骂自己时,他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凑在她的耳畔,声音细得如同游丝一线:“你……想看我的身体吗?我给你看。”
  他的声音虽细,落在她耳中却仿佛一枚炮弹。炸得她猛地一下从他怀里蹦起来,双手乱摆,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不用不用。”
  他的样子比她好不了多少,一张脸像刚染过的红布,满面红彤彤:“那……那算了,我……我去卫生间。”
  他逃一般进了卫生间,她也赶紧溜:“那……我回家去了。”
  苏一回家时正遇上妈妈下班回来,一个照面她无限狐疑:“怎么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
  “天热嘛!”她竭力让自己一派若无其事,好在天也确实是热,总算在妈妈面前混过去了。一头钻回自己的卧室后,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耳畔还犹自回旋着钟国那么轻那么细地一句:你……想看我的身体吗?我给你看。
  她不是没有见过钟国的身体,他们一起游过那么多次泳,他的身体她可以说非常熟悉。她怎样挽过他强健的胳膊;怎样伏过他厚实的背脊;怎么样搂过他柔韧的腰;怎么样偎过他宽厚的胸……她唯一不熟悉的,只有一个最隐秘的地方。而他刚才胀红着脸那么含蓄地问,你想看吗?我给你看。
  她几乎是仓惶地拒绝了,尽管对异性身体的隐秘处心里不是不好奇,但是怎么好意思呢?一个翻身,苏一把自己烧得发烫的脸整个埋进凉席里……
  第二天再见面时,两个人都还有些难为情。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起看比赛,正襟危坐得像两个初次会晤的国家领导人。
  整个奥运期间,最令苏一印象深刻难以忘怀的,是刘翔参赛的男子110米栏决赛。这是钟国最期待的一场比赛,她熬夜陪着他全程收看。
  田径一向不是中国的强项,年轻的田径运动员刘翔这几年却在国际田坛崭露头角,拿了好几个亚洲田径赛的冠军,已经是一名很有实力的田径运动员。现在国内田径界都看好他能为国家争取到一枚短跨方面的田径奖牌,来填补这方面一直以来的空白。
  “以刘翔目前的实力和水准,如果临场发挥够稳定,应该能够冲进前三。这届奥运会,我最期待的就是他的110米跨栏赛。”
  男子110米栏决赛时间是北京时间8月28日凌晨2点后,雅典奥林匹克体育场,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即将打响。百米跨栏赛的巅峰对决,一向几乎就没有亚洲人的身影。这次决赛起跑线上却站上了一个黄皮肤的中国运动员,顿时牵动了13亿中国人的神经,不知有多少双黑眼睛在电视机前关注着这场比赛。
  激烈的比赛即将开始,体育场中爆满的几万观众一起寂静下来。电视机前的苏一和钟国也不由自主屏声息气。决赛必将十分惨烈,能够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本来就是各国层层选□的高手,而能够杀进决赛的,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冠军却只能有一个,今晚,田径场上的巅峰之战,‘天下名将’齐聚雅典,谁能成功地站在世界之颠?
  发令枪响后,刘翔起跑的速度非常快,几乎枪响的瞬间便疾如一道闪电般冲出去,第一个栏他就已经冲在了最前面,一马当先。
  “加油,加油……”场内的中国观众为他助威呐喊,场外的钟国和苏一也跟着喊,一起为刘翔加油。
  一身红色运动衣的刘翔,有如一支红色的离弦急箭直射前方终点线。最后一栏后,他遥遥领先地冲过了终点的胜利之线!
  刘翔的成绩是12秒91,平了男子110米栏世界纪录,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快的110米跨栏成绩。刹那间,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在刘翔冲线的那一瞬,场内的中国观众率先沸腾了。他们一起激动万分地齐声欢呼,一起用力舞动着手中的五星红旗,雀跃着狂喜着。钟国则兴奋地直拍大腿:“太棒了,我还想着以他的实力应该可以冲击到一块铜牌或银牌。没想到他一飞冲天,直接就摘了金牌。这块金牌可太有份量了。”
  田径场上的速度之赛,一向是由欧美列强领尽风骚。而这次的雅典奥运会,一个来自中国上海的追风少年刘翔却突出重围夺得金牌,成为第一个获得奥运田径短跑项目世界冠军的黄种人。刘翔力压群雄夺得的这枚金牌,毫无疑问是中国体育代表团在雅典奥运会中收获的最具价值也最激动人心的一枚。
  当晚,尽管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国的手机却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信提示音。是他大学一帮酷爱体育的同学们互报喜讯,热烈地交流刚才对刘翔那场精彩比赛的感受。苏一凑在他身旁一条条地跟着看,其中徐文亮是她最熟悉的名字。另外,居然还有叶珂发来的一条短信:“钟国,你说看好刘翔冲击田径奖牌,他果然就拿到了金牌。真是太棒了!”
  她那么文静娇柔的女孩子,也会熬夜看体育比赛吗?还有这句‘真是太棒了’,也不知道她是在说刘翔太棒了,还是说钟国太棒了。苏一估计应该是后者,酸溜溜地举着手机审钟国:“你是不是经常跟她聊这些呀?是不是聊得很投机呀?”
  他连声喊冤:“我没跟她聊,我是经常在班上发表体育时评,很多同学旁听的,她不过是听众之一。”
  她心里舒服一些了,霸道地下令:“那你不准回她的短信。回来回去的容易出事。”
  “是,臣遵旨。”
  “如果躲在厕所偷偷地回,被我发现你就死定了啊!”
  他作做小伏低状:“我知道,已经领教过一回了,差点就穿不上新毛衣,再也不敢了。我还指望今年冬天穿戴上你织的毛裤毛袜毛手套呢。”
  她满意地揉揉他乌黑浓密的头发:“只要你乖乖地表现好,毛裤会有的,毛袜毛手套也会有的。”
  为期16天的雅典奥运会结束了,北京时间2004年8月30日凌晨2时后,苏一和钟国再次熬夜收看雅典奥运会的闭幕式。
  相比史诗般壮丽的开幕式,闭幕式就像一个狂欢节,极富民族特色的希腊歌舞将欢乐喜庆的气氛渲染到极致。苏一翘首相盼的是奥运会旗的交接仪式,整个闭幕式,她等的就是这一刻,以及会旗交接后的‘北京八分钟’。
  奥运会旗交接仪式结束后,中国著名导演张艺谋执导的“北京八分钟”粉墨登场。中国民乐、中国绸舞、中国功夫、中国戏剧先后亮相,极富中国特色的8分钟文艺表演精彩纷呈,向全世界展现了古老又现代的中国文化。
  节目的尾声,是一位秀丽可爱的小女孩手拎红灯笼,站在一个大大的巨型红灯笼上演唱。她唱的是一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民歌“茉莉花”。稚嫩的歌声纯净如水,清澈动听地流动在雅典国家体育场内。唱完后,她用又软又甜的童音向全世界发出邀请:“Welcome to Beijing。”
  “2008年,北京见。”红色的巨大字幅徐徐展开,雅典国家体育场焰火绚丽,喜庆欢快的气氛达到最□。
  钟国朝苏一伸开双臂,一双亮晶晶的笑眼看着她也念上一句:“Welcome to Beijing。”
  她笑着偎进了他的怀:“小样儿的,你还代表北京欢迎我了,好像北京是你的似的。”
  他搂着她笑呵呵:“北京就是我的——以后还是我们的。苏一,2008年我们都25岁,是时候结婚了。你说我们就在那年8月举行一个奥运婚礼怎么样?”
  这话她别提多爱听了,嘴里却还要唱反调:“跟你结婚?跟你结婚我有什么好处哇?”
  “你要什么好处哇,大小姐?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够了没?”
  她立马点头:“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五十年不变哦。”
  他朗声大笑:“才五十年不变?我发现你的要求实在不高,起码也要一百年不变嘛。”
  这个夜晚,苏一和钟国在欢声笑语中约定,毕业后她就去北京和他在一起,计划2008年在北京举行他们极有意义的奥运婚礼。他还眉飞色舞地许诺,北京奥运会期间,他不但要争取带她去现场观看盛大的开幕式,还要争取现场观看刘翔的百米跨栏赛,近距离一睹这位亚洲飞人的风采。
  第十二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2004年9月初学校开学后,因为8月份雅典奥运的余潮未息,班上很多男生聚在教室里热烈地谈着刚刚结束的奥运会。刘翔的名字被频频提起,一位祖籍上海的学生满脸骄傲:“刘翔,阿拉上海人。”
  苏一也兴致勃勃地和男生们凑一块交流对雅典奥运会的感受。出乎她的意料,许素杰居然也能跟他们一起谈,对几个精彩比赛点评得头头是道。咦,她不是说她不会看这次奥运会吗?
  许素杰双手一摊:“没办法,在报社实习时被分去负责体育新闻这一块。不关注奥运怎么行啊!除非不想干下去了。”
  “对了,我都忘了问你在报社实习得怎么样?”
  她满脸春风:“还行。报社领导对我很满意,等我毕业时会优先考虑接收我。”
  “那岂不是提前锁定了一个好单位,恭喜你。”苏一替她高兴之余却又想起来,“那你如果回南昌工作,岂不是要跟朱大哥分隔两地?”
  她轻描淡写:“还不一定的事呢,到时候再看吧。”
  新学期里,苏一继续为龚家的小男生明明做家教。因为她之前为他辅导得很好,让他顺利地考上了一个理想的中学。而初中的课程相比小学多了好几门,龚先生怕孩子一时消化不了那么新知识,继续请她这个家教巩固加强一下孩子的学习。
  苏一很乐意留在龚家做家教,因为他们夫妇俩都很好,明明虽然有些淘气,却淘气得不讨厌,透着机灵劲十足。她挺喜欢他的,有时候看他淘气的样子,觉得他好像小时候的钟国。
  她对钟国这样说起这个小男孩时,他哈哈大笑:“我小时候是够淘气的,那时你很讨厌我呀!怎么现在看着这个淘气的小男孩倒很喜欢呢?”
  她也笑:“此一时彼一时嘛!”
  一开始,每天晚上去龚家,苏一照样搭程实的便车。暑假从家里回校,她又给他带了牛肉干。现在她带吃的东西来学校都会多带一份给他,而且带的份量还格外足。因为老是坐他的便车,她不投桃报李一下心里过意不去。
  他接受时非常客气地再三道谢。
  “千万别说谢谢,你要再跟我说谢谢,那我都不好意思再坐你的车了。”
  苏一满脸笑吟吟,程实的眉头却不为人知地一蹙。嘴唇微微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苏一如常去搭程实的便车时,他的车里却坐着一个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的女生,看见她,他带几分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今天我有事不回家,你自己去吧。”
  一怔之后,苏一看着车里那个圆脸大眼睛的女生马上猜测到了几分。抿着唇一笑,她压低声音对程实说:“谈恋爱了是吧?恭喜你呀!你也是该找个女朋友了,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好了,你忙去吧,我不打扰你了。”
  看着苏一轻盈离去的身影,程实的眼睛格外深黯。一言不发地上车,发动车辆驶出校园,奔驰在成都车水马龙的街头。身旁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如一只枝头上雀跃活泼的百灵鸟。他却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着或“嗯”或“是”的简单回答。
  百灵鸟般的女生很不高兴:“程实,你的话好象比起在家时更少了,怎么就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呢?”
  这个问题,程实干脆不予回答。
  第二天,苏一没有再来搭程实的车。她给他发了短信:“以后我自己去龚家,不再麻烦你了,有时间就多陪陪女朋友吧。”
  句子的最后,她用标点符号打了一张大大的笑脸。他看了很久很久,缓慢地困难地回了一个字:“好。”
  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保持距离,不再跟她有太多接近。
  大四开学不久的这段时间,苏一的生活和大三差不多,同样是天天晚上出去做家教,同样是空闲时间就抱着棒针毛线织毛衣。她答应过钟国了,毛裤毛袜毛手套一样都不能少。现在的她编织手艺已经非常熟练了,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织上几个夜晚,一寸寸毛茸茸的线在棒针间上下缠绕,一条毛裤就渐渐地在指下精致成型。每天织,每天向钟国报告:“现在已经快织完大腿部分……现在已经织到膝盖部分了……现在已经开始织小腿部分了……”
  钟国很满意,他说就等着霜风起时穿上她织的新毛裤,还有新袜子新手套,全付武装起来,让北京的寒冬拿他无可奈何。
  近两天,苏一隐隐觉得有些腰腹作疼,她想应该是生理期快来了的缘故。这天晚上去龚家时她特意往包里塞上一片卫生巾,以备一时之需。预防工作没有白做,进门半个多小时后果然就感觉来了。幸好有备无患,马上借用厕所,从厕所里出来后继续家教辅导。
  却渐渐地觉得腰腹疼得越来越明显,不再是隐隐作痛。奇怪,以前来这个没这么腰疼过呀,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咬牙忍耐到了家教时间结束,告辞出门,准备赶紧回宿舍躺到床上去睡觉,以往这种情况都是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几步台阶走下来,疼痛却更厉害了,而且是那种尖锐的痛感,好像身体里有什么锋利的棱角在摩擦内脏。这种熟悉的疼痛突然让她蓦地反应过来,这不是生理期的腰痛,而是结石,肾结石又卷土重来了!
  医生曾经说过结石病复发率比较高,苏一当时听了还不以为然,以为自己年轻底子好,不会那么倒霉一而再地犯病。谁知,偏偏就这么倒霉,这个夜晚时分一个人在外面竟然就肾结石发作起来。老天,看来要连夜上医院了,否则这个疼法她可受不了。
  她一只手捂着疼痛的腰,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拖着双腿慢慢往下挪。转过楼梯拐角后看见程实的房门,她想或许可以找他求助,但又转念一想,他肯定不在家吧?谈恋爱要陪女朋友嘛。或许还是倒回楼上去找龚叔叔送她上医院更可靠。
  脑子里正想来想去时,那扇房门却突然开了,程实当门而立。一眼看见她的模样,他愣了一下,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程实不但在家还这么巧正好开了门,苏一真是如获救星:“我的腰突然很痛,可能是肾结石又犯了。”
  看她疼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程实一向淡漠得几乎没有表情的脸露出几分紧张,果断地说:“那赶紧去医院。”
  程实用最快的车速把苏一送到医院。急诊室里那个女医生听了她自述病史后,还是严格地问诊,除了问症状反应外,还问她的生理周期正常与否。
  医生问这些问题问得波澜不惊,可是苏一当着程实的面被她这样问就很尴尬了。他的尴尬则比她过之而无不及,胀红着脸说:“我去外面等你好了。”
  她求之不得:“好。”
  苏一有经验了,她知道女医生其实是在拐弯抹角问什么。她一定和当初南充的那位男医生一样,也要先判断一下是不是有宫外孕的可能。程实一出去,她就告诉女医生,她的生理周期非常正常,别的可能性统统可以排除,只能是肾结石又犯了。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医生没再多问了,直接开处方让她去拿药打针。
  程实替苏一去交钱拿药,两大瓶消炎止疼的药水要挂静脉点滴,他特意要了一个床位,让她舒舒服服地躺着打针。药剂一点一点滴到身体里,疼痛一丝一丝减轻。疼痛过后的身体格外无力与倦怠,没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程实坐在一旁静静凝视她。她睡得很熟,洁白被单上露出一张小巧的脸,两排乌黑茂盛的眼睫毛密覆着,睫梢弯翘,仿佛黑蝴蝶的翅膀,有立体的阴影映在雪白脸颊上。情不自禁地,他伸出指尖在她的脸庞上轻触一下,丝绒般滑润的触感,他却如触电般飞快地缩回了手。
  起身走到走廊上,他神色黯然地点起了一支烟。薄蓝烟雾丝丝缕缕地从他双唇间吐出来,如一声声有形的叹息,缭绕着他经久不散。烟雾中,他的眼睛像冬日的沙漠与海,一片寂寥荒芜。
  总有些这样的时候
  正是为了爱才悄悄躲开
  躲开的是身影
  躲不开的 却是那份
  默默的情怀
  月光下踯躅
  睡梦里徘徊
  感情上的事情
  常常说不明白
  不是不想爱
  不是不去爱
  怕只怕
  爱也是一种伤害
  ——汪国真《默默的情怀》
  苏一醒来时,输液室里已经没有打针的病人了,只有她还躺在病床上。另外就是坐在一旁的程实,他袖着双手坐在椅子上,头低低垂着,似是睡着了。但她的头只朝他那边微微一动,他就马上转过脸来,一双眼睛醒到十分地定定看住她:“醒了?”
  她揉揉朦胧睡眼问:“几点了?还没打完吗?”
  “已经一点过了,针早就打完了。不过你一直在睡,我也就没有叫醒你。要不今晚干脆就在这里睡吧,现在回学校去叫门,宿舍看门的阿姨会骂死你。”
  将近十一点半时,苏一的针就打完了。程实让护士来拔了针头后,见她睡得那么熟,干脆跟护士说多交一倍的床位费,今晚就让她在这里睡,护士同意了。
  可是苏一却醒了,她是直接从梦乡里醒过来的,因为本能告诉她要上厕所了。每次来月经的第一个晚上量都特别多,必须要用夜用型的卫生巾。可是她现在一片日用型的都还没有换过呢,完了,预防工作还是做得不够充分,就只带了一片日用型卫生巾出来,现在要换了上哪找去?
  想一想不行,她爬起来下床坚持要回去。人刚落地站直就感觉出情况比想像中更糟,内裤应该是已经弄脏了,因为有湿漉漉贴在身上的感觉。下意识地低头一看,雪白床单上有着一小块乌红泅渍。她一声低低惊呼:“啊……”
  马上掩嘴,溜眼去看程实,他的眼光刚好从床单上转过来看她。两道目光一触就迅速地各自转开了,如两只受惊的鸟儿般各自扑腾飞走。她的脸顿时就红透了,太尴尬了——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更让她尴尬的是,随着她的翻身下床,身体里的热流愈发一阵阵地涌出来,仿佛地下河流找到出口似的奔涌。这一次的月经量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苏一能清晰感觉到热流正在腿间蜿蜒直下,那片日用卫生巾可能再起不到丝毫作用,它已经超负荷工作了。而最最倒霉的是,她偏又穿着一条裙子,还是她最喜欢的雪纺及膝裙。不用看她就可能想像出雪白的裙后摆上此刻是如何一片血染的风采,而这风采还不知足,还蠢蠢欲动地想要破裙而出。紧紧并紧双腿僵立着,她一步路都不敢走了。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十二岁时少女初潮的那一天,她心慌意乱得直想尖叫。
  僵立片刻,她还在心慌意乱中,程实似乎已经镇定下来了,头也不回地轻声说:“你是不是没带?那我去给你买吧。”
  含糊不清的一句话,但苏一一怔后就很快反应过来。虽然程实什么也没问,却显然已经猜出了她没带多余的卫生巾。他的好意,她没法拒绝,因为现在她迫切需要换一片新的卫生巾。难为情之极地低下头,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小得不能再小:“那——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同样小:“是随便拿一包就行了,还是有什么特别要求?”
  “我要……护舒宝夜用型的。”她本来还想加上‘干爽网面’四个字,想一想还是算了,不好意思跟他说得太详细,也怕他记不住。
  程实很快去了,苏一趁着没人注意,一点一点地挪到走道一端的卫生间门口等他,温热的血流细细蔓延而下,她一边无可奈何,一边暗中发狠:以后出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往包里塞上十片八片卫生巾,日用夜用型的统统带全。这种尴尬,有过一次就足够了。
  本能地从包里掏出手机想向钟国诉苦,但是一想这么晚了还是算了。却见手机上有他发来的短信,是道晚安的:“苏一小猪睡觉了,毛裤留着明天再织吧,做个好梦。”
  她看着手机屏幕大大叹口气,还做个好梦,她现在是全世界最尴尬的人。
  程实很快回来了,手里拎的小袋子鼓鼓囊囊,递给她时眼睛躲躲闪闪,满脸通红,表情极不自然:“有些东西,是营业员推荐我买的,你看着用吧。”
  苏一的神色比他自然不了多少,虽然不太明白他说的话,却又不好意思多问,接过去眼睛看着墙壁说了一声:“谢谢你了。”
  好像是这堵雪白冰冷的墙壁帮了她的大忙似的。
  拿着袋子进了卫生间,打开一看后,她吃惊得差点把袋子掉到地上去了。程实不但给她买来了夜用型的护舒宝卫生巾,而且还是干爽网面和棉柔网面各一包。另外又买了一大包柔软洁白的纸巾,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居然还买了一条干净的新内裤。这条内裤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脸上去了,她看到镜中的自己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这时,她才明白程实刚才那句不自然极了的话:“营业员推荐我买的,你看着用吧。”
  程实开车去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在超市里找到卖卫生巾的货架。尽管竭力镇定自己,但不自觉泛红的脸还是出卖了他的窘迫难当。这是地道的女性用品之地,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为女孩子买这样私密性的东西。
  更让他难为情的是,他在货架上浏览寻找那款苏一所说的护舒宝时,有个女营业员不远不近地站在货架那端看着他。在自选超市里买东西,少不了这样被营业员这样防贼似的盯着,但是今晚他被盯得格外不自在。只想快点买了离开,却欲速而不达,匆忙把整排货柜看上一遍后没有找到护舒宝,只得硬着头又倒回去再看一遍。
  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女营业员干脆走过来,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问:“你是不是在挑牌子买呀?要买哪一种?我帮你找。”
  程实起初还不想回应她,但再看上一遍也还是没有看见护舒宝这个牌子时,只能硬着头皮答:“我……要买护舒宝……夜用型的。”
  女营业员微笑着带他绕到货柜尽头转弯处那一排商品陈列架:“护舒宝都在这呢。这一层都是夜用型,有丝薄干爽的,也有丝薄棉柔的,你要哪一种?”
  程实愕然,卫生巾的名堂还这么多吗?他可不知道要哪一种,苏一没说得这么细,只说要夜用型。下意识地他摸出手机想打电话问她,却又转念一想,既然她当时都没说,肯定是不好意思说那么多,便又把电话按掉了。
  “那两种都要吧。”
  女营业员笑了,取下两包卫生巾递给他:“还需要什么吗?”
  程实想了想,也不知苏一还有什么需要却因为不好意思而没对他多说的。迟疑一下,他吞吞吐吐地问中年的女营业员:“如果……一个女孩子……突然在外面因为生理原因……弄脏了裙子……一时又回不去……除了买这个,还应该要买些什么?”
  女营业员睁大眼睛看他一眼,那一眼满是讶异玩味的笑意,让他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几乎要扭头就走。幸好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直接带他去拿了一包纸巾,还有一条内裤:“这样就差不多能够应付你刚才所说的情况了。”
  程实抱着那堆女性用品满脸通红地去付帐,收银的是个年轻女孩,十分诧异好奇地把他看了又看,看得他深深低下头去。
  尽管看着程实买回的那袋东西觉得尴尬透顶,但苏一不得不承认,他买得很好,买回的都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全部都能派上用场。
  该换的全部换过,再把雪白裙后摆上的血渍就着水龙头洗干净,苏一一身轻松地从卫生间出来。只有脸是不胜负荷的红,红得像快要滴出血来了。程实在走廊上倚着墙壁等她,头低低垂着,似乎脖子没有支撑头颅的力量了。见她出来,他微一抬头又很快低下去,转过身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红着脸跟着他后面上了车,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经历过刚才那样的尴尬局面,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直到车子在学校宿舍楼下停住,她下车时才非常非常难为情地低声说:“今天晚上……太谢谢你了。”
  “没什么,你快上楼休息吧。对了,这是医生开给你的药,记得按时吃。”程实的语气平静,他似乎已经恢复了镇定自如。把一一袋药递给她后,又说:“我就不下车帮你叫门了,免得被楼管阿姨看见误会。”
  想得真周到,苏一点点头独自下车去叫门,叫醒楼管阿姨,千抱歉万道谢地进了宿舍楼。她进去后,停在门前阴影里的车子才徐徐发动离开了。在楼道的窗口中看着那两点车尾灯远远驶走,她由衷觉得程实真是一个细心的男生。
  以前好像都没发现他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人,是不是谈恋爱以后改变的?想想刚才她只让他去买一包卫生巾,他却买回了那么周全的一包东西,他怎么会知道要买那些东西呢?营业员推荐的?是不是曾经给女朋友买过呀?苏一觉得很有可能,否则他那样的男生怎么会懂这些呢,谈了女朋友到底是不一样了。这么一想,她心里的尴尬感顿时减轻许多。
  苏一又开始唉声叹气地吃化石药了。她打电话告诉钟国她旧病复发时,他马上就嚷嚷起来:“你又没有天天喝上十杯八杯水是不是?跳绳也没跳是不是?”
  她确实又渐渐懒怠了这两项预防工作,只有乖乖地被他批评。最后他批评了还不算,又让她妈妈打电话来批评她:“怎么回事怎么病又犯了你在成都到底搞什么搞得三天两头就生病?”
  苏妈妈不带停歇的一连串话,听得苏一几乎替她窒住。一通数落还不算,还又旧话重提让她每周末回南充,要替她好好调养身体。她一听就头大:“妈,我还有工作呢,您知道我在给一个中学生当家教,没办法回去。”
  “工什么作呀!身体不健康你还工作,就你做家教那两个钱给你看病都不够。”
  苏一不管,就是不肯回去。又打电话去埋怨钟国,怪他把她生病的事情告诉了她妈妈。威胁他:“以后你再打小报告给我妈,我就什么事都不告诉你了。”
  “有些小报告是要打的,谁让某人那么不听话呢。你有什么事也还是要乖乖地向我汇报,对组织要坦白交待知道吗?”
  钟国是开玩笑的口气,苏一心里却微微一动。她确实还有件事没告诉他,一反以往无话不说的习惯——那晚程实为她买回那一袋女性用品的事情,她本能地选择了隐瞒,只告诉钟国当时正好被程实看见送她去的医院,其他的事一句都没提。
  因为她知道这件事钟国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心里很不舒服,那些隐私性极强的女性用品,被另外一个男生买来给自己的女朋友使用,纵然是事出有因,但应该也没有哪个男生可以心无芥蒂地坦然接受吧?所以,她多留了个心眼闭口不提,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的有所隐瞒。不为别的,只为不想让他心里添堵。有些事情,不知道绝对比知道更好。
  肾结石这个老毛病卷重来,苏一不得不在宿舍里休息两天养养病,龚家的家教自然是去不了了。打算打电话去跟他们说一声暂停几天,正在查电话号码时程实先打进来。看到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是他的名字时,她还忍不住有些难为情。
  “我今天看到楼上的龚叔叔,跟他说了你生病要休息几天。他说没问题,让你好好休息。”
  “谢谢你。对了,昨晚上医院的钱都是你替我付的,过两天我就还给你。不好意思啊!”
  他默然片刻,答了她两个字:“随便。”
  挂掉电话,苏一觉得程实的表现比她要好得多,一夜过去,他已经泰然自若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她说话时,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定。不像她,接他的电话还会不由自主地脸红。
  苏一自然不会知道,电话那端,程实的脸其实跟她一样不由自主地泛红。他把她那个11位数的电话号码按了又删,删了又按,翻来覆去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下定决心接通了。不过短短几句话,他却调动了全身的所有力量来控制声调平稳。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表现得尴尬不减,苏一只会比他更尴尬。她果然也没有昨晚那么紧张羞涩了,惦记起来她还欠着他垫付的医药费,强调过两天就还他。
  突然间,他就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苏一肾结石的老毛病犯了后,许素杰搬回了宿舍住,说回来照顾她这个病人。她慌忙摇手:“不要啊,我可不想让朱大哥来埋怨我。过几天我就会好了,这个毛病痛起来要命,不痛时就是好人一个,没必要劳动你的大驾专程回来照顾我。”
  许素杰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说:“你还当真啊,我不是为你搬回来的,我准备和小朱分手,所以才搬回宿舍住。”
  苏一愣了:“许姐姐,你说什么?你要跟朱大哥分手,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之间没有未来呀!我将来要回南昌的,他却留在成都工作,我们以后难道两地分居吗?”
  这一点苏一之前也提过,不过她觉得应该可以想办法解决。比如许素杰留在成都,或是朱大哥跟她去南昌,没必要一定要分手呀。许素杰却直摇头:“小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了现在这家公司,他舍不得放弃的。而我,现在是绝对不想留在成都了。在家千日好,我还是想毕业后回南昌发展。既然两个人志不同道不合,那就长痛不如短痛,越早分手越好。”
  “可是,你和朱大哥在一起也两年了,就这样分手不可惜吗?”
  许素杰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怅惘地出神,应该是在追忆那些恋爱时的美好时光。半响后,她长长叹口气说:“不可惜,那些花儿毕竟开过。”
  “可是,你和朱大哥在一起也两年了,就这样分手不可惜吗?”
  许素杰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怅惘地出神,应该是在追忆那些恋爱时的美好时光。半响后,她长长叹口气说:“不可惜,那些花儿毕竟开过。”
  当天晚上,苏一久久没有入睡。许素杰和朱大哥真的就要这样分手吗?他们曾经那样如胶似漆地热恋过,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如今要分手,重新由一分为二,绝不可能会像掰开一块夹心饼干般的那么轻松容易吧?
  夜已经很深了,室内室外都一片寂静。深夜静如深海,苏一渐渐朦胧睡去。刚刚入睡,却突然听到宿舍门嘭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紧接着有东西稀里哗啦坠地的响声。她蓦地醒过来,许素杰也被惊醒了,两人几乎同时撩开床帘问:“谁呀?”
  灯开了,周虹满脸紧张慌乱地站在门口,手里拖着一个行李箱,地板上倒着一只大行李袋。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她的脸色惨白无比,在这样的深夜时分,那种惨白脸色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鬼片中的女鬼。
  苏一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一点多,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慌慌张张脸色苍白地跑回宿舍来?难道又像上次那样跟她男朋友吵架了?如果是可能吵得比较厉害,因为她还是带着行李回来的。
  周虹关上门,拿着行李走到自己床前。她没有看许素杰和苏一,径自埋头整理行李。她俩满脸疑惑地对视一眼,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拉上床帘继续睡觉。
  夜里,苏一清晰地听到周虹在哭,蒙在被子里的呜咽低泣,像一把二胡般幽幽怨怨地响在耳边,响彻整夜。
  这一晚,苏一没睡好,好在第二天上午没课,一直睡到近午时分才醒。还是许素杰把她叫醒的,让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周虹依然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她们也没叫她,轻手轻脚地结伴走出宿舍。
  一出门苏一就问:“许姐姐,你昨晚也听到周虹哭了吧?”
  “想不听见都难啊!几乎哭了一夜,也不知出什么事了。”
  “一定是跟她男朋友吵架了。”
  “我觉得更有可能是被她男朋友甩了,要不然怎么会带上行李回来了呢。”
  这个可能性也成立。说是男朋友,那只不过是比较好听的说辞罢了。其实周虹这个所谓男朋友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心里都很清楚。根本就是有钱人千金卖笑,而她凭姿色牟利。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有时候不等年老色衰,就已经被惯于拈花惹草的男人所厌弃,直接扔到脑后头去了。
  在食堂打饭时,苏一看到排在另一队的程实,马上想起来:“许姐姐,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一百来块吧,你要干吗?”
  “先全部借我,我还欠着程实的钱呢。”
  掏空了许素杰的钱包,她走过去找程实,不好意思地跟他打招呼:“嗨,程实。”
  他转过头看她,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看起来你已经好了很多。”
  她笑得窘:“是呀,这个毛病如果不痛的话就跟没事人似的。对了,那晚让你花了多少钱啊?我还你。”
  “我不记得了。”
  他的回答让她一怔:“不记得了,那……那单据还在吗?看看单据就知道了。”
  “我没留,我没有花完钱要留单据核对的习惯。”
  “那……大概的数目你记得吗?”
  他满脸无所谓的淡然:“我真的不记得了。算了,反正也没多少钱。”
  说话间,轮到程实打饭了。他打上一份饭菜后,随意地对苏一一挥手,就和几个男同学走到餐厅另一边坐下吃饭去了。她不好当着别人的面一直追问他,只得又捏着钱走回许素杰身边,把钱还给她。
  许素杰听苏一大概说过那晚程实送她去医院的事,得知她这笔钱还不出去时,她不以为然:“程实不在乎这几个小钱的,他说不记得了你就算了吧。你看他都不想跟你多说什么,一定是怕你感激不尽的,你又何苦去招他不耐烦。”
  话虽如此,苏一还是觉得这样花了程实的钱很不好。许素杰便替她出主意:“要是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也像我上次那样送他一份礼物好了。他不是和你同月生日嘛,就买份生日礼物送他吧,算还了这个人情。”
  这倒是个办法,苏一点点头,盘算着给程实送生日礼物要送什么东西好呢?
  吃完午饭,苏一和许素杰一起从食堂回宿舍。刚上完楼梯就发现情况不对,满楼道黑压压的人头,活像蚂蚁归堆般挤在一起。那么密集的人群挤在狭窄的楼道,让她真正认识到‘里三层外三层’绝不是一个书面形容语。
  “出什么事了?哪来那么多人啊!”许素杰被那么多密密麻麻的人惊到了,看这场面好像整幢楼的人都挤到她们宿舍所在的这一层来了。
  “是呀,出什么事了?”苏一随手抓住一个正踮起脚尖拼命朝前看的女生问。
  “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有个女人来找一个女生的麻烦,说是害死了她老公什么的。你们听,里头正骂着呢。”
  果然,凝神细听,可以听到闹哄哄的人群中心传出来一个女人尖锐刺耳的骂声:“小骚货,臭□,狐狸精,勾引我老公,害得他死在你的床上,你个臭不要脸的……”
  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内容,伴着一声更比一声不堪入耳的谩骂,听得苏一几乎要掩耳走开,却被许素杰一把拉住,她张开嘴,用口形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周虹。”
  苏一蓦地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女人是在骂周虹。昨晚她的仓惶夜归,整夜地呜咽低泣,突然间全部有了答案。她的男朋友看来昨晚意外死了,而且死时是和她在一起。所以现在,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疯子般打上门来了,来声讨害死她老公的狐狸精。
  长长一口气深吸进去,苏一半响吐不出来,实在是太震动太意外太惊愕了。周虹身上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和许素杰面面相觑,半响无言。
  那个女人一直拍着紧闭不开的宿舍门疯狂大骂,随着她骂的时间越长,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但整条楼道挤得水泄不通,就连楼下都站满了闻讯而来的学生。一边仰头听着楼上传来的那些内容火爆热辣的骂声,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不绝。
  苏一和许素杰根本没办法回宿舍,就算她们挤得过去,也不可能当着那个盛怒的女人的面打开宿舍门。如果让她进了宿舍,她们毫不怀疑她会把周虹撕成碎片。
  女生宿舍楼这个盛怒疯狂的女人,终于引来了校方的注意。没多久有宿管科的负责老师过来了,好言好语把她请去了教务楼。她一路走一路口沫纷飞地说,说那个叫周虹的小骚货是如何如何勾引了她老公,又是如何如何害死了他。从宿舍楼到教务楼的那段不算短的路程中,她身后紧紧跟着很多热衷于凑热闹的人,竖起耳朵捕捉她的每一个字。
  这种情况下,周虹的个人隐私很快成为整个校园众所周知的头条新闻。她和已婚男人在校外同居,并且昨夜那个男人和她在一起时突然意外昏迷,急召120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具体死因经尸检后认定为突发性心肌梗塞,因为死者死前有性行为,是在性生活中过度兴奋导致的心肌梗塞猝死,所以医生将死因简单地概括为三个字——性猝死。
  性猝死——这三个字把周虹订上了耻辱的十字架。那个男人死了,她也要被别人的口水淹死了。
  那个女人去了教务楼后,围在楼道的人群散了很多,苏一和许素杰顺利地打开宿舍门进去。有那仍未散去的女生朝门内探头探脑地看,苏一毫不客气地把门重重一关,关住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周虹依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侧身朝墙壁躺着,她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来由的,苏一背心一阵阵发冷。轻轻地拉了一下许素杰,指指床上丝毫动静都没有的周虹,她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
  许素杰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也有些发白。她迟疑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到周虹床前,试探着推了推她:“周虹。”
  周虹的身体像麻袋般随着她轻推的手动了一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许素杰却惊恐地尖叫起来,因为她看见周虹躺着的床单上,正从她身下徐徐漫出一线血红……
  割腕自杀的周虹被紧急送往医院后抢救过来了。为了防止再次发生意外,学校安排专人24小时守着她。学生要是在学校里出了事,那么就算不是学校的责任也是学校的责任了,校领导最怕发生这种事。
  守护人员学校让院里安排,院里让系里安排,系里让班里安排。班导师安排了几个班干部,尤其点名让苏一和许素杰重点陪护:“你们是一个宿舍的,平时关系又比较好,好好开导开导她吧。”
  班导师真是只知初一不知十五,她们和周虹的关系早就有了裂痕,已经连话都不说了。让她们去开导周虹,她根本就不理她们。就算苏一不计以前的嫌隙,好言好语地劝解她,可是她也根本不领情。无论她说什么,她只是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苏一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假如易地而处,换成是她出了这样让人唾弃的事情,她也不愿意让曾经反目成仇过的人来劝解她,也许对方压根就在幸灾乐祸看她笑话呢?
  而班导师也不管她们能不能起来开导作用,只反复叮嘱:“学校对她的处分过两天就要下来了,这两天你们要盯紧一点,不能再出事啊!”
  苏一小心翼翼地问:“学校会怎么处理周虹?会开除她吗?”
  “开除是必然的,这件事影响太恶劣了。”班导师配了一个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手势。“只是她刚自杀过一次,所以学校把处分决定押后两天公布,等她父母赶来了再说。”
  许素杰一惊:“学校已经把这件事情通知给周虹的父母了?”
  “当然要通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让她的父母把她领回去,让她在学校里继续寻死觅活吗?”顿一顿,班导师又继续接着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可挽回了。你们就劝她凡事向前看,这里跌到,到别处再爬起来,年轻轻的别那么想不开。”
  这里跌倒,到别处再爬起来——旁人的话总可以说得很轻巧,但当事人真正做起来是多么的难啊!尤其周虹这一跤,简直就是从云端跌到了地面,摔得几近粉身碎骨。要一点一点收拾残骸血肉重新稳稳地站起来,谈何容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她几乎就是已经完了。
  周虹应该心知肚明等待自己的结果是什么,这天上午,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苏一,虚弱地说:“能最后帮我一个忙吗?”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像在交待遗言似的,让苏一莫名地紧张:“什么事?”
  “帮我把程实找来,我想见他一面。”
  周虹郑重其事地让她帮的最后一个忙,居然是要见程实一面。苏一和许素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怜悯与同情。她满口答应:“好,我这就去找他。”
  走出病房,她马上给程实打电话:“你在哪呀?”
  他不答反问:“找我有事?”
  “嗯,是有一点事情。你有空过来一下吗?”
  她把医院的名字地址报给他,他很惊讶:“怎么又在医院?你的肾结石又犯了吗?”
  “不是,我在医院有点事情要办,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有急事找你。”电话里她不想把话说清楚,觉得把他叫过来面谈可能更容易成功。
  挂了电话不到十分钟,苏一就在走廊的窗前看见程实的车子开进了医院大门。她马上跑出去迎他,他从车里下来一眼瞥见她:“你来医院办什么事?”
  “你知道吗?周虹在医院住院。”
  程实脸上的表情迅速冷却,整个人几乎像一块干冰般冒出寒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他一字一顿地问:“那你叫我来干吗?”
  她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强烈,她还没有说周虹想见他的事,他就已经浑身披上了雪盔冰甲般,冷漠得让人不敢靠近。一时间,她都不知要怎么措辞说下去了,半响才嗫嚅道:“你知道……周虹出了什么事吧?她现在……很想见你一面,你去看看她……行不行?”
  程实没有吭声,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去开车门,用行动做了最坚决的拒绝。苏一惊愕地睁大眼睛,觉得他太不近人情了,顿时压抑不住地气急起来。冲过去一把将他刚刚拉开的车门重重关上,她瞪着他大声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去看她一下怎么就不行?你知道她现在有多可怜吗?你去安慰她两句你会死吗?”
  “我为什么要去看她?她是我什么人啊?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有权利不见她,我也没有义务安慰她。”
  她被他一通冰冷无情的话气到了,激烈地反驳:“错,你有安慰她的义务。如果不是因为你,周虹现在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他看来彻底被她激怒了,淡漠的表情陡然变成愤然无比:“别把这个责任推到我身上,她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跟我没有直接关系。我拒绝过学校很多女生,没一个我会给她们留面子。为什么别人都没有把自己弄到这么不堪的地步,唯独她会这样?这其中自然有她个人的原因,你把责任完全归咎于我不公平。”
  程实的话让苏一无法再反驳,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她,再一次拉开车准备上车。她顺势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带几分央求:“好,就算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当可怜可怜她,去看她一下行不行?”
  他依然一脸不为所动的冷漠:“我为什么要可怜她?她很值得可怜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弄成现在这个地步是她自找的,我一点都不同情她。就算你硬拉我去看她,我见了她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我只会对她说两个字——活该。”
  “你——”她睁大眼睛,又惊又怒,“你的话也太过份吧?”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一向这么过份你不知道吗?”
  程实用力挣开苏一的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油门一踩,车子飞一般从她身边飚开了,她徒劳地追着车子跑了几步,终是气馁地放弃。
  答应了周虹的事没做到,苏一只能嗫嗫嚅嚅含含糊糊地对她说,程实是如何如何的忙,所以没办法过来看她。自己心里也知道这套说辞是如何的苍白无力,如果是一个真心愿意前来看她的人,无论如何也抽得出一刻钟半小时的。所谓忙碌,根本就是推脱与借口。
  周虹听后浮起一个惨淡的浅笑,然后她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直到接替苏一和许素杰的两位同学来了,换她们回学校休息时。周虹才闭着眼睛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苏一,如果你那天不说要去照相该多好呀!”
  苏一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是呀,如果不是因为她要借相机照相,许素杰就不会阴差阳错地借来程实的相机。就是因为那个相机,周虹才喜欢上了程实。从此一头栽进情网无力自拔,一路陷陷陷,把自己陷进了这样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步。
  而当初,她为什么要借相机呢?因为钟国想看她的照片。那时候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她答应了钟国的这个要求,竟会给周虹的命运带来那么大的转变。
  人生真是不可预料。往往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关系的事情,实质上却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有时候,哪怕是不相干的旁人做出的一个小小决定,都有可能奇迹般地改变另外一个人的命运。
  回宿舍的路上,苏一痴了似的不言不语,许素杰有些担心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你怎么了?一付老年痴呆症的样子,别吓我啊!”
  她有气无力:“许姐姐,你说是不是我把周虹给害了?”
  许素杰没好气地把她大骂一通,说她简直是没事找事揽事上身,周虹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找谁负责任都找不到她头上去。还说程实说得最正确,周虹之所以弄成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她本人的原因造成的。
  “你想想,就因为程实拒绝了她,不肯接受她的心意,她就一气之下跟了那个有钱人做二奶。你说她这算不算是自暴自弃?是她自己放弃了自己,跟你没关系。”
  “但是她现在这个样子,真得很可怜。你说程实怎么就那么冷酷无情,周虹那么喜欢他,最困难的时候想见他一面,他却连这么一点小心愿都不肯满足?有时候我觉得他人很好,有时候却又可恶得让人恨不得往死里揍他一顿。”
  “程实这个人真是矛盾综合体。他如果愿意对谁好,能够好得无可挑剔。可他如果不愿意对谁好,那就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他活得相当自我,只要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才不管你什么人情啊道义呀,他不见就是不见。确实是心狠,却也狠得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许素杰的话里竟似带几分欣赏,苏一不由睁大眼睛:“许姐姐,你这是贬他还是褒他吧?”
  她微笑:“算是褒贬各半吧。”
  次日,周虹的父亲赶到了成都,学校的开除处分通知也于当天正式公布了。周虹没有再回学校,她的东西由她的父亲过来收拾拿走。
  周虹的父亲和苏一的父亲年纪相仿,可是明显苍老太多。脸上松驰的皮肤重重叠叠堆满皱摺,头发也花白了大半。他木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收拾东西,沉默如古井。苏一和许素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周虹那晚带回来的行李箱和行李袋都还没打开呢,草草归扰一下床上的用具,他就可以离开了。
  拎上所有东西准备走出宿舍时,周虹的父亲才暗哑地重重叹口气,叹气声如一块石头砸在安静的房间,让苏一和许素杰都心里一沉。
  看着宿舍里两张变得空荡荡的床铺,想起刚进大学时,四个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如今,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她和许素杰两个人了。苏一纵然一向不是林黛玉那种多愁善感的性格,却也不知不觉中湿了眼睛。
  苏一打电话对钟国说起周虹的事情时,他很惊讶:“她居然遇上这种事,真是太倒霉了。”
  确实,周虹出事后,很多人议论此事时都说她太倒霉运气差。有人在食堂里肆无忌惮地发表评论,说音乐系那么多漂亮女生傍大款,也没见哪一个会像她这么倒霉弄出一个性猝死来。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惹来很多音乐系的女生们朝他大翻白眼。
  苏一还愤愤然地把她找程实去见周虹一面时被拒的情形告诉钟国,让他评一评这个程实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
  他沉吟片刻:“确实是没有人情味,但是他也有他不去的自由哇。”
  “你这是在帮他说话吗?”
  “我不是在帮他说话,我是在就事实说话。苏一,周虹想见程实,不代表程实就一定要见她吧?你不能勉强他的。”
  “我知道我没资格勉强他,我就是觉得他明知周虹是最困难的时候想见他一面,却坚决不肯去,实在是太冷漠无情了。她是一个那么喜欢他的女生,就算他一点都不喜欢她,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去安慰她两句吧。”
  “苏一,不要强人所难。在你看来可能是很简单很容易的事,在程实就未必了。他坚决不肯去,我想他自然有他的理由。”
  “哼,你们男生就是向着男生。”
  钟国笑了:“好好好,程实应该去见周虹的,他没有去见她一面,实在是太可恶太不像话太没人情味了!应该要吊起来重重地打。这样行了吧?”
  听得她扑哧一笑:“这还差不多。”
  说完了别人的事,他开始关注她的肾结石:“汇报一下,今天喝了几杯水呀?”
  “超标了,喝足了整整十杯。”
  “跳绳呢?”
  “也……跳了。”她这个问题答得有些心虚。钟国马上哼了一声:“跳十下八下可不算跳哦,每天最少跳半个钟头。”
  被识破了,她悄悄地吐下舌头:“知道了。”
  “药要按时吃,水要大量喝,运动要坚持,三项基本原则一定贯彻执行啊!”
  苏一乖乖点头:“YES,SIR。”
  这个周五的下午,苏一的妈妈意外地来了学校。
  苏妈妈大包小包地出现在宿舍门口时,苏一正蜷坐在床上织毛袜,许素杰开的门,门一开苏一就听到她欢喜地叫:“阿姨,您来了。苏一你妈妈来了。”
  她又惊又喜地跳下床:“妈您怎么来了?”
  “叫你回家你不肯,就只好我自己老胳膊老脚地跑过来喽。谁让当妈的天生牵肠挂肚的命,不来看看你就放不下心呢?”
  听得她不好意思地吐舌头,再一看妈妈带来的大包小包都是她爱吃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个大大的保温饭桶里装着热呼呼的麻辣花椒鸡。这是她妈妈的拿手好菜之一,也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当下欢呼起来,一边忙不迭地抓起鸡块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喊:“妈妈万岁。”
  许素杰到底比苏一要懂事些,关切地问起苏妈妈带了这么多东西从南充过来,路上是不是很麻烦?苏妈妈说还好,单位正好有车要来省城办事,而且办事地点就在学校不远,她就顺便搭车一起上来了。司机顺路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她大包小包地下车进了校园,正四处找人问路时恰巧遇上程实,他接过她手里的一堆东西一直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我都没有看到他,是他先看到了我,跑过来跟我打招呼。然后再把我送到你们宿舍楼下,要不然你们校园那么大,我拎着这堆东西到处找可真会累死了。”
  竟是程实把妈妈送到宿舍来的,正在吃麻辣鸡的苏一差点被噎住了。自从那天在医院他冷漠地驾车离去后,她这两天一直没见过他。只有一次在校园中看见他的车子迎面开来,车窗紧闭,看不到车里的人,车子也没有停,笔直驾过去了。他显然并不想跟她打招呼,她也同样不想理他——不想理这个可以表现得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刻意地头一扭,人与车,形同陌路般地擦身而过。
  刚刚关系好一点,又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疏远冷淡了,苏一和程实的关系始终处在一种乍暖还寒的阶段。
  可是他不理她归不理她,看见她妈妈拎着大包小包没头苍蝇似的在校园里乱走一气时,却会接过她的东西一路周全地把她送到宿舍楼下。还能说他没人情味吗?还是上半年去她家做过一次客,都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了,他却能一眼认出曾经热情招待过他的同学妈妈。他不是一个完全没有心肝的人。
  晚饭苏一本来想带妈妈去学校食堂吃小炒,苏妈妈却不肯去,说要带她出去吃大餐:“带你去吃点好的吧,看你瘦的,脸只有巴掌那么一点大了。”
  她捧着自己的脸颊朝妈妈做了一个鬼脸,苏妈妈也叫许素杰一起去:“别跟阿姨客气啊!”
  许素杰点头如捣蒜,满脸求之不得的笑:“阿姨,有大餐吃我可不会跟您客气,我就巴巴地等着您这一句呢。”
  “苏一,你宿舍还有一个女生吧,叫上她也一起去。”
  苏一脸色一僵:“妈,她……前两天休学了。”
  苏妈妈很讶异,问起为什么大四了还要休学?她搪塞说是生病了。又问是什么病啊?许素杰帮着打马虎眼,说是重度贫血症。苏妈妈唏嘘了半天,说眼看就要毕业了还生病休学,又浪费了一年时间真是太可惜了!
  唏嘘完后,苏妈妈又对女儿说:“那你打个电话给程实,叫他也一起去吃饭吧。”
  苏一一怔,却又推脱不得。她曾经把程实和许素杰一起带回家做客,对父母介绍是关系要好的同学。而刚刚又是他把她妈妈送来的,现在妈妈要叫上她这两个好同学一起出去吃饭,她能说不想叫他吗?只能婉转迂回地说:“妈,程实没空的,他最近在谈恋爱,时间要用来陪女朋友。”
  “这有什么,让他跟女朋友一起来就是了。刚才是他送我过来的,现在我叫你的同学一起出去吃饭,当然不能少了他。”
  “人家和女朋友要享受二人世界,不会愿意跟着一群人在一起吃饭的!”
  苏一推三阻四,苏妈妈依然决心不改:“你就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我叫总归是要叫一声的。许素杰你说是吧?”
  许素杰也点头:“是,阿姨说得没错,是这个道理。”
  苏一只得硬着头皮拨通了程实的电话,干巴巴地把她妈妈要叫他一起去吃饭的事情简单说了两句。她希望他会拒绝,但是他却没有。电话里他的声音有明显的沙哑:“好,五分钟后,你们宿舍楼下见。”
  程实开车载上她们离开学校,苏一和许素杰坐在后座,苏妈妈坐在副驾驶座上,笑眯眯地问他:“程实,怎么没有带上你女朋友一起来呀?怕会吃穷阿姨吗?”
  他表情愕然:“谁说我有女朋友?”
  “苏一呀!”
  程实的眼睛从后视镜中扫了苏一一眼,她顿时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叫起来:“喂,你别用看造谣生事者的眼光看我。那天你带了一个女生坐在车里,我问你是不是恋爱了你可没有否认。”
  “可我也没有承认。”
  程实淡淡的一句话就把苏一噎得半死,一路上闷着再不说一句话。程实问苏妈妈要上哪去吃饭,她也不太熟悉成都,让他帮忙推荐,于是他径直把车开到一家很有名气的川菜馆门口停住。
  苏一下车一看是川菜馆的招牌,马上说:“换一家吧。”
  许素杰不明白:“干吗换一家,难道这家川菜馆不够地道?不会吧,我可听说过这家馆子很有名气。”
  “是太地道了,程实又不吃辣,这馆子里没有几样他能吃的菜,让他吃什么?吃白饭吗?”
  许素杰恍然大悟,苏妈妈也想起来:“对呀,程实你不吃辣,要不我们去吃你们浙江菜好了。”
  “没事,我来成都已经好几年了,多少吃一点辣了。就这家吧,这家也有不辣的菜,比如糖醋排骨就做得很好吃,我很喜欢。”
  他边说边朝里面走,苏一她们只得也跟进去了。
  这家的川菜确实地道之极,水煮牛肉,酸菜鱼,麻婆豆腐,道道麻辣鲜香,吃得许素杰大呼过瘾。程实却吃得极少,浅尝辄止。吃饭时,他拿了两双筷子放在自己面前。一双私用,一双用来当挟菜的公筷,他解释说前两天感冒了还没完全好,为了避免传染,所以拿两双筷子分别使用。
  苏一这才明白他的声音为什么会哑哑的,说话也带一丝鼻音。
  苏妈妈关切地问他怎么好好的感冒了?十月的天气正是一年中不冷不热的最好时节呀!他轻描淡写说前两天晚上在锦江边坐了一阵,可能坐得时间太久,所以被夜风吹病了。
  前两天?苏一不由想起她把他叫去医院见周虹结果弄得不欢而散的那一天。是那天晚上他跑去锦江边独坐吗?她觉得很有可能。因为以前有过类似的事情,曾经为着周虹织给他的那条围巾,他跟她同样闹得不欢而散。然后他闷闷地独自跑出去喝酒,喝醉了倒在酒吧里。
  这么一想,她突然觉得程实应该不仅仅是在锦江边坐了一阵那么简单。下意识地就问出来:“你该不是喝醉了睡在锦江边上了吧?”
  随着她这句话,程实正在吃饭的动作活像电影中的定格般一动不动地定住了。苏一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了,而苏妈妈已经惊讶地问道:“不是吧?真的喝醉了睡在江边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少喝一点吧。”
  在苏妈妈的声音中,程实像个重新通上电源的机器人般机械地恢复了吃饭的动作,声音平平板板:“知道了,阿姨,以后不会喝那么多了。”
  桌上几乎没有程实能吃的菜,放目望去一片红通通的辣椒颜色。他一直在吃白饭,倒了一碗水在面前,偶尔挟一筷子菜,先在水碗里洗洗再吃,仍然被辣得不行。苏妈妈过意不去,想让服务员不放辣椒清炒两个菜,他坚决不要,说感冒了吃吃辣驱驱寒也有好处。苏一便交待服务员:“糖醋排骨请快点上。”
  糖醋排骨终于端上桌了,苏一示意服务员把这盘菜放在程实面前:“这是你的菜,你负责吃完啊。”
  “大家一起吃,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话虽如此,但这道菜程实显然非常喜欢,他一个人几乎吃光了三分之二。他说四川的糖醋排骨跟他们温州的做法不一样。凉了更好吃,用来下酒再适宜不过了。他经常会打包一份回家,就着两瓶啤酒边吃边看NBA的篮球赛。
  “这道菜在四川本来就是凉菜,我妈也会做,也是常常做给我爸下酒。”
  苏妈妈笑睐睐地说:“程实,你喜欢吃糖醋排骨怎么不早说,上次来我们家就可以做一锅让你带回学校慢慢吃。以后有机会再来我家做客,阿姨做给你吃。”
  “谢谢阿姨。”
  一顿饭吃得将近尾声时,程实问起苏妈妈晚上准备上哪住?她说就在苏一宿舍里跟她挤一夜好了,明天下午就回南充去,没必要费事去住学校招待所了。
  他迟疑一下:“阿姨,两个人挤着睡上铺不太安全,何况您爬上爬下的也很不方便。要不,您上我租的房子里住一晚吧,我可以回学校宿舍睡。”
  “程实你自己租了房子住吗?”
  “是呀,虽然离学校远点,不过我开车送您过去很方便。”
  “这样啊,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苏一赶紧附和:“是呀,太麻烦了。我妈跟我挤宿舍没关系的。”
  许素杰插嘴:“苏一,有宽敞地方住干吗非要让阿姨跟你挤上铺呀!程实的房子以前就让我们借住过,又不是头一回麻烦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苏妈妈一听,不再推托了:“程实,那今晚阿姨就给你添麻烦了。”
  吃完饭,苏妈妈叫结帐时,服务员说已经结过了,原来程实已经悄悄地结了帐。苏妈妈不依:“这怎么行,说了我请你们这些孩子们吃饭的。”
  “阿姨,我们去南充您家里做客时让您破费,没道理您来成都还让您破费,怎么也要尽地主之谊的。您就别跟我客气了,我还想下回去您家吃糖醋排骨呢。”
  许素杰也帮腔:“阿姨,这顿就让程实请吧,他又不是请不起的穷学生,您甭跟他客气了。”
  程实反客为主,请苏妈妈吃了一顿饭。然后又开车把她们先送回学校,苏妈妈拿上带来的简单行李,苏一也带上洗漱用品和睡衣,跟妈妈一起下楼再次上了他的车,去了他租的小公寓。
  程实这套小公寓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让苏妈妈啧啧称叹,说一点都看不出是个男生住的屋子,还说以前苏一在家时,她的房间都没有收拾得这么干净过。她很不服气:“妈,你以为他自己会收拾,他请钟点工人的。”
  程实有些不好意思:“是呀,阿姨,今天工人刚来过,所以特别干净。”
  苏妈妈这才没有再贬苏一了,四处走走看看,见厨房里炊具餐具一应俱全时,她很高兴:“程实,你这里能做饭啊?”
  “能啊,有时候我自己会动手做几道家乡菜吃。”
  “你会做菜?”苏一大吃一惊。
  程实点头:“很奇怪吗?”
  苏一确实是感觉非常奇怪,她想像不出程实围着围裙拿着锅铲时会是什么样子。她觉得以他惯常冷淡漠然的表情,最佳搭配应该是一件黑色长风衣加一把AK47,可以直接去好莱坞大片中客串杀手一角。
  “太好了,程实,你这里既然能做饭,明天中午我可以买菜回来做饭吃,就不用上外面去吃了。对了,附近哪有菜市场?”
  “小区里有一个小菜市场,菜的品种不是太多,如果您要买菜,我早点过来开车带您去超市买好了。”
  苏妈妈一听,从厨房里走出来说:“这公寓里不是有两间卧室嘛,那你不用回宿舍了。你照样睡你的房间,我和苏一睡另一间就行了,何必让你跑去跑去的。”
  苏一听得一怔,程实也迟疑着没有说话,苏妈妈却已经手一挥拍板了:“就这样了,你不用回宿舍了。又不是没地方住,没道理把你这个主人赶走的。”
  苏一以前和许素杰一起在程实的公寓里留宿过,但那次都不觉得有什么,这次和妈妈住进来,与他共处一室时,却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一则因为之前为了周虹跟他吵过几句,然后彼此不理不睬,这下突然住进他家,转换太快了,她一时适应不过来;二则,妈妈这样毫不见外地把程实当成自己人,跟他讨论做饭啊买菜呀这类家常之极的话题,让她心里有一丝别扭,说不出的别扭。
  而且跟一个男生住在一起也实在很不方便啊!本来苏一的习惯是晚饭后就洗澡,然后换上干净睡衣舒舒服服地窝在床上或看电视或看书。但她怎么可能穿件薄薄的睡衣在程实面前走来走去呢?所幸程实拿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进了房间玩游戏,把客厅电视机让给她们看。他进去后就再没出来过了,她趁机去洗了澡换了睡衣。换下的衣服也不洗了,她可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内衣裤湿淋淋地晾在他家阳台上,直接装进塑料袋准备明天拿回宿舍再洗。
  从卫生间出来后,她赶紧钻进了卧室,没什么事可干就拿着手机给钟国发短信:“查岗查岗,老实交代,在干吗呢?”
  他很快回复:“报告首长,正在为革命工作抛头颅洒热血。”
  她扑哧一笑:“还抛头颅洒热血,你准备当烈士吗?”
  “其实我更想当圣斗士,小宇宙爆发吧,否则今晚这张效果图我完成不了。”
  “完成不了明天再干好了,注意身体,这才是你革命的本钱啊!”
  “放心吧,我身体棒着呢,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擒龙。才不像你那么菜,动不动就要上医院。病没再犯了吧?”
  “这两天吃了药就已经不痛了。”
  “那就好,吃药喝水多运动,争取早日跟肾结石说再见。对了,你现在在干吗?”
  钟国倒过来查苏一的岗,可能他只是随口一问,却让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才好。要不要告诉他,她和妈妈在程实家里呢?说了他会不会不高兴?但是故意隐瞒不说,以后万一被他知道了,只怕他会更不高兴。
  这么一想,苏一觉得还是凡事说在明处更好,免得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便发了一则长长的短信给他:“妈妈今天下午从南充上来看我,要在成都住一夜明天再回去。本来打算让她跟我在宿舍里挤一宿,但程实说可以借他的公寓给妈妈住,所以现在我和妈妈一起借住在程实的小公寓里。”
  钟国马上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前两天都还在跟我说程实怎么怎么可恶,怎么今天又住到他的公寓里去了?”
  苏一叹口气:“我也不想啊,我还住得别扭呢。”
  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给钟国听,强调叫程实一起吃饭和住进他家是妈妈的意思而不是她的意思。“因为周虹那件事,我这几天都不理他,他本来也不理我,不过看到妈妈来了,他还是很热心的帮忙。所以妈妈觉得他还是我的好同学,麻烦一下不要紧,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好在就住一晚,你不要有意见哦?”
  钟国用一付可怜巴巴的腔调说:“可我就是有意见行不行?我抗议我的女朋友和我未来丈母娘住进别的男生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跟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听到话筒那端有女孩子的声音轻快传来:“钟国,菜都要凉了,你还不快点来吃呀!”
  分明是叶珂的声音,苏一马上坐直身子:“钟国你在哪?”
  “我在事务所加班,叶珂也是,她刚刚叫了外卖来,让我过去吃饭,你别误会。”
  “我也有意见,抗议抗议,抗议你天天和这个叶珂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跟她是一对呢。”说着说着,苏一突发奇想:“钟国,你以后可以不理她吗?无论她怎么对你好,怎么关心你,你都无动于衷。她叫的饭你不吃,她倒的水你不喝,她跟你说话你不应,可以吗?”
  “没必要吧?到底也是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干吗做得那么绝。”
  “程实都可以,如果是他不喜欢的人,再怎么对他好他都不稀罕,他不理就是不理。为什么你就不行?”
  “我的天!”钟国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苏一,前几天是谁因为程实这个脾气跟我大骂他没人情味,现在倒以此为标准来要求我,你也太双重标准了吧?”
  苏一哑然,这才惊觉原来同一件事可以从两个截然相反的方面去看待。程实对周虹那样的漠然视之,让她这个旁观者十分愤愤不平。可是如果钟国可以用程实这种态度去对待叶珂,她该会多么开心啊!那才真正是一只无缝的蛋,不知道该怎么去叮。
  这个电话打完后,苏一和钟国心里都不太舒服。双方都抗议了一下,双方都抗议无效。苏一和妈妈还是要在程实这里住上一夜,而钟国也还是要和叶珂一起吃完饭继续加班。他们心里的那点芥蒂,就仿佛长在指甲边缘的倒刺,似有若无的一丝刺痛。
  苏妈妈在客厅里看了一会电视后,也洗了澡进房来了。
  她躺在床上跟苏一说话,说的内容都和程实有关。她显然很喜欢他,把他夸成一朵花,什么细心呀、礼貌呀、待人周到呀……如果让学校那些一再在程实面前碰过钉子的女生来听,肯定听不出她夸的那个人是他。
  苏一哭笑不得:“妈,程实这个人是双面人。您只看到他其中一面,别以偏盖全了。”
  苏妈妈不相信,因为她见到的程实全是好的一面。照样夸他,简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甚至说到如果还有一个女儿的话,那就找个像程实这样类型的男孩当女婿。
  苏妈妈这样说时心里是有点小算盘,所有的母亲都希望女儿能嫁得好,这个好的具体标准虽然因人而异,但大致上有几条是基本相同的。比如未来女婿的人品一定要好,经济条件不要太差,还要知冷知热懂得心疼人。这些基本条件钟国当然都具备,但是比较起来,程实的综合指数更占优势,他优越的家境为他加了不少分。所以,苏妈妈对程实颇有些心动意动。
  只不过,她知道她对程实再怎么喜欢也没有用。一来,女儿和钟国已经是秤不离砣的一对了;二来,程实招待她们时的礼貌周全都在朋友的范围内,对苏一并没有额外的热情。但她还是挺喜欢他,除去一直以来的良好印象外,还有一个最实际不过的原因——他家境好,女儿交这样一个阔朋友绝对不是坏事。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道,而多上一个像程实这样的朋友,她认为对女儿来说应该是多上一条平坦大道。所以她很乐意地一口答应住到程实这里来,跟他把交情弄得亲厚点总是有利无弊的。
  面对妈妈满口地赞了又赞,苏一忍不住要揭露一个真实的程实:“妈,程实没您想的那么好。他脾气坏起来您是没见过,我就曾经跟他打过一次架。那次……”
  她话还没说完,苏妈妈已经不以为然地哼一声:“你从小到大跟男生还打架打得少吗?无风你都能起三尺浪,你跟程实打架一定是你挑起来的吧?”
  苏一一口长气吸进去,老半天才吐来:“妈妈您胳膊肘也太往外拐了吧?算了,我不跟您说了,您就接着夸他吧。不过我不继续当听众,睡觉。”
  苏妈妈对程实的夸奖,在第二天中午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因为苏妈妈做了几道菜后,程实又下厨做了两样家乡菜出来。
  是地道的温州菜,原材料都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一盘蒸糟黄鱼,还有一碗鱼丸清汤,另外还从一个圆肚坛子里装出一碟腌泥螺。程实说糟黄鱼腌泥螺和鱼丸都是他妈亲手做的,做了特意让他带到成都来吃。其中腌泥螺是他最喜欢吃的,带了满满一坛子过来。
  那碟腌泥螺确实好吃,又鲜嫩又爽脆,特别下饭。苏一吃了很多,程实说新鲜的泥螺更好吃,用开水一烫,捞出来拌上老酒酱油葱花趁热吃,味道鲜极了。但是出门在外,带腌泥螺更方便。几乎每个出门在外的温州人行囊里都少不了一瓶腌泥螺,就像四川人在外少不了一坛泡菜一样。
  苏妈妈一边吃着程实做的菜,一边拼命夸他。确实这年头会做菜的女生都让人觉得很稀罕了,何况是个男生,自然是要夸一夸的。夸着夸着他,她又开始数落起女儿来了,说她如何如何的不会做菜。
  苏一当然不服气:“程实这也不算会做菜吧,都是他妈妈做好的成品或半成品,拿出来或蒸或煮加工一下就能吃了。”
  “你少来,这盘青菜也是程实炒的,你看炒得多好,绿油油的。让你炒你能炒得出这个颜色吗?”
  她眼珠一转看向程实:“你怎么还会炒青菜呀?”
  他答得平静:“有时候一个人在家做饭吃,总要炒个青菜什么的。”
  她不得不竖起一个大拇指:“I服了YOU。”
  顿一顿,她又说:“程实,如果我在学校跟人说你会下厨做菜,你猜有多少人会相信?”
  他认真地想了想:“可能没有人会相信。”
  “回答正确,加十分。”
  吃完饭,苏妈妈打发苏一去洗碗。程实要帮忙她不准:“不用帮她,我们做给她吃,吃完了她洗碗很应该。”
  苏一在厨房里洗碗时,苏妈妈进来做监工:“要洗干净啊,人家家里可不比自己家,让你随便糊弄两下就算完了。”
  “知道了。”苏一乖乖地洗碗,苏妈妈在一旁帮着擦灶台,收拾案板菜刀。突然她听到咣当一声响,紧接着是妈妈的一声短促的‘哎呀’。本能地扭头一看,看见一把菜刀掉在地上,苏妈妈趿着一双拖鞋的左脚脚背上,一道血痕正迅速地扩大,很快流成一条汩汩血流。
  “妈妈。”苏一惊得摔了手里一只正在洗的碗,与此同时,程实满脸紧张地冲进厨房:“怎么了?”
  第二次,钟国的妈妈在阳台上看到那辆红色小轿车载着苏一回家。车上还下来了苏一的妈妈,左脚背上裹着白纱布,一瘸一拐地在女儿和她那个男同学的搀扶下进了楼道。她赶紧打开门迎在楼梯口:“哟,这是怎么了?”
  苏一一抬头:“小汪阿姨,我妈一不小心把菜刀掉在脚背上了。缝了八针。”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不要紧吧?咦,你去看苏一怎么会摆弄上菜刀了呢?她们学校还有地方给你下厨不成?”
  苏妈妈唉声叹气:“她同学租的房子里有厨房,所以想做几个菜给她吃,结果……拿了半辈子菜刀,被它切过无数次手指头,没想到还有切到脚的一天。多亏苏一的同学开车把我送回家,不然这趟回来就麻烦了。程实啊,这位是汪阿姨。”
  程实礼貌地欠欠身:“上次来见过,汪阿姨您好。”
  “是呀,上次你和你女朋友一起来过,这次怎么她没来吗?”
  程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含糊道:“这次临时送阿姨回来,没叫那么多人。”
  苏妈妈听了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没有问出来,只是进屋后苏一扶着她在卧室躺下时,她才问:“怎么刚才你小汪阿姨说许素杰是程实的女朋友?”
  “哦,上次我告诉她许素杰和程实是一对,因为不想她误会我和程实有什么。”
  “你是不想小汪阿姨误会,还是不想钟国误会。”
  “钟国倒不会误会,我和程实的那点来往他一清二楚,我什么事都跟他说。但是你们大人就不同了,很容易捕风捉影的。您一开始还不是也以为我和程实有什么,事实上我们就是同学关系。”
  “好好好,我知道你们只是同学关系。现在快去招呼你的同学吧,不用管我了。人家大老远地开上两个小时车把我送回来,连口水都还没喝上呢。”
  这话倒是真的,苏一赶紧出去招呼程实。没一会苏爸爸也提前下班回来了,进屋就先向程实道谢。本来要请他出去吃饭,但是因为苏妈妈的脚伤去不了,于是打电话让附近的菜馆送来几道菜。
  听说程实喝酒,苏爸爸还要下楼去买一箱啤酒上来。苏一不准:“他感冒都还没完全好,喝什么酒哇。”
  苏妈妈也说:“老苏,不要喝酒啊!酒喝多了伤身,别教坏小孩子。”
  苏爸爸只得作罢:“那我买饮料行了吧?程实你喝什么饮料?”
  “不用了,叔叔,我喝水就行了。”
  苏一想了想:“爸,可口可乐拎一大瓶上来。”
  苏爸爸买回的那瓶可口可乐,苏一倒出一杯在小锅里,再拍上两块姜扔进去,煮沸后又倒回杯子里,然后热气腾腾地端给程实:“喝吧,喝了我苏神医给你煮的这碗仙汤,你的感冒包好。”
  暖暖的杯子握在掌心,程实的眼睛也随之温暖起来。看着捧在手里的那杯可乐姜汤,他一时舍不得喝。苏一误会了:“别怕,喝吧。我虽然很少下厨煮东西,但煮出来的还是能吃的,就算治不了你的感冒我也保证喝不死你。”
  程实眼睛里笑意弥漫,把杯子举到唇边,轻轻啜一口。微辣中带着甘甜的热热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从喉头到心头,一路温暖奔流。
  这天晚上,程实自然是又住在苏一家的书房里。苏妈妈伤了脚躺在床上休息,苏爸爸打开折叠床后,为他铺床叠被就成了苏一的活。她从三门柜里翻出床单垫褥枕头被子,一股脑地往书房里搬,程实赶紧过来接:“不用那么麻烦,垫褥床单可以不要的,就拿床被子枕个枕头睡在竹床上就是了。”
  “你要是没感冒我就会这样省事了。可你偏偏感冒还没好利落,竹床这个东西,天热时睡它凉快不了多少,天凉时睡它却越睡越凉。再把你冻感冒了,明天我怎么回学校呀?”
  “那褥子可以省了呀!”
  “我妈说,竹板床太硬了,怕硌着你这个大少爷睡不好。”
  “我没那么娇气,我也不是什么大少爷。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哥。”
  “好了,我都已经拿出来,再塞回去多麻烦,还是铺给你睡算了。来动手帮一把,那边捋平一下。”
  程实帮着苏一把床铺好,看着她在床沿坐下,拿起枕头套来套枕头。壁灯柔和的柚黄色将她整个人笼住,灯影里,她脸庞的美好轮廓镀上一层光晕,拂在脸侧的发丝几乎是半透明的。一种很家常的温馨氛围静水无声般在屋里悄悄漾开,他的心,像水草一样悠悠浮动……
  这天晚上,睡在苏一铺好的床上,程实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被子又轻又暖,很舒服,他却就是睡不着。窗外,深紫夜空中满天碎星如银,他久久地凝视着那片星空,心中一阵阵怅惘……
  临睡前,苏一用床头柜上的分机打电话告诉钟国她回了南充时,他微觉讶异:“怎么回去了?是被你妈抓回去的吧?”
  “错,不是妈妈抓我回去,而是我护送她回去。”
  苏一把妈妈不慎伤了脚、由程实开车送她们回南充的事情详细告诉了钟国,他听完老半天才吭声:“阿姨的脚伤没什么大碍吧?”
  “没什么,就是缝了八针,过几天伤口好了就没事了。”
  “哦,那就好。那……程实今晚又下榻在你们家书房了?”
  “是呀,是不是又有意见?”
  他苦笑:“意见自然是有的,我还没在你家住过呢,他倒住了两次了。如果换成是我把叶珂带回家来住,你会没意见吗?”
  “那不一样,这次程实在我家住,是事出有因。如果你把叶珂带回来住,是蓄意生事。而且叶珂对你有意思,不比我和程实,只是普通同学的关系,你若是带她回来我跟你没完。”
  钟国半响无声,苏一以为是自己的话把他将死了。谁知,老半天后,他却迟疑缓慢地说:“苏一,你觉得程实对你只是普通同学那么简单吗?”
  她听得一怔:“你什么意思呀?”
  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觉得,他可能喜欢你。”
  这话太意外了,苏一一个翻身坐起来:“程实喜欢我?不会的。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对我从没过一丝一毫那方面的意思流露,你不要乱猜了。”
  “我不是乱猜,我听你跟我说起过他很多事。知道他对女生几乎都没有好脸色,但是对你,他显然格外厚待。就说一点吧,他的车从不载女生,却会天天让你搭顺风车,而且还两次开长途送你回家。他对你,显然比对别的女生要好出太多了。”
  “这不代表什么的。他的车又不是只载我一个女生,许素杰有时候外出遇上他,他也会载她一程。他会让我天天搭风车,也会因为交上女朋友不让我搭车了。上次送我回来是因为他自己想来南充逛逛,这次是因为妈妈在他家伤到脚,他作为主人又有辆车,自然不好意思让妈妈搭长途汽车回来,怎么也得送一趟吧。”
  “程实交上女朋友了?”钟国捕捉到了这一个重点。
  苏一肯定得无以复加:“是啊!也是我们学校的,他们经常一起出双入对。”
  她丝毫不管程实并不承认那个女生是他的女朋友,毕竟他曾经因为那个女生不再让她搭顺风车了。如果一个女生能让他亲自陪着驾车外出,不是女朋友是什么?他不承认可能是不好意思承认吧。
  钟国明显松口气:“那算我多心吧。”
  “你知道自己多心就好。程实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我顶多算是一个他乐意关照的朋友。他对我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暧昧表现,有时候不小心惹他生气了还爱理不理我的。我受不了他的臭脾气,所以我跟他之间的来往也一直挺平淡。绝对不会像你和叶珂那么亲密,每天出双入对的。”
  说到叶珂就点到了钟国的软肋,因为他不可能像程实那样,冷酷决绝地伤害一个喜欢他的女生。达不到苏一的要求,自然不敢在这个问题上跟她恋战。
  挂了电话后,苏一又把刚才钟国的那个猜测在心里掂起来思量。程实喜欢她?可能吗?她细细一想,还是坚决地否认。
  不可能的,他跟她的关系一直都淡淡的。来往最融洽密切的时候,大概就数上个学期中旬,那时她打算去北京后来却取消了行程,搞得又是订票又是退票的,着实麻烦过他两次。这个学期,他的车里载上别的女生后,她不再天天坐他的车,也几乎不太见到他。只有那天晚上她肾结石发作时,他那么巧在家,送她去了医院。还……
  那些尴尬的事情苏一不好意思多想了,却不能不承认那晚是他和她关系最亲密的一夜。那么私隐性强的女性用品他都为她买来了,当时他面红耳赤的样子是她前所未见,完全不同于他一惯的淡然平静,仿佛泰山崩于眼前都可以不动声色。不过第二天他就恢复了泰然自若,对她照样是淡淡的。而为着周虹的事情她去找他时,他几乎是勃然大怒,甩开她径自驾车离开,还一连几天都对她不理不睬。
  他这是喜欢她的表现吗?当然不是了。哪有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却总是这样淡淡的?又爱理不理的呢?
  因为这样的笃定,第二天早晨苏一看到程实时,照样跟他言笑晏晏:“怎么两个黑眼圈,昨晚做贼去了吗?”
  苏爸爸也看过来:“程实晚上没睡好吗?”
  程实确实没睡好,胡乱找个理由:“是啊,垫着褥子睡太热了,睡出我一身汗。”
  “这天气就睡褥子是有点热,可是不垫呢那竹床又太硬太凉了。你出了一身汗,那要不要洗个澡?如果不介意,先换套我的衣服穿上吧。”苏爸爸和程实的身材差不多。
  “不用麻烦了,叔叔,我擦一把就是了。”
  “不麻烦,我有一件蓝T恤,是苏一买给我的,那颜色我觉得太嫩了,一直放着没有穿。如果你要换衣服的话,就拿给你穿好了。”
  他迟疑了一下:“那好吧,谢谢叔叔。”
  苏爸爸从衣橱里找出那件蓝T恤,还翻出一条深蓝牛仔裤:“都是苏一买给我的,说要炮制一个年轻时尚的老爸。老爸哪里还有年轻时尚的,所以一直压箱底,正好都给你穿吧。”
  程实冲一个澡后,换上这身新衣裳。穿着有一点小,他比苏爸爸要结实强健些,尤其牛仔裤格外贴身紧绷,两条腿笔直地塑出来。他走出卫生间时,苏一也看出来了:“是不是小了一点?”
  “还行,凑合着也能穿。”
  “穿着不舒服吧?要不我去对面钟国家拿一套他的运动衣给你穿好了。不过他的衣服你穿又会大了,但大一点总比小一点穿着舒服些吧?”
  程实想起在成都火车站遥遥见过一面的那个男生,高高的个子像一株挺拔的树。他起码高出他一头吧?莫名的,他就觉得心里有几分不自在。坚决地回绝:“不用,就穿这套可以。”
  吃完早饭后,苏妈妈让苏一带程实出去随便逛逛,别只让他闷在家里坐着。他们出门时遇上钟爸爸也正好下楼,苏一亲昵地叫:“钟叔叔。”
  又对程实介绍:“这是钟叔叔,我男朋友钟国的爸爸。钟叔叔,这是我大学同学程实。”
  钟爸爸显然对苏一的介绍非常满意,笑呵呵地朝程实点一下头,又问她:“钟国最近给你打电话了吗?”
  “打了,昨晚还热线联系呢。”
  “嗯,要保持热线联系。见不着面就多打打电话,不要心疼电话费啊,钟叔叔可以给你报销。”
  苏一笑靥如花:“钟叔叔您太好了!那我可把电话缴费单都攒起来,回家过年时找你报销。”
  “只管攒,到时候我一分不少报给你。”
  十分敏感地,程实觉得钟爸爸这些话似乎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下意识地他多看了钟爸爸一眼,那是一张与钟国十分相似的面孔。下楼时,他分外沉默。苏一问他想去哪里逛?他只说随便。她一本正经地答他:“对不起,我们南充没有随便这个地方。”
  “那你拿主意吧,去哪都行。”
  她想了想:“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要不就去西山走走吧。”
  西山是南充著名的风景名胜之地,位于市西郊,因为山水清灵,林木葱郁,是市民们春秋两季郊游的热门去处。苏一领着程实,从西山脚下慢慢往上爬,一路游山玩水看风景,不时停下来给程实介绍几个有名气的景点。石阶上一步步地走着,脚下不留神突然踏空了一阶,她身子一歪差点摔下去。一直保持着两三米距离跟在她身后的程实,反应迅速地一个箭步跨过来扶住她。随着他的靠近,她听到他身上传来‘哧啦’一声——什么声音?
  苏一一站定身子就下意识地朝程实看过去,一时没看出什么异样来。但山路上不少正好经过的游人却都纷纷看定他笑,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上全是同样忍俊不禁的笑容。
  而程实,胀红着脸连退两步,在石阶旁的草地上一屁股坐下去就不动了。
  “怎么了?干吗不走了?”苏一一时摸不着头脑。
  而程实的模样窘极了,坐在那里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膛里去,脸红得赛过煮熟的螃蟹。苏一还不明所以然时,听到身后一个人的窃笑声:“好惨,爬山爬到一半裤裆破了,那裤子什么质量啊!”
  苏一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条牛仔裤惹祸了。那裤子他穿着小了,紧紧绷在身上,刚才一个箭步冲上来扶她时,可能动作猛了一点,它就不争气地哧啦一声——“中道崩殂”了。
  这事够尴尬够糗的,苏一不好意思再问程实了,把头扭到一边去,她竭力想忍住自己的笑,终是不能,最后捂住嘴小小声地笑了好久。直到他在一旁强自镇定地问:“你笑够了没有?”
  她这才反省过来自己很没良心,如果不是因为要扶她,程实就会和这条牛仔裤彼此相安无事。可是她居然还笑他,赶紧忍住笑容表示歉意:“对不起,我不该笑你,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弄成这样子。”
  程实并不看她,红着脸,眼睛盯着身前草地说:“不笑了就把你的外套借我吧。”
  十月金秋不冷不热的天气,程实身上就只穿一件长袖T恤,苏一则在白衬衫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粉蓝色针织小外套。她把外套脱下来给程实,他用袖子打个结把外套围在腰间,遮住了那条裂了裆的裤子。然后他们转道下山开车回市区,程实要买一条新裤子换上。
  “南充有阿迪达斯专卖店吗?”
  “有,劲浪体育专卖这些体育品牌系列。”
  劲浪体育是一家旗舰店,专营国内国外各个知名的体育与休闲品牌。苏一以前没少陪着钟国来这里,因为他买衣服都是以运动装为主,而且他只买李宁牌,说是要支持国货。与他相比,程实似乎更‘崇洋媚外’,他偏爱阿迪达斯,他的运动装清一色是这个牌子。
  苏一陪着程实在阿迪达斯专卖店的卖场里挑选新款运动裤时,意外地碰见了杨钢,他跟着一群男生走在一起。看见她单独陪着一个男生来挑选运动裤,他满脸吃惊,格外注意地看了程实一眼,问得直接:“苏一,这谁呀?”
  “哦,这是我的大学同学程实。程实,这位是我高中同学杨钢。”
  “你好。”程实客气地打招呼,杨钢却只略微点了一下头以示回应。他的眼睛在程实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见他围在腰上的显然是苏一的小外套时,眉头立刻一皱。
  程实敏感地察觉出杨钢对他的冷淡和不友好,拿起一条运动裤便说:“你们聊,我试衣服去了。”
  他走开后,杨钢的话说得更加直截了当:“苏一,这个什么男同学呀?好像你们关系挺亲密的,你跟钟国没出什么事吧?”
  “杨钢你瞎说什么,这就是我一个普通同学,我和钟国好着呢。”
  “普通同学?普通同学你的衣服都围在他腰上去了?普通同学你陪着他来买裤子?我跟你那么多年的同学,你怎么没给过我这种破格待遇呀!这一直是钟国独有的福利,怎么让这个普通同学享受上了?”
  苏一一时没办法跟他详细解释:“反正我跟他就是普通同学,信不信由你。”
  杨钢的表情是有所怀疑:“苏一,钟国可对你够好的啊!你要是变了心背着他跟别的男生好上了,那可就太对不起他了。”
  苏一急了:“臭杨钢你胡说什么呀?都说了只是普通同学,我的事钟国都知道,他还没这么猜疑我呢,你倒先给我扣上罪名了。”
  杨钢还想说什么,程实从更衣室出来了,应该是试穿很满意,他直接去收银台掏出钱包付了帐。裤子买好了,苏一气鼓鼓地不再理杨钢,叫上程实一起走出劲浪体育运动城。
  杨钢想了想追出去,正好看见苏一上了程实的红色GOLF,瞪大眼睛看着车子驶走,他愤愤地骂一句:“格老子!”
  回家后,苏一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自己的房间给钟国打电话。他的手机却占线了,一直打一直占线,她猜一定是杨钢正在跟他通话,这家伙,小报告打得还真快。
  终于打通了钟国的手机,她劈头就问:“刚才是杨钢跟你通话通了那么久吧?”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是啊。”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提醒我有一位开着GOLF的小款爷跟我女朋友来往密切,让我留神别被人撬了墙角。”
  “就这些?他没说我背着你脚踏两只船什么的?”
  “没有,他只说看到你陪程实在阿迪达斯买裤子。不过这已经让我很痛苦了,为什么我的女朋友会陪别的男生去买裤子?我郁闷啊!”钟国半真半假地哀号。
  “当然是事出有因了。”从竹床上垫褥子说起,到西山上牛仔裤的意外破裆,苏一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早知道还是去拿一套你的运动衣给他穿,那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刚刚杨钢看我的眼光是呼之欲出的四个字——移情别恋。”
  钟国久久无声,若不是话筒中还传出他轻微的呼吸声,她几乎要以为电话那端没人了。“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这才叹口气:“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不高兴?我都解释清楚了。”
  “苏一,如果现在宋颖告诉你,说她看到我带一个女孩子在商场买裙子,你会高兴吗?纵然我可以解释清楚这件事完全是事出有因,并非是我跟她之间有什么亲密关系。”
  钟国总是用换位思考法,让苏一来明白他心里的感受。她想一想也是,换成是她,只怕要醋意大发到关机不理他了。恋爱中的男女,都下意识地不愿意自己的恋人和异性走得太近,再怎么大方的人,在这一点上也或多或少会表现出一点小心眼。
  “那我也没办法,当时那种情况我不可能不管他吧?他当时差点窘死了,我总要带他去买条裤子的。人家好歹也帮过我的忙,那晚在医院要不是他……”
  苏一自然而然地要提起程实也曾解救过她的窘境,差一点说漏了嘴,幸好及时回神,猛地煞住已经涌到嘴边的话。
  幸好钟国不觉有异:“我知道,那晚多亏程实送你去医院,还替你垫付了医药费,所以你今天替他做点什么也很应该。好吧,看在他送你上医院的份上,我不介意你带他去买裤子的事了。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你只准陪一个男生去买裤子,那就是——我。知道了吗?”
  “知道了,那你别生气了。我保证以后只陪你去买裤子,来,笑一个。”
  “那你先亲我一个。”
  她笑嘻嘻地对着话筒‘啵’了一下,成功换来电话那端钟国的笑声。爱情的天空一阵短暂的多云转阴后,太阳照样明晃晃地亮着。
  苏一跟钟国打完电话出屋,厨房里传出水煮鱼的香气,而围着围裙的苏爸爸却站在阳台上和程实说话。谈话的内容是关于他种的那些花,还有几盆他自制的山水盆景。
  苏爸爸是很有闲情逸致的人,喜欢花花草草,还喜欢拣来一些别致的石头垒成假山盆景,并很费心思地植上微型花木。当程实一一细看过,表示出很喜欢其中的一盆盆景时,他马上慷慨表示要送给他。
  “不用了叔叔,您自己留着吧。”
  “你是不是真喜欢,真喜欢就只管拿去,别跟叔叔客气啊!”
  苏一也笑睐睐地走过来说:“程实,我爸正愁要怎么谢你专程送我妈回来呢,现在你看中了他一盆盆景,他怎么都要送你的,你就别跟他客气了。”
  程实这才点头:“那谢谢叔叔了。”
  苏爸爸又回到厨房做菜去了。苏一走前几步,站在爸爸刚才站的位置,踮起脚尖去嗅花架上一盆开得正盛的金色菊花。浑然不觉一旁的程实注意地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之色。
  苏一在房间打了那么久的电话才出来,程实猜到她是在跟钟国通话。之前他们一起在阿迪达斯遇见的那个杨钢,起初程实还有些讶异于他对他那么明显的冷淡与不友好,后来在更衣室里隐约听到几句他们的对话,才听出杨钢显然是钟国的好朋友,因为看到苏一和他在一起,心生误会,所以为钟国打抱不平。他们的谈话不欢而散,苏一一回家就给钟国打电话,一定是要向他解释吧?他会心平气和地听她解释吗?他们会不会吵架?——一念至此,程实心中不自觉地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可是苏一打完电话从房间出来后的模样,却一派轻松愉快,显然她和钟国并没有因为这件事闹得不愉快。这不能不让程实感到惊讶,惊讶之余,他陡然有所明了苏一和钟国的感情基础是多么牢固。
  当天下午,从南充返回成都的路上,程实一路都很沉默。苏一知道他向来不是爱说话的人,并不奇怪他的沉默,径自听着车载音乐睐上眼睛睡着了。一直睡到学校才醒,揉揉眼睛跟他道声谢就抬腿下了车。
  程实眼神复杂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着把车开走了。
  下车后没走几步,苏一看见一个人——朱大哥,他正站在宿舍楼下眼巴巴地看着大楼发呆。见到她他如获救星:“苏一你来了,帮帮忙,让素杰下来见见我吧。我都等了她两天了她也不肯下来见我一下。”
  她吃了一惊:“你昨天就来了?”
  “是呀,昨天等了一天,今天又等了一天。让很多人上去带话了,她就是不肯下来见我。苏一,你知不知道素杰为什么要跟我分手?我出了几天差回来,她就不声不响从出租屋里搬走了,就留下一封信说要分手。我实在很糊涂哇!”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上去替你叫许姐姐一声吧,看她肯不肯下来跟你谈。”
  苏一上了楼,许素杰正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听音乐。见她回来,一把摘了耳机说:“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我一个人都快闷死了。你妈妈的脚伤没什么事了吧?对了,她带来的那份麻辣鸡你不在的时候已经都被我吃光了啊。”
  “吃光了就算了,我又从家里带了很多好吃的来。”苏一说着才想起来,“哎呀,都给忘在程实车上了。”
  许素杰笑道:“这趟可多亏了程实啊!专车护送你们回南充。昨晚他又住在你家里了吧?你的钟国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哇?”
  “钟国知道,我又没瞒他。事出有因,所以他不生气。”
  “你的钟国还真是够大方的。”
  “许姐姐,不谈我的钟国,谈谈你的朱大哥吧。据我所知,他已经在楼下站了两天了,简直可以媲美程门立雪,你要不要下去见见人家?”
  许素杰一脸烦死了的表情:“这个人怎么这么纠缠不清,我已经在信里写得很清楚,我跟他完了,还来找我干吗?”
  “朱大哥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分手,或者你下去给他一个理由,也好让人家死心。”
  许素杰就是不肯下去:“理由我已经写在信里了,我和他没有将来,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他还要反复来追问,我实在没力气一再对他重复。”
  “可是人家一直等在楼下不走呢。”
  “他会走的,明天周一要上班了他自然就会走了。作为新进员工他可不敢旷工迟到,因为他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还在试用期内,旷工迟到那简直就是不想混了。所谓对爱情的执著不舍,就留着休息天有闲功夫再来表演吧。不信你走着瞧。”
  果然,等了周末两天后,周一一到,楼下就不再有朱大哥等待的身影了。爱情很重要,但面包更重要。所以他必须要准时去上班,总要先赚钱填饱肚子才能够有精力来谈情说爱呀!
  周一这天,苏一又开始晚上去给龚家的小男生明明补习。照样是自己在校门口搭公交车过去。几天不见,龚家三口非常热情地欢迎她,家教结束后,龚妈妈还装了一袋水果硬要她拿回学校去吃。她千谢万谢:“真的不用,我昨天刚从家里回来,带了很多吃的东西,够我吃一阵了。”
  说着才想起来自己带的东西还在程实车后箱里呢,下楼时,她去敲了敲他的房门,准备找他拿东西。
  房门一开,满室青烟袅袅,程实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来开的门,见到她,他明显一怔:“你……怎么来了?”
  他显然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了每晚为明明的补习,可能以为她还会多休息几天吧。
  “我刚给明明补习完,下楼找你拿东西。咦,你不是不抽烟吗?”
  苏一有些奇怪,以前她从没见过程实抽烟。但今晚,他显然已经抽了很多支了,看看这满屋子的烟雾缭绕。
  下意识地,程实把夹在指间的香烟捺熄:“只是偶尔抽一抽。”
  “香烟这个东西我建议你最好就是不要抽,对身体有无害而无一利,完全没好处的。”
  苏一很不赞同抽烟的行为,她觉得酒偶尔喝一点对身体还没有坏处,烟却哪怕抽得再少也是伤身的行为,而且烟味也很难闻。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程实的话听起来似乎只是敷衍,苏一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抽与不抽是他的自由,轮不到她管。如果是钟国要抽烟,那她绝对不准。不过钟国是不会抽烟的,这方面他和她观点一致的觉得烟味很难闻,一向敬而远之,所以他一身清清爽爽的干净味道让她特别喜欢。
  于是她只找他拿东西,他淡然一笑:“你总算记得还有东西在我这里了。”
  “哦,你故意的。明明知道我忘了东西在你这里,也不提醒我,良心大大的坏。”
  程实笑得淡不可收:“我就想看你什么时候记得起来。”
  2004年10月27日,钟国的二十一岁生日到了。苏一寄去了新毛裤新毛袜新手套新围巾全套崭新的纯手工温暖牌织物。可把钟国给乐坏了!他特意全部穿戴上后,拿相机拍成照片在网上传给她看。除了头上欠顶帽子外,他全身上下从脖子上的围巾到脚上的袜子,全部出自她的苏氏品牌。钟国笑嘻嘻地说:“‘这个冬天不太冷’,暖和,二十一年来前所未有的暖和。”
  “那两个月后我的生日,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来回报我给你的温暖呀?”
  “亲爱的,我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亲爱的,你准备的是什么生日礼物?”
  “秘密,暂不透露。”
  无论苏一如何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地追问,钟国都嘴紧得不肯透露半点风声,最后她只能嗔道:“钟国,你最适合的不是当建筑师,而是应该去国家安全局干保密工作,我相信你一定会干得非常出色。”
  和钟国通完电话刚挂机,苏一的手机紧接着又铃声大振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她不由头痛万分,是朱大哥。他还是不能接受许素杰提出的分手,每个周末风雨无阻地来宿舍楼下报到。周一到周五,则不停地给她打电话。
  许素杰挂他的电话,一次又一次地挂,根本就不肯接听。他有一次没法子,就把电话打到苏一这里来了,央求她帮他劝劝许素杰,不要跟他分手。有一就有再,打那以后她的电话成了他的热线,常常被他打到电板没电,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话,让她如何如何帮忙劝许素杰不要跟他分手。
  起初苏一是很同情他的,可是车辘轳话天天听,听上八百遍后任谁都不耐烦。她现在已经接他的电话接到怕了。以前读鲁迅的《祥林嫂》,不明白何以祥林嫂那么悲惨的遭遇在她的反复叙述后会成为被人轻慢厌弃的一件事,如今才算是深刻体会了。
  苏一决定也不再接朱大哥的电话了,他和许素杰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她实在不想管也管不了。
  朱大哥却不屈不挠地一直打一直打,打到苏一找许素杰喊救命:“求你了许姐姐,你就去见朱大哥一面,好好跟他把话说清楚,也免得他老是来烦是吧?”
  “苏一,他越是这样就越是不能去见他,因为这种情况下见面的危险性相当大。”
  危险性?苏一一愣:“你怕朱大哥会对你不利。”
  “这种可能是完全存在的,你难道没读过报纸杂志上那些因为分手弄出来的惨案吗?尤其是女方提出要分手的,男方一气之下往往会丧失理智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来。”
  “朱大哥不是这种人吧?”
  “难说,分手是一块试金石,很多男人的心胸肚量可以由此看出来。小朱显然不是一个肯面对现实坦然接受的人,才会一直纠缠不清。所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还是不去冒这个险比较好。”
  “可是你让他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也不是什么好事。也许他因为你的避而不见更加气愤呢?如果哪一天他真气晕了头,存心想要对你不利的话,那周一到周五这几天,他随便请个假就可以来把你堵在校园里,也照样有风险的。”
  苏一一番实事求是的话,让许素杰认真想了半天,确实也有这种风险存在。于是她考虑的结果是答应去见朱大哥一面,但是一定要苏一陪她一起去。
  苏一哭笑不得:“你们俩谈分手,拉上我在一旁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一定要陪我去,单刀赴会我无论如何不去。就算我小人之心吧,反正我总觉得小心一点不会错。”
  苏一觉得很不能理解,以前许素杰和朱大哥两个人好的时候那么如胶似漆,为什么一朝分手,她却会对他这样的小心防范?突然就想起唐代才女李季兰那句著名的诗——“至亲至疏夫妻”,也只有这句诗,才可以入木三分地解释他们目前的现状。虽然他们不是正式的夫妻,但毕竟曾与夫妻无异,往日那么的亲密无间,而今却是形同陌路。可以至亲如斯,也可以至疏如斯,真是人际关系中至微妙不过的一环。
  叫上苏一后,许素杰还觉得不放心。她毕竟是个女生,小朱却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山东男生,他要是真的存心对她不利的话,苏一根本起不到什么阻挡作用。于是她还想叫上一个男生一起去,并且第一个就想到程实,毕竟他有拳脚功夫嘛。
  除去苏一外,学校还能和程实有着友好来往的女生也就是许素杰了。因为他帮过她的大忙,他们又一起去苏一家做过客,所以尽管平时没有什么直接来往,但每次在校园中遇见程实,许素杰都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随便聊上几句。而程实每次见到她也都表情温和,有时遇上她外出也会停下车载她一程。
  苏一太惊讶于许素杰的异想天开:“你要叫程实?真是亏你想得出来,他是会管别人闲事的人吗?尤其是还是这种闲事。”
  许素杰却不死心:“试试看嘛,程实虽然一向不爱管闲事,但如果他愿意管他还是可以管得很好的。他以前就管过我的闲事,也管过你的呀!”
  她拿着手机跑到阳台上去给程实打电话,没两分钟就打完回来了。速度这么快,苏一料定她是没戏:“碰钉子了吧?”
  许素杰却得意地手一扬:“他答应了。”
  “他答应了?”苏一吃惊极了,“你怎么说的居然让他答应了?”
  “我就实话实说,有这么件事请他帮我一个忙,他就答应了。”
  “没天理呀!”苏一悻悻然,“我叫他去见周虹,几乎说破了嘴皮子他都不肯去。早知道你这么轻易就能搞定他,当初应该让你去跟他说,那周虹也就不会连这么个心愿都完成不了。”
  苏一边说边下意识地看了周虹那张空床一眼,她临走前最后恳求她的一件事,她却没有做到,程实无论如何不肯合作。
  “周虹那件事谁去跟程实说都没用,那是他绝对不会管的事。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所为有所不为,谁也勉强不了他。好了,你别再为那件事耿耿于怀了。你不是说还希望你的钟国能学会程实这一招无情剑,来封杀那个对他情意绵绵的同班女生吗?”
  苏一苦笑,这只是她个人的美好愿望罢了,钟国无论如何学不会程实这一套。他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像夏威夷,一个却是西伯利亚。钟国很容易让人亲近,程实却很难让人亲近,苏一现在很少见到他,每晚去龚家给明明补习她都是自己乘公交车,基本上也和他没有直接来往。而他最近似乎谈恋爱谈得越发热络了,许素杰说这段时间几乎三天两头看到他和一个大一刚入学的小师妹在一起。苏一问是不是一个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她说是的。
  苏一得意了:“哼,我早就看见过了。就说他是在恋爱吧,他还不承认。”
  朱大哥再一次打电话给苏一时,她接了,告诉他许素杰同意出来跟他见一次面,把要说的话都说清楚。时间定在周六上午十点,地点就约在学校附近一家学生们常去光顾的咖啡馆。
  小朱当时高兴极了,千恩万谢地感激苏一为他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可是周六一大早,他却非常抱歉地打电话过来,说公司临时有紧急要事通知他加班,这周来不了,下周行不行?
  许素杰没好气:“那你不必来了,我就在电话里跟你说清楚。我一毕业就会回南昌,那里已经拍板了一份工作在等着我,我不可能会留在成都,而你显然也不可能会辞职跟我去南昌,所以,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你别再来找我,就在你们公司里另外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吧,没有了我这棵树,还是有一片森林可以让你挑的,慢慢挑吧。”
  长长的一通话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苏一在一旁听得只有叹气的份,天意弄人吧,朱大哥好不容易争取到可以见面详谈的机会,因为一个加班泡了汤。
  朱大哥来不了了,程实这个护花使者也就没必要再出动。许素杰赶紧给他打电话,让他不必专程赶来。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一打打到十点差一刻时,楼下却响起了三长一短的汽车喇叭声,苏一跑出去一看,他的红色GOLF已经停在下面了。
  “许姐姐,人家都已经来了,你赶紧下去解释吧。”
  许素杰趿一双拖鞋踢踢踏踏下了楼,在楼下跟程实说了几句话又飞快上来了。一进门就叫苏一:“快快快,换衣服换衣服,中午我请客出去吃饭。”
  “你要请程实吃饭?”
  “人家这么给面子特意过来帮我,虽然没帮上,但这份人情我要领他的。所以我说了请他去吃饭,你也换上衣服一起去。”
  “怎么他的电话刚才总也打不通?打通的话你这顿饭就可以省了。”
  “他的手机今天早晨不小心掉进了抽水马桶里,报销了。他一会要去买个新的,正好我也想换部手机,顺便一起去看看,你快点换衣服,难道有得你白吃你还不想去吃吗?”
  苏一从椅子上跳起来,笑嘻嘻:“白吃谁不吃,不吃是白痴。”
  2004年下半年,拍照手机开始大热,成为流行新宠。程实带着许素杰和苏一去的那家手机专卖店,各个品牌的拍照手机琳琅满目地摆在显眼位置,每一款都时尚轻巧,配置功能又相当强大。能拍照、听音乐、玩游戏、上网、录音……一部小小的手机,却集数码相机、MP3、U盘、游戏机、录音笔等等功能于一身,简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
  相比之下,苏一那个两年前买的西门子手机,实在是老掉牙的古董了。许素杰的手机比她买得更早,更是被她当成了出土文物,她决定淘汰了它,喜新厌旧地更觅‘新机’。
  程实挑了一款诺基亚最新推出的高清晰百万像素拍照手机,试用拍照功能时,他拿着手机在店堂里随意拍了两张。第一张拍的是柜台上一盆鲜花,第二张,他有意无意地拍了另一个柜台旁正站在许素杰身边帮她挑手机的苏一。
  那是一处临街的柜台,她正好站在整面明亮的玻璃窗前,温暖的阳光像金色蒲公英般落满她一身。她的头发在阳光中如鸦羽般闪亮,偶尔折射出一道墨蓝光泽;她的肌肤在阳光中像刚刚织好的白绸,细腻光洁得没有一丝皱痕;她的眼睛在阳光中似溪水般清透澄澈,顾盼之间灵动飞扬;阳光下的青春少女,如同新鲜的豌豆般水灵灵的饱满青嫩。
  程实用拍照手机,在她毫无察觉中,为她定格了这一刻青翠嫩绿的年轻容颜。按下保存键后,他对营业员说:“我就要这部手机。”
  程实进店不到一刻钟,就果断地付钱买好了一部新手机。相比之下,许素杰和苏一两个人却看花了眼。这款好,那款也好,挑来挑去不知道要挑哪一款才好了。女孩子买起东西来,就是不如男生那么干脆利落。许素杰最后让程实帮她挑:“程实你来给个建议吧,我都已经不会选了。”
  程实问了她想要买哪个价位的手机后,推荐她买了一款联想的拍照手机:“这款手机的功能配置挺齐全,价格才两千多,很实惠。”
  许素杰听他的,就买了这一款联想拍照手机。她去收银台交钱时,苏一看着程实手里时尚精致的新款诺基亚手机,不由地找他要来瞧瞧,拿着这个新手机左按右按,她兴致勃勃地问:“哎,它的拍照功能在哪呀?找出来让我拍两张看看,同样是百万像素的拍照手机,这个国际品牌比许素杰那个国内品牌贵了有一倍呢,我很知道到底贵在哪?”
  她要拍照?程实眼光一闪,闪过几分不自然。接过手机后他并不调出拍摄功能,而是把手机往裤袋里一塞,口吻淡然:“其实差不多,贵在品牌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程实把手机收起来不让她拍照,让苏一有些许讶异:“咦,你怎么收得这么快?新手机舍不得让人玩吗?几时变得这么小气起来了?算了,不玩你的,我拿许姐姐的新手机玩去。”
  苏一拿着许素杰的新手机摆弄起来,像小孩子得了新玩具,玩得不亦乐乎。从手机店出来一起去吃午饭时,饭桌上她一会给许素杰咔一张,一会给程实咔一张,拍出来一看效果自己夸自己:“许姐姐,你看我把你拍得多漂亮。”
  许素杰接过去一看:“是不错呢,咦,怎么程实这几张你都没拍好?”
  “拜托,那是我没拍好吗?你不说他自己老是一付苦大仇深的表情,拍出来自然不上镜了。程实,你笑一个让我拍吧,我肯定能拍好。”
  程实却不合作:“别给我拍了,我不喜欢拍照。”
  “不喜欢拍照你买什么拍照手机呀!有钱没处花了是吧?拿来我们替你花。”
  苏一的玩笑,程实倒很配合,马上掏出钱包放在桌上:“拿去花吧。”
  她做出一付见钱眼开的样子把钱包抓过去:“许姐姐我们发财了。”
  完全是好玩的心理,她随手打开那个折叠式的钱包查看:“看看有多少钱?”
  程实钱包里的现金不算多,大概就是一千来块左右,银行卡却有好几张,分别插在不同的夹层里。镶照片的那个透明夹层中,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一家三口显然是程实和他的父母。苏一一看随口问道:“程实,这是你爸爸妈妈吧?”
  “是啊!”
  许素杰也凑过来看:“程实你跟你爸爸好像呢。”
  “都这么说,我和我爸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全家福照片的下面,还露出另一张照片的短短一截边缘。苏一发现后,本能地伸手想拿出来看:“这下面还夹着谁的照片呀?”
  程实本来正在伸手挟菜,一听她这句话,再一偏头看到她正想拿出那张照片来,手里的筷子不假思索地一扔,飞快地站起来,几乎是抢一般从她手里夺回自己的钱包。一看放在里层的照片还没来得及被她抽出来,他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他这样急忙仓促地夺回钱包,让苏一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慧黠一笑:“喂,你那么紧张干吗?是不是藏了女朋友的照片在皮夹里层,所以不想被我们看见?”
  程实的脸蓦地红了,他把钱包塞回裤兜,尽量若无其事:“吃饭吧,菜凉了不好吃。”
  苏一更是笑开了:“你转移话题的方法好笨拙啊!让我们看看怕什么呢?我真是很好奇到底是谁攀上了你这座珠穆朗玛峰,许姐姐你好不好奇?”
  许素杰也满脸好奇:“程实,是不是那个大一的小师妹呀?我不止一次看到过你开车载着她。大学四年,前三年你都没动静,没想到最后一年倒让你‘大器晚成’。不错不错,也该要谈谈恋爱,没有恋爱的大学生活是不完整的大学生活,你终于补上这一课了。”
  无论她们如何打听,程实都坚决地拒不透露他钱包中藏在那张全家福下面的照片的内容:“吃饭吧,如果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们的嘴,那再叫几个好了。这顿我请,OK?”
  于是本来说是许素杰请客的一顿饭,最后又变成了程实掏腰包,她自然也不会跟他争。
  回来后,在宿舍里苏一对许素杰说:“许姐姐,你要感谢我,多亏我发现程实的钱包里藏了女朋友的照片,才会省了你这顿饭钱。”
  “才不是呢,我就知道程实不会真的让我请他。说是我请客,到头来一定是他结帐。上次你妈妈来就看出来了,他怎么会让女生掏钱请他吃饭呢。”
  苏一想一想,只能点头:“我错了。”
  程实回到自己的小公寓,一个人在沙发上躺下,掏出钱包,他修长的手指把夹在全家福下面的那张照片缓缓抽出来。照片上,高中时代的苏一一身白裙,眉目灵秀地冲着他粲然微笑。这是他第一次去她家里,从她家书柜翻出的像册中,取出来偷偷私藏的一张照片。
  把照片静静地看了片刻,他又把新手机中储藏着的唯一一张照片调出来,阳光下豌豆般青嫩饱满的年轻女孩,在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中熠熠生辉地笑着。
  凝视着两张相同的笑颜,程实的眼神迷离变幻着……
  那个周六朱大哥因工作爽约没到,下一周再来找许素杰时,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和他见面了,只是又提笔写了一封厚厚的信,让苏一下楼去交给他。也不知她具体写了一些什么话,朱大哥看完后长长叹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深秋时节的校园,枫叶红,槭叶黄,落叶纷纷飘零时,像在下一场缤纷彩雨。他失意的背影却在落叶雨中显得格外黯淡,让苏一不由又对他生出同情之心来。
  因为,她已经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点,许素杰之所以坚持要和朱大哥分手,是因为她已经另有所爱。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手机经常有热线电话,一打几十分钟的那种。每次在宿舍接到这种电话,她都会躲到阳台上去接。以苏一和钟国恋爱的过来人经验,她可以猜出她应该是和她一样,谈起了一场两地分隔的恋爱,所以电话才会打得这么频繁。
  只是许素杰不承认,只说是家乡南昌一个关系要好的朋友。苏一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多问,她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吧。
  11月底的时候,许素杰提醒苏一,程实快过生日了,她要准备送礼物给他的话,就该要开始张罗了。
  苏一想起来:“12月几号来着?”
  “12月9号,他过阳历生日的,每年都是这一天,很好记。我也准备再送他一份小礼物,有空一起去挑吧。”
  找了一个星期天,苏一和许素杰在街上转了差不多整个下午,愣没挑到一件合适的礼物。给男生买礼物不好买,尤其是程实这样的男生,他什么没有?就算撇开应有尽有这一点不说吧,他那种性格也真不知道要送什么样的东西给他才好。
  “实在不行再一人送他一辆玩具车好了。”苏一实在是走得不想走了。
  “没道理还送一样的礼物吧!去年玩具车,今年又玩具车,简直像把他当小孩子哄。”
  “那许姐姐你说买什么?我听你的。”
  “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你也要用心想一想啊!给你的钟国考虑送什么生日礼物时你多用心啊!”
  苏一理直气壮:“那能一样吗?那个可是我男朋友。”
  “拿出你为男朋友花的一半心思来考虑买什么礼物送程实吧,人家好歹在你生病时送你去了医院,还守了你半宿,勉强也能算半个救命恩人。你要送他礼物不就是为要感谢他吗?那别这么敷衍行不行?”
  许素杰这么一说,苏一哑口无言。再一想那天晚上,程实不仅在医院陪了她半宿,还硬着头皮红着脸帮她买来了那些女性用品,不由得更是无话可说,重新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选购合适的生日礼物。
  在一家商场,许素杰看中了一个做工精致的打火机,十分感慨:“可惜程实不抽烟,不然买这个送他好了。”
  苏一想起来:“他有时候也抽的,我就有一次看见他抽烟,他说偶尔会抽着玩一玩。”
  “是吗?”许素杰大喜过望,“那我的礼物搞定了,就是这只打火机了。”
  许素杰掏钱买下那只精致的打火机,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可是苏一还两手空空,她叹气:“你算是搞定了,那我怎么办?你送打火机,干脆我买个烟灰缸送给他好了,绝配呀!”
  商场的导购小姐笑容满面:“那边柜台上有很多漂亮的烟灰缸,小姐你可以去看看的。”
  苏一真的去看烟灰缸了,走到一半时,却被旁边一个玉石柜台吸引住。其中有一柜陈设着数个精巧的小红木架,每个架子上都悬着各式精美的玉石挂坠。她在挂坠前停下来,随手拿下一个看看:“这是挂在车里的车挂饰是吧?”
  专柜小姐走过来,口齿伶俐地推销:“是呀小姐,这些都是车挂。玉能辟邪挡灾保平安,玉石车挂挂在车里可以保佑车主一路平安逢凶化吉,您要不要选一个?”
  苏一看了看商标价钱,还好,不算太贵,都只在一两百块钱左右,她决定就买一个玉石车挂送给程实挂在车里好了。
  “许姐姐,我的礼物也有了。过来帮忙挑一挑吧,哪个更漂亮?”
  许素杰和苏一把柜台上所有的车挂都细细看遍,最后一起选中了一款名为如意富贵的车挂。名字很俗气,东西倒还不错。一枚中国结形状的翡翠玉石,配上八只同样材质琢得圆溜溜可爱无比的小猪,用鲜艳的红丝绳精致地编织在一起,漂亮极了。专柜小姐说,那枚玉叫如意玉片,八只小猪叫富贵猪,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寓意吉祥如意大富大贵。
  这些说辞真是好听,不过苏一和许素杰会选中它,其实是因为那八只小猪,程实的生肖也是属猪的,所以这款如意结富贵猪的车坠送他再合适不过了。
  可能因为是大学期间的最后一个生日吧,程实生日那天,一反往年的低调不张扬,包下某酒店中餐厅的一个宴会厅,摆了四桌生日宴,请了不少同学吃晚饭。大多是他们班上的同学,另外就是校篮球队的队员,苏一和许素杰也在邀请行列,还有已经毕业的王烨也来了。
  当晚他收到很多礼物,形形□地堆在宴会厅一角的柜子上。他没有当场拆礼物,这不是中国人的习惯,只是接过去道一声谢后就随手放起来。苏一和许素杰的礼物送到他手里时,他同样是礼貌地道谢后随手一搁。却在不为人察觉时,频频用眼光注目苏一送的那份礼物。小小的一个扁平长方形盒子用白底粉色圆点的玻璃纸包装得很精美。里面装的是什么呢?他不自觉地一再走神。
  人差不多都到齐后,程实让服务员准备上菜。却有同学起哄:“程实,最重要的客人还没有来吧?”
  不少同学跟着这声起哄笑开了,显然大家都知道这位所谓最重要的客人是谁?有个别女生不自觉地嘴一撇,满脸酸溜溜的表情。程实则淡淡地说:“迟到的人不必等。”
  随着他的声音,宴会厅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子跑进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路上塞车。”
  苏一定睛一看,正是她见过一次的那个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的女生。而许素杰也压低声音告诉她:“这个经常和程实在一起的大一女生,我刚刚听说她也是温州人,还是程实父母朋友的女儿。”
  哦,原来既是家乡人,又有上一代的交情在内,难怪她这么短的时间就跟程实走得这么近了。苏一这下非常注意地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圆圆的苹果脸,简洁清爽的短碎发,一双大眼睛如同洋娃娃般的圆溜溜。说话时爱带三分笑,唇角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很是讨喜的模样。
  “这个女生挺不错,一看就是爱说爱笑的人,配程实那样沉默寡言的性格最是互补不过了。”
  苏一跟许素杰咬耳朵,完全没有留意到坐在她身边的王烨眼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孩子一进来,就理所应当地在程实身边坐下。因为是大一新鲜人,与席的大四学生们绝大多数她都没见过,毫不怯场地先自我介绍了一下。她姓伊,比较少见的姓,单名一个露。她给程实带来的礼物包装得特别耀眼醒目,大家都起哄要他当场拆开来看看是什么。其他人送的礼物都不会引来这样强烈的好奇心,但是伊露因为被看成是程实的女朋友,所以大家格外兴致勃勃地想看她送的是什么东西。
  程实不想拆,接过礼物就想放到角柜上去,引得校篮球队那帮调皮捣蛋的男生们敲着筷子起哄不依。伊露大大方方地笑:“程实你就拆吧,给他们看一下怕什么。”
  到底是生日宴,请了这么多同学来聚一聚,程实不好太扫了大家的兴,便淡淡一笑拆开了那份礼物。伊露送的是一条真皮皮带,精致的皮带扣是纯银雕花的,颇有几分古董银器的味道,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这条皮带是意大利货,我觉得很不错,一眼就看中了。你喜欢吗?”
  伊露嘴里虽然问的是‘喜欢吗’?笑盈盈的脸上却是十拿九稳的表情。看到她送的礼物,那些男生们更是起哄了:“程实,系上它,程实,系上它。”
  女生如果送男生皮带,是被视为有特殊含意的。因为皮带是男性的一种贴身私人用品,用来送普通朋友不太合适,但送男朋友就是不二首选了。伊露大大方方送出的这条皮带,更是让人认定了她和程实关系亲密。
  许素杰又和苏一咬耳朵:“看到没,送条皮带准备套住程实了。”
  程实这次不管大家怎么起哄了,坚决地把礼物盒一盖。他的客人们也比较熟悉他的脾气,见他的表情已经淡然中透出了一丝冷意,不再起哄,开始推杯换盏地喝起酒来。
  程实因为是寿星,自然频频被人敬酒。他虽有几分酒量,却也架不住人这么轮流敬他,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伊露出面替他喝了好几杯,也喝得两腮桃花也似的鲜艳。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有几分酒意上头了,又开始口没遮挡地拿他们俩说笑。有个男生还撺掇着伊露为寿星公献上一个生日之吻,这个提议顿时激起一片叫好声:“献吻献吻献吻。”
  程实的表情有几分哭笑不得:“你们别闹了行不行?”
  与他相比,伊露却落落大方。她本来就是一个大方活泼的女孩子,再加上也是多喝了几杯的缘故吧,在人们的撺掇下,她一张圆圆的脸酡红如醉:“献就献呗。”
  话音未落,她飞快地凑到身旁程实的右脸颊上,“啵”的一声,响亮地亲了他一下。
  她突如其来的吻让程实蓦地定住了。石像般定了片刻后,他啪的一声用力摔了手里的酒杯霍然立起,漆黑的瞳仁中熊熊燃起两簇炽烈火焰,死死瞪住伊露,本来被酒染红的脸陡然间就变成一片铁青,声音冰寒地怒吼:“你干吗?”
  “噢”——众人的欢呼声才刚刚出口就全部堵在嗓子眼里了,谁也没想到程实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他在愤怒,而且是极度的愤怒。就因为一个女孩子亲了他的脸颊一下,他表现得简直比古代遭人轻薄的贞女节妇还要愤怒。
  伊露呆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程实会是这种反应,他怒气冲冲瞪着她的样子简直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脸上的神色有震动、有惊愕,更多的却是委屈不满:“你……你干吗?我……开个玩笑而已,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干吗?”
  程实咬紧牙关瞪着她,一言不发,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着,看样子着实气得不轻。宴会厅里陡然变得安静极了,几十个客人都屏声息气,呆呆看着他们两个对峙般面对面地僵持。
  片刻后,程实恨恨地抓起小毛巾擦自己刚被伊露亲过的脸颊,擦过的雪白毛巾上有一痕鲜艳的口红印。他眼中的怒火更炽了,愤愤然把毛巾往桌上用力一摔,带动一双筷子啪嗒落地,在死寂般安静的宴会厅中听来格外响得让人心惊。然后他扭头就走,直直地朝着大门走去。
  王烨赶紧离席去拉他:“程实,你去哪?”
  他头也不回地甩开他的手,硬梆梆地吐出两个字:“洗脸。”
  他这两个字透着极度的厌恶,让伊露又窘又怒,她尖着嗓子锐叫起来:“程实你什么意思呀?你有毛病吧你?”
  程实拉开门,依然头也不回:“对,我有毛病,我的毛病还很大,你最好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他径自摔门而去,伊露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边哭边抓起她的小挎包往外跑。跑出两步后,又转身冲到角柜那边,抓起她刚刚送给程实的那个装着意大利皮带的精美礼盒往地板上重重一掼,再用力踩上几脚。就近的几个女生慌忙过去劝阻:“别这样别这样。”
  伊露哭着把那个精美礼盒踩得不成形状后,一扭头呜咽着跑出门去了。王烨连忙跟着追出去:“露露……”
  好好的一个生日宴,结果弄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怒气冲冲地走了,一个哭哭啼啼地跑了。女生们都七嘴八舌地埋怨男生们不该瞎起哄,结果让程实恼了吧。谁不知道他这个人一旦动真格地恼起来,天王老子都不给面子。结果让伊露塌了这么大的一个台,太没面子了。
  而那个出‘献吻’点子的男生更是被大家集中火力批评。他一付无论如何想不通的样子:“我怎么知道程实会这样,被女生亲一下有必要生那么大的气吗?”
  “程实一向就性格有些古怪了,你今天才知道吗?”
  “我知道他一向性格古怪,但我今天才知道竟然会如此古怪。我KAO,被女生亲一下像杀了他一刀似的,这哥们不是GAY吧?”
  “GAY你个头了!”答话的是重新回到宴会厅的王烨,“少胡说八道,继续吃吧喝吧,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一会程实进来不要再提了啊!”
  王烨重新落座后,苏一小小声地问:“那个伊露没事吧?你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他无可奈何一摊手:“她实在要走我也拉不住,何况她也确实没办法再呆下去了,换了是你你还呆得下去吗?”
  “换了是我也会走,不过走之前,我会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
  苏一看看自己面前的可乐说:“我会等程实回来,把这杯可乐泼在他脸上再走——我让你拽。”
  刚才的事情,她觉得程实的反应实在太过火了。至于吗?一点小事弄成这样,让人家女孩子完全下不了台。这家伙最擅长的事情似乎就是让一个个女孩子伤心又伤脸面。
  王烨看了她半天,一口长长的气吐出来,再不说一个字。
  程实去了足有一刻钟才回来,他的右脸颊明显比左脸颊更红,应该是被反复搓洗过很多遍。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坐下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跟大家喝酒。身边伊露的空位子,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更不要说问一声了,好像这个座位自始至终就没有人一样。
  有过刚才那样一幕,与席的客人们也都拘束多了,规规矩矩地吃菜喝酒,生日宴最后在非常平淡的氛围中草草结束了。
  客人们一个个向程实告辞离去,他也不挽留,只一一地微笑、点头、感谢他们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苏一和许素杰过来告辞时,他似是忽然想起:“你们留下来帮个忙行吗?一会帮我把那些礼物拿到车里去。”
  举手之劳,她们当然不会推辞。客人们很快都走光了,只有王烨还在,和她们一起整理角柜上那堆形形□的礼物。这时,程实的手机响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目光一冷,毫不迟疑地按下关机键。
  很快,王烨的手机又响起来。他看看来电显示,又看看程实,脸上挂上一丝无可奈何地走到一旁去接听。没讲两句话就脸色大变地转身:“程实,你来听下电话吧?露露找你。”
  程实听若罔闻,头都不抬一下。王烨又气又急地把手机伸到他面前:“你就听一下吧,她人在锦江边上,说如果你不听她的电话她就跳下去。”
  这么严重?苏一和许素杰一起倒抽一口冷气。程实总算抬起头来了,眼睛却无比漠然:“她想跳就跳好了。”
  “程实——”王烨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苏一实在忍不住要发言:“喂,程实,你不要这样冷血行不行?人家都要跳江了你还无动于衷,真弄出人命来看你怎么收场!”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要跳江,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出了人命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你话也说得太轻巧了。刚才就是你把她气哭了跑掉的,如果她一气之下真跳了江,那可完全是你的责任。赶紧接电话哄人家几句吧!”
  许素杰也帮着劝:“是呀程实,你就接一下电话吧。”
  “我有什么责任?我很反感她刚才……跟我开的那个玩笑,并且如实地表达了我的强烈反感。如果她因为这样就要跳江,我不会有任何负疚感。”
  苏一真是完全没办法跟他沟通,某些问题上,他的思维方式真不知是怎么来的,又执拗倔强得像磐石无转移。有了那次在医院的争执经验,她已经可以预见这场争执也同样无法说服他。他不接就是不接,才不管对方死啊活的。
  “王烨,你还是赶紧去锦江边上找找看吧,别指望他了。”
  王烨也知道程实的脾气,叹口气把手机重新举回自己耳边,正想说什么却发现话筒里已经是盲音一片,伊露已经挂机了。显然她已经听到了程实那些冷漠无情的话,他赶紧回拨,她却关了机,他不敢怠慢地匆忙离开宴会厅去找人。临走前,他看着程实重重叹了一口气:“你呀……”
  苏一也看着他摇头叹气:“程实,你是火星生物吧?有时候我觉得你压根就不是地球人。因为——怪,实在太怪了。”
  回到宿舍后,苏一和许素杰一起讨论刚刚生日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她们一致觉得程实的表现太不可思议,伊露也就是亲了一下他的脸,他却反应那么激烈,结果闹得一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子哭哭啼啼地要跳江自杀,他还完全无动于衷。
  她们讨论时,正好钟国打电话来关心一下他的苏一小猪。苏一马上叽里呱啦地跟他说起这件事,把刚才生日宴上的一幕幕绘声绘色地事后转播了一遍。最后问钟国:“你说这个程实怪不怪?有人都在猜他是不是GAY了。”
  钟国也颇感讶异:“他的反应真得很奇怪呢,不过跟GAY还是扯不上关系吧。就算是GAY,应该也不会因为女生亲了一下自己而勃然大怒的。”
  苏一于是做出最后鉴定:“那他就是个怪物。奇怪的火星生物,所以以我们地球人的思维完全没法理解他。”
  这天晚上,苏一和许素杰都久久睡不着,她们一直心悬着伊露的事。不知道王烨有没有找到她了?她有没有真的跳江了?许素杰觉得这女孩气性也实在太大了一点,虽然程实的确让她很没面子,却也不至就要这样寻死觅活的吧?这一点苏一也很认同,受了一点气就不活了,人人要是都这样的话,那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只怕早就灭绝了。
  苏一她们不知道,伊露并没有真的去跳锦江,当她听到话筒里程实那样漠不关心的冷漠口吻后,气得她眼睛里的泪立刻被怒火烧干了。怒冲冲地拦住一辆出租车,她要重新返回酒店找他算帐。半路上却想到程实可能已经离开酒店了,于是又叫司机掉头把车开到他小公寓的楼下。
  果然见程实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了,他正拿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礼物盒从车里出来。
  “程实你不是人。”
  伊露不等程实下车站稳,就愤怒地冲过去,一把将猝不及防的他推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他手里的礼物盒如飞碟般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撞上灰色的公寓楼墙体,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程实愣了一下,顾不上理会伊露,先赶紧跑过去去捡那个礼物盒。那是苏一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而这样失手一摔,会不会摔坏呢?
  本来这份礼物程实是打算带回家去一个人慢慢地拆,可是现在担忧之下,已经顾不得慢慢拆了。他三下两下匆忙地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装的是一个玲珑可爱的玉石车挂。车挂的主要部分是被红丝绳缀在正中间的那枚中国结形状的翡翠玉片,不过这枚薄薄的翡翠玉片已经断成大大小小的好几块碎片了,显然是那一摔之过。
  呆呆地看着摔碎的玉石车挂,程实一张脸陡然间就消失了所有表情。路灯晕黄的光线打在他脸上,勾勒出侧脸轮廓分明的线条,每一根线条都带着锋利的棱和尖锐的角。伊露偏还不觉,依然怒气冲冲地跟在他身后嚷:“你是个混蛋、王八蛋……”
  啪——重重的一个巴掌打掉了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捂住火辣辣的半边面孔,伊露顿时呆住了。而程实一巴掌挥出去以后,看都不看她一眼,捏紧手里的礼物盒扭头就奔上了楼。
  伊露足足在原地呆了三分钟才渐渐回过神,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她一边冲进公寓楼,冲到程实的房门前手脚并用,又是拍又是踢地砸得那扇房门咚咚作响:“程实,王八蛋,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无论她如何拍门,那扇房门就是不开,屋里仿佛根本没有人存在似的一片沉寂。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人反而被惊动出来不少,在一旁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她足足在房门前闹了快半个小时,最后闹得没力气时,王烨过来了。程实给他打了电话,就冷冰冰的一句话:“你别在锦江边瞎找了,那个疯女人现在在我房门口闹。”
  王烨好说歹说地把哭得泪人一般的伊露带走了,临走前她还抹着泪狠狠踹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一脚,声嘶力竭:“程实,有本事你在屋里躲一辈子别出来,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隔着一扇房门,屋里漆黑一片。程实没有开灯,他静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破裂的翡翠玉片。门外的骚乱喧器他听若未闻,所有的声音都远远退开了,只有黑暗,缓慢而沉重地把他包围。
  黑暗无边的世界里,他听见潮水在心中慢慢积聚的声音。心渐渐地涨满了水,一直涨到眼眶。竭尽全力地,他不让它夺眶而出。
  摸索着从茶几下翻出一包烟,他点燃一支深深地吸。青烟袅袅无声无息飘在黑暗中,以辛涩苦辣的气息证明它的存在。烟头上的一点猩红时明时暗地亮着,如一颗孤独的星。当一支烟燃尽成灰时,仿佛星沉大海,屋里重归黑暗世界。
  黑暗中,程实听到了泪落的声音。心里的水,终是汹涌澎湃地涨出眼眶,在脸颊上流出两道悲伤的河流。
  已经很多年,他没有流过泪了。这一刻,他却仿佛又是当年那个独自在星空下的原野中哭泣的少年,伤心得泪流满面。
  伊露第二天如常在校园中露面了,苏一和许素杰看到很是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真的弄出人命来。不过这个大一小师妹的一张圆脸已经拉得像座长白山,甜甜的酒窝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好好一个阳光灿烂的女生,转眼变得风雨如晦,苏一不由叹道:“程实真是害人不浅啊!眼看这个伊露又要成第二个周虹了。”
  不过伊露显然不是周虹,她不会像她那么隐忍,受了冷酷的对待后只会自已一个人躲起来哭泣难过。她的家境优越,有着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刁蛮起来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当天下午苏一和许素杰又听到消息,说她守在程实他们教室门口,等了他整整大半天,下午终于等到他来上课时,她冲上去二话不说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程实,我说过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这条新闻作为昨晚生日宴的后续报道,飞快地在学校传开了。传到苏一耳中时她意外之余又觉得理所应当:“她居然扇了程实一个巴掌?挺厉害的嘛!也好,程实也该有个这样厉害的女生来刹刹他的威风。”
  再一想她又觉得奇怪:“可是伊露怎么打得到程实啊?这位程大侠等闲能够同时对付好几个人呢,论理她根本打不到他才对。”
  许素杰说:“讲了这么多,你总算讲到点子上了。据说,当时程实一动不动地挨了她一巴掌,然后脸无表情地说:现在可以算了吧?”
  苏一很好奇:“那伊露怎么说?”
  “她愣了半天,可能没想程实突然这么忍让。老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不行,你还要跟我道歉。”
  “那程实道歉了吗?”
  “听说他说了‘对不起’三个字,不过说得面无表情,完全是在完成任务般。”
  “那也不错了,能让他说‘对不起’,想当年,我被他一球砸得脑震荡住进医院他都不肯来说这三个字。”
  许素杰笑:“说他们的事,你怎么翻起旧帐来了。”
  苏一也笑着摇头:“算了,不说了,赶紧去食堂吃饭。吃完饭我得去龚家帮明明补习,昨天参加程实的生日宴请了假没去,今天可得补上。”
  苏一在龚家听说了昨晚伊露在程实家门口大吵大闹的事情。是明明告诉她的,说昨天晚上有个姐姐在程实哥哥家门口闹得好凶啊!一直咚咚咚地砸门,还哭着骂他是混蛋王八蛋。
  明明说着说着老气横秋地问起苏一来:“那个是不是程实哥哥的女朋友呀?好凶啊!如果是我我就不要她了。”
  她哭笑不得地撸了一把他的头发:“嗬,你这个娃娃哪来的这些想法呀?”
  他不高兴地一撇嘴:“我十三岁了,不是娃娃了。”
  夜色深沉,窗外是初冬一钩雪白寒冷的新月,窗内是幽深的寂静。
  程实的小公寓依然没有亮灯,黑暗如同无声细流般浸透了整间屋子。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除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外,整个人似乎都已经融进了这墨汁般的黑暗。
  愈是黑暗,就愈是寂静,一室空旷如荒野般的寂静中,手机铃声的突然响起,格外刺耳惊心。抓过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程实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后按下接听键,声音透着倦怠无力:“妈……我已经让她打回了一巴掌,也道过歉了……以后我不会管她了,她有什么事别再找我……您知道我对女生一向没耐心,再说她都已经读大学了干吗还要人照顾……总之我不会管了,就算伊叔叔打电话给我我也是这句话。妈妈再见。”
  程实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在掌心里捏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又把苏一的照片调出来看。看着看着,突然有所警觉地侧耳谛听,寂静的屋子如同灵敏的扩音器,让他清晰地听到门外的楼梯上,正有人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来。那样轻而快的脚步,仿佛舞曲中的舞步,轻舞飞扬。那是苏一的脚步声,一周有六天的时间,会在每晚九点后准时响起,他已经听熟听惯。
  曾经有一晚,她的脚步沉重而迟缓,他一听就觉得不对。下意识地跑去开门一看,原来是她病了,肾结石带来的疼痛让她无法再脚步轻快如舞。
  自从介绍苏一来龚家为明明补习后,每晚九点一过,如同等待一场隐秘的约会,他等待着她轻舞飞扬的脚步。
  这是他一个人的等待,她全然不知。每个漆黑的夜晚,他等着她的脚步响起,走过,然后悄悄地开门,出屋,跟在她身后一路护送,直到看着她上了公交车为止。
  而她,从来都不知道他黑夜里日复一日地默默护送。他也不想让她知道,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她知道了,他们之间就会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她必将会疏远他,毫无疑问的疏远。
  圣诞节一过,苏一的生日就紧跟着来了。
  生日这天早晨,她睁开眼睛就开始期待——期待钟国将要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去年的520个“我爱你”,让她甜到心坎里。今年,他又准备了什么呢?
  钟国像往常一样大清早就打来生日祝福电话,仍是不肯透露他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什么,笑吟吟地说要的就是一个惊喜的效果,事先知道的话那拆礼物盒的乐趣就会少了很多。这家伙真是太会卖关子了。
  整整一上午,苏一都在等邮局的包裹单,心里猜想来猜想去,猜想着钟国寄来的会是一份怎么样的生日礼物。结果没有等到包裹单,直接等到了送包裹的邮递员。钟国这次投寄的是EMS邮政特快专递,不必去邮局取包裹了,工作人员直接把包裹送到她手里。
  这次的包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长宽各约一尺,高也约一尺。箱面上写着“小心轻放”,似是易碎品,抱在手里却不算重,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苏一抱回宿舍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许素杰在一旁先嚷起来:“太漂亮了,简直像童话中的小屋。”
  钟国送给苏一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漂亮的花园别墅建筑模型。精致的小别墅和美丽的小花园搭配得浑然一体,整栋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能把屋顶拿起来看里面的房间格局,仿佛小人国的东西一样可爱,他真是一双巧手。
  礼物盒里附有一张卡片,钟国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苏一,这是我为我们将来设计的房子。现在先送你一套模型,以后再送你一套真的。怎么样,还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苏一看着钟国精心制作的别墅模型,高兴得笑眼弯弯。这份礼物,让她整整一天,眼睛都始终保持着笑弯弯的弧度。
  许素杰对这份礼物的评价是:“独一无二的钟国制造。”
  是呀,独一无二的钟国制造。从去年的520个“我爱你”,到今年精心制作的别墅模型,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都是他费时费力费心思亲手打造的。这些礼物如果从纯物质角度来衡量的话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可是在苏一眼中,全世界再找不出比它们更珍贵的东西了。
  爱是一个抽象的词,但他亲手做给她的礼物,却是再实实在在不过的爱的表达,让爱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形实体。
  这天中午苏一给钟国打电话一直打到话费全部用光为止。两个人说不完的话,手机在耳畔焐得温热。她告诉钟国她是多么喜欢那套可爱无比的模型屋,他则交给她一个甜蜜的任务:“房子我已经设计好了,你现在开始想一想我们未来的家要怎么布置吧。提前给了你几年时间,到时候一定要为我布置一个特别温馨舒适的家哦。”
  温馨舒适的家——这话听得苏一心里欢欢喜喜,嘴里却道:“才一套小小的模型房屋就让我先设想怎么装修啊?我嫌它太小了。”
  “模型小而已,按比例放大建造的话一点都不小。你看我把房子设计得多全面,我连……”钟国顿一下,小小声地带笑继续说:“我连婴儿房都设计了。”
  她扑噗一声笑出来:“你也想得太远了吧?人家还不一定嫁你呢,你倒连婴儿房都设计上了。”
  “告诉你,我不止把婴儿房设计好了,我连未来孩子的名字都已经想好了,想不想知道?”
  “不是吧?你怎么这个都想好了。”
  “那天突然想到了,苏一,我们以后结婚了你最好给我生对双胞胎儿子,因为我已经想好一对绝妙的名字。”
  她好奇极了:“你想了什么名字呀?”
  “一个叫钟共,一个叫钟央,钟国的儿子钟共钟央,怎么样这名字够响亮吧?”
  钟国的儿子钟共钟央,这三个名字搭配在一起还真是绝了,她忍不住大笑:“亏你想得出来。”
  他一本正经地对着电话说:“亲爱的,以后你就是钟共钟央他妈了。”
  钟共钟央这对名字,苏一打完电话说给许素杰听时,她也顿时就乐了:“好名字啊好名字,尤其配上孩子他爹的名字,那真是怎么听怎么威风八面又顺理成章,钟国的儿子可不就该是钟共钟央嘛!如果再生一个儿子的话就直接叫‘党委’好了。你们就一家子的□中央党委人物了。”
  中午的热线电话打光了所有话费,整个下午苏一的手机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只能拿来当时钟用了。反正刚刚才和钟国打过电话,她就没有急着去交话费。
  因为过生日,苏一向龚家请了一天假,这天晚上没有去给明明补习。下午的课结束后,她和许素杰还有班上几个关系不错的女生一起去庆祝生日。吃完一顿鱼头火锅又结伴去逛街,逛街时才顺便交了话费。
  手机交了话费重新开通后,恰巧程实就打来电话了。心情很好的苏一接起来就笑:“你运气真好,我欠费停机一下午,刚刚交钱开通你就打来了。”
  他顿了一下才回答她:“是吗?看来我运气真不错。”
  “找我什么事啊?”
  她在马路上边走边接的电话,或许是听到她电话里的背景声音特别嘈杂,他不答反问:“你那边好吵,你在外面吗?”
  “是呀,我和许素杰还有班上几个女同学在春熙路逛街,有什么事找我呀?”
  “哦,也没什么事,突然想起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特意跟你说声生日快乐。另外,我给你送了一个生日蛋糕来,既然你不在学校,那我放在你们宿舍楼下楼管阿姨那里好了,你回来自己找她拿吧。好了,不打扰你们逛街了。”
  咦,她都没有声张,他怎么也知道她今天生日啊?苏一纳闷过后,突然想起去年他们是同一天过的二十岁生日,他如果有心去翻查一下去年的旧历,不难知道她今年的生日是哪一天。她想大概是之前他过生日时她送了生日礼物,所以今天他投桃报李地来道一声生日祝福并回赠一份生日礼物,这也是礼尚往来的人之常情。
  不过她送给程实的那个玉石车挂礼物他好像并不喜欢,许素杰后来偶尔有次搭过他的便车出去,回来后告诉她他车上没有挂车挂。可能这种缨络似的装饰物更容易被女性青睐,男生开的车子里不热衷挂这种东西。而许素杰送的那个打火机倒是随意地搁在车头,银白机身异常光滑锃亮,看得出经常摩挲使用。
  “早知道还是买个烟灰缸送他,既能让他派上用场,还能省我一点钱。可惜了那个两百块钱的漂亮车挂,也不知被他塞到哪个角落里积灰蒙尘了。”
  苏一当时很为那个漂亮的玉石车挂没有物尽其用感到惋惜。送礼物真是一门学问,有时候精挑细选的东西人家不喜欢,白搁着实在是很浪费。现在她过生日,程实回赠一个生日蛋糕,十分普通大众化的礼物。这样很好,在他不用花心思,在她也绝不会浪费。这个蛋糕将会是她和许素杰这两天的甜点。
  苏一满口道谢,程实没有再多说什么,说完要说的话就挂了电话,一如既往的言语简洁。
  逛完街回去,已经九点多了,苏一跑去楼管阿姨那里拿了程实留下的生日蛋糕。
  很漂亮的蛋糕盒,盛着造型非常简单的一款生日蛋糕。不像西点房中那些用彩色奶油精心装饰出别致精美的立体图案的蛋糕,它只在厚厚白色奶油的蛋糕面上,用黑巧克力浆缀了一行字:苏一,生日快乐。
  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简洁无比的一个蛋糕,省却了所有繁复华丽的装饰。也只有程实才会挑选这样一个生日蛋糕,若是别人去挑,哪个不挑造型漂亮的?
  许素杰就看了笑道:“这份礼物,典型的程氏风格。哪家蛋糕店做他的生意真是好做。”
  这个生日蛋糕虽然毫不花巧,但切开来吃上一块却非常好吃。蛋糕很新鲜,蓬松柔软的口感,鲜奶油也清淡爽口,吃起来一点都不腻,香甜美味。苏一吃完一块蛋糕后给程实发了一条短信:“蛋糕很好吃,谢谢你。”
  苏一的生日,程实当然不会是突然想到的,生日礼物也不是随便送的。
  12月初的时候,他就开始想着月底苏一的生日要送她一份怎样的礼物。太贵重不行,她不会收的,太精心也不行,会显出他的刻意,让她察觉出异样来。可是随便买样东西他又不愿意,这是他第一次给女生送生日礼物,无论如何不会敷衍了事。
  可到底要送她什么好呢?程实想了又想,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却始终也想不出来一份合适的礼物。他没有丝毫这方面的经验,又不好去问别人,最后想起上网去搜索查询相关问题,发现好几个和他有类似苦恼的男生在发帖询问:“女朋友生日送什么礼物好?”
  网络上七嘴八舌为他出点子的人很多,程实一目十行地扫过去,都是譬如玫瑰首饰香水烛光晚餐等等情侣之间才能用上的方法,对他而言完全不可行。看了几个帖子后,才看到一个网友的建议:“去DIY吧亲手做个小礼物送给她吧,比如DIY巧克力、陶艺品、公仔娃娃、蛋糕这些都很好,手工礼物更能表达心意了。”
  这个建议切实可行,程实考虑再三,决定自己动手做个生日蛋糕送给苏一。大学里同学过生日送个蛋糕是很平常的行为,而一个亲手制作的蛋糕,平常中的不平常,他不说谁都不会知道。这份礼物送出去不显山不露水,对他而言再理想不过了。
  程实没有去蛋糕DIY吧,而是买了一本如何制作蛋糕的书和原材料回去,自己在家里试做。一次不成功两次,两次不成功三次,一次又一次地试制,他终于可以烤出香甜松软的可口蛋糕了。
  苏一生日这天,他整个下午在小公寓里精心制作蛋糕。烘烤出来的新鲜蛋糕香气四溢,但如何用奶油去装饰它,他始终掌握不好。画不出漂亮的奶油花,最后他索性不用任何繁复花样去装饰蛋糕了,本来简简单单才是他最喜欢的风格,便直接在涂满白色奶油的蛋糕面上用黑巧克力浆写上祝福语。
  忙碌了差不多一下午,程实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把做好的蛋糕装进预备好的蛋糕盒里,他给苏一发了一个短信:“苏一,祝你生日快乐。”
  然后静等她的回音,一般情况下她都会很快回复,然后他再说突然想起今天她生日,所以路过蛋糕店买了一个蛋糕送给她,接下去还可以顺便约她出来吃晚饭庆祝生日。可是她却迟迟没有回复,难道没收到?他又试着发了一条同样的短信过去,依然石沉大海。迟疑再三,他深吸一口气打过去,机械女声提示他,该用户欠费停机。
  苏一的手机欠费停机,联系不上她,这个意外状况把程实的设想步骤全打乱了。
  手机联系不上,他想了想开车去学校找人。冬日的天黑得早,他到女生宿舍楼下时,才五点半不到就天光已暮,深灰暮色中很多寝室已经亮起了灯,可是苏一那间寝室的窗口是暗的,显然她们寝室里没有人在。
  电话打不通,人又不在宿舍,程实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人。想了想,他又把车开回公寓楼。他想苏一晚上要去给明明补习的,决定回家守着她出现。虚掩着房门,他一直注意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客厅墙壁上,时钟的脚步滴滴答答地走到七点,门外却始终没有响起他熟悉的脚步声。他还疑心自己一时听岔了,苏一上了楼他不知道。可是借故到楼上龚家去了一趟后,他得知她这天晚上请假没有来给明明补习。
  这一下,程实真的没有办法找苏一了。除了每隔五分钟拨一次她的手机,却依然是机械女声毫无感情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欠费停机。
  一遍又一遍的拨打,一遍又一遍的失望。
  程实最终又开车去了学校,女生宿舍楼下,苏一寝室的窗依然是一方幽幽深黑。她还是不在,可能和许素杰一起出去庆祝生日了吧?他突然很懊悔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存许素杰的手机号码,他的手机通讯簿中,唯一存的女生的手机号码就是苏一的。
  他不能把车子一直停在女生宿舍楼下,这辆红色小车太惹眼了,很容易引来别人的注意。于是开着车子再一次离开校园,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奔驰。戴上耳机,把手机设定成自动重拨,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也不知道重拨了多少次,终于响起了拨通的声音。苏一的声音带笑传来:“你运气真好,我欠费停机一下午,刚刚交钱开通你就打来了。”
  运气真好?只有程实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坏。他的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本来他想傍晚时当面把蛋糕送给她,再自然而然地约她出来一起吃晚餐。可是现在晚餐时间早过了,她和一群同学们在逛街,一时间不会回来。面对她询问的什么事?他只能尽量轻描淡写地告诉她,突然想起她今天生日,于是经过蛋糕店买了一个蛋糕给她送来,既然她不在,就放在楼管阿姨那里了。
  第三次驾车来到女生宿舍楼下,程实把蛋糕盒留在楼管室里,托阿姨转交给苏一。然后他驾车回到小公寓,习惯性地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吸烟。房间里还弥漫着蛋糕的甜香,和香烟的辛涩气息混合在一起,被他一口接一口地吸进去,深深地,吸进去。
  这天晚上,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吸完了一整包香烟,越吸神色越惘然……
  学期末又到了,苏一的心情相应地高涨起来,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又可以和钟国一起过寒假了,这大学四年的最后一个假期。
  许素杰也在考试前就把行李全部整理好,准备一考完就马上回家。这些天她的手机通话更加频繁,想来是她家乡那个“关系要好的朋友”在翘首相盼她的归来。苏一打趣她的煲电话粥现象,她终是半吞半吐地承认了,她在南昌是有一个还不错的对象在交往,是在上个暑假回家时认识的,可能大学一毕业就会跟他结婚。
  苏一不解了:“干吗这么快就结婚?都是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学生,先立业再成家不是更好吗?”
  她犯了主观判断上的错误,以为许素杰认识的人必定是和她年龄相仿的大学生。谁知她却随口道出:“他快三十五了,急着结婚呢。”
  三十五了?苏一眼睛一下瞪圆了,许素杰今年才二十三,那个对象大了她整整一轮啊!
  “那么惊讶干吗?年纪大一点没什么不好的,成熟稳重,更懂得体贴照顾人。”
  许素杰的脸微微发红,话语带着急切的辩解。苏一赶紧收起自己的满脸惊愕,鹦鹉学舌地重复一遍她的话表示认同:“也是,年轻大一点的男人成熟稳重,更懂得体贴照顾人。”
  许素杰的脸色这才自然了一些。而苏一不敢再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了,她才刚满二十一岁,风华正茂青春无敌,感觉上那些过了三十岁的人都已经老了。而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简直可以像韩剧中那样叫他大叔了,许素杰怎么会同意跟一个大叔谈恋爱呢?在她看来这实在匪夷所思,如果是她的话,她万万不能接受。
  不过人各有志,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许素杰既然能接受,必定有她能接受的理由吧。
  这一年的寒假回家,许素杰没像往年那样随着熙熙攘攘的返乡人潮去挤火车,而是订了飞机票。她说她男朋友说春运期间的火车压根就不是人坐的,特意往她的银行卡打来机票钱,让她坐飞机回南昌,然后他会叫车来机场接她。
  “你说他是不是很会体贴照顾人?”
  “是是是。”
  苏一满口称是,确实是很会照顾女朋友,只是这样的照顾绝对要以良好的经济条件为基础,一穷二白的学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这位三十五岁的“大叔”,虽然已经青春不复,但是显然有一定经济基础。
  许素杰的飞机票也是托程实帮忙订的,他也订了同一天的机票回温州,表示到时候可以顺路载她一起去机场。她自然是千感谢万感谢:“那太好了,否则机场的大门朝哪边开我还不知道呢。”
  挂了电话许素杰对苏一说:“每次有事找程实帮忙,只要他一口答应了我这心里就特别笃定。一次又一次,他帮到的总比我提到的还要多。”
  苏一也承认:“程实这个人就是有时候脾气太古怪了一点,别的方面还真是没挑。”
  离校那天,程实准时开车来宿舍楼下接许素杰。她大袋小袋买了很多四川特产带回去,苏一帮着拎了一袋送她下楼。
  红色GOLF车里不止程实一个人,还有伊露和王烨,看见她们出来,他马上下车接过行李袋放进车尾厢。王烨也从副驾驶座下来了,伊露坐在后座没有动,车窗明明摇落一半,她是朝外面看过的,却仿佛完全不知道车外有人存在一般,径自歪在柔软的座椅上专心致志听着MP3。
  对于伊露,苏一和许素杰都不太熟,她的视线不从车里看出来她们也就当她不存在,只对程实和王烨打招呼。
  程实淡淡地点个头以示回应,王烨倒冲她笑了笑:“苏一,你什么时候回家?”
  “还不知道,要等我男朋友的消息。”她看着他有些奇怪:“咦,怎么你也去温州过年吗?”
  “不是,我只是送他们去机场,然后再帮忙把车开回来。这个寒假里这辆车就暂时归我了,苏一,你要回南充可以找我开车送你呀!随叫随到,报酬嘛请我吃顿饭就行了。”
  王烨似是开玩笑,苏一也不当真,笑着打哈哈:“行啊!大年三十那天把你叫出来送我,你要是不来就是小狗。”
  随意说笑了几句,许素杰就跟着程实他们一行人上车赶飞机去了。苏一独自返回宿舍,一个人趴在床上闲闲地翻着看了八百遍的《红楼梦》时,大概半小时后,许素杰给她发来一则短信:苏一,我不该搭程实的便车去机场,那个伊露完全把我当情敌看待,瞪着我的眼神简直像飞刀。受不了哇!
  苏一不由失笑,难怪刚才伊露一付无视她们不理不睬的模样,原来程实要顺路载另一个女生一起去机场的事情让她很吃醋。许素杰这一路只怕要看尽她的脸色了。
  第十三章 人生最华美的一章
  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苏一却像第一个寒假一样,自己独自从成都返回南充。
  因为钟国兼职的事务所要到2月初才开始放假,而大四最后一年课程不多,他几乎在事务所全职工作了,所以也同样要跟着干到2月初才能走。那个时候的车票就很难买了,他跑了好几个代售点,才好不容易订到一张大年二十九的火车票,要大年三十晚上才能到家。
  他当然不能让苏一孤零零地在成都等上他这么多天,软语温言哄着她先回南充。和钟国恋爱以后,假期离校回家苏一再没有单独成行过。冷不丁说声他一时回不来,要她自己回去,她还真是特别特别的沮丧和不习惯。
  嘟着嘴她不情不愿:“你让我一个人回去,也不怕我在火车上又遇上性骚扰的变态。”
  “你一说我还真怕,谁让你没事长那么漂亮呢。要不这样吧,我打电话让杨钢代我来接你。”
  他还当真紧张上了,苏一赶紧说不要,她不至于那么娇滴滴,一定要有个男生管接管送才行。刚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还不是一个人回去了。只不过,有了男朋友就免不了要撒娇使性。这是恋爱中女孩子的特权嘛!
  无需任何人来接,苏一独自坐长途汽车回了南充。而钟国,直到大年三十晚上九点后才风尘仆仆地到了家。
  除夕夜苏一像往年一样跟着父母去外婆家吃的年夜饭,匆匆忙忙吃完就一个人先赶回去,和钟国的爸爸妈妈一起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钟家的厨房,煲蒸炖煮的菜式全部焐在锅里,爆炒煎炸的菜式则要等到他进门才下锅。满屋的色香味俱全,小汪阿姨犹在遗憾不已,说今早去晚了一步,菜市场那个鱼贩子两条活蹦乱跳的野生鲫鱼被别人先下手为强了,不然钟国最爱吃清蒸鲫鱼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不畏冬夜严寒,苏一穿着小棉袄守在楼下院门处等。拿着手机隔三差五给钟国发短信,问同一个问题:现在到哪了?
  他一个接一个报地点,刚出长途汽车站;已经上了出租车;正在过嘉陵江大桥……最后回复的一条是:我已经看见你了。
  苏一一抬头,马路上一辆出租车正朝着她的方向驰来。车窗摇落,钟国探头朝她眨眼一笑,细细长长的眼睛笑成两弯,她的眼睛唇角顿时也随之弯了。
  钟国一下出租车就拉着苏一进了大楼,却不急着上楼。在无人出入的楼道口他一把将她揽进怀,一双有力的胳膊紧紧抱住她,几乎要把她嵌进他的胸膛里。低头看着她,他热烈烈地笑:“想我吗?”
  她含笑反问:“你想我吗?”
  “我想死你了。”
  话音未落,他饱满的唇先落下来,炽热地吻上她的唇。光滑的脸颊软软地贴在她的颊,下巴处有着微微胡茬,带着温暖的体温摩娑在她的肌肤上,那种温度几乎让她融化了。
  大年三十除夕夜,家家户户笑语喧哗。遥遥的,有朵朵烟花绚丽缤纷地绽放在漆黑夜空。很多很多欢乐的声音,很多很多喜庆的色彩,一切一切的繁华美丽,都做了他们爱情的背景。
  春节期间聚会最多,亲戚朋友同学,东家叫了西家喊,推都推不脱。亲戚长辈家是肯定要去拜年的,不去就太不懂礼数了;同学朋友平时都天南地北各一方,一年到头也就是这个机会能在一起聚聚,你能不去吗?不去就太不给面子了。
  苏一尽管很想和钟国二人世界单独相处,却也不得不一处接一处地去走亲访友。好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一对了,无论去哪里他们都成双成对出现。她外婆很喜欢钟国,去拜年时还给了他红包。而她跟着他去他爷爷家拜年时,慈眉善目的奶奶也塞了她一个红包。他笑呵呵:“连亲戚都见过了,咱们这算是过了明路啊。”
  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时,他们是全场焦点。因为苏一也织好了自己那件红毛衣,和钟国穿成情侣装。进了热气腾腾的火锅城,两人把外套一脱,两件大同小异的套头红毛衣特别显眼,让人想看不见都不行。马上就有人嚷开了:“哇哇哇,你们俩要不要这么招摇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一对吗?这样让我们单身人士很受伤的。”
  另有人笑道:“我说你们俩穿着两身红衣裳往这一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摆结婚宴呢。”
  这么一说,满桌人都哄一声笑开了。人人都在笑,唯独杨钢只扯了扯嘴角,一付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然后他一把拉了钟国走到一旁去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话。
  这一端,坐在苏一身边的宋颖也跟她咬起了耳朵:“听说你前两个月带了一个男生回来,真的吗?”
  苏一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程实。她怎么知道的?杨钢,一定是杨钢这个大嘴巴四处张扬。
  宋颖果然承认是杨钢告诉她的:“他跟我说时我都不信,你和钟国感情那么好,怎么会另外带个男生回来。但他说那是一个开着私家车的小款爷,你没准被人家的金钱攻势给腐蚀了,让我找时间好好说说你。不过照今晚的情形看来,你和钟国应该还是没问题哦?”
  当然没问题,死杨钢臭杨钢,真是多管闲事。扭头朝着杨钢和钟国那端看一眼,苏一突然猜出几分他在跟他说什么,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钟国和杨钢的交谈不是太久,很快就双双返回桌旁。苏一的手在桌下拉拉他的衣角,压低声音问:“他跟你说什么?”
  “没什么,随便聊聊。”
  “随便聊为什么要背着人?说,你们到底聊什么了?”
  他看着她微笑,声音压得极低:“聊男人间的话题行不行?”
  一句话把苏一堵住了,她知道他没说实话,却又没办法揭穿他,一时气恼,不假思索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气急之下劲使得大了点,拧得他“啊”的一声低呼。见他疼得眉头都皱起来了,她又马上不假思索地替他揉,浑然不觉满桌人的目光都已经循声看向他们。
  一个最促狭的男生故作一脸严肃状:“苏一,钟国,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俩注意点影响啊!要摸回家去摸。”
  一句话又引来满桌人的吃吃发笑,把他们俩都闹了一个大红脸。苏一急忙缩回手,并且矫枉过正地整个晚上都不好意思再靠钟国太近。
  聚会上没问出钟国的话来,回到家苏一继续逼供:“你快点给我老实交代,杨钢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还在说程实上次来的那件事?”
  他架不住她地一再追问,终于承认:“是,杨钢说那个GOLF小子是潜在的威胁,让我要快点采取有力措施,别让快到嘴的鸭子飞了。”
  “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程实不过偶尔来一次,他却当我红杏要出墙了似的。还让你采取有力措施呢,什么有力措施他有没有教你几招哇?当军师别只出谋得划策呀!”
  他突然笑得含意深深:“有,不过没有几招,只有一招。”
  “什么招?”
  “他让我赶紧……”他声音拉得长长的,看着她只是笑,就是不说下去。
  “赶紧什么呀?快说。”
  “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就不用怕你会跟别人跑掉了。”
  生米煮成熟饭——这句话的意思地球人都知道。苏一陡然红了脸:“这个该死的杨钢,什么烂招数哇!下次看到他我一定要臭骂他一顿。”
  “不要去找他的麻烦了,他说归他说,我又不会言听计从。不过苏一……有时候我还真是……真是很想呢。”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轻,一顿再顿,言语含糊不清。她敏感地听出来了他里的意思,脸上的颜色更红了:“不准胡思乱想。”
  “这不是胡思乱想,我是正常的男人,这是正常的想法。我告诉你,我们宿舍六个男生,除了还没女朋友的徐文亮,另外四个都已经跟女朋友……那个了。只有我……苏一,你们宿舍也只有你了……”
  苏一的脸已经红得像在发烧,拼命低下头去想藏起来,可哪里藏得住,钟国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见她一张红透的脸像蜜桃般甜美诱人,他本来就乱乱的心更乱了,再记不起要说什么,毫不迟疑地凑过去吻她。
  他的唇一印上来,她就感觉他这次的吻和平时不一样,要激动热烈得多。他唇齿间的气息炽热得像无形火焰,一下子就烧得她全身融化般软下去。暴风骤雨般的热吻中,他的手还试探地要伸进她的衣内,她有些紧张地抓住:“钟国……你爸爸妈妈他们在外面呢。”
  春节长假,不但钟国的父母都在家,而且还有他们单位来拜年的同事。一门之隔,外面客厅里笑语喧哗。苏一很怕会突然闯个人进来,那样可就不好看了。
  冲动中的钟国被提醒了,不得已松开她,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脸非常痛苦的表情:“我要死了。”
  然后就扑到床上一动不动,倒真像一付活死人的模样。她坐在床沿用力推他一把:“大过年你乱说什么呀!呸呸呸,大吉大利。”
  他突然又翻身坐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热切地说:“苏一,明天情人节呢。我小姑家叫吃饭我们不去,我们俩单独在家呆一天好不好?”
  她猜得出他所谓的单独在家呆一天是什么意思。以前他们也经常单独呆在一起,但是这一次绝对不同,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有说不出口的热烈期盼。
  “你——真不放心我,要听杨钢的话把生米煮成熟饭吗?”
  苏一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来。钟国急忙解释:“不是这个原因,我绝对不是因为杨钢的话才想这样。我以前跟你说过,我们男生……有时候会很冲动很冲动的,今天我就有点太冲动了,很想……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等我们结婚时再说吧,我可以继续忍。”
  他急切的辩白让她心里那个小疙瘩马上解开了。垂着头她想了半天,最后脸颊红红,声音细细地说:“那好吧,明天不去你小姑家了。”
  2005年2月14日情人节。
  这个情人节,苏一和钟国准备成为真正的情人。
  这天上午,苏一还是跟钟国一起去了他小姑家。钟国父母坚持要他们去走一趟,说是钟国小时候小姑最疼他了,经常给他买衣服买玩具,怎么也要去她家拜个年问个好。于是钟国灵活应对,吃了午饭后马上带着她离开,说是去逛逛街再回来,实则两个人回了钟家。
  一路上,苏一的心脏咚咚直跳,越是走近家属楼,越是跳得急骤狂乱。走在她身边的钟国看起来不比她轻松,仿佛空气不够用似的,他一下接一下地深呼吸,她猜他的心跳和她一样急而乱。
  进了钟国的房间后,苏一的心已经跳得像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迟疑着没像往常那样进门就脱外套,她羞涩又紧张地偷眼看他,他的神色也紧张,更多的是激动,却竭力安抚她:“你别紧张。”
  她却更紧张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下意识地问出来:“我们这样……如果怀孕了怎么办?”
  目睹过许素杰两次人流术的痛苦,她实在很害怕。这个问题问得钟国一愣,顿时失悔:“回来的路上应该买盒避孕套的。”
  现在当然也可以出去买,附近的两家药店春节期间照常营业,可是离家太近了,万一被什么熟人看见就太难为情了。于是他只能又临时出门打车,跑去远一点的药店买。
  “你等我回来。”
  他去了半天,结果却是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二十一岁的大男孩,年纪轻脸皮薄,药店里全是些年轻女孩子在收银,而避孕套偏偏又十分不巧地摆在收银台前面。他几次三番地鼓足勇气,终究是不好意思过去当着她们的面挑选避孕套再找她们付帐。
  从药店出来后他满大街找诊所,私人诊所春节期间有几家会开门啊。他白白在外面转上一大圈,一无所获地回来了。一脸特别郁闷特别沮丧的神情,看着她苦笑:“我还以为今天会是我们生命中非同寻常的一天,结果白兴奋了一场。”
  “那就……别用避孕套了。”她看着他那么沮丧失望的样子不忍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行,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学期才能毕业,真让你怀孕了就只有去做流产,那样对你身体伤害太大了。算了,我还是继续忍吧。”
  话虽如此,钟国的声音中还是有着很浓的失望。他对这一天本来充满期望,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
  避孕套,避孕套——苏一突然想起高中曾有一次在父母房里找东西,翻到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时无意中翻出一盒避孕套。当时一看盒面上的那三个大字就忙不迭地塞回去,东西也不找了,脸红心跳地跑掉了。现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把避孕套放在老地方?如果是,或许可以“借用”一个。
  钟国听了却有些迟疑:“你爸爸妈妈都在家,你怎么找?”
  “没事,我爸妈这会肯定在客厅看电视。我去他们房间看一下就出来,他们不会注意我的。”
  钟国也终究是想的,于是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你机灵点。”
  “放心吧。”
  苏一跑回家时,她爸爸妈妈果然都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先回自己房间呆了几分钟,借口一件毛衣找不着,跑去父母卧室翻三门柜。大张旗鼓地翻出动静来给外面听,以示她确实是在三门柜里找衣服。然后再蹲下去动作麻利地拉开床头柜最下层那个抽屉,飞快地翻过一摞杂志报纸,果然在抽屉最里面看到那个避孕套的小盒子。刚打开来抽出一张,就听到母亲的脚步声走近:“你什么毛衣找不到了,又把柜子翻得乱七八糟。”
  她赶紧把避孕套攥在手心,那盒子胡乱塞回抽屉后马上一推,挺身站起来。情急之下推得重了点,抽屉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她站直身子后母亲才出现在房门口,她应该没看到她翻抽屉,但是那一声响却让她很些讶异:“你翻哪里了?”
  她手心攥着那片避孕套,迎着母亲狐疑的目光,不免有几分做贼心虚地红了脸,竭力保持镇定:“我翻三门柜呀!”
  苏一从小被妈妈管到大,苏妈妈再了解自己的女儿不过,马上就看出了她不对劲。再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遍,盯住她紧紧攥着的右手:“你手里攥着什么呢?”
  “没什么。”
  苏一暗暗叫苦,为母亲的明察秋毫,但还是要死扛到底。而苏妈妈是多精明的人啊!联想起刚才那声抽屉关合的声音,下意识地就朝床头柜看去,最下层那个抽屉关得不怎么严实,有一角杂志露出来。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马上脸色一变地冲过去拉开抽屉一看,一盒避孕套俨然摆在最上面,而这本来是她一直藏在最下面的东西。怎么会跑到上面来的,再联想一下苏一刚才鬼祟慌乱的行为,十分显而易见了。
  苏妈妈立刻就大吼起来:“你这个死丫头……”
  2005的情人节,是苏一过得最惨的一个情人节。
  因为偷避孕套的事,她被妈妈骂得半死。钟国也不好受,作?同案犯被她妈妈逮去一起训斥。
  从小到大,苏妈妈一直对独生女儿管得严,唯恐她学坏唯恐她堕落唯恐她不自爱,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女孩子家家的,一定不能跟人随便乱来”。这个“乱来”的意思是什么,她虽然从没仔仔细细明说过,但苏一也心知肚明。
  时时耳提面命的教诲全成了耳边风,苏妈妈竟然当场逮住女儿偷避孕套想跟人“乱来”,由不得她老人家不气急败坏:“死丫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呀!我千交代万交代,女孩子家不比男孩子,千万不能随便乱来,你怎么就不听啊?你想气死我呀!”
  苏一怕真把她给气坏了,赶紧声明她虽然一时糊涂把妈妈的教诲丢到脑后头去了,但尚未构成实质性的“犯罪行为”就已经被“人赃并获”,所以她和钟国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
  苏妈妈盯着女儿看了半天,确认她的表情神色不是在撒谎,这才略消了点气。骂过苏一后她开始训钟国:“钟国你这次很不对啊!你和苏一想……想进一步发展关系都算了,可你怎么能让她想办法去搞避孕套?未必我的女儿就这么贱,还要自己带着避孕套送上门去。”
  钟国本来一直臊眉臊眼地站在一旁低头挨骂,不敢出声。可是这个罪名太重了,他胀红着脸急急申辩:“阿姨,不是这样的。”
  苏一也同时说:“妈,不关他的事。”
  他们俩很难为情地你一言我一语,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听到钟国在药店转了一圈又一圈也终是没好意思买避孕套时,苏爸爸忍不住好笑。自始至终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说话,年轻女儿偷避孕套想跟恋人偷尝禁果的事,他这个当父亲的不便多言,就由着妻子挑大梁上演“三娘教子”。这时看着钟国满脸赤红满头大汗的一付窘迫难当相,才开口劝道:“好了好了,他们俩也就是一时糊涂,算了吧。”
  苏妈妈还是继续训了他们大半天后才算了。而钟国的父母回家后得知此事,钟爸爸马上也把儿子拎到书房去训话。训到最后又搬出他的‘桔子论’:“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桔子还不够熟的话就不要忙着去吃,等它熟透了再吃不好吗?”
  在自己的爸爸面前,钟国就没有在苏妈妈面前那么噤若寒蝉不敢吭声,他颇不服气:“我觉得已经熟了,可以吃了。”
  “熟——了?”钟爸爸看着高出自己半头的儿子怔了片刻,那张年轻的面孔虽然还犹存一丝稚气,但眉目的开阖,脸庞的轮廓,下巴隐隐的青色胡茬,都渐渐透出男子气,他确实已经长大了。
  “熟了也不一定非要马上吃吧?你着什么急呀?你吃着了吗?怎么让人家苏一的妈妈来告状了?”
  钟爸爸不能让儿子把他给噎住了,连珠炮似的一问接一问,问得钟国哑口无言。本来都要大获全胜了,他却一不留神失了言:“有本事你偷吃了别让人发现,就像我当年跟你妈……”
  话没说完,钟爸爸就忙不迭地住了口,恨不得超越音速把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追回来咽下肚。钟国却已经眼睛一亮:“爸,您跟我妈当年……”
  “去去去,今天的事你回房间好好反省去。”钟爸爸硬生生打断儿子的话,脸上极力维持一个父亲的威严表情。
  父亲不肯再说,聪明的钟国却一斑窥豹地猜出大概。他嬉皮笑脸:“爸,我反省过了,觉得今天的事追源溯本就在于上梁不正下梁歪。”
  钟爸爸一抬手作势欲打,钟国哈哈大笑着跑回自己房间去了。让客厅里坐着的钟妈妈十分惊讶,丈夫不是把儿子叫进去训话吗?怎么训得他这付乐呵呵的样子出来。问明原因后,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突然像十八岁少女般满脸绯红起来:“你呀,让你批评他你怎么把我们年轻时的荒唐事说出来了?”
  一时不慎在儿子面前泄了老底,钟爸爸也有些难为情,但口头上不能服输:“什么荒唐事呀?不就是奉子成婚嘛!当年这种事情不好听要遮遮掩掩的,现在却已经正常得很了。早这么开放,你足月生下钟国后我也不用逢人就解释是早产了。”
  “你还说,都是你做的好事。我说不要不要你偏要,钟国没说错,你这上梁不正他那下梁才歪的。”
  “这怎么能算上梁不正下梁歪?年轻人大都是这么过来的,烈火青春少年时,谁都有个把持不住的冲动时刻。老实说,这件事上其实我挺理解儿子的,但该批评教育还是要批评教育一番。”
  “得了吧,你这是批评教育吗?把自己的老底都兜出来了,以后看你还怎么有脸批评教育他。”
  他们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谁也没注意到钟国房间的门悄悄拉开了一线,他一字不漏地全部偷听去了。一边听,一边窃笑不已:原来父亲年轻时也是这么过来的,这算不算前赴后继?
  避孕套事件后,苏一和钟国作为“犯罪未遂者”被两家父母小心防范严密监管,唯恐他们会再找机会一试禁果滋味。苏妈妈现在不准女儿总是跑去钟家一呆一整天,而钟国来苏家时,进了苏一的房间后再不敢关门,连虚掩都不敢。瓜田李下的非常时期,他必须让房门大敞着以示自己的光明正大绝无贰心。
  苏一对此哀叹连连,小小声对钟国说:“真是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膻。”
  他深有同感:“你也太不机灵了,竟被逮了个人赃并获。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呀,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手,我妈就是那猎手,我这只小狐狸实在不是对手,当时跑回家偷避孕套真是失策。”
  “是呀,现在弄成这付‘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看’的局面,我都不敢靠你太近。以前好歹还能让我亲亲,现在连亲都不能亲了。”钟国边说边溜了敞开的房门一眼,苏一的妈妈时不时在门前走动一下,明摆着的监视嘛。
  剩下的假期时期苏一和钟国就过得相当郁闷了。
  苏一觉得这个最后的寒假好不值,一开始钟国没办法跟她一起回家,大年三十晚才进屋,浪费了好多天时间。而后来又因为避孕套事件,被妈妈严格监管,两个人都不能再单独相处,总是要在大人的视线下呆着。她唉声叹气:“我觉得自己像个在坐牢的犯人,我妈像一台二十四小时人力监控器。”
  钟国比她更唉声叹气:“我觉得自己像在做贼,想要亲你一下得先左顾右盼万分警惕。”
  郁闷,实在太郁闷了。所以开学的日子一到,他们俩马上逃一般地从家里跑掉了。
  把苏一送到学校宿舍后,许素杰还没有来。钟国一放下行李就去关门:“趁着现在没有人我来亲个够,连本带利亲回来。”
  他那付憋了很久再也按捺不住的猴急相,惹得她笑起来:“你还要去赶火车呢。”
  “争分夺秒,非亲不可。”
  钟国搂紧苏一,嘴唇一下接一下热热地印在她脸上,下巴的胡茬有点微微扎人,她却非常喜欢这种感觉。双手环住他的腰,闭上眼睛仰起脸,任他亲了又亲。他却没亲多久就放开了她,她不解地睁开眼睛:“你就亲够了?”
  他的声音微微带喘:“亲是没亲够,可是如果再亲下去我又想要‘犯罪’了,被你妈知道一定会打死我。”
  她明白了,头一歪看着他笑:“你……又冲动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们男的怎么这么容易冲动?”她实在不解。
  他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不冲动就不是男人了,你愿意我对着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她红了脸啐他:“去去去,赶你的火车去。”
  话虽如此,把钟国送上开往北京的火车后。苏一却万分依恋不舍,突然就眼泪汪汪地想哭。他安慰她:“就最后一个学期了,熬完这几个月,我们很快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天天在一起,这个美好的前景让苏一破涕为笑。
  钟国走了,许素杰第二天返校了。她又是坐飞机来的,还带了一份飞机上的餐点给苏一尝尝味道:“飞机上的食物免费提供,餐点一人一份,饮料可以随便喝,要喝什么就让空姐倒什么。”
  她用一付见过大世面的派头对苏一说起坐飞机的种种感受,苏一似听非听,有几分神游天外。每次假期和钟国相聚后再分开,她总要好几天才能缓过来,因为心里满满当当全是他的影子。
  许素杰知道她这毛病,抿唇一笑:“寒假也差不多一个月呢,你俩还没热乎够?”
  “许姐姐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假期实在很没劲。”
  苏一把假期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许素杰听,包括她和钟国打算偷食禁果却栽在那盒避孕套上,结果被家长严防死守的事。
  “假期后半部分我们过得那叫一个凄惨。钟国郁闷地说他是和尚我是尼姑,我们一起守着清规戒律呢。”
  许素杰差点笑死了:“钟国终于是忍不住了,你也终于肯松口了,可是你们俩怎么这么傻?第一次哪有用避孕套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肯定要零距离了。”
  “我们怕怀孕嘛。”
  “可以算准安全期呀!”
  安全期,这个名词听说过却不太了解,苏一不耻下问:“怎么算?”
  许素杰详细跟她讲解,月经期排卵期安全期说得头头是道,俨然专业人士。可是苏一听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好复杂呀!”
  许素杰白费半天力气,决定不再对着她这头牛弹琴,删繁就简一语概之:“一般的说法,月经期前后一周就是安全期。”
  这个通俗易懂,苏一马上牢牢铭记于心,准备将来派上用场。那个用场……只在心里那么偷偷一想,她又不由地脸颊微红。
  大四下学期,该学的课程已经差不多都学完了,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们基本上都在忙三件事:实习、找工作和写毕业论文。毕业论文好办?大多数人都是泡在图书馆里,东拼西凑大量资料写就一篇论文。而实习和找工作就不能这么偷机取巧混过去,必须要认真对待。
  开学没多久,就是为期两个月的毕业实习。校方不负责统一安排,由学生自己去寻找与所学专业有关的实习单位。实习是就业的“前奏”,如果找到一个好单位实习,努力良好表现,争取由实习生转正,一毕业就正式上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所以很多学生在寻找实习单位上下功夫。
  苏一她们中文系素有“万金油”之称,什么单位都能选择,当然,人家单位愿意不愿意选择你又得两说了。毕业实习时,同学们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有的幸运儿早已顺顺当当联系好满意的单位去实习了,最牛的一个去了省政府办公厅,羡煞全系人。有的却还在周末人才市场或网上招聘信息中找了又找,都找不到一家愿意接收的单位。
  霍玲就无比苦恼,她在去年寒假前已经棋先一步地开始联系实习单位。成都市内外有名的大中型企业都轮流投递过资料,可是结果却非常不尽人意。
  “我前前后后投了几十份简历,打了几十个电话。有的地方说今年不接收实习生,有的地方虽然要招人,却说不要大四应届生,要有两年以上工作经验的。”
  苏一听了生气;“如果天底下的单位招人都要有工作经验的,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永远别想有工作经验了。”
  实习单位难找,这一点许素杰去年暑假就已经体验过了。找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找对象,谁都想找个好的,可是好的又未必看得你。好单位进不去,差单位又不愿去,总是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她劝霍玲:“起点放低点,眼光别那么高,一定要非大企业不进的话,恐怕你的实习报告只能交白卷了。”
  大四的毕业实习,学生们找实习单位天南地北都找去了。用班上一个男生豪气干云天的话来说就是:“起步成都,放眼天下。”
  有的南下有的北上,有的东奔有的西顾,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是很多学生首选的城市。年轻人都想毕业后去大都市工作,寻找更大的发展空间与机遇。
  许素杰问苏一会不会去北京找实习单位,“这可是你和钟国这对牛郎织女提前相聚的好机会哟。”
  苏一是有这个打算,打电话跟钟国说起时他也高兴得满口赞成。让她只管过去,他会为她打点张罗好一切。
  “我去跟领导说说,看能不能就把你安排在我们事务所实习。反正是不拿薪水白干活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上班下班,朝朝共暮暮了。”
  钟国也按步就部的开始了毕业实习,直接在他兼职两年的建筑事务所进行。毕业后,这家事务所将会正式录用他。
  苏一听得好开心:“好哇,我马上去订火车票。”
  可是话说了还不到两个小时,钟国就沮丧地又打来电话。他临时被事务所派去北京远郊怀柔区的一个房地产施工楼盘跟现场。吃住都要在工地上,至少要呆两个月才能上来北京。如此一来,苏一再过去就没意义了,万里迢迢跑过去,独自呆在北京城多没劲啊!
  去北京实习的计划就此泡汤,苏一决定就在成都随便找个单位实习着。正式毕业后反正要去北京的,她也就不会像霍玲那样强烈希望实习与就业都一步到位。只要有个能给实习鉴定的单位接纳,就这样呆上两个月吧。
  许素杰和苏一同样的要求不高,也说有个小公司呆着交份实习鉴定就行了。因为她的工作单位已经联系好了,一毕业就能直接去南昌某报社上班,毕业实习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走过场的形式了。
  这几年的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因为大学扩招后,大学生过剩,毕业即失业已经是很多毕业生面临的窘境。许素杰却是班上少有的、早早就和理想的工作单位签订了就业合同的几个幸运儿之一。她说是她去年暑假的大三实习期非常努力的缘故,所以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但霍玲却在背后对苏一撇嘴角:“说得她多努力似的,其实她能进那报社还不是靠的关系。你知道吗?她现在是那家报社某部门领导的未来儿媳妇。”
  许素杰准备与之结婚的那位“大叔”男朋友是什么来历背景,纵然她和苏一关系最要好,却也极少对她提及。霍玲竟说得出根底来,苏一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班只有她一个南昌人,我们学校可不止她一个南昌人。是她一个老乡说的,说她为了留在报社,答应嫁给那个领导的残疾儿子。”
  “啊——残疾人?”苏一大吃一惊。
  “如果不是残疾就轮不到她了,人家领导的儿子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听说是从小患的小儿麻痹症,两条腿长短不一样,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三十好几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这样年纪老大又是残疾,许素杰居然也肯,啧啧啧。”霍玲摇头不已。
  苏一愣了良久。许素杰找了个“大叔”做男朋友,在她看来就已经是很委屈的事了,没想到还是一个残疾人。她并没有半点歧视残疾人的意思,残疾人也有感情,也需要正常的婚姻生活。但是许素杰的选择与爱情会有关系吗?简直就是一笔明码标价的交易了,难怪她从来不对她说起她男朋友的事情。
  许素杰不提,苏一也就不会去问。她已经不是四年前刚进大学的十八岁女生,什么事情都自以为是地要去插手管一管。她已经知道人家的选择是人家的选择,轮不到她去说三道四。而这?,她也才突然有所理解为什么许素杰会选择在成都随便找家单位而不回南昌去实习。也理解了她当时的话:“为什么要回南昌实习?我一毕业就会准备结婚,这个学期是我最后半年的单身生活,我不会提前结束它。”
  因为要求不高,苏一和许素杰找实习单位时比霍玲顺利,很快就分别被市里两家规模不大的公司接收了。小公司对于找上门来的大四实习生欢迎得很,反正只干活不拿钱,不要白不要。大企业觊觎者众,僧多粥少才会那么难进。
  许素杰去了一家咨询公司做秘书,说是秘书,其实就是办公室的一小打杂,端茶倒水打字复印接电话,什么零零碎碎都交给她干。
  苏一则在一家广告公司写文案。虽然她的文字功底好,但写广告文案带着浓浓商业化气息,与她以前给报刊杂志写情感类稿子完全是两码事。她初次写这类商业性文字,写得痛苦极了。下班后回宿舍对着许素杰诉苦:“经理今天让我为某家大药房写出一年内所有节日的招揽促销广告语。我的天,你说这过年过节的,我要怎么巧舌如簧地哄得大家都上药店买药呢?”
  “别抱怨了,比起我来你算好的。我现在就是一打杂妹,老板的孩子放学都打发我去接,接了还要带回公司看着她写作业,他们算是把我这个免费实习生用到极致了,公私两用啊!”
  “什么,你老板还要你管接孩子,你这也干啊!又不是去当保姆。”
  “无所谓了,那个小女孩挺可爱,我蛮喜欢她的。就陪她玩两个月吧,反正我也不指望在实习单位干一番成绩。”
  苏一也没打算在广告公司建功立业,但经理安排的任务她还是竭尽全力想写好。她天天都在绞尽脑汁想这个文案要怎么写,吃饭走路都想着。想了好几天,终于写出了一份自己勉强看得过去的文案。
  经理看后笑着拍她的肩:“写得不错,小苏你很有干这行的潜质啊!”
  “谢谢经理。”
  “一会下班后你留下,晚上要招待大药房的辛总他们,你跟我和小何一起去吃饭。顺便让他看看这份广告策划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好及时修改。”
  小何是办公室另一位女同事,工作岗位是办公室文秘,二十七八的年纪,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胜彩蝶,香水洒得特别浓,熏得苏一总疑心方圆十里之内都是她的香飘飘。
  经理既然有命,招待客户也就是工作一部分,苏一毫不迟疑地就点头答应了。结果到了饭店后,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与席的八个人只有她和小何两个女的,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们当着她们的面,乐此不疲地讲着各种荤段子黄色笑话。苏一听得面红耳赤尴尬万分,小何却安之若素,无论他们说什么,她照样气定神闲满脸笑吟吟,一付久经沙场的模样。而且跟他们喝起白酒来像喝白开水似的,一杯接一杯面不改色。苏一简直是叹为观止。
  那个辛总还执意要跟苏一喝一杯,或白或啤由她选,但一定要“感情深一口闷”。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嘴里虽然不说,暗中腹诽不已:我跟你有什么感情?干吗要跟你一口闷?
  苏一这么不给面子,辛总的脸就挂下去了,经理的脸也难看起来,她顾不得那么多,匆匆起身:“对不起,我学校还有事,我要先走一步了。”
  逃一般出了那间包厢,奔到楼梯口时,一个人正好跑上楼来。苏一差点就跟他撞个满怀,赶紧道歉:“对不起。”
  那人一抬头有些讶异:“苏一,你怎么在这?”
  苏一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人是王烨。“咦,王烨你又怎么在这,也来吃饭吗?”
  “程实和我爸在5号包厢请客户吃饭,我是给他送车来的,昨天送去保养了一下。”
  嘴里正说着,他的手机就响了,一看来电显示他接起来就说:“我已经上二楼包厢了,你就别催了。”
  他说完这话不到五秒钟,斜对面的一所包厢门就打开了,程实当门而立。他漫不经心朝外看出来的目光,在看见苏一时蓦然一定。
  苏一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嗨,程实,这学期还是头一回看见你呢。”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忙于实习和写毕业论文,她已经不再去龚家给明明补习了。开学大半个月了,一直都没遇见过程实。
  自怔仲中回神,程实迈出包厢,随手掩上门后朝她走过来:“是呀,这个学期还是头一回跟你面对面说话。听说你在一家广告公司实习,还适应吗?”
  苏一长长叹口气:“别提了。”
  三言两语,她简单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还提起许素杰在咨询公司的遭遇,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我们的实习单位,老板和经理把我们当杂工保姆兼陪酒员,万恶的资本主义也不过如此吧。”
  程实眉头一皱:“这种地方,明天别再去了。”
  苏一耸耸肩:“当然不会去了,这次得罪了客户,我估计我明天再去也会被经理撵走。何必让他来撵我,本小姐还不伺候你们了呢。”
  说完自己的事,她想起来问程实:“你也在这里宴请客户?”
  他点头告诉她,他的毕业实习就在他爸公司的成都办事处进行,今天王烨的父亲带着他认识一下公司的一些合作客户。
  她听了马上说:“那不打扰你了,快进去招呼客户吧。”
  “没事,也差不多吃完了,所以催王烨快点帮我把车开过来准备走。你要回学校吧?我顺路送你一程。”
  苏一还要谢绝,王烨在一旁说:“那你就坐程实的车走吧,外面下雨了,你应该也没带伞吧?”
  外面下雨了吗?苏一确实没带伞,既然程实反正要走,那就顺路搭他的车吧。
  程实先回包厢去打声招呼。请客户吃饭虽然是已经吃完了,但是饭后还有余兴活动的安排。他决定不参加了,礼貌地跟几个客户一一握别。离开时王烨特意过来替他开门,乘机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真得很喜欢她就告诉她,还有一丝争取的可能,你什么都不说就连起码的机会都没有了。”
  程实似是完全没有听见般,表情平静地走出门去,但他握着车钥匙的五指却突然扣得紧极了。
  外面果然下着雨,雨势不大,只是蒙蒙细雨,丝一般透明细密地织在天地间,将浓黑夜色织得格外湿润。
  苏一上车不久就收到一条短信,是钟国发来的。她马上回复。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内容,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唇角噙着不自觉的笑意。程实看她的样子就能猜到是谁发来的短信,心中酝酿半响的话语,不待出口就忽的一沉,全部沉得不知去处。
  苏一和钟国的短信聊天常常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她一直拿着手机在忙忙碌碌,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铃音隔一阵又响,隔一阵又响。
  安静的车厢里,那一串串铃音像棱角分明的石块在程实心头滚过,硌出一阵阵钝痛。蓦地一伸手,他打开了车载广播,他需要一点其他的声音来冲淡那铃音的压迫力。
  电台里正播着聊天节目,一个接一个的听众来电,在向主持人吐露着他们的重重心事。
  有一个女孩在哀哀地问:为什么她爱的人不爱她?她对他那么那么的好也还是无济于事。无独有偶,另一个男人也有同样烦恼,他爱的女子要跟别人结婚了,五年感情落得劳燕分飞的下场,他痛不欲生:“为什么?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五年了,现在她竟要离开我嫁给一个认识才不到半年的人。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样成了一场空吗?”
  接进这两个电话后,主持人念了一则佛教故事《谁是前世葬你的人》,为他们开导解惑:
  从前有个书生,和未婚妻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结婚。到那一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
  书生受此打击,一病不起。这时,路过一游方僧人,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叫书生看。书生看到茫茫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海滩上。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头,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走了。再路过一人,过去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僧人解释道:“那具海滩上的女尸,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恋,只为还你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后那个把她埋葬的人,那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
  书生大悟。
  这则故事,让程实听得聚精会神。苏一也听进去了,再给钟国发短信时她加上一句问话:“你知道那个《谁是前世葬你的人》的故事吗?”
  他很快回复:“知道,我就是那个前世葬你的人,所以你今生都欠我的,要一生一世报答我。”后面跟着一个标点符号打出的大大笑脸。
  苏一不觉笑出了声,察觉到身旁的程实扭头看了她一眼,赶紧解释自己无端端的发笑:“刚才那个故事挺有意思,我发短信问钟国有没有听过,他马上就回我一句肉麻话,我忍不住就笑了。”
  程实目视前方,似是一心一意开车之余的随口一问:“他是不是说,他就是前世葬你的那个人?”
  苏一笑着点头,继续低头按键发短信。浑然不觉程实的眼睛瞬间暗了,此后一路上,他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把苏一送到宿舍后,程实独自驾车上了高速公路。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开快车是非常惬意的事,尤其是这个雨夜,公路上几乎不见别的车,只有他的车前灯一路流光。两柱雪白灯光中,无数纷飞的透明雨丝清晰可见,千丝万丝罗织如网。
  电台中,恰恰又在播放着张学友的那首《情网》:
  ……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我越陷越深越迷惘,路越走越远越漫长,如何我才能锁住你眼光……
  程实感觉自己被网住了,一重又一重地网住了,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挣脱?
  王烨打来电话,关心地问:“怎么样,你说了没?”
  他沉默着不做回答,他的沉默让王烨很快会意:“又没说啊!你从没对女生说过这种话,可能实在有点难以出口,要不我去帮你说……”
  “你敢——”王烨话还没说完,程实就突然像头狮子似的吼起来,激烈之极地打断了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很少露出这么激烈的一面,让电话那端的王烨怔了半天。然后长长叹口气,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
  程实挂了电话继续开车,车速更加风驰电掣,在高速公路上如流星飞过。开着开着,突然看见前方一块欢迎来到南充的路牌,顿时一怔。
  南充——不知不觉间,他竟是上的成南高速公路,驾驶着汽车一路飞奔开到南充来了。把车子靠路边停住,隔着挡风玻璃外的漫天雨丝,程实看着那块路牌久久发呆……
  从广告公司出来后,第二天苏一又开始忙着找其他的实习单位,否则她交不了实习鉴定和报告。
  有过亲身体验,知道了小公司的不正规与难缠,她再找实习单位时就比较注意。在网上找些颇具规模的公司投寄了好几份个人资料,很快就有陌生号码打电话过来。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她赶紧接听,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你好,我是苏一。”
  “苏一,我是王烨。”
  她一愣之后恢复大大咧咧的口气:“是你呀,我还以为是我在求职网上投的求职信这么快就生效了呢。王师兄,你找我有事吗?”
  “有事,我介绍一个不错的单位让你实习去不去?”
  去不去?当然去,这是好事啊!简直就是想瞌睡就送来了枕头。她很高兴:“那敢情好,不用我再去碰了东墙碰西墙,谢谢你了师兄。”
  王烨真是神通广大,把苏一介绍去了成都近郊的一家国企实习。这家国企比那间小广告公司真是好上不止八倍十倍,虽然也是没有报酬的,却很人性化地免费为她提供食宿,不像广告公司免费干活还要倒贴车钱饭钱。
  在人事处办妥实习手续后,苏一回校一趟,把新的实习单位地址与联系电话重新报到系里,然后收拾好几件衣物搬去了单位宿舍。
  打电话告诉许素杰她的新去处时,她听了那家国企单位的名称后,说那是霍玲曾经投过资料的地方,被回复说今年不接收实习生。
  “没想到却让你混进去了,被霍玲知道一定要气死。”
  王烨确实给苏一介绍了一个好单位,实习安排在一个很不错的部门,领导们都很和气,同事们也都很友善,她在这里的工作很愉快。钟国知道她经一位师兄介绍在此实习后,也为她高兴:“在大企业实习是个好的开端,写进个人简历里,以后找工作的起点也就高些。”
  上了三天班后就是周末,苏一感恩图报,趁着休息天打电话请王烨出来吃饭,说要谢谢他。他也不客气,一口就答应了。她让他再顺便叫上程实,她也准备叫上许素杰,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顿。
  王烨却不同意:“你这顿饭是要谢我的,应该专程请我才对。”
  她一想也是:“好,就专程请你一个。”
  在约定的餐厅会合,苏一把菜谱递给王烨,笑着说:“只管点,随便点,想吃什么点什么,千万别客气。”
  他却只随便点了几个菜,就把菜谱合上了。菜一盘盘地端上桌,他也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苏一吃,目光有些若有所思。
  她被他一看再看,纳闷之余,笑嘻嘻地问:“你怎么不吃啊,老看着我干吗?未必我就真的这么秀色可餐。”
  王烨笑了,看定她慢吞吞地说:“我看你,自然有我看你的原因。”
  “什么原因?”
  “你长得好看呗。”
  她只当他开玩笑,也以玩笑话应对:“嗯,这话我特爱听。”
  他却看着她敛尽脸上的笑意,十分严肃正经地对她说:“苏一,如果我告诉你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你,你会不会吃惊?”
  突如其来的告白,苏一怎么可能不吃惊?而且是大吃一惊,正在吃的一口酸菜鱼差点呛进气管里。咳了半天才说得出来话:“师兄,别开玩笑了,我们都没见过几次面吧?”
  “你说的对,我们都没见过几次面,但我却会把你大费周折安排进这家大型国企实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
  苏一完全傻了:“我……我没想到……我以为……你就是一个热心的师兄。”
  “非亲非故的,我会为一个低我一级几乎没有来往的师妹这么热心吗?我告诉你苏一,一个男人如果会无条件地对一个女人好,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喜欢她。”
  “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她觉得这实在难以置信。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感情的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明白。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不能接受你。”
  “我知道,可是他还只是你男朋友,在你没和他结婚之前,我想我应该还有竞争的资格吧?苏一,看在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份上,给个机会行不行?”
  苏一不假思索地摇头:“对不起王烨,我和我男朋友感情很好,我一毕业就会去北京和他在一起,所以我和你没有可能的。非常谢谢你对我的好,可你还是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真的,我们完全没可能。”
  “为什么没可能?我的条件应该不比你男朋友差吧?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
  她冲口而出:“你没法跟我男朋友比。在我眼中,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谁都比不上他。”
  王烨听得双眉一扬:“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虽说爱情是盲目的,但你会不会也太盲目了一点。他在你眼中就只有优点吗?”
  她用力点头:“对,他在我眼中就是十全十美。所以师兄,我跟你没有任何发展的可能。”
  “可是我也一样,把你看成世界上最好的那一个人,别人无论如何看不上眼,就是喜欢你,怎么办?”
  苏一满脸僵僵的笑:“王烨,森林那么大,你没必要非吊死在我这棵树上的。你还是上别处转转去,一定能找一棵属于你的木棉树。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我会把帐单付了。”
  话一说完她就背起小挎包想要走,王烨赶紧起身拦住:“哎,你不接受归不接受,干吗马上就躲我?”
  她实话实说:“师兄,再坐下去我很尴尬的。”
  明知了对方对自己的心意,而又完全不可能接受,那么继续和王烨单独相处下去,苏一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她没办法再若无其事地和他坐在一起吃饭,她做不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是吧,你请我出来吃饭,我对你表达了一下爱慕之情,你就连饭都不吃了要马上走人,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就这样对我?”
  这话苏一不爱听了,脸一下板起来:“王烨,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是你自己愿意做的,又不是我让你做的,你不要动不动就拿这一点来压我。就因为你对我好我就一定也要对你好吗?大学四年,学校喜欢过我的男生可不止一个两个,个个都对我好过,我回报得过来吗?谢谢你费尽心思安排我去那家国企实习,如果因为这样我就欠了你的似的,那么下周一一上班我就会请辞,这下我总不欠你什么了吧?”
  见她急了,王烨赶紧辩解:“我没这个意思,你别生那么大的气。好好好,算我错算我错,你要走就走吧,周一上班可千万别请辞。学校规定毕业实习期间原则上是在一家单位干到底,最多不超过两家。你再换都第三家了,实习报告肯定通不过。你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继续上班啊!”
  他说的是事实,苏一想了想也没有再赌气说要请辞的话。见她面色和缓了一些,王烨又说:“好吧,你实在不接受就算了,以后大家还是可以照样做朋友。有空一起出来喝喝茶吃吃……”
  他还没说完就被苏一打断了,她非常坦率地告诉他:“王烨,如果你什么都没说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可是现在我很难再跟你做朋友了。你也别来找我喝茶吃饭,我不会有空的。只要你是找我,我永远没空。”
  王烨惊讶地瞪大眼睛:“你干吗非要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因为我不想给你错觉——让你觉得可能还有希望和机会的错觉,所以防微杜渐坚壁清野是最好的办法。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越陷越深。再见。”
  苏一从餐厅里出来后,被徐徐清风迎面一吹冷静了很多,不再那么生气了。再一想王烨居然因为暗恋她而为她的实习想方设法托关系,一时也有些感动。她请他出来吃饭答谢,这会却又把他一个人扔在餐厅不管了,拒绝了他不算,还毫不留情地说了一番不客气的话。他一定很难过吧?会不会独自借酒浇愁?要是喝醉了怎么回去呀?
  想来想去,她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程实,我有事找你。是这样的,前几天王烨介绍我去了一家单位实习,你知道吧?”
  程实似是回想了一下,顿了顿才答复:“哦,我好像听他说过,怎么了?”
  “为了谢谢他,今天中午我请他出来吃饭。结果,没想到他竟然对我说了一件我完全预料不到的事。”
  电话那端,程实半响才回应:“他——跟你说什么了?”
  苏一没有留意到他的声音微微带颤,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口气说下去:“他说他喜欢我,所以才安排我去了那家国企实习,希望我能给他机会,考虑接受他。我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我告白,太出乎意料了。”
  话筒里迟迟没有声音,她疑心电话是不是断线了,喂喂了好几声,程实的声音才又隔着遥遥电话线传过来:“原来王烨对你告白了,那你怎么样,有没有考虑接受他的可能?”
  “怎么可能呢,你是知道的,我有很要好很要好的男朋友。我拒绝他后就马上跑掉了,现在他一个人呆在餐厅里。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让你过去看看他,别让他出什么事。你们俩关系好嘛。”
  程实沉默片刻:“好,我马上就去。”
  程实在餐厅里找到王烨时,他正要了一瓶啤酒在自酌自饮。他走过去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拿过啤酒瓶对着瓶口就灌了一大口。
  王烨看着他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的声音平平板板:“苏一说她让你失恋了,叫我过来看看你。”
  王烨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猜到是苏一给程实打了电话,告诉了他刚才餐厅里发生的事情。不由摇头苦笑:“那个丫头,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心思为什么一直不敢对她说,你一定早就清楚说出来的后果。是吧?不说还能继续做朋友,一说朋友都没得做了。还好我是先假借自己的名义说的,否则就给你捅大篓子了。”
  程实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一口又一口地喝干了瓶中的酒,然后招手叫来服务员:“再来一箱啤酒。”
  王烨眉头一皱,想要劝止却又迟疑,片刻后他长长叹口气:“今天我陪你喝个够,不醉不归。”
  王烨突然告白的事情,苏一一回宿舍就对许素杰说了。说时依然满面惊讶:“太突然了,太意外了,实在是让我大吃一惊。”
  许素杰恍然大悟:“难怪你请吃饭时他不让你叫上别人同去,原来是准备要对你告白呢。”
  “你说他怎么会喜欢上我的呢?大学期间都没见他对我示好过,都毕业出去一年了倒来向我告白。我差点还以为今天是4月1日愚人节。”
  许素杰只是笑:“正常了,爱情有时候就这么突如其来。它绝对不会在来之前先打声招呼:我来了你们快准备好迎接吧。”
  跟许素杰说过后,晚上跟钟国的热线时间苏一又把这事告诉了他,他也笑呵呵地说:“正常了,哪个男生喜欢你我都觉得非常正常。谁让我女朋友那么讨人喜欢呢。”
  “那我这么讨人喜欢,你会不会紧张啊?”
  他一派煞有介事的语气:“紧张,非常紧张,我准备等你来北京后就天天把你反锁在屋里不放出去,那样我就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她大发娇嗔:“你敢。”
  因为到底还是沾了王烨的光才进了那家国企实习,苏一总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她跟钟国商量是不是买份贵重点的礼物送他,还了他这个人情。他也认同:“也好,你看看买什么礼物合适吧。”
  还王烨的人情要送份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合适,苏一一时想不出来。周一去上班时,单位又有一个新项目要启动上马。整个部门都忙起来了,她也天天跟着同事们忙翻天。紧张与忙碌的工作让她一时无暇再去考虑这件事,只一心一意地跟着前辈学习和积累工作经验。
  她年轻聪明,学东西上手很快,工作没多久就做得得心应心,领导和同事都对她挺满意。系里的实习指导老师找来单位实地检查她的实习工作时,领导谈起她的表现满口称赞,让老师满意而归。
  忙忙碌碌中,苏一在第二个实习单位的毕业实习顺利结束了。四月底返校时,单位为她出具的实习鉴定全是赞誉之词,让她很不好意思地向领导谢了又谢。
  毕业实习都结束了,苏一欠王烨的人情却还没还清。不能再拖了,可买什么好呢?她突然想到可以问问程实的意见呀!他应该知道王烨喜欢什么吧?
  打电话去问程实的意见时,他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半天,似是在想王烨的喜好。
  “你要好好帮我想一想,我想了一个多月都没想出来。”
  他终于慢吞吞地道:“你非要送这份礼物不可吗?”
  “是啊,他安排我去那家国企说是费了不少周折,我不想欠他这个人情。”
  “好吧,你现在出来方便吗?我带你去买样东西。”
  程实带苏一去了一家钟表店。
  这家店除了出售各式各样中高档的精美钟表外,还有一个特色经营项目,可以专为顾客订制一款独一无二的个性化手表,价格从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让很多喜欢彰显个性的年轻人趋之若鹜。
  程实告诉苏一,王烨前两天说过想来这里订制一款手表。她既然一定要送他一份礼物,那就干脆送只订制手表给他好了,正是他想要的。
  苏一隔着透明玻璃柜,看着里面一些已经为顾客制作好却还没被取走的个性手表。款式各异的漂亮手表表盘上,用特殊工艺把顾客本人的照片制作上去了。有印着婚纱照的情侣表;有印着艺术照的时装表;有印着生活照的运动表;还有颜色七彩缤纷的儿童卡通表。
  “程实,这些手表确实做得好有特色,可是我没有王烨的照片啊!怎么为他订制呀!”
  他胸有成竹:“我有哇,我来提供就好了。”
  “那就没问题了。”
  店员拿来一本各类手表款式的彩色画册让苏一挑选订制款,她翻了翻拿不定主意,交给程实替她做决策:“你帮我挑一个吧,你们男生喜欢什么样款式的我不在行。”
  程实没有推托,接过去翻了几页后,就指定了一个纯黑真皮表带银白金属表壳的简洁款式。苏一侧头一看:“王烨会喜欢这种吗?这种应该是你喜欢的风格吧?”
  他无端端有些脸色发红:“他跟我……爱好差不多了。”
  “行,那就这个款吧。”
  敲定了这一款,吩咐店员开单,然后苏一又从程实手里接过画册继续翻阅。这一次她看得很仔细,翻到后面几页时尤其聚精会神。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发现她在看的是情侣手表款式图。
  苏一很喜欢这家钟表店意义独特的个性手表,特别是镶着双方合照的情侣手表,让普通的手表有着不普通的意义。画册上一句宣传语让她很是心动:“爱的世界里,你我分秒同心,时刻同步。”
  她决定再订一对情侣手表,她和钟国一人一只。画册上所有的情侣表款式她仔仔细细全部看过后,觉得有两款都不错,具体选择哪一款呢?她没有再问程实的意见,而是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去问钟国。
  “等我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看着苏?抱着画册在门口讲电话,程实能猜到她是在和钟国通话,甚至能大致猜到他们通话的内容。苏一本来是来为王烨买礼物的,没想到,她却临时起意还要为她和钟国订一对情侣手表。想着还是自己带她来的,一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苏一挂掉电话进来时,满脸明媚的笑,指着画册上一款情侣手表对店员说:“我还要订这一款。”
  苏一钱包里一张她和钟国的合影被取出来扫描进了表店的电脑,用于表盘背景图制作。她问制作技师能不能在图上加一句话,他点头:“可以呀,你想加句什么话?最好不要超过四个字。”
  她本来还想把那句“分秒同心,时刻同步”制作上去,既然不能超过四个字,那就加上前面一句“分秒同心”好了。
  程实听她念出那四个字,眼眸深处一片深黯,是无人知晓的绝望——一早就预知的绝望。她的心,分分秒秒都和另一个人同在,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他可以插进去的余隙。
  店堂里的人声,钟摆声,背景音乐声,所有的声音突然间都仿佛不存在了,唯有绝望,无比清晰地在他心底寸寸拔节的声音。刹那间就长成铺天盖地的一棵大树,整颗心被笼出一片冰凉潮湿的阴影。
  订制的手表要一周后才能取,苏一想了想,把为王烨订的那款手表付了全款,订单交给程实:“这只手表做好后你来取吧,取了顺便帮我送给王烨。我就不去见他了,免得见了尴尬,也容易让他误会。”
  程实机械地接过:“哦。”
  再乘程实的车回学校时,苏一心情特别好。困挠了她快两个月的难题解决了,而且她还有意外收获。在那家表店订制的情侣表,她非常喜欢,相信钟国也一样喜欢。他刚才还在电话里笑道:“你看中的我肯定喜欢。”
  苏一饮水不忘挖井人,十分真心实意地向程实道谢:“程实,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他一如既往地言语简洁:“不客气。”
  “中午我请你吃饭吧,我再打电话叫上许素杰。”
  程实迟疑了一下,终是点头。毕业一天天临近,还能和她见面、一起吃饭的日子越来越少。面对她主动的邀请,他实在舍不得拒绝。他很清楚自己这份无望的暗恋是没有明天的,只争朝夕——有一刻是一刻吧。
  午餐他们三个去了以前去过的一家餐厅。坐下后,许素杰聊起了毕业旅行的话题。五一长假在即,大学最后一个假期,很多学生都准备利用这七天时间好好玩一玩,这可谓是学生时代最后的逍遥快活了。
  “苏一,谭燕她们那个女生宿舍和吴峥嵘他们那个男生宿舍结伴同行要去峨嵋山,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加入?如果有自己负责找个一对一的男生作旅伴,爬山时也好有个照应。”
  “爬山我才不去,她们还没爬够哇。大学四年,无论是院里还是系里还是班里,一搞春游活动不是峨嵋山就是青城山。我都爬得实在不想再爬了,没劲。”苏一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冯天宇他们说骑单车去卧龙自然保护区看大熊猫,去不去?”
  “看大熊猫倒可以去,可是我上哪搞辆单车呀?他们那帮车友族骑的都是山地车,一般单车跟不上的。”
  苏一一连否决了许素杰两次征询,她无奈地摊摊手:“看来班里这两个比较集体的活动都不适合我们参加。剩下的就是几对学生情侣的单独行动,更没我们的份了。听说张丽梅和欧阳奕准备去西藏呢,傅婕和邵晓波打算去九寨沟。”
  “去西藏很辛苦的,去九寨沟倒不错。九寨天下奇,就奇在它的水。我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妈妈单位组织去九寨沟,我跟着去玩过一次。那些高山湖泊与瀑布实在太美了,简直可以用绝色二字来形容。”
  程实也去游过九寨沟,在一旁附和地点头:“九寨沟的水确实奇甲天下,所以有句话叫‘九寨归来不看水’。”
  苏一和程实对九寨沟异口同声的赞誉让许素杰非常心动:“苏一,那五一长假我们也去九寨沟玩一趟吧?”
  苏一虽然以前去过九寨沟,不过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再和许素杰去玩一趟也没什么不可以。转眼就要毕业了,分别后彼此天各一方,还能这样一起出去玩的机会几乎为零。所以她痛快地应允:“行啊,你再问问班上哪个同学还有兴趣的,多叫几个人一起去玩更热闹。”
  “OK,我去问问霍玲她们要不要去。对了,程实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玩吧?”
  苏一不由笑了:“程实都已经去过了,他怎么还会再去。”
  程实却道:“谁说的,去过了就不能去吗?九寨沟那么美的地方,值得多去几次。”
  “可是跟我们系的同学出去玩,你又不熟,到时候可别嫌闷哦。”
  “没事,我可以再叫上我们系的几个男生。到时候我包辆中巴车,一车都拉过去。”
  许素杰马上高兴地拍手:“那太好了,就知道叫上你准没错,车费又能沾你的光了。”
  距五一还有三天时间,确定了九寨沟之行,再细致地讨论了出行计划,他们然后决定下午就开始各自去邀同伴。从没去过九寨沟的许素杰一派溢于言表的兴奋向往:“这一定会是一趟非常开心的毕业旅行。”
  午餐后,把苏一和许素杰送回学校,程实又独自驾车去了那家钟表店。他拿着那张订单找到制作技师:“麻烦你,我刚才在这里订制了一款手表,现在有些制作要求想修改一下。”
  程实让制作技师把之前扫描进电脑的王烨的?片删除了,然后从钱包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苏一的照片重新扫描进去。
  “请把这张照片制作在我的手表表盘上,谢谢。”
  这将是苏一送给他的第二份礼物,虽然,是以王烨之名。她以为是王烨安排她去的那家国企,却不知道暗中安排的人其实是他,王烨其实不过只是挂名而已。
  许素杰很快就邀到了班上和系里好几个女生参加他们的九寨沟之行,程实也说叫好了他们系七八个男生同去。加起来总共有十几个人,他已经包下了一辆中巴车,准备五一早晨七点就出发。赶到九寨沟差不多下午五六点钟,吃过晚饭休息一夜后,第二天正式开始游山玩水。
  4月30日,程实和许素杰分头策划安排的这场毕业旅行进入倒计时阶段时,因为钟国打来的一个电话,苏一突然宣布要退出。
  4月底,钟国从怀柔工地回到北京,五一期间可以如常休假。大学的最后七天长假,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去成都找苏一:“没有买到今天的火车票,只有明天的了,后天可以到。本来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但是想想去年五一节的教训,还是先提前告诉你比较妥当。”
  苏一还是又惊又喜:“还好你打电话跟我说了,不然明天我跟着一帮同学去九寨沟了。”
  “九寨沟你不是去过嘛,还去干吗?”
  “九寨沟的水漂亮啊,想再去看一看。”
  “想看水不如去都江堰,余秋雨都说过了,‘要看水,万不可忘了都江堰’。苏一,等我到后我们一起去都江堰玩怎么样?”
  都江堰苏一也去过不止一次了。小时候爸爸就带她去玩过,上大学后系里有回组织去青城山春游,也顺道往那边走过一趟。如果说九寨沟的水美在奇秀,都江堰的水则美在壮丽。浩浩岷江奔流到都江堰时,被江心的堤坝左分右引后,那种急流浩荡、惊涛骇浪的磅礴气势,仿佛是千军万马齐奔腾,无以伦比的壮丽。
  一去再去过的地方已经没什么新鲜感可言,不过,如果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再去一百次也没关系。
  “好哇,我等你。”
  钟国挂电话前叮嘱了苏一一句,不要让她爸妈知道他五一回来要和她一起单独度假,他也没有告诉他爸妈:“被他们知道的话,我怕我们的单独行动就要泡汤了,尤其是你妈妈。”
  她心知肚明地笑了:“好,这是我们两个地下党员的秘密行动,一定不能让组织知道。”
  苏一十分抱歉地对许素杰说她要退出九寨沟之行的计划,因为她准备和钟国一起去都江堰。
  许素杰非常理解地点头:“钟国既然过来了,那你当然是要陪他了。理解理解。”
  九寨沟之行苏一不是发起人,她的临时退出对计划毫无影响。但是晚上许素杰却说程实也突然要退出,说是他妈妈要飞来成都看他。一时搞得她阵脚大乱。不过好在他虽然不去了,却还是很大方地按原计划为大家包租了一辆中巴车,让他们的来回路费可以省上一大笔。
  程实也不去了?苏一听了一耳朵也没往心里去,她现在满心盘算的是钟国明天到后安排他在哪住一夜的问题。
  许素杰说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班上那么多同学五一都会外出游玩,男生宿舍里空出来的床铺多得是,随便找个男生的铺位借住一夜就行了。苏一也是这样想的,马上去找了班上比较熟悉的男生冯天宇谈借宿,他很爽快地就点头答应了。
  5月1日,许素杰和一群约好的同学如期出发去了九寨沟。
  5月2日,苏一在成都火车站接到了钟国。火车晚点,到站时已经傍晚七点多了。节假日的火车票最紧张不过,他只买到站票,从北京一路站回成都来的,下火车时整个人疲惫不堪。让她心疼极了:“累坏了吧?”
  看着她,他疲惫的脸上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还好了。”
  只字不提他一路的颠波辛苦。
  苏一明白他一定很累,一起在火车站附近吃过晚饭后,就带他去了冯天宇的宿舍。他们宿舍四个男生走了三个,只有一个为考研奋斗的人还在埋头苦学中。为了不打扰到他,苏一没有在宿舍逗留太久,叮嘱钟国早点休息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钟国送她出来,左右一瞥,趁着走廊上没有人,弯下腰飞快地在她颊上啄一口:“你回去也早点睡,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出发去都江堰好好玩上几天。”
  她看着他眉眼弯弯地笑了,用力点一下头。
  5月3日上午,苏一和钟国一起乘车去都江堰。
  从成都出发,前往都江堰只需半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一路行去,车窗外一直是绿意满眼,风光宜人。
  相比四川首府成都市的繁华热闹,都江堰是一座美丽安静的小城。城市不大,街市简朴,却有着得天独厚的山青水秀。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脸上都有着一种格外悠闲安详的表情。
  一到都江堰市,苏一和钟国第一站就马不停蹿地赶去了不可不见世界历史文化遗产——都江堰。都江堰风景区景色秀丽,文物古迹众多,他俩手牵着手慢慢逛过去,一路上笑语欢声不断。
  伏龙观前,江水浩浩荡荡,浪奔浪涌,水声轰鸣仿佛万马奔蹄,气势之雄让钟国特别留连。
  “这江水的奔腾气势,像个热血沸腾的男人。”
  他这个比喻有趣,她笑着打趣他:“我觉得像你呢。”
  他作煞有介事状:“你看出来了,真有眼力,可不就是像我嘛。”
  惹得她越发笑开了:“你还真不害臊,顺着竿子就往上爬。”
  走过鱼嘴分水堤,是着名的安澜索桥,高高悬在岷江上方,贯通南北两岸。人一走上去,桥身马上一阵猛烈摇晃,桥下又是汹涌湍急的岷江水,低头一看能让人直发慌,唯恐会一步踏空摔下去。
  苏一一向胆子大,倒不畏惧过这摇摇晃晃的索桥,兴致勃勃地拉着钟国就往桥上冲。桥面不宽,正好可供两个人并肩而行。他们手牵着手朝前走,桥身随着游人们的步伐晃晃荡荡,真像打秋千一般。越是走到桥中间,桥身的左摇右晃就越是明显。走在他们后面的两个女孩子频频尖叫,紧紧抓住扶栏不敢动弹,一付胆战心惊的样子。
  站在猛烈摇晃的索桥中央,偷眼看一下桥下澎湃奔腾的江水。索桥之高,江水之急,让苏一都不由有些胆怯害怕了:这要是一不小心摔下去,转眼就会被浪花吞噬,找都没处找去。
  正害怕着,却听到钟国在一旁说:“害怕了?别怕,有我在。”
  一抬头,她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笑脸。他握着她的手暗暗用力紧握了一下,温热宽厚的掌心让她无比安心。
  别怕,有我在——这句话让她心里的那点害怕顷刻间烟消云散。牵着他的手继续前行,摇摇晃晃的索桥上,江水奔流的轰鸣中,他们十指相扣,走完了这座长达五百余米的横江索桥。
  走下索桥后,钟国还握住苏一的手不放,笑眯眯地对她说:“你知道吗?这座桥又叫夫妻桥,据说夫妻俩一起手牵手走过就能相守一生。”
  苏一知道安澜索桥又名夫妻桥,传说最初是由一对何氏夫妇领头建造,因此得名。但“夫妻俩一起手牵手走过就能相守一生”的说法,她可还是头一回听说。钟国这么笑容满面地对她说这个,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脸颊微红地嗔道:“我们又还不是夫妻。”
  他看着她眨眼一笑:“早晚的事啦。”
  早晚的事——他话里透着十足的自信笃定。她最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嘴里却总是故意跟他唱反调:“那可不一定哦,我可还没答应嫁给你。”
  “你不答应?真的不答应?那看来我要另外物色老婆人选了。”
  她的兰花指马上戳到他额头上去了:“你——敢。”
  因为不赶时间,苏一和钟国在都江堰风景区慢悠悠地转了一整天,没有错过任何一处景点。天黑前,他们打算就近找家旅社或宾馆住下。五一黄金周出门旅游的人很多,旅社宾馆的生意都很好,找了好几家才总算找到一家普通宾馆里还有一个标准间,价格却不普通,但钟国毫不犹豫地要了。
  站在他身后的苏一顿时红了脸。只有一个标准间——这意味着今夜她将要和他住在一起,这可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异性同宿一个房间。
  拿了房卡后,脸红心跳的苏一被钟国拉着去找房间。她感觉到他的掌心一片滚烫濡湿,显然他的激动丝毫不亚于她。
  他们的房间在走廊最尽头,小小一间屋子,陈设简洁干净,两张单人床上都铺着雪白床单,看起来非常舒服的样子。他把背上的背包放下,看着她坦率地说:“我很激动,你呢?”
  她红着脸明知故问:“你激动什么?”
  “这还用问?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女孩子住同一间房。我能不激动吗?苏一,你就别假装镇定了,你的脸都已经红成番茄了。”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轻轻捏了她的脸颊一下,让她更加不好意思。大发娇嗔:“不准动手动脚的,警告你老实一点,要胆敢有什么歪心思,让我妈知道你就死定了。”
  她一提到她妈妈,他顿时呜呼哀哉起来:“我怕了我怕了,我是真怕了你妈妈,看来今天晚上我只能学习柳下惠同志坐怀不乱的精神了。”
  把行李放在房间里,他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在南街一家门面干净的小饭馆吃焖鱼火锅,又麻又辣的鱼还要配着极辣的蘸料吃,两个人吃到最后都满头大汗,嘴巴更是辣得麻木了,却连呼过瘾。
  晚饭后他们随便在街市上逛了一圈就回宾馆了。钟国让苏一先去卫生间洗澡,她洗得干干净净后,换了一件粉色碎花睡裙,披着一头湿湿的长发,带满身沐浴露的清香走出来。他抬眼一看马上一声长叹,让她不解:“怎么了?”
  他一派有气无力状:“看见美人出浴,我突然发现要向柳下惠同志学习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油嘴滑舌的,快去洗澡吧。”
  钟国很快洗了澡出来,和在家时一样穿着一套运动式背心短裤。苏一还坐在带镜子的桌前用电吹风吹着她洗过的头发,一头厚实长发才吹得半干不湿,他居然就洗完澡出来了?
  “咦,你怎么这么快?”
  “我洗澡一向很快的,又不像你还要洗一把那么长的头发。吹了半天还没吹干,来我帮你吹。”
  他接过吹风机帮她吹头发,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摩挲在她发丝间,让她感觉很舒服。吹着吹着他突然问:“对了,今晚我们怎么睡?”
  这个问题让她满脸飞红:“什么……怎么睡?”
  他一本正经地朝着身后两张床下巴一挑:“两张床你要睡哪一张?”
  “这个——随便了,男左女右,我睡右边这张好了。”
  “那我睡左边这张了,OK,就这样安排了。睡觉吧。”
  钟国当真老老实实地就在左边那张床躺下去睡觉了,这倒让苏一有些意想不到。他难道不想亲她不想抱她不想摸她了吗?那些亲吻拥抱与抚摸,一直是他们单独相处时必不可少的步骤。她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表现得对她无动于衷了呢?
  突然想起了以前钟国说过的一句话:“你愿意我对着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她真得很不愿意呢。
  正怔仲着,却见他又忽然一掀被子从床上蹦起来,炽热的目光似流动的火焰:“苏一,我——想和你睡一张床。”
  一缕笑容如牵牛花般爬上她的唇角: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的,怎么可能会对她无动于衷呢?
  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灯全部熄了,一室幽暗中,苏一和钟国挤在同一张单人床上,他象以往那样热烈地亲吻爱抚她,却不象以往那样容易满足。一只手试探着往下滑,声音低压急切:“苏一,让我摸一下,就一下,我保证不干别的。”
  她涨红着脸没有说话,是无声的默许。感觉他热乎乎的掌心滑过腰腹处的肌肤,滑进了她曾经严防死守不准他越雷池一步的地方。仿佛被电击中了一样,她顿时全身都麻了,从头发丝一直麻到脚后跟。
  他说的话没有兑现,说是这摸一下,事实上他的手一直停在她最隐秘的地方反复摸索。他触摸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让她浑身一阵阵发麻发软。
  细致地抚摩她良久后,他抓过她的手放在他胸膛上:“苏一,你也摸摸我。”
  幽暗中,他的面容看不清,唯有一双明亮至极的眼睛,如同两点火星闪烁。默不做声的,她也红着脸开始抚摩他,以手为眼,细读着他年轻强健的身体。
  她抚摩他时,他的双手也同样在她的肌肤上轻柔游移着。他们相互爱抚,无限柔情蜜意,仿佛一对小夫妻。但她对他身体的抚摩,迟迟没有越过“雷区”,她不好意思去摸他那个地方。最后还是他抓住她摩挲在他胸膛上的手,坚决无比的一路推下去。
  手指触摸到的异性身体关键部位让她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怎么。。。是这样子的?"
  他笑了:“怎么这样子不对吗?”
  因为太过难以置信,她一时把羞涩害臊都给忘了,上上下下把他的重点部位摸索一遍,更加吃惊:“怎么你会这样?那些小男孩……他们不是这样子的。”
  对于男性独有的身体部位,苏一自以为是有所认知的,因为家属大院里住着那么多户人家,隔上三年五载就有新生婴儿问世。长到能走能跑了,小男孩都是小马驹似的在院子里撒着欢,开裆裤下面露出的小鸡鸡小白萝卜似的晃荡着,她一直以为男人都是那个样子了,谁知到,钟国对她公开的身体隐私部位却完全颠覆了她长期以来的认知。
  “怎么会这么大?”反反复复地摸索着,她惊讶万分,“我还一直以为……就是像小男孩那样子的呢。”
  他搂紧她,声音低哑中带着喘息:“傻瓜,我都长那么大了,它还不要长大啊!”
  因为好奇之极,她的手一直不停地抚摸他,感觉着手里清晰无比的变化,他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你再摸下去,我可要把持不住了,你简直就是在挑逗我。”
  她赶紧缩回手,自己都有些讶异于自己刚才那无所顾忌地大胆抚摸,脸颊失火般的烧起来,幸好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面红耳赤。
  她缩回了手,他却迟迟平静不下来,依然呼吸急促,甚至更加急促,一副在火炉上煎熬的样子。突然一个翻身坐直身子了他气喘吁吁:“不行,我实在受不了了。苏一,我不想像柳下惠同志学习了,我要去买避孕套,我今晚一定要买到避孕套。”
  他的激情难耐中带着一点点少年式的不管不顾,她罢休红的脸藏在被单里偷笑:“你也不怕我妈了?”
  “怕——不过现在天高皇帝远,她鞭长莫及。苏一,今天晚上我们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好不好?”
  她一张脸越发火烧般的滚烫起来,而他也不等她的回答就急不可耐的抓过运动衣往身上套,准备出门去买避孕套:“反正这个地方没人认识我,豁出去了。”
  她赶紧伸手拉住他,脸红得不能再红,声音细得不能再细:“不用去了……许素杰说……安全期……可以不用避孕套。”
  他从她吞吞吐吐的话语中听明白了一个意思,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安全期?”
  她满脸晕红地点点头,她的“老朋友”刚走了不到两天,按许素杰的说法,这个时候应该是安全期了。
  刚穿上的背心马上又被他脱下扔开了,热热烈烈地扑过来抱住她,他欣喜若狂地在她唇上用力吻了一下:“你怎么不早说哇,让我憋了那么久。”
  初夜——是人生最华美的一章。
  来到都江堰的第一夜,苏一和钟国一起在彼此的人生书页上书写了这最华美一章。
  对于性,他们同样的青涩和毫无经验。凭着原始的本能,和书本电视电影等渠道得来的一些知识,抱在一起进行完全陌生的尝试。十分的手忙脚乱,十分的紧张激动。一试再试后。他终于成功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很疼,很痛,她最初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差一点就要把他推开了。他紧紧地抱住她不肯松手,一下又一下在她脸上狂乱火热地吻着。渐渐地,疼痛感不那么强烈了,她在他怀里重新放松了身体。他用最温柔也最有力的动作,把她带进了另一个美妙无比的新世界……
  结束后,他依然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满足的叹息着,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橘子真好吃啊!”
  她听不明白:“什么橘子?哪来的橘子?”
  “你就是橘子啊!”他吃吃笑着把他爸爸的“橘子论”告诉她,“我想吃你这个橘子已经很久了,今天终于让我吃着了。”
  她红着脸拧了他一把,却宁德很轻,他根本半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低下头。他在她唇上响亮地吻一下:“喜欢吗?”
  没头没脑的三个字,但她知道他是在问她的感觉。有几分赧然地,她把脸埋进他结实温暖的胸膛里,声音又低又细:“喜欢。”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曾是少女苏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后来那本武侠小说让她对此有了理论上的认知,但是理论与实践完全是两码事。一直以来,她都想不通两个人那样子结合在一起怎么就能产生极致的美妙感觉?而度过的那么多爱情小说中,不少也都描述了男女之间的结合是多么美妙的事。她总以为那只是文字上的修饰罢了,如今亲身体验了,才知道那些描述其实是多么苍白无力。
  男人与女人在一起,那种骨肉相契般的结合,原来真的可以如此美妙。
  在二十二岁这年的初夏,钟国让苏一由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苏一让钟国有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他们彼此帮助对方完成了生命中一次至为重要的蜕变——无比奇妙也无比美妙的蜕变。
  接下来的两天,游山玩水已经不再是他们的重点。初尝性爱的美妙滋味,钟国又正是烈火青春的年龄,欲望格外难耐,满腔热情时不时地想要释放。
  本来计划次日要从都江堰前往青城山的,他却哪都不想去了,没日没夜腻着苏一待在房间里。初识她的身体,他无限新鲜迷恋,又无比精力旺盛,身体里仿佛燃着一把熊熊火焰,很容易就冲动起来,一次又一次地要。
  她忍不住笑他:“你可正是应了《红楼梦》中贾母那句话了。”
  “什么话?”
  她故意做出一副老太太的口吻:“小孩子年轻,馋嘴猫似的。”
  他大有知音之感:“老人家真是说得太好了,我现在可不就是馋嘴猫一只嘛。苏一。你实在让我很犯馋很犯馋。”
  这两天他们除了一日三餐外出解决,其他时间大都待在宾馆里做小鸳鸯。而出去吃完饭,一起手牵手在大街上随便逛逛时,他会突然看着她贼兮兮地笑:“我又馋了,我想煮饭,想吃橘子。”
  煮饭和吃橘子——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这话旁人是听不明白的,唯一能听懂的只有苏一,因为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典故”。她红着脸啐他:“你也太‘馋’了一点吧?”
  他理直气壮:“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让我犯馋。”
  在都江堰的这几天,是他们爱情的狂欢节,两个人如同一对新婚小夫妻办日夜缠绵难分难舍。然而,欢乐的日子永远是最短暂的,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6号一大早,他们就离开了都江堰,钟国要去成都赶当天上午回北京的火车。
  客车缓缓开出都江堰市时,苏一心里有一种十分依依不舍的感觉,中国搂着她的腰,在她耳畔带笑低语:“苏一,都江堰算是我们的爱情圣地呢。以后我们每年都来‘朝圣’一次好不好?”
  她微笑着用力一点头。在都江堰这座美丽的小城,她度过了几天幸福到极致的日子,留下了生命中至为美妙的一幕回忆。她愿意年年都和钟国重返这里,他们可以追寻旧梦,还可以在旧梦中做着新梦。
  回到成都后,苏一马不停蹄地带钟国去取她订制的那对情侣表,一大一小款式相同的两只手表都做的很漂亮,比画册上看起来更漂亮。她喜欢极了,马上就拿起那只男士的给钟国带上:“喜不喜欢?”
  “太喜欢了,给个劳力士都不换。”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帮她戴上了另一只女士的。戴好后顺势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在手背下印下一个吻。她头一歪,看着他粲然至极地笑了。
  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他们彼此相视而笑的眼眸里。
  五一长假过去了,苏一怨它结束得太快。但是假期后的日子,她又恨的它走得太慢,恨不得哗哗撕去几页日历纸后,月份就直接跳进七月,她可以揣了毕业证书直奔北京去和钟国双宿双飞。
  已经两地分隔那么久,却在这最后不到两个月的是建立,她感觉无比煎熬。因为被情欲触动了身体,让想念来得格外强烈。每天夜里睡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她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和钟国在都江堰度过的那几天。黑暗中,无人知晓地脸红心跳绮思万千……
  却不知怎回事,被许素杰看住了她的异样。这天下午一起在图书馆里翻资料写论文,她写着写着突然盯着她问:“苏一,你从都江堰回来后,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她起初还有些莫名其妙:“哪有呀,我还不是和以前一样。你老盯着我看什么?难道我脸上少了眼睛鼻子不成?”
  "你脸上什么都没有少,反而多了一些东西."
  "多什么东西了?"
  "姑娘,你眼角眉梢都是春色呀!老实交代,你和你的钟国在都江堰是不是……"
  许素杰拖长声调没有说下去,但她眼中那种了然的笑意,让苏一的脸颊瞬间就红透了.
  "看来被我猜中了.你们俩真的在都江堰‘那个’了.哎,感觉怎么样?"
  "嘘.小声点."
  许素杰半真半假地问话其实已经压低声音了,但心虚的苏一还是紧张地左顾右盼,唯恐被别人听了去.其实她们坐在比较偏僻的一角
  ,周围的几张桌子都没有人,红着脸扭捏了半天,最后她给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答案:"很好."
  许素杰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问题,也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把头凑近苏一,声音压得更细:"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身体你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苏一更加扭捏了,蚊子哼哼似的一言蔽之:"当然……是不好意思了."
  "就只是不好意思吗?看到他们身上……我们女人没有的那个地方时,你有没有很吃惊?"
  苏一这下立马点头:"有,你也是吗?"
  许素杰像是找到知音了:"是啊,我第一次和小朱在一起时,真是大吃一惊,怎么他那个地方跟我见过的小男孩的完全不同."
  没想到许素杰当时的反应跟她一样,苏一连连点头:"我也是,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我一直以为就跟小男孩的一样呢.结果被钟
  国笑我傻."
  "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傻,不过我想所有第一次和男人在一起的女孩子,第一反应一定都是这样的傻."
  她们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突然有个脚步特别轻盈的女生悄没声息地从后面走过来,问她们有没有多余的笔借用一下?吓了她们一大
  跳.这个女生走后,苏一赶紧换话题:"别再说这个了,这可是图书馆,要是被别人听到我们在这讨论男人的身体,那可就糗大了."
  这个话题被腰折了,许素杰也没有再问苏一其他方面的感受,只是笑着打趣:"真是苦了你们两个了,刚刚尝到禁果的美妙滋味,就又
  分开了,现在是不是每天度日如年啊?"
  犹豫片刻,苏一红着脸小小声对她吐露心声:"现在每天晚上睡觉时我总会忍不住想他,因为在都江堰的时候他天天抱着我睡,回来后
  一个人睡我特别不习惯了."
  许素杰越发笑开了,故意问:"就只想他抱着你睡吗?不想其他的吗?"
  苏一脸更红了:"许、姐、姐——我不跟你说了."
  从图书馆的自习室出来,在三楼楼道拐角处她们迎面遇上程实,他正从一间自习室走出来,伊露紧紧跟在他身后.许素杰热情地和他
  打招呼,又想起来问候一下他妈妈:"你妈妈在成都玩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程实还没回答,伊露在一旁先抢着开口:"燕阿姨来成都后我和程实天天陪着她到处逛,不知玩得多开心,现在她还住在程实的小公寓
  没回去,我每天都会坐程实的车过去陪她."
  程实的母亲姓燕,伊露一直都是叫她燕阿姨.她这番话是看定许素杰说的,不仅仅是简单的陈述,语气中还充满了炫耀.苏一有些讶异
  地瞥了她一眼,因为她感觉她这番话似乎是在示威,讶异这余,突然想起许素杰上学期末回南昌坐程实的车同去飞机场,因此一路上被伊
  露视同情敌,顿时明白她这番话的用意.
  显然伊露还在视许素杰为情敌呢,苏一有些想笑,为她这般莫名其妙的醋意.忍笑扭头看了许素杰一眼,她回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伊露的话让程实眉头一皱,正想开口说什么,手机响了,他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看着他走开了,伊露突然凑近许素杰很轻很细又很快地说一句:"他没陪你去成九寨沟,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许素杰一愣:"你说什么?"
  伊露不再多说了,只是露出一脸胜利者的笑容,苏一觉得她有点古古怪怪的,于是拉着许素杰快步下楼:"走了,我们还有事呢."
  程实还在接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他一时没办法挂断。看着苏一和许素杰脚步轻快地离开,他手机还举在耳边,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已经是听若罔闻,视线追随着她们的脚步,如丝一般被拉远。却突然,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隔断了他的视线----是伊露。
  “程实,你不是真的喜欢那个许素杰吧?”
  “这跟你有关系吗?”程实的声音平板中透着十足的冷意。
  哑然片刻,伊露把脸上的表情调整为若无其事:“不说这些了,我们快走吧,燕阿姨还在家等着我们呢。”
  “对不起,我妈今天离开成都了,刚才她打电话告诉我已经平安抵达了温州。”
  伊露一愣,失声道:“燕阿姨就走了?”
  “伊露,我知道是你打电话让我妈来成都的。你还想让她多留一段时间,你就可以借故天天往我公寓跑。可是你知道吗?我很不欢迎你,所以我说服我妈尽快离开了。”
  程实毫不留情面的一番话,让伊露面子上挂不住,一时恼羞成怒:“对,是我打电话叫燕阿姨过来的。我听王烨说了你和许素杰在计划要去九寨沟,就专程打电话叫燕阿姨来绊住你。我告诉她你喜欢上了一个比你大两岁的女生,而且她以前还和男朋友同居过。燕阿姨一听马上就答应赶过来,程实,你爸爸妈妈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她的。”
  程实语重声沉:“这是我的事,我警告你不要多管。”
  伊露的小姐脾气上来了,下巴高高一扬,带着骄横的挑衅:“我还就是管了,我知道这次让你没去成九寨沟你很生气,可是你能把我怎么着?”
  “你以为是你让我去不成九寨沟的?”
  程实看着她轻蔑地一笑,没有再说一个字,径自转身离开了。
  五一长假后,几乎天天晚上钟国都会给苏一打长途电话。相对苏一在成都的度日如年,他在北京更是分秒难挨,电话里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我好想煮饭,我好想吃橘子。”
  她起初还端着一副正儿八经地样子嗔他:‘你正经一点,老想着这些干吗?“
  ”我想这些就不正经了吗?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不正经,苏一,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吗?“
  她还要嘴硬:”我才不想呢。“
  他马上就在电话那端嚷嚷起来了:”你不是也很喜欢吗?为什么不想?“
  他揪着这个关键问题死打烂缠地反复问,最后终于问得她脸红心跳地小声承认:”好了,我也想了。“
  他得寸进尺:”有多想?“
  带几分扭捏的,她挤牙膏般一点点挤出了心里话:”很想……我每天晚上睡觉时……满脑子都在想着……我们在都江堰的……那几天。“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轻的不能再轻。话筒里,他同样的声音轻轻:”我也是,苏一,我真想现在就可以把你搂在怀里。“
  轻柔的话语在耳畔甜蜜缠绕。窗外,五月的夜似黑锦缎般铺陈,月色清如白银,空气中流动着清凉花香。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晚上,她也同样渴望能够被他搂在怀中----却与他隔了万水千山。
  这天晚上苏一说梦话了。许素杰第二天告诉她,整整一夜,她翻来覆去嘴里就叨叨着一句话:”快毕业吧!快毕业吧!!快毕业吧!!!“
  千盼万盼中,日历终于翻到了六月,这个校园里注定永远是离别的月份。
  离别的六月来到了,校园里的广播电台,开始每天播放源源不绝的送别祝福语。将要毕业的大四学生们在一起拍毕业照,彼此交换毕业纪念册书写,校园中处处都是离愁别绪。
  苏一已经顺利通过毕业论文答辩,就等着学校发毕业证了。等待的时间里隔三差五就有大大小小的饭局----吃告别饭。学校附近的餐厅饭馆年年一到六月,生意总是火爆得不行。
  大四的告别饭有着极其鲜明的特色,女生基本都会潸然落泪,男生基本都是不醉不归。
  苏一是每天都在盼着快点毕业的人,可是每顿告别饭她依然会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个曾经生活过四年的地方;一段浸透了欢笑和泪水的青春岁月;一群共同走过四年光阴的大学同窗。依照离别时,她怎么会不哭?怎么会不感伤?
  而钟国打电话来,也说他几乎顿顿都要醉。她不放心了:“你不能喝酒的。”
  “大学四年就只剩这最后一段相聚的日子了,大家坐在一起要喝几杯,我要说不喝那多扫兴啊!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一身酒疹嘛。”
  “那你就尽量少喝一点啊!”
  他却笑嘻嘻:“我现在倒喜欢喝醉了,喝醉后我倒在床上就能马上睡着,不会再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老想着‘吃橘子’。”
  她扑哧一声笑了,脸颊绯红地啐他:“你这个馋嘴猫。”
  两个人用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双关语低声絮叨了老半天后,她听到电话那端遥遥有男生在喊他,他应了一声后匆忙对她说:“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踢球了。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场告别赛,谢幕演出哇,可惜你不能来替我加油。”
  “那我先在电话给你加油好了,好好踢啊!如果进了球要大声告诉别人这个球市献给我的。”
  “遵命,苏一女王陛下。”
  和以往一样亲密无间的甜蜜对白,看似寻常,实则美好。苏一挂断电话良久后,唇角还一直保持着上扬的弧度。
  这天下午,经济系篮球队也打了一场告别球赛。
  程实是主力队员,他发短信邀请苏一和许素杰前去助阵。她们去后发现捧场的女生来得真不少,在她们一帮人异常热烈的加油呐喊声中,篮球场上的运动员们都超水平发挥。尤其是程实,矫健的跑动,精彩的抢断,准确的投篮,一场篮球赛打得高潮迭起,引来欢呼不断。
  球赛结束后, 程实抱着球满头大汗地走近她们:“谢谢捧场。”
  苏一跟他开玩笑:“程公子,别人的场可以不捧,你的场是一定要捧得。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像你这样的阔气朋友,多一个可谓是多了十条八条路都不止。所以你一声令下,我和许姐姐不敢怠慢地马上就来了,要好好巴结你呀!”
  程实听得浅浅一笑,笑容中有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就算有十条八条路,也要看人家稀不稀罕走哇。”
  许素杰笑了:“怎么会不稀罕,稀罕的人快要抢破头了,只是你又不稀罕她们了。”
  苏一突然想起来问:“那块手表你替我送给王烨了吗?”
  他顿了一下:“哦——送了。”
  “他还喜欢吗?”
  “很喜欢。”
  许素杰又在一旁插嘴问:“程实,你妈妈还在成都吗?”
  “没有,早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她在这里应该住了也有十来天吧,还习惯吗?”
  “饮食方面不太习惯,太麻太辣了。我带她去了成都附近几个景点玩了玩,每到吃饭的时候就很头痛。不过她说四川真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作为一个四川人,苏一喜欢听这样的褒奖之词:“那当然,我们天府之国的美誉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哎,你带你妈妈都去了什么地方玩啊?”
  “成都市内就是武侯祠,杜甫草堂了,成都市外去了峨眉山乐山青城山,还有都江堰。”说到‘都江堰’三个字时,程实下意识地看了苏一一眼。
  她有些惊讶地扬眉一笑:“咦,你也去了都江堰?我和钟国也在都江堰玩了三天呢。”
  “我们在都江堰只玩一天,5月4号一整天都在都江堰景区里逛。”
  “我们5月3号也在景区逛了一整天。”
  许素杰去过都江堰,摇头笑道:“真是服了你们,那个景区走得快的话,两三个小时就能逛完,你们居然能够逛上一整天。”
  苏一理直气壮:“走那么快干吗?我们才不那么走马观花。”
  “理解了,你跟钟国一起逛,没逛上三天三夜已经算很不错了。程实你看来是个孝子,陪妈妈逛景区很有耐心哦。”
  可能是不太好意思被女生这样当面称赞,程实的脸微微发红。低下头,他信手拍打了两下手里的篮球.苏一突然有所触动:"对了程实,大一那次就是在这个篮球场,你用篮球砸过我,还一直没有向我道歉.现在都快
  毕业了,你欠我这声对不起该还了吧?"
  许素杰听得好笑:"苏一,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怎么还来算旧账啊?"
  "旧账就不能算了?既然是账就得算,程实,毕业前我们把这笔账清了吧?否则我可会一直对你‘怀恨在心’哦!快说对不起,快点."
  苏一嘻嘻地催促,以为程实这次一定能够补上这个迟到的道歉,可他却捧着篮球久久不吭声,半响后才下定决心般地把球朝她一道,
  说:"要不你也砸我一球吧."
  这意思显然他还是不愿道歉,苏一有些奇了怪了,那三个字就那么难以启齿吗?
  "喂,你怎么就不肯跟我道歉啊?"
  他不回答,只是保持递球给她的姿势,那姿势透着坚定十足,苏一哭笑不得,只好接过球随手朝他身上一扔:"程实,你这个奇怪的火星人."
  聊了没多久,篮球队的队员们过来招呼程实,他们要一起去吃散伙饭了.程实离开前,匆忙跑去一个替补队员那里拿了自己的书包,
  掏出一本漂亮的毕业纪念册留给她们:"要毕业了随便写几句话给我吧,先谢谢了."
  程实的毕业纪念册,许素杰拿回宿舍写了一大堆夸他的好话,苏一看了不由发笑:"许姐姐,你简直要把他夸成一朵花了,全是优点,
  你怎么不写写他的缺点啊?"
  "程实虽然也有不少缺点,但我现在就只想写他的优点.快毕业了还不写几句好话给人家听吗?楼下来到你了,快写吧."
  苏一想了想,提笔刷刷刷就写下几行字:
  "火星人程实同学,许素杰尽夸你的优点了,那我就批评一下你的缺点吧.你这个人其他方面都很好,就是性格有时候太古怪了一点.
  脾气一上来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动不动就弄得别人下不了台.如果可以改掉这个毛病,你就十全十美了."
  许素杰看得失笑:"我写优点你就写缺点,你当跟我唱红白脸呢?撕了重新写一张好了."
  苏一却很满意:"干吗重写?我觉得这样很好哇,你写优点我写缺点合在一起就非常全面了.就这样子,明天你拿去给程实吧."
  隔壁寝室的一个相熟女生过来敲门,叫她们晚上一起去AA制聚餐,算是几个女生宿舍之间的告别饭.哗啦啦一下就去了十几个,从六
  点半吃到九点钟,吃完饭后接着又去K歌,一帮女生玩得疯极了.因为都知道这是大学时代最后的狂欢,于是尽情狂欢.
  一直玩到宿舍关门前才集体结伴回来.苏一洗漱完毕爬上床,马上就条件反射地想起钟国.今天晚上他还没给她打电话或是发短信呢
  ,他的足球告别赛踢得怎么样了?于是发去一个短信询问,却迟迟没有回复.
  她干脆直接打过去,第一次没人接听,再重拨一次时,却被提示说用户已关机.怎么可能呢?她蓦地一下就坐直了身体,钟国从不关机
  的,更不可能在看到她的短信和电话后还关机.
  她坐起来的动作太快太猛,对面床上的许素杰带几分讶异地看过来:"怎么了?"
  得知是钟国的手机关了机,她不以为然:"咳,这有什么呀!可能手机正好没电了呗,又或者像上次那样手机丢了,被捡到的人关了机,
  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是呀,上述种种也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但苏一一颗心却无端端生出一份忐忑不安.手机打不通就打他宿舍的电话,打了又打也始终没
  有人接.她这才想起他们宿舍的电话早就坏了,因为宿舍里住着的人反正个个都有手机了.电话坏了就由它坏,也没有人管了.
  苏一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第二天一大早,她一睁眼就又打钟国的手机,依然关机.她不可抑制地急躁焦虑起来,钟国到底哪去了?其
  实昨天中午才和他通过电话,但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时,让她觉得已经与他离散了很久般的难以忍受.
  接近中午时,钟国才给她打来电话.她冲着话筒兴师问罪:"为什么昨晚我打电话过去你不接,还关了机?”
  “你打电话时我已经喝醉了,根本没听到,手机又刚好电源不足,多响两遍就自动关机了。”
  “怎么又喝醉了?”
  钟国说昨天踢完球后和一帮队友们一起去吃散伙饭,坐下就开始喝酒,不知道喝了多少箱啤酒,也不知道喝倒了多少人,他是最早倒下的一个,刚刚醒来,还头痛欲裂。
  他的声音十分疲倦无力,显然还非常难受,听得她心疼极了:“叫你不要喝叫你不要喝你就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可能是怕她生气担心,钟国满口只说还好,不像上次那么难受。她叮嘱他实在难受就去医院输液,会好得快一些。他嗯嗯地应着,有气无力的样子,似乎没有精神多说话。她也不再说什么,反复交代几遍让他好好休息就挂了电话。
  6月中旬的某一天,苏一意外收到一封挂号信。
  斯年斯月,电话手机与网络,种种即时联系沟通的便捷方式良多,还有人会选择写信,实在少见。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就写着本校地址,却没有姓名。奇怪是谁给她寄的信呢?
  苏一纳闷地拆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洁白光滑的A4纸,竟是一封打印的信。她起初还猜想可能是什么商业信函,漫不经心地展开一看,却发现纸上打印的内容是一首诗,普希金那首着名的《我曾经爱过你》: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整张纸上除了这一首诗外,再没有只字片言。是谁这么特意寄封挂号信来让她看这首诗啊?苏一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觉得好奇怪呀!
  许素杰看过后,猜测可能是某个暗恋苏一的大学同学寄来的。
  “他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他的感情从来没有说出口。现在要毕业了,以后天南地北各东西,所以最后时刻,他选择了用信件的方式来表白他曾经对你的感情。”
  许素杰这么一解释,苏一再拿过那首诗细细读一遍,通过原诗的字里行间咂出那丝含蓄的表白来了。一时大是感动,真是没有想到,大学四年里,在她浑然不觉得情况下,身边竟有一个如此默默爱着她的人。
  大学期间,尤其是刚上大一的时候,苏一有过很多追求者。大学校园中的爱情总是开始得轰轰烈烈,男生看女生,只要一眼看上了,马上就会展开热情高涨的进攻行动。在女生宿舍下捧着玫瑰花求爱,或用无数烛光在地面上铺成“I LOVE YOU”,或是弹吉他唱情歌,等等等等,都是校园中时常可见的浪漫示爱场景,一点都不比偶像剧中的浪漫桥段逊色。
  但是正因为浪漫时常可见,反而觉得不新鲜,渐渐沦为作秀之举。而这个不知名的男生,他没有把他的感情拿到大庭广众下去展览。他谨慎地隐藏着它,自始至终,深藏不露的爱意如同静水流深。波澜不兴的表面下,那份用情之深,绝非一束玫瑰点烛光几曲情歌可以比拟。
  “会是谁呢?为什么他不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也不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苏一很想弄明白这个人是谁,许素杰却说:“整封信除了这首诗,再没有多余的哪怕一个字。显然他并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他可能只想让你知道世界上有他这么一个默默爱过你的人,也就心满意足了。再说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你有你的钟国了,不可能会选择他的。去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吗?那又有什么作用呢?所以,不如就这样吧,相见不如怀念。”
  这倒也是,没必要知道他是谁了。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越是蒙胧就是越是美好,如隔雾观花,留有任人遐想的空间。
  相见不如怀念--苏一小心的把那封信叠好收起来,这亦将是她大学时代的没好收获之一。
  收到这封信的事,苏一发短信告诉了钟国。一如既往的,她什么都不瞒他,他的回复很简单:“你猜得出是谁吗?”
  “我猜不出来,学校那么大,男生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而且他是默默地喜欢我,也许话都没跟我说过几句呢。不过我想他可能是一个各方面条件不太优越的人,他的沉默从某种程度上就表示了他的不够自信,所以他不敢跟我表白,害怕会被拒绝。你说是不是这样?”
  她长长的一段话,想等着看看他的见解如何,没想到却等来一句十分简短的回复:“有事不聊了。”
  才刚刚开始聊,他就又是不能聊了,她觉得很扫兴,最近总是这么扫兴。
  钟国的毕业设计和毕业论文答辩顺利通过后,大学里剩下的时间就只等着发毕业证了。因为早已个建筑事务所签订了就业合同,他没有每天无所事事地等着领证,上星期已经搬出了学生宿舍,在事务所附近和同事合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住下,提前结束了大学生活开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他告诉苏一租了小公寓时,她很高兴:“我月底才能来北京,你这么快就把房子租好了。房间布置得漂亮一点哦,你注定我 喜欢什么样的风格了,一定要自然又舒适。”想了想,她又改口,“算了不要你布置,等我来了再布置好了,我一定会把它布置得很漂亮也很舒服。”
  钟国在电话那端嗯嗯地应了几声就匆匆挂断了,让她对着话筒意犹未尽。以前他们通电话,很少会这样仓促结束的。
  然而,这却只是开始。他正式工作后似乎非常忙碌,给她打电话不像以前那么次数频繁,短信也发得少了。经常是她打过去,他接起来匆匆说几句就说上班时间不方便听,不得已挂断了晚上再打,他有总是说在加班,也不方便听。发短信去也是这样,回复了一两个短信后就说有事不聊了。
  一次两次苏一还可以理解,次数多了她就不能不抱怨了,嘟着嘴又发了一条说:“你怎么老是这么忙?你又不是加入了一个新单位,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要从开始学习,这家事务所你都干了有两年了,还用得着这么忙吗?”
  钟国迟迟没有回复,她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最后不管不顾地打过去,他接起来,什么话都不说先叹了口气:“苏一,我都说了现在有事,你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开口就是数落,苏一气得一句话都没说就马上挂断了。
  生气,非常的生气,生气之余,她开始觉得不对劲,钟国这段时间真是有点不对劲,不单单是电话打得少了,还有一个方面让她觉得异样。那就是,这几天来他几乎不再对她提起关于‘煮饭和吃橘子’的亲密话题。而之前,他的电话热线总是少不了这一句。在一个个寂静的深夜里,他的声音带着隐晦的热量,通过电波中跨越千山万水传到她耳中来,听得她满脸发红浑身发热。
  可是现在,他那些熔岩般炽热的热量到哪里去了?他就不想念她了吗?他不渴望她了吗?
  满心的疑惑,在和许素杰一起去食堂吃饭时,苏一下意识的问出来:“一个男人冷落他的女朋友,你说会是什么原因?”
  许素杰的答案张口便来:“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是另结新欢。新人如美玉,自然就不想理会旧人了,男人大都是喜新厌旧的。”
  钟国会另有新欢?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苏一不相信他会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但是近日来他的种种表现似乎在印证许素杰的话。尤其是他那些方法凭空消失的热量。但他那种年轻热烈的生理冲动,她已经太了解了,绝对不可能消失,那会到哪里去了呢?
  下意识地,她想起在都江堰时,她曾经用来打趣他的那句话:“小孩子年轻,馋嘴猫似的。”
  当时只想到这“馋嘴猫”的定论很符合他的“馋”,现在细细一想,才记起这是《红楼梦》贾母来替贾琏偷情开脱的话,后面紧跟着还有一句“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
  “小孩子年轻,馋嘴猫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炎热的夏日里,苏一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钟国在话筒那端沉默着,他真是有问题了,以前跟他通电话,哪有什么沉默的时候,他总是神采飞扬地又说又笑。今昔对比,苏一不能不难过:“你到底怎么了?刚从都江堰回来时,你天天打电话对我说你是多么多么地想我,现在却对着我连句话都不想说了吗?你——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问出最后一句话时,她有一种自己朝着刀锋扑过去的感觉。
  钟国依然沉默无声,他的沉默像深不可测的沼泽地,一寸寸地逐渐窒息她。她快要不能呼吸了,为他这般近乎默认的态度。纵然她事先已经有所预料了这最坏的可能,却也还是抵挡不住真刀真枪逼人而来的事实真相。
  而他沉默良久后,百上加斤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那个字仿佛一枚子弹,冰冷无情地射入她的心脏,最最致命的一击。
  在苏一的反复追问下,钟国终于承认他和学校另外一个女生也发生了亲密关系。
  “你知道......我冲动的时候......是会......很冲动很冲动的,对不起,我......没能......克制住自己。”
  苏一气得快疯了:“你......你以前都可以克制自己,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了?”
  他无比艰难地挤出声音:“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真的没有办法。对不起。”
  不由自主地,苏一想起许素杰的话,“男人这方面比起女人来说更容易‘犯馋’”。以前她坚持不让钟国越雷池一步时,他反而还可以把持得住。可是都江堰一行,让他有如破了色戒的和尚,尝试过两性间的美妙滋味后,再守不住清规戒律了。好比吃过鲜鱼的馋猫控制不住地要偷腥。
  “你......难怪有人说过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钟国,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他闷声不响让她骂,骂了半天后她突然想起来问:“那个女生是不是叶珂?”
  “苏一,她是谁不重要。是我背叛了你,跟她没有关系,你要骂就骂我好了。”
  他竟这么维护她,苏一更加气愤伤心,却又不由自主想要知道:“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关系?”
  钟国迟疑了很久,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坚持要他回答,最后他终于说了:“是......告别球赛的那个晚上。”
  什么?苏一眼睛顿时就瞪圆了。马上就想起那晚她打他手机时,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就关了机。他次日解释是喝醉了没听见,手机又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现在看来,其实他是不想接并关了机,因为当时他正和另外一个女生在一起......
  不只是气得浑身发颤,她连声音都颤不成声:“钟国......你好哇......”
  他声音低低:“对不起。”
  用尽全身力气,她对着话筒嘶吼:“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钟国——你居然这样骗我?我还真以为你喝醉了,好几天都为你的酒精过敏症担着一颗心。到底来,却只是被你骗得团团转。”
  然后,她用力把手机扔出去了。一直以来被她无比爱惜的手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暴力对待,砸向墙壁后再跌回地面,摔得四分五裂。她一颗心也如同摔裂了一般疼痛无比,疼出她一脸披披挂挂的泪。
  手机被苏一摔坏后,她没有再打过电话给钟国。而他,竟也一直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她。是,她的手机摔坏了打不通了,可是宿舍的电话他总可以打吧?却一次也没打过。
  看似不明不白的僵局,但苏一心里其实已经很明白,钟国的心大概已经不在她这里了,所以明知她在生气怄气赌气,也不给她打个电话。不像以前,她只要一发脾气他就一定会哄到她开心为止。
  很明显,他出轨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他的心——他已经变了心。在她完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他的心和身体双重背叛了她。为什么一个人的心变起来会这么快?简直是眨眼就变,仿佛川剧中的绝活儿变脸。
  中国始料未及的背叛,真是让苏一伤透了心。一连好几天,她吃不下睡不着,哪儿也不去,天天把自己关在宿舍。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把他骂了又骂,骂得眼泪汪汪。
  许素杰陪着她难过,神色特别黯然:“怎么会这样?我还总以为就算钟国真的一时冲动'偷了腥',他心里总还是只有一个你的,那么偶尔一次的出轨也还是可以原谅的,但他现在居然电话都不给你打一个了,难道真打算就跟你这样算了吗?
  苏一心里更难受了,因为不只是她感觉到钟国目前对她不闻不问(看不清)是打算就此跟她一拍两散,连旁观者许素杰都看出来了,那个曾被封为“最佳男友”的钟国,他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苏一,你老实告诉我,你舍得钟国吗?”
  苏一倔犟地沉默了半天,终究是老老实实地摇头。他怎么会舍得他呢?从两小‘有’嫌猜的青梅竹马开始,他就已经扎根在她的生命中,十几年耳朵漫长光阴下来,她的心如果比作苗圃,他就是圃中那一株枝繁叶茂的苍天大树,若是连根拔去,整颗心就要空出一个大大的黑洞。
  “既然舍不得,那么有些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当成省么都没有发生过?”
  许素杰端出大姐姐的架势对她苦口婆心:“苏一,如果你不愿意失去钟国,不愿意就这样让别的女生把她抢走,那么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你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毕业后照样去北京找他。相信以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基础,你到他身边后,一定能把他从那个女生手里抢回来的。”
  僵持了整整一个星期后,苏一终于还是主动给钟国打了电话。若无其事地告诉他下周学校举行毕业典礼,一毕业她就可以马上北上。
  “我还没去过北京,听说首都特别大,我怕一出火车站我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你来接我吧?”
  钟国似乎非常为难:“我最近不在北京呢,又被派到怀柔的工地去了,恐怕没办法来接你。”
  他这是真话还是假话?苏一比较倾向于后者。深吸一口气,她极力维持语气的平和:“你要是在忙就算了,把你租的房子地址告诉我,我自己慢慢找去。你打电话跟你合租的同事说一声,让他放我进去就行了。”
  他沉默片刻:“苏一,你为什么还要来北京?”
  “怎么,你不欢迎我来北京吗?welcome to Beijing,你当初可是已经代表北京(欢迎过我)了,我还等着2008年……你带我去鸟巢看奥运会开幕式呢。”
  2008年(他答应过)她的还有一个奥运婚礼,不过这时说这个不太应景,她顿了(顿后,还是换)上另一件他同时答应过她的事。
  电话那端,他良久无声,她按捺着性子等他回答,半晌后,他终于叹口气:“对不起,苏一,我租的房子不方便接待你。因为……我是……和她……一起租的。”
  他的话说得很含糊,没头没脑的一个“她”,没有名字。汉语中的“他”“她”是同一个音,但是苏一却敏感地听出他是说的“她”,而且这个“她”,她很明白是哪一个“她”。
  当下她握着话筒的手就颤抖起来:“你说什么?你和她合租的房子——你的意思是你们已经同居了?”
  他轻声而坚定:“是。”
  又是一枚呼啸而来的子弹,有那么一瞬,苏一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眼前一片空白,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陷入一片空白。唯有握着话筒的手,却奇迹般地还具备自己的意志力,奋力一扬,宿舍的电话机继手机的后尘被重重摔了出去。然后,她撕心裂肺地哭了。
  他背叛她在先,她还放下骄傲和尊严主动忍让求和,她从来没有这样委曲求全过,最终却得到他如此当头一棒般的残酷答案。他不希望她再去北京找他,因为他已经和那个她同居了。变心果然是有翅膀的东西,一眨眼他变了的心就飞得她的脚步怎么追也追不上。最最令她气愤伤心的是,他还自始至终不肯吐露那个“她”的名字。就像以前对她的好一样,他变心后,转而把他所有的好都放在了另一个女孩身上,如此百般维护她。
  真正一天,苏一的眼泪没干过。她一边哭一边骂,骂到最后咬牙切齿:“钟国,我说过的,如果你爱上了别人我会杀了你。你给我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我一定要你好看。”
  许素杰听得胆战心惊:“苏一,气头上的话说说可以,你千万不要真的一时冲动做傻事啊!杀人犯法要偿命的。”
  “我当然不可能真的杀了他,但无论如何我会要他好看。”苏一的眼睛亮的慑人大,瞪大一双泪眼再三重复,“我一定要他好看。”
  许素杰看了她半天,再开口是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怎么你和钟国会弄成这样?我们宿舍四个女生,唐诗韵就不要说了,简直是悲剧的化身;周虹也不要说了,一步错步步错,错得一塌糊涂;至于我,你一定也知道了,我回到南昌后要结婚的对象是个怎么样的人;苏一,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一个。没想到......”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一再一次呜呜的痛哭起来:"许姐姐你不要说了。”
  这一夜,苏一和许素杰挤在同一张床铺上。各有各的伤心事,抱在一起哭了几乎大半宿。
  第十四章 旧欢如梦
  旧欢如梦--多么令人黯然伤神的四个字。
  欢,喜乐也;而旧,在此解为过去很长时间的;以前的种种喜乐如今都已经成为过去时,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毕业典礼一天天地临近了。
  本来这是苏一一直急切盼望着到来的一天,可是现在,她不想毕业了,如果可能,她希望永远不要毕业。因为毕业后该去哪里,她已经完全没有目标了。
  一直以来,她对于毕业后的人生设计于规划都是和钟国一起进行的。不,应该说都是钟国为她设计规划好的。一毕业她就去了北京和他在一起,是他们早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可是现在计划不如变化的快,他竟不声不响地久丢下她,和另一个“她”在一起。他不要她去北京找他了,她被他抛弃了,如同一个被无良司机中途抛下车的倒霉乘客,还是被抛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四顾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那条路走,东南西北所有的方向对她而言全是迷途。
  苏一不想毕业了,可是她的爸爸妈妈却非常重视她的毕业典礼,当天特意双双请假赶早班车来参加。这事先不声张想给女儿一个意外惊喜,结果却在宿舍门前,被来开门的女儿吓了一跳。
  “苏一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了么?”
  看着从天而降的父母,苏一像个迟钝儿似的呆了半天才开口:“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的毕业典礼,我和你爸专程来参加的。看看你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怎么搞成这样,是不是肾结石又犯了?”
  “嗯。”苏一有气无力地应一声,懒得多说话。
  苏妈妈信以为真,又数落起她不会照顾自己。还说既然病了的话暂时就别去北京了,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再说,钟国也一定不会反对。
  两个孩子毕业后在北京团聚的约定,是双方家长早就知道的事情,而苏一从都都江堰回来后,更是打电话回家说过打算一毕业就直接从成都坐火车去北京找钟国,家都不准备回了。所以苏妈妈此刻会这么说,却不知自己是只知初一不知十五,事情已经另有变化了。
  苏一烦躁无比地打断了妈妈的说:“妈你别跟我说钟国,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现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苏氏夫妇双双愕然,面面相许了老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因为这个消息是在太意外了。
  这时,许素杰正好买了点早点回来。进门一愣后,马上叔叔阿姨地热情叫着,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倒水。苏一面无表情地在书桌上趴着,无论妈妈再问什么她就是不吭声。
  苏妈妈只有拽着许素杰细问究竟。得知钟国不声不响在北京另找一个女友同距了,她吃惊至极:“什么,钟国竟然会这样?我可还一直觉得这孩子不错,竟是走了眼了!”
  苏爸爸也同样吃惊:“钟国不像这样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许素杰轻声细语:“我也怕他们有什么误会,让苏一找钟国好好谈谈。
  可是他们谈话的结果,就是钟国承认他另外有了女朋友而且还已经跟她同居了,他让苏一别再去北京找他了。”
  苏妈妈听的火冒三丈,大骂钟国是个混蛋,寒假时还和苏一好得蜜里调油,还引诱她和他一起偷吃禁果,幸好当时她这个做母亲的明察秋毫,没让他头驰骋。否则便宜都让他占了去,现在却说甩人就甩人,那她女儿岂不是亏大了。还有,他现在会跟那个女生好上并同居,十有八九是因为那个女生可让他“吃禁果”。可是,女人如果通过身体来拴住男人,是不会长久的:而男人如果因为身体才迷恋一个女人,也是不会长久的。她气冲冲地语预言钟国跟他的现任女友一定不会长久。
  苏妈妈一席话说完后,苏一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成泪人一个了,苏阿妈不知道,她其实已经亏大了。她现在好后悔当初没听妈妈的话,在都江堰和钟国偷吃了禁果。结果这一吃让他吃“馋”了,回到北京吃不着她的“橘子”了,他就吃起人家的“橘子”来了。还吃的乐不思蜀——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乐不思蜀,把蜀地的她都丢到脑后头去了。
  苏妈妈不知道苏一心里这么多坎坎道道,以为她只是为钟国的变心而难过。只有许素杰才知道苏一是如何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说不出的哭,站在一旁长长地叹气。
  毕业典礼,苏一是肿着一双眼睛去参加的。事实上她很想缺席,失去了钟国。。。。。
  后,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芳心事事可可。可是父母专程来了她没办法不去,但整个典礼如何进行如何结束的,她自始自终都表现得懵懵懂懂无知无觉。还在她不是毕业生代表,无须上台致辞,否则肯定要出洋相。
  毕业典礼结束后,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门和一部分专程赶来参加的家长们纷纷在校园里四处拍照留念。苏一也机械地带着父母到各个标志性建筑前照相,许素杰拿着一架小巧的数码相机替他们拍照。
  在图书馆门口,他们遇见了程实。他正和几个男生在一起合影,远远看见苏一和许素杰时他淡淡的点头示意,在一转眼发现走在她们身边的苏氏夫妇,他一怔后倒是快步走过来打招呼:“叔叔阿姨,你们也来参加苏一的毕业典礼。”
  苏妈妈看见他很高兴,拉着他问长问短。苏爸爸也像看到子侄一样,亲切地问起他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是不是会回温州加盟家族企业,上阵不离父子兵?他摇摇头:“你也后我会去加拿大留学,已经申请好了学校,现在正在办签证,一切顺利的话8月份就要走了。”
  程实要出国留学,这事以前没听他说过哪怕一句半句。苏一乍一听有些意外,但想想他性格中一贯的沉默内敛,留学一事没有大肆张扬也就不足为奇了。
  许素杰也有些惊讶:“程实你要出国留学,之前怎么一点口风都没听你漏过。毕业后就各奔东西了,不可能去为你送行了,现在提前祝你一路顺风。”
  没精打采的苏一跟着重复一遍:“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程实转头看着她们礼貌的一颔首,直到这一刻,他才正眼看了苏一一眼,眼光深深,一看之后,满脸惊讶地脱口而出:“你的眼睛怎么了?”
  苏一知道是自己两只肿成桃似的眼睛让他吃惊了,不自然地一扭头:“没事。”
  与此同时,苏妈妈也说:"没事,就是刚刚哭过了,过几天就好了。”
  程实的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了,他很清楚苏一不是动辄哭哭啼啼的女生,而且能把眼睛哭的这么肿。肯定哭得很厉害也很久。是什么事让她哭了?下意识地,他看了许素杰一眼,眼光是无声的询问。
  趁着苏氏夫妇和苏一一起去图书馆正门前照相,许素杰十分简洁地低声给了他三个字:“失恋了。”
  失恋了--程实一震,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苏一怎么会失恋?她和钟国的感情你是一直稳定良好吗?五一期间,他还千里迢迢从北京特意赶回成都,和她一起双双去都江堰共度甜蜜假期。才时隔一个多月,这是出了什么状况?
  程实满腹疑问,许素杰没办法跟他细说,只是简单的概括:“苏一和钟国已经彻底闹翻了。因为钟国在北京另外有了女朋友,他打电话告诉苏一时,她气得把手机都砸了。”
  程实迅速地捕捉到一个重点:“她把手机砸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星期前的事了,那个手机当初是钟国送的情侣手机,一直被她当宝贝。这次却砸得像五马分尸过,我还特意捡了想替她送去修,却更本没办法修。”
  许素杰的话,程实已经不再注意听下去。他的心里,有一束原本极力想要熄灭的火苗,倏地一下又亮起来了。
  给苏一寄出那封挂号信后,过上几天,程实又试着给她发了一个短信,问她有没有空出来一起吃顿晚饭。毕业在即,平日常有来往的同学们都会呼朋唤友地叫在一起吃顿散伙饭,他想这样的邀约她应该不会拒绝。
  可是发出去的短信却迟迟没有回复,他想难道是她的手机又欠费停机了,于是试着打过去,拨通了那个无需铭记也烂熟在心的号码,却打不通,一试再试,试播了好几遍也还是打不通。
  怎么会打不通?不可能不在服务区的,她这几天都在学校。想想之前给她发过一条短信,她没回复,然后电话就打不通了。程实十分敏感地猜测:她是不是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他曾听班上一个女生说过她是怎样对待不想接听却又不能露骨地不接听的电话,办法就是把电池板拿掉,手机就始终处在一种打不通的状态。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你打了电话给我吗,我不知道。”
  难道苏一也是这样的吗?她为什么要故意不接他的电话?是不是他寄给她的那回信,信中的那首诗,让她猜到了寄信人就是他?没理由吧,整张信纸除了那首打印的信,他没有留下任何只字片言,她怎么会猜测到他身上去呢?但是,现在她很明显的回避行为,除此以外不能再作其他解释了。
  窗外,黄昏已老,天光一分分暗下去,暮色一寸寸涌上来,无法言喻的失望与难过,伴着越来越浓的暮色一起淹没了程实。看着手里握着的手机,他的心一阵又一阵抽搐般地疼痛。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躲避他?她一定觉得这样做是为他好,不给他一丝一毫虚幻的错觉,好让他尽快清醒。可是,他是真的真的,不需要这样的好。
  毕业在即,已超里别后,各在天一方,再重逢的机会几乎是零。为什么离别前,约她最后在一起吃顿饭都不可以呢?有必要这样子坚壁清野嘛?
  这一夜,程实又坐在黑暗的客厅中孤独地抽完了一整盒香烟,烟——已经成了他慢慢长夜里最忠实的伴侣。
  最后 在他指间渐渐短去,捺熄烟头的那一点微红时,他无限惆怅忧伤:如果感情可以像香烟一样,想点燃就点燃,想熄灭就熄灭,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该多好呀!
  心如果曾经像支烟一般的渐渐成灰,那么这一刻,灰烬里又重建火星闪烁。
  许素杰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程实知道了自己那天的猜测完全不成立,苏一不爽故意回避他,而是她的手机被砸坏了所以才打不通。而她砸手机,是因为她和钟国闹翻了,钟国在北京另外有了女朋友。
  一个接一个的消息,对于程实来说——都是好消息。世事有时就是如此矛盾,对这一个人来说是坏消息的事,对那一个人却可能是好消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
  毕业典礼的第二天,苏一和许素杰一起办妥最后的离校手续,要正式告别待了四年的大学校园了,许素杰订了飞机票,苏一送她到校门口等出租车,临别前她迟疑在三还是说“许姐姐婚姻大事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吧”她沉默片刻“苏一你还记得我最喜喜欢的世界名著是哪一本吗?”
 当然记得,大学四年,许素杰是她自始至终的密友,她们彼此了解对方的喜好,却不明白她这个时候怎么会问起这个。
  “《傲慢与偏见》,你和我一样都很喜欢伊丽莎白。”
  “你知道吗?现在折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人物已经不是女主角女丽莎白了,而是她的好朋友夏洛特。”
  夏洛特,一个二十七岁的不够美貌的老小姐,出身破落贵族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绝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姑娘,却在伊丽莎白拒绝表兄柯卡斯的求婚后,她接受了那个无知又自大的牧师的求婚,开始了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苏一一直都对这个角色嗤之以鼻,她无论如何理解不了,一个女子怎么能够为了谋一张“长期饭票”而嫁给一个那么冷人讨厌的男人呢?
  “其实夏洛特并没有错,她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要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在她能够选择的东西中,她聪明地选择了最好的。毕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想伊丽莎白一样幸运,我现在就是另一个夏洛特,把婚姻当成了‘保险箱’,这是一个毫不浪费但非常理性的选择,我对此并不后悔。真的,苏一,比起夏洛特我还是更幸运几分,因为爱情是什么滋味我曾经体验过,我没有遗憾了。”
  苏一愣愣地听着,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苏一,虽然你和钟国分手了,但你还有机会成为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人。也许你的下一个男朋友,会强过他百倍千倍,到时候说不定你会庆幸当初和他分了手。所以,你不要再继续难过了,也别老想这要怎么让他好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学会要一切向前看。”
  这些天,苏一已经不知听力了许素杰多少这样类似的劝解之词了,始终是听若罔闻。但这临别前最后的叮属,她怎么也要点点头。
  许素杰走了,义无反顾地去她选择的人生路。上出租车前她最后拥抱了一下苏一,然后她哭了,苏一也哭了。
  苏氏夫妇参加完女儿的毕业典礼后,决定在成都住一夜,等她次日办妥离校手续一起返回南充。这一夜,程实又盛情的邀请他们住在她的小公寓,正好还有最后几天的租期才退房。
  苏妈妈已经是第二次住进这栋小公寓了,她满口道谢,让他以后有时间就到。。。
  南充家里来玩,她一定会好好请他吃顿饭。苏爸爸是头一回来,四处看了看,看见摆在阳台上的那盆假山盆景还是当初他慷慨相赠的,被照料得很精心,费尽心思植在山石上的草木依然长得欣欣向荣。心里非常高兴:“程实啊,有空再来我家做客,我送一盆更好的盆景给你。”
  程实不假思索:“好啊,正好毕业了有空,明天我开车送你们回南充好了,顺便打扰叔叔阿姨几天。”
  苏妈妈一迭声地笑道:“好哇好哇,欢迎欢迎。”
  他们计划得很好,第二天上午去学校却找不到苏一了,本来头天晚上说好了,让她办完离校手续后,整理好行李在宿舍等着和爸妈会合一起回南充,结果宿舍里只见打包得好好的行李搁在地板上,就是不知道人上哪去了。
  自从苏一把手机砸坏后一直没买新的,现在要找人都无从寻找,想着她可能是离校手续还没办好,程实让苏氏夫妇在宿舍等着,他出去找找看,如果她回来了就给他打电话,结果他走了没多久,苏爸爸的手机上有个陌生的市内电话号码打进来,他纳闷地接听,听见女儿的声音:“爸,你和我妈先回家吧,我今天不回南充了。”
  “你不回去,那你去哪?”苏爸爸话音未落,突然听到电话那端一声长长的火车鸣笛声,“苏一,你这是在哪?火车站吗?”
  “对,我在火车站,我马上就上火车了,你们快回去吧。”
  苏妈妈抢过电话大吼:“苏一,你要坐火车去哪?”
  “我要去北京,我要去找钟国算账,我要让他好看。”
  三句话,一句更比一句愤恨伤心,然后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苏妈妈只能徒劳地对着话筒嚷嚷:“喂喂喂,苏一,苏一……”
  电话已经挂断了,千唤不一回,苏妈妈气得只能朝丈夫抱怨:“你看看这什么女儿呀——”
  苏爸爸也又急又气,但面对妻子的埋怨,他十分哭笑不得地一摊手:“别全怪在我头上,她也是你的女儿好不好?”
  苏氏夫妇互相抱怨的时候,苏一已经挤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许素杰临走前的叮嘱算是对牛弹了琴,苏一听在耳中却压根没有放进心里,反而越发激起了要去北京找钟国算账的念头。说干就干,她回宿舍随便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塞进背包后就直奔火车站。上午就有一趟开往北京的列车要发车,临时去已经买不到车票了,她就先买一张站台票混进站台,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着人流往车上挤,挤上车再补票好了。
  苏一顺利地上了车,然后主动去找列车员补了票,当然只有站票了。这可是长达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列车,要一路站到北京去是非常辛苦的,事实上她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受不了了。这些天她因为受了打击心情很坏,一直吃不下睡不着,从身体到精神都状态不佳,加上炎热的盛夏天气,列车虽然号称空调车,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一车人却让空调根本起不到什么效果,密封的车窗却让车厢像闷罐车一样闷得人发晕。站着站着,她觉得头越来越晕,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模糊,然后就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恢复意识后,苏一发现自己躺在乘务室,列车员看见她醒了松一口气:“还好醒了,再不醒的话下一站就要联系救护车把你接下去治疗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赶紧翻身下床:“阿姨我没事了,我应该是有点中暑,车厢里人太多也太闷了。”
  列车员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硬座车厢就是这样了,要不你补张卧铺票去卧铺车厢唐着吧,现在离北京还远着呢,你再站下去肯定还有晕。”
  苏一一开始就想补卧铺票,可是列车长说没有卧铺车票了。列车员微微一笑:“我去帮你补,会有的。”
  她求之不得:“那太好了,谢谢阿姨。”
  苏一因祸得福,由硬座车厢换到了卧铺车厢,有了一张中铺可以躺着,她对面那张下铺也是一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斯斯文文的不怎么说话,带了好几本杂志倚在床头安静地看着。
  枯坐无聊,她便跟她借了一本杂志随手翻翻。看到有篇爱情故事中,女主角因为身患绝症一再忍痛拒绝男主角的求爱,这种桥段实在是被小说和影视剧滥用得太多了,她索然无味地扫上一眼就翻过去。
  但书页翻动的那一瞬,心也莫名地随之一动。苏一突然间产生一种新的设想,钟国的变心会不会另有原因和苦衷呢?或许他其实并没有那一个“她”,或许他也只是像小说中的主角一样,因为身患绝症而不得已忍痛拒绝爱人。
  这个设想有点类似偶像剧剧情,绝症车祸失忆之类大同小异的情节,由不同的俊男美女来演绎,还是照样很受年轻女性观众的热烈追捧。苏一也曾经很喜欢,还拽着钟国陪她一起看过几部偶像剧。当年她看《薰衣草》时,还问过他如果她也像女主角一样得了绝症...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说不吉利不准她再说下去。
  因为偶像剧中,几乎都是女主角患了绝症,楚楚可怜地和男主角谈一场感天动地的生死恋。所以苏一设想过如果自己也得了绝症该怎么办,却从来没有设想过如果钟国得了绝症该怎么办。
  钟国曾经笑道凡夫俗子如他和她,是不会得绝症的,偶像剧中的俊男症美女才有资格一边患着绝症一边唯美地谈着恋爱。当然这只是说笑,病魔才不会那么挑剔,非俊男美女不可,凡夫俗子它也照样临幸。
  钟国是不是被病魔缠上了?苏一被自己的设想吓了一跳。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那以他另有新欢就是假象,就是故意来气走她的。是不是这样呢?
  火车上这一夜,苏一几乎彻夜未眠,反反复复地思索这件事。钟国可能患绝症吗?似乎不太可能,他一向喜欢体育运动,身体倍儿棒,长这么大伤风感冒都很少,会突然患上绝症的可能性基本不成立。而他的出轨却很符合逻辑,他承认是告别球赛那天和那个她有了亲密关系,那晚散伙饭他喝了很多酒,本身就是个欲望强烈的人,再加上酒这个色媒人,所以发生了“保不住的事”,十分合情合理。她最气愤伤心的是他不仅仅只是一时“保不住”吃了别人的“橘子”,还一吃就吃上了瘾,最后竟租了房子跟她同居了。
  想到钟国现在一定是天天晚上和那个她在一起“煮饭吃橘子”,苏一的心像无数把刀戳着般难受。虽然理性分析与判断告诉她,钟国得绝症的可能性不大,出轨更符合逻辑,她却宁愿选择相信他其实是得了绝症,所以不得已说谎来善意欺骗她。
  这一刻,苏一宁愿钟国患上不治之症,也不愿意他抛下她跟另一个女孩亲密生活在一起。换而言之,她宁可让他死,也不愿让他爱上别人。
  苏一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可是此时此刻她的想法就是这么残酷。一种不自觉的残酷,只因绝症的设想,是她抓住这份感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漫长的旅程终于熬致电了终点,列车徐徐驶入了北京站。苏一急急忙忙地下了车,急急忙忙地奔向出站口,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钟国问个清楚。验完票刚一出站,始料未及地有人迎面拦住她:“苏一。”
  她抬头一看,意外得无以复加:“程、实——你怎么在这?”
  苏一乘火车离开成都的当天,程实也登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原定开车送苏氏夫妇回南充的计划,他请王烨代劳了。临行前他满脸慎重地向他们保证:“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回家吧。苏一的事交给我,我一定会把她好好地带回南充。”
  非常信任地,苏氏夫妇一起朝他点头。他主动请缨上北京找苏一,他们没有问他原因,他也没有解释原因,彼此之间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此,程实飞到了北京。比苏一晚出发,却因交通工具的便捷比她先到达。次日他早早地就等在火车站出口处,在一阵阵拥出站外的熙攘人群中,目光如网,终于网到了他等待已久的那个身影。
  程实意想不到的出现,让苏一真如看到火星人般惊愕万分:“你怎么会在这?”
  “我特地在这等你。”
  她更吃惊了:“你干吗特地在这等我?”
  “我不放心你这样莽莽撞撞地冲到北京来,所以特地赶来等你。”
  你干吗要不放心我——苏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已经冲到嘴边的话却又极力咽回去了。因为吃惊之余,有一丝隐约的明了,蛛丝般细密地萦绕上心头。不由自主地,她瞪大眼睛看着程实发怔。而他像是听见了她未出口的问话一般,迎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放心你。”
  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放心你——喜欢一个人,往往就是如此,总是对他(她)不放心,诸多牵肠挂肚。仿佛他(她)是又弱又小的婴儿,情不自禁地想去百般呵护关爱与照顾。
  程实的话仿佛是一剂凝固剂,让苏一陡然凝固成了一句活体雕塑。
  出租车奔驰在首都北京宽阔平坦的马路上,车窗外现代化大都市的风光一幕幕电影画面般流过。
  北京的街头处处可见美轮美奂的绿化花坛,是钢筋水泥的森林中一道道绿色风景。沿途时常可见的2008北京奥运会宣传牌宣传画也频频吸引路人的目光。距离2008年还有三年多的时间,首都却已经有一种奥运氛围扑面而来。
  出租车经过一个特别漂亮的巨幅宣传画时,司机主动介绍:“看,北京奥运主题口号——‘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2005年6月26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的发布仪式上,北京奥组委正式宣布第二十九届奥运会主题口号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One World One Dream)
  苏一看着车窗外的宣传画发怔,什么时候宣布的奥运主题口号?她竟一点都不知道。因为钟国的对北京奥运持之以恒地高度关注,她也爱屋及乌地随着他关心这桩百年盛世的点滴进展。6月初北京奥组委正式启动志愿者项目时,她还跟他说等她来了北京后他们一起报名参加招募,看有没有机会加入奥运志愿者行列。可是现在……她和他还能继续“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吗?
  窗外风景优美,心乱如麻的苏一却实在没心情欣赏。瞥一眼坐在旁边的程实,她欲言又止了大半天,终于嗫嚅着说:“你……非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说了,我只陪你到门口,你和钟国的谈话我不会介入。”
  她叹口气,知道是甩不脱他了。
  北京火车站出口,苏一当了半天活体雕塑后回过神来,假装没有听到程实说过那句话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北京真热之类的废话,极生硬地要转移话题。这么多天来,她的心一直是乱糟糟的,程实的意外出现和突然表白,让她的心更乱了。乱得她根本没办法理出头绪,只得由着一团乱麻不管了。先顾着她最关心的事,去找钟国问个清楚。
  好在程实也十分配合地不纠缠在原话题上,只问她累不累?饿不饿?要带她去吃饭休息,正是中午的时候,她也确实饿了,顺从地跟着他去吃过午饭后,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从餐厅一出来她就拦辆出租车急着去找钟国。他也并不劝阻,却坚持要跟来理由就是那三个字——不放心。
  无端端的,她为这三个字气短,拒绝不了他。只因曾经深爱过,她深知这种“不放心”是什么滋味。
  只是,程实是几时喜欢上她的?她竟一点都没察觉到。对于爱情,她一直都不是敏感细腻的人。最初的最初,钟国悄悄喜欢她时,她也一点都没感觉到,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只能看到做在明处的感情。而程实却是那么内敛的一个人,加上又一直知道她有男朋友,他始终小心谨慎地隐藏起他对她的这份感情。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愿上帝保佑,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直到今天,苏一才真正知道了那封挂号信的主人是谁,当然是程实,只能是程实,甚至无须求证。她起初还猜测是一个条件不怎么优越的男生,真是大错特错,怎么就没有想到是程实呢?他的暗恋不会、也不敢让她察觉到,因为他是那么地害怕被拒绝,尤其是这样可以预见的拒绝。有道是一着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却几乎是连井都不敢靠近了。
  出租车在苏一的思绪万千中抵达目的地,钟国已经正式就职的那家建筑事务所所在的办公大厦楼下。他在这里兼职两年,她早已听熟了这家事务所的名称,百闻终于到了一见的时候,在楼下可以看到四楼整层都是建筑事务所的招牌看来规模确实不小。
  深吸一口气,她下车朝着大厦门口走去,有一种如赴战场般的感觉。她这次千里迢迢赶来北京是准备打仗的,为爱情而战。
  一进建筑事务所,迎面就是擦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前台接待处,笑容可掬的。
  前台小姐接待了苏一,得知她的来以后,安排她先到会客室去等着。
  钟国很快来了会客室,苏一看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模样都还是她所熟悉的,但他脸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陌生。
  以前他只要看见她都会笑,笑意不只如水一般漾在唇角,还会漫过眉梢眼角,流动在晶亮的眸中。那是从心底发出的笑,折射在眼底,从心到眼笑出一朵爱的花。此刻他看见她也笑,但只是微微扯动一下唇角,眼睛根本没有丝毫笑意,完全是一种客气礼貌的笑。
  苏一顿时心凉了大半,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在她对面坐下,很镇定地看着她:“你还是来了。”
  他的镇定让她按捺不住地生气:“我当然要来,北京城又不是你的,难道你说不让我来我就不来了,凭什么?”
  “是,北京城任你来去,我没有干涉的权利。但是苏一,你是冲我来的,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气,我也知道很对不起你。你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能解气?要杀要剐不太现实,要打要骂的话我随便你。”
  钟国到底是了解她的,知道她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己先摆出一副任她发落的架势,俨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倒让她上火车前酝酿的一番狠话英雄无用武之地。
  深吸一口气,她竭力平静自己:“钟国,你是故意想要气走我是不是?”
  如同鸵鸟般,她不愿正视他告知的事实,而是选择自己认定的平安无事的假想。
  他似是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故意要气走你?”
  “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突然查出得了什么病,不想拖累我了,所以故意要气走我?”
  她说得有点含糊,但他却一听就懂:“苏一,你不会以为我身患绝症吧?老天,你真是偶像剧看得太多了,你看我的样子像绝症患者吗?”
  她盯着他一眨不眨:“像,你比五一见面时要瘦多了,是不是生病的原因。”
  “拜托,瘦了就是生病吗?那街上那么多骨感美女个个都是病人了。”
  她固执地坚持:“不能跟她们比,反正我就是觉得你瘦多了,一定是生了病,而且很有可能就是绝症。”
  “我瘦了是因为刚从怀柔工地上来,工地条件艰苦,当然会瘦了,你干吗坚持认定我生病了,还是绝症,你简直就是在咒我死。苏一,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但你也不用这样咒我吧?”
  无论钟国怎么说,苏一就是认定他身体健康出了大问题,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绝对不会轻易松开。最后他可能被逼急了:“你实在不相信就这样吧,北京城的医院随便你挑一家,我跟你去做身体健康检查。”
  这是将军的招式,他一下就把她将死了——你认定我有病吗?那我们去医院让医生来检查我到底有没有病。他这样坦然以对,她却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许他是故意这样说,来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呢?好吧,查就查,让她弄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好。
  当天去做身体健康检查已经不能了,健康检查要空腹进行这是基本常识,而钟国已经吃过午饭了,况且又在上班。于是他们约定次日一早在某家医院碰头。
  苏一离开事务所的时,钟国没有送她,说是工作时间不方便。也没问上一句她到北京后的住处有没着落,就那么一转身走了,唯恐走慢一步会被她拖住似的脚步匆忙。
  想想以前他对她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再对比此时这般不闻不问的漠不关心,伤心、失落、愤恨、难过……种种情绪在苏一心理层层堆积,海潮般哗哗涌动,快要把她淹死了。
  恨恨地看着钟国轻捷离去的背影,她用力咬紧下唇:钟国,如果身体健康检查你真是好好的,那我一定要你好看。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可不是来跟你温良恭俭让的。
  走出大厦,她一眼就看见程实依然笔直如杨地立在门口,见她出来,他的神色是明显地松口气。一个多余的字也没问,他扬手招下一辆出租车,带她去了一家酒店:“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苏一确实很累了,如同刚刚打完一场艰巨的战役,精疲力尽。顺从地让程实安排一切,她实在没力气再背着行囊四处去找地方住了。
  苏一在北京待了三天。
  第一天她马不停蹄地找到中国。
  第二天押他去医院体检,她还多留了一个心眼,头天越好碰面的一员突然决定不去了,临时电话通知他到另一家医院会合。振振有词:“也许你已经选找到这家医院的什么熟人医生也不一定,毕竟你在北京待这么久了。”
  他一派无所谓的口气:“随便你了,你说哪里就哪里,我反正真金不怕火炼,你要怕我串通医生来篇你,那多去几家医院检查也行啊!这样你总没话说了吧。”
  苏一却是被他堵得没话说了,整整一上午,她跟着他在形形色色的检查室走来走去,全部检查做完刚好是12点。体检报告要后天来取,他随意地把单据递给她:“这份报告是你要的,到时候你来取吧。”
  薄薄的几张单据捏在苏一手里,她却有一种重得快要拿不住的感觉。钟国能这么坦然地根她来做检查,还让她自己来取报告,纵然体检报告结果还没出来,但她已经可以肯定这个结果不会是她所希望的结果了。
  钟国的手机响了,他转身走开几步去接电话。她眼尖地发现他换了一只新手机,他原来的手机呢?那只挂着她送的生肖猪手机链,录着她唱的生日歌的手机哪里去了?
  这个电话没接多久,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就挂断了。然后他走过来对她说:“已经体检完了,没事的话哪我就先走了。”
  苏一想着刚才那通电话没准是那个她的“圣旨到”,他倒是很“奉旨行事”,马上就急着要走。恨恨然至极:“钟国,这时候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我大老远地从成都跑到北京来,别说我们以前那么要好,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应该请我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吧?怎么就这么唯恐避之不及地要走呢?”
  他僵僵一笑:“苏一,真是对不住,今天中午真的有事,要不改天吧。”
  她激烈地反驳:“虚伪,谎言,钟国你能不能说句实话来听听?”
  他沉默片刻:“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苏一,既然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我不想再和你过多接触,让你产生还能重归于好的错觉。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让你尽快似了这条心,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她听得出他这番话是真话了,对于感情上不可能的人与事,她也会这样拒绝得直截了当毫无转圜的余地。当初拒绝王烨就是如此,只是没想到,现在会轮到钟国这样的坚决地拒绝她。
  等着他的眼睛渐渐发红,她倔强地不让自己哭出来:“你说,你那个她到底哪里比我好?为什么你现在要她不要我了?你给我说清楚。”
  再怎么倔强,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带上了哭腔。
  钟国似乎是也有些不忍,低下头不敢看她:“苏一,这种事没办法比较,我也说不清楚。”
  “你说不清楚,那你把她带来让我看看,我自己弄清楚。”
  “不行。”他毫不迟疑地久拒绝了。“苏一,我不能让你见她,你那脾气能生吃了她。”
  自始至终,他不可能告诉她那个女生的名字,现在更加不肯让她见她,只因为他太了解她的脾气,怕她会找她的麻烦,所以十分妥善的小心地把她保护起来,坚决不对她透露她一星半点的情况。
  如果钟国真的带上一个女生来给苏一看,她可能还会怀疑他在演戏给她看,可是他抵死不肯,反而更让她绝望。一个整整想演戏骗人的人绝对会演足全套,细枝末节无一疏漏,尽可能编的圆满,让人相信他导演的这场戏。课如果是事实的话,才不会费这种功夫,爱信不信随你的便,我才懒得去可以证明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叶珂是不是?”
  “不是,苏一,我对天发誓不是叶珂。你不要胡乱猜测,她现在已经是徐文亮的女朋友了。”
  居然不是叶珂?想一想也对,如果叶珂有这本事,一早就把他套牢了,何必还要迟到现在。这个半路杀出的“她”,真不知是何方来的“程咬金”。
  “那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我保证不找她麻烦,我只先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生从我手里把你抢走了。我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感情基础,她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久彻底颠覆了。我输得太莫名其妙了,我一定要知道我输给了谁。”
  “苏一,你不是输给了她。为什么你们女孩子闹失恋就纵向是被另一个女孩打败了。其实这根本与别人无关,问题是出在我这里。”
  她愣了半天,然后咬牙切齿:“说得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如果是磐石一块,别人也转不动你。”
  “是,苏一,我承认这件事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所以你有什么不满要发泄,只管冲着我来吧。”
  她红着眼睛看着他,突然发问:“你以前的手机哪去了?还有,我送你的手表哪去了?”
  发现他换了新手机后,她在注意地观察一下他,发现不只是手机,他身上凡是带有她印记的东西都没有了。
  他露出一丝尴尬:“既然决定了要结束这段感情,与之相关的东西当然不会再随身带了。”
  说完这话,不等她开口,他又急急忙忙地说:“苏一,我真的没花四溅了,今天先这样吧,改天我再请你吃饭。”
  他一边说一边脚步风快地往外走,简直如飞一般的快。她的运动神经本就不如他发达,再加上他存心要溜,自然更是追不上他。追到医院门口时,之间他已经弯腰钻进一两出租车扬长而去,她只能徒劳地朝着一股汽车尾烟气冲冲泪汪汪地大嚷:“钟国,有本事你跑到月球上去。”
  北京的6月底,炽烈的阳光如一排排金箭射下。苏一还自虐般地抬头迎接那灼眼的光线,强光刺入眼中,汪了许久的两汪泪水痛快的泄出来,在脸颊上蜿蜒流淌,她一边流泪一边告诉自己:不是我要哭,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
  一个安全落泪的理由,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一只手默默地递过一张洁白纸巾,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程实的脸。和昨天一样,他把她送到了医院门口,然后她让他先回酒店,她保证自己会回来。课他显然一直在门口等着她,整整一上午。
  在北京的第三天,整整一天,苏一待在酒店哪都没去。程实的房间就在她房间隔壁,她不会随便过来打扰她,只是到了用餐时间久辉来敲她的房间,叫她一起去餐厅吃饭。
  酒店的食宿费用都是程实在付账,她问过他花了多少钱,她带了银行卡,可以去除钱把自己应付的那份还他。他一脸淡然:“这些以后再说,现在你先解决你的问题吧。”
  实事求是的手,苏一很庆幸追到北京来的人是程实,而不是她爸妈。他寡言少道,从不多问她什么,如果是她爸妈追来了,她一定会被他们罗嗦死。
  程实只是每天问她一次今天打算去哪,然后把她送过去,再把她带回来,中间她和钟国的见面过程他一字不问,似乎丝毫不关心她和他和解得怎么样。
  后来他才对苏一吐露:“我什么都不问,是因为我不关心过程,我只等待结果,结果无非就是两个,一是你们和好了,你返回南充,那我就和你一起回去。”
  苏一一个人在酒店的房间里待着,特别容易胡思乱想。酒店宾馆的标准间陈设都大同小异,她住在北京这家酒店的客房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都江堰那家宾馆的客房,想起她和钟国那几天“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多好哇,她真希望可以回到那几天,可惜世间无人有此神通,不过,时光虽然不能倒流,但是美好时刻,或许可以试着复制。
  晚餐苏一吃得心不在焉,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回房了,告诉程实她今晚打算早点睡,让他不要来打扰她。其实程实就从来没有在夜里来敲过她的房门,和她同住一家酒店,他表现的十分谨言慎行。但因为她晚上又计划,所以宁可多嘱咐一句,不要坏了她的事。
  回到房间后苏一就开始洗澡,洗了很久,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浑身洋溢着一股沐浴露的清香。然后她给钟国打电话,说她病了,来到北京水土不服,现在发着高烧难受极了,让他马上过来送她去医院。
  他似乎不相信:“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昨天好好的,今天就不能病了?都是让你昨天气的。我孤零零一个人跑到北京来找你,你却压根就不管我。这几天我住得好不好吃得惯不惯,你一句都没问过,现在连我病了你也想推脱不管,好,你实在不想来就算了,等我病死在北京,你就一了百了再没麻烦了。”
  一番话说到自后,她百般委屈,声音中又有了一丝哽咽。他在电话那边迟疑半晌,终于心不甘情不愿:“那好吧,我现在过来一趟。”
  房间被敲响时,苏一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审视,一如战士出征前检查凯甲装备。她对镜中的自己很满意,刚刚洗过的长发又黑又亮,皮肤白里透红,身上穿着的那件粉色碎花睡裙,是在都江堰时穿过的。那时她天天都穿着这件睡裙和钟国住在同一个房间,他一定不会忘记吧?
  果然,她打开房门时,钟国一眼看见她,脸上有丝触动的神情浮现,她心头压抑不住的暗喜:“快进来。”
  他迟疑着:“你不是病了吗?”
  她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拖进房间,急切得有如在拉郎配:“进来再说。”
  人一进房,门一关上,世界仿佛就缩小到只剩他们俩。苏一很满意这个二人世界,钟国却似乎感到局促不安,不肯再往里面走了。僵立在入门处的壁橱前,目光躲闪着不看她:“你要是没病我就走了。”
  好不容易才把他诓了来,她怎么肯放他走,两只手死死地抓着他,她大胆地把整个身体贴上去:“钟国……我想……和你一起‘煮饭’!”
  她打定主意了,要把年轻女孩的矜持作派统统抛到脑后,然后不管不顾地像个荡妇那样去挑逗他引诱他。这是她最后一个“收复失地”的办法,那个“她”能用这一招把他从她身边抢走,那她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把他抢回来。
  她柔软的身体贴上他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像被烫着了似的往后退:“苏一,你别这样。”
  过道狭小,他退不开,她豁出去抱紧他踮起脚尖吻他的唇,前所未有的大胆主动。性的方面,年轻女孩总是比男孩要羞涩保守,每每处于被动状态,由男孩担任主动的进攻方,然后半推本就地红着脸接受。以前苏一也是如此,可是这一次,她却厚着脸皮担任了主动进攻方,率先打响战役。
  她像蜘蛛精一样缠在他身上,明显感到他的气息急促起来。势头发展良好,她再接再厉,一不做二不休,原本搂在他腰间的手往下一滑,红着脸想伸进他的牛仔裤里去摸他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男人的欲望中心,在都江堰的时候,每次她只要一抚摸那里,他就会无法自控地兴奋:“这可是你让我犯馋的啊!我要吃你。”
  然而,她的手还没来得及伸进去,就被他反应迅速地一把抓住了。然后,他十分用力地推开了她,推得她踉踉跄跄地差点摔倒在地。
  他推开她,他居然推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整颗心仿佛是冰海夜航的泰坦尼克号,迅速地沉没,没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当初在都江堰,初识她身体的那几天,他没日没夜天天腻着她,简直恨不能长在她身上。现在,她主动献身他竟不要,如此坚决地推开,像推开一副肝炎病人用过的碗筷,唯恐避之不及。
  不由自主地,苏一想起曾在某杂志读过一篇教妻子如何捕捉男人外遇的蛛丝马迹的文章,其中一条就是床第间的观察。男人在性方面最诚实,如果他厌倦了一个女人,他的身体会忠实地反应这一点,不但不愿主动和妻子同房,就算是妻子刻意去挑逗,他们也没“性趣”。这一点不比女人,再怎么厌倦一个男人,也还是可以被动接受。
  而她虽然还不是钟国的妻子,但他们曾经亲密如夫妻,现在他对她显而易见地没“性趣”,他的“性趣”都给了那一个她吧?
  羞耻与愤恨,让苏一的身体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瞪得圆圆的眼睛里既有泪水亦有怒火。
  推开她后,钟国慌张匆忙地打开房门走出去,站到门外的安全地带了,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异常复杂:“苏一……这个……我们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再这样不太好。”
  苏一站在房门内,看着房门外立着的钟国,不过相隔短短几步之遥,感觉上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咫尺间的天南海北。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越睁越大,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只因眼中泪水越蓄越多,他的身影在泪光中摇摇晃晃。
  他应该是很怕她会大哭大闹吧,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一边说他一边忙不迭地带上房门,看着那扇房门在眼前紧闭,苏一仿佛看着钟国的心门对她密丝合缝地关起来,把她彻底关在他的心房之外。以前,他的心房只允许她一个人住,现在她却被驱逐出境了,成了爱情的流浪者,无家可归。
  抓起壁橱上摆着的一只茶杯,她使尽全身力气,朝着房门用力砸过去,啪的一声脆响,原本精致细巧的白瓷茶杯在她面前碎成一地碎片。
  缓缓蹲下去,她看着眼前一地大大小小的茶杯碎片,仿佛看着自己爱情的残骸,如此粉身碎骨,难修难补。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顷刻间,决堤般地急涌而下。
  一墙之隔,程实敏感地捕捉到隔壁有易碎物品清脆的破裂声,紧接着是苏一呜呜咽咽的哭声。他第一时间打开房门想冲过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脚步刚迈出去就顿住了,因为他看见苏一房门前有一个人正转身朝这边走过来,高大身形挺拔如青松。
  这个人他认识,虽然只在成都火车站远远看过一眼,就已经清晰无比地记在脑海中。他是钟国,他怎么会在这出现?想起晚餐时苏一对他的叮嘱,说她要早点睡叫他不要来打扰她。程实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约了钟国来酒店,怕他会不知就里地过来影响到他们。
  不过看来他们刚才的谈话并不愉快,否则苏一不会在房间里又是摔东西又是哭,而钟国走得也并不轻松,眉头皱得紧紧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一脸风雨如晦的表情。没走两步,可能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他抬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程实转开视线不打算跟他打招呼,反正他也不认识他。
  却没想到,钟国的脚步一顿,看着他问:“你是程实吧?”
  他愣了片刻:“是……你是钟国。”
  钟国点点头,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似乎在仔细审视他。程实有丝不自在从心底生出来,不光因为他的审视,还因为他的身高。
  钟国高出程实好几公分,面对面地相视而立,他的高度简直在无形地压迫他。下意思地,他退后两步拉开距离,不想成为如此明显的对比。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苏一的妈妈打电话来臭骂了我一顿,说我让她发了疯似的跑到北京来找我,又说还好有你跟过来让她可以放心。所以,我不难猜出你是谁。”
  原来如此,程实就奇怪他怎么会叫得出来他的名字,他以前又没见过他。原来是苏妈妈打过电话给他了。
  似是有些迟疑,但钟国还是问出来:“你喜欢苏一很久了吧?”
  程实没有即刻回答,半晌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钟国看着他也良久无声,幽深安静的走廊里,他们沉默相对,隐隐约约可闻苏一房内传出的呜咽哭声,丝一般细细袅袅钻入耳中。
  “苏一在哭。”程实简单的一句话,似是在陈述事实,又似是在谴责钟国。
  “没事,她那个脾气就是这样。爱使性子爱斗气,闹上一阵过去了也就没事了。”钟国说我,看着程实不放心的表情又补充一句 ,“当然,如果你不放心就过去看看她吧。”
  程实确实不放心,抬足朝苏一的房间走去。与钟国擦身而过时,他对他说了这场交谈的最后一句话:“我走了,她就交给你了。”
  程实闻声回头,看见钟国已经朝着走廊那头大步迈去,轻捷飞快的脚步,迅速地带着他消失在走廊转角处。自始至终,他没有回过一次头,背影坚定无比。
  苏一蹲在地上伤心地呜呜哭着时,突然听到房门被轻轻敲响的声音。谁在敲门?是不是钟国,是不是钟国又回来了?这个念头让她整个人如弹簧般地弹起来,扑过去开门。房门一开,门口站着的人却是程实,她像被人点了穴似的愣着发呆。
  程实眼尖,门一开就看见过道地板上一地尖利的茶杯碎片,他只当看不见苏一满脸的泪痕,什么也不问,只说怎么不小心把茶杯打碎了,走进来蹲下去一片片小心捡干净。酒店提供的一次性纸拖鞋底薄,碎片不捡干净,一脚踩上去很容易割破脚板的。
  苏一怔怔地看着他细致地捡完碎片,看着他把碎片扔进卫生间的垃圾篓,再看着他洗干净手从卫生间出来,准备离开。
  “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用力地一咬下唇,她拦住不让他走,定定地看着他问:“程实,你喜欢我是吧?”
  “是,我喜欢你。”清晰无比的肯定回答。
  “那你……想不想……想不想……”她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措辞才好,吞吞吐吐了好几次,最后心一横,“你想不想跟我睡觉?”
  《阿Q正传》中阿Q骚扰吴妈时,天真又无耻:“我想和你困觉。”现在她刻意套用这句话,心里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痛快感。
  她赤裸裸的邀请,让程实逮住了,良久他才挤出一句话:“苏一,别怄这种气,早点睡吧。”
  话一说完他就伸出手去开门,手刚抓上门把,被苏一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盯着他,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着,牙齿把下唇咬得紧紧的。这一刻,她无比地恼羞成怒,连他也不要她吗?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她就这么一再地主动送货上门都送不出去吗?
  “你不想?你真的一点都不想?”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那个她,她为什么会那么吸引钟国?想象中,她认定那是一个如电影《青蛇》中白蛇精那般妖娆妩媚的女子,所以能那么紧那么紧地缠住钟国,让他越陷越深,脱身不得。他简直为她神魂颠倒,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妖娆妩媚是一种风情,苏一知道自己是没有这种风情的,她从小是个争强好胜的脾气,几乎是跟钟国打架打大的。用她妈妈的话来说:哪有女孩家的样啊。渐渐长大后开始学着做淑女,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基本功,很是费了她几年时间才修得几分形似。而风情是神似的东西,她先天悟性不够怎么修也修不来。女人没有风情还算什么女人,活该她到手的男人都被人横刀夺了爱。
  越想越恨,越恨越钻牛角尖,她几乎是揪着程实的衣襟问:“我就这么让人无动于衷吗?”
  “苏一,你别这样。”
  不约而同地,程实和钟国说了同样的话,并且同样试图推开她,更加惹得她伤心气愤,气得她不管不顾了,抓过他的手就忘自己胸脯上放。
  手掌上柔软温暖的触感让程实陡然哑了,没说完的话消失在半张的嘴里,他就那样傻傻地张着嘴发呆。
  他的反应让她有了一点成功的感觉,决定扩大战果,索性抓着他的手往她睡裙领口里塞。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蓦地红透了,她的脸也不由自主地涨红。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她义无反顾地把他的瘦塞进去了。
  这一刻,苏一不顾一切的药诱惑程实。之前诱惑钟国的失败,让她无比地伤心愤怒与羞耻。主动投怀送抱竟然被斩钉截铁地拒绝,这简直是身为女人的奇耻大辱。她决定要在程实身上一雪前耻,再一次发起的进攻绝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这次还失败的话,她觉得自己都不够资格再继续作女人了。
  她的睡裙下面没有戴文胸,程实的手直接触摸在她赤 裸的胸脯上。他似是被她如此大胆的举动吓到了,整个人傻站着发呆,放在她胸前的手毫无作为地一动不动,呼吸仿佛都停顿了。
  程实木木呆呆的反应,自然不会是苏一想要看到的局面。她像一个输红了眼拼命想要扳本的赌徒,已经输了很重要的一局,无论如何再输不起了。她绝对无法接受再钟国的弃若敝屣后,程实也对她这么无动于衷,因为求胜心切,她太过心浮气躁,完全没有感觉带贴在她胸口肌肤上的那只手虽然安静无比,但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她决定加大进攻火力,程实性格偏冷,可能得把火烧得旺一点才能融化他,更紧地闭上眼睛,她暗中一咬牙一跺脚,一只手飞快地越过他长裤上皮带的阻隔伸进去——她彻头彻尾地豁出去了。
  程实的脑子瞬间空白一片,全部的意识,所有的感觉,都只剩下一点——苏一的手。
  她那丝绸般光华柔软的手,隔着一层薄薄内裤按住他最敏感的部位时,仿佛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强烈的情 欲像一头被禁锢已久的猛兽咆哮着冲出来,他之前勉强维持的自制力终于全面崩溃……
  人在气头上做下的事,气头一过多半都是要后悔的。因为气得失去理智时做的往往都是蠢事傻事,等到恢复了清醒,再回头审视自己丧失理智的行为,没几个人能拍着胸膛说“我不后悔。”
  苏一就后悔了,简直要悔青肠子。她在钟国那里吃了瘪,为什么要在程实身上找回来,这能是一码事吗?程实再怎么抗拒不了她的诱惑,也抵消不了钟国对她的毫无性 趣。
  不顾一切的引 诱程实,完全是苏一在赌气——跟钟国赌气,也跟自己赌气,结果成功地让他失控后,她缺开始萌发了后悔。
  程实不比钟国,她和钟国在第一次的正式“结合”前,有过无数次不涉及实质内容的亲密接触,她一点点循序渐进地熟悉了他的身体后,才最终接纳了他的全部。
  而她一点也不熟悉程实,他不是一个陌生人,但他的身体对她而言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是她费尽心思闯进他的城,但近来后却又惶恐不安地想出去。在他身下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胆怯,打起了退堂鼓。在她迄今为止二十二年的生命中,自始至终只有过钟国一个男人。失去了他,无限伤心委屈愤恨之下,她新手抓过身边最近的程实来填补空白。可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她还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接受钟国以外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她没脸没皮没羞没臊拼命“勾引”到手的。
  只是战役一旦打响了,想要撤退就不是她单方面可以决定的事,程实冲动起来似乎比钟国还要激烈几分,她还来不及逃脱他就已经势不可挡地攻城略池了。平时他是那么冷淡如冰的一个人,这一刻却热烈如火——那种燎原之势的熊熊烈火,根本没办法可以一时三刻就熄灭。
  承受着程实凌空压下的火热身体,苏一有一种浴 身火海的感觉。她很后悔自己的引火烧身,可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结束后,程实很快就睡着了。他刚才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很大程度低消耗了他的体力,而且他者几天在北京也过的一点不轻松,口中虽然什么都不说不问,但始终悬着一颗心在等待,现在已经喝苏一发生了这么亲密的关系,在他看来终于可以安心了。心理和生理都一起放松后,他很放心地熟睡过去,一点都不知道苏一此刻心中的后悔。
  后悔这个东西好比传说中的仙家奇藤,只要有一粒小小的种子,马上能见风就长,眨眼间就能长到天上去。苏一有了后悔的念头,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后悔,整颗心整个人都被后悔的藤蔓缠住了。
  她好后悔一时气晕了头硬拖着把程实留下来,原来的初衷是想和钟国“煮饭”的,结果最后却把程实的生米煮成了一锅熟饭。她吃着这锅里的,想着的却是那锅。
  现在怎么办?她不想吃这锅饭啊。悔到极处,她甚至痴心妄想能有位神仙可以出来帮个忙,把熟饭倒回去变成生米。可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自己的问题只有自己解决。
  思来想去,苏一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她丢下熟睡中的程实悄悄溜走了。她不值得第二天要怎么面对他,只有走,走得越快越好。
  苏一来北京是为了找钟国而来,结果最后弄成为了躲程实而走。人生就是如此,总会发生一些令人无法预料的变数。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永远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等待自己的是怎么样的际遇。
  苏一背着简单的行囊跑出酒店时,时间已经将近夜里10点。她直接叫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唯恐迟了一步会被程实追出来。在售票口买票时,她没有明确的要求,只要是最快一趟去四川的火车票,无论是成都还是重庆都行,反正这两个地方转车回南充都很方便。正好当晚11点半后有一趟去重庆的车,她二话不说买了票。
  掏出钱包付车票钱时,她看到夹层里钟国的那张体检单据。明天下午可以去医院拿体检报告了,但是她知道已经不必去了,当他把单据无所谓地交给她让她自己去取的那一刻时,她就已经知道这张报告肯定没问题了。
  把单据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箱,苏一最后给钟国打了一次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他一定是故意不接。她不管,一直打一直打,非要打到他接通为止。
  可能是被她烦得实在没办法了,电话终于被接起来了,却是一个动听的女孩声音,直截了当:“钟国让我告诉你,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这个声音确实不是叶珂的声音,非常的柔美,很符合她脑海中那个白蛇精的想象。看来钟国离开她以后,就马不停蹄地回到他新女友身边去了。刚才一直不接那个电话,一定是在一起那个缠缠绵绵吧?
  苏一几乎把手里话筒狠狠摔出去了,幸好理智坚守岗位地告诉她:这是公用电话,不是她的私人手机,可以任她摔来任她砸。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我也请你告诉钟国,我现在就要离开北京了,他跟我还有笔帐没算清。他答应过我要算清的,所以我希望他能马上来火车站跟我清算一下。”
  电话那端的人终于换成了钟国:“你要走了?现在?”
  他显然非常意外,一连用了两个疑问句。也是,傍晚时分她还穿着睡裙在酒店等着他,这回却突然打电话来说马上就要上火车,任谁也得吃惊一下啊不是?
  听到他的声音,苏一的嗓门一下就拔高了:“对,现在,11点半的火车。你马上给我滚过来,你说过要打要骂随便我的,在我走之前我要行使我的权利。”愣了半天,钟国才干巴巴地回应:“那……好吧。”
  他来得很慢,等他赶到时,候车室通往站台的那扇门都已经打开让旅客们检票进站了。
  苏一猜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卡着钟点过来,过来是挨骂挨打的,当然是能少挨一分钟是一分钟,在房间里陪着女朋友多温存一阵岂不更好。
  想着在酒店里,他那么决绝地推开她,那么匆忙地离去,她应该还是撩拨起了他的欲望,但他却不肯和她继续,而是赶回去找他的新女友。苏一心中恨极,为什么当初他不能为了她这样坚拒那个她?那半路杀出的女子难不成真是一条蛇精,所以轻而易举就觅得他不知东南西北。
  她奈何不了那条“美女蛇”,但她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钟国。看着他唇角挂着一丝僵硬的笑走过来,她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脚。正踢中他的小腹,疼得他捂着腹部欢欢蹲下去,脸色都变了,嘴里一个劲倒抽着冷气。
  “好了,我和你两清了。现在滚回你新女友身边去吧,继续和她恩恩爱爱——如果你今天还能继续的话。”
  苏一这个清算方式非常的“姑苏慕容式”——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她觉得既然他是因为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背叛了她,那么她踢中他的欲望中心一脚踩算是冤有头债有主地报了仇。当然,她会这么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不忿他刚刚和那个“她”在一起。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她用脚后跟都能猜得出来。她嫉妒她愤怒地抓狂,这一脚起码要让他几天内都休想再尝到:橘子的滋味。
  说完要说的话,她扭头就走。深厚,钟国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检完票进站前,她忍不住回头最后张望了一眼。看见他依然按着副部蹲在原地,却抬头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隔得太远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神色,但他的姿势在说明他还没从痛苦中缓过来,一定是满脸痛苦之色吧?
  看来她那一脚真是把他踢得够戗,这么久了还没缓过劲来。他要不要紧啊?这个念头刚在苏一在心里头浮起又被她忙不迭地驱散了。她还关心他干吗呢?她在北京的三天,还没受够他的冷落吗?还要这么贱地去心疼。刚才那一脚应该要踢得更重一些,最后让他从此再也不能跟女人“煮饭”了,“饿”上他一辈子。苏一不无恶毒地如是想。
  这趟火车坐下来,苏一真是苦不堪言。等到第三天傍晚6点多,终于抵达重庆站可以瞎扯了,她简直如蒙大赦。跟着旅客人群出站时,她盘算着一出去就打个电话给宋颖,让她今晚安顿她一宿,这个时辰只怕已经没有回南充的长途车了,等明天在回去了。
  可是检票出站后,苏一又一次被拦住了,抬头看见诚实那张冰雕般的脸时,她的惊愕程度比起上次在北京火车站犹胜三分:老天!他怎么又堵上她了?他就算要堵也应该在成都火车站堵吧?怎么这么神机妙算地堵到重庆火车站来了?他是神仙吗?对她的行踪这么了如指掌。
  程实之所以会这么准确地等在重庆火车站,自然是有原因的。
  清晨,他在沉睡中被窗帘上头巾的明亮阳光唤醒了,睁开眼睛的一刻有些迷茫,因为这不是他的房间。酒店的标准间陈设虽然都一模一样,但床椅桌柜的摆向不同。他和苏一是相邻的两个房间,他房间的床是摆在右边的,而现在则在左边,完全换了方位。
  一怔之后,他马上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昨晚他的迷乱,崩溃,冲动,狂热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默默喜欢了那么久的女孩,连手都没牵过,却突飞猛进地有了实质性的关系。昨晚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美妙的初体验。
  可是现在苏一呢?苏一哪里去了?程实在房间里团团找了一圈,发现不仅苏一不见了,她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她不辞而别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啊?程实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放得太早了,苏一这么做,显然是想不声不响地把这件事就此略过不提了。
  她想就这样算了,当没事发生过吗?——不,他决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当什么事都么发生过。
  程实急匆匆地找去了钟国上班的地方,这是她唯一可以来找的地方。钟国却没有来上班,前台小姐说他请假了,不过看他找的那么急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他毫不迟疑地打过去,刚刚自报家门钟国就主动问:“你是在找苏一吧?”
  “是,你知道她在哪?”
  “她昨天晚上11点半后上了去重庆的火车,临走前把我叫去火车站算账,现在我和她两清了。”
  无端端的,程实觉得钟国最后这句话特别悦耳。
  足有半分钟,苏一看着程实愣愣发怔,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好久才勉强一笑:“你怎么也在这?”
  他答得没头没脑:“总要负责任吧。”
  她把他这句话在脑子里消化了一番,迅速做出判断,双手乱摆一气:“不用不用,我不是第一次,不用你负责任。”
  他脸上冰一般的寒意更浓了,紧紧盯着她,声音平平板板:“我是第一次,我要你负责任行不行?”
  什么?她一时消化不了他这句话,好半天才醒过味来,吃惊无比:“你是男的……这种事……哪有男的……要女的负责?”
  他面无表情:“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什么歪理呀!她好气又好笑:“男女都一样?那好,等你怀孕了再来找我负责任吧。”
  她的气话却让他冰冻般毫无表情的脸上闪过几分震动,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几乎是急切地说:“苏一,如果你怀孕了你一定要告诉我,不准自作主张知不知道?”
  他手劲很大,抓得她胳膊有些发痛,用力睁开他,她没好气地说:“你瞎说什么呀!没有的事,我不会怀孕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这是很有可能……”
  她打断他的话:“我就是知道不会。我在火车上就已经来那个了。”
  程实愣住了,这个消息显然让他很意外也很失望。在苏一却是无比庆幸,本来在火车上“老朋友”的到来让她很是唉声叹气,但这一刻她才警醒它的到来其实是福音。和程实的“生米煮成熟饭”已经让她很后悔了,要是“熟饭”再做出一个“小饭团”来,那她更要后悔的死掉。
  程实在重庆火车站的意外出现,让苏一没能投奔成宋颖。他的车子就停在火车站外的停车场,直接开车把她送回了南充。
  她起初还不想让他送,托词说想去重庆一个老同学那里住几天再回家,让他先走不用管她了。他告诉她之前已经给她家里打过电话,同志了她爸爸妈妈今天晚上他就能把她送回家。又说她是在要住上几天再走也行,他等她,因为他对她爸妈又承诺,一定会把她好好滴带会南充。
  “我说道就会做到。”
  苏一没办法了,只有乖乖地上了程实的车。
  从北京回到南充后,苏一把以前钟国送给她的东西,全部找出来处理掉了。
  他最初送给她的情人节礼物,那件印着流星花园图案的T恤衫,还有他买给她的向日葵泳衣,全被她用剪刀剪成了一堆烂布条;他那张写着“你是第一也是唯一”的生日卡片,他那幅一笔一画写着五百二十个“我爱你”的长轴,他寄给她第一次打工赚到的四张百元大钞,她一直舍不得用,小心翼翼都保存至今,还有他和她照过的所有全影,都被她撕成碎片后再付之一炬;他排队买来的奥运会会徽纪念章,以及之前托徐文亮买的会徽纪念钥匙扣,她找出一把铁锤砸得不成形状;还有那座可爱精致的小别墅建筑模型,也被她用锤子咋成了稀巴烂。婴儿房的部分尤其加重砸几下,去他妈的“钟共钟央他妈”。
  最后砸烂的是那块情侣手表,看着表盘上两个笑吟吟搂在一起合照的人,还有那“分秒通信”四个字,苏一觉得无比讽刺。恨恨地一锤砸下去,砸得它粉身碎骨:“去死吧,仝仝去死吧。”
  所有钟国送的东西,甚至是他配她一起去买的东西,全部被苏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地统统消灭了。因为她恨他,恨透了他的决绝无情,遂决定要比他更决绝无情。所以处理与他相关的一切东西时,剪,撕,烧,砸……都是非常激烈的方式。
  激烈是因为恨,而这恨,却是基于爱。因为曾经深爱过,爱得刻骨铭心,才会恨得催肝裂胆。爱到深处恨转多,爱与恨是成正比的两种感情。
  程实把苏一送到家后,就在苏家住下了。这几天,他一直下榻在小书房,苏氏夫妇一直对他很好,简直奉若上宾。他千山万水追着自家女儿去了北京再把她带回南充,一片心意不必明说他们也非常明白了。
  有了程实,钟国的见异思迁不再令他们那么气愤。做父母的更注重实际,失去的东西只要有更好的代替,那就没关系了。
  背地里,苏妈妈对苏一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是有点脑子,就别再想钟国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了,程实哪点比不上他?”
  她有气无力:“妈,你以为这是在超市买东西啊,喜欢的可口可乐没有了,就拿罐百事可乐凑合着喝。”
  “百事可乐怎么了?我喝着觉得味道都差不多。你呀,还不是因为钟国偏爱喝可口可乐,你也就跟着非可口可乐不喝。”
  苏一心中一痛,确实,因为钟国喜欢,她也跟着喜欢上的东西有多少啊!他喜欢喝可口可乐,她也就喜欢上了喝可口可乐,他喜欢吃鱼她也就喜欢上了吃鱼,他喜欢体育她也就喜欢上了关注体育新闻……他送给她那些有幸的东兴她可以统统一鼓作气处理干净,眼不见为净,可是这些无形的潜移默化,她却一时半会改不了,打个比方都把可口可乐顺口就说出来了。
  “你不要这么死心眼,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程实对你那么好,家庭条件也那么好,这样两全其美的男孩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程实这样的男孩,放到哪户人家都是上等娇客人选。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中年人万事讲究实际,最欢迎这样的未来女婿。这不是势力,是非常正常的倾向,哪个伟人父母会愿意让自家女儿嫁个穷小子天天吃糠咽菜?
  她嘟嘟囔囔:“妈,您不就是看上程实家有钱吗?”
  “有钱怎么了?有钱是错吗?有钱犯法吗?有钱低人一等吗?”苏妈妈一问接一问问得女儿哑口无言,然后她顿了顿,换成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程实家有钱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原因是我觉得他人好。难道你妈我光图他家有钱吗?关键还是希望你能找个对你好的人,一起好好过上一辈子,让我们当父母的可以不用再为你操心。以前你和钟国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我和你爸也很满意啊!钟国家的条件当然比不上程实家好,可我说过半个不字没有?现在是钟国要分手了我才提醒你不要错过程实,你居然这样说你妈。”
  母亲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知道她也是为她好,却还是接受不了:“妈,我和程实也不可能的,他很快就要出国留学了,一个国内一个国外,这种远距离恋爱我是怕了。钟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十几年的感情基础都说变就变,何况程实,我甚至都不太了解他。没准去了加拿大不到两个月,就告诉我他已经有洋女朋友了。我要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那我还活不活了?”
  可是程实却让这个问题根本不成问题,他显然已经认真考虑过了,苏氏夫妇提出这个问题时,他慎重回答:“苏一可以喝我一起去加拿大留学呀!”
  苏爸爸又看着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苏一,去换个环境吧,对你绝对有好处的。”
  这话让苏一心里一动,虽然她把所有和钟国又关的东西都处理掉了额,也发誓一定要把他忘掉,但在熟悉的环境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让她触景生情。或许,换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会比较容易。
  苏一还在迟疑,苏妈妈已经拍板了:“程实,那就按你说的办,帮苏一申请明年春季留学的事。”
  回到房间苏一抱怨妈妈:“我还没完全像好呢,您怎么就答应了。”
  “你还要想什么?出国换个环境来个新的开始不好吗?苏一,别留在家里触景生情了。对门就是钟国家,我不信你看着心里会好受。你知道吗?钟国他妈跟别人说钟国过年回带新女朋友回来,到时候你看着就更难受了。”
  钟国会带新女朋友回家过年,还没看到逛是想象一下那场景,苏一就已经满心难受。低下头去,她在妈妈面前再也没什么话说了。
  但她还是有话对程实说,吞吞吐吐地,她对他婉言表示她打算出国跟他没关系,关键是她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他似是有心理准备:“不是说一起出国留学你就一定要答应我什么,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提任何要求的。”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也知道,一时之间你很难这么快开始第二段感情,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有时间慢慢来。”
  11月份的时候,她的留学签证办下来了。同月11号的晚上,北京2008年奥运会吉祥物在工人体育馆正式公布。五个吉祥物形象分别为鱼,大熊猫,奥运圣火,藏羚羊和京燕,名字是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和妮妮,即“北京欢迎你”的谐音。
  ——北京欢迎你。
  ——Welcome to beijing.
  苏一对这五个号称五福娃的吉祥物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为什么要叫“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和妮妮”呢?这个“北京欢迎你”的谐音名字就足以令她恨屋及乌。因为她去过北京,而北京没有欢迎她,北京让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她恨北京,恨这座令她失去爱情的城市。
  1月初开学,12月份就要准备启程出发。这一年的春节,苏一将要在异乡度过了。
  由上海出发直飞多伦多,飞机上落泪的女孩不止她一个,毕竟都是背井离乡去国万里,但她却是哭的最伤心的一个。她明明不想哭的,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眼泪却不由分说地往外冲,一串串前赴后继。
  只因有几句话,在记忆的河流中如鸥鹭般惊起。
  “我也没坐过飞机,以后我们一起坐。起飞的时候如果你害怕,我可以无偿提供怀抱让你依靠。”
  言犹在耳,可是当初情深款款说这话的人,已经毫无眷恋地弃她而去。现在陪着她一起坐飞机的是另一个人。往事种种,仿佛是皆如梦,何曾共?
  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机窗外,故国河山渐渐缩小,渐渐模糊,直到被万尺高空的云海隔绝到再也看不见。
  中国——再见。
  钟国——再见。
  来到加拿大,来到一个全新的天地。
  加拿大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四季分明,风景如画——如一幅色彩斑斓层次分明的油画,而非中国那种写意的淡墨山水画,中心城市多伦多是这幅油画中最点睛的一笔,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处处鸟语花香。
  来到新环境,苏一有许多新鲜心气的新感受,她在网络上和许素洁或宋颖聊起多伦多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她们只有侧耳倾听的份。
  宋颖半真半假地打过一行字问她:“看你在那边好像如鱼得水。家乡人家乡事还惦记吗?”
  她搁在键盘上的手停滞片刻,又运指如飞:“此间乐,不思蜀。”
  家乡人家乡事——苏一很明白宋颖在含蓄地问什么。然而那段已经决裂的感情,如同刘阿斗已经灭亡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念念不忘只是徒增烦恼,不如“此间乐,不思蜀。”
  许素洁则更关心另一方面:“你和程实现在怎么样?”
  她如实相告:“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一周才见一次面。不过他每次来了我都很高兴,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他简直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当初申请学校的时候,苏一刻意没和程实申请同一所大学,他在多伦多另一所名校读硕,两所学校的距离相隔甚远,交通也不太方便,加之入学初要突击强化语言关,他一周才能过来看她一次,每次来了都会带她去唐人街的川菜馆吃上一顿好饭。
  多伦多Spadina街一带有着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华裔社区——速成唐人街。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是中文招牌,方块字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苏一跟着程实来到这里,恍惚中都有一种置身国内的感觉。
  程实带苏一找到那家川菜馆,还没进门,她先看到竖在门口的偌大彩排上辣子鸡水煮鱼等一道道无比熟悉的菜名。对于思乡的肠胃而言,这是多么强烈的诱惑,光看那张菜牌她都要垂涎三尺。
  一盘辣子鸡端上桌后,她风卷残云般三下两下就干光了。水煮鱼又辣又烫,她烫得滋滋吸气,却又舍不得放下筷子,真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人一样。
  “鱼要慢点吃,小心别被鱼刺卡到了。”
  程实的提醒,她一口鱼肉塞进嘴,含糊不清地回答:“放心吧,我知道要怎么样吃鱼。”
  话刚说完,心突然一痛,像是有根鱼刺被误吞下去梗在心头。
  是谁教会她吃鱼的?是钟国。因为钟国特别爱吃鱼,她也随他爱上了吃鱼。多少个盛夏的夜晚,他们像两只猫一样到处找鱼吃,吃遍了南充的大街小巷。那时候她还不太会吃鱼,曾被鱼刺卡到过,是他带着她去医院解决了那根“如鲠在喉”的鱼刺。从那以后,他再带她吃鱼都很小心,总是把鱼肉剔去刺后再给她吃,让她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苏一放慢了吃鱼的速度,最后那盆鱼甚至没吃完,程实问她要不要打包带回宿舍去吃,她摇摇头:“不用了”
  再来这家川菜馆吃饭时,她不再点水煮鱼,改为水煮肉。鱼——曾经是她所欲也,但现在,她决绝地决定从此对它不再问津。
  如此决绝的方式,只因为它代表着她最深刻的……
  来到加拿大几个月后,新鲜感也过去了,寂寞,就轻而易举地缠上身来。
  因为诸事小心谨慎,苏一虽然性格开朗,在学校里交到的新朋友却十分有限。除了和刚到校的那天认识的女生刘畅来往较多外,基本上没有太熟络的朋友。
  刘畅是广州人,身材小巧容貌清秀肤色偏黑,来多伦多将近一年后,她准备搬出学生宿舍和男朋友一起合租。她男朋友也是一位来自广东的留学生,苏一见过很多次了,他个子很高,相貌一般,但在刘畅眼中却是“好靓仔”的。和刘畅的频频来往,苏一不知不觉跟着她学会了不少粤语的日常回话,口音十分纯正。有时去唐人街,遇到有小摊小贩操着一口粤语叫卖的,她能用粤语砍价,让对方误以为是自己人,慷慨地算她便宜的,她满口“唔该唔该”地道谢而去。
  时间进入5月后,多伦多迎来了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夏季。
  夏季一到,学校里夏季学期的学生也开始坐不住了,夏日风光无限好,年轻人无论如何做不到无动于衷,上课的人眼看着变少了。
  苏一也跟着刘畅他们出去玩过一次,一行七八个年轻人去休伦湖露营。北美五大湖,她最初领略的是安大略湖的风光,已经美得令她沉醉。可休伦湖的风光更加美上几分,湖水是最清澈最干净的碧蓝,蓝的甚至胜过头顶的蓝天。
  如斯没劲如斯风光,更吸引苏一的却另有其人。同行年轻人中一个名叫方中华的天津男生,他有着高大的身形,英气勃勃的面孔,笑声特别响亮爽朗,她忍不住频频注意他。
  刘畅有所察觉:“你对方中华有好感吗?可是他年纪比你小,今年才二十岁,性格也比较幼稚,你最好别玩姐弟恋。”
  苏一连忙否认,但从休伦湖归来后,她和方中华开始有来往,刘畅好心地再次提醒:“苏一,方中华跟你不合适。他虽然是我们学校留学生中最有背景的一个,可是这种公子哥根本靠不住。他的女朋友多得以打计算,你跟他玩不起的,小心啊!
  苏一还是否认:”刘畅,你误会了,我和方中华只是普通朋友。“
  但她却频频跟着方中华出去,不到一周时间就约会了三次。只要他来邀请她就不会拒绝,不像对待别的男生那样客客气气地保持距离。他也察觉到她对他的不同,笑得有几分得意:”他们都说你这个辣妹子很难接近,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嘛。“
  苏一笑而不语,笑容中有些许苦涩,是方中华看不出来的。
  来到加拿大没多久,程实就感觉没车实在很不方便,前前后后折腾了很久才拿到G2车牌(一般公路驾驶证)。拿到车牌他马上买车,然后驾车去了苏一学校,自己有车后就能经常来看她了,而不一定非得是周末。这天就不是周末,他想突然出现给她一个意外惊喜,来到她宿舍楼下时,却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双双走出来,顿时愣住了。
  苏一也看到了程实,有些惊讶:”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她的话程实全然没有听到,只是定定地看着方中华,眼神惊愕复杂。方中华微笑着朝他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方中华。”
  他眼中的神色更复杂了,勉强一笑:“你好,我叫程实。”
  程实意外地来了,苏一抱歉地对方中华说不能陪他出去吃晚饭了,他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约好在先的。”
  言外之意,程实是突然出现,这样冒昧的来访本就十分不应该,何必还迁就他呢?方中华十五岁就来到加拿大留学,思维方式已经潜移默化地西化了不少。苏一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坚持:“对不起。”
  如往常一样,她和程实一起去了川菜馆吃饭。一路上他都非常沉默,直到再餐厅喝了两杯啤酒下肚,心里的郁闷才借着酒意说出来:“方中华,会不会太巧了,不但长得有几分像,名字也那么像——钟国——中华。”
  她蓦地一震:“你怎么知道她像钟国,你又没见过钟国。”
  程实反应很快:“以前在成都我带你去哪家表店定制手表的时候,看过你和他的合影啊。”
  苏一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夹一筷子水煮肉片胡乱塞进嘴里,佯装一心一意吃东西,实际上嚼着那肉片如同嚼木屑般索然无味。
  程实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杯中的酒,入口只觉苦涩无比。
  程实并不介意苏一和方中华的走近,因为他知道她只是在他身上寻找钟国的影子,跟他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介意的是,在她心里钟国这个人依然存在。千山万水脚下过,为何一缕情丝却挣不脱?她明明已经那么毅然决然地说过从此和钟国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一个方中华就让她原形毕露,她还是没有完全放下钟国啊!
  或许,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彻底忘记那段生命中最初的爱恋。这方面程实自己非常了解,感情上的创伤若想完全痊愈,从来都需要一个极其漫长与痛楚的过程。
  如程实所料,苏一和方中华的来往持续了半年之后,宣告结束。
  她对他的感情其实自始至终与爱无关。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答应他的每一次邀约,完全是因为二十岁的他有那么几分像二十岁时的钟国。尤其笑起来眉眼飞扬的样子,她错眼间都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可是方中华并不是钟国,二十岁的钟国还是会脸红的大男孩一个,试图和她亲近时每每心跳如急鼓。而方中华虽然年纪轻轻这方面却已经有着历尽千帆的老成,他坦率说过自己十六岁就有了性 经历。
  方中华一直想要和苏一有更实质性的关系,可是她却半点这方面的意思都没有,他一再地明示暗示她只当不懂。屡屡碰壁后,他那种西化的坦率又来了:“WHY?难道你还是处 女?你已经二十三岁了不会还没有过性 行为吧?”
  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了,她又羞又窘:“管你什么事?”
  方中华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老实说,如果你是处 女的话我会很惊讶,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如果还没有过性 行为我觉得很不正常。”
  她彻底恼了:“难道十六岁就有性 行为的人才算的上正常吗?”
  话不投机,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方中华从此不再约会苏一,据说他私下里对朋友提及她时,怀疑她是性 冷淡的老处 女。这话辗转由刘畅的嘴传到她耳中时,她真是哭笑不得。
  刘畅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来你还是有脑子,知道不能跟他玩真的。”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2007年踏着加拿大的寒冬而至,新学期苏一搬出了学生公寓,和刘畅做了邻居。
  刘畅特别喜欢放粤语歌,因为是她的母语,在异国他乡听起来怎么听怎么亲切。
  苏一对方言歌曲一向不太喜欢,她更喜欢国语歌曲,但是有一次听到刘畅的电脑中播放的一首粤语歌,只听了前面几句就不觉怔了:
  当年相恋意中人,大家性情近。
  早种爱恨极亲密,心心相印互新人。
  月底花间相偎依,共喜有缘分。
  恩爱百般愿比翼,痴心一缕共订盟。
  ……
  一边侧耳细听,她一边下意识地问:“这首歌……什么名字啊?”
  “《旧欢如梦》,这是一首经典的粤语老歌。”
  旧欢如梦——多么令人黯然神伤的四个字。
  欢,喜乐也;旧,在此解为过去很长时间的;从前的种种喜乐如今都已经成为过去时,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回到自己房间,苏一马上上网搜出这首老歌,一遍又一遍地听:
  当年相恋意中人,大家性情近。
  早种爱恨极亲密,心心相印互新人。
  月底花间相偎依,共喜有缘分。
  恩爱百般愿比翼,痴心一缕共订盟。
  喜逢知己倍精神,内心欢乐无憾。
  朝晚眷恋共欢聚,天天相见互慰问。
  立心栽花花不香,仲反惹仇恨。
  只怨爱海起风波,一朝生变断爱盟。
  恩情如今化烟云,未许再续情分。
  空有爱丝万千丈,可惜都已尽化恨。
  枉抛相思枉痴恋,恨卿心太忍。
  只有叹息旧欢似梦,早经消散莫再寻……
  这首《旧欢如梦》,字字句句听在苏一耳中,完全就是她和钟国的真实写照。从最初的“当年相恋意中人,大家性情近。早种爱恨极亲密,心心相印互信任”;到后来的“只怨爱海起风波,一朝生变断爱盟”;到最后的“恩情如今化烟云,未许再续情分。空有爱丝万千丈,可惜都已尽化恨”。简直就是为她专门写就的一首歌——一首爱的挽歌。一遍遍地反复听,终于停落了她满脸的泪。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2007年的春节过后,宋颖神神秘秘地在MSN上告诉苏一:“过年回南充,高中老同学聚会时,钟国向我问起你呢。”
  只这一句话,苏一的心仿佛被钓竿钩住了,扯得巴心巴肺地一痛,忽然只觉得满腹委屈:“他还问起我干吗?我们都已经没有关系了。对了,他今年有没有带女朋友回来?
  去年小汪阿姨就跟人说过儿子回家过春节回带新女朋友回来,结果钟国却没回来,说是所里事务忙要留人加班,他作为新进员工自然是责无旁贷,不能回去过年了。今年既然回去了,总要带女朋友回来亮个相吧?
  宋颖却说钟国是一个人回来的,她问起他的新女朋友时,他笑得勉强:”别提了,已经吹了。”
  宋颖也是个急性子,当下直言不讳:“怎么就吹了?早知道这么快回吹,当初何必跟苏一闹翻。”
  钟国笑得更勉强了,自嘲道:“是呀,早知道现在回这样两头不靠,当初真应该留条后路,现在就算是想当坏马去吃回头草,草也已经跑得老远够不着我吃了。”
  “那是,你想吃回头草,草还不让你吃呢。苏一可不是没有人要的,你当她是草,自有人当她是宝。你知道吗?她在学校很受欢迎,那个千万里追寻着她的温州小开就不必说了,有个天津去的高干子弟也对她穷追不舍呢。还有……”
  宋颖信口开河,有的没的说上一大堆,看着钟国一脸尴尬僵硬的表情她由衷替好友感到解气。
  当初知道钟国和苏一分手的消息后,宋颖很为苏一气愤不值。还在QQ上发消息给钟国,很不客气地大骂了他一顿,他却装聋扮哑就是不回应。后来看见杨钢的QQ在线,她转为骂他出气:“你交的什么好朋友?简直就是标准的现代陈世美一个。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交这样的朋友肯定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杨钢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听她说才得知钟国因为另外有了女友与苏一分手了。他还死活不信,说没准是苏一跟那个温州小开有了什么什么,自己要和钟国分手,现在还恶人先告状。宋颖没好气地让他找他的好朋友对质,结果对质后,杨钢明显底气不足了:”算了,想跟谁好不想跟谁好都是人家的事,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宋颖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杨钢只能抱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知道宋颖在钟国面前大肆渲染她的异邦桃花运,苏一迫不及待地问:“那他有什么反应。”
  “自然是一脸的追悔莫及,我猜他现在一定肠子都要悔青了。”
  这正是苏一最想听到的话,钟国后悔了,悔不当初。他现在是不是很想当坏马吃回头草?他会不会……想找她重新开始?虽说她的人已经远在加拿大,但在网络时代,”天涯若比邻“绝不再是一句空泛的诗句,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比如QQ,比如MSN,比如E-mail,都是能够把”远在天边“变为”近在眼前“的法宝。如果他真想联系到她是件十分轻而易举的事。
  钟国会来联系她吗?如果他真的后悔了,苏一决定很有可能,毕竟他们在一起有过那么多的美好时光。他那时一时糊涂地被美女蛇缠上了,轻易地弃她而去,结果在外面兜了一圈才发现真正最爱的是最初离开的人,他一定非常非常悔不当初吧?他现在是否在位要不要厚着脸皮回头找她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呢?如果他真的找来了,她该怎么办?
  是疾声厉色地臭骂他一顿脚他马上滚;还是冷言冷语地讽刺他几句请他不要再打扰她;还是用陌生如路人的口气告诉他,她根本已经不记得他这个人了呢……苏一未雨绸缪的想了很多对策,打油”磨刀霍霍向猪羊“的预备架势。但是,这”牛羊“她并不是非杀不可,如果到时候钟国忏悔认错的表现够好,打归打骂归骂,打骂之余她或许可以考虑……再给他一次机会。
  再给他一次机会——此念一起,苏一心里马上又了两个声音打起了架:
  ——什么,你还要再给他机会?
  ——或许给,只是或许,不一定的。
  ——或许,这个词分明代表着动摇。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不要大惊小怪了。
  ——你怎么那么没志气啊,人家当初怎么甩你的不记得了?
  ——记着呢,可是……可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自己的心自己明白,苏一骗得了任何人也骗不了自己,她还是放不下钟国。虽然北京之行曾经让她恨透了他,但是再那之前,他们却有过那么多那么多美丽的日子。
  在她的青春岁月中,他是她唯一的青春梦里人。几乎她所有的欢乐和哀愁都由他陪伴着一起走过,而她所有的情 爱初体验更是全部来自于他;两情相悦的初恋,青涩羞赧的初吻,战栗惊喜的初 夜……她如何可以轻易地放下他?如同轻松地拈去一片花叶,转瞬即忘。
  猜测钟国可能会来找她后,苏一一脸好几天登陆QQ,原本因为在国外MSN比QQ好用,所以QQ早不受她的重用了。但如今,这只小企鹅又重蒙圣恩地在电脑上五光十色地亮起来。
  因为钟国不知道她的MSN号码,想要联系她只有QQ这条路径最方便。虽然当初决裂后,她早把他从QQ好友栏踢出去了,他也未必会继续留着她的号码,但毕竟QQ校友录上他们还是同门师兄妹,他想找她不愁找不到。另外他或许还有她的电子邮箱号,也有可能会先写封信来投石问路?这样做比当面碰钉子要强。
  整整一周,上QQ和查邮箱都是苏一每日必做之事。日复一日,却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东西。为什么呢,她想来又想去,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钟国对她有愧于心,所以没脸再来打扰她。
  可他如果是真心实意想悔过,想跟她重修旧好,她是可以考虑原谅他的。为什么他没有勇气来试一试呢?大不了就是被她臭骂一顿嘛!钟国现在的胆子真是比以前要小朵了,可能毕竟是有”前科“的人,待罪之身做起事来就这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苏一决定给他一点暗示,特意把QQ签名档改成:”主说,要宽容,宽容是最大的美德。”
  然后静候钟国的反应,可好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她所期待的回应,钟国的QQ头像在线时间很少,偶尔闪亮一下就转为暗淡了,他是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的QQ签名档?又或者她的那个签名太含蓄了,他没有领会到其中的意思。
  于是她又把签名档改了,改得更加明显一些:“爱,要学会宽容。”
  当晚10点,钟国的QQ上线了,苏一干脆也将隐身改为在线状态,这下他应该忽略不了她以及她的签名档上那句话吧?这个呆子,居然还要她费尽心思为他制造机会,等下让弱势反应锅来对她酷酷忏悔乞求原谅,她一定要好好地拿捏他一把不可。
  可是钟国在线不到三分钟,头像又转为黑白色调,不声不响地就下线走了。他没注意到她在线?没有留意到她的签名档吗?或许是因为工作很忙没察觉,毕竟这个时候是他的上班时间。
  苏一一夜没睡好,次日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又是忙不迭地打开电脑上线。多伦多的黑夜正是北京呢个的白天,有这一天的功夫,钟国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那别有深意的签名档吧?
  QQ上钟国不在线,但他本来空白一片的签名档上也填上了一句话:“今晚佳人有约,恕不奉陪诸位网游兄弟了。”
  苏一差点就一口气上不来生生憋死了,亏她还在这端左暗示右暗示地示意他,她可以考虑接受他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这个该死的钟国,压根就没有回头的打算,这么快就又“佳人有约了”,她真是自作多情啊。
  也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何必要低声下气来吃她的回头草?男人到底更具理性,已经丢开了的人与事就不再执着,只管大步流星朝前奏。相比之下女人的感性简直要命,曾经深爱过的人,就总是迟迟丢不下放不开忘不了。到头来不但白白自苦一场,还落个自取其辱的结果。
  苏一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QQ上的一再暗示如同一场暗战,钟国或许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却无招胜有招地让她输得很惨。她感觉上如同再一次惨遭抛弃,且是在同一个人手里载了两次。
  颤抖着手关了QQ窗口后,她还不犹豫地从电脑上删除了这个软件,发誓在也不会登录QQ了。《旧欢如梦》白白听了那么多遍,她怎么就记不住那反复咏唱的最后一句——“早经消散莫再寻”?居然还会这么傻,傻得还指望他来吃回头草。她为此狠狠地痛骂了自己一顿:“活该,都是你自找的。被甩了一次还不够,还想送上门去被他再甩一次吗?那匹劣马有什么好的?竟巴巴地指望他来吃回头草。与其给他吃,不然给别人吃。”
  这次深受打击后,接下来的几天,苏一都像鱼儿离水般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刘畅很奇怪:“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像失恋了,程实有阵子没来了,你跟他吵架了?”
  程实有阵子没来了——苏一猛然惊醒:“对啊,春节后他都没来过,怎么回事?”
  刘畅啼笑皆非:“有没有搞错?我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
  苏一用心想了想,想起上周程实在MSN上给她发过消息,说是周末不能来看她了,她当时满脑子琢磨着钟国“后悔莫及”的事,信手回了一锅最简单的答复:“哦”,然后他就没再发消息过来了,她也心不在焉地关了MSN。
  可是怎么这周他也还是没过来?甚至都没有跟她说一声。于是她马上给程实打电话,问他最近怎么没空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上星期不小心烫伤了脚,这几天都在床上躺着。她一听就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看你好像很忙,MSN上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就不想打扰你了。”
  他的声音特别低,低得像一只受伤后飞不起来的鸟。她顿时愧疚地不能再愧疚了:“没有没有,我一点都不忙,你等着,我马上过来看你。”
  对于程实,苏一越来越多地怀着歉疚之心。因为他对她数年如一日始终不变的好,也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回报不了他对她的好。
  来到加拿大一年多,她和他的关系比在国内要亲密,却始终没和他有更近一步的发展。对于他,她总没有那种感觉——那种最初和钟国相爱时,整个人仿佛为之燃烧般热烈的喜悦与甜蜜。所以,他与她的关系总是处在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比友情深,比爱情浅,是亲情友情爱情之外的所谓第四类情感。
  去年程实的生日她粗心地忘记了,和方中华他们一帮人去了蒙特利尔。过后才想起来赶紧找上们去再三道歉,又问他喜欢什么礼物,她去按图索骥买回来送他,免得像上次一样,她买个车挂送他他又不喜欢,白白浪费钱还不称心意。
  他果然有他想要的礼物,当下就开车载她去唐人街,在某家商店里很快就选好了一样东西等她腹胀。她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意外之极:“你不是不喜欢车挂吗?我以前送过你一个,从没见你挂过啊。”
  “以前你送的那个车挂,不是我不喜欢,而是还没拿回家就被伊露摔碎了,没办法挂,只有收起来了。”
  他简单平静的几句话,让她怔了很久。原来她从来没有不喜欢过她送的车挂,哪怕是摔碎了,也依然好好地收藏着。
  第二次,苏一又送了一枚车挂给程实,是他自己挑选的款式。和她以前挑的那款大同小异,鲜艳的红丝绳缀起一块圆圆的玉璧和一对可爱的生肖猪。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下,他是一个内心如此敏感细腻的男孩子,含而不露的热情如睡在地壳下的煤。
  等到过了半个多月苏一生日的那天,程实一如既往地拎了一盒蛋糕送来,蛋糕也一如既往的新鲜好吃。她叫了最嗜甜食的流畅来一起吃,她连吃了三块还意犹未尽:“程实你这蛋糕哪买的?太好吃了,我叫我男朋友也去买个回来让我吃个够。”
  程实却半天说不出话,像一个被老师考了难题难住了的小学生,脸都憋红了也答不上来。不就是一个蛋糕店吗,怎么会难成这样?苏一还纳闷着,刘畅突然明白了:“程实,这蛋糕不是买的是你自己做的是吧?”
  他低下头没说话,一张脸涨得更红了。
  苏一抱着双膝不言不语久久出神,她这才恍然明了,大四那年的那个生日蛋糕,也是程实自己亲手做的。看似寻常却极不寻常的一份礼物,她当时却丝毫不觉。
  他是一个真正倾尽全新对她好的人,他最好的年华最哈的感情全都给了她,给得那么纯粹。可惜她,却没有一颗同样纯粹的心来回报他。
  用最快的时间,苏一拎了大袋小袋跑去看望程实。他肚子租着一套单身公寓,一瘸一拐来开的门。他两只脚背都被烫伤了,被白绷带包着,她看得嚷嚷起来:“怎么回事,怎么烫的?”
  程实说上周他们学校几个国内来的留学生约在他公寓里一起吃火锅,结果他一不小心把一锅刚烫好的汤打翻了,幸好反应快,否则整锅热汤都要洒在他身上。
  程实独自卧床养伤,小公寓里到处乱糟糟的。苏一怀着愧疚之心而来,马上就像个钟点工似的在公寓里忙碌开了。把屋子里里瓦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卫生间里堆着的一盆脏衣服也利落地洗了,再抱到楼下去烘干。烘衣服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她趁这个空当回屋准备午饭。她夸下口:“可怜的娃,等我做顿好吃的给你啊。”她事先买好菜果来的,在厨房里鼓捣半天后端出了两菜一汤:糖醋排骨,酸辣土豆丝和西红柿蛋汤。
  这回在程实面前献艺,苏一更是拿出十成本事卯足了劲干。两菜一汤一端上桌,看着好看,吃着好吃,他一口气吃了三碗饭。看着他吃得那么香,她很得意:“怎么样,好吃吧?”
  “好吃,太好吃了!”顿了顿,他又加重语气强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一问一答间,苏一忽然有种异样熟悉的感觉,心里蓦然一动——是尘封的前尘往事被触动。
  记得那年夏天,她缠着妈妈教他做清蒸鱼,女不仅仅为悦己者容,也同样为悦己者厨。为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每个女孩子都有过吧?那次的清蒸鱼是她在厨房世界的“首度巨献”,献给了钟国。当时他是那么的又惊又喜,笑逐颜开。屈指算来,那已是四年前的旧事了。时光已逝永不回,她与钟国的一切过往都已然繁华事散,往事——真的只能回味了。
  而苏一却连回味都不愿意回味,甩甩头赶走脑子里不请自来的记忆,她把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糖醋排骨全拨到程实碗里:“全部吃光,不吃光下次就不做给你吃了。”
  不吃光下次就不做给你吃了——她说下次?还有下次?不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那么以后她会经常做饭给他吃了?这些疑问似乎完全不成疑问,程实眼睛里绽满亮晶晶的喜悦。
  程实的烫伤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动不动就往苏一这里跑,不再像以前那样局限于每周一次。而仅是不同往日,只要下午没课他就驾车过来了。刘畅打趣他:“你最近跑我们这边跑得很勤啊?门槛都快被你踩平了。”
  打趣完程实她转为打趣苏一:“现在是不是还坚持说他不是你男朋友?”
  当着程实的面苏一不好说什么,只能笑而不语。
  苏一现在的的确确对性有些低处排斥的心理了。MSN上,她对许素洁说起自己的这种想法时,被她不客气地训了一顿:“事已至此你还假设这些不可能的事情干嘛?既然钟国在这方面意志力如此薄弱,早发现难道不比晚发现更好?
  许素洁为了早点生个小宝宝踏上了漫漫求医路,什么西医中医偏方秘方都拿出神农尝百草的尽头去逐一尝试。
  ”今年争取一定要怀上,明年正好生个奥运宝宝。”
  苏一听得大呼小叫:“有没搞错,哪有生孩子这样刻意的。”
  许素洁说得兴致勃勃,文字一行行蹦出消息框,苏一却无心继续看下去。现在对于奥运会的相关话题她都没兴趣,最初的最初她就对这桩盛事不热心,后来都是因为钟国才爱屋及乌,而如今,已经是恨屋及乌了。
  5月一过,加拿大的夏季又来了。天空分外湛蓝,阳光分外明媚,又是黄金假期的好日子。
  整个假期,苏一跟着程实去了加拿大不少地方游玩。有了车如同有了翅膀,他们要出游方便极了。在戛纳走过的风景名胜地,让苏一印象最深刻的,当属被誉为世界七大奇景之一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尼亚加拉大瀑布很高也很宽,告诉有五十多米,岸长有六百多米。充沛浩瀚的水流从几十米高处呼啸而下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飞溅腾起的浪花水雾比瀑布还要高,在阳光晴好的天气里幻出一弯七色彩虹。
  苏一看那澎湃水势,听那如雷水声,无意识地竟联想到了都江堰。虽然瀑布与江流是两种不同的水状态,但岷江江水奔涌到都江堰时,水声轰鸣的雷霆万钧之势,与此刻的瀑布飞流声相仿相似。
  “这江水的奔腾气势,像个热血沸腾的男人。”
  钟国曾经这样比喻过都江堰的水,此刻借来形容尼亚加拉大瀑布也是十分贴切的。
  苏一很快回神,她为什么还会想起钟国呢?而尼亚加拉大瀑布又怎么被她跟都江堰扯到一起去了?一东一西隔着万里关山,她也太能扯了吧?或许是天下水流万源同宗吧,所以让她看着这河想起那江了。而睹物,又难免思人,尽管是一个极力想忘却不愿再想的人。
  彻底地忘记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谁能告诉她这个答案。
  白雪皑皑的圣诞节这天,苏一迎来了她的二十四岁本命年生日。
  刘畅送了她一套鲜红的内 衣做生日礼物。这是中国人独有的说法,本命年一定要穿红或戴红,因为红色辟邪红色吉祥,可以起到趋吉避凶的作用。
  12月初程实过生日时,苏一送他的礼物也特意挑了一条红色羊毛围巾,那条围巾是和刘畅一起去买的,她十分不以为然:“送男朋友的围巾应该要自己亲手织的比较有意义。”
  一句话,让苏一顿时想起自己以前当“织女”的那段日子。由一条围巾开始,苏一逐渐变成为编织高手。一针一线密密织,她给钟国织过多少东西呀!围巾手套毛衣毛裤毛袜……让他在北京的寒冬里从头武装到脚。可是她之久的千丝万缕却没能入传说的那样缠住他,毛线是太柔太软的一种线,根本无力羁绊束缚谁,只有恋爱中的女孩子才会那么觅心弩他的束缚能力。如今,她不做“织女”已经好多年。
  程实很喜欢她送的礼物,虽然发现围巾末端的商标时,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还是马上围在他脖子上。
  苏一看出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可能他一开始还以为这条围巾是她亲手织的吧?他不知道,她是再也不会拿织针织毛线了。
  还记得当年为了给钟国织上一件温暖牌围巾作为生日礼物,不谙织艺的她笨手笨脚地拿起了织针,那般地日织夜织。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在很年轻很年轻的年龄,为生命中那份天地初开的恋情全心全意地付出。那样年少炽烈的爱,是一生一次的花开——初恋这多纯白的花,永生永世不会在有第二朵。
  虽然程实嘴里什么也不说,但苏一心里却有愧疚丝丝缕缕缠上心头。她知道他对她的好,但却回报不了他同样的好。她不可能再像年少时,用极其热烈专注的激 情去爱一个人了。
  刘畅和男朋友上午就出了门,离开前朝苏一挤眉弄眼地笑:“这间屋子今天就留给你和程实单独庆祝生日了。”
  程实是上午10点开车出的门,直到下午近三点才开到苏一门外,因为积雪天气的路面异常实话,开车是一桩真正如履薄冰的事。平时最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恶劣天气里竟多用了几倍时间。
  苏一为此很是悬了好几个小时的心。多伦多每年冬天大雪肆虐的恶劣天气是交通以外频发的高峰期,入冬后但凡风雪连绵的天气,她都不让程实开车过来看她,可是今天她生日,他无论如何坚持要来,她费劲唇舌也拦不住。
  风雪中近五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程实给苏一带来的生日礼物除了管理的一盒蛋糕外,还有一串玛瑙珠子缀成的手链,殷红的玛瑙珠子颗颗玲珑剔透,不多不少正好24颗,象征着她的二十四岁生日。
  “都说本命年要穿红或戴红,所以就买了这串红玛瑙手链送你,还喜欢吗?”
  如此精致的一串手链,更加精致的是它所负载的那份情意。苏一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呢?当下一叠声说喜欢,拿了往手腕上试戴。程实看着她试了两次都没戴上,自然而然的伸手:“我帮你戴。”
  他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戴手链,两个人挨得很近,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很好闻的气息,仿佛兰花绽放的馨香,让他心里一荡,一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银搭扣扣了好几次才总算扣进去了。
  饭后,程实拿起车钥匙告辞,窗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色,天空中不知几时又零星飘起了雪花。风雪独自夜归,实在不是一件可以令人放心的事。他来时是白天还开了几个钟头的车,夜里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苏一迟疑片刻,终是不放心:“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路上太危险,就在这里住下吧。”
  程实蓦然转身,眼睫一扬,扬出一双异常善良的眼睛,如同南非钻石般熠熠生辉的光芒。
  他显然是有所误会,她赶紧亡羊补牢:“我……有个睡袋……你不介意……在客厅睡沙发吧?”
  他眼睛里的光芒瞬间暗了,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声音若无其事:“我不介意。”
  这天夜里,不知什么缘故,苏一睡下去一个小时了仍然迟迟没能睡着。一室相隔的客厅里,程实好像已经睡熟了,外面安静得似深山无人,记得那年在北京,他也是这样睡在她隔壁的房间……
  苏一不敢让自己想下去了,她一直不愿意去想在北京发生的事情。那三天,她是在是一错再错错得太多,最大的错误就是把程实卷进来了。
  更紧地闭上双眼,她想让自己尽快睡着,却听到客厅里程实似乎起来了,虽然是激情的动静,但在静夜中,哪怕只是一点点轻微的动静都被放大了。她侧耳细听,听到那些细碎的声音终结于大门的一声轻响。
  一怔之后,她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
  客厅里,长沙发上已经只剩下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袋,程实竟不声不响地走了。窗外,有汽车发动的声音隐约传来。
  苏一不假思索地冲去拉开大门,凌烈的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她只穿着睡衣,懂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啊,却还是不畏严寒地冲到徐徐发动的汽车前:“你干吗?这么晚了你还开车回去,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爸爸妈妈第一个咋挂的人就是我。”
  程实迅速瞎扯,二话不说就先拖着她进房间,进了屋一把关上门才顾得上说话:“你干嘛?外面零下十几度你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你也知道外面零下十几度,那你睡得好好的怎么有爬起来要偷偷开车走?”
  “我……”他迟疑再三,终究一横心不管不顾地说出来。“如果我不走,我怕我会控制补助自己去敲你的门。”
  苏一听得一怔,呆了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看着她发呆的样子,他勉强一笑:“如果我真去敲你的门,到时候肯定也是要被你赶走的,所以不如我自己先走的好。你快回房吧,别着凉了。”
  她没有动,低下头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不是很想?”语焉不详的一句话,程实却一听就懂,深深叹口气,他的低语有如叹息:“当然想,怎么会不想?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类似的话,钟国以前也说过,她心里顿时一酸:“男人都会这么强烈的想吗?如果我不愿意满足你……你会不会……找别的女人?"
  程实一下子就急了:”你当我什么人?如果是个女的都可以,那我跟发 情的动物有什么区别?“
  他的激怒,让苏一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不该用钟国犯过的错误来质疑程实,他不是那样的人,她应该比谁都明白。如果不是他喜欢的女生,他会像这多伦多的冬天一样冷冰冰,不给他们任何的机会。而钟国孑然相反,他像多伦多的夏天一般热情洋溢,走到哪就把阳光带到哪,所以他比程实更容易犯下男人会犯的错误。
  而程实不仅仅是又气又急,眸中神色更多的还是伤心:”苏一,这么多年我对你……“
  只说了半句话,他就死死咬紧下唇顿住了。一直以来,他从不对她说起他为她做过的一切,因为那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有什么必要当成投资的资本般在她面前一五一十列出来。夸耀他的付出吗?爱情又不是论功行赏。这一刻气急伤心之下,冲动地脱口半句后,他也还是马上控制住了自己。但激动的情绪被强自压抑住,让他的胸膛剧烈欺负着,眼圈不由自主的泛红。委屈——深深地委屈,这么多年,他对她……竟还不能让她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伤心激动的神色让苏一吓到了,因为他极少极少会这样失态,这样如此软弱的流露情绪,迅速红起来的眼眶里有泪光在闪烁。虽然他飞快地扭过头不想被她看见,但是她还是看见了,灯光下,晶莹的泪水折射出的光芒璀璨如钻。
  他的泪没有落下来之前,她先哭了,抱着他热泪如倾:“对不起,程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叠声的对不起,都是从她肺腑里掏出来的,对程实,她有太多太多的对不起。
  喃喃不休的道歉声最终止于他的唇——他薄薄的嘴唇猛烈贴上,带着淡淡烟草气息,堵住了她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
  在这个圣诞节的晚上,程实在苏一的房间里留下来了。
  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刘畅笑问苏一:“准备什么时候搬家?”
  苏一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你说什么呀,我又没说过要搬家。”
  半个月后,苏一到底还是搬了家。
  这天晚上,在新租的公寓里,程实格外激 情难耐。屋里的暖气很足,他的身体很热,她在他紧拥的怀里,感受着他周身仿佛几千度的高温。他满额的汗如雨下,有一滴正落在她的唇,微咸如泪。
  那一瞬,苏一有片刻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起钟国……
  钟国和程实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但是对于性——她其实并不小把他们俩拿来做比较,但情不自禁地会下意识对比一下她经历过的这两个男孩。虽然个性不同,他们在这方面却有着同样的热烈激 情。拥紧她时,都仿佛是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会有一种分不清眼前人的错觉……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她清楚分明地知道现在和她在一起的人是程实。他和钟国到底还是不同的,钟国在这方面喜欢喝她交流,询问她的感受,也告诉她他的感受。记得都江堰的初 夜,擅入桃源的激动新奇与惊喜,让他们几乎整晚都在尝试与探讨,像两个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开心得乐此不疲。
  而程实在这方面却和他平时的为人一样沉默,整个过程他几乎不出声,越是激动越是无声,只是一次更比一次急促的喘息着。
  终于平静下来,他急促的喘息过了好一阵才渐渐恢复均匀。她用手拨开沾在他额头上一绺汗湿的发丝:“你今天好像特别冲动。:
  睁开眼睛,他有些赧然地一笑:“是啊,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俩。”
  迟疑了半晌,她小小声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问题?”
  “我们……在北京那次……你是第一次……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毫不犹豫:“感觉非常好。”
  她斟词酌句:“那……后来你想不想再……”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当然想了,可是你肯吗?我知道……那晚你完全是赌气才不让我走的。”
  “我不肯……而你又很想……拿你怎么办?”
  苏一问来又问去,其实就是一个问题。初尝禁 果后却不能继续品尝这种“美味”,作为“馋嘴猫”似的男人该怎么办?钟国就保不住地去偷了腥,而程实却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被她问得有些尴尬:“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就是想问这个,你不能说?”
  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做起来探身拿过一旁椅子上的长裤,掏出裤兜里的钱包。她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个时候翻钱包干吗?直到钱包打开,他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她的照片。她惊愕地睁大眼睛:“你哪来我的照片?”
  “第一次去你家时,偷偷在你家相册里拿的。”
  他第一次去她家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用心想了想,那是2004年的初春。她带了许素洁和他一起去她家做客,满心当他是普通同学,却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在悄悄喜欢她。
  “每次在我很想很想的时候,是你的照片陪着我》”
  北京之行后,领略过了情 欲滋味的年轻身体开始频频会有激 情燃烧的冲动。无数给欲 难耐的却又寂寞难耐的要往外,程实总是把苏一的照片贴在胸口,闭着眼睛反复回味着北京的那一夜。那也发生的每一幕情景每一个细节,如同电影画面般在他脑海中一再重现。在一次又一次回味中,他重新体验着那种令人沉醉的美妙感觉……
  程实的回答,让苏一不由自主地哭了。同一份试卷,为什么钟国交出的确实那样一份糟糕的答案?本来他才是她最想与之长相厮守的那一个人啊!
  她无端而落的泪水,让他慌了:“怎么了?”
  抽抽噎噎地,苏一把她和钟国分手的原因三言两语笼统地告诉了程实。他若有所思了片刻,缓缓开口:“苏一,你还记得那个佛教故事《谁是前世葬你的人》吗?”
  那个故事她当然还记得,却一时间不太明白程实此刻为何会提及。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我想钟国就是那个前世给你披过一件衣服的人。今生你和他相恋一场只是为了回报他,你们的缘分只有这么多,所以不要再为他伤心难过了。”
  钟国只是前世为她披过一件衣服的人吗?当时他却那么笃定地对她说,他就是那个前世葬她的人,她要用一生一世来报答他。不过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她的一生一世了,她只是他人生的蒹葭四月,他已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过,一如故事中仅留下一件衣服的路人。
  而程实,此刻却在她耳边低语:“苏一,你相信吗?我才是那个前世葬你的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的眼睛确信而坚定地凝视着她,迎着他的目光,她终于含着泪光笑了。
  2008年春节期间,苏一正式告知父母和好友,她和程实已经是恋人关系了。苏氏夫妇的高兴就不用提了,许素洁也十分开心:“苏一你总算是把钟国放下了,程实也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样恨好。”
  宋颖也送上祝福:“你和他一起去了加拿大,我就知道你们将来肯定会走在一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现在你终于是和他培养出感情来了。虽然我不认识程实这个人,对他没有什么了解,但我相信你应该不会选错人。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宋颖,我现在很幸福,程实对我真的很好。”
  “哦,一定比以前钟国还要好吧?”
  耳机里,宋颖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让苏一浑身一震。她话一出口 便自知失言,马上道歉:“对不起苏一,我一时嘴快。”
  “没关系。”苏一竭力让自己若无其事地笑,迅速岔开话题:“你相亲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说起这个问题,宋颖意兴阑珊至极:“别提了,越相越没感觉。”
  谈话曹操结束,摘下耳机很久后,苏一耳中却还反复荡响着宋颖那句话:“比以前钟国要好吧?”
  钟国以前对她的好,宋颖是非常了解的,所以她才会下意识地这样问,而如今那些好,都已经在实践里灰飞烟灭,可是为什么在记忆力还那么鲜明如绘?宋颖只不过那么随口一问,诸多曾与他共度的甜蜜往事却如同影碟机里的光盘,自动在脑海中一放再放。
  已经消逝的往事,为什么还要这么清晰分明地记得?用力抹了一把脸,苏一对自己反复说:该结束了,该结束了,该结束了……
  是呀,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过去,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已经另外有了新的选择,高结束的终归要过去,纵然撒手之际难免还有那么一丝牵心动肺的痛楚与眷恋……
  08年4月17日,北京奥组委在北京奥运会倒计时一百天之际,推出一首由百名歌星演唱的倒计时一百天主题歌《北京欢迎你》。
  这首歌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不仅唱遍国内的大街小巷,国外的留学生们也纷纷下载MTV欣赏与传唱。
  北京欢迎你,在太阳下分享呼吸,在黄土地刷新成绩……
  苏一却不喜欢这首歌,光听到名字就不喜欢。北京欢迎你——这句话一直是咯在她心里的一粒沙,虽然不断被时间的流水冲刷着,却始终冲不去,牢牢地咯在心底最柔软处,时不时地让她隐隐作痛。
  这隐痛如一根深锲在心脏的玫瑰花刺,岁月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把它完全拔出来?她不知道。
  程实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她:“时间可以淡化一切,所有的伤痕都可以再时间里慢慢痊愈,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吧。”
  但时间这位着名的一声,却偏偏又项最大的缺点——手术时间较长。她正在经历的这个记忆淡化手术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没关系,她会配合这位时间一声,将手术进行到底。
  而且她不是孤军作战,有程实帮着她一起蟾蜍那些拖泥带水的旧日记忆。他对她极有信心:“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凝视的目光无比坚定确信,不容她置疑。
  是的,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已经决定好了5月份毕业后就双双启程回国。谈起回国后的计划于安排是,他似是不经意地说:“回去后我爸妈的意思是让我先成家后立业,他们都希望我早点结婚。”
  苏一听懂了他的弦外之意,他在试探她是否愿意回国后就结婚。她犹豫了片刻,那片刻时间里,她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在屏声息气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很快做出决定:“我爸妈也是这个意思。”
  程实笑了,压抑不住的喜悦笑容,像开闸放水般源源不绝从他的唇角涌出来。俯过身来抱住她,绵密的吻如绵密的细雨,温柔淋漓地洒满她整张脸……
  有人曾说过,为爱所受的伤害会在新的爱情里痊愈,真挚的爱情亦是至于创伤的一剂良药。有着时间这位良医,还有这程实这味爱情的良药,苏一想,她一定能努力做到尽快从钟国留下的阴影中走出来。
  苏一却不知道,她此刻无比坚定的决心,在5月12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中,全面土崩瓦解。
  
  第十五章 分分秒秒都有你
  虽然,你已从这个世界悄然离去,然而,在我此生所有剩余的时间里——分、分、秒、秒、都、有、你。
  时间永不停止,爱与怀念也同样永远不会停止。
  那些青春的爱情往事,虽然已经长眠在时间海的深处,但它们永远也不会腐朽,会在日久年深中渐渐化为最美丽的红珊瑚。
  截止北京时间5月13日0点,四川大地震的灾区死亡人数已达近万人。
  这个时间是多伦多的中午12点,正值午餐时分,学校里很多学生聚在一起议论着中国四川发生的特大地震。这个消息大部分人最初是从多伦多当日的早间新闻获知的,紧接着来自网络、广播及电视不断更新的后续报道,让四川大地震迅速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巨大灾难带来的残酷后果,那些血泪交织的悲恸画面,让任何一个哪怕只是稍具同情心的人都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不同肤色的学生们都纷纷表达着相同的震惊于同情。
  “太可怕了,衷心为所有灾民祈祷。”
  “这真糟糕啊,希望伤亡人数不要再继续上升了,上帝保佑那些可怜的灾民吧”
  ……增长,
  然而上帝闭上了他的眼睛,再去的伤亡人数成百上千地不断增长,每次查到的数字都令苏一胆战心惊。她不值得,这些数字钟,会不会有一个是属于钟国的?这个设想让她害怕极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坚持不懈地,她一直在网页上拼命搜索点击查看任何一篇来自都江堰的灾情报道,徒劳地想从字里行间寻找与钟国有关的消息。当然是找不到的,哪怕是只字片言。报道却让她越来越清楚滴认识到都江堰在地震中的受灾之严重。全称的房屋垮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整座城市几乎废了。
  都江堰这座城市,连同钟国的名字,一直以来她都可以让自己去淡忘。但是一场猝然袭来的天灾,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刀,直刺心脏最柔软处,用最尖锐的疼痛,唤醒了那些已在她努力安抚下渐渐入睡的往事。
  钟国——她曾经深深地爱过他,也同样深深地恨过他,后来满心想要在记忆里深深地埋葬他。然而这一刻,巨大的灾难带着死神的魔爪猝然袭来时,她对他所有的怨怼与痛恨,刹那间都轻如游丝般飘走了。无论他曾怎样令她失望伤心雨难过,她都不愿意他出事,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不愿意。
  虽然,她曾经恨透了他,爱到深处恨转多时,那些纠结的伤与痛让她无比暴烈。甚至不止一次,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过他不得好死。但这咒骂也是源于爱的,没有爱,何来恨?那些气话全是她急痛之下的口不择言,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老天爷,千万不要把她的气话当真啊。她不要他死,他另有所爱就令有所爱吧,他们还没结婚,他就还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她认了,她什么都认了,只希望他能好好地继续活着。
  只是,他为什么还会跑去都江堰呢?
  从知道钟国在都江堰的那刻起,苏一的心,既忧急如焚,又纷乱如麻——他怎么会在都江堰?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
  “苏一,都江堰算是我们的爱情圣地呢。以后我们每年都来‘朝圣’一次好不好?”
  已是经年,这句话从记忆中飘出来却依然清晰如昨,钟国带笑的语气仿佛就响在耳畔。一遍又一遍,苏一的脑海中回旋着这句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是因为这句话而去的都江堰吗?如果是,那他应该是一直都没有忘记她吧?那为什么她暗示她来找她他却不呢?是没看出她的暗示,还是看出了却顾虑重重?
  因为好强,不愿意低声下气来求她吗?
  还是因为惭愧,自觉无颜与她再相对?
  或是根本就不是因为她,而是她自己闲来无事随便去散心的?
  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正确答案,她一颗心只能在急如焚乱如麻之中拼命地祈求,祈求上苍不要让钟国出事,如果他死了……这样的设想如同德州电锯锯在心头,满胸腔全是无形无色的血和无穷无尽的痛。
  苏一落泪的时候,程实只是沉默地为她递纸巾,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她哽咽了半晌之后,才想起自己应该注意一下他的感受,毕竟他现在是她的男朋友,不,应该说是未婚夫了。
  “程实,你知道我和钟国已经没有来往了。但是,听到他在都江堰……我……真不希望他会出事。”
  程实表示理解地点头,眼眸深处隐者几丝忧虑,嘴里却柔声安慰她:“你不必太担心。他还那么年轻,身手灵敏,灾难降临的那一刻或者她能及时避开危险。现在手机联系不上,是因为都江堰的通信系统在地震遭到破坏的缘故。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事的。”
  程实的话有理有据,仿佛一枚定海神针,让苏一狂风骇浪般的澎湃心海终于可以略觉积分安定。
  作为一个四川籍留学生,四川地震的消息传开后,学校很多学生特意来看望苏一。洋学生们礼貌真诚地表达他们的安慰与关切,来自国内留学生们则不当自己是外人,好比刘畅,一见面顾不上说别的,开门见山就问她家人有没有事,得知她全家安好后,由衷松口气:“只要家人没事就好了。”
  远在大洋彼岸的许素洁,得知四川大地震后也很快在网络上给她发来消息,问起她家乡南充的父母是否平安无恙。她十分感激:“许姐姐,谢谢你,我爸妈没事,他们都很好。”
  “没事就好。”
  “可是许姐姐,地震时,钟国他在都江堰。”
  “什么,他怎么在都江堰?那里可是重灾区之一呢。”
  “是啊,现在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我好怕……”苏一在键盘上敲出这行字时,不由自主地又红了眼圈。
  “苏一,你很担心钟国吗?”
  在最知根知底的密友钱,她坦率承认:“是,我很担心他。刚分手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曾经还在心里狠狠地咒过他去死。可是现在……死亡的威胁真正来临时,我发现我一点都不希望他出事。”
  “放心放心,年轻人跑得快。他肯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紧张自己吓自己啊!”
  得知地震的消息,确定了家人的安全后,苏一开始着手联系身在四川灾区的同学们。比如宋颖,她认栽重庆,距震中汶川比较近,她是否安然无恙?也是她心里悬着的一块巨石。
  还好,宋颖第二天就联系上了,谈起头天的大地震,她还十分的心有余悸。
  说完自己地震当天的遭遇后,宋颖带几分感慨地对苏一说:“你知道地震后第一个给我打来电话的人是谁吗?”
  “是谁”
  “是杨钢。他从地震后的那一刻就开始打,一直打到晚上10点后我的手机接通。我刚接起来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长长松口气,最初一分钟就翻来覆去的重复一句话‘你没事就好’。”
  “杨钢,他、是不是喜欢你呀?”
  “我不知道,但是这一次——让我真的很感动很感动。”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或许宋颖的有生之年,永远不会知道有个男生曾经默默地喜欢过她,曾经一年又一年无望地暗恋着她。
  实心实意地,苏一给宋颖提了建议:“我知道你对未来男朋友的要求很高,大学四年你没有看上过任何一个男生,工作后也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对象。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迟迟遇不上满意的男友人选,而杨钢又还在单身,你不如考虑他一下吧。我敢说,以后你不管遇上谁,都绝对不会有人爱你比杨钢更多,你信吗?”
  宋颖的声音轻如叹息:“苏一,我信。成年后的男男女女,就不可能会再有年少时那么纯粹的感情。我现在那些相亲的那些对象,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是谈生意般彼此权衡与比较,如果真的在一起回游什么利益又会有什么弊端?头子一样的冷静精明,真是没劲透了。老实说,我现在很后悔,后悔为什么没在最单纯的年龄谈一场最干净的恋爱,就像当年你和钟国一样。”
  如同当胸挨了一锤一般,苏一的心脏痛楚地紧缩了一下,痛得她溅出了眼泪。
  “宋颖,你知道吗?地震时钟国在都江堰。”
  “啊!他在都江堰!!他怎么会在那里,他不是在北京吗?”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都江堰去,直到现在还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这个消息让宋颖太意外太震动了:“地震后,我在高中和大学的校友群联系了很多留在四川省内的老同学,一一询问他们平安与否。除了个别没有回复外,大多数都是让人宽心的答复。真没想到,钟国居然在都江堰,杨钢都不知道哇。”
  “听我爸妈说,他去都江堰连父母都没告诉,一个人悄悄去的。还是地震后他妈妈怕他担心家里有事,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报平安,他的手机却怎么都打不通,后来打到他单位去,谁知单位的人说,他前两天补五一假期去了都江堰。小汪阿姨当时就差点晕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这个补休简直就是送死嘛。”宋颖脱口而出的话又马上改口,“不过现在看来都江堰的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北川要更加严重,我想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话虽是如此,但苏一心里却轻松不了,已经是地震后的第二天了,如果钟国毫发无损的话,应该有足够时间给家里保平安。震后从都江堰开往成都的车比比皆是,切都是义务地运送灾民,分毫不取。来到成都就不愁通信联系不了,但是,却一直没有他的平安电话。
  这种音信全无的状态,指向一个令人最不愿望设想与接收的可能——他极可能是被困在某处废墟下。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
  一念至此,苏一的泪水落得更急。
  宋颖极力安慰她:“没事没事,解放军救援部队正源源不断争分夺秒地往灾区赶,现在还在七十二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内,他一定会被那些最可爱的人救回来的。”
  而钟国在都江堰生死未卜的消息由宋颖告知杨钢后,他顿时就急了:“什么——钟国在都江堰,你怎么不早说哇。”
  杨钢用最快的速度会合钟国的父亲一起赶去了都江堰,宋颖告诉苏一这个消息后,她兴奋之余突然有所触动,马上急切无比地报出一家宾馆的名字和大概地址,让她转告杨钢他们一到都江堰就先去找这家宾馆。“你的意思是钟国可能会住在这家宾馆?”
  她答得艰难而缓慢:“是——我是这么猜的。”
  宋颖没有再多问什么:“那好,我马上打电话告诉杨钢,有个明确的目的地找人就容易多了。”
  接下来的事就唯有等待,苏一时时刻刻等待着来自宋颖的最新消息。她在实践里无比煎熬,如同一个待罪的囚犯苦挨着等最终宣判的那一刻。会等来绝望、还是希望呢?
  MSN上的语音交谈时,宋颖一五一十地对苏一详细转告了寻人情况。她一听钟国到都江堰后真的住进了那家宾馆那个房间时,顿时就泣不成声——他是为她去的都江堰!毫无疑问他是为她去的都江堰!
  “你让杨钢他们去都江堰风景区找,反反复复仔细找,打听一下风景区里有没有受伤的游客,有的话都被送去哪里医治了,或许他就在其中也说不定。”
  她对着话筒连哭带喊说的话,宋颖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好好好,你别急,既然钟国不在屋子里,出事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小,我让杨钢他们再上这几个地方打听去。”
  杨钢打听回来的情况却不容乐观,都江堰风景区在地震中饱受创伤,景区内主要古建筑如二王庙、伏龙观均遭到严重损坏,秦堰楼更是只余几堵残垣断壁,那一阵的天摇地动屋倾房塌时,景区紧急疏散了游客,有些受伤的游客被立即送去医院救治,但是这批伤员中却没有钟国。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都江堰全城处处废墟,要去哪里找他呢?一筹莫展中,钟爸爸无比忧心忡忡:“杨钢,你说他到底会上哪去了呢?”
  “叔叔,我想,或者我们可以把从宾馆到风景区之间的街道再细细找上一遍。”
  已经是第三天了,获救希望已然不大了,但钟爸爸已然痴痴地寻找着儿子。
  在某一处倒塌的两层小楼前,听人说地震那天这楼一她埋了好几个过路人,刨除来后全没救了,遇难者的议题都由市殡仪馆的灵车拉走了。钟爸爸于是哆哆嗦嗦地打听着找去了都江堰市殡仪馆。
  钟爸爸找到大厅时,木板前已经站了很多人,他走上前去一张张仔细辨认着木板上的照片时,浑身抖得像狂风中树梢的叶。当钟爸爸最终确认所有照片里都没有自己的儿子时,打肺腑深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杨钢也如释重负,趁机安慰他:“叔叔,虽然暂时还没有钟国的下落,但目前这种情况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别气馁,我们再继续四处找。”
  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寻找,苏一也仍在苦苦地等待中。一遍等待,她一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灾区同胞多多募捐善款。这一天,“加拿大四川地震赈灾委员会”的百余名一共在全市各处开展的募捐行动中,一共募集善款一万八千余元。得知这个数目后,很多义工抱在一起激动滴哭了。苏一也哭了,不仅仅是因为激动,更多的是因为伤心。
  回到家后,她独自一人趴在床上又放声痛哭了一场,眼泪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一样止都止不住。
  她不能不哭,因为这天是5月15日,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洪水飓风等自然灾害后的七十二小时,是国际公认的黄金救援时间。现在,最佳营救时间已经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可是,钟国却依然没有找到。过了黄金救援时间,获救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凶多吉少是不得不正视的事实。
  5月16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加拿大多伦多总领事馆门前,近千名华人自发组织了烛光追悼会。无数蜡烛与鲜花在地上拼出各种图案,为受灾的同胞祈福,也为遇难的同胞默哀。出门参加追悼会钱,苏一刚和爸爸联系过。苏爸爸告诉她,钟国的爸爸在地震次日和杨钢一起赶去都江堰后,他妈妈每天独自住在儿子的小房间里,无时无刻不是泪眼汪汪。七十二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已过,她哪都不肯去。纵然余震一再袭来,楼房摇晃得令人心惊,她就是不走,躺在儿子的床铺上一脸心灰意冷的麻木:“震吧,震吧,干脆连我一起震死吧。”
  “没办法啊,怎么都劝不动她。这个时候劝什么都没用,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个儿子凶多吉少了。这几天你妈妈没少陪着她掉眼泪,也是看着钟国长大的,从小娃娃长成一米八高的大小伙子。一下说没了就没了,别说她当妈的,我们这些外人都忍不住心酸。”
  苏一带着哭腔反驳:“爸,谁说钟国没了,虽然七十二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救援工作还在继续,还可能奇迹会出现的。”
  女儿的哭腔,让苏爸爸怔了一下:“苏一,你现在不恨钟国了?”
  “爸,这个时候我还能继续恨他吗?他都生死未卜哇!而且,他是因为我才去的都江堰。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我……”苏一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了。
  “什么?他是因为你去的都江堰,你们早就分手了呀?他怎么还会因为你去的都江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向他问个清楚。
  苏一边哭边说,含糊不清的吐字和没头没脑的话语,让她爸爸完全听不出要领所在,她一时也没办法跟他把话说明白,只是呜呜咽咽地哭。正哭得厉害,手里的话筒突然被人轻轻拿走了,抬起泪眼一看,意外地看见诚实。
  程实之前打来电话,说定晚上过来接她一起去参加追悼会,他是几时进的屋,她只顾一心讲电话,竟完全没有听见开门声。
  程实接过电话后,简单地和话筒那端的苏爸爸交谈了几句:“叔叔您好……苏一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我知道,我会照顾她的……好的,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后,他什么也不问,去卫生间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干满脸没睡,等到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才温和地说:“追悼会已经开始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苏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来到烛光追悼会现场后,却又开始雨一般落个不停。
  5月19日,距汶川大地震发生已经整整七天过去了。
  为了表达对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中国国务院宣布,自5月19日至21日的三天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致哀,停止了一切公共娱乐活动。
  北京时间的5月19日下午14时28分,是多伦多时间同日的凌晨2点28分,苏一迟迟没有入睡,等待这一刻来临。当始终的指针终于只想这个令人悲伤的时刻时,她走到窗前眺望东方,默默地流下眼泪。
  在多伦多这个凌晨的深夜,遥望着东方落泪的人一定不止她一个,但是她的悲恸……
  钟国还是没有找到,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原本就渺茫的希望变得越发渺茫。杨钢和钟国的爸爸虽然仍坚持留在都江堰寻找,但寻找的重点,已经不得不倾向遇难这一方。
  这几天,钟爸爸和杨钢毫无头绪地奔走在都江堰千疮百孔的街道上,只要看到有临时停放的遗体,钟爸爸都会浑身颤抖的夺取看了一下,杨钢也面色苍白的帮着看。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大男孩,以前从不曾经历过鲜血淋漓的生死场面,但是来到都江堰后,死亡无处不在,一路上不知见过多少死者了,根本避无可避。
  随着时间的推移,获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却依然找不到失踪的亲人时,有人崩溃了:“我的女儿呀,你到底在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歹让妈看你一眼啊!”
  纵然连日来殡仪馆里天天都是不绝于耳的哭声,但这位母亲椎心泣血的嚎啕大哭,还是让很多人为之震动难过。钟国的爸爸更是跟着老泪纵横:“是呀,就算孩子没了,也好歹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吧!”
  事已至此,他的要求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如果注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好歹让他见儿子最后一面,只求还有抚尸痛哭的权利。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比这更悲哀的,却是眼下这种根本就没法送。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独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渐渐长大,个头如拔节的新笋眼看着往上蹿,似乎一转眼就高过父亲,长成了一个大男孩,突然一下,说没了就没了,做父母的心如同被硬生生地剜走了。却还练最后一面的心愿都变成一种奢望,这简直无异于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撒盐。
  作为一个男人,钟爸爸强忍着不让自己像那位崩溃的母亲一样在人前嚎啕大哭,他牙关咬得紧紧的,只是一道道泪水冲出来,在皱纹深深的脸上纵横交错。
  杨钢一开始还徒劳地想劝,可是没劝上几句,自己也抱着头蹲下去无声地哭了。
  5月22日,地震发生十天后,都江堰所有的废墟都经过生命探测,再没有发现幸存者。都江堰的搜救工作基本结束,防疫成为新的重点,同时开始进入推到重建阶段。
  城市处处危房林立,必须要逐一推倒重建,大多数市民不得不选择暂时离开,都江堰处处都是打点行装准备搬家的人。各地赶来的寻亲者也不得不伤心绝望的离开。希望之词完全破灭,继续寻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些在地震后连日音信全无的亲人们,注定是已经失去了——最令人肝肠寸断的是都不知道失在哪里。是殡仪馆中成千上万盒无名遗体骨灰盅的一撮,还是犹自长眠在某处深埋的废墟之下?
  这样的猜想,让人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钟国的爸爸几乎是一路哭回了南充,无穷无尽的悲伤与痛楚,如同杀伤力极强的炸弹,把一锅中年人的成熟稳重炸得荡然无存。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彻心扉的哭声。
  一边哭,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钟国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的钟国是一个很顽皮捣蛋的淘小子,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总是招来其他孩子的家长告状,他为此不止一次狠狠揍过儿子。有次因为不想他妈妈来拦,特意把他抓进里屋反锁着房门用衣架狠狠抽了一顿,抽得他惨叫不已嚎啕大哭。他妈妈心疼得在外面拍着门板大嚷:“你这是打儿子还是打阶级敌人啊?”
  “那是我揍他揍得最狠的一次,一连好几天他看到我都怯怯的,像老鼠见了猫。我不该那么往死里揍他呀,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就是淘气罢了,哪个小男孩不淘气啊!”
  失去儿子后的锥心痛楚,让钟爸爸将与儿子息息相关的陈年往事全都想起来了,如祥林嫂一般流着泪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反复念叨。
  小学时儿子不想去学下棋,他硬逼着他去。迫于父亲的威严,做儿子的只能不甘不愿去了,一进棋艺班的教室小脸蛋就皱得像苦瓜;
  初中时儿子喜欢上了篮球和足球,天天放了学跟着一帮同学活跃在球场上,做父亲的以影响学业的正当理由,严令禁止他的“玩物丧志”,像任何一位家长那样振振有词:“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作为一个初中生的儿子不再像小学时那么唯命是从,表面上答应了,背地里却偷偷地照玩不误。又一次被他发现了自然是大发雷霆,原本答应为他买的一辆山地车就此取消以示惩罚;
  上了高中后,儿子开始变得有主见,像个大人似的跟父亲要自己的权利。他的生活由他自己安排,该学习的时候她会用功学习,该娱乐的时候她会放松娱乐,不用父亲来指手画脚。他不得不下方了部分权利,但关键时刻还是一定要出面把关。比如升高三后,他就坚持要求儿子退出了校体育队,以免影响备战高考。儿子十分抵触,但最后再父母软硬兼施的施压下,不得不勉强答应了。
  “从小到大,有很多事情我都勉强了他。以‘为他好’的名义硬要他去做些他并不喜欢更不愿意组的事情,如果早知道他的人生其实这么短,我不会那样勉强他,我会让他尽情去做他喜欢坐的事情,只要他开心就好。那辆山地车是他一直很想要的,央求了我好久我才答应,因为他有辆自行车可以骑。可我后来又以惩罚为理由变了卦,他当时好失望,一连好几天都没精打采的,我为什么就能硬起心肠视而不见?如果时间倒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买给他,非买不可。”
  无尽的悲恸,再加上抚今思昔悔不当初的懊恼与后悔,让钟爸爸的痛苦难以抑制,他在矮自己一辈的杨钢面前哭的像个极小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无比浑圆。
  杨钢后来给宋颖打电话时说起这一幕,鼻子还在发酸:“钟叔叔哭得实在太惨了!你永远也想想不到一个中年人可以哭成那样子。”
  宋颖想象一下一个中年男子失声痛哭的情形,忍不住也眼睛潮湿:“你这几天,多去陪陪他们吧。”
  “我会的,钟国看来是已经不在了,我和他这么久的好朋友,以后他爸妈就是我 爸妈,我一定会常去看他们的。而且以后在我自己爸妈面前,我也会乖一点听话一点,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得让他们少为我操心.
从都江堰回来后,杨钢对于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无常,以及血脉相连的亲情,都有了更深更新的认识。好好活着,不让家人为自己操心担心与伤心,是他如今认为最应该做到的事。
  5.12大地震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一的情绪已经不再像最初那么悲恸与激动。
  从刚开始得知钟国身在都江堰那一刻,一直到杨钢和钟爸爸自都江堰无功而返的那几天,她几乎天天都在以泪洗面。眼中流泪,心内成灰。
  虽然钟国并没有确切的死讯,被归入到失踪人员的行列。但是这种情况下,失踪与死亡几乎都是同义词。她没办法再自己骗自己,就连最初一直劝她放宽心的许素洁,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沉默了。
  他应该是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他死了。而她,永远也不可能淡忘他了。
  如果他依然活着,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淡化一切。她会渐渐忘记他,他的笑,他的好,他快活时飞扬的眉眼,他郁闷时斜斜一撇的唇角……已经逝去的一切,可能在岁月砂轮漫长的打磨下渐渐化为尘埃。
  可是他却这么突然地死了——一个人死后,他的所有坏处全部一笔勾销,所有好处全部一一凸现。曾经与之同共的那些美好往事,刹那间在心头风起云涌,让她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
  淡忘——还有可能吗?尤其是,他还留给她一个无法解答的谜。在他们已经分手三年后,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依然住进当年的那家宾馆那间客房?他会这么做,应该是还在爱着她吧?那为什么又不来找她呢?
  她找不到答案,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猜测中泪眼朦胧。
  泪水中,日子一天天流逝。死者已矣,生者再如何悲恸难当,也还是要擦干眼泪继续活下去。
  宋颖告诉苏一,钟国的爸爸从都江堰回来后就心力交瘁的病倒了。他妈妈本来已经几乎濒临崩溃了,在丈夫病倒后却奇迹般坚强起来,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含着泪一说再说:“你可不能再有什么事啊,儿子已经没有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钟爸爸努力微笑:“放心吧,我不会撇下你的。”
  一对中年丧子的夫妻,如同涸辙里两尾相依为命的鱼,艰难地彼此依靠着去挨过那最痛彻心扉的丧子之痛。
  等到钟爸爸好起来后,他们双双向单位续了厂家,一起前往北京。钟国在北京生活多年,租住的公寓里还留有许多他的东西,他们要去全部带回来。
  不能从都江堰带回儿子,从北京带回沾有儿子气息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
  杨钢从都江堰回来后,几乎成了钟家的半个儿子。他天天都会跑过去看望那对悲伤的父母,不但帮着钟国的妈妈照顾钟爸爸,而且再一次陪着他们去了北京。
  他私下里对宋颖说:“不跟去不放心啊!你是没看到,钟国的爸爸妈妈现在都像老了二十岁似的,这个打击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大了。钟叔叔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就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上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呢。”
  宋颖从杨钢哪里得知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转告苏一,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获知钟家消息的途径。
  苏一的父母已经对她闭口不提钟国家的事了。那次她在电话里对爸爸哭着说过钟国是因为她才去的都江堰后,他把这些话都转述给了她妈妈。苏妈妈后来特意打越洋电话对女儿说了很多,大意是她和钟国已经分手那么久,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钟国去都江堰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揽一个钟国为她而死的精神包袱背上?另外,既然她之前已经决定回国后就和程实结婚,就不该再因为钟国的遇难在程实面前哭哭啼啼,这样子很不好。
  分手三年后,钟国为什么还去都江堰?苏一自己也没有明确答案,这件事情上她也不想跟妈妈说太多。于是只针对她的后半段表示强烈不满:“妈,钟国死了——难道她撕了我连难过都不可以吗?就算我和他分手了,可我们以前到底要好过。”
  “不是说你不可以为他难过,别的不说,你和他到底也是老邻居老同学,他这次不幸遇难我和你爸也很难过。但是苏一呀,你也要注意一下分寸。程实现在是你的未婚夫,你当着他的面为以前的男朋友哭得肝肠寸断,他看见了心理能舒服吗?程实对你怎么样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不要伤了人家的心啊!”
  妈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苏一低头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十多天来,她满脑子里都装着钟国,为他的生死牵肠挂肚。至于程实,已经被她冷落了很久了。算来还是那晚烛光追悼会上见过他一次,追悼会后他开车送她回家,在门口下车时她甚至没有邀请他进来坐一坐,唯恐他进来了就不走了:“你赶时间,快点走吧,路上小心一点。”
  他二话没说就独自驾车走了,夜色深寂,僻静马路上那两点孤独的尾灯,仿佛深海里离群的鱼,寂寞地游移在黑暗中。
  她已经多久没有喝他见面了?她都说不上来。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再主动过来找她,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的近况。虽然总是三言两语话不多,却字字句句透着关心与温暖。
  “苏一,这个月毕业后,下月初你和程实就计划回国是吧?”
  “是,以前是这样计划的。”
  说起这件事,苏一心里更乱了,以前的计划中,她还决定了回国后就和程实结婚。可是现在,她还能按原计划进行吗?钟国在都江堰因大地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情况下她能若无其事地操办婚礼吗?想象一下对门钟国家白纱黑幔凄凉无比的光景,而她家却红对联红窗花红喜字贴得四处红彤彤,这对比未免太过强烈了吧?那简直无异于给那对可怜的父母心头的伤口撒盐啊!她做不到,无论如何做不到。
  可是,要怎么跟程实开口呢?他已经跟家人说过回国后就结婚的事,温州那边,程家已经为唯一的独子早早操持上了。程实的妈妈以高涨的热情为儿子陆续采购了不少结婚用品,有好几次还为着颜色款式的问题一再打来越洋长途征询他们的意见。如果现在说结婚计划不能如期举行,这一瓢冷水泼下去,凉的不是程实一个人的心,他全家的颜面往哪搁?
  思来想去,苏一一颗心乱得完全没了章法。苏妈妈这是却话题一转:“苏一,妈觉得现在回国找工作也不容易,国内目前就业形势并不好。我记得你说过留学生毕业后申请加拿大的短期工作签证比较容易,不如你去申请工作签证留在加拿大工作一两年再回来,在国外有工作经验的话,回国求职更有竞争力了。”
  苏妈妈一番话似乎是另起了话头,不再纠缠在钟国的问题上。但是苏一却很明白妈妈不愿她回国的真正原因。知女莫若母,如果真的会去了,钟国家就在正对门,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会更为他的死感到伤心难过。
  苏妈妈的这个建议倒是好方法,最能解苏一目前的燃眉之急。如果不按原计划回国,婚礼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咽喉。可是,苏一又有些迟疑,她其实很想快点回国,想回去看望钟国的爸爸妈妈,还想也去一趟都江堰。那是钟国生命中最后一个停留过的地方,也是她和他生命中掀开最华美一幕的地方。她想故地重游,去追忆,去回味,去缅怀,去悼念,去祭奠……这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如果不回国,心愿如何德昌?
  苏妈妈的建议,让苏一陷入两难的抉择中:“这个……我再考虑一下吧。”
  “你别考虑那么多了,一动不如一静,就在加拿大多留一两年吧。
  苏妈妈不但对苏一如此建议,后来一定也打电话对程实说了同样的话。次日程实打电话来时,似是无意地问:”我的导师问我想不想申请工作签证继续留在加拿大,如果我想,除了学校方面雏菊的各科达标成绩外,他还很乐意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她沉默良久,声音才空空洞洞地发出来:“那你想留下吗?”
  同样沉默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苏一,不如我们再多留一年吧!”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浸透了满满的恳求。他的声音轻细如线,微微带着颤抖,仿佛随时会断在电话里。
  程实这句充满恳求的话,让苏一明白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所有的想法,他虽然嘴里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是明镜一块,却始终在保持者沉默与忍耐。知道这一刻的当面锣对面鼓,他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很清楚目前这种情况下,她是没办法旅行结婚的承诺了。他只想恳求她多留一年,其实就是在恳求她多给他一年时间。
  她心乱如麻:“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已经毕业了,要不要提交工作签证申请?苏一必须尽快拿定主意。
  程实也顺利毕业了,他打电话说想过来看望她:“已经很久没有见你了,今天想去看看你,可以吗?”
  他的声音安宁而平和,语气中却带着几丝掩饰不住的苦涩。她怎么能后所不可以呢?何况她能这样避而不见他一辈子吗?
  程实说打完电话就出发的,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却还没到。没有道理呀,本来最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苏一打他的手机,他语气轻松地告诉她:“路上车子出了点毛病,我要迟点才能到了。”
  “出什么毛病了?”
  “没事,就是刹车有点失灵。”
  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拔得老尖:“什么,刹车失灵,那你有没有事啊?”
  他笼统地说:“我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我一会就到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程实才出现在苏一面前,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绷带,脸颊上也有擦伤,她一眼看到就马上扑过去查看伤势,嘴里急的直嚷嚷:“你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受伤了。”
  他安抚她:“一点小伤不要紧的,已经算命大了。车子撞上防护栏后完全报废,我的人却奇迹般只受点皮外伤,真是要感谢上帝。”
  “你怎么开车这么不小心啊,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她后怕得没法说下去,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不寒而栗了。
  他却看定她问:“苏一,如果我也像钟国一样……突然就……你会不会同样为我痛苦难过?”
  虽然只是一句假设的话,但被程实用那么忧郁伤感的声音缓缓道来时,如雪崩如海啸如泥石流齐齐汹涌而来,让苏一惊悸得脸色苍白:“程实——你——你不要吓我。”
  “我只是说如果……”
  她激烈无比地截断他的话:“没有如果,我不接受这样的如果。程实,我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
  程实却执着地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苏一,你知道吗?车子出事的那一瞬,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死了……”
  苏一一把用力堵住他的嘴,拼命摇头,眼睛刹那间湿透:“为什么要假设这么残酷的事,我已经收购了,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吓唬我。
  他拉开她捂住他唇上的手,紧紧握在他宽大的手掌中,凝视着她的眼睛说:”苏一,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想把心里话全部告诉你。你知道吗?车子出事的那一瞬,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同样为我痛苦难过?上天厚待了我,我没有事。当我发现自己知受了一点皮外伤时,我却感到遗憾。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遗憾吗?因为我希望自己伤得重一点,可以送去手术室抢救。然后你接到警方通知赶来守在手术室外,为我揪心痛苦地等待着。我这个想法很像那些烂俗爱情剧的片段吧,你会不会觉得可笑?但我真的很希望有这样一幕发生,因为我觉得,如果有这么一次痛苦分别的时刻,你或许会更懂得珍惜我。“
  程实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惜字如金,他很少会这样大段大段地说那么多话,尤其是直抒胸臆的心里话。虽然一个人的心是不能剜出来给别人看的,但是言为心声,他这番话,等同是把他一颗鲜红的心捧在苏一面前,让她一览无余。
  苏一哭了,张开双臂搂住他,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里,眼泪瞬间就湿了薄薄衬衫的一大片。他的想法可笑吗?她一点不觉的可笑,反而只觉得感动——整颗心都被他一番话感动了。
  她迄今为止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有过两个倾心爱她的男孩。他们都同样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爱过她。现在钟国已经不再了,她应该要更加珍惜程实才是。纵然没有痛苦分离的时刻,她也要懂得珍惜他——珍惜这个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为她无怨无悔付出的人。
  苏一决定和程实一起申请毕业生工作签证,在加拿大多留一年。他们的生活像一趟列车,经过了地震这块巨石的震荡脱轨后,又渐渐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程实毕业后搬来了苏一的公寓,她帮着他整理两大箱行李,衣服该挂的挂该叠的叠该洗的洗,像个贤惠的小妻子那样操持着。看着她在卫生间为他洗衣服搓出满盆泡沫时,他觉得幸福就藏着肥皂粉的清香里,无数雪白泡沫是幸福的花朵在不停绽放。
  但是,泡沫花朵确实那般的转瞬即逝,甚至还来不及完全绽放,就要凋谢了。
  这天晚上一起在外面吃过晚饭回来,苏一先洗了澡,程实看完新闻后也进了卫生间洗澡。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手提电脑上网查邮件。
  MSN上宋颖向她发来消息:”苏一你在吗?”
  她信手回复:“刚上来,你这时候怎么有空找我,不是说上午总是忙的一点空都没有吗?”
  那端的回复却让她吃了一惊:“我不是宋颖,我是杨钢,我只是借了她的账号跟你交谈。”
  杨钢——苏一怔了半天,才重新输入消息:“你从北京回来了吗?钟国的爸爸妈妈现在怎么样,情绪好些了吗?”
  “钟国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的情绪短期内是好不起来的。现在已经把钟国留在北京的所有物件都带回了南充,里面有一些东西,我觉得应该要交给你。”
  “交给我,什么东西?”
  “你不是毕业后就要回国吗,到时候看了就知道了。”
  “杨钢……我在申请加拿大工作签证,暂时不会回国了。”不知为什么,跟杨钢谈起这些时苏一的手指沉重的几乎敲不动键盘。
  杨钢迟迟没有新的消息发过来,她等得焦灼不安,不由又打上一行字:“请问钟国留下了什么东西是要交给我的?”
  “你还关心吗?听宋颖说你就要和那个温州小开结婚了。”
  她艰难的答复:“我关心,可以告诉我吗?”
  “我不想说,等你什么时候回来自己看吧。反正东西搁在那十年八年也不会坏,你迟早会看到的。”
  杨钢似乎话一说完就下线了,久久没有消息传过来。苏一对着静止的聊天网页发呆,钟国留下的东西,有什么是应该交给她的?她用心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来。就如同她怎么都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这将是一个她穷尽毕生致力也解不开的谜了吧?
  可是消息提示音再次响起,杨钢似是忍无可忍:“不行,我忍不住,虽然他们都说这件事就不要再让你知道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否则对钟国太不公平了。”
  他没头没脑的话,让苏一莫名地紧张起来,心咚咚跳着,血突突地往上冒,呼吸突然变成了一桩困难的事。只是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灵敏,不受肌体任何不良反应的影响,哨兵般鉴定地守在电脑屏幕上,不放过消息框里蹦出的每一个字。
  “你知道钟国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向你提出分手吗?我现在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绝对不是他所说的另外有了女朋友。”
  隐隐感觉到了某种真相的逼近,苏一的呼吸刹那间为之一顿。
  钟国当初提出分手的原因其实不是另有所爱?那是什么?难道最初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其实是患了绝症?她想起当年那张被她扔在北京火车站某个垃圾桶里的体检单,那时他那么坦然地交给她,她因此觉得他的身体肯定没问题,所以也没有去取就扔掉了。他是不是就赌她这一下?
  脑子迅速飞转的同时,她的手指机械的敲出疑问:“为什么?是不是……他患了什么绝症?”
  “绝症——你就只知道绝症,你知不知道有种伤害叫运动伤害。钟国毕业前跟大学同学踢了场告别球赛,结果球场上,有个鲁莽的家伙一记飞脚,没踢中球却狠狠地踢中了他的下身。那一脚造成的伤害不必我详说你也应该能明白吧?就因为这个原因,他以另有新欢的理由向你提出分手。”
  仿佛有闪电当头劈下,有惊雷迎面砸来,苏一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看着电脑屏幕石化般发呆。她的十指平搁在键盘上僵硬如石,再做不出任何敲击动作。消息框内,唯有杨钢在源源不断地发送文字。
  “那时你真以为他另外有了同居女友,为此恨透了他,宋颖也帮着你大骂他,甚至连我都相信了他的说辞,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兄弟,你行啊,我还担心苏一会因为那个温州小凯甩了你,没想到你倒先把她给甩了,你真是高啊!”
  “苏一,我跟你说石化吧。我那时也对钟国感到不满,当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你知道她和你突然分手的事情让宋颖甚至迁怒于我吗?她说我最好的朋友就这副德行,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定律而言,我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说的当然是气话,可我很容易当真,你现在应该也知道我对宋颖一直以来有意思吧?尽管我很明白我跟她不可能会有发展,但还是希望她偶尔想起我这个老同学时有份好的感觉,她这么说我,还连带对我爱理不理,我觉得自己被钟国连累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懒得理他。”
  “苏一,你知道我现在多后悔吗?我后悔我在他最需要朋友安慰的时候却冷淡疏远了他。记得你们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有天晚上已经是凌晨2点多了,他还登录QQ想找人说说话,我当时正在线上玩牌玩得废寝忘食,看到他发来的消息问有空聊聊吗?就漫不经心地告诉他牌打得正顺,他知趣地没再说什么,很快就下线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后悔得直骂自己:不玩牌你会死吗?”
  “那以后,钟国再在QQ上遇见我依然会打招呼,但很少会跟我说起他的私事,我曾经好奇地问过他几句关于新女友的事,他总是含糊以对。我感觉他有些变了,不再是一千那个凡事都能对我坦然相告的好朋友。后来有次我去北京出差,约他出来见了一次面。他请我吃饭,我让他带上新女朋友,他沉默着不说话。我当时特拽:‘怎么,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啊?当不当我是兄弟呀?’他这才艰难地告诉我,其实早就已经吹了。”
  “我那时真浑啊,还自以为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不能这样,左谈一个右谈一个的,未免太游戏感情了。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太可笑也太可恨,我有什么资格说他游戏感情?没有比他对感情更认真的人了。我离开北京时他还特意来送站,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买了一堆让我带回去,他依然是那个重感情念旧谊的好朋友。”
  “苏一,现在回想当初种种,我后悔得真相给自己一刀。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不能关了牌局好好听听他想说什么呢?他那么晚还没睡,一定是心理非常非常的烦恼,非常非常的苦闷,所以上线想找人吐吐苦水。我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我真是大混蛋一个。再想想那次在北京,我自以为是数落他的那些话,他当时只是苦笑。他那个苦苦的笑,现在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不去,一想起我就忍不住哭。格老子——我长到十六岁后就再没哭过,这一次因为钟国,我他妈快要哭成一个娘们了……”
  杨钢大段大段的消息发送到此为止,对话框死一般的精致了,遥远的大洋彼岸那端,那个大男孩一定是在失声痛哭。
  而苏一,早就被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逼出了眼泪。电脑的幽蓝屏幕在眼前旋转,旋转,那片旋转的蓝色完全把她湮灭了……
  程实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卧室时,愕然发现苏一双手捂着脸正在痛苦,她颤抖的双手捂得住脸却盛不住泪,指缝间的泪水如泉水般源源不绝地涌个不停。
  他顿时心里一紧:“苏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无论他怎么问,她一个字也不答,只是哭只是哭,他只能自己寻找答案。眼睛一瞥,就瞥见了搁在她面前的手提电脑。电脑屏幕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方块字,蚂蚁般爬进他的眼睛,再迅速爬进他的心,凶狠地噬啮出剧烈的疼痛。痛得他整个人一颤,旋即全身发软,无力地沿着床铺缓缓地滑坐在地板上。
  情不自禁地,程实想起那次在北京,与钟国的唯一一次面对面交谈。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却在初见时准确地交出他的名字,更准确地猜出他已经喜欢苏一很久了。最后一句话,他对他说:“我走了,她就交给你了》”
  时至今日,他才真正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钟国在那一刻,已经下定决心完全把苏一托付给他了。
  最初,得知钟国在都江堰的那一刻,程实也非常害怕。和苏一一样,他强烈地不希望他会出事。但是和苏一不同,他的担忧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善意与同情,更多的是出于为自身着想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如果钟国果真在地震中遇难,苏一以后就不可能再忘记他了。
  时间如果是最好的忘情水,死亡就是最好的长情丹。死亡可以过滤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升华所有最美好的回忆,钟国倘若真的遇难身故,那么她的身影在苏一心中将很难再被抹去,从此身在情长在。
  但是他的担忧竟成事实,钟国成为5.12大地震无数失踪人员中的其中一人。人人都知道,此时此刻,失踪不过是遇难的另一个代名词,苏一为他哭得肝肠寸断,并且一再疏远他。
  满腹郁闷无处发泄时,程实只有怨恨老天爷,很他为什么弄出这场大地震?他能和苏一走到一起,是他这几年用了多少努力才争取到的。眼看着幸福之树即将开花结果,却被这场地震搅得枝凌叶乱。他甚至还在一次酒后怨恨过钟国:”你为什么还要去都江堰?为什么偏偏赶上这场地震?为什么不好好地活着回来?你已经让苏一为你伤心过一次,居然又让他为你伤心第二次,你算什么男人。“
  那时候,他觉得他有权利怨恨钟国。钟国当初寒透了苏一的心,是他一点点把她暖锅来的,他投入了那么多的时间与感情,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切,却在钟国出事后眼看着要前功尽弃,他怎么能不怨恨他?
  直到这一刻,程实才知道,他完全没有怨恨钟国的权利,他现在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钟国让给他的。如果不是他当年的主动推让,他根本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这一点他比谁都更清楚明白。
  苏一几乎哭了整整一夜,纷乱的巨大悲伤中,往事在记忆海中掀起浪潮一阵接一阵,完完全全席卷了她。
  她想起那个六月阳光如金洒的午后,她和钟国那通亲密的电话。他向她说起醉酒的好处,会让他快快睡熟,不用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怀念”橘子“的味道,听得她红着脸跳着心地啐他”馋嘴猫”。后来她就被人叫走了,他告诉她,是要去踢一场告别球赛。她还笑着叮嘱他如果进了球一定要大声宣布那个球献给她。
  谁知道,就是那场告别球赛,让一切都改变了。命运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们重重一击,击得他们已经构筑好的幸福蓝图碎成四分五裂。可是她当时怎么没有丝毫感应呢?她的第六感哪里去了?竟一点没感应到万里之遥的背景,她最爱的人遭受了一场巨大的身体伤害。
  她的第六感也没有完全玩忽职守,它让她感觉到了球赛后的他有了异样变化,他开始不再像以前那样与她保持密切联系,电话短之又短,短信少之又少,并且闭口不再提他们本来每次交谈时都会提及的“煮饭”和“吃橘子”。她有次产生疑惑,像任何一个遭遇冷落的女友那样,头一个怀疑就是日渐疏远的男友是不是背着自己另结新欢?于是可以发短信去试探她:“馋嘴猫,你现在想不想我?我好想你,好像煮饭,好想吃橘子。”
  这条短信完全就是朝他斩出去的一把刀啊,可是她那时却浑然不觉。
  这则主动明示的短信,还有她到北京后不管不顾的大胆引 诱,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无比。她那时一厢情愿地以为她这样做或许能扭转回他的“离心离意”,殊不知其实是在把他越推越远。越是知道她想,他就越是鉴定地要离开,因为 他不可能再满足她想要的那种美好体验了。
  而最愚蠢无比的,还是在北京火车站她踢向他的那一脚,因为心里的无比怨恨,她踢得很重,让他痛得蹲下去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子。可是当时,他的心一定比身体更痛上百倍吧?那一刻,他心里是怎样苦涩痛楚的感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她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这个终于知晓的答案如同粉碎机的切片,旋转切割着她的心,痛得她一直流泪一直流泪。泪水纷纷,如一场急雨下个不停……
  午夜0时后,宋颖本人登录了MSN,请求和苏一语音聊天。程实默默退出卧室,留给她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空间。
  音频一建立宋颖就先数落上了杨钢:“我叫他不要多嘴,就告诉你钟国又东西留给你就行了。他却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早知道就不让他来联系你了。”
  苏一哑着嗓子问:“杨钢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显然他是刚知道不久,否则他不可能会忍道现在才来告诉她。
  宋颖告诉她,杨钢和钟国的爸妈到了北京后,有一个叫徐文亮的男生专程来火车站接他们。这个徐文亮和钟国是大学同班同学,也是她在北京关系最好的铁哥们。
  “钟国的事,就是徐文亮告诉杨钢的。这事他们都不敢让钟国的爸爸妈妈知道,说是人已经不在了,何必再让他们多一层伤心难过。”
  徐文亮,这个名字苏一还有印象。他曾经来过钟国家玩,她也见过他。这么久的时间了,他还一直是钟国身边最好的朋友,她想他一定还知道更多她所想要详细了解的事情。
  “你有没有徐文亮的MSN或是QQ账号,我想找他好好谈谈。”
  “我没有,杨钢应该有,你等等我帮你问一下。”
  宋颖很快弄来了徐文亮的QQ号码:“杨钢说他现在正在线上,本来准备出去吃午饭了,知道你要找他,他等你。”
  苏一曾经毅然决然地从电脑中删除了QQ软件,并发誓再也不会登录QQ了。但是这一刻,她毫不犹豫地食言,用最快的速度重新下载QQ软件,然后申请加徐文亮为好友。
  认证很快通过,徐文亮把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一。
  出事后,钟国如何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却颤着声音交代他千万不要惊动他父母。当时他们还都寄希望于伤害不大,可是医生一诊断就直摇头,说两侧睾丸均严重受损,这种情况很难保住了。
  当晚苏一给钟国打电话时,是徐文亮拿着他的手机。之前的短信询问就已经令他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回复,更勿论此刻直接拨来的电话。迟疑后他果断地关了机,不关机他能说什么呢?钟国的事,还是由钟国自己对她说吧。
  次日钟国从昏迷中苏醒后,强打起精神以醉酒的理由简单回复了苏一的电话。那是他当天说的全部的话,接下来就一直在沉默。因为医生已经如实地告诉他身体所受的伤害有多大,作为一个男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已经被摘走了。
  “那段时间她眼看着瘦下来了,到出院时整整瘦了十几斤。因为这种伤害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在精神上也带来了重大打击。”
  徐文亮很能理解钟国的心情,因为当初他从都江堰回来的时候,曾经私下里对最好的朋友稍稍透露了一些他与女友的最新进展。虽然那种最最彻底的亲密与欢愉他不肯透露太多,但眼角眉梢全是满满的幸福在洋溢。谁知道,命运会如此残酷无情,顷刻间把他从天堂打入了地狱,而且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脱离的地狱。
  苏一无声地流泪,她想起刚去北京见到钟国时,其实第一眼就看出他瘦了很多,那时她猜测他并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其实是受伤的缘故。
  徐文亮继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诉她,钟国是如何下定决心要和她分手,尤其是看到她发来一则告诉他收到暗恋者情书的短信后。
  “他说你们学校有个条件很好的男生一直在暗恋你。他相信那个男生一定能代替他给你完整的幸福。”
  所以,当苏一感觉到钟国的百般疏远打来电话质问他是不是另有新欢时,他艰难地顺着她的话说是。并在她的一再追问下,编出一句有一句假话,说是告别球赛的晚上和另一个女生发生了亲密关系。其实从那一天开始,他已经不能和任何一个女生有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了。
  他可以编很多谎话,却惟独编不出一个真实的人来。所以当苏一杀到北京一定要见见他的新女友时,他无论如何不答应。理由是那么的正当,推说怕她的暴脾气发作会伤害她,但实际上他根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来让她看。他也不愿意随便找个女孩来帮他这种忙。而这恰恰也无形中符合他一贯对女生的细心爱护,所以她完全被蒙过去了。
  “那天你也怀疑她这样突然的分手是另有缘故,还追问他是不是欢了绝症?他后来跟我说,如果真是患了绝症倒好了,他一定不会和你分手。将几十年的生命浓缩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过完,他会和你一起尽情享受还能享受的每一天,让生命的质量高于数量。可是他却变成这样子,难道要拖你一辈子吗?”
  苏一无声地哭泣着,眼泪滚滚滑落,她也不去擦拭,任下颔挂满了泪珠。她那时为什么一点都没有感应到他心里的痛苦呢?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与伤害,并为此深深憎恨他。他不知道,其实他的心,比她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他却强奈这不在她面前流露一丝一毫。
  “我还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那天晚上我离开北京前,给他打的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那个女人是谁?”
  “这个问题还只有我能回答你,那天晚上钟国从酒店出来后我陪他去了酒吧,你打来电话时,他让酒吧女侍应帮他接的电话,想让你对他彻底死心。”
  钟国,他的确是很了解她,那一把柔媚动听的女声的确很死心。而且事隔一年多厚,在她得知他已经喝“女友”分手后又开始活泛起来的一颗心,他也马上让她再度心灰。QQ上她含蓄地一再暗示她其实看出来了吧?所以他用一条签名档让她如遭雷击般地灰了心。
  她那时真意外他又那么快“佳人有约”了,恨得她咬牙切齿。现在才知道,全是假的,他不肯接受她的暗示吃回头草。因为当初根本就是他主动放弃了她这块芳草地,怎么可能还会再回头呢?无论她这厢是如何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却再也挥不去了,所以他不愿意她还对他报以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再地粉碎她的希望。
  徐文亮说,这三年来,每年五月,钟国都会去趟都江堰。最少呆三天,最多的一次住过半个月。谁知今年五月,那天摇地动的三分钟,把他永远留在那片令他眷恋无比的土地上。
  “听杨钢说,他们去都江堰寻找钟国时,是在你提供的宾馆信息与放好找到了他的行李。看来虽然几年时间过去了,你也还是没有忘记他。”
  是的,她一直没有忘记她,虽然一直在努力滴想让自己淡忘。她曾经相信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但是现在她不再相信这一点。时间不是万能的,有些人有些事,或许可以,有些人有些事,却永远不能,那个曾经与她如唇齿相依般亲密无间的少年恋人,是她白缎青春里密密织就的经与纬,剔走了他,她的白缎青春也就随之分崩离析。
  她还可能借助漫长的时间全然遗忘他吗?——永无可能。终其一生,他将会是她记忆中的一枚钻石,经得起悠悠岁月的反复打磨。
  在钟国的QQ对话框上,苏一瞥见他的空间内容提示,标题是简单的五个字——幸福的记忆。他的空间里有什么内容呢?她想点击进去看看,却被提示没有察看权限,看来需要得到主人同意才能进入他的空间。
  可是主人已经不在了!她怔了半天,突然心里灵光一闪,试着登录钟国的QQ号码,以前他用过一些什么密码她都是直到的。时间水一般溜走,记忆中那些数字居然还没有完全被覆盖。一个接一个轮流试,却总是失败。看来他都改掉了,他是那么细心周全的一个人,既然下定决心要让她死心,怎么会百密一疏地留下破绽让她攻破呢。
  她不甘心被他的QQ如此拒之门外,突然想起刘畅的男友“好靓仔”是个电脑高手,据说高明到能媲美黑客一族,那让他破译一个QQ密码应该不成问题吧?
  “好靓仔”破译出来的密码非常简单,ZGSY四个打头的英文字母后面,整整十二个“1”。敲进密码框再击下回车键,成功登录了钟国的QQ
  小企鹅头像五光十色地亮起来后,滴滴滴的提示音马上响得声声急,苏一看到好友栏里自己的头像正在跳动,是她刚刚发过的一大通话此刻被接收了。
  而好友栏中同时跳跃的头像还有好几个,一一点开,都是地震后发来询问平安与否的朋友们,她看过后含着泪陆续关掉。可是刚刚关完所有的滞留信息框,很快又有一个接一个的新信息发送过来,这回都是在线即时发送,切各个都是欣喜若狂的语气:“钟国,你平安回来了吗?太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啊,兄弟。”
  他们都是钟国的老同学活老朋友,早已得知了他在地震中失踪的消息。此刻看到他的QQ上线了,以为必定是他本人登录无疑,于是争先恐后地传递喜悦与祝福,让苏一看的热泪盈眶。一条条信息看下去,她突然看到一句与众不同的问话:“你是苏一吧?”
  显然问这话的人是杨钢,让再清楚不过钟国是不会回来了。
  浑身一颤,苏一满眶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而钟国空间里的内容更是令她失声痛哭。
  他是理科男生,于文字表达方面并不在行。空间里仅有几篇简单的日志,有一篇简单到唯有只字片言,却让她的泪水流得更多更急。
  那篇日志的标题只有一个字——“苦”
  那篇日志的内容只有一句话——“有苦说不出,说不出的苦”
  他写这篇日志时,整个人整颗心,一定都是如同泡在黄连汁里一般的苦涩难当吧?而他的苦却是说不出来的,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句掏自肺腑直白无比的话——有苦说不出,说不出的苦。
  当年分手后,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痛苦的那个人,而她的痛苦还可以向人倾诉博人同情,所以她从来都不缺少来自朋友家人的劝解安慰。而他的苦,却是痛到深处无人顾——只能自苦。因为他宁愿自己默默地承受痛苦,不愿意让亲密的家人与爱人为他赶到伤心难过。
  相比日志区的寥寥数篇,空间相册里倒有很多精心编辑的照片专辑。绝大部分都是他和她恋爱时一起拍的照片,以在都江堰的合影最多。这套照片专辑的名字叫做:幸福的记忆“。
  那个暮春初夏的5月,的确是幸福的记忆。天很蓝,山很绿,草色青青,花在微笑,而他们正年轻,彼此相爱——年轻的爱情甘甜清冽如醴泉。
  照片中有张是苏一的睡相。她穿着粉色碎花的睡衣侧卧在雪白床单上,在睡梦中自然而然地流露着微笑,非常纯净甜美的微笑。那是在都江堰那家宾馆的客房里拍的,他什么时候替她拍的?她睡熟了不知道。显然这张照片是钟国最心爱的一张,他为它拟了一个标题:”苏一——我的第一,我的唯一。“
  心海掠过了飓风,掀起一场巨大的悲伤风暴,惊涛骇浪从心一路狂奔到眼,一阵阵泪水的浪潮急涌而出……
  这一页,苏一彻夜流泪,直至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一线鱼肚白。
  不曾长夜痛苦者,不足以语人生——同样也不足以语爱情。
  天微明时,哭了整整一夜的苏一勉强止住了泪水。推门走出卧室,客厅里,满室青烟朝迎面扑来,呛得她连连咳嗽。窗前伫立的程实蓦然回首,指间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脚下长长短短的一地烟蒂。
  程实以前心情不好会偶尔抽烟她是知道的,但是和她在一起后,他已经不抽烟了。然而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却不知抽掉了多少根香烟。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也悄悄哭过了。
  隔着一室袅袅青烟,他们蓦然对视。烟舞中对方的脸几乎都辨不清,但是对方的心,他们却已经彼此看得分外清晰明了。
  沉默良久后,她终于用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告诉他:“对不起,程实。我不能留在加拿大了,我要回国——我一定要回国。”
  苏一终是按照原计划7月初回国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随着飞行高度缓缓下降,地面上的山川河流从隐约可见到逐渐清晰——这是祖国的大好河山,一别经年后,她终于回来了。
  泪眼朦胧中,她额头抵着机窗口往下看,心里默默地呼唤:
  中国——我回来了!
  钟国——我回来了!
  抵达上海机场后,苏一和程实要分别各自转机,他前往温州,她则飞往成都。
  程实起初坚持要先送她回南充:“就算婚约取消了,我们总还是朋友吧?让我送你回家吧。”
  她真心实意地肯定这一点:“程实,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真的不用送我了,因为我不会直接回南充,我到成都后,会先去趟都江堰。”
  程实沉默了,她既然要去都江堰,他的确不可能赔在她身边,那片土地上钟国无处不在,无形胜有形,很难有一丝一毫容得下他的空间。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点。到了成都先休息一夜,倒过时差后再去都江堰。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王烨的电话,他应该能帮到你不少忙。”
  “谢谢你,程实。”说完这句话,她看着他又有种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程实。”
  对于程实,苏一无比感谢也无比愧疚。和钟国一样,他也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对她那么真心一片,可是她却一再辜负他。
  “苏一,你没有对不起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非常幸福快乐,那是我人生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有过那么幸福快乐的日子,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也无憾也无悔了。”
  “程实你是一个好人。”
  “那你不要忘记了我这个好人,要急的和我保持联系。”
  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离别前的最后一刻,程实迟疑片刻后,迅速俯身在苏一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在多伦多与她共度的幸福岁月,以这个吻画上最后的句号,居中没有喜悦,一场如此怆然伤感的落幕。他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在模糊,是心理强抑着的悲伤在溢出来。一扭头,他脚步飞快地离开了,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流下眼泪。
  苏一默默目送他远去的身影,两行泪水静静落下来。
  尽管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苏一抵达都江堰后还是震惊万分。
  这座记忆中青山绿水的美丽小城,被大地震肆意侵袭过后已经完全变得面目全非。震后的都江堰市绝大部分楼房垮塌了,一座座废墟令人触目惊心。放眼望去处处断壁残垣。如果不是亲临实地看到这一切,她真不敢相信都江堰已是如此的满目疮痍。
  凭着依稀的记忆以及不断的询问,苏一终于在都江堰残破不堪的街头找到了当年她和钟国住过的那家宾馆。作为特级危房,它已经被及时拆除了,只余一地大大小小的碎石残砖共她凭吊。
  她来时的路上还想着,无论如何,她也要进去这座危楼中看看,看看她和钟国当年住过的那个房间。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天也是在这间房里度过的,她一定要在里面静静地坐上一阵,缅怀与追忆。可是,她的设想全部落空,不只是人去楼空,连空楼都不复存在,甚至连废墟都没有了。
  心中前所未有的失落空洞,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抽光了,整个人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茫然地立了半天后,两颗浑圆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悄然滚落,砸在狼藉一篇的地面上,仿佛珍珠之碎。
  地震后的都江堰风景区已经重新开放了。
  山依然如碧玉簪,水依然似青罗带,山间的层迭绿树排出千重翠幕,水畔的连绵芳草铺陈十里碧茵,折扇这水,依然是就是风光美如画。
  沿着旧时走过的路径,苏一在都江堰风景区默默独行。每一部都如满斟苦酒,让她整颗心苦涩到极致。
  徐文亮整个午休时间几乎都在和苏一交谈,下午的工作时间到后他先下线了。她对着QQ呆了半天后,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校友录。校友录上,代表钟国的那只小企鹅头像颜色暗暗地静寂着,看的她心里不可抑制地发酸,因为这个头像永远也不会再亮起来了。
  明知他的QQ已经不会再有人应答了,她还是点开对话框,输入一行又一行文字。
  “钟国,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让我自己选择?难道没有性,我们就不能再一起嘛?以前没有它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吗?纯精神的柏拉图恋爱也可以很美啊。为什么你会决定放弃我?我其实也不是那么稀罕那个玩意的,我那时候发那条短信给你,还有那样引 诱你只是因为你喜欢所有菜投其所好。如果你不喜欢了,我也可以不喜欢的,我真的可以做到的。”
  苏一看着屏幕上自己乱七八糟敲出的一堆文字,眼睛酸涩得厉害。她其实很明白自己这些话都是废话,纯精神的柏拉图之恋不是不可以,但热恋男女之间最自然最人性的关系,还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满足——所谓的灵肉合一。
  是的,真正的爱情应该如此,灵魂和肉体不可分割,那是爱情天平上左右对称的一对砝码。爱他(她)的灵魂,也爱他(她)的肉体,灵肉合一,是爱情中至美的一环。
  尤其是,他们还曾经感受过那种灵肉合一的美好与美妙。当意外猝然而至,无情地剥夺了这项权利后,再来谈柏拉图精神之恋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退而求其次,不是因为不想要,而是因为做不到,这个中感觉能一样吗?钟国为了对她负责任,只能忍痛选择放弃。
  不由自主地,她贾赦另一种结果。如果当初在都江堰她和钟国没有偷食禁 果,或许他出事后不会这样隐瞒真相与她分手吧?因为从来没得到过的东西就无所谓失去,他们没准可能继续保持纯精神之恋。
  可是他们却控制不住年少的激 情偷食了那枚禁 果,果实的滋味之美巢湖他们的想象,让他们在假期后的两地分隔中被强烈的思念与欲 望折磨得度日如年。正因如此吧?所以当巨大打击降临时,钟国别无选择地作出了分手的痛苦决定,否则他还能怎么办?尤其是在她情意绵绵地暗示他她想“煮饭”“想吃橘子”的时候。
  这么一想,苏一不由从心底感到丝丝后悔,后悔当初把持不住自己和钟国一起偷吃了禁 果,否则他们可能不会因此分手。
  但是再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全然不悔。无论如何,他们曾共同经历与感受了人生最华美的一章。更重要的是,钟国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完整地走了一遭。从襁褓婴儿,到幼小稚童,到稚气少年,到青涩男孩,直到最终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是她陪着他一起走过了那次至关重要的转变,那是他们人生中共同度过的最大幸福——在最好的年华,把最美的自己,给了最爱的那一个人。
  要想当年她和钟国偕游都江堰,两个人并肩携手,一路欢声笑语不断。风来绿叶婆娑起舞,仿佛在应和着那音乐般动听的年轻笑声。而尽往事难重省,昔日携手同欢的人已经不在了。山河依旧,叶舞清风也依旧,却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心中的无限感伤悲哀,像身侧的岷江水一般汹涌澎湃,她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无声饮泣。
  走到安澜索桥时,她的脚步停住了,那时钟国曾牵着她的瘦一起走过了这座桥,然后小秘密地告诉她:“你知道吗?这座桥又叫做夫妻桥,据说夫妻俩一起手牵手走过就能相守一生。”
  事隔三年,她还能清晰记得,他对她说这句话时那满脸明亮无比的喜悦笑容。闭上眼睛,那个笑容仿佛仍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他光洁温热的脸颊——却,指尖只能触到虚无的空气。
  她很想再走一遍安澜索桥,可是为了安全起见,桥头上被战士把守着,不让游人通行。虽然哪位年轻战士对她的满脸泪痕流露出同情,却还是坚持无比:“不能通行,绝对不能通行,尤其是你这个样子……”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她了解他的顾虑,她这样一个泪眼汪汪神情恍惚的女子独自过索桥,出事的可能性怎么看怎么大,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放行。
  无可奈何地,她在桥头前站立良久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拣了一块僻静少游人的草地,她独自在江畔坐到天近黄昏,看着满江急流如万千透明骏马般奔腾不息,水声轰鸣如雷。脑子里回荡着钟国对它的评价:“这江水的奔腾气势,像个热血沸腾的男人。”
  眼泪在脸颊上流淌如蜿蜒小溪,她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钟国,像你呢,真的像你呢。”
  在她身后遥遥数十丈的地方,程实默默伫立着。一副超大墨镜几乎遮住他脸部的三分之二,唯有薄薄嘴唇完整地露出来,抿得很紧,唇色微微泛白。
  从苏一退房离开酒店的那刻期,他就一直暗中驾车跟着她,他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来,无论如何不放心。一路追着长途客车来到都江堰,再改为步行悄悄尾随于她身后,看着她去了一处又一处地方,最后再都江堰风景区不忍离去,眼泪像风起时的蒲公英花雨,零落分飞。
  这一刻,遥望着苏一低声饮泣的背影,程实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如果他死了,苏一能够这样为他伤心洒泪,那他绝对死而无憾。
  苏一回到南充后,行李往家里一放就马上去了对门钟国家。
  杨钢来开的门,见到她时他不是太惊讶,显然宋颖已经告诉了他她近日内将回国的消息。
  可是钟国的爸爸妈妈就非常惊讶震动,尤其是他妈妈,可能一看到她马上就想到钟国,当时就哽咽了:“苏一,你回来了,你妈一定高兴坏了吧?这几年她天天念叨着你,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不像我……”
  话没有说完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因为无论她如何念叨,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回家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眼下连个想去哭他的坟头都没有。
  “小汪阿姨。”苏一走过去搂着她,两个人的泪水流到了一起。钟爸爸在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白发覆在为数不多的黑发上,仿佛积了一层厚厚雪花。
  钟国留给她的东西是小汪阿姨拿给她的,是几卷长轴和一摞写满墨字的上等宣纸。长轴与限制都密密麻麻书写者同样的三个字。那是钟国曾经悉心苦练过的三个字,几年不见,更是写得犹如飞鸿舞鹤。
  苏一事先知道他留的什么东西给她,徐文亮之前已经告诉了她:“这几年钟国就像换了一个人,再不像以前那么开朗好动,而是变得非常安静沉默。他不再交女朋友,也几乎不和老同学们一起玩,除了埋头苦干的工作外,他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书法、他练书法只练三个字,你知道那三个字吧?我想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个人,哪怕是最最着名的书法家,能够比他写得更好了。”
  苏一当然知道是哪三个字,他曾经整整写了520个给她。我、爱、你——这三个字她也同样坚信世界上没有人能比钟国写得更好了,因为他不仅仅是用笔在写,更是用心、甚至用生命完美地书写了它。
  小汪阿姨把东西给她时还说:“苏一呀,以前钟国年轻不懂事,因为别的女孩一时冲动给你分了手。这件事是他对不起你,其实后来他很后悔,他和那个女孩很快就分手了,心里还是舍不得你。真的,不信你看他写的这些字就能看出来。要不是你已经跟程实出国了,他一定会去找你附近轻罪。现在他都已经不在了,他以前的错你就原谅他吧,不要再记恨他了好不好?”
  小汪阿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一满怀苦楚说不出口,眼泪滚滚而落:“小汪阿姨,钟国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我怎么会记恨他呢。”
  她的话里有话钟氏夫妇自然是听不出来的,唯有站在一旁的杨钢,与她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小汪阿姨,钟叔叔,我想一个人到钟国房间里坐一坐可以吗?”
  他们当然不会拒绝她,双双眼中漾着泪光地一起点头。
  钟国的房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收拾得格外整齐干净——经年没有主人居住的整齐干净。记得以前他放假在家时,房间里总是乱乱的,衣服乱扔东西乱放,可那种乱让人觉得温暖,透着家常气息。不像这种整洁透着一股冷气。
  有那么一刹那,苏一感觉自己仿佛是走错了时间与空间,来到一个似是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地方,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她无比惘然迷茫。
  指尖一一抚过屋中所有的陈设,桌椅床柜,都曾是她无比熟悉的。他书桌上摆的那个笔筒是他自己用竹筒做的;他看过的报纸喜欢塞在最左边的角柜;他的床单洗过后一定要在太阳下晒透,因为他喜欢那股阳光的清香;他的衣柜里不能放樟脑丸,他特别讨厌那股味道。
  衣柜门关得不太紧,门缝最下边夹着一小截衣角。她轻轻打开门,原来是夹着了他的一套运动服。她把衣服拿出来爱惜地重新抚平叠好,再整整齐齐放回衣柜,然后扶着门朝着衣柜内仔细端详,她舍不得这么快关上门,因为这满满一柜装的全是钟国以前曾经穿过的衣服,它们如今已经没有主人了,只能永远静静地呆在衣柜里。
  衣橱最上层全部是冬衣,她一抬头,就瞄见了自己织了送他的毛衣毛裤,那件红色毛衣最抢眼,在光线深黯的衣橱深处如红宝石般熠熠生辉。
  情不自禁地,她踮起脚尖拿下它,连带着还滚落了一条围巾和两双手套。全部都是她当年一针一线亲手织就的。毛衣和围巾还完整如故,但是两双手套的指尖部分却都磨破了——这是毛线手套最容易磨损的部位。磨破的地方被针线缝合在一起,针脚疏而大,应该是钟国自己缝的吧?
  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那两双手套,她把流泪的脸深深埋进去,恍惚中感觉是埋在钟国宽厚温暖的手掌中。
  几卷长轴和一摞宣纸拿回家后,被苏一视同珍宝。这是如今她手中钟国留下的唯一纪念品,以前他送给她所有物件,都在分手时被她用最最激烈的方式处理掉了,或撕或烧或砸或剪……她一次发泄对他的无比痛恨。而今才道当时错,可再怎么追悔莫及,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长轴徐徐展开,长度之长几乎铺满整个房间。这卷长轴比钟国当年送她的那卷还要长,整卷中到底写了多少个“我爱你”啊?苏一诧异地细细一数,数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不多不少正好1314个,1314——是一生一世的谐音数字。
  他下班后的时间都关在房间里练书法,永远只练着三个字。挑写得最好的精心装裱起来,日复一日,就有了这几卷长轴,连同那些写满墨字的宣纸,无声地告诉她他的心其实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那一笔又一笔的浓墨字迹,看在眼里,覆在心里,让她整颗心密密麻麻都是他留下的墨迹,永志不忘的深浓着,
  两颗泪珠啪嗒落下,落在纸面上云开两点墨痕……
  苏妈妈进屋时,看到女儿对着摊开一地的长轴默默垂泪的摸样就摇头叹气不宜。
  苏一最终违逆了母亲的意思坚决回国,让苏妈妈心里很不痛快,尤其是又听说她和程实已经取消婚约重新做回了普通朋友时,她更加恼火:“你怎么能这样自作主张,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呀?”
  苏妈妈气得想发脾气,被苏爸爸使个眼色止住了,背着女儿他告诫妻子不要操之过急:“慢慢来吧,这个需要时间的,苏一刚知道钟国的事,正式最最懊恼悔恨悲伤的时候,我们说得再多也是白搭。”
  于是一脸好几天,苏妈妈都闭口不提钟国这个人。直到这一刻,看见对着那卷摊开的长轴掉眼泪,实在忍不住地叹口气:“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当初你还不如继续跟他做原价,也不至于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感情,到头来确实一场空。”
  是呀,曾经深爱过——纯白岁月中,一段全心全意如火如荼的爱,到头来却全部成了一场空,好像真是很浪费呢?
  可是,真的浪费吗?——当然不浪费,怎么会浪费呢?只要彼此真爱过一次,就是无憾的人生。所以付出的青春不可惜,那些欢笑,那些眼泪,那些甜蜜,那些苦涩,那些爱与被爱的喜悦和忧伤……都是岁月篇章中永远闪亮的诗行;时间树梢上永不飘落的绿叶;心灵花园里永盛不凋的勿忘我。
  苏一回国一周后,程实的妈妈一个电话打到苏家来了。声音很平静,平静中却蕴含着冷意:“苏一,程实说他不想和你结婚了,所以婚事取消了。是不是这么回事?是的话你跟我说一声,我一定替你做主。”
  她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个子来,没想到程实是这样对他父母交代婚事取消的缘故。
  她迟迟不回答,电话那端的声音顿时变得尖锐起来:“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是程实不想要你了,还是你不想要他了?”
  “燕阿姨,”她困难地挤出声音,“我没有不要程实,程实也没有不要我,只是我们都觉得,我们已经不适合在一起,所以就决定分开了。”
  “这是你的决定还是他的决定?”
  “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电话那端沉默了,呼吸声却急促如风,等到她再开口说话时已经带着几丝掩饰不住的愠怒:“苏一,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太喜欢你,可是因为我儿子那么喜欢你,所以我也就一直竭力让自己接受你。程实对你怎么样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吧?他那次打电话回家告诉我你已经答应和他回国后就结婚时,声音不知多兴奋多开心。现在回国了,却又突然改口对我们说他不想和你结婚了。虽然他坚持说这是他的决定,但我知道绝对不可能是他的决定。你既然答应了他为什么又要反悔,这跟戏弄他有什么区别?你不觉得自己抬过分了吗?”
  “燕阿姨,我以开始也不知道事情会这样。我……”苏一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证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实在太多太多了,不是一通电话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她一急就急哭了,这段时间她的眼泪特别容易掉下来。
  旁听的苏妈妈赶紧接过电话,两个母亲交谈起来,苏一炮灰房间去呜呜咽咽地哭,她哭了半天后母亲挂断电话进来了,不说话先叹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要让座父母的操碎一颗心。”
  没过多久程实就打来电话道歉:“不好意思,我妈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她不会再打电话来骂你了。”
  他的道歉,苏一实在感到受之有愧:“其实她骂我也是很应该的,到底这件事是我出尔反尔了。程实,有时候我都希望你能狠狠骂我一顿,那样我心里会舒服一点。”
  他苦笑一下岔开话题:“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计划好以后去哪个城市发展?”
  苏一经过认真考虑后决定还是留在四川省内,她不想离家太远。
  程实认同她的决定:“那你就去重庆和宋颖在一起好了,我也会来成都扩展分公司的业务,到时候有空就过去看你,不会嫌我烦吧?”
  “当然不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嫌你烦。”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重庆?”
  “下个月我要去趟北京,从北京回来后再说吧。”
  “你要去北京,是去看奥运会吗?”
  “对,我一回国就在网上求购开幕式门票了,如果求购成功的话我要去亲临实地地看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即使求购不成功,我也还是要去北京走一趟,哪怕只是在鸟巢门口站一站。
  去北京看奥运会,曾经是钟国最大的心愿与梦想,他当年正是因此才努力考去了北京的大学:”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考去北京上大学吗?就是冲着2008年奥运会去的。奥运会是全球最大的体育盛事,我一定要在北京躬逢其盛。“
  而她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上,微微泛黄的纸张上海留着他龙飞凤舞的几行字迹:“北京申奥成功了,我们也终于和解了。我大学毕业后会争取留在北京,2008年你来北京看奥运会吧,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盛情招待你。”
  当年她和钟国分手后,极度盛怒之下几乎“赶尽杀绝”了索隐与他相关的东西。这张留言是唯一的幸存无,“苟全性命”于她的一时疏忽。
  和尚毕业册,闭上眼睛,她眼前浮现出钟国满脸笑容朝她伸出双臂的样子,一双亮晶晶的笑眼看着她说:“Welcome to Beijing."
  北京,曾是他们一个美好的梦,他们对于爱情未来的全部梦想都构筑在那座古老又现代的大都市。这个梦昔日玉白今朝珠灰,岁月不懂声色地暗淡了它最初的华彩。当年他们一起眉飞色舞地计划过的2008年奥运婚礼,如今已经不可能实现了。但是她一定要去实现他的心愿——去北京,去看奥运会。这不仅仅是他的心愿,也曾是他们共同的约定。即使他已经不再了,她也依然要如约前往。
  这天下午,有个苏一的快递包裹被送到苏家,苏妈妈很奇怪,女儿才回来一星期怎么就有人寄快递包裹给她》
  苏一解释:”是我之前在成都定制的一块手表,他们做好后给我快递过来了。”
  那日自上海飞到成都后,她随便找间酒店住了一夜,次日清晨醒来拉开窗帘时,看着窗外的街道蓦地心念一动。
  成都在那场大地震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街道依然是旧时模样。出了酒店沿着马路左拐,走了不到百米,她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旧时那家钟表店。
  再一次,她在这家钟表店订制了一款手表。表盘的背景照片,她通过电力的电脑网络,从钟国的QQ相册里下载了一张他俩的合影——安澜索桥桥畔,他站在她身后,双手交叉把她环在胸前,两个人都正面朝着镜头甜蜜蜜地笑,阳光映在他们年轻的脸颊上,两张笑脸灿烂得如同两朵向日葵。
  这是当时他们一起走完安澜索桥后,请路过的游客帮他们拍的合影。从这张照片中不难猜出他们的情侣关系,伶俐的店员马上建议她不如做一对情侣手表,一人戴一只更有纪念意义。
  苏一黯然神伤:“不用了。”
  当年在这里订制的一对情侣车手表,她的那只早已被她捶的粉身碎骨。而钟国的那只,徐文亮说他自从戴上后,可能除了洗澡外就从来就没有摘下过。
  “只有那次你来北京找他算账,他才特意摘下了。还有就是那只录了你歌声的手机,同样是他随身必带之物。手表和手机,他简直就像爱惜一对眼珠那样爱惜它们。”
  徐文亮还告诉她,被钟国视同珍宝的这两样东西,又一次手机在西直门被人偷过。
  那天,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经过钟国身边时碰了他一下,连声道歉走过去了。几秒钟后他突然反应锅来,一摸裤兜钱包和手机都没了,马上拔腿就追。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一个逃一个追横冲直撞的,差一点被汽车撞上了。那小子被他的穷追不舍搅得胆战心惊,一逃再逃发现很难逃脱时,赶紧吧到手的钱包扔出来,他以为扔了钱包钟国应该就不会再追了,那样他好歹还能留着手机卖几个钱来花花,算是不虚此行。
  谁知钱包扔出去后,他惊愕地发现身后追他的人依然猛追着他不放,对扔在地上的钱包看都不看一眼,这是他再想扔手机已经来不及了、手才刚刚神进口袋,钟国就一个纵身扑过来压住他,简直如狮如虎,响在他耳边的声音怒不可遏:“不准扔我的手机。”
  有xunjing闻讯而至,那个惯窃小子就这样载了。他牢骚很盛,说是“顺”过那么多人的财务,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有毛病吧!一只手机而已,还是几年前的旧款,我拿去旧货市场卖都值不了几个钱,居然也这样拼命地追,真tmd!”
  钟国充耳不闻他的骂骂咧咧,夺回手机后一通急按,直到按出苏一的歌声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有好心人捡了钱包送给他,他却一怔之后才反应锅来,连声道谢。
  见多识广的xunjing一看,马上就能猜出几分端倪,喝令那个满心不甘的家伙闭嘴:“小子,谁让你去偷人家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这个手机或许在旧货市场是不值几个钱,在人家心里却是千金不换,你自认倒霉吧。”
  如今手机和手表都跟着钟国一同消失了。在爱情失落的日子里,它们陪伴他度过了漫长的三年时间,现在继续陪着他,去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苏一签收了快递包裹后,立刻取出新手表戴上。从今往后,这块手表也将是她等闲不会轻易摘下的至爱之物。
  钟国,千山万水人海中,我曾经遇见过你;千山万水人海中,我最终失去了你。虽然,你已从这个世界悄然离去,但是,在我此生所有剩余的时间里——分、分、秒、秒、都、有、你。
  时间永不停止,爱与怀念也同样永远不会停止。
  那些青春的爱情往事,虽然已经长眠在时间海的深处,但他们永远也不会腐朽,会在日久年深中渐渐化为最美丽的红珊瑚。

  尾声
  在7月14日17时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门票转让截止时间前,苏一成功地通过网络以数倍价钱转购到了一张奥运会开幕式B类门票。虽然价格不菲,但用来圆她和钟国昔日无比期冀向往的那个梦,无论多贵她都感觉值得。
  8月7日上午她就飞到了北京,奥运前夕的北京城处处充满着浓厚的奥运氛围。
  宽敞平坦的马路两旁,路灯全部挂上了奥运旗帜,沿途店铺都高悬过期,奥运主题广告牌和奥运宣传条幅随处可见。奥运志愿者服务站遍布街头,无数身穿统一服装的年轻志愿者们,用一张张灿烂的笑脸,热情亲切地欢迎着一波又一波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么。《北京欢迎你》的美妙歌声,唱彻北京城的大街小巷,是北京街头无数张欢迎笑脸的最好背景音乐。
  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气息改变情味不变,茶香飘满情谊。
  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拥抱过就有了默契,你会爱上这里。不管远近都是客人,请不用客气、相约好了再一起,我们欢迎你
  ……
  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流动中的魅力充满着朝气,
  北京欢迎你,在太阳下分享呼吸,在黄土地刷新成绩
  ……
  北京欢迎你,像音乐感动你,让我们都加油去超越自己
  北京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
  ……
  北京欢迎你——Welcome to Beijing,苏一在歌曲优美动听的旋律中不知不觉眼眶潮湿:钟国,我来北京了——相约好了再一起,为什么你却不能来欢迎我?如果你还在多好哇!
  离开机场后,苏一在徐文亮的带领下走遍了钟国昔日生活过的地方。
  他求学四年的母校;他工作过的两个建筑事务所;他租住了三年的小公寓——那里已经短期租借 给了一位外籍奥运志愿者。事先徐文亮联系了房东说她想去看看,房东又征求了那位外籍志愿者的意见,年轻的金发女孩得知了大概原因后满口答应,约好时间亲自等着苏一过来,给予她一份来自基督教徒的安慰:“亲爱的,请不要太难过。你相信吗?是上帝把他召唤走了,上帝让他心爱的孩子回到了天堂,你们终有一天会在哪里重逢。”
  苏一含着泪点头,她愿意相信这句无比温暖美好的话。
  西直门的南大街,是苏一特意要求徐文亮带她去的地方,钟国曾在这里不顾一切的追回了他被窃的手机,一个已经过时落伍的旧款手机,根本不值几个钱了,只因里面录着她为他唱的生日歌,所以被他那般是若珍宝地爱惜着。
  双脚一踏上西直门南大街的马路,她就情不自禁地想流泪。沿着从前钟国走过的地方她慢慢前行,车声人流,在她身边涌动如潮。时近黄昏,矢车菊般的蓝色天空渐渐转为蔷薇紫,夕阳隐在林立的高楼背后,斜铺下一道道淡金的余晖。
  黄昏有着令人伤感的美,落日大而圆而红,却即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一场声势浩大的幻灭——一如生命中,那些美好无比却难以把握的人与事。
  走着走着,她终是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北京——和都江堰一样,是一座能令苏一为之柔肠百结、泪落如雨的程实。一切一切,只源于那个如斯深爱过的人。
  徐文亮陪着苏一走了整整一天,然后再送她去他一早预定好的酒店。她再三道谢与致歉:“真是不好意思,明天你就要做新郎,今天还让你陪着我四处走。”
  徐文亮大学苦追叶珂思念,最后一个学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现在更是到了即将修成正果的时候。他和叶珂的婚期就订在明天——8月8日的奥运婚礼。
  2008年8月8日,这一天据说在全球引爆结婚潮,不仅仅是国内,国外也有不少年轻情侣们特意挑这个吉祥喜庆的日子举行婚礼。而这一天不仅是结婚高峰日,还是不少小宝宝的出生高峰日。许素洁的预产期也就在这几天,她半真半假地说过,如果8日这天还不发作她就晚上8时区做剖宫产,生个名副其实的奥运宝宝。
  “你别跟我这么客气,钟国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他最爱的人,你到北京来,我一定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接待你。叶珂本来也想见见你,但是怕你心情不好不想见人,她就不来了。:
  徐文亮邀请苏一参加他和叶珂的婚礼,她婉言谢绝。她现在的心情不适合参加婚礼,尤其是他们这个奥运婚礼。原本她与钟国又过同样美好的计划,但是命运海滩搁浅了他们的梦之舟。她的沉舟侧畔,却大有旁人的千帆过,那些幸运的人儿啊,等到了爱情之花结出甜美的果实。她何其羡慕,又何其嫉妒……
  8月8日——这个全世界共同瞩目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凌晨四点,苏一就起来去天安门广场去等着看升国旗。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在首都观瞻一场无比庄严神圣的升国旗仪式。
  这天的北京城醒得很早,天安门广场已经挤满了前来观看升国旗的人。很多人在脸上,胸前贴着国旗贴纸,或是额头上绑着”中国加油,祝福北京“的红丝带。无数普通的中国人不约而同用共同的方式热情迎接着特别一天的到来。
  苏一也买了两面小国旗贴纸贴在胸口,其中一张代表钟国而贴。
  徐文亮的结婚之喜,许素洁的添丁之喜,苏一都衷心为他们感到高兴。但是高兴之余,她心里有一丝绵长细密的疼痛,如蛛儿结网般迅速在身体内部扩散。
  生命生生不息,有人来,有人走,生与死的轮回是如日升月落办自然规律。可是,为什么又人走得那么早呢?
  奥运会开幕式将至未至的前一刻,是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分,更遑论还以这样独特的方式来演绎倒计时,灯光数字和着震撼人心的击缶声炫目闪现,光波的律动无比形象地诠释了光阴的迢递。全场观众的情绪立即被调动起来,一起热烈地跟着闪烁的灯光数字齐声高呼:“六十、五十、似是……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随着万众一心的齐呼声,8点整到来了,第二十九届奥运会到来了。它是以看得见的脚步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二十九个焰火大脚印象征着二十九届奥运会,象征着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迈开巨大的脚步,沿着北京城中轴线一步一步地走进鸟巢。
  当第二十九个脚印到达鸟巢上空时,绚丽焰火绽开漫天火树银花。无数花雨如万千流星闪络,落入场馆内的表演场地时,刹那间汇聚成璀璨闪亮的奥运五环,由美丽飘逸的飞天仙女引领者徐徐升起在北京的夜空中。
  如此梦幻瑰丽的一幕,整个鸟巢沸腾了,数万名观众们齐齐爆发的掌声与欢呼声雷鸣般响彻全场。
  在持续不断的热烈掌声与欢呼声中,苏一抬起手腕。看着表盘上钟国的笑脸,噙着泪微笑:钟国,你看到了吗?北京奥运会终于来了,我们一起看开幕式吧——我陪你、你陪我。
  与此同时,另一处人潮人海般的观众席中,程实也看向腕上的手表:苏一,开幕式正式开始了,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在鸟巢现场观看。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在哪个位置,但我知道你也在这里,这就足够了——无论如何,我们同在一起。

  后记
  身处海外的中国人,面对祖国遭受的这场巨大天灾,纷纷慷慨解囊相助,为灾区同胞捐钱捐物,在世界各地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募捐高潮。
  苏一不仅是捐钱,还加入了“加拿大四川地震赈灾委员会”的义工行列,义工队伍中年龄最小的是一个才四五岁的小女孩,那个小不点仰起葵花般明亮可爱的小面孔发出请求:“我们中国受灾了,请帮助我们的同胞吧,谢谢。”
  眼泪不由自主地在苏一眼眶里打转。这几天,她的泪水泛滥的如同黄河决堤,动不动就涌出来。不止是她一个人这样子,她身边的女同学也个个都是哭了又哭。但是她的泪水总是流得最急最快,因为她不仅仅是单纯的旁观者,在地震灾区中,还有一个让她整日整夜为之揪着一颗心的人。她看到的所有残酷画面,都有可能降临在他身上,她的泪水怎么能不急如泉涌?
  杨钢他们到达都江堰后,当天晚上就找到了苏一说的那家宾馆。地震后,都江堰这座原本美丽的小城已经面目全非。打量房屋垮塌,没有垮塌的也几乎都变成了歪歪斜斜的危房,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居住了。这家宾馆亦是危房之一,不但墙壁全都裂开了,而且已经倾斜成摇摇欲坠状,不定什么时候就在余震中倒下来,没人再敢进去。
  钟国的爸爸不管,一定要进去看一看。杨钢冒死作陪,所谓“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就不过如此了。按照苏一提供的楼层房号,他们找到的那个标准间里果然发现了钟国简单的行李袋。但是他的人却不在屋里,不知身在何处。
  据杨钢打听,这栋宾馆成为危房的过程中,没有人员遇难。房子没有塌就来得及让受惊的人群跑出来,钟国当时如果在宾馆应该是不会有事,显然地震时他并不在宾馆,他去了哪里了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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