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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再:怪你过分美丽

(2010-07-09 08:59:39) 下一个

  第 1 章
  莫向晚有夜里多梦的毛病,梦里七彩斑斓,她在旋转的颜色下浮沉。身体之下有尖锐的痛,硬生生把人劈开,血和肉都模糊。她惊恐,而且在挣扎,站起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左手持一支森寒的针管,刺入自己右手的静脉。
  时而,也会有一只手,在她的全身拂扫。那只手缓缓推着针管,针头刺入她的体内。此时,并没有多少痛楚,只有激越的快感。这快感令她紊乱,她扭动身体,迎合某种力量。身体上承载的就是滚烫的体温,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甩也甩不开。
  然后,莫向晚就醒过来,一抹额头,全部是汗。睡在她身边的莫非翻一个身,哼哼唧唧。她想,孩子痛了,就扭亮了台灯。
  莫非轻唤:“妈妈,你睡觉呀!”
  她把手探在莫非的额前,冰凉一片,还好是没有发烧的。
  莫非呢喃着声音叫她:“妈妈。”
  孩子童稚的声音,击打到她的心头,令她又酸又软,适才在梦里挣扎掉的气力,一点一滴在恢复。不过莫向晚在后悔,真不该答应他参加足球队,才头一回训练,就把脚踝扭伤了。
  莫非的眼睛瞳仁儿很亮,被灯光一照,半眯着,用手遮了一遮,小猫儿似的。孩子说:“妈妈,你明天要送我上学的哦!你要早点睡的哦!”
  莫向晚轻轻拍一拍他的脑壳:“小鬼,就你主张多。”
  莫非只是“嘿嘿”的笑,他有同龄孩子少有的狡黠,耍可爱耍娇气,总会令到她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莫非扭股糖似地翻来覆去,抱住她的腰撒娇。莫向晚无奈,反手抱牢儿子,轻轻抚拍。
  他这一次受伤不轻,起身查看了儿子的脚踝,他乖乖把脚平放着,裹着的石膏是无损的。莫非不肯安睡,总是对伤口愈合不好的,莫向晚哄他睡觉,他说:“睡不着。”第二句莫向晚就不哄了,直接说:“或者我向你们班主任说你不适合参加足球队。”
  莫非果真害怕,闭上眼睛。
  莫向晚没有即刻关灯,她对着儿子光洁的面孔发了一阵呆。
  莫非不但有一双灵活的眼睛,还有长而浓密的睫毛,闭上眼睛时,像女孩子。这是遗传自她自己的,让孩子的面庞泰半留下她的轮廓,也许是她的幸运。
  但孩子的心气很高,好动,好斗,好学习做大人,典型的男孩子作风,越大,她越管不住。
  莫向晚不是没有管过,她对牢第一天上小学的小小莫非就说过:“第一,不可以和同学闹别扭斗嘴,你要谦让。第二,不可以和同学玩危险的游戏,因为你要是受伤,妈妈就要请假带你去看病,妈妈会被扣钱,过年的时候你就买不到汽车模型。”
  莫非会皱起小小眉头对她说:“我不和同学吵架的,同学要是找我吵架怎么办?放学以后同学找我玩游戏,我是不是就不应该去呢?”
  这样的问题让她头痛,她想她是太年轻了,只能强装恶狠狠说:“同学找你吵架,你就去找老师。同学找你玩游戏,你问好我再和他们去玩。”
  “如果你在上班,我也可以问你吗?”
  “你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可以打过来问我。”
  “如果你在开会呢?”
  “你可以打我的手机。”
  莫非抓住她话里的漏洞了:“妈妈,你开会从来不接电话的。”
  她在儿子面前,似大姐姐多过妈妈这一角色,莫非一点都不怕她,而且很会同她讨价还价。
  电话铃在她要关台灯时响起来,助理邹南用十万火急的声音说:“林湘要跳楼,整个人挂在阳台上,膝盖擦伤,额头撞伤。”
  莫向晚摁一摁太阳穴。
  “我就来,哪一家医院?”
  邹南报了医院的名字。
  “在我到之前,你好好照顾她。”
  挂好电话,莫非鬼头鬼脑从被窝里钻出来:“妈妈,你要加班啊?明天早上我找于雷的妈妈给我买早饭。”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算体贴和自立的孩子,莫向晚亲一亲他的额头。她说:“妈妈锁好了门,记得煤气什么的都不要开。早上我给你带小笼包当早饭,不要麻烦于雷妈妈。”
  莫非的脑袋在她的肚子上蹭一蹭,又是小猫儿似的。她十分难舍,但工作紧迫,狠一狠心,翻身下了床。
  歌唱比赛出身的著名歌星林湘,外貌艳丽,惊艳全国,不出意外拿下比赛的季军。其后,她红了一年,虽说到底没有冲到顶点,但小明星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却因最近一个月的自杀未遂,进过三次医院。
  莫向晚赶到医院,就听到周医师对邹南讲:“割腕、开煤气、跳楼都试过了,下一次把房间里的绳子全部藏好。”
  邹南红着眼睛,她曾是林湘的企宣,林湘待她不薄,她真心难过,被周医师这样一讲,只是觉得更难过。
  莫向晚走过去就说:“周医生外科很拿手,想想对呼吸道应该也是很拿手的。”
  周医师对她笑笑,倒也不生气,不阴不阳地说:“小莫,你很忙的,以后麻烦叫你家艺人不要三更半夜做危险动作,我也很忙的。”
  莫向晚点头:“是是是,我会教育她的。”
  她转头问邹南:“她现在怎么样?”
  邹南眼圈一红:“还在里面哭。”
  周医师说:“已经找护士给她注射镇定剂,你们想好怎么应付外面的记者。”他说完,人就没影了。
  莫向晚皱眉头。
  “今天晚上内环有个车祸,周医师正在前面忙。湘湘出事情,于总非要周医师搞定病房和主治大夫。”
  这倒也难怪对方是臭脸。
  莫向晚自己也黑了脸,推开病房的门,病房里的病床上坐着一个病美人,无声流泪,见者心酸。但莫向晚并不。
  她抱胸,问:“林湘,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湘的自杀,源于三个月前圈内不明人士在公众论坛上曝光的一桩丑闻。有个著名男影星和多个摩登女拍裸身亲密照,其中一个是林湘。
  立刻就有记者联系林湘,把林湘吓呆。照片是在入行之前拍的,她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遗症。莫向晚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后遗症是林湘自杀了三次。
  林湘抬头,脸上还挂着泪。她讲:“我入行前就和他谈恋爱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
  “他不可以这么对我,说什么对不起林小姐。我们谈过恋爱,情侣拍亲密照凭什么要向无关紧要的人道歉?”
  “他现在的女朋友不是你。”
  林湘咬牙:“向晚你真残忍。”
  莫向晚笑一笑,坐到了病床前的椅子上。
  “林湘,我等一歇会和于总通一个电话,这一件事你是受害者。你本来要年底发片的,我看你的唱片公司应该可以安排提前。年底有两个电视台的新春晚会,我会安排你的档期。你看好不好?”
  林湘凝视着莫向晚,没有说话。
  “感情的创伤可以用工作填补,大家必定鼓励你重新站起来。你当年选秀比赛,拿的短信投票是第一的,你的粉丝依旧会支持你走出情伤。”
  林湘说:“算你狠。”
  莫向晚拍拍她的手:“你早应该走出阴影,这一次当作他补偿给你的,你不吃亏,对不对?”
  她总喜欢对艺人或者对属下用“是不是”、“对不对”这样的句子,十分中肯又十分耐听,且有余韵。
  林湘问她:“你什么时候给于总打电话?”
  “他已经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滑了两个礼拜了,我想应该可以回来了。”
  林湘说:“好的。”
  莫向晚站起来,说:“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折腾三次,实在没必要。”
  林湘擦擦眼泪,几分酸楚和委屈,讲:“这不可以怪我。”
  莫向晚离开医院时,看一看表,这时候凌晨三点,如果赶回家,还可以睡两个小时的觉,再起来给莫非买好小笼包。
  不过一切要快,她动作不够快,一出医院门,还是被三个记者包围了。
  “林湘小姐情况怎么样?”
  “林湘和罗风是怎么分的手?罗风手机里怎么还会有林湘的照片?”
  “湘湘还爱着罗风吗?她是因为羞愧自杀,还是因为罗风发表声明,说对不起现在女朋友才自杀?”
  林湘的自杀,让记者的镁光灯直接对牢自己,这对莫向晚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摆到刻板又冷酷的频道上。她说:“罗风的手机号你们有吗?我也想问问他和林湘到底怎么回事。”
  有记者没有领会她冰冷的幽默,怪叫:“莫小姐,你是‘奇丽’的艺人管理部经理,难道没有一手资料?”
  莫向晚立刻微笑:“我们公司不像韩国的经济公司,要艺人报备恋情的。就像你们的老板同样也不会问你们昨天和哪位幸运男士去哪间餐厅吃饭,是不是?”
  这是如今的莫向晚会做出的回答,如果是四年前,怕她答的就是:“凭什么你认为我就有资料?我难道是钻在艺人床底下过日子的?”
  四年一过,她的涵养好过太多。
  邹南傻傻呆呆跟在她身后,她扬手一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她把邹南往里一塞,自己也钻了进去,扬长而去。

  第 2 章
  莫向晚先把邹南送回家,才回到家里,她先去睡房里看儿子。小莫非好好熟睡在床上,她给儿子掖了掖被子,又看了看他脚上绑的石膏,一切完好,才放心蹑手蹑脚回到客厅。
  这个时候,老总应当在吃晚饭,她看一眼挂钟,拨了一个国际长途。
  于正接到她的电话时,确在吃晚饭,身边还有金发美人,桌前摆着法式焗蜗牛,餐厅环境优雅,他的胃口也很好,心情更是不错。听完莫向晚汇报后,他讲:“那么就照你的安排好了,过两天给她开记者招待会。”
  莫向晚说:“好的,唱片公司那边需要Judy安排。”
  于正笑起来,声音很有磁性:“Merry。”
  他这样征询地一唤,莫向晚就能明白他的意思,老总并不想多管这桩事件,需要她一管到底。
  “我会和Judy沟通。”
  于正说:“我知道你能处理好,我要延期两个礼拜回来,安抚好湘湘。”
  莫向晚就只能说:“Have a good time!”
  第二天的一切都很混乱。
  早晨莫非赖床,连呼“脚疼”,死也不肯起来。小孩子到底还是任性的。莫向晚叫了好几次,莫非还是不肯起床,莫向晚不免就生了气,坐到莫非身边,说:“莫非,不要以为你脚疼,就可以迟到了,你会害得妈妈一道迟到。”
  莫非从被窝里探头,发觉拿乔拿过了,赶紧手忙脚乱坐起来穿衣服,口里一边说:“老师说男同学赖床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妈妈你要理解我。妈妈照顾小孩迟到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妈妈,你的老板也会理解你的。”说完龇牙咧嘴做个怪脸。
  这样一来,莫向晚不得不笑出来。莫非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还会做一些旁的孩子做不出来的滑稽动作和表情,非常Q。所以老师们都喜欢他。
  这并不是遗传自她的。
  她不是个天生有幽默感的人。
  从小父亲带她出去应酬客人,她只会一本正经叫人家“叔叔阿姨好”,此后没有其他话,也不会扮可爱讨大人喜欢。不像小莫非,早晨一进学校大门,就能对门边执勤的班主任老师说:“葛老师,你今朝好漂亮啊!就像昨天晚上的月亮一样靓女。”
  葛老师刚从大学毕业,最近也在恋爱,听了小朋友的话更加如沐春风。她对莫向晚说:“学校里决定选莫非参加区少儿口算比赛。”
  莫非向母亲眨眨眼睛,意思仿佛是,你瞧老师没有说我快要迟到了。
  莫向晚对他好气又好笑,但是不好纵容,拍拍他的脑袋:“好好上课。”
  葛老师找了同学扶莫非进教室,莫非扭头向母亲摆摆手,笑嘻嘻地扶着同学的肩膀进去了。
  葛老师同她站在校门口寒暄几句,问她:“最近挺忙的吧?上一回家长会都没有来。”
  莫向晚有一点惭愧:“公司的项目紧。”
  葛老师说:“莫非成绩好,在班级里也乖,你可以放心的。”
  莫向晚打开手里的包,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葛老师:“我们下个月做秀场新人的演唱会,不晓得你有没有空去捧捧场?”
  葛老师拿过来,挺开心地说:“莫非妈妈,谢谢你啊!”
  莫向晚只是矜持地笑。
  莫非摔伤那天,是这位葛老师送到医院一直陪到晚上十点。她是感激的,当然感激的方式,也是葛老师喜欢的。
  这种方式不要说孩子不懂,去年才读一年级的莫非就很认真地同她商量:“妈妈,马上要圣诞节了,于雷的爸爸送了一盆圣诞花给老师,你看我们是不是要买一张能听音乐的圣诞卡?”
  莫向晚后来买了一张圣诞卡,还加了两张自家公司举办的新年音乐会的票子。葛老师对莫非就一直挺照顾,而且还挺能理解她这位经常晚来接孩子下作业课的家长。
  葛老师后来知道她是一个人带着莫非,感叹:“你一个人带孩子蛮辛苦的。”也许是出于同情或者其他,对莫非一般都很照顾。
  没有人对她这样的年纪有这么大的儿子而存疑。
  莫向晚自调职至艺人管理部,便一派正装盘头打扮,唇膏的颜色从没偏离褐色系,又架着一副眼镜,一本正经地同人说话,语速保持适中。
  她今年其实才二十七。
  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有一个八周岁的儿子,在这个前卫的城市里,仍旧属于稀有。
  如何解释这个稀有的问题,在最初的三年里,煞费莫向晚的苦心。后来年纪大了,打扮老了,没有人问了,她才能松口气。
  昨晚等于大半夜都没有睡,她的精神不算顶好,葛老师热心同她多多闲聊几句,她勉强用客套的笑颜应付。
  葛老师看着她的两只黑眼圈,关切地问:“莫非妈妈,我的朋友去香港,带了几支雅诗兰黛的眼霜,你要不要?”
  这无疑是体贴的,只是体贴得不合时宜。莫向晚下意识就要摸到自己的眼皮子上。而且雅诗兰黛应当是三十岁朝上的女人专用,她的心里不能说是痛快的,只好这样答复葛老师的热心:“我家里的还有大半瓶,暂时还用不到,多谢你啦!”
  葛老师爱和她多闲聊几句,也是因她的职业。莫非在学校里从不会说自己的家庭情况,但她送了葛老师几次礼物,葛老师就对她的职业发生了兴趣,总会问一些圈内的情况。
  女人总有八卦的天性,不过对她职业的好奇多过对他们这个单亲家庭的好奇,对她来说,总是好的。至少在学校里,没有老师或同学认为莫非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这样挺好,莫向晚自认掩饰得很成功。虽然管弦说她是在掩耳盗铃。
  但管弦后面又加多一句,是这样说的:“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只要你立的起来,谁能说你掩耳盗铃?”
  她就笑:“是啊,单亲家庭这么多,谁管得着我?”
  管弦要笑不笑,挑明说出来:“十八岁的单亲妈妈可不多。”
  她无所谓:“我又不是镁光灯前面的人,一点错都能被抓小辫子。”
  管弦轻叹:“那你何至于把自己打扮得这么老气,完全杜绝第二春。”
  “我的春天来过吗?”
  “莫非怎么来的?”
  “那时候人糊涂,所以我决定好好带莫非。不过男孩子好带,就算大肚子也是女人的事。”莫向晚还能加一句,“如果当初是个女孩,也许我就不生了。”
  管弦抚额:“妈呀!你没药救了。”
  管弦在西区开一间小型PUB,叫做“MORE BEAUTIFUL”,圈内人常在那里聚。
  十八岁的孕妇莫向晚,没有钱躲到乡下去生这个私孩子。在肚子还不明显的时候,她找到“MORE BEAUTIFUL”打工。
  她调酒的手势熟练,技巧也好,和客人很能聊的起来。有客人趴在吧台上,拿着小白药丸放到马丁尼里头,酒被莫向晚一把泼了。
  管弦扣了当晚莫向晚的小费,莫向晚说:“不行,我要生孩子的。”
  这么直接。
  管弦才发现她的小肚子微微凸出来,快要遮不住了,她惊骇地叫:“半大的孩子,开什么国际玩笑?”
  莫向晚把头发顺了一顺,她的头发是天然卷的,那时候长到腰下,发梢留着亚麻色,以前不知道是多惹眼的发型。
  管弦说:“我介绍一个好大夫给你,就在后面的弄堂里,地方很隐秘,大夫手法也很好,不会很痛。”
  莫向晚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我不想做。”
  管弦摸摸她的额头:“你发昏。小姑娘,你想好了?”
  莫向晚对着她笑,眉毛很浓,是王祖贤的那种眉毛。眼睛亮晶晶,瞳仁儿很亮,睫毛很长很卷,比她手底下那些不涂睫毛膏绝对不出门的小妞们还要翘。莫向晚平时都不化妆,大约也因为初孕,皮肤有点干,脸庞有点浮肿,所以管弦一开始并没有发觉她的五官长得这样好。
  莫向晚说:“我就缺一千块了,再存一千块,我就去南汇或奉贤。”
  管弦看她倔强的说话的样子,眼睛愈发的大,浓眉张扬的,两只手捂住小肚子,护仔小母鸡的模样。
  这桩闲事就被管弦管了下来。
  莫向晚说她:“管弦,我本来以为你是艺术家,原来你是慈善家。”
  “没错,我不是管弦乐,我是多管闲事。”
  小莫非生在医院里,管弦的关系有时候能通天,竟能搞定户口问题。
  莫向晚问她:“管弦,你做什么帮我?”
  管弦说了一句特别深沉又特别文学的话:“看见今天的你就像看见昨天的我。”
  但凡此时,莫向晚会唾弃管弦:“我和你可不一样。”
  管弦弹一下手里细长条的烟,并不是很在乎地说:“那是一定的,你是你,莫无敌。”

  第 3 章
  莫向晚自从进了这一行,专门被别人称为“莫无敌”。这个称号多少有点调笑的味道。
  于正决定升莫向晚做“奇丽”的艺人管理部经理时,说:“你面对的必然是圈子里最难搞的经纪人群体,但公司需要通过‘四方来效’机制整合现有的行政管理制度。”
  莫向晚说:“我晓得,所有艺人和‘奇丽’的签约内容内的全部项目,都应当是公司所要把握的。”
  她很能领会于正的意思,正如管弦对于正说:“莫向晚是猛将。”
  莫向晚上任第一个项目,就是配合活动部拿下的本城电视台大型舞蹈节目调配艺人。她要调新近正红的电视剧小仙女齐思甜参加节目,偏偏齐思甜的经纪人朱迪晨为齐思甜接了中部一家地方电视台的专访。时间撞了车,齐思甜左右为难。
  朱迪晨对莫向晚说:“有些人是不明白我们起早贪黑带个把艺人的苦的,养株小树苗怎么才能成大树,没有谁比我们更清楚。”
  莫向晚丝毫不退让:“市里电视台的项目广告投入不少,对思甜的曝光率有好处。没有就近原则不讲的道理。”
  朱迪晨瞪圆了眼睛:“谁到知道这里的电视台做娱乐节目半瓶子醋,那边的节目上了卫星,收视率有多高?”
  莫向晚说:“这样吧,两个节目思甜都上。”
  朱迪晨对她冷笑。
  齐思甜说:“莫经理,做飞机都来不及,两个节目相差才一个小时。”
  于是莫向晚当晚就坐了飞机去了中部,六个小时后回来,对朱迪晨说:“我已经协调好了,可以让思甜上下一期节目。”
  齐思甜自然开心,朱迪晨可就气得吹鼻子瞪眼睛。
  于正很满意,说:“有取有舍当然困难,两全其美也要付出代价。”
  后来朱迪晨在圈子里逢人就说,不知道莫向晚下了什么蛊,竟然让中部台里那个出了名的“葛朗台”同意临时换人。这种假设性语句是暧昧的,朱迪晨还加定语:“人家就是无敌嘛!”
  莫向晚听了气馁,在“MORE BEAUTIFUL”对着管弦倒苦水:“这里就是无风也有三尺浪,我不过就是请‘葛朗台’吃顿饭,把我们新签的百花奖影帝最近的档期供他参考了下,哪里就那么龌龊?”
  管弦一边洗着水晶杯一边说:“老板喜欢的人,同事不喜欢,同事喜欢的人,老板不喜欢。别求人人在你背后说好话。”
  此话确真。莫向晚把假面具一搁,就可百毒不侵。
  然此刻真真棘手。
  因为林湘的经纪人便是朱迪晨。
  莫向晚到了公司,邹南已经到了,例必清晨奉上一杯清茶,顺便汇报:“湘湘后来没什么事了,她说她会听公司的安排。”
  这个助理煞是体贴,也煞是细心。莫向晚喝了茶,问:“Judy今天有没有来?”
  邹南说:“她最近为‘The colour’组合签广告约,今天和4A那边的人见面。”她觑一眼上司,又说下去,“她从去年开始就不大管湘湘,演出什么的都不太安排,湘湘说多亏Merry你为她安排了一些地方台的演出和专访维持曝光率。可是唱片没的出,电视剧也签不到,这样下去总归会完蛋。”
  这是一个重感情的女孩,可惜说的多了点儿。莫向晚摆摆手,阻她继续说下去,她说:“我会给Judy打电话。”
  这边说完,那边又接到电视台文艺频道都市情景剧的监制电话,对方暴跳如雷:“早跟你说好,我要徐陵上我的情景剧,他至今没来我这边报到。”
  “好好好,我晓得你,您别生气,您一生气到了周末全城的人都看不到和蔼可亲的‘老舅妈’了不是?这孩子年纪小,没有时间观念,我一定扣他钱。我今天压着他去向您道歉。”
  这边挂好电话,她直接拨给Judy,刻意把声音放柔和了。
  她说:“湘湘昨天又自杀了。”
  那头的朱迪晨气的直叫:“我管她去死,一个月给老娘死几次,她要死就真死过去了。”
  “你要体谅她的一片痴心,或可为你最近的项目出点力。”
  朱迪晨冷笑:“原来是这件事,我想‘莫无敌’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了?”
  莫向晚忍住一口气,说:“如果Judy你对这个计划有兴趣,我中午请你吃顿午饭,我们详谈。我们当然都希望湘湘好,她唱片大卖,对于我只是完成一件公司任务,对于她总归是好的。”
  朱迪晨并不傻,自然是答应下来。
  邹南十分不屑:“她一听湘湘身上可以赚钱,就换了一副嘴脸。简直恶心。”
  莫向晚笑起来,扣扣她的脑袋:“快替我去‘小南国’订位。”又说,“你要劝好林湘,自暴自弃不求上进在任何地方都是混不下去的。”
  “公司签的艺人多,不是个个都给机会。”
  邹南说出口,看住莫向晚扫过来的眼风,“咻”地住口了。
  不过莫向晚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一间娱乐机构,旗下艺人数十成百,哪里会人人都得公司青眼,大力提携?如若观众眼缘不合,又无可靠后台做保,被淘汰简直是必然。
  这一位林湘,红的时候也曾如火如荼,之后就后劲绵软了。先是对粉丝态度嚣张,失掉一半人心,这是早期教养问题后期暴露。后是上几个节目都表现不佳,令主持人心存不快。曾有大老板送过请帖给她,请去陪客,她因为入行之前谈的男朋友模样俊俏,怎么都看不上五短三粗人士,故此机会错失。
  正因最后一着,深得莫向晚赞许,她才决定这一次帮她一帮,尤其她有了崛起的觉悟,就更好办。
  莫向晚整个上午审定好当月的艺人工作日程表,神清气爽地去赴朱迪晨的约。
  让莫向晚所没有想到的是,朱迪晨比想象中要配合许多。
  首先是没有迟到。
  谁都知道手下带过三四个顶级红艺人的朱迪晨向来比明星大牌,从不正式隶属任何机构,一向签项目约,遇到小项目还未必肯搭理。这一次这样准时出席,莫向晚的一颗心无来由就先定下来了。
  朱迪晨妆容向来精致,喜欢韩式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小几岁,莫向晚又扮的比实际年纪大,见她时,到底一声“Judy姐”没叫出口。
  不过朱迪晨没有好脸色倒是在她预料范围内。莫向晚素来是公事公办的人,她简明扼要说了自己的计划。朱迪晨先是蹙眉,然后展眉。
  她说:“这么看来,这个小傻瓜早年谈的那场恋爱真没白费。我们要谢谢罗先生送来的大好机会。”
  莫向晚建议:“如果有一首合适的歌,再好不过。湘湘的照片暴露尺度并不大,还挺美的,公众能理解她这个受害者。”
  朱迪晨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两个人难得一拍即合。
  中途莫向晚去洗手间补妆,对着镜子重重吐口气。
  镜子里的她,黑眼圈更加深了,她用眼镜都遮不了。她凑近镜子看,眼角嘴角还好是没有细纹,不若朱迪晨再韩妆,松弛的皮肤也暴露了年龄。
  接下去是场硬仗,她想她要好好打。
  挺一挺腰腹,莫向晚走出了洗手间。
  对面正有一个人走过来。
  晴空之下好像劈过来一道闪电,莫向晚想,以后切切要在晚间睡好。
  那么一个人,着一身浅色西服,整齐的发,也是戴了眼镜的,一惯的斯文,嘴角边带着极浅的笑纹,说明这个人脾气很好。他走到这个方向,折进了男洗手间,竟是一眼都没有瞧见她。
  幸亏是没有瞧,光是她瞧见他,就够她震惊了。
  这个城市有多小?这么多年不见,她都以为再也见不着这个人,没有想到竟还是见着了。
  莫向晚回到座位上,脸色是青白的,朱迪晨都看出来,睨她一眼:“女强人不是人人都做得,有空你要多进进美容院,这一把年纪三天两头熬夜,很容易老。”
  她且当这位朱小姐是在关心她好了。
  那头的那一位走回来,原来座位就在她的斜后方。莫向晚好奇地觑过去。
  他在做什么?
  现在的他这么斯文正派,彬彬有礼。向坐在对面的女孩子布菜,女孩长得很可爱,两个人有说有笑。她听到他在问:“杨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差一点没有失声笑出来。
  难道他是在相亲?他还需要相亲?
  女孩的回答有些做作,他也不以为忤,涵养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这时服务生上了一道生滚肥牛,热辣的气息直直冲进了莫向晚的眼睛里。
  她决定下一次再做商务宴请,一定不选“小南国”。

  第 4 章
  莫向晚下午准时下班,去学校把莫非接回了家,伺候莫非洗漱完毕。莫非一边喋喋不休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于雷和崔浩浩被少年宫选去领唱了。男生还领唱,真像傻瓜。”
  “老师说那个节目十一要上电视的,和欧洲一起做的一个什么文化的活动。于雷美死了,他说他要做廖昌永。”
  “妈妈,你知道廖昌永吗?他唱过《北京欢迎你》,于雷说廖昌永以前就住他家隔壁。”
  说的太多,被莫向晚一声喝止:“男小囡这么多话,当心变成长嘴婆!”
  莫非狡黠地笑,似足小狐狸。他纠正母亲说:“妈妈,你应该说男小囡这么多话,当心将来娶不到老婆。”
  这一下莫向晚语塞。
  后来莫向晚到“MORE BEAUTIFUL”对管弦说:“现在的孩子太损了,思想太成熟。”
  管弦正给手下一个新来的小吧女化妆,用银色眼影银色唇膏,头上还套着银发套,远看就像白发魔女。管弦说:“要是你给他找个爸,他就孩子气些。男孩子性格正常的话,最好不要腻着妈。”
  莫向晚直想翻白眼。
  “那我还算把他教的好。”
  银色小吧女是初次在酒吧驻唱,腿有点儿抖,管弦说:“抖什么?坐没坐相,不就是唱个歌,又不是下海。”
  莫向晚笑着说:“你这里从来不做非法买卖。”
  管弦说:“我的场子里,自然是不准的,出了场子,谁管她们那许多?”
  管弦是个银盘子脸,也是粗眉大眼,和瓜子脸的莫向晚竟有几分像,也许正是这相像,才让她们投了几分缘。
  当初生莫非是难产,医生找人问“要大人还是要孩子”,是管弦做的答。后来莫向晚九死一生醒过来,管弦头一句话问:“你这丫头,是不是被哪个男人骗了?”
  莫向晚生产过后,思路停顿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那倒不是的。”
  故此,管弦一直好奇,时不时问:“到底你是怎么怀的孩子?”
  莫向晚就会含糊说:“你怎么跟圈里人一样八卦啊?”
  “我是你救命恩人,你言不其实。”
  这一晚,莫向晚对管弦说:“我前几天看见莫非的爸爸了。”
  所以这样一句话,让管弦手里的眼线笔抖了一下,她立刻帮小吧女擦了去,口里问:“我等你这故事等了多少年了?”
  “一切很简单,大约你听完会说我是大傻瓜。”
  “姐姐这把年纪,没有见过几个纯粹的傻瓜。”
  莫向晚是不想回忆的,她想,过去应当是一条越来越淡的底线,终至要被擦一个干净。她的现在才是浓墨重彩。
  可是遇到了那个人,她的梦里有多了几分真实。她所骇怕的真实,她对自己冷笑,怎么半点坏事都做不得?她以为那是拯救她的一条荆棘路,虽然如今仍有后遗症,总体来说,一切还好。可是雁过留痕,她挺无奈。
  莫向晚说:“我对生活,真没有什么大追求。”
  管弦撵了小吧女出去。
  莫向晚说:“我爸爸有两个爱好,一个是赚钞票,一个是包二奶。”
  管弦笑起来:“这样一来,你是有童年阴影的。”
  可不是?
  莫向晚想要笑得开心豪爽一点,不过终于还是苦笑。
  那一些过往云烟,不知从何说起。
  在莫向晚小时候,她的父亲莫尊曾打过这样的保票:“我的女儿是要富养的,我把我闺女养的漂漂亮亮,将来嫁个好男人,什么都有了。”
  莫向晚不知道好男人的标准是什么,总之她的父亲莫尊绝对称不上是好男人。他口口声声说“女儿要富养”,但他赚来的大把财富包了一个第三者养了一个儿子。
  莫向晚同父异母的弟弟比她小十六岁。谁愿意有一个比自己小十六岁的同父异母弟弟?莫向晚当然不愿意。
  她对莫尊说:“你什么都有了,怎么还能去干道德败坏的事儿?”
  莫尊面朝南方,一脸无奈地对女儿说:“我不就缺个儿子嘛!”
  莫向晚当时想,我活了十六年,原来身边最无耻的男人是我爸。
  这个打击太大了,她对莫尊说:“你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想起来你缺一个儿子啊!”
  莫尊拍拍莫向晚的手,又摸摸她的头:“有个弟弟不好吗?”
  莫向晚拍开爸爸的手,说:“我要告你重婚罪。”
  莫尊供职银行,在分行副行长位置上待了好多年了,目前有扶正的希望,他当然不会愿意毁在自家女儿手里。
  他好声好气说:“晚晚,我跟你妈妈离婚,又不是不要你,爸爸每个月还给你零花钱。你不是要买伊都锦的新裙子?爸爸今天就去南京路给你买。”
  莫尊甩甩头发:“我不要。”
  莫向晚的妈妈孟小东跑出来,抱住老公的大腿哭:“你的儿子你领回来好了,我认下来的。我不要离婚,呜呜呜,求求你,我不要离婚。”
  莫尊拼命拉大腿。
  莫向晚拉扯孟小东:“妈妈,你别丢人现眼。”
  孟小东这辈子只有莫尊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有钱男人,她抱住他的大腿不肯放,她叫:“那么你给我五千块一个月好了,我不管你,你住到那里去好了,我就是不离婚。”
  莫向晚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世界裂成四五瓣,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抓住莫尊的领子又踢又打,莫尊忍无可忍,狠狠甩了莫向晚两记耳刮子。孟小冬也来揪住莫向晚的头发叫:“为什么你偏偏不是个儿子?”
  肿了半边脸的莫向晚在晚上离家出走,她遇见了初中同学范美,范美给她一支烟,是一支百万,细长条的,是一个诱惑性的造型。莫向晚夹在手指里很有感觉。
  范美说:“别伤心,有空多出来玩玩,晚晚,外面的世界多美好啊!”
  范美是莫向晚的初中同桌,她的成绩一向不大好,初中毕业以后就进了市北的一所中专。
  本来范美就是长得不比莫向晚差的小美女,进了中专以后,她学会用眼影睫毛膏和眉笔,让自己的美丽甩开莫向晚十七八条马路。
  莫向晚看到化妆后的范美是很惊叹的。她说:“要是我的妈妈有这种本事,爸爸也不会包二奶了。”
  范美笑起来仪态万千,一双美腿裹在黑丝网的长筒袜里,像美人鱼的鱼鳍。
  莫向晚只有跟着范美一起玩,才会忘记爸爸已经带着二奶和弟弟,还有全部家当移民去了加拿大。
  范美劝她:“我们这样的年纪和样貌,怎么快乐都是够格的,你不要愁眉苦脸,浪费青春。”
  范美愿意带她去玩,还合着她的脾气同她说话解闷,这都比闷在家里陪着整天搓麻将骂前夫搭着麻将搭子不三不四的妈妈强。
  十六岁的莫向晚很认真地同范美出去耍乐。而且她还是跟着范美以后才知道,自己画了妆以后,比范美更漂亮,比电视里的香港小姐还要漂亮。
  她跟着范美去一个地方,路过弹子房,正在玩街机的小男孩对着她们吹口哨,莫向晚面红耳赤。
  范美说:“小鬼头,色迷迷的,别给他们讨便宜。”
  范美愿意给一些重点中学和名牌大学的男生讨便宜,她说他们聪明、干净、人还长得帅。她不管对着谁都叫“哥哥”。
  莫向晚冷眼觑着,那些有钱的男学生,喜欢把手往小姑娘的胸部上面放。
  范美并不是一个人混在这些男生堆里头,她们有个头儿,是个中年妇女,长得和居委会的大妈一样。但是大妈喜欢戴24K纯金的手镯,住在闹市深处的小红楼,小红楼一出来就是最顶级的百货大楼,里面随便一件衣服都要1000块朝上。
  大妈叫做“飞飞姐”,虽然人也跟着名字一起肥了,但是会跳很扭曲身体的“恰恰”。飞飞姐的母亲是旧时大舞厅的知名舞小姐,飞飞姐的爸爸有可能是国民党高官,也可能是地下党。因此飞飞姐的身份矜贵无比,她每天都能在家里接待一群身家背景不清不楚的有钱美少年。
  有钱美少年需要美少女陪伴,范美是美少女之一,所以喜欢在石库门外的百货公司消费1000块的BRA。
  飞飞姐看到莫向晚,就掐一掐她的小脸蛋。又水又嫩。她问莫向晚:“你是不是真心出来玩玩?”
  莫向晚不知道真心与不真心怎么来衡量,不过还是倔强地点头了。
  飞飞姐拿起一盏英国进口的瓷盅,忽忽冒着热气。莫向晚看到她拿了小调羹一舀,原来是黑芝麻杏仁糊。像浆糊一样,莫向晚的脑袋也像浆糊一样了。

  第 5 章
  莫向晚有时候跟着范美玩过弹子房玩过KTV玩过蹦迪,在凌晨三四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回到家里,孟小东的房门紧闭。莫向晚打开门,听见里面男女喘息的声音荒唐可笑。
  她用力砸门,不管不顾地在夜里大喊:“妈妈,你出来。”
  孟小冬猛一开门,身上衣冠不整,把女儿一推,吼:“大半夜的你鬼嚎什么?”
  后来莫向晚在蹦迪的时候喝了一点酒,和范美在一起的美少年,染了一头栗色的发,把手放在她的胸部以下臀部以上游弋。她又热又渴,抓住男生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范美对她生气:“玩不起就不要出来。”
  她扭头就回了家。可是回到家里,寂静而且冷。她抱着膝盖坐在阳台上吹冷风,吹得身体都快成了冰棍,她转了个头,妈妈别别扭扭走过来,说:“晚晚,妈妈遇到你爸爸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已经很惨了,现在有个男人对妈妈好,妈妈想要跟他结婚。”
  她呆呆看着离婚一年多就迅速找到第二春的母亲,她的美貌遗传自她,可她再美,也在人老珠黄的时候被老公抛弃。
  美貌顶个什么用?
  莫向晚是同意母亲的选择的。
  可是孟小冬继续说:“晚晚,我们缺一点钱做小生意,你爸爸不要说每个月五千块,连一根毛都没有留下来,所以我们想卖了这个房子。”
  莫向晚猛地站起来,她才发觉腿脚都冻僵了。
  “晚晚,你去你奶奶家里好不好?你是他们家的孙女,你的爷爷奶奶不会不要你。你年纪这么大了,跟着我们不方便。”
  莫向晚什么都没有说,立刻跑了出去,她在公用电话亭拨号码,给范美的拷机留简讯。
  这时候大街小巷都流行戴拷机,炒股票的阿姨叔叔更甚。范美这个小姑娘屁股后头别着一只,一副招摇的样子,她对莫向晚说:“再过几个月,我就去买一个大哥大。”
  莫向晚比划大哥大的形态:“你的屁股是别不牢的。”
  范美说:“那么我就放到胸部。”她挺一挺胸脯,肉扑扑的小笼包子,“切,那些小黄毛还嫌弃小笼包子太小,等我去装个盐水袋吓死他们。”
  莫向晚先被吓死了:“你又不是奶牛。”
  范美笑了。
  范美和莫向晚不算能太谈到一块的朋友,但是范美是莫向晚一个随叫随到的朋友,她就依靠上了她。
  范美告诉她:“我们做的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是享受青春的身体。”
  这是范美第一次告诉莫向晚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这些少爷们,多带劲儿,身体棒,人又干净,出手阔绰。”她凑到莫向晚泛红的面颊上去,“女人最快活的不是花钱买衣服。可是我快活以后,还有钱可以去买衣服。”
  开始的时候,飞飞姐认识了莫向晚,没有表过什么态度。
  莫向晚只是跟着范美屁股后头玩儿,范美还有其他的姐妹,一个个浓妆艳抹以后,还透出学生气。
  范美说:“这个是师范大学的,那个是外语大学的——”
  莫向晚静静看着。
  范美说:“我是学历最低的,你都是个念高中的呢。”
  这时的莫向晚,白天在学校念高二,晚上跟着范美到处乱玩儿,住也住在范美那儿。孟小冬把房子一卖,女儿往婆家一送,就似完成了任务。
  爷爷奶奶并不愿意多管她,莫向晚也不愿意在别人的屋檐下。这样她情愿跟着范美。
  范美很喜欢笑,对莫向晚介绍那些女孩儿的时候,她就说:“大家一起玩,总有人来找我玩,有人需要才女,有人需要荡女。我做不了才女,我就做荡女。”
  莫向晚这个时候已经习惯范美的论调了,也不会脸红了。
  她想她只是跟着她们唱唱歌跳跳舞,周末去飞飞姐家里开一个老派的party。
  飞飞姐在喝芝麻糊的时候,问莫向晚:“你是不是真心来玩玩?”
  范美眼皮子一跳,她迫不及待说:“飞飞姐,莫向晚就是来玩玩的。”
  飞飞姐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倒是挺憨厚的:“就是来玩玩的干嘛还要跟着你走进走出?”
  莫向晚讲:“飞飞姐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好了。”
  飞飞姐说:“玩玩也有真玩玩和假玩玩,要看小莫有没有这个兴趣了。”
  飞飞姐放她回去考虑几天。
  莫向晚回家回到范美的家里,立刻就放水洗澡。雾气氤氲中,她看到一具年轻洁白的身体,这个身体出自于父母,但是父母在她的印象中渐渐枯黄。
  她闭上眼睛,用最热的水狠狠冲刷周身上下,把自己洗成一只熟透的虾子。
  范美对莫向晚咬耳朵:“大玩玩你愿意不愿意?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拿一个提成,你不愿意的话我不拿也没有关系。”
  莫向晚问她:“可以拿多少钱?”
  范美竖起五条手指头。
  “五百?”
  范美摇摇头。
  莫向晚问:“五万?”
  范美点点头,说:“飞飞姐要抽百分之四十。”
  莫向晚骂了一句:“靠。”
  范美接着说:“不过对方是帅哥,家境很好,他的兄弟给他过二十岁生日。”
  所以需要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的初夜增加年轻又新鲜的刺激。
  莫向晚又骂一句:“不要脸。”
  范美抽着烟,烟灰轻飘飘地掉落到莫向晚的鞋子上。她的鞋是旧巴巴的帆布鞋,上面起着一层脏腻,很久没洗了。
  范美问她:“你怎么就这么折腾你自己?不换双干净点的?”
  莫向晚说:“我乐意。”她想,她的爸爸和妈妈都不要自己了,谁又能管自己脏不脏?
  就此堕落又怎样?
  这一想,胆子出奇的大,反而范美怕了,她说:“晚晚,你想好了别后悔,你后悔了也别找我哭,我没有逼良为娼。”
  莫向晚站起来做一个全身舒展运动。她说:“你没有逼良为娼,我也没有卖身,别说的这么严重。”

  第 6 章
  飞飞姐给莫向晚取了一个昵称,叫“草草”,因为她看上去又水又嫩。
  范美说:“草草,这名字好,听着就有感觉。”
  旁边有其他姑娘笑:“什么感觉?是不是那种感觉?”
  莫向晚用白粉笔把鞋子涂白,一白遮掉鞋子丑,她说:“就是路边草的感觉。”
  飞飞姐拿了几卷录像带丢给范美,说:“给草草补补课。”
  录像带是香港片,名字很香艳很惊悚,叫什么《玉蒲团》、《满清十大酷刑》的,范美看了一半,唾一口:“太没实际意义了。”
  莫向晚看一眼,指住电视里的人说:“那个不是丁蟹的坏儿子吗?”
  最近大家都迷TVB的电视剧,把《大时代》看得如痴如醉,莫向晚一开始把吴启华的弟弟当作了吴启华,这是一种误认。但她的心里想,这个人,长得又奸又坏又淫荡。
  范美认为讨论这种问题没有丝毫意义,她找了几部无码的日本片,一个位置一个位置教莫向晚认清楚。
  莫向晚冷漠着一张脸,她问范美:“是不是男人都特别认这个?”
  范美说:“这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乐趣了。”
  “那么人类的乐趣点是有够低的。”
  范美告诉她:“你的客人叫Mace,这名字帅吧?”
  莫向晚拉着范美:“今晚去哪里?”
  她们晚上又去了飞飞姐的那里,飞飞姐有几个好朋友,会带一些稀奇东西回来。譬如白色小药丸,灰扑扑的,上头刻着美丽的花纹。
  范美拿起一颗,递给她,说:“今天飞飞姐慷慨,夏娃,送给你‘亚当’。”
  莫向晚还不明白。
  范美说:“就跟维他命C似的。”
  莫向晚真的当维他命C嚼了。那之后,身体很轻盈,在云间飞翔,四周的云彩都是彩色的。她的心头一下就空了,根本不含任何杂念。
  她的脚踏不到实处,心反而在实处。
  莫向晚每过几天就问范美要这个“维他命C”,范美警告她:“你拿了几次了,飞飞要从你的报酬里扣。”莫向晚不管。
  范美又提醒她:“你别去那儿的时候还嗑药,少爷们都不喜欢嗑药的女孩。”
  莫向晚第一次去外滩的这间十九世纪末造的旅馆,还是忍不住含了一颗“亚当”。
  至今,莫向晚凭着自己模糊的记忆,还记得那边的地上是黑白两色的马赛克,拼的什么图案她是记不得了,只想那图案令她眼花缭乱。窄长的走廊里,灯光缭乱,弥漫着一股烟草和咖啡的香气。
  她推开的那间房间,有上等的地毯和红木的木器散发出来的一种庄重的气息。她在拼着蓝白马赛克的卫生间里洗了澡,范美事先告诉她,这个地方的水龙头是传说中的银质的水龙头。她特地细细抚摸,只觉得冰冷。
  莫向晚把自己洗的很干净,可头脑还不是很清楚。她拖着拖鞋走出来,趴在窗前的卧榻上。
  这里看出去,黄浦江和苏州河交汇成一条线,在她的眼里,又变成彩色的线条。她甩甩头,湿湿的头发飞出水珠。
  她的头发新染了亚麻色,在学校里被班主任罚站。连教导主任都出动了,要她染回去。
  她偏不。
  班主任讲:“明年要高考了,你不能对不起你自己。”
  这个老头语重心长,他听说她家里的情况,对她寄予这样的关爱,但莫向晚连着好几天都头晕晕,那时那刻并不能好好体会。
  那一天是十二月的某一天,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里的窗户上喷了“Merry Christmas”的英文。这是一个崇洋媚外的城市,把一座殖民地的建筑保护的这么好。
  她的父亲竟然放弃行长的位置去了国外。
  莫向晚把头磕在窗台上。
  身后有人坐下来,对她叫了一声“喂”。
  她回头,那是一张年轻的,斯文的面孔,有些熟悉。她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学习范美叫人。
  “哥哥,你好。”
  那个人带着好笑的神气,说:“我不是你的哥哥。”
  她就说:“Hi,Marc. How do you do?”
  他纠正她:“我叫Mace。”
  她说:“我叫草草。”
  “草草你好。”
  莫向晚昏头昏脑,转一个身对着他,她把手里的浴袍解开来,眯着眼睛,笑嘻嘻说:“Happy birthday!”
  这也是范美教她的,范美说:“不管怎么说你都拿了人家三万块,是要有职业道德的。”
  她还记得他的手指冰凉,触摸在她的身上,她竟然没有发抖。
  他似乎在问她:“你嗑药了?”
  莫向晚摇头:“是维他命C。”
  “不准乱吃维他命C。”
  “好的。”不过她在他的身上闻到浓烈的酒味,反问他,“你喝酒了?”
  他没有答,开始吻她的脖子。莫向晚只觉得痒。
  面前的这个人,还是会拆了他的礼物,并不打算原封不动。这一刻,她有些害怕,眼前的颜色迷乱,越来越聚会成一个黑色的洞,她要被吸进去了。
  她拼命挣扎,身上的人忽然就放开她,看着她大口大口喘气。
  他说:“Hi,美女,你想好了吗?”
  这么轻佻的口吻,让她有一点被激怒。她睁大眼睛,看清楚他。这个身板瘦削,脸庞白皙,眼熟的男人,应当说,是一个男孩子。头发留得长了点,束在脑后,留一个小鬏。是在装着嬉皮士的,可是他此刻脱光了似足冻鸡。
  她“格格”笑了一声,问:“你多大了?”
  他反问她:“你呢?”
  她想了想,才说:“十八岁。”
  “好吧,我不算和幼女发生不正当的关系。”
  Mace往后动了一动,他的短裤并没有脱,他在试图让她离开,但又不是情愿的动作。
  莫向晚的头又晕了,她揉揉太阳穴,发觉身上的浴袍已经全部滑到地上,总归被这个男孩看了个光。豁出去,也就豁出去。她有一种蛮勇,捉住了Mace的手臂,把Mace往卧榻上一拉。
  Mace栽下来的时候,正对着她的胸膛。年轻的女孩,饱满的胸脯,这一次Mace没有让开。他握住她胸前的饱满,这让莫向晚想到的是,她不用像范美一样去装盐水袋。
  然后,Mace就没有停下来。莫向晚的脑壳一直很晕,直到激烈的疼痛传遍全身。
  范美说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这是在骗人。那一刻她推开了Mace,她说:“你这个流氓。”

  第 7 章
  Mace抱着她没有松手,他似乎是憋着气说:“我哪儿流氓了?”
  莫向晚捶他的肩膀,才发现他的肩膀又硬又冷,原来窗户竟然没有关。她嘟囔一句:“我冷。”
  Mace到底是直起身,把窗门“咔嗒”一下关了。
  灯光全部被笼罩在室内,莫向晚抬起头,看见了Mace年轻的面孔,白皙得没有血色。刚才这么冷,他们又处在窗口下,身上没有任何遮盖,竟然可以毫不知觉,此刻才惊觉到冷。因为冷,莫向晚又抱紧了Mace。
  赤裸的身体就像干柴,互相拥抱以后,迅速传递温度。
  Mace说:“美女,你现在再骂我流氓,我也要流氓下去。现在停止是不道德的。”
  莫向晚不知怎地“噗哧”笑出来,她迷迷糊糊问:“你是谁?我是谁?”
  Mace说:“我叫Mace,你叫草草。”
  莫向晚说:“不对,你是嫖客我是鸡。”
  Mace咬了她一口,就在她的胸脯之上。他说:“草草,做人不要太诚实。”
  莫向晚低头勉强看自己胸前的皮肤,有牙齿印。
  她说:“我赚了三万块呢!”说完贝齿往唇上咬一咬,先笑起来。
  Mace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的吻开始缠绵,就在她胸前的牙齿印旁边。
  她问Mace:“叫鸡的感觉好吗?”
  Mace说:“一般。”
  “那么你此刻在干吗?”
  Mace说:“草草,你很美。”
  莫向晚突然想起这张熟悉的面孔,她说:“我们仿佛就在演三级片,你很像那个人。”
  这时候Mace加重力道,莫向晚吃疼。他的技巧不好,她那时候不知道他好不好,直到后来和范美交流,范美惊呼:“难道你碰到的是只童子鸡?”
  但在那一刻,他们的身体结合,又同时在各自角力。
  她对Mace说:“你应该多看看片子。”
  Mace大概是皱眉了,他说:“饭岛爱还是高树玛丽亚?”
  莫向晚说:“高树玛丽亚没有出过无码片。”
  Mace就吻住她的唇,他的舌头比他的那个部位要灵活,起码是销了她的魂。她又混乱了,在蒙沌的云彩间浮沉,又仿佛是在黄浦江面上流浪。
  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全身已经被洗干净了。Mace不在房间里,她已经安安稳稳睡在了King Size的大床上,她一抬头,窗外隔着“Merry Chrismas”的白色花纹,她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一夜下来,她终于看见了那面干净的天空。
  莫向晚缓缓舒口气。
  这一次的经历,并不能让莫向晚认为范美口中的美好感觉确实是美好的。
  范美很同情她:“三万块卖给童子鸡,就当干净卖了。”
  但这个成了莫向晚的心理压力,飞飞姐通过范美问她:“你想不想找个好手再试试?”
  莫向晚拼命摇头。
  再遇见Mace,已经是三个月以后。
  上了高三的莫向晚在勉强维持每日的学业,到了下午就开始魂不守舍。她夜夜都跟着范美泡吧,有男人吃她的豆腐,她多半翻一个白眼,也不会大惊小怪了。
  范美说:“如果你老是活,没活儿干,飞飞姐会不高兴的。”
  莫向晚问她:“你会把我赶出去吗?”
  范美眨眨眼睛扮可爱:“最近有个帅哥追我,要跟我同住呢!”
  莫向晚开始打算搬家的事情。
  爷爷奶奶对她打扮得妖里妖气已经心生不满,爷爷说:“明年你一定要好好考大学,这不只是为你好,以后也有出路。”
  如果考上大学,她就能住宿。她是晓得的。
  爷爷奶奶最近拿着小弟弟的照片往左邻右里炫耀,小弟弟身边的父亲像是年轻了十岁。
  莫向晚才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得益于父母双方。可是奶奶说:“小丫头不学好,打扮得像白骨精。我们家造了几辈子孽,怎么托生了这么个赔钱货。”
  班主任找莫向晚谈心,他说:“你再这样下去是考不上大学的,你要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莫向晚对班主任说:“吴老师,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吴老师说:“你要保重身体,不要随便吃不好的东西。”
  她很愕然地抬头,吴老师笑得很慈祥。
  这天晚上她跟着范美去泡吧,她说:“你再介绍个客人给我吧!”
  范美乐了:“你的小脑瓜终于想开了?”
  莫向晚盘算的是,她的手里有两万多块,可是这几个月跟着她们玩乐,买衣服买化妆品,也只剩下一万不到了,这样下去是没有钱搬房子的。
  范美拍拍她的脸:“你赚了这一笔就可以找个好点的房子,一个人独门独户多好呀?”
  范美的小房子在北区,周围都是建筑工地,还有懒散的脏兮兮的民工,空气都是蒙了尘的,让莫向晚不能感到安全。
  范美问她:“你一个多月没到飞飞姐那儿买药了。”
  莫向晚当作没听到。
  那一晚是在百乐门,莫向晚第一次来到这座百乐之门。她浓妆艳抹站在门口,望见了对面的静安寺。
  这时刚过清明,静安寺里荡漾着和缓的钟声,钟声如凉水,划过她的心头。那时唤不起她片刻的清明,她只是痴痴站在百乐门的门口,说:“真好听。”
  她的身边走过一个人,认出她来。那个人叫她:“草草。”
  莫向晚回头就是一个妩媚的笑容,这一年来,她已经笑得很习惯了。
  四月的傍晚,夕阳如火,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明艳的少女的微笑。Mace有片刻的失神。
  莫向晚已经捉住了她的手臂,她问Mace:“你今晚有没有空?”
  Mace笑得很温柔,很斯文。他这天穿薄薄的绒衫,裤子却是JPG的春季新款,相拼着皮质的图案,或许因为这条价值不菲的裤子。他的头发剪短了,还戴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
  但从上至下看过来,得体矜贵,衣冠楚楚。
  他不是上一次的冻鸡。莫向晚想,那么还是他好了。
  Mace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他们就像一对日暮之下的小情人。
  这一晚,莫向晚在舞池里特别疯。他们没有进百乐门,因为百乐门需要重装,他们去了西区另一间PUB。
  Mace陪着她跳舞,他跳的也特别好,连街舞都能跳得很劲爆。
  Mace问她:“你去百乐门干什么?”
  莫向晚说:“你看过《永远的尹雪艳》吗?”
  Mace说:“这个永远还是不要做的好。”
  莫向晚问:“Mace,你今晚给我多少钱?”
  “草草,你缺多少钱?”
  “我要搬家,我要另租一个房子。”
  “好的,我知道了。”
  范美说过,一个风度好的嫖客,能明白妓女的需要,而不会当面用实价甩派头。
  显然Mace是一个好嫖客。
  他们去了PUB后面的石库门旅馆,地方是Mace选的。这里面把一间一间的厢房布置得别有情趣,用的家什都是红木的,气息却是暖的。
  春天应该已经来了,莫向晚能闻到湿润的木头的厚重味道。木头的味道应该是清新的,充满生命力,她只觉得生命在屏息,无法挣脱什么束缚。
  她坐在Mace的腿上,和他纠缠。她的吊带很容易就被Mace拉了下来,然后是她的胸罩。Mace用嘴把带子解开,她就开始颤抖。
  Mace说:“小姑娘,你又嗑药了。”
  莫向晚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了。”
  “你要戒掉它。”
  她问他:“那么你要戒掉什么呢?”
  Mace的进入仍然有力,却比之前的一次要圆滑得多。她喘息着调整自己的位置,坐到了他的身上。
  Mace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表情认真而凝重,脸孔因为欲望而滴汗。
  莫向晚勾住他的脖子,她说:“Mace,你真幸福。”
  Mace不解地望着她。
  “你可以用钱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Mace吻她的眉毛,他说:“你错了,草草。”
  莫向晚扭动起来:“我没有错。”腰一下被Mace摁住。
  “草草,你应该在学校里做好学生。”
  莫向晚笑出声:“你是用这种姿势跟我说这种话哎!”
  她一下就被Mace摔到床上。
  “是的,我好像没有资格。”
  莫向晚问Mace:“你和很多女人上过床了?”
  Mace没有答。
  “上一次你很菜的。”
  Mace又进入她的身体,停留在深处,眼睛深深望住她。
  “我是不是说话伤了你?”莫向晚瞪大眼睛。
  Mace撇嘴笑了一笑,竟有些不羁。他说:“你上一次化妆了,洗完澡还化妆,不怕皮肤不好?”
  莫向晚指指自己的脸:“这一次也化妆了。”
  Mace作势就要擦她的面孔,她用手挡。
  “难道不化妆就会很丑?”
  “十九岁,卜卜脆!”她瞪大眼睛说粤语。
  这一夜的回忆稍许愉悦,Mace和她尝试过很多姿势。清晨起来,Mace从她的身体上退出来,他问她:“要不要洗澡?”
  莫向晚说:“没必要。”
  Mace说:“草草,你变脸很快。”
  莫向晚问他:“我服务好不好?”
  Mace翻身下床,穿好一身名牌,又变回昨日相遇时候的正人君子样,简直快要玉树临风卓尔不凡。莫向晚扭头不看他,只听到他把一件物事放在床头柜上的声音。
  她好奇地又翻一个身,他放下的东西是那只牛皮纸袋,放下时候他的肩膀还微微起伏,她敏感地察觉他应该是生气了。
  但她的注意力只在那只牛皮纸袋上头,那里面装的或许就是钞票。她看一看,无法估量到底有多少钱,便又翻身往里睡去。
  即是如此,他们关系很简单,这一夜,他是嫖客,她是妓女。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Mace说:“这种钱来的快,但是不会让你几年后继续卜卜脆。”
  莫向晚瓮声瓮气说:“你是一个有良心的嫖客,是不是对每个妓女都这样子说?”
  Mace已经穿好衣服,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说:“草草,我好像是有点良心,你当我道貌岸然好了,我不是一个好东西。”
  莫向晚转过头来看着这天早晨的Mace,这几个月,他似乎长大了一点,上上下下都是整齐的。居高临下看着她,让她产生了一种畏惧感。
  这种感觉不好,她直觉抵抗。然,抵抗之后,她竟然发觉极端厌恶这种高下立见的分别。
  为什么这么混乱的一夜,他还能这么人模人样?她看看自己,浑身赤裸,盖着的被子凌乱不堪。脸上妆容想必也是一塌糊涂。
  这太不公平了。
  莫向晚对Mace说:“好了你走吧,帮我把房间留到下午,我想睡一会儿。”
  Mace整理好自己的衣衫,终究是走了。后来莫向晚想,那天简直就像一场恶劣的梦境。

  第 8 章
  莫向晚说完,对着管弦摊手:“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管弦嗔她:“怪丫头,我不知道说你糊涂还是说你缺条筋。”
  莫向晚扶额:“如果不是那天看见了Mace,我自己都快忘记了这个人。”
  管弦给她倒了一杯伏特加:“你为什么要生下莫非?既然你对那个男人没有爱。”
  莫向晚抿一口酒:“我发现怀孕的时候,莫非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找了一家城乡结合部的诊所,那里还算干净,我躺在床上,看见屋顶角落有一只蜘蛛,它网住一只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虫,那只虫拼命挣扎,最后竟然挣脱了。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起码这个孩子属于我。我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的话,就可以挣扎出去。”
  管弦与她碰杯:“为你的亲人碰杯。”可她仍说,“女人终须有依靠。也许Mace的技术比较烂,让你心生畏惧。”
  莫向晚苦笑:“大概如此。”
  她想起几天前遇见的那张面孔,他变高了,身板厚实了,穿西装很正派,走路风度翩翩,谁都会当他是正人君子。
  九年前,她和他裸露在对方面前,他给她的印象只是一只冻鸡。
  这可真不好,她有心理阴影。
  他们的第二次,他的表现就是一个嫖客,脸上有一种戏谑的笑。他们这样相遇,让她想起《玉蒲团》里嫖客和妓女,嫖客发现妓女是自己的老婆,种种经历简直不堪。
  莫向晚想,就是不堪。
  她离开了石库门小旅馆,拿着钱站在马路边点了一遍。一共是一万三。他身上竟然会有这么多现金?她乍舌。
  她先到爷爷家里收拾了一些包裹,再到范美家里收拾了另一些包裹。
  爷爷拿着鸡毛掸子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就瞎搞吧!你要是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莫家的人。”奶奶坐在一边一言不发,一脸铁青。
  莫向晚提着大书包就走了出来。
  范美的小帅哥已经搬进了她的小窝,他们开开心心帮她收拾物品。她在范美家里留的都是一些化妆用品,护肤品,还有一些暴露的衣衫。
  范美问她:“晚晚,什么时候去穿鼻环?”
  她说:“过几个月,我要考试了。”
  莫向晚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开始刻苦学习。但是精神涣散了,一下用起功来,头脑不够使。
  吴老师对她能回归课堂表示欢迎,利用课后的时光帮她和几个落后的同学补习。
  莫向晚一直觉得,如果这辈子她真正有对不住谁,那就只有吴老师。
  在六月的体检中,莫向晚被查出来怀孕两个半月。这在他们这所积极要升级为区重点的高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爷爷奶奶被叫到学校,爷爷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动了鸡毛掸子。
  吴老师拉住了爷爷,转头劝她:“你现在成绩稳定,进大专或高职是可以的,跳一跳说不定能考二本。”
  莫向晚捂住小肚子,突然就产生一个惊人的想法。
  生下莫非,不是她的冲动。
  莫向晚对下属培训时说:“有一些转机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提醒你,该怎么处理事务。人要灵活机动。”
  她一向认为生下莫非是她的灵活机动,因为她的心因此而活了。莫非在肚子里成长的那几个月,她留长了头发,不再化妆,依旧刻苦在念书。
  她是没有机会考大学了,不过以后会有夜大可以上。
  Mace留下的钱和她的积蓄越来越少,她快要孑然一身,除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做了两件傻事,分别写信给父母,如实说出她的近况。父亲给她寄了一千美金,母亲回信说:“你让我太失望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莫向晚不愿意再分辨父母的情绪,她渐渐厘清了自己的情绪。
  莫向晚回到家里,莫非入睡已久。
  莫非能够独立思考之后,从未问过关于父亲的任何点点滴滴。这个孩子有种天生的聪明,可以让他本能的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
  莫向晚轻轻揉揉莫非绒绒的发,轻了手脚从莫非的房间里退出来。
  现在的这个家,尽管只有一室半,家具简单清爽,但总归是属于她自己的。这样一个想法让她快活。
  她走到阳台上。夏秋交界的夜晚很美好,秋虫啾啾,明月皎洁。多年之前从一个方块窗看出去的一片蓝天远没有这一片星月双辉的夜空安逸。
  莫向晚深深呼吸。手机响起来,是朱迪晨打过来的,原来是和她核对明天林湘发布会的列席媒体名单。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朱迪晨问:“你们企划部的枪手真够敬业的,活生生把论坛上的论调给扭转了,人人都把林湘当痴情女。”
  莫向晚讲:“可不是?大众有时候是盲目的,你传输他们什么,他们就接受什么,并且吸收成自己的东西,最终发扬光大。”
  “这句话有文化。”
  “念夜校的心理学讲师说的。”
  朱迪晨笑了:“Merry,你是挺有意思的人,有没有兴趣自己露面到前台?”
  “开玩笑!”莫向晚佯装失声叫,她知道对方用恭维她表示和平交往。这一把年纪也是不适合进娱乐圈的,不管她的外貌如何。
  “你外形这么好,真当别人是傻瓜?”
  莫向晚说:“那么你就当我是傻瓜好了。”
  朱迪晨最后说:“我这儿看中一个女孩,长得挺娇,最近和北边那位王导打的火热,人家准备力捧,下一部文艺片要让她来演呢!”
  “怎么说?”
  “于总说把女孩所有的演出约和电视剧约签给你们。”
  “她有电影拍还拍电视剧?”
  “过渡吧,总要有电视剧保持曝光率,她又不像章子怡,一出道就有高人抬。”
  “我明白了。”
  挂机,莫向晚舒展筋骨,在阳台上做一个伸展运动,才进了卫生间。她捞起手边的面膜,想,朱迪晨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这把年纪的女人要保养。

  第 9 章
  林湘的澄清发布会比莫向晚预想中要来的顺利,这也亏得企划部的经理宋谦配合良好,临时去百度吧里把林湘的粉丝群头头给找过来。人一到,包括莫向晚在内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一直支持林湘,做过许多明星后援活动粉丝群老大是一位过了五十岁的阿姨。这位阿姨姓李,见到莫向晚就说:“你们一定要保护湘湘,她是无辜的。”
  说完就要掉眼泪了。
  莫向晚安慰李阿姨:“我们会为湘湘澄清的,您放心吧!”
  李阿姨从随身带的大行李箱里拿出大堆的礼物。林湘参加比赛的时候就声称喜欢Hello Kitty,她的粉丝们买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款的Hello Kitty,竟还有到日本定做的,一个足有半米的大Hello Kitty抱着一颗心型抱枕,上面绣着“湘湘加油”。
  邹南唏嘘:“如果有人这样对我,死而无憾。”
  莫向晚捏她的鼻子:“明天就把你送去选超女。”
  邹南说:“不不不,我可红不了,现在流行李宇春周笔畅这种个性派。”邹南亦是一个小美女,有一双笑眼睛,也会打扮,男朋友换得一个又一个,被莫向晚笑骂:“你是可以做做少男杀手的。”
  邹南马上拒绝:“台湾的少男杀手长的那个样子。”做一个“呕吐”表情。那一阵,台湾“少男杀手”上了邹南好友的节目,对工作人员相当无理。几个主持人和工作人员也是年轻气盛,三下五除二就往外曝料,娱乐新闻里都播了出来,闹得满城风雨。
  于正听了一笑,对手底下几个经理说:“马上就要有人跟着他们后面收拾了。”
  果不其然,对方经纪人暴跳如雷,关系层层压下来,几个小的就受不住了,亲自去给“少男杀手”道歉了事。莫向晚听说了这事也只是一哂了之。
  故而,邹南有点小小义气冲动,她还算赞许。
  这位李阿姨得了朱迪晨和莫向晚的一些指点,又有宋谦的策划,在发布会上表现惊人的好。有记者采访到这位人过中年依旧支持林湘的粉丝,她抹了抹眼泪讲:“我们就是欢喜湘湘像女儿一样的可爱。她谈错恋爱,跟错了人,我们心疼她还来不及。女孩子年轻时候冲动一点,跟错人也是正常的,重要的是她要爬起来呀!我们想看她像那年比赛那样的活力。”
  宋谦说:“奥斯卡影后一直在民间。”
  朱迪晨说:“真没想到林湘竟然会有这么铁杆的老龄粉丝。”
  莫向晚问:“罗风那边会不会发调头?”
  “他已经焦头烂额了,现任女友是出了名的小巴辣,他的好几部片约都是女朋友用关系拿下来的。这一次亲密照曝光,把他一脚踏几船的事实也曝出来,不被收拾几天是出不来的。”朱迪晨说。
  可是莫向晚没有料到,竟然才过一个月,就遇见了罗风。遇见罗风是其次,她竟然又见到Mace。
  于正从欧洲旅行结束,因为林湘的危机公关做得相当不错,他挺满意,给电视台里做了一个汇报。此间娱乐公司一直挂靠在电视台的名义之下,于正的顶头上司是台里管文艺的一把手。
  现今的事业机构泰半都有从旁的产业捞钱的三产,靠几个亲信的得力猛将把持。得力猛将手底下的,自然也是原先单位里头拔出的萝卜。
  莫向晚和宋谦原先都是电视台里的人。宋谦是文艺台里当导播出身的,同他一比,莫向晚则是不折不扣的泥腿子出身。
  生了莫非以后,她真真举目无亲。管弦又管了一次闲事,她把她介绍给经常在“MORE BEAUTIFUL”喝酒的当红主持人秦琴。
  莫向晚此后就做了秦琴的助理,又陆续做过场记、剧务、导播助理。大多是一些打杂的活儿,好在她谦虚又勤勉。
  于正从电视台出来组织娱乐公司,管弦就把莫向晚推荐给了于正。
  她对莫向晚说:“电视台正式编制当然是好吃好喝,可不好进,除非你一辈子打杂的当下去,等到上面皇恩浩荡法外开恩。这样也没意思,你也不想的。”
  莫向晚不是没打算的,她说:“如果更有发展,我当然想。”
  于是她做了于正的秘书。于正对她的要求不高,只有三点:学好英语,念一个文凭,会喝酒。
  莫向晚把三点都做的很好,并远远不仅于此,她尤其擅长调配各种可能范围内的资源,提供最好的项目跟进方式。所以,当于正决定效仿香港同业建立艺人管理部时,他就把莫向晚升到了这个位置上。
  莫向晚一向是做人低调,做事高调,同宋谦此类同事,同朱迪晨此类经纪人平时交情深不深,浅不浅,私交是基本没有的,只有老总出面组织的联谊活动,她才会有和他们做私人交流的机会。
  于正游兴未减,回来以后就组织公司管理层去阳澄湖吃大闸蟹。莫向晚排了一排时间,这个礼拜天是不可以陪莫非了,她同莫非商量:“妈妈这个礼拜天要参加公司的活动,晚上回来给你带大闸蟹。”
  莫非小眼珠子一转:“我是不是可以去于雷家里做作业?”
  “你不可以麻烦别人家,要礼貌,要按时完成作业。”
  “晓得了,晓得了。”
  莫向晚一看莫非这副小霸王似的兴奋模样,就料到他绝对会在礼拜天和同学跑外头疯玩。他是最近才拆了石膏,在家里关了几天,性子老早想要野出去了。
  这样如果死命管是管不住的,她这样对莫非说:“还有,你要注意卫生,礼拜天晚上我回来看到你衣服脏了是不会洗的,妈妈很累的,礼拜一还要上班。”
  莫非挠挠头,“哦”了一声,看着就是为难的。这个孩子还不会洗衣服,而且也是怕会麻烦到她的,难他一难,以后好管教。
  不过莫向晚还是不放心,给于雷的妈妈打了电话,再三拜托才出的门。
  这天于正兴致很好,在阳澄湖边上定了饭庄,早上还要员工参加拓展。法务部的许淮敏暗地里嘀咕:“他是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滑够了,要我们来动老胳膊老腿,真不厚道。”
  但是于正要大家做的项目是“舞龙”。于正还亲自和大家一起做活动,自然是以他马首是瞻,众同事什么都听老总安排,可有的人也是想表现。
  于正说:“谁负责扎龙身?”
  这是技术活儿,显水平的,马上有人表示要担这个责任。龙头龙尾都有人出面负责,莫向晚依旧是个打杂的。
  宋谦平时做人谦虚,见谁都好说话,这一回游戏里负责扎龙头,一下顶真起来,可把莫向晚呼喝惨了。洗毛笔、绞钢丝、剪纸板,莫向晚又做了打杂的活儿,弄得一手油墨,到处找水洗手。亏得朱迪晨把自己喝的矿泉水给她冲了手。
  这时就听朱迪晨说了一句:“真是不能做什么亏心事儿,处处撞见鬼。”
  莫向晚抬起头,看见朱迪晨往东边的饭庄努努嘴。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穿一身白衣,凭湖而立。她说:“罗风在这里演大侠吗?”
  “听说他效仿大哥成说‘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拍武侠片的长鼻子顶他,下一部武侠正剧找了他演男二号。”
  “他们做的也不错啊!”
  朱迪晨说:“我们该不该去打一个招呼?”
  莫向晚说:“为什么不呢?”
  她们找来宋谦一说,又同于正说了一说。才说完就见那里有人走过来,领头的对着于正叫:“于老四,今天可逮住你了。”
  原来正是那位长鼻子导演。
  长鼻子导演后头跟着几个人,于正一一在打招呼,拥抱寒暄,比对着他泡的妞儿都亲热。其中一个人,莫向晚听到他叫他:“吆呵!莫北啊!你怎么改行进了娱乐圈了?”
  那个人笑嘻嘻说:“可不是呢吗?蔡导要我当男一号啊!”

  第 10 章
  后来自然就变成两组人成一组人,集体耍乐了。由于正做东,多请了十几个人上饭庄吃大闸蟹。
  这季节正是当季,于正又会挑蟹,惹得蔡导直赞:“总之要吃好的玩好的,跟着你于老四总是没的错。”
  莫北指着他们公司远处摆的龙头,问于正:“你要跃龙门?”
  于正笑:“本来是要跳一跳,看到蔡导,还是下次跳。”
  莫向晚就藏在同事堆儿里,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走。她的正前方,恰恰就是这个莫北。刚才于正为他们一一介绍。
  莫北笑着对每个人说:“你好。”一副自来熟的态度。
  朱迪晨和莫北是旧识,又正好站在莫向晚的身边,开了一个小玩笑,讲:“莫律师,你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原来他们都姓莫,这个巧合真有趣。
  莫向晚矜持地笑笑,点一个头算是招呼了。
  莫北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这令莫向晚安心。Mace和草草,只是过去式,大家的记忆中关于那一段,最好擦拭清楚,不要有瓜葛,就此平安过一生。
  她都差点要拜佛。
  要入席时,于正发了话,对住莫向晚和朱迪晨说:“Merry、Judy,来,坐这边。”
  莫向晚一愕,马上就明白了。于正要她坐的位置正对着罗风。那位英俊男明星正深沉望着这里,眼里有一点火头是没灭掉的。
  朱迪晨是个灵敏的人,拉着莫向晚就坐了过去。这一坐,又不好了。莫北为她拉开了椅子,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莫向晚腰一歪,差点坐倒,幸被朱迪晨扶住了。
  于正对莫向晚说:“小新最近要上蔡导的新电视剧,正好和罗风搭戏,小新是今朝没有来的,你作为艺人代表就代着敬一杯吧!”
  这一句话就是一个令,莫向晚得着令,立刻就端起酒杯,先朝蔡导说:“新人上新戏,前辈多照顾。”
  蔡导端起来饮了,对于正笑:“瞧瞧你们这位艺管部经理,对艺人的尽心尽力那倒是有口皆碑的。”
  于正只是对他的话沉沉地笑,这样总不能让老总发话的,莫向晚只好自己开口:“蔡导,我们和前辈们是不好比的,我们要靠着前面打拼的人拿工资,那肯定是要服务周到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只好求他们努力工作天天向上,让导演的戏拍好,群众的电视剧看好,我们的工资嘛,也就拿稳当了。”
  她这样一说,蔡导撑不住笑了,周围的人都笑了。莫向晚就对着罗风,讲:“罗少,湘湘的事体要请你包涵的,她自杀了三次,现在还在住院观察。医生说她精神衰弱。”她稍微低一低头,算是赔礼了。
  这种面子上的功夫总是要做足,这里谁都不能低头,于正有于正的身份,朱迪晨也不是“奇丽”的人,只有她的身份最适合。她瞧见于正轻轻点了一下头,朱迪晨的眼睛里也有笑意。
  罗风听到林湘还在住院,眼底到底有了些不忍,看在莫向晚眼里,她亦稍微动容。因而,后来罗风把酒一喝,莫向晚也跟着一饮而尽了。
  蔡导说:“于老四,你下面人是厉害的,先上来一轮酒把我们灌迷糊了。”
  于正只是笑,说:“吃你的大闸蟹,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莫向晚喝的着急了点,坐下来时带落了桌巾,她身边的人帮她捡起来递给她。她看也不看莫北,拿了过来说声“谢谢”。
  于正问莫北:“许久没见你,去哪儿混了?”
  莫北说:“才被我爸揪回来。”
  蔡导插口:“他现儿在保税区正吃香。”
  于正说:“原来是给资本家当大状了,倒还是想着咱们。”
  蔡导就苦脸了:“前几天拍水里的打戏,死了两个群演。”
  莫向晚皱眉,暗暗觑了身边的人一眼。他听着这样的事,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满不在乎。总是这副神气。她记忆中的他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莫北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观察,朝她微微一笑,她也回报一笑。
  朱迪晨凑过来和她咬耳朵:“难怪戏也不赶了,躲这儿吃大闸蟹呢!”
  莫向晚心里忍不住就要冷笑,虽是见惯的,可也总恻然。她面上更忍不住悄声问了莫北一句:“莫先生也接民事官司?”
  莫北侧一侧脸,镜片后反光,倒是看不出眼神里的端倪,他说:“只是做咨询。莫小姐有什么需要吗?”
  莫向晚把头一低:“没哦,希望没有。”
  “那最好。”
  后来气氛又热烈了,是于正把话题岔开,一群人轮番敬酒。都是能喝的人,几轮下来,似乎先前“奇丽”同罗风的那场风波也可以被酒精给淹没了。
  莫向晚喝了不少,好在神智尚能清明,她不动声色同朱迪晨换了个座位,想来莫北不大可能发现。
  因为被这场“和酒宴”阻了回城时间,到了市区,已近晚上十二点了。一行人在体育馆散的伙,莫向晚躲到女厕吐了一会儿。
  她的酒量其实都是虚的,她练出来的是表面工夫。每回喝多了,不吐出来,她就没办法好好走路。吐完以后,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如鬼。仔细凑近看眼角,内眼角下是有若隐若现的细纹的。
  她生过孩子,也近了三十,身体机能再怎么优良也会给她警告。
  莫向晚对着镜子说:“一定要去美容院办张卡。”
  说完以后跌跌撞撞走出去,冷不防就拐了一脚,一下不得了,真的扭到痛处。她扶着墙,忍不住吸气,眼泪都快忍不住。他们莫家母子都一样,典型缺钙,老容易扭伤。
  就听见有人在叫她:“莫小姐?”
  她抬头,又是那个她不愿见到的人。他怎么会在这边?莫向晚暂且先把眼泪给忍住,可是不情愿同他说话,只是看着他。
  莫北正把自己的车倒出来,一眼就看见这位需要帮忙的女士。他先是下了车,看到她扶着腿,还是坚持要自己走。他作势要扶她:“要不要帮忙?”
  莫向晚就像是见了鬼,根本不容他靠近,骇得叫一声:“你别乱来!”
  莫北先惊愕,她的表情好像看见色狼。车窗上倒映出的自己,衣冠整洁,而且玉树临风,与不良分子毫不相干。
  这真伤自尊。连莫向晚都发觉自己失态,拂一下额前凌乱的发丝,有几分不安。她的反应是过头了。
  莫北莫名其妙,好心说:“莫小姐,你这样是没有办法走路的。”
  莫向晚深感失态,她是下意识,而且不自觉。这时风一吹,头脑醒了片刻,她喃喃说:“我喝多了。”
  莫北微笑:“可以理解。”
  他做的这样的态度,看来今晚是想要学雷锋。莫向晚头脑里的反应,就是不愿意,她说:“麻烦您给我叫个车。”
  这太抹面子了,莫北觉得今晚好心被门夹,他的绅士风度没有得到应有回应。一切太诡异。但拒绝女士他做不来,就随和地笑笑,真的为她走到大马路上叫出租车。
  这里夜生活正结束,来来往往的车上都坐着疲倦的都市人。
  疯够了,回家睡一觉又成人样。莫北能够原谅这位女士的失态。
  好不容易停下一辆车,车上的司机摇下窗口瞅瞅莫北,莫北回头问莫向晚:“你去哪里?”
  莫向晚说:“去闸北。”
  司机听到了,说:“老兄,你开玩笑啊!你身边停着宝马叫什么叉头(上海话指出租车)?和女朋友吵架也不要寻我们开心好哇?阿拉做做半夜生活(上海话指生意)不容易的好哇?”
  说罢,摇窗,车走。
  莫北愣了半晌,口里冒出一个词:“操!”

  第 11 章
  这天的最后,莫向晚运气不大好,莫北在马路边上站足一刻钟,都没有叫到车。
  她远远靠着墙,看他这么热心的模样,就生出了些愧意。
  足足九年了,她印象里的Mace都快要变得模糊不清了。刚才看着这位莫北在宴席上,和于正这些圈内人很能唠嗑打诨,打成一片,喝酒划拳也是样样精通的。只是态度始终浓中有淡,这点和于正像,总和一般人保持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等闲是近不了的。
  只是他和煦的脾气一如既往,她想起当初她骂他“你这个流氓”,他答“我哪儿流氓了”,那时的一脸无辜。
  莫向晚想一想,不由自主就笑了一声。
  莫北又是一脸无辜看住她。这位女士的态度反复,他想,他该原谅她的醉酒失态。
  但是实在是叫不到车,莫北进退两难,回头对莫向晚说:“得,我不收你叉头费总行吧?”
  这是玩笑话,用作下台阶的。莫向晚当然是懂的,她被夜风一吹,酒劲又退了几分,觉着自己行动过分,好像是在欺负别人家好脾气,这样不厚道。
  她清一清喉咙,对莫北说:“那麻烦你了。”
  莫北过来扶她,她将手搭在莫北的肩上,这么多年头一回,两人又挨这么近了。
  莫北一转头,似乎是凝神看了一看她,看得她立刻就低头。
  莫北忽然就问:“莫小姐,我们以前见过吗?”
  莫向晚抬起头时,已是能把笑容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她说:“应该没有。
  第一次见面我就这样失态,冒犯了。”
  莫北扶她进了车,说:“没关系。”
  一路也没什么话,莫向晚闭着眼睛养神。莫北放了音乐,偏偏就是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
  他还问莫向晚:“不打搅吧?”
  莫向晚忽然回忆起来,他们统共在一起的那两天,他对她这个陌生的妓女,算是温柔的。看来这个人脾气真的是天生的好。
  “现在很难听到这么好听的歌了。”莫向晚说。
  “娱乐圈依旧兴旺。”
  “已经盛极而衰了,现在能好好做音乐演电影的少了,人人浮躁,炒作盛行。大众习惯以后,便道是正常。”
  莫北笑:“干一行怨一行总是有的。”
  “是呵,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工作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这样一句话,让莫向晚在这晚没有睡好。
  她由莫北送到小区门口,真诚道了一声谢,并再三道了歉,莫北忙说“不客气”。她看着他的车开走,忽然觉得是真的不认得这位Mace,或者说这位莫北。
  这并不是她需要去解开的课题,莫向晚迅速上楼回家。
  家里的卫生间里仿佛发生了一场灾难,莫非正手足无措地拿着报纸铺在地砖上吸水。整个卫生间一地的旧报纸。
  莫向晚低叫:“莫非,你把地砖都拆了吗?”
  莫非见母亲回来了,把脸涨一个通红。他并非不是个怕家长的孩子,尤其还被现行抓。
  莫非决定坦白从宽,他苦着一张小脸,讲:“妈妈,是我不好,我今天和于雷他们去公园爬山了。我的运动衣弄脏了,我想妈妈上班很辛苦的,所以我要自己洗衣服,但是洗衣机太难用了,妈妈,原谅我吧!”他说完就蹭到莫向晚怀里撒娇。
  莫非今年八周岁,个子有一米四,身板因为练足球比一般孩子厚实,这么厚咚咚钻莫向晚怀里,差点撂她一个踉跄。
  这瞬间她的念头竟然是,如果莫非往莫北身上撞过去,莫北大约是不会像她这样还往后退了两步的。
  但迅速就被她打消了。她板起面孔:“妈妈讲的话都成了耳边风了对吧?你以为拍两句马屁事情就过去了是吧?”
  她虽然常常严词厉色训莫非,但此时正值深夜,万籁俱寂,她的声音又尖刻,威慑力巨大。莫非被吓住,娇也不好撒了,人也呆住了,愣愣看住莫向晚。
  莫向晚拿掉眼镜,揉眉心。她有低度近视,戴不戴眼镜都没大碍,但自从上班之后,她就眼镜不离脸了。今天的Mace依旧是戴眼镜的,她看着莫非天生圆溜溜的大眼睛,想,真要命,难道要莫非以后也会是小四眼?这太可怕了,她的心没来由就“怦怦”跳了两下。
  莫非察言观色,看母亲骂了一句之后没什么下文了,就抓紧机会说:“妈妈,下个礼拜你有空了教我用洗衣机,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错误了。”
  莫向晚叹口气,说:“得了得了,你先睡觉去。”
  莫非小心问:“妈妈,你不生气啦?”
  莫向晚在他脑门上弹一个毛栗子:“妈妈再生气,卫生间也不能变干净,生气能有用吗?”
  莫非马上接口:“有用的,我以后就知道洗衣机不能乱用,要用也要学会了再用。”
  莫向晚只好摇头笑:“就学的油嘴滑舌。”这或许是遗传,她想。
  这天夜里,莫向晚蹲在卫生间擦地砖擦到半夜两点,再把莫非放在洗衣机里的脏衣服洗了。这孩子不知道疯到哪里去玩的,把蓝色的运动衫穿成了咖啡色,上面黏着一块土一块泥的,足足用掉两大勺“奥妙”。
  做完家务,莫向晚的腰都快直不起来,酒却是完全的醒了。她扶着沙发手柄慢慢坐下来,轻轻吁气。
  手机上突然就收到了管弦的短信:“小姑娘,姐姐郁闷。”
  她拨电话过去:“管闲事姐姐,你怎么郁闷了?”
  “于老四回来多久了?”
  原来是查岗,她如实说:“有一个礼拜了。”
  “小姑娘,你去找个男人。”
  莫向晚没有力气失笑,只是问:“你是怎么了?”
  “如果莫非长大了,娶了老婆,你去哪里?还和儿媳妇抢儿子不成?”
  “我进养老院。”
  “你得了吧!”
  “这问题我真还没想过。”
  管弦说:“我想过了,我不能一辈子当小三。你看北京张小三,都被人批成啥样了?
  莫向晚说:“你又在哪里喝多了吧?我过去。”
  “算了算了,你还有儿子,我有什么?我今儿就喝了几杯忘情水,明天我就能醒过来,醒过来我还是一美女管。”说完她那边就挂了电话。
  莫向晚不放心,再打过去,显然是关机了。她打去“MORE BEAURIFUL”,接电话的人说找不到管姐。
  她还想打给于正,想了一想,还是罢手。
  莫向晚就端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静静冥思。
  如果莫非以后娶了老婆,她怎么办?那该是二十年后的事情,可如今想一想,竟让她心慌意乱。
  莫非这么大了,大到她都快要抱不动了。她以为这个孩子是唯一属于她的,可以后也许不会是。
  忽然就惶恐。
  莫向晚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间,扭亮了台灯,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妈妈,我永远都会听你的话”。

  第 12 章
  莫向晚一口气又回到心头,又暖又甜。她把字条捧在掌心。
  莫非的字写得方方正正,但总不能写到一条直线上去。葛老师说他“一心要好几用”。这个孩子天生就是好动的,总是定不下来。写几个字都跳脱。
  莫向晚看好了,把字条塞到抽屉里小心放好。里头有莫非给她写的各种字条,从他学会写字开始。
  莫非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妈”,后来他学会写“爸”,不是没疑惑过的。他大约在五岁的时候,就问过莫向晚:“爸爸呢?”
  莫向晚并没有想好该怎么答,莫非已能自问自答:“妈妈,你是不是和爸爸离婚了?小丽的爸爸妈妈就是离婚的。”
  莫向晚默认,不得不如此默认。
  她想,这一份尴尬不管如何遮掩,总是贯穿在孩子的成长中的。她的确在掩耳盗铃。好在莫非成长得很快,到了六七岁,就不太问关于“爸爸”的问题了。
  莫向晚还是没有办法把昨日看见的莫北,或者说是九年之前的Mace等同于莫非爸爸这个角色上。只有互相倾心爱恋的男女结合生子,才能成为孩子名副其实的父母。而莫非之于父母的关系,也许只能称为交易的附属品,算做Mace买一还一了。
  莫向晚考虑的头痛了,拉了被子直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次日一大早,就有一双小手在摸她的额头,莫向晚迷迷糊糊张开眼睛,是莫非那张放大的小脸,带着一种严肃认真的神情,正专注地等待她醒来。
  莫向晚坐起来,问莫非:“你又怎么了?今天倒是很乖,没有赖床。”
  莫非点点头,小大人似的,然后,他朗声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有让莫向晚从床上跌下来。
  他讲:“妈妈,我考虑了一个晚上。我看到你做家务很累的,那么就这样吧,你去谈一个男朋友,以后回来可以让他做家务,你就不用这么累了。我好几个同学家里都是大男人做家务,做妈妈的坐在沙发上指挥的。妈妈,我建议你一定要找一个上海男人,葛老师讲全中国就只有上海男人会帮老婆做家务。”
  莫向晚骇异地看住儿子。
  莫非还皱着小眉头,一副深思熟虑过的模样。
  莫向晚不禁笑道:“如果你长大了,不就是一个大男人,也可以帮妈妈做家务啊!”
  莫非对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下,然后答:“那么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把那个男人赶出去,我来帮妈妈做家务。”
  莫向晚笑得前俯后仰,看得莫非益加把眉头皱紧,一本正经说:“妈妈,我在跟你讨论严肃的问题,你不要敷衍我。”
  好吧,现在的孩子早熟得她的思维都跟不上了。
  直到莫向晚把莫非送去了学校,她走在路上依旧是带着满面春风。
  莫非的话有两个重点:他体谅母亲,要求母亲找第二春;他很好地规避了别人家的爸爸的这个角色,统称“大男人”。
  儿子贴心起来,不比女儿差的。
  莫向晚真的认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老公这个角色真是无关紧要的。
  她到了公司,先到人事部去查了一下年假记录,今年还能再休一个年假,她可以带着莫非去爬爬山钓钓鱼。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她已经要想不起来这句话是莫北说的。
  邹南见她的心情不错,先是笑着打趣:“今天所有的老大都奄奄一息,就你精神焕发。”
  莫向晚摸摸脸:“我昨晚过两点才睡。”
  邹南笑:“心情好,果然不一样,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眼神有点暧昧,莫向晚忍不住还是笑着赶她:“去去去,快快把今年的合同全部整理好,下个月我们得配合法务部做样本合同。”
  邹南兴趣立消,讲:“Merry,你就没一点绯闻填补你的生活空间。”
  莫向晚开始整理手头的文件,边说:“我老了,没年轻人精力旺盛。”
  邹南递过来一副合同:“这是人事部转过来的,下个礼拜来报到。”
  莫向晚拿来一看——“梅范范,女,23岁。毕业院校,北影学院。”她问:“没有照片?”
  “Judy没有给,说把人直接带来。”忽然压低声音,对莫向晚说,“听说她是‘睡遍北影无敌手’。”
  莫向晚瞥了邹南一眼:“好了,快干你的活儿去。”
  下一刻,电话灯闪烁,是内线,邹南帮她摁好,于正在那头说:“Merry,关于格式合同的事情,你同法务部的许淮敏以及人事部一同跟进,今天给我一个进度表。下个月要签一批新人,我希望用新合同。”
  莫向晚呆半刻,说了一声“是”。
  邹南问:“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法务和人事管,关我们什么事?”
  莫向晚摆手,阻止她再说下去。莫向晚顾自琢磨了片刻,还是先给许淮敏去了一个电话。许淮敏说:“我下个礼拜要去律师事务所做沟通,至于人事那里忙不忙,我是不晓得的。反正我时间定了。”
  莫向晚只好叹气,这才是关节之所在。
  她再致电人事经理张彬,张彬听后叫起来:“开玩笑,下个礼拜我要办多少人的入职?还要陪宋谦去艺校看学生。”
  这两人有夙仇,向来是火星和地球。
  许淮敏原是跟着于正的岳丈那边机构的法务,后来被内退下来的,张彬则是同为电视台里跟着于正一起出来的。最初的张彬并不十分通人事,在用工合同的起草问题上,没少被许淮敏折腾。
  这些莫向晚都通透。她好声好气对张彬说:“张大经理,新人入职也要签新合同的是不是?如果没有新合同,届时重签合同有多麻烦?”
  磨了好几句话,总算把张彬说通了。恰好管弦来电话,她先问:“你没事吧?”
  “你就当我昨日唱歌。”
  莫向晚稍稍放心,问:“你同老——他好好谈。”
  “我们谈的不要太好,都谈了这么多年了。”管弦在叹息,“小姑娘,像你这样也挺好,乐得干净。”
  莫向晚只好岔开话题:“我的工作也很烦。”
  管弦又能岔回去,还能猜一个八九不离十:“他又把你当万能胶使?你就一螺丝钉,放在哪里哪里放光彩。”
  莫向晚不得不又岔开去:“行了,螺丝钉请你吃饭。”
  管弦又开心起来:“吃饭我乐意,金钱豹吧?我最近胃口好,吃自助餐绝对不亏。”
  “我可亏了。”莫向晚笑。
  这样说一阵挂了电话。
  下午莫向晚吩咐邹南买了宜芝多的下午茶,她亲自拿去许淮敏的办公室。许淮敏嗜甜,她买的是蓝莓芝士,两个人据案大嚼,说了一阵八卦。
  这时有人敲门,莫向晚以为是许淮敏的助理,她嘬了嘬手指头回头。门口站的竟然会是莫北,他说:“吆,不巧,打搅你们下午茶了。”眼神一溜,在莫向晚身上打一个转,让莫向晚马上从嘴里撤下自己的手指头。
  许淮敏倒是同莫北熟,也许是一个系统出身的缘故,她熟络地招呼:“莫少爷,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莫北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书生气很重,手里抱着大摞的文件。
  “给你们于老大送助手,许姐,以后听你差遣。”
  许淮敏眉开眼笑:“这感情好,我下个礼拜还要上你那儿呢,你倒是先把人给派来了。劳你大驾。”
  莫北又同许淮敏寒暄了几句,忽就对着莫向晚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莫向晚会意,又觉着窘,用左手往嘴角擦好几遍。可是莫北开腔了:“不对,是右边。”
  莫向晚恼怒,轻轻“啧”一声,表示不满。她想,这人怎么和管弦一样爱管闲事,他当没看见会死吗?

  第 13 章
  许淮敏看在眼里,开一个玩笑:“莫少爷,你不要欺负我们莫经理。”
  莫北也笑:“哪里有?于老四手底下的人,我哪儿敢哪?”
  莫向晚听完就虎住了脸,莫北立刻就看见了,他又加多一句:“这里是你们的地盘,我自然不好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竟然明白了她的忌讳。
  实则一脚踏在这座圈子里,怎样的浓油赤酱都有可能泼到身上。一两个绯闻傍身简直是正常。且莫向晚长得美,用怎样的老气扮相都不能完全遮住的。她的年纪资历又浅,被于正提到这样一个位置,早就招人眼目了,各种流言蜚语至今未断。
  好在她能低调,又是与人为善的,时间长了,也可一一化解。
  类似莫北这样的话,她没有少听,可唯他口里说出来,竟意外地不爽到极点。当下根本没管他是不是有心或无心,就是一个白眼不自觉地过去了。
  莫北愣一愣,他刚才发觉一时口误,已是及时弥补。这莫向晚竟然在面子上没领情。他讪讪地,也没意思同她搭腔了。
  之后还是许淮敏接了几句话,送走莫北,回头对莫向晚说:“于总的老丈人和他爸是战友,人这回是被于总特特请过来,等闲不接娱乐圈的案子,还挺帮忙的,派了人专门跟咱的合同,面子里子总要好看点。”
  原来他是这样的身份。
  莫向晚想起上一回他和蔡导一起出现的事儿,问:“他上回不是帮蔡导打官司?”
  许淮敏说:“是啊,长鼻子那儿死的两个群演是部队里的新兵娃子,可不得上下走关系吗?”
  莫向晚“吆”了一声,说:“那么莫律师可管的真宽。”
  那几个礼拜,莫向晚和管的宽的莫北见面次数不出意外地就多起来,她同许淮敏或张彬分别都因合同的事情跑过几次律师事务所。
  莫北这个人做事,效率极高,很快就能把条款列清,同“奇丽”方面沟通好,再交给助理草拟具体内容。前后不过就五个工作日。张彬也好,许淮敏也好,都表示满意了。
  最后一次确定会议是由张彬同莫向晚一同前往,做一些收尾工作并打个招呼套套关系。
  那天莫北正好在,管理“奇丽”法律事务的小助理把人领到他们的大办公室时,莫向晚眼睛一尖,正看到莫北电脑上的MSN对话框开着,上头的字迹五彩斑斓,看得眼花。
  他回头,同他们打好招呼。莫向晚不闲不淡说了一句:“莫律师还挺非主流。”
  莫北扶一扶镜片,讲:“见笑了见笑了,我们平时的工作已经够无趣了,只好跟着潮流耍一把。”
  说完就对住她笑一笑,基本纯良,又让莫向晚感觉自己又小人了。
  这天莫北似乎有约,拿着合同列了一些基本要点就先走了,其余事情交代他的小助理。
  也许他平时平和惯了,小助理也能闲侃他一句:“莫老师,祝你走蜜运。”
  莫北笑纳。
  张彬听了说:“难怪撤的比兔子还快,原来去轧女朋友了。”
  正好他们事务所的头儿江主任出来,听得这话,他同张彬熟,又是莫北的长辈,听的这个话题,接口就说了个八卦:“有了倒是好了,他一年相亲要相好几个,要求高的很,都不知道能看上谁。急得他妈就差没给他报名《相约星期六》。上回宣传部里一个领导把闺女介绍给他,我给做的媒,他跟人家去大剧院看《吉赛尔》,结果中途睡着了,把人姑娘给气的。”
  张彬接着话茬:“可不是呢,现在条件好的都市男女谈个朋友都成老大难了。”
  江主任一转眼看到莫向晚,笑眯眯问:“小莫啊,看你在‘奇丽’好几年了,就没见人说过你有男朋友,改明儿江叔叔给你介绍一个。”
  说得莫向晚汗趟趟滴,张彬状似解围说:“您老这眼神,人小莫的儿子都上小学了。”
  江主任眼神老辣,一看莫向晚的年纪,就略略吃了一小惊,但掩饰得极快也极好:“儿子啊,那小莫是好福气。”
  莫向晚勉强自己笑一笑,说:“还是谢您老关心。”
  回公司路上,莫向晚一路闭着眼睛养神,没有同张彬讲话。
  刚进“奇丽”那会儿,大家并不知道她有个儿子,有一回莫非发烧,她急得请假,到人事部填请假单。管请假单的阿姨多问她几句,她稍稍答了下,第二天就变成了全公司皆知的秘密。
  人的刻薄,不过就在琐碎的事件上头体现。她是低学历,年纪小,又带着一个父不详的儿子,还得到老总的提携,别人不想歪都不可能。想歪也只不过是腹诽,放在明面上头说,就是明刻薄了。
  张彬是可以用其他方式给她解围的,而他没有。
  这一口气莫向晚生生吞了下去,在心里转一转,逼着自己睁开眼睛,开始同张彬讨论此次重新修正好的合同。

  第 14 章
  梅范范是在五月初到“奇丽”报到的。
  莫向晚没有记错的话,她也是在十六岁那年的五月再次遇见了范美。
  梅范范被于正带进办公室,各个格子间里的同事们站起来打招呼。
  邹南嘀咕:“太隆重了。”
  确实隆重,因为梅范范身后跟着口头禅是“为艺献身不为大米生”的第五代大导演,去年才去了一次嘎纳,差点又拿一个金棕榈回来。
  大导演衣着低调,把很好的牌子穿得很民工。他身边的梅范范衣着高调,把二线的名牌穿的像国际大牌。
  梅范范第一眼就看到了莫向晚,她颔首微笑。她的睫毛比莫向晚长了,眼睛里大约是戴了美瞳,笑起来更加动人心魄。
  梅范范与莫向晚握手的时候,说:“请多关照。”声音轻轻的,有礼貌的,涵养很好的。一低头,低低的衣领里可以看见美妙的曲线,这不是莫向晚记忆中的曲线,却能令每一位在场男士都觉着丹田提出一股气流,辗转而难受。
  大导演对于正说:“交给你了,记住,她的广告只能接4A介绍来的,演出绝对不能去省级以下电视台,综艺栏目能少上则少上。”
  于正笑说:“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邹南对莫向晚咬耳朵:“她磨腮帮子了。”
  这点莫向晚比谁都清楚。
  这一晚莫向晚协同企划部策划了一个盛大的签约仪式,在中国第一高楼裙房的空中悬亭设了发布会的主席,人往上一坐,真是俯瞰天下了。
  城里城外的记者请了百来人,红包都按翻一倍的规格塞。梅范范、大导演和于正笑靥满面地签了合同,后来吃饭的时候,上的大汤是火膧翅炖全鸡。梅范范当着好多记者的面,给导演盛了一碗汤,上头有一瓢特级青片翅,她说:“最近太辛苦了,吃好点补补。”
  第二天就有记者写“希望不为大米生的大导演这一回真的谈一次恋爱”。
  媒体也是可以天真一次的。
  莫向晚和梅范范并没有直接交流过,她只是听到邹南和几个小企宣闲聊时说:“她怎么可能会是个八零后?都不知道打了几次美白针了。”时一哂了之。
  人生有太多意外,譬如她最近频频遇见的这些人。那些本该远去的岁月,意外地又重新回到她的记忆中。
  她就是觉得累,好在最近的工作还是顺利的。林湘推出了新唱片,主打歌叫做《爱上你给的伤害》,听的人热泪盈眶。
  有人在公众论坛上发表言论,说:“怎么把女人唱的这贱?”但是不妨碍这首歌在多个电台榜单上叱咤风云。
  罗风也通过某电视台的访谈节目对这位前女友送去真挚的祝福。
  这个圈子里的风云,不过这样真真假假,一个机缘,也会改变困境。林湘的唱片卖的好,她请朱迪晨、莫向晚、宋谦和邹南在福临门吃了一顿饭,被朱迪晨夸赞:“木鱼脑袋总算开窍了。”
  宋谦敬酒给莫向晚,说:“合作愉快。”
  莫向晚素来在酒席上是豪爽的,干掉这杯酒,说:“都是同事,合作愉快沟通无碍才好。”
  宋谦看她好几眼,她喝得有点多,头发乱了,宋谦笑着指了指她的耳朵。
  她腼腆地笑笑,把头发顺好。心想,这宋谦今晚把目光放她身上的次数有点过了。
  宋谦的声音也比往常关切:“你回家还要照顾孩子,还是少喝点。”
  朱迪晨正在玩兴上:“今晚大伙高兴,谁都别扫兴。Merry,你儿子能不能先暂且放在一边?年纪轻轻被孩子侵占大把悠闲时光,惨不惨?”
  邹南和林湘一左一右夹着她,非要磨着她一同去Happy。宋谦朝她歉然一笑,显然无能为力了。
  莫向晚只好打一个电话给莫非,吩咐又吩咐,莫非都烦了,嚷:“妈妈,你是年轻人,你要玩就好好玩,不要顾及我。”
  莫向晚握着电话呆一阵,几乎就要想象出莫非那副装深沉的小大人样。她还是得保持严肃,讲:“你要快快完成作业,按时上床睡觉。我回来要检查你作业的。”
  才说完又被林湘和邹南夹着拖去女厕化妆。
  他们一行人是大约九点多去了衡山路的酒吧,也多是圈内人常去的。林湘和邹南都是习惯葡的人,一进去就进了舞池跳舞。
  宋谦问朱迪晨和莫向晚:“今晚就放放开,一起吧?”
  这里的音乐开得震耳欲聋,打到人的心脏上,能让心脏都跳得激烈了。这都是莫向晚熟悉的,她一直抵触这样勾人的节奏,抵触到几乎忘记。
  但是朱迪晨把她一拉,她又跌了进去。
  邹南舞到她身边,当是给老大护航。她一直以为这位盘发戴眼镜人又刻板的领导一定不擅此道,可是她错了。不过几分钟,她发现莫向晚的舞姿比舞蹈见长的林湘都要妖娆。连宋谦和朱迪晨都不由自主绕在她身边。
  这是很久以前的情境,此刻重温,莫向晚在音乐中仍是自持的。但一些本能没有太过掩盖,这是过往的痕迹,并不能一笔擦拭。
  几分钟后,莫向晚就悔了。她猛地停下来,邹南问她:“老大,你怎么了?”
  “头晕。”
  她头也没回就离开了舞池,在吧台坐好,向酒保要了一杯橙汁,酒保吹一个口哨:“美女,要不要‘绿野仙踪’?”
  烈酒调出来的美妙颜色会让人堕落。很多年前,她把漂亮的小药丸放在这些颜色里,看着它们在漩涡中融化。她是好不容易从漩涡中跳了出来。
  莫向晚对着酒保摇摇头。酒保无奈耸肩,说:“美女拒绝美酒,我好遗憾。”
  莫向晚抱歉地笑,从杯子的玻璃壁上看到自己的笑脸,妩媚得一如当初,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今晚是放肆了,怎么就让邹南和林湘把她的头发放了下来,还把眼影涂得这么深,口红涂得这么诱惑。
  这样不好,她得快点回家。
  可是,对面的人在叫一个名字:“草草?”

  第 15 章
  莫北认出当年的援助交际的女学生草草,是在第一次见到莫向晚的时候。
  他暗地里打量她很久,才确定下来她就是草草。
  这个女人,盘着头发,额头光洁,戴了眼镜,遮住蜷曲的睫毛,脸上脂粉不施。一身运动衫,因为陪着同事们做过拓展,是稍微脏了点儿的。敬酒的模样很恭敬,说话很到位,蔡导后来直说:“怎么我就找不到这种领导一个眼神,属下一个动作的得力助手?”
  罗风在旁边插嘴:“我看这个女人要为‘奇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她,或许已经不是当年的草草了。他才没有贸认。
  在体育馆拿了车,偶然看到她扶着墙又扶着腿。他总归是要上前关心一下的,可她避他如蛇蝎,后来也是次次没有好相与的脸色。
  莫北统统认为是正常。
  他们那种过去,但凡有心要过正常日子的,总是离得越远越好。如果不是再遇到莫向晚,他自己都要忘记自己当年做过的荒唐事情。
  这段记忆对他来说,不算好。就她的反应来看,亦算不太好。这点倒是共通。
  前两天他和于直喝酒,于直带了女朋友来见她。莫北看着他们你侬我侬,存心斥道:“你小子收心当老实人了。”
  于直的女朋友一个眼风扫过来,于直赶紧拽住他:“我说兄弟你别坑我,我今年十月份是要当新郎官的。”
  于直的女朋友是台湾人,长的有一点像台湾的美女主播侯佩岑,但是一点都没有台湾小女人的矜持和温柔。她问莫北:“于直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他的履历我想看清楚些,然后我好做一个PLAN应对。”
  莫北使一个眼色给于直,意思是“你小子行,找的女朋友还真是能管住自己的”。
  于直冒冷汗,捶着他的肩膀:“兄弟好不容易为了海峡两岸的和平统一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你可不能破坏和谐美好的两岸关系。”
  莫北于是说:“女的朋友有不少,女朋友倒不多。嫂子是既往不咎的人,我保证于直不会再犯。”
  这当然是大家的调侃,于直还是愁眉苦脸说:“我得回家跪硬盘了,还是新买的KING STONE的。”
  莫北说:“行,开始支持台湾货了。”
  多年以前的于直是个地道的官宦子,学习麻麻,吃喝玩乐却是样样都精通,泡吧泡妞也是常事,但这些都是暗地里的。明面上的是,他曾把改装后的飓风小摩托开进大院,被他爷爷钉在军区门口大骂一顿。
  于直当时撇嘴:“改革开放第三年,拿到摩托驾照还是光荣的事儿呢!他老人家把三个代表真当表给丢兜里了。”
  莫北他们那栋楼里的震楼大帅方墨箫就曾说于直这个孩子不学好,我恨不得替老于修理修理他。于直嗤笑:“他老人家还修理我呢!把他家的方竹管的什么似的。”
  但是于直是在二十一岁那年,骑了小飓风,撞得一个无辜人大腿粉碎性骨折。因为见了血,他才幡然醒悟改邪归正,终于回头复读了高三,努力考了一个二本,念到大二再去国外念到研究生毕业,顺便找了一个海那边的女朋友。
  在二十二岁之前,于直做的最后一件坏事儿是把莫北勾引去了酒吧夜总会,还教会他怎么和女人做爱。
  莫北和于直,平时是聊的来的朋友。但莫北二十岁之前,从不和于直凑做一堆儿玩儿。他们是各有各的圈子,用于直的话说“你打小就念着你那青梅竹马的小情人,从不出来跟咱弟兄混”。
  于直问莫北:“田西回来了你知道不?上个月我回去还见到了她和她先生。”
  莫北就像听一个陌生的朋友的讯息,并和好友交流讯息:“早见过了,不知道她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送了一块金锁片。”
  “你当人怀的是薛宝钗啊!”于直说,“她爸做的事真不怨她。”
  莫北瞅着于直笑:“我有怪过她吗?”
  于直骂他:“你个傻子,那时候我就是怕你跑静安寺剃头当和尚。”
  莫北承认自己是当过傻子的。
  当年父亲莫皓然因为被南方一宗军方企业改组贪污案牵连而被双规,关系身家性命。有个人在风口浪尖写了举报信又告了父亲一状,那个人是田西的父亲。
  莫北头一回红了眼睛立在田家门口。他脾气这么好的人,那天就像只斗牛,还是要见红的。连一向当坏小囡的于直都吓住,被爷爷催着跑来阻止他当场拿刀砍人。
  莫北手里没有握刀,只有两只拳头,攥的紧紧的。田西用手握牢,她泪流满面地讲:“小北,我们家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你不要这个样子,你不好这个样子的。”
  这个田西,小时候喜欢穿白衬衫红裙子,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要他给她补数学。其实她的成绩很好,每个学期都考前三名。她头发总是不留长,又乖又短的刘海覆盖在眼睛上头,衬出她的睫毛长。
  田西说话声音软软的,带着本城女孩特有的甜腻,很会发嗲。她只会对着他发嗲,“小北”长,“小北”短,其实他还大她两岁。
  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西北”,他们高中时候在对方窗户下递纸条,莫北写过最傻的一句话是“有一天我们就逃到大西北去”。后来纸条被莫北的母亲发现,他被父亲狠狠揍一顿,说他要跟于直一样不学好。
  于直是每天在PUB里泡妞,莫北是仔细打算过和田西的将来。他们的将来,长辈们无疑都看好,连古板的方墨箫都说了一句“佳儿佳妇”。
  哪里不是?他们都是一路重点学校念上去,将来重点大学毕业以后,该上哪儿任职也是摆好了方向的。他们这种家庭,一般孩子的选择偏差都不会太大。就算是于直那样偏差大了的,最后也要被掰回来。而且又是门当户对,早恋被发现以后,大人们的态度简直赞同得顺理成章。
  可是后来出了这么大的意外,莫北被摧毁的简直是一个家,外加一段本来应当美好的感情。
  田西很快被父母送去国外留学。他为了父亲的事情北上寻人托关系,好在父亲的战友帮了忙,事实上父亲确是受冤屈,天网昭昭,终于还能转危为安。其后田西的父亲仍因层层关系,北上升了职。
  一切仿佛平静无波,连母亲都讳莫如深。有些事情是不好说的,就像受的屈辱,能昭雪了,就什么都不要多提。
  父亲回来以后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复了职,被公费派去疗养。这也许是一种变相补偿,但破坏力还在肆虐。那些日子里,于直美其名曰给莫北解闷,莫北则是跟着于直混日子。
  于直说:“你二十岁生日我可送什么给你呢?兄弟?”
  有人说:“莫北还没开过荤吧?”
  那时候他们虽出来玩儿,但其实家里给的零花钱并不多,要掼派头还是凑份子的。这群人死活要凑钱给他找个女人过生日,有人建议找熟女,有人说这年头处女都出来卖了。
  于直一锤定音:“还是找干净的,莫北不好这口。”
  他拿来很多照片,莫北看到了一个女孩,有长睫毛。于直弹指:“你挑了个最美的,够有眼光的啊!”
  草草在房间里的表现,十足是个小太妹。她浓妆,嗑药,动作娇娆,反复无常。她还骂他是“流氓”。莫北当时好笑,自己怎么就成了流氓?这女孩自己难道不是出来卖的吗?
  他凑近看到她的长睫毛。他知道田西是一辈子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就像他家出事以后,他问田西,是不是还会跟他去大西北。田西闪烁着睫毛,什么都没说。
  田西有太多不敢。这个草草敢在他面前脱光了衣服,还说自己是“礼物”。
  他的身体诚实地起了反应,按照从于直和A片那儿学来的技巧,做完这件事情,就像完成一件艰巨的任务,以此作为告别痛苦的二十岁。
  莫北拥有了第一个女人,但经历并不舒服。他没有愉悦的快感,有的只是负担。那时那刻,他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草草也是。
  两个人都痛苦的初夜,成为他二十岁的成年礼,过分滑稽了。
  那以后他和于直一起荒唐过,把妹、小赌、还吸过大麻。他还厌恶过当初嗑药的草草,这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于直骑快车撞伤了人,是个环卫工人,男人是家里的劳力,那个贫困的家庭因为顶梁柱的倒塌而濒临绝境。莫北和另外两个兄弟代表于直去探望,被一屋子的老弱哭得没有主意。
  于直蔫了,他爷爷狠命抽他,抽断四根板尺。
  莫皓然是回到家才知道这大半年这个从来不行差踏错的儿子过得和个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没有意外的,莫北也被父亲打了一顿,逼着剃了头发。他觉得该。看到那样家徒四壁的家庭,他都觉着他的堕落太矫情了。人生本不该这样。
  莫北拿了剩余的大麻找中间人,拎着他的领子把买大麻钱拿了回来,一共一万三。
  那是在百乐门后头的弄堂里,他转出来,突然就看见草草。
  也许这叫做有始有终。草草说她缺钱,莫北手里正好有钱。至于后来为什么开房,莫北对于直说的是:“鬼迷心窍。”
  但那一次感觉挺好,只是草草的反应令他奇怪,她露一半藏一半,情愿一半无奈一半。但这些并不是该他去探询的,他们关系简单,就像草草自己说的,嫖客和妓女。天亮以后是互不相欠的。也许也算一种有始有终。
  当莫北对于直说:“我又见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太妹。”
  于直还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当年咱当不良少年的时候,见过的小太妹多了去了。”见去了洗手间又回来的女朋友,马上改口说,“你说你又见了哪个熟人?”
  莫北没有再说下去。
  说什么呢?草草现在叫莫向晚,做一份正当职业,工作努力踏实,为人正派。他一个不经意的玩笑都让她动怒。
  这样挺好,大家都走在正道上。

  第 16 章
  莫北这一声“草草”不是存心叫出口,叫出口时,看到莫向晚刹那惊慌的神情,他已然知道是冒昧了。
  可是今晚的她,太像九年之前的她,妆容明媚,快要摇曳生姿。
  如今的他很少泡PUB,这一次会来此间,是因为于直嚷着要套上枷锁前进行最后疯狂。
  刚才莫向晚在舞池内热力舞动,于直打了一个口哨,说:“这妞儿正点。”
  莫北看过去,发现竟然是莫向晚。那刻他没有想到她的这个正名,而是她的另一个名字——“草草”。
  她在舞池里的每一个动作都绚丽多姿,能和音乐融为一体。莫北看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
  于直说:“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
  莫北把这句话回味一遍,久远的印象渐渐回来了。他还记得他的手握住她的胸,感受过她的心跳。
  那时候他想,人生不过如此,且得适宜是适宜。身体之下的这个女孩是一个处女,那又怎么样呢?人要堕落总会有个第一次,处女也不能避免。他亦然。
  可是过程狼狈,因为两个人的理论经验无数,实战经验为零。
  次日一早,他早早起床,把草草抱到大床上,几乎是落荒而逃。
  于直当时笑他:“你怎么像个刚打野战被活捉的?”
  他心里想,早晨天光大亮,草草在身边玉体横陈,干涸的液体在两人身下的床单上凝结,有一块一块的斑点,或许是处女血。
  这让他觉得自己十足像个刽子手。
  那一晚草草一直很痛,但是并没有叫出来,只是死死咬着唇。他也痛。这是种痛苦,压根就不是别人口耳相传的欢愉。
  他们的第一次糟糕到经历的人根本不愿意去回味。
  后来他有过别的女人,好像第一口开了荤,其他一切倒是可以无所谓了。他是后来才懂得用做爱进行情绪的释放。也只是释放。
  他和草草的第二次在他的印象中顺利许多。那天草草也像刚才一样,在舞池里跳得就像疯狂的精灵,身体摩擦着他,瞬间就可以起火。
  她的身材那个时候就很好,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眼神在激烈的音乐里会涣散,这是嗑药的后遗症。他都快要怀疑她会摇头,不过后来她说她很久不嗑药了,竟让他有稍微的放心。
  第二晚是稍微愉悦的,她低而性感的喘息,他吻着她光裸的肩膀,她咬他的耳垂,先舔后咬,软软的舌头,让他的身体颤抖。
  他们配合默契,也许草草是卖力赚那个一万三。
  这些片段电光火石,在莫向晚舞动的身影里迅速回到他的记忆中。莫向晚突然停顿下来,摇摇晃晃从人群里钻出来,就坐到他的对面。
  灯光迷离,酒保在搭讪,她拒绝饮烈酒。莫北喝了一口威士忌,那个名字不经大脑就从口里蹦出来。
  莫向晚听到这一声“草草”,再看到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因为泡吧而没有穿正装,一身粉色的衬衫,领口开了两粒纽扣。
  他没有戴眼镜,不过能看清楚她,也许是戴了隐形眼镜。她记得他是真近视,他们在一起有了莫非的那一晚,他在做之前,把眼镜拿了下来。
  他的微笑一直是带着书生气的那种好看,静静的。但是说出这个名字,却如石破天惊。
  莫向晚能听到头顶的轰然。她挣脱这么久,已经成功,这个人把这个名字一叫,简直要让她咬牙切齿。
  莫向晚是立刻就想走的,而且她都已经站立起来,全身都绷紧了。
  莫北看到这样的她,心里叫糟糕,他又冒犯到她了。于直就坐在他身边,开始以为他找美女搭讪,后来见对面的美女漂亮的浓眉都挑起来了,对莫北讲:“你小子惹了什么风流债了?”
  莫向晚站起来,她想,是立刻就走,还是干点别的?此人此刻姿势逍遥,唇角还习惯性带着泡吧男人都会有的微笑,看到她站起来,他也正了正身子,微笑收敛住了。她猜他是不是后悔了?
  莫向晚这些年锻炼出来的另一种自我保护本能,在她落荒而逃的念头萌芽之前抬出头。她对酒保说:“帅哥,来一杯绿野仙踪。”
  酒保得到美女欣赏,雀跃地给她调酒。她低下头等着,暂时没有理莫北。
  于直要取笑莫北:“你小子泡妞水准真菜。”
  他才说好,莫向晚已经走到莫北面前,她朝他举一举酒杯,莫北诧异。
  她说:“莫先生,你认错人了吧?”
  她的一双大眼睛,瞳仁儿极亮。他发现她的睫毛是要比田西长,大眼睛更是具有侵略性,直直逼视过来,看在莫北眼睛里可以比得上海上的探照灯。田西和她一比简直就是笼子里的小鸽子。她有她的意志。
  他明白了,也坐正了,把面前的酒杯举起来。
  “呵,是,我有点醉了。”
  莫向晚点头,转到客套的态度上:“嗯嗯,可以理解的。莫先生,人是不好错认的。来,我敬你,真巧能在这里遇见熟人,正好多谢你帮我们搞定合同。”
  结果是于直看不懂了,本来是冒了火花的一对儿男女,顷刻间开始商务洽谈了。

  第 17 章
  莫北到底没把莫向晚的事情对于直说个清楚,急得于直直骂他不够意思。照于直的角度看过去,这俩人之间没有鬼才叫不正常。
  莫北丢了一句话过去,叫他马上闭嘴。
  “我妈让方竹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姑娘人挺可爱。”
  于直干瞪眼,半晌之后下定论:“得了吧你,到最后保不定也是个搞小三的料作,看见美女背都绷直了。”
  莫北不好告诉于直,这是紧张的。
  说起这个,他确感丢面子。这个莫向晚气场强大,每回见面都要逼住他似的态度。他从来与人为善,也就二十岁上头差点暴力一次,除此以外真没树过什么敌人。
  人要有风度,这是莫北从小养成的习惯。
  不过莫向晚避他如避鬼,这是免不了会郁闷翻了的。他想,他从没得罪过她,或者她是为了多年前的那桩往事,可他又不是陈冠希,至于如此吗?现如今他同田西都能坦荡地坐在餐厅里叙旧,怎么同这个莫向晚每回都会搞得暗地里剑拔弩张的。
  于直还在追问他新女朋友的情况,那又是一个不确定因素,他不过拿来搪塞一下。
  莫北到国外念好硕士学位以后,母亲把生活的重点放在为他找一个合适的女朋友身上。他的态度是随和的,有合适的,谁说不能过一辈子?
  他相亲相过几次,全部是无言的结局。母亲以为他还想着田西,恨得天天都咒田西她爸。莫北则会想,他确实是个风度好的人,那些难堪的过去随着田莫两家的天南地北而彻底断干净了。
  哪里会有人世世代代记着要下一代去报仇雪恨?世态人情,现今不过是几年功夫,毕竟生活更长久。
  他相亲的女人中,等着被他相中的,还来不及好好了解他,就先把自己扮得快成套中人。相中他的,又是拿出崔莺莺式欲迎还拒的态度,快要成爱情城堡里俯瞰众生的圣母。他当不来张君瑞,也不要接红娘抱来鸳鸯枕。
  莫太太自然是着急,开始四处托人,把他包装成钻石王老五,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老婆。连多年不回家的儿时好友方竹也能被托上。
  他愿意与方竹介绍的姑娘多接触,因为这姑娘既不装相也不圣母,性格随和,和他挺像。如若顺利,大约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没什么太大问题。
  然后他渐渐忘记年少时干的那些往事,还有坏事。人这辈子大体也就如此了。
  见到莫向晚,他的好奇多过回忆。
  这个城市里的人生活状态各异,她可以从过去的极端走到现今的状态,他是赞赏的。能积极总比消极好。只是被人无端厌弃的感觉不大好。
  莫北发觉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被拘束住了,难道会是处男情节?
  他把这个问题用委婉的方式和于直交流,于直聪明的脑瓜一下想到问题的本质上去,把一嘴的啤酒喷他脸上。
  他说:“丢人,你丫丢死个人。怪不得全中国人民都说上海男人怕女人,你我都是具体范例。”
  好吧,为了表示上海男人的气节,莫北决定把这个莫名的感觉抛到脑后。
  连着两个月,莫北开始一本正经与人姑娘谈一谈感情的问题。
  莫太太从方竹那里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盘问个清楚,因为对方出身清白,父亲是人民教师,姑娘本人又基本没有复杂的感情经历而表示极大的满意,催着他拣日子带人回家。
  莫北当然不会照做,因为姑娘态度不鲜明。这是他当初会和人家约会的初衷,但是感情没有沸腾到那个点,是没有必要做接下来的程序的。
  他在十六岁时,因为田西冬天要吃娃娃雪糕,踩了自行车冒着雨绕了黄浦区两圈找卖娃娃雪糕的店家。这种雪糕做的可爱,一个戴绅士帽子的小雪人,笑容可掬的,这城里的孩子们都爱。
  田西嗜甜,那天也是随口一说,莫北就是有了这个心做这件事。谈恋爱的人总归会干些傻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现在和姑娘吃吃饭聊聊天的感觉显然更符合他的需要,他就且谈着。
  莫太太说他:“连于直都娶到媳妇儿了,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难不成要当一辈子光棍?钻石王老五那是说的好听,我可哪一年才抱的到孙子。”
  莫北搂着母亲岔开话题:“妈,你够与时俱进的啊!连淡定这个词儿都会说。”
  这词儿最近从“奇丽”那边听来的,据说是新近在网上红的明褒暗贬词黑新人的词汇。自然是红到了娱乐圈里头。
  他最近还在给“奇丽”做合同文本。于直的堂哥于正这一次相当重视,他们接下来要签一批今年电视台选秀的热门选手,还要选一些影视歌的新苗子,野心勃勃要把“奇丽”做到江南第一的位置。
  其实主要工作就是让合同里的霸王条款看上去温馨可人,欺负那些想要出名卖身娱乐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新人。莫北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碍着江主任受于正所托,他只好盯着几个法务助理跟紧这个任务。
  他手头还有一个股权结构复杂的半国半民企业的案子要跟,案子分两块,一块是该企业从区政府买地扩厂,二是该企业要和国外洋资本做一次股权谈判。这宗案件占据他的主要工作部分,已跟了大半年,他更不愿稍出差池,便没把小项目诸如“奇丽”这一类写合同的放上心头。
  直到“奇丽”任务完成,于正非要把江主任和他请过去吃顿饭。
  江主任是听说“奇丽”签了几个青春靓丽小美女就来了劲儿,非要去人公司里视察,莫北也只得跟了去。他走进去就在想,不知道会不会碰到莫向晚。
  这一次还真又碰到了。他就坐在一间空着的格子间等着惯常迟到的江主任,没想到隔壁坐的就是莫向晚。她不知道他坐在这头,因为她正在她的大格子间里训她的小助理。
  莫向晚最近睡的比较晚,莫非要期末考试了,葛老师督促学生家长要监督孩子好好复习。
  莫非的小学是区重点,这两年正积极往市重点上评,这一次考试又是全市摸底统考。老师轻率不得,还得要家长在孩子背后再加一鞭子。
  莫非是个智商挺高的孩子。莫向晚在他七岁的时候还特地托人找关系给测了一个智商,她是以此来决定往后对他的学习采用怎样的教育态度。
  她自己念书时表现比较一般,后来工作的成绩全靠本身的勤奋,就怕孩子也会资质一般。但是莫非测出来的智商是135,极优。
  这应当是莫北的功劳,这点莫向晚是肯定的。后来在莫非念书时也没多管他。但是自从莫非进了学校足球队,竟然连着两次语文测验六十多分。这一下葛老师急了,电话莫向晚,要她严格要求儿子。
  儿子是班级在年级里拿前十的主力干将,莫向晚懂得葛老师的意思。她真的摆出态度,严格要求莫非,每天亲自给他默生字,背课文和背词语解释,连莫非例行的放学半小时悠闲时光都没收。
  莫非怨声载道,对她说:“妈妈,我很辛苦的,老师说要劳逸结合的。”
  “等你的语文重新回到八十分再讲。”
  “妈妈,打个商量,我每天放学就玩五分钟好哇?”
  “老师不是教过你,学的认真,玩的痛快。等你考完了,妈妈就会给你玩的时间。”
  莫非嘟嘴:“才没有呢!葛老师每天就会让我们背背背,如果这次摸底考我们考的不好,她就会被扣奖金,暑假里就没钱和男朋友去香港玩了。”
  莫向晚一时怔愣,没想到现在小孩竟然会这么通透世故。她立刻阻止莫非再嚼舌头。
  第二天到了办公室,正好看到邹南和一个女孩坐在格子间里说话。这女孩莫向晚也认识,叫叶歆,以前在“MORE BEAUTIFUL”驻唱过。她声线挺棒,出过一张唱片,人也长得成,挺知性的,就是没什么吸人气能力,整个人就是叫好不叫座的典型。也不是没被名音乐人点名夸过,可也没因此红起来,最后还是荡在一个PUB歌手的层次上头。
  也许有的人虽然有才华,就是缺乏一点运气,莫向晚也是惋惜过她的。
  这个叶歆最近被人介绍来和“奇丽”签合同,于正如今的策略是广撒网,扩展资源。但叶歆毕竟是小角色,得不到大关顾,连她的经纪人都不太搭理她,只由邹南这个艺管部助理跟进她的合同。
  邹南和叶歆在PUB里交流过时尚心得,后来做了能逛街的好姐妹。故而,这一次她跟进叶歆的合同热心的不得了。
  莫向晚走到自己格子间外,就听见邹南在夸海口。
  “反正演出安排都要过一过我们的手,一般不压轴的,我们是可以建议上去的。这种当中动动脑筋就可以做的事情。你我什么关系?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以后香港台湾那几个音乐大佬过来,像林金山什么的,我第一时间通知你过来,就不信你的嗓子震不倒他们。”
  “可是整整七年啊!七年以后我如果还不红,还剩什么啊?”
  “那就更不必担心了,如果眼前这两年你红不了,我又要离开公司的话,偷偷废了你的合同那还不容易?”
  听到这里,莫向晚已经听不下去了。她等叶歆走掉,把邹南叫到跟前。她没打算跟这位跟了她两年的下属打哑谜,开门见山就说:“帮朋友的心总归是好的,你可以在职责范围内给予你的朋友一定的帮助。到了职责范围以外,夸海口没有好处。”
  邹南听她正经这样说话,一时不敢开口,只低头听下去。
  “她现在状态不佳,运气不好,见什么都是救命稻草,如果以后要你帮忙你兑现不了,那该怎么办?”
  邹南憋红了脸,也是有一口气要说话的,她说:“她嗓音条件这么好,自己还能搞创作,我觉得她能红。现在这个圈子里红的都是什么人啊?那些人养枪手,买媒体,傍这个干爹那个干姨的,整天炒作炒的报纸都要糊掉了,却连个F调都摸不着。”
  莫向晚看她把话题岔到这个上头,她虽是赞同的,可用行业经验来解读,她觉得有必要给邹南再解释透彻。
  “只要能让消费者掏腰包,让粉丝乖乖买账,就是成功的商业模式,就是价值体现。再有才华的人,在这个圈子里不能实现商业价值,最后也只能成为报废品一只。”她顿上一顿,要把话题再拉回来,说,“你现在是她的好朋友,可是你把一个苹果挂到一个口渴的人面前,最后她吃不到那个苹果,会怨你的是不是?站在公司的角度,你们是各有各的立场,你不应该承诺你的好朋友做你做不到的事情,既是为了公司利益,也是为了维系你们之间友情的必要守则。”
  邹南委屈的眼睛都红,她讲:“老大,你太现实了。”
  莫向晚只说得口干舌燥,朝她摆手:“你去想想。”
  莫北就坐在他们后面的一间格子间,听了莫向晚连珠炮的一席话,不禁摇摇头。
  这个女人,冷静过头,但是句句话都在道理上面。
  他看着邹南憋着嘴走过去,办公室内一时鸦雀无声,莫北无聊地翻报纸。过了几分钟,他听到莫向晚似乎在拨电话,一会儿后,她开口了。
  “秦姐,你好。我是向晚。”
  “——”
  “没,最近就是忙,好久没见你了,改天真得请你吃个饭。”
  “——”
  “对了,你那个十一点的‘午夜倾听’节目,我听说最近要招个唱现场的,我这儿正好有个姑娘,嗓音条件赛得过齐豫了。”
  “——”
  “当然,人长得也不赖,小白领喜欢的那种知性美。”
  “——”
  “行,改天我让她去你那儿试试。”
  “——”
  “哪儿有,你那节目收视率越来越高,让这些小新人多得个机会总是好的。秦姐,说真的,你对新人没的说。我是感同身受。”
  莫北放下报纸,迎面江主任走过来,于正正好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对着江主任就是一句套近乎的话:“您老专门给咱雪中送炭。”
  莫北站起来,扭头正见莫向晚放下手里的电话,正望见他。
  他这刻几乎是有点儿管不住自己,就对住她微笑。看得莫向晚一时间莫名其妙。

  第 18 章
  莫向晚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在“MORE BEAUTIFUL”同管弦说了莫北的事,也如实说了自己的烦恼。
  “我不知道怎么的,看见他就浑身会长刺,横看竖看不顺眼。”
  管弦对她讲:“这叫处女情结。”
  这让莫向晚喝可乐都要被呛住。
  管弦说:“说女人没有处女情结,那是瞎扯,你总不会忘记第一个让你刺心痛的男人。何况他还是你孩子的爹。”
  “我还看到他和别的女人相亲,你说我是不是该表现的更哀怨一些?”
  管弦上上下下瞄她,莫向晚泰然自若。
  “你不是一般人,所以作出稍微有违正常女人反应的行动都是正常的。”
  说完凑过来,“说实在的,如果当年他那方面强一点,你现在的表现会更加处女情结一点。兴许他现在有进步,要不要再试试?”
  莫向晚推开她凑近的脸:“别同我说荤的,我不是个怀旧的人。”
  偏偏这时候台上的叶歆在唱:“擦掉一切陪你睡。”
  莫向晚烦躁:“现在连流行歌都有带坏小孩子的倾向了,还能红透大江南北。”
  管弦笑得媚死人:“你以为你家小霸王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孩子早熟的很。”
  “我就怕这样,妨碍我们当家长的教育。”
  “男孩子嘛,不乖了就欠当老子的一顿抽。那样就皮实了。”管弦的笑容收了点儿起来,“如果当年我的儿子养下来,初中都可以毕业了。”
  莫向晚不曾打听过管弦的过往,但是她知道管弦和于正的关系,不过此刻并不打算在此话题上多停留。
  她用下巴对着叶歆点一点:“我把她介绍给秦姐了。”
  管弦并不意外:“秦琴那儿是个好去处,你又当活雷锋了。《午夜倾听》最近的收视率可不得了,这个大上海原来有这么多人都有感情问题?还都愿意跑电视台被主持人骂一顿。”她喝一口酒,又说一句疯话,“你说我去跟秦琴报个名儿咋样?说不定被她那个尖牙骂醒了?”
  莫向晚肚子里叹气,想,感情不是个好东西,管弦洒脱这么多年,一谈这个话题人就蔫了一半。
  只有一种可能才会让她活过来。
  莫向晚一抬眼,看见于正和宋谦一道走了进来。管弦也看见了,她施施然站起来,拿着酒杯走到于正面前,声音放低,眉目含情。她说:“你想让我他乡遇故知呢?还是久旱逢甘露?大爷您好好给一句话。”
  于正没说话,只是用手扶了扶她,手指滑过她肩上的大波浪,莫向晚可以看清楚管弦在战栗。
  他们相互扶持地离开。背影如胶似漆就像连体婴。女人也就这一关。
  宋谦坐到莫向晚身边,他说:“于总早想来了,家里那位的老爷子那儿要筹措新项目,这会儿不盯着点,以后不好工作,这才没能走得开。”
  这话说的冒昧,他们同属于正身边的高级管理人员,又都知晓他和管弦的特殊关系。但擅自说起这样的公私杂事,实在是过了。
  宋谦是头一回和她这样把话说开,莫向晚有种无言的尴尬,仿佛他们就成一条船上的人。
  宋谦又说:“你多陪陪管姐总是好的。”
  这话又过了,她同管弦的私人关系,同他是不相干的。
  宋谦还说:“平时就看你忙,工作儿子两不误,有空也要多顾顾自己。”
  莫向晚不是不明白宋谦一直以来的意思。他们从电视台工作那会儿就合作了,宋谦跟着于正出来单干的那一年离了婚。听说老婆跟一个洋人跑了,宋谦受到影响,工作上头老出错。要不是于正拉他一把,他事业上就不会有大起色。也许正因此,他一向对于正唯命是从。
  莫向晚对他的印象就是,这人挺够义气,她也服气他的工作能力。
  不管于正接来多难办的项目,他总会想办法办到。
  “奇丽”刚成立那会儿,于正到处拿市内外的演出好资源让自家艺人上台面。四年前市里做国际艺术节,偏上头没人及时通知于正报名的时间,等于正知道消息,早过了提案日程了。宋谦陪着于正走了好多关系,最厉害的是花了一个小时做出一个质量上乘的策划PPT交到上头,愣是说服了市文化部下头管国际艺术节的公司同意把“奇丽”的优质艺人插到世界名家名乐演奏会里做嘉宾。这一次成功竟一下就红了个“奇丽”下面的年轻钢琴家。小伙子现在墙内开花墙外香,老接国外演出。
  可不管怎么说,宋谦今次这样同她说话,让她比对着莫北还不自在。
  原本公司内外,大多以为她和于正有些关系,男同事就算有些心思也都淡了去。但宋谦是晓得于正和管弦的关系的,故而才会对她有了额外的关顾。
  莫向晚自进了公司后,是知道宋谦平时对她不错,但她素来心里屏障多,不往他处想,除却公事一概不谈起他。本来以为这样的拒绝会有效,可谁知道眼前的宋谦会主动出击了。也许是上一次林湘的事情,她找了他帮忙,也或许是许多次和他共同做事,她对他尊重有加,才让他有了些许错觉。
  莫向晚在反省自己的言行,也在想主意解决。她稍稍离得宋谦远一点儿,讲:“还行,忙也忙不到哪儿去,平时还能陪着儿子到处逛逛,他奶奶老让他回去玩儿,他爸爸现在也能关心人了。我想想,人还不都这样?能过下去就过下去吧!”
  宋谦眼里先是有一丝不解。
  莫向晚想,这个谎可扯的没边了,不要说莫北的妈她是没见过的,连莫北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她更加没可能去找个孩子爸加上孩子他奶奶。但这是不伤害同事感情的最好,往后见面机会这么多,私事影响公事就不好了。
  宋谦毕竟是个有心思的人,接到莫向晚这样的讯息消化片刻,不动声色地就把话题转了:“孩子大了是该和长辈多聚聚,我就让我闺女每年从美国回来陪着她奶奶。老人嘛!尽孝要在跟前。”
  后来的谈话就无害了,宋谦的表情也冷了。莫向晚是大大舒一口气。
  过了几天管弦给她一个电话,讲:“你这小样的,撒谎撒的真溜。你不知道于正要给你和宋谦做媒啊?”
  原来是于正首肯了,这宋谦才有了行动。
  莫向晚干脆直说:“宋谦人是不错,但我没那个意思。”
  管弦很可惜地叹气:“我也觉得他人不错,才同意于正的安排。他嘛!有点本事,人长得也行,重要是对你有心很久了,你都不知道?不然人在工作上这么帮你干什么?”
  莫向晚不好说话,心里想的是,任何的帮助都有受方给予等价的报答,那得多累?这样的帮助还不如不要。
  管弦又说:“人家是知道你的情况的,你还撒这种谎,让人面子不好过!”
  莫向晚听了有些生气,说:“你们什么都说了?”
  “你别急你别急。这世界上哪有隐私啊!要不你赶紧给莫非找个爸,把这个谎给圆了不就得了?”
  莫向晚咬嘴唇。她一烦就会咬嘴唇。她是记得当年她进电视台工作,管弦还亲口说过:“你那事儿没别人知道才好,少一些是非,你自己也省心。”
  莫向晚想的是,她反正秉持公事公办,绝不掺合私事的工作原则,时时回避着点儿,别人也不会看明白她的真实背景和家庭情况。
  结果没想到是管弦同她的情人竟然擅作主张,这样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全盘托出。这回在宋谦面前,她自作聪明的编故事全部都是妄做小人了。这叫存心扫人面子。
  管弦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对了,赶紧弥补,说:“宋谦脾气好,我们说和说和没大事,你别放心上。”

  第 19 章
  此后的几天,莫向晚见到宋谦总是格外小心。
  男女恋爱关系的本身仅是私事,因为上司的介入,总也不能单纯简单了。
  莫向晚不认为自己是想多了,好在宋谦涵养好,丝毫不外露的,同她讨论公事一如既往。
  这令莫向晚渐渐放了心,深觉自己是小人之心,不免多了愧疚,对宋谦也就更客气了些。
  莫非期末考试终于考完,分数一公布,他排年级第四,区里排名三十五。
  这一下就再也拉不住他野出去的心了,他急吼吼向莫向晚申请:“我每天就踢一个小时的球,就在门口的小学。于雷的爸爸暑假值班的。”
  莫非的同学于雷的父亲就在他们小区外的一间初中做化学老师,刚好放暑假要给初三生补习,顺便也能把孩子们带着做暑假活动。
  莫非摇撼她的手,是非要她答应不可的。
  莫向晚被摇的头晕,儿子的个子像发面高似的长,也是遗传那个人的。莫北人高,足比她高一个头还有多,应该有一米八几。他们的第二晚,大多时候是她坐在他的身上,这样他不用迁就她的个子。
  想一想,她的面颊就火烧火燎,总是往限制级的画面上回忆,她暗骂自己很无聊很龌龊。
  那天莫北莫名其妙对着她笑,她又暗骂这个男人很神经。或许别人只是客气,一切是她心里有鬼。
  莫向晚要狠狠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才能不觉得自己是更年期提早来临。
  于正最近同电视台谈了几个选秀新人的合约,令莫向晚归档各新人最近的档期。
  她查到一条有趣的新闻,一个叫潘以伦的新人曾被人曝料,和圈外暧昧女友看演唱会的照片刊到报纸上。这样的新闻娱乐圈天天都有,莫向晚之所以觉得有趣,是因为看到照片上那位暧昧女友的侧面好生熟悉。
  她在脑存量里做一个搜索,猛然想起来,这位暧昧女友好像是和莫北相亲的那位。
  她把报纸拿高仔细看,新人长得一副好卖相,唇红齿白身材好,脸孔比女生精致。有比较就有了鉴别,莫北的卖相和这个小青年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莫向晚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是真的幸灾乐祸了一下。这位莫少爷,也并不是处处能通关的。
  这个叫潘以伦的新人和别的新人不太一样,他最近人气很高,但是他对合同的态度简直是可有可无。他别的要求一概不看,只看一个结薪日期。
  于正很看好他,特地请圈子里出了名的红人专家King来带他。King看他一眼,就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对于正说:“这孩子没红的野心。”
  也许是因为King对潘以伦的评价,莫向晚就亲自来跟进他的签约流程,每一条都解释细致,潘以伦说:“都OK,我没有问题。”
  这样没要求,邹南得来小道告诉她:“新人的妈妈等着换肾,他爸早死,单亲家庭不容易。”
  身为母亲的莫向晚听得动容。
  回到家里看着玩得一头汗的莫非坐在小凳子上看动画片,莫非一见她回家,献宝似地拉她坐到床上,神神秘秘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瓶子。
  他讲:“妈妈,你喝。”
  莫向晚问:“宝贝,你又折腾什么了?”
  莫非眼里有得色,非喂她喝了一口才罢休。原来是橙汁,口感毛毛的,不像是超市买的。莫向晚明白过来,问:“你自己做的?”
  莫非点头,笑得可开心了:“我今天自己动脑筋做的,我们家好多吃不掉的橙子,我剥了皮用纱布挤出来的。这么多橙,才这么一小瓶哦!妈妈,你上班辛苦了。”
  莫向晚揉揉莫非的头发,他的头发又软又滑,又是从莫北那儿遗传到的,不像她,头发硬朗,一拉直,可以一两年不烫发。
  莫非作为儿子的身份,同那位孝子潘以伦比比,总是也不差的。心中一满,工作的劳累一扫而空。
  莫非别手别脚同她讲:“妈妈,我每天可以多踢两个小时球吗?我一定在四点前回家做暑假作业。”
  又是这种小伎俩,让刚刚享受过儿子孝敬的莫向晚不去斤斤计较了,她把头一点,表示同意。
  莫非欢呼。

  第 20 章
  莫北最近的恋爱谈的不算太顺利,姑娘心事重重,不太像把感情摆在他身上的样子。母亲的积极和姑娘母亲的积极反倒胜过他们这对当事人,这是有点压力的。
  母亲的唠叨多了,他觉着烦。
  于直约他喝酒时,劝他:“有压力才有动力,我这不一有动力就找了个合适的。”
  莫北啐他:“你就说风凉话吧!”
  于直闪烁着色情的眼神对他说:“你——找个炮友吧!别老一脸便秘表情,对男性性心理不好。”
  莫北差点没捋袖子和他干架,幸好他的手机及时解救于直的危困。
  电话是他最近做顾问的电机厂打来的,那边出了点事。他丢下于直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立刻奔赴工作一线去了。
  事情发生的比较突然,电机厂通过区政府下一个事业机构买了一块地扩建厂房,这块地是间学校,因为周围都要扩成该区的工业园而准备迁走。
  本来机关里的人和学校的老校长谈着这事儿,谁知道临了老校长反悔。今天政府下头的办事员带着电机厂的老总和几个副总看地,被暑假在此值班的老校长逮住,争的不可开交。
  莫北赶到那儿时,已经到了两个法律顾问了,还轮不上他说话,看样子只是来做做样子的。他就先看看四周的环境。学校周边的居民已迁走大半,有掘土机开始工作。学校的建筑也很旧,估摸着也得几十年的工龄。大门进去有个篮球足球双用的操场,操场上竟然还有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踢球。
  老校长正对着办事员发火,眼睛都要喷出血来,中气十足,一副吵相骂好手的架势。
  “你们讲话不算数,我们学校几百个孩子,难道每天五点半起床,跑郊区上学去?如果不把学校建在这附近,我们坚决不搬。”
  办事员只是个办事的,相当无奈,他说:“不是我们不肯,是实在有困难,这里周围的地块都被买了。”
  老校长只管嚷:“那么阿拉学生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这么远的路你来负责啊?”
  这边正吵的欢,那边孩子们踢球也踢的欢。“砰砰”球掉地上的声音,让莫北侧目。他看一看四面,已经有了即将被拆的危房,就连自己身边的这间学校传达室,顶上的石块都被掘土机给震松动了。踢球的几个孩子又这么小,在此玩耍,着实危险。
  他忍不住对老校长说:“你这样的地方,怎么还能让学生踢球?你是为学生好的话,快让他们回家去。”
  老校长正同其他人吵的不可开交,听了这话,一时语塞,倒是愣住了。
  那边的小朋友们全然不知道这里大人在吵架,开始拼谁的球踢的远,轮到一个小男生,他飞起一脚,老校长只叫一声小心,幸好球并没有飞到人身上,而是重重撞到了传达室的门檐上,又弹了出去。
  大人惊魂未定,都觉危险,有人想要教训小朋友。
  莫北一直觉得自己的条件反射是比较迅速的,但是有时候也会失灵,他被老校长拦在这个位置,头上有一块松动的石块,被足球震落下来。
  当这个垂直落下运动正进行时,老校长先发觉了,往外一闪,逃离危险场地,莫北没来得及闪,就感到眼前一模糊,眼镜掉地上了,然后脸颊一侧火辣辣地开始疼,用手一摸,见血了。
  旁边的同伴有低呼的,有帮他拿眼镜的,有脾气横的,借机继续骂老校长的,乱成一锅粥。
  这时应该是很混乱的,可莫北就是听清楚了传过来的几个奶声奶气的对话声。
  “哎呀,于雷,不好了,伤到人了。”
  “怎么办?我爸还在办公室,我的屁股会挨板子。”
  “好像没有踢到头。”
  “那个叔叔是脸出血了。”
  “啊!那么他会不会去韩国整容啊?万一他脸上有疤找不到老婆怎么办啊?”
  有人把莫北的眼镜塞到他手里,他戴好,想要好好看清楚几个闯祸的小朋友,结果是看的很清楚,领头的那一个个子最高,眼睛又亮又大,眼睛里头还是有惊恐的,怯生生望住他。
  这个小朋友被一边的大人揪住了胳膊,问:“你妈妈没教过你要讲公德啊?把你家长找过来!”
  但是小朋友对着那个大人倒是不怎么怕,还嘻嘻一笑:“叔叔,我又不会跑的。”他盯着莫北的脸直看,问:“叔叔,你有老婆吗?”
  这倒是稀奇的问题,莫北对这个小朋友有点儿兴趣,他说:“还没有。”
  小朋友“啊”了一声,显然相当失望,他说:“那么你会不会去韩国整容啊?去韩国的飞机票很贵的,我家里不一定有这么多钱的,我妈妈会骂死我的。”
  莫北饶有兴趣地在“一锅乱粥”之中问他:“我干嘛要去韩国整容?”
  小朋友也清清楚楚地讲:“隔壁大妈妈骂楼下看车棚的麻子叔叔,脸上有疤的人找不到老婆。哎!你找不到老婆会不会要我负责啊?”
  莫北继续问:“我为什么要你负责呢?”
  “因为我踢的球伤到你了。”
  “那倒确实是要你负责的。”
  小朋友皱小脸了,问旁边另一个小朋友:“于雷,我只有两百块压岁钱,你的借借我。”
  旁边小朋友的小脸皱的比他还苦:“我压岁钱都用光了。”
  一边有人对莫北说:“莫先生你兴致倒不错,赶紧去医院吧,回头再找这两个小赤佬的家长算医药费。”

  第 21 章
  但莫北并不着急,他向人群里的女士要了餐巾纸,捂住脸颊。
  其中一个小朋友的父亲闻讯来了,原来是学校里的老师,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凶着面孔对儿子吼:“让你又闯祸。”
  小朋友吓得不敢吱声,他的小伙伴自首:“于雷爸爸,是我闯祸的。”
  于雷爸爸对别人家儿子不好摆脸色,他讲:“非非,你们太不当心了,怎么可以在人多的时候乱踢球?”
  莫北有话要说了:“这种地方到处都是危楼,你怎么能放心让孩子踢球?”
  于雷爸爸不住打招呼,还要递香烟给他,看他一手捂着脸,也不好拿,又讪讪收回了手,只好继续凶儿子:“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有人开了车过来,招呼莫北:“莫律师,我送你去医院吧!”
  莫北朝于雷爸爸摇摇手,表示你们不用跟着了。于雷爸爸已经把皮夹子拿出来,坚持要付钱,莫北想,这倒是个老实人。他最怕和老实人互相推让,这样事情就没底了,也就脸被石块刮了一下子,没什么了不起。三步并两步先从人群里闪了出来,于雷爸爸因为要看着儿子,一下没抓牢他。
  那边的人又因为莫北受伤的事,互相吵个热火朝天,老校长也有几个帮手,眼看就势同水火了,有人用手机打了110。
  莫北想,这件事情机关里处理得也急进,这样不太好。忽然身后有人拉住他的袖子,他回头,是那个高个子小朋友。
  小朋友说:“四眼叔叔,我陪你去医院好哇?”
  他说是这样说,仗着动作灵活,个头小已经窜到了车子里,坐的好好的。
  莫北挺有兴趣和他说童言童语,他问:“你干嘛要跟我去医院?”
  小朋友讲:“电视剧里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拍拍小胸脯,把头抬的很高。然后掩着口,小声讲:“于雷爸爸很凶的,他会揍于雷,我在旁边不大好,他挨揍我没挨揍,于雷会怪我没义气。”
  就是这么个让莫北啼笑皆非的理由。莫北又问他:“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朋友拼命摇头:“我一定要到医院去,医生说你没事了我才放心的。最好你不用整容,我真的只有两百块压岁钱。”
  样子就像一只小蛮牛,莫北对这种基本没什么道理的坚持毫无办法,只好先坐到车里,朝载他的好心熟人报了医院名。
  小朋友叫他:“四眼叔叔——”
  莫北皱皱眉,这个称呼比较奇怪,他本能就扶了扶眼镜,豁翎子纠正道:“我姓莫。”
  没想到这个小朋友看看是个机灵娃,竟没接翎子,接口又是:“好巧哦,四眼叔叔,我也姓莫,我叫莫非,非常可乐的‘非’。”
  莫北还没哭笑不得,开车的朋友已经“哧”地一笑,说:“莫律师,小朋友心意挺诚的,你就当他的‘四眼叔叔’吧!”
  莫北不得不做下这个“四眼叔叔”。但到了医院了,让这个小尾巴跟着总也不是事情。且他的家长也会着急,另一个小朋友的家长也会着急。莫北挂好门诊,让同来的朋友问小朋友要了他家长的手机号码,同他的家长通了电话。对方表示马上赶到,莫北也就放心去上药了。
  小莫非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歪着脸让护士上药时,他也趴在操作台上,歪着头。
  他问护士:“四眼叔叔会不会留疤?”
  护士看小朋友长得这么可爱,就很童趣地回答小朋友:“你放心,你的四眼叔叔不会留疤。”
  听得莫北差点没有往后栽倒。
  莫非舒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四眼叔叔不用去韩国整容了。”
  护士差点没笑到打跌,给莫北擦药的手都抖了。莫北很无奈,今天被一个孩子打趣到现在,有辱一贯的斯文表现。
  他问莫非:“为什么一定要去韩国整容?”
  莫非说:“邹阿姨说因为韩国人长得很难看的,他们为了上电视就去整容了,因为很多很多韩国人都整容,所以亚洲的人都去韩国整容的。”
  莫北想,娱乐圈流毒不小,连小朋友都普及到了。
  他不能在这种没有营养的话题上再和小朋友交流,这叫误人子弟。他开始教育小莫非:“以后踢球不可以去这么危险的地方知道吗?”
  莫非说:“我们也不想去的,我们自己的学校放假都不开放的。在新村里面踢,居委会的奶奶们会骂我们的。我们也没有办法的喽,隔壁中学都是高年级的踢球,我们打不过他们,会吃亏的。”
  莫北问他是哪一间小学,莫非说了,莫北倒也知道那是一间区重点,难怪暑假里管得严。莫北对莫非正色讲:“不管是不是有地方踢,注意安全是第一位。如果你受伤了,你爸爸妈妈会难过的。”
  莫非低了头,似乎在考虑他这句话的严重性了。可是当他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有一丝委屈和难过,他对住莫北说:“我没有爸爸。”
  莫北愣住了,连给他上药的护士也愣住了。
  莫非咬咬嘴唇,嘟了起来,忽然大眼睛里就蓄满了水:“我没有爸爸管我的。”话一说完,眼泪水就流下来,直接迅速到莫北根本来不及反应。
  护士倒是有些经验,她又心疼这个可爱的孩子仿佛是单亲家庭里出来的,不由摸摸孩子的头,说:“小朋友,你是男同学哎,这样哭很丢脸哦!”
  莫非听这话,也是这样觉得的。他要忍住不哭,但是心里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空落落的委屈,让他抽抽噎噎,不住抽泣。
  这是莫北从没有应对过的场面。眼前的这个孩子,看起来年纪也有七八岁了,并不应该是情绪化严重的孩童,可是因他一句话,眼泪就成了泄闸的洪水,他竟从心底深处浮出一种莫名的内疚。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感,这种情感牵引他的手,拂掉小莫非脸上的泪珠。他说:“连护士都笑话你了,看看,哭的一脸花。”
  莫非踢球留在脸上的汗珠还没擦干净,眼泪再一搅和,黑黑白白,真是一脸花。
  莫北问他:“莫非,你几岁了?”
  莫非乖乖答:“八岁。”
  莫北点头:“还有两年你就十岁了,小男子汉怎么可以随便在公共场合哭?”
  莫非很大声地“嗯”了一声,护士怜爱地牵过他的手,说:“姐姐带你去洗脸。”他歪歪头看看护士,忽然凑近对莫北耳语了一句:“四眼叔叔,我本来要叫她护士阿姨的,现在还是叫姐姐,对哇?”
  这叫莫北怎么答?他看一眼护士,她是没有听到莫非的儿语的,还笑眯眯看着这个小朋友,莫北认为让这么个善良的护士阿姨做护士姐姐,比较人性化一些,便很权威地“嗯”一声。

  第 22 章
  莫向晚在这一天眼皮子一直跳,她问邹南:“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还是倒一倒?”
  邹南说:“左跳灾右跳财吧?”
  莫向晚心神不定,她说:“不对,两只眼睛都在跳了。”
  邹南上网帮她查解答。这个助理的跟进速度一直很快,不论是对公事,还是对上司的私事。莫向晚笑着阻止:“别查了,大约昨晚没睡好。”
  她起身去茶水间倒水,里头有人在哀声哭泣。莫向晚走进去,原来是做打扫的清洁工冯阿姨。冯阿姨一惊,擦擦眼泪,叫一声:“莫经理。”就要出去。
  莫向晚见她双眼通红,模样哀戚,就问多一句:“冯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冯阿姨的心事被问中,点点头,也有了对莫向晚倾诉的意思。
  原来冯阿姨和爱人从北方插队落户回城,他爱人父母早亡,他们只好求着亲戚们,在祖上传的房产处搭建了一座九平米的平房,住了有六七年。今年他们住的那块地方旧区改造,所有拆迁户按例讲分配新房。但是他们和亲戚的房屋属于祖产,对全家族的遗产继承人均有一个遗产分配问题。有一门亲戚买通了动迁组,先拿了动迁款,其他亲戚不服气,闹去法院,结果法院把原本属于动迁款的部分一并做遗产划分。这样一来,冯阿姨一家竟然还要倒贴遗产费出来。
  冯阿姨生活艰难,拉着莫向晚的手讲:“这要我们一家住到哪里去?”
  莫向晚亦能感受她的苦痛,只是先安慰:“总有办法来解决,你莫着急。”
  冯阿姨吸着鼻子,眼泪又要忍不住:“我家那口子有天残,全家就靠我这点工资,如今连住的地方都快要没有了!我没有地方说理的。”
  莫向晚安抚她好几句,她想,这种事情只有请专业的律师去解决,但是冯阿姨身边哪里又能找到专业的人。电光火石之间,她是想到了一个人,但也只在心头打算。
  邹南拿着她的手机走过来说:“老大,你电话。”
  莫向晚便先把手机拿过来听电话,对方是个陌生人,问:“请问您是莫非小朋友的妈妈吗?”
  莫向晚的心“咯噔”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对方把情况向她约莫描述了一下,她的一颗心先放下,问对方:“那位先生伤的严重不严重?”
  “请放心,不严重。您到医院来接孩子吧!”
  莫向晚把一切问题齐抛开,心里只挂住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她放下手边的事,交代好邹南,就直接奔往医院。
  如果说莫向晚这一辈子千怕万怕的东西是什么,她一直都明确。
  莫非之于她,与其说是这个世界上息息相关的唯一血亲,不如说是她重新自泥淖之中爬出来的勇气之源。她出来之后,再不想回去。
  当她望见远处,莫非笑嘻嘻拉着一个人的手,叽叽喳喳说着话。
  从这处看,他们有相同柔顺的头发,显示个人的好脾性。身材的比例也相像,几乎就是等比缩放。
  莫向晚心乱如麻,怔怔站在原地,这一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临。她都没有提前考虑好应对的词汇。
  她看得自己眼睛酸涩,有苦难言,不想面对。然而,莫非看见了她,清清朗朗地叫:“妈妈。”
  莫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起先以为看错了人。
  莫向晚盘着头发,额前甚至是凌乱的。她也戴着眼镜,把大眼睛隐藏,但他看得出她眼神中的不安和闪躲。有无数种念头在莫北的脑中劈过,嗡嗡然,他要理不清。
  他手里牵住的孩子拼命把他往她的方向拉。
  只有莫非一个人心里是单纯的,他欢悦地介绍:“四眼叔叔,这是我妈妈,我妈妈好看吧?”
  而后看向母亲:“妈妈,四眼叔叔被我踢伤了,他不要我赔钱的。”
  在莫北眼里的莫向晚,深深呼吸了两次,她才说:“对不起,医药费是多少?”
  他问的是:“你儿子?”
  莫向晚要低头从皮包里拿钱。
  莫北又说:“他八岁?”
  莫非听到了,讲:“我是八岁,我是一九——”
  没说完被莫向晚喝了一句:“闯了祸还这么多话!”
  小朋友无辜地闭上嘴巴。
  莫北放开了莫非的手,笑:“这么大的儿子?”
  莫向晚心里戒备着,面上却放松了,她几乎是很坦荡地说:“不意外,你了解的。”
  莫北想说,他了解什么?她以前是出来卖的,年纪小小就有了儿子,他不应当意外?她到这个时候才勉强承认他们过去的瓜葛,他都觉得她是不是在心虚。
  莫向晚只是头痛。他是律师,他做人本质是精细的。从他们仅有的两次亲密接触,他处理事情的那些细节,为她做的一些善后的事情,她是能够推论出他的性格的。他此时不说话,这么不动声色看着她,看着莫非,她就怕他会猜到什么。可他猜到又如何?一个正常男人嫖娼嫖到搭上一个拖油瓶,想着脱身还来不及。谁会拣现成的麻烦事情做?
  她得将莫北当作正常男人。
  莫北是转过无数的心思,他考虑到一个可能性上头去。
  他看着莫非,小朋友一脸的聪明相,卖相全部承传自她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怎么来确定自己的怀疑?
  当年他们仅有的那两次,一次是她嗑药,一次是他吸过大麻,她继续嗑药。这种状态能生的出正常孩子吗?
  莫非在不安,母亲和四眼叔叔之间的气流不对,他搀住了母亲的手,本能就往母亲那处靠了一靠。
  莫北也就随他了,他只是盯着莫向晚并不说话。这副研视的态度,令莫向晚动怒,可莫向晚告诫自己不可明面上动怒,她屏住一口气,说:“莫先生,你的医药费我还是赔的,毕竟是小孩子不懂事体闹的。你看你的伤口还上了纱布,我很不好意思的。”
  莫非等着母亲说完,极力赞同地点头。看得莫北发笑,他讲:“以后不要让他去拆迁地踢球,有多危险你不知道?”
  莫向晚是不想暴躁,也不想动怒的,可莫北这样的话,分明有挑衅的意思了。她的儿子,他凭什么多话?
  她说:“我当然晓得怎么教育小孩子,谢谢莫先生费心了。”
  莫北只得在心里叹气,她总能把他的意思深化、扭曲、往坏处扩展。这么躲他避他仇视他,这是他生平的头一遭。
  他干脆不同她说话,蹲下来对莫非讲:“叔叔不要你的医药费了,你让妈妈给你买零食吃好了。”
  莫非乖乖“哦”一声,莫北忍不住就要伸手再揉孩子的头发,却一只手给挡了。莫向晚非要说:“这怎么可以?孩子错了家长补偿是应该的。”
  莫北站起来,他定定看住莫向晚,他说:“莫小姐,我真的这么让你讨厌吗?”

  第 23 章
  眼前的莫北,失却他一贯的矜持风度,但莫向晚并没有因此而内疚。她在思考,分析,并下了指令,把自己心中起伏的巨浪终于平复好。
  她缓缓同他讲:“没有,莫先生,是你想的多了。我们还不熟,礼多人不怪,请你多包涵。你这样大量,我很感激的。”她牵一牵莫非的手:“有没有向叔叔道过歉?”
  莫非一路跟着莫北,废话说了许多,正经的道歉却没有过,这时被母亲一提醒,他想起来,就向莫北鞠躬,说:“四眼叔叔,对不起。”
  莫北能怎么说?她的态度一下淡了,他捉不到错处。她是莫向晚,不是草草。草草任性而倔强,和他的交流中处处都抵触。是的,当年他们的身体接触,思想抵触。难怪各自都有不好的回忆。
  而莫向晚呢?她也抵触,可是圆滑许许多。进一步退三步,不让他有更多追问的余地。
  谁说这不是一个对手?他差一点要忘记她是娱乐圈子里头浸淫过的人,惯能对付记者狗仔队和各方人等的。
  莫北突然想起来,蔡导说过她的一个绰号,她在圈子里叫“莫无敌”,只要能跟的下去的项目,一定马到功成。
  蔡导说:“当年把他们家的一个艺人在中部台的《真心》节目推后,她竟能和爆炭脾气的老胡对上,先让人家骂一顿出气,再软不软硬不硬地道一个歉,把解决方案呈上,竟然是个好提案。这招可漂亮的很。老胡对着这样一美女,哪里不能心软?连内疚都有了,后来一直说要请她吃饭。”
  这是她的惯常做法,如今用来对付他。
  莫北耸肩,又看一看有一双如她一样漂亮大眼睛的莫非。他暂且把心里想到的可能性放下,也不太愿意掉落下风,他回答她:“今朝的事情也是我没有注意,并不能全部怪小朋友。让你出医药费我也不好意思的,何况也没几个钱。莫小姐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好了。”
  莫向晚把皮夹子又塞回了包里。
  他的反应速度很快,也算是体贴的。这么个男人,不是个会为难女人的人。她竟有意外的放心感觉,本来是要告辞了,他恰好遇见熟人,先走开招呼他的朋友。
  莫非指了指远方的莫北和他身边的朋友,非要告诉莫向晚:“四眼叔叔人很好的。”
  莫向晚忍不住斥他:“你又知道?”
  小莫非相当坚持:“我就知道。”
  他刚说完,莫北朝她这个方向点点头,他的礼貌也是很好的,莫向晚也点点头。用这种方式告别,会温和许多。
  回到家里,莫向晚只觉背上汗津津的,狠狠洗一个澡。穿衣服时候,她正面对着镜子。镜子里头的女人身体洁白,面容依旧苍白,连蒸汽都蒸不红似的。
  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肌肤,一寸寸,和少女时期有何区别?这具身体经过岁月的浸染,只是更成熟,丝毫不见当初的仓皇。
  她甩头,没有错,是不一样的。她走出来了,是个自由身,还有自由心。她不该为任何人去作践自己,包括她的父母。
  这样匆匆八年,父亲的一千美金已经用完,母亲的一封回信早丢进废纸篓。她也不是孑然一身,有了一个可爱至极的儿子。
  莫北,或者说Mace,也只是时光过客而已。他也许会将今天的事情当作一天时光中不愉快的一个小插曲,晚上泡一个吧,或者睡一个觉,次日什么都可以想不起来。
  当年的范美不是说过:“出来混的男人,都是没什么心肝的。”
  是的,是这样的。她不该再放在心上。
  莫向晚把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拿着面膜在脸上缓缓涂抹,闭上眼睛,终于放低了心,什么都不用想。
  其实莫向晚想错了,莫北这一夜并没有好吃好睡。
  他追求的姑娘请他吃了一顿辣,说他根本没有入场。姑娘也许找到真爱,挥挥衣袖,决定退场。他不是没有丝毫遗憾的。这是他近年遇见过的最投契的一个姑娘。
  今晚吃的辣菜确实够火候,他到家喝了两大罐啤酒还压不下去。
  压不下去的还有莫向晚这个人在他脑海里面的印象。
  晚上央六在放电影,母亲看得很投入。片子是最近最好的港产警匪片,叫做《无间道》。父亲是一向对此没有什么爱好的,看一眼,说了一句“瞎编”就顾自进了书房。
  他听到片子里的人说了一句“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仿佛一下被敲中头。
  这句台词他早先就熟悉,今天听来,意味是不一样的。
  他决定不看这个电影,先同母亲唠嗑几句就回房。
  超过三十岁的大男人回到家里还须向父母晨昏定省,这种事情蛮作孽的。他先抱抱母亲,母亲笑眯眯,就像今天看着莫非的护士阿姨一样,问:“把人姑娘送回家了?”
  他说:“就一朋友,妈,你别说的跟真的一样。”
  母亲一瞬就变脸:“又黄了?”
  他拨弄拨弄领带,扯扯脸皮,脸上还在发疼。莫非这个小朋友脚力不小,再过个十年,大概孔武有力可以比得上刘翔了。
  母亲碎碎念起来:“你还想黄几次?我前天还问方竹,人家说你们处的挺好,今朝你就给我一记闷头棍。家境好的,你嫌弃人家娇气;军队里的,你嫌弃人家无趣;稍微有个合适一点的,你又跟人家谈不下去。我说北北啊,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要不要拿泥巴塑一个?”
  莫北听得受不了。他是本城男性,但最最受不了本城女性面对自己不管年龄几何的儿子,都叠着音叫小名。母亲一叫“北北”,他的这一夜注定会魔音穿脑。
  他赶紧自动自发溜到父亲书房去参拜。
  父亲没有母亲这么多话,随意地聊了一聊工作近况。而后莫北讲了一个主张:“最近江跟一个项目,挺忙的,还要跟老外谈判。我怕回来晚了影响两老,就近租在浦东凑合几个月。”
  莫皓然喝一口茶,他经受早几年的挫折,老的很快,已是花白头发。莫北从不敢在父亲面前稍微放肆,这是其一。他从不提外出单住,这也是其一。
  承欢膝下的时日不知有多少,莫北惦记得很清楚。
  莫皓然却赞同他,说:“你也该自己找个地方落脚了,如果将来结婚,有自己的家是最好的。”
  父亲也是有这样的念想的。
  莫皓然又说:“老方的女婿倒是孝顺,他倒下这几个月,一直是女婿照顾着。现在都是独生子女,爹娘指望儿女比以前困难多了。”
  这话是点拨莫北的,莫北当作不懂,只做纠正:“是前女婿。”
  莫太太正好进来给丈夫倒茶,还能适时加一句话进来:“嗯,人方竹都快要结婚两次了,你连个女朋友的边都没摸着。”
  莫皓然解救儿子,挥手让他离去,莫太太还在叫“北北”。
  莫北回到自己房间里,竟然想的是,莫向晚叫莫非是不是也是“非非”?
  他好奇了,她同她的儿子,是如何生活的?
  问题千转,又回到他最初的疑问上。他的疑惑愈加的盛,莫向晚的态度,莫非的年龄,前后一串,他在估计可能性的百分比。
  想一想,还是先摇头。莫向晚像只刺猬,尤其对他还这样戒备。他稍微探询,她必然全力反攻。
  这不是莫北处事态度,和处事方式。
  想至最后,他把最根源的问题找了出来。如果莫非是他的儿子,他同莫向晚,该用怎样的关系相处?以如今莫向晚的心态,只会火星撞地球罢了。
  想到莫非,他的心情忽然格外好。这么个孩子,机灵过头,不论是不是他的儿子,他都是欢喜的。
  这是稀奇事情,莫北也在想,会不会是血缘天性?
  他自有他自己的计较。

  第 24 章
  莫北在单位里处理了些文件,江主任对他表示慰问,他没多说,只同江主任谈公事。最近他们手里的市一电机厂融资案子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在吸收资本的比例问题上,莫北同江主任有了分歧。
  江主任说:“洋资本进来,企业正好借机改革,区里也是支持的,划了这么好的地给他们。上头也有这个意思,就跟搓麻将一样,能和则和。这个问题你不用多提,上面听了多难办?”
  莫北问:“那我们到底要把哪一个关?如果就合同论合同,他们只需要法务助理就够了。欧洲这间百达勤,旗下有多个国际大牌,他们一周前在华尔街开发布会,声明投入中国资本十五亿元不求回报。江老师,资本家绝对不会成为慈善家。他们要收购的是中国这整个行业,市一跌进去,是不是好?”
  江主任对牢他语重心长:“你还是太年轻。”
  莫北无话可说,接手看别个案子,下班以后约好于直等几个朋友打网球。
  这样日子会好过一些。莫北工作上头的压力,从来不是因为他的能力限制。他尽情在球场上头发泄,把于直累的像条狗。
  于直呼哧直喘气,说:“莫少爷,我不是你的阶级敌人啊!”
  莫北把网球拍一扔:“烦。”
  “那就找点儿有趣的事儿做做。”
  莫北睨于直一眼:“你就欠嫂子让你跪硬盘。”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同长大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徐斯,一个叫关止。徐斯对着于直调笑:“现在哪儿流行跪硬盘了?跪主板才刺激。”
  于直哇哇叫:“你们就坑兄弟吧!”
  关止说:“你们于家门正直兄弟俩,于正干活都要成劳模了,就你好意思整天吃喝玩乐继续当大少爷。”
  于直却神情淡淡地,说:“他的追求和我的追求不一样。”
  莫北问于直:“于正他们单位老加班,是不是真把员工当牛工用?”
  徐斯插口:“他们那间娱乐公司,连公关活动都抢着做,号称‘娱乐界的百胜集团’,你参考肯德基模式就明白了!”
  莫北正好拽住徐斯:“你们地产公司在闸北是不是有分部?帮我租个房。”
  徐斯诧异:“你要在闸北租房干什么?你不是在浦东上班吗?这样一个来回那该多远?”
  莫北没讲理由,只管闲扯:“我愿意。”说完又讲,“我有合适的地儿,明天把地址抄给你,你给我办妥就成。”
  徐斯指着他对其他人笑道:“你们瞧瞧,求我给租个房,要求还这么多,地址都限制上了,真当我是孙悟空他师傅哪!”
  于直笑:“是啊,你是够唐僧的。”
  差点没被徐斯一阵打。
  莫北此举,自己深思,也觉得无聊。
  他把手头莫向晚的地址看了一遍,在MSN上给徐斯发了过去。
  近来凡事冗杂,让他莫律师当了一次狗仔队,做出这种莫名之举。
  徐斯在线上问他:“兄弟,那地方可是在中环外外环内,到市中心半小时车程,到你浦东单位得要一个多小时车程,路上一堵,你早上基本就睡不着懒觉了。你家到你单位可只要半小时。你确定你要为本市养路事业做贡献?”
  “让你做你这么多话干什么?完事了请你吃饭。”
  徐斯过了一刻钟,又发来一句话:“我确定你不是脑神经中枢出现故障,就是看中哪家妞儿了。”
  莫北打了三个字母——“KAO”。
  莫北这个人,从不是一个会做强求要求的人。如果他不用别个办法去接近目标,或许他的疑惑很难释怀。莫北想,不管他用何种办法去接近莫向晚,她总是会跳脚的。那么就干脆彻底一点,令她无可奈何。
  所谓一句话,伸手不打笑脸人,莫向晚也是一个过分冷静的人,几次交锋,他渐渐可拿捏得住尺寸。
  他决定住到她家附近去。这样还能时时看到莫非小朋友。他原本想一劳永逸,直接拔莫非一根头发去验DNA,这个念头刚萌芽,他就骂了自己一句“流氓”。
  当年的草草骂他“你这个流氓”,不能真让她骂对的。
  君子释疑,方法有道。
  他只好用这个方法来解释自己的无聊行为。
  徐斯的效率还算挺高,隔了几天就给他电话,说把房子租好了,顺便发了地址过来,莫北一看,乐了。
  他心情非常好,回家收拾好行李,拣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吹着口哨准备搬家。
  管弦一直劝莫向晚有了钱就先搬个家,老窝在城乡结合部的地界,不利于莫非的健康成长。
  莫向晚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住的新村是一个老式新村,楼房之间空间狭窄,绿化寥寥,不用说设置给孩子们踢球打球的场所了。
  自从上一次莫非把莫北踢伤,她同于雷的父母同时禁止了两个孩子的暑假踢球运动。现在的莫非做完暑假作业只能在自家小区里爬爬树抓抓金龟子养养蝈蝈。
  但是楼市如今如火如荼,价格线一路飞扬跋扈,从来只有让莫向晚看的份。这些年要养育莫非,她并没有太多存款。此间房屋还是租住的,房东有好几处房产,此间是价格最便宜的一间,她本来也想租一间环境好一些的,可一看租金就望而却步了。
  她算了笔账给管弦:“我一个月拿多少钱你也是晓得的,莫非现在一个月的饭钱、学费、各项书杂费活动费,还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吃的用的,还得存好钱,将来等到他上大学,不知道学费要多少呢!”
  管弦不是不明白,说:“你是靠着死工资奖金的,这样不容易出头。”她又提到了宋谦,“那个人算是不错的,我不想看你年纪轻轻给自己守活寡。”
  莫向晚回避着,她看到台上唱完一支歌的叶歆走下来,邹南正在吧台同酒保闲聊,叶歆上前抱了一抱邹南。两人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喝酒,好姐妹没的散。
  管弦说:“你怎么不同叶歆说,是你推荐她去秦琴那儿的?”
  莫向晚说:“说什么呢?再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她们好友之间开心就好了。叶歆有实力,就欠机会。”
  管弦说:“不对,机会总是公平分配到个人头上,谁都不缺机会,而是要看自己给不给自己机会。我才不信真要机会的人会抓不住机会。”
  莫向晚说:“我下个礼拜要去学校听讲,你就提前给我上概率论了。”
  “你念好文凭又怎么样呢?这个圈子里不讲文凭,你别听于正瞎扯淡。”
  “不是的,我只是想干一些有意义的事,除了工作,带儿子以外。”
  管弦否定她:“不,向晚,你需要一次真正的恋爱。”
  可是莫向晚也否定了她:“管姐,有了又能如何?没有又能如何?对我来说,哪里有区别?”
  叶歆又上台唱起了歌,声音如天籁,洒落到人间。
  莫向晚对着管弦举杯:“她今天唱最后一场了,我们来祝她。”
  “你也多管闲事。”
  “没有错,我向你学习。”
  管弦说:“向我学习有什么好?”
  莫向晚把酒一饮而尽。
  “管姐,我想劝你,你离开于正吧!”

  第 25 章
  莫向晚并不是一个爱好探究他人底细的人,诚然管弦待她,可算是救命之恩,但也只有管弦明白她的经历,而她从不询问管弦的过往。
  管弦的这间“MORE BEAUTIFUL”,在圈子内小有名气。她与于正,业内人士也并不是毫无耳闻。
  莫向晚不能知道管弦与于正到底从何时开始,当她进“MORE BEAUTIFUL”的第一天,她就见过于正给正在台上唱歌的管弦的送花。
  管弦亦有一副好嗓子,那天她唱的歌中文名字很好听,叫做《碎步林荫街》。
  莫向晚当时持着摇酒壶侧耳倾听,心都可以化入其中。夜间收工,酒吧门外就是一条林荫大道,那时正值盛夏,夜荫森森,于正执着管弦漫步其间。
  可是过了四年,于正娶的是别个女人。
  于正结婚那天,莫向晚是记得的。她还在电视台跟着秦琴当助理,于正的婚礼由台里上下人等合力操办,因为新娘的父亲在文化部里任要职。
  莫向晚做迎宾女傧相,在林荫街道深处的三十年代老花园大门口,看见穿了一身白纱裙的管弦列席。
  她至今记得管弦的面色,平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是一个来参加婚宴的嘉宾。她坐到最末一排,交叠着小腿,嘴唇微微动。莫向晚才听出来,喜宴现场的背景音乐竟然就是《碎步林荫街》。
  音乐悠扬,管弦好像沉醉其间不可自拔。
  莫向晚以为经过那日,管弦与于正应当彻底拗断。但是于正自巴黎蜜月归来,连着两个礼拜都至“MORE BEAUTIFUL”报到,只是把他们的关系转至为不合法。
  莫向晚从不多言他们之间的关系,今晚多言,实属第一次。
  管弦不置可否,她对莫向晚说:“小姑娘,你不在乎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在乎是因为我还爱着。不要跟我讲破坏别人的家庭这些大道理,我从十七岁就认识于正,那时他还是安徽铜陵小镇一所一般中学的高中生。”
  她的眼色凄迷,脸色娇艳,但眼角眉梢,已有了岁月的痕迹。管弦化妆爱用厚粉底,好让别人看不出原本的她。
  莫向晚和她不同,从不用粉底,谁都能看清楚原本的她。
  但这晚不同,管弦被灯光、酒精还有莫向晚的话催化了,似要汪成一弯无助秋水,不知流向何方。
  她对莫向晚说:“他的妈妈死的时候,他们于家才同意给他办上海户口。
  你不知道吧!他妈为了养他,在当地做过小姐。他们于家怎么会要他?”
  这是一重隐私,不当莫向晚该得知,她亦明白,想要阻止管弦继续说,可是管弦不愿意停止。
  “他回上海的火车票都没有,可我连高考都不考了,就陪着他回来了。一直到现在。小姑娘,你们上海人啊!太势利了!你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我该不该让?”
  莫向晚没有办法告诉她这个反问句的答案,她只好抱住管弦的肩,她的肩膀窄窄的,很弱小。她的个子不高,认识她至今,她一直是提携着困难的她的。
  管弦靠在她的身上,就深深叹气:“小姑娘,你做的好。你比于正的妈和我都要强,可无依无靠,终归不是事。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好对象,你不要,没关系,我再给你找。你要过的好好的,让我有个慰藉和念想。”
  说了一阵话,管弦趴在了吧台上。莫向晚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只是朝叶歆招一招手,叶歆乖巧地走过来,叫她:“向晚姐。”
  这是一个谦恭的好孩子,莫向晚对她温和地讲:“《碎步林荫街》会不会唱?”
  叶歆点头,旋即就上台吩咐了乐队,又向莫向晚打一个手势。
  音乐和缓响起来,莫向晚并不认为叶歆唱的会比当年的管弦更加好。
  管弦在吧台上侧一侧头,讲:“刚来上海的时候,我们都没钱,我就去酒吧驻唱,这首歌最拿手。原唱是张国荣的,张国荣来上海开演唱会,他的粉丝包下酒吧来庆祝,请我唱这首歌,他们说我是女声版里最好的。就这么几年,张国荣已经在天堂,我还不是这样过着日子?”
  莫向晚无语凝噎,只叫:“管姐。”
  管弦眯着眼睛微笑:“别操心我。我知道你的想法。小姑娘,我是能让自己过的更好一点的,你呀,如果能放开一点,你也能过的更好一点的。你都害得我不敢提一些别的话,太正经了。做人不能太正经,那要多累?”
  或许做人是累,但莫向晚回家时想,她很满足。
  管弦的人生,她能够理解。她是没有救命稻草的,于正怎么能算她的救命稻草?
  而她是有的,她有莫非。莫非是她人生的希望,就算深深黑夜,都可被照亮。
  莫向晚走到新村里,这里没有林荫街,也没有人,空气清新,微风拂动。
  她一路走,一路感伤,一路又感激。她还在想,莫非正在快高长大,每时每刻,她的生活都会有新的变化,永远不会枯萎。
  这样便足够。
  莫向晚忽然就有气力,蹦跳几下,到了自家楼房门口。门口有人出来,她一下就撞到了那人身上。
  这太失礼,莫向晚从没在邻居面前出过这样的失误。她低头就说一句“对不起”。
  眼面前的那个人笑一下,同她打招呼:“莫小姐你好。”
  莫向晚骇异抬头,正有路灯照至这个方向,将那人的眉眼照的分明。他是有一副笑眉笑眼,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眼里永远都是友好。他的脸颊上还贴着邦迪,在夜里是不显眼的,丝毫没有破坏他的斯文好相貌。
  但莫向晚是不能斯文了,她几乎是尖叫:“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 26 章
  莫北并不惊讶,而且好整以暇,甚至笑容可掬。他说:“我是新搬来的,请多多关照。”
  莫向晚大吃一惊乃至就要大惊失色,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搬过来要做什么?第二个念头是就要脱口而出对他吼“关照你个大头鬼”。
  这简直是咬牙切齿心头万般恨,尤恨他眼底的笑意,似想要把什么都拂淡去。但怎能拂淡呢?她的胸中快要燃烧成了火焰山。
  莫向晚忍受不了,强自用剩余理智去忍受,终于还是闭嘴,克制住没有直接骂出去,只是狠狠剜他一眼。
  莫北看得清楚,她气势汹汹的模样并不骇人,因为人长得是本城女孩特有的那种带娇气的漂亮,这一眼剜过来,对他来讲,威力并不足够,他好像就是等着接这招的。
  故此他也不生气,还对她说:“我把喜糕送给非非了,以后我们是邻居,你住402我住403。”
  这是存心让她把一口气活生生憋在喉咙口。莫北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中,还对她做一个请的姿势,为她推开铁门,请她进门。外头的夜光黯淡,她才看到他手里提了垃圾袋,原来是要倒垃圾的。
  莫北看她不说话,又不能真冷场,便又存心讲一句刺激她的话:“你总这么晚回家吗?就放心让非非一个人在家?”
  正如醍醐灌顶,莫向晚眼底在这一瞬不是没有惊骇。她的克制快要瓦解,他这么轻描淡写两句话,就能刺激出她心里中潜藏的恐惧和骇怕。刚才还算在云端,此刻就要落进谷底。
  莫北本能就想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手一动,才发觉右手提着垃圾袋。这是他稍稍紧张时候例行会做的动作。
  她剜他一眼的模样是不可怕的,也在他的预料之中的。她恐惧的模样,却让他诧异的。
  他想她应当是在恐惧,胸口明显起伏,还咬了嘴唇。这样子和莫非真像,在莫非哭之前,就是这个委屈样子。但他依旧不解,自己的破坏力难道会大到如此程度?不过当前情形下,他只得把思索和计划的心思掩盖好,不好让她看清楚。她看清楚会更害怕,现在已像风中战栗的落叶了,他是不能做一阵疾风,把她从枝头吹落。
  他要体谅她的。
  于是莫北讲:“我们单位最近接了市一电机的案子,在这儿租个房好办公,没想到这么巧。”
  莫北这样一讲,还是笑着的,尽管他对面的女士半句话都没有说。可他是做到有礼有节,坦荡无私,足够安别人的心。
  莫向晚的心,是真的在他这句话讲完后渐渐安稳。她知道市一电机就在离此地不远的工业园,似乎可信。
  她是否可信他?他这么个无害的眼神,从不迫人,她多看两眼,他都平静回视她。她竟能由此被安抚住,凌乱的思路整理好。
  就算他有其他企图,她也是不好落势的。莫向晚用手抚了抚面部僵硬的肌肉,勉强扯一个礼貌的笑容,还说:“那是真的很巧。”
  说出口才发觉声音干涩,咳嗽了一下,再说:“莫先生,你们单位福利很好,还能根据项目提供宿舍。”
  莫北怎么听不出她暗地的嘲讽和试探?但他心理建设强健,仍摆好风度笑道:“是啊,这个项目棘手,需要常驻他们厂,还要经常开会,算是问单位讨的福利吧!”
  莫向晚研判地看牢他,就像在面临自学考试,脑海中飞速转着各项可能性的答案。
  他租住此间,确为此理由?她是不可能百分百相信的。
  就在这几秒钟,莫北用无害眼神诚恳望住她,还有让她半惊疑又半安心的说明,她也不好立即确定,只能先随着梯子爬下来。
  她说:“那倒是个好单位。”侧身进门,要上楼,临上楼前还能勉强朝莫北点个头算招呼,可一回头,一脚就把阶梯踩空,差点绊倒。
  是莫北及时拉牢她,拉住以后就松了手,说一声“当心”,就提好垃圾袋出门倒垃圾了。
  倒是莫向晚愣上一愣,看铁门“哐当”关上,失神一会才反应过来,“咚咚咚”奔上楼,拿钥匙开门,再把门大力关上,上了两道保险。
  莫非正盘腿坐在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放了花花绿绿大堆零食,他一边嚼薯片一边看柯南。听到响动,就爬下沙发,帮莫向晚把拖鞋给拿了过来。
  莫向晚换了鞋,先是看见茶几上的零食,整整有两塑料袋,果冻、瓜子、薯片、饼干、饮料一应俱全。
  她皱眉,已经猜到几分。
  莫非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很开心地抓着一只红艳艳的果冻讲:“妈妈,隔壁新邻居是四眼叔叔唉!他买了很多吃的给我,我已经一份一份分好了,可以从今天吃到开学。妈妈,你就不用每个礼拜六到超市再帮我买了。”
  一句话打掉莫向晚就要越来越激烈的情绪。她如何能发作?来不及发作就要先心酸。
  莫非从小就不是个让她多花钱的孩子,他的吃的用的玩的,永远都比同龄人少。可孩子正在长身体,还是相当馋痨的。
  但莫向晚必须要计算着花一分一厘,不能发生超常支出的情况。她相当清楚,她的存款薄,得努力积累,要为莫非将来的升学着想,且还需防着一些意外状况。这样一来,每个月的用度难免捉襟见肘。对于额外支出,更得严格控制。
  莫非的额外零花,自然就少了,更加少有买许多零食大快朵颐的机会。
  这是她的无奈,她一直挣扎要做到更好,以便改善莫非的生活条件。管弦说她快要成“儿奴”,要为她介绍好男人,也是有由头的。
  她不好就此把莫北送的零食全部打包从阳台丢出去,莫非眼巴巴地看着,大眼睛动人,眼里神色,完完全全就同刚才的莫北一样无公害,让她狠不下心。
  莫向晚又想咬牙。就是这莫北,太自说自话,他何来立场这样做?但她对着孩子不能发火,只得催着莫非快些上床睡觉。反倒她倒在床上,辗转反侧,总睡不下去。
  她是不能不仔细揣摩莫北的用意。是巧合还是蓄意?他是否有必要这样做?
  如果他真对孩子的身世起了疑,或说他想要将莫非夺走,更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验DNA,再与她对簿公堂。他是律师,家庭条件也比她好过太多,上了法庭,她只有十输不赢。他又何必舍近求远?
  如果并非如此,可又怎么就能巧合到他必须搬到她的隔壁?
  这一夜,莫向晚噩梦连连。又梦到从九霄云端跌入万丈深渊,无人拉她,她自沉沦。
  莫非远远在叫她,她想要拉住莫非小手,可是有一把声音在叫“草草”。这么熟悉,熟悉到她听后震颤。
  莫非在叫:“妈妈妈妈。”
  她要抓不住儿子,有人推她的胳膊,她好像掉落谷底,身体一震,以为到了地狱。
  莫向晚猛地睁了眼睛,莫非正在推她的胳膊。她有些烦乱,还有一头虚汗。
  莫非穿着小睡衣,也是睡眼惺忪的,不过脸上有掩盖不住的兴奋。他嚷:“妈妈,四眼叔叔买了早饭给我哦,有小笼包哦!妈妈,快起来快起来。”
  莫向晚先是脑神经迟滞一秒,下一秒,她情愿两眼一黑,是在做梦。

  第 27 章
  莫非要拉她起床,一边嚷嚷:“妈妈,小笼包要冷掉了。”
  莫向晚拿床头的闹钟一看,不过七点。莫非从来对早起绝缘,每日清晨必要她三催四请才起的来。今日这样积极,倒是让她心里不是味道。
  她洗脸的时候,看到眼睛下头青的两块有想外扩散趋势,赶紧拿了冷调羹盖了一会儿。
  莫北还算识相,没有登堂入室,大约是早晨买了早点来敲的门。莫非难得睡的警醒,跑去开了门,还把点心拿进来。此刻坐在灶庇间的灶台前吃的津津有味,两只小腿还荡啊荡,不知在惬意些什么。
  他见莫向晚洗漱好了,又来献宝:“妈妈,四眼叔叔还买了鸡粥。我说你胃不好,他说鸡粥蛮好的。”
  灶台上果真放着一钵鸡粥,盖着盖子,莫非体贴地打开盖子,粥米的糯香四溢,莫向晚不想吃也有了要吃的意思。
  她扫一眼灶台,莫北买的早点并不铺张,莫非的是二两小笼,给她的是鸡粥和一客酱菜。鸡粥和小笼应该是小区门口小吃店里的,只是这酱菜不知道是哪里买来的,脆甜可口,十分开胃。
  莫向晚把鸡粥吃了个底朝天,吃完以后就在想,莫北还有什么花招?
  这并不是她有多了解莫北,莫非毕竟是他的种,莫非讨好别人另有所图一般都是一套一套的来,她以此类推,得此结论。
  不过不慌了却是真的,有什么好慌?现在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她又不可能带着莫非远走高飞。那样成本得多高?算算也是不实际的,生活更不是演电视剧。她懂得掌握分寸。
  莫向晚吃粥的时候就在盘算,出门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盘算好了。
  她干脆就先去敲了403的门,门不敲自开,莫北穿得精英体面,头发服帖,基本一丝不苟。莫非看到他,热情地多嘴:“四眼叔叔,我们吃好早饭了。”
  莫北先拍拍莫非的脑袋,讲:“好吃不?明朝叔叔再给你买。”
  莫向晚就好插话说:“本来说邻居之间大家客气,不过总让你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小孩子也不好惯的。谢谢你的好意。”
  莫北心底在惊讶,面上还是浮着笑意。这个莫向晚,心理素质同他比比,就要不遑多让了。
  他看她的一身行头,标准“白骨精”,而且今天脸上涂了粉,衬得五官更精致立体。她戴的眼镜是淡褐色的宽边镜,如果她脾气稍微彪悍,配上这种眼镜,一般会被OFFICE里的小妹妹们叫做“灭绝师太”,是会盖掉她美丽外貌的吸引力的。拿掉眼镜,就是以前的那个“草草”了。
  莫北不再多想,讲:“昨天非非说要吃小笼包,我今天早上晨跑,顺路买的。”
  莫向晚想,他真是少爷习性,早上还晨跑。她笑一笑,说:“经常运动是好习惯。我们这种朝九晚五,还要对老板鞠躬尽瘁的,早上多睡半个钟头都是福气。如果莫先生不介意的话,好不好帮我们带一带早饭,我把一个月的钱都算给你。”
  她心里想的是,你还想怎么样?买早饭是桩好事情,那么就把雷锋做到底。莫向晚把心一横,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干脆就同莫北耗到逼出他本意再讲其他。
  如果说昨晚莫向晚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今早她的反应就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了。
  帮非非买早饭,本来就是他的一时性起,听非非说想吃小笼包。这个小朋友说这句话的那个向往的样子,大眼睛忽闪忽闪,他本能就没有办法拒绝。早上起一个大早排队排了一刻钟买过来,非非拿到小笼包,乐得眉开眼笑,他看得心里都舒服。
  他不是没想过莫向晚的反应,大约又是冷面孔相对,或者见他扭头就走。谁晓得一觉睡好,她身上装备齐全,全面迎战来了。
  不管怎么说,他要是还当她是那个直来直去的草草,根本就大错特错。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搬到这里是来讨嫌的。他还想过,如果莫非真的是他儿子,他要谈一谈抚养权,哪怕只是想,眼前这个女人都会跟他拼命的。
  不知怎地,莫北对她的反应有一种直觉般的肯定。
  他就不辜负莫向晚重新武装好的雅意了,说:“一句闲话的事情,莫小姐要么开一张清单,我尽力办到。”
  两个互相笑笑,都要差不多皮笑肉不笑了。
  莫向晚交代好莫非,又说要当心安全,又说中午去隔壁大妈妈家吃午饭不准挑食,一件一件说清楚了才准备上班。莫北没有立刻走,他站在一边听着,一件一件也听进去了。
  莫非跟大人告别,又告出一个故障。他竟然对住莫北说:“四眼叔叔,我妈妈单位很远的,你可以不可以送送她?你是开小轿车的对哇?”
  莫向晚要瞪儿子已经来不及了,莫非笑得相当谄媚地对住莫北。
  莫北就笑着回答:“我是开小轿车的,就不知道你妈妈愿意不愿意搭我的便车了。”他说完瞟了莫向晚一眼。
  莫向晚又要翻白眼,不知要翻给儿子还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儿子还要再添乱,真诚而高兴地讲:“妈妈,那么就坐小轿车好了,挤地铁很累的,现在人很多的。”他看看莫北又看看莫向晚,由衷地希望自己提出的建议被大人采纳。
  莫向晚只好说:“你不要再麻烦人家叔叔了,叔叔也是要上班的,如果迟到,叔叔的老板是要扣他奖金的。”
  莫北接着就讲:“没有关系,叔叔可以帮你送一送你妈妈。”
  后来莫向晚不得不坐到了莫北的车里,因为下楼之后,莫北坚持说:“总归不能对你儿子失信,请莫小姐赏脸了。”
  她怎么好不赏脸?至少先不用同他撕破脸吧。
  她是有点气势汹汹地钻进他的车,“哐”一下重重关门。莫北站在车外,吓了一跳。他在想,这个女人真的不好惹,怎么跟雌老虎一样?

  第 28 章
  一路并无什么话,莫向晚只是沉默。莫北也没有说话,他专心开车的模样比平日严肃太多,目光炯炯,心无旁骛,是有一定威慑的。
  她从没注意过这样的莫北。平日的他意态悠闲,带一些懒洋洋的神气,人人都可接近,天生的自来熟。她没有想过他专注起来,会压迫到她话都说不出来。
  但她还是发话:“只需要去前头的地铁站就成了,你拐一个弯可以直接到市一。”
  莫北本来都要习惯车内的安静。她没有话,他是有话的,无数疑问,不过不能提。她的底线,他一旦摸透,就不敢逾越了。
  这是一重尊重,尤其对莫向晚,他更需给予这重尊重。
  因为莫北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尊重过当年的小妓女草草。
  他和草草的第一次,他明明感觉的到草草并非情愿,但他还是做了。她是用怎样的心态强迫自己完成这宗肮脏的交易?他最近才开始揣测当年草草的心。
  那一宗并不是平等的交易,他更像一个低劣的嫖客,这是他的人生中抹不去的错误,或许还有愧疚。本来他将会将这件年少往事遗忘,当莫向晚重新出现,竟然会是他审视和反省的开端。
  莫北在想,如果莫非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该在草草面前担当怎样的角色?
  这是没有想好的。
  但目前他不会拒绝莫向晚提出的一切要求,他将车停在了地铁口附近的转弯道上。莫向晚的气平复许许多,能够笑着说“再会”了。
  她粉饰太平的功夫很不错,这样的人本性坚强。
  莫北对她几乎是用关切的口吻对她说:“路上当心。”
  莫向晚下了车,冷不防听到他这样的话,回头瞠视。他是善意的,还提醒她:“下一班车就要到了。”
  这话让她可以回头撒腿飞奔赶车,不用再多想他的神态和心理。
  莫向晚到了单位,就遇见邹南,邹南盯着她的面孔看了很久,讲:“老大,你真的需要一款好眼霜。”
  莫向晚用手按摩眼皮,只好自嘲:“人老了。”心里在怪莫北,此人是她的至大压力。
  邹南把下一个月的艺人日程拿过来给她过目,完全是邹南接她的手排出来的。她看到下个月的日程中有梅范范去横店拍一部历史剧,导演也是圈内大拿,此片被多家电视台看中,还未开工就有预订。
  如今梅范范炙手可热,即将走红。
  她签了一个名,吩咐邹南把日程发至各相关合作单位。
  邹南拿日程表时,又多嘴一句:“‘无敌手’今早进了于总办公室到现在都没出来。”
  莫向晚侧目,斥:“没事别插嘴插舌。”
  邹南皱皱鼻子,装可爱状:“血洗定律,这有啥?”
  邹南走后,莫向晚撑着额头凝思片刻,终至什么都不去深想,开始埋头工作。许久,有人敲她的桌面。
  她抬头,梅范范姣好的瓜子面孔就在眼前,眼眶层层化妆,又是这样近的距离,她都没有立刻认出她。
  也许她们根本不算熟悉。
  梅范范叫她:“晚晚?”她用的是问句,不是肯定句。
  莫向晚静定地望住她。
  梅范范是做过整容和嫩肤的,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按照一般人的猜测,她会以为她只有二十出头。她毕业自北影,那自是另一趟特别经历,她不知道的。
  她用这么不肯定的语气同她打招呼,她知道自己该怎么答。
  莫向晚笑着说:“梅小姐,你好。”
  梅范范释怀一笑:“晚晚,你何必不认老朋友呢?”
  莫向晚倒是一愣,随即生出些惭愧,是她防备太过了。她低一低头,笑:“没有,这样方便。”
  梅范范的笑容妩媚动人,让她的脸蛋更娇艳:“没有错,你方便,我也方便。”她问她,“晚晚,后来你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没有?”
  莫向晚迟疑一小会,再点一点头。
  梅范范摇一摇头:“你这个傻瓜,年纪轻轻,干什么要被孩子套牢。那种出来玩的少爷不会认帐的,你白白受累。我听到别人讲了,你一直一个人过,这些年一定过的很辛苦。”
  莫向晚说:“大家一样的,都在混日子。”
  梅范范往她的办公桌上一坐,两腿交叠,把粗鲁的姿势做得很优雅。她说:“我是真的在混,就像浮萍,飘到东又飘到西,今朝混混这里,明朝混混那边,没有想到会越混越好的。你是呆在老地方,做古老石头山。”
  她伸过手来,要摸莫向晚的脸,莫向晚本能往后一退。这一退,便觉得不够礼貌了,她歉然地对梅范范笑笑。
  梅范范无奈地收了手:“你看你,还说不见外,还说混日子。晚晚,你沉的下去浮的出来,也是好汉一条。”
  莫向晚讲:“我只是小女子,没有这么夸张。”
  “不。我倒是羡慕你意志坚定。当年我跟着小帅哥北漂去北京,才晓得后悔。爱情是狗屁,连二两饭都不值。”
  她说完这一句话,似有不忿,从手边的包里拿出一只金色的烟盒,熟练挑出一支百万叼在口中,就要再找打火机打火。莫向晚及时阻止她:“于总不准办公室里吸烟。”
  梅范范只好把香烟丢掉,说:“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就会装相。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回头就把往女人胸罩里头摸。”说完“格格”一笑,“你们于总卖相倒是很好的,听说他老婆长得也不错,还是外语学院当年的校花,校花就是管不住他。”
  她看莫向晚并不接口她的话,便又讲:“你们总归是帮自己老板,不讲了不讲了。看到你我总归老高兴的,我们是老朋友了。”
  她凑近一点,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刺入莫向晚的鼻腔内,她突然就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抽了纸巾捂牢鼻子,问梅范范:“你喷什么香水?”
  梅范范是高高兴兴地讲:“怎么?你闻不惯?是CD的新品,还没有到大陆,欧美才上柜的。”
  那头梅范范的经纪人找了来,说有通告要出,梅范范理理衣服就走了,也没有再打招呼。
  莫向晚待她走远,才舒出一口气。
  最近遇见的人,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串连着一串,有非要震塌那个源头的趋势。梅范范应该是不想见到她的,但其实,她更不想见到梅范范。
  范美脱不了以前的影子,她看见她,会有心理障碍。可是两个人表面上还在客客气气互相试探。
  这太劳累。她撑住额头,自言自语道:“他们都晓得我是好汉一条,我就一定是。”
  有人“噗哧”一笑,是许淮敏过来找她拿新签的合同。她讪讪不好意思,许淮敏说:“小莫,你老像小孩子的,自说自话。”
  莫向晚腼腆一笑,许淮敏又说:“你这个习惯跟另一个小莫很像。”
  莫向晚笑不出来了,她想难不成莫北也有这种习惯?许淮敏自己解释起来:“那个小莫也是,以前同一个办公室,他老是一个人看案例边看边读。大概你们五百年前真是一家。”
  莫向晚嘟囔:“谁跟他是一家。”
  许淮敏来调梅范范的合同,还说:“她的合同有些条款我还要再看看,当时谈的不够细,也不是格式合同,上头让法务助理直接跟掉的。我怕有麻烦。”
  莫向晚问:“难道还怕她毁约?”
  “最近的新闻是梅范范傍上了刚从奥斯卡回来的大导演,正在试戏呢!”
  “她的文艺片还没拍。”
  “广撒网没坏处,尤其别人还吃她的那一套。”
  莫向晚把梅范范的合同找出来,递去给许淮敏。于正正从办公室里出来,大约赶着开会,走路带起一阵风,刮到莫向晚鼻子边。
  她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第 29 章
  莫向晚在管弦面前,不再提起于正。管弦的“MORE BEAUTIFUL”最近生意不错,老有人借用最大的包房做私人PARTY。
  这也是管弦经营得法,在酒吧的二楼有一间极隐私的大包房,里头所有装潢材料都是运自英伦,做成老式英公馆的样子。有人做PARTY,管弦就会亲自去酒吧附近的高级中餐厅请名厨过来做道会。
  莫向晚一直认为这是管弦的三产,且为于正服务。
  她为于正,简直就要鞠躬尽瘁。但这是个人缘分,她劝说无效,只能干着急。然,于正其人,对管弦出手阔绰,但凡人到,也是关爱体贴,似足丈夫。管弦酒吧内的资深酒保PAUL就戏谑:“管姐姐当他是段正淳呢!”
  这话说的当时,秦琴也在,听他的比喻有趣,就问:“那么你的管姐姐是哪一个?”
  PAUL讲:“王夫人,动不动要砍人手脚当肥料的。”他在那个月打碎两只水晶杯,被扣了半个月小费,就像被砍了手砍了脚。
  秦琴有别个意见:“或者是马夫人。”
  莫向晚嗔怪:“秦姐。”
  秦琴笑着拍脑门:“哎,《天龙八部》看了有些年头了,我糊涂了。不过管弦同大胡子版《天龙》里的马夫人可真像。”
  管弦是有几分像钟丽缇,性感嘴唇尤其诱人。现在有客人点管弦唱曲,给的小费笑傲整条酒吧街。
  这也是得有点本事的。
  莫向晚觉得管弦逃不出于正手掌心,着实是冤。
  秦琴对她讲:“现代都会,哪里有谁非要欠着谁?看看谁的道行深,谁的魔力高,谁就比谁高占一头。”
  莫向晚是知道秦琴的,她在行内是出了名的毒嘴,而且人缘也一般,最萧条的时候被赶到电台主持夜间谈话节目,骂哭的听众不知有多少,结果有义愤填膺的听众打电话指责她的刻薄。
  那时候正在做直播,导播要把听众来电切掉,她打一个手势阻止,对听众讲:“如果要舔伤口,请直接躲到被子里。既然光天化日让全市听众分担痛苦,应当是个爽快的人。我就做事情爽气一点,一刀切下去,一了百了。让听众知道症候在哪里,痛了才好去医治,大家防患于未然。感谢你的来电,你一定是个善良的人,比很多在广播面前边听边骂我的人要痛快,下面送给你一首歌——《好人一生平安》。”
  导播室里的工作人员笑到岔了气。
  这是在莫向晚跟着她之前发生的事情,莫向晚跟她的时候,莫非才两岁。她要照顾幼儿,还要忙于工作,也是出过错的。
  有一回秦琴的谈话节目请来国际著名的化妆品公司CEO,因为该CEO业务繁忙,换了好几次时间,莫向晚是好不容易同对方确定好时间,并给秦琴准备相关资料,结果就是忘记问CEO的秘书,当日该女士穿什么衣服。
  后来CEO上节目,莫向晚要叫糟糕已经来不及,她同秦琴都穿了灰色系的衣服。整个节目出来之后,色调灰暗,导播非常不满意。莫向晚知道闯了祸,内疚得不得了。
  一直暴炭脾气的秦琴那天没有骂她,只是严肃又刻薄地讲:“如果你这点工作都没有办法跟进好,我劝你趁早把你的儿子送给别人,你是没有办法管好他长大成人的。”
  此后莫向晚做事情力求细节周到,尽善尽美,不出现一个缺漏。
  所以她是习惯秦琴的毒嘴,并且不以为意的。
  秦琴看到她,也还是那个样子,不客气地讲:“你做人怎么还是这么木?介绍过来的姓叶的小姑娘跟你像的很,完全埋头苦干型,一天到晚被我骂。”
  莫向晚笑道:“我介绍的人不错吧?”
  秦琴说:“你是实心眼,不要以为个个都像你。”她抬眼皮子看看楼上,“管弦的SALON名气响的很呢!三产做成这样不容易,多大的人物都会来捧场。”
  这种锐利的话,莫向晚就不接了。
  秦琴的脾气,在她和秦琴不太熟的时候,她也多事地劝过。但人的个性磨不平,过了几年,秦琴的谈话节目好不容易在财经台出了头,结果又不知道得罪了谁,一下把她贬到文艺台做三姑六婆的情感谈话节目。她却还有兴致好好规划,做出来竟然效果不错。
  莫向晚跟她好几年,把她的“宠辱不惊”当作圣典一样学习。
  秦琴对她的关心,她也知道。这次秦琴又劝她:“你这样下去荒废人生和时间,快快找个男人接收,省的非非跟着你变成娘娘腔。”
  莫向晚敬她酒:“像秦姐这样,未必需要男人。”
  秦琴指着自己说道:“呵!像我?男人都怕跟着我折寿。”
  莫向晚拖着她请她去了隔壁的寿司店吃天妇罗,两个人又乱聊一通,不过莫向晚严格掌握了时间。
  回到家里正好十点。
  莫向晚终归是这个圈子里谋生的,一个月约莫会有几天在圈内人长聚的地方同人联络联络感情。莫非早已经习惯母亲晚归的夜里自己去隔壁大妈妈家里吃好晚饭,再回家洗澡,看完电视,准时在十点上床睡觉。
  这是他们莫家母子的生活日程表,邻居给予了莫大的帮助。401的崔妈妈因为喜欢莫非就常常带着莫非吃中饭吃晚饭,莫向晚每个月都会塞几百块钱给崔妈妈。崔妈妈原本是不要的,不过她固执不过莫向晚,只好收下来。
  有这样的邻居也是莫向晚不愿意搬家的原因,但是另一个新来的邻居就不一样了。
  莫向晚回到家里,家里黑灯瞎火,她扭亮了灯,先去儿子房间。儿子房间里空空如也,她心底顿时升起一种强烈的恐慌,连叫几声“非非”,没人应她。
  她立刻去敲401的门,崔妈妈一家没有睡,但非非并不在他们家。莫向晚差一点六神无主,崔妈妈马上贡献线索:“大概在403小莫家,今朝夜饭非非也是跟着小莫吃的。”
  莫向晚一咬牙一顿首,扭头就去“砰砰砰”敲403的大门。莫北很快就开门,见是她,先朝她“嘘”一声,讲:“非非睡着了。”
  莫向晚可不管,推开他就冲进去。这间403是个一室户,灶庇间往里走就是大房间,不过里头装潢简约,全套从宜家搬过来的家具,格调统一,像间单身宿舍。
  莫非就趴手趴脚躺在房间里面正中央的大床上。这床大的惊人,应当是个KING SIZE,莫非睡在上面,像只安憩的小鸟。
  她冲过去就要抱儿子,被人拦住。
  莫北说:“我来,他才睡着不久。”
  莫向晚正有一肚子气,对住他就说:“你怎么说也不说就把小孩子带走?”
  也许是这天真的晚了,莫北不像白天那么好脾气,看她一眼,说:“因为我不知道非非的妈妈会这么晚回来,他玩累了要睡觉,我就让他先睡了。”
  “我这么晚回来关你什么事情?”莫向晚要嚷,可还是坚持压低了声音。
  莫北耸肩,唇微微一撇:“了解,你是培养小朋友的独立自主能力的家长,恕我这个没当过家长的不知道。”
  莫向晚要被他噎住,拳头都攥紧了。
  她这模样看在莫北眼里,他自己不自禁地暗骂自己一声,做什么又要去招惹她生闲气?也许是因为他七点回来,在楼下就看到非非一个人在阳台上晒袜子,小小的人拿了凳子站老高,看到了他还拼命摇手打招呼。那片刻,莫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惊肉跳,就怕这个小人有危险。
  他当下把小朋友从家里带出来去吃了晚饭,问他:“妈妈呢?”
  莫非讲:“加班。”
  可是冲进来的莫向晚身上有酒气,哪里是加班?他顿生莫名的气愤。
  莫向晚几乎是失语了,他这样一说,一只手就捏到了她的七寸。她是可以为了莫非放弃一切应酬的,可是她没有。她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反驳,可是全部的理由在莫非面前站不住脚跟。
  这是她之前都意识到过的,她没有及时加以改善,还时常找到借口安抚自己的不安。
  莫北不愧是律师,说话这么不留情面,一下击碎她心里平衡的界限。
  莫向晚心里翻江倒海,水汽上涌,忽然眼眶里就有了泪意。她死死忍,她应当已经忍受习惯,却在他面前无法再忍。
  莫北面对女人的哭泣,并不陌生。
  曾经的田西,在他面前,泪如雨下,两个人没有肝肠寸断,可也差不多了。
  莫向晚的眼泪却是没有流下来,虽然她的大眼睛已经湿了,但还是死死钉牢他,就像锐箭,指住他的眉心。他的眉心突突地跳,就怕她的眼泪随时流下来。
  是他管的太宽,宽到快到伤害她的界限。他以为能够把好这个度,偏偏要刺她一两句。
  然后,莫向晚醒了一醒鼻子,声音还是哽咽的,偏就是把语调给改了。她讲:“那是我的疏忽了,谢谢你照顾非非,我这个做家长的以后会当心的。”她退了一步,又说,“我不好再麻烦你的。”
  她做出的姿势是想要抱莫非回家的,莫北本能也退了一步。她温柔地弯下腰,托住莫非的小脑袋,全心全意地抱起他。
  这是吃力的,但是眼前的这个母亲仿佛力大无穷,将孩子牢牢抱好,安放在怀内。莫北只得让路,为她服务,给她开门,又帮她开了她家里的门。
  崔妈妈正在门口张望,她并不知就里,只是做一个热心的客套邻居,先对莫北讲:“向晚一个人带儿子不容易的,我们做邻居的能帮一把是一把吧!”又对莫向晚讲,“403小莫人老好的。”
  莫向晚闻言又看一看他,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跟在她身后,脸上有歉意,终于还是说出来。
  他对莫向晚说:“不好意思。”

  第 30 章
  那晚之后,莫向晚并无继续不安或者激动。她反倒冷静些许。
  莫非醒来同她说:“是我缠着四眼叔叔去他家里头的,妈妈,四眼叔叔对我很好的,我要吃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的。”
  孩子的判断这样简单,好坏是非,全凭直觉,全凭大人的动作。
  但她不一样,她会思量做的那个人的动机。
  莫北和善,她相信。事实上,他们重逢以来,他对她,有一定程度上的克制和守礼,她非草木,当然能够感受的到。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担心。她摸不清他的意图,这教她难以想出一个应对的法子。
  莫向晚失眠好多天,都在审视这一问题。然,白日工作繁忙,夜间又失眠,她往往只能在下半夜睡几个钟点,次日清晨会发现黑眼圈依旧。
  这是一种心理压力,甚至于可说是折磨。她不是没有想过同莫北直接摊牌,可那样等于不打自招,这一想,又会缩回原地,保持原状,继续掩耳盗铃。
  邹南说她最近状态极差。她想不通此事,已有逐渐跌入此境无法自拔之趋势,到最后只是不想再见他,以免增添烦恼。
  想不通此事的,不止是她,还有莫北。
  莫北从那一晚开始审视自己的动机。
  他想他是想要探询莫非的身世的。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会有一个他的骨肉流离在外,这种想法叫他不安。但不安之中还带着隐藏着的兴奋和喜悦。
  莫非是一个相当机灵的孩子,他能体会出他对他的好,喜欢腻住他说话。说的大多是童言童语,对他这样的大人来说应该是乏味的,但他却觉得这样的交流非常有满足感。
  那一日他把莫非带在身边吃晚饭,莫非要吃肯德基,他认为这种洋快餐并不利于儿童的健康成长,但是莫非拽着他的手,摇两下,他的心不得不动摇。
  后来吃晚饭时,他把自己大学时在肯德基打工的经验分享给莫非。
  “薯条、鸡块都是用特制的油炸过炸的,用的油是进口的,不过只要超过三天,油脂会沉积变质,许多餐厅不及时更换炸油,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黑乎乎的。”
  莫非马上就懂了,他把咬了一口的鸡翅放下来,对他说:“四眼叔叔,吃这种东西是不是不好的?那么我以后就不吃了。”
  这种传输生活经验,被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迅速吸收的感觉,好的惊人。尤其莫非这样的孩子,极有判断力,能很快明白大人表达的意思。尽管他馋着这种刺激口感的食物。
  是莫向晚把他教育的相当通透。
  那天早晨,他是仔细听莫向晚交代莫非在家里过暑假的事项。
  莫向晚是这样说的:“妈妈走了,你就是家里的主人,要把好关,水电煤都很需要注意,如果出状况,不单单是我们家里的问题,还要麻烦邻居和房东。我们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大妈妈的饭菜做的很好吃,你不可以挑食,这样会辜负大妈妈的好意,吃完以后要道谢,因为大妈妈特地给你做了饭菜。”
  因为他听着莫向晚这样教育的莫非,故此,那一晚当他忍不住讥讽了莫向晚之后,会暗骂自己“犯浑”。她对孩子的照料和教育是这么细意,且还用感恩的心面对别人的帮助。
  401崔妈妈说起她:“她和老公离婚好几年了,一个人把孩子还能带的这么好又没耽误工作,不容易啊!”
  莫北听了进去。他猜测这也许是她的借口,给予莫非一个可为人所信的合法的身份。
  他是依旧无法公对公卯对卯的当面去询问她关于莫非身世的敏感问题。她从过去的草草走到如今的莫向晚,付出有多少?他稍稍计量,便能了解,了解以后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动机已经不明了,竟被她的反应搅乱。莫北三十年的人生之中,首次有了不敢去做的事情。
  是的,的确是不敢。
  这样的结论让莫北自己都惊讶,他竟然怕冒犯了她。或许真是他欠了她的。
  同一栋楼内对门对面的这对男女,继续相安无事,同时好长一段时间对门不见面。
  只是莫北送的早饭一次都没有少。
  莫向晚头先口上强硬,不过争一口气,后来他竟然真的日日都有早饭送到。她先是诧异,后是烦恼,到最后是准备好钱,让莫非找机会还给他。
  莫非的睡觉习惯不知从哪天开始发生改变,竟然日日都能起的比她早,拿好莫北给的早饭就来催她起床。
  莫北的聪明之处在于他既没有登堂入室,也不同她照面,莫非拿的钱也还不出去。他有料准莫向晚非关必要,目前绝不愿意与他照面。
  只是苦了莫非,天天攥着几张粉红票子,对莫北可怜兮兮说:“四眼叔叔,你老讨厌的,你不拿我的钱,我就不能做好妈妈交代的事体了。”
  他问莫非:“妈妈怪你吗?”
  莫非摇摇头,心里想,妈妈倒是真的不怪自己,只是也不肯收钱而已。他又一向对妈妈交代的事情很认真,因此小脑瓜里十分苦恼。
  可莫北说:“那不就结了?这是叔叔请莫非小朋友吃的,叫妈妈不要介意,她是沾了莫非的光。”这话又是他存心说了,虽然是不照面的,他还是会一时没管牢自己做一些存心去做的“低级”事情。
  这话传到莫向晚那边,气得她要命,又不想再跑去403敲他的门。他一贯笑嘻嘻,总不见得把钞票丢到笑面孔上。她是不想把河东狮子做个十足十的。

  第 31 章
  虽然同莫向晚见不着面,每日早晨能和莫非碰一碰头,问问他吃的好不好,饱不饱,妈妈有没有加班,也能算莫北近几日来的日程安排首要选项。
  他挺乐在其中。
  这天早晨晨跑好了,穿一身运动服在新村门口外来务工小夫妻开的“老夫老妻馒头馆”门口排队买小笼包。
  这对小夫妻不过二十好几,在名餐厅里干过活儿,跟着大师傅学了一手做点心的手艺,能把小笼包做的皮薄馅厚汤汁浓,且还不容易破皮。天不亮就有顾客盈门,包子日日可卖好几千只。
  莫非说莫向晚喜欢吃淡的东西,这家也供应各种粥类,什么皮蛋瘦肉粥、八宝粥、港式艇仔粥、红豆粥,确保他给莫家母子供应的早餐日日不重样。
  他去的次数多了,小夫妻熟了他的面孔,就渐渐也能和他闲话几句。
  小店老板娘问他:“给您家宝宝买早点啊?”
  莫北接的顺口:“是啊,他喜欢吃包子。”
  小店老板娘就对丈夫说:“都说上海男人好,瞧,大清早爬起来给老婆孩子买早点。”
  莫北面对陌生人不方便解释,可这话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人听到了,那人嚷:“莫北,你什么时候连老婆孩子都有了?”
  原来是于直,莫北只好把他拉到队伍外头。于直也不是一个人,身后还停着他的那辆拉风小路虎,引来路人无数侧目。徐斯正趴在车窗口冲他笑。
  徐斯说:“我就琢磨你小子狡兔寻窟不寻常,是不是金屋藏娇?”
  莫北手里提了小笼包,是要趁着还热乎给人送去的,他且不理睬那两位,干脆就坐进车里,讲:“来,送我一程。”
  徐斯笑他:“你不是真谈上了吧?连眼镜都不戴了?”
  “少废话,我戴了隐形眼镜。快开车。”
  于直跟着跳上车,纳闷:“这路可怎么开?到处都是‘小青蛙’。”
  “小青蛙”是穿着绿色校服的小学生,他们正在马路上蹦蹦跳跳,兴奋地去上学。
  这天正是开学日。
  莫向晚早烦了莫北的早饭攻势,所谓无功不受禄,她想她提早把莫非喂饱,才能堵绝他的路。她起一个大早,给莫非烤了面包,做了鸡蛋,还有放了火腿,莫非果真吃的饱饱的,不过还在惦记着他的四眼叔叔。
  他也许清楚母亲对四眼叔叔不太友好,所以也不敢明提,只是自言自语:“哎,我吃不下小笼包了。”
  这正是莫向晚所要的,若要让莫北把莫非的胃口养刁,那她这个做妈就防守失败了。她又给莫非加了一道水果色拉。
  吃完以后,莫非小肚子溜圆,将小笼包遗忘。他的好朋友于雷在阳台下叫他一起上学,他转头对莫向晚说:“妈妈,我去上学了,我路上会当心的,你放心好来。”
  从莫非上小学开始,莫向晚一直挤出时间送他上学。可是上学期,他班级里的女同学们发起一个“大家一起去学校”的活动,早上一群女生不需要家长陪同,在某一处集合一起去学校。带头的女生还取笑了一番要妈妈陪着来上学的莫非,这让莫非感到极为没有面子。
  在开学的前几天,他就很严肃地通知莫向晚:“妈妈,我是男同学,而且已经两年级了,我可以自己去学校的。”
  莫向晚虽不放心,可是不好扫儿子自尊,就同意了,不过也有要求:“你要和同学一起走,大家可以聊聊天,而且还能互相帮助。”
  莫非就找了于雷等几个要好的朋友,还有模有样规划了一下去学校的路线和大家集合的时间。
  莫向晚事先和于雷的父母打了招呼,也就放手让他去了。
  不过看着儿子独自出门,她心里总归还是有点牵挂的。孩子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远离她的身边。她站在阳台上,看着莫非和于雷等几个要好同学打打闹闹,边走边聊,还能记得提醒大家直行向右,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莫非远远就看到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开过来,和几个同学来不及说“酷”,就看到车窗摇下来,四眼叔叔坐在里面。
  徐斯老远就看见几只“小青蛙”迎面走过来,莫北让他停车,他摇下窗口,就听见其中一个孩子冲着莫北喊“四眼叔叔”。
  莫北笑着问他:“怎么这么早?早饭吃了吗?”
  莫非拍拍肚子:“饱了。”
  莫北就把手里的小笼包和粥放一边,又问:“妈妈不送你上学?”
  莫非拍拍胸脯,得意非凡:“我们自己去。”
  这一下徐斯的酷路虎遭了殃了,莫北把那一串“小青蛙”全部放了上来。一路叽叽喳喳到学校,莫非耐心回答小朋友们的各种问题。
  到了目的地,徐斯把车停到校门口,小朋友呼啦啦全部奔下来,和莫北说话的那一个还朝莫北鞠躬,讲“代表同学们谢谢莫叔叔”。
  莫北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不叫四眼叔叔了?”
  小朋友一脸古灵精怪,答:“叔叔今朝只有两只眼睛。”
  莫北不恼,还是笑眯眯地摸他脑袋:“记住了,以后都要叫莫叔叔。”
  回到车上,徐斯握着方向盘直牢骚:“敢情我今天当了一回校车司机啊!”
  于直对莫北叫:“你可记着小时候叫你一声‘小四眼’,被你揍个半死?”
  莫北把小笼包塞到于直手里,烫得他“哇哇”叫。
  徐斯把眼前情形理顺,有了怀疑就直截了当发问:“你不会是想当人孩子的后爹吧?”于直顺手分了他一只小笼包。
  莫北笃悠悠讲了一句话,差点让他俩被小笼包噎死。
  “也许我是亲的呢?”
  莫北没有给他俩机会继续在此私人问题上打转,他讲完这句便问:“你们一大早来找我,不是来搓我一顿小笼包的吧?”
  徐斯和于直互相注视一眼。
  于直先开口:“莫北,市一的案子你别跟了。没好处。”
  徐斯点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何必去螳臂挡车?自己找不痛快。”
  莫北扯一扯唇角:“如果我偏要当这只螳螂呢?”
  徐斯正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找你们了?”
  于直说:“没,我们就听到一说。人国外资本家想要来送钱,谁断这条财路,谁不是找抽?”
  莫北抱胸,“嗯”了一声,讲:“你们就当我皮痒了。”

  第 32 章
  莫向晚最近的工作安排得都比较顺,莫非上学以后,她工作时的心思反而集中,不用老担心儿子在家里闯出什么祸来。
  她给莫非报了他们学校的晚自习,有老师给带着做作业和补课,在天光亮的时候还能有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
  那两次莫北的指责,实在打到她的痛处。为了莫非减少应酬,她可以办到,可为莫非创造更好活动空间,这就难办。
  她同小葛老师提过意见,小葛老师面有难色,讲:“学校的规章制度,我们真不太好提。如果家长有这个意愿的话——”小葛老师支支唔唔就不说了。
  莫向晚自然明白,作为职场中人,能够理解小葛老师的难处,她先和于雷的父母商议,是不是打电话给校长,希望他们在业余时间开放操场给同学们活动。
  没想到她这个提议,受到了许多家长的赞同,他们都情愿孩子在学校里运动,而不是放学在外头闲荡。这样一来,气势就壮了好多,莫向晚作为学生家长代表,给校长致电,十分中肯地提出意见。
  这间小学的校长还算能够接受意见,于是放学后操场开放时间延长,不过他提出了晚自习班收点心费,因为学校还想给同学们供应牛奶和点心,价格当然较市价为高。
  但是再高,莫向晚也是付了。现在的机构处处讲究经济效益,总能立出各项名目来收费。莫向晚算一算账,很阿Q地想,总是要付老师一些加班费的,也就不多计较了。
  而且这样一来,她还有时间去念夜校。
  莫向晚在莫非上学之后,她也开始报读大学自考班。书本她是丢了好多年的,再拣起来,格外费力气。因此她能不缺课则不缺课,全部作业都做得认认真真,是班里最刻苦的一个大龄学生。
  她的《市场营销学》的老师正是师大市场经济研究中心里任职的冯研究员,她在课余兼职教一教自学考的课程,遇到的学生泰半是混文凭的,因此莫向晚此类真正刻苦用功的学生,她会记得牢,也愿意多给予一些信息和帮助。
  这天她就提醒莫向晚:“晚上六点在师大的正辉堂有个案例研讨会,讲中国企业品牌价值评估之现状的,有空来听听,我借你一张学生证。”
  莫向晚看一看手表,听完课正好去学校接莫非回家。她很感谢冯研究员,冯研究员笑着说:“似你这样拼命念,到三十岁足以去考MBA了。”
  莫向晚微哂:“还是觉得时间不够,以前荒废太多了。”还小心翼翼问,“我行吗?”
  冯研究员鼓励她说:“没事儿,朝闻道夕死足矣。到时候我介绍几个好的老师给你补课,用个一两年准备,我相信你能办的到。我们学校和欧洲的商学院有合作,考来我们这里很不错的,学费还比复旦同济的节省,反而实惠。”
  莫向晚问需要多少钱,冯研究员报了一个数,让她在心里算了算,决定把考MBA的日程推后,在莫非念大学之前,恐怕她没有这个时间和金钱。
  但她依旧衷心地说“谢谢”,再说“会仔细考虑的”。
  这座城市在九月还留着烈夏的阳光,多数人找地方避暑。
  莫向晚这天没有课,但是还是坐在师大的老图书馆里自习。她很安静地蜗居一角,她不是这里的正规生,是要守规矩的,还要低调。
  她来上课一般不穿职业装,也不戴眼镜了,身上着一件白衬衫加一条牛仔裤,背一个从七浦路淘来的帆布包,把头发宽宽松松扎在脑袋后面,扎辫子的不过一条黑色橡皮筋。
  还是有男生来到这样不起眼的角落向她搭讪。
  别人问她:“有没有空参加晚上的开学舞会?”
  莫向晚不得不应付,她认得眼前的男生,上个学期他来同她打过好几次招呼,那时还满脸稚气,今次见到人长高大不少,浓眉大眼的,能让莫向晚幻想到念大学时莫非的模样。
  对付这种男生,她上学期的做法是摇头回避,不多说话。可过了暑假两个月,男生死心不改,这样问题严重。她就这一回就实话实说了:“你搞错了,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男生大大方方坐到她的身边:“我知道,没有一个系有你这样的女学生。”男生用几分情动的幼稚得意揭露,“你是自考班的。”
  莫向晚听了想,现在的孩子都是克格勃。
  男生还在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向晚只好无奈笑着再说:“我虚岁二十八了,小弟弟。”
  这个小弟弟“啊”了一声,是没有想到的,火烧了屁股一样“腾”一下站起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还是莫向晚给他解围:“所以你们的舞会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去是不大合适的,是不是?”
  小弟弟憋着话讲不出来,遭受意外太大,只好道声“再会”扭头就跑,可能是被吓到了。
  莫向晚摇摇头,收拾好课本,拿着冯研究员给她的学生证,启程去正辉堂。
  莫向晚走进正辉堂时,研讨会已经开始了。有个人站在讲台上说案例。演讲的人既不是师大的老师,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员。
  她走进去,两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正窃窃私语:“政法大学毕业的执照律师到底两样,台风这么好,人又帅,比那搞经济运动的苏北老头强多了。”
  “你别刻薄,周教授今朝感冒才让辩论嘉宾替的。不过人真是好帅啊!都说政法学院里雄性动物平均海拔没过170,原来是讹我们呢!”
  莫向晚在最末一排找了一个位子坐好,听站在演讲台后的莫北侃侃而谈。
  九月夏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束阳光打进大礼堂,他站的那一侧正在阳光之下。阳光模糊他的脸,莫向晚就当作他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在讲一个中国本土企业,通过品牌价值评估,最后出售股权的案例。
  案例的资料翔实,他也是熟知各类经济掌故的,完完全全脱稿口述。时不时在关键之处停顿,微笑地望住下面,每个人都认为他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这样温和又礼数周全。他的注视可以令学生们思考,他们可在此间隙记录下案例重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莫北,或说,Mace。如此挥洒自如,稳健持重。
  末了莫北做陈词说:“许多人认为,做品牌的至高境界在于卖掉它。或许对于企业主来说这是一种解脱,甚至是全新的职业生涯的开始。但请记住,获利是你们付出智力和体力的一部分,并非全部。高于此境的,还有品牌责任心。”
  因为已经到了讨论时间,有学生乘机提问:“您是学法律的,怎么会有这样感性的结论?”
  莫向晚等着莫北回答这个问题。
  莫北微微一笑:“感性是个可爱的词汇,和‘法律’并不冲突。在座各位未来营销人,当你们把营销大师菲利普·科特勒奉为毕生偶像,请记住他的名言——‘伟大的品牌能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共鸣’。一切伟大的品牌都建立在消费者的感性认识之上,其次,才是价值本身。我只是用我的法律思维,相信你们偶像的结论。”
  有人鼓掌,莫北把手抚在胸口,颔首表示感谢。
  莫向晚反应过来之时,她亦在鼓掌。

  第 33 章
  莫北百无聊赖地坐到一边的嘉宾席位上,下面的学生热烈鼓掌,组织研讨会的季副教授在掌声中朝他使眼色。
  季副教授的喉咙遭到感冒的破坏,零时需要找一个人代替他讲述冗长案例。莫北是被大学老师推荐来做案例法律咨询这一块研讨的,组织者以为律师能言善道,让他去抱佛脚。
  莫北一看案例,就想冷笑。
  现今虚拟经济大行其道,玩转股权成立投资公司,比苦心经营实体经济获利更多。他们要说国际金融体系下的中国企业如果把牌子打响卖价提更高。
  白手起家永远是辛苦,朝夕间赚一个盆满钵满才是王道。莫北心念一转就做了一个演讲的转折。
  季副教授同他并不相熟,只道他是朋友的得意门生,专攻国际经济法方向的行家,既有专业背景又是能言善辩,应该不会出大篓子。可谁能想到他在第一时刻就拆了台脚,急得副教授干瞪眼。
  偏偏现在的学生又叛逆又愤青,对异化思想更感兴趣,被莫北把性子吊了起来,其后提问之犀利可比《南方周末》的社论,可怜季副教授沙哑着喉咙震不了场子,还得莫北代为发声。
  莫北在之后的议程已发觉先前自己一不留神做了违规的出头鸟,后头总算及时醒悟收敛,给足副教授面子,对学生有问必答,句句都在原定议题范畴内,没有冷场。
  但也无趣。莫向晚记录了几笔,就不再做笔记了。
  前面的女生也在可惜:“开始说的好好的,怎么口径一会儿又统一了?”
  “政法学院的师兄从令狐冲变成劳得诺。”
  “没劲。”
  莫向晚看住坐在一边勾着腿面对学生微笑的莫北,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此地,还能在面上做的煞有介事,和季副教授一个眼神就能充分交流,并代替发言,她就觉得好笑至极,心想,他可真能装。
  莫北在台上实在无聊,早就分神看暇眼。他以为他看错了,不露声色再度确认,自己戴着眼镜提升到2.0的视力没有产生幻觉。
  莫向晚穿的像个女学生,坐在人群后面,时而仔细听讲,时而认真做笔记。不过也没有维持多久,她开始伸伸腿,看手表了。
  她还要回去做莫非的称职母亲,不应当在越来越无聊的会议里浪费时光。
  莫北代她着急这个研讨会该快些结束。不过她不迂腐,偷偷收拾了课本,要加入陆续溜走的学生大队。
  鬼使神差,抑或莫北早有此心,他对住身边的冯研究员耳语:“晚上还有个饭局,实在得赶着去了。”
  冯研究员早看出莫北心不在焉,又同己方意见不合,巴不得他早走。
  这样一来,他也从侧边下了舞台,有学生围过来要他的联系方式,说以后要向前辈多多指教。他讲“不敢当”,留的是单位的电话,又说“随时欢迎同学们来做法律咨询”。那样不需要他亲自答复。
  莫向晚背好书包,走出大礼堂,天已经擦黑了。她看看表,此地到达莫非的学校大约有一个小时,正好是莫非八点下晚自习。
  她便加快脚步。
  可是有人拦住她,黑暗里,她一下没认出来人。那人说:“我还是想邀你参加我们的舞会。二十八岁还没有到三十,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你不要把自己想的这么老。”
  莫向晚先一惊后失笑,何至于姐弟恋如此流行?眼前的少年才是风华正茂,一身青春,有执拗的脾气和相当执着的眼神。
  她笑说:“小弟弟,别开玩笑了。谢谢你的邀请,我真的没有空。”
  少年说:“你在害怕。”
  莫向晚从礼貌的笑容变作要失笑:“我怕什么?”
  “你为什么不敢爱?”
  有人代替她回答了。
  “她要去接儿子放学了。”
  少年猛地一退,惊诧万分,叫:“什么?”
  莫北可不管他,从车窗口探头,管自问莫向晚:“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可以早些接到非非。”
  这正是莫向晚所急需要的,她能急己所急,不计前嫌,所以就点一点头,要上莫北的车。不过想起此间还有一位深情少年,就转头讲:“小弟弟,我还是要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真的不适合参加你们年轻人的节目,希望你玩得愉快。”
  莫北想吹一声口哨,可莫向晚坐在身边,到底没敢吹出来。但他可以用毫无同情心的眼光看着少年的懵懂情感被击破,然后把车开一个飞快。
  这天的高架意外通畅,莫向晚又看手表。
  莫北说:“你放心,三刻钟内可以接到非非。”
  听到他提到非非,就让莫向晚本能地挺一挺腰背。这是一个防备的动作,莫北注意到了,但也当没有看到。他讲:“非非看到你提早接到他,一定高兴。”
  莫向晚很不想同他谈莫非,但这时的他是好意,还用车送她。她心思一转,干脆当学生,转移话题问他:“当一个企业经营不下去,是否依旧需要维持民族企业的品牌责任感?”
  这算不算是挑衅?
  适才有学生问过类似的问题,有专家作答,专家答的是“这是一种‘卖身求存’,从企业所处的环境实际分析,卖掉未尝不是一种好选择。”
  莫北答她:“好与不好,看卖掉的方式是不是合理合法,是不是对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有利。”
  “那么你并不是全力反对此举?”
  “我只是反对做品牌卖品牌的谬论。打一个比方,你生下非非,但是后来把他卖掉——”
  莫向晚几乎立刻动气:“我当然不会这样做。”
  莫北偷眼望一望她。她的面孔气鼓鼓,五分娇憨五分霸道,心潮在起伏,连马尾辫子都晃了一晃。他看一眼,又看一眼,还要避免让她发现,这太辛苦。他也转移话题:“你在师大念书?”
  他看到她斜挎的帆布包,应该是当作书包用的。
  莫向晚也能及时调整状态,答:“是的。”
  车子下了高架,迎面遇见红灯。莫北在明灭闪烁的路灯中想,这个女人精力充沛,活力惊人,可以算是百折不挠。
  他是不好比的。
  莫向晚还有几分存在心底的好奇,没有忍住,问莫北:“你既然同别人话不投机,又何必参加这样的活动?”
  莫北想,是啊,他又何必?总不能婉拒别人的盛情,是他的至大缺点。他说:“人情关系的事情,你当我赚外快好了。”
  “你可真闲。”
  莫北不理她的悠然冷笑,说:“好了,叉头司机完成任务,小朋友刚刚下课。”
  莫向晚往外一看,果然,教室里有同学起立向老师鞠躬道别,她从车里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三楼一间教室里,靠窗坐的莫非正火速整理小书包。
  这种感觉是温暖的,她的心也柔和,面对莫北也就柔和了,道:“谢谢你。”
  莫北早已习惯她的不冷不热反复无常,在她温和时候,他就知道是能讲一两句“真闲话”的。
  “你这样打扮挺好,让别人会想不到莫非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妈妈。”

  第 34 章
  莫向晚可不理他,因为心里不讨厌。
  是的,是不讨厌。这样的话在她的耳朵里生不了刺,或许是安全感已滋生。
  莫非跑出了校门,莫向晚走出车门,她步子一顿,刚才在想什么?恍惚片刻,莫非已经过来抓牢她的手,摇撼:“妈妈,你怎么和四眼叔叔一道来了?”
  这样一摇,莫向晚把刚才的念头拼命忘却。
  莫北也下了车,对住莫非叹气:“叫莫叔叔。”
  莫非歪歪头,讲:“你戴眼镜了。”
  莫北就说:“你妈妈平时也戴眼镜,你怎么不叫四眼妈妈?”
  莫向晚又气又好笑,不过不响,自有莫非对付他。果然莫非说:“妈妈是美女妈妈,叫四眼妈妈不绅士。叔叔是男人,男人气量大,随便叫叫没问题的。”
  那也真就没有问题了,这个小朋友一心护牢母亲,莫北存心试探宣告失败,他邀请母子两人再度上了他的车。
  莫非这天数学测验得了个一百分,但是也有忧虑,他把头靠在莫向晚胸口说:“妈妈,明天要考语文了,葛老师说要开始考作文了,作文题目叫《我的一家》,要介绍爸爸妈妈。”
  驾驶座的莫北听了,微微侧头,被莫向晚注意到。她抚一抚莫非的额头,说:“你就写妈妈好了。”
  莫非面有难色,着实忧愁,憋着嘴沉思半天,才问:“妈妈,我可以不可以假装四眼叔叔是我爸爸?这样作文就可以写的好看了。”
  说完希冀地看住母亲,他的大眼睛里的渴望一览无遗,是这么多年莫向晚都未曾见过的,仿佛是被打开了锁链的大宅门,忽地把隐藏的风光倾泻。
  孩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莫向晚惊得立刻就低吼:“不可以。”
  莫北闻言转头望她。这又是另一副神态,他的目光沉沉,看不出究竟,只是望牢她,也许想要看她的究竟。
  莫向晚咳嗽两声,也觉失态,补充道:“这样是不礼貌的,怎么可以随便写人家呢?你们的老师也希望你们写一些身边的真实事情的吧?”
  莫非还是憋着嘴,显然不乐意。莫北开口说:“没关系,作文也要做适当的美化,就像画画一样。”
  “老师不会给刻意虚构的文章好分数。”
  “所有的作文都是起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莫向晚咬下嘴唇,愤然了,盯牢莫北。莫北头都没有回,还问她一句:“莫非妈妈,你说是不是?”
  这原本是她的惯用语,什么时候竟然被他学了去,还带着七分诚恳三分轻佻地说出来。
  她身边的莫非看看四眼叔叔又看看母亲,小脸上满是为难。他低头对手指头,心想是闯祸了,让妈妈和四眼叔叔形同吵架。妈妈从不跟人吵架,四眼叔叔也没跟人吵过架。这样做不大好,莫非在忏悔。
  终还是莫北妥协下来,他把莫家母子送到他们家门口,对莫非说:“还是听你妈妈的,小朋友做人要诚实。”
  抬起头来,还问莫向晚一句:“是不是?”
  莫向晚烦乱地把莫非推进房间里头去,对住莫北没有答他的疑问句,而是客套拉开距离讲:“天晚了,又麻烦你一次。”
  莫北摇摇手,开了门同她说“再会”,再关上门。
  莫向晚才虚脱地关牢自家的大门。她就知道,同这莫北打交道,真是片刻不可掉以轻心。他简直够资格当连环杀手。
  她换了鞋子,才发现莫非还托腮坐在饭桌前发愣。莫向晚敲敲桌子,儿子回过神对她说:“妈妈,你可不可以让四眼叔叔当你的男朋友啊?”
  马上被莫向晚喝止:“又瞎七八搭想什么?”
  莫非叹气垂头:“妈妈,我帮你挑了很久了。你不要像大妈妈的女儿晴晴姐姐一样,大妈妈讲她挑男朋友挑来挑去的,这样是嫁不出去的,以后没有人帮忙做家务的。”
  他说这样的话,还学崔妈妈盯着女儿找男朋友时说话的那副神态,可又把莫向晚给逗乐了。她边半推半抱莫非进卫生间,边讲:“你这小鬼头,妈妈又不是晴晴姐姐。”
  莫非乖乖捧牢小睡衣准备洗澡,在莫向晚放水间隙,又多嘴说:“妈妈,大妈妈说要帮晴晴姐姐报名《相约星期六》。”
  他这样一说,莫向晚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想,以后可不能让孩子多看什么情感类节目,还是看《欢乐蹦蹦跳》比较安全。
  她在莫非脸上亲一亲,讲:“好啦,你别学大妈妈瞎操心了。你就是妈妈的小男朋友,妈妈不要其他的男朋友。”
  莫非脱了衣服泡进浴缸,对门外的莫向晚讲:“可是我还不会洗衣服哎!”
  莫向晚说:“等你十几岁就会洗衣服了。”
  莫非想的是,这可不行,还是明朝问问四眼叔叔会不会洗衣服。
  安置了莫非入睡之后,莫向晚也洗了澡,又把衣服洗了,还为次日早餐做准备,在电饭煲内熬了白木耳。这样一忙,又是腰酸背痛,还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凄惶。
  这路道艰难,她有了莫非就可以捱,可是,莫非想要爸爸了。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是希望有坚实的比母亲更为牢靠的依靠的。
  她并非万能,更非无敌,也有不可为的地方,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弥补到。不曾想到这条缺憾如此明晰。
  莫向晚把眼一闭,不想其他,先做一个面膜,抵死要在次日上班时光鲜照人。
  但是次日竟发生了更令她头痛的事情。
  莫向晚早晨九点到公司,一进办公区就听见宋谦正心急火燎对邹南吼:“这桩合同你们是怎么跟的?梅范范的经纪人发了EMAIL给各报社,十点钟要开发布会。”
  邹南急得眼泪直流,她说:“当时签的急,我们也不知道——”又被宋谦劈头一阵骂。
  莫向晚走进办公室一听就知道出事了,邹南还是相当维护她,只捱骂不吭声。她发声说:“梅范范合同我紧急跟的,正本法务过过目,附件还没签。她要开发布会做什么?”
  宋谦气得青筋凸起,甩掉手里的簿子,说:“做什么?她声称签了不平等条约,片酬低,档期紧,让她错过拍文艺片的机会,她要解约。”
  莫向晚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小时前。要不是我的记者朋友通风报讯,我们都要蒙在鼓里。”他又拿起甩掉的簿子,“我给她接了三个秀,一个是国际大牌,这下怎么办?她把我们都给耍了。”
  莫向晚就手打电话给许淮敏,许淮敏也在叫:“我就说合同有问题的,附件都没搞好就签了,上头只有报酬和年限,对她的演出、广告约根本没有列细。”
  这时又有电话进来,邹南接起来,隔着老远就听见电话里有人吼,邹南怯怯把话筒递给莫向晚:“是剧组那边的。”
  宋谦摊手:“这记好玩了,我们因为梅范范把人广告商、4A、大导演都给得罪了。”
  莫向晚接过电话,头一句话是:“郑导,您别生气,听我讲——”
  那头拍历史剧的大导演脾气也大得很,根本不听她的话,京骂一开,没完没了,把莫向晚祖宗十八代骂一个遍。为今之计,她也只能随他。那头发泄完毕,把电话狠狠一挂。
  这是一个错乱至极的清晨,四方电话不断,指责谩骂猜测一桩桩来,整个办公室内的全部人都在低声下气做解释,全为一个梅范范。
  莫向晚尚不能整理出一个头绪出来,于正到达事故现场,把处理事务的工作分配命令发下来:“艺管部跟进剧组那边,给我妥善解决方案,企划部与客服部同4A再去谈,张彬和我亲自去一趟劳动局。”
  莫向晚震惊到无以复加,这桩事竟要劳动于正亲自去劳动局,等同闹上了官非。
  宋谦说:“梅范范说我们的合同违反劳动法,要找有关部门核定。”
  莫向晚几番深呼吸才镇定,梅范范最近的全部通告及电视剧拍摄工作均由她手安排,不可讲公司的安排多合理,但因王导打过招呼,又是要上大片的新人,总比其他艺人要好不少。哪里会有这样大的劳动纠纷?
  她不自禁问宋谦:“何至于此?”
  宋谦恶狠狠讲:“婊子难养。”
  话到极致,非常难听,莫向晚听着都刺耳。她不管宋谦,先回自己格子间,把梅范范的日程全部拿出来琢磨。

  第 35 章
  梅范范的新闻发布会在十点准时开始,热闹堪比当初发布会。宋谦去了现场,回来咬牙切齿转述:“美人哭的梨花带雨,将我等全部描述成为牛鬼蛇神。历史剧剧组不把人当人,活生生害她错过拍文艺片的机会,因为没档期。”
  邹南听完听完惊跳:“开玩笑,王导演不要她了还能怨我们?”
  莫向晚经过上午的混乱,此刻方寸已渐回转,又刻意理过梅范范的日程,对她的工作量是心中有底的,又想起先前许淮敏给她的讯息,她向宋谦求证:“她最近是不是见过奥斯卡受落的那位大导演?”
  宋谦答:“我听讲是试戏。”
  邹南说:“郑导也是大佬倌,他们制片人讲要我们赔偿,是我们当初拼命争取这个女二号给梅范范的。这个角色在情节里举足轻重,一线的红人丁苹都表示过想要演一演——”
  莫向晚打断她:“丁苹现在哪里肯要这个角色,最近和香港导演合作电影呢!”
  宋谦建议:“你们有没有给郑导其他演员名单?”
  邹南答:“他气的要命,说我们给的都是不入流货色,还让他被别人取笑做了周扒皮。”
  莫向晚蹙眉,但没有时间细想,又翻一遍最近的艺员日程,看到一人,计上心头。
  她说:“齐思甜的粉丝总是嚷自家偶像被我们送去演偶像剧,没有出路,做电视剧小公主也不济事,我们这一次如他们的愿。”
  邹南说:“齐思甜最近拍港台合作的偶像剧。”
  “那边快要收尾,我们协调。”
  宋谦提醒她:“郑导正在气头上,他一直用学院派,向来看不起旁门路子混出来的演员,齐思甜是模特出身,你摆的平郑导?”
  莫向晚摇摇头:“这是无奈之举。”再讲,“无奈之举,还是要举。”
  宋谦说:“那你先摆平Judy这只雌老虎再讲。”
  果然如宋谦所料,朱迪晨听了莫向晚的建议,果然大发雌威,对牢她讲:“Merry,我是不是耳朵生疮了,你给我解释解释片酬减半是什么意思?”
  莫向晚不慌不忙做解释:“这是公司对郑导演的补偿。”
  “你倒是想做人情?”
  “这部片子要卖去海外。”
  “唯是如此,思甜的继得利益受到损害,工作立场之上,我等同其母,你说我能不管?”
  莫向晚诚恳说道:“我晓得你带的人大多出人头地,思甜在偶像剧上头也是独当一面,但是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小公主哪里能做一辈子?早谋出路,还可让你多带几年。以前拍偶像剧的几个女演员保鲜期一过,还有谁理?我相信你手里当然会有后继的人上来,对她目前的成绩也是满意的,无需你多费心。不过你想,如果她能有机会跳一个台阶,不是更好吗?你讲是不是?”
  朱迪晨静心在想,莫向晚对她手里带的艺人的情形了如指掌,分析得头头是道,她是认同的。不过她也有疑问:“你就看好齐思甜?”
  莫向晚微笑:“你手里的大牌,怕只有作为半新人的她肯降低片酬,又有好演技让导演满意。”
  朱迪晨被说服,不过不想多管闲事,讲:“我明天要带人去台湾上节目,这桩事体交给你了。”
  莫向晚就在第一时间联系在片场的齐思甜,齐思甜听见是这样一件活儿,心里也犯怵:“会不会撞人大导演枪口上做炮灰?”
  莫向晚已经不想多同这班艺人多废话,就讲:“炮灰也是我先做,你只要拿出你的本事亮一个相就行。”
  邹南打听好郑导动向,进来报告:“真是很巧,郑导下个礼拜一从横店过来,同那位蔡导谈事情,蔡导的助手说在四季订了一个套房。”
  莫向晚夸她:“好丫头,小特务做的不错。”
  “蔡导人还真够意思,我说我们老大想要去蹭饭局,他说热烈欢迎。不过他们告诉我,郑导脾气大不好惹,现在还在气头上。老大你确定要去?不避一下锋头?”
  莫向晚站起来,说:“打铁要趁热,才能显出我们的诚意。”
  她整理好手头文件,正好于正回来,气色灰败,张彬朝她摇摇头,她得到暗示,简略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于正没有异议。
  事后,她问了张彬一些情况,张彬就讲:“还在处理中。这一次是着了梅范范的道了,王导的片子内定了角色,不是梅范范。不过她运道好,又被港台那位大导演看上了,要去拍人家的大制作。那位导演名下有公司,梅范范要从咱们这里滑脚拣高枝栖呢!”
  许淮敏正在一旁,听了说:“那也不至于踩我们一脚。”
  莫向晚想的是,等闲不如此,恐怕于正也放不了人。江湖面子谁不会要?于正亦不是一个好惹之人。梅范范食碗面反碗底的这么坚决,除非真是有了牢靠的下家。
  这位范美,真真棘手。
  莫向晚做好心理建设,安慰自己:“一定会过去,船到桥头一定直。”
  她在那个礼拜一没有刻意化妆,而是吩咐公司里最好的化妆师去给齐思甜好好拾掇了一番。
  齐思甜人如其名,因其甜美娇小,才为偶像剧的拥趸们追捧。但是她演戏时候爆发力十足,这种原始的张力,已被好几个同她合作过的导演夸过。她的粉丝都明白这点,只无奈公司对她的定位始终放在偶像剧上,而眼睁睁看她浪费实力。
  齐思甜的经纪人朱迪晨不是不清楚,只是她一贯认为偶像剧可令齐思甜有更多进账,而她心思主要在于另几个已有大成绩的艺人身上,不会多花心力栽培她。
  这些莫向晚都思量清楚,亦是了解齐思甜本人极富上进心,只等机会而已。
  故此,她对齐思甜打气:“从偶像派到实力派,有时候就是差机会。但是机会都是均等的,从不偏心谁,就看谁能在机会来临的时候抓牢它。”
  听得齐思甜频频点头。
  她们一同去了酒店,那一路地毯绵软,齐思甜脚踩细高跟,走得战战兢兢,好几次差点摔倒,都亏莫向晚及时扶牢。
  末了走到包房门口,齐思甜讲一句:“Merry,我既然降了一半片酬,他们再不要我,我面子里子都会丢掉的对吧?”
  就是这样的话了,莫向晚点头,齐思甜伸展好身体,本来娇小的体格好似平白长了几公分。她讲:“这个面子和里子,我是不能丢的。”
  来开门的是蔡导的助手,也是一个小姑娘,同邹南相熟,邹南才得来这么精准的消息。
  想到这一点,莫向晚突然发觉,邹南也是顶会花工夫的小丫头。
  房间里有好几个人,开了两桌麻将,有一桌正在洗牌,见到她们进来也不停手。背对他们的主位坐的就是熊腰虎背的郑导。
  蔡导开她们玩笑:“两位美女光临,让我们蓬荜生辉。”
  郑导并不给面子,头也不回,说:“于老四不敢来见我了?倒是让娘们儿上场。”
  莫向晚站直身体,不卑不亢讲:“老总今朝又去劳动局报到,前辈都晓得的,有些流程总要走好,才能更好工作。”
  郑导说:“那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拍着胸脯担保梅范范,现在鸡飞蛋打,可漂亮了?”
  蔡导打圆场:“老郑,别吓到小姑娘。”
  郑导这才扭过头来看她们,目光就戳在齐思甜身上。
  齐思甜反倒落落大方,莫向晚心中一赞。
  蔡导又打圆场,讲:“算了算了,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这么着,就让莫小姐代替于老四给你赔一个不是?”
  郑导说:“行,姑娘,让我看看你的诚意有多海。”他起身,走到吧台,拿了一瓶酒过来,齐思甜见状,担忧地望向莫向晚。
  那是一瓶黑方,莫向晚估量过自己的酒量,她是抵受不住的。
  所谓无奈之举,还是要举,她自己讲过的话,也是要算话的。她对郑导讲:“今朝我就先代于总敬您一杯,请您给我们的新人一个试戏的机会,以后有机会,于总会亲自登门道谢。”
  郑导拍大腿,说:“痛快,想不到你这小妞儿可以比一比东北妞儿了。”
  酒是郑导直接倒给她的,她仰脖子喝掉。
  后面的事情就昏沉了,就听见齐思甜在叫她:“Merry,你还好吧?”
  蔡导在埋怨郑导:“老郑你是越活越回去,和小丫头们较什么劲?”
  郑导说:“我哪儿知道她压根就是一银样蜡枪头,一杯黑方就倒的人。”
  隔了很久,还有一把熟悉的声音在责备她:“别人喝酒你赔命,什么工值得你这么做?”
  最后是莫非在唤“妈妈。”

  第 36 章
  莫向晚醒在一片粥米的糯香之中,咽一咽口水,喉咙如火烧。她动一下,有人在她床边,讲:“作孽的小姑娘,你是不是想拼掉小命了?”
  莫向晚对坐在床头的管弦笑一笑,嘴唇干的很,笑的不大方便。
  “还好,黑方又不是敌敌畏。”
  管弦端来米粥,怪她:“你别把于正的工当牛工打,我都没当他作九五至尊。”
  米粥已凉了一会,莫向晚入口正好,恰如滋润甘泉入心头,她喝了好多口。精神头回复了些,她对管弦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管弦要点她的额头:“这种时候你还有江湖道义的话好讲,于正不就当初借你一万块养小非非?我真后悔把你荐给他,这样当牛做马。”
  此话不假,不过莫向晚并非如此想。
  于正给予她的一万块当其时间,救回她和莫非母子两条命。虽然钱是管弦向他去要的。但,至几年后,“奇丽”创建,于正给予她的机会亦是不小。这样的年纪坐到这样的位子,她自当感激。
  正如她同齐思甜说过的那句“机会来的时候要抓牢”,她抓牢以后,绝不会忘记给予机会的人。
  秦琴曾提点她:“士为知己者用,才能展长才。”秦琴困难时候从当年电台内退红主播那儿受惠得助,一直铭记在心,讲,“最落魄的时候,他推我上了《午夜倾听》。”
  莫向晚则想,她最落魄的时候,管弦同于正共同伸手拉了她一把。不管他们各自为人几何,她也铭记在心。
  她对管弦说:“这是分属应当的事,没这么严重。”
  管弦自嘲:“你对于正比我还要鞠躬尽瘁。他是好福气,哪里得来我们这两个痴人?”
  莫向晚咳一下,管弦把话说得稍微有些过,意味不明,会让人别有联想。但对面是她,也无需辩一个清楚了。
  她转念想到自己的“心头肉”:“非非呢?”
  “去上学了,你的邻居不错,开宝马送你儿子上学。”
  原来是莫北,莫向晚无端端心头就一慌。
  “你把齐思甜他们几个吓坏了。就这情形下,齐小姐还能在郑导面前演了一段绝好的,郑导当场拍板要下来。你没看走眼。”
  莫向晚听后安心:“这样就好。”
  “这群小姑娘个个有好眼色,哪里像我们这么憨?”
  又是这话题,莫向晚还是不接口。
  管弦又喂她吃两口粥:“蔡导跟人送你回来,通知了邹南,邹南来告诉我,我赶过来你已经到家了。你啊!一醉酒品就不好了,对着你们家的帅邻居一阵狂吐,人身上穿的可是D&G新品。”
  莫向晚“啊”一声,这是不曾想到的,当时情景也已模糊,再回忆,一片空白,仅是脸上开始正式发烧,心里暗生惭愧。
  “我要代你赔钱,人家不要。这人真怪,开宝马穿D&G,竟还住这种地方,也算是人物了。”
  莫向晚嘟囔:“什么人物?那是个神经病。还穿什么D&G,跟GAY一样。”
  管弦笑:“GAY不GAY我是不晓得,不过应该是有钱人。有钱人怪癖多,我们不谈他。”她再说,“宋谦本来要来看你的。”
  莫向晚头疼:“管姐,我对他真没意思。”
  管弦叹息:“于正多看中你们俩啊!你对于正这么忠心,怎么就不接受他保的媒呢?做女人谈爱情是其次,谈婚姻才重要。找一个合适的老公,把这辈子过得舒服了,也就对得起自己了。”
  莫向晚半坐起来,先看窗外。此时残阳正如血,时光飞逝,离开昨日已过一整天。再大的艰难,经过时间清洗,亦可流逝。
  有些不留痕迹,有些留下烙印。
  很多烙印,莫向晚不想再去回忆。她坐正身体,面朝夕阳,对管弦,应当给一个切实交代。
  “管姐,我对婚姻没有想法。”
  这个莫向晚,心思从来透彻坦荡,对她毫不掩饰,管弦能够明白她。她说:“你太没信心了,你父母是你父母,你是你。”
  “而且我想我不会爱上什么人,这件事情太困难了。再要接受婚姻,更加不可思议。”
  “你是死脑筋,干什么必须先谈爱才能再谈婚姻?爱会消逝,婚姻却是能经营的,但凡能经营的,便是可持续的。”
  莫向晚忍不住要反问她了:“管姐,你这么明白,为什么要想不通?”
  管弦笑笑:“我是太明白了。”她告诫莫向晚,“你这辈子不谈这些东西,当女人是会有缺陷的,而且也会内分泌失调。”
  莫向晚掀开毯子下床,脚步虚浮,她跨一步,对着穿衣镜。镜子里面的人,经过长醉,此刻醒来,面色合格,又兼长发披肩,前凸后凹,是一流女人,丝毫没有内分泌失调的现象。
  她立立牢,有无限自信,对管弦讲:“我不同意,我莫向晚,从头到尾,简直无懈可击。”

  第 37 章
  无懈可击,这是卖弄在外人面前的话。
  管弦走后,莫向晚才是对镜自怜。
  她的出工卖力,管弦以为她报于正的知遇之恩,同事们以为她认真负责肯担当,只有她自己心中如明镜,那不过是挣得口粮的方式。
  这是她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口粮。
  莫向晚堪堪在镜前立得稳固,只有更稳固,才能向前走的更好。
  只是,她被黑方强烈的酒精刺激住脑筋,昏厥的那一刻,前所未有渴望休憩。
  这样一睡就是一天多,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莫向晚颓丧坐下来,骗来骗去,骗不住自己。
  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响了一下,她拿过来看,上头消息好多条。于正、宋谦等发来的慰问,齐思甜发来的感谢,邹南发来的会议通知,还有一个陌生号码,署名是蔡导,也是发短信慰问的。
  蔡导挺逗,说她是女中豪杰。
  莫向晚脑中有灵光,只一闪,那刹那想的是,做一个女中豪杰恐怕是无奈,谁不愿意工少钱多离家近,每天睡到自然醒?谁不愿意家和万事兴,团圆好过年?
  昨日之日当真不可留?或许只是一盒老旧录影带,时不时被她暗中倒带,她偷偷在看。她的少女时期,父母双全,看电影都是一家三口手拉手。
  这样短暂温暖,稍纵即逝。
  她正胡思乱想,莫非小小身子已冲进房间,喜悦大叫:“妈妈你醒啦?”
  莫向晚抱住她仅有的宝贝,抱得莫非只皱眉:“宝贝你不上晚自习了?”
  “我要早点回来看妈妈。”
  莫向晚放开他,问:“今晚想要吃什么?”
  莫非说:“四眼叔叔会烧菜的,昨天晚上就是四眼叔叔烧的菜,糖醋小排骨很好吃的。”
  莫向晚怔住,房间门口的那个人说:“你还是喝粥吧!喝粥养胃。”
  莫北倒是好,T恤的袖子管卷着。难道还得让他帮她做家务?莫向晚马上讲:“你别忙,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他讲:“你搞的定倒好了。”看她穿睡衣俏弱弱的模样,又不忍心抬杠了,马上弥补,“昨天晚上我和崔妈妈一道做的小菜,还剩一半,你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莫向晚想,不要同他计较了,他后面的话是善意的,他是花了时间来照顾她和莫非的,而且她还吐脏了他的衣服,怎么说都是欠他一份人情的。
  她就先道谢,莫北靠在门框上,发觉自己很讨厌老被这个女人道谢。她这样客气,客气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无限的大。
  莫向晚讲:“要么我帮你把衣服拿到干洗店去洗一洗?这个你一定要让我做的,不做我怎么好意思?”
  这个建议莫北可以接受,正好他的那件衣服此刻还在洗衣桶里,是在等着今晚保姆来收拾再处理。莫非揭穿了他,用小手握牢嘴巴对莫向晚讲:“妈妈,四眼叔叔很懒的,不肯洗衣服的。”
  莫北被莫非揭穿,既没辩一句也没生气,就把唇一抿,嘴角一斜,毫无所谓。
  莫向晚暗地里看看他,又看一看莫非,想,他们都是顶会厚脸皮的人,莫非有时犯懒不肯做暑假作业,就是这副神态。
  莫北说:“那么就是我不好意思了。”也就不客气了。
  吃过晚饭以后,她就把莫北的那件衣服拿了过来。正好莫北的家里来了客人,她又搭了莫北一把手帮他泡茶,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打趣莫北:“怎么好让你女朋友动手?”
  莫向晚马上否认:“没有没有,我们只是邻居。”
  大胡子男人没想到事实是如此,尴尬了一下,还是莫北说:“这里邻居好,大家互相帮助。”
  另一个客人就讲:“所以说远亲不如近邻呢!”
  他手里拿了一卷卷宗,摊开在茶几上,莫向晚看到上头写的是“市一电机融资方案初稿”,她知道他有正事了,便先告辞。
  回到家里,莫非在灯下拿着簿子神神叨叨念什么,她问一句:“明天要默书?”
  莫非“啪”一下就把簿子关上,猛摇头:“没有没有,我作业做好了,妈妈你给我在订正本上签个名,我去睡觉了。”说完一溜烟跑进卫生间给自己放水洗澡。
  莫向晚摇摇头,男孩子毕竟调皮。她先打开他的簿子看订正的数学题。莫非数学成绩一向好,不过错了两道乘法题,都是粗心做错的。再打开语文簿子,里头夹了一张测验卷,分数还不错,有八十九。莫向晚看得很满意,粗粗一翻,卷子最末是作文题,总分三十分,老师给了他二十五分。
  莫向晚看到他写的是《我的一家》,她看到莫非是这样写他的爸爸:
  “我的爸爸很忙,他总是不在家里。他头发短短的,戴着眼镜,上班的时候穿西装,开小jiao车。他开车遵守公交法规,从来不会闯红灯。回到家里以后,他还要工作,忙得就像陀螺一样(老师在这句话下面划了波浪线,说明比喻用的非常好)。有很多人来找他开会,他们一起讨论大事。我的爸爸是做律师的,就是电视剧里面,坐在法官下面,给别人辩护的工作。我没有看到过爸爸在法庭里的样子,爸爸说他不太上法庭的,他要坐在办公室,回答许多人提的问题。他们说这种叫法律咨询(老师在“咨询”下面又划了波浪线,说明这个生词用的非常好)。”
  莫向晚抓着试卷,又读一遍。
  然后,脑海里一片空白,缓缓有一星点的隐约的动摇。轻微、迷糊、不确切,再撕裂开来,切皮剥开肉,她不敢去证实。
  那头莫非“噼里啪啦”一阵忙好,穿着小裤衩小背心跑出来同她道晚安。她像做贼一样把儿子的试卷再度塞进簿子里。
  这一夜的莫向晚,没有被酒精侵蚀,因此而清醒。她在半夜里睡不着,又走到莫非的小房间,把台灯扭开,微弱的光,映着孩子的睡颜,纯洁而安静。
  这是一个天使。
  她甚至在这一刻不敢用手触摸。
  她在心中喃喃:“非非,如果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点点不满意,都是妈妈的错。妈妈没有问过你就把你带到这个世界里,对你是不公平的。”

  第 38 章
  风波过后,暂且平静。莫向晚回到公司正逢人事部管请假单的阿姨开始发工资单,她拉开细长条的白纸一看,抓住老阿姨问:“是不是打错了?”
  老阿姨对她眉开眼笑:“莫经理,你没看错。恭喜啊!”
  数字猛然增长了十个百分点,这算意外之喜。连邹南都为她高兴,下午茶间隙,吃着莫向晚请客买来的奶茶和蛋糕,对其他部门助理讲:“我们老大是拼命三郎,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别人笑她:“你这马屁精。”
  也有人买东西来孝敬莫向晚,是齐思甜。她从金茂君悦精饼屋里提来提拉米苏和用纸盒子装的好好的栗子蛋糕,送给莫向晚时还再三声明:“栗子蛋糕是用进口的罐装栗子蓉,非非一定欢喜。”
  莫向晚也是承情的。
  齐思甜颇感激地讲:“谢谢Merry一直提点我。”
  这份功劳莫向晚不去居,她说:“没有这一次,Judy也会给你找其他的。这是苦差事,历史剧行头重,拍摄时间长,你是要吃苦的,酬劳又这么少。”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齐思甜了然地眨眨眼睛,甜美得像只洋娃娃。
  下午莫向晚又收到礼物,馈赠人是齐思甜后援会的会长,她的铁杆粉丝,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代替偶像谢伯乐来了。
  莫向晚又感叹一次粉丝对偶像之爱的无怨无悔,拆开礼盒,是三大盒瑞士手工巧克力,一看就是国外带来的。粉丝和偶像一样花心思,礼轻情意重。
  她预备一盒一盒带回家,不能让莫非一次性吃光光。
  于正安排了她晚上的任务,告诉她要请郑导和蔡导一个饭局。地点让她安排,莫向晚知道于正这一次要讲一个排场和情调,好好联络感情,就把地方定在开在小洋房里的“名轩”,定的是全蟹宴。
  这晚必定是要晚归的,她提前打电话给崔妈妈,央她接莫非回家,并照顾睡觉。崔妈妈满口答应,她也安心,遂想一想,把三盒巧克力都全部重新扎好,准备拣一天送给崔妈妈。
  晚上的饭局于正携伴列席,身边挽的不是管弦,是正牌于太太祝贺。
  莫向晚同祝贺一般熟,祝贺对于正的下属也从不假以辞色。这是一个从小娇生惯养,一帆风顺的千金大小姐,长得也是本城女性特有的那种娇柔,娇柔之中隐隐藏一股锐利的锋华。
  于正挽着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郑导、蔡导这样的名导演都对这位于太太礼貌有加,粗口收敛不少。
  祝贺先就在席上敬了两位大导演一杯,讲:“我是行外人,从小看两位前辈的电视剧长大的,见到偶像实在是开心,所以今朝一定催着于正带我过来。来来,我一定要敬你们。”
  同为陪客的许淮敏后来在女厕洗手时对莫向晚讲:“于总的太座大人总来做揩屁股的活儿,于总还真真是缺不了她。”
  许淮敏是祝贺家里的旧识,自是晓得许多。但莫向晚不想从她这处了解更多,便说:“于太太蛮有风度的,镇的住两个大导演。”
  许淮敏涂好洗手液狠狠搓手,颇为自得:“那自然,他们的电视剧想要一次性过审核,总归得求牢祝家。这个圈子里的人谁不是豺狼虎豹?但谁敢对于太太狠三狠四?”
  于正尤其不会敢。
  管弦在祝贺面前,毫无胜算。
  莫向晚郁郁不乐地洗好手,同许淮敏出女厕时,正巧祝贺走过来,她走到莫向晚面前,满面笑容:“Merry,辛苦你了。”
  莫向晚亦无所卑亢。
  “于太太您客气了。”
  “不客气的,没有你们这班得力同事帮助于正,‘奇丽’不会事事顺利。郑导很敬佩你,等一歇你也敬郑导两杯,大家以后是朋友。”
  莫向晚只可说:“好的。”
  许淮敏给她一个赞许眼色。
  她是打工的,需要跟牢老板,对老板家属一概需要照顾齐全。莫向晚不会不明白,重新回席,她就是代祝贺敬酒的,祝贺也就是要她代为敬酒。
  郑导经过上次事件,亦算良心发现,屡次讲:“莫小姐,我干掉,你随意,随意。”
  这样喝了几杯红酒,莫向晚倒也无事,只是频频要去厕所。
  再从女厕出来,转过一处亭台,听见有人同于正讲话。
  “资本运作这回事情是说不准的,香港那边的人是狠角色,哪里肯轻易派钱?你先找内行咨询咨询。莫北专门接这种案子,你可以问他。”
  于正问:“上一回你剧组出人命的事情他搞定了?”
  那个人原来是蔡导,他说:“莫北从部队里头争取了抚恤金,本来是争取不出这么多的,他算出大力了,说是人家父母要养老,这些是应当的。我们这里也出了一部分。不然怎么办?人性命的事情开不得玩笑,我停工三周,撒了多少钱我一想起就泪汪汪。这是血的教训!”
  于正笑了一下:“他怎么管的这么宽?”
  “别人介绍的,说这人跟一般少爷不大一样。”
  “他们家犯过事儿,事儿一过,势头大不如前了,做人低调与人为善是正常的。”
  这句话听在莫向晚耳朵里,她这些年头一次,对于正的话,起了立即反感的反应。
  蔡导说:“介绍人就是关老爷子的小孙子,跟我说起莫北,用了一个词儿——‘侠骨仁心’。”
  “您又要拍武侠片了?买了几部梁羽生的版权了?”
  “不是我夸他,他对我这事儿挺仗义,几乎把事情办的算是两全其美了。”
  莫向晚没有听完后面的话,她匆匆又回到席位上头。祝贺又使一个颜色,她同许淮敏再次向导演那边的人敬酒。
  回到家里已经近了十一点,莫向晚到底还是喝多了,走路有点冲,且还睡意朦胧,上到四楼,先停在楼梯口休息片刻,用手按一按太阳穴,往墙上靠一靠。
  403的门开下来,莫北也在这个时段送客,还是前几天看到过的两个人,四个人打一个照面,搞得莫向晚不好意思。她侧一个身,打一个招呼,让客人先下去。
  莫北没有送客人下楼,只是简单道别几句。
  莫向晚没有管他,转身预备拿钥匙开门,手在包里摸了好几下,一滑,钥匙掉到地上。
  莫北弯腰帮她拣起来,说:“早点休息吧!我看你在外面就要睡着了。”
  莫向晚从他手里接过钥匙:“你也挺忙的。”
  她一说话,他就闻到酒气,不知怎地就会不大高兴,问:“你又喝酒了?”
  莫向晚拿着钥匙找锁孔,几次都找不到,心下着急,跺一跺尖脚伶仃的细高跟,没想到地上头打滑,险些摔跤,可口中还犟嘴:“只是喝了一点点,你看我一点都不像喝多的样子。”
  莫北就在黑暗里看她一眼,这栋楼里的过道路灯时有故障。她跺一下脚,亮一下,一会儿又暗了。他还是能看清楚她眼圈之下淡淡的青紫。
  从莫向晚这边看过去,只是纳闷这个男人精神头怎么这么好,镜片后的眼睛清亮,深幽幽的。她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莫北拿过她手里的钥匙,帮她开锁。
  “工作是工作,你不要老把自己赔进去。”
  莫向晚拉下面来:“这话是怎么讲的?现在哪一份工作真的可以朝九晚五?莫先生不要噎我了。”
  “你搞坏你的身体,倒霉的是非非。”
  这话真把莫向晚给噎住了,被他手一搭,推进了门。她像只牵线木偶,呆呆脱掉高跟鞋,往沙发上一坐。也许酒精麻痹思维,让她的脑神经瞬间产生空白。
  莫北给她扭亮了灯,看她这副样子,像极了当年嗑药后的草草。可是又并不全像,因为此刻她是懊恼的、自责的、省思的。当年的草草,眼底全部是迷惘,还有无望。
  莫北就先自说自话去了她家的厨房,水壶还空着,他决定先给她烧一壶茶。
  莫向晚无力去管莫北,她只是觉得累,累的动也动不了。这样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闭一闭眼睛,稍微失神,就会真睡过去。
  忽然她的跟前就有人说话,在问她:“莫非是不是我的孩子?”
  恰如晴空闪了霹雳,莫向晚一个激灵醒过来。
  “啊?”
  她的大眼睛空洞了,恐惧了,甚至是骇怕了。
  这不是一个好时机,莫北那时刻认为自己又问错了时机。
  静谧的深夜,煤气灶上的水壶里的水就要煮沸。莫向晚的心也要煮沸,她眼珠子一转,把手搭在莫北肩膀上,扯出笑容来,她说:“Mace,哥哥,你怎么会以为我只有你一个客人呢?”
  她又是这样,冒刺,冒到他还是会忍不住用手去接近。莫北审视地看她,看到她脑门都要冒出虚汗,那头水壶的水已经煮沸,“嘟嘟”地叫。
  她眼睛下青紫更甚,快要赶上她眼底的惊恐。她还装腔作势甜腻说道:“Mace,你不要白相不起好不好?”
  莫北空出一只手来,像是要拍抚她的脸,让莫向晚本能就往后一退,但后面是墙。
  他不管,还要再进一步,说:“草草,我是白相不起的,要么明朝我们去民政局把证办了,当作你对我负责好不好?”
  莫向晚微微张口,在“嘟嘟”声的催促下,她冒出一句:“你脑子有毛病啊!”
  莫非揉揉眼睛,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嚷一句:“水开了。”

  第 39 章
  莫北当然不认为自己在发神经病,他回到自己房里,还能睡的相当好。
  让莫向晚时刻担心他会抢儿子,不如让她担心身边多一个“神经病”追求者。起码“夺子战争”伤感情,而他老着面皮追求她顶多换几句“脑子有毛病”。
  他不想看到她整天疑神疑鬼,防他似贼,心力交瘁。她已经够累了,心理压力需要适当减轻。可这样一想,他就要反省了,自骂一声“十三点”。
  但是追求莫向晚,这个念头一出来,感觉并不坏。莫北关掉空调,打开门窗,凉风习习吹进来。
  前天周末回到家里,莫太太又忙着塞许许多照片给他看。他看来看去,实心眼里有一个念头,照片上的女人,没有一个比草草漂亮。
  他把念头说出来:“妈,你的眼色退步了。”
  莫太太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你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吧?还想怎么挑?”
  莫北安抚母亲:“没,没,我只是随便说说。”
  莫太太不同他随便说说,讲:“我看你是挑花了眼了,有本事像关止那样同时轧几个女朋友,我也好放心,说明你还有这方面爱好。我现在是不管你的了,你爱跟谁玩跟谁玩,但是你怎么不该玩的时候随便玩,该玩的时候又不玩了?我还情愿你去玩玩。”
  莫皓然在旁听到,喝止妻子,说她“又瞎扯”。
  莫北知道父亲周末时候会写几个小时大字,他素来热衷钻研柳体,力求方正。
  莫皓然问他:“老江告你的状,讲你不务正业。”
  莫北给父亲磨墨,小时候他没有这样的习惯,直到父亲疗养回来,他剪短头发,回到家里,破天荒给写毛笔字的父亲磨墨了。
  父亲那时候说:“你有了这番心思,也算吸取教训。”
  他很能吸取教训,并且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好。但如今同莫向晚一比,还存在很大差距。
  莫皓然一直满意他的浪子回头,也满意他目前做的事情。他指着书房正东方的墙上挂的字帖:“你太叔公的好友——书法大师卓汉书留下的这句话时时鞭策我。好几十年了,经过战争又是文革,他们家千辛万苦保下这幅字。卓家的伯母在乱世里都能做到的事体,我们如果做不到,那就太讲不过去了。”
  这陈年掌故是莫北自小听熟的。那一家世交真可算得一门忠烈了,父子都牺牲在抗日战场上,靠婆媳两人支撑度过艰难岁月。解放后媳妇开了食品厂,做过全国劳动模范。
  一个女人,失去了丈夫,一个人经历苦难,在社会上还能有立锥之地。女人的韧性也许从来都胜于男人。莫北几乎要感同身受。
  他抬头看那幅字,大字风骨铮铮,宣纸已因岁月的痕迹微微泛黄,还有数点斑驳的血迹,如今淡入纸内,都快成碧,衬的只是那几个字——“无愧书汉魂”。
  他看一看,心里一荡。
  低下头来,还是对父亲笑着说:“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爸,我也不差。”
  莫皓然指指他,只是摇头:“你自己小心吧!”
  他晚上亲自下厨做了菜,都是父亲爱好的本帮菜,他酌量减了调味品的分量,把原本浓油赤酱的菜式改良到清淡适口。
  这一手手艺也是父亲落难时练出来。那时家里连保姆都辞退,他和母亲四处奔走,母亲当时又犯了病,他把需要担当的事情都担当下来,因为环境会迫人。
  莫太太依旧在旁絮叨:“你爸老讲古,死脑筋,你要记着,不准犯你爸犯过的错。别老以为什么人都可以得罪,他当年就是太把自己当清官了,做什么举报,结果被身边人卖了都不知道。他平时连吃红烧肉都要吃方的,那有什么用?保身价才最重要。”
  被莫北搪塞过去:“妈,你尝尝这松鼠黄鱼,番茄酱我没放多吧?”
  保姆笑说:“莫北一回来我就要退休了。”
  莫太太冷不防被他碰一嘴油,连骂“小赤佬”,骂完再叹气,对保姆说:“你看看,我这个儿子上得公堂下得厨房,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洞房。”
  莫北没有把莫向晚母子的事情同父母交代。
  这些天他想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地想,真的像莫向晚说的,要想出毛病来了。
  莫向晚日防夜防,不过就是防着他来夺儿子。她这一系列举动,老早让真相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这样态度明确,意识清楚,又在暗地里拼命对抗。
  她是他遇到过的最倔强的女人。
  莫北想,自己只好四两拨千斤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其实也还做不得准。但总是他占便宜的。做莫非的现成爸爸,实则还有点心虚。
  莫北在阳台上抽了根烟,往旁边的阳台看。这对母子都该入睡了,他守在他们的身边,生出来的是从未有过的责任感。
  他把香烟摁灭,回到房间里开了灯,重新把最近的案例资料拿出来研究。

  第 40 章
  莫向晚这一晚绝对没有睡好,她左思右想,把毯子扭成了麻花。
  她原是存着逼迫莫北说出搬来此处真实目的的心思的,但本能的害怕又左右她的言行。一步乱,步步乱。每次一失态,她就恼恨自己情商太低。
  她还做过万般筹谋,甚至做过对簿公堂的最坏打算。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了解到他是多么难缠又多么难测。
  结果他说要同她去拿证。
  这简直是国际玩笑。
  可他坦荡荡毫无玩笑意思,把拿结婚证说的就像吃大白菜一样。
  当时的莫向晚整个的就目瞪口呆,心脏差一点停止跳动。
  莫非睡的半梦半醒,走过来竟然没有抱她,而是问莫北:“四眼叔叔,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啊?”
  莫北答他:“叔叔在约会你的妈妈。”
  她闻言只能瞪眼,酒精让她舌头都大了,她来不及即刻反驳。
  莫非眼睛一亮,梦好似醒了,问:“你要做我妈妈的男朋友啊?”
  莫北笑嘻嘻反问小朋友:“好不好?”
  莫非差一点就要说好,可毕竟机灵,一回头看到妈妈的面孔板着,知道不该说的绝对不能说,但又是为难的,只好挠挠头,对莫北说:“你问我妈妈好来。”
  莫向晚想,她能不能够当即给莫北一巴掌?她的方寸大乱全因由他,她太太太不忿了。
  可是莫北真的够老面皮,给她烧了水,还放了洗澡水,临走前讲一句:“莫非妈妈,你好早点休息了。”
  她要被活生生气死。
  早晨起来,都没把脸色恢复回来,又要擦粉,把自己打扮得一如白骨精。
  莫非这天没同同学们一起上学,一个人拎着书包先出的门,等她走出楼房大铁门,就看见莫非从莫北那辆银色的车上探出半个身子拼命打招呼。
  “妈妈,你快来。”
  莫北正靠在车上等着她,她踩着高跟鞋,“咚咚咚”走过去。
  “莫先生你兴致老好的嘛!”
  “一般一般,等漂亮小姐总归要有诚意的。莫非妈妈,地铁九点钟那一班就要到了,你今朝睡过头迟到就不好了。我送送你。”
  她是睡过了头,因为昨晚五脏纠结,头脑迟钝。
  害人凶手却是神清气爽,衣冠楚楚。
  这太不公平,她凭什么就输了去?
  莫向晚把步子一顿:“既然莫先生你想麻烦,我也不好推辞了。”说完拉开车门,坐到莫非身边。
  莫非的小脸上有止不住的喜悦,摇头晃脑说:“妈妈,四眼叔叔说他不怕麻烦的,他可以天天送我们。”
  莫向晚翻一个白眼:“你不是讲要和同学一道上学的吗?这才没几天你就坚持不下去了,当心被别人嘲笑。”
  这是莫非一下没有想到的,当即就忧愁起来。
  莫北说:“那么叫你同学一道来坐车吧?”
  向晚冷笑:“有六七个小朋友,莫先生你真的想做叉头司机啊?”
  莫北讲:“还是免掉起步费的,养路费油费统统我出,莫非妈妈,这个上海滩上恐怕没有我这么大方的叉头司机了。”
  莫向晚不跟他说话了。
  他现在完完全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太极拳打的比任何一个经纪人都要好,目的掩饰的比任何一个特务都要好。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既然不知道,再去惹闲话生气,那是她自己发神经病了。
  莫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突然发觉这样说话惹她窝着小火,他倒也挺乐。
  他最怕她怯生生亦步亦趋亦彷徨的模样,让她上有一点无可奈何的小火,反倒有生气。
  两个人把莫非送去学校,莫北又把车开到地铁口,像上次一样是没有一路送到她单位的。
  这个分寸他还能把住,反而莫向晚没有忍住,下车前冷住面孔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莫北给她开车门,还说:“我的想法我已经讲过了,莫非妈妈,我只好等你考虑好了再讲。”
  莫向晚走进地铁前,再一次忍不住,低咒“毛病”。
  这个有毛病的莫北,一反常态之后,她几乎无力招架。
  Mace是假象,之前的莫北也保留了实力,他一旦抓牢她的七寸,就制得她死死的,让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逃也不是,做什么都不对头。
  一路到单位,还板着面孔,邹南看见了,做事情不免就更加小心,细声细气汇报最近的工作。
  最近齐思甜正式去了郑导那边报导,莫向晚建议宋谦找媒体发几篇报导,宋谦一直推说忙,直到朱迪晨关照了,他才着手去组了稿子找了记者。
  梅范范的事情下文意外简单,文艺片导演重新选了角色,就在梅范范发布会的次日发了通稿出来,梅范范加盟好莱坞华人导演的新片消息是在三天后。
  时间衔接简直天衣无缝,曝光率让梅范范戏未出人先红。有个相熟的记者对莫向晚说:“这种炒作本事,绝了。”
  只是莫向晚还是觉得不大对劲,这样的炒作,忽悠一间公司三位导演,梅范范的本领也太强了点。
  张彬在办公室里对许淮敏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也不知道法务怎么当的?马后炮搞得乓乓响,让别人家跟在后面揩屁股。”
  这圈子里的人等表面斯文实则粗鄙,一言不合,指桑骂槐是小意思,拍桌子对骂才是常态。
  莫向晚在单位里劝架劝了一个钟头,许淮敏眼泪水流的稀里哗啦,抓住莫向晚的手说:“这个人又不是我招进来的,做什么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他人力资源部是做什么的?”
  这让莫向晚心中一动,她拨一个电话给朱迪晨,问:“你没有签下梅范范的经济约?”
  朱迪晨告诉她:“我是想签呢,被人抢了。这位梅小姐艺高人胆大,看上她的人比我强。”
  “她的东家是哪位?”
  朱迪晨报了一个名字,莫向晚真的被惊到了。
  如果说朱迪晨是个红经纪人,梅范范签的那个就是王牌经济人。自来都是有等级,只需高一等,即可压住人,高一等。她也没话讲,只能把梅范范当孙悟空,七十二变玩了一个出神入化。
  朱迪晨反倒问她:“Merry,你真的不知道梅范范底细?她说过她认得你。”
  莫向晚不打算向她解释来龙去脉,只说:“她没出道前是见过的。”
  朱迪晨也便没再问,最后讲了一句:“大概是于总得罪了什么人。”
  或许这是最佳解释,于正被劳动局查出劳动合同违规,用工流程混乱,被罚了一大笔款子。他和张彬走过一些门路,但是似乎无用。
  张彬由此气急败坏,绝对可以理解。
  近来烦心事情真是许多,她自己这头手里的事情也出了点故障,邹南报告说:“有几个选秀新人上电视台十一晚会的申请被驳回了,他们经纪人在协调。”
  莫向晚一个电话摇去电视台管演出的金锦文那边,人家丢她一句:“TVB的红艺人都来了,节目排不下,你们这里还没红的暂且忍忍吧!”
  莫向晚吞掉一口闲气,这等势利眼,她也不是没有应付过。娱乐公司要靠这些机构拿项目开工资,她且退一步,讲:“他们是可以一起合唱的。”
  “选秀的就一两年保鲜期,我们当然保住最鲜的。那几个你们还是多接接广告的好,唱歌没有一个不跑调,跳舞又上不了台面。你瞧超女办了好几届,才有几个能保一保收视率?最近TVB的粉丝都要把电视台的论坛挤翻掉了,你们就体谅体谅。”
  “先前讲好的,怎么可以不算话?他们都排练了很久了。”
  “小莫你别跟我急,我要对收视率负责,其他的我不管。”
  这可把莫向晚气得咬牙,她把包一拿,问许淮敏拿了演出协议,直奔电视台。

  第 41 章
  莫向晚并非头一回同这位金锦文打交道,她初进电视台打杂工,就跟在金锦文后头做助手。金锦文彼时做音乐台欧美音乐栏目的监制,作风尚低调,人又勤勉,对欧美歌手乐团的介绍,非要好好做足功课才出节目。
  她是要做成绩的人,短短几年,混至如今大型晚会的监制,亦有莫向晚佩服之处。
  可随着职位和年龄增长的,还有她的脾气。人一旦有了霸道的地位和权利,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丧失掉的。
  莫向晚跑进电视台,直奔金锦文的办公室,被她助理挡下来。
  “Queen在开会。”
  莫向晚说:“我等。”
  这一等就是五个小时,金锦文始终不出现,但几个新人的经纪人郝迈到了。他已走了几轮关系,摸到一些底,见到莫向晚,拉她到无人处讲:“这一下辣手了,事实上我们公司上的几个全约艺人除了潘以伦,其他全部被砍了。”
  “毫无转圜余地?”
  “徐陵都被情景剧那边退聘了。”
  莫向晚吸气又呼气。难怪最近脾气火爆的监制不来找她,也没有下通告了。
  处处门都关一个死紧,里头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情。
  郝迈摇头:“欺负新人虽然是常见戏码,但是打了招呼都不为所动,我不得不做他想。”
  莫向晚也不得不做他想。她看一看手表,时间快到莫非放学了。她在金锦文门口死跺两脚,事情棘手,她感觉难办。
  郝迈都说:“走吧,我们另寻出路。”
  莫向晚说:“再等一刻钟,人都过来了,总要有一个说法。”
  好在金锦文在这一刻钟之内出现了,见了莫向晚他们还在自己办公室外面,一阵惊讶。
  “你们怎么不到黄河心不死?”
  莫向晚已是坐到膝盖发软,说:“不讨一个说法,我们哪里能心死?”
  金锦文无奈笑道:“我就是吃不消你秋菊打官司的心态,被你缠上了赛过遇到聂小倩。”
  还能这样开玩笑,莫向晚想,一般真不会是同她个人相关的私人恩怨了。她不免口气里带点委屈,同为职场女性,对方该会懂得。
  需要示弱的时候,莫向晚一般不会逞强。
  她对住金锦文讲:“还是请你看一下合同,我们对待这桩事情很认真的。”
  金锦文看天色晚了,对方也等了自己这样长的时间,心下稍微动摇,再被莫向晚一个委屈求知的眼神一感染,她低声讲:“你们不过是打工的,把这个事情往上一报,完事儿。小莫,我最最怕的就是你的死认真。死认真没有用,请看清现实。”
  金锦文公事上刻薄又势力,但说出来的话却实在。
  莫向晚也实实在在想了好一会,才能消化她这句话。
  这件事情原不是员工做的不好。“莫无敌”在现实前头,没有任何胜算。
  郝迈在回来路上同她说:“没事,江湖上的风浪,今天得罪这个,明天得罪那个,都是朝夕的事,谁说的清爽,说不定哪一天又一笑泯恩仇了。”又低声说,“上面不够意思,出了事都不知会下面一声,让我们做无用功。”
  莫向晚又累又无力,不能再多想。
  莫非打她的手机,说早就到家了,要她早一点回家。
  她也想早些归家,家里变数才不多,才安全。
  莫向晚走到自家楼下,厨房间的灯亮着,排风也是开着的。她疑惑,三步并两步上楼。莫非兴冲冲跑来给她开了门,不等她说话就拉她到桌前。
  桌上放的是四菜一汤,干净清爽。冷菜还是难弄至极的酒醉膏蟹,竟然也膏香色喜地摆了出来。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冲进厨房看一看有没有闲杂人等在,但是厨房是空的。她问莫非:“怎么排风机开着?”
  莫非趴在桌子上拿筷子,口水要淌下来了,他嘴巴里塞着筷子说:“四眼叔叔老粗心的,忘记了吧!”
  她就知道是他。
  “全是他烧的?”
  莫非点头,把筷子举起来:“四眼叔叔讲要等妈妈回来吃,妈妈,可以吃了哇?”
  小孩子又饿又馋的模样她最受不了,只好点头同意。
  莫非搛了一块膏蟹,先放到莫向晚面前,然后说:“为了谢谢四眼叔叔,我把我做的橘子水全部给他了。”
  莫向晚看他那个小主人的样子,不禁笑出来,孩子还是有亲疏之分的意识,危机感少掉几分,表扬儿子:“对其他人的帮助,我们是要感谢的。你做的很对。”
  他只是其他人,不可让莫非将他当作自己人。
  莫非扒了几口饭,又讲:“妈妈,四眼叔叔家务做的很好的。”
  他一说就小眼珠子转一转,莫向晚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立刻就有招数应对:“他不会洗衣服。”
  莫非立刻苦恼,只好闷头吃饭。
  莫向晚自己这样一说,倒是想起来莫北那件拉风的D&G还在新村口的干洗店里。她吃好晚饭洗了碗,去干洗店把衣服拿了回来。
  那次去拿衣服,因为又脏又臭,她没仔细看这件衣服到底什么样子。这一回在干洗店里拿了出来,才看清楚是亚麻T恤。他穿衣服都走简洁风,上班就是着正装。牌子拉风,穿在身上却是稳重。谁又知道这种人肚子里弯弯绕的肠子这么许许多。
  他这样存心示好,做的四菜一汤,道道精彩。诚然本城男人会做家务并不稀奇,但他是针对她而做,她就要受之抖豁了。
  他的追求,她是不敢当的。她接回那天晚上伤脑筋的思考题去,她想,她至少先不用担心他要来同他抢非非了。
  这大约是这一天乱麻心间唯一值得安慰的结论。
  莫向晚把莫北的衣服拿了回去,送到莫北的家门口。来开门的不是莫北,又是上一次碰见的大胡子男人。他看着莫向晚直笑,说:“莫北洗澡去了。”
  莫向晚先是要收一收手,这样把衣服递过去,在外人眼里太暧昧了,可是没有这个理由,如何解释她来敲男邻居家的门?
  这个人,老是给她出难题。
  这样犹豫了几秒钟,莫北一手拿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走出来了。他没有戴眼镜,整个人都有一股随意的慵懒,看人时候微微眯一下眼睛。
  他的这个样子,有她不愉快回忆的根源。在久远的记忆深处,像是冻鸡的男孩,还有三级片《玉蒲团》里男主角。
  那一串记忆,钉在她极端不愿回首的沧桑往事里,是她的今生的耻辱柱,还连接着十六岁的惨白。她以为会忘记,但是一下全部涌上来。迷幻的五彩缤纷,圣诞夜的冷风,父亲的一千美金和母亲的一封信。
  轰轰烈烈,全数倾泻。
  莫向晚把衣服往他手上一甩:“你的衣服。”
  她想她对他的抵触,应当源于她以为那时候已经是the end了,可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偏偏就变成了continue。

  第 42 章
  莫向晚就知道,她摸的有七八分准头了。她发作出来的任何情绪,在对门403莫先生面前,根本就是一拳头打进棉花毯子里。
  为什么以前的Mace没有这样难缠?荒唐夜晚的早晨走的爽爽气气,三万块也给的爽爽气气。这样的男人不像是会给自己留后遗症的人。
  现在的他,租一间老旧工房的一室户,全套宜家摆进去,不过就是当宿舍用。宝马车停在花坛边上,把一笔月费交给管车棚的麻哥,让人家把他的坐骑管的提心吊胆,就怕被仇富小市民或者无聊小朋友刮一个花出来。
  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适适宜宜,他是何苦来哉?
  莫向晚把衣服甩给莫北,当即就感觉自己又犯糊涂了,完全多此一举。依照莫北的脾气,既不会介意,更不会生气。是她触景伤情举止过分了。
  她转念,如此耗下去,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的磨洋工,太没有必要。她需要有一个主动的计较。
  莫向晚闭着眼睛养了一夜的神,想出一个破釜沉舟的主意。
  第二天的早晨,莫北还是送了早饭过来。莫向晚正在刷牙,满嘴的泡沫没有吐干净。莫非一听到门铃响就不管没穿好的裤子,着着小裤衩就冲出去开门。
  莫向晚最近起的早,给莫非在家做早餐吃,让莫北的早饭好几次都白送。他倒也耗上了,干脆比她更早。
  她在卫生间就听到他对莫非嘱咐,什么“要吃饱了再上学”、“功课有没有预习”、“以前写的错别字以后不可以再犯了”、“英语课上要尽量和老师讲英文”。
  莫向晚是竖着耳朵在卫生间里听着,他什么时候开始对莫非的方方面面关心到这个程度?或是她工作太忙,被他趁了这个空隙。
  她胡乱吐掉满嘴的泡沫,擦一擦嘴走出来。莫北蹲在莫非面前,耐心给他解释数学题。
  这简直是笑话,莫非的数学何时要人解释过?小葛老师都说数学老师直言,莫非可以跳级去三年级上几何了。
  可是莫非把手搭在莫北的肩上,小脸分明听的过分认真。
  一大一小,都是能装的。莫向晚不好容忍,她走过去,莫北蹲着就抬起头来,问一句:“洗好了?”
  莫向晚脑筋没别过来,本能“嗯”了一声。
  莫北说:“那就快点吃吧!”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今天是皮蛋瘦肉粥,香得她腹腔快要似雷鸣。
  莫北还问她:“衣服是新村外那家叫‘立得净’洗的?”
  莫向晚蹙眉:“是啊,怎么了?我检查过了,没洗坏。”
  莫北站起来,把手里的簿子还给莫非,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讲:“你总是有本事把我当贼防。”
  莫向晚的表情就是“难道你不正是吗”。
  莫北不同她多计较,只是问:“莫非妈妈,有没有空讲几句话?”
  莫向晚也正好有话,便说:“去你那边。”
  她又关照莫非几句,就跟着莫北去了他的403。
  莫北把门轻轻阖上,转过身给莫向晚先倒了一杯茶。他用的杯子是骨瓷的,泡的是菊花茶。菊花茶似乎有安神之效,但莫向晚喝一口,心口还猛烈地跳。
  莫北在她对面坐下来,神色温和。初升的太阳照进来的阳光也是温和的,莫向晚被晒的暖洋洋。
  他用商议的口吻询问她:“我还是那个问题,关于莫非的身世。”
  莫向晚闭一闭眼睛,她是有备而来的,不应该慌乱。可最后还是没有做声,用沉默作为回答。
  这是莫北原本没有预料到的反应。在他的惯性思维里,她应当矢口否认。但是她微微将头一垂,这是一个美好的弧度,就像易碎的瓷瓶。在他面前的她,竟然示弱。
  那样一刻,莫北开不了再追问的口,心底却暗暗计较和确定,他尝试开口对她说:“我提的建议请你考虑看看,这样对莫非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莫向晚双手握着茶杯,指节青着,太过用力,也在紧张。
  这样一句话,是含蓄的,但她认为那之后藏着锐利的刀锋。她就把被摁到砧板上被重新切割组合。或许他是因怜悯或是责任,但目前的她真是不需要。她只需要摆脱砧板上鱼肉的命运。
  莫向晚深深吸一口气,用确切的口吻告诉他:“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我不要你负什么责任。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眼里的莫北,没什么失望或释然,只是静静等着她说完这些话。他推了一推眼镜,笑得温煦,带能够表达出来的歉然。他说:“我年轻时候闯的祸不少,也许因此害了你。我很抱歉。”
  “这绝对是你想多了,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没有谁害谁的讲法。”莫向晚喝一口菊花茶,清了一清喉咙,继续对莫北说,“你关心小孩,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你的关心。只是希望你不要想太多,你跟我在那个时候都有选择的权利的,既然我们都这样做了,那么就不要再计较什么。如果因为小孩,把两个根本不搭界的人拉到一起,总归是不好的。你说是不是?”
  莫北想,自己是不可以说“不是”的。她急急撇清后才能安心,他便只问:“你不会阻止我继续关心小朋友?”
  莫向晚迟疑了一下,他只需不要关心的太过,她也真没有阻止的必要。
  莫非这么喜欢他,短短一两个月就对他的名字不离口了。切断孩子的喜爱太过残忍,这是莫向晚权衡再三也没有办法下决心阻止的。
  但她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搬走?”
  莫北笑一笑,讲:“我还没有这么无聊,搬在这里确实为了工作,这么靠近你百分之七十是巧合。”
  他是一个诚实到可以令人跳脚的狡辩家。
  莫向晚也不是甘心就此服输的人,她向莫北建议:“要么你当我们是离婚的好了,这样比较正常,我想我们彼此之间也好坦然相处。”
  莫北做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证都没有拿我就成了离婚男士,莫非妈妈,你的建议我不晓得该不该接受。”
  莫向晚再补充:“这样我也好向非非解释。”
  这是她在夜里不能成眠时,思忖出的最大让步。莫非的身世,不可能在她肚子里藏到她肠穿肚烂为止。孩子一天大似一天,总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刻。她梗着脖子,翻心一想,不如就切切实实在莫北面前退一大步,说不定重出升天,可以以退为进。毕竟他们除了生下一个莫非,没有任何其他瓜葛。
  可是这个莫北,真真是个对手。
  莫向晚没有想到,莫北退的那一步会比她还要大。
  他说:“你觉得完全有必要同非非说了,你就去说。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就不用说。这是我的想法,在非非面前,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做任何决定。”
  莫向晚瞠目,竟然就这么简单?
  莫北又说:“我的建议不是开玩笑。不过,我尊重你的意思。”
  这叫莫向晚绝对讲不出话来了。

  第 43 章
  莫北也没有想到莫向晚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一刻的摊牌,是他思虑好了的,不同于那一晚口头上的便宜,那是情不自禁。
  莫北那天在家里,还陪着母亲看了会儿电视剧。最近电视台重播《孽债》,母亲又重温旧经典。
  他给母亲切水果时,电视机里的男人问男孩:“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证明吗?”
  母亲连呼:“作孽的,认一个儿子还要看证明?有什么证明的好看的?自己的种还不知道?这种男人好去跳黄浦江了。”
  他手里的水果刀一歪,差点没把手指头给削了。
  母亲又说:“算了算了,我说别人家顶什么用?你连个孽债都没有。”
  这个苹果削的比较吃力,他哭不是笑不是,叹气不是咳嗽不是。当完孝子,当天晚上就回到租住的房子去了。
  最近莫非会趁莫向晚不在来敲他的门,在他这儿厮混一会儿。
  这个孩子找的借口是问数学题。他明明是懂的,偏要装作不懂,腻在他身边写作业。
  莫非有一些小习惯同他非常相似。他做作业的时候,低着头,眼睛靠着簿子很近。这不是好习惯,莫北小时候就因为这样才会上了初中就戴上眼镜。
  他会及时纠正孩子的不良习惯。有一回看到电视里放“背背佳”的广告,差一点就要买了。就是怕送给莫非又会刺激到莫向晚,现在他给他们母子买早饭,给莫非买买零食,已让莫向晚到了忍受界限的边缘。
  莫非吃东西不挑食,总是先给大人布菜,再选自己想吃的菜。这是一份好教养,莫北也有这样的好习惯。他厚着脸皮想,这也可能是遗传。可是心下承认是莫向晚教的好。
  莫非某些细微的神态同他非常相像,撇嘴、蹙眉、挠头发,种种不一而足。而莫向晚毫无心理准备的应战,情绪的高低起伏,都让他在心里抽丝剥茧。
  最初接近莫家母子,他就带着这样的怀疑念头,还有一份刨根问底的职业本能,只要一个突破口,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疑点,几乎层层递进确定他的想法。
  可是,接近之后,他又开始犹豫。
  莫非昨天下午问他:“四眼叔叔,你觉得我妈妈好看吗?”
  他答:“你妈妈是一个大美女。”
  “那么有这样一个大美女做女朋友,是不是很有面子?”
  这个孩子一双眼睛像极了她,任何情绪都不能掩饰。莫非带着小聪明般的沾沾自喜。
  他问孩子:“你要给你妈妈找男朋友?”
  莫非用力点头:“妈妈下班回家很辛苦的。”
  他揉揉莫非的头发,头发舒软。母亲也说过他,头发软,脾气好,人的肚量大。
  这么小的孩子,为了自己的母亲,存着这样一份心思。这些天接近他,是在观察他,考量他,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适合当妈妈的男朋友。
  他想到了,又好笑又有隐隐的辛酸。
  莫北就问莫非:“你要给你妈妈找什么样的男朋友?”
  莫非讲的很坚决:“能给妈妈洗衣服、修灯泡、修煤气、通马桶、背米袋子。”
  他笑了:“你要找的是保姆阿姨。”
  莫非词不达意,嘴里咬着铅笔,鼓着腮帮子为难。孩子没有办法很好的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他能懂。
  他与草草的最初,无关爱情,无关欲望。这样结合,生出这么一个孩子,他需要居在何处来处理?怎样做都不妥。
  那一晚面对坐在沙发上就要立时睡倒的莫向晚,他头一次生出责任感。
  这种责任感是莫名的,他唯一的念头是给她减压。然之后,该如何?离答案越近,他越头疼。
  只有一点尚算明晰,就算莫非是他的儿子,在莫向晚母兼父职八年之后,他哪里有立场从她身边带走他?这一份自知之明他是有的。
  他的念头模模糊糊,直到莫非对他说了这些话。
  之前的几天,他还能睡的很好。听了莫非的话以后,他根本就睡不好了。半夜起来看了卷宗又上网,发现先前相亲的姑娘在线。
  他会同她聊几句,朋友一样。
  莫北从小就比较照顾女性,姑娘们都能同他谈的来。相亲不成功的,有的还能当朋友。可偏偏就在莫向晚这里触礁,他也有点想不通,快要反复反省。
  最近姑娘在恋爱,老是守着MSN三更半夜等着在国外拍广告的男朋友上来聊几句。
  这样的情形,除了他十年前同田西早恋时发生过,后来就再也没有发生了。他以为为一个女人彻夜难眠这辈子几乎就要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又是为了莫向晚,他心里思量到压根就要睡不着。
  如果莫非是他的“孽债”,他是不可以像电视剧里的男人一样,要孩子拿证明来确认。
  他问姑娘:“有什么‘孽债’式的言情小说看看?”
  姑娘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又问:“就是那种父亲认私生子的。”
  姑娘发的就是彻底倒地的表情了。
  后来他收了一堆言情小说,随意看了几本。做男人的不是把女人的孩子抢过来,对女人做限制性的暴力SM,就是压根就做陈世美,打死他也不认。还有的是《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小说版,骗骗小姑娘们的眼泪水。
  这些根本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
  莫北早晨去晨跑,新村里头遛狗的老阿姨聚在一起聊天,不知道她们在谈什么话题,只听到其中一个讲:“这个世道,真的是宁愿跟着讨饭的妈,不要跟着做官的爸。”
  他跑完两圈,买了早点,决定再同莫向晚谈一次。
  莫北原先以为莫向晚还会负隅顽抗,他想他绝对没有恶意,会给予对方空间,但是需要有一句老实话。因此他还准备了不太善良的杀手锏,预备说“验DNA”的事情。
  他没有想到莫向晚在确认莫非身世的问题上,转了一个弯,就这样平静地承认了。
  她从最初的心慌意乱,到如今的坦率直白,眼底的焦虑怀疑全部被荡涤。
  莫北只觉得自己先前的念头是卑鄙。也突然能了解她是凭什么熬过年少生子的压力和艰辛,又是凭什么在职场摸爬滚打。
  对莫向晚,他是没有辙了。
  莫北原本在夜里已经打算好了,他还未婚,这是最幸运的一件事。他可以有一些资本去做补偿,他摆足诚意,希望对方谅解。这是一种比较好的方式,也可算理智。
  但他想好的不是莫向晚所要的,他又一次错误预估了莫向晚。
  莫向晚就在他的面前,把真相倾诉以后,神态坦陈,且有轻松。
  这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从不回避问题。
  莫北突然想起念中学时候学的一篇课文,依稀有一句话叫做“不做攀援的凌霄花”,课文的标题叫《致橡树》。

  第 44 章
  莫向晚忽然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死刑犯人突然听说皇帝大赦天下被放了出来。
  莫北这个人,也有她想不到的地方。她千防万防,如今看来,一切不过是度了君子之腹。他不推卸不逃避不进逼。这是他传达给她的讯息。
  莫向晚回到自己家里,莫非已经穿戴好了,整整齐齐背着书包正穿鞋。
  莫非是个好脾气的孩子,就算有不听她话的时刻,最后总也妥协。
  这也许是一份遗传。
  莫北的车还是停在下头等着他们母子。莫向晚下楼,看到坐在驾驶座手里拿财经报阅读的莫北,首次有了不好意思的自觉。
  他见他们下来了,示意他们上车。
  有小朋友跑过来叫莫非,莫向晚认出是莫非的好朋友于雷。于雷看到莫北,张大眼睛认了一会,对莫非说:“莫非,你被受害人盯上了啊?”
  莫非“啧”了一声,大声讲了一句话,登时让莫向晚脸上火烧火燎。
  他说:“你不要瞎讲,这是我妈妈的男朋友。”
  于雷“啊”了一下,看看大人,两个大人都尴尬的不得了,如果是大人还好说,但是对方是小孩子,能解释什么?
  然后于雷说:“那你不是要有爸爸了?”
  莫非大约意识到自己口快了,心虚地望一眼自己的妈妈,没答。于雷自问自答:“这个叔叔人老好的,总归比我爸爸好,不会打你屁股的。”
  于是莫北同小朋友们搭腔:“你们再聊下去,老师要罚你们立壁角了。快点上来。”
  大男人在小男孩面前到底有点威信,两个小孩立刻闭嘴,鱼贯上车,把驾驶副座的位置留给了莫向晚。
  这一路上还好有小朋友们的叽叽喳喳,于雷大约是参加了市里什么活动的独唱竞选,表现很好,有被挑中参加一个大型演出的机会,故此十分得意。莫非为好友高兴,想了很多办法要让好朋友在最后的面试里脱颖而出。
  把孩子送到学校后,莫北对莫向晚说:“莫非是个肚量很大的小孩。”
  莫向晚微微一笑:“大约是遗传的。”
  这也算变相在夸他,她的肚量也是很大的。
  气氛友好而和谐,莫北也不便再提自己的计划。
  他还是把她送到地铁站,临末提醒她一句:“以后晚上要早点睡。”
  莫向晚是进了地铁,才拿镜子照自己的脸,照例是青皮蛋挂眼睛下面。这一把年纪万万不可再熬夜了,第二天身体就要还以颜色。
  她到了公司,正好碰见朱迪晨和前台在谈什么美容院效果顶好。她就问多几句,朱迪晨很是热心,讲:“我有相熟的美容师,手法一级,去黑眼圈有一套的。你这样整天劳筋动骨的,最好再做一个精油开背。”她还办了卡,也热心出借了。
  莫向晚给朱迪晨介绍的美容师打一个电话,和对方约好时间。回头路过排练室,里面有人在排练,是齐思甜在背台词。
  她在说这样一句台词:“你全身都是硬骨头,不肯去找庇荫,这样赤条条地在大太阳底下搏斗,值也不值?”
  或许是她新接拍历史剧里的台词,但在莫向晚听来,心头一恸。
  值也不值?
  她孤然站在此间,能够站的牢,或许就是值。
  现代女性,谁个又不是赤条条在大太阳底下搏斗?
  莫向晚站好,给自己一个看不见的微笑。
  齐思甜看见门口的莫向晚,打一个招呼,莫向晚问她:“怎么今朝来这里?”
  她答:“晚上有一个PARTY,邹南通知的。”
  莫向晚皱眉,经由邹南通知的事情,她竟然不知道。
  但邹南五分钟之后就来汇报,是于正接的一个小型时尚秀。邹南说:“挺紧急的,对方要思甜和湘湘去,我就紧急调人回来了。有香港的同行列席。”她汇报完,又通知,“于总说十一点在大会议室有个紧急会议。”
  莫向晚一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在这间隙,她七手八脚接了好几个电话,又处理掉几桩着急应付的调人申请。
  这一次于正开会,召齐各大部门经理,甚至一向同业务不相干的人事经理张彬。因为天上砸下来一个大馅饼,于正一直致力于自主尝试接大型活动,市艺术节在世纪广场的开幕式项目被他拿到。
  这不仅仅是意外之喜,简直是扬眉吐气,一扫早些年吃的闭门羹之耻,也一扫先前被梅范范惹出的是非的晦气。
  故此,莫向晚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把可调拨的艺人列一遍,看一看如何将自家艺人安排至最佳位置。
  宋谦的策划方案中,需要一个孩子领唱做收尾。“奇丽”并没有儿童艺人,宋谦建议:“市少年宫有个比赛正在选拔好苗子,我们可以去借人。”
  这也是一个好主意,莫向晚便着手联系,不过还是争取在这一天能早一些下班,去美容院给自己做一个整顿。
  朱迪晨介绍的地方果真是个上了层次的场所,整间SPA馆开在金融大厦内,占足整三层。但朱迪晨的卡可以打三折,而且美容师确实优秀。
  莫向晚到的时候,她前一个客人尚未做完护理,已又有三个客人在等候。莫向晚看一看时间,她想她或许到了周末再来,可是此时手机响起来,竟是莫北打来的。
  他何时得来她的手机号码?
  她还没仔细思忖,那头的莫北用商量的口吻问:“我想今天带莫非去玩卡宾车,上一回我答应他测验拿到双百就带他去的。刚才非非给我电话,说成绩下来了。”
  看来她的手机号码是莫非告诉他的。这孩子自认识他以来,的确相当黏着他,这令莫向晚顿生一丝失落。莫非拿了双百,第一个电话是给莫北的。儿子心里的那一丝缺缝,她始终无能为力。
  莫向晚没有想太久,她答应了。
  莫北也许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简单就答应下来,又加一句话:“我会督促他做好作业,九点之前一定送他回家。”
  莫向晚答他:“可以。”
  这是莫北头一回发现莫向晚其实是一个动静爽利,相当豁达的女人。他衷心说:“谢谢。”
  挂好电话,莫向晚就能安心在这里等待了。她从SPA馆里备的书报架上拿出一本杂志,里头正好有自家艺人的专访。她逐行细看,又钻到工作里头。这样时间过的飞快,等看完全本杂志,差不多就轮到了她。
  莫向晚揉揉脖子,想,也许真的要做一个精油开背。经年累月的专注工作学习和照顾儿子,她根本没有空关注自己的身体。
  想一想,她放下手里的杂志。她想,因为莫非是有了莫北的照顾,她才放心?这么想,让她有些微恐慌。莫向晚把杂志放好,准备等待美容师的接待。
  可这刻前台有人小声争了起来,美容小姐正作调解。
  一个约莫六十岁左右的太太正同美容小姐讲:“是我先来预约的,怎么可以有人胡乱插队?”
  她身边正同她争论的女人在讲:“我们时间很赶,阿姨,你又不忙,暂且让一让,就当学雷锋。”
  美容小姐两头为难,看来都是她的常客。
  那太太说:“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在哪里就要守一个规则,没有规则,哪里成方圆?”
  “阿姨,请你帮帮忙,我们的时间耽误不起,你也赔不起的。”
  这话已是相当无理而且霸道了,莫向晚认出这个人。这个女人戴着墨镜,一身紧身的吊带,蜜色的皮肤,浑身都有诱人的香气。
  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戏未出人先红的梅范范。莫向晚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同梅范范理论的太太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只气的面孔板得紧紧的。莫向晚看不得年纪大的人被欺负,她且上前一步,向梅范范打一个招呼。
  梅范范冷不丁在此处看到了她,既惊讶又带几分慌张,不过片刻也冷静了,笑着讲:“Merry,好久不见。”
  莫向晚也笑:“最近好不好?”
  梅范范用手当扇子扇一扇:“忙的很,你看,做一个美容都要争分夺秒。”
  她身边的太太“哼”一声,于是莫向晚就同这位太太说:“阿姨,你们双方都赶时间,不好耽误,如果你不介意换一个美容师的话,要不你试一试另外一位?我这里快要轮到了,可以同你换一换。”
  梅范范自然高兴,此事不用再争,莫向晚言辞之间还顶给她面子。这位太太见有陌生人出来礼让,先是愣一愣,后来又说:“多谢你的好意,我倒是不缺这点时间。如果这位小姐果真忙,我就让给你好了,无所谓的。只是这样插队到底应该不应该?”
  梅范范直要叫,被莫向晚使一个眼色阻止。她是什么身份?万一传出去,又是被人曝料的素材。她只好仰着头不理。
  那太太对莫向晚讲:“我们老年人时间多,不同你们年轻孩子抢,还是你先去吧,我可以等这位小姐做好了再说。”
  这倒让莫向晚不好意思了。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先叫了一声“范范”,后来看到了那太太,就打了一个招呼:“莫婶婶,这么巧?”
  莫向晚看过去,梅范范正对那女人说:“时间刚好,你先来吧。”神情倒也恭敬。
  莫向晚看得顿时冷汗涔涔。
  那女人最后才看到莫向晚,展开一朵坦然笑靥,招呼:“Merry,你也在?今朝额骨头高,碰到的都是熟人。”

  第 45 章
  莫向晚安定下自己的心,心知自己的表情还算得体,她很有礼貌地点一个头:“于太太,你好。”
  于正太太祝贺,穿一身看不出是什么名牌的无袖纺绸长裙,比梅范范一身露胸又露大腿的名牌衫要矜贵得体。人也是矜贵的,笑容适可,眉头眼额的颜色一点都不显。她都没有问什么,看这边几个女人和美容小姐的光景,就能猜出一和二。
  她用吩咐口气对梅范范讲:“我们稍微等一歇不碍事的。”又对那位太太讲,“莫婶婶,真不好意思叫你见笑了,因为今晚要赶九点的飞机去威尼斯,我这位小姐妹着急了一点,请你多包涵。”
  那位太太听了,脸色不管怎样也得放下几分。祝贺是谦虚恭谨的,对长辈的口吻是诚恳的。莫向晚看在眼内,这梅范范同祝贺,是鸡和凤凰的差别。
  但近朱者赤,梅范范跟着就调节了上下的神情和姿态,也能对那太太讲:“我是真急了,明天就要赶到电影节上头和导演碰面,今晚这个班机是不好耽误的。”神情竟然也歉然了。
  那太太摇摇手,看来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她讲:“你们既然着急,就你们先去吧!”
  祝贺说:“这不好意思的。”
  还是这间美容院的客户主管出来打了一个圆场,都是她认得的老客户,她给逐一安排了美容师接待。
  祝贺又同莫向晚寒暄几句:“这两天又要忙了吧?听讲你们快要成立项目小组了。别老围着工作转,女人是要保养保养的。”
  这位于太太,同人说话总是用这么一副温情关怀面孔,没有架子,但也不远不近,教人可如沐春风。这也是一等一的本事。
  莫向晚简短回答了几句,也是不同她多讲的。距离到底还是有的,她没有义务同老板的家人过分亲近,并且逢迎。
  那位姓莫的老太太,刚才受到莫向晚的援助,一直不得机会感谢,在这间隙,朝她笑一笑,目光慈霭,莫向晚也回报颔首一笑。
  然,她们分别去美容室时,梅范范特地留后了几步,在她耳朵边上讲了一句话。
  “晚晚,这个于太太是一等一的女人。”
  这样一句话,等闲是太过嚣张了。
  莫向晚是惊讶,但不至于叫出来。此间美容院经由朱迪晨介绍,那也必是这行里的熟人常光顾的,她们跑来此间做友好姐妹,根本不怕被人发现。
  祝贺这样光明正大,从容不迫。人前人后,哪里不是一等一?
  这样一招,管弦已是比之不上了。于正等同被扼住喉咙,大棒同萝卜,都经由这个女人谈笑之间分配。
  莫向晚是要冷汗涔涔的,根本不愿意去往深处想。她跟着美容师走进一间美容室,里头有两个女人正在做指压,还兼闲聊。
  莫向晚同美容师沟通用什么精油护理时,其中一位太太讲:“我才不去管我家里那位大帅,他经年累月的劳累,家用不曾少给,玩个把女明星又算什么?这一笔花费不过就是去北欧滑一个雪。”
  另一个说:“是呢,这也是娱乐把戏。江家的那一个儿子,在北京包一个长期的,不过一个月花费一万,一年十二万让自己身心舒坦,赛过我等做指压。可笑还有女的肯免费送上门,要演一个现代灰姑娘,无端端白日做这样的梦,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
  两人的语气是娴雅的,又让莫向晚不舒服地耸了耸肩膀。好在她们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在莫向晚躺下来,由美容师调制精油时,这间房间内总算安静。
  美容师冰凉的手指抚到她的肩胛之上,摁了两下,告诉她:“有点硬,经络不通呢!”
  莫向晚开一句玩笑:“每天工作十小时,忙得手足并用,竟然还会经络不通,身体不给人面子。”
  美容师笑起来:“因为压力大,身体才会警告你。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的,你瞧刚才两位,多想的通?”
  吓!美容师也是八卦本能,不过一句带过,还是把话题扯回按摩的本身。她们也有她们适可而止的职业道德。
  莫向晚也适可而止地不再多念及刚才的人和事。随着美容师指上力度加强,她缓缓放松。
  今天真是很奇怪,她没有及时回家,却对莫非并没有那么牵肠挂肚。他得一个可靠的人照料,她的心里竟能放心。
  或许孩子同莫北的血缘关系影响到她,她甚至觉得今晨的决定不错,让莫非多得一份货真价实的疼爱,有何不可?
  这一晚莫向晚实实在在放松了,待做完眼部护理,已是晚上九点。她在美容院门口又遇到那位莫太太,她叫她:“小姑娘,真巧。”
  这句招呼吓莫向晚一跳,除了管弦,没有人会这样称呼她。她悚然一惊,才晓得是担忧管弦。
  她也同莫太太打招呼说:“莫太太,你好。”
  莫太太笑:“你记性倒是蛮好的,人也是蛮好的。”
  她说完,来了一辆出租车,莫向晚拦了下来,替莫太太开了车门。莫太太看到她这样礼貌体贴,更是展了眉毛,说:“今天是要好好谢谢你的。”
  莫向晚讲:“莫太太,你太客气了,我没有做什么的。”
  莫太太问:“那两个是你的熟人?”
  莫向晚不太想同陌生的人谈自己的私事,就轻轻点头了事。莫太太看出她的意思,心里却想的是,这个小姑娘待人接物极有分寸,只是冷面孔热心肠,倒是很难得。
  她还想问多一些问题,但此地不太合适,对方也未必愿意,就把这突如其来的心思给埋了,钻进车子里同好心的小姑娘道别。
  莫向晚送走这位莫太太,便赶着去了地铁站,回到家里就见莫北坐在她的写字台旁看文件。莫向晚看一眼挂钟,才九点半,无来由心头稍稍一松。
  莫北见莫向晚回来了,把手里的文件合上,夹在胳肢窝下头准备同莫向晚交接班离开。
  临走前,他对莫向晚说:“非非睡觉了。我帮他洗了一个澡,晚饭也吃好了。他的测验卷不需要订正,你看一下签个名。”
  他交代得很仔细,莫向晚听了也就轻轻“嗯”一声。
  他做的这样好,把莫非照顾得这样好,且还没有逾越到她的权力上头。他还问她:“晚饭吃过没有?”
  莫向晚被这样一问,才晓得饿了,但是她不会说,只是点头,讲:“吃过了。”
  莫北说:“那就好,我烧了饭,买了点熟菜放在冰箱里。如果你们晚上饿了,可以烧泡饭垫饥。”
  莫向晚才要条件反射一样点头,莫北又讲:“你是应该多打理一下自己,这样状态好多了。”
  接下去莫向晚的一句话只好是毫无新意的:“好了,我晓得。”
  莫北离开以后,莫向晚在卫生间里扭亮灯。镜子里反射的自己,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无端端仿佛年轻好几岁,难怪莫太太要叫她“小姑娘”。
  莫向晚对着镜子,可以看到自己神采奕奕的双眼,或许这样不错。
  人一旦减少些许压力,身体机能会像加油的机器,运转良好。
  “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美容师的大俗话无错。
  她又再次肯定自己的英明决定,至少莫北如今可教她放松。

  第 46 章
  莫向晚近来少梦了,大约是休息的好。
  自从莫北揽走莫非的早晚接送和早晚饭的问题,她的空闲时间确实多出一截来,不但课余的自学考的作业可以做得比较好,连家务也少做了不少。原来有人搭一把手,确实能够减轻负担。
  莫非跟莫北益加熟络,下课以后从崔妈妈家再串门到莫北家。莫北家里的两三位常客都认得了莫非,大胡子男人还带过KFC全家桶给莫非。
  莫北认为不健康,坚持不给莫非享用,结果由几个大人干掉。
  莫非回到家里,像只小麻雀一样叨叨地把话说给莫向晚听,谈起莫北,一脸向往,小心问母亲:“妈妈,你可不可以跟四眼叔叔谈朋友啊?他很好的,崔妈妈都讲他人老好的。”
  莫向晚听不下去,一本正经教训:“小朋友不要瞎三话四。”
  最近莫北一直接送他们母子,虽有三五邻居侧目,但莫向晚向来不同邻居热络交往,莫北又是见谁都笑脸相迎,保持距离,在此栋楼内,目前无人嚼舌根。
  只有同莫向晚一直交好的崔妈妈特别关注。有一回她拉住莫向晚,说:“403小莫对非非特别好。”
  莫向晚就讲:“他人好,看到小朋友比较照顾,和您一样的。”
  崔妈妈坚持自己的第一直觉:“非非妈妈,我讲一句老实话。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了,没有理由给非非爸爸守活寡的,有合适的人一定要考虑一下。”
  莫向晚则无奈地想,原来并没有守活寡一说,旁人总将她的现状想得过于惨淡,孤儿寡母总是弱者代表。但这样的关心赤诚而坦率,她感激人家。
  不过总让莫非坚持着这样的想法才叫可怕,小孩一坚持,就怕会幻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希望越大以后失望也会越大。莫向晚即刻打散莫非念头,同他说:“四眼叔叔对你好,和妈妈是不是同他谈恋爱是两码事,懂不懂?你总是说这样的话,对四眼叔叔是不礼貌的,妈妈也会觉得为难。”
  莫非拧着眉毛,口上是不说了,可把嘴巴噘个老高,因为心意没被母亲接受而相当失望,因此消沉好一阵。
  莫向晚为此大大头痛,她找了一个机会避开莫非对莫北说:“莫非还小,我想有些事情不要让他误会的好。”
  那时莫北刚下班回到新村,人还坐在车里没来得及下车,迎面走过来的莫向晚就同他说这样的话,他先是没摸着门道了,后来是看到她憋红的面孔,眼神闪烁不定,望着他时竟有几分心虚。
  这个女人,碰到关节问题还是会慌。
  莫北要安她的心,讲:“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
  后来莫非真的没有提。莫向晚不知道莫北对莫非讲了什么,这样有效果。
  其实莫北不过是对莫非说:“你妈妈工作很累了,要你妈妈考虑一些很复杂的问题,她会更累的。非非以后不可以问妈妈太难的问题。”
  莫非不理解,问他:“四眼叔叔,你不要做我妈妈的男朋友啊?”
  莫北微笑:“当然不是。”
  莫非撅嘴,还是不理解大人的说法。
  莫北没有再向小朋友多做解释,他答复莫向晚说:“莫非是个理解能力很强的孩子,你放心好了。”
  莫向晚则想,她能放心才怪。
  自与莫北和平摊牌,她总能发现至此之后,莫非生活上发生的一些小变化。譬如他的小铁皮铅笔盒换成了最新式的变形笔盒、文具越来越多,做完一门作业换一支活动铅笔,直到莫向晚看不下去,斥他:“心思野到哪里去了?做一个作业还搞这么多怪。”
  莫非吐吐舌头,才能专心下来。
  莫非的衣服也翻出了行头,他最新的运动衫是Nike出的儿童新品,用的面料不错,要一千多一件。这样价位的衣服,通常是逢年过节时,莫向晚才会买个一件两件给莫非。莫北却一气买了同款不同色的四件。
  这一天大早,莫北又等着送他们,莫非穿着新衣服美上了天,坐在莫向晚身边左扭右转。莫向晚昨晚就看他身上这件衣服触眼,这回更触眼。因为莫非对莫北说:“四眼叔叔,我可以每次训练都穿不同的衣服,很灵的。”
  莫北说:“你妈妈洗衣服很累的,不可以把新衣服弄脏。”
  莫向晚就憋不牢了,教育莫非:“你要想一想,如果你只买一件新衣服,明年穿旧了,可以再买一件,你就有新旧两件衣服了。可是你买了四件新衣服,明年就全部旧了,但是旧衣服又这么多,怎么能再浪费买新的呢?”
  莫非被凉水一泼,不作声了,乖乖坐好,低头反省。
  莫北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看莫向晚,她正把额前的秀发捋一捋。这几天她或许睡的不错,面色比前一阵要好许多,只不过对住他还是使不出好脸色。
  但莫北可不会管这些,送莫非到了学校以后,他还能微笑地同莫向晚说:“是我没考虑周到,你说的方法很好,以后我会注意的。”
  莫向晚就没有理由发飙了。
  到了公司内,宋谦同邹南正等她一起去市少年宫选小演员。
  “奇丽”针对艺术节项目,又采用了项目矩阵管理制度,由几个部门内人员重新组合,在项目组内任职。
  原先邹南并未有此职能,但管弦同莫向晚建议:“你老是一个人忙,于正因为把经纪人全部划入你的艺管部挂钩,你的人员满员,人事部不好给加。你要快把邹南培养出来,不然是轻松不得的。”
  或许莫向晚已因莫北在生活上的搭把手产生了惰性,她思索管弦建议,有几分心动。
  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邹南为人处事亦是有她的一套,如果她能担下更多重任,她陪同莫非时间便更有多余。这是好事,她开始调整邹南的工作内容。
  面对管弦,她藏着一些话没有说。
  管弦对于正最近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她很少见到于正出现在“MORE BEAUTIFUL”了。最近于正的饭局是由祝贺亲自陪同,夫妻双档出马,锐不可当。
  管弦也未见得就此凄惨,她的“管小姐SALON”依旧如火如荼,新近加入的是一位来自香港的大佬,名下娱乐公司出的巨星辉煌耀眼。已有圈内人士搭到了管弦的脉上,希望管弦牵一条线。
  管弦也不瞒她,讲:“现在人脉即财脉,钱财才不是身外物,几个人情账一清,可以当作发年终奖了。”她点莫向晚的头,“只有你傻。”
  莫向晚随和地笑笑:“我早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管弦面容忽而忧伤:“我穷的只剩下钱了。”

  第 47 章
  莫向晚用一句书上的话劝导她:“没有许多许多爱,还有许多许多钱。”
  管弦却说:“喜宝太理想状态,做情人以这个为标杆,注定输一个惨败。”
  莫向晚心头有一阵凉意掠过,不能令她很舒服,她想想,问管弦:“管姐,那你想要什么?”
  管弦手中一杯血腥玛丽,如同血腥欲望,她一饮而尽,不答她。这道题的答案在她心间,是不可倾诉的。她反问莫向晚:“你想要什么?时光如飞梭,明日非非就会成为大小伙子,再不会待在你身边。而你花期已过,一日日孤独面对人生,是你的理想人生吗?”
  莫向晚的心抽动了一下,不知是隐怕还是忐忑。这个未来是空洞的,她从不曾往深刻里去想。那是一个时光的禁区,如今她一步步接近那头禁区。
  她害怕的是再次孤独。
  这重认知令莫向晚手心冒汗。
  管弦说:“你不能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呵!多么浪费人生。”
  故,莫向晚先听从了管弦的第一个建议。
  邹南亦是一个肯上进的人,她对莫向晚说:“老大,我一定好好做,绝不拖后腿。”还握一握拳头,更像小洋娃娃了。
  他们一行人这天先去市少年宫,看了歌唱班的排练。莫向晚眼尖,在孩子堆里看到了于雷。歌唱班的孙老师在此做培训已有十数年,经验丰富。他向他们推荐:“有几个小朋友素质都不错,在市里的比赛拿大奖的。”
  孙老师选了几个小朋友出来,其中一个就是于雷。他看见莫向晚,开开心心打一个招呼。宋谦问:“你认得这个小朋友?”
  莫向晚答:“他是我儿子的同学。”
  这话也许让宋谦上了心,后来听几个小朋友现场表演时,他对于雷就格外关注了。问于雷的问题也多了一二,邹南在一旁认真记录下来。末了对宋谦说:“几个小朋友里,这个姓于的表现最好。”
  “是一棵好苗子,不过另一个叫崔浩浩的也不错,唱的没他好,但是比他镇定。”
  回到公司开总结会,于正决定把几个合适的孩子都选来进行训练。
  莫向晚回到家,莫非正捧着电话讲的眉飞色舞。他神采飞扬的样子顶好看,眼睛都能闪光。她是怎么看都不会厌,就干脆坐在莫非的对面,一边叠衣服,一边看着儿子。
  可是越看,她越是发觉他长得像莫北,说话前会轻轻抿嘴,思索时候眼睛定定望住一个方向,替人开心时又扬起眉毛。
  莫向晚会想,他再大一点,是不是会更像莫北?她以前是没有细究过莫非同Mace之间到底有多像,也许这几个月眼前总是晃着莫北,她都快要产生错觉了。莫非的身上处处有他的影子,他的卖相,他的脾气,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她要把莫非父亲这个角色全然擦拭清楚,那简直不可能。
  莫非讲完电话,跑过来问莫向晚:“妈妈,于雷说你们要选他到艺术节上去唱歌啊?”
  “是啊,他表现很不错。”
  “那当然,于雷是唱歌天才,以后会做帕瓦罗蒂。”
  “非非连帕瓦罗蒂都知道啦?”
  莫非不喜欢被母亲当小孩子对付的这种口气,他纠正说:“妈妈你应该说,非非的知识很渊博。”
  “渊博”大约是莫非新近学的词汇,他会在日常生活中用一些最近学到的知识,包括词汇。就像上一次用了“敷衍”,这一次是“渊博”。总归是进步的,莫向晚就说:“非非在进步。”
  莫非用力点头,又说:“我已经跟四眼叔叔讲了,我要把四件衣服放放好,今年穿一件,另外三件明后年穿。”
  莫向晚笑,心下也释然,说:“这是叔叔的好意,你就穿吧,明年非非会长得更高,衣服就穿不下了,会浪费。”
  “叔叔这两天很忙,好几天都很晚回来。”
  莫向晚问莫非:“你是怎么知道的?”
  “晚上上厕所时候听到叔叔开门的声音。”
  莫向晚便说:“你知道叔叔很忙,就不要有事没事缠着叔叔了。”
  她想,她把禁区一开,莫北同莫非的感情一日千里,他将夹在他的双亲之间,早晚会有苦恼。这么一想,就不知道是对是错了。
  就在莫向晚晚上倒垃圾时,她在楼房门口花坛边遇见晚归的莫北。他靠在车前讲电话,莫向晚依稀听到几句。
  “承他的好意,金融风暴来之前,我早跳上小舢板,目前回款足够再买宝马新出款,不需要劳驾锦上添花。这件事情我们本来就是公事公办,我的委托人相当坚持,我受人之托,要把事情做到位。
  “江老,我只是给他们做合同条款,其余的有他们寻的投资对象过手,是不是想要同百达勤正面过招我也不知道。
  “我的建议一直是百达勤购买市一的股份没有问题,但合同附件上头必须要明确所有的标的和项目进程。江老,你也是清楚的,许多国内的企业通过外方投资引进生产线,单单年折旧费就要达上亿元,关键设备和配方还须向外方买,让外资可以用核心配方和原料遏制本土企业的竞争。市一肯吸取教训,提出把这部分条款同对方再谈判,并不过分。
  “百达勤如有诚意,不该学上海人捣浆糊这一套,实实在在谈条款才是,而非去做外资委的工夫,这是你忽悠我,我忽悠你。”
  莫北说到后来是克制的,但莫向晚能听出他隐隐然的怒意。
  他是一个几乎让人以为从来不发火的人,她都要以为他就是一个天生的老好人,她才能冷面孔过去,仿佛也是吃定他这一点。
  可他一个人在月色下,讲电话讲到一只手用力撑在车身上头,几乎要成拳。讲完电话,他一个人在车旁站了一会。
  莫向晚丢了垃圾回来,他还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车身上闭目养神。
  她走近几步,在想是不是要打招呼,他已经睁开眼睛,看到了她。他说:“莫非妈妈,这么晚还出来?”
  她答的也家常:“倒垃圾呢!”
  “嗯。”
  他没有要上楼的意思,莫向晚不由问:“你不上楼?”
  莫北说:“我乘一歇风凉。”
  这是快至十月的初秋,这个城市毫无秋色,但夜间已有秋风。他这天穿一件单薄T恤,站在风口里,身体本来就是单薄的,莫向晚觉得有必要友情提醒:“站在这里会着凉的。”

  第 48 章
  莫北就凭车站立,被乌云掐了一半的月亮把明灭的光照下来,本该看不清晰。莫向晚却能看清楚他的目光澄清如此月色。
  他的身后是万家灯火,点缀成黑夜里的星辰。
  莫向晚从来就喜欢看万家灯火的热闹,可以扫落她的一身清寂。她一想,一恍惚,一流连,就被莫北捉到一个准。他是情不自禁说道:“莫非妈妈,你这几年太辛苦了。”
  语调轻缓谨然,如同秋风里带的一丝真诚的暖。
  莫向晚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辛苦是辛苦,这么些年,孤身上路,赤手空拳,让自己学盘古给自己开天地。身边的朋友个个有惋惜和体恤的意思,但他们并不能全懂她。她想要说自己是心甘情愿,再寂寞冷清亦可承受。
  但是眼前这么个人,曾经与她共同用精血创造了一个孩子,仿佛因此就有了丝丝缕缕的关联,斩之不断。但他们又是陌生的,就算曾经最亲密的那一刻,重叠的仅仅是身体,其余则各自为政。
  而他轻轻一句话,像是扭正了两块是同极相斥的吸铁石,“咔哒”一下转一个方向。莫向晚有实实在在的委屈,就要袒露出来。
  她低一个头,就要往后退一步,希冀此间的树烟花雾遮盖自己刹那的不自禁。
  但已至秋,万物即将裸露。第一张枯黄的叶落到她的肩头,分量很轻,她却因此微微战栗。
  莫北伸手过来,替她拣开了那片树叶。他还想伸手握她的手,就怕这样是唐突,只能颓然收了回来。他说:“莫非妈妈,我们上去吧!”
  然后一步一步跟着她,默默地不与她同行。路灯在他们的身后把他们的影子射在他们身前。
  莫向晚看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是可合一的。这是奇怪的感受,还有她脑海里会有奇怪的想法。
  莫北问她:“非非说他们学校下个礼拜开运动会,老师建议父母一起列席参加,我能不能去?”
  这件事情莫非并未同她提起,她想是前几日对莫非提及男朋友一事稍微光火,把莫非的热情吓住了。心里不免内疚,莫非是个热情外向的孩子,但是敏感,晓得看大人的眼色行事。
  这是因为生于单亲家庭。
  秦琴也劝过她重新考虑终身大事,有好几回,其中一次,她就说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胡打海摔生活至今,自己负自己的责。你不一样,你要考虑非非。单亲父母家庭的孩子再聪敏,也会有不安全感,他们心理感受几何,你和我都会清楚。”
  她怎能不清楚?但她会将自己与莫非做一个比较,想,非非和她不同,她会是非非的好妈妈。
  秦琴把年少经历袒露,父母离异,年少无依,跟随母亲生活,看到其他人双亲俱全,心里的缺口越来越大。她说她念中学时,将同桌父母一起送她的施华洛世奇胸针挖走一颗小水晶。
  “这是可怕的行动,不是吗?”秦琴说。
  莫向晚说:“我做过更可怕的事情。”
  她彻夜不归,泡吧,蹦迪,嗑药,还卖身,以此换取几万块钱买衣服。
  她不能够让莫非重蹈覆车,她会一力承担,让莫非比双亲俱全的孩子做的更好。
  诚然莫非聪慧、优秀、文体双全,不输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可一到须父母双亲共同承担的事体上,他退缩了,怯懦了。
  这个她没办法做到,秦琴劝她说:“遇到合适的男人,也肯善待非非的,你必须要考虑。知道吗?必须。”
  这一晚,莫向晚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Mace,他叫莫北,是莫非的亲生父亲。他选择温和的相处方式,就像这个城市的秋天,不冷不热,循序渐进。
  她从自己害怕失去莫非的激越的心情中平复下来,才得空去研究他。
  莫向晚问莫北:“工作上面的事情很烦?”
  “有没有人向你贿赂?”他问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
  莫向晚点头。
  这样的情况很多,需要上好节目的艺人,想要拿内幕的记者,还有供应商。
  “一个隐私问题,你拿过这些钱物吗?”
  莫向晚摇头,她答:“当然,有一些是行业潜规则,但是一切看个人吧!”
  莫北说:“莫非有一个好榜样。”不过他又说,“莫非妈妈,做人该软的时候,需要软一点。”
  这时间他的手机响起来,他同电话那一头的人讲:“好的,江老,明天在ARK97请你们喝酒。许多细节我也想和他们谈谈,未必没有谈的可能性。对嘛!捣捣浆糊。麻烦您了。”
  他一路电话讲到楼上,可还记得为莫向晚开了门,莫向晚进门前,看他一手拿着手机讲话,一手做了一个安眠的动作。同莫非一样怪动作许多,但她少有的没有回避,笑一笑,阖上门。
  莫向晚终于同秦琴一起吃日本 料理时,把莫北的事情吐露出来。那之前,她没有同管弦说,因为怕管弦再事无巨细全部吐露给于正。
  她有这个心,自觉愧对管弦对她的好。只是人心就是怪,一旦有一点防备,就会装备起来。
  秦琴听了以后,反问她:“小莫,此君态度明确,他肯承担责任,堪称好男人。说一句大俗话,请你抓牢他,给非非一个原装货老爸,总比后爸强。”
  莫向晚低头吃北极贝,吃金枪鱼,就是没有吃海胆。她一直固步自封地认为海胆是苦的是腥气的。秦琴偏把海胆推到她的面前:“你不可以以为但凡是胆,就是苦的,这辈子都不去尝试。”
  莫向晚回家后,检查莫非作业时问他:“葛老师说你们下个礼拜有运动会,你怎么没有跟妈妈讲呢?”
  莫非的小脸涨得微微红,鼓起勇气才说:“有几个比赛要小朋友带爸爸妈妈一道参加的。”
  莫向晚心内叹气,儿子还是太聪明,就这么打蛇随棍上了。她给予一个鼓励的眼神,莫非接收到讯息,又讲:“妈妈,我们可以叫四眼叔叔哇?”
  莫向晚摸一摸儿子的面孔,他的大眼睛里装满渴盼。她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四眼叔叔?”
  莫非斜一斜唇角,很快就想好了:“他是很诚心地对我好啊!老师说别人对我们好,我们也要对别人好。”

  第 49 章
  莫向晚这一夜在床上稍稍反侧,窗外云朵散尽,一轮明月当空,微微银光,倾泻入室。
  楼上有户人家的女儿是酒吧驻唱的,父母都是爱唱歌的人,经常在家中卡拉OK自娱自乐。很多时刻是在唱老歌。
  莫向晚隐隐约约听他们在唱:“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直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这首歌太老太老,唱歌的那位当年红透半边天的歌手也太久没有出现。这样的“久”就像莫向晚从未徘徊过的心。
  她自生下莫非,整个的人生就开始一往无前,她甚至都没有想过停驻思索。
  有一句玩笑话叫做“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莫向晚摸着自己的心,她骂自己,会让上帝发笑。
  翌日清晨,莫北没有出现,但是早饭买了,他留了字条,说:“单位今晨有急会,抱歉。”
  他抱歉什么?因为不能送他们母子上班上学?可他又不亏欠他们什么。
  莫向晚和莫非各行其路,各自出发去目的地。
  于雷和莫非在小花坛汇合时,还好奇地问:“今天某司机叔叔送啊?”他是因沾了莫非的光,好几次蹭到莫北的车,减免许多脚力,故此念念不忘。
  莫非解释:“叔叔很忙的,是个大忙人,你不要这么懒惰,不然比赛比不过人家。”
  于雷争辩:“我天天都练的,我是去学校大礼堂里练的。”还问莫向晚,“莫非妈妈,我现在表现的很好的对吧?”
  莫向晚笑:“是很好的。”
  这些天几个孩子都被宋谦请少年宫的老师安排单独训练,其中于雷的表现最为优异,这个孩子天生真是一副好嗓子,高亢嘹亮,最最难得是唱歌时感情丰富,不像其他几个孩子,纯粹一部童音发声机。
  莫非与有荣焉,常常问莫向晚:“于雷是不是要在很多外国人面前唱歌了?那么他就要出名啦!”孩子是由衷高兴,正如莫北所说,莫非是个肚量很大的孩子。
  但不代表孩子个个如此。
  莫向晚最近就对排练的另几个孩子颇有微词。
  有一个叫崔浩浩的,也是莫非的同校同学,次次训练都坐着奔驰来,带许多零食,还有一部可爱的PSP。他分给其他孩子分享,除了于雷。
  大人看一个清楚,这样小的小孩,竟然知道于雷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利用自身天然优势,对其实行强行孤立。
  有的小孩仍纯良,对于雷说:“崔浩浩不在的时候,我跟你玩。”
  莫向晚正在一边听见,骇异不止。
  这些孩子应该天真,但是并不,不知道他们从何处学来这些手腕。
  邹南在一边听见他们的话,也咋舌:“要死了,现在的小孩不得了,搞政治一套一套的。”
  许淮敏正出来倒茶,听见她们的话,插了一嘴:“小孩是有样学样,别以为天使面孔就有天使心肠。”
  莫向晚并不接来话茬。
  这一些天,她是不动声色地同许淮敏划开了一些界限。道理简单,她是祝贺父亲的旧下属,梅范范的合同过她的手出去,其间的纠葛,她保留想象空间。
  但一般说笑,她仍照常。莫北说的“该软的时候软一点”,她并不是做不到。
  包括对待宋谦。宋谦如今态度又恢复如当初的普通同事,一切公事公办,遇到一些问题也能同莫向晚有商有量。如今由邹南跟进项目,他同邹南的沟通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是莫向晚放手鼓励的,她可抽身同电视台等机构沟通近期艺人通告的档期。接近十一,艺人的演出约请多了起来,有面向公众的,也有私人派对的。她需要一一安排并判断是否可行,再同经纪人核对,约请。这是一宗顶头痛的事情,同级的艺人往往会争着上最近收视率高的综艺节目。
  这一次的艺术节演出也有人跃跃欲试。
  先来找莫向晚的是林湘。她之前的唱片卖的好,人气聚拢了不少。经此一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所改变,稍稍上妆就能容光焕发,美得嚣张跋扈,但说话一点都不嚣张跋扈。她向莫向晚申请:“我十一没有档期,听说香港老天王也会来,我很想有这个机会见一见偶像。”
  太迂回了,莫向晚懂她的意思,朱迪晨的电话随后过来,直接讲:“Merry,你瞧着方便安排一下吧!湘湘最近特别上进,快要学刘德华做劳动模范了。”
  莫向晚看一看林湘最近的通告表:“她当天上午在南京有签售和歌迷见面会,当地电视台的访谈节目已经定了她。”
  “劳动模范的价值就在这里。”
  看来朱迪晨是相当坚持了,莫向晚想一想,照林湘最近的上升速度,主办方那里自然乐于接受。并非困难,且还能托一托林湘,帮她的唱歌再争一个曝光度。就其本人而言,也是比较适合的。
  但才不过两个小时,又有人因此事找了她。这一次这个人让莫向晚感到意外,竟是素来低调本分的叶歆。她最近曝光率高了一些,已有唱片公司的监制开始关注她,并私下寻莫向晚和她的经纪人郝迈打听情况。只是一切未定,郝迈同莫向晚均未向叶歆说起此事。
  她来找莫向晚,是和林湘有同样的意思。但她的态度比林湘更谦和更卑微。
  她说:“对不起,Merry姐,骚扰你了。”
  这种态度让莫向晚有一阵坐立不安,这个女孩,还是不惯求人的,腆着面孔,不知自处。讲:“我有没有这个资格上一上艺术节?”
  叶歆的问题反而比林湘难答,莫向晚自忖,不可以伤害这样一个低调勤勉的歌手。她先说:“我会征询主办方的意见。”
  叶歆是不惯求人的人,这一刻非常坚持,她咬一咬牙,说:“Merry姐,真的希望你能帮帮我。我做了一首新歌,只需要一个平台。”
  莫向晚和颜悦色甚至是安慰地对她说:“郝迈正积极帮你同唱片公司接触,你要放心。”
  叶歆把头一垂,似乎是气馁了,可片刻后,又飘了一句话出来:“Merry姐,他要是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也不至于此。”
  莫向晚心中一凛,不论是她的身份还是叶歆的身份,都是不该听不该说这样的话的。而且叶歆并不清楚实际情况,怎可以令郝迈白白被误解?她马上讲:“叶歆,你签了合同,公司支你薪水,没有白给钱不求回报的道理。你要相信公司对你的定位,郝迈是你的经纪人,他更清楚适合你的路子。你不要急。”
  叶歆听了几乎要红了眼睛,让莫向晚一天的心情都受到影响。
  这天也叫天不时,人不利。临到下班,又出一个岔子。
  邹南过来反映说:“崔浩浩的家人来打招呼了,希望闭幕式上只有他一个独唱。”
  莫向晚问:“什么?”
  邹南解释:“崔浩浩的爷爷是崔利川。”
  莫向晚对这个名字一片茫然,邹南又补充了一个头衔,她才恍然大悟,便说:“这怎么可以?最后的考试都没有考!”
  邹南为难:“于总亲自定下来了。”
  那边人事部的小曹过来叫急救:“几个孩子都哭了,这可怎么办呀?”
  莫向晚同邹南又匆匆赶到现场,除了崔浩浩,其余五个孩子都眼泪汪汪,两个女孩哭的尤其伤心。宋谦毕竟是男人,不会应对这场面,只坐着干叹气。
  邹南同小曹又分别安慰孩子们。莫向晚看见于雷一个人抱着膝盖窝在角落里,感觉太不忍心。这个孩子她有些了解,同莫非一样好强,平时又活泼,此时这样消沉,大为不妙。
  她蹲到于雷面前,于雷死死咬着牙齿,她温柔地对孩子说:“于雷,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
  于雷还是死死咬着牙齿不讲话。
  她有点担心了,摸摸于雷的头:“不要难过,以后机会还有很多。”
  于雷把头抬起来,他的眼眶里是有眼泪的,但是就是忍着没下来,惟其如此,她看着才更难过。于雷说:“莫非妈妈,我唱的很好,我一直很用功在唱,为什么比都不比就让我不及格啊?”
  话一说完,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比任何一个哭的都要伤心。
  莫向晚最受不了孩子哭,莫非虽然很少哭,每回一哭,她都要肝肠寸断。面前的这个孩子,虽然不是莫非,但也是在眼前长大的,她亦有疼爱。这样小的孩子,提前来接受这个圈子里的潜规则,太过不公平了。且,孩子们并不是不清楚事情原委,只有大人们自以为是孩子是好欺骗的。
  莫向晚问宋谦:“没有转圜余地?最起码给予公平竞争的机会。”
  宋谦答:“恩出自上,无可奈何,只希望他们快点忘掉这些不愉快。”
  莫向晚说:“我找于总去。”
  宋谦阻止她:“去了也白去,你分明让于总难堪。这一次的项目崔副台长撑了于总一把,于总知恩图报,又有什么错?孩子们实力相当,抽检一个,并不为过。”
  莫向晚顿足。
  宋谦对邹南和小曹说:“快哄好了孩子们,送他们回家。”又对莫向晚说,“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今朝之前做到公平,虽然结果不怎么样。”
  这是最最无奈的结果。
  莫向晚徒然又颓丧。宋谦用一句话将她驳回,她再寻于正只是做无用功。只好牵了于雷的手,说:“于雷,一次失败不表示以后你次次都要失败,老师一定教过你,失败是成功之母,下一次你一定能成功。”
  可是于雷说:“莫非妈妈,这一次不是我不用功,我怎么就失败了?”
  童言说得是凛冽的,莫向晚真真正正无词以对,她只好揩干于雷的眼泪,但是孩子哭得已成个泪人,小小心灵已遭逢创伤。

  第 50 章
  莫向晚也颇神伤,叫了出租车载于雷回家,于雷难过得一路在抽噎,但还坚持对莫向晚讲:“莫非妈妈,我好不好晚一点回家?爸爸看到我这个这个样子又要怪我了。”
  她知道于雷的化学老师父亲对他期望一直颇高,除却成绩上头的要求,还有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指令。于雷念书成绩一直数一数二,比莫非要强一些,好胜心也更加强些。
  莫向晚问他:“那么就到我们家里吃晚饭好不好?”
  于雷点点头。
  莫向晚就先去了学校,接了莫非。莫非看到于雷红彤彤似兔子的眼睛,大为诧异,直问于雷:“你怎么啦?”
  于雷先是避而不答,莫非非要刨根问底,于雷就简单说了一说,把莫非气得要跳起来。他对莫向晚说:“妈妈,这是作弊,开后门!”
  莫向晚头疼,拍一下儿子的头,说:“好了,你别吵了。让妈妈想想办法。”
  莫非听莫向晚这么说,抓到了一点希望,劝慰于雷:“你不要难过了,我妈妈很有本事的,一定有办法的。”
  可是于雷说:“又有什么办法啊?不能上去唱歌了呀!”
  莫向晚匆匆去菜市场买了小菜,再把两个孩子带回到家里。之后,先给于雷母亲通一个电话,就说孩子要和莫非一起做作业,在她这里吃晚饭。这是两个孩子常做的事,对方的母亲没有异议,并说:“我和于雷爸爸上个礼拜回老家,带了一点土特产,明天我让雷雷带给非非。”
  “你太客气了。”
  “这是应该的,雷雷也老是麻烦你嘛!”
  “不不,你们帮我的多。”
  这话莫向晚说的真心实意。于雷的父母感念她孤身一人带孩子不易,对莫非也是颇多的照顾。她是感念的。莫向晚把手机翻一翻,找了个号码打过去询问。
  她找的是金锦文,正任职本次艺术节组委会委员。她问金锦文:“这一次的各种演出项目里,还有没有儿童演唱的需要?”
  金锦文笑她:“连广场开幕式都被你们于正拿下了,你还要敲我的边鼓啊?”
  “我想推荐一个小朋友。”
  金锦文一时没有拒绝,她就这点好,人虽犀利霸道,在做事上是能留一留余地的。她对莫向晚说:“回头我看看,再回复你好不好?”再就询问了莫向晚一些关于孩子的情况,莫向晚一一答了。
  待挂上电话,她吁口气,回头看见莫北正在门口。他指挥一个小工扛着米袋进来,莫非和于雷正围在他身边问长问短。
  他是几时敲门的她都不知道,莫非现在对他就像对自家人一模式样。
  莫北看她挂了电话,才说:“我看到你家米缸快空了。”
  这是好意,不能拒绝的,莫向晚就拿钱包,说:“太麻烦你了。多少钱?我算给你。”
  她的手被莫北推开:“别跟我计较这个。”
  莫北的手指温暖,不若她体质寒凉,手脚总是四季冰凉。他的手触到她的手上,那样的温度,让她产生了想要靠近的情绪。念头只是电光火石,她像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孩子们就在一边,莫北只能笑一笑,把手收了回去。
  莫非又变作小麻雀,把好友的委屈全盘诉给莫北听,莫北耐心哄着他,还问于雷:“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唱?”
  莫非帮着抢答:“当然想唱,不然这么长时间白努力啊?太没劲了。”
  莫北看着他仰着脑袋义愤填膺的样子实在可爱,不自禁捏一捏他的小脸:“你快要成小蝙蝠侠了。”
  莫非撅嘴,但是手牢牢扒住莫北的衣襟,问:“四眼叔叔,你晚饭吃过了哇?”
  莫北摇头。
  莫非转头看莫向晚:“妈妈,我吃了四眼叔叔很多零食和晚饭的,我们留四眼叔叔吃饭好不好?”
  这一次莫北没有礼貌婉拒,他觉得留下来陪着莫向晚和两个可爱孩子吃饭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所以也笑着瞅着这家的女主人。
  这一大一小,在强迫她留客,她不留客是为不宽和。莫向晚一向认为自己是海量,也能海涵许多事,就说:“当然可以啊!叔叔是非非的客人。”
  这个选择并没有令莫向晚后悔,因为莫北没有准备白吃。他说:“我们分一下工,动作可以快一点,孩子吃好了能早点做作业。”
  但她的厨房不够大,两个人一个切菜一个淘米,就快要转不开身。
  莫北劳作的动作娴熟,从他之前为他们母子做过的饭菜就可以知其端倪。但莫向晚从没有想过他这样出身的男人,做汰烧工作会这样熟练,几乎一气呵成。而且他是相当熟悉她家里的油盐酱醋的位置,根本不需要她的指点就信手拈来。至最后,她只有在一旁看着和打下手的份。
  莫北进门时,就听见她在讲电话,口气婉约,是低头求人的情态。听了莫非的陈述,他基本了解了情况。
  这个莫向晚,他越接近就越惊奇。她浑身的能量和她的心,像海一样宽广。
  达则兼济天下,未必是如此。
  他看着她放下话筒,神情疲惫,他就不想她太累了,才厚着面皮留下来吃饭,顺便做饭。莫非说她吃的清淡,他在她买的小菜里挑了芹菜和豆腐丝加了肉丝炒了一个小菜,又做了一个番茄蛋汤,给莫非和于雷蒸了鱼和排骨。都是少用调味料,少刺激性的菜色。
  但口味绝好,莫向晚尝了一口芹菜,不由讲:“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莫北笑着说:“大学毕业那会儿我就是家里的保姆,锻炼出来了。”他的父亲恰好也是嗜清淡的,因此对付莫向晚的口味,并不困难。
  莫向晚在心头盘算的是他的那句话。他大学毕业那会儿,那样的档口,她才生下莫非,做了一个艰苦的月子,没有保养好,现在还留下骨质疏松的毛病。
  忽然就涌上一个可怕念头,如果那时莫北在身边的话——她打住没有想下去。
  莫北正在逗莫非,存心问一个为难孩子的问题:“是叔叔做的菜好吃,还是妈妈做的好吃?”
  莫非咬着筷子,他决定不可以上大人“是非题”的当,于是捅捅于雷。于雷接他的翎子,代替他答:“都好吃的。”
  孩子的机灵劲儿让莫北发笑,他起身给他们盛饭,莫向晚早拿好了碗。她听到他刚才的问题,没有恼,只是微微抿一下唇,浅浅笑一笑。
  莫北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色之徒。
  可在那刻,夕阳艰难地将金色余晖洒入这间逼仄厨房,她微微弓下身子,曲线是软的,发是软的,表情也是软的,是不设防的。转一转面过来,已是盛好了饭。
  所有的光晕被她甩落在身后。莫北只能很老套地想到武侠小说里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比喻——清艳不可方物。

  第 51 章
  莫北留下来,同莫非母子及于雷一起用了晚饭,席间莫非叨叨地说起运动会的比赛,和于雷你一言我一语解释起来。原来他想请母亲和四眼叔叔同他一起参加一个亲子比赛,叫做“横行霸道”。就是父母带着孩子绑左右脚比赛速度。
  莫非生怕母亲不同意,说完忽闪着大眼睛看住母亲,拖长了声音叫:“妈妈——”
  莫北也对住莫向晚说:“可以吗?我没有问题。”
  莫向晚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摸摸儿子的小脸,向莫北点了点头。
  饭后,莫北提了他们家的垃圾袋并把于雷送回了家。于雷爸爸见是莫北,很是惊讶,于雷介绍:“这是莫非家的莫叔叔。”
  这个解释稀奇,莫北并没有再多加解释,只是于家的夫妇看他的眼神多一点暧昧。
  有句老话叫做“寡妇门前是非多”,可以同理用在单身女人身上。莫北开始的时候很奇怪,莫向晚这样的天生丽质,怎就没有半丝异性情缘的迹象?
  他们那行里在传她和于正的关系不清爽,莫北也亲耳听闻。正是前天,他们这个系统里市法院办公大厅开会,许淮敏也去了,并和旧友说了她们那行里的一些八卦。
  莫北听见她在抱怨:“这年头,除了女明星出来卖,女职员也豁的出去呢!她还不睬我,以为自己多清白?三十不到的女人有个八岁的娃娃,年轻时候不知道搞了多少风流事体,被多少男人睡过。”
  莫北端着茶杯,走到许淮敏的身边讲一句:“阿姐,你中气很足的嘛!看来昨晚夜里姐夫伺候的不错。”
  把许淮敏说得又羞又气,笑骂他“又耍流氓了”,一下没好意思再把话题扯下去。
  早些时候,于直说起于正,讲过一些情况:“于正有一点好,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想我们家老大,整个妖艳女秘书在身边,搞得大嫂天天河东狮吼家无宁日。玩女人也要懂得适度的。”
  这么些日子来,他对莫家母子的作息快要了如指掌。莫向晚工作家庭读书,忙得连去美容院的时间都没有。这位女士,竟然全然杜绝异性,或者说是爱情。
  莫北不能猜到原因,只惊讶于她的强悍和坚决。
  她也脆弱过,那一天酒醉,她揪住他的领子,说了一句事后大约她自己都忘记的话。
  她说:“Mace,你能不能放过我?”然后吐了他一身。
  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琢磨莫非的身世,并无深想。那日两人此举此言,看在蔡导眼里,变成另有文章。
  有一次蔡导同他开玩笑:“难怪你要迁居,原来幽谷有佳人。”
  莫北没有反驳,仿佛是想存心令别人误会他和她的关系。他和她的关系,不仅仅是生了一个莫非。但是她开始这么怕他,要他放过她。
  酒醒以后的莫向晚有着层层武装和灵敏的反应,全然不会这么坦白。
  莫北事后细细地想,莫向晚恐怕是将他当作了恶人。他代表的是一个过去。
  想通了这一点,莫北就没有再在她跟前提同她结婚的事情,他想她最想要的结果应该是他远远离去。可他不情愿。
  莫北想,只要在他身边,莫向晚总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
  这一次莫非提出了参加运动会,他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能够更多接近她,他感到愉快。
  莫北吹着口哨回了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几回,他一看,是蔡导。近来同娱乐圈无甚交集,不知这位导演又找他作甚,也就没理会。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
  蔡导找莫北是有一个小忙要他帮,他说:“我找了个投资人,过俩月注册一间公司,这事我筹备多年了,又有合伙人支持,一切就需,就缺人才。”
  莫北懂了,笑起来:“你预备翘墙角?”
  蔡导说:“错,明珠不可暗投不是?”
  莫北说:“可惜我不是猎头啊!”
  蔡导笑骂他:“你就给我绕肠子吧!实话说了,我对你的芳邻一直心仪的很。”
  “那你该三顾她的茅庐。”
  “她是‘奇丽’天字头一号忠臣良将,我怕被白眼甩出来。于正这小子太运气了,他多少行政杂事是Merry莫挡平的?一个艺管部收住所有经纪人,把艺人定位整理的丝毫不差。这种员工带出去是公关经理,放公司里是行政经理,谁不想要?”
  “你想要一条老黄牛啊!那也不能把我当猎手啊!”
  “我这是征求家属同意不是?你对人家抱都抱了,我这得尊重你。”
  莫北并不纠正蔡导的错误结论,他只是说:“她在‘奇丽’干的好好的。”
  “于正那小子,呵呵!”蔡导干笑两声,再说,“反正你让她离了于正总没坏处。”
  莫北不做正面回复了,他想起一宗事,问:“老蔡,你认识不认识这回市里艺术节的主要负责人?”
  “你算问到点子上了,多少年的交情了。”
  “那么我要请你帮个忙了,我亲戚家有个孩子,想上个节目。”
  蔡导答的爽快:“成,冲你上回帮我那么大个忙,这个小忙我一定包你满意。”但又说,“我是真觉得Merry莫是号人物,不单是她的能力,还有她的正直勤力。你给我上个心就是。”
  莫北最后没正面答应蔡导的要求,但是把他的话放进脑子里想了一想。他想,还是先做好莫非的好爸爸,带他参加好运动会再说。
  那一间房间里的莫向晚,想的也是莫非的运动会。
  她问莫非:“你已经向葛老师报名了?”
  莫非眼神闪烁,点点头,又迅速低头做作业。半晌后才抬头,看见莫向晚正炯炯看住他,他嗫嚅地讲:“我跟葛老师说我爸爸从外国回来了。”说完又低头写作业。
  室内安静得只听的到小风扇呼呼的声音。莫非怕热,一般在九十月还是要风扇来送凉。莫北也是怕热的,她去他家里的那几回,他的空调都开着。这对父子不像她体质这样凉。
  莫向晚的一颗心在思量,莫北说,等她愿意的时候,才告诉莫非真相。这是一种极大的尊重,她领情的。
  但是怎么同莫非说?他的出生其实不堪。
  她问莫非:“你很想叫四眼叔叔爸爸吗?”
  莫非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就叫一天,好不好啦?妈妈——”又是童音上扬的撒娇。
  莫向晚不忍心去拒绝。
  因为莫向晚的同意,让莫非在运动开始前的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他最近晚上常常泡在莫北那里,莫北确实经常有几个朋友过来开会讨论正经事,莫非就乖乖坐在旁边做作业。等客人走了,他就会拉着莫北说话。
  莫北去买了一件和上一回给莫非买的同款式的耐克运动服,预备运动会上穿。两个人在运动会前夜试穿好衣服,莫非开心得不得了,非要拉着莫北给莫向晚看。
  莫向晚正在家里做作业,近来莫非缠着莫北,让她有了空闲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晚上也难得清净了。以前莫非只要不在跟前,她的一颗心就不得安定,如今有莫北,她已学会渐渐放下一半的心。
  当莫北莫非穿一样的衣服站在她面前时,她差点没吓丢了手里的簿子。
  她从来以为莫非长得泰半像他,但是当莫非和莫北这样出现,她才发觉,莫非身上莫北的痕迹在加重。任谁见到他们,都会说这是一对父子。
  莫向晚千藏万藏,还是拼不过血缘,不由苦笑。
  莫北不明白莫向晚为何神情古怪,就怕她又要不高兴,便说:“我想运动会上会合适的,事先没有跟你打过招呼。”
  他的口吻小心,神态谨慎,却让莫向晚微微发窘,马上说:“没关系的,你穿好了。这——只是一个运动会。”
  莫非比一个V手势,乐开了花,还问莫向晚:“妈妈,你要不要跟我们穿的一样啊?”
  莫向晚浓眉一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又窘了,说:“不用了,妈妈又没有这种样子的衣服的。”
  可莫北只是望着她微笑,他这刻在失神,然,她不知道。

  第 52 章
  这一夜莫向晚也没有睡好,莫非乐得飞飞的样子牢牢占据她的脑海。
  她想起管弦的话,还有秦琴的话。她们都是为她好,都说的极有道理。再后来,她想到莫北。在她冷静下来以后,稍一转念,就能把她朋友们的意思联想到莫北这个角色上。
  最近楼房内还是多了些闲言碎语,都说403的租户莫先生看上了402的单身妈妈莫向晚。
  崔妈妈对她旁敲侧击:“向晚,莫先生人是不错的,我老早看出来他对你有意思了。”她是一副洞悉内情的热心样子,莫向晚只好无奈笑对。
  还有其他一些邻居或多或少表现出类似的意思。
  譬如楼下看车棚的麻哥前几天跑来通知她:“莫非妈妈,莫先生的车位被40号501的客人停掉了,要麻烦你打一个电话给他让他先停到车棚后面好来。我等一歇要帮朋友去吃饭。”
  譬如楼下两楼三楼的阿婆乘凉闲聊时,没见莫北送莫非,就会截住莫非问:“非非啊!莫叔叔今朝没送你啊?”
  莫非天真地答:“叔叔很忙的。”
  她都看在眼睛里。
  莫北在左邻右里眼里,已是同莫家母子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是新的一页,她单身女人独善其身的日子沾上了点玫瑰色彩。她是应该感到头痛的,但此种情绪并不明晰。
  莫向晚发觉莫北真是对手。可他要什么呢?同她结婚?
  这是她想都不要想的。
  他如果抱着愧疚同她结婚,这就是笑话。她莫向晚不需要一个男人这样怜悯,她更不会忘记他当初只是她的嫖客。
  但这想法也不对,她想到这个词,会对他有抱歉的情绪跟着上来。他是善意的,她不可以用阴暗自私的心去度量别人的善意。
  这是一种极不道德的揣测,不是吗?她心里的答案很肯定。
  她可以选择用一种平和的方式同他相处。
  莫向晚半夜里爬起来去厨房倒了一杯凉水给自己,她需要冷静。
  路过莫非房门口时,她听见里头有点响动,就推门进去。
  莫非竟然没有睡觉,正抬着腿搁在床上做压腿运动。扭头看到母亲进来,有点慌乱,一下收了腿,坐到床上去。
  莫向晚斥他:“又作怪了!”
  莫非抱住她的腰,突然撒娇起来:“妈妈我爱你。”
  莫向晚的心顷刻化作一团水。
  莫非又说:“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最最最最爱你。”
  莫向晚抱住儿子,抚摸他的小脸。
  这是她的救赎天使。
  生下莫非那会儿,她承受巨大的生活压力,从管弦和于正那里借了钱,但总是不够的。莫非得了新生儿黄疸病,差一点要并发肺炎。
  她在爷爷奶奶家的弄堂口转了一圈,看行人匆匆,看车如流水马如龙,看到华灯初上,就要万籁俱寂。最后把心一横,走了进去。
  爷爷沉默着听完她简短的叙述,回头从五斗橱的深处,捧了一个老旧的杏花楼月饼盒子。斑驳的铁锈封住盒盖,爷爷用力打开。
  这不是一个潘多拉魔盒,这是一个普通的,装载着老人朴素情感的魔盒,不是再度飞出冥界恶魔,飞出的是马太福音。
  爷爷给了她一个存折,里面有五万块钱。
  她跪下来,对着爷爷磕头,足足三下。
  她说:“阿爷,我是个混蛋孙女,对不住你。”
  爷爷脸上的沧桑在黯淡的灯光下也无法掩盖,他的声音苍老得如风吹过沙沙松柏。原来一切并非她心里所想的那样,她的荒唐摆在爷爷疲惫苍老的面容之下,成为一桩滑天下之稽的笑话。
  爷爷说:“晚晚,我们也对不起你。你爸爸要把我跟你阿娘接到美国去养老,他是不对的,我们也不对,没有管好你。阿爷阿娘年纪大了,你要好好的,自己争口气。”
  奶奶在一边用手印着眼泪,她只反复讲:“晚晚,你做的老不好的,你以后怎么办?爹不管娘不管,还要管一个小娃娃。”
  莫向晚在十六岁之后,头一次泪流满面。
  她被刺了一下又一下,痛入骨髓。才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
  爱她的爷爷奶奶,曾经尝试管过自己,但被自己生生挣脱,非要一路走到黑。
  她说:“我是不识好歹。”咬住牙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爷爷仰着头,老人不好意思把泪流下来,他也自责:“我管不住你爸爸,也管不住你。我老了不中用了。”
  爷爷的五万块钱的存折,一直在她的床头柜里放着,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拿出来过。过年过节时候她会写信寄贺卡到大洋对岸的地址,但从未把莫非的照片寄过去。
  爷爷奶奶的无奈,在于既没有教好儿子,也没有教好孙女。他们深深的内疚,埋葬在深红如血的存折之下。
  血浓于水,让莫向晚学会体谅。
  小小莫非有粉嫩的面颊,看上去脆弱和无依,躺在摇篮里嗷嗷待哺。她抱起来孩子给他喂奶,看着他在她的怀中,给出人世间第一份依靠。
  这一段愁难禁,心怆然的日子应当结束。
  这个世界之上,大太阳之下,重新站立起来,并不困难。她要告别颜容苍悴、双目失神、无谓乏力。起码做到每年的贺卡上,用光鲜挺拔的字迹让远方的老人安心。
  莫向晚抱牢莫非,亲吻他的发。
  她问:“告诉妈妈,你为什么睡不着?”
  莫非老实回答:“我在想明天的运动会。”
  莫向晚并不失意,莫非也许也在想莫北,他亲近的一个给予他一半生命的男人。为了同他亲近,孩子辗转难眠。
  这样的快乐,她何忍剥夺?
  但莫非已经不会再问母亲,是不是愿意和四眼叔叔谈恋爱。他是知道这回令母亲难堪的,一如他不问自己的父亲在哪里,却自己向老师解释,是去了国外。
  莫向晚很不好受,她想要安慰儿子,又重复自己的不拒绝,说:“非非,如果你想叫四眼叔叔做爸爸,就叫吧!”
  莫非猛地抬头,眼睛一亮,充满了期待的喜悦。
  莫向晚已经把他推到床上去,对他柔声说道:“非非,你既然要叫四眼叔叔做爸爸,就不可以让爸爸丢脸对不对?明天比赛一定要努力,所以现在一定要睡觉。”
  莫非迅速闭上眼睛,说:“妈妈,我会做一个很厉害的选手,让爸爸妈妈都为我骄傲的。就像小林浩一样。”
  莫向晚轻轻拂开莫非的发,这孩子生性敏感,地震的那几个月看电视,会跟着啪嗒啪嗒掉眼泪,会跟她说:“妈妈,很多小朋友没有爸爸妈妈了。”
  这个孩子比她更珍惜美好生活。
  莫向晚对莫非说:“对,没有错,你要学习林浩小朋友的勇敢,正直,友爱,还有就是不要让妈妈担心。”
  莫非说:“我这就睡觉。”还佯装打起呼噜来。
  莫向晚起身,拉灭了灯。
  这个明天将又是一个开始。
  还是一个少见的艳阳天。
  莫向晚难得起一个早,先把手头跟进的一些工作罗列了一下,发了一封Email给邹南,请她今日务必完成。又发一个短讯给于正,虽然前几天就到人事部请了假,但对老总还是需要负责到位进行报备。
  这样忙好,莫非还没醒。也许是昨晚太晚睡,现在终于起不来了。她也不及时叫莫非,学校的运动会要九点半开始,学生不需要像平时七点半就到学校,她可以让莫非睡实。
  现在的学生也真叫辛苦,小小年纪就要背着大书包朝七晚五的,她倒是鼓励莫非多一些课余爱好丰富生活。只是孩子时间被压的紧张,她一直想如果买辆车,就能让孩子更轻松。
  这个问题在最近几个月让莫北给解决了。
  他做的,真的是挺多的。
  才一想到莫北,就听见门铃响起来。莫向晚开了门,门外的莫北显然没有想到是她,愣一愣。
  因为莫向晚对他微笑:“早啊!”
  莫北恢复温文和蔼的笑容,望住她,让她无法再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心情和表情。
  “我还没有买早饭,我想运动前吃得清淡一点饱一点比较好。我记得你买了面包放在橱柜里,可以用下厨房吗?”
  “行。”
  莫向晚的平和干脆,让莫北得了些鼓励,他朝她点点头,问:“你想吃什么?”
  “我昨晚烧了白木耳,加一片面包就可以了。”
  他说:“那不行,今天太阳会很大。”
  “那么你安排吧,我随便。”
  莫北想,女士说“随便”真是件要人命的事情,“随便”来“随便”去,就没办法知道女士的心意。
  他很熟络地从她的厨房里找出烘面包机,从她的冰箱里拿出面包鸡蛋和黄油,从她的橱柜里翻出盘子叉子筷子。
  莫向晚看着这景象,竟是在想,他倒是真把这里当他自己家了。

  第 53 章
  莫北做事情,在莫向晚的印象中,从来都是手脚利落。他仅用一刻钟点就做好了西式的三明治,和中式水铺蛋。还为他们母子拿了牛奶过来,把牛奶热了。
  莫向晚只需要坐在桌前候着,心里就在琢磨,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莫北一转过头,就能看见莫向晚眼底的一点诧异。
  他冲她笑笑,看她神气轻松,应该会有一些闲聊的意思,他能启发性地谈一些无害的话题。
  “最近状态好多了,休息得好是对工作的保障。之后的艺术节够你忙一阵。”
  “还好。”莫向晚松了一松头发,因为居家,她把头发随意地扎着。
  莫北却在想象她放下头发的样子。
  草草放下头发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他只依稀记得她在他的身体之下的颤抖,她的头发拂过他的脸,他只感觉痒。
  莫向晚不是草草,不随意放下头发,总是扎着或盘着,一丝不苟,服服帖帖,规规矩矩。
  莫向晚则想,他从哪里知道她最近的工作?消息太灵通了,但她对他却是一无所知的,这点居于弱势。她就问他:“你也挺忙的,在家里天天开会?”
  她疑惑的时候,会微微张大眼睛。这一点莫非像她,凡是问他问题,就会张大眼睛。莫北一直承认,这对母子的眼睛极漂亮,是中国人传统的水杏眼。莫向晚的这一双真真眼波似水横,可偏偏就生了一双浓眉,却是眉峰似山聚,因此脾气倔得不得了。
  直到如今坦然气氛,他花了多少工夫?她毕竟肯活络一下说一些闲话了。
  莫北答她:“我跟市一的一个投资合同,按就近原则住这里跟项目。”他还怕她不信似的,又多加解释,“国内国外几个投资商都想吃他们这块肥肉,我的工作就是帮他们把好关,不能便宜卖了,更不能中别人的圈套,不然就是我的失职。”
  莫向晚不免嘲他一句:“你为工作奉献老多。”
  莫北笑:“客户至上,事业单位也要跑效益的。”
  这话又正经又滑头,莫向晚不答他,却是他又起了一个话头:“以后喝酒注意点儿,打工不是拼命,老板不是皇帝,你再来一次会把你儿子吓死。”
  莫向晚冷不防听他提旧事,又是她心里愧疚的事,便起了辩驳的心,说道:“没事,我有点酒量的。”
  莫北还是笑。他视力不好,可火眼金睛,在他面前说这样逞强的话,绝对没有大意思。莫向晚避开他的目光,再加一句:“我晓得了。”顿一顿,又加一句,“我也就醉过这么一次。”
  “你是非非的大树和精神支柱,要多多保重。”莫北如此给她回复。
  这句话自然爽快得如一阵清风,把所有纠缠不清的过往吹开,太令她心安和气爽。莫向晚极重要的一重身份被充分肯定,对象是她曾抵抗的人,因此更加受落。她扬了一扬浓眉,
  莫北正做好三明治,并端到她面前,又有黄瓜又有鸡蛋又有黄油,营养果真丰富。她看得更加顺眼,同时亦被丰富香味吸引,暂不接口他的肯定。
  莫北看她坦然受用他做的食物,不禁心朗气清,赞美窗外阳光格外好,照在眼前这位女士发上,又能镀出一层光晕。
  他稍稍靠近,把手撑在桌沿上。她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干净整洁澄明靓丽,快要比阳光还要明媚。他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再接近这束阳光。
  这个时候,莫非的房门“吱呀”被打开打开。孩子揉揉眼睛,先没看真切,更以为在做梦。
  他一直没有告诉母亲,他自小就有一个梦想,每日早晨看到爸爸妈妈坐在门外,共同等他醒来。所以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孩子揉揉眼睛,又揉揉眼睛,再把大眼睛睁的更大。心里有一种激动和冲动,极嘹亮地脱口而出:“爸爸!妈妈!”
  两个大人见他醒过来了,还没来得及对他讲话,甚至莫北双手还撑在桌沿上。他本来是想要抱抱睡醒的可爱儿童,就稍稍往前动了一动,接着就听到孩子破天荒的这一声。
  在得知莫非是自己骨肉之后,他曾幻想过被人称作“爸爸”的这一时刻。那也只是想一想,单单在心内存着激动,实际上没有真实感。
  他想莫向晚若不松口,他就绝不会提这样过分的要求。
  是的,这是一个过分的要求,在面对一个为孩子付尽心血的母亲面前,莫北尚不认为自己拥有此项资格。
  但莫非的童音恰似春天头一声响雷,把他的心劈开两半,又如醍醐灌了顶,撒了百味在心头。莫北正式面对这一刻,竟不知如何来应对这声“爸爸”。
  他唯一可参考的是自家父亲堂上坐,对儿子摆威严的架势。所以他想要先坐下来,但那样太正经太不亲近,他决定还是先去抱孩子。电光火石的一犹豫,往前走了一步又想坐下来,当然一坐就落一个空,“噗通”一声坐到了地板上,把莫向晚也吓的站了起来。
  莫非“咦”了一下,梦醒了,大概觉得自己叫错了,求助地问莫向晚:“妈妈,我是不是叫错爸爸了?”
  这话让坐在地板上的莫北听得太不顺耳,他也没立刻站起来,转头问莫向晚:“什么叫叫错爸爸了?”
  尚未反应过来的莫向晚无法回答这道莫名的问题,只是想,真是傻爸爸傻儿子。她也不禁失笑,对儿子招招手,领他直接去刷牙洗脸。

  第 54 章
  这天早晨莫北一直不在状态之下,唇角上扬,保持比平时更为亲和的姿态。开车的时候都在吹口哨。
  莫非还跟着他的口哨唱歌,唱的是“太阳天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烦得莫向晚眉头深深锁。
  莫非有许多特长,但绝不包含一副好嗓子,能把儿歌唱得荒腔走板。这种遗传基因的无能为力让她不好对儿子发脾气,只能用商议的口吻说:“非非,你是不是应该先想一想等一下足球比赛你和队友怎么配合?”
  莫非就趴在驾驶座后头,勾住莫北的肩膀:“爸爸已经跟我说过了,对吧?”
  莫北宠着他说:“非非聪明绝顶,是只小老虎。”
  莫非握紧小拳头:“我要做天才门将,向卡恩学习。”
  他自上一次扭伤以后,体育老师不太让他踢前锋,后来又发现他动作灵敏,善于鼓动和指挥队员,就干脆把他调到了守门员的位置。
  莫非因此好一阵消沉,莫向晚不懂足球,但当时鼓励他:“非非,你如果能在每个位置都做出成绩,就是你的成功了。”
  莫非听母亲的话,还能鼓足劲头训练。但他以守门员为荣,还是从莫北借了碟带他一起看了德国门将卡恩安联球场的告别赛。
  莫向晚会自愧不如,在男孩的教育之中,她天生就会缺少一些必要的技巧。母兼父职的日子里,她也会力不从心。父亲这个角色,需要一个填补,哪怕只是在孩子心理上。
  让他叫莫北“爸爸”,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反对了。
  莫非刚才刷了牙,小声问她:“妈妈,四眼叔叔是不是不喜欢我叫他爸爸啊?”
  莫向晚说“是”,这是违心的,说“不是”,又要辜负那位有心人的一片心,就只好说:“你自己去问问叔叔。”
  莫非就窜到莫北身边,怯生生问:“四眼叔叔,我可以叫你爸爸哇?”
  莫北从地板上爬起来以后,神情温和,意识冷静,他说:“非非提的要求,当然可以啦!”
  莫向晚在心里骂了一句“三分颜色上大红,脸皮比墙壁还要厚”。
  但莫非的快乐快要无与伦比。他本来就是能说会道的孩子,坐在车里一路话题不断,每句句子前面都要加一个主语“爸爸”。他叫一声,莫北就应一声,把现成老爸当的不亦乐乎。
  莫向晚才发觉自己嫉妒得想要磨牙。
  后来到了学校,莫非老远看到自己的队友,就急吼吼先下了车,还非不要母亲跟着下来,一个劲儿说:“你等一下和爸爸一道过来好来。”
  莫向晚不解,但这时思路还在芜杂着,便也坐在了车里。
  莫北绕着学校开了一圈,找合适停车位。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女士沉静的面容,一路上她没有同他有任何交流。他是不知道的,在她返还他的血缘权利以后,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北便也没说话,直到找了合适的停车位,就在学校车棚的另一边,那里有协管员,看惯这学校的家长开名车,没有丝毫咋呼,懒洋洋地指挥莫北倒车。
  时间也懒洋洋的,莫向晚依旧闷声不响。
  莫北倒了车,熄了火,她开门要下车,莫北先下了车,给她开了车门,还讲一句:“谢谢你。”
  她下车时候,或因想闪避,或因这句话,趔趄一下,被他伸手扶好。
  他们并肩走进莫非的校园。
  莫非就是要这样的效果,远远地,看见双亲走过来。小葛老师正好在问:“莫非,你妈妈今朝来不来啊?你爸爸呢?”
  葛老师忍了又忍,才小心翼翼讲这句话。她还算比较清楚莫非的家庭情况,知道莫向晚一直单身,故此对这个莫非凭空冒出来的爸爸好奇的要死。
  莫非看着班主任疑惑的神态有点小得意。
  他希冀的一个时刻就要来临,看到熟悉的身影并肩走进来,他招手,还大叫:“爸爸妈妈,这里这里。”
  葛老师先对莫北打招呼:“莫非爸爸,你从国外回来啦?”
  莫非不安了,是没有想到班主任会这样直接,他扭捏着,蹭在莫北的身上。
  莫北说:“是啊,第一次来拜访老师。我家小朋友让你操心了。”
  小葛老师客套:“没有没有,你家莫非老乖的。”看到莫向晚又笑一笑。
  莫向晚是扯不开面皮笑的,只是点点头。
  然后,莫非高高兴兴拉着父母去看了比赛时间表,先去“横行霸道”候场区等着。但莫向晚发现问题了,她问莫非:“你怎么好意思和小姑娘们比赛啊?”
  莫非左看看右看看,原来报名亲子比赛的全部都是女同学带着家长参加。他对其中一个女孩用质问的语气说:“许秋言,你好啊!”
  那个女孩莫向晚认识,是莫非他们班的班长,还是学校里的文艺小骨干,人伶俐得翻口就能对着莫非讲:“莫非,你好啊!你怎么和女同学一道比赛呢?你难道不晓得男同学家长都是比拔河的吗?”
  把莫非气的只咬牙。
  莫北一看,料一个七八分,恐怕是莫非把伶俐的小姑娘得罪了,被耍了一通。现在的孩子之精灵,简直让大人刮目相看。
  他问莫非:“出了什么事?”
  莫非垂头丧气:“上个礼拜我就拉了她的小辫子。气量真小。”
  小女孩在那边趾高气昂,骄扬跋扈,开心得很。
  莫非紧紧拉着莫北和莫向晚的手,好像没有这个比赛,他们又会分开。
  莫向晚好气又好笑,说他:“你不是说过要和同学友爱的吗?”
  莫非答:“她坐在我前面烦死了,头发甩来甩去的,头发长了不起啊!”
  但比赛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再去报名已然来不及。
  莫北对莫向晚说:“我们只好当观众了。”
  他为这次比赛同莫非穿了一样的运动服,莫向晚也穿了跑鞋的,如今看来都是白穿。
  莫向晚说:“没有什么,十点半是莫非的足球赛。”
  莫非只得先去热身,留他的父母坐在操场看台上看其余孩子双亲比赛。
  那边处处都是一家三口,捆绑在一处,齐心协力,共同进退。莫向晚看的入神,这样家庭才圆满,她会产生这样想法。不禁握手给那边落后的小朋友和家长加油。
  莫北翘着腿,闲适坐好,看莫向晚半倾着身体,认真加油。这副神态,同稚龄莫非,如出一辙。他贪看许久。
  整了莫非的小班长许秋言比赛的不大顺利,她的爸爸是个啤酒肚男人,平衡力不好,屡屡摔倒,可为了女儿,屡屡坚持爬起来,扶妻携女冲向终点。
  莫北在想,这是一个男人的基础责任。他不自禁就会暗中靠着莫向晚近一点。她正为许秋言家长加油,丝毫不把她同自己儿子的小恩怨放在心头。
  最后许秋言一家还是输了,小女孩输了奖品——一个画着深海鱼的抱枕,十分气馁,抱膝坐在地上,父母怎么拉都不起来。
  莫向晚也可惜:“他们家的爸爸倒是很努力的。”心想,小姑娘自尊心这么高,做爸妈的会挺累。
  她赶忙找来莫非,莫非回头同队友一训练,让这不愉快已在脑海里飞灰湮灭。
  他兴冲冲讲:“爸爸妈妈,等一下我们班一定会赢二班的,还有奖品拿哎!”
  莫北问他:“是抱枕?”
  莫非点头。
  莫北指指许秋言:“等一下你赢了把奖品送给她。”
  莫非马上叫:“为什么啊?”
  莫北教导她:“因为她输了比赛,你赢了比赛,应该把成果分享给同学。因为胜利已经是你最大的奖品了。”
  莫非还不服气,莫北又说:“你妈妈也教过你要友爱同学对不对?”
  莫向晚配合莫北点头,让莫非慑服于双亲给予的压力,突然发觉有个爸爸也不一定是好事,自己很容易被说服。他撅一撅嘴,看看还坐在地上伤心得很的许秋言。
  莫非只好屈服。
  其实小孩子的足球比赛没有太多可看的地方,技巧不够,速度不够,力量也不够。但莫北依然坐在看台上看了一个津津有味。
  莫非他们班和同年级的班级实力相当,比分咬的很紧,下面的同学家长看得也就紧张了。坐在莫北身边的孩子家长是莫非同班同学的父亲,同莫北搭了一两句话,两人就聊上了。
  他问:“你家莫非怎么长这么高?吃了什么的啊?我给我家孩子喝金丝猴都不见窜个子。”
  莫北就转头问莫向晚:“莫非妈妈,咱们莫非平时喝什么营养液?”
  莫向晚正专心看儿子比赛,顺口答:“没喝什么啊!就喝牛奶。”
  对方妈妈就讲:“看到没有,不挑食就是长的好,小子看着你这个老子不喝牛奶不吃鸡蛋,输在起跑线上。”
  对方爸爸就朝莫北无奈笑笑,这时对方班级一个球被莫非扑出来,又被两个孩子一配合,一脚射到对方球门里。这边的家长拉拉队齐声叫好,对方爸爸开心得掏香烟,要同在座的爸爸们分享。莫北看莫向晚一个眼风扫过来,是不喜欢坐在吸烟区的样子,就没接对方的香烟。
  对方妈妈看莫非人长手长,不禁羡慕,并埋怨丈夫:“遗传也是有讲究的,你才一七二,害得我们明明个子也不高。”又隔着丈夫,对莫北说,“莫非爸爸,你蛮高的哦?”
  莫北谦虚:“不高不高,比姚明差远了。是他妈妈人也不矮,一六零呢!”
  莫向晚这回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回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一六零?”说完又白他一眼,“一六零还不矮?你损我呢吧?”
  他不怕她损,还乐呵呵用手比一下:“差不多这么着,我想估的没错。”
  这话题不能再扯,会扯到很久很久以前。莫向晚不理他,好在对方妈妈没多想,客气说:“那么你们莫非一定能遗传你长到一八零了。”
  莫北继续谦虚:“那也够了,要长姚明那么高不容易娶老婆。”
  “姚明早跟叶莉结婚了好不好?”莫向晚说,刚一说好,手机响一下。她接起来,脸色渐渐变了。
  莫北问她:“怎么了?”
  莫向晚合上手机,讲:“公司出了点事情。”

  第 55 章
  好在莫非的比赛临近尾声,最后对方一个长射,还是被莫非扑了出去。这边家长欢腾,莫向晚虽然心中有事,但是看到儿子兴奋地和同学们抱成一团,也能喜形于色。
  校长亲自发了奖状和奖品,莫非抱着抱枕对着双亲连连摆手。体育老师拿着相机过来给孩子们照相,莫非问老师:“我可以让我爸爸妈妈上来哇?”
  体育老师闻言灵机一动,招呼孩子们的父母上领奖台和孩子们一起合影。
  这边的家长呼啦啦全部上去,莫向晚稍一停顿,起一种本能的迟疑。但莫北轻轻托住她的手,对她说:“走啊,非非在上面等着。”
  莫非是在等着,抱着抱枕不住挥舞,红扑扑的脸,和抱枕上的红彤彤的深海小丑鱼相映成趣。
  莫向晚不好拒绝,跟着莫北一起上了领奖台,站在莫非身后。莫北把莫非手里的抱枕拿过来,蹲下,让莫非勾住他的肩,莫向晚则是半蹲,与儿子碰脸颊。
  莫向晚很少拍照,她和莫非的合影屈指可数。因为合影里会少一个角色,会令莫非在成长过程中,睹之遗憾。有些遗憾,不必记录。
  闪光灯一过,也许莫非遗憾会被填补。
  儿子刚刚运动好,小胸脯还一起一伏,他强自要憋牢气,靠近他的双亲,近一点再近一点,这么偷偷地接近着。
  莫向晚发觉了,莫北也发觉了。
  莫北一手拉住了莫向晚的胳膊,这样紧紧一锁,三个人的距离就要无缝隙。莫向晚不能挣,也不便挣,她就贴牢他们。
  这张照片上的三个人成为一体,笑得无比灿烂。
  拍完照片,莫非就连跑带跳先下了领奖台。
  莫北下来时看见有老师在奖品管理处当值,他就往那个方向走过去。莫向晚听见他问老师:“这个抱枕能不能买?”
  这位老师今日应对过许多溺爱孩子的家长提出的类似提问,她早回答得烦不胜烦,面无表情地说:“大润发有的卖。”
  莫北颔首:“好的,谢谢您。”
  换做老师不好意思。
  他就是这样,礼貌多得人自愧。莫向晚摇摇头,莫北又走了回来。他知道莫向晚刚才都看着,便耸肩笑笑。
  莫向晚说:“非非不缺抱枕。”
  “我知道,这是他的一重荣誉。”
  “那你还要他送给别人?”
  莫北抬抬下巴,指着另一个方向:“小姑娘拿到抱枕蛮开心的,以后会对非非好一点。”
  那边莫非把抱枕塞给了许秋言,许秋言反倒红了脸孔,低头惭愧。她的妈妈在旁边教育她:“你看看人家非非多友爱啊?”
  莫非“嘿嘿”笑,说:“许秋言妈妈,男同学气量应该大的。”
  许秋言跺脚:“好来好来,我知道你气量很大的。”但是小脸已经挂上了笑,抱着抱枕对莫非竟然鞠个躬:“莫非,谢谢你呀!”
  莫非跟着脸红,不好意思地扭头就跑,直跑到莫向晚身边,拉住她的衣襟。
  莫向晚笑着说他:“男同学刚刚气量还大,现在就不好意思了。”
  莫非“嗯”一声,又灵活了,说:“我不跟小姑娘计较的。”转头问莫北,“爸爸,我气量很大的对哇?”
  莫北把他抱起来,简直轻而易举,说:“男人嘛气量大是应该的。”
  那边的许秋言看到莫非被他爸爸抱起来,又多嘴了,朝莫非叫:“莫非,你这么大了还要你爸爸抱啊?”
  莫非朝她做鬼脸,死死抱牢莫北的脖子,可想好好享受一番爸爸的怀抱,哪里就能被小丫头一句话激住?
  许秋言的爸爸倒是走到莫北面前打招呼,还说要给莫非买礼物,莫北只是推辞,莫非学着莫北推辞的话,童言童语又重复一遍,莫向晚在一边看得好笑。但心头不期然又泛起一阵怅然,似有了却一桩多年的心事一般的畅快。
  这是头一回涌上心头的感念,直到坐到车上,她都在思索。
  莫非玩的累了,趴在后座歇着,渐渐打起了瞌睡。莫向晚说:“送我到地铁站就行了。”
  莫北没有同意,他说:“还是送到公司吧!也没多少路。”
  “不是去公司,是去区中心医院。”
  莫北露一个疑问的眼色,莫向晚很自然就说了:“一个演员在新天地出外景伤了脊椎。”
  这是严重的工伤事件,莫北当然明白,但他坚持:“我送你去医院。”
  后面的儿子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此时已是日落之前,太阳的余韵从窗外笼进来,似一双温暖之手,令她的身体回暖。
  光影和声音,都让莫向晚心安。
  她没有力气反驳莫北。就这样一路先去了医院,莫北放她下车,还说:“晚上回来吃饭吗?”
  莫向晚点头。
  “嗯,早点回来。”、
  莫向晚又点头。
  莫北笑,又看一眼后座安然躺着的莫非,把车平稳倒了出去。
  莫向晚站在渐由静悄悄变作闹哄哄的街头,看他的车驶离此地,所有的喧闹仿佛与她无关,她的眼里只有那辆车与那辆车里的人。
  她怔怔半刻,醒转过来,转头奔赴她的工作。
  这一次出的问题十分棘手。
  老演员阮仙琼在一出都市伦理剧里演男主角的丈母娘,在弄堂里拿着菜刀要砍杀向自己女儿提出离婚的女婿。阮仙琼演戏素来投入认真,同演女婿的演员奋力厮打,没有注意到旁物,偏有一支晾衣服的竹竿从高空滑下,砸到她的脖子上。
  莫向晚走到病房外,邹南和张彬都已经到了。
  邹南例行汇报:“医生说伤到脊椎,可能瘫痪。”
  把莫向晚吓退一步:“瘫痪?”
  张彬烦得不住踱步,他说:“年纪大把还惦记扒分,好了,扒进扒出,把自己赔进去了,搞不好棺材本都要赔光。”
  莫向晚闻言就要皱眉头。
  这位阮仙琼,当年乃上海滩电影界的一枝新花,报纸捧她做“小阮玲玉”,曾经也是香烟盒子上的招牌女郎。她生了一段风流骨,媚眼如丝丰润无比,演来演去只好演演资产阶级小姐,总也不好出头。
  阮仙琼没有阮玲玉的星缘,倒有同阮玲玉一样异曲同工的孽缘。她早年嫁过一个文艺男青年,文革期间文艺男青年莫名失踪,她就一个人带着小孩,捱过文革捱过三年自然灾害捱过计划经济捱到现在的市场经济。但日子并未好过,她的儿子今年四十有三,智商不过八岁,是在文革时候发了烧没来得及治的后果。
  电影厂没有合适角色给她演,就介绍她去电视台,电视台也没有合适位置给到她,后来幸亏于正拉队出来单干,顺便接收了一些困难户。她是其中之一。
  于正从来不限制阮仙琼在外接戏,且当她是搞三产,这是一层照顾。谁能想这层照顾变成了负担。
  张彬势必头疼,他说:“这算什么?这部戏是她私接的,出了这个事情,怎好算工伤?等同员工搞三产赔了本还要本业单位来付账,没这种道理的。”
  莫向晚沉住气问邹南:“仙琼阿姨怎么样了?”
  邹南说:“昏迷到现在,她口里一直叫着他们家丁丁。”
  莫向晚再问张彬:“公司不负担她的治疗费用?”
  张彬讲:“Merry,你不要明知故问,这是一只无底洞,哪里可能?”
  莫向晚不同他讲下去,只先说:“我进去看看。”
  她换了隔离服,才被医生放进了加护病房。阮仙琼软塌塌瘫在床上,面色晦暗。她早年有一种丰满美,可是年纪越大,越是干如柳枝。谁能想象这位老太曾在香烟盒子上风靡过大街小巷?
  莫向晚走近了,才听见她在轻轻唤:“丁丁,侬饭是要及时吃的。”
  这话气若游丝,却如雷霆万钧,打得莫向晚的泪一下就流淌出来。
  她低唤阮仙琼:“仙琼阿姨,侬放心,有人会照顾丁丁的。”
  怆然一刻只在心里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如此,好在有莫北会照顾好莫非的。

  第 56 章
  莫向晚从阮仙琼的病房里走出来,眼睛不自禁地红了。
  邹南在外面候着,但张彬已走了。邹南讲:“张经理说先回去处理仙琼阿姨医疗保险金的问题。”她叹气,“刚才医生说了说治疗情况,张经理才会头疼。许多治疗用也不好,不用也不好,有些不能用社保卡扣的。这点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莫向晚用邹南递来的纸巾印了印眼睛,醒醒鼻子,这时是不能再伤感下去的。她先打电话给电视剧的监制,该片由电视台投资,总是能讲一些旧情的。
  但监制也在为难,说:“小莫,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如果只是一般的跌打损伤,我们绝对不赖帐。”
  他放着半截话没有说完,莫向晚话头能醒话尾,一想心头更难过。眼前的医疗费只是头一宗问题,如果阮仙琼长久昏迷,后头后续的医药费、住院费包括她儿子丁丁的生活费才是大问题。
  监制讲得直率:“这样好不好?除开医保,你们于总出多少,我们就出多少?总之我言出必行,你放心。”
  这样湿手搭面粉的事,他是预备同于正共进退了。莫向晚只好先说:“好的,我明白了。”
  莫向晚握着手机凝思片刻,先吩咐邹南:“这里请一个护工好好看护仙琼阿姨,我要去一趟阮家。”
  邹南了解,并吁叹:“是啊,仙琼阿姨一倒,家里的丁丁就没人管了。”
  最最艰难的是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阮仙琼家计负担重,但也聘了计时保姆做工,但丁丁情况特殊,一直以来很少有保姆能长期坚持。莫向晚就怕此时的丁丁无人照顾。
  她先匆匆去了阮家,果然保姆已经不在,而在的那一个人让莫向晚吃了一惊,竟然是公司里做清洁的冯阿姨。
  冯阿姨已照顾了丁丁午睡,正在客厅里擦窗门。她见莫向晚来了,羞涩地笑笑,请进来倒了茶,讲:“我向人事部请了假的,阮阿姨这里需要人,我来搭几天手。”
  冯阿姨在公司里做清洁工好几年了,莫向晚从不曾听说与阮仙琼有什么交往,却在这样困难时刻,施予这么微薄又珍贵的援手。莫向晚太震动了,一时竟不能言语。
  反倒冯阿姨解释起来:“刚来公司做的时候,我老公正要做一个手术,是阮阿姨借了钱给我。阮阿姨说‘人生没有什么坎子过不去’,我只希望阮阿姨能过了这道坎子。”
  莫向晚只有默然许久。
  出了阮家,她径直去了一次他们小区里的保姆介绍所,物色了好几个保姆,但都是不太定性的人,一听说东家家里有个智障儿子,都打了退堂鼓。
  末了莫向晚接到管弦的电话,管弦问:“你们会不会设一个帐号?我想打两万块钱进去。”
  莫向晚说:“我代他们母子谢你的燃眉之急。”
  “于正不准备管?”
  “我还没有和于总通过电话,晚些时候再汇报,现在张彬大概正和他说着。”
  “你知不知道仙琼阿姨的存款有多少?”
  “她一直以儿子为重,我想丁丁的生活费她应该是攒了的,只是没有想到她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但是丁丁没有人带了。”
  “我想明天找一个合适的养老院,跟人家谈谈情况。”
  管弦说:“这条路子可以试试。旦夕祸福,人倒霉的时候只有更倒霉,仙琼阿姨这一辈子太气弱,什么都不争,不争事业不争老公,最后落得孤儿弱母,惨淡收场。”
  这天气候不好,莫向晚心情早就由浓转黯,听得管弦说这样的话,意外刺耳,聊赖地应付一句:“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以此结束对话。
  天也跟着黯淡,无端端起了风,瑟瑟地透着冷。秋夏转换,太过无常。
  莫向晚回到新村里,在楼房下静定地站了片刻,风吹到她的身上,她方觉秋天真的来了,竟是冷到她无法抵御。
  她提了一提精神才上了楼,没什么气力掏钥匙开门,想想莫非应该在家里,就摁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莫北,他穿着那件同莫非一样的T恤,挽起了袖子,好像才干完活儿的样子。他说:“时间正好,可以吃饭了。”
  他背着客厅里的灯光,好似背负了一身阳光,莫向晚竟能感到他身上的暖意,忽然很想靠近。但这须克制,她弯腰脱鞋佯装。偏今天穿的是跑鞋,鞋带系一个死紧,她解了几次都解不开,干脆蹲下来解,解开以后再猛地站起来,速度太快以致头晕目眩。
  她太习惯这种感觉,每当工作太过忙碌,抑或是学习用功过度,她会有短暂的心情抑郁,之后会因短暂缺氧导致晕眩。体检时候,医生说这是压力过度。她笑笑,自己意志力强,能在晕眩时自我调整,总能度过。
  莫向晚就要习惯吸气,但是有一双手抱牢了她,让她借到了力,还扶她进了门坐到沙发上。
  莫北自自然然揉按她的太阳穴,手势很好,力道适度。温暖自那里透入,莫向晚本来拒绝,却怎么都拒绝不了,几乎开始贪恋这一刻。
  眼前的黑暗一轮轮被驱散,她渐渐清醒,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怎会如此?莫向晚伸手要推开他。
  莫北没有松开自己的手。她疲惫不堪,走路踉跄,愁眉不展,让他想为她做更多。这是不自觉的,他不愿放开自己的手。
  她的手要格开他的手,反被他握住,惊得莫向晚回头瞪他。
  莫北看她这惊急模样,却是坦然微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放开手,说:“莫非妈妈,你去洗个手就可以吃饭了。”
  又叫一声“非非”,莫非自他的小房间里“踏踏”跑出来,雀跃地帮助莫北端饭碗。只是孩子放好饭碗,凑到洗手的莫向晚身边小声问了一句:“妈妈,你们刚才是不是在香嘴巴?”
  莫向晚抬头擦手,镜子里的自己没有骗自己,她分明红了面孔,只好对住儿子凶:“你又瞎三话四什么东西?”

  第 57 章
  吃罢晚饭,莫北自觉想要去洗碗。他来到他们母子家中,总能寻出许多事情去做,做的太多,都要莫向晚过意不去。她是真不好意思了,就阻止他的动作:“还是我来洗。”
  莫北没有勉强,放下了手,看她收拾碗碟。莫向晚也是做惯家务的,手脚麻利不落于他,端盘子洗锅子颇有技巧。
  莫北靠在厨房间的一角,看这位女士弯腰洗刷。他站立的角度很好,看过去的风景也很好,于是不想离开,只愿此刻静谧下,容他悄悄欣赏。
  但水声刷刷,不算寂静,总是在喧闹世界。莫向晚的心静不下来,知道他就站在身后,只要这样一想,她就会芒刺在背,背脊稍微僵硬。
  莫北看到了,察觉了,不露声色,先开口说:“今晚早点睡。”
  莫向晚“嗯”了一声,他审慎地又问:“我可以把非非带过去跟我住几天吗?”
  莫向晚小心回头看他,别有谨慎生。
  莫北已习惯应付,他说:“你放心,我做饭做家务都没有问题,照顾小朋友洗澡吃饭更加没有问题。我从小学念到大学,数学没有考到年级十名以外,还可以帮非非补习拿一个华罗庚金杯赛冠军。所以检查他的作业更加没有问题。”
  他这又叫什么话?莫向晚想,这个男人跟他的儿子一样擅长打蛇随着棍子上,看她有几分颜色松动,马上就要三分颜色上大红。
  莫北诚恳商议:“我只是带他住两晚,你不是下个礼拜要考《合同法》吗?正好有空当复习。”
  这倒是在点子上,他竟然知道她最近要考试,还知道考的是《合同法》。用的心思真不少,莫向晚不傻,一点即透,红晕也透到面孔上。
  让莫非同他住几天,在他这么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下,她倒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但反射性就会虚弱地摆事实讲:“你晚上睡的也很晚的。”
  莫北说:“我最近在看美国的大盘,看的脑子都快搭住了,这种金融风暴我管不了,我就管管小朋友好了。”还问一句多余的:“莫非妈妈,你觉得哪能?”
  他想的是,她也习惯自己的皮实了。早习惯晚习惯,都是要习惯的。他就干脆无赖了。
  这种话这种神态,让莫向晚真的很想骂他一句“脑子搭住了”。可他接过她洗好的碗,捞来干的抹布,一只只擦拭干净,放到饭碗该在的地方。
  这么一个态度,她再要拒绝,就是不讲情面。
  莫向晚便把莫非叫到跟前,问:“你晚上跟——去403睡好不好啊?”
  莫非看一看莫北,莫北摸摸他的头,他就响亮说:“好的呀!妈妈你晚上自己要好好复习哦!”
  莫向晚终于知道父子会连心,不知道莫非到底说了多少她的事情给莫北听,让这位先生把她的底摸的清清楚楚。
  但孩子是真的企盼,她最最不愿意的就是逆孩子的纯善小心愿,也便同意了,到房间里给莫非准备睡衣睡裤,毯子枕头,又把牙刷牙膏拿好。一件一件嘱咐莫北注意事项。
  莫北再细心也是一个“忽然爸爸”,缺席儿童成长的八年,许多细节不清楚,她需要一一交代。
  莫北听的很认真,一一答应了,又讲一句:“谢谢你。”他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两个人就像旗手交接一样。
  当她把最后一桩注意事项说完,莫北说:“这些年,你真的太辛苦了。”
  莫向晚是即刻说道:“不不,日常生活而已,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可是他笑着望住她,不管她的执拗,无视她的辩驳,想要安抚的她的不安。
  他是能理解她的,而莫向晚竟然能清楚他的理解,慢慢就能心平气和。两人又絮絮说了一阵话,都是关于莫非。
  一阵又无话说,莫向晚忽想起早先的一个念头,只是当时说不太合适,但在两人的交流中,不自觉就漏了出来。
  她把冯阿姨的家中拆迁房的事情讲了一遍,问莫北:“有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
  莫北说:“如果要重新划割拆迁费,争取到遗产,最好还是去法院上诉,申请重审。”
  “他们人微言轻,动迁组那边都搞不定,自家亲戚又在威胁。”
  莫北从她的书桌上拿起她的手机,输一个手机号码进去,说:“礼拜四是区长接待日,我正好有空,你叫他们给我电话,我可以陪着一起去一趟区政府。”
  莫向晚喜出望外:“这样最好不过了。”她从他手里接过手机,才说:“我打你一个电话。”
  莫北却是笑:“我已经有你的号码了。”
  她都差一点忘记了,但一时手快已将号拨了出去,却是莫非颠颠地拿着莫北的手机跑过来递到莫北手里。莫北摁掉手机,直瞅着她笑。
  莫非因为从没远离过母亲身边,临别生了些留恋的意思,拉拉莫向晚的手,说:“妈妈,你跟我们一起过去睡好不啦?”
  饶莫向晚再稳重,也片刻火烧脸颊,又斥孩子:“你自己管好自己,别东想西想,麻烦人家叔叔。”
  莫非纠正她:“是爸爸。”
  她就皱皱眉头,无可奈何,只是看到莫北抿嘴,要笑不笑,这般便宜就被讨了过去,她不免觉得他们父子讨嫌。收拾好东西,赶紧赶着他们快快离去。

  第 58 章
  莫非不解,到了莫北房中才问莫北:“妈妈干嘛生气啊?”
  莫北答:“因为非非走了。”
  莫非竖起食指,一板一眼讲:“我要跟妈妈商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她要习惯我已经长大了。”被莫北撸乱头发。
  这么一个小人,同莫北的亲近中,他开始是好奇,间中是迷惑,后来便是想要全心全意对待了。他的身上流了一半他的血,是经由他延续的生命。
  这一重感觉先是震撼了他,而后和缓变作细水,他是自水上行舟的船夫,要载好他想载的人。
  莫北给莫非洗了澡,事实上最近一阵莫非天天在他这里洗澡,因为莫向晚那边的卫生间盥洗设备老化,热水器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出水微弱,莫非洗澡都是用盆接了热水,再兑凉水。他说只要妈妈在家里,都是妈妈放的洗澡水。
  莫北当即领了他到自己房里洗澡,然后再找人修过他们家的热水器,都提议要更换。这要求有些逾越,莫向晚总有她的雷池,不允许他再踏前。莫北暂且不提。
  莫非快快乐乐洗了澡,出来还在嚷:“爸爸,以后可以叫妈妈来这边洗哇?”
  莫北正开着电脑看资料,这句话一出来就让他顿时思想不在资料上。毫无防备地,身体会有一点点难受,还有一点点热。
  他第一次接触到异性最深处的体温,是在莫向晚身上。那以后,他逐渐在遗忘,直到同她再次相逢。
  这并不是非常好的回忆,但是零星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闪回,重新组装,焕然一新。那再也不是草草,而是莫向晚。
  因为他,使她年轻的身体受孕,生下这样一个孩子。他们便有了斩不断的干系。
  莫北装模作样把莫非的作业拿出来检查,孩子做的非常好,没有什么瑕疵。他就催着莫非睡觉,可是莫非不愿意睡,开了电视看《网球王子》。
  在这么个稍稍吵闹的环境里,莫北勉强克制自己,继续手头的工作。只不过过一阵就会抬抬头,看莫非。莫非也在看他,用眼角瞟一眼,又一眼。
  莫北问他:“怎么了?”
  莫非坐在床沿荡一荡脚,问:“爸爸,你会和妈妈结婚哇?”
  莫北没答,给孩子一个疑问的表情。
  莫非撮着手。
  孩子在紧张,但是依旧朗朗地说:“爸爸,我很想你当我爸爸的。你可以跟我妈妈结婚哇?”
  莫北坐到他身边揽住他,说:“只要你妈妈愿意。”
  莫非惊喜了,兴奋了,直问:“真的啊?”他高兴地勾住莫北的脖子,莫北才发现小朋友力气老大,他费大劲才稳住身体。
  莫向晚的这些年,该如何辛苦?
  莫非黏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腰,就是不肯放手,直到孩子眼皮缠绵,抵不住睡意。
  莫北把笔记本抱在身上,就坐在熟睡的莫非身边办公。
  好友关止正好上线,在MSN上同他招呼,问:“很久没见你出来耍乐了,最近真和外资委杠上了?”
  “我那是和领导沟通。”
  “你能说动那群大老爷手下留情留国格,市一的‘胡子严’得多谢你啊!”
  “彼此彼此。”
  “案例成了后,给我整理一下,我可以写报告。”
  “你倒省事儿。”
  这一位关止,名校中文系辍学的文艺男青年,没有主业,副业一是收集企业发展资料,跟着几个浪荡记者组成的“中国企业史”小组瞎搞案例分析,二是写写报刊杂文网络小说赚赚小钱,除此以外就是热衷八卦事业,最近正在本地周报上开了一个情感专栏,叫做“叹为观止”,比他还体贴女性,专门解答女性情感问题。
  莫北正要用的到他,先爽快答应给他市一的跟进报告。然后说:“有个女人的问题需要咨询你,知心大姐。”
  关止叫他“滚”,而后又打来一句话:“你脑子里有条筋我能不清楚?我都不必问你问题,先送你八字真言——‘放下过去,立地成爱’,够你受用一辈子。”
  莫北在这头笑,回复他:“难怪你在本地红的发紫。”接着就打了一句爆炸性的话丢给他,“我有个八岁大的儿子你信不信。”
  那头的关止没回复,连头像都暗了。莫北想,不会一句话震得他掉线了吧?
  过了很久,关止终于又上了线,头一句话就是:“靠,你没涮我吧?”
  “没。”
  “大半夜说这种隐私,非奸即盗。”
  “嗯。”
  关止说:“我会帮你广而告之,当然不该说的人我绝对不说。不过说回来,我有没这荣幸见一下让你当爹的女人和你儿子?”
  “没门儿。”
  “兄弟我最近也坏事了。你告诉我,当爹的感觉怎么样?”
  莫北答他:“感觉好极了。”

  第 59 章
  莫向晚这一夜睡的好极了。
  前一个晚上她背了书,因不用挂怀莫非,竟能专心致志。
  这是前所未有的,临睡前,她在莫非的小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以前只要一想有朝一日莫非会离开自己,就会有不自禁的剜心的痛,她不能想象没有莫非的日子。而如今,莫非不在这间房间内,她知道他隔着一堵墙在另外那个人那边,那边安全舒适,她能够想见,故此安心。
  这是别样情怀,莫向晚定神,不愿自己再细细辨。她返回到自己的床上又看了一阵书,才拉灭灯睡觉。晚上也不像以前那样会醒个三五次看莫非是不是踢了被子。
  次日天光亮,莫向晚醒过来起床洗漱,镜子里的自己气色绝佳,可见得休息充分。
  莫北把莫非送了回来,还送来早饭。莫非“唧唧喳喳”像晨起小鸟,把昨晚在403过夜的事情巨细靡遗汇报一遍,听得莫向晚直乐。
  莫向晚对莫北说:“他马上要期中考试了,要盯紧复习,不然会考不好。”
  莫北就对莫非说:“妈妈说的话听到没有?今晚多做一点数学卷子。”
  莫非扁嘴,昨晚得来的兴奋又荡然无存。
  孩子的情绪就是有一阵没一阵,上车之后,莫非都在烦恼背上的两座大山。
  莫向晚最见不得他的忧郁模样,正要坐到他身边去安慰,但莫北把后座车门一关,替她打开前排的门。他不容置疑要她往前坐。
  送莫非去了学校以后,莫北才说:“既然要狠管着他,就别心软。”
  莫向晚点头:“非非性格外向,定不下心,凡事逼一逼才会卖气力去做。”
  “聪明孩子都这样。”
  他还是问她:“你下礼拜四考试,那之前我来管他中考复习,好不好?”
  他是诚心诚意说的,莫向晚又是不得不去同意的。同意以后又懊悔,本来可以步步为营,如今却是步步失守,太气馁了。
  但莫北是识相的,依旧送她到地铁站。下车时候,莫向晚对他说:“谢谢你。”
  到了公司里,总经办发了会议通知,会议是专门针对阮仙琼事件的。
  于正的策略已经出台,由宋谦在会议上亲自解说。
  “最近电视台的慈善节目《爱心大使在行动》收视率正飙升,我们的几位艺人都有兴趣接他们的通告,正好趁此机会把阮仙琼的事情说一说,仙琼阿姨在老上海心中还是有点印象的,这样可以解一解她的危困。我们可以用公司的名义上节目,剧组那边应该也没有问题。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良性的炒作,对我们建立一个正面的形象会有帮助。”
  这就是全盘计划,听得莫向晚拿着冰凉的圆珠笔,无法正常做笔记。
  于正说:“今天很多同事都提出愿意捐款,我代仙琼阿姨谢谢大家。燃眉之急是必要,长久计划也需要考虑。我们要为仙琼阿姨和她的儿子做最好打算。”
  已有同事用力点头。
  会议后由法务部来收捐款,以示公正。许淮敏同行政部头头史晶讲:“昨天开会开到半夜,就在讨论好方案。”
  史晶笑:“这个危机方案做的强的,谁想出来的?”
  “于总他们家那位。”
  “哦。”史晶不再讲下去。
  恐怕她想的同此刻听到此话的莫向晚想的八九不离十。
  这样的危机公关,等同拉人伤口出来撒盐。阮仙琼是什么人?打落牙齿和血吞,自扫门前尴尬事,她根本不是个愿意到处诉苦的人。
  这么一个人倒了,要把陈年往事向公众披露,等同示众。阮仙琼若有意识,也必不想如此示弱。
  莫向晚因此而郁郁不乐。
  许淮敏至她面前收捐款,说:“经理级的是这个数。”用手指头作了一个数,莫向晚翻了下钱包,把全部的钞票拿出来填数。
  莫向晚不想说话,也不做议论,默默把钱递给了许淮敏。
  之后便去茶水间泡了一杯绿茶,想要静一静心。史晶恰好也在茶水间倒茶,她道一声好。她的助理正好来问:“许老师把钱都点好了,让我们去寻张彬拿阮仙琼的工资卡帐号。”
  史晶这个人,不该搭手的事情绝不搭手,本该由行政组织捐款,她也由着许淮敏做了,就算沦落至打下手也无所谓,脸上丝毫无任何忤色。她能和气地嘱咐小助理:“你又不会办事情了不是?这个钱打到阮姐帐户能起什么作用?先拿去医院交了住院费再讲。”
  助理连连点头,说:“我晓得了。”
  史晶问:“一共多少钱?”
  助理报了一个数,莫向晚侧一侧目,照着许淮敏报的经理级捐的款项级别,不该会有这么多款子。她诧异,史晶也诧异,问:“怎么这么多?”
  她的小助理说:“老总大手笔,捐了这个数呢!”说着伸出手指头比了一比。
  莫向晚更诧异,史晶倒恢复如常了。她说:“老总有心意是好的。”转头看到莫向晚犹自在惊讶,她笑,“以前老总刚进电视台时也是从底层做起的,跟一些情景剧的拍摄,几个老演员狠三狠四,就阮姐每天中午拿着盒饭和和气气招呼老总。也算有一饭之恩了。”
  这一等老黄历是莫向晚所不知道的,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史晶是讲得老黄历的人,她资格老,背景也老,是此类公司中一等一闲坐吃皇粮的。莫向晚平时与她并无过多的交集,只是这一刻两人的简短交流,却是顺畅。
  莫向晚问多一句:“那还要上电视台演活报剧做什么?”
  史晶笑着说:“总归是有道理的。”
  她的助理又来报告:“于总让你快点去会议室,上头的领导来听于总对艺术节开幕式的报告呢!”
  史晶讲一句:“吃多了撑的,搞三产搞得家都不认识了。”匆匆就跟着助理走了。
  莫向晚回到自己的格子间,邹南走过来同她小声报告:“连于太太都来了呢!于总今天压力老大,向岳父和太太做双重汇报。老大,有人问我,我们是不是要发展第二业务做公关活动这块呢!”
  今次的这个项目当然是块大馅饼,但莫向晚想不明白于正为什么撇开正业接下这么大一个摊子。“奇丽”往常就算做此类活动,也只当作外快或帮忙性质接一些小型活动而已。
  莫向晚觑一眼那头的会议室,于正正立着向一位老者说话,老者身边坐的是矜持温婉的祝贺,但是在老者身边,显得过分殷勤了些。
  其实祝贺的身世,同她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这也是莫向晚在祝贺和管弦之间的关系中,对祝贺始终不能全然敌视的原因。
  祝贺同她一样是父亲前妻的女儿,父亲的后妻生了一个儿子。他们一家四口曾经在祝贺的婚礼上亲密合影,许淮敏同这几位女同事悄悄说了个人之间的关系,莫向晚就敏感了。她能看到祝贺在一家三口人之外的一种淡淡疏离,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不会察觉到的。
  莫向晚当时看着竟会有凄然之感。
  但这并不关她的事,莫向晚收回视线,正好手机响起来,来电话的是金锦文。
  金锦文在那头笑着说:“小莫啊,你介绍的小朋友好大来头,我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上去,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莫向晚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讲什么啊?”
  那边说:“就是那个姓于的小朋友,他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不,那姓蔡的导演招呼打到咱们大领导那儿去了。我一听真吓一跳,你别蒙我了,他们家到底什么情况?”
  莫向晚才明白过来,先是问:“于雷可以上台了?”
  “嗯,可以和崔家的孩子一起领唱。哎,姓于的孩子和蔡导什么关系啊?”
  莫向晚牵了一牵唇角,能有什么关系?她答:“我不知道啊!”
  挂了电话,她转头就像拨一个号码,可是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没有拨出去。

  第 60 章
  其后,于正的秘书便往公司对面的星级酒店中餐厅内订了午宴,又约请了几位台里老总。
  于正坐至如今位置,他的岳家出力更胜于自家。
  管弦在那日吐露过往之后,还多讲了一些往事,于正回到本地,举步维艰。家中就安排了他学业问题,其余则放任其自由,说是“民主”,好大一张旗帜,可以不盖到不愿意庇荫的子孙头上。
  莫向晚问管弦:“那又何必呢?都是自己家里的孩子。”
  管弦说:“于正的老子不争气,曾在文革里卖了老爷子,又娶了妓女。他们家里的人怎能对他心平气和?他们家里那一位于直是贾宝玉,于正充其量是贾环。”
  于是处处便要自己争。
  当年外语学院的系花祝贺,是于正花了些力气追到的。从此之后,他够本事在电视台安身立命,并以此另开山头。
  管弦还说:“外人看他们这宗人家声势显赫,他们的内囊其实就是一出金枝欲孽。这电视剧拍的多好?道出多少江湖儿女心酸事。”
  于正同管弦都深明这一点,两个人都会做人。如今日的午宴,于正绝对低调。他是处处低调,举凡有什么同光共沾的机会,都会把一杯羹分出去。
  莫向晚不想太多想他们内里究竟,只管自做事情。朱迪晨打电话邀她一同去做脸,林湘和齐思甜也同去,莫向晚想想莫非有莫北带着,她能放心,便同意了。
  临下班时她问了一声邹南是不是一起去,向来爱好热闹的邹南正手忙脚乱做手头工作,连连摇手。看她这般努力,莫向晚也甚感心安。
  几人遇着面,又对新近圈里的当红事儿一番议论。
  朱迪晨讲:“梅范范小姐可不得了了,从几百号报名人里脱颖而出,接下的戏可是要奔着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去了。”
  林湘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倒是齐思甜笑着说:“所以讲她的路子是对的,从电影起点,高很多。她是新人,受了委屈,别人都当是被老行尊给欺负的。”
  林湘打一个哈欠,醒了醒鼻子。这一副神态却让莫向晚注意到了。固然林湘依旧靓丽,但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惫赖和疲态,眼圈也青着,粉浮在面孔上。
  莫向晚心底吃了一惊,这副情态她太熟悉了。曾经的自己亦曾如此。但圈内人等有嗑药爱好,并不算秘事。朱迪晨小声说:“这一位对罗风还真是痴心人,我死命劝不住,以后有的她苦头吃。”
  原来爱情才是罪魁祸首,人人都以为林湘重出生天,她却堕进更深泥淖。
  朱迪晨将感悟分享:“爱情害死人。Merry,谈什么千万别谈爱情。”
  这时莫北的电话打过来,却是莫非娇嫩的声音在嚷嚷:“妈妈,我跟爸爸在超市,你晚上想吃什么啊?爸爸家里晚上来客人,不来家里吃了,要给我们留好晚饭的。”
  莫向晚就自然说道:“你对爸爸说,不用忙了,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莫非转述了一遍,接着是莫北拿过电话,问她:“非非说你喜欢吃西兰花?那我就炒一个西兰花,再炖一个萝卜子排汤?”
  这是商议的口吻,可她怎好意思?便讲:“你有事情就先忙,不好耽误你的。”
  “没耽误。”他这样的口气,一定是在笑的。
  莫向晚只觉得脸开始要发烫。她便择其他话题讲:“于雷被提上来唱歌了。”
  莫北并没有否认,说:“我知道。”
  “我代这个孩子谢谢你。”
  “谢什么?别人开了后门我们也开了,讲出去都不是好事,别人要说这是关系户。”
  莫向晚轻轻笑。
  莫北说:“你不介意我多买一些东西给非非吧?”
  莫向晚已经不介意了。
  但她并不知道她这一不介意,家里几乎就要被换了一个样子。
  先是卫生间里老式热水器整个地被拆了,换上的是阿里斯顿燃气恒温热水器。并不算贵的东西,也是家中需要。
  莫向晚要同莫北算钱,他就来一句“给非非用的,以后如果你们要搬家,我就把这热水器拆了走,又不是送的”。这种狡辩让她没办法把钱给出去。
  后来他又送了一些小东西,跟着热水器送过来的有个大木桶,可把莫非乐死了,洗澡对于他来说,成了享受,每天踢好足球就泡到木桶里洗澡,没一个小时不肯起来。
  莫北还买了浴盐,连莫向晚都感觉此举相当好。
  隔了几天,莫向晚回到家,又发现多了几个抱枕,统统是上一次莫非学校发的“深海鱼”,摆得莫非床上都是。
  这有些浪费,但抱枕本身值不了多少钱。她干脆就不同莫北谈钱了,一谈钱他就说这是给莫非用的,谈了也白谈。
  莫非把抱枕一只只分配到母亲的床上,自己的床上,椅子上,沙发上,还能合理规划,也能发现一些问题。他向莫向晚报告:“妈妈,沙发一只垫子瘪掉了,我用抱枕遮一遮哦。”
  莫向晚一检查,是垫子下边的弹簧松了。这沙发是几年前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用了好几年,早就老化了,她一直想要换。但换沙发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大活儿,也并非是紧急事,所以她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这一次一看,知道是非换不可了,便对莫非讲好礼拜天重新买一个。
  但晚上看书可不能再往这破沙发上坐,她躺到自己床上,睡在一堆抱枕里,看书背书还是相当舒服的。
  莫非因为于雷最近忙着训练,他也好奇,有时候会跟着于雷去市少年宫溜溜。这孩子天生有多管闲事的遗传因子,还有牛顿一样积极探索的精神,渴望接触不一样的人群是事物,莫北又把接送任务给承担下来,莫向晚自又不能回绝。
  但她不禁要问莫北:“你工作好像真的不太忙。”
  莫北说得皮皮的:“我是专项任务专项跟进。”
  但他也不能说不忙,最近饭局挺多,晚上又把莫非送回自家来住了。但对莫非的接送,倒是风雨无阻。莫非又腻他,整天在她面前提“爸爸”这个,“爸爸”那个。连他最近的工作情况都是莫非来报告。
  莫非说:“爸爸家里开会的人好多哦,他们好像要给上级打报告呢!妈妈,我觉得工作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要跟这么多人讨论这么多事情,还要向领导汇报。我觉得我没有做班干部是很聪明的。”
  莫向晚对儿子是不是争取当班干部倒也不干涉,一概随着儿子的性子来。莫非没什么小孩子那种当官的虚荣心,也不失为一种淳朴。
  莫北也赞同这一点,有一回对莫非说:“不在其位,依然可以谋其职。”
  莫非太小,听不懂文言文,莫北就解释:“不是一定要当班干部才能帮助别人的。”
  莫非听懂了,还照做了。某天回家向莫向晚争取表扬,说:“妈妈,我今天跟于雷去少年宫玩,看到一个奶奶过马路我去扶了她哎!后来奶奶请我到喝咖啡的地方吃了一块蛋糕。我谢了奶奶呢!”
  这让莫向晚又头疼,孩子太乐于助人,容易被陌生人接近。她又教育:“你只不过是扶了老奶奶,怎么可以让老奶奶请你吃蛋糕?这样你不就是让你的帮助花了老奶奶的钱?就不是乐于助人了。”
  莫非陷入深深思考,开始小后悔了。
  莫向晚本来计划好礼拜天去家居城逛上一逛,但就在礼拜天早上,有工人来敲她的门,说是送货的。她一看,竟然是一只简单轻巧的三人沙发,沙发面是全白的,只在扶手处印着一朵精巧白花,绿茎坚韧,好像从雪堆里张扬出来,花却又是白如雪。
  莫向晚对工人说:“你们是不是送错了?”
  工人核了一遍地址,讲:“没错啊!”还把手里的送货单塞给莫向晚看,莫非也凑过来看,讲:“那么就是爸爸买的啦!”
  工人笑:“太太,你老公买了东西没跟你说啊?你就先让我们把沙发搬进去吧!我们赶一趟也老吃力的。”
  当场退货根本不可能,也没道理,莫向晚只好让工人把旧沙发搬出去,再把新沙发搬进来。
  工人问她:“太太,你老公说了,旧沙发怎么处理听你安排。”
  能怎么安排?家里这么小,总不可能放两只沙发,她便说:“帮忙把它送到外面旧家具店吧!”
  莫非看到新沙发,总归开心,拿了好几只“深海鱼”垫子把沙发布置好。还得意洋洋问莫向晚:“妈妈,你知道这朵花是什么意思哇?”
  莫向晚一看就知道这件事情和这个小人脱不了关系,她虎着脸就说:“你又跟爸爸讨东西了对吧?”
  莫非摇头:“是爸爸自己坐到垫子上被夹着了才买的,又不能怪我的。爸爸说这个沙发很便宜的,直接到工厂里面买的。就要了一个这里印花的。”
  确实,这沙发是式样顶简单的,但莫向晚摸一摸表面的布料,就知道这材质可不简单。
  莫非还在装有学问,指着沙发柄上的花朵问:“妈妈,你知道这朵花是什么花哇?”又嘴快地自答,“爸爸说这朵花叫‘冬日谎’,可不是撒谎的花哦!她在冬天里面开花,让别人以为都是夏天。能在雪里面开花的花,是不是很厉害啊!妈妈?”
  莫向晚听了心里一动,愣上一愣,才刮儿子的鼻子。看他这样兴高采烈,她的心也想那朵“冬日谎”下的白雪一般,就要融化。
  她决定去找一下莫北,但对面403没有什么人。这个人大约又在忙碌。但她没想到他这一忙,是直到晚上快凌晨的时刻到家。
  莫向晚正起来看莫非有没有踢被子,隐约听到门外有动静。她在猫眼里张望了一下,莫北正靠着门掏钥匙,也许手在发抖,钥匙响得稀里哗啦。
  她想,是不是喝醉了?就开了门,走到他身边。他果真是半醉了,一身酒气。莫向晚扇一扇,莫北看清楚是她,抱歉笑道:“吵醒你了?”
  莫向晚接过他手里的钥匙,帮他把门打开。但他还靠在墙上,用手捏着眉心。
  “还说我呢,瞧你自己都这样。”这样的埋怨是不自觉出口的,出了口,她就悔了。
  莫北却没注意,仿佛心中有极端抑郁的事,“哧”地哼了一声:“那群大爷,在其位不干人事,妈的。”
  他是魂不守舍又压着恼怒的。这样的莫北她没有见过,便说:“我扶你进去。”
  莫北撑了一撑墙,自己摇摇晃晃走进去了。
  莫向晚又问他:“你自己开车回来的?”
  “叫车的。”
  莫向晚安下心,又问:“喝了多少?”
  “没数,红的白的都干了。”
  莫向晚到他的厨房找杯子倒茶,他一向能把居室收拾得整齐干净,她平时能少来他这儿则少来,但也能在第一时间找到要找的东西。
  她把热水杯递过去,莫北先是接了过来。她说:“你快点睡吧!”就想走了,但手突然被拉住。
  莫北忽低低叫她一声:“向晚。”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叫她,还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相触的温度,令她不知所措,恍惚多年以前,两人也曾经肌肤相触。这样一点,把往昔记忆全数勾回。
  但莫向晚的厌恶之情减少了。
  她就要小心挣脱他的手,他是半醉的人,她不该计较。
  可莫北站了起来,阴影挡住一切光亮,天地间都忽然黑暗。这不可捉摸的黑暗能把她吞噬,她分明觉着他低下头,她想要躲,可是手还被他攥着。
  此情此态,他能做什么?莫向晚要低头,防止最尴尬的事件发生,但她错了,他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个角度,在她的额上轻轻吻下去。
  温柔的触感隔着额前的发,让她轻轻战栗。这是难喻的情愫,自她的额头冲入脑际。
  他克制着,只是轻轻吻那一下,再放开她。
  莫北眼色迷蒙,还能平和同她这样说:“向晚,你别怪我。我不想让你感到困扰,我——”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在她的额上又吻了一下。

  番外
  话说莫北收到方竹的结婚请柬那天,莫非正趴在他的床上看漫画。
  他问莫非:“要不要跟爸爸喝喜酒去?”
  莫非问:“妈妈去不去啊?”
  “你妈要上班。”
  他怎么会带莫非妈妈去?婚礼上会有他的前任相亲对象,这是不合适的。他想。
  其后,在方竹的婚礼上,他对新娘和伴娘介绍莫非:“这是我儿子。”
  莫非乖乖叫阿姨。
  方竹尚可,只是震惊,只有杨筱光惊得呆了,过了好一会,才叫:“莫北你脑子有毛病啊,你儿子这么大了还来跟我相亲?”
  潘以伦扯一扯她的手,示意她在他人婚礼上镇静为先。但杨筱光镇静不了,对潘以伦说:“有没有搞错啊?我差点做了人家后妈。”
  莫非对杨筱光说:“阿姨,我有妈妈的,所以你不会当我的后妈的。那么我认你做干妈吧?你别生气了。”
  杨筱光看着眼前这孩子伶俐可爱,不好发作,想想干妈就干妈,结果莫非对着她叫了一声“干妈妈”,转个头看见了潘以伦。
  他可对潘以伦有印象,最近的电视剧里有这个帅哥哥呢!他们班的女生都把他当作白马王子。于是他对潘以伦叫了一声“哥哥好”。
  杨筱光顿时僵化,她指着潘以伦对莫北说:“你怎么可以在不该当爹的年龄当了爹,这是不道德的。你要在能当爹的年龄生一个孩子,生一个能叫他叔叔的。”
  这个问题让莫北在婚礼宴席上思索了很久,散客时,他对杨筱光诚恳地说:“你的意见相当不错,组织上会考虑的。”
  回到家里,莫向晚正在给他们父子俩洗衣服。昨天他同莫非去踢球,把父子运动衫弄得跟奥妙广告上的一样肮脏。但莫向晚在用奇强,奇强那是相当强,能把膏药旗洗成漂白的创可贴。
  莫北坐在沙发上,同莫向晚商量:“你应该算独生子女吧?”
  莫向晚说:“应该不算吧!”
  “怎么不算?你爸是离婚后再生二胎的。”
  “哦,那就算吧!你问这个干嘛?”
  莫北自她身后抱住她,说:“莫非妈妈,你老是当莫非妈妈单调不单调?”
  “不单调,别人都说我有两个儿子。”
  莫北一下小激动:“难道你——”小激动差一点变成大激动,他想他们一向保护措施做的好,但也会有意外,如果是意外,他就不用再动歪脑筋。
  莫向晚把洗衣机里滤干的衣服塞到他手里。
  “大儿子,你把小儿子的衣服一起晾干吧!”
  于是莫北手上挂着两件运动衫开始干活。

  第 62 章
  莫北吻就是一道火热印迹,将莫向晚的脑中陈年往事中仅有的美好经验勾引出来。
  她分明又回忆起他的温柔,从容不迫,彬彬有礼。在最亲密结合的那一个瞬间,他还是克制而体贴的。
  莫北是怎样一个人?少女时期的莫向晚从没有想过,成年以后的莫向晚也没有想过,与莫北相遇后的莫向晚还是不曾想过。
  但就在这一个吻之后,好像一把钥匙,慢慢拧开这个魔盒。
  莫向晚会害怕,一念及此,简直就要麻痹。
  他的唇,把他的体温留在她的额头;他的手,把他的体温留在她的掌心。他这样渗入到她的生活之中,她是惶恐的。
  可是就在刚才,他明明醉着,吻她一下,又是一下,却始终没有再逾越。还给她开门,送她回到她的家。
  “咔嗒”一声,是门阖上,也似打开。她的眼竟会一热。有一种亲切的温暖,从遥远的历史深处回笼,是她所未曾体验的。
  莫向晚在莫非的房里坐了大半夜,看着莫非的脸,竟是百感交集。
  第二天一早,莫非老早爬起来,给她挤好牙膏,放好水杯,还倒了洗脸水,才拉她起床。
  莫向晚问:“爸爸送早饭来了?”
  莫非答:“是啊是啊。爸爸买了早饭去南京路拿车子了,叫我们等他一下。”
  莫向晚亲一亲莫非,莫非拼命躲避母亲的吻,嚷:“妈妈,我是大小孩,你不要老是亲我。”说完又被母亲亲了一下。
  莫向晚看着儿子的面庞,他的鼻子似莫北,耳朵的轮廓也似莫北,眉宇之间的友善和温润都是他的。
  以前怎么没发现?
  莫向晚洗漱完毕,把莫北送来的艇仔粥吃了一个干净。携着儿子下楼。
  莫北早就等在下面了,车里还有另一个小客人于雷。莫向晚只好往驾驶位旁边坐。
  两个孩子一碰头就交流近况。
  “我今天还要去少年宫,你去不去啊?老师说我有几个音唱不准,要多练练,不然会丢脸的。”
  莫非问莫北:“我今天可以去哇?”
  莫北说:“我下班后去接你们。”
  于雷欢呼:“莫非,莫叔叔人真好。”
  莫非没有纠正他的伙伴,他对他最亲近的伙伴留着这一份坦荡,亦是小小襟怀。也或因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一位被他拼命认做是爸爸的人,根本就是他的亲身父亲。
  因此莫向晚突如其来就内疚了,她朝莫北抱歉地笑一笑。莫北看见了,也一笑,是不萦于怀的。
  于雷又对莫非说:“何老师说你很讨人欢喜的,老是有人送零食给你吃。”
  莫非烦恼地说:“是她女儿何晶晶老是跟着我,跟人家奶奶讨吃的东西,就拿我当冲头。”
  莫向晚把眉一锁:“小小孩子,不要老是说什么‘冲头’不‘冲头’的!”
  莫非就凑到莫向晚旁边讲:“有个奶奶老来少年宫活动等他孙子下课的,就是上次我碰到的那个,我就跟老奶奶说了几句话,何晶晶就在旁边说要吃这个那个,奶奶就帮我们买了。妈妈,我什么都没有要啊!”他说完把手一摊,以示无辜。
  莫北听了,问:“你有没有谢谢奶奶?”
  莫非马上说:“谢啦谢啦!”又对莫向晚说:“妈妈,要么我下次拿零用钱买一点东西给那个奶奶吃好了,我们不能白占人家便宜的对吧?”
  莫向晚点头,说:“那是应该的。那位奶奶对你好,你也不可以老是吃人家买吃的东西是不是?下次要是再碰见老奶奶,要好好道一个谢,但是要婉言谢绝人家。”
  莫非问:“什么叫‘婉言谢绝’?”
  莫向晚又多做了一番解释,莫北只是在一边听着,并没有插话。
  把孩子送到学校以后,莫北才开口:“别人或许是好意,你也不用太紧张了。”
  莫向晚说:“如果是好意,那才更加不好意思。平白的无功不受禄,让孩子知道能用什么方法吃到白食,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如果——”她停一停,才说,“陌生人总归是不了解的。”
  莫北微笑:“你就是太谨慎了。”
  但莫向晚在腹内嘀咕,莫非这种自来熟的性情好是好,可孩子毕竟小,对陌生人毫无防备并不是好事。但以前的莫非并不如此,虽然为人友善,可还有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的敏感和谨慎。
  莫北遗传下来的东西,未必样样都好。莫向晚看一看身边的人,莫北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触,是莫向晚先要躲闪。
  她清晰地听见他闷闷笑了一声,一阵意乱,勉定心神,才发觉他们早过了地铁口。
  莫北说:“我送你去公司。”
  “不用了。”
  “你瞧,你总这样,对别人的好意这么紧张。”
  他说完,忽就放下右手,伸过来就握住她的手,迫她手指慢慢张开,他能握得更牢。
  她的掌心都是汗,是坐在他身边就开始攥着拳憋出来的。被他握住,她才发现原来都出了这么多汗。
  这样更不好,是不能被他发现的。她要挣脱,但挣脱不掉。只能用刻板的声音讲:“注意开车。”
  莫北说:“我一向注意,从没被开过抄保单。”
  她还在挣着手:“你别——这样。”
  莫北忽然说:“向晚,你能不能接受我?”
  前方正巧有红灯,他停下了车,便以转头正眼看牢她。
  莫向晚别过头,心烦意乱说:“接受什么?我不是已经同意非非叫你爸爸了?”
  “向晚,你知道我指什么。”
  莫向晚又转头过来,说:“莫——”
  他接口:“莫北。”
  她只得再说:“莫北,如果只是给予非非一个完整的家庭,硬把我们俩凑在一起,这是不合适的。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
  莫北的眼神前所未有变得犀利,直钉牢她,能钉住她的内心深处。
  他说:“拉倒吧!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
  莫向晚不作声不表态度,也不知道该怎么表态度,心跳太乱太快,她的思维混乱,她一向无法在思考尚未透彻时,作出重大决定。
  但莫北又说:“那一定是我表现上有缺漏,没关系,我可以再接再厉。”
  莫向晚无法应承他用这么认真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他还死死握牢她的手,让她呼吸都要艰难了。
  她摇下车窗,前方红灯变作绿灯,又是一个启程时刻。身边这个人应该小心驾驶,他就放开了手,果然小心驾驶。
  车上了高速公路,今天公路意外畅通,什么阻滞都没有。他把车开一个飞快,风呼呼刮过她的面庞。
  她又要胡思乱想,在这样疾风之下,毫无庇荫的赤条条的一个人站在高速公路的一端,经年累月被风吹至东倒西歪,还要强自不倒。忽而有辆车过来,愿意给予诚挚的呵护,也许,还有爱恋。
  她——该不该就此进了那辆车?

  第 63 章
  莫向晚一直到出了那辆车,都没有能想好是不是要进这辆车。
  这辆车的司机将她安然送到办公大楼前面,他还说:“其他别想了,好好工作。”
  他让她的心这样的乱,还要说这样的话。莫向晚反驳说:“当然,你也一样。”
  但车里这位意兴正浓的柴可夫如此答她:“恐怕我不行,吾日三省吾身,一定是我没做好。”
  莫向晚面对这样的莫北,软硬都施不出,只好硬板板讲一声:“谢谢,再会。”走人再说。
  反倒莫北在驾驶座上伸一个懒腰,目送她走入办公楼。后头有人摁喇叭,也是要送人在此地下车的,他应该让开。缓缓驶离此地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头的车里下来一名男士,为一名女士开了门,他们在车门前旁若无人地亲吻告别。
  莫北拉下遮阳板,太阳也热烈了,与他一同见证此番美好情景。他想,昨晚他吻她,她没有回避,这可真好。想完就开始吹口哨,还是“太阳天空照”。
  在大楼内的莫向晚则是一路疾步,连电梯的速度都开始嫌弃。她只愿快快坐入自己的格子间,这样就能被保护。
  也许一路走太急,进了公司遇到的第一个人史晶问:“你脸怎么这么红?”进到格子间遇到的第一个人邹南也问:“老大,你气色真好,脸色红润有光泽。”
  莫向晚打开电脑拿镜子过来照自己,镜子里的女人明明有一颗动荡的心,才心潮起伏到面色都不定。
  她吸两口气,决定先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一杯金银花降火。
  许淮敏同林湘正在茶水间闲聊,莫向晚向两人道一声好,林湘说:“Merry早,今天来签剧集约。”
  林湘在朱迪晨的策划下,决定演而优则唱,加上一把火烧一烧曝光率。但是莫向晚并不赞同,因为林湘至年底前的通告几乎要排满了,此季正是各大奖项和演出的扎堆时节,此刻不多拿奖镀金更待何时?朱迪晨签的剧虽然也是最近炒翻了天引来各方关注的偶像剧,但对歌手来讲,总归是旁业,且就在近期开拍。
  莫向晚问林湘:“你应付得过来?”
  林湘古怪地笑了一笑,说:“我演女一号,罗风是万年男二。他再有后门接到好剧本,也摆脱不了男二的命。不能拔头筹就是不能拔,他在剧里对女一痴心不改死心塌地,最后还死于非命。就像《天桥风云》里的远钧哥。Merry,这个剧情好不好?”
  原来如此。
  林湘笑过以后,睫毛一闪,掩饰住的还有难以抑制的落寞。莫向晚看了一个清楚。
  女人非得用事业来替自己争口气,假设最后得胜,虽能扬眉吐气,心底那一份凄惶又是谁能得知?
  莫向晚怜惜道:“你好好注意身体,这样一来,你可一天睡不了三个小时。”
  许淮敏也说道:“男人嘛,还不是那回事。湘湘你叫太想不开了,你还记得以前和你一起选秀的赵露吗?人在北京傍一个低干子弟,都能得三环内公寓房一套,月花过万,老家的堂兄堂妹在北京谋一个好工作。这才叫豁的出去,有脑子。你这样拼死拼活,争这一口气做什么?累死的还不是自己?”
  林湘低头不语。莫向晚不太中意这样的话,便说:“湘湘有事业可忙,并不赖。个人有个人的生活方式。”
  林湘也接口:“那些高干低干子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花女人身上的钱,真是白白花?我还不如自己投资自己来一个干干净净。”
  许淮敏讪讪地,自己的意见被冷落,只得勉强做一个挽回面子的争辩:“别人家是有这个资本玩,银货两讫的事情。不过真别把那种圈子里的男人都当坏心肠。就拿上一次给我们做合同的莫北说吧,三十出头了都没女朋友呢!他以前高中的时候就和世交家里的千金谈朋友,结果家里的大老爷出了点事儿,从上边退下来了,得,两人立马从金玉良缘变成梁山伯和祝英台,当年他可是跑人家门口去求人姑娘不要绝情来着。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又恋上谁,把他爸妈可急得要命,到处找人介绍女朋友。他这条件哪用的着别人介绍啊?你们看看,长情够得上张歌神了吧?”
  莫向晚已经把茶倒好了,喝一口,又烫又涩又苦。她对许淮敏讲一声:“麻烦让一下。”
  许淮敏还要把她拉住,把这话茬接着问一句:“莫经理,你也看不出来吧?”
  莫向晚就说:“每个圈子里都有好有坏,说不准的事情。”
  她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又喝一口茶,还是烫口。这茶不对,金银花放了太多,颜色都暗黄,还这么不适口,莫向晚把杯子搁在一边。
  邹南拿了一叠文件过来请她过目签署,她打点精神仔细看。邹南在一边说:“老大,管姐那儿要做一个沙龙,想要请一请香港那儿的同行,要问下你呢!”
  莫向晚头都不抬,讲:“问我做什么?她又不是不认识这班艺人,而且是私人活动,不必通过我。”
  “她说想请秦琴去。”
  莫向晚停下笔。
  “秦姐脾气拗,不管是在电台还是电视台都不算太顺,也许这是一个好机会呢!但她这么傲气——”
  莫向晚继续看文件,边说:“那么我同秦姐说一下好了。”

  第 64 章
  莫北送了莫向晚,再驱车去了单位。江主任正接好电话,出来见着他就讲:“莫北,你可真行啊!要改行去做风投了啊?”
  莫北笑:“哪能啊!我跟着您大树能乘凉,招那种罪受干嘛呀?现在国际金融环境不景气着呢!”
  江主任不同他玩笑,面色严肃异常,说:“你别真管过火了,市一竟然要和百达勤重新谈融资合同条款,连外资委现在也发话要管了。你要晓得这件案子原是有人打了招呼的,你掺和一脚干什么?那是人管理层内部的问题,坏人好事犯得着吗?”
  莫北坐下来,拿着杯子就要泡茶,边对江所长说:“江主任所里闹老鼠呢!领导啥时候组织咱抓一抓?”
  江主任又气又着急:“你就跟我捣浆糊,我这儿你是捣的过去,别人那儿看你怎么捣!”
  莫北悠哉游哉去倒了茶,又对江主任说:“利空间还是有的,只要百达勤的股份进来,谁的好处都少不了。现在国际大环境不好,不少外资看中中国市场购买力,哭着喊着变着法子要进来,百达勤的既得利益就打一个折扣,将来做的好还是能赚的,市一那儿握住了自主权,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啊?”
  江主任摇头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不是什么人你都搞得定的。”
  莫北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但这天他的电话挺多,烦的他不能用心工作。
  第一个是于直,于直说:“嘿,兄弟,你行啊!有人找猎头打听你呢!百达勤的合同是你跟的条款吧?那叫一个漂亮,人家想把你从事业机关挖去当资本家呢!”
  莫北说:“开玩笑吧!连卡内基和普拉士达都倒了,这时候谁敢进风投做?近的你不知道昨天毕马威裁员两百人?”
  “是金子就算金融危机都会有人抢。”于直顿一顿,又说,“我们于正最近和香港那儿的娱乐公司正接触,你给我个面子,什么时候帮他看看那宗买卖吧?”
  莫北想也没想,先答应得一个爽快。
  第二个电话是关止打来的,关止先夸得他天花乱坠。
  “我才想明白,原来你用了一个‘拖’字诀。活生生把百达勤从牛市拖到熊市,市一的几个董事都快打起来了,结果百达勤被浪头呛一口,退了三百丈。你把我们敬爱的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学的真他妈的棒!”
  莫北给他两个字“瞎扯”,再问:“你有话就快说吧!”
  关止就直截了当讲了:“我和朋友投资的小咨询公司需要些技术支持,你能不能给我兼一份职?”顿一顿,坏心地说,“现在的市口,你的资本铁定缩水,以后又要养老婆又要养孩子的。”
  莫北“嗯”一声,没生气,且表达的意思是同意。
  关止接着还邀功:“我在阿姨面前发挥了我的专长,你真了解你家两老,叔叔当场差点没拿着皮带找你回去抽一顿。还是阿姨镇定,先问我你住哪儿,我说不知道,她也就没问了。我可给了徐斯电话,叫他不经意地透露一下你最近混在哪儿。”
  莫北笑着真诚说:“谢谢同志们配合。”
  关止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够哥们?这个老娘舅做的比李九松都要好,你结婚十八个蹄膀我是肯定要吃的。”
  “八十个都没问题。”
  但是关止又问:“我没记错的话,八九年前你正和于直做不良少年吧?那时候你不是正陷入和田西分手的深深痛苦中,怎么就能和别的女人搞出了孩子呢?”
  莫北不想回忆昨天,他只说三个字:“际遇呗!”
  关止说:“行,这样我就放心了。田西小两口过的不错,你要是过不好就太不划算了!”
  “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如你所说,都八九年了。”
  “你爱你儿子的妈吗?”
  “嗯,我都怕她。”莫北讲出这句话,嘴角都能噙住笑。
  “你妈对人家注意着呢!连我都听了点风声,她不会查到户籍警那儿去吧?但她怎么不找你啊?这么多天你家没什么动静,也许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莫北嘘他:“去你的。”
  同关止道别,他看一下手表,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正是母亲来接的。
  那头是冷冷“哼”一声,讲:“你终于想到对你爸妈晨昏定省了啊?”
  莫北笑着说:“妈,您今晚想吃啥?我买回去。”
  那头的母亲说:“竹笋敲肉你要不要吃?”
  这天下午,莫北先是去了学校把莫非和于雷接回了家,再驱车到铜川路水产市场买了多宝鱼。母亲属猫科,饭桌上总是多鱼虾,他还顺道在超市买好李锦记的蒸鱼豉油。
  回到家里,保姆正围着母亲转。母亲找了洋裁店的人缝旗袍,正在试衣服。
  莫太太年轻时候也是一号讲究时髦的人,但因那样的时代,总难以顺遂心愿,到了如今,连职务上都要求有讲究的着装匹配,她才开了这个荤。
  那件旗袍是蓝色底子牡丹花纹,太过贴身,有几分俗艳。她不是很满意,对洋裁店里的人讲:“还是照胡夫人外访时的那种款式做,正经又端庄。”
  她是洋裁店的老主顾了,由他们的老板娘亲自上门服务。那位老板娘虽然身材肥硕,但一手手艺很衬莫太太的心,且兼能说会道,平时还同莫太太搓两把麻将,故而两人常能凑一起聊几句。
  那老板娘贴心地讲:“现在天气不算热,还是轻薄一些好。莫太太你听我说的总归没错,等我给你重新选一个花头就好了。”
  莫太太答应了,形色柔缓,莫北就乘机叫了一声“妈”,问:“又有外事活动啊?”
  “妇联的哪有什么外事活动?市里要举办女儿节,做一个‘上海名媛’的牌子出来。”
  莫北听了幽他一默:“原来是搞妇女工作。”还建议,“无产阶级都名媛了啊?是不是要去张爱玲的常德公寓办活动?”
  莫太太捶他一下:“你别扯开话题,你的帐本今晚要好好算算。就等着你爸回来收拾你吧!”
  那老板娘看到莫北交代阿姨拿了多宝鱼下去,笑道:“您是好福气,儿子这么孝顺。”
  莫太太把身上的旗袍除下来,讲:“是蛮孝顺的,孝顺得我跟他爸目瞪口呆。”
  莫北往沙发上一坐,微笑并且沉默是金。
  老板娘收拾随身包裹时,不小心把桌子上的几张纸扫到地板上,她连忙捡了起来,看一眼,忽而蹙了以蹙眉,对莫太太讲:“这照片里的小朋友好个机灵劲,是您亲戚的孩子啊?”
  莫北闻言,微微一怔,他忙站起来走过去,也看一眼那白纸,上面的人物他都熟悉,便笑道:“妈,你在安全局做过啊?”
  莫太太抽了那纸又敲他一记:“少油腔滑调。”
  但老板娘忽然就说:“小朋友身边的大人很面熟的嘛!”

  第 65 章
  莫太太问:“怎么?”
  老板娘诧异只在片刻,随即笑道:“没什么,像是以前认得的熟人,也许记混了。”
  莫北觑一眼老板娘,老板娘只还是笑笑,把手头事情做完了,便礼貌告辞。
  莫北对莫太太说:“妈,这家的旗袍你都穿了三年了,怎么不换一家试?”
  “解放初静安寺有一家‘俏佳人’,你外婆很欢喜,‘俏佳人’的老板娘有一手好手艺,做的旗袍料作好,手工好,穿在身上,就算没有可乐瓶子身材,也能得几分神韵。这位现在的手艺是差点,但摆在如今的上海滩也算一只鼎了。”
  莫太太拉着莫北坐下来,继续说道:“我不管她以前名声好不好的,只要现在肯做老实生意,又有这门功夫,我照样光顾。”
  莫北笑道:“妈,您才是高人。”
  莫太太斜睨他:“哪儿有你高?”
  莫北讪讪地笑,还是不答话。
  保姆进来报告:“小于来了。”
  莫北立刻叹气,这位小于真爱凑热闹。一叹完,果然听到于直的声音:“阿姨,我今朝来你这儿吃饭,哪能?”
  莫太太笑道:“我巴不得你们常来。”
  于直还带了他的台湾太太来,莫太太爱热闹,见着年轻人十分高兴,当下就撇开了莫北,拉着于直的新婚妻子一起下厨研究做菜。
  莫北对他笑:“你又来蹭饭了?”
  于直低声讲:“关二爷让我来救你呢!就怕你爹把你当贾宝玉揍一顿。”
  这正是莫北心底估量的事,他说:“他们的心理准备做的差不多了,有的气也该消了,这时候也没多少气,顶多恼一恼,我能应付。”
  于直摇头:“有你这么算计爹娘的儿子吗?”
  莫北说:“有啊。”
  于直问:“谁?”
  “我儿子。”
  于直推他一把,拉他一同给妻子和莫太太打下手。
  直到莫皓然回家吃饭,还是一阵和乐融融。
  莫北一直注意着父亲的动作和神态,一贯还是平和的,他的心又放下了几分。
  于直见他没出多大状况,吃完了饭就扯了他出去散步。两人沿着军区篮球场走了两圈,于直说起小时候的往事,很是感慨。
  及至后来又说回现今,他突然讲:“刚进你家时遇见了一个人。”
  莫北说:“那一定是给我妈做旗袍的裁缝。”
  “你知道她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莫北只是望住他,他当然不知道,但马上就会知道。
  “我真没想到当年的飞飞姐会出来工作了,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二十岁我给你找的那个女孩?就是飞飞姐牵的线,这位大姐,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白相人,做中介赚的真不算少。”
  莫北听了以后只是说:“她竟能做回正道,不容易。”
  “可不是,把我吓一跳。这位大姐看见还跟我打招呼呢!我老婆可就在我身边。”
  “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
  “年少荒唐事,就怕有一天来算总账。当年那家人,现在我都怕见他们,每个月除了塞点钱过去,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莫北对他笑:“年少荒唐事是要还的。”
  他和于直又走回到莫家门外的梧桐树下抽了一支烟,在袅袅青烟里,沉默了会。
  莫北突然对于直说:“你们不是都想知道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的女人是谁吗?”
  于直带着疑惑的表情点头。
  “就是你给我找的那个女孩。”
  于直手里的香烟掉到地上,吐了一个字“靠”。
  “她给我生孩子的时候只有十八岁,那年我又回学校做回人了。”
  于直问:“你要娶她?”
  莫北把香烟熄灭:“我想娶,她还未必想嫁。”
  “你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吧?”
  “刚知道我有儿子那会儿确实这样觉得,而且儿子的妈也觉得我是个混蛋。”
  于直笑起来:“人生就是一出洒狗血的大戏!”
  “和有些人相比,我们还真不能算什么。”
  于直同意:“这点咱俩都有自知之明,刚从你家走出去的那位,我都想不到她变成如今这副良家妇女的模样。”
  莫北拍拍他的肩:“所以更该天天向上。”
  莫北同于直又扯一阵话,把于直夫妇送出了门。他得一个空,先到厨房找母亲讲话。
  莫太太正在给莫北父子切水果,见莫北走了来,问:“什么时候把孩子带回来?你爸还没见过呢!”
  莫北说:“那得孩子的妈妈同意。”
  “北北,我真的没法说你。那女孩生孩子的时候才多大啊?你才多大?”
  莫北讲:“妈,我给你去拿鸡毛掸子。”
  莫太太拿水果刀只叹气:“我是不好白天说人,晚上就应了己。你果真搞出一个小孽债,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要怎么处理了。按我的道理,你快点和孩子的妈妈结婚是正经。”
  莫北问母亲:“妈,你去见过孩子和孩子的妈妈?”
  “可不是?关止肚子里打什么主意我能听不出来?你打什么主意我能看不出来?你这种九曲肠子,害我老着面皮去请人查一查。我看自己的孙子都像是做贼,横确定来竖确定,你接送孩子还非避着我,明面上却让我看清楚你接的是哪个孩子,可精得狠哪!回头到了家我还被你爸念叨不够光明正大,我这是所为何来?”
  莫北端茶道歉:“妈,您受累了。不过,您这不是暗访嘛!当着孩子的面,我也不好解释。”
  莫太太“哼”一声:“你就是吃准我和你爸凡事都拿个准头对吧?是要我真真瞧着孙子瞧到眼馋,最后对你既往不咎对吧?”
  莫北笑:“妈,您圣明。”
  莫太太拿手指点他,又好恼又是喜事上心头无怨可发作。最后就只摆摆手,样子确实是大度了:“我是看到过小朋友的妈妈,可别当我存心去查的,不过是巧合遇到,也算得一层缘分。那孩子看着人厚道,就不知道怎么年纪这么小就和你搅和在一起生了娃娃。”
  这是莫北紧张的,也许父母尚未得知一切真实过往,他亦不愿将这一段晦暗岁月坦陈吐露。他且不做声,等母亲继续讲话。
  莫太太说:“后来没想到竟然是她,我倒放下一层心。她把小朋友带这么大不容易,你们以前的事我管不了;以后的事只要你记着我们莫家从来不欠别人什么,别堕了门风。”
  莫北一颗心平安落地,眉展眼笑,抱着母亲的肩亲她一下,把她的鬓角亲乱,惹的莫太太直骂他“骨头轻”。她切好了鲜橙和苹果,全部推到他手里,要他端去给父亲。
  莫皓然正在书房里看报,手边放着莫太太打印出来的彩色图片。
  莫北把果盘放到父亲手边,等着莫皓然训话。莫皓然只是清清喉咙,讲:“你妈妈想必已经跟你说了,这也是我的意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看今后了。”
  莫北正立:“谢谢爸爸。”
  “但——”莫皓然锁住眉头,严厉说道,“这是我们家欠了别人的,需要向对方父母郑重道歉。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安排,年底务必办妥。我希望孙子能在家里过春节。”
  莫北瞠目:“爸,时间稍微有点紧迫。”
  莫皓然训他:“不紧了,你不是已经算计好了?算计到我的气都消了,你还嫌时间太紧?是你这小兔崽子把日子过的太宽松了。”他拿起手边的彩色图片,看着上头活泼伶俐的小孩子,眉头又松开,叹一口气,再讲,“如果对方父母不能首肯,我们是不可以强人所难的。”
  莫北赶紧低头,说:“是,我知道了。”

  第 66 章
  但意外总是随时发生,莫北意料不到的是,他明显感觉到莫向晚近几天又开始远着他了。
  莫向晚的心思,是不会让莫北晓得的,实则她很无措。
  他的过去冷不丁从别人的口里漏到她的耳朵里,按不住要让她思起那些前因。
  八九年前,落拓的官家子,倜傥的笑容和无奈的不羁,还有冰凉的皮肤。他的拥抱急切而霸道,将她劈开两半,这尖锐的疼痛里,两个人都在挣扎。也是流了血的,到如今是一个结了疤的伤口。
  原来可能竟是那样的原因。
  这个男人是失恋买春。
  莫向晚背不进书本了,她要找一些旁的事情做一做。莫非正好吵着要吃馄饨,她就去买了肉馅和馄饨皮,下了厨房里,细细剁那肉糜和大白菜。还要把大白菜剁的细了,一丝一丝,女人的心思一样。
  莫非等着吃馄饨,捧着他的小碗在莫向晚的身边直转悠,一口一个“爸爸说”。莫向晚听得烦了,就说他:“别烦妈妈,你快去做功课,等一下就有的吃了。”
  口气前所未有的尖利,莫非扑闪了大眼睛,异常委屈。可他还有他的坚持,问:“给不给爸爸送一点过去啊?妈妈,你都好几天不坐爸爸的小轿车了。”
  莫向晚放下了菜刀,暗骂自己,太容易迁怒了。自己这般心思是作甚?那一个男人是买春,难不成她还要思春?
  念及此,咬一咬牙,实在不想自己沦落至此不堪境地。
  她弯腰亲一亲儿子,放柔了声音:“你快去做功课,在这里晃的妈妈都头晕了,影响到妈妈包馄饨。”
  莫非体贴地讲:“妈妈,我给你倒杯茶,你慢慢包。”
  小人儿还是不肯走的,这一次是乖乖坐在一边,看着她把馅料拌了,一折一捏,包出一只一只棱角分明的馄饨来。
  莫非在一边见缝插针帮上了手,在馄饨皮子里放了馅料。母子合作,一忽儿就完成了二十个,莫向晚开始烧水。
  莫非怯怯问:“妈妈,爸爸吃几个?”
  莫向晚心内叹气,又动手包了十个馄饨,又想想,他大约是吃不饱的,再加了十个,想想,还是不够,于是最后加五个。但这二十五个馄饨她并不打算下锅烧,全部用食品袋装好了,嘱咐莫非:“给爸爸送过去。”
  莫非应一声,做了小邮递员。
  莫北跟着莫非一起过来的,他还嬉皮笑脸:“用一下你的厨房行不行?”
  莫向晚抬眼皮子瞅他一眼:“你那儿厨房不能开火仗?”
  莫北并不明白她又因何事冷了面孔,但馄饨是送过来了,她不管因何事不自在,总已有了底线了。他说:“我想和你们一块儿吃。”
  这般企盼的口吻,快要和莫非一模一样。莫向晚顶受不了自家儿子做出央求的姿态,像无辜的动物一般。原来这种姿态也是遗传自他。
  他的姿态她同样受不了,但也不愿意就此回答,便侧开了身,让出煤气灶。
  但莫非看得很高兴,对莫北眨眨眼睛,父子俩的小表情传递得不亦乐乎。莫向晚只觉得嫌弃,干脆先回了房里。
  她的手机摆在桌上,已响了几回,是秦琴在找她。莫向晚就把电话回过去。
  秦琴听到她的声音先自迟疑了一阵,然后便开始说了:“向晚,我们是旧识了,有些话我不妨直说了。”
  莫向晚听出她的口气有愠意,片刻竟生出不知自处的噤若寒蝉。
  秦琴在那头讲:“我们这种圈子,外头看着光鲜,里面什么样子你我都是清楚的。刘晓庆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名女人难上加难。我们不至于到这样的程度,但要在这个圈子里保持自己的这一种身段已经实属不易。”
  这话太严重,莫向晚听得一片混乱,且并不能明白。
  “秦姐,我是不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了?”
  秦琴坦陈告之:“昨晚我去了管弦的沙龙,她那里一向鱼虾混杂,这也不好怪她的。”
  莫向晚的一颗心从天堂坠落到地底下,剧烈跳动,她很直觉就问:“是不是有发生让你为难的事情了?”
  秦琴说:“你代我向管弦转达,有些事情在我这里是不容商榷的,得罪了她的客人并非我所愿。”
  “是不是她请的人对你意图不轨?”
  莫向晚简直是要低叫出声,她从没有想过,秦琴会因为她的邀请,在管弦那里受到难堪。在秦琴表面所表述的,她能想象出胜于此难堪百倍的场面。
  这实在太难过了,两方都是朋友,她又如此信任管弦。
  秦琴没有正面答她的问题,只说:“有的人殚精竭虑,为一些不值得的人和事争来争去,这是浪费人生,思想也会误入歧途。我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向晚,你想好自己站的位置。”
  莫向晚下意识在这边就点点头。
  她是绝对无法接受这事实。
  秦琴年轻时候长得颇艳丽,也是吸引过好一阵狂蜂浪蝶的追逐,但她有一股自持的骄傲,能够支撑至今,足够莫向晚佩服。圈里的人都明白她几乎过分锐利的坚持,却有人尝试逾越她的雷池。
  这个人还把朋友当作了一条桥梁,莫向晚挂了电话,跌坐到沙发上,几乎就要打冷战,她无法确定。立刻又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管弦迟了很久才接电话,声音娇慵,接电话那一刻还轻声对身边人说了一声“别乱动”。
  莫向晚听得头皮都要发麻。
  她是掷地有声地问管弦:“昨晚你的沙龙是另有所图?”
  管弦根本就是兵来将挡,没有丝毫意外,她柔声对莫向晚说:“小姑娘,你应该是晓得的呀!”
  莫向晚在低叫:“我晓得什么啊?秦琴受多大的委屈?”
  管弦说:“只不过香港那边的一个高管对她示一示好,那个人是大陆过去的,听了她的广播十多年了,只是粉丝见偶像热情了稍许,她又何必这么顶真呢?我们都是混在这个圈子内外的,公关交际上头的事情,大家心里有数。小姑娘,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这一条线还是邹南搭的。”莫向晚说。
  “她是你带出来的,办事情有板有眼,从不会不稳当,你教的很好的。”
  “管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莫向晚就快要哑掉。
  但管弦说:“小姑娘,你一直知道我的沙龙是起什么作用的,你一直装傻不闻不问,现在犯到秦琴头上了,你才找我兴师问罪,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别人真的只是秦琴的粉丝,我找她列席一下,只不过给一个面子而已。这一大早你噼里啪啦训我一通,我很难过的,晓得吗?”
  莫向晚根本就是完全呆住了。
  管弦说的是事实,她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管弦的沙龙从来不会太单纯。她却从不曾稍有微词,或许确因秦琴的缘故。连邹南都能晓得其中的关键,而她在秦琴的事情上竟然忽略了。
  这根本是咎由自取。这种自愧让她不能发出半点话。
  管弦被吵醒了,也不愉快了。这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她很劳累,也是身心俱疲。她放低声音,柔软了语气,几乎是耳语讲:“小姑娘,你应该可怜可怜我的。”

  第 67 章
  莫向晚魂不守舍地放下电话,难过至极。
  她受到的震荡很大,本该应是不可思议的,但又自疚是自己的疏忽。
  她凭何一直坚信管弦主持沙龙的目的?秦琴早已对此有微词,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固执,认定的表象,便一直自欺下去。
  莫向晚想要狠狠抽自己两巴掌,她致电秦琴时,还恳切地说:“管姐那边有香港的关系,我想多接触一下总是对你有帮助的,许多人跳去凤凰卫视都做的风生水起。”
  秦琴并不置可否,迟疑了一下,但她一再催请,秦琴最后选择同意她的建议。
  莫向晚几乎要像祥林嫂那样讲自己一句:“我太傻了。”
  她怎么就从头至尾坚信了管弦的沙龙真的是为人民服务?这些根本是这行内的例行事务,她这一些年看得多听得多,放在管弦身上,竟然选择性失聪,相信管弦不至于杀熟。
  但管弦的沙龙上从没曝光过任何不愉快,莫向晚一想,竟有下意识的心惊胆战。她都下手杀熟了,则说明那之前的宗宗事件已是处理得圆滑妥帖,宾主尽欢,再往深想,简直肮脏可鄙。
  身边最最信任的一个人,做出这一宗她最忌讳的事,她却从头至尾忽略不计,眼巴巴等到对方触到自己的底线,致使另一位朋友遭受到一定的侮辱。
  她吃下这一记闷亏,却不可开口,因其还不忍。
  是不忍。莫向晚坐在沙发上,就快五内巨焚。
  莫北在厨房自己动手做完了馄饨,往客厅探一探她,看她蜷在沙发上咬着手指甲,变作了忧愁小女人。
  他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
  莫向晚抬一抬头,眼前的男人有一脸的关切,真诚不隐藏。可看得她更自疚,若非为着他意乱情迷,在邹南提出过分要求时,她应会及时有所应激分析。
  遇到他,她的脑袋就不够用了。
  莫向晚扶着沙发柄,无力得几乎要睡倒。她说:“你回去,好不好?我想静一静。”
  她是不想看见他。
  莫北望住她,她的手正抚在沙发柄上,那儿有一朵冬日谎。细长条坚韧的叶,傲雪夺霜的花骨朵,能从冬天盛放到夏天。但总是躲着。
  她不愿意别人承担她经历的风霜雨露。
  刚才她讲的电话,他全部听到了。走出来时,是叫莫非自己在厨房好好吃东西别做声的。但她却表明态度,不需要他。
  这一层感觉让他通体难受,前所未有的失望。
  他不管这失望,也不离开,就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讲:“别气馁,你要记住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是障碍,只要你愿意跨出这一步。”
  莫向晚又抬头看他一眼,他的目光仿佛三月的阳光,安抚住她一颗从严冬里醒转的心。
  她又不想他离去了,吞吞吐吐说了一句:“我竟然无意中被安排了一个拉皮条的角色。”
  莫北坐在她的身边,说:“这只是一份工作,你承担的太多了。”
  是,这应当只是一份工作,莫向晚从没有当这是一份工作。她说:“或许我早把它当作我人生的一部分。工作和非非,是我最重要的。”
  莫北突然很想抱搂她,拂扫她心中的恐惧。
  她在恐惧,因为一份支柱的岌岌可危。
  莫向晚说:“我早该知道,是我太自欺欺人了。”
  莫北否定:“是你走的太快,罔顾沿途风景,你就像一个火车头,拼命要朝一个目的地开。向晚,你想去哪里?”
  莫向晚难受地看着莫北,委屈得就如一个孩子,就像莫非受委屈时的神态一样。
  莫北很想揉她的发,就像揉莫非的发一样。但只能说:“你太累了。”
  莫向晚才恍恍惚惚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里。”
  她的发也迷乱,乱哄哄随着她轻摇的头晃到了额前。莫北终于忍不住,用手把她额前的发拂到她的耳后。他是小心翼翼又谨慎的,生怕又被她用手格开。做好这样的动作,眼睛一转,就看见莫非鬼鬼祟祟在门外探头探脑,还用手握着嘴偷笑。
  他能清楚了解儿子最大的心愿,也许,如今也是他的最大心愿。
  他向莫向晚建议:“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份工作?”
  莫向晚在整个周末都在考虑这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事件的发展就像脱离了轨道的火车,她慢慢厘清自己的思绪。管弦对于她确有救命之恩,管弦平时为人亦有可爱之处。她的所作所为,如今为身边友人所知,因实属急功近利。
  是什么驱使她如此这般?莫向晚想,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这是她所恐惧的根本原因,她的工作牵扯着朋友和上司的私情,剪不断理还乱,她偏偏就用这么多年掺合在其中。
  莫北的话是一柄小铲子,撬开了她心里的缝隙。
  她沉静下来,将恐惧不安和内疚一一掩藏。事情不会更糟糕,她还有莫非,为了莫非,她也得重新审视将来的路。
  整个星期天,莫向晚能平心静气把莫非送到莫北的403室打了一天极品飞车。
  莫北新买了一台电脑,配了游戏手柄,一到星期天就带着莫非玩三个小时。
  他是在学她的样子教育儿子,劳逸结合,寓教于乐。莫北和儿子玩游戏的时候,教儿子敏锐的思维和迅速的跟进动作。
  莫向晚因前一天包了馄饨,这一天仍是以此做正餐,但她还想给他们父子加一些餐。她问莫北:“你想吃什么?”

  第 68 章
  莫北乐于答允,他答:“我不拘口味的,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这个回答等同她的随便,但他随和,看来是真的想要随便。但莫非从游戏里回神,帮着莫北说:“妈妈,爸爸喜欢吃辣的。”
  这是莫向晚不太晓得的,她就自己做了主张,问:“要么我买条鲶鱼做水煮鱼?”
  莫北本来想建议一家人出去吃,但听到她提议了,忽而很想尝试她的手艺。他说:“我送你去铜川路?”
  莫向晚没有拒绝,莫非更是自觉地讲:“妈妈,那么我就去大妈妈家里找晴晴姐姐背英文好来。”
  莫北弹他一记额,儿子越来越聪明,他挺自豪。
  莫向晚便把莫非送到崔妈妈家里,崔妈妈小声问:“你真的和403小莫谈了?”
  莫向晚本能就要否认,偏莫北已经走出来锁好了门,还叫她一声:“莫非妈妈,你好了没有?”
  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转头瞪他一眼。
  崔妈妈不知内情,却得意自己一猜就中,喜滋滋讲:“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莫向晚说:“崔阿姨,你误会了。”
  莫北存心要让他人误会,她一说完,就被他牵住了手,他还同崔妈妈打招呼:“非非又要麻烦你了。”
  崔妈妈眉开眼笑:“不麻烦的。”
  莫向晚跺跺脚,深悔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
  上了莫北的车以后,她赌气不跟他说话。
  莫北开开心心问她:“莫非妈妈,你喜欢玫瑰花还是百合花?”
  他这一副样子,又在得寸进尺。
  可她还记得许淮敏讲的话,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故事让她不愉快,她甚至是故事里的受害者。
  莫向晚就含着微微冷笑说:“我只喜欢狗尾巴花。”
  莫北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又微微凝住的面。
  这几天他想来想去想不通她怎么就突然态度又冷了,接连多日提早出门,虽然还是放着莫非由他接送。
  有一首歌叫做女人的心思很难猜,莫北一样没有猜明白。
  但他不想去猜明白,他们之间这段距离,不应该反复去猜,只需要靠近。他只想对她好。
  关止前几天按捺不住好奇,亲自来了一趟他的403,正好看到莫非在做作业。
  关止简直惊奇了,讲:“明明是个微缩版的小莫北嘛!你根本不用去验DNA。”
  莫北说:“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
  的确,莫非融合了他和她的外貌脾性,这个凭空出来的小人,就这样拉牢了他和她。
  莫非叫关止“叔叔”,还说:“我不要像爸爸妈妈一样戴眼镜,我以后要当飞行员。”
  关止笑他:“你这个当爹的被嫌弃了。”
  莫北说:“嫌弃也是应该的。”
  他把莫非送回了对门,关止暗中觑了一眼莫向晚。他说:“比田西漂亮。”
  莫北承认:“她是挺美的。”
  “你是为美色迷惑?”
  莫北笑而不答。
  在父母都首肯之后,更让他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心思,是一种男人的躁动,此类躁动烦乱他的心头,让他更想接近她。
  他把这种感觉描述给关止,关止说了很欠揍的话:“你是太久不开荤。”
  莫北真的要揍他。
  关止又说:“男人的欲望我理解。你不爱这个女人,欲望不是负担,找个异性开个房解决一下就OK了。一旦你爱了这个女人,欲望就是负担。你是不是特别想她又特别怕她?”
  莫北赞他:“你在华师大学了多久心理学?”
  关止谦虚:“一年,才一年,我这种天才顶多翻翻书,那什么,叫《社会心理学》。告诉你,这书特棒,改天给你买一本。”他扯一阵闲话,才回归正题,对莫北正经讲,“我说莫北,你又不是第一次谈恋爱,至于这么紧张吗?”
  莫北仰躺在床上,他对他的朋友诚实说道:“她给我的感觉和田西不一样。”
  关止理解:“你妈找了不少她的资料,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孩子洁身自好,这种强悍就不是菟丝花一样的田西好比的。”
  “嗯,我爸妈也被她感慨,连接近孙子都不敢做的太明显。”
  “这就是母性的力量,让你爸妈都不看她的门第了。”
  莫北嗤笑:“你以为门第是什么?”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门第就是他妈的金科玉律,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万年不变。你爸妈是看破红尘的人,多少人能这么看得开?”
  莫北点头:“这是我的幸运。”
  他想,他是够幸运的,还能遇见这么个人,然后有了机会重新开始爱。
  所以,莫北对莫向晚的任何眼色都不放在心上,他照样嬉皮笑脸:“狗尾巴花现在开不了。”
  莫向晚咕嘴不讲话。这样子又是像莫非的,带着小恼怒的可爱。他会想亲上去。
  可惜不敢。
  两个人到了水产市场,同水产贩子讲好了价钱,买了鲶鱼。因为莫非爱吃虾蟹,少吃猪牛羊肉,莫向晚便又买了些基围虾和梭子蟹。
  钱全部由莫向晚付,莫北知道他一谈付钱,她必定不乐意。何苦讨她的嫌?他只帮她拎东西。
  莫非的这个口味习惯莫北早就知道,怕是遗传了他奶奶的。他知道自己母亲去少年宫看莫非时带去的零食不是薯片就是虾条鱿鱼丝。
  一家人口味一致是一件好事。
  回程中两人只稍许谈了谈做菜的心得,两个人都是会厨艺的人,在这方面很能交流得起来。
  莫北说起他在国外念书时贪嘴,从唐人街的水产市场买鱼,结果买到水产贩子意外进来的鲥鱼。他食指大动到了家刮了鱼鳞去了内脏就倒料酒蒸了。吃了感觉却不好,不明白这种鱼怎么就被张爱玲当成了人生第三恨来遗憾。回国后问了朋友才知道鲥鱼不用去鳞,而且要用花雕猪油蒸出来的。
  莫向晚听了觉着好笑,问:“鲥鱼要用大锅蒸,你太无畏了,怎么就能在学生宿舍的小作坊里蒸了鲥鱼?”
  莫北讲:“手起刀落,切成了三段。”
  “实在暴殄天物。”
  “可不是,苦命留学生买一条鲥鱼容易嘛!就被我糟蹋了,从此以后再不会做这么煞风景的事。”
  他想,当真不可再做暴殄天物煞风景的事了。
  莫向晚说:“你挺好吃的。”
  他说:“非非也爱吃,而且不挑食。”
  他和她都知道,莫非是挑食的,有鱼虾的时候,绝少碰肉食。但莫向晚一贯严格控制开火仗的费用,莫非也不将挑食的习惯表现得这么明显了。
  莫向晚听后不答,管自生出些微的怅然。
  莫北又想握她的手,只是她的手紧紧交握成拳,又是一个保护状态。
  这样的她,他又靠不近了。
  她如此不愿来琢磨他的心,他会有挫败感。
  他们回到新村里头,却发生了意外状况,楼道外的消防栓不知怎地爆裂了,把主通道淹成了汪洋。
  莫北的车根本开不进去,汪洋另一头车棚的麻哥正在汪洋里摆石块,他看见莫北,就叫:“把车停隔壁小区的停车场吧!今天这里是不能停了。”
  于是只好再驱车倒出来,在隔壁的停车场停好,再度走到这里来,汪洋里的石块全部摆好了。但这是突发情况,石块也是临时从小区装修房子的人家里弄来了,大大小小,并不规整。
  麻哥在那边抱歉地说:“你们小心点啊!莫先生,你扶一下非非妈妈吧!”
  莫向晚看一看自己脚上的鞋子,今天好死不死穿的是尖头高跟鞋,踩石块要等同踩高跷了。
  但莫北一手拎好了食物,已经一脚踏了过去,朝她伸出手,说:“来,交给我吧!”
  莫向晚先是迟疑,但他目光坚定,伸出的手不迟疑,这般执着。
  若是要回家,只有这样一条路,莫非还在那边等着她。她必须要走,什么都需面对。
  莫向晚只得把手伸出来,交到他的手上。

  第 69 章
  这样一路到了家里,莫北才放开她的手,去崔妈妈家把莫非接了回来。
  吃好晚饭,莫北照例去洗碗了。莫向晚走到阳台上收衣服,夜风拂过,她举头望明月,是一轮圆满。她抱着衣服凭栏遥望,几乎要怀念。
  小时候逢到中秋月圆,父母会摆出水果贡品拜月,她坐在阳台上吃着石榴,日子就像石榴子一样清甜饱满。父母离异以后,她很久不看圆月,因自己的大家小家,总非圆满。
  有人站在她的身后,细微的呼吸,说明他的小心翼翼。他把手支撑在栏杆上,给她围了一个空间。
  莫向晚要转身,但发现转身不妙,也许正对他的脸。
  她又小小气急:“你又干什么?”
  莫北就这样不紧不松地围牢她,不让她走,也不殷勤靠近。他说:“月亮为什么这么圆?”
  这叫做废话废说,莫向晚要用手推开他的手,他的手稳固如磐石,纹丝不动。让她想起多年之前的圣诞夜,他抱着她,她丝毫推不开,后来半推半就,终于沉没。
  她又冷下了脸:“莫先生!”
  莫北纠正:“叫莫北。”
  她不响,他就这样说道,“向晚,你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就这样住在你们母子身边,反正将来非非结婚,儿媳妇的一杯茶还是会送到我手边。”
  莫向晚回头又要斥他,他快口快语说:“你别骂我有毛病,这是我唯一能为非非做的事,我还想做更多,可惜你这个当妈的不同意。”
  她听了,想了,踌躇了,才再说:“你这是浪费时间。”
  他也听了,但并不想,迅速反馈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莫向晚嘟囔:“是你水煮鱼吃太多。”
  莫北笑:“我承认你的厨艺比我好,对了,要不要开一家水煮鱼餐馆?我管保你这手艺超过当红炸子鸡辛香汇。”
  “辛香汇是恶意炒作,卖得便宜,一点身价资本也无,哪里比的了渝信技高一筹?”
  莫北喜欢同她谈这样的话题,刚才她做的水煮鱼,清蒸梭子蟹,椒盐基围虾简直乃人间美味,他和儿子两人大啖一番,啧啧惊叹。
  他从莫非处得知莫向晚平素少做大菜,一般就简单小菜对付一日三餐,凡用足油盐酱醋和食材了,那必定是过年过节。
  莫北知道自己又要骨头轻了,她做了这样一桌子菜给他们父子吃,可否当这个美好礼拜天是过节?
  而莫向晚则是在后悔,今日一时不慎,本意是要显显本事的。
  莫非老说“爸爸做的东西好吃”,他跟着莫北过的那几天,莫北给他专门做一些三明治、水果色拉什么的,都是儿童中意的口味。不好怪莫非把他的手艺夸成“比宾馆的大厨师都要做的好”。
  她才是跟大厨师学过手艺的人,莫非一岁那些岁月,她找不到合适的活干,也不想再在管弦的酒吧内继续仰人恩惠,便经过招聘进了一家社会餐馆当服务员,从最低的传菜员开始做,平时能看一看厨师们掌勺的经过。餐馆的厨师长看她好学,得空时候指点了几手,她学的老快,心想以后是可服务儿子的。
  但后来用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忙因为要节省度日。
  今日这样动了手,也许因为心头松懈,也许——因为后头的这个人。
  莫北悄悄让自己的手更靠近她一点,她的一只手此刻也握住了栏杆。
  莫向晚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的手并不美丽。
  他印象里最初的她,一双手皮光肉滑,在他的皮肤上滑过,吸引他的血液随着她的手上下流动。
  后来在车里,他大胆握住她的手,才感觉到这些年来,她是真的变化好多。掌心已有薄茧,皮肤也不够光华,只有纤纤十指,还是原样。
  这是一双拼搏之后的手,硬朗朗骨骼分明。
  他忍不住就像握住,这一次,他照样握牢。
  莫向晚一惊,就要抽手,但他仍是不让她抽离。
  他说:“莫非妈妈,你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如果我们做不了一家人,我们就当一辈子的邻居好了。”
  他说这样的话,让她的心潮起伏不定。
  他是什么意思?她想不透,只是说:“你不需要这样的,我根本不要你补偿什么。”
  莫北摇头,握住她的手,一收紧把她整个人都揽在怀抱里,在她挣扎之前先禁锢得牢牢的。他戏谑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补偿?莫非妈妈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自作聪明。”
  莫向晚整个人就陷在他的怀抱里,挣脱不了,他甚至就差同她脸贴脸了。八九年来,她根本不曾同一个男人能亲近到这个地步。
  她该回头给他一巴掌骂他放肆,但这样一具怀抱,温暖得她全身虚软,什么都做不了。
  莫向晚气愤自己的怯懦,咬着唇什么都说不了。
  莫北便讲:“向晚,你不要再关着你自己了。给我一个机会。”

  第 70 章
  这晚临睡前,莫非问莫向晚:“妈妈,你会不会跟爸爸结婚啊?”
  把莫向晚问得愣住。
  莫非还要追问:“妈妈,你不跟爸爸结婚,爸爸就不能和我们住在一道来。”
  被反应过来的莫向晚红着脸斥一句:“你脑子里又在乱想了是不是?小朋友要用心学习,不要管这么多大人的事。”
  莫非竟然拉起被子蒙住头,生气了。莫向晚拉下他的毯子,看他的小脸憋的通红,不由好笑,就笑起来。
  莫非非常不满意,他扭着眉毛对母亲说:“妈妈,你要严肃一点,我没有开玩笑。”
  莫向晚就亲亲儿子的小眉毛,又亲亲他的小鼻子:“好了,非非快睡觉,不然明天会迟到。”
  莫非还是不满意,嚷:“妈妈你又要敷衍我了。”他想,自己不是大人,说话没有力道,会被母亲忽视。但莫向晚把灯一关,逼他睡觉。
  但莫向晚自己没有睡着,她蜷在床上,姿势等同孩子在母体的子宫之中。有别样的安全和温暖。
  刚才莫北的怀抱给予她这样的安全和温暖,她不得不承认。有了这样的安全和温暖,她能够缓缓进入梦乡。翌日一早,有足够的精神去应付全新一天。
  莫北老早把车开到楼下,依旧做他们母子的司机。
  到了学校,莫非下车前,对牢莫向晚又说:“妈妈,你要考虑考虑我的意见,我不会害你的。”
  说得莫向晚又是惊异又想要爆笑,连莫北在旁听了都笑个不停,问:“我们的宝宝在说什么?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家长?”
  这样又被平白讨去一句便宜,这对父子已能配合得浑然天成。莫向晚坐正位置,不再笑,只说:“开你的车吧!”
  一路上也少说话了,刚才莫非的话,让两人都在心底琢磨着。
  莫向晚在笑好以后,心跳就开始加速,噗通噗通的如鹿撞,自己都能听的见。她同他的关系,愈发薄如纸,破纸而出以后,该如何自处?
  她本能就害怕,怕了然后便什么都不想。
  好在莫北也没把昨晚的事件进行案件重演,这是他的分寸,进一步退半步的。莫向晚忽有灵感,偷眼瞧他,他是这般有心,举手投足,不期然的动作,都让她越来越感到亲切了。
  这么瞧着他,心头万绪终于荡涤成平常,只掠过一股暖流,整个人都舒缓下来。
  莫北不是没看见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小心暗觑他。他都当作没看见,但心头愉悦,开始吹口哨。就听到莫向晚“哎”了一声,讲:“你别吹了,你从来不去KTV的吗?”
  莫北笑说:“从没有朋友请我去KTV。”
  “他们都很聪明。”莫向晚说的时候已经半含笑,想,这个人也并不是无所不能。
  “或者什么时候我带你和非非去?”
  莫向晚立刻拒绝:“不用了,非非唯一的不及格就是音乐课。”
  莫北耸肩,他充分尊重女士的决定。
  到了她的公司楼下,莫北说:“记住,这只是一份工作。”
  莫向晚顺从点头。
  她踏入电梯后,对着镜子理云鬓,镜子里的她,头发一丝不苟,戴着眼镜,穿衬衫西服。面对工作,她更应泰然处之。
  一路走进去,同遇见的同事打招呼。邹南例必是到的比她这位上司要早一点,她勤勉又贴心,是一位好助理。
  莫向晚扬起唇角,扯一个笑容面对她:“早啊。”
  邹南讲:“老大我猜你昨晚一定睡的很好,最近你的气色一直不错。”
  莫向晚受下她的称赞,她说的没有错,刚才在电梯的镜子里,她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的自己,同以前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带一点点桃花般的春意。
  或许身边有一位体贴的异性,真的能够调节女人的内分泌,连外在压力都能盖过。莫向晚无奈地如是想。
  她看看邹南,这个女孩换了发型,模仿台湾杨丞琳的大刘海娃娃头,怎么看怎么无邪。当年她甫入行,听说有艺人陪同有色饭局,曾抓着前辈问:“那种事情算不算明星的第三产业?”
  莫向晚也在当场,听得那位圈内前辈笑着说:“现在谁不包三产啊!”
  邹南那时还梳马尾辫,一惊骇,发尾都在摇摆。
  现在她把头发松松挽着,脸不变色心不跳,年轻人更容易适应新世界。
  莫向晚掩盖自己的些许心痛,这是她的失察,她需要先自省。
  她问邹南:“你的状态也不错,用了什么粉?”
  邹南笑得更天真得意:“哪里啊!我是用睡眠当美容,晚上一到十点就上床,沾着枕头就睡觉,效果比太太口服液要强的多。”
  “嗯,年轻人睡的着是好事。”
  外面宋谦的秘书过来叫邹南去开会,本周末开幕式即将举行,邹南跟着宋谦忙前忙后,工作量比以前大好许多。
  莫向晚对宋谦秘书讲:“请宋经理稍微等一下,这里邹南还有一些是事情。”
  宋谦秘书和邹南交换一个眼色,对方是不解,邹南是无奈。莫向晚一注意,看在眼内,不动声色,对邹南说:“把最近的项目同我汇报一遍。”
  邹南只得拿好记事本,恭谨站在她对面,开始做工作汇报。
  莫向晚一一听下来,方才发觉,宋谦的艺术节项目,许多工作邹南已独立跟进完毕。如此甚好,她有极强的主观能动性。莫向晚讲:“以后每周做一个工作小结,好让我知道一下各项工作进展。”
  邹南有一点点诧异:“以前从来不做的啊?”
  莫向晚微笑:“以后需要了。”没有多加解释,且让邹南狐疑加猜测好了。她这么聪明,也许会想的多。
  待邹南离开,莫向晚一手开始整理手头的工作,然后便打开IE,上了前程网。她稍稍修改了一下简历,自己的自学考本科还有一门课便可毕业,英文也过了四级,以前从没有把这些东西全部填到网上简历中去。
  只要现时稳定,她的心也会安定。也或许之前的失察因为安逸太久,才把敏锐感觉弱化。
  网站上发了许多讨论,都在说如何在金融风暴中找到合适自己的工作,又有说金融业保险业外贸业损失惨重,还有说今年大学毕业生求职艰难,国家增发了研究生招生配额。
  她叹口气,这真不是一个好时机。但还是筛选些合适职位发了简历出去,心里想的是,如果不得不失业,先让莫北带着莫非一阵也无伤大雅。
  可想好就失笑,她何时这样依赖他了?她不可又因此产生惰性,做事还须谨然慎重的好。
  莫向晚发送好简历,还是十分投入工作。
  在午饭前,邹南乖觉地向她汇报项目晨会的大致内容,然后又说:“宋经理也不肯把叶歆的节目加进去。”
  莫向晚答:“他有他的道理,林湘比叶歆更适合上这样的节目,待叶歆更上层楼,她会有许多这样的机会。”
  邹南却说:“叶歆很难过,她希望公司给她一个机会,她很努力的。”
  这个小女孩,总是用家常口吻来同上司讨价还价,莫向晚忽然厌弃,但仍耐心说:“林湘也准备很久了,她的广告商也希望她上这个节目。”
  邹南说:“最近湘湘精神状态不好,老在片场恍惚,就怕她到时候出状况。”
  莫向晚有点惊讶,还有一点了然,问:“多久的事了?”
  “就这两个礼拜。”
  莫向晚翻出最近的报纸,最近有一条业内大新闻,写“昔日二线浪荡子,迎娶一线娇娇女”。罗风已同他的女友结婚,婚礼定在北京王府井的奢华大饭店,女方背景忽然就明朗,其叔父是国内知名私企的董事长,身家在胡润百富榜上详细列明过。
  罗风因此向剧组请假两周,当一个痴心未酬的男二号并不算惨败给林湘。林湘虽然从几个月前艳照事件赢一个漂亮,但在爱情之上,根本不敌一辆接送新人的加长版林肯车。
  莫向晚看了一个暗自心惊,她最早看到这条新闻,并没有放在心头,今天再看,怎么看怎么扎眼。她拿起手机,想要给林湘发一条消息,可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写出来。
  等到下午的部门经理例行会议结束,她回到自己位子上看到手机上有短信提示,打开一看,竟然就是林湘发来的一条短讯。
  她写:“各位,承蒙关照,不胜感激,万分感谢。”
  不过短短十几个字,看得她握住手机的手心开始沁出汗来。
  莫向晚马上致电朱迪晨,那头朱迪晨嚷:“我马上去片场。”原来她也收到这样的短信。
  这一次绝对非同小可了,手机两头的人,各自的心都在往下沉。
  朱迪晨讲:“也许她又发了痴,我们——先去再说。”
  阖上手机,莫向晚开始收拾提包,正要起身,手机又响起来,是莫北,莫北问:“我就在你楼下,可以赏脸一起吃中饭吗?”
  莫向晚紧急说:“莫北,你送我去一个地方。”

  第 71 章
  等莫向晚匆匆忙忙奔下楼,莫北的车已停在路边。她上了车,报了一个地址,又问:“会不会耽误你下午上班?”
  那地址是在郊区的,莫北便打了一个电话给单位里的法务助理,嘱咐下午将不回去。然后同莫向晚说:“你等一等。”
  先自下车往路边的面包房去了,过了一会拿着奶茶同三明治上了车,全部递给莫向晚。
  这太细心和周到。莫向晚接过来,捧得满满一手。
  莫北发动了车子,莫向晚才发现他只买了她的一份,就不好意思了,问:“你的呢?”
  莫北不知道怎么答,他忘记买自己的那一份了,如何忘了?他也不知,只知如果实话实说,她必内疚,就说:“我还不饿。”
  莫向晚动手把三明治撕成两半,给他留了一半,但奶茶不好分,只有一个杯子。莫北看着她的举动微笑,她窘了,把剩下那半只三明治放在纸袋内,就要往他手边的空处放,没想到莫北空出一只手来抓了过去。
  他趁着一只红灯的空闲,把她撕下的半只三明治一口一口吃掉。
  莫向晚慢慢把另外半只吃掉了。
  公司楼下的那间面包房是台湾人开的,对冷冻面团很有讲究,做的面包素来可口,而莫向晚今天吃的这半只,是最可口的。
  吃完三明治喝奶茶,热乎乎的感觉到了腹中,有了些气力想头疼的事情。
  莫北问她:“怎么了?”
  莫向晚答:“一个艺人也许会出事。”她看着他投来的关切的注视,不由就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上一说。
  莫北蹙眉,也是听了之后发觉棘手的。
  莫向晚心中有无尽的唏嘘,全数都肯倒漏给他了:“他们这些人表面光鲜,内里承担的压力不为外人所知,许多事情打落牙齿和血吞,别的人未必能明白。高收入也要承受高压力,人前人后的扮相,怎么都不是自己。”她锁住眉头,“我但愿她没有事。”
  但莫向晚的愿望不能实现。
  她和朱迪晨都不是第一个发现林湘尸体的人。她们到达的时候,当地派出所已经派出民警到了现场维持秩序。
  林湘在一片绿黄的芦苇荡中静静躺着。她的身上穿着白色吊带裙,覆盖住玲珑的身躯。整个人干干净净,气色良好,美丽容颜更胜生前,仿佛只是熟睡,或许正因为睡饱了才有这样格外俊俏精致的容颜。
  但她的姿势是蜷缩着的。莫向晚熟悉这样的姿势,是在母体子宫之中,在寻求温暖和保护。
  该剧导演面如土色,正在配合民警做笔录。
  “今天没有她的戏,她来探班的。后来吃中饭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她,我们都以为她回去了。结果有群众演员发现她躺在这里。”
  第一目击者已经语言不能,只是不住发抖。
  民警逐一了解现场人众的身份,对住莫向晚和朱迪晨讲:“要麻烦两位一起来提供一些情况。”
  躺在美丽芦苇荡之中的林湘被一副雪白的担架抬走,莫向晚才恍然发觉,自己到了现场,根本一句话都没有说,身边的朱迪晨也是。
  她抬一抬步子,脚底轻飘飘的,幸好身后有人扶牢了她。
  莫北说:“先去派出所吧!”
  她点头,想,自己的嘴唇定然是发白的。
  抬着林湘的那副担架从她的眼前经过,她听到朱迪晨喃喃说了一句:“我一直以为她闹自杀是开玩笑的,她真的在乱开什么玩笑?”
  这么愤然的声音里,有一丝凄楚的忧伤。
  是的,不过是前任男友结婚,不至于成为林湘选择自杀的理由。
  在派出所里为她们做记录的警察也不相信,一再问:“她上一次出事是什么时候?”
  莫向晚答:“快半年了。”
  朱迪晨提供另外的情况:“这半年她一切都顺利,新唱片发了正在打榜,成绩不错。偶像剧也是已经卖出去的热剧,还有几个年末大奖要等着领。”她对民警同志申请,“能给我一支烟吗?”
  民警摇头,她暗骂了一声“靠”。
  一旁的导演想起什么,又添加资料:“今天的外景地是林湘建议的,她说和以前男朋友来这里度假时吃过大闸蟹,风景很美。”
  一边做记录的女民警颇为感性,也是热衷演艺圈八卦的,她轻叹一声:“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啊!”
  有另外的民警过来递报告,并告知她们:“验尸报告初步定为氰酸钾中毒。”
  朱迪晨对住莫向晚苦笑:“这丫头这一次是去意已绝,割腕、开煤气、跳楼这种不顶用的都不用了。”她说完,开始啜泣。
  莫向晚抱住她的肩,问民警:“什么时候可以领回尸体?”
  民警说:“我们还要做进一步调查,确定确系自杀之后。”
  警方又向他们要了罗风的联系方式。
  出了派出所,天已经擦黑了,朱迪晨恨恨地骂:“那个混蛋!”
  莫向晚黯然不语,身边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似给予她一些安慰。莫向晚缓一缓气,尽量平静下来,发现自己的心脏一直在悸动,手指也是微微在颤抖。
  朱迪晨用餐巾纸醒了醒鼻子,对莫向晚说:“回头想好怎么对付记者吧!今天现场这么多人,纸包不住火。湘湘选了一个极其难缠的方式作别,她根本就是想快速曝光,没她戏还跑到这边来用短信把我们招过去,生怕没人发现。”
  朱迪晨讲的话,句句在理,林湘之死,或许并非如此容易结束。
  莫向晚到了现场见到那样情形之后,是被撼到了。
  林湘浑身雪白,将死亡演绎得如此纯净。但四周喧嚣,同剧组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崩溃者有之、害怕者有之、厌烦者有之,无人能镇定。注定这一出死亡并非如她最后的姿态那般平静。
  她一直默默注视着林湘,她情愿她如以往一样,幽怨地要死要活得有点假装。但这一次她没有再选择假装“狼来了”,她是真的选择离去。
  为何就这般离去?
  莫向晚不能只做她是为了一个结婚的前男友之想。她先抛开忧伤和低落,说:“我先给老总打一个电话。”
  接到她电话的于正已经得知消息,听了莫向晚的汇报,还安排了新工作:“先组一个林湘治丧委员会,办理后续事宜。”
  莫向晚说:“她的父母还在江苏老家,我想,先将他们接过来。”
  于正没有意见,并说:“让企划部草拟一个文案,向媒体发布。你同所有邀请林湘演出的承办方和广告商做好协调,配备相应的艺人名单给他们选择。”
  “我知道。”
  挂完电话,那头的朱迪晨已经开始接到记者电话了,说得一个烦不胜烦。莫向晚手里的手机被莫北拿过去,他把她的手机关掉。
  整个过程,莫北都陪在她的身边,他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她应对和忙碌。
  面对尸体,她本能地在瑟瑟发抖,可是强自支撑着,冷静有条理地回答了警察的提问,再将后续的公事一一安排。
  但她在伤心之余,是在害怕的。这个女人连害怕都要掩饰。
  回程路上,她坐在后座,是莫北的建议。他说:“你先睡会儿。”
  莫向晚笑一笑,他一说,她才发觉真的疲倦了。自中午以后人就一直在紧张绷直的状态中,没有松懈。她说:“我今天真是耽误你了。”
  这样情形,莫北不同她说俏皮话了,只要安她的心:“我打电话给崔妈妈,请她去接非非了。等一下我们回家以后先吃晚饭,一切等到明天再讲。”
  这是最合理的建议,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莫向晚一个人独占他的车后座,放松自己的身体到最适宜的角度,而后闭目。
  莫北问她:“你怎么会进这一行的?”
  莫向晚睡意朦胧地就答了:“因为朋友介绍,我总是信她,她帮过我的大忙,介绍的总不会错。我以前当过服务员,又没有学历又不懂英文,当不了小白领。这个行业门槛蛮低,做事上手快,工资也不算低。”
  “但你做的这么累。”
  “没有工作会轻松的。我现在头顶乌云,就要大雨倾盆。”
  莫北笑:“你懂得给自己打伞。”
  “不,我已经湿了半身,不想全部湿光了。”
  说到这句话,她的语气发蔫,睡意渐浓。只依稀听到莫北声音,他说:“乖,好好睡一觉。”

  第 72 章
  这一觉悠远绵长,莫向晚有着清晰的梦境。
  站在她面前的白色倩影,用决然口吻说:“我还不如自己投资自己来一个干干净净。”
  她这么愤愤地,原来话里漫藏玄机。她的脸既艳且厉,双眼山色空蒙,有难磨的怨愤,手上一枝芦苇,飘摇荡漾,犹如她的身形。她旋即转手,扯下芦苇,在天地间消失,留下有口不能言,有疑不能问的莫向晚。
  莫向晚终于对着那一片芦苇荡问出口:“是什么过不去了?你不是说要让自己干干净净的吗?”
  而后醒来,身上盖着一件西服。
  身边却无人,她定定神,看清楚自己还坐在莫北的车内。空气里只有她一人的呼吸,仓促的,让她害怕。她扭开车门,大叫:“莫北。”
  莫北正在车头靠着,吸烟吸了一半,听到莫向晚的声音,掐灭了香烟,走到她身边。
  他说:“已经到家了。”
  莫向晚定睛,是在自家的楼房下头。她问:“非非呢?”
  “在崔妈妈家吃了晚饭,现在在家里做功课。”
  莫向晚从车里走出来,抱起他的西服还给他。
  “你应该叫我的。”
  “看你睡的熟。”
  他接过西服,挂在自己的手上。
  也许她并不知道,在熟睡之中的自己仍是面容紧促着,时刻无法放松。她这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把自己的情绪全然放入,外表却是冷然的,掩盖住热心肠。
  他悄悄抚触她的脸颊,她确实体质寒凉,触手冰凉。他怕她冷,就脱下衣服盖住她,又怕她睡得不够,到了目的地后,没能忍心叫醒她,就守在车外头等着。
  莫北靠着车头,抽了一阵烟,等着她醒过来。
  管车棚的麻哥看见他,也看见车里影影绰绰有着人在,暧昧地笑了笑。他也笑,不过能笑得坦荡。这些邻居们都知道他在追求她,追求一个单身妈妈。他想让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都无所谓,这是事实。
  想到这一刻,一种情绪逐渐汇聚,就要喷薄而出。他节制着,亦步亦趋。
  他但愿生活像童话一样简单,自己是睡美人里的王子,一个吻吻醒沉睡的公主,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美好的生活。
  莫北要骂自己在犯傻。
  醒来后的莫向晚,脚下还是浮着,下了车,被莫北一扶,就将一半的力量交托给了他。
  她向他倾诉她的心事:“林湘前一阵状态良好,我以为她能顶的过去。后来发现她有不妥,也没有放在心上。”
  莫北明白她的心,他说:“不是你的错,许多意外状况我们都没有办法预估。”
  “她嗑药了,或许,是——吸毒。我以为他们这样的人自我调节能力都能良好,偶一错着,很快又能恢复如初。我是——麻木到没有立时加以劝解。”
  莫北扶着她上楼:“明天还有许多状况要你去面对,如果你不养足精神,后面的事情会应付不来。”
  他想说的是,你不要当作人人都能如你这样。但没说出口来,因莫向晚的悲伤已形于外,为了一个合作伙伴的突然逝去。他只是说:“向晚,你不要把别人的东西背负过来,加倍以后你会更累。”
  走到家门口,莫向晚头一次正经同莫北商量:“我想,你的建议是对的,换一个工作也许是个好主意。”
  莫北俯身亲一亲她的额头,温暖又舒服的温度,从她的眉心缓缓降落。他为她开了门,莫非早听到门外声响,抱着她的拖鞋跑过来,嚷:“妈妈,你回来啦!爸爸,你帮我检查作业好哇?”
  莫北一把抱起莫非,问:“今朝晚饭吃的好不好?没有麻烦大妈妈吧?”莫非一句句答了,还在朗朗地诉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莫向晚看着这对父子坐到沙发上头,莫非贴心地把抱枕放到莫北背后,旋即被莫北抱起来坐到他的膝头上。
  这让她能够支持一下,带着余存的感伤为这对父子削了苹果剥了橘子。
  第二天确如莫向晚能预测到的混乱,各方媒体或致电或亲临,来探询林湘自杀的真相。但“奇丽”哪里有真相?于正勒令所有人等先用“一切等公安局报告再讲”来搪塞。
  林湘的治丧委员会立时成立,却不是由企划部的宋谦或人事部的张彬来挂帅,也没有落在莫向晚手上负责。全部责任由史晶这位行政部头头做主。
  莫向晚很意外,史晶没有丝毫推却,就此受命,但因此事涉及相关司法机关,只要求由许淮敏协助。
  所有人面色沉定,没有人把哀戚形于色,除了邹南。
  莫向晚是路过茶水间的时候,看见邹南一边倒茶一边抽泣,也在恍惚。因为她拍了她一下,惊得邹南将水杯跌落,跌在地上四分五裂,碎得凄惨。
  邹南都结巴了,一边流眼泪一边向莫向晚道歉。
  莫向晚一向知道她同林湘的感情,可以理解她的悲哀,只是,渐渐有些过了。邹南在收拾地上的碎片时,竟然压抑不牢,嚎啕大哭起来。
  莫向晚吓一跳,被她哭得难过,安慰她:“别哭了,湘湘不会想自己的朋友这样悲伤。”
  邹南拼命摇头,眼泪流个不停。恰逢宋谦同他的秘书路过,宋谦把眉头一皱,古怪地看了莫向晚一眼。莫向晚十分歉然,毕竟是自己的助理在人前失态。她说:“她和湘湘感情好,克制不住。”
  宋谦点点头,又望邹南一眼,邹南竟奇异地停止了啜泣。拉着莫向晚的手,回到座位上。
  下午宋谦就拨了内线给莫向晚,他说了两件事情:“第一,林湘的表演就让叶歆顶上吧!第二,邹南还是经验浅了一点,Merry,艺术节的演出你能不能亲自跟一跟?”
  莫向晚则想,邹南经此打击,确实可能影响工作,项目头头发话了,她也不好就此拒绝,况且林湘之事由史晶来担当,她也没有回绝的理由,便答应下来。
  邹南红着眼睛垂头丧气地把相关文件和图纸拿给她,她关切地对助理说:“快收拾好心情,待林湘父母来了,你要好好尽朋友之谊。”
  邹南动了动唇,最后只是点头。
  其后的一切事情,变作一团乱麻。
  公安局经过勘察,排除他杀的可能,将林湘的尸体归还。林湘父母抵达之后,抚尸痛哭,不能自己。邹南也确尽好朋友之职,协助史晶安排了林湘父母的住处,又帮助联系了殡仪馆。
  只是媒体方面还是喧嚣尘上,矛头直接对牢新婚的罗风。罗风被记者烦不胜烦,有一次在酒吧之内,将一杯血腥玛丽泼到一名知名娱记头上。
  娱记愤慨异常,次日就在报刊上撰稿,写“林湘人正声靓,正是一个即将冉冉升起新星。出道以来,除了唯一一次恋爱相片被曝光,从来没有任何乌糟绯闻缠身,是圈内优质偶像的典范。到底是什么逼得她不得不寻此死路?路人都会想要问一问是什么逼迫得正当芳华的女星寻此死路?”
  接着就有人在人气甚旺的论坛上发帖子曝料,声称林湘自杀之前,身着白衣出现在罗风的婚礼上过。当时有好事的人影了相,虽然人影模糊,但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林湘。网友纷纷出来充作名侦探柯南,把疑点描述,最后把罗风描述成了有动机的杀人犯。
  罗风的经纪人发怒了,直接致电给朱迪晨,语气颇多不满。朱迪晨正在“奇丽”开会,接连几天的折腾,她精神本来就不好,又因痛失一员爱将,早窝了满腔怒火,接到对方电话时就克制不牢,吵骂起来。用词刻薄犀利,前所未闻。
  这厢听到的工作人员忙着劝解,朱迪晨只呼呼喘气,把脸气得通红,讲:“湘湘就是一个死心眼,怎么不穿红衣服?穿一身白,就算死也要放过那个负心男。”
  这话说过头,莫向晚拍拍她的手,讲:“Judy,逝者已矣。”
  朱迪晨终于把气平下来。
  也许对方经纪人也发觉不妥,后来再来电话,是直接打给莫向晚的。
  他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道理活着的人平白担一个虚名。男欢女爱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林湘在罗风结婚那天是到过现场,她还和新娘子握手了,一派和气,许多人都看到了。她现在不在了,警方也下了定论是自杀,怎么罗风就活该被口诛笔伐?”
  莫向晚平静地同他商议:“明天林湘大殓,你看罗风能不能列席?”
  对方没说话,也在想。
  莫向晚说:“湘湘也许希望罗风送她一程,毕竟在罗风之后,她没交过男朋友。如果罗风出现,面对记者镜头稍显坦荡,记者发觉索然,也无甚可写了。”
  对方讲:“她的父母在场。”
  “老人无暇想其他的了,湘湘没有留下任何遗书,谁都不知道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对方问:“林湘是不是吸冰?”
  莫向晚就怕自己会因这句话长叹一声的。林湘的尸检报告里表示得清楚,她的身体中被检查出含有过量的盐酸麻黄素,警方虽然归还林湘尸体,但因此继续排查下去。
  林湘从何处得来冰毒?但莫向晚亦知圈内人士如想要获取这一类药品,总有渠道提供。
  这一层蓦然敲打她的认知,再度让她冷汗涔涔。
  她板牢声音讲:“罗风是一个男人,他总归知道自己该担当哪部分的责任。”
  晚上回到家,莫非正在拿着学校发的行为规范图谱学习,其中一幅有医生有老师有民警有居委干部还有孩子拿着喷洒器喷洒着茂盛树木上的蛆虫。
  图谱上写了几个字“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莫向晚感到头很重。
  这天莫北没有准时下班,她竟隐隐希望这个时刻他最好在她身边,他陪着非非在身边打游戏做作业,或者他就在对面403里把他的活儿带回家来做。
  莫向晚想一想,都要失措了。但莫北的电话来了,问她:“晚上吃了什么?”
  她答:“给非非做了蒸排骨,煎了两个蛋,煮了一个青菜汤。”
  他说:“晚上你要吃什么夜宵?”
  “不吃了。”
  “买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这是分明已经有了的决定,她不再同他反驳。
  莫北继续报告:“我大约晚上九点回来。”
  她“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莫北问她:“向晚,你决定离开这个行业,还是换一个同样的工作?”
  莫向晚想了一想,回答莫北:“也许到别的行业会从零开始。”
  莫北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
  她问:“怎么了?”
  “有人想挖你,但你无意于他们。”
  莫向晚了然,讲:“替我感谢他们的好意,这个圈子里的人和事,我已厌倦,惯性一消失,浑身都在酸痛。”
  “我清楚。”
  他们隔着话筒,闻听对方浅浅呼吸,如同自己的呼吸一般,都要舍不得放下电话。但电话上的红灯闪了一闪,莫向晚只好说:“我有电话进来。”
  莫北道一声“再见”。

  第 73 章
  再打电话过来的是秦琴。
  秦琴是同莫向晚道别的,她说:“我已经向电视台递了辞职信。”
  莫向晚一懵。
  秦琴听她这头没有声响,便唤一声:“向晚,虽然事出突然,但是你别担心,不是因为你想的那件事情。”
  莫向晚只是叫她:“秦姐。”突然惘然的寂寞又涌到心头上来。
  秦琴笑起来:“你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呀!”
  莫向晚只是流连地又叫一声:“秦姐。”
  秦琴低低咳嗽了一声,同她讲:“下个月五号的航班,我的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听说荷兰环境安谧,适合养老。我练习法语好长时间了,终于有机会能用一用。”
  莫向晚欠一欠身,还是觉得突然,一连串的突然,让她如坐针毡。
  秦琴向她解释:“很早以前我就有一个想法,三十岁以后出门不挤公交车,四十岁以后到国外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养老。我还要养两条狗,一条叫团团,一条叫圆圆,运气好一点的话找个洋老头嫁了,成立一个丁克家庭,过得不舒服就离婚,没有孩子的负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她边说边笑,莫向晚就跟着她笑。
  “秦姐,你会梦想成真的。”
  “可不是,已经成真了,所以我不同这里的是是非非搅和。”秦琴讲,她还讲,“向晚,我不像你,你对家庭还有渴望,拼了命也要带大非非,我从小对家庭无望,我只要一辈子的自由自在。”
  “秦姐,我祝你终于自由自在。”
  秦琴欣然接受,但说:“向晚,我只好自由自在,我的爱情早已死了。”
  莫向晚在这一夜第一次听到了秦琴在中夜时分,倾诉她自己的情感故事。
  秦琴曾经的未婚夫是新华社的记者,清华中文系的才子,给九零年代的校园民谣歌手写过无数歌词。他写道:“青春洒落之后,惆怅无处安放,我们的爱情在哪里?你是否一直在寻找?”
  他带着秦琴的爱情,去了战火纷飞的科威特,最后再也没有回来。
  秦琴一直安放着这首歌词的下半阙——“爱情永远不会死,她在你的心中永恒。如果有一天她开出一朵花,让我真心实意祝福你”。
  秦琴对莫向晚说:“如果有一天你心里开出一朵爱情的花,让我真心实意祝福你。”
  莫向晚的眼泪顷刻流下来。
  秦琴说:“我不是傻瓜,不会一辈子等他,我的下半生一定要过得舒服。”
  “对。”
  “傻女孩,不要哭,你儿子看到会笑你。”
  莫非已经看到母亲拿着电话流眼泪,他拿了纸巾过来递到母亲手里,担心地坐在一边看着她。莫向晚摸摸儿子的头,示意他去做功课。
  儿子很听话,什么都听她的,知道她的意思,就去行动。
  莫向晚很宽慰。她说:“他不会笑我。”
  秦琴也在笑,也许也宽慰。
  她还有其他叮嘱要说:“如果你想离开这个行业,最好不过了。管弦对你的照顾有限,这个圈子里的是非是不长眼睛的,你不认得它,它也未必认得你,但是因为天时地利,就会找上你。”然后她又说,“对别人的帮助我晓得你不求回报,但是先顾牢自己再讲。”
  莫向晚听住了她的话,她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她从不在人后讲人是非,此刻仅同即将远离的秦琴分析她自己的形势而已。
  “这些年‘奇丽’发展得过分快了,外债累牍,全靠于太太周旋。大老板一手抓正业一手抓副业,现在越看越明了,如果有一天正业变成垂帘听政的势态,照我的背景,很难自处。这些只是内因,还有林林总总的外因。在公,以前我尽忠职守,是为负责,老板支我薪水,我出人工,一切分属应当。在私,非非出生的时候,户口有多难办?我被计生办罚款罚到连水电煤都付不起,非非的户口最后能和管姐的户口挂在一起,都是他帮忙办到的。但林湘最近的事情让我感伤,人前笑人后哭,我感觉好累好累。”
  秦琴安慰她:“累了就要休息,停一停再出发。你不是我这样的专业人员,许多工作触类旁通,以你的努力上手不难。”
  莫向晚在这厢点头:“秦姐,我记牢了。”
  秦琴在挂电话前,最后做提醒说:“我向来不是说人长短的人,上一次管弦确实处事霸道,但她还是会做人的人,后头也同我打招呼。说真的,我看不透她,她至于为于正做到这个地步吗?”她停一停,容莫向晚把话听进去,再讲,“还有一个人你自己注意了,你曾经帮助过的人未必个个都会当你好。”
  莫向晚心念一动:“叶歆?”
  秦琴冷笑一声:“初出道的黄毛丫头,不知感恩当然是大忌,但你帮人时候也要看一个准。”
  “我晓得了。或许她为我没让她上艺术节才言辞出格了。”
  秦琴讲:“你晓得就好。”
  挂上秦琴的电话,莫向晚带着又变作孑然一身的茫茫然傻坐在沙发上。她俯下身来,正看到沙发柄上的那朵小花,葱翠又雪白,能成为她的另一种力量之源。
  她可以因此站起来,在窗外的深秋的风凛冽地飞掠过脸庞时,她果断地将那绺头发拢到耳后,不遮挡自己的视线。
  但这晚实在太忙,又有电话进来,是直接打到她的手机上。她一看号码,吃了一惊,接起来时,就听见那一头的人儿略略带着哭腔。
  梅范范的声音依旧娇腻扰人,在焦急万分的情形下,依然如此。
  她说:“晚晚,怎么办?”
  莫向晚又坐回到沙发上去,急问:“怎么了?”
  梅范范几乎要哭出来。
  “我要完蛋了,这一次肯定要完蛋了。晚晚,飞飞姐找到我了。”
  莫向晚心底的前尘“轰”地腾云而起,成为无法扫灭的飞虫。她费尽千般的心思,万般的心力,终于还是被这条索又寻了回去。
  有人如她一样被寻了回去。
  梅范范嚷:“她要我给她一百万,不然把我以前的照片卖给记者。我的新片还没有开拍,祝贺说如果我再有任何丑闻,导演就不会用我。我不可以出事的,不可以的。”
  莫向晚的心被搅乱成一团,她企图理顺一些头绪,问:“什么照片?”
  “还有什么照片?以前有一些人和陈冠希有一样的爱好,我拿了别人的钱就要陪到底。我只是一个新人,这么多人保着的阿娇都没能逃出生天,我怎么办?我的前途就要毁了。”
  莫向晚恨透了这总也扯不开的过往。她厉声说:“那么你就报警,知道吗?你必须要报警。”
  梅范范说:“怎么报警?一报警我什么都完了。飞飞姐说如果我报警,第二天照片就会群发给娱记。她是在这行里混的,她知道好些人脉的。我翻不了身了。你知道吗?我这些年有多辛苦?我以前只是中专生啊!我为了好好地过,也是拼了命考上北影的。个个导演都说我有天分,我不甘心就这么功亏一篑。”她说着说着发了狠,“晚晚,你帮帮我好不好?一百万我没有,我可以凑二十万,但是我要和飞飞姐讲价钱。我一个人跟她说,会被她欺负了去的。你帮我壮壮声势好不好?”
  “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能够次次都给她钱吗?”
  莫向晚这样问,那头梅范范那样答:“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的把柄太多了,我的年龄,我的学历,我以前的经历,我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任何依靠,这些东西一曝光,桩桩都是定我死罪的,不要说以后不会有导演敢用我,连我的那位经纪人都不会管我。”她是那么急切地恳求着,“晚晚,我要先过这个难关,以后,等以后我出息了发达了,再来解决这个问题,你陪我跟她讨价还价好不好?”
  她哀戚着,全然不是先前那一位春风得意的梅范范,也不是当年那位妖娆自若的范美。
  她像谁?
  莫向晚惊恐地想,像林湘。在娱乐圈抛开身子,被那隐形绳索一圈一圈绕,越系越紧,没有人去了解那个结在哪里,因而没有人能帮助他们解开那个结。
  林湘的结,她不知道在哪里,梅范范的,她知道。
  这样的事故,把年少的荒唐翻出,让人九死不能生。她曾同情那个讲自己“很傻很天真”的姑娘,多年胼手胝足的努力,顿时灰飞湮灭。
  范美,不,梅范范的人生才刚开始,再不堪,也要向一个光明的方向去。
  梅范范说:“晚晚,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她的结,总要有人帮助去解。莫向晚抵不住梅范范的一再恳请,她先茫然摇首,可一想到林湘,又垂首。还有她自己的过往。
  莫向晚望着坐在书桌旁写作业的莫非。
  她的过往,在这个孩子之前,并没有如灰飞消失不见。
  切了皮肉带着骨,她同梅范范,根本就是同病相怜。
  她不想答应,还是无奈答允。答允以后,人还是如拉紧的弓弦,怅然弓在沙发上。门铃一响,她整个一哆嗦。莫非奔赴过去开门,朗朗地喊“爸爸”。
  莫北手里提着夜宵走出来,看到里间的莫向晚,有强自克制的抖颤,脸色微变。她站起来,做出一个姿态,像是又要赶走他。
  她有一点不对劲,像是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她。
  但是她终于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同他说话。
  莫北哄了莫非吃完东西,给他放洗澡水。莫向晚也就任由他这么做,她屏住气,小心呼吸,他走进来,又让她要回到过去。
  她以为她就要走出来,她想要逃避,匆匆说一句:“我去睡觉了。”
  但是手被莫北拉住。
  他说:“向晚,你不要怕我。”
  莫向晚望住他,他这么实心实意说这句话。不,他才不是当年的Mace,一意孤行地最后占有她。
  莫北用手抚住她的脸,他的气息是暖的,回荡在她身边,她方觉是能被保护了,身体就放软了。刚才丧失的力气一点点回来了。
  莫北就这样拉住她的手,不愿意再放她走远。
  他的手握住她的腰,将她贴近自己。他叫她:“向晚。”
  这般的声音,都要苦口婆心。她应当都能收到,但是不够,抵不过她会有的恐惧。
  莫北捧住她的脸,她的眉眼从来刚强,此刻盈盈看住了他,眼底的一丝迟疑,他都能看出来。
  不应该再迟疑了,他就势这样吻上去。
  同九年前的吻不一样,他不再有技巧,也没有欲望,唇齿之间,传递的是亲密的温度,层层地递进,荡开她心头的烦恼丝,一缕一缕全部拔光。
  不由自主地,莫向晚将手圈住他的脖颈,犹如这是唯一可依靠的。她希冀这份温暖。
  莫北只想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替她扫开一切怆然。
  他们互相越靠越近,相濡以沫,相互情动。
  至最后,莫北说:“向晚,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莫向晚虚弱地唤他:“莫北,我——”
  他说:“我只希望你用平等的态度待我。”
  他抱着她,不想放开她。
  莫向晚听到他这样说。
  “莫向晚,我爱你。”

  第 74 章
  莫向晚愣愣地看住这个男人,他刚才在说什么?但她听了个清楚的,因此离心失重,脚下虚软。
  莫北不放开她,用双手来支撑住她,又细密地吻下去。蜻蜓点水一般的温柔试探。
  她退不开了,连后背靠住的那堵墙都变作温暖的靠垫,让她无可回避,无所遁形。她的冰凉手脚,陷入这一片温暖,只怕再也不愿意抽开。
  莫向晚是又怕又迷恋,半推又半就。
  莫北看着怀里的她,脸颊上红晕鲜艳,让他的吻流连不舍。
  他叫她的名字:“向晚。”
  她用剩余的力气答他:“嗯。”
  “我们是一家人。”
  “什么?”
  “向晚,你太累了,以后能不能把一半责任留给我?”
  莫向晚软软靠在莫北肩头,她离心失重的意识回来了。
  这个男人说爱她。他在说爱她。
  曾几何时,她以为她不再需要这样的爱。但是她现在无法立牢,用无限自信再说“我莫向晚,从头到尾,无懈可击”。
  莫北还说:“你别再对我说你不要我负责的话,这对我不公平。”
  她望着这个男人,什么都不想,仅仅望着他。
  他说:“如果你现在还不爱我,没关系,我等着。”
  他这样说,让她如何来拒绝?
  莫北最后说:“向晚,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家,非非也需要。”他也望住她,眼眸清澈,如此期待,“你也需要。”
  他又吻她,她顺从于他的吻。
  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万分的温柔。
  莫向晚在他的唇齿之间呢喃:“莫北,你为什么要这么好?”
  莫北轻轻笑:“因为做陈世美压力会很大。”
  “莫北,我们以前——”
  “以前我们半斤八两,现在我差你一大截,快跑几步,一般还是会有赶上你的可能。”
  但她说:“我从不幻想,因为我从来没有好运气。”
  “我也是。”他又亲亲她的额头,“现在这个运气,也要看你能不能给我了。”
  他坦陈又执着,激荡着她的心。让她的心头一亮,仿如有一朵白白小小的花骨朵在飘摇,在催促。这感觉既怅惘又不踏实。
  莫向晚垂首,不敢动,不敢答。
  微甜之中有微酸,心头都震颤,头脑都轰然。
  她不答,莫北就抱着她不动。就此天荒地老,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他所说,他可以等,她能理解他的心甘情愿。
  直到有个童稚的声音说:“爸爸妈妈,你们香过嘴巴是不是已经结婚啦?”
  莫非躲在卫生间门后不知道已经看了有多久。
  莫向晚这一羞,猛地就挣开了莫北。莫北笑着收手,把儿子牵出来,还问:“爸爸和妈妈结婚,非非开心不开心?”
  莫非先觑一眼莫向晚,母亲没有愠色,应当不会生气。父亲问的是他的小小心愿,他太高兴了,就拍手说:“我总归开心的喽!”拉着莫北的手,跑到母亲身边,又拉起母亲的手,仰起小脸讲,“妈妈,有爸爸的话,你就不会很累了,对不啦?”
  儿子的话,又翻起莫向晚心里的浪头。莫北抱她吻她的那刻,她心中的浪都能平静,当时的怕,就是怕浪一静,她看到这个港湾就会靠上去。
  这太软弱,最近她常常软弱,还常常伤感。她想要抵抗这种情愫,似有力或无心的,她都觉得自己不像是平时的自己。
  莫北看着她,她半靠着他,近着也远着。说明她还需要消化,才能吸收。他把莫非抱起来,说:“好了好了,快去睡觉。”
  但莫非太过兴奋,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他大声又讲一句:“爸爸妈妈,你们现在晚上是不是能睡到一起了啊?于雷的爸爸妈妈就睡一张床的,他们家的大房间从来不让我们同学进去的,那么以后你们的房间我是不是也不能进去了啊?”
  好吧,莫向晚是彻底成为煮熟的虾子,对住儿子凶:“小孩子又乱讲八讲。”
  莫非鼓鼓嘴,不知道自己哪里乱讲了。
  莫北刮一下他的鼻子,抱他回他的小床上睡觉。莫非有半分委屈,问莫北:“爸爸,我哪里讲错啦?于雷说爸爸妈妈住一间房间是常识呀!我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住一间房间的。”
  莫北想,这可真不好,虽然她意乱了,但他还是不能乱来。没想到儿子却着急要他来一个三级跳,他得纠正。
  莫北教育莫非:“家里的规矩是妈妈定的,我们要按照妈妈的行为规范做事情,知道吗?”
  莫非点点头,答应父亲一起听妈妈的话。不过他又问:“爸爸,你们都香嘴巴了,妈妈会不会给再生个弟弟妹妹啊?”
  莫北一下窒住,儿子思维太早熟太跳跃,他岂止跟不上他的妈妈,他连这个小鬼头都要跟不上了,他的小主意打的当当响,连弟弟妹妹都考虑到了。
  他还考虑到对儿子的生理教育,就严肃说道:“光是香嘴巴,妈妈是不会生弟弟妹妹的。”
  莫非“哦”一声,不如莫北愿地又问:“那么怎么样才会生弟弟妹妹?”
  莫北只好跟莫向晚一样板住面孔,对儿子沉声讲:“好了,你可以睡觉了。”
  “啪”一下就把他的台灯关掉,只听莫非咕哝:“没劲。”
  莫北走到客厅时,莫向晚正坐在桌边,吃他买回来的粥,他就坐到她对面,看着她吃。
  她的吃相顶好看,无声无息,独自解决食物。
  莫北就坐在她对面看着,看到她吃不下去,抬起头瞪他:“你看什么?”
  莫北说:“我在想,我做的是对的。”
  莫向晚仿佛知道他要讲什么,又迅速低下头。
  他说:“向晚,我不想再逃避了。如果九年前我们换一种方式相遇,也许就是路人擦肩而过。现在,我只想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就好了。这不是因为非非,我想你明白。”
  莫向晚顺着桌布边的流苏,丝丝缕缕,乱糟糟的。
  “我们别想过去,过去就让他过去,将来还有老长一段日子。我想看着非非考个重点初中,然后请一个特级教师帮他上奥数课,拿几个奖,被保送到市重点高中。我再买几支好股票,存一笔助学款,等到非非高三,他的英语一定不错了,我会鼓励他考麻省理工,送他出去锻炼几年。这几年我们大概会比较寂寞,不过可以在国内每年旅游两次,看看祖国大好山河,我挺喜欢爬山的。等非非回来以后,大概不需要我这个当爹的塞钱了,他会自己创业,说不定开一个生物科技公司,成为零零后的张朝阳或马云。我们呢,就可以花着非非的钱去享福了,我们就去国外旅游,欧洲、美洲、大洋洲都可以去。等非非结婚了,再回来帮他带孩子。你生非非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带小孩我不拿手,不过以后你帮非非带孩子的时候,我可以跟在旁边学一学。”
  他说完以后只是微笑。
  如此简短的几百字,莫向晚几乎看到了莫非从一个儿童成长为翩翩少年,又成了英俊青年。有个人能和她一起渡过这段漫长岁月。
  莫北继续说:“莫非妈妈,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可真好。她想说。
  在莫非离开她以后,她的身边还会有另外一个人陪着。
  莫向晚放下了喝粥的汤勺,就这么片刻,被莫北握住她的手。他们坐在盖着山水画桌布的两边,本来是相隔千山万水的,但一伸手,互相就握牢了。
  她心底的花骨朵,摇曳着,挠着她的心,把一种没有升起过的渴望带了上来。
  莫向晚没有松开自己的手,就让他握着。就这样握着,一切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什么忧什么愁什么过去什么未来,都荡漾开去。
  她眼前坐着这样一个人,毫不掩饰,也不让她再避视。
  她能够看到,这隔开的千山万水路迢迢,她千转百折之后,埋藏在心中最初的那一簇渴望火花,就要催促着心头的花苞,绽放。
  莫向晚不想松开她的手了。

  第 75 章
  晨光洒落,日曦微薄,朝阳的暖热还是从窗帘的缝隙落进来,落到以为晒不到阳光的人身上。
  东面有人在讲:“今天青菜都要四块钱一斤了。”
  西面的人说:“怎么啦?你家的哈士奇就这么跑了?”
  东面的人答:“可不是?青椒也要五块钱一斤,我只好买买两块钱的冬瓜。”
  西面的人答:“我告示贴了好几张了,不知道找的回来嘛!可愁死我了。”
  本该是吵闹的,但朦胧醒着的莫向晚并不觉得吵,反而有种身处尘嚣之中的俗性的舒畅。
  有只小手抱住她的手臂,莫非软软腻在她身边,讲:“妈妈,我就再睡五分钟哦!”
  莫向晚微笑,为儿子掖一掖被子。
  是她醒早了,她一看闹钟,才六点半。
  昨晚莫北走后,莫非抱着小枕头和小被子到她的床边来,讲:“妈妈,我要跟你睡几天。”
  莫向晚问他:“为什么啊?”
  莫非跳上她的床,安放好自己的被子枕头,认真地说:“以后你就要跟爸爸睡了。”说完就把头蒙在被子里,让她气也不是,羞也不是。
  她恍然造了一梦,但其实这晚无梦,她安睡到天亮,在天亮之后,脚踏实地,听见尘世的响动。她抚着手又抚着心,那里留着余温,在她的心间脉脉流淌。
  莫向晚翻开被子下了床,在卫生间把自己整顿一番,今日有若干事项:林湘将要出殡,罗风会来吊唁,林湘父母需要安抚。
  从昨日的云端走下来,这番俗事,并不占到她的重位了。她一边抹着洗面奶一边对着镜子提精神,新的一日,她的生活会有新的起色。
  一想,脸一红,昨晚那个人留下的气息,还有儿子的童言无忌。
  莫向晚把脸浸在洗脸盆里减低热度。
  七点一刻,门铃例行响起来,莫非提着穿了一半的校裤就溜出去开门。进来的那个人放下手上的东西,蹲下来给儿子系好裤腰带。
  莫非在欢呼:“哎,今朝吃粢饭包油条,还有海苔和火腿肠来。”
  莫向晚盘好头发走出来,拿了饭勺把粢饭包油条切了两段,对他们父子说:“少吃一点,小心登牢。”
  莫北拿起另一段,说:“听妈妈的,总归没错。”
  她又要脸红,回到厨房间把烧好的藕粉小圆子拿出来,又给他们父子一人倒了一杯牛奶。
  莫北问她:“你从来不喝牛奶?”
  家里订的牛奶统统是给莫非的,她向来不喝,他在他们身边待长了也知道了。
  莫向晚自然就答:“我一喝牛奶就吐。”
  莫非嘴里塞着食物,还要忙着做补充:“妈妈说她小时候喝牛奶的,后来不喝了。”
  莫北问她:“为什么?”
  她说:“后来爸妈离婚了,没人订牛奶。”
  室内有短暂沉默,这是莫向晚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提起她的父母,掀开她生活的一角。
  莫北把面前的牛奶喝了,说:“以后订两瓶吧!”
  莫向晚说:“不用了,我习惯了不喝牛奶。”
  “有些习惯可以变,除非你不想。”莫北拿餐巾纸给儿子擦嘴边的米屑,“对不对,儿子?”
  莫非嚼着食物,大力点头。
  她说不过他们父子,只好苦笑。
  这一路送行,莫向晚和莫北又多了一些话题,讨论了一番晚饭做什么。她说什么,莫北能给予良好的建议,何能融洽。
  他在生活上也会是一个好帮手。她想。
  讨论完毕,莫北笑着说:“你看,我们很和谐。”
  莫向晚笑了一下。
  他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美。”
  她别开脸,车窗外近冬的太阳都能热辣,照在她的面上不好过。
  她说:“你以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莫北说:“过去是草草和Mace的,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莫北对莫非妈妈讲的。”
  他的话让她有片刻失神,他同她,都把那段往事记牢了。原来记得牢,以前不捞出来,现在一回想,处处细节都清晰。
  然后她就说:“也许我们觉得过去了,但那不一定意味着真的过去了。”她垂首,“莫北,你知道我以前是混的。”
  莫北伸手过来握牢她的手,笃笃定定地笑道:“我也是混的,我说过我们半斤八两。”他说,“你们公司有个艺人,前一阵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挺好。”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要从泥地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对啊,多困难?这小子爬出来了,还红了。这是凡人多做伟大事。”
  这个艺人她晓得是谁,她说:“是进过少教所的潘以伦。”
  “他现在有广告拍有电视剧演,全部都是正面形象,还有一个小白领女朋友。上天毕竟公平。”
  莫向晚便能微笑。
  爬起来,多难?
  尤其是在光天化日的大太阳下,把自己的一身陈泥旧屑连泪加血地带出来。
  但,也应该能坦然的。只要不怕。
  莫向晚鼓一鼓勇气:“以前——”她舔一舔唇,有点干,有点难,但还是说了,“介绍——那种事情的那个人,她又出现了。”
  莫北推一推眼镜,脑中灵光一闪。
  “叫飞飞的女人?”
  莫向晚把握成拳头的手掌摊开,平复在自己的膝头,她开始缓缓叙述梅范范的苦恼。到了公司门口,大致将梅范范和飞飞姐的事情交代完了。
  莫北说:“你有一个选择,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这件事情你不是焦点。”
  莫向晚在凝思,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先说:“姓林的女孩自杀,不是你的责任。”
  莫向晚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再说:“范美的事情,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答:“是。”
  “但是敲诈不但犯了国法,在他们那行里,也犯了忌讳。”
  莫北拉着她的手,倾身过来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
  “你今天事情很多,做完本职工作最重要,其他的不要多想。莫向晚,职业一点。”
  莫向晚睨他一眼:“我一向职业的。”
  莫北开了车门出来,为她开车门,扶她走到大太阳底下,拍拍她的肩膀:“五点准时下班,不然小菜场的新鲜蔬菜全部要卖光了,就算肯出四块钱也买不到青菜的。”

  第 76 章
  无论如何,莫北的一番话,让莫向晚镇定下来了。
  昨晚她接电话以后的六神无主和心绪翻腾,在进入公司之前,全部平定。
  讲出来以后,不过如此。她在电梯里稍整衣冠,镜面里的人正装谨然,门一开,面对惊涛骇浪,亦能保持平常心。
  最苦痛的过去已经过去,不逃避,不纠结,才是她做人的原则,是不是?
  莫向晚这样问好自己,仰一仰头,跨出电梯门。
  林湘的葬礼,让“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倾巢而出。
  这一颗骤然陨落的明日星,用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告别人间,让她的父母肝肠寸断。
  在葬礼现场,邹南陪着林湘父母,给他们递纸巾,安慰他们,但一切都徒劳。他们来到这座夺走女儿生活的伤城,就再也没有停止过父母之泪。
  邹南也啜泣,讲:“林湘一向孝顺,每个月都寄钱回去,还在老家买了商品房,买最好的小区的房子——”她说不下去了,自己抽了一卷纸巾哭得梨花带雨。
  莫向晚给她擦了眼泪:“等一下记者会到现场。”
  邹南抽泣点头。
  但殡仪馆门外已经有记者在场,架好三脚架,虎视眈眈娱乐圈的红白事,还为没有一个好角度而互相吵闹不休。
  莫向晚坐在里间,看着门外吵嚷。
  这一些记者,亦是受过高等教育出来的雄心人士,专注于这个圈子里最乌糟最惨垢的事,乐此不疲,全年无休。这算不算职业道德把人性道德磨一个精光平亮?
  莫向晚越想越凉。
  忽然外头一阵喧嚷,镁光灯齐齐摆好,就要闪动。没想到迎面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穿平常衣服。
  莫向晚也一愣,负责签到的史晶问她:“这是谁啊?”
  “给林湘看过病的周医生。”
  周医师走进来,望着签名簿皱皱眉,摇摇头,表示不签。史晶见并非圈内人士,也就不强求,请助理引领他上前向逝者致意。
  莫向晚看着他鞠躬三下,一脸凝重。
  周医师也看到了莫向晚,就走过来打个招呼。
  他说:“对这件事我很遗憾。”
  莫向晚看他脸上有沉痛之色,便劝解:“您不要这样说,这是意外,谁都没有想到。”
  周医师缓缓摇头:“公安局找我去提供过资料,林湘有轻度抑郁。”
  “轻度抑郁?”莫向晚吃惊,这件事情并没有人同她说过,也许其他人都未必知晓。
  “我介绍了我们医院精神科医生给她,她不肯去看。也许有偏见吧!一般抑郁症患者都抵触和精神科的医生接触。我没有能坚持到底,是我的疏忽。”
  站在莫向晚身边的邹南,不知怎地又开始流泪,握住手里的一团餐巾纸擦了又擦,擦得两只眼睛赛过兔子。
  周医师简短说完,从侧门离开。
  这位小人物前脚刚走,后面的重头部队大人物们就到了,还有保安开道。林湘当年选秀的伙伴们,个个面色肃穆,还有握着餐巾纸擦拭眼泪的。这么前呼后拥地进来,然后,一个比一个哭的伤心。
  镁光灯闪成一片,“奇丽”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寻地回避。
  借着死人出锋头,太不堪了。莫向晚使一个眼色,令邹南搀着林湘父母去内堂,怎么能让死者父母再看一出活报剧?
  林湘锋头正劲,死因成迷,不管“奇丽”想要如何低调,她的葬礼总会被人利用一个够本。这根本就是无可避免,心照不宣的惯例。没有似足当年阮玲玉万人空巷送灵已算低调太多太多。
  第二个骚动是叶歆引起的,她穿了一身黑,还戴着墨镜。一路走进来,有记者在猜测这个人是谁,因为她还是新人,没有在足够的媒体面前亮相。这一次,她顶替了林湘的节目,也有了这个机会,她要亮相了。
  叶歆把眼镜摘掉,哭得几乎昏厥,但姿态得体,一举手一投足,给予镁光灯良好的角度。
  有人问:“这个是谁?”
  有人帮助叶歆答了,她也有粉丝团了,在外面举着横幅,写“湘湘走好,我们爱你”,但是落款是“叶歆粉丝后援团”。
  这一次因为怕现场混乱,史晶又是个利索的人,早把粉丝吊唁区隔离到对面的马路上头。林湘的粉丝也成群结队地来现场的,但是偶像已逝,他们军心涣散,被工作人员一赶,三五就成不了群。一时最有利的一个地头被叶歆的粉丝们占据,人虽不多,但是整齐划一,就像事先演练过一样。
  史晶大为头痛:“这些小朋友没事跑来凑什么热闹。”
  小朋友们一叫,叶歆就配合得哭得更惨。走出来的邹南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莫向晚冷冷看一看她。一个人的死,让另一个人得了锋头,这才是这个光怪陆离圈子内的本尊。叶歆状似林黛玉般摇摇晃晃走出去。
  有记者问:“你有什么相对天堂里的湘湘说的吗?”
  问的问题已经不得体,答的人更是抓住机会说:“她是前辈,提点我们新人很多,我受过湘湘的帮助。我会在新专辑里写一首歌,专门纪念她。”
  “她帮过你什么?”
  “这一次我有机会在艺术节开幕式上演出,全赖湘湘。”
  史晶听了只冷笑:“我没有想到闷声不响的狗会咬人。”
  仅这一句话,倒叫莫向晚对史晶要另眼相看了,她亦是一个直心肠的人,便说:“她大致没有讲错,如果不是湘湘出事,她上不了节目。”
  “这个圈子是个巨大的催熟器,只要你想熟,总有一天修炼出各种道行。”
  “我们都快成妖魔鬼怪。”
  两人相对叹气。
  这一次葬礼,她们都预料得到小高峰。当罗风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服进来的时候,他前进的道路几乎被记者们堵塞得水泄不通,需要他自己的保安和“奇丽”的工作人员齐齐开道。
  他的经纪人事先同朱迪晨打过招呼,罗风一进灵堂,就关门以免节外生枝。待罗风走进来,史晶指挥了门边的保安将门一合,所有人间光影全部挡在外边。
  罗风终于得到他个人的自由,他往林湘的遗照前面立定。前尘旧爱,多少尘缘,如今天人两隔,唯有三鞠躬,也许就是他和她的一世。
  邹南被莫向晚派去照看林湘父母,不令他们突然在此地出现。此刻他们面对罗风,必是恨得想要食其肉寝其皮。
  罗风三鞠躬后,面对林湘的遗照,看了很久,而后转过身,径直朝莫向晚走过来。
  他对莫向晚说:“Merry,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莫向晚疑惑地看住他,他充满诚意,以及恳求。史晶是个伶俐的人,见状就说:“左边还有小房间。”她便朝罗风点了头。
  那间小房间的隔壁是林湘父母休息的右侧小房间,罗风走进去,还能听到林湘母亲哀哀的哭泣。他把眉头皱紧。
  莫向晚问他:“罗先生,有什么事吗?”
  罗风从西服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她,说:“Merry,湘湘在世的时候说过这个圈子里人心复杂,你们公司里头,大约只有你一个肯真心照顾照顾她。”
  莫向晚接过来,并不是小数目,更加疑惑。
  罗风继续说:“请将这张支票兑现以后交给她的父母,她给父母买的房子,还有一个尾款没有付。”他看到莫向晚的疑惑,还有一丝慌张,“我相信这件事情只有你肯接下来用心办,我没有办法接近她的父母。”
  莫向晚捏着支票,是有几分慌张,还有几分莫名的惆怅。原来林湘是这样信任她。
  她问:“恕我冒昧问一句,罗先生,你和湘湘到底怎么回事?”
  罗风自嘲地一笑:“你们不是都当我是负心人,要对湘湘的死负全责的吗?”他见莫向晚面色一凝,便正色说:“我和湘湘,根本三年之前就分手了。因为她一直有抑郁症,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很困难,在北京做北漂。她在小酒吧驻唱。我们这些人,暗地里都拿腔作调当自己是艺术家,没机会没出路,就会郁闷。她当初去北京是要考央戏和北影,考了三年都没上,还把爹妈的钱都花光了,心里压力太大了。大约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犯病。”
  “难道一直没有医治?”
  “她太要强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有病。那时候我的片约还算多,忙的时候没空照顾她。她跟我赌气,自己报名参加了歌唱比赛,没有想到唱出名堂了。后来我提分手,她同意了。她刚出名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但为了彼此宣传的需要,还继续挂着情侣的名头。她根本不想去治病,她说她得的不是神经病,不要看精神科。在歌迷面前时常傲慢或歇斯底里,都是病症的发作。”
  “我以为她一直很坚强。”莫向晚黯然说道。
  罗风也黯然:“我也以为她是坚强的,直到我和她的照片被曝光,她自杀。我想她是真的有这个念头,但是大家都当她是假的,你们公司为她花了些心思,机缘巧合,她的事业逐渐有起色了。我以为她会好起来。”
  莫向晚问他:“但她在你婚礼的时候去看你了。”
  罗风说道:“她来跟我借钱的。”
  “什么?”莫向晚吃了一惊。林湘的薪酬并不菲薄,还能为父母买房,从没有听过她有任何经济困难。
  “她吸冰有一段时间了,瘾越来越大。也许这可以让她忘记她的病。我想你知道的,她从来不沾那种三产。她要强,一直想要用自己的实力打拼,谁来找她她都不愿意。她常常自责,因为压力大养成这个恶习。她戒过毒,戒不掉。她为了给自己爹妈长脸,在老家买房买车,把这几年的一些老本全部花光。毒瘾上来的时候,她没钱去买冰。那天她打电话向我借钱,我没答应,我没想到她会真的跑过来。她说我不给她痛快,她也不给我痛快。婚礼现场她到底没有给我不痛快,后来我想算了,我拿了钱再找她,她已经回去了。”
  莫向晚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语。
  罗风还在说:“她要是乖一点,他妈的肯去看个大夫,自己积极一点,何苦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她最后会绝望到选这条路,竟然去找到氰酸钾。警察来问我,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警察说这种东西一般化工厂,化工学院里才会制。她竟然费了这么多心思搞来这个东西给自己一个了断。如果当年我不撺掇她去考艺术院校,她安安分分找一个公司待着,就不会这样了。”
  罗风抓着自己的头发,开始懊悔,也在忏悔:“她给她父母买的房子,就剩这个尾款没付了。她说她爹妈当了一辈子农民,家徒四壁,还被城里的亲戚看不起,全家就靠她来翻身,还有一个弟弟明年要上大学,她要买房买车存够弟弟的大学学费争口气。她吸冰以后,还坚持寄钱给她父母,后来钱不够了,她自己到处想办法弄。我听别的朋友说,她还因此去澳门赌博。”
  莫向晚握着那张支票,难过得要发抖。
  这一张支票,上面签注的是万金,也重如万金,是一个偶尔失足的女儿对父母最后的心意。
  罗风说:“有的人,就是走不出去。这也是一个围城,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进来以后出不去。”
  罗风走了以后,好一阵平静,又接连来了一些明星吊唁,都是三四线的小角儿。戏终会散场,外头记者也作了鸟兽散。此间的凄风一卷,纸屑无数,便如一场闹剧即将收场。
  莫向晚把支票拿到林湘父母面前,告诉他们是罗风给的。
  她苍老的父母,攥紧支票就要撕毁,但迟迟无法下手。
  这么多的无奈,他们迫于现状,不能够下手。莫向晚讲:“回头我去办理好手续,打进你们的银行卡里。”
  他们无语凝噎。
  莫向晚站起身,看着灵堂上林湘的遗像,她默默祷祝。
  林湘也有一双美目,艳光四射,仿佛在说:“要干干净净地走。”
  莫向晚在心中对她讲:“幸好你的爱那一个人,为你尽到责任。湘湘,请你安息。”
  在收拾好灵堂,由林湘父母亲自将林湘推入火化池,一缕青烟,人生即灭。
  莫向晚有无尽的疲倦,她同史晶邹南等人陆续退场,远远地望见对面马路上,林湘的粉丝们安静地站着,将一排花束排在人行道上,写着永恒纪念的话。
  一直以来,莫向晚不太会因圈内诸事落泪,或许是看惯鞍前马后的风景。入行这么些年,她能够了解诸事之后的不单纯。
  但有些东西是单纯的,比如眼前的这些粉丝。
  他们不了解他们爱着的这个人真实脾性真实背景,仅凭认为提供给他们的些许资料,择取自己想要接受的部分,然后全心全意去待这个偶像。
  他们所祭奠的,或许是心中那一个梦。梦碎了,才是最惨淡的。
  莫向晚拿出纸巾,擦了一擦眼角的泪。
  身边的邹南,猛然身子一顿。莫向晚感觉到了,问:“怎么了?”
  邹南不说话,只朝一个方向看。
  拐角的地方有一个人,对着办过林湘葬礼的礼堂方向行注目礼。
  那人立得牢,亦神伤,藏在拐角处,没有能掩饰好。
  莫向晚这一看,直看到疑窦丛生。
  邹南就要低头快步走,被她拉住了。她问邹南:“为什么管弦会这个时候过来?”

  第 77 章
  邹南整个人抖颤了一下,莫向晚的发问是乘她不备的。这一位上司,端着明白冷眼看着,什么都看在眼内。
  她记得当初由她做培训的时候,她还带着少女的玩性,在上班时间玩连连看,手边还放着零食。
  莫向晚就是看在眼内,总是不响,到了临末做见习总结时候,她同她讲:“一天八个钟头要时时刻刻专注工作,或许是严苛了,我的要求很简单,今日事今日毕,计划与总结一样不可少。我会根据你的工作日志安排你的工作内容,保证你的效率和工作量前提下,劳逸结合要适当。”
  她听了,惭愧点头。此后再不敢在上班时间过分娱乐,偶尔有了空闲,稍稍轻松几分钟,莫向晚也从不会说她。
  但她就是怕她突然正经严肃问她问题,带着并不轻松的表情。她的心里压力骤升。
  莫向晚说:“我们找一间咖啡馆聊一聊。”
  邹南迟疑,尴尬,害怕,但在莫向晚逼视之下,终于顺从。
  莫向晚招了出租车,回到市区,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心,找了一间星巴克入座。
  这里人来人往陌生的面孔和气氛,悠扬的背景音乐,她还给邹南点了一杯巧克力星冰乐和黑森林蛋糕,希望她放松心情。
  情势渐缓,邹南用小银勺一勺一勺挖着泥一样的蛋糕,银勺上沾了黑泥,她用力擦,擦不掉。她欲语还休。
  莫向晚给自己买了一杯拿铁,捧在手里温暖了一会儿冰凉的手指。
  她在等邹南开口。
  莫向晚喝了一口拿铁,身体也暖了一点,她不想等了,问邹南:“湘湘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邹南,你还年轻,许多压力承担不了,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你已经跟了我两年了,期间跟着湘湘跟了六个月。”
  邹南将银勺咬在口中,决然地抽了出来,泪扑簌簌流了出来。
  她说:“老大,我没有想到湘湘会这样。真的,我没有想到。”
  莫向晚温柔地看着她,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期待她将一些话讲出来。
  邹南把银勺放下来,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头,垂下头。这样一个认罪的姿态。
  她说:“这个圈子,太复杂了,我没有想过一环套一环,会把人逼到这样。”
  这是莫向晚知道的,理解的,甚至也是洞悉的。
  邹南不熟练,说着这样话,口气都在颤抖。
  “湘湘有抑郁症,我跟着她的时候就有了。她认为自己很出色,比比赛的很多选手都要长得漂亮,唱的也好。但是罗风在她刚红的时候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给的压力太大了,她希望罗风能够拿到刘烨这样的成绩。但她又看不惯溜须拍马,看到罗风为了上一部戏,追着导演后面要角色。她跟我说,她最看不得男人摧眉折腰事权贵。可是分手以后,她又不甘心,天天打电话纠缠罗风,让罗风避她不及。”
  莫向晚无声叹气,完全能够想象这样一个矛盾的林湘。不甘又自傲。她比表面清高的叶歆更加清高。
  她说:“她之前的自杀,不完全是为了罗风?”
  邹南点点头:“她觉得没有面子,她觉得按照罗风和她的关系,应该对媒体说一些能够帮她的话,但是罗风完全站在自己女朋友的立场说话了。这之前,这之前——”邹南擦了擦眼泪,声音微颤,面色煞白,她终于说道,“老大,你知道林湘最早的时候拒绝过一个有身份的人。”
  莫向晚跟着面色惨淡,她忽然能想到其中关节,问:“当初你是林湘的助理,她怎么认识的那种人?”
  邹南擦干眼泪,放低了声音:“老大,做我们这行的小菜鸟,每个月只有这一点薪水。有人过来放话,只要能把明星约出去吃饭喝茶,就会有额外外快。你也知道的。”
  莫向晚的确知道,有这么些小企宣拉线扒外快,赚得盆满钵满。她清者自清,亦远着这样的交易,一概排除,两耳不闻,自当不晓得这样的勾当早就蔓延到自家跟前。
  她的自责和悔恨,让她心中微微绞痛。
  原本以为自己不麻木有原则,原来早已麻木,忽视原则。
  她厉声问邹南:“是谁给你线的?”
  邹南不敢说,又要哭,但是唇微微掀动。一下天旋地转,莫向晚抓着桌沿,让自己不至于难过到要往后跌去。她稳住自己,才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定下心神。
  邹南微不可闻地说道:“老大,她不会来找你,因为她知道你不会同意。那时候我想,只是小事情,别的人都在做,我就做了。”说完又哭,把鼻头哭红。
  “但是湘湘不肯,她当面给了那个老板难堪,那个人很生气,说了一些狠话吧!湘湘是个急脾气,要挣面子,就把罗风端出来说。但是,她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就出那个事情,罗风根本没有帮她说话。那个人没有说什么,但是湘湘就是觉得很没有面子。
  “她那个时候的自杀,我猜不是假的。她本来就有抑郁,一受刺激会胡思乱想,越想越偏。她本来人就偏激,出道以后红的太快,觉得自己样样都好,开始也是被粉丝捧着,别人就应该来找自己,谁的面子都不卖,连Judy都被她几次气的跳脚。后来她不太红了,又想不通,整天神神叨叨。那是因为她不肯看医生,脾气一发作,合作方和粉丝都受不了。她总不肯承认这点,这个圈子里,谁都是自扫门前雪,谁会多管别人的事情?她这个状态久了,也没有人发觉不对劲。”
  莫向晚问她:“你知道她吸毒吗?”
  邹南稍许顿一顿,终是颓丧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她吸毒的?”
  “她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吸了多久,她说她总是觉得自己在走独木桥,家里靠她的薪水过日子,她爸妈自从她能赚钱开始就不肯再下地劳动了,她弟弟还要靠她念大学。她说她弟弟很厉害,年年都考学校第一名,不管怎么样要把弟弟供出来的。但是她一演出就会觉得力不从心,返胃酸,难受,有次跟着北京一帮人去泡吧,她试了试这个东西,觉得很有疗效,总比看医生好。”
  莫向晚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凉了,苦涩涩。
  总有人愿意饮鸩止渴,贪图一时快慰,而拒绝苦口良药。她不知道苦在舌尖,还是心头。窗外渡过一群白鸽,自由翱翔,莫向晚怔怔看一会,同邹南又是短时间相对沉默。然后,她再问邹南:“她的事业有了起色,为什么不去戒掉?”
  邹南说:“老大,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句话,没有错。栽倒以后爬起来的困难让有的人宁愿在泥地里面打滚。因为太了解,莫向晚由此黯然而神伤。
  “她因为工作更多了,怕自己精神不好,瘾就越大。Judy为了这个事情骂过她很多次,但是她就是不听。后来她爸妈写信、打电话还亲自上门找她问她要钱买房子车子,说亲戚们笑话她在现在总是在电视里露脸,但是家里还是平瓦房。她一赌气就在他们那个家乡的省会城市买了最好的商品房,连装修带买了车,把她这两年攒的积蓄全部用光了。
  “她问我借钱,也问Judy和管姐借过。我没有多少钱可以借给她,管姐,管姐让我问一下湘湘的意思,之前她拒绝的那个人,投资了一部电视剧,可以请她去演女一号,给她好的片酬。她本来不愿意,后来看在有钱拿,但是还是放海口说那么就让罗风来演男二号,追不到她的那种角色。那个人真的办到了,她——稀里糊涂就——”
  邹南说不下去,又流了眼泪,哽咽着再说:“后来她说到这个事情就哭,那个人做了很多让她很绝望的事情,还——真的拍了那种照片,说不能输给罗风这个演戏的。湘湘说,她什么都完了。自己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是自己作践自己。那个人本来跟她说好,要用五百万买她五年。管姐说,每年我可以拿五万块提成,可是我当时就说不要,我不敢要。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吃饭喝茶变成了这种事情,这是湘湘的卖肉钱啊!”
  莫向晚的鼻头微酸起来,她问:“湘湘最后还是不愿意做,也不愿意再吸毒了,就干脆了断了?”
  邹南“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引得别人都看他们这里。但莫向晚并没有给予她安慰,她用餐巾纸印去自己的泪,扭头看向窗外。
  那一群白鸽已不知去向,地面上的喧嚷,传不到天际。一望无际的蓝天,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么安静地俯瞰众生。
  众生有多少欲哭无泪的故事?混迹红尘,盈亏自负,并与道德激战,时时冲击。有的人无法承担选择的结果,也无法改变,良心为自己而内疚。
  莫向晚一下一下擦干为林湘落下的泪,对邹南说:“快点吃完点心吧!明天还要上班。”

  第 78 章
  莫向晚同邹南一起走到地铁站,这一路有一丝一线扯出来的迷惘,她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想通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通。
  有点头重脚轻,还有难受,难受到极点无法呼吸。
  在地铁站,两个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就此分手。邹南还留着哭泣之后的红眼睛红鼻头,让她看了还是怜惜。
  她才多大?二十岁入的这一行,迄今不过二十三岁,是可以搞正路子的年纪。她看到她的伤心,十分不忍。
  邹南乖乖向她道别,她拍拍她的肩膀,要她路上当心。
  此后的路还得各顾各走。
  这时候正值下班高峰,整个候车廊拥挤得如沙滞之河,好容易来一场列车,人人争先恐后,唯恐慢半拍就此落后。
  莫向晚本还本能担心邹南,扭头望一望对面站头的邹南,她已经淹没在人群之中,她是看不到她更顾不了她了。
  她不过片刻的念想,已经被身后人群推入列车,车门一闭,换一个世界。但里头依旧四处是压迫,人人都狰狞,各有各的苦衷,拼命挤压,力求一个相对宽舒的空间。
  莫向晚被推来搡去,终于伸手格开压迫她的人。
  她想,林湘为何不肯伸一伸手,护一下自己?如果连自顾都不暇,如何照顾好他人?
  莫向晚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彬手底下管档案的人事助理,要她调一调林湘的资料,果然有林湘弟弟的联系方式,那是林湘留下的第一紧急联系人,其后才是她的父母。
  她问:“这一次没有联系她弟弟来吗?”
  人事助理答:“行政部本来已经订好三张机票,但她的父母一再请求不要打搅儿子,怕影响他学习,说他就要期末考了,还要考六级什么的。”
  手心手背的肉,还是有差别。莫向晚幽幽叹气,挂掉电话。片刻后手机又响起来,是莫北打来的。
  他说:“我想带儿子出去搓一顿,不过你放心,绝对不去肯德基。”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便答:“那就去吧!”
  “你几时可以地铁到站?”
  她刚想说“我不去”,他说了一句:“我们一家三口一道去吃。”
  在拥挤的车厢里,莫向晚把这“一家三口”四个字在舌头尖上滚了一遍,没能阻止它荡到心底里去。她不想拒绝。
  下了地铁,她老远就看见莫北的车停在拐角处,走近过去,莫非已经看到她,直对莫北嚷嚷“妈妈来了”。
  莫向晚走过去点儿子的脑门:“大老远就这么吵。”
  她要拉门坐后头,但是莫非撒娇:“不要不要,你坐前面,我要白相(上海话:玩)。”
  莫北给她开了前门,笑说:“进来吧!”等她坐好,再讲,“本来要去买青菜的,不过时间太晚,小菜场的菜贩子都回家了。”
  莫向晚轻轻一哂,想说“怎么跟你儿子一样话痨”,还好刹车刹住,没有说出口。但只是一想,就喉咙口发紧,不大自在。
  莫北没有看出来,径自讲:“我们随便吃吃,比较家常的,也不贵。”
  她“嗯”一声,由莫北发动车子。
  这一随便,没想到真是随便,莫北驱车在闹市中心后头的老式工房里,正宗壁角里头的破落房子后的空地上停下来。
  莫向晚不大明白莫北肚子里打什么妖怪主意,有点审慎地看一看他。莫非笑嘻嘻说:“爸爸带我吃咖喱鸡。”
  莫向晚问:“吃咖喱?”
  莫北领着他们在弄堂里拐了一个弯,往一幢老工房里走进去。
  “是的,平民咖喱。”
  那可果真是平民得彻底了,整栋楼一半是破落的皮包公司占据,还有一小半是居民住宅。他们就直接坐了老旧的电梯上了顶楼十层,走到居民住宅门前头。
  莫向晚抬头瞅瞅门头,要不是门头上用LED灯做了四个字“长乐小厨”,她要真的以为是擅长民居。
  但莫北已经拉着莫非的手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餐厅就是一间居民住宅。里面开了晕黄的长管灯,进门的玄关就有一个收银台,上头放着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文竹后面摆了一座相架,相架后头的一壁墙整齐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此间餐厅里的留影。看得莫向晚咋舌,这还是一间名扬海外的小餐厅。
  收银台旁边有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见莫北走进来就停了下手里记账的活儿,笑着打了一个招呼,还寒暄几句。看来莫北是这里的常客了。
  莫向晚只是顾自打量里面的格局。
  客堂间放了五张钢座木板桌子,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细的条凳,已经有三张桌子有人坐了。往左转是厨房,因为门口就挂着一副塑料帘子,挡不住里面浓烈的咖喱味道。右边还有一间房间,但是门关着。
  莫非看这里跟自己的家老像的,就问他的爸爸:“我们是不是要自己做的吃啊?”
  这时右边的门开了,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转出来,看见莫北乐呵呵地打着熟络的招呼,又看到了莫向晚和莫非,就问:“莫先生,你终于有了女朋友啊?”
  莫北笑得轻淡,没有否认,倒是莫向晚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他看一眼她,再向轮椅男人介绍莫非:“这个小囡是我儿子。”
  莫非自来礼貌又伶俐,马上叫“叔叔好”。轮椅男人惊讶管惊讶,但还是一路热情似火地将他们带到右边的房间。
  这一下,莫向晚“呵”地惊叹了。
  原来这是一间包房。整壁的墙做成了落地钢窗,从这里望出去正正对牢黄浦江的夜景,一路过去万国建筑霓虹耀眼,天上繁星璀璨,不似在人间。
  莫北问轮椅男人:“小严,最近生意好吗?”
  叫小严的轮椅男人答:“现在金融危机,别人家大餐馆不肯去吃了,专门找实惠的小餐馆。我爸妈管的云南路的那个餐厅天天爆满。”
  其实这间房间里可以放两桌的,但是小严识趣,看莫向晚有点儿羞涩,就讲:“我不说了,你们快点菜吧!今天这里就招待你们这一桌。”
  莫非马上说:“叔叔你真好。”
  小严笑起来:“莫先生,真看不出来。”
  莫向晚脸很热,要低头,但是莫北就手拉住她的手,这样首次在外面的人面前这么亲密。小严倒不好意思,退了出去。
  莫向晚想要抽手,他拉着不放。她难为情地觑莫非,儿子正趴在落地窗前啧啧惊叹。
  “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莫北大笑:“非非,你都知道‘渺小’了?”
  莫非转头回答他的爸爸:“我们老师说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就是渺小的。”
  他的爸爸说:“除了这条江,这片天,这些星星是大自然的,其他都不好算大自然的。”
  莫非被为难,再把脸贴到玻璃上又看了看,有了小主意,说:“人类被大自然包围啦?爸爸,你看房子都被黄浦江围着的呀!”
  莫向晚宛然一笑,说:“非非比较高明。”
  莫北点头,对她笑:“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世界才会进步。”
  莫向晚不同他抬杠了,坐了下来问他:“点什么?”
  他说:“我已经点好了。”
  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来上菜,正是刚才算账的女人。上的前菜是送的龙虾片,摆好盘子调羹和叉子,一切都很家常,令莫向晚轻松不少。
  莫北讲:“饮料我只点了泰式奶茶,奶味不大足,他们还需要再学习。”
  她说:“没关系。”
  莫非吵着要喝可乐,被他爸爸一个眼神给拒绝了。原来严父的卖相摆出来,还有一些威慑力。莫非闭嘴,老爸点什么他喝什么。
  先上来的菜是泰式拼盘,有迷你春卷、粽叶包鸡、虾饼和鱼饼。莫非又吵着要吃鸡,莫北就耐心替他剥了粽叶。
  不用照料儿子饮食,这让莫向晚有笃悠悠享受其他食物的空闲。虾饼弹牙可口,她一连吃了两口,莫北看她吃的香,又为她夹了两个,自己倒是一个没留。
  第二道菜是青咖喱鸡肉,一端上来满满一盆。莫向晚受不住青咖喱的独特味道,一闻就会反胃,但是莫北说:“这是小严拿手的,青宁皮的分量和外面不一样,快要冬天的时候吃最合适,健康功效加倍。”
  他这么一说,又是一个邀请的眼神,莫向晚就轻喝一小口,先觉得不适口,直吸气,又喝一口,才发觉平时不能入口的食物,还是可以吃的,渐渐品出些许滋味。
  她问他:“你同老板很熟?”
  “我看着小严发迹。”
  她露出想要听故事的神态,他就说了:“小严几年前出过车祸,后来双腿不能走了。不过胜在他是自强不息好青年,做成今天成功事业,小日子过的不错。”
  小严一手转着轮椅,一手捧着烤猪颈肉进来,莫北站起来说:“我们可以自己来。”
  他不准莫北动手:“你来我这里就是大客人。”
  莫北便不动,小严把菜端上来。他说:“莫先生,有两句话想跟你讲一讲。”
  莫北说:“你说吧!”
  小严先自叹口气,然后说:“莫先生,你同于先生讲一讲, 这些年他为我们家做了很多了,我不怪他的。他又买房子又投资我们的小饭店。这两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好,云南路那边更加好的不得了,前几天我找他给他分红,他怎么都不肯要,你看这个——”
  莫北笑:“嗨!你别管他,别放心上。”
  小严较真起来:“我哪能不管?做人是要有道义的。他对我尽的责要到个头的,以前我们家里没有什么经济能力,现在有了,哪里还可以贴到人家身上去?你讲对不对?”
  莫北皱眉:“你看你看,我到你这里来吃饭就图一个家常,你还给我出难题,你给到我手里,于直那边不肯要,你这里也不肯要,我岂不是接一个烫手山芋?”
  小严被莫北一说,也考虑到此关节,不禁烦恼。莫北顺手一推,将他推出门外,到莫向晚视听范围以外才讲:“我好不容易哄了老婆出来吃饭,你就不要当电灯泡了。”
  小严大笑:“莫先生啊,你到底什么时候结的婚?”
  莫北正正经经讲:“很早以前。”
  小严只得作罢,让做收银的老婆送冬阴功汤过来,莫北半路截掉,自己送进去了。
  莫非啃猪颈肉啃得正香,莫向晚拿着餐巾纸给他擦嘴边的残渍。莫北坐到他们身边,接过莫向晚手里的工作,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一个朋友一直在资助他们。虽然开头是补偿,后来看他们一家路子正,小严身残志坚,竟然学出一门泰国菜手艺,所有的帮助不会白费,还能造福广大食客。你看值得不值得?”
  莫向晚听了感慨:“背后付出多少努力。”
  莫北说:“一步一个脚印,厚积薄发。”
  莫向晚看儿子吃得实在香,向来不食油腻的她也夹了一块猪颈肉来吃,直赞:“确实好手艺。”忍不住就用青咖喱拌了饭,几块猪颈肉做小菜,和莫非比赛谁吃的干净。
  莫北却没动什么筷子,只是含笑看着偶尔调皮起来的莫向晚和莫非耍着这般童趣动作。他看一会,又望望窗外繁华盛景,不禁心满意足。
  结账的时候,小严坚持不肯收钱,莫北坚持要付,两人推来搡去,莫向晚就在一旁圆场说道:“打个八折吧!”
  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小严只好应允。
  出来时候莫向晚说:“他对你感激不尽。”
  莫北说:“做生意不好都如此,会吃亏的。”
  坐到车子上,莫向晚这一次是不自主地往前排坐了,只是一天劳累上来了,问过莫非几句功课问题,就打起了瞌睡。莫北对着莫非做一个噤声手势,父子两个都不说话,让这车内唯一女性得到安眠。
  莫北在红灯停留间隙,时不时会贪看她一眼,她的头发有几许凌乱,垂到眼睑,可他还是能看到她俊挺又坚毅的眉骨。这个角度望过去最漂亮。她疲惫的时候,脸颊会微微泛红,似铺着一层淡淡胭脂,无时无刻都是赏心悦目的。
  莫北怔忪着,情不自禁就会微笑,被莫非看到,问:“爸爸你笑什么?”
  莫北小声问他:“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莫非抱着胸讲:“爸爸,非非的妈妈当然是漂亮的。”
  莫北又问:“那么爸爸呢?”
  莫非就勾住他的脖子讲:“爸爸是大帅哥,比好男儿还要帅。”然后摇头晃脑,“所以我也很帅。”
  非非的妈妈翻一个身醒过来,正听到他们父子的自吹自擂,她想,这是不好掼着的,就说:“男孩子要这么看中漂亮干什么?”
  莫非吐吐舌头,但是也有理由:“因为爸爸妈妈都很漂亮,我才漂亮,我就自豪一下呀!妈妈,这个不是骄傲。”

  第 79 章
  回到了小区里,莫北把车停好,莫非嚷:“我先上去开门。”抓起他的小书包就冲出车门快速跑。
  莫向晚在后面唤一声:“当心。”但儿子已经冲进楼房里了。
  她摇摇头,作势要下车,但是手被莫北摁住。她看着他,黑魆魆的夜,他们停的这一处没有路灯,又背着月光,什么都看不清。
  莫北想,看不清才好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吻了上去。
  莫向晚想要挣扎,但他的气息一接近,她就软弱,再到无力。许多时候,人世间的挣扎无用。这一次他太直接,直接到霸道地撬开她的口腔,与她唇舌纠缠。
  她几乎都要忘记,当年的他的那些吻有多么热烈,而此刻热烈正在擦拭过往,一点点擦掉,再点燃新的火种,“嘭”地一声,刹那燎原,烧出漫天的星辰,在她的眼前闪烁。他的手握紧她的手,让她没有转圜和逃脱的余地。
  就这样一个吻吻到人都快漂浮半公分,惊心动魄到仿似经历一生。
  时间就要停止,心脏也要停顿。莫向晚无力地俯在莫北怀抱里,直到他先停下来。
  两个人各自静坐,十指不知何时已相互缠绕,牵牵扯扯拉不开。这样互相相连,彼此的心离得很近,仿佛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现在是真的不远了,斩不断这联系。莫向晚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是如此温暖。
  莫北用拇指抚摩着她的手背,想,自己总要说些什么。她的手就在他的掌中,让她低垂了头,这样羞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幸好电话响起来,俗世的声音打搅了他们之间的宁静。两个人都找手机,结果是莫向晚的手机在响,放的音乐老土,悠扬的曲子里,歌者在唱“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莫向晚接起手机,那头是梅范范的声音,说:“晚晚,我约了他们明天下午一点半,你有没有空出来?”
  莫向晚本能就像换一只手拿手机,但他没放开她,她稍稍正了正身体答话:“我知道了,明早我给你电话,我们需要计划一下。”
  梅范范听她这样爽快,竟在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说:“哦,好的。”
  莫向晚当机立断关上了手机,但莫北的手还是没有放,她用另一只手拨一拨他的手:“别这样。”
  “明天你只是去做个旁听证人,记牢别代替受害者答应对方任何东西。”
  原来他都听到了。
  莫向晚本能就直起腰板,似一只戒备状态的猫,随时会攻击或者撤退。
  莫北接着说:“小严这样的人值得别人帮助,帮了一个是一个,算为社会谋福利。”
  莫向晚明白了,清楚了,自他的眼底体味到关切和提点了。她微笑,答:“我知道分寸,我还要顾着非非。”
  “你是无敌女豪侠,什么都不怕,无欲则刚。”他还说,也许脸上有笑容。
  但这对女士来说并不能算是好比喻,莫向晚僵了面孔,莫北放开手,把手一摊,叹气:“让我束手无策外加束手待毙。”
  莫北讲完就有几分担心。他是试探的,就怕一讲完,莫向晚就会摆出冷面孔。但她没有,只无奈把面孔一板,带五分娇憨羞色。
  冒险试探的男士心情一下大好,吹起口哨抬头要赞美看不到的月亮。他恨这个位置空间有限,让他不得拥抱住她。
  但两情还有久长时,岂止仅屈座驾内?
  他下车把被他示爱羞住的女士稳妥地送回了家。
  莫向晚只一径的心怦怦直跳,在洗脸时,都能感受到双颊热烫。抬头照镜子,镜中女子分明春色上眉梢。
  怎么会这样?
  她甩一甩头,要自己坚决镇定。
  临睡前她为莫非检查了作业,莫非讲:“爸爸早就检查过了。”
  她心内一动,想起先前儿子在车里说的话,心里不是没有惊诧。难道莫非入戏愈加深,竟真有当自己做莫北的亲生儿子的趋势了。
  她问儿子:“你怎么就觉得自己长得像爸爸呢?”
  莫非歪一歪头,讲:“葛老师讲的呀!她后来跟我讲,说我很像爸爸的,不过她要我保护好视力,不要像爸爸一样戴眼镜。”
  原来是这样,莫向晚既安心又不甚安心地吁一口气。她想,如果此刻她对莫非说,403的四眼叔叔就是你的爸爸,绝不是你的替代品爸爸,儿子的反应会怎样?
  但莫非今天玩的太累,已发出沉重鼻鼾,变作熟睡的小猪。
  莫向晚笑着摇摇头,先不管这宗问题,替儿子拉灭了台灯。
  她回到自己床上,一时难以入睡。她用手指轻轻触碰自己的唇,刚才被他那样吻过。后来,他这么高兴。
  莫北从来不在她面前遮掩对她的喜爱。
  莫向晚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了。
  或者,他是爱她的?用几个月的时间,全心全意爱上了她?
  她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你和他的开始就不正当,你忘记他是有所爱的人,对你一开始不过是情欲发泄。”另一个说:“过了这么长时间,你真当他是混演艺圈的,在你面前演一个情深梁山伯吗?他费尽心机为哪般?他连今天带你去吃饭,都是为了提点你。”
  两把声音没有分出胜负,但第二把的最末一句敲到了她脑中灵光一点。
  莫北说的对,帮助值得帮助的人,才算为社会谋福利。
  当初梅范范一个电话过来,真因走投无路?如此私密之事,私下解决岂不更妥当?如此请她帮助,壮胆或许是原因之一,更或许她需要一个犯罪现场的目击者,让飞飞姐多生忌惮。对付一个容易,对付两个就难了,她手里有梅范范的照片,莫向晚是目击他们敲诈的证人。飞飞姐又是知道莫向晚过往的人。这一串就是一条食物链,三足鼎立,谁都逃不掉。
  梅范范做出这样的决定,知道她会施以援手,那应是建立在太了解她的基础上。
  这一想,她又生出诸多感慨。这么了解她的一个人,算不算是仗着了解她而在利用她?
  莫向晚只能苦笑。自己做出如莫北所说的做出女豪侠的姿态,就不能怨众生前来祈求普渡。
  她自知,是该往后退一点点,但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既然她慷慨了,哪里还有收回慷慨的道理?莫向晚略一思量,有了计较。
  第二天,她上午处理好公事,在嘱邹南替她自员工食堂打饭上来之后,拨了一个电话给梅范范。
  她说:“今天和他们谈的这个事情,我们不大好硬来,只能这样,你我唱足红白双簧,一点点把数字磨下来。”
  梅范范哪有不懂的道理,说:“我懂你意思,你肯帮我已经很义气了。我这些年走的是正路,和以前的人没有瓜葛,能帮我充充场面摆摆谱的只有你,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寻谁去。”
  但愿她是真心这样想。
  莫向晚在出发之前洗了一把脸,让自己普通又朴素。没想到梅范范同她心有灵犀,也打扮得清汤寡水,路人一般。
  两个人在约定好的茶餐厅里一碰头,梅范范就又把具体情形讲了一讲。
  “我本来也不想烦你的。这一次飞飞找了一个帮手,大概是她的姘头,耍起文雅流氓来,丝毫不松口,还跟圈子里的媒体和人头特别熟,知道我刚出道,媒体和其他地头的人不买我的账,没有人肯真心罩我,平时见我新人风光的一些人还巴不得找到机会踩我几脚。”说到这里,美人范美也真心黯然神伤了。
  所谓高处不胜寒,寒在孤身一人无人支撑,往下望望四处是危机。
  莫向晚想,应当是还有这层正经原因的,她看中了自己的职业身份。找她的娱乐圈金主们抑或祝贺,都不可能。也只有她这位在行里混了些人脉的人出来,好当一当纸老虎。

  第 80 章
  但出乎她们预料的是,对方并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有备而来。在约定好的茶餐厅内,同样变回普通又朴素的飞飞姐身边,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克勒模样的男人,年纪也有五十出头。
  梅范范和莫向晚互相看一眼,都没有先发声。先招呼的是那个男人,笑眯眯地讲:“梅小姐带着小姐妹来喝下午茶,荣幸之至啊!”
  飞飞姐这几年老了一些,现出一点中年妇女的粗蠢相,她没什么耐心,点了点面前的座位讲:“坐。”然后看看莫向晚,问:“草草?”
  莫向晚微笑:“飞飞姐,你好。”
  飞飞姐也微笑:“原来你还是这么帮你的小姐妹。当年她的男朋友买白面,她没钱了还是你的中介费救了急。”
  这么闲闲一句,已让梅范范变了一变面色。
  但莫向晚还是微笑,用一个不怎么在乎的态度讲:“老早的事情您还记得?不过我还记得那时候得你不少照顾。现在遇到以前的老朋友,我还常和她们聊到你。”
  梅范范不禁暗赞莫向晚的随机应变,用软呼呼的话假装掩饰,让飞飞姐有稍许的意动,猜测她的路子。
  那男子咳嗽一声,唤了服务生过来点单,选了几例不算便宜的点心。梅范范同莫向晚也各自点了。而后由梅范范切入重点。
  “飞飞姐,我刚刚有点噱头,你就让我割肉,这样太不上道吧?”
  那男子讲:“我们这叫祸福与共,梅小姐你不要讲的这么难听。老朋友有困难,你总要意思意思的。”
  梅范范把柳眉竖起来:“我割肉割不好,是要大出血的,你们倒是要看我血崩当场?”
  男子笑嘻嘻的,五十岁的男人带一点无赖神气最是恶心,他涎着面皮讲:“你潜力大,将来补血补到饱,怕什么?就怕现在割肉割不好前功尽弃。”
  梅范范娇吒一声:“那么我们就自捅一刀,大家流血流掉算数。”
  整个过程,莫向晚只是看着,不大说话。她对面的飞飞姐也是看着,也没有说话。她们几次都把打量对方的目光交集在一起,飞飞姐是冷冰冰的,在莫向晚颔首微笑应对下,直板板不作任何回应。
  莫向晚在梅范范就要同那男子争起来的当口,插了一句话:“飞飞姐,你就看一看旧情面,以后大家还要互相照拂,范美现在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刚露出头,做事情还是很艰难的。”
  飞飞姐疑问:“你们这个圈子?”
  梅范范得意了一下,讲:“我之前的电视剧就是签在他们公司的,晚晚在这个行当里混了好几年,有她来做个保,飞飞姐你总会放心了吧?”
  她暗暗递个眼色给莫向晚,莫向晚只是注意着飞飞姐的神态,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那男子蹙牢眉头,问:“哦?请问这位小姐哪里高就?”
  莫向晚是收到了梅范范的暗示,有一点她们心意相通,她对对面的人说:“范范是我们老板娘于太太看中的艺人,所以于公于私,我都要来喝这杯和气生财茶。”
  男子追问:“哪一位于太太?”
  “祝家的那一位,她的先生是我的老板,前一阵夫妻俩为了捧范范还借了些媒体的力量。”
  男子看看飞飞姐,飞飞姐把头别转,顾自看窗外。这幅情形怪异,莫向晚暗忖片刻,不得要领。
  梅范范看出点苗头,讲:“飞飞姐,上一次跟你说的价码怎么样?你带我一场,我不会忘记的,我们要互相帮忙才能一起进步。”
  男子听得她这样说,又要按捺不住,但被飞飞姐制止了,她说:“我们回去考虑考虑,在我考虑好之前,道上的规矩总不会违反的,你放心。”
  这样一说,这头的两个女人都舒了一口气了,就此准备起身离开,但飞飞姐叫了一声“草草”。莫向晚顿一顿,才回头,恰好服务生上菜,是一盅芝麻糊,摆在飞飞姐面前。飞飞姐轻轻一推,推到身边男人跟前。
  她对莫向晚说:“你管你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何必蹚浑水?”
  梅范范闻言,脸一白。但莫向晚笑着说:“没办法,公事需要。”话一说完,便轮到飞飞姐身边男人脸一白。
  飞飞姐面不改色,只点点头又对梅范范说:“找到好靠山了,恭喜。”
  梅范范掩饰好适才的不安,用妥帖的表情讲:“我是孤身上路的人,一直靠大家赏脸,说来要多谢谢一直照顾我的人,飞飞姐,阿是?”
  飞飞姐没再同她们答话了,只对身边颇显些丧气的男人说:“快吃吧!冷了就粘牙了。”
  此时两个女人再也不管他们二人,疾步就走出了茶餐厅。
  外头日头正盛,晒下来颇有威力,梅范范用手挡一挡阳光,对莫向晚说:“走,晚晚,我请你喝咖啡去,今天太顺利了。你怎么这么聪明?知道用祝贺压他们。我就差一个可靠的人帮我讲一些话镇镇他们。”
  莫向晚没应她的赞扬。这也不过是急中生智,令对方措手不及,错认梅范范身后后坚强靠山。况且她确也在“奇丽”任职,对方只须一查,便能把她今日扯出来的话信一个七八成。
  谁愿意真的得罪祝大小姐要捧的明星?她不过是公事公办,矛头并不在自己身上。这种事还是不要湿手搭面粉的好。
  但她也有疑问:“他们这样做明显犯忌,当年你的那些客人来头都不简单,他们怎么会反自己的底面?”
  梅范范一脸鄙弃,啐一口说:“为着个姘头,她哪里还会讲江湖道理?那个男人不晓得是什么来头,看样子是斯文人,偏他娘的不做斯文事!”
  那是莫向晚不愿意再去了解了的,她抬腕看手表,说:“真的不早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梅范范拉住她的手,她说:“晚晚,关键时候还是你靠的牢。”
  莫向晚不露痕迹地挣脱了。
  梅范范觉察到了她的冷淡,颇有些伤心的意思:“我们好多年的老同学情谊呢!”
  莫向晚笑:“没有错啊!”
  梅范范讲:“不扯了不扯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又说,“站在朋友立场,我给你提个醒,天气要变了,你自己趁早选好队伍站吧!”
  莫向晚在回公司的路上,把这句话考虑了一遍。梅范范能提醒她的,无非工作上头的事情。她常常跟着祝贺,所见所闻,会是自己看不到的另一个侧面。
  她从不了解另一个面,管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须知世事如棋局局新,如让外界的瞬息万变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则会精疲力尽。
  但也须在关键时刻想一想。
  莫向晚在进公司前收到了一个面试电话,对方的声音温和又有几分谨慎,问她“是否有兴趣换一份工作”。莫向晚问清楚他们的公司情况,并不是自己投过简历的那几间公司之一。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们在网上看到你的简历,希望你可以过来面试一次。我们是一间小型的广告公司,不知你是否有这个兴趣。”
  这样的坦陈,让莫向晚生出几分好感来,她同对方约好面试时间。
  回到办公室里,各位同事仍各自忙碌着,这周末就有筹备已久的开幕演出,相关部门都全力以赴,简直像是用足气力在周旋主营项目。
  邹南手里捧着一封信走到莫向晚的面前,轻轻递过来。
  莫向晚接到手里,没有意外,也不惊讶。这是邹南的辞职信。
  她问邹南:“找好下家了吗?现在这个形势很难找工作。”
  邹南面上略有忧愁:“还没有,但是,这里我不想再做了。我会想到——”
  她说不下去。莫向晚能理解。
  邹南吸一口气继续说:“老大,以前宋经理那里常常要我过去帮忙,我懂他的意思。如果以后会有什么变化,我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莫向晚轻轻扣着桌面,一笃两笃,就要融会贯通。她问:“宋谦那里还做过什么私活?”
  “他们经常接外单,做文艺演出和广告拍摄。”
  “所以自家艺人的丧事,也轮到行政办的史晶头上办了?”
  “老大,你知道史晶和许淮敏是谁家元老。”
  “嗯,我知道了。你以前认为我会和宋谦是另一边的元老,是不是?”
  邹南的脸红了一红,承认了。她做的一切,真的是跟着领导的路线走。莫向晚和颜悦色说:“我今天会在EHR系统里批掉你的申请,即刻生效。”她想了想,又问,“你还是准备做这行?”
  邹南犹豫了一会,说:“我一毕业就做这些事,如果是别的行业,或许有点困难。”她是真的觉得困难了,面上都有难色,掩饰都掩饰不得。可这样难,还鼓足勇气交来这一份辞职信。
  人一醒悟,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能保持性本善,在最困难时刻做出当机立断的选择,已属不易。
  莫向晚在邹南走后,打了一个电话给莫北,问:“上一次你说过有公司要找我这样职位的人?”
  莫北问:“你决定了?”
  “我介绍一个人过去好不好?”
  莫北的叹气,隔着电话都能听闻,他说:“你啊——”
  莫向晚低低地请求:“我保证这个人很适合这份工作。”她想,他大约会无奈,但应能理解她。
  莫北果然说:“我信得过你。”
  无来由地,她带一点点分享的意愿,又说:“今天我接到新公司的面试电话了。”
  莫北有些高兴:“祝你马到功成,心想事成。”
  她想,他也算一重心想事成了吧?但只是握着电话不语,消化他的祝福,在心中聚积暖洋,扑面过来,她已陷入这一篇温暖的温柔之中。
  然后,她竟会由此有了无限勇气。

  第 81 章
  莫北最近把泰半精力放到对莫非的早晚接送和教育之中。
  事务所的工作不可谓不忙碌,时势一变,金融界物贸界巨擘纷纷变着法子裁减人员,劳动合同纠纷激增。江主任的老客都因此烦恼找上门寻求法律援助,讲穿了,是如何让法律援助不了。
  江主任摇头嗤笑:“洋人的门槛关键时候并不精乖,在本地怕劳动仲裁机构作甚?中国良民大大地有。”
  莫北看钟点一到,预备下班,被江主任叫住:“小莫,最近你不大勤快。”
  他是真的要训人。
  原本他眼中的莫北,从来精力过人,工作狂热程度不亚于甲级写字楼里为洋人鞠躬尽瘁的“白骨精”。莫北的座右铭是“分秒必争才能先人一步”。这几年专注工作之精神,堪称业界楷模,国内外几个商会的会长都要颁给他最佳顾问奖。
  这是他的一条臂膀,不可或缺。但市一电机的案子之后,他渐渐发觉自己的这条臂膀,因为拐的方向不太对头,位置有点岌岌可危。
  莫北听他说了以后,总归笑笑,讲:“您老多虑,我这一张笑面孔,一般讨不了打的。”
  他会语重心长:“你老子身不在其位了。”
  这种话直率又坦白,莫北心里自有打算。
  但这一切,已不再是他生活之中最重要。如今每天和莫向晚母子吃一顿早饭一顿晚饭,已成为生命中的白开水,极为必须。
  论感情,论道理,莫北已经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就等一个成熟的契机。
  前几天晚上,莫向晚跟他谈了谈面试的心得。她去的那间公司是几个刚自国际4A自动辞职下来走单帮的年轻人新开的,经营目标很明确,专门对牢国内传统行业提供服务。他们在网上广泛找寻具备跟案经验还能拓展业务的人选,一眼就看中了莫向晚。
  莫向晚用课堂上头学过的知识跟他分析,也是分析给自己听。
  “这两个月还能保持迅猛发展势头的就这几个行业,国内市场内需大,远远不到饱和状态,民以食为天,基本生活保障总还是必须的。联合利华都要把总部搬到本地来,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当地市场遭受重击。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些行业在现今时势下依旧大有可为,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他点点头,口里尝着她做的无锡酱排骨。
  莫北鲜少会让莫向晚动手做晚饭,因为莫非常常讲:“妈妈很忙的,回来烧好饭,有时候累得抬不起腰。”“累得抬不起腰”是莫非最近学会的比喻,经常会脱口而出用一用,用得很顺溜,讲出来让莫北的心酸得也很顺溜。
  莫向晚见莫北总把晚饭包过去烧,终归不好意思,见他是个不爱洗衣服的人,三天两头跑新村外的洗衣房,便让莫非将他的衣服拿过来。
  偶尔,她也会坚持做一两道菜。
  莫北会想,他们分配得顶好。
  他喜欢她做的菜,浓油赤酱之下,都清爽简单,就像她的人。
  他其实反对她去做开疆辟土的工作,听完她的分析,他有点无奈:“你又会很忙。”
  她停下筷子看着他,好像想要脱口而出一句话,但是又吞咽下去。羊脂面上又泛红。
  莫北猜测,她不会是想说“反正有你”这一类的话吧?所以他就说:“反正有我,你去锻炼锻炼也好。”
  莫向晚低头吃饭,微不可闻地又要骂他“毛病”。
  洗碗的时候,他非要钻进她那间狭小的厨房,进去之前撵莫非回自己房间做功课。
  他就倚在门口看着她,看到她抬头要对他翻白眼,他就会拨拨她耳边的发,就势亲一亲她的耳垂。她的耳垂会因此红得剔透。
  他要告诉她:“向晚,我们好好谈谈朋友吧!”
  莫向晚瞪大眼睛看牢他,手里还拎着一只清水伶仃的清汤碗,水淌淌地滴下来。
  莫北说:“荡荡马路,看看电影。我陪你到百货楼从一楼逛到顶楼,你试衣服我拿包。回头再到中央绿地看看鸽子。”
  莫向晚说:“你有空哦!”但是口气很软。
  他骨头很轻,讲:“我最近是挺空的,莫非妈妈,我申请跟你一起享受享受二人世界。”
  莫向晚扭头不理他。
  莫北看在眼睛里,舒服在心头上。
  莫向晚不是个会谈恋爱的女人,一说情话她就脸红,一切入正题她就慌张。她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她的儿子同她的公司。
  莫北想,无论如何,她离开“奇丽”是最好的,更何况“奇丽”将遭大变,于她,未必有好处。她应当“初恋”,重获新生。
  最近于直邀请他出来同于正吃饭,他都没托辞没空。于直就拿了几份合同过来给他看,让他提提意见。在莫向晚给他送衣服过来时,合同就光明正大放在床上。
  莫北知道莫向晚看到了,她就问了一句:“他们什么时候签合同?”
  他答:“这两天。”
  她问:“怎么这么巧?”
  他说:“可不,就是这么巧。”
  她帮他把衣服一件一件该叠的叠好,该挂的挂好。
  他伫在门外,非要吻她一下,才放她走。
  第二天,莫北就把莫非往崔妈妈家一送,准时在下班时候到莫向晚的公司门口截住她。
  她已到了公司楼下,正在路边同一个少年说话,少年穿白衬衫黑长裤,十分朴素又整洁,表情也是肃穆的。说完话,他对着莫向晚就是一个鞠躬,把莫向晚吓退半步。
  后来到了车上,莫向晚知道他瞧见这个过程了,便告诉他:“他是林湘的弟弟。”
  莫北并不意外,问:“来谢谢你的?”
  “这孩子年年都拿奖学金,给他姐姐在淘宝上买眼霜买精华素,但是姐姐再也用不到了——”她说完声音就要颤,莫北伸手过去握握她的手,她得了些宽慰,继续说,“他坐了三天的火车赶过来,在火车站坐了一夜,不肯见他爸妈,但是一见到他姐姐的骨灰,哭得跟孩子一样。我把林湘前男友的留的钱给他了,相信这孩子会处理好。”
  莫北伸手抱抱她,安慰她,什么都不说,他相信她的处理方式最合适。
  这天,莫北没敢带她去贵价餐厅吃饭,怕惊到她,反而带她去网上红的不得了,但是人挤人排死队的港丽茶餐厅。他们到了那儿拿了号,眼见队伍长,就在来福士里兜了一会。
  莫向晚没有买衣服,大概怕他掏钱包。
  她的底线一放再放,还有一丝拘谨。
  莫北不介意,只要自己的手能托住她的手,他都可以等。
  兜兜转转,又不买衣服,只能选择选择在季风书园里逗留。
  莫向晚捧着一本《激荡三十年》看了又看,唏嘘又唏嘘。莫北没想到她会看这种类型的书,简直消闲也在给自己找压力,干脆就把书捞过来,说:“明天我问作者要一本签名本,这书已经卖疯掉了,咱们不给他再赚稿费。”
  她说:“写的这么诚意又辛苦又这么好。”
  那么他就说:“那么就让他赚熟人的钱。”
  他给她买的第一份礼物是两本砖头一样的书,她没拒绝,这是一个好开始。
  莫北点菜时候一不留神点了两份菠萝油,又点了一份蜂蜜厚多士,再加了一份净云吞。等菜上来以后,莫向晚摇头叹气,他马上说:“下次一定改进。”
  最后一个蜂蜜厚多士变成第二天莫非的早餐加午间点心加夜宵。
  莫非吃得有点腻,对莫向晚抗议:“妈妈,你们要有情调一点,去红房子呀!吃牛排,不要吃面包。很没有档次的。”
  莫向晚斥儿子:“不要挑三拣四。”
  莫非就跑到莫北面前提意见:“爸爸,现在有个网站叫大众点评网,会教你到哪里吃饭的。晴晴姐姐就经常用。”
  莫北先没听懂儿子的意思,只做严父状训儿子说:“非非,以后只有寒暑假才好上网知道不知道?”
  莫非叉腰:“爸爸,你很笨的,约会怎么可以去吃面包啦?晴晴姐姐说要去哈根达斯,黄浦江边上的哈根达斯晓得哇?”
  莫北啼笑皆非,只能受教:“爸爸晓得了,下次一定带非非一道去。”
  莫非欢呼雀跃,顺便提醒他:“我们就礼拜五晚上去好来,先去南京路看于雷唱歌。”
  莫北想,这只小拖油瓶以后是甩不掉了。便同莫向晚一说,莫向晚只咕哝:“都这么冷了还吃什么哈根达斯。”
  故而,他这天特地提早下班,预备先把莫非接回家洗好澡。莫向晚也能够提早回家,她安排好艺人演出之后,就不再搭手这个项目里的任何一个环节。
  这点合莫北的意。
  莫向晚确实是个爽爽气气的人,凡事下好决定,就坚决付诸行动,绝不拖泥带水。
  他想,他要快点让她下决定。

  第 82 章
  因此,在这个礼拜五,莫北不想让江主任打搅他私家团聚时光,脚底抹油,按时开溜。先到学校把莫非接了回来,督促他把作业做完,待莫向晚到家,便可一起出发。
  莫非高高兴兴地,一脸小阳光,因为左手是妈妈,右手是爸爸。
  他们在门口遇见崔妈妈,崔妈妈手里正握着一封信,拉住莫向晚就递过去:“正好正好,邮递员把你的信送我这边来了。”
  莫向晚信手接过来,信封表面有些破损,露出一处边来,莫北看到“动迁通知”几个字,心中一动。但莫向晚极快地收好信,道声谢。
  她并不十分愿意让莫北看到这封信。
  莫北其实很敏感于她的这个做法,心中半涩半气馁,面色黯了一黯。
  莫向晚注意到了,他上车之后没说什么话,由莫非在后头问东问西,答得心不在焉。她是在心中犹豫了一个轮转的,直到他的车开到半路,才同他讲:“我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动迁。”
  莫北的神情立刻就轻松了,讲:“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莫向晚说:“我会把非非的户口从管姐那边迁出来。”
  这是他们头一次谈到关系到孩子的敏感问题,但莫非就坐在身后,两个人不约而同不再多谈。直至抵达现场,莫非寻到他的好同学去聊天,两人才继续话题。
  莫北说:“非非可以和你一同落户新房。”
  她的现实状况,他已了解了个七七八八,连同莫非的户口问题。这还是母亲逼着他要解决的问题。
  莫太太最近很情急,她想看孙子,实在忍不住就在莫非学校附近转悠,远远看一眼。直到莫北遇见双亲都出现在学校门外,等在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之中。
  莫皓然看见莫非蹦蹦跳跳,身边总是聚集最多的小朋友,大有老怀欣慰的愉悦感,当场对莫北说:“单身女子将孩子教导得如此开朗活泼,不容易。”
  莫太太就是着急,问:“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就一个招呼。”
  莫皓然制止:“不能吓到孩子,如果莫北不能给孩子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在孩子面前如何自处?”
  莫太太急得都要掉眼泪,直骂丈夫“老八股”。又抓牢莫北的手:“快点把孩子的户口先办了,迁咱们家来,以后他上中学,咱们区可以直接考复旦附中。”
  他笑:“妈,你想得真远。”
  莫太太是真想的远,看见莫非活蹦乱跳地就在眼前,又不得亲近,心里就像被猫抓过一般难熬。回转头又瞪丈夫。
  莫北认真考虑母亲提出的问题,他查了一查莫非的户口,是挂在管弦本地堂兄的名下,作为领养登记的。连同管弦自己,都在同一个户口内。
  他顿时就了解莫向晚为何对管弦于正如此感恩戴德。他们对于十八岁的年轻未婚妈妈施予的确实是再造之恩,而这一切,应当原本都是他的责任。
  他没有权利擅自将莫非的户口牵入自家。
  莫向晚听到莫北这样的决定,不是不惊讶的。莫北的退让,已经到达给予她极大尊重的地步。
  他,真如他所说,对莫非的监护权不做任何介入。
  莫北还笑:“拆迁好办也难办,需要我的地方别客气。”可是他又问,“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住老房子?”
  万众瞩目的舞台正现人前,粉饰后的背景耀眼夺目,演员衣饰华丽,正如一个全新的精彩大世界。于正这一次卯足全力在做这个项目,所有的演员都是花了很大的气力排演,才能演绎好这一段歌舞升平。
  得有多大气力?莫向晚知道这些歌舞演员背后的汗水艰辛。
  表面的辉煌不过是用背后的万般辛苦来换得,由此必要做一个分享,才能将辛苦化解。
  她想如被他知道,将不会是她的那样大的负担。
  她惴惴不安,但是仍旧勇敢,说:“我怕在那里会倒退。”
  仅仅一句话,是她心底的跌宕,走过这么长长一段路,莫向晚头一次说“害怕”。但她依旧抬头挺胸,不丧失她的信心。
  莫北紧接着告诉她一个故事。
  “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因为和她的分手,年少负气,做过很多荒唐事。许多错事是在惩罚自己,而且还会波及无辜。向晚,这是一个蝴蝶效应,因此波及到你,我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又握她的手:“但如果不这样,我或许没这么好的运气,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你。”
  莫向晚已能抬头望牢他,看到他眼底的绵绵情意。他说:“好在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烟花忽然就盛放,将人间色彩洒向天空。
  莫非又挤了过来,拉着父母的手仰头看烟花。莫北干脆抱起他来,莫非一手勾住莫向晚,说:“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在人声鼎沸之中,莫北听到莫向晚说:“谢谢你,莫北。”
  童稚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唱的是《歌声与微笑》,烟花色彩归于平淡,歌声与微笑常留人间。
  莫向晚平静地对莫北说:“我想尽快办了手续,分到房子以后,可以重新迁一下户口。”
  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莫非正大力拍手,因为他的好朋友在舞台上也有一个新的开始,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用清脆和缓的童音唱出一首《歌声与微笑》,在此处两人心间绽放一簇火花,照亮遗忘许久的角落。
  莫向晚悄悄沉迷,带着十六岁之后都不曾放下的一颗心。任由那串童音将心中积累依旧的尘埃一下一下拂扫干净。而后,是一个光亮的世界。
  她看着身边的莫北,他抱着莫非,如同寻常父子那样,瞧着舞台上的纷呈,还给儿子讲着笑话,莫非听得咯咯直笑,脸上有她从未见到过的欢乐和满足。
  这是她身边所得的。
  她拼图般的记忆一块一块重新组合,不再怕拼出那段晦暗。
  莫北将她搂在怀中,她体会到他绵密情意,于是歌声和微笑能够洒遍全身。
  这一层认知,幸福得让她舍不得去承认。
  舞台上的人间好戏继续在上演,有浑厚的声音洒落人间。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历经攀山涉水的劳苦,莫向晚能够看见眼前舞台上一片山明水秀的鲜艳,身边的人携起她的手,在人山人海里,他们合在一起。
  这一夜好梦自酣,莫向晚早上醒过来,莫非抱着她的一条臂睡得似心满意足的小奶猫。她揉揉儿子的发和眉,轻轻吻。
  恍惚就像吻另一个人。
  她是羞怯自心底升起的,这一个早上,莫北看她的眼神也不对。眼底带一点点缠绵的意思,昨晚就像被施了魔法,泄洪闸被打开,奔流而来的情感洪涛,正要发出轰天巨响。
  就在她的写字楼门口,他在车内吻她,对她说:“忘了过去,莫向晚,你需要新的工作和新的感情生活。”
  她垂下视线,是因为还会害羞,所以装气势:“我一直向前看。”
  “看看你的旁边。”
  她把视线调到他的背后:“一棵树。”
  莫北忍不住就伸手过来摁住她的下巴,纠正她的视线:“往哪儿看呢?”
  她就看住他的眼睛,他戴着眼镜,斯文俊秀。不戴眼镜时候,会微微眯眼睛,带点精乖相。她原来一直记得他那副模样的,可如今想起来,不再回避,更不会害怕。
  莫北会认真用商议的口吻告诉她:“我今天还去师大做讲座。”
  她问:“你不是和他们谈不来吗?”
  “有的外快赚,我干嘛不去?不赚外快,人生缺乏多少情趣?”
  “你这么缺钱?”
  她多少通透?七情一开,也会软语娇嗔。把莫北说得心口一荡,又胡天胡地讲:“我要赚好钱,全部存进我的工资卡,以后连人带卡一起上缴。”
  莫向晚斥他“神经”,不好陪着他胡说八道,就讲:“我今天上高等数学,不去听讲座了。”
  莫北点头:“都是骗骗热血大学生的,不听也罢。我接你一起回家,到家帮你做功课。”
  “不行,我高数考不好,都重考两次了。”
  “那你得庆幸我出现了,不然你只能等着非非念大学的时候考过高数。”
  莫向晚“切”了一声,同他讲玩笑话,只有越扯越去抓哇国的趋势,不好这样荒废清晨好时光的。她看表:“我得走了。”
  莫北却正经问她:“你什么时候交辞职信?”
  莫向晚答:“下个礼拜一。正好是在月头,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做面试和交接。手头还有几个演出合同没有签好,跟好了再走,免得新人麻烦。”
  莫北朝他摇头叹气:“你是一等一的好员工。”
  莫向晚站在车外,头顶阳光,同他说:“莫先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她望住他讲,“你也一样,以前天天在家里开会到这么晚,是不是?”
  莫北笑着说:“原来我的身边上演《后窗》。”
  “那是悬疑片,你演的是主旋律。”
  她也是会开玩笑的人,开得这么不羞不燥,不卑不亢。莫北笑得很开心,扬声道别:“有职业道德的女士,Good luck!”
  但他还是要看着她走进大楼,才将车开离。可她也站在路边看着他。
  上海的早晨,迷雾散尽,阳光普照,这样光明一天让天底下的人都留恋。
  莫北想,他得先走,在这样的早晨显然不适合上演十八相送这样没有结局的桥段。他打开车窗,朝后头的莫向晚摆摆手,先自离开此地。

  第 83 章
  莫向晚到了公司打了卡,还未到上班时间。她在办公室内四下回顾,四年前第一次站在此地时,她谨慎又勤力,把这里作为一个全新开始。
  已经提交辞职报告的邹南正式进入交接流程,由史晶派了一名行政助理做暂时跟进。
  张彬言及此事,十分不满,语气差到极点:“临近年底,形势较差,现在谁敢轻举妄动?这时候尽添麻烦,扶不上墙的东西。”
  莫向晚只是平平淡淡说:“人各有志,该说的该做的我仁至义尽,按照流程办吧!她的工作我可以兼一部分。”
  但那一部分没有让她兼,在史晶名下派了一个行政助理过来,也是个聪敏的小姑娘,整天同邹南凑在一起,由邹南培训。
  邹南会把流程一一讲明,连带每个经纪人和艺人的脾气性格都说讲一个清楚。谁讲她不是一个尽职好员工?
  莫向晚问她:“什么去那里见工?”
  “开春以后,他们有部反腐剧要拍,前期的宣传工作由我过去接手。”
  莫向晚鼓励她:“好好做。”
  邹南感激不尽:“老大,蔡导对你赞不绝口。”
  莫向晚真心实意对她讲:“我会离开这个行当。”
  “那多可惜?你这么多年赚下的人脉。”
  “我相信所有的事情能够触类旁通,人脉也可以通用,你讲对不对?”
  邹南信服地点头,她还是贴心,将消息分享:“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史晶和许淮敏在管,财务部那边沉默是金,宋谦基本不管艺人事务了,人事部要招企划专员和跟案经理。”
  莫向晚听了以后点点头。
  史晶在吃午饭的时候找她一起去白领餐厅。
  她们共事这么多年,鲜少会有交流,甚至莫向晚同她打交道都不如同许淮敏多。但经过林湘的葬礼,她对史晶的印象又改观了一番。
  两人还是有那么些共同话题。
  史晶问她:“Merry,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小姑娘直接调给你用,算你的编制。”
  这是一株极大的橄榄枝了,莫向晚有些诧异,史晶的笑容充满诚意,因此她隐晦讲道:“我觉得还是招聘有点经验的人会比较好。”
  史晶问:“哦?”
  她在示意她讲下去。所以,莫向晚说:“因为能够应付好业务转换。”
  史晶微微怔一怔,才说:“Merry,你一般不同宋谦和张彬那些人混在一起。”
  莫向晚微笑:“男女有别,我们只需要配合良好就好了。”
  “我们的配合也一直不错。”
  “嗯,你帮我许多。我们如果有什么证件办理或物流需要,你总能第一时间给予援手。谢谢你,小史。”
  史晶吃掉一个芒果布丁,拍拍手,对莫向晚说:“工作八小时,上下齐心,快乐简单才好。和你合作我很愉快。”
  莫向晚不禁又正眼看一看眼前的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同事。
  史晶有一张单纯的面孔,圆圆的娃娃脸,还有一双月牙眼,笑起来特别甜美。她和所有出身好的女孩一样,在一个环境可控的单位里享受一份工作。她在“奇丽”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几乎要让人以为她将老死在此地。
  但是并不麻木,也不是一昧享受。她这么快就能接手她和宋谦的工作,把过渡角色担当得如此棒。
  史晶还对她说:“工作不就是这样吗?Merry,轻松一点,我在这里拿这些钱多做些事情是应该的。如果你可以再上层楼,拿更多薪水,岂不更好?”
  莫向晚用一种防备的姿态往后仰了一仰,但是史晶不管,挽住她的手臂同她一起回到楼上办公室。
  前台那边正放着一个透明的礼品盒,史晶的助理和于正的秘书同心协力在进行包装。
  于正的秘书问史晶:“史经理,先前忘记跟你确定一下,于太太今天晚上在利苑定的是几点?”
  史晶想也没想,说:“七点。你们先把蛋糕送过去交给他们的店长冷藏就行了,于太太是老客人。”
  秘书和助理都记牢,她们还有一处没包好,莫向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蛋糕上面用金箔的字写“我的爱”,后面的半截看不到。
  但莫向晚心平气和,她回到自己座位上,忽然想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管弦联系了。
  莫向晚是在下午开完一个会之后,才下定决心给管弦打个电话。
  这个会议是关于艺术节开幕式的总结会议,于正对各项工作略做总结,但流程潦草,他并没有做详尽的分析。除操作部门相关头头外,行政部史晶也列席。
  莫向晚冷眼看着,门门道道,愈加清楚。
  她择拣了一个居中的位置坐,谁都不靠近。
  待会议结束,她给管弦打电话。
  管弦笑得还是那样豪爽:“你的气生完了?想到我了?我在你心目中没比秦琴低到哪儿去吧?”
  莫向晚轻声叫她“管姐”,问:“最近好吗?”
  管弦的声音一如既往慷慨,数落她:“你多久没来MORE BEAUTIFUL了?
  莫向晚老实说:“快一个月了。”
  “你也知道啊!今天来不来陪我喝个下午茶,在我酒吧旁边的小咖啡馆。你有外出权限。”
  莫向晚看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她听管弦这样说,是不得不答应下来。
  临出去前,冯阿姨正拿一盒蛋卷迎面过来,抓住莫向晚的手就感激涕零了。
  “法院要重审我们的动迁案子了,莫小姐,我怎么谢谢你才好?”
  莫向晚惊讶:“这么快?”
  冯阿姨一定要把手中的蛋卷给她,她看一看,还是精装的进口蛋卷,冯阿姨礼轻情意重地来聊表寸心。她说:“多亏你介绍莫律师给我,他讲一句话顶得上我们去动迁组吵闹十句。动迁组那些人怕他呢!他就把动迁费在副区长面前算了算,区长就发话了。”
  这教莫向晚共同荣耀,她笑着说:“那当然最好了,希望这一次法院可以秉公办理。”
  冯阿姨不住点头,连连喟叹:“这个世道上,不认得人真是不能办事,认得热心人是真叫福气。莫小姐,我不知道怎么去谢谢莫律师,他是你亲戚对不对?”
  莫向晚没有否认,只是笑着摇摇手里的蛋卷:“我把这个带给他。”
  冯阿姨面红:“我怎么好意思?这个给你们家非非吃,等我们的动迁款下来了,我一定要请你们两个吃饭。”
  莫向晚拍拍她的手:“冯阿姨,是你太客气了。”又问多一句,“最近仙琼阿姨的情况还好吧?”
  冯阿姨脸上忧愁顿生:“情况不大好,前一阵子公司募捐的钞票都用上去了,不是说好要上电视台还要募捐的吗?”
  这件项目莫向晚倒也清楚一二,宋谦早先就与电视台的栏目组接洽,但栏目组最近紧跟香港大牌和奥运冠军的爱心大使活动,一时半刻没有谈得下来。
  这是极少有的情况,宋谦在这行当里混了这么多年,效率从不曾会如此之低,人面也从不会如此难以打开。
  冯阿姨讲:“老总和宋经理张经理后来又捐了点钱。”
  说得莫向晚颇有不解,但冯阿姨说:“老总还是讲情意的。”
  这也是莫向晚疑惑和思不定的。
  人待人的真心实意,都是因缘际会。有善一面,有恶一面,恰如多棱镜,不方方面面看,是看不清楚的。
  莫向晚做好外出登记,在这个光线充足的午后,赴朋友的约会。路中还收到另一个也算是朋友的人的电话,梅范范的声音又镇定又疑惑又有掩藏不住少许兴奋,还有些许迷离,不似正常状态下发出的声音。
  她先说:“晚晚,飞飞姐不成障碍了。”
  这话莫向晚没听懂。
  梅范范继续说:“飞飞姐被搞定了,她不要我的钱了。”
  莫向晚也疑惑:“难道她幡然悔悟?”
  梅范范“哧”了一声:“你以为母狗会改掉吃屎的习惯吗?有人豁了翎子给她了,她不敢动了。哈!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晚晚,我真该谢你!”
  莫向晚更加疑惑:“你谢我干什么?”
  梅范范讲:“因为飞飞姐说,要我谢谢你,赞扬你小晚晚洁身自爱,自然有人爱。”说到此处,梅范范是没有掩住一丝醋意,“晚晚,我老早知道你魅力无边,我还这么蠢头蠢脑要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做。你有这么好的靠山,我竟然不知道。”又有无限凄楚,“我本来还以为——我自己才是孤鬼一只,晚晚,你好运气。”
  莫向晚疑惑愈加大,可又有丝清明和了然,心神不禁一凛,也听出梅范范话语之外的心思异动。
  她不想在此刻猜测和解释,以耐心的口吻同她说:“那不是很好?你就要拍好电影了,将来一定会更好。听说这部片子要竞选奥斯卡,范美,你要加油!”
  梅范范笑了一声:“你终于叫我范美了。对,我改名换姓,等的就是这样一天。我是要赢的。但是晚晚,我听了飞飞姐的话想了想,像你这样平平淡淡就找到这么好的靠山,也是老好老好的。”
  莫向晚抚慰她:“范美,我们从头来过,都很吃力的。我祝福你。”
  梅范范那样叹气:“我只是个庸俗不堪的人。”
  “哪里会?有导演帮衬你,说过你有天分,多少女星都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我有吗?我没有的,我知道我没有的。他们都叫我‘睡遍北影无敌手’,我睡了多少次才睡到一个机会?可是最后还是被人耍了,我在宾馆里把睡了我不兑现的制片人狠狠抽了两个巴掌。于太太正好开门,这门一开,机会才到。原来我睡了这么多次都是白睡!于太太,呵呵,她是个惜才的,就是多情了一点,要我去整她老公。这个女人,一个电话可以叫文艺片导演来看我表演,有背景更大的抢了我的角色,她还有办法让我再上一部戏。这么个女人,却要用这么幼稚的手段去试她的老公?女人没有男人爱,就是不值钱,就是这点贱。”
  莫向晚不愿意听下去,这么隐私又纠缠的故事,完完全全不关她的事。
  有些事情她不想管,也管不了。连管闲事的管弦姐姐都不是件件闲事都管,更何况她?她也不是梅范范的怨气桶,她很少撒谎,但是实在不想再和梅范范说这样的话题,她骗她:“我马上要开会了。”
  梅范范“吃吃”地笑:“晚晚,你现在不想应付我了吧?你到底是看不起我的,以前你爸爸是副行长,你穿好的吃好的,你和我成绩一样不好,但是老师就是对你好。你就骗我吧!你明明在外面,我都听到汽车的声音了。你不诚恳,晚晚。你有靠山,我没有,你还骗我,你以前不骗我的,大肚子了都找我问打胎的地方在哪里。可是你又帮了我,我要谢谢你。晚晚,我们还是朋友吧?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的那个少爷是不是叫Mace?”
  莫向晚不答,单单只说:“范美,你当初照顾过我,收留我这么长时间。”
  “是啊,我们本来已经两清了,对不对?好啦,晚晚,我要跟你说再见,我刚才和飞飞姐喝了点酒。我们干杯泯恩仇。”
  莫向晚在她挂电话前,提醒了一句:“范美,你别再嗑药了。”
  但范美在那头已剩下“嘟嘟”的声音。

  第 84 章
  莫向晚一只手握住手机,心头不可能不生出什么气的,但并不气得重,只是心里很乱。
  或许因为好心被人不领情,也或许其他。
  她想,当年她流浪小狗似的粘在范美身边,才是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因为她怜惜她,用一种荒唐的方式帮助她。
  莫向晚叹气。
  那一种帮助也并非是雪中送炭。
  她记得她下定决心不打胎的时候,范美冷住面孔,甚至尖刻地同她说:“晚晚,不是我要讲你不自量力,你就是一根孤草,你还打算要少爷认账?把这个肚皮赔出去,输死人了。”
  范美坚决建议她去打胎,甚至带着逼迫的态度。
  莫北不知道,他们过了第二夜后,她还见过他一次。
  范美把她骗到了政法学院,她看到眉清目朗的莫北在打篮球。他打篮球时候戴的也是隐形眼睛,技术很好,身手矫健,还有女孩在篮球场边为他喝彩。
  彼时,她因为初孕而身体浮肿,发色黯淡,面色僵黄。
  范美指着为莫北加油的神采飞扬的女大学生们讲:“看到没有,这就是差别,你醒醒,晓得吗?醒醒,不要昏头。”
  她以为她为一个男人而昏头。那是错的。
  那天,她看到另一面的莫北,积极向上,朝气蓬勃,满身阳光。她赌气又好胜地想,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摸了摸肚子,莫非在里面第一次动了。
  于是有种力量应运而生,让她更加坚定。她对范美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
  范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怪物。她知道她们做这种事情的,最忌讳被嫖客睡大肚子。她想,她不应该有这种忌讳,因为她想要重新获得阳光。
  范美或许知道了莫北就是Mace,当年她揪着她去看的那个打篮球的大学生。
  她的心思,莫向晚想自己能琢磨得到,想一想,觉得不需要理会。
  没有人有义务原地踏步不动,范美是懂得前进的人,她会调节好。
  她可以不同她生气,因为她们之间,原本就无账本。
  莫向晚忽然很想打电话给莫北,她想,她与他,如今同样身披一身阳光,朝气蓬勃,可以期待明天,携手共进。
  这样的情绪澎湃着,又收敛着。
  她毕竟含蓄,还是没有将号码拨出去,反倒收到莫北的一条短信,他问她:“晚饭要去就到师大食堂解决,我们学学大学情侣,免得以后有麻烦。”
  莫向晚看完就笑了,想起上一回在师大的遭遇,有种甜蜜上到心头,她答:“行啊!但是非非怎么办?我们还是早点回家。”
  莫北消息很快过来了:“惨不惨?我们谈个恋爱还要顾着小拖油瓶,我会把他交到崔妈妈那儿的。”
  莫向晚看后又想想,突然就有个念头,如果莫非有爷爷奶奶在身边,就不用常常寄人篱下地求照顾了。这念头是电光火石的,就一瞬,莫向晚定下心神,决定不可操之过急。
  她收好手机,择明道路,走向目的地。
  管弦的“MORE BEAUTIFUL”隔壁就有一间小西餐厅,老式洋房改造的,环境静谧又优雅,但莫向晚来此地的次数并不多。她前来此地,总是直接趋至管弦的酒吧。
  今天管弦把她约在这里,或许也是对她近日的疏远有了些敏感的心思,小心地不唐突她。
  这会让莫向晚稍动恻隐之心。
  朋友之间,求同存异。她丁是丁,卯是卯,很容易让友情过钢易折。凡事不可片面下决定,且听一听管弦的解释再说。
  因此走入小西餐厅的莫向晚,是带了些歉意和期待的。
  管弦已经坐在靠窗处的小圆桌等着她了,这个座位相当雅致,窗外有错落的夹竹桃,稀疏的树影倒映在橡木的桌面上,静静不动,能安人的一颗私密又想要透秘密的心。
  莫向晚坐下来,管弦便说:“我叫好了拿铁,这里的多拿滋堪称沪上一绝,你也试试?”
  莫向晚照例没有意见。
  自认识管弦一来,她的任何决定,她一贯都无甚意见,除了秦琴那件事情。也就除了秦琴那件事情,管弦在万事万物上都坦诚地帮助她。
  莫非出生的那天,她羊水早破了,但懵懵懂懂,还照例要去劳作。管弦见状,心急如焚,二话不说就叫了车送她去医院。
  一路上,她临产的恐惧终于全部生出来。
  她说:“管闲事姐姐,如果我死掉了,你能不能带大我的宝宝?”
  管弦拍拍她的肩,又摸摸她的肚子,想要尽力安抚她腹中躁动不安的孩儿。她说:“别怕,只要你别怕,什么关口都能闯过去。你下了决心就别退让,这才是好汉一条。”
  这样让莫向晚有了心理支柱挨过了死门关。
  莫向晚在管弦的对面坐好,她叫一声:“管姐。”
  管弦把细眉一挑,有责怪意味:“我听说你最近在谈恋爱。”
  莫向晚不隐瞒她:“是莫非的爸爸。”
  管弦抚掌:“这多好,有始有终才是最大的幸福。我听说他天天送你到公司门口,小姑娘,你终于要幸福了。”
  莫向晚笑一笑,不响。
  管弦说:“幸福的小姑娘,那么你是不是能原谅我呢?”
  她依旧这样直接,莫向晚丝毫不意外。管弦这样的人,做事情向来干净利落,脆生生毫无拖沓。
  莫向晚也就直接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
  管弦微笑:“这是圈子里的规矩,我说过我的店里不接这样的事情,他们出去解决全不是我的权责范围内。”
  “那你是提供平台了?”
  “沙龙的作用之一,不是吗?”
  她太坦荡,莫向晚不禁会吃惊。她是个直接的,可说这样一件事情过于坦率了,她好似不认得她。
  管弦叹气:“小姑娘,一直以来,你只愿意了解你想了解我的那一面。你把所有的事情往好的地方想,你需要良性的生活方式催眠你自己。你想想,你是不是这样的人?”
  莫向晚瞬时间呆一呆,这么坦白的管弦,逼得她也快要撕破自己糊好的美好糖衣了。
  服务生上了咖啡和多拿滋,香甜的气息下,管弦这样同她说:“小姑娘,我帮你就是帮了,这是我愿意的。你做事情踏实努力,你懂得感恩图报,你愿意和我倾心结交,我才把你推荐给于正。你需要一份薪水不赖的工作,我也需要一个我的好朋友在他身边。”
  莫向晚抿一口咖啡,轻吁一口气:“管姐,我晓得的。我们,某种意义上,也是互不亏欠的各取所需了。”
  管弦摇摇头:“不,我不逼你的。如果你同意和宋谦交往,我们才是真正的各取所需的合作。不过那样我们的友情就蒙尘了对吗?”
  莫向晚放下咖啡,这里咖啡的确香浓,但她不太留恋这样的香浓。
  “如果我和宋谦能够在一起,对于于总来说,有更贴心的帮手,对不对?”
  管弦的眼里有遗憾:“可惜事实上不是这样。”
  “我和于总的合作,只是上司和下属,你感到很遗憾?”
  管弦也抿一口咖啡:“确实。但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保持这样的距离感,小姑娘,你也不是一般的精明。”她又说,“你,实在和当初的我很像。一步步算计着走,不太肯吃亏的。”
  莫向晚低头,轻轻说:“管姐,我是保护我自己,我有儿子。”
  管弦笑:“所以我才是大刀阔斧的那个。”
  “管姐,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管弦当即否定:“退一步满盘皆输。”她缓缓说道,“我邀请秦琴绝非存心,那边的人指明要见她,我只是满足友人需求。”
  “他们给你什么?或者,给于总什么?”
  管弦笑笑:“他们给的什么,不会因为一个秦琴就不给的,秦琴扫面子顶多只是一时间的不愉快。于正在外注册的公司老早运作,资金到位之后,在香港即能正式注册。这么多年,他终于完成原始积累,可以重获自由。这一点,你虽然没有直接问过考虑过,但很早以前就警觉到了不是吗?”
  “那么林湘呢?”莫向晚一想到林湘,不由声音就高了八度。
  管弦听了,蹙眉正色:“你不要质问我,这个圈子里诱惑比比皆是,谁是龙谁是虫,没有多少天就能见真章。我说过沙龙只是平台,有好朋友问了,我传一个话,各人接受与否,和我不相干。但林湘,棋手无悔——她——在这个圈里混得还不到位。”
  “管姐,你收手吧!”
  管弦摊手:“这个名利场,个人有个人的角色,进来了就遵守规则。”
  莫向晚认真同她说:“我礼拜一就向于总递交辞呈了。”
  “做的好,你现在脱身,最好不过,回头有深情似海的男主角等着你,这个时机真真好。”
  “管姐——”
  管弦摆手:“其实我的事,你知道的并不多,你选择知道的不过是你想要知道的那部分。我一直是个赌徒,进了这个赌场,有些手,是收不住的。”
  “为了于正?他不止你一个女人。”
  “你以为现在的于正,之于我,难道就单纯只是一个男人?”
  莫向晚惊骇地望住她,仿佛不认得她了。
  “我和于正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抵不牢上海滩的五光十色,浪奔浪流,看是谁输谁赢。于正如果只是回来念个书,被家里安排进机关任个职,再和我结个婚,就此碌碌一生就过去了。但是,凭什么?
  “他们家于直读书读不好,就直接送国外去,回来轻轻易易就可以开公司,搞事业。于正连创业基金都没有。”
  莫向晚面前的食物,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她骇笑:“你别告诉我,正因为这样,他才去娶了祝小姐?”
  “祝小姐在家里的尴尬位置,比于正好坏强一些,她伟大的父亲愿意提供关系和资金给她创业。我们一步一步进步,一步一步积累,大家赚才是真的赚,不是吗?你以为他们这种门楣到处都讲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吗?不,那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实际上他们讲究男女沟通无碍,搭配干活不累才是真谛。”
  莫向晚惊骇到无以复加:“难道祝贺根本就知道一切?”
  管弦还是微笑:“入局的人,都要清楚自己的定位。祝贺,她是爽快女人,可最后还是为了于正不爽快了,想要翻盘了。愿赌服输,不服输就再赌,赌到赢为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管弦是在微笑,但微笑的姿态稍稍狰狞。莫向晚还是低头,不愿意看,但是如实说:“管姐,你这样,很难看。”
  管弦把微笑转成无奈的笑:“小姑娘,你的自我保护才可爱。什么都看不到的人是最幸福的人。”
  莫向晚勉力地,将面前的食物一口一口吃掉了。
  有这样片刻的静谧,她们在稀疏的夹竹桃的阴影下,各自为阵,各自将面前的食物解决。阴影横亘在桌面上,怎么都去不掉。
  莫向晚问管弦:“管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管弦将杯内最后一口咖啡喝完,她用餐巾慢慢擦拭好唇,才说:“我想了好几天了,小姑娘,真心把我当朋友的人,我有义务坦白。”
  但莫向晚无法应对她这样的坦白。不过几分钟,她接受到她这样惊涛骇浪般的讯息,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和怀疑连贯成线,还是太难以置信,太不知所措了。
  管弦的手机响起来,她拿起来接听,只“喂”了一声,越听面色越凝重,合上手机后,对莫向晚讲了一句:“你先走吧!”
  莫向晚不解,管弦的面色是焦急又慌乱的,好像出了什么棘手的突发事件。
  但要走也来不及了,此间的服务生带了两名民警走进来,莫向晚正诧异,一位民警问管弦:“你是MORE BEAUTIFUL酒吧的老板?”
  管弦立起来,好生惊惶,她点点头。
  民警说:“我们在你的酒吧内发现非法卖淫活动,请你回去配合调查。”
  管弦的脸,立刻就刷白了,她想要争辩什么,但面对面无表情的民警实在无力。莫向晚站起来,声音也不免犯怵,温和地问:“民警同志,是不是搞错了?”
  另一个民警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兜里掏出一页纸来,他皱牢眉头问她:“你是‘奇丽传媒’艺人管理部经理莫向晚?”
  莫向晚不是很明白眼前的民警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但民警说:“你公司艺人叶歆涉嫌在公共场所卖淫,她将你作为首要联系人,也请你一起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莫向晚险险晕眩,她支撑牢自己,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冷静问道:“我是否可以先和公司联系一下?这件事情十分重大。”
  民警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一切回派出所再说。”
  莫向晚看了看管弦,管弦也在看着她。她是一脸茫然和惊怕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整个思路。而莫向晚只是惊疑,如果这只是一件突发事件,为什么民警会知道她的身份?
  她很想找莫北,但是民警眼神犀利,已逼牢她们速速随他们离开。
  一切只好先去派出所再说。

 -----下接出书版本----

  莫向晚看了看管弦,管弦也在看着她。她是一脸茫然和惊怕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整个思路。而莫向晚只是惊疑,如果这只是一件突发事件,为什么民警会知道她的身份?
  她很想找莫北,但是民警眼神犀利,已逼牢她们速速随他们离开。
  一切只好先去派出所再说。
  莫向晚同管弦跟着两位民警趋至派出所,在拘留室里,她同叶歆照了个面。
  叶歆穿戴整齐,但哭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瑟瑟地,就怕疾风一吹,就此落入泥淖之中。她好不容易跃上枝头,却遭此大劫,整个人已近恍惚。
  她看见莫向晚,又开始哭起来,唤她:“Mary,我没有,Mary,帮帮我。”
  旁边的女民警似是早已心烦,她喝道:“吵什么吵?再吵把你关到小黑屋去!”
  叶歆才咻地闭嘴,只是无助地望着莫向晚,倒是一眼都不敢看管弦。
  管弦并没有什么表情,带他们来的一位民警说:“你跟我来。”原来民警要带她去另一间屋子做笔录,她望一眼叶歆,眼色无波,却令叶歆低下了头。
  管弦走后,女民警对身边同事笑道:“真是老鸨的架势啊!”
  莫向晚听不得这样的话,微微皱皱眉头。
  她好声好气问民警:“我能不能向公司作汇报了?”
  带她回来的那位民警不紧不慢说:“别急,你先做一个登记。”
  女民警对莫向晚说:“请你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吧!我们给你暂时保管。”
  莫向晚不解,问:“为什么?”
  女民警指指叶歆:“刚才这位小姐说,她的一切行动都是因公司指示,你是她的直接领导,是不是需要对此负责?”
  莫向晚大惊,转头看向叶歆。
  叶歆又是瑟缩,不敢说话。
  男民警说:“莫小姐,你配合一下,等事情查清楚了,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莫向晚听呆了。
  这么说,他们完全是把她当做嫌疑人给拘留了,且犯罪当事人将她直接牵扯进去,这太荒唐了,她完全没有顾忌什么,只是申辩:“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
女民警扭开钢笔笔管,懒声懒气同她说:“如果没道理,你就像刚才那个一样进小黑屋做笔录了,别吵吵了,每个初来乍到的都这样。把事情查清楚了,自然都没有问题。”
  当此之际,除了配合警方工作,也别无他法。莫向晚且忍住心头的气,也不再看叶歆那副可怜面孔,她把身上的手机、钱包、手表一一拿了出来,男民警拿了一张报纸全部包走了。
  男民警递一张纸过来,她仔细填了,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写了一个清楚,在紧急联系人处,她想了想,把莫北的姓名和手机号写上去。
  男民警说:“你放心,拘留不是处罚,只是要群众配合警方调查的一种方式,我们会通知你的家人。”他看一眼单子上的名字,“姓莫是吧?是你哥哥?”
  莫向晚摇摇头,答:“是我的朋友。”
  “男朋友?”这次是女民警问。
  莫向晚不大高兴她这样刨根问底,但此刻肉在砧板上,她不得不礼貌,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算作默认。
  女民警偏还讲一句:“真怪,找个同姓的男朋友。”
  莫向晚没有多理她。
  男民警见她一副纯良的面孔,又似有满腹委屈似的,录口供时不由就客气了几分。
  他开始问她。
  “姓名?”
  “莫向晚。”
  “年龄?”
  “二十七。”
  “你在奇丽传媒任职几年了?”
  “四年。”
  “我们得到线报,奇丽的艺人经常在本区的酒吧-MOREBEAUTIFUL从事卖淫活动。”
  莫向晚很想露出惊骇的神色以示清白,但已无心力这样做。她疲惫地同民警说:“我不知道。”
  女民警严厉地说:“不知道?酒吧隔壁的星级酒店套房里,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赤身露体,桌面上还放着人民币,人民币旁边还有酒吧的订位卡,上面写好了酒店房间号和价码,价码和人民币的数目一点不差。”
  莫向晚抬一抬头,她猛地握紧双手。
  管弦很早以前说过,出了酒吧大门的勾当,她管不着。但是勾当却在她酒吧的附近进行,她一手一脚全部安排好。
  那一点一滴的晦暗,袒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让莫向晚也像叶歆一样瑟瑟发抖起来。
  “许多人一出酒吧就直接上隔壁酒店做交易。”女民警飞了叶歆一眼,叶歆唔了一声,没有敢哭出声。女民警嗤笑一声,似是暗地嘲笑。
  叶歆是初犯,就被人赃并获,这只是一间街道派出所,却这么雷厉风行。莫向晚觉察出不对劲来了。
  后来男民警又问她的几个问题,大多无关痛痒,他们什么都知道,包括MOREBEAUTIFUL内外发生的一切,时间、地点、人物,包括一共有多少次。正如他们所说的,他们分明早就已经盯住了。
  这正应了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莫向晚想,桩桩件件都是自作孽,又何怪他人狠抓小辫子。
  警方询问她的最关键的问题不过是这个——“你确定你们公司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真的一无所知吗?
  如果答一声“是”,莫向晚自己都觉得可笑,她要怎么答?她的头嗡嗡地隐痛。这沉疴旧病,就此要发作出来。她以为她离开了,但实际自身并没有就此完全抽身。
  她处身在这样一个环境,如何是好?
  莫向晚答警方:“不知道。”
  她是真真正正的不知道。
  民警看她疲惫又头疼的模样,没怎么为难她,只是对她说,今晚是需要住在拘留所的小作息室里,因为管弦的口供还没有录好,随时需要她的配合。
  她问:“必须要在这里过一夜了?”
  女民警说:“我们有值班的同事,苦不了你们。”
  莫向晚担忧莫非,他出生以后就没有发生过亲妈夜不归宿的事情。她焦急了些,问警方:“有没有通知我的朋友?”
  男民警答:“已经打过电话了。”
  莫向晚点了个头。
  管弦又被带了出来,她面容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反观叶歆早已哭了个凄惨不成人样。民警将她们三人都拘在一处屋里,还从饭堂里给她们打了饭回来,督促她们填饱肚子。
  莫向晚打开饭盒盖子,里头是茭白肉丝,菜色尚可,但塞入口中,味同嚼蜡,食不下咽。
  叶歆吃了两口,又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女民警和男民警都很腻歪她这样的状态,也没有太多耐心关顾她们,索性提了饭盒到外间解决。
  管弦喝了一声:“哭什么哭!”
  叶歆抽抽噎噎:“他们为什么把那两个男人放了?”
  “他们嫖宿暗娼被罚了款。”
  “我们也罚一点款行不行?我只要出了这里。”
  管弦忽而冷笑,说:“你以为出了这里就行了吗?殊不知外面已经翻天覆地翻江倒海了。”
  莫向晚蓦地听呆了。
  对,外面还会有其他状况发生,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出了这里,将来如何?她们谁都没有把握。
  这不就是娱乐圈吗?她早应看淡世情,将一切光怪陆离看成是自然。
  自己素来身强力壮,挨一挨,无所谓,明天起来还是好汉一条。
  她问叶歆:“你怎么想到要找我的?”
  叶歆低头抹眼泪。
  “邹南说过,有困难可以找Mary。”
  这初冬夜晚的萧瑟,本来已让莫向晚快要发抖了,但听得这样一句话,缓缓回了些底气。
  她问始终一言不发的管弦:“管姐,警察把我们拘留在这里,是不是还要查一个容留卖淫罪?”
  叶歆惊叫:“不不不,这不是犯罪,这是犯法,怎么会这样呢?”
  管弦唇角露出一丝自嘲又蔑视的轻笑,对叶歆说:“敢做就敢当,瞧你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她转头对莫向晚说,“小姑娘,这和你是不相干的。可是真不巧,你今天正好和我在一道。”
  莫向晚只是笑笑,往左边挪了一挪,离开管弦稍远一些距离。
  她把饭盒里的饭和菜一口一口全部吃完,她想,出去后的第一件事情,是要赶快将莫非的户口迁走。
  莫向晚等管弦和叶歆把饭吃完了,就手一收拾,想要叫民警进来帮个忙带出去。但门吱呀一声打开,男民警走过来说:“你们两个都可以走了。”
  他指的是莫向晚和管弦,叶歆马上扑上去问:“那我呢?那我呢?”
  民警把手一摊:“还需要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叶歆又哭起来,对管弦忽然就一句:“都怪你。”
  管弦轻斥一句:“你又发什么神经?民警同志会查清楚的。”
  叶歆又扒住了莫向晚的手,哀求:“Mar,你要救我,救救我。我刚刚开始,不可以就这样完蛋。我害怕,我害怕呀!你们不要丢下我!”
  莫向晚被呼唤得心慌意乱,看她几乎心魂俱碎,不知从何安慰。
  她跨出这一步,这是未曾想见的结局,如何去承担?既然承担不住,为何又要跨出这样一步?
  莫向晚只能伸着双手任由她拉牢,这是她仅仅能做的。
  民警不耐烦了,讲:“不做亏心事就不要怕。”一手扯开叶歆的手,对莫向晚说,“走,快走。”
  管弦抬一抬眼,又看叶歆一眼,终于说:“你放心吧!民警同志讲得对,不  做亏心事就不要怕,一切事情都会平息的。”
  莫向晚这么一回眸,就看见一个镇定自若的管弦。她已经从最初的慌张完全转变过来,一张面孔漠漠然,冰冰冷,毫无人气。
  一股凉气就从莫向晚的心底升起来,完完全全不知道心底是什么味道。
  来接管弦的是一位律师,莫向晚看一眼,就明白了。她见过这位律师,在莫北的事务所里,是莫北的同事。她想,看来是于正打好了招呼。他,至少是有情意的,对管弦不会不管不顾。
  那位律师对管弦客客气气,又同莫向晚说:“莫小姐,莫北正在赶来的路上。”
  原本手渐冰凉的莫向晚缓了口气,竟是些许期待地点点头。
  管弦朝她笑:“那个人对你不错。”
  她也对管弦微笑:“于总总归是对你好的。”
  好与不好,也是个人冷暖个人自知了。
  律师同民警稍作沟通,管弦只算作被保释,莫向晚则是属于调查完毕,即刻放人。看来民警还要进一步查证。
  出了派出所,律师同管弦和莫向晚说:“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准备好罚款交过来就行了。明天你们公司再活动活动,先把叶歆弄出来再说。”
  莫向晚只是不语,不想同管弦多说什么。管弦也没有同她说什么。
  似乎经过这个昏然的夜,两人都不愿意再走近,彼此不约而同都远了些。
  外面的天气清冷,毕竟入冬了,莫向晚下午出来时日头正好,她没有穿厚外套出来,这时出了公安局的大门,才惊觉冷得出乎她的意外。
  莫北的同事对莫向晚说:“莫北来了。”
  他说完,莫向晚心里想的那个人就从远处奔跑过来。莫向晚看着莫北越来越近,身体忽而就开始放软,一颗心也放软,这么巴巴地看着他来到她的身边。好像只要他在身边,一切问题即可迎刃而解。
  莫北面上掩饰不住担忧,他用抱歉的口吻说道:“我来晚了。”
  莫向晚只是摇头。
  莫北伸手过来,握一握她的手。
  他的同事笑道:“呦!要不是今天这档子事,我们都不知道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莫北也对同事笑道:“这是我女朋友,莫向晚。”他面向管弦,问莫向晚,“不介绍一下?”
  管弦僵硬的面孔换了一换神色,望一望稍显犹豫的莫向晚,先自我介绍了:
  “管弦。”
  她言辞简短,态度大方,没有多说,也不以莫向晚亲密友人自居。这让刚刚才现疏离感的莫向晚感到不安,撇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们是否还是友人?
  她在心底给自己打这么一个问号,犹豫着,没有即刻给予反应。但管弦只是笑一笑,自行离去。
  她就怔怔望住管弦形影相吊的背影。
  莫北的同事讲:“警方说是有人举报,我想多半是记者搏新闻稿。不管怎么样,明天就会有结果了。”
  莫向晚的心头一跳,莫北竟似有所觉,更加握紧她的手。他同他的同事道别,揽着莫向晚离开这个地方。
  回到家里,莫非已经做好作业,正等着莫向晚回来检查。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么失落又难过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对着母亲做了一个可爱的表情,说:“妈妈,放轻松,放轻松。老是紧张会老的,我给你捶捶。”说着抡起小拳头要给莫向晚捶背,被她捧起小手亲了一下。
  莫北拍拍莫非的头:“快去上床睡觉。”
  此时已经九点了,确是莫非上床睡觉时间。平时他会赖一会儿,吃些东西或看会儿电视,但今天没赖皮,因不想给母亲增添烦恼,就乖乖听从父亲的旨意刷牙洗脸上床睡觉。
  莫向晚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在沙发上小坐一会儿。手里的咖啡还未喝,就被莫北拿走了,他为她换了一杯牛奶。
  她又拈起手机,犹豫了几番。
  莫北看她如坐针毡的样子,就说:“没必要打电话给于正,他早就知道这事了。
  莫向晚颓然地放下手机:“以前我只是怀疑,原来管姐真的一直帮着于总做一些暗地里的事情。”
  在莫向晚黯然神伤时候,莫北轻轻抚着她的发,说:“向晚,别难过。”
  莫向晚摇头:“我这么麻木。”
  “你要养大非非。”
  “管姐一直对我很好。”
  “我知道。”莫北对她说,“如果你觉得你可以,还是能和她做朋友的。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是只分黑白两色。”
  “或许管姐是真的太爱于正了。”
  莫北侧头,分外认真地对她说:“向晚,能不能把工作上的不愉快抛开?它占用你太多时间了。”
  可莫向晚放不下,咬咬唇:“莫北。也许明天后天都会很糟糕。”
  莫北耸肩:“那又怎么样呢?向晚,我希望你知道你身边有个我。”
  他这样诚挚的一个眼神,恰如春风暖暖掠过她的心头。她想起下午的种种过往,带着感激的神气说了一声“是”。
  莫北倾身过来抱抱她,又想要吻她,被莫向晚把头一低,莫北只能吻她的发莫北的温柔,莫向晚是感悟的,他希望她撇开不愉快的那些事情。她伸出了双手,也回抱住他。
  这是她的一次主动,莫北感受到了,两人靠得更加紧。
  莫向晚心底还有其他一些感动,此时全部涌上心头,因为心头的凉意,更需要暖意来驱散,全赖有他。她向他道谢:“莫北,谢谢你帮了冯阿姨,谢谢你摆平了飞飞姐。一切的一切,谢谢你。”
  莫北并不意外她说的话,他笑着说:“我要谢谢你的谢谢,这让我感觉我这个莫非爸爸当得还是有点用的。”
  莫向晚轻轻地笑,她想,原来有他在身边,会这么好。一想就微抬起头,莫北正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他在看,也在想,看到她抬起头,这样的角度剐刚好。
  他又是情不自禁就吻了下去。
  这一个吻暖和而绵长,让莫向晚渐渐倾倒下去,与他唇齿相依。
  这么多年以来,莫向晚从未如此依赖过一个人,而今她只愿在他的怀抱里能够得到休憩。这样的念头开始如火如荼,她会回应他唇舌的纠缠,放任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他的掌心这样暖,将她被冬风吹凉的经络和血液重新复苏。
  他不再是Mace.他只是莫北,是倾心告诉她,他要陪在她身边的莫北。在他的指掌之间,她不再厌恶,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不再犹豫,不再抵触。他能够打开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
  莫北原本只是想亲亲她,给予她信心。
  今天下午的这段经历这样糟糕,他能够清楚体会到她的沮丧。
  收到派出所电话时,他正预备去师大,接完电话就掉转了车头,回到单位告诉江主任“于正出事了”。正巧于正的电话打过来,江主任派了熟悉“奇丽”的律师去处理这桩案子,他则先去了莫非的学校将莫非接回家安顿好一切。
  诚如同事所说的,这并不是复杂的案子,莫向晚只是被寻去拘留起来配合调查,但他接到电话之后,心急如焚,先挂了电话去区局了解情况,拘留证正是相熟的区局局长开的,他正诧异莫北怎么管上这种事,说:“这个酒吧鱼龙混杂,地区派出所早就当重点检查对象盯上了。最近有人提供了线索,扫黄打非是例行工作,只要他们停业整顿,痛改前非,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原来还是个惯犯。
  莫北想,莫向晚经此一事,不知会难受成什么样子。他知道管弦是她的好友,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给予她无私的帮助。
  莫向晚是个重感情的人,心里明白和亲眼所见,其影响程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莫北飞车赶去现场,远远就看见她同管弦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垂首立在街边,心中不由一紧。他只有将她的手握牢,也只能先握牢她,不再放开。
  此刻他也不能放开,更舍不得放开。
  他记忆里有当年十八九岁的草草馨甜的气息,冰冰凉凉,就像在冬天里吃冰淇淋。
  她调皮地说:“十九岁,卜卜脆。”一双手在他的身上燃起火焰。
  这记忆如此真实,一幕幕回放,让他的身体不自在,渐燃渐热。他将眼镜摘下,丢在一边的茶几上,再绵密地吻了下去,手也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紧促的沙发间,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
  莫向晚陷入绵软的靠垫之中,承载他的重量,体味他的热度。她想要推开他,但已无力,莫北这么固执地抱搂住她,不让她躲避不让她退却。
  和九年前多么一样,这个男人用同样的姿态抱她,让她的身体袒露;和九年前又多么不一样,她的心也在此刻袒露。
  他的吻就印她的心口,隔着暗花薄布,隔着万语千言,就算要心内激动落地上天,都只是这么浅浅地吮吸,小心地呵护。
  莫向晚的双手渐渐放低,就此敞开怀抱吧!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在爱她,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口热气翻涌,几乎要落泪。
  她轻轻呜咽,但莫北听到了。这么电光火石间,他发现莫向晚的衬衫扣子全部被自己解开,从她的颈到她的胸,都有他缠绵过的痕迹。
  这是唐突的,莫非还在小房间里睡觉,他几乎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她做出儿童不宜的事。
  莫北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平复住自己的情绪。
  莫向晚静静地由他搂抱,她也抚摸他的发,这么柔软地贴着她的皮肤,让她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说:“草草,我们从头来过?”
  她答他:“好的,Mace。”
  莫北抬起身体,抽出停留在她身体上的手,把她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扣好。
  莫向晚拿起他的眼镜,给他戴好。
  又穿回衣冠的两个人互相注视,都能看见对方的脸上残留的春色,竟然都不好意思起来。
  莫向晚一低头,一垂眸,可又看见他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欲望清清楚楚没有消除。
  她吞吞吐吐:“你--”又羞于启齿。
  结果莫北这样自嘲笑道:“向晚,你觉得非非有你这样的妈妈和我这样的爸爸,是不是很幸福?”他说完亲亲她的浓眉,“我想,我们还是领好证再办事,这样比较合法。”
  莫向晚没有答,只是主动拥抱他,不愿意再放开这一簇暖意。
  结果这一晚,莫北睡在了莫家母子小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回到自己的403室去。
  莫非半夜爬起来上厕所,被沙发上睡着的莫北吓一跳,瞪着大眼睛讲:“爸爸,你要么睡到妈妈床上去好了!这里很冷的。”
  莫北这一晚翻来覆去没睡好,被儿子半夜讲的话噎了一个半死。
  他是不舍得走,又不敢再进一步,才非要拿了自己的被子睡在他们母子门外,心里反复回味那一段又反复克制,暗骂自己“既然做了圣人就不要后悔”。这时被儿子点破心事,心头大不自在,斥他:“小孩子半夜撒了尿快回去睡觉!”
  莫非好心被批,生气地呜呜两声又爬回自己的小床。
  其实莫向晚也没有睡着。
  莫北就睡在外面,翻来覆去,他想的,和她想的,都差不多。她一想,双颊就火烧火燎,用双手捂住脸颊,暗斥自己:“莫向晚,不要发痴了,多丢人?”
  但他又翻一个身,她又怕他冷,不免半夜也爬起来,翻出一床被子,正要抱着送出去,没想到莫北抱着枕头被子走进来了。
  她大吃一惊,差点叫出来。
  莫北拍拍她的头:“太冷了,和你挤挤。”
  他没戴眼镜,几乎是摸索着找到她的床,一个翻身就躺了上去。看得莫向晚哭笑不得,她只好抖开手里的被子,再给他盖上。
  幸好她因为从小睡惯大床,后来自己置家就给自己买了大床,虽然比不上他在403里放的那张床大,但是睡两个人也不成问题。
  她摇摇头,只得往他身边躺下。
  但莫北翻一个身,就隔着被子将她抱住。
  莫向晚为难地唤:“莫北。”
  莫北嘘了一声,将自己的臂膀伸到她的颈下,抱得更紧:“别说话,睡觉。”

  CHAPTER 24
  也许是折腾了这大半夜,两人都累了,不久就相继睡沉过去。
  早晨是莫北先醒的,他趁早起来,先去买了早饭,顺便在新村口的牛奶亭给莫向晚订了三个月牛奶,回程中遇见管车棚的麻哥。麻哥正坐在车棚门口看早报,见到莫北,先神色一慌。
  莫北笑着朝他打招呼,麻哥瘪瘪嘴,将报纸拿到莫北面前,问:“莫先生,你看看这个说的是不是莫非妈妈?”
  莫北看他神色顾忌,心里莫名一震。他将报纸先接过来看,整个娱乐版有二分之一的版面写一篇社评。标题叫做《娱乐圈道德底线崩塌,是人员从业素养不足还是职业道德缺失?》,下首配图恰恰正是昨晚从派出所走出来的莫向晚和管弦,两人虽然脸部被打了马赛克,但熟人一见便知。
  她二人泾渭分明,各自走各自路,照片的角度却看上去显得惊惶,正配合下首内容。
  记者直截了当曝光圈内三产交易,直指娱乐圈从业人员暗箱操作,言之凿凿.更透露某某娱乐公司艺人管理部莫某某为此被公安系统拘留配合调查,被拘留的另外一个艺人正是正要走红的叶某。
  麻哥担心地问:“是不是莫非妈妈单位出了事?”
  莫北笑一笑,将报纸递还给麻哥:“没什么事。”
  他回到莫向晚那儿,她们母子已经起床,莫非正跟着录音磁带背英文。他最近的英文课要开公开课,老师希望他和同桌上去说一段对话,他特别紧张。
  莫向晚正在梳头,见莫北进来,看他脸色不是很好,就问:“怎么了?”
  莫北想了想,决定还是告诉莫向晚。
  “昨天的事情上报了。”
  莫向晚正抬着手腕扎辫子,闻言手一顿。
  她本就该知道,此事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问:“然后呢?”
  “你和管弦的照片被登了出来”
  莫向晚颓然放下手,苦笑:“从来就不是什么娱乐圈人士,还有上报的荣光,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莫北抱抱她的肩。
  “别急,我想你能应付好,早一点辞职,早一点脱离这个地方。”
  莫向晚点点头。
  但两人都觉得事情难办,最后达成的共识是由莫北先将莫非送去学校,再接莫向晚去单位。
  一场混乱是可预料的。
  莫北在车上对莫向晚开玩笑:“你进这行真没后悔过?一天到晚面对长枪短炮。”
  “必要的时候只能学王成,喊,向我开炮。”
  他提醒她:“如果有麻烦情况,千万沉默是金。”
  “记者们都叫我蚌精,磕得死紧。”
  莫向晚朝他笑,笑容还能甜美,莫北又吻一吻她。她也贪恋他的吻,尤其在自己心慌的时刻。
  以前凡是公事上面有棘手问题,她总是一个人面对,一个人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气,但现在有莫北在身边,这点底气可以支撑起她。
  反正别无他法,只能一关一关闯过去。
  这个世界上传递速度最快的,总是坏消息。莫向晚想,她进了这个圈子,就应该明白坏消息,总能聚拢镁光灯。
  林湘的艳照、林湘的葬礼,还有这一次。
  莫北把车开入这条熟悉的道路,就能看见前面蜂拥的人群,一大群面目不清的人正要向写字楼内蠢蠢欲动。或许保安早得“奇丽”的指示,拼命阻挡。
  莫向晚接到史晶电话,她干净利落说:“从停车场地下室上来。”
  莫北也明了,调一个头,就往停车场开。
  但哪里都不清净,阴暗的停车场竟然都有三五个镁光灯不时闪烁,和保安闹成一团。
  莫向晚避无可避,莫北问她:“下去?”
  她点点头,打开门一步跨下去。
  那边的镁光灯瞬间找到焦点,全部对牢她一个目标。他们都认得她,她是“奇丽”的艺人管理部经理,今早早报上的半个主角,他们希望在她这里得到餍足。
  “莫小姐,请问被抓神秘女子是叶歆吗?”
  “据说叶歆和两个男人行为不检,确否有此事?”
  “贵公司如何看待此类事件?”
  “叶歆的新唱片会不会如期发表?”
  有的甚至还带着坏心,一手可推人人地狱。
  “莫小姐,你在此事中扮演的是何种角色?你难道没有参与这个事件吗?”
  莫向晚统统不答,莫北抱着她,格开记者扫射的镜头,做她坚强臂膀,护她突破人群。但人群如浪潮,蜂拥住他们,他们很艰难,走不出去。
  记者还在追问:“MOREBEAUTIFUL到底是不是淫窟?贵公司总经理于正先生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或者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莫向晚死死咬唇,不说。上头的电梯停下来,冲出来几个保安,帮助他们隔开人群,他们才能稍得解脱。
  莫北一直没有放开莫向晚,在电梯里还抱住她,替她顺了顺头发。
  莫向晚看到他眼底的担忧,笑:“没关系,以前有过更严重的记者追堵。”
  他能理解,所以点头,说:“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
  但还是想保护她,要一直护送她至办公室。
  这天的早晨,确实混乱。对于莫向晚,真如冰火两重天。
  昨晚浓情蜜意未散尽,今晨的现实琐碎事体扫落不尽。她心内不是没有喟叹.但一切终将会有个了结,不是吗?
  她进办公室的时候,任由莫北揽着她。
  第一个同他们照面的是许淮敏,她正预备开会的样子,看见这怪异情景,不自禁啊了一声。倒是莫北先打招呼:“许姐,早。”
  第二个是祝贺,祝贺出现在此间,并不令莫向晚意外,但莫北出现在此间,令祝贺意外。他们也是旧识,莫北同她能开玩笑,讲:“送女朋友上班。”
  祝贺的惊讶只有一点点,马上收敛了,只微笑着说:“想不到。”望一眼莫向晚,“真是不错。”
  莫向晚淡淡微笑。
  祝贺便通知她:“马上开个会,讨论这个事情。”说完便利利索索走进会议室。倒还留下许淮敏惊疑不定地打量他们。
  莫向晚想,莫北还陪在身边,不太是个事情,她催他:“你先去上班吧!”
  他说:“开了会给我电话。”
  她不好拒绝,许淮敏还像克格勃一样盯牢他们。她推了推莫北,要他快走。
  再接着出来的是史晶,没看见莫北的正面,只见是有男人送莫向晚上来的,就开了一个玩笑:“Mary,桃花开了啊?”
  莫向晚没接腔,许淮敏倒不咸不淡讲一句:“莫经理,看不出来。看来于老总当初让你跟合同还间接做了媒人。”
  她才说完,于正就出现了,身后照例跟着张彬和宋谦。见到莫向晚她们,颔首算作招呼,只是宋谦反复看她好几眼。
  莫向晚当做未曾注意。
  这天的会议,议程也非常简单,还是由于正主持,祝贺坐在他的下手。
  于正下的指示是全体先行沉默,静观其变。祝贺问:“今早那篇报道是谁写的?”
  史晶答:“早报的专栏记者金菁。”
  祝贺笑:“著名愤青小娱记,行,晚上约她吃顿饭。”
  史晶记下来。
  但莫向晚心中暗忖,原来竟是这位金菁小姐。她同她打过交道好多次,此人素来心细如发,善于发掘新闻点,先前林湘事件,亦是她发问最刨根问底,且那时候就与叶歆有了沟通。
  她心里略略明白些许,记者最怕没新闻,叶歆这一条线不知金菁花了多少气力来跟,如今一举踏破,正是大功告成之时。
  说起来江湖上头,隔了门派,有些关系也未必用得尽。任何行业都有其立足根本,怕是这样的根本不好动摇。
  她叹气,这工作上头的惊涛骇浪不如意,但不该同她有关系。
  祝贺点她的名字:“Mary,昨天的事情你怎么没有及时汇报?”
  于正把眼睛看别处,并不关心,且心在事外的一副状态。
  莫向晚答得不卑不亢:“我以为事件可以简单解决,而且律师也到场协助了。”
  祝贺微笑,软声软语说:“嗯,希望以后有事情能够及时通知一下,就作例行报备吧!”
  她这样一个态度,这样一个口吻,倒教莫向晚刮目相看。
  祝贺在“奇丽”挂职副总经理,从不干涉经营事务,一概由于正处理。之前莫向晚就隐隐感觉组织架构会产生变化,不想已迅速发生实际转变。祝贺如此亮相人前,不骄不躁,不偏不倚,有礼有节。在这样的关口,气度这样沉稳,实属不易。
  抑或,这根本就是祝贺的实力,只是一直未曾公之于众罢了。
  她看一眼史晶,所谓以仆看主,强将强兵,史晶这般的格局,亦可想象得出祝贺的作风。
  莫向晚想一想,又摇摇头,这些不关她的事的。
  这个会议十分简短,明着是上下对早报事件达成共识,暗的又何尝不是权力交接的一个讯号。
  史晶会后对莫向晚说:“你也太不小心了,昨天出来竟然被记者拍到。”
  莫向晚正自内疚,无论如何,这是她的疏忽。她抱歉道:“我大意了。”
  史晶安慰她:“哎,事已至此,我们一起尽力解决吧!你碰到那样的事,看望快些调节好,别的都是假的,自己的心情才最重要。”
  这让莫向晚如何答?
  史晶用这般好心的话语在指点她交友不慎。她唯有苦笑。
  管弦,竟成了她同于正的命门和笑话。
  莫向晚扭头看向总经理办公室,于正和祝贺正站着说话,两人都是轩昂的,不相让的,又是奇异和谐的。
  史晶忽然在她耳边说道:“你知道吗?于总和于太协议离婚了。”
  莫向晚吓了一跳,这该是预料得到的,但不曾想到这么快。
  史晶补充一句:“有一阵了。”
  一切的一切,早已暗度陈仓,就待新一朝天子驾临。
  玩转这出职场游戏的,从不会是碌碌打工仔。她也不过是局内一颗棋子,之于管弦,之于于正,或者还有祝贺。
  一切轰然以后,莫向晚反而心思安定下来。
  岂料邹南慌慌张张跑过来,叫她:“老大。”
  邹南这几天是最后任职时间了,但还能恪守职业规范,站好最后一班岗。这令莫向晚安慰,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女孩,毕竟不再让自己失望。
  失望,确实是这样的情绪。从昨天下午开始,反复侵蚀她的心。
  她以为莫北的情爱能够温润她的那颗烦躁的心,不再想到这个让她脑壳“铮铮”痛的词汇。但一不留神,它就钻出来。
  她想,她怎么再同管弦求同存异?怎么做?怎么做?
  邹南这一叫,将她神思扯回来。女孩的脸上有惊慌和恐惧,不知是什么吓到她。她问:“又出什么事了?记者打电话过来,你不理就是了。”
  邹南摇摇头,她说:“老大,你上网。”
  她说完,就自说白话将莫向晚桌上的电脑打开,再打开IE,进入国内最有名的论坛。这里每日有几十万人乃至上百万人在线,比报纸浏览量更盛。
  邹南打开一张帖子,这张帖子看的人已经很多,因为标题上有大大的“曝光”
  两字。邹南点进去,莫向晚看过去。
  时间仿佛倒流,一切就此静止。
  莫向晚又回到十六岁的年代,她穿单薄的吊带,游荡在迪厅、酒吧、游戏机房,她挤在一群妖形怪状的男男女女中间,摆出撩人的POSE,面对着傻瓜机。
  那时候还是用傻瓜机,哪里有现代化的数码机。所以照片扫描上电脑,有那么些模糊,仿佛糊掉的永久的记忆。
  在那段糊掉的记忆里,她几乎要忘记掉的,自己染成亚麻色的头发,零零散散,贴在头皮上,像不知哪个洞里钻出来的妖精。吃了“亚当”以后,眼珠子也将要涣散成亚麻色。
  真的太久远了,她都要记不起来。
  莫向晚盯着那一张照片,有个纨绔子弟将手放在她的胸脯下边。她十六七岁发育形状优美的胸脯,快要被简陋的吊带遮不住了,是含苞待放的放荡。她还迷离地望住方向不明的前方。
  此刻,她也迷离,在辨认。
  这个屏幕上的这个人,亦猖亦痴亦娇,胡天胡地,放任妄为。照片只要一张就够了,把那一刻钉起来,说明这个永远永远都在。
  莫向晚手足冰凉。
  帖子中写着:“原来娱乐圈的从业人员同样不干净”。
  “不干净”三个字,就是闪电,将她脑壳劈开。
  这么多年,她拼命擦拭,以为可以翻身,原来只要一张照片,她又要原形毕露。
  莫向晚绞紧手指头。,邹南担心地问:“老大?”
  莫向晚摆摆手:“你去吧。”
  邹南去了,还有人来,许淮敏一惊一乍跑来她身边讲:“莫经理,你可以找网站查IP,这一类曝人隐私的,现在是可以起诉的。”
  坏消息真的传得比什么都快,莫向晚无法叹出这口气,只得说:“多谢你的好意。”
  许淮敏还要说:“莫北大约是有办法的。”
  莫向晚忽而就笑出来:“是的,他是个好律师,这种问题交给他解决,总会有个好结果,是不是?”
  她把许淮敏说得讪讪的,原本怀着的那点坏意思撒到地上,弹回一半,她很没趣。那头有同事唤她,说祝副总请她去一次派出所,许淮敏便先去做这件正事。
  她的离开令莫向晚有舒口气的感觉,但其实心内还怦怦地跳动。
  有多少惶恐,还有多少惆怅?
  她决心断绝过往,奋勇向前之时,已把那些前尘往事相关的物件扔一个精光,全部随着黄浦江的滔滔江水不见了。但仍有漏网之鱼,有人能比自己更记得自己以前扎错的小辫子。
  旧梦就这样被牵回来,她感觉落在深渊里头,兀自要发抖。
  她想要打一个电话给莫北,可是看了看时间,这是午饭时分,她不忍心去打搅他,或者怕打搅他。
  是的,她在怕。
  她怕什么?
  都说无欲则刚,若在以前,恐怕还没有现今的这许多怕。
  许淮敏知道了,祝贺也会知道,她们和莫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和莫北的家庭是一个圈子里的。
  想到这个,她就心凉,凉到昨夜的甜蜜快要灰飞烟灭。
  有人拿了一杯热茶到她身边。
  莫向晚抬头道谢,来人是宋谦。
  宋谦的面色温和,他说:“Mary,你要休息一下。”
  莫向晚给他一个笑容,还有一声“谢谢”。她领情地喝一口茶。
  宋谦就坐在她跟前,说:“我最近也会提交辞呈,这里的事情是管不了也不能管了。”
  这是莫向晚预想得到的,她点点头。
  “你一直做人清白,和我们有界限,也是好事。”
  这是莫向晚心内的底线,她自己清楚,但宋谦也清楚,她不禁抬目。这是她今日要刮目相看的第二人了。
  宋谦继续说:“但这件事情来得实在不巧,人倒霉喝水也会塞牙缝,就怕危机公关用到转移焦点这一招。你自己当心。”
  莫向晚听宋谦这样说,她不禁问:“他们做什么,你一直是知道的是不是?”
  宋谦沉吟半晌,问她:“用不作为当做一种作为,是不是在你心里同样是犯罪?”
  “管姐在这个事情上,到底有没有主动作为?”
  宋谦再沉吟,他说:“人在江湖,有的事情——有的事情不是逼良为娼。你知道这行里有个词叫‘潜规则’。我至少可以肯定地跟你说,管弦的酒吧没有进行过不法交易。”
  “可是酒吧外的.你们管不着?”
  宋谦不说话了,他面孔微微涨红,也许是好意的提点被咄咄逼人的提问哽住莫向晚向他抱歉:“对不起,你是好意。”
  宋谦深深看她一眼:“Mary,你辞职是最好的选择。既然适应不了这行,就远远走开。这种曝光对于普通人来说,睡一个礼拜大头觉,全天下都忘光了。”
  莫向晚由衷讲道:“谢谢你。”
  宋谦领下来,对她讲:“这份谢我不推却,Mary,对你我只有遗憾。个人有个人的运气和际遇,你遇到了我祝福你,别放低身价。”他指指电脑屏幕,“谁都不如意过,没理由因为昨天毁掉明天。”
  是的,他讲得不错。
  宋谦选择和于正共同进退,亦是依照这个道理。每个人有他的运气和际遇,旁的人旁的事,如有足够气力抵抗,为何要介怀?
  因为今天这番话,莫向晚会一直感激宋谦。
  宋谦临转身时候说:“于总花了点工夫,管姐早上被公安找回去交罚款了,一切都会没问题。就怕那边记者难缠。”
  莫向晚喝了一口茶,不得不为管弦再担一回心。
  还有一个担心的人过来了,郝迈一进门就急三火四,好好的大男人嘴角冒出两个大泡,进门就骂娘,连祝贺都惊动了。
  他唾道:“小娘崽子人没红,惹出的是非倒是有一大堆,我算是看走了眼。”
  史晶劝他:“先把人接回来,一切事情推后再说。”
  郝迈拍桌子:“若要我去接她这么个人,我是拉不下这个老脸的,今天早上的电话都被记者打爆了,我自认眼神忒好,就没看走眼过人,这一下栽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小娘崽子手里,算是什么事儿?”
  史晶笑着给他倒杯茶:“去还是要去的,自己家里的孩子还是要疼些。许姐已经在派出所那儿了,她说我们可以把叶歆接出来了,不过外面记者太多。”
  祝贺听后吩咐:“你们一起去吧,许姐和叶歆多半挡不住记者。”
  史晶不知为何,偏看着莫向晚:“Mary,你去不去?”
  郝迈闻言顿悟,灼灼望住莫向晚,要捉牢她有难同当。
  莫向晚只是想苦笑,想,真是这叫什么事儿?叶歆的出头,也算是她手里捧过一份的,自是平白生出了些许责任,且她尚在职,有些事情,确需跟进。这是一份职业操守。
  她站起来,说:“一道去吧!”
  祝贺很满意,微微点点头,还派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搭公司的吉普同往。
  这样兴师动众,祝贺不是没有顾虑的。
  一在路上的时候,史晶对莫向晚说:“Mary,你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职工。”
  莫向晚听得这话,在心里回了一个炉,想出应对的词汇:“有个作家说过,老板要我站着死,我绝不会坐着亡,不是吗?”
  史晶笑:“说得对。”
  听得郝迈极为不耐烦:“你们好兴致,可就偏那些小骚货没这种职业觉悟,捞偏门也不把屁股擦干净。”
  到了现场,确实是一桩没有被擦干净后续的麻烦事情。派出所已不复昨晚寂静,被记者们围了一个圈,几名警察出来充当保安,要记者群众安静。
  他们停好了车,远远就看见许淮敏搂着叶歆躲在派出所行政大楼房檐下,捂着脸没敢出来,又撤了回去。情形似乎失控,他们当即决定先行在车内观察一阵再说。
  但派出所内有个女人从叶歆、许淮敏身边施施然走了出来。是管弦,她神情淡漠,或说是坦荡,走出来的时候,记者们呼啦啦就围拢了上去。
  其实有一半的媒体是不认得管弦的,但也有认得的,也许是经常去MOREBEAUTIFUL玩耍的人。
  有记者叫:“管小姐,请问叶歆是在你们酒吧被抓的吗?你们酒吧是否存在违法经营的情况?”
  管弦先自不答,有民警在她身边开路,镁光灯在她身边闪个不停。她走了出来,一抬眼,看见这厢要走过去的这几个人。
  史晶低声说:“真是不巧,我们还是等一等再过去。”
  他们就隐在车内,看着管弦一路走出来,一路被记者追问,不得不立定作回答。
  她说:“我们酒吧实在是无辜,打开大门做生意,迎来的客人三教九流,并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如果有的人有的机构动机不当,我们也没有办法识别,只好哑巴吃闷亏,不知道找谁诉冤情。你们是知道有些是我们挡不住的别有动机的客人的。”
  管弦是说话口齿清晰的人,普通话相当标准,尤其是众记者等不到叶歆出来,看到管弦答复,也觉得可多写一笔,因此在她说话时,竟然鸦雀无声,让这边躲在车里的众人也听了一个清楚。
  莫向晚从茶色车窗里努力要看清楚她。这么一个管弦,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记者之中,侃侃而谈,态度自若,是一个无辜者的姿态,这么老练。
  她想,真的,奥斯卡影后在民间。想一想,就不自在、不舒服,是快要感冒时的那种不通透。
  还有记者发问,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今天网站上有人爆料,‘奇丽’的工作人员早年卖淫,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车外的镁光灯都对牢管弦,车里的目光都对牢莫向晚。
  管弦笑了一笑,莫向晚抿一下唇,也笑了一笑。但她的笑是苦笑。
  她不知道管弦会怎么答,她站在那里,因为这个问题,仿佛得到了些主导权。
  个个记者都翘首以盼,这边车里的几个人也神色古怪。
  她的隐私在他们的面前,随时会被扯去遮羞布。
  莫向晚不禁搓了一搓手心,才发觉手心全部都是汗渍。原来她这么紧张,离过去这么近,她这么紧张。
  她想自己是职业道德过了分,脚下一块完整浮萍,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这时候她还有顿悟,原来她竟然已经不再信任管弦。
  管弦在这个问题提出来以后,第一句答的是:“我不太清楚。”
  没有人继续发问,只听到镁光灯仍旧噼噼啪啪响着。
  莫向晚吊在心头的一口气,无法松懈。她有一种苍茫的预感,这句话之后,还没有结束。
  果真是没有结束。
  管弦继续讲了一句:“不过一般来说,那种公司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情,总归是有的。”她摊了摊手,“你们不是都已经听到小道消息了吗?”
  莫向晚狠狠闭了一闭眼,窗外镁光灯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响成了炸雷,把她头顶上的晴空一把劈开。
  此时已近年尾,正正是收成的日子,好的坏的,全部揭底,且作一个年终总结。
  莫向晚念书最怕的是听考试成绩,因为她会很努力念书,最后的成绩总不尽如人意。这就是一个终结,终结掉她之前全部的努力。
  结果会没有人相信她真的努力过。
  她静定地坐着,心口怦怦跳着,自己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声,她真想一直听到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其他一切嘈杂。
  可是嘈杂没有结束。
  有记者分明这样问管弦:“‘奇丽’的艺人管理部经理早年似乎从事不正当职业,这是否也和这次叶歆的事情有关?”
  管弦答:“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只是一个做小本生意无辜受牵连的人,请各位小姐先生高抬贵手。”她还作了一个揖,满脸堆上笑容,笑得如同春花一般诚恳且灿烂。
  莫向晚的唇动了动,她是想说话的,她想叫一声“管闲事姐姐”,但是这个词汇到了喉咙口,发不出来,被阻塞了,要滚到舌尖,相当艰难。
  怎么这么艰难?
  她的手机响起来,还是史晶推了一下她,她才反应过来。接起来,就有人尖牙利齿地问:“莫小姐,请问今天早上发在论坛上的太妹照片是不是你本人?你对叶歆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她麻木地听着,没有动唇,正如当年面对测验卷上令她羞耻的分数时,无法及时反应。
  她从来都是个反应慢一拍的人。但有人反应快,史晶在她身边听到了,接过电话来,讲:“莫小姐手机没有带出去,您是哪位,我可以留口信。”
  郝迈问:“我们回去?”
  莫向晚吸一口气,扬起了头,她已经镇定,不让自己陷入无边磨难的臆想之中,她说:“我们回去吧!如果留在这里,我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史晶应付好她手机那头的人,替她关了手机,她说:“Mary说得对,我们先走,晚些时候再来带叶歆出来。”
  回到公司里,好几个同事看见莫向晚,都神色怪异,只有邹南面露担忧。
  但是相同的,他们全部什么都没说,无声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再低头做自己的事情。这才叫无声胜有声。
  史晶拍拍莫向晚的手,她说:“没什么的,你要不要先回去?”
  或许这也是祝贺的指示,她留在此地,又多一宗麻烦,他们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她了。
  莫向晚点点头,不为他人留麻烦,也是自己的尊严。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嘱咐了邹南几句。邹南临末,还是担心,又不知道如何去说这样的话。
  她只好说一句:“老大,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她说完点一点头,莫向晚也点一点头。
  彼此都希望得到些力量。
  宋谦走过来,讲:“我送送你?”
  莫向晚婉言谢绝:“不用了,我从大厦后门走,那些小路我熟,记者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宋谦诚恳地说:“Mary,请相信我的预测。”
  莫向晚笑一笑,才发觉面皮僵硬,都要笑不出来。她说:“宋谦,希望以后你和于总,你们求仁得仁吧!”可是又忍不住问,“于总会不会和管姐结婚?”
  宋谦茫然地笑:“希望能够求仁得仁,但是你的问题我不好回答,于总昨晚还和于太过生日。有些事情我们是看不懂的。”
  莫向晚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看不懂我们就不要看了。宋谦,再见。”
  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看见祝贺和于正就坐在总经理办公室内,两个人相对着,不知道在说什么。隔着这么一层玻璃,就如隔山隔水,从来没能看清晰过。
  莫向晚摸了一条小路走,左转右转,她知道从哪处出去最安全。走出这里,外面便是熙攘的马路,紧邻商业街,人流熙攘而匆忙,谁都不会注意路人面上的狼狈神色是为哪般。
  她掏出手机,想要拨一个电话给莫北,此刻她只能想到他。但是手机拿出来,却发现是关机状态,刚才史晶为她关了手机,她一直没有开。
  或许开手机并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向晚还是忍不住开了手机,许多人打电话打不通,便拼命发了短信,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论坛上的照片是不是你的?”
  她的过去赤裸裸暴露在人前,引起了广泛的好奇和关注,他们把好奇和关注变成一条条信息数码编织的短信,丢到她的手机里,如同一只只小爪子,要撕裂她身上的衣衫,非要她裸露在观众面前才算甘心。
  莫向晚在路边百货楼的橱窗前驻足,抚摸自己的面颊。
  这是一副何其咬牙切齿的面孔?她想,她的过去,关他们什么事?这是她的人生,不同任何人有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关注?
  可是移到最后一条短信,上面写“莫小姐,很抱歉地通知您,经过我司人事部的商议,您的条件相对我司的要求有一定差异,故原定的复试只得取消,希望您能谅解。”
  莫向晚细细念了一遍,心头的万绪被这一条消息一下凉到池底,还是冰冷的池底。
  她尴尬地站在此间,就像站在一个偏离人群的岔口。往后一步是大马路,车子飞驰,相当危险,往前一步是这通透又刚硬的玻璃。她就垂直于这正常的人流线。
  往事一幕一幕,呈现到眼前,不是她甩头就真的能够忘记,也不是昨晚莫北的亲吻和拥抱可以化解。终于被抛了出来,捉她回到起点,她跑了这么久,全部不作数了。
  莫向晚缓缓转动着脚尖,想要选择一个适合的角度,再一步跨出去。
  手机再响起来,她如同捻着烫手的山芋,下一个动作就是关机。
  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莫向晚知道今天会很糟糕,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抑或可以说,许多年前的最糟糕终于到了这一天来报应。
  她无力地扶着橱窗的玻璃,不愿意再看自己的倒影。

  CHAPTER 25
  莫向晚在马路上小心翼翼地兜兜转转了很久,想要转出这一处,只是又不知道要去哪里。手机握在手里,金属的外壳冰冰凉,在这十二月的天,都要冰住她的手指。她想也没多想,就把手机又关掉了,仿佛是可以关闭一切嘈杂。
  但大光天下的大马路上,如何不嘈杂?她站在其间,怎可逃避?可莫向晚还是逃也似的转了又转,这是毫无意识的。
  她走到一处窄陋的小弄堂,疏疏落落的老平房不安全地矗立在弄堂两旁,这里的阳光也零落,照不进来一丝完整的温暖。她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怕走错,可是又想快步跑过这段路,但心里还是这么沉重。
  这是她的起点,她竟然被迫般地又回到这里来,还硬着头皮走过这条长路。
  有一扇积聚了灰尘的大门是她熟悉的,她下意识就走到这边来。很多年前,她拿起单薄的包裹,从这里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莫向晚又回到这个起点,自己不肯顺遂的心,又开始在起点无奈和彷徨。
  这里已经没人了,房子都还在,饱经风霜地摇摇欲坠。莫向晚静下来看一看,四周都是拆迁户,这里也即将不见了。
  她想,什么都将不见了,为什么还甩不掉?是她种的因,她必要承受这个果,人生真是无奈又悲哀。
  忽而有人叫了她。
  “莫向晚?”询问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莫向晚循声望过去,来人佝偻着背,一脸的和善,正略带激动地看着她。她辩认了一下,惊讶地唤了一声:“吴老师?”
  这一位高中班主任,已经半白了发,可眉眼之间,依旧留着当年的关切。他认出十年前的学生,连名字都不会叫错,这足以让莫向晚激动。
  她走到老师的跟前,就像旧日的学生一样鞠躬,叫一声:“吴老师好。”
  吴老师乍见旧学生,心头满怀意外重逢的喜悦,不禁笑容满面:“好多年不见了,你看起来很不错。”
  是的,吴老师会以为她很好,因为她一身白领的标准衣着,淡妆得体,盘发一丝不苟,再无当年的太妹痕迹。
  莫向晚很想说:“老师你错了,我现在不太好。”但是不能够说出口,她只是拉着吴老师在这条老旧弄堂里简略说了一说她的工作情况,她想她对待工作一向付出甚多,得到的成绩也堪可为人认可,这是一个有好分数的试卷,值得向旧日的好老师汇报。
  吴老师一边听一边点头,是甚满意的,末了,他讲:“莫向晚,你做得很好了.所以说自己的人生还是要自己把握,你想做好的事情,最后一定能做好。老师是一直相信你的。”
  莫向晚喃喃叫着:“老师,我真的——”
  吴老师微笑:“你的生活是刮过大风的,但那不要紧,看到你现在这么好,就好了,一份付出一份收获,我以前常常说。现在看到你做得这么好,我相信这句话不会错的。”
  莫向晚又感激又惭愧,也许过了今天,世途艰难,她行差踏错,当往日之事被公之于众,她又要被打回原形。她还是喃喃:“老师,我以前——”
  吴老师这样对她说:“许多事情不亲历其境,是不能够了解路该怎么走的。
  人要经历挫折才能成长,以前我教育过你们,跌倒一次没关系,如果跌倒后爬不起来,才是最大的不幸。莫向晚,你一直是个好学生,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做到你想做的事情了?”
  她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曾经的吴老师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彼时,她很迷惘地望着老师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如今,吴老师曾经的这个问题,她是可以回答的。她一直努力这样做,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这是不能够被摧毁的。
  她对着老师点头,要做到当年没有在老师面前做到的承诺,她讲:“吴老师,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在努力做。”
  吴老师慈爱地笑:“那么就不要再想以前,莫向晚,你现在是进了一个新的学校,念一个新的学期,以前不及格的分数可以全部忘掉喽!”
  这是一位擅长幽默的老师,他的话让莫向晚发笑,笑容在脸孔上散开,她想让心里积聚的烦闷一同散开。
  她问吴老师:“您怎么会来这里?”
  吴老师答:“做学生家访。”看一看她身边斑驳的陈旧的门,“你的爷爷奶奶在国外还好吧?”
  莫向晚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才恍然,自己隔着这么多年,真的是把过往摒弃,全然不理睬,但过往对她是如影随形,并不是随随便便避开就永世不再相见的。
  她摇摇头,代表并不清楚。
  尽职的老班主任没有再多问什么,就此先告辞,去履行他的职责,指导一群新的学生。
  但老师的话让莫向晚顿时生了惭愧,她从包里翻找老钥匙,其实老钥匙就挂在她的钥匙圈上,她只是从来不动。现在拿出来,才发觉老钥匙一直在。
  爷爷奶奶临走的时候,将钥匙给了她。爷爷说:“老房子你就住着,你的户口在这里,以后有好办法把娃娃的户口也迁回来。这里毕竟是你的老家。”
  但这个老家,在老人离开以后,她就将门一闭,再也不回来。
  这里的邻居们都传莫家阿公的孙女少年生子,被学校开除,爷爷奶奶走的时候,都是带着一肚皮的闷气。她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可是如今回来,这条窄陋的小弄堂里,已经物是人非,偶尔面对面的路人,也是一脸漠然。许多事情,经过岁月的洗礼,会被涤平。
  莫向晚深吸口气,要开启这扇老门。
  又有人在身后叫她“向晚”,莫向晚回头,竟是莫北。
  莫向晚有些诧异,因为他来得这么迅速又及时。她望着他,他从那一头走过来,跨过坑洼的水泥地,避过头顶横七竖八的“万国旗”,走到她的面前来。这么冷的天,他还走出一头汗,但是看到了她,眼里浮出笑意,还有安心。
  莫北过来托住她的手,说:“原来你在这里。”
  他说完,接过她手里的钥匙,把门打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鼻而来。莫向晚用手扇了一扇,她迟疑要不要进去了。
  莫北看了出来,问她:“要不要进去?”
  莫向晚顿在门口,望住里头的黑暗,她不想进一步,只说:“我就看看。”
  她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这里?”
  莫北用温柔的神色责备她:“你的手机没有开,我只能用脑子思考你会去哪里。”
  她内疚地说道:“对不起。”
  莫北伸手将门关牢,锁好,说:“不看就不看,这里都要拆了,旧房子确实没有看的必要。”
  他牵好她的手:“我们出去走走。”
  莫向晚便随着莫北走出了老弄堂,复又回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
  坐在莫北的车里,莫北握紧了她的手,紧紧的,不放开。莫向晚感觉出来了,她侧面看他,他紧抿着唇,也许是在不高兴。
  她不禁就会这样说:“莫北,我不想瞒你什么,能够有个人让我把心里想的全部说出来,是我的福气。莫北,我很害怕。”
  莫北松开了她的手,轻声轻气告诉她:“没办法联络到你的时候,我也很害怕。”
  “莫北,我气量不大的,我放不开,所以我关了手机。”
  “向晚,放不开就不要放,你只要让我知道就好。”
  “我会不会影响到你?”她担忧地问他。
  莫北笑:“我这么容易被影响,都不用过日子了。”他正色同她说,“向晚,有时候是你把一切想得太糟糕了。”
  莫北说完以后,从车旁的口袋中捞出一叠信件,有泛黄的有陈破的,层层叠叠,莫向晚看得一怔。
  他将这叠信件放到她的腿上。
  “回头看看,不是坏事。”
  有些信是南方的城市来的,有些则是海外来的,地址都是老宅,收件人都是她。
  莫向晚轻轻抚摩这些脆弱的纸,仿佛蒙咙了,她一封一封打开,信件真是很多,还有汇款单。她看不完,只是看邮戳上的日期,最近的是两个月前,最远的是八年前。
  莫北说:“你收得太紧了。”
  莫向晚说:“可我不想看它们。他们从来没有来找过我。”
  莫北说:“他们都回来过,只是你不愿意见他们,那就没有办法相见。也许他们还在惭愧。”
  她垂头低语:“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告诉莫北,“我真的累了,我不想看信。”
  “好的。”
  莫向晚挽住莫北的手臂:“莫北,带我去一个地方休息吧!”
  莫北说:“遵命。”
  在路途之中,莫向晚怀里捧着这么一堆的信件,心里又回想到了莫北。
  他是怎么找着她的?可过程和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这个男人就在她的身边,在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突然出现拉了她一把。
  她想,他是有做魔术师的潜质的。
  他还有拍电影的潜质,莫北把车一转,就到了外滩,远远的,她看到了那一栋老楼,经年累月的古旧建筑,矗立江边。这是过去。
  但老建筑上挂了霓虹灯,艳丽的颜色点缀其间,总是有些变化,这是现在。
  莫北把车停到了停车库里,他们从地底走上来,进这扇门的刹那,她捉紧他的手臂。
  他说:“向晚,想不想看看以前的房间?”
  她问他:“哪一间?”
  莫北说:“一个起点。”
  莫向晚是记得这里的大堂里有乳白色的天顶,玛丽莲吊灯的光辉在午后是看不到的,但金箔的玻璃吊灯随处可见,盈盈的,掠过她的记忆。
  莫北带着她踏到软而且厚的地毯上,一步步接近最初的那个开始。
  这里一切都是旧物,重新修复,重新开放。好像一切又变新了。八十年前的马赛克,还留着手工拼接的痕迹,但是经过刷新,她步入其间,又有不一样的感觉。
  他们进入到一间房间内,这里也不太一样了。
  莫向晚放开莫北,走到窗前。这个位置没有了睡榻,空留一处鲜红地毯,踩在上面如同踏入浮云,感觉终是不太一样的。
  她感慨万千,趴在窗台上,眺望正午阳光普照下的黄浦江。
  莫北从她的身后拥抱她。
  莫向晚轻轻颤抖。
  她记得的,当年穿着浴袍似冻鸡的少年,冰凉的拥抱,她是心甘情愿豁出去的。但此时身后的他气息温暖柔软,就像脚下的地毯,看似不受力的,却将她稳稳托住。
  莫北只是箍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你不是草草,你是莫向晚。”他将她面前的窗户推开,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她深深嗅两口。
  窗户上面画着“圣诞快乐”四个字,还有圣诞老人在微笑。
  她指着圣诞老人:“我记得以前这里写英文字。”
  “所以时代在变化,现在是中国人过圣诞节,当然要写汉字。”
  “是不是一切变化了,就是真的改变?过去的痕迹全部都不在了?”
  莫北叹气,与她一起眺望江的对面。
  那头现代建筑高耸人云,如同银笔立地,暮色之下都有铮铮光辉。
  他说:“你小时候一定逛过外滩,还记得这里看对面的感觉吗?”
  她轻轻嗯了一声。
  “谁都想不到芦苇荡变成金融区,只要我们想。”
  “这是有人在努力。”
  “向晚,因为努力,所以一些东西改变了。”
  莫北亲吻她的耳垂,让她微微泛起痒,可是舍不得躲避,由他的体温传导到她的身上。
  “我就要失业了,在这么一个糟糕的时候,新的公司也不要我,我会一败涂地。也许以前犯的错现在来和我清算老账。”
  “你会再接再厉,天道酬勤,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莫向晚转过身:“是的,我要相信自己。莫北,一切会好的,明天我们仍有勇气迎接朝阳,是不是?”
  莫北笑:“谁说不是呢?”
  他低头亲她的唇。
  亲吻的方式也不一样了,明明是同一个地方。
  莫向晚想,这不该是过去,而是现在。同一个地方不应该是同一段心情。
  “向晚,找不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了。我不希望你回到过去,你是应该往前走的。”
  莫向晚喃喃叫他:“莫北。”
  他的吻渐渐深了,勾引她的舌头,与她交缠。
  如果继续,将会擦枪走火。但此刻莫向晚是多么不想远离他,只想与他亲密到天长地久。
  莫北的手在她的身体上引燃一簇火焰,将她的意识烧至昏沉。
  但他想,这样不行,这里不行。这里有莫向晚最坏的回忆,关于他和她,他们最初的惨淡,记忆里的沉疴,抹不掉的失落。
  他带她回来,是想让她看到这里的改变。他强自克制着,本要稍稍远离她,可又舍不得放开她。最后沉住声音唤:“向晚?”
  他不知是想进,还是想退,这么小心翼翼。
  莫向晚就靠在他的怀内,她感受得到他的一份小心,小心珍惜到要将她呵护在掌心。他的拥抱也和九年前不一样,他带她来到这里,从这里看外面的世界,看外面一个翻新的天地。
  不知为何,她能体味,然后感动。
  她主动去吻他,每一刻的交缠,都化解她心中一刻的仓皇。她攀附着他.两个人再也分不开。
  莫向晚在他的怀里问:“这里,是不是重新装修过了?”
  莫北笑了起来:“不,水龙头还是银的。”
  她问他:“莫北,我真的能另找一个新起点吗?”
  莫北没有答,他没有等。他告诫自己不该唐突,但她如烈火,要烧灼到他的身上。他抱住她,转瞬之间,转换天地,将她压在床上一寸寸吻下来。
  莫向晚轻喘,热情将脑中的一切烧毁。
  身上的这个男人,在她找不到方向的时候赶过来,拉起了她。她几乎要在他急切热烈的吻下面,软化成为一摊水。
  莫北的手抚摩着她的身体,他说:“向晚,再这样下去,我会犯错误。我本来不想——”但是被莫向晚仰头吻住。
  他的手正包裹住她的胸,与她的心跳贴合。
  她握住他的手,望着他。望着他,在想,他也许将不仅仅是她孩子的父亲,还是她所爱上的那个男人。她与他之间的障碍,早就轰然倒塌。
  莫北看着怀里的莫向晚,她的眼内,迷惘燃烧成了热情,在他身下敞开了身体。她能够接受他所带来的温暖,他希望能给予她所渴望的。
  如今的他和她,不再是Mace和草草,他是莫北,她是莫向晚,这样亲密贴合在一起,作为心情的解答。
  于是,他们不再等待。他们彼此亲吻,这样的吻,就像橡皮擦,一寸一寸擦去过往,那个第一次在这里的不愉快,也将烟消云散。
  莫北进入的时候,莫向晚有些吃痛,但不逃避。她仰着头,看见馨红的霞光照射进来,洒在这一处缠绵之地。她的身体接纳他的入侵,她的心也因此打开。
  莫北低头看着她,缓慢地与她结合,进入到她的深处。
  她在紧张,先绷住了身体,他就用吻让她放松,让她渐渐打开身体。真的是没有任何的障碍了,他们用最亲密的接触替代语言,交付彼此。
  莫向晚什么都无法想,身体上承载着这个男人的力量,他每一次的悬宕起伏都能够让她心潮澎湃,随之激荡。
  这个男人,用有力的姿态与她结合,和好多年前的他,是不一样的。他的身体充满张力,有侵略和保护的欲望。
  莫向晚一点一点丢开那一年的苍凉,一心一意感受他的力量,和他的爱护。
  亲密的欢悦从结合的那一个极点爆裂,炸得她四肢百骸都如同脱胎换骨,真的是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无力想。也许就这样,把一切交给这个男人,他已经抵达她的深处,沉没在那里,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把一切都交托出来?
  呻吟破碎地冲出了口,莫向晚能听见自己在呢喃“莫北”“莫北”,他冲击着她的身体,让她把这个名字印刻到心头上去。
  最后的那一刻,他握住她的胸,随着她的心跳,说:“我真高兴,在这里终于有了位置,就在非非旁边。”
  后来的一切是无意识的,莫向晚好像在岁月之中睡了醒,醒了又睡,仿佛荡漾在江面之上,浮浮沉沉,总能被这一双臂膀搂住,温暖的体温始终没有稍微远离。
  再后来,莫向晚并没有睡得很实,抬一抬头,窗外已经夕阳西下。她轻轻翻身,身边的人仍是用手环住她的腰和胸。她伸出手从丢在床下的包里捞出了那一叠信。
  莫向晚一封一封拆开来看,好像是看报纸上的情感专栏,她只是一个拆着读者来信的编辑,看着读者在信上的忏悔、控诉、不解和关切。
  莫北在身边翻了一个身,把她揽人怀内。
  他问:“为什么你要把这些信都退回到老宅?”
  “他们从没有来过信,比起他们每年来一封于事无补的、总是让我要反省当年的信,两种局面我更接受第一种。”
  莫北紧紧抱住她:“他们都回来看过你,没敢和你相认,因为你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
  莫向晚在他怀里调整一个角度,窝好了,问他:“你和他们联系了?”
  莫北只是叹息。
  莫向晚抚摩着他的发,软软的,这个好脾气的男人。
  “莫北,对我你该做的不该做的,一件不落都做了。”
  莫北笑起来:“因为你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凭着这一点残存的灵犀,她忽然问他:“你是不是圣诞节生日?”
  莫北笑:“其实比耶稣诞生日晚五天。”但是扳正她的面孔,又扳回正题,“向晚,他们都想回来看你。”
  莫向晚垂下眼睑。
  “你放不下过去,是因为你从不曾原谅他们。”他抱紧了她,想让她莫向晚的身体可以温暖起来,“这样只会让你自己更辛苦。”
  莫向晚只是沉默。
  莫北亲吻她的发,换了姿势抱她,双手抚摸着她软乎乎的小腹,动作轻柔而谨慎。忽然问:“生非非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
  这是往事了,被他问起来,勾起她辛苦的回忆。她的念头全部转到自己的身上来,将过去的感觉拾回来,告诉他,或者说,与他分享。
  他是另一半,给予她孩子的那个男人,他们各自分出一半骨血,创造了莫非这个孩子。
  现在这个念头,只会让她感觉温馨。
  莫向晚告诉莫北:“疼了八个小时,最后还是挨了一刀。非非这孩子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没怎么折腾我,出来后也没怎么折腾我,最痛的时候不过是那八个小时。”
  他翻一翻身,已经看到她腹部上的旧伤痕,虽然已经快要淡入不见。他轻轻抚摩着她软乎乎的腹部,再与她紧紧地依偎,说道:“真抱歉我当时不在。”
  “你在也无济于事。”
  “至少我可以陪在你身边。”
  但莫向晚瑟缩一下:“冷。”
  莫北才发现窗户半开,他起身将窗户闭牢,温暖又重回到他们身边。、莫向晚说:“我懂你的意思。”
  莫北说:“试着解开你自己,这不只是原谅。向晚,你可以回头看了,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莫向晚叹口气:“我在这里,曾经是你的礼物。”
  莫北抚额,叹息:“最好忘了它,我的莫非妈妈。”
  他见莫向晚不响,便呵起她的痒,于是她就想要躲,但是他不让,再也不让,牢牢箍住她。
  莫北用类似莫非那样赖皮的口吻讲:“莫非妈妈,你想好了,让我进来了,就别想赶我走。”
  莫向晚只得点头。
  莫北又问她:“其实现在想以前,也没那么糟糕吧?比如我。”
  莫向晚忍不住笑起来。
  莫北看她终于能笑得灿烂,心里也轻松,把心头阴霾暂扫片刻。
  他在早晨看到论坛上的消息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莫太太在电话里问:
  “北北,那些是不是真的?”
  莫北先没有做声,他思考了一下,用平缓的语气问母亲:“妈妈,你不是已经查过了吗?”
  莫太太讲:“我一直希望你们是早恋,她人好,我什么都不计较。但你们不是早恋啊!那种事情被人说出来可真是臊死了我,有多丢人你知道不知道?这得在多少人面前丢人?”
  莫北说:“妈妈,那时候是我犯了错误。犯了错误的人,你就不准他改一改?
  不要总想着丢人行不行?”
  莫太太听出莫北急于辩护的意思,愣了愣,她是没有想到儿子口气会强硬起来。她的儿子从来脾气温和,对父母恭敬有礼,她不禁就急了,命令地讲了一句:
  “北北,我建议你去查一下孩子的DNA。”
  莫北立刻回驳她:“妈,你不是见过孩子吗?他和我小时候长得不像吗?如果长得不像,你怎么又三番四次去见孩子?”
  莫太太被驳倒。
  “妈,我一直以为你是通情达理的。”
  莫太太便语重心长:“那时候我还不是不知道她以前做过这些事,今天听得我魂都没有了!”
  “我以前做得更差劲,你不是都知道?”
  莫太太要气结,但莫北连着问:“妈,你要我怎么样呢?查好孩子的DNA,是我的儿子我就抢过来,不再管孩子的妈?妈妈,你记得不记得当初你带我去大院放映院里看了一部叫《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台湾电影,把你哭惨了,你直说孩子的爹不是东西,怎么这么待孩子的妈。妈,我不想做这种爹。”
  莫太太要语塞,一赌气,讲:“你别跟我扯了,去跟你爸说吧!”
  莫北放下电话,一骨碌站起来,向江主任请假。他想事情不宜迟,该说的事应当说一个清楚。
  回到家里,母亲也在,保姆说上午母亲急匆匆从机关里回来,一回来就气急败坏和父亲说了好多的话,此刻闭门关在自己房里。父亲一直在书房练字。
  莫北就先去了书房。
  他走进书房,正对着墙上的大字,莫皓然背对着他,正在写字。从莫北这个角度看过去,父亲头上一半的头发是花白的,原来高大矫健的身体也佝偻了。
  他叫一声:“爸爸。”
  莫皓然嗯了一声。
  莫北走过去,平静地为他磨墨。他本来想,是不是让父亲先开口,切入主题?
  但父亲挥动着毛笔,一笔一画正在卖力,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
  莫北慢慢地开口说话。
  “爸,我重新遇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认真工作的单身妈妈。晚上会去师大念夜大,经常加班。和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不一样。”
  莫皓然又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八九年前她为什么会那样,但那时候我也是一个浑蛋,我没认真。
  但她生了我的孩子,认真生活了这么多年。爸,你说人最重要的就是‘认真’二字。所以她给我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莫皓然只管自己写完了一幅字,莫北看过去,父亲写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禁失笑,还真的笑出声来。
  莫皓然板着面孔讲:“我必定不如你了解孩子的妈妈。”
  “爸,今天的晚报可能还会有添油加醋的消息,不过我还是能遵照您的吩咐,过年带了儿子回来。只要您答应。”
  莫皓然背着手凝视着自己写的大字,忽而叹气:“我老了,笔力是不足了,你瞧这一个‘采’字就软弱,哪里还能悠然见南山。”
  莫北听了,还是不做声。
  莫皓然说:“我一向自诩清白,你是了解的。”
  莫北看住父亲,谨慎而恭敬。
  “如果我也不同意,你会怎么做?”
  莫北慢慢走到写字台的外沿来,他用一个更加恭敬的站立姿势,对着父亲说:
  “爸爸,这几年我正职副业都赚了一定的积蓄,我会在这里附近买一户三室两厅过一过一家三口的小夫妻生活。我的儿子过两年要考中学了,我希望让他读我们区的学校。爸爸,只要你和妈妈一个电话,我立刻回来彩衣娱亲。你们随时都可以看看我的非非。”
  莫皓然也站着,也望着眼前的儿子。他眼色澄清,不气不馁,不卑不亢,立定在这里,表明他的心迹。
  莫北还说:“孩子的妈妈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被牵连,我建议她离开这个行业。
  她正在找工作,她找工作的事情我不会插手。这几年她念了文凭,英语也还行,工作能力在行业里有口皆碑。我相信就算金融危机了,也有她的用武之地。我希望她可以再给我生个老二,让我尽一尽带孩子的父亲责任,我会建议她去考一个MBA,等老二稍微大一点,她会找到更适合的工作。”、他说完,坦诚地看着父亲,不是不希望得到父亲的首肯的。
  父亲只是背着手在冥思,然后了然笑一笑:“莫北,你算不算在威胁你的老父?”
  莫北颔首:“爸,我从不敢这样做。”
  “你妈建议要验一验孩子的DNA。”
  莫北反问:“您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莫皓然没有回答儿子的反问,只说:“你不是已经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吗?从头到尾,你的老父老母只能跟着你的计划走。”
  莫北对父亲说:“爸,我现在也是当爸的人,我想给我儿子一个完整的家。
  我儿子的母亲,也是世界上伟大母亲的一员,你儿子我,比不上她。”
  莫皓然指了指桌面上的横幅:“这幅写差了,你帮我扔了吧!心静不下来,就没办法写好。”
  莫北应了一声,把字幅拿出来,终究是想了想,卷好了放进自己的房里。
  保姆萍姐过来问他:“要不要看看你妈妈去?”
  莫北望一眼母亲的房间,里头放着电视剧。他摇摇头,想,给予他们时间,才能让他们接受。
  出了家门之后,他没有赶回事务所,而是拨电话给莫向晚,但她一直在关机状态中。他打到她的单位,她的助理说她请假回家了。他又打电话回家,电话没有人接。
  莫北想了一下,理出一点头绪,他直趋莫家的老宅,看到莫向晚在旧宅门口发呆。
  她又是脆弱的一个人一只影,顶着烈日,不知所措。
  莫北走过去,不想再让她一个人,他在她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在她的身边,领她走过这些坑洼。
  到天色渐渐暗了,莫向晚推他起床,讲:“非非要吃晚饭了。”
  莫北笑着说:“我托了于雷爸爸接他去了。今天于雷过生日,非非有应酬。”
  莫向晚也笑:“非非大了,也会应酬了。”
  莫北揽住她:“所以我们老公老婆的只能自己寻乐子。”说着又要亲她,被莫向晚避开,她的脸红红的,还残留刚才的激情痕迹。
  莫北不情不愿地起身穿衣服,还要盯着她看她穿衣服。
  莫向晚这么些年从不在第二个人面前裸露身体,被他盯得很不自在,扣胸衣带子的时候几次没扣好,最后还是莫北帮着系好了。
  莫北在她耳边轻语:“向晚,我想把你爸你妈都请了来,告诉他们我们准备领证。”
  莫向晚一怔。
  莫北帮她穿回衣服:“向晚,我们一家三口很和谐。我们就该让别人羡慕!我这么年轻的爹,你这么年轻的妈,非非又是个智商高的孩子,一定羡慕死别人。”
  莫向晚回过神,推他一推:“别胡扯。”
  他非要说:“谁胡扯了?难道你要等到有了老二才肯跟我扯结婚证?”
  被他这么突兀地一讲,莫向晚兀地脸一红,骂一句:“不要面孔!”
  莫北穿好了自己的衣服,戴回眼镜,又变回斯文模样。莫向晚看着这样的他,想起刚才两个人相拥时候的疯狂,又一阵面红耳热。
  可是心里暖烘烘的。
  她不再怕了,有这么个人站在身边,扶着她拥着她。她不应该再彷徨的。
  外面的天空上只剩最后一丝红霞,又是一个新的黑夜,黑夜之后会是一个崭新的明天。
  莫向晚走到报亭旁边,买了一份晚报。
  莫北朝她无奈摇头,他们一起坐在车内看娱乐版。
  又是那一位金菁发了后续报导,矛头直接指向了娱乐公司的从业人员。虽然没有直接写出莫向晚的名字,但是对莫向晚早年的事迹写得十分清楚。
  莫北有些担心地看着莫向晚,但莫向晚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她对莫北说:“这位金菁,虽然犀利,但是许多话说得很对。”
  莫北问她:“什么?”
  她指着其中一句话:“金菁说,娱乐圈内的职场行为规范更需要作规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许多娱乐圈从业人员不能发挥好自己的专长。”
  莫北建议:“我们再去买一份《前程报》。”
  莫向晚拍拍脑门:“真的,我忘记了,是该去买。”
  两人都笑。
  月亮升高了,光辉洒下来,莫向晚把报纸叠放好,同那一摞信件搁在一起。
  毒辣太阳过去,明月疏星是喜人的。

  CHAPTER 26
  莫向晚是在第二天草拟好辞呈,她先把意思同邹南讲了,邹南很赞同,但是问:“老大,你真的不想再在这行里干了吗?”
  莫向晚喝一口咖啡,笑着说:“行行都能出状元,我转一个行当混一混,说不定别有收获。”
  邹南努力点头:“对对对。”
  但莫向晚心头还是空落落的,今日起至之后不可预期的一段时间,她的生活就要转在管好莫非,寄求职信,面试等等工夫上,一下闲置下来,等闲是习惯不了的。
  早晨她告诉莫北今天会交辞职信。莫非在旁边问:“妈妈,你是不是要炒你们老板鱿鱼啦?”
  她亲亲儿子,说:“妈妈要换一份工作。”
  没想到儿子鼓掌欢悦:“妈妈,我希望你做一个五点半就下班的工作,这样天天晚上都可以让你给我检查作业了。”
  莫北对她说:“非非其实一直恋母,你工作忙碌,他从东家流窜到西家,纯属情非得已。”
  说得莫向晚内疚不已。
  莫北又说:“以后可以交给他爷爷奶奶带带,你要找一份忙碌工作,未必是不可以的。”
  这是莫向晚心头的另一宗心事,她不言不语,只在心内暗暗打算和琢磨。莫北看出来了,拍拍她的手:“别担心,我爸妈不是黑风怪。”
  莫向晚扑哧笑出来。可是还有另一层担忧,她说:“我该怎么向非非解释,你是他的亲爸爸?”
  说得莫北也发愁了,他这个现成爸爸当得太顺遂,猛然间想到这样一个关键问题,颇伤脑筋。
  莫非一直要他当爸爸,但是没曾想过他会是他的亲爸爸。他想了想,建议道:
  “非非以前对老师说,爸爸在出差,或许我们就这么说吧!”
  莫向晚摇头:“孩子的智商没这么低。”
  莫北只好继续头疼,不单单是爸爸的问题,还有爷爷和奶奶,以后的外公和外婆。莫非习惯了身边就母亲一个亲人,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大堆亲人,他会不会适应不了?
  但莫向晚至少是不抗拒他请她的父母回来的建议了,但莫北暗中的打算是想父母首肯之后再办这件事。
  如此种种,倒是令即将失业的莫向晚没有失落到底,因为令她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
  而她也知道,这个圈子里所有惊涛骇浪的新闻,过了新闻的保鲜期,都会一层层剥落,直到公众淡忘。
  莫向晚也想就此淡忘些什么,譬如说,管弦。
  事情发生之后,她平静地向人事部交了辞职信,这时候报刊还在对她早年的往事进行诸多的猜测,甚至累及“奇丽”。
  莫向晚陈述的理由之一即是“私人事件影响到日常工作”。
  张彬作为人事部经理,没有多问什么便要批示,反倒史晶对莫向晚近乎赤裸地讲道:“你是没什么必要辞职的,你根本就是个受害者,为什么辞职落人口实?”
  莫向晚婉谢她的好意,只是说道:“我真的不太适合这行,我想换个环境。”
  史晶看她意思坚决,颇觉惋惜:“祝总是相当看中你的。”
  最近“奇丽”因为叶歆事件和莫向晚早年被兜底翻的往事,几乎成了媒体的众矢之的。这时候祝贺走到前台来,先联合电视台完成了援助阮仙琼的慈善节目。
  这一档节目是祝贺亲自出谋划策的,做得相当有质量,寓教于乐,就将老上海那班明星的辛酸往事一一陈述,引起社会各界广泛的关注。“奇丽”更是率先捐助,不单为阮仙琼解决了住院费和儿子的生活费,还引得社会各界为一些退居幕后导致生活潦倒的老演员提供了帮助。
  这一役做得相当漂亮,连当初揭开叶歆事件的金菁都在专栏里公开赞扬。这么三两下,就慢慢化去了那宗事件的影响,莫向晚在论坛上被人曝光的帖子,也就此被删除。
  事件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总会越来越淡化。
  莫向晚握着报纸想,阮仙琼这样惨的经历,最后竟然成了危机公关最重要的一环。这娱乐圈的相克相生,实实在在令人想象不到,而祝贺这一顿收拾也没白费气力。
  张彬和宋谦相继也提交了辞呈,手续办得十分顺利。莫向晚只是奇怪,为何只有自己被祝贺另眼相看,派来史晶当了一回说客。自己同这一位于太,从未深入接触过,也因为如此,她提交了辞呈之后,虽然外间风言不止,但到了她这里,都未伤大雅。
  不过总也有人会议论议论。
  有一天莫向晚就听见许淮敏同两个女同事看娱乐报纸,女同事讲:“真是看不出来Mary年轻时候这么前卫。”
  许淮敏就伺机笑了:“现在还宝刀未老呢!瞧见每日送她来上班的那位了吗?’
  女同事是认得莫北的,就说:“莫律师啊?”
  “谁都别说当律师的真精明,这小莫实实的是一个愣头青,家里爹娘死拦活拦都不听。”
  女同事抿嘴笑了一笑,知道许淮敏说的是什么意思。
  许淮敏倒也识得分寸,这么一说,即止住了。她岔开了话题:“他跟案子的时候就不想前不顾后的,惹到人也怨不得别人,谁让他爱当冲头。”
  莫向晚这么一听不禁担忧起莫北来,很想上前一步抓住许淮敏问上一问,恰好此时邹南叫了她去接电话,莫向晚只好先行离开。
  电话是梅范范打来的,她头一句就是:“晚晚,你换手机号码都不跟我讲一声。”
  这些天来的这些事,莫向晚并不是没有思虑过,也想出了一些门道,对于梅范范,抑或说是范美,她是真的没有了什么好声好气,只是平板地问:“什么事情?”
  梅范范嘻嘻笑一笑,她讲:“晚晚,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如果没有,你今天下午能不能出来?”
  “我没有空。”
  “什么没有空啊!你都辞职了,圈内的人都知道了,他们都讲你引咎辞职了。”
  莫向晚没有好声气,说:“瞎讲。”
  梅范范笑:“晚晚,你着急了。你出来吧!我是跟你道歉的。”
  莫向晚十八岁以后,一直告诫自己,交友是需要谨慎的。但她一疏忽再疏忽,终至落到如今境地。她想,她算不算识人不清?可是有些人分明也是帮助过她的。
  莫向晚没有克制住,她还是答应了同梅范范出去见上一面。
  梅范范把她约在闹市中心附近的一条弄堂,这条弄堂她很熟悉,很久以前她从这里转到了飞飞姐的家里,这里路口就是闹市中心,有最高档的百货大楼,里面的随随便便一件内衣就要千把块钱。
  梅范范穿得很低调,没有化妆,好像是洗尽铅华的普通女人。她戴着墨镜在这里等她,看她过来了,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从这里横穿到马路的另一头,再走进一条弄堂。这里是莫向晚没有来过的,她不太熟悉,站在弄堂后,看到挂了一块招牌,写着“旗袍定制”,上面娇娆的旗袍女人风姿嫣然。
  梅范范拉着她站在招牌后面,莫向晚正诧异,就见飞飞姐穿着最简单的毛衫,卷着一头发,黄塌塌着面,送了一位太太出了弄堂。她笑得和蔼可亲,对那太太恭维备至,一副良家生意人的模样。送完了人,她马上收敛了笑容,又隐到弄堂里去了。
  莫向晚问:“你就带我来见她?”
  梅范范摇摇头,她说:“解放前这里有一家裁缝店,做旗袍最有名,师傅手艺好都不用打褶就能撵出腰线。很多客人来捧场,渐渐就做出了名堂。解放以后.师傅把手艺传给了女儿,这家女儿插队落户的时候,还靠这手艺在当地做了点名气出来。”
  莫向晚问:“范美,你到底想说什么?”
  梅范范继续说:“她在插队落户的时候结过婚,为了回城又离了婚。因为她父亲以前留下来的老关系,她搭到了一些线,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女裁缝,而是飞飞姐了。”
  莫向晚盯着她,不知她想干什么。
  梅范范看她一副戒备的模样,哧地笑了一声:“难道你不想知道一切的源头是什么吗?飞飞姐怎么入的这一行,我跟了飞飞姐,你又跟我学了坏。”
  莫向晚摇摇头:“范美,没什么必要了。”
  梅范范讲道:“是的,向晚,你是重出生天了。”
  她把莫向晚又拉回了马路对面,指着靠边一间敞开了门的民居,莫向晚看过去,正坐着一桌人稀里哗啦搓着麻将。其中有一个人,正正面对着这边,坐姿相当文雅,但表情猥琐,看着是输了不少的。
  莫向晚一看,便明白了。
  “那个男人,看到了吗?就是上次来威胁我的那个,解放前他们家也是大资本家,后来败落了,大少爷上山下乡时候遇见了裁缝姑娘赵丽飞。赵丽飞为和他复婚,要给他还赌债,纠集了咱们这帮堕落姑娘卖笑卖身。后来又为了他还赌债.又要来逼迫我这个可怜的有老底的姑娘。”
  莫向晚说:“范美,过去的事情,不用想了。”
  梅范范隔着墨镜,站在喧嚣马路边,望住莫向晚,她说:“晚晚,你的运气就这么好。遇见的男人既不像赵丽飞的姘头这么无耻,又不像我以前的那些恩客那样无情。你知道吗,我是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的男人,我摆脱不了赵丽飞。
  你的男人把她的手艺介绍给了展览中心,就要世博了,老外都爱中国旗袍,她一下多了多少订单?都可以去青浦买厂房了。晚晚,我真羡慕死你了。”
  莫向晚将她往避风处拽了一拽,这么大冬天的站在风口,实在无须如此作践自己。
  她心平气和地讲给她听:“范美,我以前那张照片是你拍的。”
  梅范范往后退一退,靠在了墙根上,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她抽出一支烟,又拿出打火机打上火,但是风太大,打火机威力不够,一下就将大焰扑灭了。
  她只好夹着未燃的烟,啐一口。
  “是那些记者找上我的,那些记者就当自己是救世主.发现一个非法买卖激动得跟打了鸡血似的,到处找人采访。我——喝多了呗!”
  莫向晚笑了笑,这笑容在梅范范看来,没那么释然,也更加不太可能动人。
  她用略微阴险的笑容抵抗。
  “晚晚,羡慕的程度深一点,就是嫉妒了。”
  莫向晚忽而就豁然开朗,她扬扬头,将一些发丝甩在后头,她对梅范范诚挚地说:“范美,我总归是希望你好的,你只要肯努力,以后拍戏会有成就的。”
  梅范范把手里的香烟扔掉,几乎是要咬牙切齿了,说:“晚晚,你就是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腔调,你捉到最好的靠山,你是可以洗底了。”
  莫向晚用手挡一挡刺眼的阳光,冬日的阳光竟也如此扎人。她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交接,真的要走了。”
  梅范范的声音忽地就发了颤,她捉住莫向晚的袖子:“晚晚,你会怪我吧?
  我糊涂了。”
  莫向晚要挣脱开她,但她自己放开了。她对她说,说话的样子几乎是楚楚可怜:“晚晚,我不是坏人,你知道我不是坏人的。”
  莫向晚对住她点点头,讲:“范美,你不是坏人,你会成功的。”
  范美跟着她点头,忽而又变得趾高气扬了,抬抬头,说:“晚晚,我是真不差的,我今晚就去北京拍戏了,进棚要一年,这个导演你是知道的,出了名的馒工出细活,不过他想要报送后年的奥斯卡,你看看我有没有希望?”
  莫向晚自然会这样答:“你是有天分的,导演也很不错。”
  梅范范笑了起来,她想要把手搭到她的手上表示亲热,但是莫向晚把手缩了一缩,她只能尴尬地收了回来,只好嘲笑她:“你就会说这样有距离感的话。”
  莫向晚说:“不,范美,只要你认真去做了,总归会成功的,我是真心实意的。”
  梅范范的细眉毛扬起来,摘下了墨镜,她说:“你讲的没有错。晚晚,你现在是失业女性了,我是未来影后,我会更加好的。”
  莫向晚也笑起来:“影后,好好拍戏啊!”
  梅范范朝她抛了一个飞吻,还是气昂的,纵使是江湖卖艺,她也有她自己独立的一套功夫。她先自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芳踪消失无迹了。
  本来刺目的阳光跟着梅范范远去的车影子,忽地也没了,一朵乌云遮过来,就像无情的人事,经常会有疾雨。
  莫向晚想,这得自救,她也招了出租车,速速远离此地。
  只是离开的时候,看到飞飞姐挨着那间房门,对里头砌墙头的男人说着什么,男人一甩手,斯文面孔吐口痰到地上,飞飞姐转个脸,竟也是楚楚可怜的。
  众生不过如此营营役役,她又何必再多生气。
  这天下午她请了假及早回家。因为最近莫北又开始忙碌,每日接莫非的活儿又落在即将卸任的她身上。但晚上做好了饭,莫北总会回来吃的。
  莫向晚就在饭桌上问莫北最近的工作怎么样了,莫北总说一般就这样。
  看她虎一虎脸,便对她又抱又亲,糊弄过去。
  莫向晚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然躲不开他的吻和他的拥抱,想一想,就要骂自己是真的“怀春”。
  莫非鬼头鬼脑问她:“妈妈,爸爸是不是要过生日啦?”
  莫向晚倒也意外,问:“你怎么知道的?”
  莫非摸出家长联系本来,现在学生的联系本做得人性化,要学生记录好父母的生辰,好提醒自己要孝敬父母。以前那上面只有莫向晚的生日,现在多了莫北的。
  莫向晚翻了一翻,发现自己稍微不留神,就有好几张家长意见是莫北写的。
  最近一页上,莫北留言,希望老师可以督促同学们不要以对方学生家长的私事作为课余讨论的材料。
  她胸口好像被人捣了一拳,下午面对梅范范和飞飞姐还是好好的,谁知这番坚强得要毫不在乎,在波及儿子的这一处,还是难过了起来。她皱紧了眉头,问莫非:“最近你的同学对你说什么是非吗?”
  莫非鼓着嘴直摇头,就是不肯说。他见母亲生起了气,就依偎过去,这样说:
  “妈妈,以前你不是常常说报纸上假新闻很多的嘛!我的同学很土的,他们和邹阿姨一样都是小八卦,我肚量大得很,不跟他们计较的。”说完扬扬头,甩甩手。
  莫向晚看得又愧又怜,撸撸儿子的脑袋。
  她原本最最不作兴的就是自己的前耻辱及无辜的儿子,以前战战兢兢,避开过往远远的,就是怕这么个有朝一日。这个有朝一日终于到来了,她竟然是无能为力的。
  待莫非睡着以后,她对莫北建议:“给莫非换一个学校好不好?”
  莫北瞧她一眼,讲:“没这个必要。”
  “我不想影响到小孩子。”
  “你自己都说过娱乐圈的新闻传了一阵就没影了,之前把你们写得乱七八糟的某记者,现在还不是给祝贺大唱赞歌?更何况我已经——”他看一眼莫向晚,没把话说下去。
  莫向晚追问:“你已经什么?”
  莫北板着脸,一本正经说:“我用家长的身份严肃地和葛老师交涉了,为了顾忌儿童的心理健康,希望她能够把孩子们的心理向良性的方向引导。”
  莫向晚望望他,忍不住笑起来,实实在在是放心地笑,所以笑得前俯后仰,不可抑止。
  莫北上来吻住她,抱牢她,说:“今晚我不过去了。”
  莫向晚摇头:“不行不行。”
  莫北又说:“早上我轻轻地早点回去。”
  “讨厌。”
  他抵住她,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悸动,双颊咻地飞红,喃喃讲道:“非非在睡觉:,莫北一把握牢她的手:“那么就去我那边。”
  半夜的时候,他们又回到402室,两个人轻手轻脚走到莫非的房间。莫非睡得很沉,莫北同莫向晚一起看着睡出一张红扑扑小脸的儿子。
  莫北坐在儿子的床头,抚摸着儿子的小脸,说:“我托人去找了房子,就在地铁线边上的,以后你要找工作也方便。”
  莫向晚点点头,她坐在儿子的腿边。
  这样静谧的夜晚,是她多年的所求。她从这边伸出了手,握住那边莫北伸过来的手。莫非翻了一个身,就恰似睡在父母双臂的怀抱中。
  莫向晚对莫北说:“过几天你生日了,非非一直想着呢!我给你买蛋糕?”
  莫北说:“行,非非爱吃巧克力的。”
  她就嘟嚷:“那是你过还是他过?”
  “他过的时候我给他买哈根达斯巧克力冰淇淋去。”
  原本睡得稳稳的莫非,忽地就张开了眼睛,透亮透亮,要多有神有多有神,他嚷:“爸爸,我就比你晚十天哦!”
  莫北在儿子额头弹一个响指:“晓得了。妈妈心情好,爸爸和非非都有巧克力蛋糕吃。”
  莫向晚的心情确实是不错,虽然此季是冬天,本该万物枯萎,但她仿佛是在这个冬季涅粲了,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在“奇丽”的最后几天,有不少以往交好的人过来惜别,譬如齐思甜和朱迪晨,这对明星和经纪人非要请她吃顿饭。
  齐思甜拍的那部历史剧在电视剧交易市场卖得很火暴,连北美的电视台都来下了订单,莫向晚祝她向实力派转型成功。
  朱迪晨直骂莫向晚:“你是甩手不干了,往后我找谁给我的孩子们安排好活动?一莫向晚眨眨眼睛:“自然会有后来人。”
  朱迪晨恨得又说:“你就是个遇到好男人就没出息的。”
  莫向晚承认:“我是真没出息。”
  齐思甜喝多了点儿,口齿不清地说:“走了也好,这里太复杂了。叶歆好不容易红了,说下去也就下去了。我想想林湘——”小姑娘说了两句,眼圈就红了,演戏的都是感性的人。
  朱迪晨跟着欷歔了一阵,讲:“于老总老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听说外头的公关公司业务已经如火如荼,张彬和宋谦这两个正式去挂帅了,股东还是香港那边的。”
  她还问莫向晚:“你不会是跟着去了吧?”
  莫向晚举起双手:“我和他们绝对没关系。”
  “于老总什么时候离职?现在都是祝娘娘亲自执掌朝政了。”
  莫向晚喝了酒,讲道:“祝总是个强悍的人。”
  朱迪晨突然问:“你后来和管弦碰过头吗?”
  因为好一阵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莫向晚是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她摇摇头。
  固然她没有寻过管弦,管弦也没有主动来寻过她。
  有时候她想,她和管弦的这段姐妹缘分,大约就是这样了。
  可是想着想着,心里还是不痛快的。但日子照旧得过,正如这金融海啸中,波及到的波及不到的人们,大多都在平稳地生活着。
  风浪再大也会过去,因为生活是大海,可以容纳一切。
  邹南在离职的时候,请了莫向晚和几个同事吃了一顿饭,莫向晚知道她还是在这一行里做,有些人面以后还须常常打交道,建议大请了一帮子人。
  这里的同事们本来就是爱热闹,有人请吃饭唱歌,都热烈欢迎。祝贺路过的时候,听到这厢同事的讨论,便讲:“你们去哪里?也算我一份。”
  大伙不由得都静了一静,祝贺仿佛没有发觉,管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邹南是有点紧张的,问莫向晚:“祝总平时都在那种高级的地方出入,我们可都选的是一般的地方,这会不会不太好?”
  莫向晚指点她:“入乡随俗,她既然提出了这个请求,自然不会太为难你们。”
  邹南从来都信任莫向晚,便还是按照原计划,先在本城炙手可热的川菜馆定了一席,又在钱柜定了唱卡拉OK的包房。不过订包房时,她还是多了一个心眼,定了豪华包间。
  祝贺果然是对此没有任何异议,还能同同事们打成一片,在吃饭的时候,从圈内八卦聊到明春的流行服饰,不会冷场。
  莫向晚反倒说得少,只是间或插几句口,还同莫北发几条消息。
  莫北这晚不用加班也没有应酬,早早接了莫非回家,顺便发消息给莫向晚。
  他现在已经皮厚到在短信里直呼莫向晚为“老婆大人”,报告说莫非的晚饭和作业问题他都一揽子包干完毕。莫向晚看了就要微笑,回复一条“基于你的表现不错,特此表扬”。
  莫北又回复:“怎么表扬?是不是今晚去4037”
  这就暗示意味很强了,莫向晚只能发六个点丢给莫北。
  她这么一忽儿笑,一忽儿脸红的情态全部落在祝贺眼里,等到她抬头同大家举杯,就看见祝贺对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莫向晚颔一颔首,酒杯先碰在祝贺的杯子上。
  后来一众人到了钱柜,果不其然,祝贺起身,轻声问莫向晚:“我们出去走走?_莫向晚此番便须客随主便,祝贺依旧是现在的主人,她也起身,跟着祝贺到了楼下的咖啡厅。祝贺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同她走走,她在咖啡厅叫了一杯蓝山.问莫向晚:“要喝什么?”
  莫向晚想,今晚势必会无眠,用脑细胞来琢磨祝贺的信息,她只要一瓶巴黎水:
  祝贺先诚而且恳地问:“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
  莫向晚也诚而且恳地答:“祝总,我想换一个行业试试。
  祝贺抿一口咖啡,叹一口气:“我和于正都用不到你这样的好员工,甚为可惜.,“这年代好员工很多,只要是好领导,一定可以招到好员工。,,祝贺微笑:“我当你是恭维我。”
  莫向晚也微笑。
  “我一直觉得,‘奇丽’由于正做的好,我做二线,适适宜宜做人顶好。可惜天不从人愿。”
  祝贺说出这么一句话,足够让莫向晚微微前倾了身子,做了一个自卫的状态:
  然后,祝贺又说:“我和于正在阮仙琼出事的时候就离婚了,他现在完全自由,以后的人生归属你的管弦姐姐。”
  莫向晚是骇异的,骇异于祝贺这一番挑开天窗说亮话,她只是静听着。
  “经过最近的事情,你大致也明白了于正和管弦一直做的事情。这事情到最后,因为你变成靶子,当做我们‘奇丽’的靶心之一被攻击了,我着实感觉不好意思。”
  祝贺颔首,竟然是在道歉。
  莫向晚只是疑问:“祝总?”
  祝贺举起手里的咖啡:“你是管弦的朋友,不管以后你们是不是,以前你对我总是有芥蒂的。但你鞠躬尽瘁服务于‘奇丽’这么多年,我仍感激。在这个圈子里,能够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多,你算一个。好人就会有好运气,莫北是出了名的好人,你们很般配。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这是莫向晚从未认识过的祝贺,落落大方地向一位老员工作别。或许这亦算作是管理方式的一种,但无疑是令人感到舒畅的。
  莫向晚同祝贺握手:“这些年我要感谢t奇丽,对我的提拔。
  祝贺则说:“希望能够喝到你和莫北的喜酒。”
  莫向晚说:“祝愿‘奇丽’的发展越来越好。”
  “承你贵言。”
  她们相视而笑,祝贺说:“我要去唱一首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莫向晚在回包房路上接到莫北的电话,他的声音格外嘶哑,好像发声都很吃力,说:“向晚,我在医院。”

  CHAPTER 27
  莫向晚蓦地一惊,忙问:“哪一家?”
  莫北把医院名报了,她想也不想,抓着包就向旧同事们告辞,匆匆离开。
  到了莫北说的那家医院,问清楚莫北是在哪间病房,她寻了过去,民警正在录口供。莫北正躺在病床上,头部和手臂都包了纱布,可见是伤了有一阵了。
  但莫北思路仍很清晰,叙述事件的过程。
  莫北出门倒了一下垃圾,就被人从背后一棍子敲一个晕乎,架到了僻静的地方,用长棍子反背了双手。
  对方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说:“莫律师,对不起,得罪了。”
  棍子从旁边击过来,他的镜片先碎了,脑门又挨了一记,又黏黏糊糊的血流下来,流到了眼睛里。
  他挣扎着说:“你们要知道后果。”
  棍子在他的手臂上又来了一下,对方说:“我们是拿人钱财给人消灾,您以后也别什么闲事都管,吃力讨不了好。”
  后来莫北挣扎着报警打电话,被送来了医院,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莫向晚,他想她总得过来照顾他,第二个电话是给崔妈妈,莫非也总得让人照顾着。
  民警是他认得的,警衔也不低,看着莫北直棘手得蹙眉头。
  莫北龇牙咧嘴痛得直吸气:“就是这么着,他们也没下死手。”
  民警说:“算他们识相,还敢下死手哪!”
  莫向晚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看着他,眼圈儿突地就红起来了。
  民警见着这情形,便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跟你老婆交代吧!”
  莫北抬了抬另一只完好的手,把莫向晚招到跟前。
  “我今天比较倒霉。”
  莫向晚低声问他:“是不是你以前跟的案子?”
  莫北心里想,真不能瞒她什么。
  “打一顿,霉头触过也就行了。”
  “怎么流行知法犯法?”
  “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莫向晚只是难过:“你就先被制裁了。”她问他,“要不要通知你爸妈?”
  莫北想,可好,这顿打还来得真值,他怂恿她:“你帮我通知吧,这几天我得在这里当病号了,非非都没人带。”
  莫向晚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还有一丝害怕。
  护士过来给莫北挂点滴,莫北略微动一动,又咝咝呼痛,那两下真打着痛处了,没要了他的命,也是要给他一顿教训。
  莫北又说:“这两天别让非非来看我,见我这样,吓着了就不好了。”
  莫向晚说:“我知道。”
  她还是让莫北报了电话,走出病房,往莫家拨了电话。那头电话铃在响的时候,她的心也吊在喉咙口,终于有人喂了一声,她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声好。
  接电话的正是莫太太,莫向晚将莫北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说,莫太太着急得不得了,当即便同丈夫一起来了医院。
  莫向晚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和莫非的亲爷爷奶奶第一次相见,会在这样的环境下。而她见了莫太太,不禁吃了一惊。她想她们是认识的,但莫太太没有主动和她打招呼。
  病床上的莫北拉着莫向晚的手,这样介绍:“爸,妈,这是向晚。”
  莫向晚这样介绍自己:“叔叔,阿姨,我叫莫向晚。”
  她得体地站立在这一边,接受对面长辈的审视,一只手还被莫北拉着,她就任他拉着。
  莫太太此时是顾不了她,只管着儿子上上下下,左看右看,直叫作孽。这是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有的举动,莫向晚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抬起头,发觉莫北的父亲正打量着她。
  她又恭敬叫一声:“叔叔。”
  莫太太忽然问:“你们俩都在这儿,孩子怎么办?”
  莫北正要开口,莫向晚把话抢过去说了:“孩子能不能麻烦叔叔阿姨带一阵?”
  莫太太审慎地问:“你同意让我们带回去?”
  莫向晚回头望一眼莫北,莫北朝她鼓励地笑了笑,她说:“是的,我想这样他能被照顾得好一些。”
  莫北说:“妈,你就代为照看孙子几天吧!”
  这天的下半夜,莫向晚把莫非从崔妈妈那儿接了回来,莫非睡了一半的觉,迷迷茫茫不明所以,看见母亲带了两位老人回来,有些不明白。
  但是其中一个他是认得的,惊喜地唤了一声:“奶奶,你好啊!”
  莫向晚蹲下来告诉她:“非非,这是爸爸的爸爸和妈妈,快去叫一声爷爷奶奶。”
  莫非睡得有些迷糊,不太能明白母亲说的话,在头脑里消化了一阵,才恍然大悟。他瞅瞅老爷爷,又瞅瞅老奶奶,问母亲:“我是不是要叫他们爷爷奶奶?”
  看着母亲点点头,他就规规矩矩地叫:“爷爷奶奶好。”
  这一声童稚的呼唤,让莫太太心内的坚冰寸寸都断裂了,断了一个干净。她向孙子伸出手:“非非,来奶奶这里。”
  莫向晚推了一推儿子,莫非便乖乖扑到了莫太太怀里,被抱了一个死紧。
  他其实还没太明白,爸爸的爸爸和妈妈同他的直接关系,只是被动地就被接去了爸爸的家里。此后许多天,都没见到爸爸.只是妈妈会来这里做一些饭菜。
  爷爷每天早上送他去上学,上学之前,奶奶会做好早餐,一般是米粥和白煮蛋外加一碟清炒小肉片。奶奶是生怕他吃不饱,还要在他的书包里加豆奶和饼干。
  莫非问莫太太:“奶奶,你不是在少年富有个小孙子吗?”
  莫太太就脸红了,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
  莫向晚正好来拿莫北换洗的衣服,过来摸一摸儿子的额头,讲:“奶奶的小孙子不就是非非吗?”
  莫非疑惑地问:“可是以前奶奶没有来过啊?”
  莫向晚这样作的解释:“爸爸和妈妈以前分开过一段时间,非非比较厉害,、把爸爸找到了,所以爷爷奶奶就能天天看非非了。”
  莫非拒绝这样的童话,他严肃地对身边两个大人说:“你们不要编故事给我听。”忽而就忧伤地坐下来,问:“妈妈,你是不是以前和爸爸离婚的啊?”
  莫向晚只好随着他的意思点头,莫太太也跟着点头。
  莫非对着莫太太讲:“奶奶,如果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的话,你们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呢?”
  这让莫向晚尴尬,莫太太也尴尬。
  还是莫皓然出来解围,他对莫非解释:“是你爸爸犯错误了,好多年都没有照顾你,爷爷会骂他。”
  莫非是知道莫北生病了,只是大人们都不带他去探病,可他一颗关怀的小心还在,对莫皓然摆起小手:“不用啦,爷爷,爸爸犯错误爷爷骂他,我以后犯错误,爸爸也会骂我,冤冤相报何时了嘛!”
  大人撑不住都笑倒。
  莫非其实是个适应力挺强的孩子,没几天也就接受了新的家长,还在班主任和同学面前介绍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莫太太有一回在莫向晚为莫北手洗衣服时说:“这孩子被你教得这么乖.度量这么大,真难得。”
  莫向晚笑了笑:“非非不是个难带的孩子。”
  “这点他和北北像。”
  “他们都很善良。”
  莫太太端详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她也偷偷看莫太太的神色,这位长辈的眼中只有温情,是没有恶意的。不知怎的,她心口一热,讲了一些非非成长的趣事给长辈听。
  莫太太只是听着,长时间没有插嘴。
  这位年轻的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年轻的身体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但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的不够。她在想,是真的难得。
  她略回一回头,丈夫正在外间做徘徊,两个人的视线一接触,都暗自笑了一笑。
  莫非做完了作业,开了门探出脑袋来。
  爸爸的家里房间顶多,莫非有自己的睡房和书房,还真是不太习惯,他唤爷爷来检查作业,检查完作业没有错误的话,他就有机会跟着爷爷去打靶场看一看。
  这是激动人心的,是爸爸不能带来的好处。爷爷是个好枪手,打枪的动作帅气,像演电视里的警匪片,逐渐地,他开始崇拜起这位爷爷了。
  莫皓然乐于围着孙子转,这十年来,都没有跟着这个小人儿笑得欢。孩子人乖嘴甜,占尽大人的欢喜。他老怀甚慰,因此他们更乐于带着莫非去参加各式聚会,向亲朋好友介绍家里的这位新成员。
  莫非到底是小孩子,只要有的吃有的玩,很能和大人亲热起来,又因为莫向晚一力承担起照顾莫北的职责,他没了母亲管,便和爷爷奶奶益发地近了。
  用莫非的话就是:“爷爷奶奶出去玩没有小人陪很没劲的,爸爸有妈妈很有劲的,所以我就陪陪爷爷奶奶。”听得莫太太笑容满面,直说:“我的小祖宗,小人大样的。”
  莫向晚很高兴莫非受到这样宠爱,孩子原本残缺的生活渐渐被填满。
  不单单是孩子,还有她的生活。
  莫北的父亲虽是个严厉的人,但对她的态度一直尊重有加,都要让她受宠若惊,连莫北都说自家父亲的寒霜脸对着儿媳妇和孙子大为改善。莫太太的态度一开始是淡淡的,渐渐地也和缓起来。
  有一回莫向晚刚下班来到莫北家里,就被莫太太叫去看她新做的旗袍提意见。
  在莫家的客堂间里,莫向晚看见飞飞姐蹲得很低,为莫太太的旗袍打褶子。
  她对着飞飞姐笑了一笑,飞飞姐面色复又白塌塌了,涂了粉,气色比上一回看见好许多。她也对住莫向晚笑一笑,并没有多说话。一莫向晚坦坦然然站在莫太太身边提供自己的意见,听莫太太说:“这位赵姑姑的手艺很好,老外做时尚派对都要定她的旗袍,一张订单就是几十万。以后你也可以找她来做。”
  莫向晚诚挚地说:“好的。”
  飞飞姐又看她一眼,眼神复杂,离开的时候路过她身边,轻声细语讲:“草草,你的福气是老好的。”
  莫向晚不想细细辨认她话里的意味,她只是代替保姆送她出门,讲:“飞飞姐,走好。”
  这样一路目送她,看她离开这里,莫太太还对手里的旗袍赞不绝口,她晚上要穿这件旗袍带着莫非去参加一个酒会活动,并将这个家,连同莫北全部交给了她。
  莫向晚郑重听了莫太太的交代,按照莫太太的要求和保姆合作给莫北的父亲做了晚饭。她静静陪着长辈吃了饭,同莫皓然谈了谈时下的政事经济,有一两个观点很得莫皓然的赞同。
  饭后,莫向晚便去医院照顾莫北。
  这时候正是医院的探视时间,人们进进出出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烟火热闹。
  莫北正半坐在病床上看报纸,莫向晚走进来,他仿佛马上就知道了,抬头笑了笑。病房里只有一个壁灯亮着,晕黄的光轮,是家常的感觉。
  莫向晚坐在他的身边,把家中里里外外的情况择其重点说给他听,直听得他又是得意又是高兴,一笑牵动伤口,被莫向晚打了一下肩膀,要他别动。
  她讲:“我以前一直糊涂,你真的是算了一步步走,谁都能被你算计进去。”
  莫北懒洋洋地打了哈欠:“这也是水平。非非也有这个水平,帮我把家庭矛盾圆满解决了。”
  莫向晚跟着他笑。他们父子还真是有这样的水平。
  这一次莫北遭到不明人士袭击的案子被提到市检察院查办,上层领导震怒.下令彻查,翻出的就是市一的案子,于是便自然有人着急了。江主任来探病时说:
  “你可真行啊!跟你说了避开点儿避开点儿,你还迎难而上了。这下闹大了,你的苦肉计让多少人得跟着摘了乌纱?”
  莫向晚只听得心惊肉跳,莫北还能对着她做一个鬼脸。但她直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不禁说道:“这样的危险游戏能免则免。”
  莫北笑:“不会了,这一次他们应该知道利害关系,有些雷区是不可以碰的。”
  莫向晚狐疑:“你不是存心挨揍的吧?”
  莫北将脑袋舒服地搁在她的大腿上,由她给他换绷带。
  “我有毛病啊,还是喜欢SM?本来已经把这案子里营私舞弊的证据交上去了,他们得了点消息,不过下手的哥几个还算知道轻重。”
  莫向晚要敲他脑门,看看他一脑袋的绷带,到底没舍得下手。
  莫北舒舒服服闭着眼睛,仰着头说:“你爷爷奶奶的意思是老房子拆迁了拿了动迁款算你的嫁妆,所以房子算你买的。”
  莫向晚怔了怔,停一停手。
  莫北又说:“我约了你父母过了元旦回来。你这些年总是退他们的信,多不好?非非认了爷爷奶奶,也应该认认外公外婆。”
  莫向晚继续手上的动作。
  “没什么必要。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向晚,不是让你去原谅,将心比心,如果非非长大了不见你,你该多难过?’
  莫向晚换了话题,讲:“明天你要过生日的,我去买蛋糕。明天我在单位最后一天了,新工作还没着落,你看我失业了你受伤,真倒霉!”
  “说不定正是一个全新开始。”
  莫向晚替他绑好绷带,推他起来,莫北不愿意,她就笑他:“多大的人了,别和非非一样。”
  突然莫非就蹿了进来,直接羞脸:“呦!爸爸跟我一样大。”
  莫北懒得和儿子计较:“没看到妈妈在帮爸爸包扎伤口吗?”
  莫非也过来挤到莫向晚怀里,非要黏住他们。莫向晚无奈地扯他们爷俩的头发,都一色柔软一色乌黑。
  “好了,大儿子小儿子,都别闹了。”
  她想,这么一大一小,她的生活便可真的满足了。
  莫非的奶奶在门外无奈地说道:“这宝宝,非要来看爸爸。快快,奶奶的晚会要迟到了。”
  莫向晚推一推莫非:“别让奶奶等。”
  莫非促狭地冲莫北讲:“爸爸,看我好吧!我把妈妈让给你了哦!你还不会洗衣服呢!”在他爸爸赏他“毛栗子”之前赶忙溜走,门外直响起一串童稚的笑声。
  莫北直接叹气:“要命,他要爬到我的头上了。”
  莫向晚说:“嗯,精明爸爸精明儿子。”
  她还有别的话要同他说:“明天是我在‘奇丽’的最后一天了,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完的。然后下了班还要去师大那边的MBA考前培训班咨询一下。晚些回来再给你过生日?”
  “学习要紧。记住,别担心高等数学,我和非非全力支持你的学习事业。”
  “不过今天早上有一个外资的公关公司让我去面试,我问了问,条件是可以的。他们对我的资历比较满意。”
  “嗯,那么新房子的装修费你来出?”
  “你是不是已经帮妈妈买好了火车票,爸爸和阿爷阿娘那儿的飞机票也订好了?”,“啊——什么?”
  莫向晚含笑望着莫北,莫北伸手过来摸摸她的发:“你想通了?”
  她不答,她说:“明天给你买个大蛋糕,黑森林好不好?非非也爱吃。”
  “你就想着儿子啊?”
  她便问了:“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说:“我想要九年前的生日礼物。”
  她藐视他:“你——现在行不行啊?”
  他先用唇堵住她的嘴,再放开她,凶巴巴地说:“你什么意思啊?”
  窗外还呼呼地刮着北风,这应该是一个年末冰冷的夜,但这一室的暖意,牢牢围拢着莫向晚。
  莫北掀起病床一角的被褥,拉了莫向晚靠入他的怀抱中。
  她说:“爸爸妈妈过来,我会心平气和地同他们谈一谈。”
  他很高兴,看到她笑了起来,她也很高兴。他亲亲她的发,亲亲她的额,和她双双靠在床头,就像老夫老妻那般,他问她:“莫非妈妈,明天我们家非非的早饭吃什么?”
  “买小笼包?”
  “好主意。”
  莫向晚静静地伏在莫北的身边,闭上了眼睛。
  他看着渐睡渐沉的她,想,今夜她一定无梦,把这一个好觉睡到天明。而明日,又会是崭新的一天。身边的这个人,能够养好精神,抖擞地重新出发。
  莫北决定今夜同她一起睡这个好觉。
  第二天的莫向晚果然精神抖擞,早早抵达公司。她先将自己用过的东西全数收拾清楚,文件也一一摆好。
  史晶过来通知她:“今天下午三点,于总要开新闻发布会。”
  莫向晚愣了一愣,问:“离职要开新闻发布会?”
  这消息她是没听过的,她最近都忙于自己的家事,来公司也只是做例行交接,同宋谦管弦等人更没有交集,今次听到这样的信息,确实愣了一下子。
  史晶笑得有些无奈:“算是他送给祝总的礼物吧!”
  这话又是莫向晚听不懂的。
  但到了下午,她就懂了,也懂了那一句大俗话——人生就是一出大戏。
  于正的离职召开了一次很大型的发布会,他摆出的态度是引咎辞职。引的什么咎,在座的工作人员和媒体都清楚,他站立好,对着镁光灯说:“我相信‘奇丽’在祝女士的带领下,会得到更好的发展,也会更规范。对此,我在我任职内所犯的疏漏,负全部责任。”
  这是莫向晚认识于正以来,他说过的最铿锵有力的话,而他竟然是为了离婚的前妻说的。
  莫向晚站在人群后头,有那么点不敢相信。
  自始至终,坐在于正身边的祝贺都保持着一种端庄的姿态,高贵、凛然,更加不可侵犯。她接手的“奇丽”是全新的,干净的,所有的不堪,都让前夫的离任带走了。、原来这就是礼物,危机公关的最后一环,离职的前任负责人,为现任管理层扫干净了乌烟瘴气。
  这是表明于正也不会再涉足这一行了,一旦涉足,即会有人想起这一个离职发布会,因为他对卖淫传闻变相负责了。
  镁光灯噼噼啪啪射过去,记者们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围拢着于正问个不停,从来都不屑与记者周旋的于正意外地站立在正中,一一作答。
  莫向晚只是头脑隐隐作痛。
  她想,有些事情,她和管弦都想错了。于正为了祝贺做的这些,让她动容。
  有人挤到她的跟前,盯住她问:“莫小姐,听说你也辞职了,会不会跟着于总另起山头?你对这次于总负责的事件怎么看?”
  莫向晚定睛一看,正是那位金菁,她一直都这样神采奕奕,对新闻的蛛丝马迹都毫不放过,对任何有关联的人也不放过,或许这也算是一种职业道德。
  她答她:“不,我不太适合这份工作,于总和祝总都是行内专家,跟着他们我学了许多,我想现在换一换环境。”她望住这位年轻的对什么都好奇的记者,讲,“很多人年轻时候不太能知道自己选择走什么路,摔倒了几次,明白了,爬起来选好正确的路走就可以了。但是让你倒下的那个坑不一定就是坏事,起码你会知道那是一个坑。每一段经历都有它的价值。”
  金菁眸光闪烁,似乎是听明白了。
  莫向晚远远离开了这里。
  她走到大楼外面,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抬起头,就望见对面站的人。
  管弦就站在马路对面,仰首望着这里这栋大楼,或许是在等里面的人。
  莫向晚站在马路的这头看着她。她们之间的马路,拥挤而不平静,红灯阻滞了车流,她们暂时看不见对方。但是莫向晚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认得这个号码,是管弦的。她换了手机号之后,没有通知管弦。但管弦还是知道了。
  管弦发来的话是:“也许祝贺没有输。”
  莫向晚回复她:“管姐,祝你幸福。”
  红灯忽然就灭了,车流通畅起来。莫向晚抬头,复又看见管弦。她们彼此都没有动,极力看着对方,直到眼睛模糊。
  莫向晚想,她是看不清楚她的。
  她的手机又响起来了,接起来,对方是欢乐的声音:“我已经到了阿姆斯特丹,这里的老外很热情,有英俊中年帮我搬行李。”
  莫向晚也欢乐起来:“秦姐!”
  秦琴笑着说:“听说你的桃花运就要开花结果了,我吃不到你的喜糖,帮我亲亲非非。”
  莫向晚眼睛有些湿润:“你都不告诉我去送机。”
  “不要这么兴师动众,我知道你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人需要照顾。”
  呵,秦琴从来这般善解人意体贴他人。
  秦琴还说:“要来看我,就来这里度蜜月,那是那个男人欠你的,可要讨足了。”
  莫向晚连说了好几声“好的”,结束了秦琴的电话,她才发觉手机上又多了一条消息,管弦说:“小姑娘,对不起你了。”
  莫向晚再看过去,她站在对面,朝她摆了摆手。
  这一次是要再见了。
  她想,如果是此时的她认得管弦,也许会建立长长久久的友谊,她与她,是有成为莫逆的缘分,但是时机是不对的。
  她摆摆手,深深遗憾,但是时光不可停留,她们都有各自的人生还需继续走下去。莫向晚想,是该就此转身,互相告别了。
  生活还是这样忙忙碌碌,她还有许多未尽的事情。她要去师大咨询课程,再去蛋糕房买蛋糕,然后到学校把儿子接回来,一起去医院给孩子的爸爸过生日。
  她得快些再快些,迎着就要落下的夕阳快快地走,和她的家人一起,度过今日,奔向明天。

  番外:莫非寒假周记
  2008年12月第四周
  本周摸底测验:语文90、数学100
  这个星期就是西方的圣诞节了,同学们买了贺卡送给对方。我觉得这种行为很花钱,爸爸也不赞成,不过爸爸过生日我用零花钱买了生日卡,爸爸很高兴的。可是为什么不让我送圣诞卡给同学们呢?同学们也会很高兴的,家长的想法好奇怪啊!
  葛老师评语:
  莫非的爸爸意见是对的,老师不赞成同学们互相赠送圣诞卡,如果要表达心意可以自制圣诞卡,你说对吗?
  2009年1月第一周
  葛老师新年快乐!
  这个星期我进入了紧张的复习之中,妈妈给我定了考试目标:语文95、数学100、英语95。爸爸说妈妈定的分数线太严格了,爷爷也这样说。妈妈有点不开心,爸爸就告诉我要好好复习,争取考到妈妈想要的分数。
  做学生压力很大。
  葛老师评语:
  希望莫非同学好好复习,争取考到好成绩。
  莫非回复:
  葛老师,我考不到怎么办呢?
  2009年1月第二周
  紧张的考试终于结束了,我的数学考的很好,对了题目以后我很开心,语文有几个生词默错了,我告诉妈妈了,妈妈说没关系,下次考对了就好了。爸爸批评了我的粗心,爷爷说他小时候比我还要粗心。
  葛老师,我一定会改正粗心的毛病,争取下次考语文考到95分。
  葛老师评语:
  希望莫非同学好好努力考好语文。
  2009年1月第三周
  这个星期我度过了愉快的寒假,认识了很多人,有太公太婆,外公外婆。他们买了很多礼物给我,有美国di si ni的米老鼠玩具。爸爸说今年暑假带我去美国玩,不过我要提高我的英语成绩。但是爸爸和妈妈马上就要去美国了,我听奶奶说:“他们是去度蜜月。”葛老师,我可以放假一个月跟爸爸妈妈一起度蜜月吗?
  葛老师评语:
  莫非同学,新学期的课程很紧张,如果脱了一个月的课程,考试就会落后。
  2009年1月第四周
  过年的时候,我到于雷家做客,同学们吃了风生(葛老师修正错别字“丰盛”)的午饭,大家坐在沙发上聊天。于雷说:“我不要有弟弟妹妹,如果有了我就放到抽水马桶里抽掉。”后来到了晚上,爸爸问我:“非非要不要弟弟妹妹?”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不会把弟弟妹妹放到抽水马桶里抽掉。
  葛老师评语:
  于雷真的这样说了?
  2009年2月第一周
  爸爸买了新房子,我很高兴地跟爷爷和奶奶去看房子。新房子有一个很大的大厅,四间房间,两个卫生间。我建议(葛老师划了波浪线):“现在就搬家。”爸爸说:“要zhuang xiu房子。”我现在的家很小,爸爸有时候睡我的房间,要我睡妈妈的房间,有时候不准我睡妈妈的房间,他睡妈妈的房间。如果家里有四间房间,我和爸爸妈妈就可以一人一间房间。
  葛老师没有任何评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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