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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赵:结婚进行曲

(2010-07-07 11:21:11) 下一个

  第一部分
  其实这件事本来姚翔是这么想的。
  买房,当然是为了结婚。结婚,当然是两个人结。两个人结,当然就应该两个人共同支付房款。当然了,男方多承担一点是应该的,所以首期他来付,以后在能力允许的条件下,他多付点也无所谓。然后呢?
  然后作为一个交往了两年多的关系稳定的女友,陆思蔓是不是应该和他一起还贷?!因为她责无旁贷(不是她并没有别的贷款的意思)!因为虽然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但他总归是要娶她的,这还用说吗?
  但问题就出在还是用说。
  陆思蔓在他顶着一头汗一页一页装得煞有介事看购房合同的时候,没事人似的拿着那破LOMO狂拍不止,自拍够了拍他,三十岁的人了,一身幼齿相。虽然埋首在面前这一堆烂纸里,姚翔还是注意到了有三五个人在用余光瞟她。
  姚翔觉得很闹心,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好道:“思蔓,坐下歇歇吧……不要拍了。”
  “没事,我不累。”
  这活泼欢快的话语快把姚翔顶死了。
  然后陆思蔓就一脸真诚地递出了那条滋滋冒着火花的导火索:“这是你人生中多么大的事件啊,我得帮你记录下来——我在现场!你紧张什么啊?现在还不是紧张的时候,将来每个月都你都会有段紧张的日子,万一你要失业了就更惨了,还不上钱,房子被银行收走,前面的月供都白还了,你说你多惨……”
  然后姚翔就在旁人强忍狂笑的表情中一把扯过陆思蔓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业务大厅。
  问题就在这里——谁的人生?
  “你的人生啊,多好啊。”陆思蔓竟然还笑了,“你现在也算是有车有房小中产了。”
  姚翔脸上一阵儿发青,似乎有百般委屈地看向周围看向远方,缓缓道:“我以为……是我们的人生。”
  思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并没看见人生的样子。纳闷地回过头,接到姚翔哀怨的眼神:
  “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负担这个房子。”
  “为什么啊?”思蔓这句话问得干脆利落,宛如小嘴巴轻快地抽在姚翔脸上,姚翔的声音马上提高了:“难!道!你!不!住!吗!?”
  就是这样。
  陆思蔓醒过闷儿来,脸上有点挂不住,半天,不高兴地问:“这话什么意思?你房子写我名儿吗?要写的话我就和你一块儿还。”
  姚翔给气得张口结舌,没想到天上掉下偌大一个问题——写两个人名字?为什么?她出的钱会有自己多吗?要是真离了怎么扯得清楚?要不要做婚前财产公证?当然表面上读不到这么多心理活动,他只正义凛然地问:“你看不出这房子我不是给自己买的吗?!”
  “看不出。”
  姚翔咽了口气,劝告自己做人要Calm down,尽量不挑起争端:“如果我一个人的话,现在租房住不是也挺好的?我反正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怎么住都无所谓……”
  思蔓迅速打断他,禁止他再胡言乱语下去:“你别跟恩典我似的,你拎拎清好伐?我现在跟你没名没份的,你跟我说不着这个。别瞧见我人老实就可着劲儿欺负我。我老实归老实,可我不傻。”
  姚翔爆发了,喝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没存着和我一直好下去的心!我就算跟你求婚又怎么样?你肯定也不答应啊!”
  “嗨,”陆思蔓马上摆出“少来这套”的架势,在姚翔的幻觉里她已经像北京胡同大娘们儿一样叉上了腰:“你怎么回事?你不但不跟我求婚还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你求婚了吗就说我不答应?!别说没结婚,就是结了婚也应该男的供房啊!天经地义啊!”
  姚翔的血直往光头上涌,拿出了轻易不露的剽悍:“那你说怎么样?我现在就跟你求婚了怎么样吧?”
  陆思蔓也气疯了,有这么求婚的吗?搁谁谁答应啊?!
  “怎么样嘛?!我就是求婚了,你答应不答应吧?”
  陆思蔓就不明白这上海人怎么这么不识时务呢?和北京女的斗什么嘴啊?找废吗不是?!她娇喝一声:“又不是我娶你——!”
  雷在姚翔头顶炸响。
  “既然是你娶我就应该把一切条件都准备好!”
  房子还是买了。姚翔要面子,既然来了,既然合同看了八遍了,不签让人笑话。陆思蔓的账可以慢慢算,反正她大闲人一个,一时半会儿跑不了。
  但他真咽不下这口气:自己这是图什么呢?向北京人求婚还这么不被尊重,北京人原来比上海人还斤斤计较。结婚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为什么陆思蔓在旁边像个甩手掌柜?像和她全无关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他一个人背债?
  上海男人姚翔终于在北京买了房,看了一眼未婚妻思蔓转过身,问业务员能不能在房主那写上俩人的名字,天知道这头业务员估计也Made in Beijing,竟说:“现在国家还没有允许这样做,但既然你们有分歧,可以这样,我就是建议一下啊,你们可以先去结婚,结了婚再买房子,就算婚后共同财产了,这样两个人一起还房贷就名正言顺,万一哪天离了婚,也有这位小姐的一半,就不亏了。”
  这下两人都不高兴了,他们之间有分歧,那是两人自家的事,怎么轮得着这头业务员红口白牙地咒他们呢?他们齐声反击:“离婚?我们还没结呢!”
  阵线在人前迅速统一后,人后迅速瓦解。在姚翔那辆开了七年的破“桑塔纳”上,陆思蔓郑重其事地要给他上一课——男人没房是没资格求婚的。但姚翔似乎已经不记得一个小时前自己说过的话,气急败坏地反问:“谁跟你求婚了?”
  思蔓一愣:“刚才在售楼处外边,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吗?”
  姚翔记起来了,当时自己话赶话地非常不像个样子地问过陆思蔓要不要嫁他,这和他想象中向陆思蔓求婚的烛光鲜花从蛋糕里抠出戒指后的眼泪汪汪相差甚远。但他总要挣点面子,强词夺理:“我难道不是为了挽救你吗?你不是就想要赶紧摆脱你万恶的旧家庭吗?你我之间,难道不是你更想结婚吗?”
  思蔓马上急了:“我家庭怎么万恶了?你家庭才万恶呢!”
  “不要互相泼脏水,这样子说话很没有意思。你家庭怎么不万恶呢?我说句不敬的话你不要生气啊,你妈妈,年轻的时候跳舞,就觉得自己是天仙,自己生的孩子也是天仙,可是——吗?改不了的八字脚,好像八字脚多么高雅似的,其实她高雅吗?充其量是个跑龙套的——《天鹅湖》里一只鹅,《吉赛尔》里一只鬼,最多在《红色娘子军》的最后一排挥挥大刀……”
  “你停车!你太恶毒了。”陆思蔓两眼发直,要从座位上穿车而起。
  “我才不要停车我说得正痛快,”姚翔探头看看左前方果然有个监视器,说:“在这里停车不行的,这里有监视器,会被罚款的。”
  思蔓在那头儿已经开始掰车锁,姚翔手疾眼快用中控把车锁“啪”一声落下,接着过嘴瘾:“你那个弟弟,简直是传奇人物嘛,出家当过道士,下海卖过假药,五子棋下到五段,超市关门两个,当导游骗过外国人的钱,现在又整天在家里躺着想怎么咸鱼翻身……”
  “姚翔!姚翔!我要下车!”
  “……你家里就你爸爸还正常一点,为什么?懦弱嘛,我们南方男人都不会那样没血性的。最后说说你,你看看你,整天说自己有气质,还不是因为长得不灵光?长得灵光的谁会说自己有气质?只会拉大提琴,乐团里一个月没一次演出,只好白天在酒店拉,晚上在酒吧拉,为什么不直接饿死算了?你倒想和我一起还贷款,你拿什么还呢?你不是就等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天就活活活到三十岁了,生怕自己嫁不出去……”
  思蔓突然不闹了,在座位上平静地说:“可我有头发。”
  说得正来劲的姚翔被这话噎得登时直翻白眼,半天才缓过来:“如果我有头发,还轮得着你吗?”
  陆思蔓二话不再说,掰开自己那侧的车锁,纵身越向了大马路。姚翔吓坏了,难道她要把生日和忌日弄成同一天吗?他大喊着“思蔓”,一边减速停向路边。可陆思蔓不但腿脚稳健地落了地,还迅速上了一辆出租车,大模大样地从他身边开了过去。旁边的司机们似乎都在笑话他,他真受不了这个,狠狠地砸了方向盘一拳。
  但不管怎么说,陆思蔓仓惶逃窜,这场嘴仗,上海人完胜。
  上班时间不应该溜出去办私事,否则会死得很惨。可惜姚翔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太迟了——因为上午出去签购房合同,公司新招的这批业务员被几个经理迅速瓜分,而留给他的,是一朵奇葩。
  岳真美出现在姚翔办公室的时候,姚翔首先注意的是她的脚,确切地说是她的鞋。他平生最恨两件事:鞋上落土,和女人的指甲油不洗干净留一块儿块儿的嘎巴儿。岳真美给了他一个惊喜——擦皮鞋的要是遇见她,定收双份儿钱。
  真美一张肉脸,两块儿“村儿红”,说话眼含惊诧,像个怯生生的怀春少女。她在姚翔拿不准是不相信自己眼睛还是要把一双眼睛戳瞎的犹豫中陪着笑自我介绍:“我叫岳真美,来自西北,是您的徒弟,已经等您两个多小时了。”
  姚翔听自己新来的业务员徒弟真美自我介绍,在她的话结束时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十分钟后,全公司的人都看见他亲切地往外推着真美,而真美一脸感激地问:“沙河镇在什么地方?”
  姚翔耐心地解释:“一直往北,一直。”手疾眼快去按电梯。
  真美默念:“一直往北,一直……沙河镇。”
  “对,你真聪明。”姚翔从身后的玻璃看见小江一等人正看着他们狂笑。
  真美有点崇拜地问:“师傅,听说您是公司销售额最多的?我觉得我很幸运能给您当徒弟,在您的培养下我一定可以做出一番成绩。那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做销售啊?”
  姚翔忙不迭往电梯里推她,嘴里敷衍:“很快,很快。你总要把我们所有产品的型号和功能倒背如流才行啊。”
  “马桶还有什么功能?不就是大小便用的吗?”
  奥尔公司的老总方晴四十来岁,微胖,风韵犹存,有时严肃有时撒娇,用小江的话说,就是青春期过长更年期提前又天天都像在生理期的单身中年女强人,因为明显的内分泌失调,她脾气相当莫测,公司上下只买姚翔的账,在他面前如一朵温顺的老花。小江常向姚翔讨教降服老方全攻略,姚翔的答案倒也简单,一个字:夸!无情地夸!夸她漂亮,夸她不但漂亮还能干,夸她怎么这么漂亮能干弄得人家男的都没谁配得上她只好把她晾在那里了,听得小江每每仰天长叹。
  姚翔带着风声推门进了总裁室,脸上还带些假天真。方总看见他装模作样气喘吁吁的样子心头很爽,慈爱里掺着疼爱还有种说不清楚的爱,问道:“就这么两步路,跑什么啊?”
  “您找我肯定是急事,我不敢怠慢。”
  方总假装不开心:“听说你对我给你选的徒弟很不满意啊?”
  姚翔眼都不眨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谁造的谣?”
  “那你怎么让她去看仓库了?”
  “我是严丝合缝地按照当年您培训我们的方法来培训她的啊!当年我也去看过仓库啊。” 姚翔一脸无辜地回答。
  方总一笑,反正找他也不为这事,且放过一边。
  “姚翔,你去过非洲吗?”
  这语气和语境令姚翔眼前顿时浮现赵忠祥配音版《动物世界》画面。母狮。他摇头。
  “你别看咱们公司代理的是非洲品牌的洁具,可我也没去过呢。”方总起身走到他身边,手搭在他肩上。姚翔顿觉肩膀一片发麻,脸上却摆出小绵羊般十分受用的样子。
  “听说非洲还不错,有几个野生动物园特别好玩,尤其在草原上看落日,美极了……
  总部请我下下个月去非洲开会……”
  “哇好啊,”姚翔惊叫,“到那儿您就是白人了。”
  方总打了个嗑巴,弄不清他是捧她还是讽刺她,“我倒不争那个,其实就是去玩。”
  “哇好啊,以后我们去非洲都得先向您请教了可公司怎么能离得开您呢?”姚翔虚情
  假意地表达着不舍,谁知方总轻描淡写地说:“不用,向你自己请教就行,你和我一起去。”
  姚翔不“哇”了。
  方总表示这是她好不容易给他争的名额,反正俩人关系好,他就不用谢了。可姚翔脑子里想起的是他的大学同学小嵇去非洲,刚下飞机被蚊子叮了,死了,去的时候是个活人,回来就是骨灰盒了。他觉得天旋地转,结巴起来:“可是,可是,可是方总,我下……下个月结婚。”
  声音很小,但在小办公室里,也足以清清楚楚。一阵安静过后,方总意识到自己的胳膊还僵在姚翔肩膀上,她费劲地搬了下来,回到自己座位上,看着他勉强地笑着问:“下个月?还是下下个月?”
  姚翔想到自己的结婚对象还不知道这件事,拖一个月是一个月,答:“下下个月。”
  方总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不锈钢叉子从盘子上划过:“我怎么不知道你要结婚了?跟谁呀?”
  姚翔信口胡说八道:“结婚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没什么可宣传的,我觉得低调一点比较好,省得大家还要破费。”方总的目光非常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这让姚翔心里很没底,补了一句:“是个拉大提琴的。”
  叉子又一次划过:“哟,高雅啊。”
  姚翔连忙否认:“哪里,没有。”
  然后方总就低头干自己的事了。姚翔想这回惨了,怎么才能挽回她的宠爱呢?结婚?在一个单身高龄女老总面前说自己要结婚,不如直接拿砖头把自己拍死算了,要不然迟早有一天也要被她拍死。
  他坐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了大概有十分钟,终于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方总?”
  方总惊异地抬起头来,奇怪他怎么还在这里:“没你事了,可以走了。忙去吧。”
  姚翔连忙站起来,几乎像太监似的退着出门。方总突然冷若冰霜地问:“新国贸那个单子,谈了三个月了吧?还没签下来?别怪我没提醒你,他们和别的公司也在谈。三个月不开单子,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姚翔尴尬地站在门边,看方总不再理,悻悻关上了门,脑子里怒吼着:陆思蔓!为了你,我付出多少啊?!
  当看到小江的女徒弟吴小丽后,姚翔更生气了。吴小丽长得相当地不俗,而且小小年纪竟开了一辆MINI COOPER。姚翔纳闷:要说是二奶吧,二奶也不会闲得来卖马桶,虽说是外企卖马桶的;要单纯只是家里有钱,更没理由来卖马桶,这也太自虐了。
  吴小丽把公司里的男同事看了个溜儿遍,目光最终落在姚翔身上。这个上海人虽然有点傲慢,但风度狠佳,她注意到他今天把岳真美轰去看仓库的时候,都一直替真美开门按电梯。小丽的大学在上海念的,对南方男人对女人鞍前马后的照顾深深怀念,她知道在这种人手下会过得比较舒服,就有点想换到姚翔那组。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表达仰慕,姚翔就被派出所的电话召走了——岳真美实在找不到沙河镇,主动投案了。
  姚翔一进派出所的院儿,就感觉所有人都在笑他,他忍住因为饿与怒导致的轻微的胃痛,微笑着向人打听徒弟的下落。还没等人答,就看见真美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发呆,嘴边还有一粒米。
  “你怎么了岳真美?”
  真美抬头见是他,猛地窜了起来,看架势是要抱他。姚翔可不想当她的亲人,手疾眼快攥住真美的腕子,给予了一个同志般的握手。
  “师傅,还是警察好!还给我饭吃。”
  屋里出来个老警察,看见这情景,问:“你就是小岳的师傅吧?”
  姚翔总不能让外人觉得他是个冷血,他堆起笑容,顺手把真美嘴边的米粒拂掉,对警察点点头:“是,我姓姚,您贵姓?”
  他们谁都没注意,就这个小小的动作,岳真美的脸迅速涨得血红,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多情地落在姚翔身上,再也没有移开。从那一刻起,她认定姚翔是她在茫茫京城唯一可信赖的人。很多时候,感情就是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哪怕是无心的。
  这么一折腾,再加上上午那顿吵的余温尚存,姚翔最终没有出席陆思蔓三十岁的生日宴。不过陆思蔓并不寂寞,她有闺蜜呢。
  闺蜜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一种动物,当一对男女好的时候,它们起的作用就是慢慢地拆;当一对男女不好的时候,它们起的作用是彻底而快速地拆。不过邪性的是,今天金娜表现得相当善良,她竟然催促思蔓赶紧和姚翔结婚。
  事情是这样的,她下午在玉泉路那儿等红绿灯的时候,右边的“富康”司机摇下车窗疯狂地冲她比划,她以为自己的车胎瘪了,遂摇下车窗,那人吼道:“金娜!我是罗青啊!”
  这位罗青是金娜小学时代的“同桌的你”,相当早熟,二年级给她塞纸条,四年级就尾随回家。这个人到今天也不算没出息,在一家婚礼杂志当主编,长得也没太走形,眼角眉梢依然全是倾慕。两人聊得还挺热乎,罗青说起他们杂志要办个“超侣”比赛,就是通过各种巧立名目的才艺比赛,选出一对超级情侣,奖品巨大,不但免费举办一次婚礼,还送一对白金钻戒,一辆车,和一次蜜月旅行,并联手电视台全程报道,“超侣”还能上杂志封面——基本上是疯了。
  金娜向思蔓解释,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杂志促销——大家都来参赛,关注谁最后得了大奖,就都来买杂志。奖品也不是杂志社出,有赞助商呢。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主编是朋友,表面上走个过场,一分钱不花白赚那么多东西。金娜说她要不是现在没主儿,才不会把机会让给思蔓。
  但思蔓并不愿意。这么大的便宜让人觉得不真实,还有,这种抛头露面的事,万一姚翔不愿意配合呢?
  金娜骂道:“别扯了!我跟你说我瞧不上姚翔是一回事,但这比赛你要不是要跟他结婚,我都不推荐你占这便宜——他那么算计一上海人,一听这个,不用你劝,披荆斩棘就排第一个儿了。”
  电视机的蓝光隐隐照在陆家三人组的脸上,思蔓的老妈红书握着遥控器不停换台,旁边两人也没意见,反正也没看进去,各自的小宇宙都在忙各自的。
  红书的脸色很不是个样子。
  红书心里很不高兴自己的女儿在三十岁生日这一天不和家里人过,而是到外面野——她知不知道人一辈子只有一次三十岁啊?思萁倒没想得这么深刻,他琢磨他姐今儿到底吃什么去了呢?肯定吃得倍儿好。这太气人了。
  红书看看闲得无聊的儿子,更觉得生活没有指望,忍不住骂道:“你看看咱家,三个人没事干,整天在家大眼瞪小眼,我们是退休了,可你呢,你这正是青壮年出成绩的时候……”
  思萁才不替思蔓扛这种怒气,他毫不示弱:“我姐也没事干呀,她只不过不爱在家待着,整天在马路上晃悠,要不然咱们四个还可以打打麻将。”
  “不要这么说你姐。男人女人的人生目标不同,你姐马上就要结婚了,那她的人生就圆满了。”
  陆志刚一看这娘儿俩又吵起来,马上拿了张报纸溜边儿进了厕所,才不要趟这滩浑水。
  思萁冷笑:“嫁那上海人?还能圆满?再说那上海人说娶她了吗?他一个卖马桶的,我可没看出来比我强多少。谁听说过呀?非洲马桶,还美其名曰外企的,脑袋也跟马桶似的,十分光滑。我姐好歹也算继承了您的衣钵——她是文艺工作者啊,嫁一卖马桶的?将来卖马桶的在客厅里安一马桶,她坐那上边拉琴?”
  这么一说,红书也颓了。她也不喜欢姚翔。可卖马桶虽然不好听,好歹实惠,挣得多,她叹了口气:“他也有他的好处……”
  “那当然,要没好处,我姐为什么跟他好呀?我是说你们不要夸大他的好处,也要多看到他的坏处。”
  红书想起姚翔头次来家里正式拜访,只拿了个小果篮,小得都费心他怎么挑到的,思萁说那是他们上海人从小训练的。姚翔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是他妈妈一手把他带大。人都说寡妇妈不好相处,把儿子当眼珠子一样宝贝,儿媳妇就是天敌,来抠她眼珠子的,思蔓那种不会看人脸色的性格,姚翔敢娶吗?最关键的是,婚后要不要和他妈一起生活?是把他妈接来,还是带思蔓回上海去?这两样随便一种,都够自己闺女一呛的。
  客厅电话响,姚翔连忙奔出来接,职业地应道:“你好?”那边不吭气,姚翔明白:“思蔓?是你吗?”
  思蔓在楼下看着姚翔的窗户,怯怯地叫了一声“姚翔”,倒也听不出生气了。
  “你怎么了?”
  “你上午说的那事,还生效吗?”
  姚翔纳闷:“什么事啊?”
  “咱们结婚怎么样?”
  思蔓还没和姚翔把“超侣比赛”的奖品交代清楚,姚翔已经斩钉截铁地拦住了她,“没问题,参加。”
  思蔓愣愣地看着他:“你还不知道都要干什么呢。”
  “干什么都行。”
  “你不生气啦?”
  “生什么气?生谁的气?”
  “你是真不生气了?还是一听能拣这么大便宜就顾不上生气了?”
  “我反正不生气了。”
  思蔓提醒他:“那可就真得结婚了,人家杂志,还有电视台,都要跟踪报道呢。”思蔓认死理儿,不擅长中途变卦,所以事先一定要把事情敲死。
  姚翔一本正经地表示他本来就是真要和陆思蔓结婚。只不过今天在气头上用粗暴的方式表达了而已。在思蔓要露出欣慰的笑容之前,他又适时地说了一句:“退一万步说,就算没到结婚的程度,如果能赚这么多,为什么不结呢?”
  看到思蔓的欣慰转为惊愕,姚翔又找补:“何况我们到了结婚的程度呢?”这个事可真是老天爷帮忙,中午刚和方总说完结婚,晚上就有人送上门来赞助,命不要太好哇。
  金娜冷冷地看着出奇和气的姚翔,死活觉得是在看好大一坨牛粪。这坨牛粪经常背地里讽刺她,比如说拉小提琴的都是地包天,说她搁古代也就只能在秦淮河上平趟。
  此刻,牛粪认真地咨询:“你‘同桌的你’在杂志社的地位,是不是一切尽在掌握?”
  “人家是主编,你长这么大见过主编吗?”金娜很不屑。
  姚翔在打听清楚之前没工夫跟她计较:“那你呢?他真听你的吗?他的一切是不是尽在你的掌握?”
  金娜不愿意回答这种可笑的问题,思蔓连忙说:“那当然了,要不是内部人员不能参赛,‘同桌的你’早就拉金娜登记去了。”
  姚翔不置信地假装剔牙,手拦在面前,偷偷撇嘴。
  思蔓觉着这个事还是不稳。什么叫才艺表演?让姚翔这岁数再学唱歌跳舞是不是有点晚了?金娜说还有小品表演,这成什么了?用姚翔的话说,考北电啊?给文凭吗?
  参加“超侣比赛”,当然要才艺表演,见姚翔那不屑的样,金娜冷笑道:“怎么了?觉得丢人啊?参赛本身就是一种表演,想清高别来啊。这么大奖,不让你干点你不想干的事,轻而易举就拿走了?那还不如直接给你们结婚捐款呢……也得让人家出钱的人乐呵乐呵对么?”
  姚翔犹豫:“我也堂堂外企中层……”
  金娜头回听说似的:“这么牛啊?那别来了。”
  思蔓一看又要掐,连忙劝:“咱俩得分分工,术业有专攻……”
  金娜喝止:“分什么工啊?思蔓你的任务就是保养。新娘子在结婚前半年就应该每周去美容院护肤保养,这样才能在婚礼上以最佳状态出现。还有,你现在开始应该节食了,你瞧你那腰……哎你身上那个叫‘腰’的地方哪去了?”
  思蔓脸一红,姚翔马上护着:“思蔓你不胖,减什么肥?就女的才劝女的减肥,其实我们男的喜欢女孩胖一点,抱着舒服。”
  金娜真讨厌,要不是看在大奖的面子上,真不忍。
  红书身上现在还能和文艺沾上点儿边儿的,就是好喝个小酒,喝过之后摇头摆尾,隐约可见些练家子的身段儿。当然她也和大多数不得志的文艺工作者一样,好闹个酒炸五的。
  人家上海人讲究理数,姚翔虽然每次都只拿点小针小线式礼物,但既然不空手,她也不好挑理,今天又带来“泰迪”的蛋糕,红书看着蛋糕甩起了片儿汤话:“还是跟着闺女沾光,这还有了饭后甜点了。可是这一个男的,对一个女的,怎么着才算是好呢?怎么着才算是真好呢?一块儿蛋糕?一大块儿蛋糕?显然不是啊。”
  思萁负责挑事儿:“那您说,怎么着才算好?”
  “明媒正娶,有担当,那才算是真好。这岁月如飞刀可刀刀催人老啊……”
  姚翔不长眼地插嘴:“阿姨您一点都不老,保养得很好啊。”
  红书登时极度不高兴了:“嗨,我是说我自己呢吗?你怎么那么会打岔啊?姚翔,我发现你还挺狡猾的啊。”这后面的话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姚翔给弄了个大红脸。
  思蔓替他叫屈:“妈,怎么一喝酒说话这么冲啊?姚翔跟您开玩笑呢。”
  “闺女,我这不是为了你吗?姚翔你看看,你还没说打算娶陆思蔓呢,她就站到你那边儿去了,你感动不感动?闺女,姚翔给你什么好处了?是他养大了你还是我养大了你啊?咱俩认识三十年啦,我可从一认识你就养着你。姚翔认识你也有两年了吧?怎么提都没提一句要接手呀。”
  姚翔看到思蔓递过来的犹豫目光,心里念着大人不计小人过,脸上陪笑说:“阿姨,我和思蔓已经决定结婚了。”
  红书一下子没了发挥的余地,有了另一种不高兴:“真的假的啊?即兴的吧?”
  姚翔咬牙笑:“不是不是,本来就是想吃蛋糕的时候说的。”
  “那我还说什么呀?”红书站了起来,意兴阑珊,“什么也甭说了,烧香还愿去吧。谢谢啊菩萨。”
  志刚喜孜孜地问打算什么时候办事,思蔓不太想说参赛的事,打马虎眼:“房子装修完就可以了。”
  “什么房子?”思萁追问。
  姚翔心里得意、嘴上谦虚地臭表功:“就是我为了结婚,刚买的一套新房,结婚这么大事,我不能委屈了思蔓。”
  思萁一个鲤鱼打挺,也有点儿兴奋:“哪儿啊多少钱带装修吗?”
  “双桥,CBD后花园,不带装修,带装修不值,我就是干装修的呀。”
  红书和思萁同时笑了,一点儿也不拘着。看姚翔稍有变色,思蔓连忙替他长脸:“姚翔还真是有面子,今天他那帮同学朋友去我们的新房,二话不说就把活儿都领走了,全包在他们身上,还让我们放心,肯定省钱。”
  红书酸溜溜地:“哎哟那敢情好,真有面子。唉,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轮上我们沾沾光啊。你瞧瞧我们家,上次装修得是十年前了吧?那厕所的马桶整天漏水……”
  思萁一拍脑门:“怪不得我老发不了财,风水上说了,马桶漏水就会流财!哎哟哎哟太倒霉了。”
  姚翔马上站起来撸胳膊挽袖子直奔洗手间:“我来。”红书突然即兴了,叫住姚翔:“那不如这样姚翔,你娶我闺女,从哪儿娶?还不是从我们家把她娶走?接亲的一来,一看我们家家徒四壁,千疮百孔,多难看呀,敢情金凤凰真是从鸡窝里飞出去的,那不行,姚翔,我为你面子考虑,所以我们家也要装修!”
  陆思蔓一听红书说自己家也装修,嗬,长脸!跟着起哄:“对呀,一个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姚翔你不如顺手把我家也给装了。”
  “顺手——?”姚翔提醒她。
  思萁不能让姚翔有反对的机会:“我觉得可行。投票吧,有反对的吗?那就通过了!真是双喜临门哪!我姐一搬走,她那间我也占了。我得重新设计一下,姚翔你懂,你帮我设计设计。”
  姚翔太不高兴了!陆思蔓在成为姚家人之前,还要胳膊肘再往娘家拐这一回,自己刚付了一个首期,马上又要付装修的钱——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毫无算计的思蔓心存侥幸:“我家也不大,花不了多少钱。”
  那可不一定!钱这个东西,在自己这里是够不够花的问题,如果是花别人的,就是想不想花的问题。思蔓她妈那个性格,肯定是很想花姚翔的,而且装修只是个开始,然后家具呢?家电呢?会不会还让他出钱?他又不是自动提款机!
  “你不要老把我妈说得像占小便宜的人。”
  “你妈当然不是占小便宜的人——她是占大便宜的人。”
  “你怎么这么两面派呀?”思蔓怒了,“当着我家人的面多温顺,一出来就什么难听的都来了。你要这么烦我家人,干吗要和我结婚?”
  “你糊涂。这就是当下很多不明理的人才会说的话!你家,不等于,你。我要和你结婚,我不是和你家人结婚。如果你家,等于,你,结婚?开玩笑嘛。”姚翔一通狂比划。
  思蔓知道这话没错,可是又不爱听,她坐到路边的长椅上,两手一揣,撅着嘴:“话是这么说啊,可其实真的做起来,可能吗?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你是吗?”
  当姚翔的存折上只剩5560.25元的时候,方总选择了小江接替了他第一马仔的地位。看到小江满脸媚笑地帮方总拉开总裁室的门,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跑两步去按电梯,吴小丽惊得想抠了自己的眼睛——外企也不是块儿干净地方啊。
  她看看姚翔的办公室,百叶窗紧紧地拉着。她不知道姚翔正在和未来的小舅子在里面周旋。
  思萁来之前已经和自己妈说了,小舅子耍混蛋是应该的。红书不能不同意:“要提亲的钱怎么是耍混蛋呢?我再重申一遍,不是钱的问题,是理儿的问题。很多理儿,是要通过钱体现的,这也不是我规定的,这是约定俗成的。不要显得咱们很爱钱,要让他明白,咱们爱的是个面子。”
  其实说来说去,歌词大意是这样的:向娘家提亲的钱必须得给。
  思萁虚虚实实地打了一阵哈哈,虚的是问自己来给姚翔当手下的可行性,实的是问外面那漂亮女孩有主儿吗。两方面的问题都被姚翔干脆利落地回了,前面没戏,后面也没戏。思萁也闹不懂,开MINI COOPER来卖马桶,这人得疯成什么样啊。
  真要开口要钱,思萁发现还真是不太好张嘴,咳嗽一声,以示正式:“那什么,我有个事不懂,请教请教你啊。”
  “你别客气。”姚翔不动声色。
  “你们上海人提亲,不给……钱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啊,没听说过啊。”姚翔的话跟得太快了,完全像是下意识的反应,以至思萁无法认为他是装无知。但他可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他热心地提点姚翔:“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你妈?”
  姚翔发出咯咯的笑声:“问这干吗呀?我和你姐自由恋爱,提什么亲啊?又不是媒人介绍的。”
  思萁这才反应过来又差点让这上海人给蒙了,可他又找不出话来还击:“我听说好多老理儿还是得有……”
  “我们上海反正已经没有了,你们北京也不应该再提倡这种封建残余了。”姚翔反问:“是你爸妈不高兴了吗?”
  “啊?那也没有,我就是问问。”思萁没想到姚翔还真直爽,实话被咽了回去。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现在没这些了,咱们一起努力把婚礼办好,把装修弄好,那才是正经。”姚翔看上去非常正经,思萁顿时干在原地频频点头,“是是是。”
  一朝击退,姚翔没工夫再敷衍他,假装很忙地看电脑,甩脸子送客。思萁想到这趟有辱使命,回家肯定要挨好一顿挤兑,真是狠不甘心。
  思萁来要礼金,不能有辱使命,他起身告辞:“那什么,那我先走了……”
  “好啊,那我不送你了。”姚翔只抬了抬眼皮。
  思萁突然想起来:“对了我车没油了,你借我五百块钱加油吧。”
  面对新一轮明目张胆的讹诈,姚翔问:“你开的是车是飞机啊?再说你哪来的车?”
  “我没钱,就不能有有钱的朋友吗?”思萁笑道,“金娜的车,她让我帮她修车,她没时间。给她修车,我哪好意思要钱啊?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
  姚翔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掏出二百块钱,只当打发要饭的,“不用还了。”
  “姐夫,我就顾着修车,还没吃饭呢。”
  一声“姐夫”,姚翔只好再添一百。思萁这才平衡点儿,拿了钱往外走,“我也没说还啊。”
  方总这两天心里很不舒服,总有一种大概可以称作“失落”的情绪暗暗涌动。
  她对自己这种反应非常震惊。公司里有个把聪明乖巧的男孩子哄着,就当是个乐子算了,为什么一听到人家要结婚的消息,竟然还有点小酸楚呢?真的,心里也不是疼,就是酸,就是那种洗牙之后去了牙垢的牙齿又轻又薄又干净本应舒坦可一吸气儿还就是酸痒难忍的难受劲儿。
  方总觉得自己憔悴了,又为这种憔悴深感不值,这几天她一直在说服自己:姚翔也就是块儿牙垢,他喜欢我但深深知道配不上我,所以只好找别人匆匆结婚只为认命……但可能不是这样的,也许他从来没喜欢过自己……
  她突然觉得应该找个正式的男朋友了,不要老在花丛中留连,“自己虽好,也要有主儿买单”。马上四十,找年轻的不太现实,那二婚呢?可考虑吧。但一定要有钱,有实力,有男人味儿。对,男人味儿。
  她没精打彩地带着小江去赴局,工作上的朋友,不应酬不行。小江真比姚翔差远了,一脸北京男人光说不练的自以为是劲儿,虽然他也会像姚翔一样给自己开电梯门车门,可是细节出卖了他——他根本就不知道过马路的时候应挡在车来的方向以保护女性。姚翔的体贴是全方位的,由内及外的,自然发散的,小江不过是个赝品,算了,聊胜于无吧,不带个马仔实在不显身份。
  到地儿方总才知道这局是为了迎接一个刚回国的哥哥。应该是哥哥,这圈儿老总里方总一贯把自己当妹妹。“大海归”刚下飞机,贾总正接了他往这儿飞奔呢。
  方总恹恹地夹了两口菜,听见有人笑她:“方总,饥饿成这样儿了?”靠,挤兑谁呢?当人听不出来“饥饿”和“饿”的区别么?
  她撇撇嘴只做听不见,门“哐当”一声大开,贾总一脸亢奋地进来,“看看看看谁来了?!”说完还带头鼓起了掌。方总放下筷子,定睛望去,就蒙了。
  不认识。
  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在哪儿见过呢?噢,在梦里。
  几乎就在张魁出现的第一秒,方总就忘了那块儿叫姚翔的牙垢,同时她飞快地下了个决心:一定要把这人弄到手!已婚则拆之无婚则加冕!
  张魁的眼睛极亮,当他看谁的时候会令人不由自主端正起来。因为他的眼神呈散射状,简单地说就像训练有素的职业明星,面对公众时所有角度的人都觉得他在看自己。比如方总就认为他看自己的目光颇有深意并且是只对自己有深意。
  张魁微微笑着,下巴上短短的胡茬儿显示着他的风尘仆仆,高挑清瘦,眼角有几道很深的皱纹,但是一点儿不减分,西服太熨帖了长途飞行后也没一点褶子肯定是杰尼亚坐的还是头等舱——太好看了!太成熟了!
  众人纷纷站起来与魁哥有的拥抱有的握拳击打在肩头,一轮儿示好后,贾总看见矜持
  地等人介绍的方总,连忙说:“魁哥,介绍个新朋友,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方总,方晴小姐,‘奥尔’在北京的首代,女强人啊,这位是……”
  “我叫张魁,请多指教。”随着温柔低沉的声音递过来的,是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方总定定地看着那只手,脑子里想的却是给这样一只手戴上婚戒该是多么美。魁哥见她不回应,稍有点儿干。小江连忙轻咳一声,方总回过劲儿来,看着张魁,哗地就笑了,“千万别说我是女强人,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好多人根本不把女强人当女人。”
  “呃,最起码我不会。我知道,女强人,首先是女人,其次才是强人。”
  这一来一往,把大家都听不好意思了。方总哪见过这个,脸腾就红了。
  姚翔一想起十年前刚卖马桶那会儿,就觉得不堪再往下想了,用老林的话说:“但凡看见马路边儿挖坑,都要过去问问要不要马桶。”
  三个人笑成一团,笑得脚都收回来了,捏脚的服务员只好微笑着等待。
  然后姚翔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我们是卖马桶的,我们也卖浴缸啊,我们是搞建材的。”
  “不过姚翔,你跳槽跳到非洲品牌,不是给自己找困难吗?非洲品牌,听名字就不给人信任度,为什么不出来自己代理啊?”
  姚翔认真想了想,轻描淡写地答:“还不是时候吧。”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啊?自己做代理挣得多啊。”
  “我再想想吧,除非我特别缺钱。”
  老林乍舌:“你还不缺钱?别硬撑着,又结婚又装修的。”
  姚翔叹口气:“是。不过新国贸那单子我谈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能签了,要不然以陆思蔓这等不懂事,让我把他们家也一块儿装了,我还真盯不住了。”
  老屁提醒:“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行怎么挣钱,就看你敢不敢了。”
  姚翔嘿嘿一笑:“咳,为这两个房子,还用不着铤而走险……小姐你停一下,我去上个厕所。”
  等他出了房间,老林才说:“甭替他操心,他这还是不缺钱,要是缺钱,他脑子比咱俩好使,他知道怎么办。”
  正洗手,姚翔听见身后某个隔断里传来“扑通”一声,有个人随即骂了一句“大爷的”,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在他烘手的时候,那人从门里出来,还骂:“什么玩意儿呀。”
  姚翔十分门儿清而斯文地问:“秽物入池,反溅起的水花会落在臀部吧?”
  来人被这种语言惊呆了,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是呀,你说多恶心呀。”
  “这种马桶本身设计就不合理,就不应该推向市场。服务性场所,不仅人的服务要优秀,硬件,也就是服务的装备也要精良,不过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会觉得我们是捏脚的,我们是饭馆,我们不管客人上厕所舒服不舒服。”
  此人好奇地问:“请问您是做什么的?”
  姚翔一笑:“我是专家,所以我基本上不在家、公司和四星级酒店之外的地方大方便。”他的手干了,整整衣服往外走,这人却拦住他,“哎,你别走啊。”他伸手想与姚翔握,又觉得刚拉完屎实在不合适,赶紧收回来,“我是这家店的股东,鄙姓张,张魁。”
  姚翔顿时不好意思了:“哟,刚才还批评您了,太不合适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批评得对,你是哪家洁具公司的?”
  姚翔摸出一张名片递上,“小姓姚,姚翔。”
  魁哥觉得有点儿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他有个写字楼马上要招标洁具,很想和这位职业的小伙子聊聊。
  姚翔眼珠转动的频率大了起来,随时保持职业性就是好啊就是好。魁哥说:“你在哪个房间?我让服务员给你打个折。你捏完再过来吧。”
  姚翔简直要乐疯了,他就知道——有素质走遍天下!伯乐指不定会从哪个墙角儿窜出来往枪口上撞呢!但他是非常严肃地回了自己的包间,一进去直接拿包,扭身往外就走,嘴里匆匆交代着:“我有点急事,账我到前台结,你们俩别管了。”
  当那俩人捏完脚出来看着姚翔依然停在外面的车,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们断定,肯定是不懂事的陆思蔓又出幺蛾子了。
  陆思蔓怎么回忆怎么觉得和姚翔能走到今天是件怪事。
  他们是在思蔓四重奏的大堂认识的,当时姚翔被大堂经理何生着急忙慌地召来修马桶,思蔓和金娜拎着琴盒走过,跟何生打了声招呼,何生见姚翔眼神有异,连忙介绍三人认识。姚翔当时也没说什么,后来就总来,点杯咖啡,坐一晚上。谁也扛不住这种长期的存在性骚扰,思蔓也就不拒绝出去吃个饭什么的,姚翔借机清楚介绍了外企建材行业高回报的特质,充分展示了上海男人腻腻歪歪的体贴,全面讲述了“贵人不顶重发”的民间传说以及秃顶的种种好处一时间让思蔓简直以为他是因为洁癖才不留头发的。这种大于友情小于爱情的状态胶着了很长时间,姚翔暗地里着急,向何生求教。何生说:“追女孩不能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就得趁着脑子热的时候把她晕住。一旦她想明白的时候,发现你的缺点的时候,已经不习惯身边没你了。”那怎么办呢?“打听打听她最怕什么,她最怕什么,你就带她干什么。”
  姚翔就以“海里学游泳快”为名拉着思蔓去了北戴河,事儿事儿的扔给思蔓一皮垫子,美其名曰“试试你的水感”。天助姚翔,思蔓在水里笨得惊人,刚漂出去十米,皮垫子就翻了,姚翔披波斩浪游到她边儿上,又站了起来,因为水实在太浅。还是旁边有人看不下去,说你倒是把这垫子掀开啊,他掀了之后,思蔓抱住他的腿哇哇大哭。而这样的肌肤之亲,竟令两人真就好了。
  思蔓知道真相时感情正热乎着,竟也没和他急。
  见家长也不顺利,是有一次姚翔送思蔓回家,在车里磨叽时被红书看见了。红书离得老远没看清楚,以为思蔓找了一老头儿,喝令思萁把他姐叫回家来审问,姚翔在此时表现出一个男人的担当,和思蔓一起回了家,自吹自擂了一通“外企高管收入美金一切尽在掌握”, 以为能唬住陆家人,谁知被思萁一句“原来你是卖马桶的啊”打回原形。他走后陆家召开了激烈的辩论会,主要针对的是一头发二工作三上海人,可他们疏忽了思蔓宅心仁厚的性格,他们越说姚翔不好,思蔓越坚定地站在姚翔一边。其实她也没细想过姚翔有什么好,还是天生骨子里有种“投我以木桃报你以琼瑶”的教养。陆志刚当时问了一句:“你们俩好多久了?到吹了心疼的地步吗?”思蔓眼前顿时浮现姚翔坐在大堂端着咖啡眼巴巴的样子,闷声闷气地说:“会。”
  金娜带来一个好消息:“同桌的你”让姚翔陆思蔓直接进复赛了。思蔓觉得这事简直顺利得不符合生态平衡的规律。金娜说不是你们顺利,是“同桌的你”他们杂志太背,到现在只收到廖廖几篇征文,根本凑不齐人进复赛。
  思蔓一想到复赛要才艺表演就又愁了。她在音乐学院出名靠的就是“晕比赛”,当年学院选她去德国参赛,上了台她的小宇宙就失控了,结果漏拉了一段,直接淘汰。金娜听了笑:“你还真拿这比赛当专业的了?谁懂啊?你甭说漏拉一段了,你全拉错了也没人听得出来。”
  红书忙了一头汗,看见思蔓进来,连忙招呼:“哎哟喂闺女,你可回来了,来搭把手。”
  客厅中间放着一堆型号不一的纸箱子,柜子已经快被搬空。思蔓纳闷地扒拉着箱子问:“这是要干吗呀?都不要啦?”
  红书白了女儿一眼,说:“不要了我就直接扔了,能打包好了再扔吗?跟谁这么客气啊我?搬家不收拾行吗?”
  “往哪搬?”
  “往姚翔家呀!”红书发现这闺女是越来越呆了:“咱家不是要装修吗?咱们不能住工地上啊。也不用都搬,先把大件都放你弟那屋,但是随身用品咱得搬走啊,还有这些值钱的,万一磕了碰了……”
  思蔓这下是真呆了,半天才问出一句:“姚翔知道咱们要搬到他家去吗?”
  红书不解:“为什么不知道?那天吃饭的时候不是说了吗?”
  思蔓抿起了嘴,脸涨得通红:“妈,搬到别人家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让对方知道啊?”
  红书停了手,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行,那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打?”
  “那我打。”
  “那我打吧我打吧。”思蔓连忙抓过电话。
  见她迟迟不拨号,红书问:“想什么呢?”思蔓有点迟疑:“人姚翔要是不愿意呢?”
  红书陡然变色:“不愿意?将来他娶了你,还得管我叫妈呢,他愿意吗?”

  第二部分
  思蔓怎么也没想到,姚翔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对红书说:“阿姨,你别装了。”
  屋里的空气登时凝固,思蔓的心揪得紧紧的,脑子里飞速地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拉架。
  红书的眼神由狐疑变得凌厉,陆志刚的脚有隐隐退向厕所的动向,思萁沉下脸叉上了腰,而姚翔,看上去是那么镇定而勇敢。
  “阿姨,你别装箱子了,这是重体力活,别把您累坏了,明天我叫人来装吧。”
  凝固的空气顿时裂了,陆家人当时就会不好意思了。姚翔一脸严肃继续说:“我是搞建材的,认识很多搬家公司的人,他们装起箱来又快又好,也比你们有力气,明天我找些他们的人来就好了,你们不要太辛苦了,都交给我吧。”
  思萁问:“你没事吧?”姚翔冲思蔓会心一笑,暗暗握拳,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他这么大方,倒让陆志刚惭愧,趁媳妇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挤进去,“不太合适吧?”
  红书不理:“他都乐意了,你为什么不合适?”
  “你就为了人家不给提亲的钱,就要强行搬到人家去住……”
  “多明白呀!凭什么不给提亲的钱啊,一点儿理儿都不讲。不但搬他们家住,装修的钱也得他付——噢,这么大一个姑娘,咱们白白给他养活了?”
  红书对老公囔囔自己的闺女不能白给人家养活,陆志刚听着媳妇的俗腔,实在不入耳,又不敢直接顶撞,只假借姚翔的口:“瞧你说的,咱们这不成卖闺女了吗?我看人家心里并不乐意,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管他心里乐不乐意呢,嘴上乐意就行了。”
  一出陆家门,两人就开始吵。姚翔说:“陆思蔓你看看,娶你容易吗?啊?娶你容易吗?这也就是我啊。”
  思蔓也烦着呢,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又不是住你家一辈子,借这个机会你正好可以表现表现,让他们也发现你的种种优点。”
  “我还真怕他们像你一样爱上我,就更舍不得走了。”
  思萁明白了红书的意图,她是想去考查姚翔,故意给他制造麻烦,看他如何在突发事件中处理和陆家人的关系,是不是真心喜欢思蔓。红书好不得意,摸摸儿子的头发,欣赏地说:“嗯,我儿子脑筋够使。咱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打进他的老巢,观察他的品性,如果有什么毛病,正好顺手给他扳过来,省得思蔓结婚以后再扳他他就不听话了。”
  陆志刚深深钦佩:“真是太深谋远虑了。”
  一家人坐在那里狞笑,红书说:“以咱们暂时的受罪,换来思蔓一辈子不受罪。”
  “不,是以我们暂时的受罪,换姚翔一辈子的受罪。”思萁修正。
  姚翔万万没想到陆志刚的呼噜那么惊人,声大也就罢了,可不均匀,常常是漫长的沉寂后又猛然响起,并且是巨大地响起,连过道的声控灯都自动亮了。
  中间思萁起来上了趟厕所,厕所的灯不知道为什么也照在姚翔脸上,而且思萁出来以后,忘了随手关灯,姚翔一直忍着,直到忍不住,跳起来去给关了。
  白天的麻烦更多。思萁要拉漫长的晨屎,独霸着洗手间不出来。姚翔看快迟到了,只能礼貌地敲门麻烦思萁把洗面奶和牙具从门缝里递给他,直接到公司去洗漱。
  小江不经意地问姚翔:“你钱够吗?新国贸那单什么时候能签下来?”
  小丽听出了小江的试探,飞快地瞥了两人一眼。姚翔没吭声。
  小江抱怨:“现在又得加上徒弟的业绩,算平均数,我们这位,”他一指小丽,“回回开那么好一辆车出去拉单子,一点信任度都给不了客户,都觉得我们黑他们呢,一单也没开。”
  小丽不服:“你自己开不了单别拿我说事,我还委屈呢,分你这组什么也学不会……翔哥,你要我吧。”
  “你哪来这么一车啊?”姚翔问。
  “我爸给的。”
  小江和姚翔交换了个夸张的眼神,说:“你爸这么有钱你还出来工作?”
  “我就不爱理他——”
  姚翔同意:“嗯,这帮80后正是叛逆期呢,除了自己家人的话不听,让跟谁走跟谁走。”
  “我就想跟你走。”小丽冲他眨眼睛。
  姚翔连忙往后一闪,小江啐道:“人家都不爱理你,你就好好跟我混吧。”
  小丽腆着脸笑:“我就喜欢不爱理我的。”
  “你们80后都这样是吗?”
  小丽一挺胸:“哪能都我这么优秀呢?翔哥你那徒弟就不行,什么样啊?”
  “谁?”姚翔一愣。“糟了,我完全把这人给忘了。”
  屈指算来,真美在阴冷的仓库也待了小一个月了。自从来那天得了感冒,就没太好过。这儿除了看仓库的大爷,就没什么活人了。大爷人不错,可还是比不了能见着姚翔的兴奋。
  姚翔皱眉打量着仓库里的东西,回头看看真美,“怎么不多穿点?都背会了吗?”
  真美本来想答第一个问题,但听了第二个问题就忘了前面的问题是什么,“差不多了,不太熟,所以还不敢回去见您。”
  姚翔也没细听,四下看了看,突然看见天花板上有异样。他急走几步,仰头看着。水管通往天花板的地方,滴滴答答漏着水,如果不仔细,看不大出来。姚翔伸手摸着水管附近的洁具,痛惜之情溢于言表:“你没发现这儿漏水吗?”
  真美瞪大眼睛往上看,看不清,眯上眼看:“哪儿啊?”
  姚翔指着水管下面的马桶,咆哮:“锈了!你看见没有?锈了!仓库都不会看,你还能干什么?”
  真美急得大叫:“师傅!师傅!师傅!师傅!”
  真美的笨令无辜的人们受到牵连,吴小丽和她被齐齐发配到门市实习,离开了舒服的写字楼。这简直让小丽抓狂,破门市旁边连个停车场都没有,每天得停到两里地外去。
  “都怪你。你为什么不辞职?连看仓库都不让人放心,谁能放心让你来门市?还拉上我陪绑。”
  “又不是我让你陪的。”
  姚翔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先是梦见在跑步机上迎着朝阳跑步,然后耳边传来微波炉和多士炉的叮当响声,他神采奕奕地跑向厨房,吃了早餐,这时外面传来邻居家吉娃娃的叫声,楼道里有脚步的踢踏,他看看墙上的钟,抹抹嘴,背起包出门上班。
  一开门,迎面撞上红书,冷笑着问:“你去哪?”
  姚翔登时脸如死灰:“我,我上班。”
  “你收拾屋子了吗就上班?”
  姚翔害怕地退回到屋子里,只见屋内已变成陆家搬来后垃圾站般的凌乱,思萁正坐在床上一手抠脚一手吃苹果,陆志刚把他看不惯的姚翔的东西冷笑着往地上扔,踩。
  姚翔尖声惊叫,猛然惊醒。
  对面端坐的是方总。
  姚翔一恍神以为其实没醒,却顺嘴问着:“方总您什么时候来的?”
  方总关切地问:“怎么了姚翔?最近脸色不好啊?受什么累了?”
  “没有没有。”见方总起身,姚翔连忙也跟着站起来。
  “结婚是很累啊,没事别瞎结婚……哈哈我开玩笑的,我理解,结婚要张罗,不过,上班的时候还是得打起精神啊。想睡就睡?公司毕竟不是北京站啊。”
  方总前脚出去,姚翔正糟心,后脚红书的电话就到了,问他陆家什么时候动工。姚翔嘴上应着,心里想这日子过得真是摁下葫芦浮起瓢。他匆匆出门,到路边找了个面前摆着“装修”纸牌子的民工就去了陆家。
  路上姚翔叮嘱包工头老孟,想挣钱就别多嘴,也别抱着挣自己钱的幻想,他就是干装修的,这是给老孟一个学习的机会,学费就不要他的了。
  红书对老孟非常怀疑,主要是身上味儿太大了。她偷偷问陆志刚:“那人真是姚翔的朋友吗?”
  陆志刚说:“那还能假吗?他总不能在马路边随便拉个农民工就给咱们家装修房子吧?出了问题的话,他还想不想和咱们思蔓结婚了?”
  人跟人之间总是这样相互低估。
  小丽从座位上起来,跺脚:“我要回来,我不要在门市待了!”结果吴小丽和真美都回公司了。对她俩来说,等于换个战场接着打。
  小丽去门市前有自己的独立办公桌,真美因为一直看仓库所以没有。小丽觉得现在回来了,这办公桌天经地义还应该是自己的,可真美说自己不能没个坐的地方非要和她对面坐同一张,反正也不碍事。小丽大不悦:“怎么不碍事?每天一抬头看见你,我怎么工作?”她拿下巴指指姚翔办公室:“你师傅屋里地儿大,去,你去搬张椅子坐他对面去。”
  真美果然就找椅子去了,一会儿臊眉搭眼又端出来了。众人的狂笑伤了真美的自尊心,她端着椅子径直坐到小丽对面:“咱俩应该用一张桌子,咱俩一块儿回来的。”
  “凭什么呀?这儿没你地儿,走开。”小丽扒拉着真美的肥手。真美就不走,趴在桌上,扭着胖身子。
  搭小丽车的同事纷纷向着她说话,都让真美去找姚翔解决问题。小江看闹得不像话,建议说:“要不你们俩轮换坐。”
  小丽马上死死瞪住小江:“以后我不拉你了。”
  “别别别。”小丽拉小江是不收钱的,“这样吧,真美你别急,公平竞争吧,你们俩谁先开单子,这张桌子就归谁,好不好?”
  真美同意,问卖多少个算数,小江说一个也算,卖一个也得开单子。话音刚落,小丽已经操起电话:“给我接吴总,我是吴小丽……爸,我卖你一马桶……甭管了,现在让你秘书过来签单子……没别的事,挂了。”
  然后她得意地看着真美,露齿而笑,“归我。”
  红书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但没有再当主演的戏,第一女配角的机会也不多,所以盘算着在思蔓婚礼上,无论如何要出点风头。从现在起她就经常酝酿着大哭一场的情绪,大哭之后还要破啼为笑,显得这个娘家妈性情得可爱。所以这婚礼无论如何得巨操巨办,让所有认识她的人无不竖大拇指,多少年后提起来仍是赞不绝口。她买了很多婚礼杂志自学,在洋范儿和土范儿之间举棋不定,问思蔓,思蔓也没主意,俩人聊婚纱聊场地甚至聊伴娘礼服都聊得口沫横飞。
  志刚在旁边听了很久,忍不住说:“思蔓,你们拉拉杂杂说那么多,但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嗯?有吗?”思蔓想不出来。
  “你忘了登记了。”
  红书恍然大悟,两手一拍:“哎呀对呀。”
  “思蔓,不要忘记结婚的根本啊,千万别舍本逐末啊。”
  思蔓和红书都没听出他想要传达的语重心长的深意,扭脸接着说伴郎是戴领结还是领带呢?
  如陆志刚所愿,思蔓和姚翔为了在哪登记的事吵了起来。自打陆家搬进来,他俩只能在洗手间里议事。狭小的空间,逼仄的问话,让两人的心情都异常不愉快。
  听到思蔓说“你一外地人不把户口本寄过来怎么登记”,姚翔轻轻地皱了下眉,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真难听。不如你和我去上海登记吧。”
  思蔓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愣住。
  “你反正也还没有见过我妈妈,正好趁着登记拜访一下,咱们顺便把她接过来。我自从认识你以后就没回过上海,我妈老大不高兴呢。我问过啦,两个人户口不在一个城市,只要拿了证件,去谁的户口所在地登记都可以的。咱们登完记,和我妈一起过来,正好举办婚礼如何?”
  “我是北京人,为什么要去外地登记结婚?”思蔓绷着脸问。
  姚翔耐心地解释:“什么外地?你去上海登记的话,你就是外地的。不要老说外地,很难听。”
  “你不就是外地留京务工人员?反正我不去上海登记,跌份。”
  “那你嫁上海人跌份不跌份?” 姚翔也不高兴了。
  吵不过就跑,思蔓披头散发地摔门走了。姚翔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上海人就得随上海人!”
  其实思蔓还真觉得去哪登记没什么所谓,之所以不同意不过是近来和姚翔唱反调唱顺了嘴。登记不就是图个国家承认吗?
  对这种想法,闺蜜无限鄙视。金娜数落她:“你瞧你那倒贴的劲头又来了啊!不能听他的,他有一个正经主意吗?还让你和他一块儿还房贷?我告你你别犯傻啊,就你挣那仨瓜俩枣,能省则省,说句不好听的,都是卖艺挣来的。我不是咒你,万一将来离婚了呢?”
  “这不是咒,什么是咒呢?”
  “离了婚说不定找个更好的呢?我告你现在这社会有婚史光荣——结了再离,再结再离。”
  思蔓让她给气笑了:“你怎么不结了再离再结再离?”
  金娜对男人的态度是收集型的,就是当成集邮,结了婚还怎么收集?外面马路上跑着那么多这里或者那里优秀的男青年,如果不结婚,就能觉得都还有自己的份儿。可如果结婚了,还动得了这念头吗?所以她认为,结婚等于结扎。像姚翔那种整天唱卡拉OK,以为理查德克莱德曼就是古典音乐的人,能有什么情趣?思蔓嫁给他,对得起从小操练的大提琴吗?
  “他找你,不过是为了给马桶上贴金,你图什么呢?这是他高雅,不是你高雅。你以前那些男朋友,哪个不比他强?他们今天都在哪条战线上发光发热呢?我告诉你,人都愿意知道旧情人嫁得不好,你要想知道自己嫁得好不好,就去看看他们的反应。去吧。”她出了个非常邪恶的主意。
  魁哥还真不是个棒槌,签约前一天竟然和姚翔露了底,态度也没有当初在厕所里那么和蔼了。毕竟这是生意,寸金必争。
  “我其实很了解你们这行,洁具本身你们并不赚钱,你们赚的是售后的钱,听说你们换一个洁具上的零件,恨不得比洁具本身还贵。”
  姚翔没想到这人这么贼,干笑:“哪有那么夸张?”
  魁哥说:“我晚上还有个约会,咱们长话短说。我也不跟你再谈什么折扣,我就要求你把保修期从一年给我延长到五年。行不行?”
  姚翔面露难色,心里明白遇到一个狠角色。但也不能答应得太痛快,毕竟受五年的驱使并不是件痛快事。
  “你再回去想想,如果你觉得行,明天咱们就签约。”
  “那我现在就答应能今天签约吗?”姚翔开玩笑,看魁哥没笑,知道戏过了,连忙绷起了脸。
  为了预祝签约成功,姚翔在“钱柜”请同事唱歌——提前出点血,吉利。思蔓来找他的时候,他正扯着脖子唱《走四方》,基本上这是他在KTV里会唱的唯一歌曲,因为它唱出了他的心声。
  快到家门口,姚翔接到方总的电话,说自己喝多了,让他到“东海”来接。姚翔放下电话迅速掉头。
  方总正和魁哥靠在栏杆上看星星,一扭头看见姚翔,脸顿时绷紧:“怎么这么半天?”
  魁哥十分意外,本来一脸疲惫的姚翔却登时焕发了:“张总?”
  这一晚上魁哥被方总灌得够呛,但因为方总不但灌他也灌自己,所以也不好发作。眼瞅着局后方总还不尽兴,肯定是要和自己怎么着了。他倒不在乎和她怎么着,反正和自己怎么着的人一抓一大把。谁知他一问她还开得了车吗,方总突然矜持起来,说我虽然开不了车,我可以把我马仔叫来送我。魁哥顿时对方总丧失了兴趣——多大年纪了还耍忸怩范儿?真当自己奇货可居哪?
  姚翔回家就在冰箱里找冰块儿,看见思蔓,并没吭气。思蔓拿出冷战的劲儿,在边上不语。姚翔把冰块扔进杯子,猛地仰脖灌了几大口冰水,脸上的表情既颓废又呆滞,道:“我明天的单子被方总签了。”
  思蔓一时间没理解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不算是我的。那笔我准备结婚用的钱拿不到了。”
  这么直给地说,思蔓就懂了,大惊:“为什么?”
  “因为方总在和甲方谈恋爱,她给他最低价,我拿不了佣金——她他妈直接把我戗了!”姚翔悲愤地喊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运气不好吧。本来我这笔钱已经都计划好用在什么地方,你家和咱们家的装修,需要挺多钱的。”他勉强一笑,反而拍了拍思蔓的肩,“没关系,我还有一个单子也谈得差不多了。”
  思蔓走上前,把头埋在他怀里,咬牙:“看来,超侣大赛,咱说什么也得赢了。”
  她要不说,姚翔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真美不知道打哪找了一套情侣测试,全是些刁钻古怪正常人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的问题,姚翔扔在车上,给思蔓看见了。女的就喜欢这些没六儿的东西,思蔓强迫他和她一起做。
  一做之下俩人又吵起来了——一百道题里俩人答案一致的没超过一半。初次约会初次接吻的日子不记得倒也算了,最可气的是姚翔连思蔓的生日都不记得,思蔓气得骂:“都说上海男人细心,你是怎么搞的?我觉得咱俩根本就不了解对方。”
  “陆思蔓!”姚翔连名带姓非常正式地说,“为什么你对普通朋友可以像春风送暖,反而对最亲的人说话最狠呢?”
  “因为熟不拘礼。”思蔓答得非常坦荡。
  姚翔觉得最近心里很不舒服。从前一下班,最愿意第一时间奔到思蔓身边,也不干什么,看着她就觉得甜蜜。可自打两人要结婚以来,活脱儿一对怨偶,一天不吵架都得弹冠相庆。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婚前紧张?还是真相终于毕露?
  金娜是那种大多数人眼里的聪明姑娘,能张罗,会来事,势利眼,并且不在乎弱势群体觉得自己势利眼。她和思蔓的交好完全是因为友谊开始得太早,两个人彼此看着成长。闺密有时候就是这样,把对方当成另一个自己,简直受不了自己被一个配不上的人折堕。
  她对婚姻的憧憬只有四个字:锦衣玉食。至于了不了解对方,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少人一块儿过一辈子也不了解,还真别让他觉得你挺在乎他。所以她教给思蔓,和姚翔在一起必须营造出一种是他配不上你而且是他永远配不上你的氛围。
  “为什么?”思蔓问,“他哪儿配不上我?”
  “他哪儿都配不上你。”金娜不耐烦地说,“外地的,没头发,卖马桶,哪一条说出来都够让人震惊的。”
  思蔓呵呵笑了,这话里不公平的成分太多。他要是没有好处,自己为什么要和他结婚?真以为她傻么?
  “你不傻,可你害怕嫁不出去。”
  “我不害怕。”思蔓镇定地回答。
  “谁信呢?你不就三十了吗?现在的人老得慢,现在的三十跟以前的二十四五一样,不要被舆论的汪洋大海淹死,要不是为了占便宜,我真不鼓励你结婚。”金娜想了想,似乎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初恋那个,多好,我觉得要嫁就得嫁那样的人哎他现在在哪啊?”
  怪的是思蔓突然起身去摆弄自己的琴,不再吭声了。金娜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就试探出她内心隐秘角落的事故,连忙开玩笑:“也好,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们胆小的都结婚去吧,竞争力小了,我们胆大的更可以慢慢挑。”
  万没想到,岳真美不知打哪儿找的那套神经病测试题竟然帮了姚翔和陆思蔓的大忙。“超侣大赛”复赛中,他们抽到的那组题竟然全部都是做过的。陆思蔓一边做一边狂笑,油然而生类似念书时买到了“教参”的喜悦心情。
  司仪在宣布结果的时候也惊了:“天哪,他们是满分。”
  姚翔和思蔓实在绷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自觉出列,向各位评委鞠了个躬。司仪连忙与他们握手:“你们是怎么答上来的啊?这要多么了解对方才答得上来啊?对方手上有几个簸箕几个斗都答得上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两人嘴上谦虚着,手却招猫递狗地冲台下的人们挥舞。
  但接下来的小品比赛着实把他们看颓了,有一对参赛的情侣在台上涕泪横流,姚翔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问:“这是哪单位的?”
  思蔓见识那对情侣的演技,也半天说不出话来,对于入围没了信心:“这不是干等着丢人现眼然后被淘汰吗?这俩人不是中戏的就是北电的啊。”
  两人因为刚才的得分最高,得以最后一组上台。抽题的时候互相推脱,都怕自己手气坏。司仪很会催:“也不能这么相敬如宾啊。”没办法,姚翔只好硬着头皮上,抽完先是一愣,然后脸色有缓儿,再然后就是故作挠头状。思蔓探头一看:吵架。
  台下的金娜乐了——撞枪口上了。
  两人在台侧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自己现实生活中俯拾皆是的情景复制一下。别的没有,“吵架”的经验太多了,难处在于复制哪一段。最后他们选了在售楼处那段,那段吵离现在比较近,所以记得清楚。
  到底是文艺工作者,当姚翔一复述让思蔓和他一起还贷的词,思蔓迅速进入规定情境,“噌”就火儿了,越演越真。
  “是不是我得失忆症了?咱俩什么时候说结婚了?”
  “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么求婚的……”
  她的投入令姚翔稍微有点出戏——干吗呢?这不等于在这事上和我重吵一遍么?这个傻女,这么着能赢吗?
  眼看着那边思蔓捶胸顿足:“你整天这样训我,你为什么要买房?为什么要结婚?”
  按从前的脾气,当时的进展,姚翔应该说“因为你想结婚”,可现在舞台上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深情款款地说:“因为我爱你。”
  台下观众全惊了。不止他们,陆思蔓也惊了:不对啊,不是这词啊,可是这词怎么听着……听着那么想哭啊。她瞬间迷惑了,不知道姚翔这是表演还是真的,问道:“什么?”
  姚翔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知道你想结婚,所以我才买房子。我不想让你再整天担惊受怕,怕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了还嫁不出去,怕父母担心,怕邻居笑话,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怕,虽然从来也没对你说过,但其实,我爱你。”
  思蔓糊涂了,糊涂得泪光闪烁。台下的观众沉默片刻,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刚才台上哭的那对情侣疯了,一边鼓掌一边互相问:“这是他们从中戏找的托儿吗?这不是专业的吗?”
  “是啊,不是中戏也是北电的。”
  师傅去比赛,真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他的大办公室了。她学姚翔把百叶窗全部拉下来,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大班台后,坐好,在桌下伸展自己的双腿——真宽敞。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这么张桌子呢?
  桌上的电话响,真美吓一跳,紧张地看了一眼,没接。
  一会儿又响。她犹豫了一下,接起:“你好?姚经理今天请假没来。您哪里找?”
  对方说是德康公司,要V9水盆的报价单。真美自觉这是件易事,翻着面前的资料说:
  “我这儿有,我给您传过去吧,我是他的助手。”她听着自己假装训练有素的回答,心里美不滋的。谁知对方说:“我不是说那份市场报价,那个我有,他说有一个实价的报价。”
  真美满口答应:“那我也有,您给我个传真号,我给您传过去。”
  家里的烂摊子已经够烂了,姚翔没想到一上班摊上更烂的摊子。德康公司的老刘一早打电话,语带轻佻地要跟姚翔签合同。姚翔纳闷:签合同为什么要乐成娶媳妇的样子?他不是乙方么?老刘说:“签可以,必须按你昨天传过来的底价。”
  真美进来敬茶,看不出姚翔一脸懵懂,从自己夹子找出一张报价单递给姚翔:“师傅,昨天德康要的报价单,我给传了。”
  姚翔当场就疯了:“你傻啊岳真美。”
  真美真给吓傻了:“啊?啊?”姚翔发现外面有人往自己屋里看,忍住气走过去砰地关上门,才骂道:“你疯了吧?你发的那是报价单吗?”他把那张纸摔到她面前:“你自己看。”
  真美拣起来看了半天,才在上面看见两个字:“噢,是底价。”
  “你现在把底价发给客户,你让我怎么和人谈?”
  真美哇一声哭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错了师傅。”
  姚翔简直恨透了自己。她错了?他才错了呢。他从头就不该留下她,从她来之后就一批单子没做顺过。“你简直是人类克星啊岳真美。”姚翔发着抖,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你出去吧。”
  “师傅,那怎么办啊。”真美依依不舍地往外走着,姚翔站起来往外推:“千万别叫我师傅,以后出去混,千万别说认识我,好吗?”
  小丽看真美哭着出来,连忙迎上去说:“好面是揉出来的,好兵是打出来的。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才。”然后问小江,“那姚翔该怎么办?”
  眼见一笔单子砸了,小丽问小江:“姚翔该怎么办?”
  “死也得把这单签下来,要不然太丢人了,以后没法混了。”小江的语气掩不住兴灾乐祸,“现在完全是为了尊严而战,挣不到钱也得签啊。”
  小丽撇着嘴摇了摇头:“太不幸了。早收了我,哪有这事啊。”
  从此姚翔就当上老刘的孙子了。老刘要吃饭喝酒,姚翔必须冲过去买单。老刘早晨要打球,姚翔就甭想睡好觉。
  姚翔求老刘:“哥你忍心让我一分钱挣不到吗?”
  “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有什么不忍心的。”老刘哈哈大笑。
  陆家人看着姚翔天天睡眼惺忪地走,酒气熏天地回,十分担心,红书更是为思蔓今后的幸福不安起来。思蔓见怪不怪,安慰母亲说上海男人不会出什么大岔子的,可心里还是怪姚翔不给自己挣脸:“你是三陪啊?你有正当职业没有啊。”
  “我就得给客户当三陪,然后拿我当三陪挣的血汗钱养着你,你想想吧,感动不感动?”休息不好的人口气也不会好。
  “放屁。”北京女人休息好了口气也不一定好。
  活该倒霉。晚上姚翔在魁哥的洗脚房三陪老刘时迎面撞上金娜和一男的。金娜一看姚翔那付点头哈腰的样子就笑了:“外企的也真不容易啊。”她假装体恤地说。他没能看到走过转角的金娜突然眼望前方,浑身僵硬,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母兽发情前的暗暗咆哮。她自己也被这种声音吓了一跳,就这样哑着叫出一句:“魁哥。”
  姚翔和思蔓在婚纱问题上又起了争执。思蔓说要订做一身婚纱,姚翔不同意。就穿一次的东西,完全可以租,为什么不把钱用在刀刃上呢?思蔓也坚决不同意穿别人穿过的婚纱,太不浪漫了。可姚翔说婚礼从本质上说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事,思蔓不屈不挠地为他描绘着浪漫的场景——教堂,草地,红酒,花门——美么?
  “对,”姚翔说,“你再接着想象,下面坐着你妈,你爸,你弟,你七大姑八大姨……”
  思蔓的脸一下摔了下来:“我们家人招你了?”
  “我不是那意思”,姚翔解释:“既然别人出钱,为什么自己还要掏钱?”
  “那你还想自己一分钱都不掏了?”
  姚翔把手摊开,似乎他的手就是钱包是存折:“我没钱啦,掏不出来啦,我的钱全装修用啦,你生怕我还掏得出来,把你家装修的帐不也算到我脑袋上了吗?”
  自己家巴掌大的地儿,思蔓没想到这人这么斤斤计较——能花他多少钱啊。男人在外面挣不到钱,怪家里女人能造,还有比这更弱的弱者么?
  姚翔和她有同感:越到结婚,越对对方不满意。哪个男的愿意跟媳妇说没钱?都是有自尊心的人。陆思蔓为了自己扮高雅,就对老公不闻不问,卖马桶怎么了?外企!挣美金!
  思蔓努力说服他婚纱没多少钱,“一辈子只有穿一次的机会,真不划算的,算了,听话思蔓”,姚翔强压烦躁摸着她的长发,她把他的手拨拉到一边,问:“何以见得就只穿一次呢?”
  姚翔一听,又拱火?难道你比金娜还能说么?冷笑道:“你还想什么时候穿?生孩子的时候?离婚的时候?”
  既然这么说话,思蔓觉得自己也有理由说难听的了:“对,离了我还结,结的时候我还穿呢。结了再离,再结再离。”
  陆思蔓这脑袋里整天想什么呢?!
  就是闲的!房子也不看,还等姚翔周末陪她去看,平时不上班,专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表面上装得跟个艺术家似的,真艺术的人有她这样的吗?整天就想着结了再离再结再离?
  “你管着么?”思蔓说。
  “你要和我结婚,我当然要管你。我怎么不管金娜啊?真是近猪者胖,你就跟着她不学好吧。什么再结再离?这种话只有她想得出来。”姚翔就知道坏闺密相当于一个特务组织的策反能力。
  “我告你,金娜就是另一个我!我告你,我就要买婚纱!”陆思蔓北京南城大娘们附体,一着急说话就吞字儿,“告诉”全说成“告”,听在姚翔耳朵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滑稽。他干脆地说:“买吧,花自己的钱名正言顺。”
  思蔓被抢白,又吵不过,干瞪着眼,就想哭了:“你这个上海人!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她推开厕所的门冲了出去,见家人正在沙发上看相册,堆起一个假笑迅速加入。
  姚翔看着沙发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讪讪搭了两句话,没人理,深感被排挤在外的尴尬,只好到阳台上去发呆。
  那天在洗脚房遇见金娜后,张魁一直坐卧不安。当时他就毫不掩饰地急切打听思蔓的下落,但金娜说她也和思蔓很多年没联络了。张魁失望的心微微抽痛,难道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么?
  金娜似乎倒并不在意,这几天频频给他电话约饭。魁哥犹豫了几天,在金娜和方总之间取舍了一下,还是倾向了前者,因为从她那儿能打听到思蔓的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可没想到他答应赴约后,金娜提出地点是在她家里。魁哥暗自吃惊:现在的姑娘都这么直给么?他不知道在短短几分钟寒暄里,金娜如炬的双目已经把他全身上下的牌子看得明明白白并迅速计算出这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行头总价超过两万。这几天她夜不能寐,一闭眼眼前晃的就是魁哥的脸魁哥的表魁哥的鞋,以至于每次浅睡前说的话都是:思蔓,对不起了。
  魁哥还是来了,有理有面儿地举着一束花。金娜刚洗过澡,宽袍大袖,领口微敞,湿漉漉的长发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水果香。看魁哥正经的坐姿,她歪着头笑:“您真忙,我以为您今天来不了呢。”语调柔如游丝,姚翔要是听见肯定疯。
  “我只要答应了,一定会来。”魁哥欠欠身。
  聪敏如他发现房间精心布置过,比如只开了几个射灯,桌上点的是香熏蜡烛,还有插花,一股子谈情说爱的情调。他突然想我操这香味不是催情的吧然后赶紧眼观鼻鼻观心。
  金娜软软地问魁哥这些年的状况,做什么生意,婚否。听说前妻在日本,她干笑两声:
  “你不会还想着思蔓呢吧?”
  “我每天想很多事情。”魁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金娜感叹道:“我和思蔓同年,都三十岁了。”
  魁哥的思绪飞到十几年前,操场上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金娜眼珠一转:“忘了。反正是和她未婚夫在一起。”
  魁哥果然有反应:“什么人?”
  姚翔要是听见金娜这样夸自己真的会疯的。金娜一边说还装出一边想的样子,似乎因为年头儿久远不得不使劲回忆:“好像是个外企的高级白领,年貌相当,看上去挺幸福的。”
  但她忘了一件事,她忘了她的手机背面贴着和思蔓的大头贴,以至于思蔓打进电话来她匆忙接起那一刻,魁哥什么都看见了——很难想象一个人会把长期没有联络的人的照片贴在手机上,重要的是还很新!魁哥看着金娜迅速钻进卧室的背影,笑了。
  思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路过,想上来和她聊会儿天。金娜情急之下编不出别的瞎话,只说家里有人。思蔓头回被她拒绝,不可思议地问:“谁呀?谁在我不能上去啊?”
  “总之很重要,对我很重要的人……”
  魁哥轻轻敲了敲卧室的门:“金娜,我有点事,先走了。”
  真美说要和小江一起请客,她开了单子,小江升职。姚翔有点尴尬。本来小江比他低一级,现在平起平坐,到底因为什么,大家心里有数。小江嘴上作贱自己,说厕所边上那间堆资料的办公室反正也空着,老方就让他去那儿办公了,其实他还是喜欢和大家一起在隔断里,小房间闷得慌云云。姚翔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还说要不要往自己办公室里放点资料,也算帮小江分担点儿,小江说那倒不用了,是哥们晚上来喝酒就行了。
  包房里乌烟瘴气,吴小丽正和小江猜骰子,脸红脖子粗,真美虽然也是东道之一,却在角落里看着大家傻笑,谁都想不起理她。小江见姚翔进来,连忙冲上前做兄弟亲密无间状勾肩搭背地问:“你们家怎么了?”
  “没事,丈母娘和老丈人不是一势的,里外不是人,受尽夹板气。”
  小丽斜着眼睛说:“该!结婚没劲吧。”
  “没劲,太他妈没劲了。”他看见真美一脸渴望地等着搭理,连忙说,“过来真美,跟师傅唱《走四方》。”
  真美顿时笑成一朵花,含羞带臊地凑了过来,小丽见状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我陪你唱啊。”真美的眼睛黯淡了,脸上的笑容也不好撤,只好在旁边挤着。
  间奏时小丽突然问:“哎我问你,刁难你的那个老刘是不是新城集团的?”
  姚翔一听这个,正经起来,“你怎么知道?”
  “你这档子事谁不知道啊?不就是她干的吗?”小丽指指真美。
  姚翔叹了口气:“师门不幸。”
  “这么着行不行?我帮你码这事,你把我调你们组。”
  小丽还真就当仁不让地揽下姚翔的事,不等他反应,已经和电话那头儿聊上了:“爸?你又什么声色场所混呢?新城那老刘怎么那么不地道啊?你管管他,他讹上我哥了……你是没生,我认的,母们公司的……是这么回事……”
  姚翔不理解吴小丽为什么要这么上赶着帮助自己,她怀有什么目的?难道现在的80后都漫无目的地做任何事么?越过小丽毛茸茸的头,他的目光与同样80后却粘搭搭的真美相接,真美羞愧地扭过了头。
  有谱没谱啊这都?应该信么?他问自己。可是,自己这是怎么混的啊?要么就靠老姑娘,要么就靠小姑娘,成什么了。
  酒劲渐渐上头,姚翔深感身世堪怜。
  思蔓去上班,看到金娜无精打采,连忙关心地坐在她旁边问怎么回事。金娜勉强笑笑,刚要张嘴,就有两只手亲昵地搭上了她们的肩膀。
  “思蔓,金娜。”
  两人同时两眼发直同时回身,被雷劈傻了一样,死死盯住魁哥。金娜脸部的肌肉紧抽,思蔓大叫一声“魁哥——”,直投入怀。
  这就是差别。
  金娜眼瞅着魁哥冲她眨了眨眼,心里又酸又涩。她倒不担心魁哥对她撒谎有看法,金娜一向认为女性撒谎如同穿衣打扮,是天性是本能,男人应该了解并接受且毫不怪罪,当算性格活泼一种。可魁哥今天能直接摸来,这么大的能耐这么大的勇气,绝不是漫无目的。他难道想和思蔓重修旧好么?
  她咬咬牙,暗下决心:我在阵地在!没那么容易!
  席间金娜一直谈笑风生,看不出心怀半点鬼胎。“魁哥,我以后就跟着你混——跟着你,有肉吃。”她真真假假地敬了魁哥一杯。魁哥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微仰着头,让人觉得他真的是发自肺腑的高兴。
  “魁哥,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思蔓问。
  “刚回来,如果早回来,我不可能不找你。”魁哥说得轻描淡写却举重若轻。
  思蔓正自得意,对面的金娜突然毫无城府地说:“你要是再晚点回来,她就有人管了。”
  魁哥和思蔓都是一愣,思蔓问:“谁敢管我?”金娜一笑,低头接茬儿吃,魁哥不好意
  思接茬儿,只好说:“思蔓你爸妈还好吗?我现在一想起他们来还害怕,他们老觉得我是小流氓,犯罪团伙的头子,老想把我扭送派出所。现在去见你爸妈,估计还是会被他们打出来。”
  思蔓来不及替父母美言,金娜又插嘴,仍是一派天真烂漫:“不会的,思蔓都要结婚的人了。”她佯装不懂思蔓急扯白脸的眼神,热情爆料。
  “真的?真要结婚了?”魁哥求证地看着思蔓,她无法再支吾以对,只好说:“行吗?”
  “行啊,结婚是好事啊。哪个小伙子这么幸运?我帮你把把关,现在还来得及吗?”
  思蔓犹豫怎么说:是把姚翔夸成花呢,还是实话实说呢。也就这一犹豫地当儿,又被金娜抢了话:“外企的,上海人,精明能干,思蔓从来眼光都不会错。”
  嘿!思蔓就奇了怪了,金娜今天完全HIGH过头了的样子。金娜替她解释:“她不好意思说,我替她说。”
  “听起来还不错啊,哪天约出来,我请你们吃个饭。”魁哥拍拍思蔓的肩膀,觉得手感变了,从前硌手,现在圆润。
  “你也赶紧再找一个啊!”金娜笑道:“还惦记思蔓呢?思蔓有主儿了,你追忆一下就得了,我们团有好多漂亮小姑娘呢,我给您介绍啊。”
  “金娜你今天话真多。”思蔓忍不住了。
  “我看见魁哥高兴!魁哥那会儿对你多好,我觉得好男人就应该是魁哥这样的,不仅对一个女人好,还爱屋及乌,对她身边的人也好,魁哥你帮我的那些忙我一直都记着呢。”
  “什么忙啊,我都不记得了。”魁哥都觉得尴尬了。
  “看,做好事不留名不算高尚,做好事都不记得,那才是最高境界。”
  魁哥干笑两声,示意服务员买单,以后单约思蔓吧。
  他掏出卡来,是金卡,就那么一递,金娜眼珠子都红了,这有钱人的姿势真是太帅了。
  “哎,想什么呢?想魁哥呢?”看魁哥走了以后思蔓一直沉默,金娜逗她。
  思蔓懒洋洋地否认:“胡说什么呢。你今天尽胡说了。”
  “我胡说什么了?不就说你要和青年才俊结婚了吗?不是事实吗?陆思蔓,你动什么歪心眼儿呢。遇见大款老情人,就嫌弃外企小中层了?别这样啊,我得给魁哥介绍一好的。”
  思蔓突然微微一笑,洞悉地问:“你说这好的,不会是你自己吧?”
  思蔓听金娜要“给魁哥介绍一好的”,突然微微一笑,洞悉地问:“你说这好的,不会是你自己吧?”
  金娜真没想到温吞的思蔓心里明镜儿似的,脸不禁一红,半天没回上话来。思蔓看在眼里,话说得很大方:“没事,你就是挺好的。”
  金娜盯着她平静的脸,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可心头暗暗地涌出两个字:较量。

  第三部分
  “超侣”大赛的后台,思蔓看看表又看看门口,拿起手机又放下,她一向觉得老催男的不好,不懂事。可女的一懂事,男的怎么就不懂了呢?
  那边姚翔已经收拾好办公桌要出来了。临出来看见真美大睁着无知双眼痴呆地看着他,不放心地叮了一句:“如果我桌子上电话响,记住了,别接。”
  真美表示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姚翔没功夫和她解释,只能让她加强记忆:“没为什么,别接就对了。”
  真美勉强答应了。可姚翔刚走到门口,桌上电话响了。
  真美看着他,他也看着真美。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还是姚翔冲过去接了。
  是老刘现在要和姚翔签那份没利的合同。这哪行啊姚翔想,现在去签合同,陆思蔓得把他活吃了。
  他问老刘能不能稍晚点,被老刘断然拒绝。人家老刘还不高兴呢,没招谁没惹谁,一大早被老上级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他这人小家子气,拿着人短儿了就跟猫逗耗子似的有完没完。这顿骂真是挨得莫名其妙,要不是老上级当年对他有提携之恩……
  “你爱签不签,反正我马上去广州。”老刘不耐烦地说。
  比赛这边司仪已经上场了,这回台下不仅有评委,还有满满当当的观众。电视台架了几部摄影机多角度拍摄,陆家人在台下满脸期待着女儿女婿给长脸呢。
  但此时后台的陆思蔓接到了姚翔不来的通知。她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就绿了。在最该撕破脸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没力气吵了——吵什么劲呢?吵来吵去不就是那些事吗?他不替她考虑,他不考虑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梦想,不考虑她希望有个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婚礼,不考虑如果不来,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她和他的单子没有可比性。
  姚翔也很烦,他知道这回是太亏欠思蔓了,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总要在客户面前讲诚信,这个单子一天不签,他一天是行业笑柄,他必须要挽回自己的声誉。工作和生活哪个重要?相信很多男人会和他一样选择工作。
  思蔓觉得自己的声音十分垂死:“你在我这儿有没有诚信啊?你对金娜有没有诚信啊?你对‘同桌的你’有没有诚信啊……”无力的发问后,她颓然把电话挂了,她不想再听他强词夺理。
  金娜连忙把思蔓拉到一边乱出主意:“别放弃,我去和罗青说说这个情况,好歹拿一单项奖啊,一个才艺奖也是一套免费婚纱照啊。”
  “算了。”思蔓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人一辈子总要丢几次人的,她的底限不过是在丢人的时候有个伴儿在身边,可是这个人竟然在关键时刻抛下了她让她独自丢人……
  当司仪说出最后一对参赛情侣由于个人原因只能由一方进行才艺表演时,台上台下一片嘘声。上海代表队已然在后台质问,一个人有没有资格参加比赛?要知道有时候一个人表演会比两个人表演更好,因为两个人表演不一定是加分,说不定是一个拖另一个的后腿啊。陆思蔓是专业团体的,她的单独表演算不算一种作弊?虽然罗青一直在安抚,但上海队一付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
  最后评委还是同意让思蔓拉上一曲,男方为了事业奔忙,女方对这种奔忙表示充分理解也不算违反“超级情侣”的宗旨啊。
  金娜觉得思蔓的琴声从来没这样忧伤过,就算那年参赛失利之后也没这样忧伤过。她有点难过,替思蔓不值,可看着台下观众入神的样子,又觉得对一个表演者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时,一个动听的男中音在礼堂入口处响起。
  “你是否能够告诉我
  怎样才能忘掉你
  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说多少话做多少事
  才能够不再爱你
  每天每时
  无论顺境或逆境
  永不再想起你
  节日里,不再为你祝福
  灾难时,不再祈求你的关怀
  永远,不再与你并肩
  走过街巷,旷野
  走过祖先的墓地
  哪怕仰望日出之前的天空
  也永不会感觉悲凉
  夜晚,独自睡眠永远不感孤闷
  白昼,一个人守着炉火永远甘于寂寞
  永远像一只鸟
  在成千上万只鸟当中
  无奈地飞翔”
  那个动听的男中音在“超侣大赛”礼堂入口处响起,姚翔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一面朗诵着那首她从来没听过的深情的诗,思蔓几乎要怀疑姚翔说“不来”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不仅是她,所有的人,包括金娜,罗青,甚至红书和志刚都觉得姚翔这手玩得太漂亮了。思蔓的手并没有停,一直在拉着琴配合姚翔,不过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红书在如雷的掌声中哭了,志刚很想对她说点什么,可又不敢,张口结舌抓耳挠腮。
  思蔓问:“你怎么还是来了?”
  她满心期待他能说出一句预料中的感人的话,谁知朗诵完毕就换上一脸喜气的姚翔说:“为了大奖,拼了。”
  台上的司仪宣布:“我们这次活动的最大奖的获得者是……来自北京的……”
  思蔓和姚翔几乎要同时向前迈出一步了,然后听见司仪欢乐的声音:“闵涛,石贝贝!”
  他们身边的那对情侣发狂地尖叫跳起,互相拥抱。而思蔓和姚翔,生生勒住了将要迈出的脚步,一个是右脚,一个是左脚。他们呆滞地看着对方,机械地鼓掌,任气球彩带纸屑落了满头满脸。
  姚翔觉得自己太有理由跟谁急一回了。但他没人可急,没人可敢急:不能和思蔓急,因为思蔓现在的心情可能比他还沉重;不能和金娜急,因为金娜已经和别人急了;不能和罗青急,因为大家没熟到那份儿上不好意思急。那和谁急呢?和评委急?人家认识他是谁啊?!
  攥拳头紧咬牙,想来想去,最后,他选择了跟墙急,攒足劲儿冲着洗手间的隔板狠狠就是一拳。外面好象有人进来,他不砸了,手有点疼,手机忽然响起,在厕所的空间中回音很大,他看了看来人姓名,一脸悲愤却又挂个诡异的笑:“你好?老刘啊……爱和谁签和谁签……我什么名声?我名声已经这样了……前功尽弃呗,您一直拖我到现在,我今天实在去不了啊……对,比签单子还重要的事……和谁?你和小江签了?”
  他感到右眼下的肌肉有轻微颤抖。他缓了缓,伸了另一支手去按住,平心静气地说:“祝贺你们。”然后“啪”地把电话挂了。
  姚翔来到预定庆祝的饭馆时,红书已经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了。她总是那样与众不同,姚翔看着别人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这样想。
  “……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是所有选手里表现最好的!为什么不把大奖给他们?这里面绝对有黑幕,我要向新闻单位揭发这次事件!”
  思萁劝:“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还有一套婚纱照嘛。”
  姚翔马上拒绝:“我不要照,我最讨厌搔首弄姿,而且拍婚纱照的时候,新郎都穿得像服务员一样,活生生的小丑。”
  思蔓还在沉默,姚翔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心里一凛,那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一种非常分裂的眼神,既冷漠,又炽烈。他刚要问问她怎么了,金娜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思蔓旁边,仰脖先灌了一杯白水,再把杯子一摔,破口大骂:“太——缺德了!”
  由于激动,她接下来这段话基本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思维极度跳跃。但在每句话重复了三五遍之后,大家还是听明白了。原来评委席中间那女的,是《幸福婚礼》杂志的出版人,就是她不同意把奖给姚翔思蔓,理由非常简单——她不能允许一个没有头发的人当他们杂志的封面,这会影响销量。
  大家齐刷刷明目张胆地看向姚翔的头,他又羞又急,千言万语苦苦咽了回去。
  红书不理解地问:“出版人是什么玩艺?比主编的权力还大吗?”
  金娜还没来得及回答,思蔓突然带着风声站了起来,声音得到了母亲的真传,尖利得像叉子划过盘子:“太欺负人了!我都没嫌弃姚翔,轮到他们说三道四指手划脚么?没有奖品又怎么样?我就不信没有臭鸡蛋,还做不成槽子糕了?!”
  思萁大乐,一个劲儿拍手:“哇哈哈哈哈我姐终于把她北京姑娘那痞劲拿出来了。藏了多少年了?!”他顾不上红书志刚向他投来警告的眼神,对姚翔说:“估计自己都给藏忘了,这回愣给找回来了。你不知道吧?我姐学大提琴以前,小太妹一个啊。为什么学大提琴啊?就是为了净化灵魂啊,就是为了把小太妹气质清洗干净啊!”
  志刚担忧地问:“你要干什么啊思蔓?”
  “干什么?”思蔓冷笑,“我要结婚!我要办婚礼!我要大操大办,我要大办特办!还有一个月?够了!”
  靠,就这啊?
  对于思蔓对婚礼的“大操大办”论,姚翔深表不以为然,他不想再折腾了,不划算,办给谁看似的,没有必要。安心工作,安心学习,把一切抛在脑后,损失降到最低,没必要生这种气。
  红书听不得这种没志气的话,她强烈表示支持自己的女儿。姚翔冷笑着问:“你们想怎么办?”
  金娜一拍桌子:“办!就这么办了!大办快办,我无条件支持姚翔思蔓,从现在开始,思蔓你要我干吗,我分分钟赶来,我就不信了还。”
  真要办,问题就复杂了。志刚这几天心事重重,斟酌来去,怎么都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之前红书一直致力于给姚翔制造突发状况,可没想到生活中的突发状况远比设计的要来得险恶。志刚想落选倒也是件好事,丈母娘本该疼女婿,别再对着干了。摇旗呐喊已经没用了,思蔓现在心气儿这么高,不用他们喊,自然High了,他们为人父母的也得动点儿真格。
  志刚和红书算了算存折里的钱,一共六万。依他的意思,全拿出来,别留私心。
  现在话也放出去了,婚礼要大办特办,够姚翔受的。思蔓想来想去,把婚礼定位在“风光”而不是花大钱上。没钱,可以有创意啊。他们俩这么聪明,搞个独一无二的创意式婚礼,又省钱又让人印象深刻,同样了不起。
  她说想办个纯正的中式婚礼,姚翔说纯中式也不独一无二啊。思蔓来劲了,坐直,比比划划地挥舞着胳膊:“所有来宾,统统穿中式服装,不穿不让进。”
  “贵不贵?”
  “一棉袄能多少钱?”
  “嗷,然后呢。”
  “然后,咱们把老北京结婚那套家务事儿全给他使上。这套我妈最熟,她是胡同里出来的,我弟对这些也很门儿清……”她突然掩住嘴,打了个酒嗝。姚翔想她喝多了北京口音还真重。
  “……其实我也略知一二,比如从喜车上下来,我脚不能沾地。”思蔓得意地挑着眉毛。
  “我背么?你不轻啊。”姚翔有点担心。
  “轮不着你背,兄弟背,思萁背。然后他得在我面前铺路,就是拿两块儿红毡子在我脚前边一块一块儿换,我得踩着那红毡进到屋里,不能沾地——这叫倒红毡,就是说不能带走娘家一点土。我小时候见过,这时候司仪就得在旁边喊——铺红毡,倒红毡,一倒倒到喜堂前……”她尖着嗓子学着老北京的腔调,朦胧酒意里隐约可看见小时候瓦蓝的天,姚翔听得入神,头回觉得京片子爽利。
  “母们老北京办婚礼并不贵,瞧着还热闹。比如你知道夫妻都叫结发夫妻,怎么个结法?就是由你妈拿剪子从新郎新娘头上各剪一绺头发,系在一起,这就是结发了。”
  姚翔脸色一变:怎么相处这么多年,还是哪疼往哪杵啊?他又不好意思提醒思蔓自己没头发,只好继续开车,假装没往心里去。
  过一会儿,思蔓那儿没动静,歪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入行十年,各种危机姚翔见得多了,这回说什么也要在最短的时间搞到尽可能多的钱,所以,不得不出狠招奇招了。
  他命令真美把所有搜集到的名片摆了一桌子,死死盯了一个上午,老觉得还差谁。直到方总走过窗前,他突然想起来了——张魁。奇怪张魁的名片竟然不在列,也许是掉在哪里了。
  他判断,只有这个张魁,是能够最快签合同给钱的人。因为上次被老方戗了单子,张魁很不好意思,一再表示欠他一个人情。据他所知,此人不只有一个项目,他周围还有很多同级别的朋友,都有可能发展成自己的客户。
  为了让这个目的尽快实现,真美是不可或缺的。他有点儿庆幸,没想到最后真美成了自己的杀手锏,可见事物要一分为二地看待。他告诉真美,为了她思蔓姐姐梦想中的婚礼,他俩必须配合,天天关心这个客户,从此忘了咱是咱公司的,天天到对方公司上班去,直到烦得他不开单子他就要疯的地步。
  果不其然,魁哥一见真美就有点晃神儿,手里的雪茄差点掉了。但他心理素质好,马上满脸堆笑,真诚地与姚翔握手,对上次的事再次表示抱歉。
  姚翔很不介意:“只要是我们公司的单子,谁做都一样。是不是真美?”他一看真美,真美就开始呵呵傻笑,笑得比平时还傻。
  “我带她出来跑跑业务,她很能干的。”姚翔丝毫不见害臊,“今天就是带她来认认门,以后工作上的事,可能我更多要委托她来和您联系。”
  姚翔从包里掏出一叠资料递给魁哥:“我们又开发了一套新产品,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给您来看看。”他摆出一副演练真美的样子,“你来讲。”
  真美非常高兴,热情地走到魁哥身后讲解。要是平时,姚翔会告诉她,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离这么近讲话是不礼貌的,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做得对。
  “我们这套新产品,就相当于汽车里的悍马,手表中的欧米茄,高山里的珠穆朗玛,北京城的中央电视塔——那是相当的高端。不仅座便圈有恒温功能,还有大小便后的冲洗烘干功能,针对男士女士,其冲洗的水流方向也可自行调节,最绝的是,我们这套座便还有一个音乐功能。当然,它不是真的音乐,而是为了避免方便的声音被隔壁的人听到,注意,尤其对女士来说,非常高雅,在方便之前按下音乐钮,座便器就会响起隆隆的声音,将方便的声音统统掩盖——试问,这怎能不是一款最具人性化设计的座便器呢?”
  魁哥明白了——姚翔这是跟自己玩丑人计呢。他冲真美客气地点头,收下资料,微笑着起身送客,“我会留意的,我会向我有需要的朋友推荐。”
  可姚翔并不想走,不站起来。不但不站起来,还绕起舌:“不,不仅是有需要的朋友,可能您没需要的朋友有有需要的朋友。”
  “对对对,我一定推荐,一定,那今天……”既然他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轰,姚翔就好意思接着胡呲:“真美是我们公司对产品资料掌握最熟练的人,她下苦功背过的。”
  真美冲魁哥颔首,谦虚地肯定:“是这样的。”
  魁哥正犹豫到底翻不翻脸,秘书敲门进来说金小姐来了。魁哥连忙把办公室让给姚翔,说:“你们坐,我还有客人。”
  姚翔这回站了起来:“您忙。”
  看魁哥竟然走了,真美觉出不妥,问:“师傅,那咱走吗?”
  “着什么急啊?反正咱们也没事。”姚翔悠哉游哉地在魁哥的办公室里转悠起来。
  会客室里,金娜直截了当地问:“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魁哥像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反问:“什么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我一直说我和思蔓没联系。”
  魁哥哈哈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你喝什么?”
  “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反正也没能阻止你们见面,我也算没那么愧疚了。”
  魁哥知道,再怎么着也要给姑娘留面子。他半真半假地说那天本来是想去接金娜下班的,金娜不信,道:“这样也好,不用我自己说,你也明白我在打你的主意。”
  他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坐姿变得散漫,却散发出一种杀气。他倒想听听这个与思蔓大不同的姑娘如何表白。
  “我也是为了思蔓好,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不想她节外生枝,这些年她蛮想结婚的。”
  金娜猜不透魁哥的表情算是什么意思,但她不在乎,她从来也不在乎别人想什么,只要自己想的事可以办到,他们爱想什么想什么。
  “我今天找你,是因为思蔓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下午洗衣服的时候,红书在洗衣篮里发现了一张名片,上面的名字惊得她蹲在了地上,久久站不起来。整个下午心神恍惚,如临大敌。
  经过再三考虑,晚饭时她郑重地问思蔓,是什么时候又和张魁联系上的。思蔓还没说话,陆志刚已经把桌子拍得山响:“张魁这个害群之马放出来了?”
  思蔓觉得这两人真是小题大做,魁哥人家现在都“海归”了,什么放不放出来的,太难听了。
  红书不信:“海归?他从小在派出所长大的当我不知道?劳教三回,还因为你,拿刀捅了人。”
  志刚异常紧张,质问思蔓为什么不和父母交代这件事。思蔓纳闷地问红书从哪把魁哥名片翻出来的?她怎么不记得管他要过名片。思萁在旁边发出烂笑声,拿筷子指着思蔓,“不要此地无银了,这表情真不自然。”
  红书怀疑张魁是故意去撞见思蔓的,要不然在哪儿遇见的?怎么会这么巧?
  思萁不信,他姐都奔“三张儿”的人了,人家一大“海归”跑那儿找一个“三张儿”的女的碰瓷儿去?吃饱了撑的?
  “他现在干吗呢?”志刚厉声问。“把名片再给我看看。”
  这一看表情就更凝重了,志刚把名片放到一边,警告思蔓:“你要提高警惕,不要和他来往。”
  “对,”红书这次坚定地支持丈夫,“那会儿你才十五六岁,他都是学徒工了,二十三四了吧?什么人性啊?他现在结婚了吗?”
  红书问思蔓那个摇身一变成了大“海归”的张魁现在结婚没有,“没问。”思蔓不耐烦地说。
  红书突然就生气了,骂道:“我早就说过,他这个人啊,不正经。”
  “人家怎么不正经了?”
  “到现在还不结婚,还正经啊?”红书一副有理的样子。
  “说不定人家结完又离了呢。”
  “那不还是不正经。”
  张魁的副手姓贾,和魁哥颇有渊源,那是管教所里结下的交情。他知道自己没有独挡一面的能力,这些年心甘情愿由魁哥遥控着替他处理国内的各种事务。魁哥就是他偶像,魁哥抽烟斗他也抽,魁哥打高尔夫他也学,魁哥喜欢泡小酒馆,他先把自己喝得脸红脖子粗。当然他也不能老跟着,前一阵魁哥和方总来往颇密,他在一旁暗自着急,觉得这方总老不老嫩不嫩的,实在埋汰了魁哥。他是存着份儿私心,他妹今年二十七了,虽无过人之处,也具中人之姿,一身名牌提提气,带出去并不丢人,要是能跟了魁哥,当哥的自此就踏实了。可他苦于找不到合适时机隆重推出妹妹,怎么着也得让魁哥眼前一亮啊,就只能先替妹妹清君侧,提防着魁哥真找着合适的。
  幸好魁哥没什么长性,最近不找老方了,“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魁哥?”
  魁哥半真半假地指着台上的乐手说:“我就喜欢拉大提琴的。”
  一大早姚翔领着真美又来了,坐在门口接待处的沙发上,面前摊着电脑,一副勤于办公的样子。真美熟门熟路地端了两杯茶,一杯放姚翔面前,另一杯自己吹着茶叶沫子。
  张总不来,贾总来了,前台马上站起来问候,贾总看见旁边一大早两位喝茶的,停下了脚步,“你就是姚翔吧?”
  姚翔连忙站起来,“是我,您是?”
  贾总想起以前似乎见过方总带着这个人,光头,样貌还不错,目光炯炯,很干练——不像有病啊。“听说你急于拉个单子?”不待姚翔回答,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手里有,不过,”他看看表,“我正好有时间谈,你和我来吧。”
  姚翔很意外,回头不忘嘱咐真美:“你好好等张总。”贾总看了真美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贾总直接把姚翔拉到高尔夫球场,也没二话,闷头就打,姚翔并不会,也只能在旁边陪着。天冷,场子里没别人,旷野里吹一会儿,姚翔的鼻子就红了,他有点后悔没戴个帽子。
  姚翔在此高尔夫球场当球童的同时,金娜正陪思蔓逛另一个高尔夫球场。思蔓想趁天儿大冷之前举行户外草坪婚礼,环保健康,简单好看。可惜场租太贵,思蔓的预算表里,场地费不能超一万。
  西式不成,中式总能便宜点吧?两人又转战几个王爷府,对郡王府满意得不得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地方是好地方,可惜不是她来得起的,这儿的场租比高尔夫球场还贵出一倍。
  晚上回家,见姚翔蔫蔫的,一摸头,热,思蔓赶紧找药喂水,轰到被窝里。盘问之下知道他为了拉单子陪客户荒郊野岭地打高尔夫球,不由得心疼,骂这人真够呛,难道是得罪他了么?姚翔趁病得寸进尺,建议思蔓每天跑完婚礼,去工地上看看,但遭到了思蔓的拒绝,因为金娜帮她找了个学生,她要正式授课了。
  姚翔很失望,教课能挣几瓜几枣啊?他说:“我负责努力挣钱。”
  思蔓撇嘴:“人家那下句是怎么唱的——我负责美丽妖艳。我美了吗?你让我美了吗?”
  姚翔一听,怨气又扑面而来。自从输了大赛受了刺激,思蔓变得牢骚满腹,自己天天上班累得要死,回家还要竖着耳朵听她针砭时弊,只好退让,“行行行,我不好,我让你受委屈了。”
  俩人想来想去,父母岁数大了,思蔓担心烟尘味会影响健康,而且红书那脾气,肯定是要天天和工人打架。看来只能让思萁去了,虽然他长了一张非常典型的让人不信任的脸,为了保险起见,思蔓又想起一个人,真美,两人相互制约,可形成双保险的形势。
  姚翔不同意,真美一走,谁恶心魁哥呢?
  思萁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他可不想被拴在工地上,他虽然没工作,但比有工作的人还忙。思蔓刚要训他,被红书抢了先,“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啊?”
  这几乎是她生出思萁以来说过的最重的话了,大家都是一愣。思萁说:“我身体弱,灰尘过敏,过敏,”说着还就咳嗽起来了,“我这是冒生命危险啊。”
  思蔓哄弟弟去家里看着装修,“行了,总而言之,我是婚礼总指挥,思萁你就是副总指挥,这么大官儿你当过么你?”
  “有工资吗?”思萁伸出了小手,被红书一把打了回去,“人家姚翔多辛苦啊,你还钱不钱的,伤不伤感情啊?”
  姚翔几乎以为发烧的是红书了,他感激地冲她笑笑,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俩人都觉得戏有点过了。
  最后一支曲子的时候,魁哥出现在酒店入口,他径直走向大堂咖啡厅,低调地坐在一角,点杯咖啡,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正在演奏的思蔓。金娜先看见她,马上瞥思蔓,思蔓仍垂着头,长发有点儿凌乱地披在眼前。
  一拉完,金娜非常干脆地走了,思蔓甚至还没来得及挽留。她看着金娜的背影,神秘地说:“她好像谈恋爱了。”
  魁哥看着长年心无城府的思蔓,眼里透出一丝爱怜,“婚礼忙得怎么样了?”
  思蔓迟疑了一下说:“还好吧。”
  “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话。”
  “目前还没有。有的话我会说的。”
  魁哥看她装作滴水不漏的样子,笑着问:“好一点的场地都比较贵吧?”
  “是啊,”一说到这个,思蔓的牢骚冲口而出,“我看上一个王府,连吃饭要三万块,生抢算了,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别退啊。不就是王府吗?你看中的是哪家?我来付。”
  思蔓马上明白了金娜为什么急着要走,一时语塞。魁哥说:“你不要客气,就算是我给你的结婚礼物。”
  思蔓连说不用,思萁明天就要带她去看个新场地了,为了岔开话题,她赶紧说场地其实倒不是最重要的,现在着急的是约不到她喜欢的婚纱设计师,人家腕儿太大,在忙时装周呢,没空。“哪家的设计师?”魁哥问。
  “纽约春天。”
  “噢,那家店是我的,”魁哥说,“你需要什么都从那里拿好了。”思蔓不可思议的表情让他油然而生一种有钱的爽,“你看上哪个设计师?Peter吗?现在就去,三天之内让他交货。”
  传说中省钱靠的是创意。不过任凭姚翔再聪明,也没想到这地方有创意到这个地步,他几乎要佩服思萁了。
  但思蔓并不这么想。面对着影视基地搭建的明清街,她很想抽思萁。思萁像个黑导游一样游走在亭台楼阁之间,得意洋洋,“怎么样?你说怎么样?”
  姚翔紧抿起嘴,歪着头想了半天,说出了一句话:“太——有想象力了。”
  思萁当然觉得这是一种赞美,欢喜地照单全收,看思蔓震惊的样子,耐心地加以说明:“看傻了吧姐?是不是觉得这地方眼熟?在哪儿见过?”
  思蔓有种不真实感,她想掐自己看是不是在梦游。就在这时,思萁身后突然出现一小队人马,一个举着小旗的导游拿着个小喇叭冲着队伍喊着:“现在请看这边。”
  旅游团稀稀拉拉地站定,思萁莫名其妙就裹挟其中了。
  “这里就是著名的国产武侠大片《龙兄鼠弟》中一个著名的场景,大家还记得吗?龙鼠兄弟就是在这里从春暖花开,一直打到白雪皑皑,把江湖上的恶人一一击毙,从此奠定了武林至尊的地位!”
  旅游团里有人发出激动的叫声,纷纷冲到前方掏出相机留影,思萁得以再次突显出来。他乐滋滋地走回来,指着那些留影的人说:“看见没有,这地方多有名,多抢手,现在已经是非常著名的旅游景点了。这也就是我同学是负责人,一般人人家都不答应让在这儿办婚礼。你们要是在这儿办了,多风光,所有参加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他们去过最难忘的婚礼。”看两人都不说话,追问,“怎么样啊?”
  “我觉得,你脑子坏了。”思蔓回答。
  思萁瞪了她一眼,“我脑子能不坏吗?你知道我想到这个地方死了多少脑细胞吗?又有创意,地儿又大,又不流俗,又不要钱……”嗯?停!
  说到“不要钱”,他的话被姚翔打断了:“我觉得很好!”姚翔热情自信的样子,像是在推销他最有利润的马桶,“这个地方真的很独特,我想后无来者不敢说,但前无古人是肯定的。思蔓你不就是想办个让人刻骨铭心的婚礼吗?我觉得没有比这个地方更让人刻骨铭心了。”
  思蔓真是想不通了,“你说正话还是反话?”
  “正话啊?!”他问思萁,“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不要钱!还有比不要钱更好的事吗?姚翔觉得看在不要钱的面子上,这地儿马马虎虎啦,收拾一下不是不能办婚礼的。一定要坚持,一定要让陆思蔓同意在这不要钱的地方办婚礼,一万块钱能办多少事啊。
  思萁选中的婚礼场地上,在《龙兄鼠弟》中那个著名的场景留完影的旅游团渐渐离去,姚翔走到长廊上指点:“那部电影很深入人心,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能在这种地方留影,比真正的王府更有说道。而且你看,”他回身以一个不要太潇洒的姿势坐在长廊上,“这里。”
  刚说到这里,姚翔坐的地方就塌了。思蔓惊呼一声,冲过去把他扶起。思萁看了看断口,安慰道:“没事,外面是纸,可里面有石膏。”
  思蔓看着这一对自欺欺人到神经病程度的男人,心里有点害怕。姚翔这一跤摔得不轻,心里也不稳了。这不行吧?这全假的?安全上有隐患吧?摔着他倒没事,万一摔着老年人。
  思萁四处踹了一圈回来说:“没事,就你坐这块儿松了,婚礼之前可以让他们再检查一遍,不行的地儿再糊一遍。”
  “再糊一遍?”思蔓简直想聋了算了,“这叫什么地方啊?全是搭的景,万一哪天一下雨,说不准就给冲走了呢。”
  “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大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夷为平地的。”姚翔连忙安慰。
  “你别这样姚翔,一听不要钱就怎么都觉得好。”思蔓十分撮火,这时候上海人那嘴脸就全露出来了,这不是摆明让北京人笑话的吗?她可丢不起这人。姚翔锲而不舍地进行说服工作。反正找来找去不是价钱不合适,就是地方不合适。场地必须现在就定下来,然后才能办后面的事,所有的事都得围绕着场地啊!
  思蔓怒气冲冲往外就走,姚翔连忙招呼思萁:“你得帮我啊,帮我去说服你姐你爸你妈啊。”
  思萁满口答应,但小手却默默一伸。
  思蔓问弟弟:“你不是说你有婚宴的路子么?”
  “找着了!”思萁得意地说,“我有个哥们新开了一烤鸭店,正酬宾呢,烤鸭才三十八一只,我问他能不能弄婚宴,他说没问题,还说要是鸭子要得多的话能更便宜。”
  “菜好吃吗?”姚翔完全不顾思蔓眉头紧锁追问着。
  “不错。而且你想想,烤鸭做婚宴!百鸭宴!也很有创意啊,配刚才那地方……”
  “够了!”思蔓简直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亲弟弟,从小就好吃好喝哄着他,临了到自己结婚,他这么拆台,早知道这样,当年直接把他送弱智学校了。
  思萁被姐姐一吼,心里委屈:都是为别人着想的人,怎么互相这么不理解呢?干什么事,创意最重要,百鸭宴有什么不好?多有中国特色。万一来宾里有回民都不用怕了,人家外国人来北京的三个心愿也不过就是爬长城吃烤鸭和看钱钟书嘛。
  “我说过够了!”思蔓发怒的样子真可怕,眉毛眼睛都吊着,姚翔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作为姐姐的淫威尚在,思萁默默闭嘴。
  姚翔整夜辗转反侧,觉得还是应该和思蔓谈一谈:自己是攒了些钱,但这些钱现在早已经不属于他,为了不让思蔓起疑和失望,还是应该交代一下钱的去处。可如果真说了,她会不会更不高兴?就为了说与不说的问题,他翻到天亮才勉强睡去。
  他浅浅做了个梦,梦见思蔓要办独奏音乐会,他特意从上海把妈妈接了过来,妈妈一直没见过思蔓,头回见就是来音乐厅看演出,顶有面子。可在台下和熟人招呼打过一轮,演出迟迟不开,台下不禁起了嘘声。大幕在嘘声中徐徐开启,思蔓皱着眉头端坐正中,一扬手,撕心裂肺的锯木头般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膜。
  他惊恐地睁开了眼。旁边床上,思萁正瞪着他,明白彼此都是吓醒的。
  锯木头的声音是从卧室传出来的。姚翔挣扎着去看个究竟,思萁看有人出头,把枕头盖耳朵上又闭上了眼。
  一推卧室门,姚翔又赶紧关上了——里面有生人。他在门外看看自己穿的睡衣,也不算太失礼,才又重新进来。那个一身名牌、涂着红指甲的女的并不见外,锯木声毫不间断,而思蔓就一本正经地在旁边看着。
  姚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气愤,问道:“什么情况?”
  思蔓往外轰他,让他穿得整齐一点再过来。
  姚翔依依不舍地回头问着:“这是谁啊?”
  “我的学生,我的家教。”
  有人来接学琴那位,客客气气在门口站着。思萁侧身示意那人进来,指了指卧室的门。来人一看地方浅窄,犹豫着是不是不进去了。假笑间,姚翔从厕所出来,听到又有人来,很烦地看了一眼,顿时惊呆,说话都带哭音儿了。
  “贾总?周末也要打球么?”
  知道学琴的是贾妹妹,姚翔突然觉得和贾总之间好像平等了。他虚情假意地批评贾总为什么不早说,凭他俩的关系收什么钱不钱的。贾总坐在这逼仄的屋里十分不得劲儿,脸上稍觉无光。一旁思萁看见贾妹妹一身名牌俗里俗气,忍不住套磁:“你干吗非学大提琴啊?特枯燥,没劲。”
  其实贾妹妹也不爱学,埋怨道:“我哥非让我学,说这玩艺稀罕。”
  贾总看思蔓眼神冷漠,赶忙说是他自己喜欢大提琴,不过他喜欢东西太多,实在学不过来,想让他妹妹分担一下。看思蔓那股子不大平易近人的劲儿,他脑子里飞快地判断着这女的什么来头,既然是金娜的朋友,那保不齐也和魁哥认识,要是这样,魁哥不会不知道吧?那以后和姚翔的关系怎么处呢?他问:“金娜和陆小姐特熟是吧?”
  思蔓还没说话,姚翔抢着答:“对,她们从附中就是同学。”
  “噢?那您和我们张总也应该认识很多年了吧?”
  思蔓一时没反应过来:“谁?噢你说魁哥啊?我们很熟啊。”
  轻描淡写一句话,效果却是四座皆惊,思萁“腾”就坐起来了:“哪魁哥啊?那会儿住平房那魁哥?”又问贾总,“魁哥和你什么关系?”
  贾总态度大变,有点卑微:“那是我大哥啊,我们公司的老总,你姐夫的大客户啊。”
  思萁强忍着笑问尚反应不过来的姚翔:“他是你客户吗?那太逗了太逗了哈哈哈哈。”
  千躲万躲躲不开张魁这个丧门星,志刚简直要崩溃了。红书小心地试探姚翔是否知情:“张魁对你怎么样啊?”
  可姚翔那是相当的开心啊:陆家和张魁要是老熟人,开单子岂不是分分钟的事么?看来老天是长着眼的,自己算没白收容他们,也没白任他们糟贱讽刺,付出自有回报,这不就报了么?!他夸张地说:“张魁人不错人不错,对我那是相当不错。这下好了,有你们这层关系,他肯定会让贾总把这个大单马上签给我。思蔓不是我说你啊,以后咱俩这人际关系表得交流一下。太巧了!说不定还有更多重叠的,不能浪费资源。那你们熟到什么地步啊?”
  “那简直就是……”思萁刚想应该怎么说,就被志刚断然喝止:“怎么那么多话啊?”
  “我话多吗?啊?我话多吗?”思萁莫名其妙被训,四下求助,那仨人散了,就剩姚翔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看出这里有些古怪,追上思蔓问:“是你们家邻居么?”
  “算是吧。小时候老在一块儿玩。可我们那会儿阶级划分得挺厉害的,他们家住平房,所以我妈老不让我们和他们玩。” 思蔓字斟句酌地解释了一下,尽量做到在不撒谎的情况下不让对方听明白。
  接到贾总电话的时候,金娜就坐在魁哥旁边,所以,他得以在第一时间向金娜验证了来电内容。该怎么形容他那时的心情呢?就是,那种想打谁一顿却找不着人只好抽自己的心情吧。
  金娜觉得这事像是冥冥中有谁在开玩笑,但看着魁哥的抓狂,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非常痛快。
  魁哥的手神经质地在脑袋上方的虚空中抓着:“还未婚夫?就那上海人?那个秃子?”
  金娜明白,魁哥一直猜不出来思蔓会找一个什么样儿的。他们俩没成,他就觉得她怎么也得找一比他强的。可是今天一看这位不及他一根手指头,失望是失在思蔓怎么宁跟这种人结婚也不跟他试试,满意是满意在用那人一衬托,魁哥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完美了。可他这么完美,思蔓还是嫁别人,所以他这孤芳只能自赏了,就又失望了,里外里三层心理转折,真复杂。
  魁哥坐那儿眨巴眼睛,可怜巴巴的像个小孩。金娜觉得那样子既可笑又可爱,一挽他胳膊,“别想了,想什么也晚了。”
  心里说:该!该!
  思蔓把翻开的相册递到正擦脸的姚翔脸边,“认识么?”
  姚翔看了半天说:“眼熟?……是你吧?”
  “这女的当然是我。”
  姚翔又看了看:“那男的又是你乡下的亲戚?你乡下怎么那么多亲戚?”
  “你不要老这么讽刺我的前男友,让人听见觉得你小家子气。我这么讽刺过你的前女友吗?这是魁哥啊。”
  “啊?啊?”
  姚翔顿时激动了,一把把相册扯过来,狂笑不止:“哈哈哈真是啊,原来你还是有一些不错的前男友的……前男友?他是你前男友???!!!”
  思蔓从没见过人的眼珠子能在瞬间充血,她不自禁地往后退,嘴里却喃喃地说:“姚翔你没事吧?你不是说他对你相当不错嘛。”
  “不错个屁啊!”上海人的唾沫星子直喷了思蔓满脸,夺门而去。
  魁哥明白,人家思蔓下个月就要结婚,自己想不成人之美也不可能。那么唯一反击姚翔的办法不是给他开单子,而是自己出钱给他们办婚礼,那才是对这上海人最大的侮辱。对,必须侮辱丫的。
  第二天魁哥就带金娜去了《幸福婚礼》杂志社,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先把人家那“超侣大赛”讽刺一番,说这种不公平的比赛对杂志销量没有丝毫提高,婚庆杂志在中国就卖不起来还不如赶紧卖给自己得了他把它改成一八卦杂志销路会更好点。出版人给气乐了,问:“您想怎么样呢?代表群众来指责我们吗?”
  “不敢。”魁哥说,“但我希望你们能补颁一个大奖给姚翔和陆思蔓。奖金我出。”
  出版人马上觉出这里面有缘故:要真是姚翔的朋友,为什么不直接把钱给他们呢?何必还要到他们这儿来转道手?
  金娜猛催:“给你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怎么不领情呢?”
  “是你们怕姚翔不领情才找到我们吧。他们那么有气节吗?有气节的谁来参加这种比赛啊?”出版人毫不示弱。
  罗青在中间做和事佬,解释说没有理由补颁这个奖。那不显得他们心虚了吗?好像比赛真的不公平似的。补颁一个奖,等于抽自己一个嘴巴,这不是开玩笑吗?”
  魁哥不搭理他,只问出版人:“你要什么条件?”
  “财大气粗的样子,我喜欢。”出版人微笑。
  魁哥了解她无非是要钱,这就好办了。如果钱能解决的问题,他一般不说太多话。最后出版人吐口说:“买我们一年的封底广告就OK。”
  魁哥一听站起来就往外走,到门口回头看金娜没动,纳闷地问:“走啊金娜,不是说好了吗?一年的封底广告?OK了。”
  “你找谁?”
  红书打量着门外的中年妇女,似见过似没见过,气质优雅,亭亭玉立,肩上背个大LV包,好像思蔓也有一个。她一时间拿不准这人的年纪。
  “我是姚翔的妈妈,你一定是红书了吧。”中年妇女说一口标准的上海普通话。
  红书登时手足无措,她万没想到姚翔的娘竟然这么漂亮。她想拿掉头上的发卷,又觉得现在拿可能更蠢,结结巴巴地说:“姚翔没告诉我们您要来啊,也没收拾屋子,这儿还有个没起的。”
  陈乐明典雅地笑着,笑容里有种明显的居高临下的距离感。思蔓闻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猛冲她鞠躬点头,伸手去接乐明手里的包,她不肯给,思蔓只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阿……阿姨,您好。要不您先到卧室来坐一下吧。”
  陈乐明的到来让陆家人慌了手脚,思萁迅速穿好了衣服冲进洗手间,志刚麻利地把床收成沙发的样子,思蔓给姚翔打完电话就在厨房里一遍遍洗着杯子,红书把窗户打开唯恐被窝味儿令乐明觉得恶心,可乐明客气地请她关上因为自己灰尘过敏北京实在太脏了。
  一连串手忙脚乱后,陆家人与乐明互相呆望,目光交接的时候只得尴尬地笑。
  乐明拿过一个大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果篮,一盒点心,两瓶酒,先后递给志刚和红书,说道:“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也不是很懂得提亲的礼节,虽然现在都已经不兴这个了,可我觉得咱们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如果空着手来,实在是太没有礼数了呀。”
  两人连忙客套,直说乐明太客气了,乐明说:“这都是应该的。他们恋爱几年,我们都没有互相见过,实在是太没有礼数了呀。”
  思蔓马上听出话里的意思,忙不迭道歉:“其实是我不好,一直没去上海看您。”
  乐明好像真不在意:“没关系,男孩子都是这样的,有了女朋友,谁还管自己的妈妈呢。”说完好一阵笑。
  “是不是还应该有提亲的礼金啊?应该是多少钱啊?”乐明看看红书,目光最终落在看起来比较老实的志刚脸上。志刚果然摇手,“免了免了免了,我觉得这一套都不用,还不如给孩子们让他们办婚礼呢。”
  “那倒也是。”
  又一阵没话的尴尬,思蔓问:“阿姨,平时您在上海很忙吧?都做什么呢?”
  “我呀?我很忙的。我是一个很高级的会所的成员,会费很高的,每年会组织去很多地方玩,比如冬天就去海南啊,夏天去东北啊,我在那里有很多朋友,平时就是修修指甲,剪剪头发,喝喝咖啡,逛逛街,聊聊天,打打牌,其实也还蛮充实的。”
  “那会费得多少钱一年啊?”思萁问。
  乐明并没直说:“很贵的……”想了想,终归欲言又止。
  乐明一脸幸福地对红书说:“幸亏姚翔孝顺。那里真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啊,我在那里认识了很多明星呢。后来我想姚翔马上要结婚了,不能再在上海玩了,他一个人在这里,肯定很多事情搞不清楚状况,我来帮他,也是帮你们分担,大家有商有量,比较好嘛。”
  陆家人明白地感到,这个女的,和他们的频道很不对。

  第四部分
  母子相见,情绪激动在所难免,这个陆家人都能理解。可一句普通话不说实在让人太别扭了,围着他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搭话也不是四散也不是,只能互相看看,干笑两声。十分钟过去了,上海话仍在继续,二十分钟过去了,没有歇的趋势。姚翔平时语速并不快,但一说起上海话,思蔓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切菜,切的还是片儿,黄瓜片儿,哒哒哒哒哒,一片儿一片儿迅速倒下,间中还有飞起来的。红书只觉得眼前上演的是滑稽戏,志刚脑子直嗡嗡,思萁努力想听懂一句半句最终还是放弃了。
  四个人只好互相说上了话。思萁说饿,红书问那晚上吃什么,思蔓说别做了还是出去吃吧,也算给阿姨接风洗尘,说完看那母子俩一眼,没反应,只好问志刚想去哪吃,志刚说我没主意,听你们的,思萁说那不如去我朋友的烤鸭店吧,试试他们的菜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他们提供婚宴。四个人达成共识,转头看着姚翔和乐明,两人水泼不进眉飞色舞仍不知道在说什么。思蔓想如果这就是将来和他妈生活在一起的景象,那可真他妈够受的。
  最后决定由思蔓陪乐明坐姚翔的车,思萁带红书志刚另打车去饭馆。思蔓很想参与到谈话里,可姚翔除了上车前对她用普通话说了句“你坐后面好伐”,就仍和母亲兴致勃勃地用家乡话交谈。思蔓心头突然涌上一种凄凉的感觉,小时候头次离家在外住宿的时候也有相同的感受——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陆家人在背后对乐明的评价也不高。倒也不是谁有什么不好,就是因为彼此都太具有当地人的典型性。乐明是想给姚翔挣点面子,所以作派上特意比平时夸张了几分,想突显出高贵的特质,让陆家人产生重视。红书倒是重视了,觉得这就是拿捏,做作,小地方气,将来要有了孩子,可不能让姚翔他妈来带。思萁别的没听见,就听见“高级会所”了,实在忍不住要挑拨离间——这么一高级会所,会费怎么也得十好几万吧,怪不得姚翔天天叫穷,钱都给他妈了。这话让志刚和红书陡生忧虑。
  面儿上的礼数还是有的,不能让上海人觉得咱们不懂事。陆家人早到,并没进去,在门口迎乐明。看见车停,乐明并不动,要等姚翔跑下去为她开了门,才款款而下。陆家人互相递着眼色,不屑之情与和善的微笑很是不搭。
  下了车,乐明拿脖子上的丝巾捂鼻子,“北京好大的尘土,我有过敏性鼻炎的,土太大的地方待不了。”
  红书一脸担忧,“噢是吗?那你要有这病就没法在北京生活了。”
  志刚打发思蔓赶紧去给乐明买治鼻炎的药,被乐明拦下了,笑吟吟地说早就料到会这样,所以药在行李里放着呢。红书冷眼看着思蔓在乐明面前的慌张,担心将来过了门儿会拿不住这个婆婆,得帮闺女好好想几招儿。
  席间,红书直捅捅地问:“这个改口费,上海是要付多少啊?”
  乐明假装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哎呀”连声,装老糊涂了。志刚觉得媳妇太直接,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连忙说:“都是按家庭条件给,条件好就给多点,条件一般的话,差不多就得了。”
  这算怎么说话呢?请客来这种刷不了卡的小饭馆,还嫌别人家庭条件一般?乐明马上干脆地说:“我家姚翔这样成功,你们要多少,我都可以给。”
  她真是低估了陆家人的直率,而低估对手是要付出代价的。思萁马上对成功人士的母亲提出,现在改口费有个说法,叫‘万里挑一’,取个吉利,就一万得了。
  乐明还没来得及恨自己,姚翔的话也放出来了——不就是不得体么?谁不会啊?
  “那我还是叫叔叔阿姨吧哈哈哈。”
  这回不但红书志刚不爱听,连乐明都觉得过分了:“阿翔你又开玩笑,在北京待得越来越没正经话。”这话不但没有正面的效果,好像还起到了越描越黑的作用。她只得硬着头皮接受条件:“一万好啊,没有问题。那接下来还有什么?服务员你们快一点收拾好伐?”
  经过一番笑里藏刀明枪暗剑的争论,两家人总算把宾客名单初定下来。志刚嘱咐思萁,寄请柬和电话确认出席的工作由他负责,不得马虎,并且一定要重申:不能迟到!十二点准时开始。
  乐明问,难道婚礼不是吃晚宴么?
  “当然不是。”思萁解释说只有“二婚”才晚上办呢。
  乐明心里有想法,不敢大声说,小声嘀咕:“我们南方都是在晚上办的。”
  红书呵呵一笑:“你们南方真开放,那么多‘二婚’的。”
  母子同心,姚翔哪能让妈挨这噎,他说:“我们二不二婚,都是晚上办的。”
  红书可不管这套,她们家思蔓又不是“二婚”,凭什么晚上办啊?看来提前沟通是必要的,如果临时抱佛脚,到时候听谁的不听谁的?干什么事都是丑话说前头比较好,先小人后君子,甭来那套假客气。
  这顿饭吃完,乐明油然而生一种人单势孤的感觉,儿子在陆家肯定长期受气。这家人也真行,一万块改口费啊,真张得开嘴啊。见过钱么?见过么?
  姚翔认为这事也有乐明的责任,为什么要处处显得很有钱的样子啊?充这个门面做什么?掏什么金卡?没看见他们眼珠子都红了么?说完,他回头看了看后座的思蔓,思蔓虽然听不懂,但这次没陪笑,着急忙慌地问:“糟了,阿姨今天晚上住哪儿?”
  乐明头儿都没回,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出去住,三星以上标准。”
  姚翔说家旁边就有一家青年旅馆,很干净,离家又近,方便。乐明尖声问:“姚翔你出了什么问题,你是不是没有钱?”
  “不必要花的钱就不要花。”姚翔解释。
  乐明喃喃地说:“真是现世……随你安排吧。”
  乐明有点儿伤心,觉得儿子对自己避重就轻,是生分了。到底是要成家的人,成家是什么意思?就是和别人组成一个家,离开和自己原有的家,从此世上他最亲的人不是妈,而是媳妇。要是这个媳妇可以驾驭倒也还好,可看思蔓倒过得去,她家里人实在无法弄。一股子可怕的文工团气味,说洋不洋说土不土上不来下不去不要太尴尬啊。乐明担心姚翔受气,儿子家教好,处处忍让,可耐不住北京人对上海人有天然歧视。
  思蔓义不容辞陪乐明住旅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床已经收拾干净。她赶紧给姚翔打电话,姚翔让她到楼下咖啡厅去看看。思蔓赶紧简单洗漱一下冲下楼,果然,乐明怡然自得地在吃美式早餐。思蔓连声道歉:“阿姨不好意思,我起来晚了。”
  “没关系,我看你还睡,就下楼来转转。”乐明笑眯眯地问:“什么时候我能去你演奏的酒店欣赏一下你的演出啊?”
  思蔓很不愿意提自己专业上的事情,只随便敷衍几句了事。为了不让场面过冷,乐明主动说起姚翔小时候的事情,说他做事聪明用心,把自己照顾他的方式悄悄记着原封不动地抄来做,如同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他还会织毛衣你知道吗?”
  思蔓吃了一惊:“啊?”
  “可能是怕你觉得他婆妈吧,他以前追女孩子,都是织双手套送给对方啊……”乐明自觉失言,嘻笑着扯开,“他真的很孝顺,前年又买了一所大房子给我,超大啊,130多平米啊。”
  在听到织手套时思蔓的脸色没有变,但听到130平超大房子的时候,她的脸色变了。前年?前年已经和姚翔在一起了,为什么他一句也没提过?原来钱都花到这儿了。
  转念一想,思蔓又安慰自己。那是他的钱,他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可一句不和自己提,嘴也太严了,太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其实这件事姚翔有自己的想法:毕竟那时还没和思蔓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所以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当然真实想法不能告诉思蔓,否则她会质疑难道一开始交往不是以结婚为前提么?然后等待他的将是无穷无尽悔恨的泪水和漫长的铁窗生涯。
  姚翔从楼里狂奔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幸福……婚礼杂志……给我打电话……”
  思蔓反应过来,警惕地问:“干吗?”
  “说因为群众反响强烈,要补颁一个特别大奖给咱们……现金……二十万!!!”他声音嘶哑,说到“万”的时候已经走音了,右手向天挥举,狂叫着,“耶——!有钱了!我翻身了!思蔓,你想办什么婚礼,说吧,少废话,办!什么搭的景,什么《龙兄鼠弟》拍摄地,什么百鸭宴,统统给我见鬼去吧!”
  思蔓听说“超侣大赛”的二十万现金,抱着他的脑袋死劲摇:“老天爷终于开眼了,他看不下去了!”
  “不!”姚翔严肃地说,“是群众强烈建议的!我早就说过,任何时候,都要相信群众啊!”
  自从出了钱,魁哥就整天心神不定。金娜突然发现中年男人有没魅力其实不在长相,而在于“神”,“精气神”的“神”。没了神的魁哥,和普通的平头老百姓也没有太大区别嘛。她怀念他曾经专注的咄咄逼人的目光。
  魁哥心里不舒服,倒不是后悔出这钱,就是觉得窝囊。虽然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希望人家好,可问题是那个整天在自己门框上磕业务的人能给思蔓好么?就他那些邪门招术,说给人听人都不信,以为他魁哥在诋毁姚翔。当然思蔓觉得快乐就好——可那人有好么?
  金娜说:“我也觉不出那人哪儿好,但这是思蔓的选择。如果是我,我当然会嫁给你。”
  魁哥的神看来被她借走了,目光炯炯,大言不惭。
  魁哥并没感动,他没心思感动,只客气地拍拍金娜的手。
  “可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样吗?我上赶着你,你上赶着她,谁也赶不上谁。要不然故事怎么往下编啊。”金娜安慰道。
  魁哥嘱咐金娜,他出钱这事别告诉思蔓和姚翔,否则他们会拒绝的,反正如果是他自己,他就会拒绝,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人都会拒绝。
  金娜想:姚翔还真不一定那么有自尊心。通过她对他的了解,姚翔是那种“钱是我的好朋友”的人,只要能开单子,只要能有钱,什么都没问题。他就算知道魁哥和思蔓以前有暧昧,看钱的面子上,什么都能忍。
  魁哥当然不相信姚翔会那么没血性,当然他希望姚翔确实那么没血性。可既然思蔓要嫁他,自己就不能瞧不起他,要不然成忌妒了。
  思萁打听这二十万怎么分,学音乐练得耳朵很尖的思蔓听出了毛病:“什么叫‘分’啊?是‘花’!不是怎么分,是怎么花。”
  思萁因没见过活生生的二十万,一时间想不出花在哪里,红书说:“只有挣不到的,没有花不完的。”
  志刚伸出双手做出下压的手势,表示大家要保持平静,其实主要是压自己。“不要乱,大家都不要乱,我觉得这钱还是应该让姚翔全权负责。”
  “这个自然。”乐明见缝插针地说。
  志刚说:“大家应该多体谅姚翔,他要装修两个家,要买新家具,要操办婚礼,哪都需要用钱,我们不但不应该花这钱,还应该再贴补给他一些。”志刚为自己的懂事得体识大局都感动了。
  说干就干,姚翔开始做预算分配表,把婚礼每一项需要的钱数列清。乐明听了志刚的话,心如刀绞,忍不住替儿子叫屈:“姚翔啊,我很欣慰啊,你还真是长大了,不但把我照顾得这么好,这里还要负担两个家啊。”
  话里有话得太明显了吧?红书再不说话实在不符合她性格:“是啊,男人三十而立,姚翔还真是立起来了。”
  “是啊,没你们的帮助,他哪里立得起来。”
  都是笑着说的,唰唰唰你来我往,年轻人们在旁边只剩眨么眼儿。
  志刚及时制止了两个家庭妇女的唇枪舌剑,郑重地把户口本递到姚翔手里,像托付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说:“姚翔,这是思蔓的户口本,去登记吧。”
  姚翔这才想起来问乐明要自己的户口本,不知道姆妈会不会故意不带来。没想到思蔓说:“带来了,都给我了。”
  没想到这件棘手的事,乐明竟然出乎意料地轻易妥协。陆家人投桃报李的心一上来,反正姚翔也有钱了,中午破费一次吃点儿贵的吧。姚翔感动于母亲的大人大量,决定给母亲提升居住条件,直接搬思蔓拉琴的酒店去。这一下,红书后悔自己善良的反应太迅速了——姚翔难道把这钱当他自己的了么?思蔓答应了么?他和思蔓商量了么?瞧他那样儿,见过钱么?见过么?
  思蔓也觉得姚翔太敢花钱,五星级酒店!说住就住啊?住了能减肥啊?
  姚翔说有钱为什么不花?难道有钱还要吃百鸭宴?还要在搭的景里结婚?
  金娜还是把这事跟人说了。跟思萁。
  主要也是气的。
  思萁来还车的时候提起思蔓他们俩得了二十万的事,那会儿金娜还绷着。后来思萁就开始描绘姚翔那个“得瑟”,说他拿着钱立马儿给他妈从青年旅馆换五星级酒店了,还美其名曰他妈住惯好地方了,“没钱的时候也不见他妈住好地方,一有钱就住惯了。”
  “你姐也不说说他吗?”
  金娜听思萁描绘姚翔有钱后的“得瑟”,不禁问:“你姐也不说说他吗?”
  “他多会说话啊。因为一直是我姐陪着他妈住,他就跟我姐说,我说我妈住惯了是假,我想让你住得舒服是真的。”思萁摇头摆尾地学着姚翔装模作样的样子,还真有点儿像。金娜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思萁打算从姚翔身上刮点钱,要不然心里不舒服。金娜说你别这样,思萁不服气:“怎?他妈花得?我花不得?”
  看金娜欲言又止,思萁觉出这里边有八卦,问:“你好像知道什么事似的,和我说说,我不给你传去。”
  “真的?”
  “当然,我就和你不撒谎。”
  金娜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说了。说之前也不是没想过思萁的嘴不紧,但是人不都这样么,实在想说了就得说一说,然后要求对方不许说,如果对方说了就是对方不对而不是自己不对,好像货物出门概不负责一样。这年头儿已经没人有挖坑跟地说秘密的美德了。
  思萁反应非常剧烈,主要是生气魁哥为什么不直接把钱给他姐,弄得现在被姚翔拿着花,这成什么事了?
  “金娜,我决定了。我要跟魁哥混。”
  思萁想了个点子无懈可击、明正言顺地管姚翔要钱,拿着罗盘跑到装修工地,让姚翔把七个重宝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埋在洗手间门口的地板下面,从此家里风调雨顺,人人安康。
  姚翔淡漠地问:“多少钱?”
  思萁摆出一个OK的手势,姚翔掏出一叠钱,数了三十张递给他:“拿去。再见。”
  “谢谢,祝你幸福。”思萁转身就走,姚翔在他身后高声说:“我三千块钱买个耳根子清净。”
  “嗯,值了。真有钱。”思萁头也不回。
  金娜转脸就把姚翔花钱如流水的事迹一五一十告诉了魁哥,气得像是花的她的钱。魁哥却只问:“思蔓开心吗?”
  “这还不开心吗?他们明天去订场地,就是上次我陪她看过的王府。”
  “那个王府我认识人,可以算便宜点给他们。”
  金娜先是吃惊,继而沮丧不已,她觉得魁哥在精神上已经把陆思蔓给娶了。
  有了钱,婚礼的筹备才真的进入正轨。姚翔思蔓这回算是忙开了,订场地,订花,订衣服,订车,订餐。之前思蔓还在想,登记的时候不会突然崩溃扭头就跑吧?可真到登的时候,平静平淡得像是练过很多遍,出来后自己都不信——就这么着就成已婚妇女了?怎么如此波澜不惊?还是金娜说得对:这事和上断头台差不多,等死最害怕,真要上了,害怕也没用了。
  虽然登了记,思蔓仍然没和姚翔住在一起。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得给老人儿点面子。她仍然起了床才到姚翔家来忙活,这几天请柬该下印刷厂了,大家要是看着没意见就送去了。她还是绞尽脑汁地写了“新八荣八耻”在请柬上,姚翔一看就急了:“恶搞是不是?恶搞是不是?不让恶搞了知不知道?”
  思蔓解释:“不是恶搞,都是真心话。”
  歌词大意是这样的:
  以事事交待为荣,以隐瞒欺骗为耻;
  以下班回家为荣,以夜不归宿为耻;
  以坐怀不乱为荣,以春心荡漾为耻;
  以抢干家务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
  以保持浪漫为荣,以不解风情为耻;
  以赞美老婆为荣,以批评老公为耻;
  以上缴工资为荣,以窝藏金库为耻;
  以珍惜现在为荣,以怀念过去为耻。
  思蔓约魁哥中午12点在大堂见,魁哥琢磨是不是要对婚前好友进行最后的倾诉啊?心里还有点惴惴。直到看见姚翔也同时出现,失望地断了这天真的念想,转眼间若无其事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伸手与他相握。
  这是两人知道彼此为“同情兄”后第一次直面,金娜知道这回有好戏瞧了。
  姚翔用另一只手点着魁哥,一字一顿地叫着:“魁!哥!以前不知道思蔓家和你是老相识,现在终于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也叫你一声魁哥了。”
  魁哥笑里藏刀毫不示弱,马上提示姚翔的低自己一头,“是啊,要早知道你是思蔓的未婚夫,那笔单子我是绝不会给你们方总的。”
  姚翔因为钱把腰杆揣硬,所以执意要请魁哥吃顿饭以作示威。魁哥哪能让他这么得意,立刻当上“揭老底儿战斗队”,说后来批评贾总来着,给个单子,举手之劳的事,还要麻烦姚翔大冬天的陪他打高尔夫球,真是拿使唤人不当回事。思蔓和金娜装没听见,闷头狂吃,互相夹菜。姚翔干笑两声,“朋友之间……”
  “对对对我明白。”魁哥一迭声地说,又问婚礼筹备得怎么样了?顺利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有没有,您赏光参加,就是帮我们的大忙了嘿嘿嘿。反正我们已经登记了,现在是合法夫妻。”
  金娜瞥见魁哥脸色难看,赶紧提议碰杯。
  金娜瞥见魁哥脸色难看,赶紧提议碰杯。碰之前魁哥说:“思蔓和金娜是我看着长大的,姚翔,你一定要对思蔓好啊,我觉得她长了张旺夫脸。”
  姚翔又扭过思蔓的下巴打量:“有吗?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放心吧,我们一切都尽在掌握。”
  “那就好。”魁哥的语气已经非常牵强,但他越难受姚翔就越得意,“下午我们俩就要去看新房的家具了。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可看的,都买贵的就行。”
  “干吗买贵的啊?”思蔓不耐烦地问。
  “钱不是问题,咱们又不是没钱。”
  “真牛逼!”金娜笑嘻嘻地说。
  金娜要在婚礼上做总指挥和女方好友,所以伴娘的人选幸运地落在了真美身上,因为她的长相足以将思蔓衬托成仙女下凡。真美知道伴娘在婚礼上的受重视程度仅次于新娘——师傅师娘人太好了。
  思萁看见姚翔进屋,脑海里跃然浮现的却是乐善好施的魁哥。姐也太不靠谱了,找的这些男的完全是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啊。他看见姚翔的嘴在动,显然是在对自己说话,懒洋洋地扯下耳机。
  “你帮我铺的床吗?”
  “当然不是。”思萁没好气地回答,又戴上耳机。
  姚翔洗漱回来,看见新玩艺,不见外地凑上来,“新买的?”
  思萁只好又把耳机摘下。
  “发财啦发财啦?多少钱?三千吧哈哈哈哈哈哈。”
  思萁顿时不高兴了,觉得自己蒙他钱是么?见过钱么?见过么?蒙一次他还念一辈子了?他装作轻描淡写地说:“魁哥送我的。”
  果不其然,姚翔的脸马上沉了下来,迅速钻进被子。思萁可不能让他这么就睡了:“他还让我跟着他干,我说考虑考虑。”
  “就你还挑三拣四呢?”姚翔紧紧闭上眼睛使劲要睡,“你们家人好像不太喜欢他吧?”
  “那又怎么样?”思萁拿魁哥的手短,感情上理智上都要替魁哥出口气,“不喜欢他是一回事,他要给我工作,我们家人肯定不计前嫌。”
  姚翔半开玩笑半泄私愤地说:“我不能相信你们家人这么没气节哈哈哈。”
  思萁果然生气了,不得体的话脱口而出:“你有气节?你有气节别用魁哥的钱啊。”
  人真是不能整天闲着没事互相气着玩。往往气得高兴的关键时刻,就出来这么一位崩溃的。
  ……
  “操,魁大善人。”
  那天晚上,正美不滋儿看大提琴表演的魁哥被一拉大提琴的劈头盖脸地羞辱了。
  陆思蔓在电话里酣畅淋漓地骂道:“我要是想管你借钱,我自然会向你开口,你现在算是给我们捐款吗?我们有那么惨吗?你做好人好事不留名是吗?你当你自己是雷锋啊?我是不是得给你送锦旗啊?送你们公司啊还是送你们家啊?用不用我亲手给你挂墙上啊?”
  陆思蔓当然认为自己是无辜的。这件事她也被蒙在鼓里,她也不知情,也是被人强行做了好事,姚翔怪不到她脑袋上来。如果她早知道,绝对不可能不阻止,这点正义感她还是有的。但姚翔表现出的极度冷淡太让人委屈了。
  第二天一早姚翔就来酒店退房,要搬回青年旅馆。乐明虽然纳闷,但什么都没问,站起来就跟儿子走,表现出义无返顾的支持。思蔓这叫一个糟心,他越这么做,越显得自己和魁哥有什么交易似的。
  把乐明安顿好,一出旅馆,两人脸上硬撑着的笑容全掉了,思蔓问:“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姚翔冷笑:“我看你多一眼少一眼,对你有什么改变吗?”
  “你已经是我丈夫了,你懂不懂丈夫意味着什么?”
  “什么?不就是看一辈子么?我有那么长时间看你,你在乎这几眼干什么?”
  “你不要想一辈子有多长,你想想,要是我明天就死了,你少看我一眼,会有很大的损失。”
  这样严重的话令姚翔的脑子清醒了。他想了想,自己是过分了,他转换一下情绪,拍拍思蔓的肩膀,说了声“对不起”。
  本来没什么,可姚翔一道歉,思蔓眼里就涌满了泪,只好背过头去。姚翔就一路这么搭着她的肩膀,像那条胳膊根本不是自己的,而是思蔓的围脖儿。
  他们谁也没回头,也就没看见乐明在窗前忧虑的注视。
  上了车,姚翔递过一个纸袋说:“我以后一定坚持看你。但现在给你这个,是两回事,你先别急。”
  思蔓一听就已然急了,打开看是几叠钱,按捺着:“我先不急,我听你说我不能急的理由。”
  从不抽烟的姚翔点上了一支烟,思蔓冷冷地问:“一定要用抽烟表达烦恼吗?”
  姚翔当没听见,说:“这钱除了给那帮装修的我实在要不回来,其实没花多少,我弄个整数,十万,你去还给他,千百个位数就省了,我怕他岁数大,记不清楚。”
  “还给谁?”
  姚翔诧异地看她一眼,不理解她为什么明知故问:“还你的蓝颜知己啊。”
  “什么叫蓝颜知己?”
  装什么傻啊?女的叫红知,男的当然是蓝知了。“你那个顶有钱的魁哥。你要是不急呢,还可以帮我转达一下,他的心意我领了,婚礼就不用来了。”他发动车,刚起步,在思蔓的怒喝中猛刹。
  “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
  OK正等着呢,姚翔终于可以爆发了:“我这不叫小心眼!这叫尊严!尊严你懂吗?我也是个有尊严的人!你看我一眼,看见了吗?这写着呢,尊!严!”
  一听别人声儿比自己大,思蔓就愣了:“人家这也是帮咱们啊。”
  “我用他帮吗?我向他开口请他帮了吗?我姚翔从来不吃嗟来之食。”
  “一个SALES说自己不吃嗟来之食,你会开玩笑吗?”思蔓问。
  姚翔要气疯了,真想打人啊,又不能打女的,尤其这女的刚成为自己的合法妻子:“那你教我啊!好,我修正一下,我不白吃嗟来之食,尤其这食又是我老婆嗟来的。”
  “谁嗟了?你看见我嗟了?”思蔓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反正憋一早上了,要么大闹,要么大哭,没有第三种下场,“我不是和你解释了吗?是金娜跟他说的,你对他这是什么态度啊?”
  “他什么态度啊?如果你真不是装糊涂,那我告诉你,他就是不怀好意!”思蔓刚要开口说话,姚翔迅速制止,“别我说一句你就反问一句!他怎么不怀好意了——他哪都不怀好意!他掏这个钱,就是想看我的笑话,从心理上占我的优势,占你的便宜。他对你始终有歹意。”
  “人家疯了?人家对我有歹意,还给咱们钱让咱们办婚礼?你那脑袋长在肩膀上头,整天用不用啊?”
  “用!用!用得很!我和他平时在工作上的交道,就被他居高临下地侮辱过很多回,我说什么了?我跟你说过吗?我都忍了!现在他掏这钱,他就是想让我把婚礼准备好了,然后把咱俩弄分手,然后他接替我的位置,然后把你给娶了!”
  “你已经精神分裂了!”
  “爱信不信。反正这钱,请你还给他,要不然,咱俩也不用办婚礼了。”
  沉默。死一样。
  思蔓还是把钱还给魁哥了,并且加上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六千。
  魁哥哀求:“思蔓你太刚烈了,把钱收起来吧。”看她的小胸脯一起一伏,小肉腮帮子鼓鼓的,魁哥又好笑又心疼,“求你了,剩下的钱不用急着还,好像要和我撇清关系似的。不过,真的不让我去参加你的婚礼吗?”
  “我人在婚姻,身不由己。”思蔓干脆地说。
  当一切不再能尽在掌握,姚翔反而平静了。最坏有多坏啊?永远有多远啊?不就这样了么?十年之前,他不过就是个一穷二白身无长物的外地留京人员——能怎么样啊?也没饿死啊。他还不信没钱就结不成婚了。
  一大早他就奔了思萁朋友的烤鸭店。迅速谈妥菜式后,不卑不亢地说:“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老板客气地请他别客气,既然是思萁的姐夫,就都不是外人。姚翔也就大方地不顾思萁的笑话,把要给每个菜起个吉利的名字的事情说了。老板虽然不解,但坦然接受。就是给菜起外号嘛,菜不变就行。那酒水呢?
  姚翔说酒水已经有另外的朋友赞助了,所以就不需要贵店提供。老板有点意外,但见姚翔一直说“不好意思”,大方地表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哥们结婚的事应该帮忙,我不指着这顿饭挣你的钱。小店新开业,你们能这么勇敢地开‘百鸭宴’当婚宴作为支持,我也挺感动的。”
  但思萁很敏感,他偷偷问姚翔真有朋友赞助酒水吗?
  “就是你啊。”姚翔面不改色心不跳,“你难道以为我相信你把三千块钱全埋地里了吗?我知道你这孩子人好。如果让饭馆包酒水,怎么也没有外面批发的便宜,没有必要让饭馆扒一层皮去,所以我们直接从批发站把酒水批走,省不少钱呢。”
  思萁气得直哆嗦,“姚翔,你也太能想了。”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我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酒水这部分你全权负责,你要在婚礼当天负责准时运到现场。你去哪,用不用带你一段?不用?那再见。”
  思蔓对思萁负责婚宴酒水的事没有一丝的同情——活该!谁让他说了魁哥的事,嘴也太不严了,等他们把婚礼办完了再说不行吗。再说为什么不事先和她商量一下,显摆他知道的事多啊。思蔓就不明白他气姚翔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他是他姐夫魁哥是他姐夫啊?
  姚翔失踪了一夜,思蔓打了半夜的电话,没人接。她甚至发短信说“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但仍没有任何回音。
  后来她就睡着了。
  天大的事睡醒再说。
  第二天一早,精神奕奕的姚翔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门口。思蔓刚要问,乐明从洗手间出来,两人只得匆匆交换一个复杂的眼神。
  乐明数落儿子太不懂事,电话难道不就是为了接的么?如果打电话不接,那要电话干吗用呢?急得思蔓一晚上没睡好。姚翔回头冲思蔓一笑:“不会吧?思蔓是最吃得下睡得着的。”
  思蔓没有细听他关于陪客户唱歌的解释,只看着他那身像被揉烂了的西装。吃饭的时候趁乐明离开,她看着面前的粥问:“你昨天在车里睡的吧?”
  姚翔心里一酸,一半是自怜地为自己酸,一半是知道思蔓这话里有心疼,但不好意思明着说出来。北京姑娘不就这样么?说抽你的时候其实是想安抚你。他轻轻咳了一声。
  思蔓又对粥木无表情地说:“你以后别在车上睡了,脖子受得了吗?”
  虽然脸上没表情,但语气里却有无限的温柔,姚翔稍微有点感动。可惜长期与北京姑娘的相处,让他也学会好话不能好说:“你也会有注意别人的一天,好难得。”
  思蔓的目光马上如匕首如投枪盯在他的脸上,姚翔一凛,觉得脸瞬间变成靶纸。思蔓咬咬嘴唇,低下头冲粥猛吹气,半天才说:“如果我以前对你的关心不够……对不起。”
  “别这么说,这不是就见外了吗?”
  两人都停滞了,似乎还真见外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取婚纱的时候,服务员过来说张总交待了,婚礼需要的伴娘伴郎服装,都直接从这儿拿,不另收租金。
  还有另一个张总么?姚翔的脸如愿以偿地沉了下来。还有张魁的黑手罩不到的地方吗?可是他不急了,急也没用,急也白急,只能咽了。
  出了店门,他把婚纱塞给思蔓,扭身就走。思蔓心里愧得慌,硬着头皮好言发问:“你不和我一起回家么?”
  “我这两天要开单子了,公关活动到了关键的时候。”
  思蔓拦到他面前:“你生气了吗?”
  “生什么气?”
  “婚纱的事,你要生气就赶紧。”
  “我生什么气啊?”姚翔笑了,“占的不是他的便宜吗?你应该让他送你,打什么折啊,白送才对。”
  看着自己婚礼的头车就这样远去,思蔓目光非常悲愤。
  旷日持久的、被多家公司虎视眈眈的“新国贸”单子终于签了。
  但不是签给“奥尔”,而是一家日本公司。
  真美纳闷,这单不是一直在和师傅谈吗?而且师傅知道这个事后,也没表现出意外和失落,只说反正人家也签了,咱们着急也没什么意义。真美是替师傅着急,他结婚需要用钱啊。
  姚翔看这傻姑娘还真是向着自己,拍拍她肩膀说:“没钱还结不了婚了?这算什么话?老百姓答应吗?”
  真美又担心思蔓那头儿,怕师傅在师娘那儿落埋怨。姚翔一笑:“思蔓姐没事,思蔓姐路子野着呢,谁也甭替她操心,咱们都死了,她还活着呢。”
  姚翔下电梯,穿过不长的走道,推门进办公室。
  “姚翔,麻烦你来一下。”这是方总在叫他。他回头,回头的瞬间看见小江插着兜一脸洞悉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吴小丽见姚翔脸上现出一种中招后的绝望。空气里有一种黑社会讲数时的阳光下的阴暗。沉默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半分钟。总之没有什么差别,方总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我想,你已经不适合在这里工作了,对吗?”
  姚翔认真地看着她,似乎她脸上有花,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你最近忙结婚的事情,有很多需要,需要钱,时间。现在你可以专心致志地去搞你的婚礼了,你的时间都归你。”
  姚翔的沉默令方总中年易感的心有点难受,但被背叛的愤怒迅速将之打压。
  “你一直跟着我,从公司建立的第一天起,所以,我不会让你走得太难看,你自己辞职吧。”
  “谢谢。”
  方总没想到姚翔只说出这么两个字,她本盼着他与她大吵,甚至想好了对应的词。可惜这样干脆利落不失风度的一欠身把她的话打回肚子里。她不甘心:“我们相交一场,没想到这样收场,我觉得很遗憾。”
  姚翔笑了:“不管怎么样,谢谢您带我出道,祝您的非洲之行愉快。”
  他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真美呆呆地咬着嘴唇,问道:“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师傅,按惯例,有人离职,公司同事应该有聚餐啊。”
  点了一桌子菜,大家都不好意思动。小丽环顾四下,提议先干一杯:“祝我哥离开咱们这儿,事业更上层楼。”
  大家这才七嘴八舌地问起姚翔突然离职的原因,姚翔死咬牙关只说婚礼和工作不能两全,大家纷纷表示不信,他只好赌咒发誓三个月内肯定不去别家工作。小江突然说:“你离职这顿饭,我这个当小弟的做东。”
  酒迅速喝高,最后喝吐的竟然是小江,而不是姚翔。他耐心地给小江拍背,又倒来一杯温水,递到小江手里。吐得眼泪汪汪的小江突然抓住他的手:“姚翔,哥们说句心里话,这酒喝得难受啊。”
  姚翔冷静地说:“那何必呢?我既然选择这么做,也就说明我已经做好了东窗事发的准备。你也别有心理负担,毕竟我没白走,还是拿着钱了才走的。”
  小江有他的立场,虽然吴小丽说他不过就是老方养的一面首——面首也有面首的立场啊。谁让他卖单子啊?
  “什么叫卖单子?”吴小丽问。
  “就是他到手的单子不要了,转卖给别人,人家的价儿比咱们低,还能给他回扣,明白了吗?”小江大吼,“非逼我说吗?”
  这种事在这行里常见,就看敢不敢这么干了。姚翔这次干得太明显,小江知道,自己不到老方那儿点,也会有别人去点。那还不如自己点了。
  “可你们是哥们啊。”小丽痛心疾首。
  哥们?
  什么叫哥们?
  姚翔不让乐明和陆家人说自己丢了工作。他多虑了,乐明那么要面子,说也会说儿子跳槽了。姚翔突然想起自己不是没去处——他可是有产业的人!
  新房已经装修完了,就是到处灰,哪天得找保洁公司来开荒……要不自己来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这面积,开荒得不少钱呢。
  刚一转身,吴小丽竟然开门进来了。姚翔愣了:“什么情况啊?”
  “真美让我把钥匙给你。”小丽看他没接,顺手又放自己兜里了,“我猜你就在这儿。”
  “为什么?”
  “直觉。”小丽在屋子里转腰子纳闷,“我怎么觉得我来过啊?肯定是梦里。”她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宣布:“我也辞职了。”
  “你说现在都什么社会风气啊,丑女当道,真是要把我们长得美的赶尽杀绝啊,这不符合进化啊。”小丽拎过一塑料袋啤酒,“咱庆贺庆贺。”她使劲晃晃,“砰”一声打开,崩飞的白色泡沫洒了姚翔一身,他想躲已经来不及,“咱们今天一醉方休。庆祝你我双失业。”
  这一天随后发生的事情,是姚翔一辈子也不愿意再回想的。聊,真不一定胜于无。
  思蔓兴致勃勃地要把婚礼当天的背景喷绘展示给婆婆看,被乐明冷淡地拒绝了。她问:
  “你知道姚翔去哪了么?”
  思蔓一听又是这个,连忙假装了如指掌,肯定地说:“加班。他最近特别忙。”
  说不知道也就算了,撒什么谎啊?“思蔓,我觉得姚翔他太爱你了。”乐明顺手把电视关了,动作犀利威仪,“他上什么班啊?他哪有地方去啊?他昨天辞职了。”
  思蔓一阵耳鸣。完了完了,拉大提琴的耳鸣,以后只能当家庭妇女了。可是姚翔辞职了?要不自己也可能是美尼尔了,应该看看病了。
  乐明的话断断续续地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他因为怕你担心,居然都不敢告诉你。”
  思蔓听见自己还能正常地回答:“他为什么在这种节骨眼上要辞职啊?”
  “为什么?那需要他来和你说。如果是我,我就会检讨自己,为什么我的男人遇到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讲。”
  思蔓张口结舌地问:“您是觉得我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

  第五部分
  从黄昏到深夜,姚翔不再接任何电话,思蔓的,真美的,一视同仁。不管是不是酒精发挥的作用,反正是要急一回了。跟大家急一回,跟生活急一回。怎么着?
  思蔓给姚翔发了一个短信,内容如下:工作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还什么事都瞒着我,我很心凉。
  姚翔看了,害怕的情绪又冒了头,两眼不禁发直。小丽笑话他,说既然害怕赶紧乖乖回家。
  “谁害怕?这明明是她害怕了。”姚翔索性把手机关了。又买了一堆酒回来,看吴小丽已经在浴缸里睡着,他四处找尖利的角,想把瓶盖撬开,却把吴小丽吵醒了,她抢过来用牙一咬,又递给姚翔:“还喝啊?你是不是戏过了?”
  姚翔的脸红扑扑的,但笑不语,看上去仿若心情很好。
  “多大屁事啊,辞个职,跟你媳妇给你戴绿帽子了似的,有那么悲痛吗?”
  姚翔认真地说:“有啊,当然有了,你怎么知道我媳妇没给我戴呢?我这是新仇旧恨啊,撞车了。”
  “不会吧?”思蔓长了一张那么本分的脸,真以为绿帽子想戴就能戴啊?小丽不信。
  “那叫深不可测。我媳妇!内心可狂野了!了不起,大人物!当年国际比赛都参加过,多少人追求啊,全是大款啊!那钱能把我砸一串跟头啊!我何德何能啊,人家个儿高腿长,凭什么让我追上了?
  “凭什么啊?”
  “我就是不知道啊!”姚翔是真不知道啊。不但追上了,还能结婚,这不可疑吗?
  小丽狂笑道:“你是说你媳妇极可能有前科是吗?是怕哪天她领回个孩子管你叫爹吗?”
  姚翔梗着脖子想了半天,缓缓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可她天天往家领大款啊。”
  “你这样我就不尊敬你了。你也太没自信了!我当年崇拜你,就因为你一切尽在掌握。”
  “我那是给自己壮胆呢。”
  “我现在是看出来了。人都到手了,你还琢磨来琢磨去的,现在还真像一唧唧歪歪的……”
  “侮辱我可以,不要侮辱我的故乡。”姚翔话跟得很快。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两人默默喝着各自的酒。姚翔突然觉得真不应该和思蔓结婚,为什么不找一门当户对的啊?那多踏实啊。可谁门当户对呢?看来只剩下真美了,连吴小丽他都配不上。
  小丽说:“你也不用那么妄自菲薄。”
  姚翔的醉脾气上来了,很坚持:“我绝对配不上你。”
  “不至于。”
  “配不上!”
  “为什么啊?”
  “配不上!”
  一声比一声高,还直捶暖气管子。小丽只好点头:“行行行,你配不上我,配不上,离我远点儿。”
  后来俩人就开始讨论情感问题了,互相交待谈过几次恋爱。小丽伸出六指儿,被姚翔一把打了下去,说太多了。“80后都太不像话了。”
  “别装,你们70后也没比我们正经多少。”
  姚翔缓缓伸出两个手指头:“我,两个,单纯吧?”
  “那太亏了。人只过一辈子,你一辈子就俩,你会后悔的。”小丽说人是会变的,今天想要这样的,过两年说不定就想要别的样儿的了。所以她以前特别想当演员,因为那就可以体验到好多种不同的人生,就不是只活一辈子,是活了好多辈子。
  “每辈子谈不谈恋爱啊?”姚翔问。
  “那当然要谈。”
  “不正经。”
  多谈几次恋爱是小丽退而求其次的理想,每次都得找不同类型的男的,这样谈一次恋爱就等于一次人生,多谈几个就等于多活了好多辈子。所以她交过的男友鱼龙混杂,有模特,DJ,出租车司机,足球运动员,做小买卖的,花样繁多。现在她就想找个白领,看看和正经人谈恋爱是怎么回子事。要是姚翔单身,她还真愿意跟他试试。
  “我不愿意和你试。”
  小丽不干了,扯着姚翔胳膊撒娇,“太不给人面子了,你不要上来就拒绝,试一下再说嘛。”
  姚翔让她摇得快散黄儿了,还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不,坚决不,你太闹心了。”
  “不行不行,试一下。做人怎么能这么没有求知欲呢?”
  “行行我有空试一下。”
  小丽满意了,亲了他的光头一下。姚翔连忙拿手擦。小丽问:“有没有心动的感觉?”
  “—点儿都没有。”
  小丽思考了一会儿,又凑上去,妄图亲得正经一点儿,被姚翔手疾眼快一把推开,小丽的后脑勺“当”一声撞在浴缸壁上,发出了共震,当场就哭了。
  因802室发出非常可疑的声音,邻居投诉到物业。姚翔开门看见保安,硬着舌头学北京人说话:“我业主!管着吗?”
  “就您一人儿在吗?”
  小丽踉跄地跑出来问:“谁呀?”
  “刚才您对门儿给我们电话,说您家里有争吵的声音,让我们过来看看。”
  “胡说。”姚翔一搂小丽,“我们没有争吵,我们一直很愉快。”他们并肩瞪着保安,直到人远去。
  真美不是不惦着师傅。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她决定到工地来找找姚翔。大清早,小区里好多人在遛狗。她正要往楼道里走,惊讶地看见了吴小丽的MINI COOPER,当场疯了,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赶紧躲到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里,使劲盯着楼上。
  一辆送家具的车停在单元门口,工人费劲地往下搬一张双人床。进楼道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小丽与他们擦肩而过,径直上了自己的车。真美吓得几乎把整个拳头塞进嘴里以免出声。
  小丽上车后,把脸扎在双手里。其实她是还醉,捧着脸清醒清醒,但看在真美眼里,无疑是痛苦万状哇。
  红书问思蔓去新家找过姚翔没有,思蔓觉得没必要,那儿什么家具都没有,他不可能去的。红书说万一呢?万一去了呢?
  一家人出发去新家,思蔓早到,推门看见姚翔果真在客厅角落的睡袋里蜷着,眼泪就浮上来了。姚翔在梦里还紧皱着眉头,让人又心疼又生气。
  进到洗手间,她马上捂鼻子。里面到处是空啤酒罐,还有半瓶二锅头,思蔓皱着眉头把这些东西装进塑料袋。然后,她发现了两个一次性杯子。再仔细看看,其中一个上面有口红。
  她有点不知所措,抬头迎面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整个人顿时像被点了穴一样不能动弹。
  解穴之后,她如同一阵狂风扫回客厅,空啤酒罐直接砸姚翔脑袋上。姚翔腾地坐了起来。看见对面是思蔓,他竟然板起了脸,“你啊?”
  陆思蔓穿得多,所以他看不到她浑身颤抖,“你以为是谁啊?”
  “一大早我不想和你吵架啊。”姚翔一副有理的样子。
  “你昨天和谁在这儿睡的?”
  声音里的颤抖被姚翔接收到了,他想了想,慌了,“啊?什么和谁?和谁啊?和我自己啊,怎么了?”
  陆思蔓人高马大的优势于此时充分表现出来,她扑上去把姚翔从睡袋里揪了出来,一直揪到厕所。
  “一个人?你精神分裂了?一个人?”
  镜子上是吴小丽用唇膏留的言:“哥,我先走了,再联。你配得上我,千万别客气。小丽。”
  正要走,姚翔小声叫了一句“思蔓”。
  思蔓装没听见,可后来的志刚和红书没领会,以为这事儿有缓儿,连忙提醒思蔓,姚翔叫她呢。
  思蔓跟他们说:“我都看见了。咱们走吧。”思萁一听来劲了,为自己明目张胆地打人找到了依据,“看见他和那女的了是吗?我抽他吧姐?你一句话,”拔腿还要往楼道里跑,“那女的还在呢吧?我上去看看去。”被志刚即时喝止。
  “阿姨叔叔,上车吧,回家说好伐?”姚翔的上海话悄然蹦了出来,眼瞅着红书远远地去撵找出租车的思蔓。
  思蔓说:“我不想坐他的车。”
  “那回不也是回姚翔家吗?”红书提醒道。思蔓打一嗑巴,马上说:“这就搬走。”
  “好好说?!你让我怎么好好说?我亲眼看见的事情你怎么解释?你辞职了不和我说,你辞职是我逼的吗?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你耍什么性格?你还找个女的去我们的新房。你是想和我结婚吗?你让我从此一想起那个房子就恶心!恶心!!!太可怕了,我以前不喜欢你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小节问题,现在已经涉及到贞节问题了。太龌龊了!太无耻了!太让人无法接受了——我这样的文明人我都想不出用什么话骂你,到这种时候我真觉得我是知识分子!”
  “我怎么可能和她怎么样呢?她是我最不喜欢的那类女孩,在我心里她还不如真美呢。真美还比她朴实呢。”
  “一口一个‘哥’,你蒙谁啊你?”
  “那都是她强行叫的,我跟你说,我最烦这种逢人就叫‘哥’的女的。昨天我真没找她,我就是心情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丢了工作这件事,我没地儿可去,就去新房看看。结果她管真美要了钥匙,跑到那儿看我去了。”
  “你们俩还真是吉祥的一家啊!”
  “我真是不知道她会去啊!我也很意外啊!谁知道她不但来了,还带了好多酒啊!我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啊!其实她也真没怎么想,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就是想安慰安慰我,她真不是什么坏人啊。”
  陆思蔓忽地回头死死盯住姚翔,他连忙改嘴:“是我不好,思蔓。我心情不好,喝得有点多,她陪我喝也喝多了。但是我发誓,什么事都没有。我再怎么喝,我就算失了忆,我也不会和她怎么样啊!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你啊!我们都结婚了,我犯得着招她嘛?今天咱们订的那床送来了,才把我敲醒的!……我起来开门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她没碰过咱们的床。”
  思蔓突然干呕起来,姚翔冲上去想拍她的背,又不敢,胆怯地问:“我给你倒杯水?”
  姚翔看思蔓毫无反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把屎盆子全扣吴小丽脑袋上:“我签收了咱们的床以后,看见地上有个睡袋,就钻进去了。我现在头还是晕的,我真的没看见她在洗手间写的字,她简直是个神经病啊!她写这些干什么啊?我跟你说你要和她熟你就知道了,她就是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神经极了……”
  门外传来思萁的声音:“姐你别信他!保安都去了。”
  “没有啊?我不记得啊?”
  “你不记得的事还有很多吧?”思蔓的目光疯狂而冷漠,姚翔的脸噌地红了,“你不能这么侮辱我的为人!你难道不了解我吗?”
  “我不了解。我曾经以为我了解,我以为你纵然有千般不好,但绝对不会在男女关系上给我丢人,可你偏偏给我出奇招啊你!!!”
  “我怎么就千般不好了?我千般不好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啊?你这么有眼光,我不可能是千般不好。”
  “那好,你给我解释一下,她留的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意思啊?也许,也许,好像,昨天我好像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谁都配不上?”
  思蔓突然抓起一个枕头扔向姚翔,“那你滚开啊,你自动消失啊。”
  枕头砸在脸上还是有点疼的,姚翔想,可嘴上还是要赔罪:“思蔓你原谅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干,这都是误会,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误会。”
  “好,行,你什么都没干。那你辞了职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要玩消失?你把我置于何地?你知道你妈是怎么说我的吗?”
  外屋偷听的人齐刷刷把目光聚焦在乐明的脸上。乐明无辜地摊开手,里屋就传来了怒吼的解释:“你妈居然说因为你太爱我!而我不够爱你!你爱我——!你就是这么爱我的!?”
  “你也要理解我妈,她也是护子心切。”
  “她护子心切?好啊,那她一定可以原谅你,可我不是你妈,我原谅不了。”
  “你小点声好伐?你明知道我妈妈在外面,你这样大的声音,是想说给她听吗?”
  “听见又怎么样?”
  “陆思蔓你算知识分子吗?你听听你自己说话,和泼妇有什么区别?”
  “你说对了,我就是泼妇,我告诉你我从小就是先学会骂街才学会说话的。”
  “太不会吵架了,太不会了。”志刚摇头叹息。
  “我早——看出来了!”姚翔同学不负重望,终于爆发,“我早看出你不是省油的灯。不然你能十五岁就离家出走吗?不然你能十五岁就当小太妹和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魁哥混吗?你的光辉历史谁不知道啊?”
  外屋的思萁摸着下巴沉吟:“我觉得,呃,是不是让他们别再吵了?这么吵下去,什么老底都掀出来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我告诉你陆思蔓,不要以为就你们北京人会骂人,我们不愿意和你们一般见识罢了。我还要警告你,严肃地警告你!省得以后生活在一起,你怪我没事先提醒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说话,我不管正确与否,都要听的——那就是我妈妈的话!你可以讽刺任何人,你不能讽刺我妈妈!从我三岁起,我妈妈独自抚养我长大,没有依靠过任何人的帮助,她吃过多少苦,你那高雅脑袋里想象得出来么?所以,她要怎样,在我的世界里,她就可以怎样。”
  “好,那我问你一个基本问题,要是我和你妈掉河里,你先救谁?”
  姚翔的眼睛慢慢瞪了起来,最后简直要竖成两条直线:“我要把出这题的混蛋推河里——!”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思蔓突然“嗷”了一声:“我不欠你的!警告我?你省省吧!以后生活在一起?我明白告诉你,你听好了,没,以,后——没以后!”
  “陆思蔓我对你种无端的无理取闹十分不解。我难道不是把你供起来了吗?你让我给你们家装修,我不就去装修了吗?你们家给我一分钱了吗?你们家人要住到我家,我不是就给搬来了吗?我说什么了?我妈来了都没法住在我家,都得住青年旅馆,怎么着了?我说半个‘不’字了吗?为什么还一副我对你不起的样子啊?现在你们家房子装修好了,你就一拍屁股要走了。”
  “你说什么啊你?你不是有妈就好得很吗?你回上海吧,回上海和你妈过去吧!”
  “你算老几啊你代表北京撵我走吗?北京轮得着你说话吗?”
  思蔓推开他就要往门外奔,被姚翔一把拦住:“你要去哪啊?啊?去哪啊?我不让你走。”话到最后,话音已软。思蔓推不过他,大义凛然怒目而视,目光里没有一丝胆怯,口气异常冷静:“我去找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魁哥。”
  思蔓一结婚,魁哥突然也有了结婚的心思。这种想法并不是出于羡慕别人,或被别人的幸福所感动,而是一种意兴阑珊。如同有些女的看到情人结婚新娘不是自己就胡乱嫁了,他也想胡乱结了算了。
  和谁?也没谁可选了。晚餐地点定得并不太奢,不能起根儿上惯这毛病,好像要牵扯到爱情似的。就比平常好一抠抠就行。金娜多么精明,马上觉出气氛有异。该往好坏哪方面想呢?反正两人关系也就是朋友,自己又没得罪他,不会往更坏里去——那就是往更好?她有点不敢想。
  这么一沉吟,整个人安静下来,魁哥冷眼看着,觉得其实是个好姑娘。他拣了句最俗的开场白说:“呃,我年纪也大了。”
  金娜心里稳了一半,后面的话大概能估摸出来。她瞥见魁哥把右手伸进兜里,好象一直在翻来覆去把玩什么东西,心狂跳起来:不会,是戒指吧?
  这开场白听在自己耳朵里都觉得跌份,魁哥非常不满意。这事儿还真不好张嘴,他不禁想到这要是面对思蔓,自己还不得背过去?刚要接着往下说,金娜电话响了,他如释重负地往椅背上一靠,示意金娜先接电话。
  来电显示是思蔓,金娜马上给挂了。她迫不及待地回头看魁哥——那只手已经准备往外掏了。
  “魁哥,这么巧啊?”
  金娜真想抽方总俩大嘴巴。
  方总把姚翔卖合同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魁哥,魁哥心里五味杂陈。姚翔怎样不关他的事,可思蔓呢?现在思蔓什么情况?对于思蔓他绝对不能坐视不管。金娜看着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思蔓的电话。
  浑身僵硬的思蔓再一看来电,眼泪就涌了出来,走到一角去接,轻轻叫了声,“魁哥。”
  所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魁哥听出她在哽咽,马上就受不了了,转过身背对着金娜问:“思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思蔓镇定一下情绪,说:“有。”
  金娜看着魁哥的另一只手似乎还在兜里把玩着那个东西,但随即,他的手空空地伸了出来。
  姚翔放弃了。这一切让他直面了思蔓的真相,婚姻的真相,甚至人生的真相。真相太残酷了。
  在真美的逼迫下,吴小丽给陆家打了个电话。电话是红书接的,小丽说:“听说因为我的缘故,给我哥和我嫂子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我打电话来解释一下,能让我嫂子接电话吗?”
  “你还是别这么叫了,我听着实在别扭。”红书冷淡地说。
  小丽并没想到事情已经那么严重,还笑嘻嘻地说:“习惯了就好了。”
  红书生着气还得顺着小丽的话作和颜悦色状:“你嫂子已经让你气走了,和你哥要离婚了。你马上要有新嫂子了,或者你自己当你嫂子也行。”
  如果是一个曾经喜欢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了的人,思蔓在心理上完全可以接受他安排的住处。但现在,她不能住到一个明显还喜欢她的人那里。她确实是生姚翔的气,所以想让他也着着急。可他虽然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却做不出同等的行为,不能为了气他,就超过自己的底限——他毕竟是丈夫。和姚翔就算有天大的矛盾,现在,此时此刻,她仍然是他老婆,她要思萁跟她一起来,也是为了有个人能证明清白,证明自己和姚翔不一样。刚才是在气头上,现在冷静地一想:投奔魁哥,对魁哥也不尊重,对姚翔也不尊重。
  魁哥对思蔓的出尔反尔非常不解:离家出走的时候想的并不是离家后要怎么做,而是回到姚翔身边后怎么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做,那又何苦离家出走呢?最后他只好帮思蔓租个公寓,钱他先垫着,等姚翔把思蔓接回去后再让他还。
  那头儿红书和志刚搬回了家,老觉得装修的味道尚有余韵。志刚不在乎,他还不信这就能死人了。俩人商量这事该怎么下台,多寒碜啊,思蔓还是去沾张魁的光了。红书实在怕她会和姚翔分手。这上海人好歹比张魁强吧?
  志刚觉得不至于。这事本来就是思蔓不对,姚翔肯定没干什么,而且人家现在也丢了工作。人心都是肉长的,这种时候她还搬走,这是要过一辈子的表现吗?什么是伴侣?伴侣就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应该陪伴在人家身边。就像红书冒着得癌症的危险,也要和他一起住一样。这闺女也太势利了。
  “她不是势利,”红书替思蔓说话,“换谁谁不生气啊?自己要结婚的新房,镜子上有一女的用唇膏留话,多糟心啊。你让她以后怎么住在那儿啊?再说姚翔有什么事不和思蔓商量,让别人有施放同情的机会,这就是他最不对的地方。”
  女人都不懂,男人只愿意和她们同甘,不愿意共苦。这是男人的尊严,这才说明是爱她。志刚看得清楚,思蔓从来也没对姚翔有什么切实的帮助,一直是姚翔在惯着她。
  “思蔓这个孩子,从小是咱们惯着,然后交给姚翔惯着,什么事都经不住,三十岁了还这个样子。”志刚忧虑地说。
  红书听不下去,粗暴地说:“再见!睡吧!”
  镜子里姚翔的脸圆而颓废,而那行口红留言如同他脸边儿的题字,右边偏上。他恶狠狠地拿纸去擦,那唇膏不知什么质地,竟很不好擦,镜子上糊出一片红,十分不堪入目。姚翔打开笼头把纸蘸湿,直擦得残红混杂着碎纸屑。
  正擦着,门外有些异响,他和乐明对望的工夫,吴小丽拉开门冲他活泼地眨眼睛。姚翔马上冲上去关门,被小丽手疾眼快拿身子死死卡住,嘴里叫着“太没礼貌了”。
  姚翔哀叫着:“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老是你?你难道还配了我们家钥匙么?”
  小丽趁他换气的工夫挤了进来,说:“那天忘了给你,我又顺手拿走了。”
  姚翔怒喝:“吴小丽!待会儿我老婆来了把你打出去我不管!”
  这一套唬不住小丽,她在最危险的时候来到最危险的地方,就等于极度的安全。乐明劝姚翔不要这样和小姑娘说话,姚翔抱怨道:“你为什么看上去还真像是个第三者啊?”
  “你做梦呢吧?抽自己一下,看看疼不疼?”
  小丽来,竟然颇有正事。她爸听她说了这一段故事,十分不耐烦,对女儿如此愚蠢地惹一身骚相当不解,说丫一破非洲马桶公司牛什么逼啊?都给丫买下来!你来当总经理!小丽说我当不了,我有一哥倒真可以当。所以才来找姚翔去和她爸谋个面吃个饭商量商量去非洲考察的事。
  姚翔闷头坐床上想,如果他当初答应老方去非洲,就不会急着结婚,如果不急着结婚,就不会被逼同时装修两个房子,如果不是被逼同时装修两个房子,就不会这么缺钱,如果不是这么缺钱,就不会急着开单子,如果不急着开单子,就不会卖合同,如果不卖合同,就不会被劝退,如果不被劝退,吴小丽就不会跑来安慰他,如果她不来安慰他,思蔓就不会离开。所以,那是他的倒霉地,不能去,坚决不能去。
  吴小丽不这样认为。如果姚翔当初答应老方去非洲,就不会结婚,他老婆现在就不是他老婆,所有的一切还是不成立。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岔子。应该是如果当初姚翔答应老方去非洲,老方就不会和小江勾搭上,如果她不和小江勾搭上,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姚翔的生活风调雨顺波澜不惊。
  “看,这用我们北京话说,就叫‘倒霉催的’。‘倒霉’是谁呢?‘倒霉’就是你要结婚这件事,所以你根本就不应该结婚。你一要结婚,所有倒霉事排着队就来了。你从头就错了,你当初就应该去非洲,不应该结婚。”小丽最终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姚翔打听到思蔓住的地方,立刻来巡视。他并不敢上楼,但不妨碍他四下里观察有没有魁哥那辆豪车。转一圈没看见,心里稍安,回车里琢磨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
  刚一坐稳,一个黑影就拉开车门直接坐到副驾驶座上。姚翔吓了一跳,再看却是金娜,对姚翔张嘴就骂:“你到底在抽什么疯啊?都已经登了记了,还不知道检点?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不检点,连累了多少无辜的人啊?魁哥都已经要和我在一起了你知道吗?现在因为思蔓跟你这一出,他又黑不提白不提了。我招你们了我?在这种节骨眼上绊我一道?你!你必须把思蔓追回去。”
  姚翔听了倒觉痛快,冷笑说他还真无所谓。金娜笑道:“你别和我装,你要是真无所谓,还用刚才在那儿趴着看车号?”
  “我看那车不错!我看看是什么车。”
  金娜不明白,都这时候了,姚翔还要脸干吗?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老婆都没有的话,人生未免也太失败了。既然是误会就去解开,实在不行,让那女方去解释一下不就完了吗?是真要离婚么?不就是好斗个嘴吗?说句软话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思蔓是坏人么?“她有我坏吗?”金娜质问。
  “现在和你学得差不太多。”姚翔答。
  他只顾着自己怄气,并没意识到肩膀上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幸福,还有金娜的。如果没思蔓,魁哥现在也就跟金娜了。各归其位,多好的事。
  如果没思蔓,魁哥现在也就跟金娜了。各归其位,多好的事。可惜姚翔听不得这名字,一听就吐白沫:“别跟我提他!别跟我提他!!!男的都死绝了吗你们女的都围着他转?!”
  金娜冷语:“你必须得承认这世界上总有人比你强吧?”
  “我不——承——认!”姚翔吐出一口浊气,“我告诉你,没一个大款屁股是干净的,我现在到检察院把他点了,肯定能查出点事来,肯定能关他十年八年的。”
  金娜不怒反笑:“你说得对,没谁干净。你也不干净啊!你们那方总说了,要不是她念旧,也能把你关起来。”
  情况糟成这样,乐明就先服软了。好歹是夫妻,总不能这样就离婚,这也太儿戏了。
  可既然不离婚,就迟早要和好,那宜早不宜迟。何况儿媳妇不清不楚地住在那个魁哥家,太危险了。儿子既然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不敢找她谈?这是什么夫妻啊?吴小丽倒更好一点。有钱不是有罪。
  姚翔本来想再抻一阵,可乐明既然表了态,总不能让自己妈难受,他只得再高姿态一回,主动道歉。谁让自己是儿子呢?谁让自己是丈夫呢?谁让自己是男的呢?
  姚翔就两件事向思蔓表示了道歉:一,辞职的事应该第一时间告诉她,二,吴小丽去找他的时候,作为避嫌,应该把她拒之门外。
  但马上,他就说了“但”。
  但,不可否认的是,思蔓也有不对的地方。她不应该胡搅蛮缠猪油蒙心不听姚翔解释,夫妻间再不信任,还有谁可以信任?还有,她搬到张魁那去算怎么回事?要想伤害自己的丈夫,可以直接打他一顿。她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北京女人的不得体。以后生活在一起,吵架都是难免的,怎能保持长久的气呢?那还怎么过日子啊?动不动离家出走,这种行为既伤人又伤己。所以,请陆思蔓立即停止胡闹,收拾东西跟他回家。
  因为是有备而来,在家和路上练习过数次,这番话听起来有理有据。思蔓沉着地思考着,并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搬个家容易吗?我不愿意搬来搬去的。”
  姚翔说:“我帮你搬回来不行吗?那地方也不怎么样,和咱们新家哪有的比啊?”
  思蔓马上听出此人曾悄悄摸去。姚翔坦然承认了:“是啊,我怕那儿不安全,晚上在那守了一夜,替你站岗。”这话虽然笑着说的,但姚翔心里非常疼。可惜陆思蔓嘴很倔:“那是你乐意。”
  谁乐意啊?将来老婆一生气就跟老情人走,当丈夫的情何以堪啊?
  思蔓今天是抱着得理不让人的心态来的。反正不是自己要谈,是姚翔要谈。这么个形势就是可以肆意践踏姚翔,所以她轻快地说:“我乐意,他乐意。你不乐意也没办法。”
  姚翔把水杯在桌上一顿,“那咱俩还有什么可谈的?还真不一样了,真是有恃无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看旁边有人扫量,思蔓脸上挂不住了,“你以前还不这样呢。”
  “是啊,以前我有工作,有车有房。现在配不上你了。还敢说我们上海人势利?我看你们北京人嘴上不势利,把势利全付诸于行动了!总算找到甩我的理由了是吗?特别感谢吴小丽吧?真让人齿冷,齿冷!”
  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思蔓努力大睁着眼睛,突然说道:“姚翔,我错了。”
  这话太神经了。连姚翔都不知道思蔓错哪了,怎么就说自己错了呢?思蔓捂着嘴镇静了一会儿,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省略号为哭泣时间)
  “那天你不见,我去找你了。就一直在马路上狂走,后来我走不动了,就在马路边儿坐着。那时候我自责得……我觉得我真的是一个太不好的人,太不合格的妻子,在你不开心的时候,在你突然消失的时候,我甚至想不出你会在哪里,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那天我一直在想,我对你太不关心了,我从此一定要好好地去了解你,关心你,不让你难受,让你知道和一个人结婚的意思就是……就是你难过的时候有个可以倾听的人……那天晚上,我想的都是要怎么和你道歉……”
  “可是第二天,我看见那样一幕……你能明白我的心理落差吗?那种感觉就像……我说不上来……那一刻我觉得我们是陌生人,我们的心离得非常的远……为什么会这样?这两天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你能告诉我吗?即使你在肉体上没有出轨,可是在精神上,你没有视我为伴侣。在你最痛苦的时候,你宁肯和别人说……”
  “我没有找她,是碰巧。”姚翔顽强地解释。
  思蔓不想听姚翔解释,“即使如此,在你最痛苦的时候,你宁肯消失,也不愿意面对我……你知道婚姻是什么意思吗?婚姻就是两个人有商有量,婚姻就是即使遇到天大的挫折,都要坦白地告诉对方,都要两个人一起去面对,一起作决定。而你,永远把我拒绝在你的心外面……一直以来你对我的赞美,你挂在嘴边上那些话,都是个儿高腿长人高雅,这都不是一个人的内在品质,这些话让我觉得我只是你的附属品,是你拿出去炫耀的东西,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相濡以沫的爱人……”
  “我始终觉得你向我求婚是即兴的,是在买房时候的一种强词夺理。就在刚才,你又说了最伤害我的话。你说我势利。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话,是对一个北京女人最大的侮辱。所以,我先向你道我该道的歉,然后,我们就这样算了吧。你不应该和一个你其实是看不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到这个时候,姚翔百口莫辩,只能不停地重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可思蔓的样子就像是什么都听不见,茫然却又坚定。
  姚翔从没感觉离婚像今天这样逼近,他已经完全忘了人还有脑子,胡说八道:“可话说回来,难道不是你说的我没房子就没法娶你吗?”
  “我从来也没真的这么想过,这话都是开玩笑的,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姚翔他真没听出来这是开玩笑啊!!!这不是天大的误会吗?北京人说话一会儿真一会儿假,让别人怎么领会领导的意图啊?难道就为了听不懂玩笑或开不起玩笑而离婚么?姚翔急了,问道:“那我问你,如果我现在把房子卖了,你陆思蔓还和我结婚吗?”
  思蔓一愣,缓缓地移过目光,定定地落在姚翔脸上:“你试试。”
  本着“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的老理儿,志刚红书和乐明暂时放下成见,共议大计。孩子们年轻不懂事,不能任着他们这么闹下去,这时候再不拿出家长的权威,不显得半辈子白过了么,要父母还有何用,难道真是为了孝顺的么?
  乐明对于之前志刚和红书没选择和魁哥走表示感激,这给她们母子留了很大的面子。投桃报李,她认为现在要淡化矛盾:思蔓有魁哥,姚翔有小丽,扯平,谁也不要再说谁了。何况小丽和姚翔不过是兄妹之情。实在不行,她认小丽当干女儿算了,妹妹和哥哥共处一室有什么大不了?妹妹在自己家镜子上用口红写东西有什么关系?
  志刚没想到这长期寡居的女人还真是天真,已经到了邪乎的地步,他说:“这会让思蔓觉得,您和您的儿子,都在和她对着干。”
  连魁哥都来劝自己要回到丈夫身边,这让思蔓觉得越来越没意思了。思蔓讽刺魁哥怕惹一身骚,魁哥说那倒不是,他还真不在乎这个。他就是觉得,如果姚翔真做了对不起思蔓的事,他当然要支持她,可现在姚翔是冤枉的,自己不能支持冤假错案。思蔓现在生的气完全是不值当的——怎么能为没发生的事生气呢?他和姚翔虽然不熟,但据见过那几次面的观察,看他为了拉单子,冰天雪地的陪贾总去打高尔夫,那种忍辱负重,不是一般心理素质的人可以承受的。做SALES时常很屈辱。心里非常难受的时候,还要陪着笑给客户,这些思蔓都不会了解。她了解吗?
  思蔓问:“你不再想和我好了?”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这安静使得时间有点滞后。半天,魁哥才说:“我想和你好,当你单身的时候。”
  姚翔的事迅速在马桶业传开了,虽然大家都不是知道得非常确凿,但凭细节也能听出个大概齐。老林老屁来问,遭到他矢口否认,只说结婚的事太忙,就想拿笔钱走,专心弄婚礼。朋友明白他是嘴上逞强,终归还是钱上佶倨,所以直截了当地问需要多少,十万块钱虽然拿不出来,一两万的总没问题。
  姚翔说:“我就结这一次婚,不能让我老婆有任何遗憾。之前为了省钱,我想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点子,干了不少蠢事,现在自己都觉得羞愧,太对不住她了。”
  朋友们不能苟同,靠——婚礼重要啊,还是婚姻重要啊?!
  姚翔想了想,婚姻当然重要,可老婆也重要,如果对他来说重要的人觉得婚礼重要,那这婚礼就是重要——他必须以老婆的喜好为自己的喜好。所以为了解决燃眉之急,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卖房。
  姚翔想卖房,这让朋友们为了难。这时候买他的房,价高了自己亏,价低了姚翔亏,不成趁火打劫了么?看来姚翔这房,只能打坏人小江的主意了。姚翔笑:“我得卖给哥们你啊,税由你来付啊。我坑过你吗?没有吧?咱俩之间不都是你坑我吗?你也让我尝尝坑你的滋味。”
  《幸福婚礼》杂志寄来了报道“超侣”大赛的那期杂志和比赛光盘。思蔓盘腿儿看着电视里姚翔朗诵那首无名诗的样子,和自己眼含热泪的样子,噼噼啪啪地嗑着瓜子。红书仿若又回到比赛现场,美好的人事物就不能长期保鲜么?不禁长叹一声:“这都是图什么啊?”
  朗诵完毕,思蔓关上电视,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开。红书追上去问:“既然都知道没那事,你就回来吧。算妈替姚翔求你了。你看了录像难道不感动么?吵架的时候要多想想当初是怎么互相爱着的啊。”
  “如果我把房子卖了,你嫁不嫁我?”姚翔在电话里问,“我找到买主了。但是你说过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我要习惯于两个人共同作决定。你说,我卖不卖?”
  “卖。”
  “那你嫁我?”
  “嫁。”
  喜讯传遍神州!在腌臜小馆吃饭的姚翔接到了丈母娘最和颜悦色的电话,思蔓悄没声地回家了!
  姚翔向对面的人微笑,“我老婆自己回家去了。”
  吴小丽非常惊讶,“你老婆还真是个牵着不走赶着倒退不牵不赶自己回的人啊。”
  关于思蔓为什么臊眉搭眼地回来,思萁认为是姚翔一忙自己的,不去理她,她就耐不住寂寞了。红书认为定然是被比赛录像感动了。思蔓公布的标准答案却是:“我回来,是因为姚翔告诉我,他什么都没有了。”
  听到姚翔说没有房子了,她心头竟然如一块巨石落下,上天终于给了她一个机会,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和他结不结婚,不取决于他有没有房子,有没有工作。取决的是——是不是他,是不是和对方结婚。
  只有一个人发出了反面声音。思萁认为这就是典型的“流氓假仗义”。陆思蔓为了树立自己高大全的形象,故意在姚翔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坚持和人家结婚。姚翔太可怜了,为了满足他姐古怪的虚荣心,只好把自己往惨里整,整成一无所有。不过这招管用就行,反正思蔓是回来了,来释放她伟大的同情心了。
  思萁说:“我没有说他们不好的意思,我是真心觉得他们俩太合适了,一个施虐狂,一个受虐狂,哇哈哈哈哈哈哈。”
  在筹备婚礼的这几天里,又发生了几件小事。一,陆志刚得了过敏性哮喘,姚翔又成众矢之的。志刚也不执拗了,乖乖用上魁哥送的除味机,口口声声说,讨厌的人固然讨厌,但讨厌的人送的东西是无辜的。二,魁哥送了金娜一件礼物确定关系。
  这礼物出乎金娜的意料,并不是戒指,而是钥匙。金娜的心理非常复杂,先大失所望,后又漾上暖意,觉得这比戒指值老钱了,这意味着好多好多的戒指哇。然后她就哭了,骂骂咧咧地说:“给我钥匙干吗?让我帮你收拾屋子啊?”
  魁哥耐心地说:“当我女人啊。”
  金娜表情扭曲,突然就爆了,小拳头打在魁哥身上,边哭边喊:“什么叫你的女人?你以为你是谁啊?现在来让我做你的女人?你当我是什么人啊?”
  魁哥也不还手,一把捏住搂在怀里:“我女人就是我老婆——我要你嫁我,行不行?”
  “没说不嫁啊。”金娜满脸是泪,那种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的满足的崩溃的喜悦的泪,“可你不是喜欢思蔓吗?”
  魁哥也一直以为自己喜欢思蔓,可最近的事让他发现,那不过是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是少年时代的他喜欢少年时代的她。那时候在酒店等她们下班,一直以为等的是思蔓,其实转个身才发现,等的是金娜啊。好多事情都得这么蓦然回首一下,才能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
  乐明现在没有想法,没有任何想法。这次来北京,曾经一度她都绝望了,以为是娶不到儿媳妇了。现在这么一折腾,不敢再提任何意见,他们能重新走到一起,就阿弥陀佛了。儿子真是报喜不报忧,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简直惊心动魄,难道他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吗?
  姚翔想了想,笑道:“其实还真没有。最近的生活还真是高度浓缩的精华人生。”
  天下的婚礼其实不管怎么设计,真到实行的时候都差不多——就一个字:乱。
  如思蔓所愿,这是一场中西合璧的中式婚礼,要求所有来宾必须穿中式服装。为此,陆思萁发动了他认识的所有鸡鸣狗盗,从北影厂服装车间里借空了一剧组的清装。志刚不好意思挑皇上的,主要也是怕别人以为他是替身演员。大将军那个是铠甲,也不能穿,还是替身演员。红书自己选了身太后的,让志刚别那么啰嗦,别选太监的就行了。
  看,队伍最前面走来的这位手持对讲机穿旗袍裹皮草的是今天婚礼的大总管吴小丽女士。围观群众特别兴奋,以为这是拍戏呢。
  远远的,“桑塔纳”车队来了。小丽严厉地问:“红毡子准备好没有?Over。”
  “马上到了,准备。Over。”
  “OK。Over。”
  围观群众看到清装的姚翔打开车门,纷纷发出了感叹——真像是公公娶亲哇。只见思萁一个箭步冲到车前,往地上一蹲,思蔓开始往他背上爬。这讲究的就是新娘子进轿子前脚不能着地,必须由兄弟背进去。看她兄弟呲牙咧嘴的样子,围观群众明白,这位新娘不轻。
  清装是绸子的,倍儿滑,思蔓一劲儿往地上出溜,两人别别扭扭整半天,一个往上托,一个往下坠,死活也抱不住。总算蹭到轿子前,思萁马上撒手不管,直接把他姐扔地上了,脑袋上的“二把头”歪到一边,也只好自己扶正,连滚带爬地进了轿子。
  轿子一进院,吹鼓手老大爷鼓乐合鸣,路边两排宫女打扮的服务员迎宾。姚翔听着不顺耳,问小丽:“这这这这什么曲子?怎么这么耳熟?”
  小丽歪着头听了听,也不管姚翔就在她边上,干练地说:“走四方。Over。”
  到门口,舞狮散去,有人递了一副弓箭给姚翔,主持人在边上喊了起来:“一射天狼,二射地妖,三射红煞!”姚翔配合着主持人的叫卖将三根无簇之箭射得豁远,群众发出怒吼:“射得真远!”“是啊!”“耶!”
  “今日贵人远降来,喜神财神两边排,龙门开,请出贵人来。”思蔓一边琢磨着这词儿听着还挺瓜脆,一边被姚翔从轿子里搀了出来。主持人说:“现在我宣布,新郎要掀盖头啦!”
  思蔓刚一重见天日,照相机镁光灯频闪,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思萁与小江来到她面前,一人手拿一块红毡,思蔓一步一步踩在上面,乐明看得懂,在南方应该踩竹帘。
  此时前方地面出现一个马鞍,上面一枚苹果,取意“平安”。新娘走过去的时候要用衣服把苹果从马鞍子上边带下来。只见思蔓飞起一脚,苹果飞了。
  喝彩声中,思蔓告诉姚翔:“去看着点,别有看热闹的混进来吃饭,一桌儿挺贵的。”这个好分,凡是穿正常人衣服的,都是围观群众。金娜一溜烟儿去办。
  接下来是迎宾。思蔓和姚翔站在红桌后,看人纷纷签名,递红包。一遇到大的厚的,就交换个欢快的眼神。随着一个超大红包,魁哥出现了。姚翔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今天你的钱我就只能笑纳了。”
  绝对挣了。
  所谓中西合璧,就是先进行西式婚礼的宣誓。姚陆都不是教徒,主持人也不是神甫,所以他们把手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上,宣读“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疾病,都不离不弃,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I do,Yes,I do。
  交换戒指后就是拜天地。纯粹的中式婚礼需要在天地桌上摆上三媒六证,六证是尺子、大斗、秤、铜镜、剪子、算盘。可思蔓看见的秤是弹簧秤,尺是皮尺,镜子是塑料的。其实能凑齐这些已经很难为思萁了,他去潘家园旧货市场找了半天,只有现成的斗和算盘,连煤厂都去过,可煤秤实在太大了。
  拜过天地,新人的母亲上台点燃天地桌上的两枚蜡烛,志刚再上台来,三人联手被新人拜。礼就算成。
  之后是双方好友发言,方总当仁不让,掏出发言稿,先镇定地说:“很高兴参加姚翔的婚礼。我们认识有八年了吧?”
  姚翔频频点头。
  “他几乎是我看着成长的。从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留在北京独自闯荡,成为今天独挡一面的洁具代理商,他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他是我当时挑选第一批外企中做洁具销售的员工,那时候我们一起跑北京的工地,真的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生命中能和你一起经历这些的朋友其实非常少,他就代表着你的过去,你的一段好时光,一段意气风发的岁月,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的青春时代,所以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朋友。他的体贴,很容易被女孩子爱上。”
  金娜在婚礼上的致词之酸,不让方总。
  “我和思蔓从音乐学院附中就是好朋友,从那个时候起就经常在一起憧憬婚礼的样子,未来老公的样子。我们有好多梦想。我就是觉得,姚翔和思蔓能最终走在一起,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尤其是这半年来,他们之间经受了很多考验,很多风雨,可是他们终于还是走过来了……曾经我非常不喜欢姚翔,他不是北京人,没权没势没钱,换我我就不会找这样的男朋友,但是,直到我真的也爱上了一个人,我才发现,也许一开始你确实是被一个人的外在吸引,但当你真的陷入爱里,你爱的只是他这个人,他所有的其他的身外之物,钱,地位,其实都不重要,两个人能在一起,能每天见到对方,一起干什么都好,那才是最重要的……”
  给对方父母敬完茶,就要改口了。姚翔给志刚把茶递过去,刚叫一声“爸”,突然就哭了。思蔓知道他对这个词太陌生了,心里一时感慨,陪着红了眼圈。主持人赶紧宣布喝交杯酒。
  下面这一项,是这个婚礼独有的项目——陆思蔓送给姚翔的一件神秘礼物。
  这是一段照片集锦的幻灯片,串词是思蔓写的,配乐是她亲手演奏的。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姚翔百天的照片。
  “在三十三年前的一个春天,我们的男主人公姚翔在上海郊区的某个幸福温暖的家庭出生了。”
  下面是一张小姚翔和父母的照片。
  “他有着深爱他的年轻有为的父母。一家人的生活虽然并不富有,但也温馨从容。父母对姚翔寄托了无限的厚望。姚爸爸姚妈妈为儿子规划了美好的人生。”
  照片中小姚翔非常帅气。
  “但天有不测风云,在姚翔三岁的时候,姚爸爸因为车祸而永远地离开了他和姚妈妈”。照片中小姚翔皱着眉头,非常不快。下面的照片就全是姚母与姚翔的了。
  “对于一个单身的年轻的母亲来说,遭遇如此不幸的变故,她的天几乎塌了下来。可是,她还是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要独自带大姚翔。她不让姚翔的生命有任何的缺失,她要给姚翔更多的爱。”
  照片换成了思蔓的百天。
  “又一年后,我们的女主人公陆思蔓降生在北京积水潭医院。从此,冥冥中就有一种力量,要把天各一方的两个人慢慢地牵到一起。他们开始了各自精彩的人生。”
  照片换作小思蔓玩耍,和父母,和弟弟,拉大提琴。
  “那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在同一片天空下,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他们最终要依靠的肩膀。”
  “慢慢地,他们走上了求学的道路。”
  姚翔和思蔓青涩的样子。
  “姚翔考到了北京联大,而陆思蔓进入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这时,在同一片天空下,同样的城市里,也许他们早就曾经擦肩而过,但却不能够认出未来爱人的样子……”
  照片是两人分别在长城上的留影。
  “姚翔毕业后,留在了北京……”
  照片里的姚翔开始西装领带了。
  “进入了外企,开始像成千上万个普通白领一样,从最底层开始打拼,而思蔓毕业后也进入了专业的音乐团体。他们之前所有的经历,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都是为了遇到最终这个能相互扶持、过一辈子的人,姚翔和陆思蔓,终于不再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在三年前的初夏,他们相遇了。”
  照片是两人在水边。
  “每个公主在遇到自己的王子之前,都会吻过无数的癞蛤蟆。但要感谢这些癞蛤蟆,最起码他们能告诉我们,我们不要的是哪些人。万水千山走遍,他们终于尘埃落定,执子之手,与子终老,当亲人握住他们的手,交到对方的手心的一刻,他们也就郑重接过爱护对方照顾对方一生的重任,任家外风雨连绵,也不离不弃,相互取暖。”
  都哭了,太会煽情了。乐明哭得尤其放心,之前的忧虑一扫而空,一句普通话都说不出来了:“思蔓你好有心,没想到你是外冷内热的人,我好感动。有这种细心,我相信你会是个好媳妇。我可以踏实地把姚翔交给你了。”
  “陆思蔓,这是你想要的婚礼吗?”
  “嗯,这就是我想要的,和你的婚礼。”
  “什么意思?还有和别人的婚礼吗?”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只要这个婚礼是和你结婚,就是我想要的。”
  外面传来吴小丽的对讲机嗞嗞拉拉的声音:“你们找到没有?快点,该抛花球了。去后院找,Over。”
  姚翔和思蔓在天地桌下紧紧依偎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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