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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如水:沉船记

(2010-07-06 11:47:16) 下一个

  逃离
  夏初日尚长。
  是正午的辰光,太阳已颇有辣意,透过窗台的白瓷砖照进来,白晃晃直亮人眼睛。陆婉躺在床上,懒洋洋也不想去拉窗帘,就那样闭着眼睛感受阳光的厚度。
  头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听着外面一声高似一声的声浪,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突然就犯了糊涂的样子。
  其实仍然很困,晚班最是累人,况且她也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但很显然今天是没有办法再安然地躺下去了——能睡是福,医院的护士肖玲总说给自己二十四小时都睡不够似的,雷公打到眼前也未必会醒。
  她希望自己也是这样。可外面传来杯盘碎裂的声响,噼哩啪啦响成一片,陆婉的眼皮不自禁就跳了一下,心像被人纠了一把,胆汁被捏碎了流到心上,既痛也苦。
  这听了二十四年的争吵打骂声,仍然无法让她麻木。
  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陆婉用力揉了揉额角,还未爬起床,就听见有邻居在劝:十年修得同般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啦……
  她于是笑,无关痛痒地。陆婉一直都很奇怪这些邻居怎么有这么好的耐心,每次都能挡在她父母之间听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彼此诅咒。她也更奇怪她的父母为什么都没有提出过离婚,而是宁愿这样一日一小吵,三日一大吵地过尽此生。
  也许他们修了百年不是为了同枕而眠,而只是为了找到一个难遇的对手。
  脚步纷沓,凌乱的步声和高亢的叫骂活像正在上演一出动荡的闹剧。推开房门,陆婉进入到战争的核心:父母已扭打在一起,邻居们正手忙脚乱地忙着扯着这个拉住那个。
  她倚在门口,睡眠不足让她觉得头重脚轻,她面上并没有多少表情,甚至有一刹那她想,如果每次吵架没有邻居的参与,这个家会不会有流血的冲突?
  或者父亲拿刀砍死母亲,或者母亲用斧子了结了父亲,总有一个人会先倒下去吧?
  她凄凉地冷然一笑:自己真不个孝顺的女儿。
  她的出现并没有吸引到任何人的目光,她也并不期待。从小时候就是这样,她和弟弟陆晓波缩在墙角看两个最熟悉的人瞬间变得陌生,扭打嘶吼着纠缠在一起。
  他们从来就是被忽略的,在这个家庭的战场上。
  此刻父亲毫不容情地扇了母亲一个耳光,母亲则咆哮着想冲破邻居的阻挠,对父亲喊:我撕碎了你!
  陆婉随手拿起桌上一只花瓶,花瓶里有一支玫瑰,已经枯萎了。她想也没想就往地上砸了下去,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水花飞溅,玫瑰重重地摔在地上,玻璃碎屑惊恐地四处闪躲。
  “吵啊,再吵就全部散伙!”在一室的寂然与讶然中陆婉冷冷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间乌烟瘴气的屋子。
  没有人阻止她,每个人都被吓住了,包括她自己。
  冲出家后,好半天蹲在原地,不敢相信刚才那么冷酷的话是自己所说。
  她一向温婉软弱,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小时候父母吵架,她哇啦啦地跟在后面哭,没有人可怜过她,反倒是母亲,拿着一瓶农药要和父亲同归于尽的时候嫌她挡了路,劈头盖脸就是一个耳刮子,打得她好半天连哭泣都忘了。
  自此就只有缩在墙角的份,或者干脆躲在房里,任泪水纵横。
  她从不敢参与到他们的战场,只心里一日比一日冰凉。
  这样的家庭,还有多少温暖可言?
  小的时候,她怨恨,为什么生在这样的家庭?别人的父母大多相亲相爱,只她的家人,虽同在一个屋檐却是形同陌路。
  最难堪的时候,父母各煮各的饭,各唱各的戏,她和晓波放学回到家,都不知道该往哪一桌上坐。
  可年纪越大,她慢慢能够体谅,特别是近来她为了能够从实习生转为合同工,父亲带着她给医院大大小小的领导送了不少礼,求了不少人,可等来等去还是那句话:医院编制已满,要不就继续实习着?
  这里,庙小菩萨多,家里没什么背景,自己又是一个三流医学院毕业的末流学生,想进入人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去中心医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所以,陆氏夫妻在冷战了N年以后重燃战火,原因也不外是为了她。
  父亲怪母亲硬要她回来找工作,母亲怪父亲搞了一辈子,连自己儿女的工作都没法落定,晓波的学费是年年在长,眼看着就要捉襟见肘,偏今年又是高考,若他要是考上了大学,那花费,不是已经退休的父母能承受得了的。
  她是家里未来几年的希望。
  尤其是晓波,卯足了劲想考最好的大学。他说:“姐,以后我要离得远远的,这个家,我厌恶。”
  她连劝的心思都没有,可是她知道,她们姐弟两个人,总有一个要侍奉在父母面前。
  她没有远大的志向,也许,远走高飞的梦想本来就不适合她。
  所以,毕业后,几乎并不需要母亲多硬磨软缠,她就又回到了原地。
  陆婉。有人从后面叫她。
  她回头,看到祥子正笑意盈盈地立在不远处。
  祥子是陆婉在医院实习时指导老师黄青春给介绍的对象,他母亲是本地最著名的女实业家,安康医院的院长,家境殷实,背景深厚。祥子本人也算得上一表人才,除了不擅言辞外,根本就是无可挑剔。
  但她总是觉得兴趣缺缺,慢慢也就疏于了往来,只没想到,最落拓的时候,居然又再遇见了他。
  心里一阵委屈和心酸,她在街上游荡了近两个小时,无处可去也无人可诉,中午辣辣的阳光照得她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然而又有些难堪,她是如此狼狈,失心落魄衣裳不整地立在街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冷饮店里陆婉狼吞虎咽地吃着祥子为她买的东西,早已顾不得矜持。食物让她恢复了点被太阳蒸发掉的体力,靠在椅背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闭目沉沉地休息,祥子为陆婉轻拭残留在嘴角的食物细屑。她睁开眼睛望进祥子浅褐色的眼眸,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像盛满了感情又像什么也没有似的空洞。
  陆婉讪讪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街上的人潮车流像要把她吞没似地向她涌来,步声轰鸣中她的心抽抽地疼痛。
  她不想说话,喝再多水总觉得嘴仍是干的,心里像有一个巨大的洞,怎么也无法填满。祥子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或者是意识到自己刚才举动的唐突,接下来的时间他只是垂着头轻轻搅拌面前的咖啡。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他也是这样坐在自己对面,搅着手中的咖啡,垂头听她和黄青春有的没的地闲聊。黄青春拿手指暗暗戳他,他也只是受惊似的抬起头来,茫茫然地看着她们两个,一副完全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陆婉侧过脸去暗的一笑,祥子的样子和她心目中的富家公子相去甚远,这般的不善言谈,难怪倚着如此好的家境近三十了还得靠相亲寻找对象。
  所以黄青春后来对她说:“祥子那人要找老婆其实很容易,只是他本人特挑,什么样的女孩子也没见能入得他眼里去,偏不满意的他还不要,怎么强迫他都是没用。”
  陆婉听了不以为然,面上却仍是恭谨温婉,柔柔一笑说:“他是见多了,平常女孩自然入不得眼里去……我这样的,只怕让他多看一眼都难。老师以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免得平白添人笑话,以为我想攀了人家高枝去。”
  可偏偏祥子还真看上了她,托人回话有进一步交往的意思,着实把陆婉吓了老大一跳——她甚至怀疑祥子是不是还记得她的样子!
  可黄青春和李家是世交,陆婉也是又惦记着能通过她顺利签在医院上班,无可奈何,不想得罪黄青春,只好应付着见了几次面,但都是闹哄哄人来人往的场合,祥子不说话,她也赌气似的不去找话,所以,统共说过的话加起来都不会超过十句。
  再后来,她转了夜班,黑白颠倒,连见面都没人提了。
  她以为这一页算是揭过,却没想到,今日里,又再遇见。他倒像真和她熟悉了似的,连动作都温柔了几分。
  “你想娶我吗?”想了想,她问。自己也奇怪居然如此流畅平静和人论及婚嫁。
  “嗯。”祥子点头。
  “好,那你叫人去我家提亲吧。”陆婉说,声音从容而淡定。
  对女人来说,如果人生没有更好的选择,婚姻也算是一种逃离。

  结婚
  祥子动作迅速,第二天黄青春就带着祥子来了陆家。
  陆婉还在睡觉,母亲蒋氏把她叫醒的时候她在做梦,迷迷糊糊好似仍在A市,她躺在陌生的床上盯着天花上外面的路灯印进来的那团晕黄,从一数到百又从百数到一,她从来没有觉得夜是那样的长,长得她几乎看不到天亮的曙光。
  她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笑得皱纹都陡然舒展开的眼睛,含混地问:“怎么了?”
  蒋氏含笑在她裸在外面的手臂上轻拍一下,浑然忘了前日里她的不敬,连声音都温柔了很多:“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你看人家都上门来了,你还睡懒觉呢。”
  陆婉没反应过来,直到被她妈妈拖到客厅看见坐在那里的祥子才陡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一怔,脱口问:“你怎么……也没先和我说一声?”
  她本来想问“你怎么来了?”,想想不对,提亲的事还是自己说的,只好仓促改口,倒成了小情人的质问似的。
  黄青春听得就更是笑:“你看,还是我这媒人没做到位,都不晓得提前和你们通声气。”
  陆婉闻言只好讪笑说:“是我冒失,这几天工作一忙,回来也忘了和家里人说。”
  一家人坐下来,听张老师介绍李家情况。
  其实不用介绍都行,李家在本城也算望族,尤其是祥子的妈妈贾秀芬。不要提她一手创办的医院和实业,即便是她本人,也是出了名的妇产科医生,本城四世同堂的人家,得有两代是经她手出来的。就是陆婉,也是贾秀芬接的生。这样的人家,若还要人介绍,那只能说明听的人孤陋寡闻。
  所以,大多的时间,她就只听见父母亲笑着应和李家的好,对这一门亲事,他们自是满意得不得了的,一行人都没有谁再问陆婉的意见,因为人算是她约的,虽然她忘了,但没有谁想过她会反悔。
  这样“烧高香才能求得的富贵人家”,她有什么可以反悔的理由?
  一切都是直奔主题,爱与不爱从来不是问题,只张老师临走的时候象征性地问她:“小婉,要不要先订个婚?”
  “我随便。”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从进门后一直沉默着的祥子,很平静地回答。
  陆婉嫁得很匆忙,若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从确定到结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嫁妆也很简单,简单得不像出嫁倒像是随便捆几个包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去外面旅行或者求学。
  只是爆竹在门外震天动地地响。
  婆婆贾秀芬一句话,她顺利成了全城最嘱目的灰姑娘,造就了她此生永不可得的无限风光。
  那天两家人第一次聚会,在李家富贵逼人的客厅里,贾秀芬看着她很温和地说:“订婚就免了吧?反正结婚时我不会亏待你的。”
  财势压人,贾秀芬虽一脸温和地商量,但言语里到底透着不由自主的强势。更何况,陆婉的父母对能攀上这样的亲家,早就满意得无话可说,还在乎婚礼的细节如何安排?在李家反悔之前尽快地把陆婉嫁出去,才是他们极力想要达成的目的。
  所以,包括陆婉在内,都没有人去反对。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准婆婆所说的不会亏待,还真是排场大得吓人:十九辆顶尖的高级轿车,陆家楼下长得一眼望不到头的歌舞队伍,即便是她身上的珠宝首饰,任挑哪一样都抵得上平头百姓小半年的开销。
  穿上的时候,她突然就笑,这个样子,还真像是暴发户,披戴起所有的行头走出门去接受众人的品评,感受他们妒忌的艳羡的目光。
  但她觉得自己可怜。
  身边亲朋环抱,每个人都在说她嫁得一个好人家,可没有人问她开不开心。
  是不是财势便代表了全部的幸福?她微微侧首,父母双亲并排站在她的身后一一应酬——真是稀有,有多少年他们没有这样亲密地靠在一起过?
  晓波突然出现在镜子里,手上还拿着祥子送给他的最新款的SONY DV,趴在她的肩上很是骄傲地说:“姐姐,你应该是这里历史以来最漂亮的新娘子了!”
  陆婉笑着轻轻打了下他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哪有你这样夸的,小心笑掉人大牙!”
  “本来就是,我刚把摄下来的录相给姐夫看,他都说你漂亮。”
  又是姐夫!陆婉想,晓波这姐夫叫得倒是当真顺口。祥子虽不善言谈,但贵在大方,出手阔绰。这年头,要收买人心,没有比礼物更实惠的了,更何况还是晓波一心想要的奢侈货。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开心的弟弟,高考的顺利加上唯一姐姐如意顺心的婚姻,他近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姐,我们家总算是时来运转了。”
  所以,也算是值了吧,她用她的“辉煌”,成就了她一家人幸福生活的美丽愿景。
  “姐姐,你会幸福的吧?”晓波在耳边低低地说,虽是问句,言语之间却满是期待。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算是肯定。
  忽然之间却想起他来,有一次玩扑克算命的游戏,她抽中他是她的丈夫,他在人群之后对着她面孔红红地笑,后来问她:“你怎么就抽中我了呢?”
  那时候,他的言语之间也是满满的期待的。
  可她太害羞,只好故作不懂,说:“未来有无限可能,哪是扑克能够算定?”
  却不意一语成谶,她和他,偏是最不可能的那种可能。
  鞭炮又响,是在催新人出阁。晓波满意地转身跑出去凑和那份热闹。小姑姑进来拉起她的手,开始说一些很令人伤感的话,即便是她的母亲,也笑容尽敛,眼泛泪光。
  哭嫁的时候到了。
  陆婉收回心思,只在心里悠然一声长叹。
  却仍是哭不出来,这喜庆的眼泪。
  所幸是新时代,也没有人真正在意她流泪与否,和鞭炮较量了一段时间,陆婉被簇拥着走出家门。
  拜天地,见长辈,入洞房,拍照,留影,作出最愉悦的表情,其实做些什么,连陆婉自己也未必知道。
  终于到了晚宴时刻,她顶着夸张的头花和妆容僵着脖子在酒店的化妆室里等待宴席开始。小小一间房里,七大姑八大姨认识的不认识的围坐了一大群,叽叽喳喳吵得她头昏眼花。她快饿死了,而那双被高跟鞋挤得要变形的脚就更是痛得她几欲发狂。
  找了个理由逃出来,可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转来转去就像是进了迷宫,所幸李家包场,宴席又未正式开始,她遇到的人并不多。
  遇到个酒保,问好了路,在大堂处偷拿了些点心,走到转角无人处提着鞋子没命一样往后门跑。
  在台阶上还未立稳,赫然发现前面的白玉兰树下站了一个青年男子,长身玉立,一派悠闲从容地立在那里。看见她,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但也并不吃惊,仍旧旁若无人地点燃手中的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串好看的烟圈。
  陆婉窘到发木,这才发现自己行为有多唐突,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拖着长裙,怀里还抱着偷来的小点心,衣衫不整,容色尽乱,哪有半点形象可言!
  直觉地她放下裙子,把鞋子和点心往身后一藏,挺直了腰只好力图无事地从他面前走过,也顾不得脚下砂粒硌脚。
  “前面是停车场,你再往前,一定能遇见不少熟人。”后面的男子陡然发话,很好听的声音,听在陆婉耳里却不啻是惊雷。
  这口气,居然是认识她!
  真是飞来横祸,夫家显贵,累得她也是人尽皆知。陆婉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
  “谢谢了。”顿了顿,她回头,面上已不觉红了三分,“劳你提醒。”
  她本无意,但或是心情不好,口气难免就有些冲,因而话一说完咬着唇转身就想往另一边走。
  “那边对着大厅。”他再度提醒,声音里已隐含笑意。
  他的语气轻佻。陆婉顿住,一时信他不是不信更不是,竟不知道何去何从,只好干脆停下来,走到面前的阶梯上,故作优雅地坐下来。
  再难堪她也得装作是在看风景。
  虽然她又累又饿,看着手上那两个小面包,感动得简直想哭:如果以后写回忆录,关于这场婚礼,她最记得的肯定不是记者追捧的风光,也不是众星捧月般的骄傲,而一定是她此刻坐在酒店后园饥寒交迫的这种感觉!
  可偏偏,面对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她不是食难下咽,而根本是不敢食咽!
  谁知道他是李家贵宾,还是报社记者?
  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只怕明天报纸上的头条一定不是她风光大嫁,而是像十八层饿牢里拖出来的饿死鬼样躲在这里吃偷来的零食!
  陆婉努力地咽了口口水,尽量忽略内心的尖叫,穿好鞋子,抹平发型,顺带着整理了下这件据说是从杭州空运过来的真丝晚礼服,这才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这年头,装模作样总是要的,她正想问:“酒店化妆间怎么走?”
  却见他把烟头往脚下一踩,看也不看她就径自越过她进了酒店。
  陆婉倒不理他的忽视,只是觉得心跳蓦地加快,她真是从来就没有这样饿过!
  回头确认无人,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恨不能连点心的包装纸也一起吞咽下肚,正吃得酣畅淋漓,突然从后面空降来一盒牛奶,伴着一个声音说:“这个给你。”
  一口气没缓过来,陆婉差点给吓得噎死。转过头见仍是刚才那个男子,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变过。
  “这个给你。”他晃了晃手里的牛奶稍稍抬高了音量说,“我是这个酒店的经理,可不想有客人因为吃东西噎死在这里。”
  他倒还有礼貌,知道自报家门,只是这自以为是的幽默,还真没多少水平!
  陆婉向来面薄,这会儿更是红若滴血,讪讪接过来垂眸说:“谢谢了。”
  就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她都没说完整,一个突出其来的饱嗝打断了她的完整表达,也彻底毁灭了她想把淑女装到底的良好愿望。
  “里面有个小休息室,你要不要坐下来好好吃点东西?你看起来真的很饿。”
  他笑着问她,嘴角扯出一个异常愉悦的弧度,话说得像是关怀十足,而眼里则尽是戏谑的表情。

  宴席
  陆婉只好佯装不见,板着脸说:“谢谢,我已经饱了。”
  把牛奶放到一边,她站起来拍拍手,也不看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别过,极力稳着步子慢慢往原路走回去。
  对这段小插曲,她虽有些微懊恼,但并未真往心里去。酒店的经理么,相信也应该有起码的职业道德,不会想着拿她这件糗事出去赚钱。
  顶多也是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说,某某某结婚的时候像个饿死鬼,又好面子,躲到酒店后园去偷吃东西。然后大肆地嘲笑她一番。
  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认识他,别人爱怎么议论也进不到她耳朵里去。
  就这样自我安慰着进了休息室。里面一团热闹,晓波拿着DV冒充摄影师在给大家录相,看见她进来,偏过头笑嘻嘻地问:“姐,你去哪了?我录了半天就少你这个正主儿了。”
  陆婉笑笑还没回答,负责给她化妆的李小姐倒惊叫了起来:“咦,陆小姐,你的妆有点花了啊,过来我给你补补。”
  她正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而灵巧地躲过晓波的镜头,依言坐了过去。
  装作欢喜的样子应酬到宴席开始,饿过了头,看着桌上精致的点心倒没了胃口,而且就算有她也不好意思大快朵颐——面前至少摆着五台摄像机,照相机就更是无数了,这样子的情境让她陡觉得自己真成了某位一夜发达的明星,左顾右盼间她就是全场核心。只是可惜,她完全不能适应,连和祥子一起切蛋糕都紧张得手心出汗。小心翼翼地看人眼色行事,和人说话都是事先斟酌复斟酌,生怕行差踏错,丢的不是自己的人,而是李家的脸!
  就为了这个,在婚礼前李家还专门派人来教她一些相应的社交礼节,就是怕她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人,一不小心弄成了全城笑柄。她也只好笑着“接纳”,不然还能怎样,退婚吗?
  她若有这等勇气,今天大略也不会是李家的新娘子了。
  所幸一路顺利倒没有出太大纰漏,即使脚给那双突然似小了一码的鞋子给挤得快断了,她依然步履优雅,应对从容。透过晓波的镜头,她看见里面的自己,挽着祥子的手幸福微笑,看上去,还真有点“金童玉女”的样子。
  也许,伪装也是生活的一种,假装着幸福,假装着快乐。
  宴席快散时,那个陆婉在开席前遇到的男子突然就推门进来。她彼时正挽着祥子的手立在公婆身边陪一干长辈说话,直觉地想避过脸去,却不料他径自走到他们面前,很熟络地和贾秀芬等人打着招呼,连声说恭喜,然后走近来和祥子两手相握,似笑非笑地说:“祥子好福气啊,新娘子可是百里挑一呢。”
  语毕还看了眼陆婉,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她半垂着头微微一笑,只作不懂,耳里却听见贾秀芬愉悦的声音:“你就爱说笑,怎么这么晚才来?别人是喝酒,你这会来是想喝剩汤不成?”
  陆婉听了心里一惊,本以为他是以酒店管事人的身份过来打个招呼,可听这话里的意思他倒像是李家贵宾。
  不自禁就抬头看他,他刚好转过视线,对贾秀芬微笑着解释:“按说祥子大婚来捧我酒店的场,我应该早就来帮忙才对,只是家姐突然回来,我得去机场接她,哪知道飞机误点,倒等到这个时候了。阿姨要是见怪,我就自罚三杯,可好?”
  “太轻了,才三杯,谁不知道唐少爷是千杯不醉。”旁边有人起哄。
  就这样笑闹了一会,贾秀芬忙为他打圆场:“好了,知道你忙,就像你爸爸一样,我都不敢请,怕请了倒让他为难,所以,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陆婉一时闹不清他的身份,倒像多尊贵似的。只好低声问祥子:“他是谁啊?”
  祥子附耳过来,口腔里沉积的酒味让她直觉地想躲,却硬生生立定了,听见他含含混混地应道:“他叫唐毅,老爸是副市长唐兴秋。”
  他凑得那么近,陆婉甚至能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所以急忙装作点头稍稍避开,但动作明显就大了些,抬起头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人群环绕中的唐家少爷,很显然他目睹了这一切,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肆无忌惮的嘲弄的笑意。
  陆婉心下一沉,直觉地不喜欢这个叫唐毅的男人,太嚣张了,根本就是目空一切。
  就像他明明身在酒店,却敢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和她的婆婆说谎。只是陆婉哪里想得到,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参加这个婚礼,他临时改变主意,也不过是因为他一时兴起,对她这个新娘子有点好奇罢了。
  他这些心思,陆婉自是不曾理会得到的。她只是忙着祈祷这个长得有点不太像话的晚宴能快点结束,然后丢掉这双快勒断她脚的鞋子,好好地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大天亮。
  想这些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真没有多少新婚已为人妻的自觉。
  累极了回到家里,祥子被他父母拉住在楼下说事。她昏昏沉沉地洗漱后爬上床,只觉得头痛脚痛心痛眼睛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块不痛的地方。正哀叹着,突然被子被掀开来,她倏地睁开眼睛,祥子那张因为沉默而显得有些呆滞的脸此刻被欲望涨得通红,他那双略略有些粗糙的大手毫无章法地在她柔软的身体上一顿乱搓,陆婉几乎想尖叫着一脚把他踢开!
  伸手拦住祥子凑近来酒气熏人的嘴,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尽可能温和地说:“先洗个澡吧?我去给你放水。”
  她挣扎着想起来,祥子却摇摇头,腾出一只手捉住她抵在他胸口的手缚在她的头顶,另一只手坚定地伸向她身体更隐秘的地方。
  她用力地扭动身体想避开这一切,可是她的挣扎只是让祥子更加兴奋。意识到这一点后陆婉不再有任何动作,这是夫妻义务,她无法避开,她的反抗只是显得自己越发的矫情罢了。
  她选择了这个富有的家庭,自然就不能避开做人妻子的责任。
  她是医生,她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第一次尽可能地减少痛楚。
  陆婉被动地承受和等待,瞪着眼睛看着镂着精致的花纹的天花板,强烈的灯光把这一切映照得那么分明,甚至于,她能看见自己心里隐隐升起的悲哀和疼痛。
  还是读书的时候,一大群未婚的女孩子躲在暗夜的宿舍里讨论女人的第一次,那时候,心里的想象是多么美好,即使痛也该是快乐的,甜蜜的,期待的。
  可真等到她的第一次到来,她发现,原来美好的,都是想象的。
  只是,她也没有等到自己预期的疼痛,好像只是轻微的一阵撕裂,祥子就顺利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甚至于第二天早上她也没有见到床上有任何类似于血渍的痕迹。
  她搂着被子坐在床上怔忡了好久,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的第一次就像这桩婚姻一样,没有意外的惊喜,也没有特别的疼痛。
  只是,她苦心守了那么久的第一次,居然也没有太刻骨铭心的感觉,就让她完成了从一个女孩到女人的改变。
  祥子倒是无所谓的,醒来后看她依在床头只微微蹙眉问她:“起这么早?”
  然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没有爱抚没有缠绵没有早起时愉悦的微笑,陆婉也并非是不切实际的人,她和祥子,并没有多少感情的结合,她和他之间,即便有过肌肤相亲了也仍是熟悉的陌生人。
  所以,她不期待这个婚姻会有多幸福,但是她想,她愿意努力地去尝试,可以尽可能平和平静地相处。
  她需要的婚姻,两个人可以没有多相爱,但一定能相融。那样隔三岔五的争吵打骂,她看腻了也过尽了,她要创造她自己的新生活。
  想到这里,陆婉的心又稍稍有些柔软,她看着熟睡中祥子宁静的侧脸,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额角。
  祥子并没有真的睡着,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微微笑了。
  和祥子下楼来,祥子的父亲李长乐正戴着老花镜在客厅里看报纸,婆婆贾秀芬在给家里那只斑点狗洗澡。
  其实下来前她有问过祥子,早上她要不要做点什么,祥子闻言瞪着她反问:“家里有阿姨做早餐,爸妈有自己的事要做,你想做什么呢?”
  那么奇怪而苦恼的样子,倒把陆婉惹笑了。
  只是毕竟新嫁过来,虽不兴古时早起给公婆奉茶那一套,必要的面子功夫也是要做的。所以陆婉叫了声爸妈,然后走过去问贾秀芬:“妈,有什么是要我做的吗?”
  后者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能有什么做,你多陪陪祥子说话吧。我这儿子,以前老嫌太寂寞了,现在老婆也娶进门了,总不能再让他感到无聊了吧?”
  她应了声正想走开,贾秀芬却忽然叫住她:“本来说蜜月旅行让你们出国玩玩,可祥子身体不太好,我看你们就在附近找点名胜玩两天算了,你说呢?”
  虽是商量,但陆婉看她分明是定了的意思,她本就不太在意,因而也无所谓:“好,我没意见。”
  只是,祥子看上去健康得很,她倒没看出他哪里有不舒服了。原以为这应该是贾秀芬的推托之辞,谁知说的却是真的。
  她就奇怪为什么她和祥子的蜜月,婆婆偏让个小叔子跟着:“李瑞整天无所事事,就让他和你们一起去吧,给你们提点东西拍拍照什么的都好。”
  李瑞分明是不愿的,听到贾秀芬那样说,饭扒得又快又响,简直就是无声的抗议了。
  陆婉看得暗地失笑,但也不好说什么,说多了,倒显得是她小气,不愿与小叔子同行了。
  可是蜜月开始后的第三天,陆婉发现祥子真的有在吃药,她一时好奇,问他:“你哪里不舒服了吗?”
  随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药瓶,祥子的表情奇怪得让人生疑,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一把抢过来,恶声恶气地抢白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这个你也要看?”

  蜜月
  碳酸锂,再不济,也在医学院混过几年,也有遇见过抑郁症的病例,这种普通的精神类药物,陆婉其实再熟悉不过。
  只是,她几乎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就像一个残酷的玩笑,开玩笑的人玩世不恭,只她如觉五雷轰顶。
  她坐在山庄酒店优雅豪华的房间里,眼睁睁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祥子已经睡着了,就这样看过去,他的样子平静安宁,可谁知道,他竟是一个有着精神病史的病人,至今仍靠着药物来控制情绪?
  不知道没有药物控制的他会不会像一般精神病人一样失去理智。
  陆婉觉得生活真的很会同人开玩笑,每每在她下定决心要开始寻找新生活的时候,必然有一桩让她几乎无法承受的意外,然后硬生生地将她的人生规划全部转向。
  失控的人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就是情人节,海子来电话问她:“要不要去给陈乐天过生日?”
  那或者便是错误的开始,她鼓起勇气想像海子所说的那样寻找自己的幸福。
  赶到A市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陈乐天等在机场外面,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亮丽女子。
  那是他的女朋友,四年过去,只她没有改变吧?一心一意地以为那个人还会站在原地等着她。
  “只有去做,才能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幸福。”这是海子曾经鼓励她的原话。
  可是,这句话更确切一点的说法是,只有去做,才能知道自己得到的是幸福还是错误。
  到目前为止,她努力的结果,好像都和预期完全相反,陈乐天是这样,祥子也是这样。
  陈乐天找到了可以让他少奋斗十年的理由,而她,也以为选择了可以让她一生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到最后,她和他,谁会比谁更幸福?
  陆婉已经不在乎这个问题,不管她是赌气还是移情,亦或纯粹是贪慕了他李家的富贵荣华,她早就知道自己该为这选择背负某种结果,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沉重的一种。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她以为自己不要爱情,不要物质,不要不切实际的幻想,理智地冷静地温和地对待生活,必能比她父母更好的经营自己的婚姻生活,却没想到,几乎是一开始,她的婚姻之船就遇到了触礁的危险。
  一夜几乎无眠,到零晨时分才半倚在沙发上模模糊糊睡去。醒来的时候已在床上,祥子坐在她的身边聚精会神地在看电视。
  见她醒来,他也只是望她一眼平静地说:“醒了?都快吃午饭了。”
  似已经全然忘了昨晚的不愉快,甚至还很疑惑地问她:“你怎么跑到沙发上睡去了?”
  那么淡定坦然的语气,对他病史的隐瞒没有一点愧意。
  可奇怪的是,陆婉也并不觉得有多愤怒,她向来务实,从不喜欢作无谓的争扎,也不愿意做没有意义的反抗。
  她决定原谅,原谅自己一时冲动所作的决定,也原谅祥子一家为了能顺利迎她进门而作的种种保护,不然还能怎样?离婚或者逃避,都不是她想过的人生。
  总得努力过,才知道她要到达的彼岸有什么。
  只是,蜜月到底过得没多少滋味,祥子几乎不愿意多动,除了吃饭,他更愿意坐在房里看电视,从新闻到连续剧,越恶俗的他越喜欢。陆婉开始还能耐着性子陪他,到最后,几乎都没法再忍受,她决定提前回家。
  李瑞还不太乐意,几天的停留他差不多逛遍了这里所有的夜店,夜夜笙歌,无人约束,倒比在家里更自由自在,还真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在机场等待登机的间隙,祥子去了洗手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陆婉问他:“你哥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瑞不由自主就是一惊,还以为自己的疏忽让陆婉发现了祥子的秘密,所以眼神之间颇多戒备,立即否认说:“哪有什么病,他感冒了吗?”
  “碳酸锂,倒还没有人用这个来治感冒的。”
  或者是陆婉平静的语气让李瑞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只有他那个天真的老妈才指望着能能瞒个一年半载,因而闻言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你说那个啊……呵,医生就是厉害,这么快就发现了。”
  陆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虽然她知道对方是有意隐瞒,但这会听到他如此不加掩饰的承认仍是觉得无比难堪。
  在李家人眼里,她是什么?
  祥子出现在候机厅的那头,李瑞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传了过来:“老实说,我真的开始的点佩服我妈的眼光,找你这样的医生就是好啊,明白人好说话,从此以后我也算是解放了,不用时时盯着我可怜的哥哥去吃药了。只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对我哥还是好点,这样你在李家的日子才能好过。我那可爱的母亲,可不是一般的护短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还带着几分的幸灾乐祸。只陆婉心下凉了半截,看着走近来的祥子,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陌生而恐怖。
  八月的天气还是很热,可是,坐在机场候车厅里的她却觉得异常的冷,尽管双手环抱,依然抵挡不住空调吹过来的阵阵寒凉。
  她越缩越紧,到最后整个人都几乎缩进椅子里面去了,祥子看着她很奇怪地问:“你冷吗?”
  陆婉点点头,祥子伸手将她环住,他其实仍是温柔的,虽然言语不多,虽然与她几乎没有相同的兴趣与爱好,可是,他对她,仍是温和而体贴的。
  这种温和与体贴,或许就是陆婉在这份婚姻里唯一能感到的一屡温暖。
  虽然,那种冷透过四肢百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侵袭进她的身体,然而她依然坚定地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地靠向祥子。
  她知道,她其实是真的没得选择了。
  蜜月草草结束,但生活仍是继续。
  都不用怎么伪装,几乎所有人有致一同地认定她过得相当幸福。
  去医院销假的时候,连着黄青春都在笑她:“怎么,当少奶奶了还打算上班啊?”
  一众人闹着要吃喜糖,陆婉也由得她们起哄取笑,她只需要尽责地保持微笑,就已经有了一副无懈可击的幸福表情。
  等大家退去,陆婉从包里拿出给黄青春的礼物,她接过来笑得很开心:“去度蜜月,都还能想着我?你这个媒我还真是没有白做。”
  陆婉苦笑,如此大言不惭的语气,根本就没有一点内疚的意思。她心下一黯,嘴里仍是说道:
  “一点小意思,若没有老师,哪有我的今天?”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言不由衷,甚至暗含怨恨。可是,想过来也就算了,事已至此,再追究,不过是平白让她对自己多了个心结,于任何事都无补。
  所以,她本来打算问问祥子病情的因由,这会儿也没了兴致,应付着说了几句旅游的事情,她找个理由回了自己的科室。
  她甚至都懒得再跟婆家提及她已知道祥子病情,事已至此,装聋作哑总好过穷追不舍。
  她月事刚完,那天晚上趁祥子心情尚好,问他:“我去上个环好不好?反正现在也不是生孩子最好的时候。”
  “好。”祥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随口应道。
  陆婉都有点怀疑他有没有认真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但原以为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因为想低调,她专门去了城西的一家小医院做手术。那天一切都很顺利,也没见什么特殊的人与事。却不意没过几天就有消息传出来了,只是版本略有不同。
  肖玲那天上班的时候神秘兮兮问她:“咦,陆医师,怎么呢,敢情我们医院的条件还不如人家?”
  她不知所以,茫茫抬头:“怎么了?”
  “你怀孕是好事啊?怎么倒跑别家医院做检查去了?”
  她头皮发懵,倒不知道如何应对,一时情急,只直觉地撒谎,言不由衷地笑说:“还真有能编的人,我不过是去看个朋友。我同学在那家医院做事,结婚时没请她,不过是去补个礼罢了。”
  她再问是谁说出来的,肖玲却笑嘻嘻地只作轻描淡写:“啊,我也是听来的,都传了好多人了。”
  陆婉郁闷得很,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明明东西相隔,却还是日日抬头能见似的,几乎没有保密的空间。
  既然都“传了好多人了”,那么想必祥子父母他们也是知道的了。她还酝酿着如何开口告诉他们呢,这下倒好,旁人倒为她省去不少口水。
  下班回家已是傍晚,在门口碰见李长乐溜狗回来,陆婉低眉顺地叫了声爸爸,他向来就不热情,此时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开门兀自先进了院子。
  陆婉跟在后面,也不以为意。家里并没人在,蒋秀芬想是还未下班,李瑞历来是不到夜深不会归家,因此家里除了保姆阿姨倒见不到其他人。陆婉上楼想换件衣服,才一开门迎接她的竟是一个硕大的拳头。她头昏眼花地倚在门边方才看清是祥子,他瞪视着她,眼睛恐怖地往外突,一脸的气急败坏。
  “你什么意思,敢不要我的孩子?”祥子捏紧了拳手好比是一头暴怒的野兽。
  陆婉捂着脸,有湿热粘绸的液体从额角流出来,流到嘴里让她尝到一股咸咸的味道。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才成为她丈夫不足一月的男人,嘶声问他:“你不是同意了吗?”
  “我有同意吗?我什么时候同意了?谁看见我同意了?”祥子无理地质问,一直问到陆婉脸上。

  经受
  很久以后,陆婉才想,她实在缺少类似这种危机处理的现场发挥能力,尽管她是在她父母的争吵打骂中成长起来的。
  女人遇到这种事,是不是都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她都忘了有这套程序,几乎是吓呆了,面对祥子扭曲得可怕的面孔,任何反应都不及那种过度的震憾。
  也或者她的确欠缺做泼妇的潜质,即便是在貌似公正的公婆面前,连一句指摘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的泪腺向来就不发达,因而血泪控诉就更是谈不上。
  所幸伤得不重,只是情景比较吓人,清洗之后一个创可贴也就搞定。她都不用找借口,直接回房休息,实在懒得看那一家人象征性十足的表演。上楼梯的时候,婆婆一声怒吼让祥子跪下悔过,她看得暗地一笑,聪明如贾秀芬,原来在管教子女上面,也就那么些平常招数。
  和祥子的关系突然就这样冷了下来,他既不说抱歉也没有解释自己出尔反尔的原由。连着李家也没有再追问她有无真的去上了环。她相信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以她婆婆的人脉指不定她前脚才出门后脚就有人替她报告了,或者原本都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来教训她的私自行动,可祥子一着棋下得太早太过激,他们就不好意思再摆脸色给她看。因而一场意料中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过去了。
  这样想的时候陆婉又觉得庆幸,她常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安慰自己,上帝关了你一道门,果然又会再开一扇窗,失去的同时总会有所得到。
  贾秀芬也只是透过自己母亲给自己传话。陆晓波终于如愿考得好成绩,知道录取结果的当天第一个就给陆婉打了电话,她回家为他庆祝的时候陆母叫住她:“你上环了?”
  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
  “为什么?”
  陆婉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告诉父母实情?徒令他们烦恼和担心而已。所以只好说:“还没打算要孩子。”
  “你这孩子也是不懂事,李家是什么人家?别人嫁过去巴不得早生儿子来提高地位呢,你怎么就反了向走啊?”
  类似的教训,陆婉听得多了,大多左耳进右耳出,他们骂的时候她想自己的事。可那天听着听着只觉得有说不出的不耐,眉头越皱越紧。所幸晓波闻讯从房里跳出来,眉飞色舞地跑过来向她炫耀。
  她终于露出了成婚以来难得的欢颜。晓波大大咧咧惯了,可是因为陆家省电,客厅向来不开空调,陆婉坐了一会只觉得热气逼人,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头脸尽是汗水,把她额际特意留出来的刘海粘住了,她一时没注意,就给他看见了,问她:“你额头是怎么了?”
  陆婉一怔,想掩饰已是不得,反大大方方地亮出来:“那天蹲得久了,站起来一时发晕不小心给撞到的。”
  陆母正好端出一大碟冰冻的西瓜,听她这样说跟着数落:“你们也悠着点,自己都是医生,还能不知道照顾自己?”
  晓波闻言笑得贼兮兮的,凑在她耳边低笑:“姐夫很厉害么?”
  陆婉啪地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笑骂说:“小孩子,瞎想什么啊。”
  “还小?我都十九岁了。”晓波捂着脑袋委屈地叫。
  她于是笑,是啊,他都十九岁了,是个成年的小男子汉了,都知道和她开一些隐晦的玩笑,再不是那个父母吵架时躲在自己怀里偷着流泪的小孩子了。
  时间过得真是迅速,成长,原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走的时候,晓波送她到楼下。
  “爸妈还有吵架吗?”
  “到不常打,冷战居多,攀了富亲戚,也得为你讲点面子不是。”晓波满不在乎地应。
  陆婉能想象得出那场景,她想说这也是进步了,可到底说不出口,因而改问道:“录取通知估计什么时候会到?”
  “也就这段时间吧,我是第一批呢。”
  说起这个,晓波的眼睛顿时闪亮。陆婉不自禁就想起自己,高考过后,也是这样的雀跃不已,兴奋莫名,对未来对大学充满了最美好的期待。
  未来,有那么多的可能呢。
  她曾以为她能创造的,结果,却仍是逃不离最原点的位置。
  心下一阵黯然,晓波再说什么她就没听清,只隐约捕捉到后一句:“……他都说你不够意气,结婚了也不支会一声,还把号码都改了呢。”
  “啊,是吗?”陆婉微侧过脸,茫然问。
  “是啊。”晓波没察觉,晃头晃脑地学着海子的腔调,“他还让我告诉你,海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陆婉听得失笑,仿佛又看到了海子假装严肃的表情。她和海子,用他的话说是老革命友谊了,从幼儿园就一起艰苦抗战直到高中毕业,她为他传过情书,替他约过他暗恋的N多女子,经历了他许许多多似真似假的爱情,就是大学里,他一“失恋”了还是喜欢远山远水地向她倾诉,就这样一个本以为会“没完没了”的朋友,她人生最重要的日子,她却并没有通知他。
  或者,她只是不想让另一个人知道。
  也或者,海子的存在代表着一种生活的结束,而他,已实在离她远了。
  “姐,我就不明白了,你和海子哥,多要好的朋友啊,妈还曾经以为你毕业指不定就嫁给他了呢。怎么你结婚也不通知人家一声?”
  她听了忍不住失笑:“妈真这样想?”
  “是啊,所以她一直都不让告诉海子哥你的新电话,也不让我告诉你他有在找你,说是怕影响不好。”
  还真是想得周到!陆婉叹气,却不想晓波误会什么,只得说:“妈那是识大体……以后要是有我朋友再打电话来,你就说……”说什么呢?她倒有些为难了, “就说我会联系他们的。”
  和晓波又说了一会体己话,陆婉方才施施然地准备回家。
  看看时间,还是很早,祥子也越来越似李瑞,常常是他回家的时候陆婉已经睡着,陆婉醒了的时候他还好梦正甜,所以,有时候,十天半月下来,两人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只是他若来了欲望,即便是半夜也会把陆婉摇醒,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胡来,陆婉懒得再起争执,常常闭着眼睛就那样受了。
  她实在是厌恶家庭暴力。父母二十多年的争吵打闹已让她厌烦透了。所以陆婉希望在这个看似富有的家庭里她可以学会满足然后变得幸福。
  她也想努力些,可每次一面对祥子那双空空如也似放不了任何感情的眼睛她就难过,只觉得说再多话都是徒劳。
  她并不是很积极的人。
  贾秀芬虽说严厉,但到底事忙,也管不得多少。只日渐地对陆婉生出不满,早前黄青春就委婉地劝过她:“你都李家少奶奶了,用得着这么拼命上班吗?要我是你,早辞职回家当专职太太了。”
  她听了只是笑,心里多少明白,这大概也是贾秀芬的意思,可她佯装不懂,打打哈哈也就过去了。
  可也是越来越不想回到那个家,感觉里似比在自己家里更加拘束。
  李家规矩甚多,连吃饭都有严格的编排,有时候不小心刀叉碰触传出一点声音,倒像平地惊雷似的让人惊心动魄。
  所以行到半途,陆婉即下了车。走走路也是不错的,步履匆匆的人群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一种能捕捉到时光游走的恍惚。
  她看到路边有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委委屈屈不管不顾地哭,旁边站着的或是他的男友,急得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抬起头见陆婉在看他,不自觉就脸孔一红。
  陆婉微微莞尔,小情侣间的小小争执,在他们看,或是跌了天的大事一件吧?于她,此刻看来,却是最真实也最幸福的人间演绎。
  总好过于,大打出手之后只她一人清理现场,是血是泪,都就着疲累交给梦里。
  谁安慰呢?那天夜里,她捂着半个头在床上辗转反侧,细细听去,楼下隐约传来笑语喧哗,歌声悠扬,是什么晚会吧?他们正看得热闹处。
  陆婉垂下眼睛凄凉一笑,这样子自怨自艾,倒越来越像个怨妇了。
  心情愈加消沉,行到一处稍黯的路口,也没太在意,直接横冲而过,也没留意对面停了车,待得走过去才发现,竟有一对情侣在拥抱着抵死缠绵。
  陆婉面上一热,刚想低头装没看见,却不意其中的男子闻声抬起头来,一脸的余意未尽,见着她,忽地掠过戏谑的笑意,眼睛越发的明艳起来。
  陆婉心下一怔,只觉得此君特别面熟,待走了很远才想,原来,他就是那个唐毅。

  遇见
  到陆婉轮休的时候恰是周四,逢着人家都上班的日子休息,着实无聊。
  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安排,夜里打电话给晓波,他却邀了另一帮朋友。
  “哎,姐,有时候觉得我们就像是一群劳改犯,千辛万苦终于是释放了,怎么着也得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好好逍遥一把。”
  她能理解,所以也并不强求。一个人呆在房里上网,想了想还是隐身挂了Q,有很多人留言,都在问她结婚事情的真假。
  只海子仍是趾高气扬地在骂:“这世上,就你最没良心了。”
  一屏屏发过来,就是这么一句。
  陆婉看着觉得熟悉,想想原是自己以前骂海子的。那时候每每她替他约了别家女孩子,他总是把她拉到一边,然后说:“姐们,自己玩去?”
  哪怕很远很偏,也是这样一句,她无可奈何得很,只好笑着骂他:“这世上,就你最没良心了。”
  一个个留言点过去,却唯独没有陈乐天,她虽不意外,但仍有略微的失望:他是不知道,还是根本就无话可说?
  把鼠标停在他黯淡的图标上,一遍一遍在上面画着圈。以前陆婉总喜欢挂在线上,明明知道他可能永不会上来,可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名字,也是亲切。
  但现在,她只觉得莫名的哀伤。
  那天送她离开A市的时候,他单独请她吃了饭,大学城里的小店面,陈旧但是热闹。
  只他们两个很沉默,到最后,他才似有勇气问她:“我们是怎么了?以前好像是有很多话说的。”
  他们是怎么了?
  想到这里,陆婉叹了口气,回过神来听见门锁开动的声音,忙关Q下线,佯作是百无聊赖地在看网站。转过头去,不意竟是祥子,他今天回来得倒早!
  “老二说明天去打球,你有时间吧?”他拿过睡衣来,边脱衣服边问她。
  “我明天休息。”陆婉点点头,心里却奇怪李瑞怎么倒有兴趣来约他们打球了?
  祥子很快就解释:“有人新近给他介绍了个女孩子,明天见面。”
  第二天大早如约到场,球场依山傍水而建,很是沁凉。陆婉不禁佩服这提出来的人,总比她那会约在咖啡馆好,再优雅的环境,两个陌生男女相对都有说不出的尴尬。
  约见面的人叫郎婷,祥子姨妈的女儿的朋友,年初才从国外回来,据说身家显赫,贾秀芬是极属意的。她是最后一个到的,李瑞和祥子正在场上打球,陆婉坐在一边看八卦杂志,远远见到一个身着白色运动短装的女子,迎风走来,说不出的风姿绰约。
  见她往他们所处的方位走来,估摸着也应是正主儿到了,李瑞和祥子结束未完的局走了回来,时间算得恰好。
  她笑得极甜,连带着声音也是甜的:“你好,我是郎婷。”
  白衣短裙,衬得她愈发的高挑优雅,嘴唇也很性感,陆婉不由自主想起海子以前的痦言痦语:“长的就是一接吻嘴”,对这个名词算是闻名已久,奈何无从揣测到底是何样子,今日里见了,心想形容得还真是贴切。
  以球会友,总是比两两相坐尴尬以对更好混熟,更何况李瑞早练有一副巧舌,郎婷也是极易处的,一场双打下来,两个不像初识,倒是老熟人一样了。
  只是祥子球艺实在不怎么样,连带着陆婉也打得束手束脚,被他们三下两除二就打得落花流水。
  “郎小姐好水平,我们不行了。”一局结束,陆婉趁机告退,“你们两个倒是旗鼓相当,要不你们对打吧,我俩在一旁助威。”
  “那怎么行?一起来的,一起玩儿才有劲啊。”郎婷娇笑着反对,“要不这样,我俩同盟,对他们兄弟如何?李瑞的技术这么好,他一个都得让我们两个呢。”
  她语音娇俏,一句话更捧得李瑞心花怒放:“你这技术我还敢让两个?太抬举我了。”
  却也并不拒绝,只祥子听得频频皱眉,他素来不喜运动,今日能来也是母命难违,这样再打两局下来,他还不只有趴下喘气的份?
  正说着,郎婷突然咦了一声,向着远处微微举手招呼。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原是唐毅一群人等,见着了他们,脚步微停和身边的朋友说了些什么便径自走了过来。
  陆婉总觉得他应该蛮大龄了,可今日里休闲的装扮倒显得他格外年青,举止随意,步态从容,初起的日头在他身后投下一片温暖的晕光,一眼望过去,竟像是童话书里走出的俊俏王子,几乎失真。
  “还真是巧,你们也来打球?”见他走近,郎婷笑声更甜,娇娇的,仿若棉花糖,稍触即酥。
  唐毅却并不答她,只顾着和祥子、李瑞寒喧,他们算来都是旧识,据说父母辈的关系也是不错,但陆婉总觉得唐毅对他们兄弟两个客气得都有些生份了。
  看他的作派,大略也是很大男子的,行事向来少顾及身边女伴。只是郎婷被忽视,面上就有些挂不住,趁机挑衅:“我听说唐少在网球场上历来是所向无敌,怎么样,要不要比两局?”
  一句话,却把陆婉也拖下了水。祥子是乐得在一旁观战,着力帮着邀请:“正好,我有些累了,唐少和小婉搭档,让我也见识见识二公子的风采。”
  唐毅倒也不推辞,转过头来看着陆婉笑:“李太觉得怎样?”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陆婉只觉得别扭得可笑,却还未等她发言,李瑞倒先替她应了:“我大嫂自是没有问题的,对吧?”
  都这样说了,她还能反对?
  唐毅自算是高手,她也不弱,两人几乎不需要经过什么磨合,每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只是郎婷表现更加出彩,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漂亮,有时候一击回头,脸上噙着浅浅笑意,简直就百花齐放,百媚横生,好几次,陆婉都忍不住叫说漂亮。
  可看到最后,陆婉到底是看出了几分名堂,这些漂亮的招式动作与其说是实战,倒不如说是卖弄,当郎婷又一次“不小心”碰到李瑞,摔倒在他的怀里的时候,唐毅干脆叫停,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二人:“郎小姐,要不休息一下吧?你好像很没力气了呢。”
  走回座位的路上,他离得她很近,所以他一倾身说话陆婉都弄不清拂动她耳边头发的是风还是他的呼吸:“真幸福是不是,李太会不会觉得羡慕?”
  她微微偏过头,只觉得耳后发痒,却仍是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滞了滞,这才头也没回地抛出一句:“哦,我还以为是你妒忌。”
  他闻言轻笑出声:“你倒不笨。”
  话里有话,陆婉又是一怔,却硬是猜不透,便不再理他,加快了步子想离他远些。
  那边厢李瑞已扶着郎婷先自坐下,后者看着唐毅,下巴微仰:“今日里不算,改天我得同你单挑。”
  她应是顶骄傲的女子,所以对唐的无动于衷明明已恨得银牙暗咬,脸上仍是笑意嫣然。这句话颇为隐晦,大略她以为也只她和唐毅能够懂得,所以说的时候一脸的心安理得。
  陆婉垂眸在祥子身边坐下,也是佯装未懂,心里却在想,李瑞向来自诩游遍花丛,只是这一次,会不会踢到铁板?对方明明就是只把他当成一颗棋子。她的全副心思都在眼前这个叫唐毅的男人身上。
  李瑞说了什么陆婉没有听清,因为祥子居然拿起纸巾来为她拭汗,她直觉地往一旁闪躲——那一刻竟让她想起那天晚上那莫名其妙的一拳,祥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神茫然,似全不明白她所为何来。
  她只好冲他柔然一笑,半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接过纸巾。抬起头,刚好看到正在和李瑞说话的唐毅,他迎着她的目光挑眉一笑。
  那个表情,陆婉心里莫名就是一寒,她觉得自己心里的东西就像是一卷被晒洗出来的私密照片,那么清晰而完好地坦露在他的目光里。

  开始
  陆婉确信郎婷和唐毅之间是有故事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这位性感而甜蜜的郎小姐还真的和李瑞在正正式式地交往了。
  她那天下班回家,看见郎婷坐在李瑞身边和祥子的父母相谈甚欢,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是她所掺不进去的快乐。
  也不妒忌,索性就去帮着摆碗布菜,厨房里的活计,她向来喜欢。以前父母一吵架,她和晓波就得挨饿,所以很早开始她就能自己做饭。有一次班上组织去郊游野炊,一大帮子人扛锅顶碗,跑到郊区的山上体验露天食宿,可那些人大多都是家中皇帝,平日里十指不沾洋葱水,要他们烧火做饭还不如放火烧山去,所以一切重任,从洗到切到炒,基本上都是陆婉一个人的份。
  当然,还有陈乐天。
  也是从那次以后,海子一得空就拉着她去学校边上的小饭店里搞加餐,他和老板混得熟了,买些菜往店里一提,陆婉就成了业余厨师。弄得后来饭店老板都跟她说:“你要是没考上大学的话,我们俩合伙开餐馆去?”
  海子也乐得起哄:“就搞那种露天表演式的,想想啊,一个美女厨师,噼哩啪啦把锅碗瓢盆舞得虎虎生风……”
  陈乐天笑着接口:“到时候你就前头帮着数钱,我后头还是给她洗菜。”
  多快乐,现在回想起来,陆婉还是觉得很甜蜜,肆意的青春,因为真实而变成永恒。唯一让她遗憾的是,为什么要到高中三年过去了两年的时候她才注意到陈乐天的存在?也许,早一点相熟,他带给她的快乐就会维持得更久一些。
  她垂眸,一一招呼着众人入席。饭后朗婷撒娇地拖着李瑞要去遛狗,她的骄羞让陆婉觉得汗颜异常——她算不算正常的女人呢?和祥子结婚也有月余,可就是两人独处时连亲昵一些的恩爱话彼此都没说过。
  她们前脚刚走,贾秀芬后脚就赶她和祥子出门:“你们也出去走走吧?平素里不是打牌就是窝房里不出来,这样不见太阳的也不怕发了霉啊?”
  陆婉倒是没什么所谓,进李家这么久了,还没好好参观过这个小区呢。日日重复着入门回家的既定的熟悉路线,对于这个外面仰望已久的顶级别墅区,她连有什么风景都没顶注意过。
  只出门还未多远,祥子就接了个电话,然后看着她很为难似地说:“朋友找我有事……”
  都知道他是什么事,陆婉管不住他也实在懒得理他,只是吃惊他对打牌这种娱钱活动的坚持,即使贾秀芬三令五申连吓带骂都没办法阻止他的热情,而他向来,是那么地听妈妈话。
  她点点头,象征性地说:“你去吧,只是早点回来。”
  后一句话不说他也明白,再敢晚归,估计贾秀芬都会跑现场去抓人。
  祥子却并没立即走开,沉吟了半晌反邀请她:“你和我一起去吧。”
  语毕看着她,央求似的,倒像个孩子了。陆婉没见过这样的祥子,也不知道当下是怎么想的,稀里糊涂就随着他去了。
  不想这次还真是有事,祥子朋友生日的小聚会,路上塞车,他们到的时候就有些晚了。一众人等环坐在豪华舒适但灯光昏暗的包间里,男男女女五彩缤纷得让她头晕。只是仍首先认出了唐毅,这倒不是因为他特别扎眼,而是陆婉一轮流地望过去,也就他算得上面熟,想不认出也难。
  “咦,祥哥,难得带夫人出场,来来来,做弟弟的先敬嫂夫人一杯。”
  说话的这位想来是有些喝高了,率先站起来举杯相迎,明显的亢奋过度。
  她酒量很差,普通一杯啤酒都能把她整晕,所以这会儿只好求助似地看向祥子。偏他就会呵呵傻笑,禁不起他们的再三起哄,也帮着来劝她:“就喝了嘛,都没点度数。”
  到底不想太驳他面子,陆婉硬着脖子一饮而尽,没有有兑任何饮料的红酒入口烧喉,呛得她差点作呕。
  她实在不喜欢酒的味道。
  和陈乐天分手的时候,她一个人走过酒店,也想学着矫情一把,拟把疏狂图一醉。可是透过泛着浓香的无色米酒,看着映在晶莹剔透的液体里那个胆怯懦弱的自己,她终于明白,她没有办法爱他人胜过爱自己。
  所以,连一点争取和尝试的努力她都没有做,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放弃。
  海子说,是不是处于上方的人总是不够珍惜?
  眼前仍有人不断举杯过来,陆婉恍恍惚惚地接过,迷迷糊糊地喝下,一杯喝过,再喝竟也不觉得多难,反隐有甜意。众人为她的爽快叫好,她微侧过头,看见祥子泛着红光的得意的脸,只觉得陌生而茫然。
  唐毅抬头望过去,斑斓的灯光下,面前的女子脸红似血,鲜艳欲滴,就像是白天里市场部做的那幅广告画,红通通的脆苹果,鲜得像要滴出水来。
  她端正沉静地坐在那里,笑容清浅淡然,但那一眼醉意眼看着藏无可藏。
  都是惯例了,每个人新带来的女伴都要经过这一关。只那些人风月场中过,或多或少都有些酒量和招数,轻轻巧巧都能避过,她是这种糜烂场合的初入者,清纯似水,戒心全无,根本就没发现周围这一群人的不怀好意。
  突然就不忍,唐毅悠然出声调侃:“祥子你可真不够意思,什么日子不选,偏选今天带新夫人出场,都把我们寿星哥哥的光抢完了。”
  “没事没事,生日年年过,好戏可不一定是天天有的。”最先说话的男子马上出言澄清。
  但到底还是让人知道正主是谁。吃过喝过牛皮吹过,男的照例打赌玩牌,女伴们无事凑堆聊天,隐隐地听见甲女对乙女笑:“还是你厉害,连郎婷都得甘拜下风。”
  这熟悉的名字让陆婉微微一怔,转头望过去,原先小鸟依人样儇在唐毅身边的女子笑得一脸得意,不过话里却仍有三分谨慎和七分故作的毫不在意:“什么呀,他根本就是谁也不爱,我也不过是陪他玩玩。”
  起头说话的女子再说了句什么,两人吃吃笑着一堆。陆婉听着无趣,而且也实在不喜欢作这种壁上听,可走过去另一堆人聊的也不外如是,华衣美食,帅哥巨子,或又是哪家公子的八卦情事,陆婉头晕而沉,昏昏只是想睡,别人和她说了些什么,她都是懵懵懂懂答非所问。很想装作有兴趣的样子掺合进去,奈何头脑短路,到后来连眼皮子都要跟着打架了。
  再次从洗手间里出来,陆婉走过去和祥子说了要先走的意思,他眼睛盯着牌头也没回地应她:“好吧。”
  很简单的两个字,连句简单的嘱咐都没有。
  倒是他的牌搭子抬起头来问她:“就回了啊,也不多玩会儿?晚点还有节目呢。”
  “明天还得上班。”陆婉微窘,突然就觉得这样正正经经的回答实在有点另类,估计上班这个词对他们这些二世祖应是很陌生的,因为那几个人的脸上同时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那好吧,要不我找个人送你?”有人作出要张罗的样子。
  “不用不用,我打车就好。”陆婉赶忙推辞。
  却恰逢唐毅从另一桌撤伙,闻言望着这边笑了笑:“我送李太吧,顺路。老爷子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连夜急招。”
  就这样上了他的车,连推辞都显得苍白,因为他直截了当地问祥子:“我送她,你放心吧?”
  “唐少是出了名的护花使者,美女搁你手里就没出过闪失,谁能不放心哪?”有人笑着起哄,弄眉挤眼,明显就是话里有话。
  可祥子的心思估计都没放在这上头,听见有人叫他,应得仍然没心没肺:“好啊。”
  陆婉心里一恨,干脆就默然同意了。
  唐毅也是狠,等她上了车,转过头去和女伴儿轻松一句:“乖,今天自己回去吧,哥哥我还有事呢。”哄小儿似的,硬就把那个跟出来的大美女扔一出租车里了。
  陆婉过意不去,等他上车后抱歉地说:“其实我可以打车回去……”
  “就你心眼实!送你就送你呗,哪那么多废话了?”
  那么老实不客气的样子,倒像她陆婉欠了他多大一个人情,饶是她受委屈惯了,这会儿也忍不住冷冷地顶上一句:“好像我也没求你送我吧?唐公子要是觉得这差使让你不乐意了,尽可以放我下车去的。”
  “嗬,你倒有脾气啊……”他正在倒车,闻言痞子般漫不经心地笑应,“没说你求我了啊?是我求你呢,我求了八辈子,今日里可算逮着个机会让我送你了呢。”

  遭遇
  这种没边没际的玩笑话,以前海子跟她说得多了,只是海子说得半真半假,而从唐毅嘴里出来,那轻佻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是调侃。
  不知道如何回应,陆婉索性就不理他,抵着椅背闭目假寐。
  身边的男子倒也识趣,一路沉默着把车开得飞快,因喝了些酒,陆婉只觉得头沉沉的,立体效果很好的音箱有个纯净的声音咿咿呀呀在唱: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善良的孩子
  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天真的孩子
  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
  车箱里来来回回就这一首歌,初初她听了只觉得糊涂,怎么就这么熟悉呢,这音乐,这歌词。忽然想着应是那年八月,桂花飘香的季节,楼下的小卖部那阵子好似总在放这同一首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课时休息的时候就喜欢趴在桌上闭目静听,周围是喧闹的嘈杂的声音,偶而夹着一两声叫喊:“陆婉,来帮帮我啊,海子他欺负人呢。”
  她睁开眼睛只是笑,却并不掺合,看着那些青春洋溢的脸在面前上窜下跳,这时候便觉得,没有比这首歌更适合的配乐了。
  而时常的,陈乐天会从她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脚下没有停留,她桌上却多了一颗糖,乳白的包装,上面印着一只可爱的小兔,有着张牙舞爪的快乐。
  毕业后陆婉有一次一下买了一大包,却远没有记忆中的香甜,也许陈乐天说得对,回味比享有更甜蜜。
  所以,他每天只给她一颗,偷偷的,带着两个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在想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陆婉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看见窗外的路灯一闪而过,日里热闹华丽的街道此刻像是寂寞的一条深巷。
  “没有,就是困了。”她懒懒地回应,想了想了还是问,“怎么你这里听来听去就这一首歌?”
  “哦,一个朋友留下的,一张盘就刻了这一首歌,然后满世界派发去宣扬他的喜欢,并且很顺理成张地拿走我车里全部的CD,说是替我保管。”
  这么张扬的人,陆婉不由自主想到海子,他若喜欢一样东西,也是这样,哪怕是半夜三更,想起了,不睡也得拉着你和他一起分享。看来这世上,海子那样的人物还是很多,陆婉笑了笑,算是理解,唐毅的口气温和包容,想来这个朋友必是他最珍视的,所以才由得她如此任性地予取予求。
  两个人泛泛地说了些话,都是中规中矩很普通的式样,只到最后,唐毅忽然想起似的问她:“你是妇产科吗?”
  “是。?”
  “一般孕妇要生的时候应该注意什么?”
  陆婉微微侧首,唐毅专注地看着路面,表情平静淡漠,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就她所知,他应是单身,他既问得举重若轻,她也就答得避重就轻:“就注意要生。”
  “怎样才叫要生?”
  他是个好学的乖孩子样,她想或是的确有事相询,因而没必要拿专业去寻人开心:“最典型的,羊水破裂和见红,有规律的阵痛,等等都是产前的症兆。”
  唐毅停下来,刷卡,然后等门卫开门,闻言看着她笑得揶揄:“你应该没有当好老师的潜质,这么专业的术语,你认为我能明白多少?”
  陆婉垂眸也是一笑,却仍是很认真地劝道:“这个你倒不用太担心,一般来说,妈妈知道的总比爸爸要多,定期去做产检,预产期将近时做好临产准备,一般来说,都不会有太大问题。”
  “我就怕她那个妈妈比我还糊涂……”
  话还未完,就被陆婉打断:“在这里停就好了。”
  他挑眉,算是了解,依言在路边停下。
  “谢谢你送我。”客气地道谢,陆婉解下安全带准备下车。
  “等等。”
  她回头。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唐毅。”他向她伸出手,风度绝佳,“如果有什么问题,我随时找你好不好?”
  “好。”她点头,说完又有些迟疑似地补充,“不过最好还是叫她定期和医生联系,确保没什么问题。”
  抽出手,她推门下车,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她没有回头,径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行得远了,听到后面发动机哄鸣的声响,灯光远远地洒过来,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孤独而伶立。
  唐毅还没有问题找上她的时候,她在唐家又一次见到了他。
  是周末,她还没下班就被通知说晚上去唐家做客。其实也是李家专门找上的,唐毅新开发的小区还没有最终定下配套的医院,贾秀芬想进驻,奈何找了这位少爷几次,总是被不软不硬的钉子碰了回来。
  无法可想,就利用了和唐家的老关系。
  临下班时因有个孕妇突然发作,虽然生产顺利,时间并不太长,安顿好后陆婉赶过去仍已到布菜时间,和众人坐在一桌的贾秀芬满面堆笑,想来应该一切无碍。
  这样子的举家聚会,据贾秀芬说是两家已经近十年没有过了。饭吃得也很顺,一路的宾主皆欢,郎婷极会做人,也很会劝酒,连带着陆婉也硬给灌了一杯,昏昏的薄有醺意。饭毕两家的老爷子边上下棋,唐毅借口事忙,早推脱得不见人影,朗婷坐在李瑞身边也像是困倦了似的沉默了不少,开场没多久就离席而去,就李家兄弟陪着两个妈妈凑台子打麻将。陆婉在边上看得眼困,唐兴秋突然唤她:
  “陆小姐,帮我去书房拿另外一副棋子好不好?这个旧了,你老爸爸说不称手。”
  她倒是巴不得的,问明书房位置,径自就上了楼,也忘了在人家家里该有些禁忌,推开书房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唐家满架子的书,而是立在窗前以一种暧昧的姿式紧紧相缠的两人。
  她赶紧低头,却仍是不可避免地看到朗婷的手,蛇一样地从唐毅松开的衣领里退出来。
  “对不起,那个,唐伯伯说书房里有一副新的围棋。”到底仍有些结巴,这种状况实在出乎陆婉的意料之外,也不在她的掌握之中。
  唐毅倒是毫不在意,递过围棋的时候还漫不经心地调侃她:“李太可得小心梯滑,跌倒就不好看了。”
  她闻言恨恨的,这痞子,明明是他在偷情,倒显得她格外心虚。
  朗婷全程无话,只走到一旁装作看书架上的“风景”,视她若不见。
  陆婉也乐得两个彼此当透明,这样倒少了直面相对的难堪,只是下楼的时候,她忍不住想,她这个嫂子,面对出轨的未来弟媳,正常的应该如何表现?
  结果她也只是当没发生了,另两个人不知道是根本就没看起她还是觉得这事没有解释的必要,三个人就这样都当没有发生似的,云淡风轻挥挥手过了。朗婷在她下楼后不久也下来了,找了个借口提前退场,只是陆婉看得出,她脸色明显不郁。
  以后也仍是隔三岔五地往李家跑,见着了她无事人样一切照旧。
  陆婉和祥子的生活也不见得多有进展,只是自那次带她出去后,倒把她当成了挡箭牌似的时不时要加以利用一番,搞得好几次,他同人打牌不归,害她也只能陪着在俱乐部里过夜。
  慢慢就觉得累,很多时候宁愿替人值班也不想回家做一些心不甘情不愿的陪衬,所幸能常常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这种生的喜悦渐渐冲淡了她日渐生出的对婚姻的冷漠和抗拒。
  周二那天,医院送来一个高危孕妇,脐带绕胫,估计在家待产时没有注意,到医院的时候大出血加昏迷,情况十分危急。
  “她的家人呢?”
  “没有,是她自己打的电话,我们去的时候家里就她一个。”
  “尽快联系她家里,孕妇和孩子很可能都有危险,必须马上手术。”陆婉从产房里走出来,对跟在身后的护士说。
  “通过她手机上的号码已经联系了,说是马上就到。”
  护士话还未完,通道那头的门被重重推开,汗流浃背的唐毅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他向来是风度翩然的贵公子,这会儿却只显狼狈紧张,连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
  “对不起,我……”
  “你是产妇的家属吗?”陆婉冷冷地打断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问他:“孕妇情况很紧急,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他一怔,像是被一拳打懵了似的根本搞不清楚这句话里的确切的意思。
  陆婉不由也觉出了自己的残忍了,因而口气略有缓和:“这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家属必须要作出选择。”
  唐毅微微张口,想了想很艰难才吐出两个字:“大人。”
  “请在这上面签个字。”护士见机地拿出手术同意书。
  陆婉转身进了产房,她没有回头,这种事情面对得多了,家属各式各样的绝望表情也见得多了,她本已麻木。
  可是,唐毅绝望而忧虑的目光仍然让她觉得不忍。
  或许,她不是同情他,她只是同情那个躺在病床上走在生死关头的女人,有这样的情人已经够可怜了,偏生孩子了,还遇上如此凶险的事。
  这或者,也是女人的可怜。

  请客
  陆婉才在桌上坐定,唐毅大摇大摆走进来。
  “刚才为什么那么吓我?”
  双手撑在她桌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眼里却有藏不住的欣喜和快乐。她不为所动,从病历本上抬起头没什么心情地解释:“对不起,这是病情需要。”
  “我不管,你害得我连吃中饭的胃口都没有了,晚饭你请吧。”
  他倒理所当然!陆婉看着他冷然一笑:“你不觉得自己很冷血吗?那个为你生孩子的女人刚从生死关口走回来,于情于理,唐先生是不是觉得应该先去陪陪她?”
  “我又没叫她生!”理直气壮的声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陆婉给他顶得一滞,半响硬没反应过来,虽说这人心有百样,可离谱成这样的大概也算是举世无双了吧?刚想说话,同在一办公室的肖玲举着一沓病历往他面前一站:“好狗不挡道,我们还得工作,先生如果没别的问题,麻烦让让。”
  “哎,说的什么话呢?”陆婉暗地一笑,却仍是一本正经地批评,“狗可不是这样让你给侮辱的。”
  唐毅一张喜笑颜开的脸硬生生僵在半空,看着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人哭笑不得:“得,看来我今天算是把你们得罪了啊。”
  “谁得罪了谁啊?”接班的黄青春从外面进来,随口问道,抬头见是唐毅似颇为奇怪,“咦——你怎么在这啊?生病了?你生病也不至于上产科吧?”
  唐毅像是很习惯这种玩笑的,睨了一眼陆婉嘻皮笑脸地回答:“黄姨,我就说这俩美女嘴皮子怎么就这么毒呢,敢情都是你学生啊。”
  黄青春笑着擂了他肩膀一下:“说什么呢?正经的,来这什么事,不会是发喜贴的吧?”
  “呵呵,还真是,现在正式宣布我升级了,从此以后有人管我叫小舅了。”沾沾自喜的声音,听明白了意思的陆婉和肖玲倒是唬了一跳,敢情她们两个义愤填膺地拐弯抹角骂了半天,还搞错对象了?
  黄青春哪理会得三人之间的暗战,睁大了眼看着他像是受惊似的:“小舅?唐糖生了么?”
  再不管二人之间说了什么,余下被暂时忽视的两人相视尴尬一笑,找了个理由先后落跑——只是,如果唐毅真要向黄青春告状的话,她们应该找个什么理由呢?
  “你是不是憋足了劲早就想找个理由来损我?”第二天中午,陆婉在走廊上遇见唐毅,他俯身在她耳后悄声说,然后还很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啊,这回没让你尽兴!”
  怪模怪样的东北腔,她立定了回头,看过去,是汪汪一眼笑意,滞了滞这才省得要找回自己的声音:“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却是没法抵赖,仍被他抓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请吃了一餐饭,当然,同样倒霉的还有肖玲。
  三个人,在医院旁边的一品鲜,鲍参翅肚羹、玫瑰手撕鸡、锡纸包鲈鱼……什么招牌点什么,吃得肖玲眼睛都直了,最后干脆抢过唐毅手上的菜单:“老大,照你这吃法,我们会破产的!考虑一下劳动人民的感受好不好?”
  唐毅往椅上一坐,大言不惭地说:“给你们个赎罪的机会还不好?免得你们心里有阴影。”
  陆婉少接他话头,只是安静地坐着看他和肖玲斗嘴,她突然发现原来肖玲还有一副好口才的,侃侃而谈,头头是道,素净的脸上带着几分小女孩的娇羞,染着桃红一片,年轻的面庞愈发的显得晶莹剔透。
  垂下头,她只负责专注地吃东西,一品鲜的菜烧得真是没话说,咸淡得宜,鲜嫩有加。只是唐毅不知道是太挑食还是根本没有胃口,各色菜式都是浅尝辄止,用过一口也就算了。肖玲因着是自己出钱,恨不能通杀扫光,饭毕出来,陆婉看着她都忍不住笑:“看吧,这下你得横着进医院了。”
  肖玲却还是苦着脸,望着已经走到停车场的唐毅很是哀怨地叹气:“虽然吃了这么多,可还是不够本,亏大了这回,不就是说错了一句话么,凭什么给他敲诈得这么厉害?”
  陆婉也有点心疼,她还从来没请过这么贵的客呢!实在很想回她一句色令智昏,本来嘛,任凭唐毅舌粲莲花威逼利诱她都不为所动,可肖玲不知道怎么的,让他三句话一说就屁颠屁颠跑过来跟她宣布要请客道歉,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却终只是笑笑,还没说话,抬起头那边厢肖玲仍是看着唐毅远去的方向,待嫁女孩心里的小九九,陆婉看得分明,很想劝她放弃,转念想想又何必?各人自扫门前雪,再者她对唐毅又能了解多少?如今的世道,眼睛都变得善骗,他是好是坏,又怎是才见过他数次的她能断定得了的?
  回到医院,护士说6号特护房病人在找。
  6号特护房病人,便是唐糖。大出血的她还很虚弱,因着算是高龄产子,恢复也见得比别人更慢。此时看见陆婉进去有气没力地央求:“医生,我想看看宝宝行不?”
  为人母亲迫不及待的心情,她能理解,却还是不得不摆明立场:“抱歉,现在不行,等你身体恢复了些我们会做安排。”
  “就看一眼也不行?”
  “怎么看呢,难不成我们抬着单架送你进去?”陆婉笑着俯身为她揶了揶被角,“虽然早产,但宝宝很好,这点你不用担心,只需要安心养好自己的身体就行。”
  唐糖闻言苦着一张脸惨兮兮地看着她。
  到最后陆婉还是扭不过她的要求去保育室用手机拍了孩子的照片,温室里睡着的孩子,安宁平静,粉红的小脸像刚蜕的一层新皮,嫩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
  她附合着唐糖啧啧称赞,偏有不识相的人,凑近来拿过手机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然后猛不丁地蹦出一句:“怎么这么像个小老头啊?还带发育不良的。”
  陆婉失笑,唐糖很是郁闷的横了弟弟一眼:“就你没欣赏水平,人那叫蜕变的开始。”
  “蝶变可比他漂亮多了……我未来的小外甥不会就长这个样子吧?一点我这舅舅英俊潇洒风流倜倘的格可都没沾到啊,该怎么娶老婆呢?”
  他倒是操心得够远。
  唐糖很没有好气地顶他:“沾你就完了,学你样年纪轻轻离几次婚我铁定吐血早亡。”
  唐毅皱眉不依:“姐你咋能这样自爆家丑捏?”边说边作势要来捂住陆婉的耳朵,“这话非礼勿听啊非礼勿听。”
  她倒不是真的想听,只是人家说了也就顺便听过,后来唐糖还屡屡拿这事来感叹:“我们家,我做再正常的事都属离经叛道,而我那个宝贝弟弟,做再多离经叛道的事,在他们眼里都属于再正常不过。”
  所以,她生了孩子,唐氏夫妇谁也没来看过一眼。她像习已为常似的,积极地复健,乐观地生活,一个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后来,陆婉才从别人那里辗转听来,她是未婚先孕,因着还搞不清孩子父亲是谁,所以原本就和家里关系恶劣的她最后被扫地出门。
  唐糖很健谈,言语犀利幽默,敢作敢为的性格让她看上去有几分泼辣,陆婉倒很喜欢同她聊天,有时候看她实在过得辛苦……转了晚班后有时间就会褒些汤带过去给她。有一次不知道是谁说给贾秀芬听了,打电话来七里八拐地问了许多最后才扯到这上面:“听说,你最近常带汤外出?”
  她觉得好笑,嗯了一声应道:“唐糖生了儿子,虽有保姆,可做的总不合她胃口,我就帮着褒了几次。”
  “哦,做得好,唐家两姐弟关系素来亲善,指不定我们家的事通过她还能柳暗花明。她住哪号病房?得空我也去看看她。”
  果然是生意人,什么付出都想着有所回报,陆婉苦笑着摇摇头,也并没多往心里头去。只是自此就和唐糖混得熟了,出院后常差使唐毅送吃的过的,科室里见者有份,偏他还生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张巧嘴哄得从上到下莫不开怀,所以倒成了熟客,三天两头地跑到她们科室来胡吹海侃一通。

  源头
  接到晓波的电话,正是下午两点钟太阳正辣的时候。甩了电话陆婉趴在床上闷头捂了半晌,一直到呼吸不过来这才起床换衣服。
  家里很静,祥子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他出门的时候她正在睡觉,迷迷糊糊似听见他说了什么,她上晚班后总觉困得很,嗯嗯唔唔地应了几声什么也没问,就随他去了。李瑞自和郎婷拍拖以后,住家里的日子都少了,贾秀芬又一天到晚忙得像个歇不下来的陀螺,有时候陆婉真觉得这个家空得可怕,从楼上到楼下,永远安静得让人生疑,就连凉拖踩在地上的刷刷声都能引得回音四起。
  这样比来,她倒是更喜欢唐糖的家了,很小的二房一厅,70平米不到,哪怕就只是一个人在家也不嫌空得慌,晚上开一个灯所有角角落落都尽收眼底。她倒是有先见之明的,知道寂寞最耐不得空间的折磨,所以选最小的房,也能过最舒适的日子。
  随便拣点东西,陆婉下楼,今日里倒是例外了,李长乐一个人歪在客厅里玩一人象棋。这一点祥子倒和他很像,非常老式守旧的人,在有钱人都玩高尔夫保龄球,花钱买运动的时候,他们宁愿窝在房子里,自娱自乐都是好的。
  “爸,晓波这几天要读书去了,我回去送送他。”陆婉立定了,轻声说。
  “哦。”李长乐头也没抬地应,算是知道。
  本来也就没打算他会多说什么,陆婉转身换了鞋出门。因是盛夏,日头毒得很,躲在廊下阴影里等出租的陆婉觉得自己就像是蒸笼里的一只蚂蚱,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燥闷。
  是自己心里烦吧,所以才更觉得闷。
  晓波在电话里问她:“姐,爸爸是不是真的有外遇?他们又为这个吵起来了。”
  应该打得很凶,即使隔着长长的电波她都能听见那边嘈杂纷乱的声音。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她很想立马就能飞到家里,可又害怕即将要面对的现实,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扯哪根都连筋连肉,痛得刺骨。
  从繁华城东昂贵的别墅区回到自己家所住的城中村,前者有着最繁华的表象和最冷漠的人情世界,而后者,虽然贫穷落拓,但倒底还有着朴素的名声,比如这会,陆婉刚从车上落地,巷口聚着的一群或光着膀子或甩着大蒲扇的男男女女散了开来围上她,七嘴八舌吵得她越加头晕:
  “小婉,你回来最好,也劝劝你爸妈,你们都这么大了,也该不吵了。”
  “都这年纪了,不值得。”
  “你妈妈脾气不好,不过你爸也得收收心了不是?不为别人考虑,也得为你们姐俩想想嘛。”
  ……
  她笑着一一受落,挣脱出来已然是汗流浃背,脸上的肌肉都有几分僵硬,他们或是好心,可陆婉并未觉得有好意,这种劝导更像是火上浇油,因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涨满了达到临界点气体的球,一不小心就会将这世界全炸为灰烬。
  推开门,屋里一片狼籍。出乎她意料,陆父并不在其中。晓波正在收拾战场,脸上仍是混和着难堪与难过的倔强,看见她,也只是弩弩嘴,无声地指向坐在客厅里独自抹泪的陆母。
  要搁以前,她也不会去劝,顶多和晓波一起把屋子回复原样。
  叹口气她坐过去,递上纸巾,轻唤了声:“妈。”
  小心翼翼的无可奈何。
  陆母没应,只是哭。
  “你们吵什么呢?晓波马上就要读书去了,你们这样,不是让他不安心么?”
  “是我想么,你问问你爸他做了什么?都几十岁了,他不怕丢人现眼,我还怕你们给人戳脊梁骨呢。”
  到底没忍住,陆婉皱眉:“爸都做什么了啊,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
  一句话没说好,陆母转过脸来对着她发怒:“我兴师动众?你现在还说我兴师动众?你那个不要脸的爸爸这把年纪了还要给你们找二妈,你还说我兴师动众?”
  噼哩啪啦的一顿数落,以前还顾忌着他们不懂事,少说得这样直截了当,现在是干脆什么难听说什么了,陆婉沉着脸听了一阵子,到后来实在觉得不太像话,扯了晓波就往外面走,也顾不得屋里哭得声嘶力竭的陆母了。
  她想发火也应是有惯性的,自从上次在家当着父母的面摔了花瓶后,自己是越来越没有耐性面对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打闹。或者这也是陆母和陆父争吵几十年的原因?
  “爸爸去哪里了?”下了楼,她问晓波。
  “我不知道,刚才给邻居硬拉走了……姐,我快饿死了都,还没吃中饭呢。”
  陪着他就近挑了家食店,晓波是真饿了,一碗馄饨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她想真是少年不知愁知味,晓波心性开朗,有什么说什么,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太久,这一点万幸没有像她。
  也许总有一天,她会给心事闷出病来。
  晓波推开碗,心满意足的抹抹嘴,然后凑近来问她:“姐,你说爸爸真有外遇吗?”
  她一怔,抽出纸巾一点一点慢慢抹去沾在弟弟袖口的油渍,轻描淡写地应:“你说呢?妈妈脾气不好,所以遇事总疑神疑鬼,你又不是不了解她。”
  “可是,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晓波”,她有些严厉地打断他,“这些话听过就算,爸爸多大年纪了?你以为他还有那精力么?”
  再不和他讨论,东拉西扯了些他入学的事宜,然后让他给陆母打了个包带回去,她想着能在上班前找到父亲好好谈一谈。
  可谈些什么,自己也未必清楚。她和父亲向来就不是朋友式相处过来的,最亲近的谈心也不外是“天气冷了,多注意身体”或是“缺不缺钱用”之类的,那时候,寡言的父亲有着少见的和颜悦色。
  可明明,记忆中的父亲也有过很开朗的年纪,也过过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日子。
  上千人的厂区,他负责后勤采购,她那会还很小,没事总喜欢往父亲单位跑,因为长得甜,那些个叔叔阿姨辈的有事没事喜欢逗她,陆父的上司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看见她就总是“儿媳妇儿媳妇”地叫。
  那一天,是周末,陆父说厂里有人加班,得给人家准备伙食。她死活腻着跟他去了,而那次应该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去父亲的单位。
  陆父说有人找他谈事,让她在广场上和一群小孩子玩跳绳,她玩得累了,想喝水,想也没想就往父亲宿舍里跑。
  可就是在那里,她看到了让她目瞪口呆的一幕,老式的旧房子,遮不了太多丑陋的事,透过宽大的门缝,她看见父亲以暧昧的姿式推倒身下的女人……
  以她那时的年纪,完全明白房内上演的是什么戏码,也很清楚说出来对她对她的父母意味着什么,她觉得屈辱,可终究什么也没说,也从来就没对人说过,即使是很久以后,陆父问她为什么不他去单位了,她也只是沉默以对。
  但是,陆母仍是有着女人非常的敏锐的触觉,那时候,晓波出世还不到一年,连一点父母相亲相爱的好日子都没见识到。
  陆婉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很同情母亲的,可是每当一看见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就又觉得所有的同情都抵不过那一刻所产生的厌恶。
  或者,她想同父亲说的就是这个。
  每个人都必须容忍,如果他当年真的选择了继续维持这段婚姻,那么,他至少应该意识到是他的错才造就了此后婚姻里的千疮百孔。
  而他,有义务去弥补。
  陆父离家并不远,挂了电话她直奔目的地。
  烟雾缭绕的旗牌室,人一走进去立马就有被呛出来的危险。立在门口的陆婉皱了皱眉,远远地可看见独自坐在角落里闷抽烟的父亲。
  退休这几年,他似乎老了很多。
  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陆母那般显老,上六十的年纪从背后看上去仍有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
  小时候和海子同桌,老喜欢拿自己的父亲比帅,一个说是周润发,一个夸是郑少秋,争吵打骂的背后,都有着同样的骄傲和自豪。
  但父亲的外遇让她从此不再论及父亲,即便提到,也无法理直气壮地挺胸相顶。
  不是没有怨恨过的。
  陆父招招手让她坐下,叫过一个杯子,给她倒了一杯二锅头,自嘲似地笑了笑说:“将就着陪我喝一杯吧,你老爸没本事,请不了你再好的了。”
  一句话,说得她心里一软,举杯同他碰了碰杯。
  “这还是你第一次陪我喝酒吧?”陆父看着面前的女儿,颇有几分伤感地说:“别人都说女儿同爸爸亲,可你长大后,我们都没好好说过几句话了,小时候你多粘我啊……”
  陆婉听到这里一仰脖子,烈酒入喉,只觉得火烧火燎般,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她以为喝酒能给她以勇气,让她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父亲,可是,直到离开,她都没有说出一句有实质意义的话。
  只若祥林嫂般把劝了陆母的话拿出来翻来覆去地嘀咕:“晓波马上要读书去了,也让他在外面安心些。”
  冷静下来,竟是那般的平静与淡定,倒像是平日里劝架的邻居似的,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秘密
  始终点不中最要害的点,索性就越加的意兴阑珊。看看时间差不多又到上班的点,陆婉泛泛地劝了几句,都没抱什么希望,争吵打骂几十年的夫妻,哪可能她一两句话能改变得了的?
  “我要走了……晓波读书,钱够用吗?”
  陆父点头算是回应,凑乱的头发更加显得灰败干枯,忽然觉得不忍,冲口而出问他:“你们,还过得下去吗?”
  积聚于心多年的问题,问出来,原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只陆父意外,抬起头看着面前娇小柔弱但眼神坚定诚恳的女儿,像是忽然不认识了似的,好半晌讷讷无言。
  “如果你想离婚,也许我和晓波都会支持。”陆婉干脆一点到底,总要了结的,这没完没了的日子,“而且你放心,你们两个,我都会奉养到老。”
  只求这种没完没了吵吵闹闹的日子可以结束。
  但陆父偏不给她痛快,闷头喝完杯中最后一滴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吧,你上班要迟到了。”
  她觉得失望,隐隐又有点鄙夷,他这种几乎没有止境的怯懦。
  回到医院,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振作心情,呲牙咧嘴,努力地微笑。还未到科室,远远便听见肖玲愉悦的笑声,没心没肺的样子。
  推门进去,肖玲走过来挽着她的手臂献宝一样地说:“吃晚饭没?我给你打包了。”
  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很尽责地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这么好,有喜事了吧?”
  “不告诉你!”肖玲甩甩头,娇俏的下巴微微扬起,无限神秘与骄傲的样子。
  “小样,那么神秘?”
  “中彩票了?这么好的东西要不是中奖了你才舍不得请我们呢。”
  “不会是钓到金龟子了吧?”
  “要我看肯定是踩到狗屎了,所以想花钱消灾。”
  乱七八糟的猜测,到最后越说越不像话,陆婉站到一边,嘴角噙笑看众人拿肖玲取乐。她不愿参与,因为以她对肖大小姐的了解,待会人一散去她定会来找自己。
  果然,交班后忙过头阵,科室就余下她们两个,肖玲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她:“知道我下午和谁吃饭去了吗?”
  陆婉正在看病历,头也没抬地蹦出一个名字:“唐毅。”
  一语中的,肖玲瞪大了眼看着她:“哇,不是吧,你半仙啊?”
  她失笑:“没有,就是猜的。”
  肖玲不依地遮住她的视线:“那为什么你不猜别个的名,专猜他呢,你知道什么?”
  她微微一顿,她知道什么呢?想起坊间对唐毅的笑言——宁可错杀,绝不错过,他是花丛老手,常来常往这科室,肖玲那点欲拒还迎的小心思,只怕他比她更先知道。
  但这种话自不能说,想了想陆婉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在洗手间看见你从他车上下来。”
  肖玲闻言脸兀自红了半截,扭捏半晌才吞吞吞吐吐地问她:“那你还看见了什么?”
  “反正限制级的我肯定没看见,他没有打下车窗。”陆婉笑着调侃,颇为夸张的遗憾的语气。
  “你真坏,调戏人不是。”
  哭笑不得,谁调戏谁啊?明明自己先摆了一脸暧昧,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还是不得不提醒她:“跟他来往,你了解他本人吗?”
  “那重要吗?”肖玲哂然一笑,“又不是请客吃酒先得打听了贵酒店好不好才能决定,事先了解就没了新鲜感,往后会多没劲啊。”
  陆婉气馁,她这样一说倒显得自己像个多嘴多舌的老太婆了!有时真是觉得奇怪,明明她和肖玲差不多年纪,可怎么就代沟那么深呢?
  是她老了吗?
  正说着,护士报告说十床产妇宫缩转为规律,宫口已开。两个停了说话,有条不紊准备下去,因着产妇已痛了一天,所有前期事项早已做好,只是她痛到最后基本上已是神智不清,逮什么咬什么,抓什么都像是救命稻草。陆婉就不小心给她挠了一下,五个红红的指甲印,血线一样直直从她臂上划过,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当下也没觉得,到从产室出来,一碰水竟辣辣地疼,这才惊觉。
  回到科室稍稍擦了些药水,随便也就处理了下。晚班其实并没有多少事,运气好没有人生孩子的话,基本上可以在休息室一觉睡到天亮。只是,陆婉认床,医院里闻了那么久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硬是不惯,所以很多时候,就那样坐在科室里看前面留下的病历。
  医院的夜里很静,偶尔能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陆婉去产房转了一圈,出来立在长长的通道尽头,灯光昏黄模糊,倒颇有点恐怖片的意味。
  读大学时初上解剖课,她第一次摸到泡在药水里的尸体,很多同学把那一天吃的饭都差不多吐光了,女孩子们更是吓得哇啦哇啦缩做一团,只她,镇定如常。
  却到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杀了人,手和脚切下来藏在床底下,脑袋挂在床头,有人进来了,她冷静地把剩下的尸体卷进被子里,就那样和衣躺下去。半夜里惊醒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么血腥而冷酷的梦境。
  后来在QQ上,她当笑话似地说给陈乐天听,他却郑而重之地问她:“陆婉,你有什么放不下的秘密吗?”
  她听得一怔,眼泪差点就落了下来,恨不能把一切全都告诉他。
  但,能改变什么呢?她父亲的外遇不会因为她说出来就不会存在,她的压力更不会因此而减轻或消失。
  或者,从父亲宿舍里跑出来的那一刻,那个梦就已经真实地发生了。

  爱欲
  “你怎么坐这了?”肖玲从科室里探出半个脑袋,看陆婉坐在外面很是奇怪地问。
  “没有,突然有些犯晕。”她本来脸色就有些疲惫,因为心情不好而越加的显得憔悴,所以几乎不用装,肖玲就想信了她,走出来扶住她半只胳膊:
  “去休息算了,晚上都没什么事。”
  她依言进去,并没多作分辩。躺在床上,听肖玲和另一个护士大谈恋爱经。
  “爱情啦,实际上就是两人玩跷跷板,不是你上就是他下,要维持平衡实在太难。”
  “那我就处在下方好了,只要我能找到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毕竟有一个男人能让自己仰望也很不错啊。”
  “啊,算了吧,我最不耐烦看人鼻孔了。”护士夸张的语气惹得大家好一阵轰笑,但肖玲说话时候脸上透出一丝不由自主的甜蜜,让陆婉忍不住问她:
  “看你那样子,是找到让你仰望的人了?”
  肖玲笑着摇头,但她的快乐而满足的表情足以回答了一切。她是单纯的女子,二十多年来唯一轰轰烈烈的爱情还是暗恋上了隔壁班的男生,所以,她对爱情的想象就像是捡到精美礼盒的孩子,总觉得只要打开就有着无限美丽的可能。
  陆婉并不是太八卦的人,或者是受母亲影响太多,别人的悲喜向来少放在心上。可是隔日在唐糖家里真见着了唐毅,她还是问他:
  “你这阵子好像特别的春风得意,有新爱情了?”
  他正在帮她给拉了稀的孩子找尿布,手忙脚乱地,闻言在陆婉身前身后上盯下瞧,直把她看得头皮发麻,只好问他:“找什么呢?”
  “我找啊找,努力地找,在找尿片,水,还有传说中的爱情。”
  回答得一本正经的,倒把陆婉惹得失笑,这个问题也就不了了之。唐糖初为人母,用她的话说虽年纪活了大把,但奶孩子却是门外汉,所以陆婉的电话自孩子被接回去后就快成了她的专线,一得空还被抓了过来传经授道。
  唐糖紧张孩子,想着要亲历亲为孩子成长中的一切,除了钟点工为她打扫卫生做做饭外,连个月嫂都干脆不请。偏自己又不懂,给孩子洗澡穿衣都成了问题,因而就累苦了唐毅,成日里差使他去买这买那,忙东做西,那个连水都没烧过的公子少爷不得不卷起衣袖为孩子洗尿片煨奶。
  “你要乖点啊,不然小心我踹你屁股,你妈把我当全职保姆了都。”陆婉帮着唐糖洗完东西,就看到唐毅指着躺在床上的小家伙出言警告。
  “你要敢踹他屁股,我就敢把你扔到西城河去喂鱼。”唐糖走过去瞪着站起来比自己还高一截的弟弟,“想当年爸妈插队的时候我照顾你可比今天你照顾他辛苦多了,没良心的家伙,跑几天腿就成这德行了?”
  “那你以前光顾着玩还饿晕过我呢。”唐毅顶她。
  两个人于是噼哩啪啦从N多年前偷桃子谁不讲道义亡命逃走开始,到唐氏夫妇抓着闯祸的两人暴打结束,最后唐毅无心之言,瞅着唐糖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就你那点小心眼,还记恨着爸妈呢?”
  唐糖冷哼了一声:“我小心眼?在他们眼里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陆婉不知道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但看着两人间的情绪都有些了变化,所以,见机从孩子堆成山的衣物间抬起头,问:“对了,孩子叫什么名呢,取好了吗?”
  一句话,让微微有些僵掉的气氛又热络起来。
  “她啊,从怀孕到现在,名字倒想了成百上千个,就是没一个能定下来的。”
  “说来听听,是时间要去上户口了,名字得尽快定下来。”
  可是,这个名倒还真是难取,孩子随了母姓,依着唐毅的意思得取一个大气又上口还好记的:
  “男孩子嘛,名字要简单易记,这样好泡妞,样貌丑点没关系,但至少名字不容易给人忘记;若是女孩子呢,就取个最复杂的,这样可以考验那个男人有没有对她上心,记没记住她的名字。”
  说得唐糖和陆婉面面相觑,他倒是想得真远啊,才出生就规划好小家伙的追女大计了。难怪他在这方面成了人才,三十不到就离婚两次,还整天一副情圣的面孔到处招摇!
  三个人兴兴轰轰地论了半天,到孩子睡醒了都没得出任何有建设意义的结论。后来看着唐糖宝贝似地捧着孩子,陆婉随口说了一句:“算了,你叫唐糖,我看他就叫唐果好了,多甜的一名字,保准以后MM们光念着这名字就想吃他。”
  余下两人眼里精光一闪,当真有种踏破铁鞋后蓦然回首的惊艳。
  以至于后来唐毅送她回去,都还很是郁闷:“这么简单的名字,怎么我就没有想到呢?”
  “因为你用心不纯。”陆婉漫不经心地回应。
  他听了却笑,一脸佩服的表情:“怎么我倒觉得是你心思不正呢,什么叫光念着名字就想吃他?当医生的人就是敢说啊。”
  两人混得熟了,陆婉对他已不似当初那般拘束,早知他嘴坏,所以她都懒得和他斗嘴,因而常常他是磨刀霍霍地准备挑衅,她却好整以暇地视为空气。
  比如这会,陆婉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答言。
  唐毅思想却不知道转到哪里,忽然就问她:“你的手臂怎么了?”
  她肤质向来就好,伤痕已不明显,但仍能一眼看出是抓伤,她看不得他一脸暧昧的坏笑,没好气地顺着他的想法应道:“我玩SM,不行么?”
  他果然就哈哈大笑:“这我倒没看出来啊……”
  陆婉撇嘴,干脆闭口不言,唐毅说话从来就毫无顾忌,和他比起来,她显得太清水了。更何况,口舌便宜她素就不屑。
  唐毅对她的冷淡并不以为意,笑着继续自说自话:“你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是不是因为怕刺激到我们这种单身汉,所以那会才问我是不是有新爱情了?”
  果然是多嘴惹的祸,陆婉不禁有些后悔,又不想点破用肖玲的话说是“尚在萌芽状态”的爱情,因而避重就轻地回答:“你想多了,就是觉得最近这阵子你的情绪特别好。”
  没想到他倒固执得很:“情绪好有那么多原因可以猜,比如我当人小舅子了,或者是生意又赚大发了,为什么光光就猜我有新爱情了?”
  “那就是我猜错了,像你这样的人,可能享受短暂的激情多过女人给你的爱情。”
  “这话我喜欢。”唐毅不理她话里的讽刺,像捡到宝似的笑得很是开心,“女人的身体向来比她们的爱情对我更有吸引力。”
  话说得这么直接,陆婉一时就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假装专注地看窗外风景。
  唐毅却不放过她,趁着等红灯的机会,转过头来盯着她问:“男人的身体和爱情,你享受到了哪一样,陆婉?”
  他这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
  陆婉滞了滞,慢慢回头迎上他的目光,嘲弄地笑:“怎么,现在不叫我李太了?”
  “还是你喜欢这个称呼?”
  “不是我喜欢,是我想看看,你这种假洋鬼子似的礼貌会维持到什么时候。”
  绿灯亮了,他原位坐好,侧面望过去一张脸因为笑意的醺染线条柔软俊美得几乎失真:“生气了?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连转移话题的技术都这么高超。”
  他的笑声刺激得陆婉愈加有些气闷,有时候她是真不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认识,唐毅对她就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那句从无人叫过她的李太哪是客套,明显就暗含讽刺,她能忍到今天才说出来也算是修养到家了。
  尤其她讨厌他那种似了然一切的目光和自以为是的口气!每每这个时候,陆婉觉得自己就像住在玻璃屋里一样,一举一动都让他看得清晰分明。
  “不过,你不要以为就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我实在好奇,像你这样的女子,真能受困于李家那个精致的牢笼吗?男人的身体和爱情,都有致命的诱惑力,难道你就不想要吗?”

  爱情
  还是读大学的时候,宿舍女孩子都先后有了男朋友,只她,像个剩女似的一直当留守室长,每每这时,海子便会痛心疾首般地教训她:“你明明就有一双桃花眼啊,却偏偏,没一点当妖精的潜质。”
  她的确没有,她模样顶多也就算是中等偏上,性格不够刚烈鲜明,言行历来谈不上出众脱俗,搁在人才济济的医学院里,加上她所在的班清一色的女孩子,走出去,很快就会被一片诧紫嫣红所淹没。
  可是,即便如此,不代表她听不明白唐毅话里暗含的意思。
  他认定了她是他可以随意采摘耻笑的红粉浪蝶,所以言语冒犯都不会觉得有任何抱歉。但陆婉性子性子向来温吞,当下闻言也只是冷了三分颜色,寒声说:“你一向这样自命风流不凡吗?男人的身体和爱情,我倒没看出来你有哪一样!”
  可恨的是唐毅却仍是笑,漫不在乎的样子:“哎哎,你话既然这样说了,要不要我脱衣服证明,我的身材绝对比李祥要棒?”
  她不吐血都不行。
  内心明明已经呕得要命,陆婉仍回头对他嫣然一笑:“李祥是男人,而你,就算脱了衣服也顶多是只没长毛的公猪,还是四处蹦达胡乱撒种的那种种猪。”
  直到走出很远,她好似还能听到唐毅那种令人生厌的爆笑声。
  晚上唐糖就打电话给她:“陆婉,你厉害,我风度翩翩的弟弟第一次给人骂作是种猪呢。不过这比喻还真是叉叉的形象!”
  唐糖决心给儿子做好榜样,立志改掉粗口的习惯,所以三字国骂硬被她改成一般人还听不懂的叉叉的。
  陆婉听得都有点想笑,她不知道唐毅怎么还好意思转述给唐糖听,只是那会她正坐在贾秀芬面前,貌似温和谦恭地聆听教诲,所以当下也只是嗯嗯哦哦了几句。唐糖是极聪明的人,虽在兴头上,还是觉察到了不对,问了一句在忙,然后即时收线。
  贾秀芬看着陆婉放好电话,清咳了声继续接着上面的话头:“你若缺钱花,吱声就是,这工作我看还是辞掉的好。”
  她在家里独断专行惯了,若非是看着陆婉虽表面柔顺内里倔强,大略是不会这样郑而重之地作出一副与她好商好量的架式。
  陆婉心里明白,这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她要再不知趣,只怕日后冲突难免,当下微一沉吟,力持诚恳地说:“也就签了两年的合同,很快就会期满。当初为了能够签约,我家里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现在提出辞职,我怕医院那边会不好看。”
  “医院那边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同意,明天我就托人去打个招呼。”
  陆婉一阵骇然,到底年轻,情急之下就有些慌不择言:“别……我觉得这事还是缓些,再说也得与祥子商量不是。”
  “让你辞职也是他的意思,这孩子也没个正经事做,总嫌闷得慌。今后有你陪着就会少去那些荒唐场所,他现在新婚,还抵得住外面的种种诱惑,时间长了,只怕万一传出点什么,你面子上也不好看。”
  陆婉唯唯应了,心里却颇不以为然:除非买春,不然以祥子的不解风情,大概是断不会有什么绯闻出现的。女人于他,还热不过手中一副牌九!
  拉拉杂杂再扯了些,陆婉总是没有答应,贾秀芬说得厌了,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样子:“你不辞职也行,去把环取了,这家里也该添个小辈了……祥子是在吃药,但我咨询过医生,他这情况,已经可以酌情减少剂量,没什么意外半年也就可以断了用药,你正好可以趁这个时间调理下身体,做好准备。”
  半年,想着总比眼前逼着她辞职要好,陆婉不想太违逆了婆婆的意思,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后来回房里一想,这一晚上说下来,或许前面都只是铺垫,与她上不上班其实并没有多少关系,重要的还是她肚子里那枚避孕环。
  李家瞒着祥子的病情把她迎娶进门,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向她解释过半句,就算贾秀芬今天正式承认了,也是没有丁点抱歉的意思。或者,她应该庆幸,若非祥子有病,他大概也是像李瑞像唐毅般的花花大少,而她顶多就是李家娶进门来的一头母猪,专为产子罢了。
  想起前头骂唐毅是头公猪,这会自己就差点沦为母猪的命运,心下就略有了几分不快。因为不想见唐毅,以到于后来唐糖再来电话,陆婉都屡屡找借口推托了。
  眼看着她转了白班,婆婆对祥子也下了狠心,冻结了他的银行账户,因着手头紧张,他倒安份了好一段时间,但情绪明显就颓废了许多,稍有不顺就摔东砸西。所幸对陆婉还好,夜里睡觉总像个孩子似的死死抱着她,想挣脱都是不能。
  偶尔,陆婉心里会升腾起模糊的幻想,夜里和祥子躺在床上看电视或听音乐,会忍不住问他:“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
  他把头埋在她怀里,含混呢喃地应。这时,陆婉会觉得指端隐隐有幸福在流转,心像她为他洗过后半干的头发,带着一丝潮湿的柔软与温和。
  隔日去上班,情绪也就特别的好。黄青春见了她也忍不住调侃:“看我们陆医生,有句话怎么说来的,眉间带笑唇含春是吧?”
  “那是当然,她和祥子青春年少,小日子正当头,这个时候不含春难道我们这些老婆子含啦?”
  她给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那些医生又仗着资格老说话百无禁忌,陆婉知道说不过她们,索性由着她们信天取笑,顾自看起日记来,偶尔听实在是胡闹不过了就插上两句以示她本人尚在。
  抬起头,却见平日叽叽喳喳的肖玲倒格外沉默了,趁众人散去,这才笑着问她:“今日里怎么了,给霜打蔫了?”
  肖玲微微撅嘴:“最近特郁闷,烦着呢。”
  “这倒是少见,我还以为你是少年从不识愁滋味呢。”
  “什么啊,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讲究衣食住行,哪能不愁呢?”叹口气,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
  陆婉笑笑,也不问她,果然,没待半刻,肖玲就忍不住问她:“陆医生,你说唐毅他是什么人啊?”
  “男人啊。”
  “不和你开玩笑,你知道吗?这阵子他对我老爱理不理的,打他电话也常常不接,昨天晚上就更过分,我打过去,他那边竟然有个女人在问他要不要先洗澡!”
  她显然是气着了,说到后来乱七八糟的渐无章法,还没发泄完,有产妇要进产房,这一进去就忙了大半个上午,下午院里开会,两人后来就再没时间就这问题讨论过,待想起来想说时,肖玲早已转了目标,休息一天再上班就满科室里派喜糖,说是庆祝她相亲成功。
  到下班时,果然见一男子前来接她,肖玲见了远远就跑着迎上去,脸上有说不出的甜蜜欣喜。
  陆婉随大流,和众人趴在窗沿上看他们远去,旁人说些什么也没在意,只依稀想起肖玲前日里说的话:“我就喜欢他,我就觉得这世上他是独一无二的,真要错过了他,我还能找着像他那样好的人了吗?”
  仅是眨眼,就另投怀抱了。
  原来爱情,也不过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遇着了更好的,前情旧事,就都可抛弃了的。

  暗疾
  照例回娘家,祥子开车送她到半途。一路上不是嫌她家那边停车不方便,就是说她家房子太小,这样的借口找得多了,陆婉大略也明白他“好心好意”要陪她出来的心思。忍了半晌索性还是随他:“要是你有事,我可以在这里下。”
  “好,走的时候打电话,我来接你。”
  一点也不客气地停车,为她开门,连句客套话都免了。陆婉立在原地心沉了沉,汽车的尾气喷过来,夹着烈日的热浪几乎把她呛晕。
  打的回家,陆母赤脚过来开门,眼睛越过她看向外面。
  “不用望了,祥子没来。”
  陆母收回目光,口气悻悻:“快三个月了吧?除了结婚那次,他来这家里统共都不超过三次。”
  “应该知足了,就是他亲姑妈一年也不会去上两次。”陆婉放好东西,淡淡地应,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他不是很喜欢应酬的人。”
  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陆婉望了望里间:“爸爸呢?”
  “谁知道。”陆母闻言脸色一沉,“整天吃了饭不是打牌就是四处闲逛,也不看看人隔壁老王,同样是儿子读书,他退休了可从没闲着,知道到处去找零工贴补家计……晓波读书,现如今学费贵得要死不算,连生活费都那么高,哪里负担得起啊?”
  陆婉皱眉:“我不是每月有寄钱给他么?”
  “也不能总指望着你啊,你现在也成家了,老帮衬娘家,贾秀芬她们会没有意见?再说了,你在他家也未尝就过得好了。”
  或许是已走进厨房,陆母最后一句话声音忽地就小了。饶是如此,陆婉还是听得分明,忍不住就是眉心一跳,走过去倚在门框上看陆母从冰箱里取冰镇好的糖水:“这话你是听谁说的,我哪里不好了?”
  “要是好你会不想要他李家的孩子?巴巴地结婚才半月就去上了环!”陆母回头盯牢了女儿那双漂亮但此刻看上去并没多少感情的眼睛,心下被她眸子里清冷惊出几分凉意,这个女儿,是越发的让她觉得陌生了。
  所幸陆婉不像晓波,横起来僵着脖子与你对干,她只是垂眸笑了笑,语气凉薄:“结婚生子,既然结婚都已经身不由己了,生不生孩子,总可以随了我想或不想吧?”
  “什么?”她说得含混,听上去更像是喃喃耳语,陆母不得不凑近了些问。
  “没什么。”陆婉捋了捋汗湿的头发,径自拿碗和调羹在客厅里坐下,再说出来的话就有了些冠冕堂皇的意味,“我还年轻,觉得先有事业了再要孩子比较好。”
  这话搁平常人家陆母或许就信了,可李家是谁,难道还缺了陆婉赚的几分钱花?
  “是李家对你不好吗?”
  敏感的妈妈,陆婉叹气,或者就是这份敏感,让她一辈子活在被背叛却又不能摆脱的痛苦事实里。如果真的爱一个人,知道真相后穷追不舍和假装糊涂地平静生活,哪一种更聪明,哪一个更幸福?
  “很好。”她回答,至少,有了母亲的前车之鉴后,她想试试后者。
  “那就是祥子不好?”
  “他哪里不好了?”陆婉把脸挨在刚取出来的糖水瓶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后半眯着眼懒洋洋地应,“不烂赌,不嫖女,不抽烟,不酗酒,家世显贵,身家清白,还兼有着一表人才。”
  “就是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做人要知道满足……他总好过你爸爸,钱没赚到,坏习气倒是沾了不少。”
  陆婉垂头笑笑,放下瓶子打开来,莹白的马蹄混在绿豆里,晶莹剔透有如玉就,想想陆母的话多么熟悉,原是婆婆在她耳边说过好多次了的。
  做人要知足。是她太贪心了吗?祥子已是俗世标准里的好男人,除了他的病,其实是真让人无可挑剔的。
  蓦地就想起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和法律系的朋友去法院旁听一宗离婚官司,那本不公开,只因了特殊关系才得以进去。还在去的时候朋友就一直喋喋不休地批评离婚事件里妻子的不是:“你不知道那男的多优秀,学历好,工资也高,整个人看上去,绝对是儒雅风流,英俊潇洒,难得的是对她更好得没话说,除了有应酬,几乎就都不出去乱搞,配她,那是绰绰有余!也不知道她脑子搭错了哪根筋,三十几岁都有孩子了,还想要离婚。”
  她倒没有夸张,庭上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连陆婉都有惊艳的感觉。
  亲友包括父母一边倒的指责让妻子几乎没有一点立场,她说不出想要离婚的具体理由,因此她的固执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因为想得到家长的重视,所以不断地制造响声和麻烦。
  只后来,也是辗转听来,她要离婚,只是她觉得自己对他心冷了,他们在一起十三年,在没有承诺的前十年里,他一句要创事业让她为他堕了七次胎,这个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因为怀孕期间保胎过度加上母体太弱而早产,一生下来就有天生残疾。
  听到的时候,陆婉正在系里看医学展出,她在一个女人子宫的雕像面前站定了,逼真图案上鲜艳的红色刺激到她,让她差点泪流满面。
  也许,很多人会说,是女人太笨,不懂得保护自己,但,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惜她,会不会主动去保护好她?
  那时候,陆婉就模模糊糊地知道,大是大非的世界里,还有致命的小疏忽,可以让女人一瞬间丧失所有幸福的感觉。子宫,最温暖最隐秘的地方,原也是最脆弱最易伤的,且受了伤以后,便成隐疾,轻易难以说出口。
  她此刻便有这样的感觉,世人看祥子再好,她总觉得遗憾,慢慢就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也许,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成了她子宫里的一枚暗记,年深日久便会成瘤,是良性或恶性,只看她发现时间的早晚而已。
  剩下的时间她不说话,就听陆母一个人絮絮叨叨地教育她要如何为人处世,晚上到底也把陆父找了回来,一家三口貌似平静地用过晚饭,陆婉的娘家之行也就算功德圆满。
  出门后,陆婉并没有打电话叫祥子来接,他情急之下的托辞,她从来不会当真。只是仍是给他发了个短信:“回家时打我电话。”
  “同流合污”的举动,只要不被贾秀芬发现,就永远可以讨得她另一半的欢欣——多么体贴的老婆啊,祥子心里会不会有这样的感叹?
  只是,如果有一天祥子因赌而在婆婆面前案发,她算不算得上是包庇犯?
  嘲弄地笑笑,陆婉向巷子外面走去,七大姑八大姨隔壁的大爷大叔大妈大哥辈的,都聚在通风的地方闲话家长,她努力地微笑一一招呼着走过去,间或会被互相追赶的孩子们撞到,孩子的家长比孩子发出更大的惊叫声,她不慌不忙地扶起他们,摸摸他们的头温柔地夸奖两句,就像被她小时候撞到的那些人一样,然后头也不回地越过这熟悉的陈旧但仍是热闹的里弄。
  重复,原也是生活的一种,哪怕换了面目再粉墨登场,总归仍不过是那么几出罢了。
  正想着,手机响了,陆婉以为是祥子,颇有点惊诧地按了接听,看也没看就戏谑地说道:“这么早就来电话了?”
  “那么,我应该半夜吗?”无辜的声音,带着一丝藏无可藏的笑意,赫然竟是唐毅。

  相亲
  陆婉气息被他的笑声堵得一滞,暗想他是流氓,她却不想做妖精,因而竭力忽视他的轻佻,平板冷淡地应:“哦,你好。”
  唐毅又低低笑了几声,这才问:“哦,你好,就这样?”
  不然呢?她朝天翻了个白眼,老话还是对了,人善被人欺,她只觉得这会就这样听他说话都是对自己的冒犯。刚想挂断,那边电话却忽地易主,竟是肖玲娇俏的声音:“陆医生,现在能不能出来?我有事求你呢。”
  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两个人,如果她记忆没问题的话,肖玲前阵子还愉愉快快地开始和另一位约会了的,那么,现在是什么状况?
  当下就有了些犹豫,这种不明不白的约会,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所以她没兴趣。但借口还没找好,那边肖玲就已经发话了:“陆医生,我也知道祥子可能不喜欢你晚上出来,但就这一次行不?我真的有事呢。”
  说得那样言词恳切,她不去,倒显她不通人情,况且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场,这段时间她倒真不知该如何渡过。
  当下就答应了打车过去,是在市中最繁华的环城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陆婉还只是闻名从未去过,以致于踏进观光电梯都不禁有些眼晕,楼下繁华灯火绵长一片,就像是黑缎布上布满的点点星光,耀眼夺目。
  她在入口处张望了一会,便见最里面肖玲探出半个身子扬手招呼,出她意料,除了她和唐毅,竟也有她新交的男友,还有一个长相清秀面目墩厚的男子。
  “来,介绍一下,这就是陆医生。”肖玲笑眯眯地起身拉住她的手,指着坐她身旁的男子说,“我男朋友,老白,那位,是唐毅的朋友,苏晓。”
  到这份上,有再多的疑问陆婉也只好放到一边,礼貌地与两位伸手相握,给贾秀芬念得多了,碰到这种场合未说话先已笑容上脸,好像认识陌生人真是令人高兴不过的事情。其实在看到唐毅那张懒洋洋的脸时她就已经开始郁闷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虽然她没印象自己做过令他讨厌的事,但他就是看她不顺眼,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都是值得狠狠嘲弄和讥笑的。
  或者,因为他知根知底,所以在他眼里,她大略不过是一个攀龙附凤失败了的灰姑娘。
  苏晓倒很知趣,坐下前顺手为她在肖玲旁边安插了一个位,她刚坐下,老白望着她笑说:“刚玲子叫你来的时候,我还怕祥子不给放人呢。”
  陆婉笑笑,并不接话,喝了一口侍者端上来的冰水,还真是冰,像是一系水箭,刺得喉咙发木,偏还不能放下,一放下,有关祥子的话题该如何继续?想了想,还是当没听见,问肖玲:“叫我来什么事呢,不会是让我帮忙参谋着选婚纱吧?”
  “哪有那么快?”肖玲脸红,在她手上轻轻一拍,“你也取笑我了不是?是这么的,我和老白在这里吃饭,恰好碰上他们两个,聊天的时候苏晓说他那天在万隆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想认识认识,你能给介绍一下不?”
  陆婉这才算听明白,敢情急忙忙把她喊出来,是想当红娘了?只是,万隆,从医院下班回家的必经之地,她总喜欢顺路买些东西,身边陪着的人也是男女皆有,哪一天的哪一个呢?
  她疑惑地望向苏晓,再次正视了下这个陌生男人——说陌生其实是过分了的,应该见过面吧,是属于眼熟但已经叫不出名字的那种。
  苏晓笑得有些尴尬:“是上周末,陆小姐可能不记得了,我就是那个冒冒失失撞到你们的人。”
  哦,陆婉点头,时间不是太久,印象还是有的。她在万隆遇到了高中时隔壁班的同学周蜜,一时聊得兴起出电梯也没注意,就和急急忙忙赶着上电梯的一男子撞着了。
  她没事,倒是周蜜好像撞得很疼,揉着额角扯住那位冒失先生的衣角准备开骂,但也只是准备,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他一把挣开就挤进去了,害周大小姐扼腕了好久。
  只是,就这一面,他看上了她,太神奇了吧?说道歉还听得过去。
  “就那一撞,让他惊艳得不得了,说得我都有些好奇了。”唐毅看出陆婉眼里的不信任和犹疑,适时插上一句。
  “是啊是啊,我们这些朋友里面,就苏晓最挑,能让他都惊艳的女人,不简单呢。”老白也说。
  “说好了啊,这事要是成了,我和陆医生都是红娘,苏晓你可得请我们吃大餐,要吃一品鲜里最贵的鱼翅海鲜鲍。”肖玲嘟嘴要求,说得陆婉差点失笑,这Y头,还惦记着唐毅宰她们的那一顿呢。
  只是她这个样子,竟像陆婉铁定会叫周蜜出来一样,苏晓这人她不了解,老白这人她完全不熟,听他们口气好似和唐毅是极熟的朋友,正所谓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狐狸成妖精,这样子蛇鼠一窝的家伙,她能信任地把老同学介绍出来?
  可看他们一个个满怀期待,这极品的现磨咖啡一上来,她不开口好像都不好意思。
  “你们不会是想我现在就叫她出来吧?”犹疑。
  “现在,现在很晚吗?果然是结了婚的人,九点就已经嫌晚了。”唐毅轻笑。
  陆婉真是想横瞪他一眼,但,这么多熟或不熟的人面前,她做不出这种表情,拿出手机拨了周蜜的电话,待挂了后她才想,为什么她不说自己不知道周蜜的号码呢?
  她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的。就好比以前和海子吵嘴,每次都给他伶牙利齿说得哑口无言,偏事后肚子里还会冒出一连串精彩的绝骂——可有什么用呢?早已是事过境迁,海子是那种三分钟就忘事的人,前一分钟青面獠牙像晚娘,后一分钟就已经热情似火像亲妈了。
  周蜜是那种人来疯,平生无乐趣,唯想钱和吃喝玩乐,读书那会也就和海子最搭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是最长,因为读书成绩不怎么样,所以高中一毕业就在自己父亲的安排下进了一事业单位当小职员,工资不高,但乐在轻松。海子上了大学两个人的差距渐渐显现,不出半年就分了。
  决定分手那天他们三个人都同时在线聊天,海子和她说:“陆婉,我想和周蜜分手,你说怎么说才好?”
  周蜜在另一边同样问她:“陆婉,我要是和海子分手的话,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她夹在中间,哭笑不得,不得不佩服这两个人的默契,连分手的想法都那么惊人的一致,他们最后不在一起还真是遗憾了。
  只是他们分手后,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不同的环境,她和周蜜到底还是疏远了,现下虽在同一个城市,要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陆婉搅着手中的咖啡,一边听边上几个人瞎吹胡侃,一边想自己的心事,她还真是好久没有和海子好好聊过了。她身边并没几个可以说心事的朋友,海子嘴毒,她心里有事未必会说给他听,但不快乐时就是会想到找他,哪怕他气急总是喜欢骂她也是甘愿。
  低低地叹了口气,不料竟让肖玲听见了,拿手指戳她:“想什么啦,都想得叹气了?”
  她一愣,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没有,想到周蜜要来就忍不住想起读书那会,我和她,也是好久没见面了,上次见到还真有些不敢相认呢。”
  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唐毅,见她望过来,嘴角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大概他是自认为风流无敌的,所以顾盼之间尽显自信与得意。
  陆婉暗自撇嘴,只管低了头和肖玲说话。等了约半个钟,她面前的咖啡也差不多喝完,这才看见门口穿得像只花蝴蝶般的周蜜。

  游戏
  她和周蜜,完全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沉默内敛,一个活泼外向,若不是海子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换了口味看上周蜜,她们彼此的印象可能永远都只是隔壁班的同学而已,甚至可能连印象都不会有。
  海子和周蜜的第一次约会,还是她安排的。
  想起来,她替海子约过的女孩子还真是不少。想到这里,陆婉微微一笑,迎上去把周蜜介绍给大家,特别留意了下苏晓,还真是看不出他有惊艳的感觉。
  周蜜素来喜欢亮丽的妆扮,小低胸的连身裙让她还真有艳光四射的感觉,她骨架很细,衬得越发妖娆多姿,只是不能开口,海子说每次一听她说话就替她难受,明明一副精细的身子骨,偏就生了一副鸭公嗓。
  其实也没那么难听,只是微带了些中性,和明艳的长相比起来自是逊色很多。
  周蜜在桌前立定了笑着扫一眼众人,她笑起来很甜,但又不是郎婷那种娇嗲,因带了三分大气所以给人爽朗的感觉:“你们好,我就是周蜜,让大家久等了。”
  很随性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抱歉的成份在里头,但坦坦荡荡也没有一般女子的扭捏作态。
  急性子的她甫一坐下就附耳过来低声问陆婉:“你老公呢,怎么没见他一起啊?这些人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问得还真是直接,打电话约她时陆婉不好意思说是给她安排了一场相亲,只说和朋友在这边喝咖啡问她要不要来,周蜜屁颠屁颠跑过来估计是以为可以见到闻名已久的陆婉的新郎公呢,谁知尽是一排陌生人。
  这会当然是更不好说了,陆婉笑笑:“怎么了,请你喝咖啡你还不乐意了啊?我记得读书时你就老说要海子请你上这旋转餐厅来喝茶呢,今日有免费的我就想着你了,不行么?”
  “行啊。”周蜜闻言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姐们够意思,还想着我呢,这么久没联系,还以为你忘了我们这些旧朋友了。”
  最后一句,大略是海子会说的,她心里不由得一黯,旧时朋友,她总是挂记的,只是联系了又怎么样?他们的春风得意只会越加地衬得自己不如意罢?还平白添了个攀了高枝踩低树的恶名!
  周蜜自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她以为陆婉日子过得很逍遥,扫了一眼在座的男男女女,大略也都是非富即贵,笑得就越加开怀,唐毅见她神情,问她:“周小姐以前和陆医生是同班同学?”
  他总算随了大流,没有再叫陆婉李太,但也不至于亲密到叫她陆婉。
  “严格来说我们是校友,同级不同班,只是陆婉那会比较歹命,交友不慎,如花美女常沦落到帮人拉皮条,所以我就认识她了。”
  她还真敢说!陆婉给新上的茶烫到,咬着舌尖瞪她。
  周蜜安抚地拍拍她的肩:“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海子那会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花花大少,那里面可少不了有你的功劳。”
  一下子,倒把陆婉全给卖了,肖玲听得饶有趣味:“呀,看不出来,陆医生以前还好这个?”
  “对啊,专门给那个花心萝卜牵线搭桥,帮着不知道碎了多少姑娘们的芳心,要是她再猖狂点,估计早让人给灭了。”
  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有周蜜出现的地方,她就是绝对的主角,这次也不例外,她本来就是众人期待的主角,只是由相亲女主改为八卦爆料者。
  陆婉拦不住她,索性由了她去,听她说起那些往事,连自己也有些目瞪口呆:她有那样吗?她做过那些事吗?很多的记忆,曾以为鲜活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却也终究是慢慢散淡了颜色。
  这一聊竟到夜尽,整个过程笑语嫣然俨然宾主皆欢,连陆婉也是愉悦的,那一点白日里回家产生的阴郁都淡了许多。
  散场回家,自是安排苏晓送周蜜,也算是今天晚上的功德圆满,陆婉本想转地方寻个夜场消谴着等祥子电话,肖玲却先一步给她做了安排:“唐毅,你和陆医生住得不远,她就麻烦你了啊。”
  然后主人似的等着陆婉上唐毅的车。
  她不好说自己和唐毅过不去,看周蜜娇羞地和苏晓离开,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唐毅上了车。
  他仍是那个痞样子,出了停车场漫不经心地说:“你朋友还真是不错,难怪苏晓会对她一见钟情。”
  她鄙夷:“男人的一见钟情……”
  “你不信?”唐毅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淡然一笑,“男人的感觉很奇怪,看一个女人顺不顺眼只需要一眼。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酒店后厅,你像那个到了十二点后慌不择路想要逃跑的灰姑娘,很狼狈,不过那样子,还是很吸引男人的目光。”
  陆婉冷哼:“别告诉我你也是对我一见钟情。”
  唐毅闻言大笑,这让她颇有些难堪地红了脸:“那倒不至于,不过确实让我对你有了兴趣,你的目光,很挣扎,你没发现吗?”他干脆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来看着陆婉继续说:“你就像个困在笼子里的小兽,绝望但是又不敢全部放弃希望。”
  陆婉一时摸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只直觉地抗拒,因而就崩紧了脸,声音冷而硬:“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他的语气肯定而自信,非但不以她的恼怒为意仿佛还颇满意似的,“你从一开始就想逃跑,只是你以为自己没有退路了而已。”
  她恼了,瞪他:“你以为你知道什么?开车,我要回家!”
  车门上锁,她打不开,唐毅老神在在地等她消停了,这才看着她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
  她很想争气地迎着他的目光瞪回去,但最终败下阵来的仍是自己,他的目光有一种蛊惑力,就像一个她明知道危险却无力逃脱的陷井,只得顺着他的意思一路到底:“我为什么要跟你玩?”
  半晌,她能说出的就这一句,咬牙切齿但又无可柰何。
  “因为你有无法满足的欲望,也因为,”他顿了片刻,这才笑着继续,“我想勾引你。”

  良人
  如果可能,陆婉真的很想以吐血来表示自己对他的不满或是不屑,但很遗憾,她当时的表现只是目瞪口呆,像刚看了《超人归来》,结果一出电影院发现超人落在自家院子了。
  她从来没想过男人勾引女人还有这么直接的方式。
  她仔细地看着他,心想花花公子果然都有共同点,连和人开玩笑都这么让人无法招架。
  所以,头脑短路下她只能很直接地回应:“我拒绝。”
  多么没有创意的答案,每每想起陆婉都觉得惭愧,她真是太缺少经验,最起码她应该像个贞节烈女似地甩他一耳光,她是有夫之妇诶,这种话简直算是对她的一种羞侮!或者,干脆扮个十足十的妖精,假作顺从把他迷得晕头转向然后再狠狠抛弃他。
  哪一个都比她像个傻瓜似地一本正经地这样回答要强。
  从唐毅的车上下来后,她一直在门口坐在很久,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何种心思,不是特别愤怒,也不是特别的难堪,总觉得一切都极不真实,包括唐毅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记得最后自己几乎是气极,不能打他不能骂他不能激怒他,只好佯装镇静地问他:“我结婚了,你不知道吗?”
  他理所当然地应:“当然,所以我才找你,因为我也不想有第三次婚姻,而你,对现状恰好不满。”
  说完,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就像一个很有耐心的狩猎者,因为笃定所以从容而漫不经心地等待,等着猎物崩溃后自投罗网。
  “我不玩。”那一刻,恍似回到很多年前,透过门缝她看见陆父把那个女人推倒在床头,他附上去,享受了一次激情的浪漫,却从此毁了陆婉对父亲最纯洁和最崇高的全部幻想。
  她不会重复,她的婚姻可以不幸,她对现实可以不满,但是,她一定不会选择如此龌龊的方式来逃避与抗拒。
  “我不玩!”她一字一句重复,抬起头回望唐毅,目光坚定,已没有最初被看破心事的惊慌,也没有被诱惑的犹豫。
  唐毅知道自己失败了,但他仍不甘心,本来攀在陆婉后面椅背上的手收紧了呈半抱的姿势,耳语般凑在她耳边说:“相信我,我会是一个最好的情人,可以填补你婚姻当中所有祥子不能给你的温柔、体贴还有浪漫的感觉。”
  他离她那么近,刻意压低的声音浑厚低沉,极富磁性;又或是不抽烟的缘故,他的气息干净清新,就像是冬日里新晒过的被子里收进的阳光的香味,又像是那年秋天,玉兰花开的季节,她踩着脚踏车从陈乐天身边经过,他一把拦住了,她没提防就栽倒在他怀里,满鼻子扑进的就是他身上的气息,也是这样,干净纯粹,带着一种温暖的暗香。
  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说:“唐毅,你又何苦?我不是爱玩的人。”
  她的声音很苦也很涩,很软弱,也很绝望,可能就是这样,终于让唐毅觉得无趣,他放开她,没有任何话,重新启动车子,把她送了回去。
  李家的人终于全都睡了,陆婉站起身,白日繁华似锦的花园寂静无声,灯光照进来,到处都是一团或大或细的暗影,她慢慢回房,竟是累极了似的,连动一下都难。
  一夜辗转,模模糊糊睡过去很早又醒了。她看看空着的另一边,估计祥子是一夜未归。
  而她自己,竟没有洗澡就那样睡了,当真是史无前例。她也懒得追查祥子现在的行踪,寻了衣服就进了浴室。
  房间里很静,只有水流哗哗的声响,温柔地在全身漫延。透过雾气氤氲的镜子,能隐约看到自己洁白的身体,不自觉又想起唐毅那句话:“在苦闷里看着自己慢慢变老,是很可怕也很残忍的事情。”
  她苦笑,不是不自怜的。
  读书的时候对爱情对婚姻有过许多浪漫的设想,可都抵不上现实一点点浸进来的绝望。
  不是不心动,只是她知道,唐毅不合适,自己也不合适,她的确不是爱玩的人,因为自知玩不起。这人生,本就无法负重了,如果再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不是自寻死路,诚心地想万劫不复?
  她从来不相信爱情是可以救赎的,她不想当救人于难的圣母,自然也不奢望有人会成为自己的圣主,救她脱离这人世的水深火热。她不过是想寻个能喘气的地方,苟延活过这漫漫岁月。
  所以,她暗自决定忘记唐毅昨晚上所说的一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家人,她避不开,但她可以无视他的挑衅。
  正想着,浴室的门却忽然被大力推开,她一惊回头,甚至都来不及掩盖自己的赤裸。
  “你昨晚去哪里了?”一脸怒意的祥子走近来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问。
  都来不及辩白,陆婉就被他一把扛上肩头,她赤裸的身子刺激了他,他把她扔在床上,把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在她惊恐而绝望的呼喊声里完成了他野蛮的一切动作。
  事毕,祥子从她身上爬下来的时候得意地说:“我告诉你,我妈说了,你就是我的了,以后你敢有二想,我想怎样对你就怎样。”
  末了,他又说:“我妈说了,今年内,无论如何要给家里添口人,你趁早把那个鬼东西取了。”陆婉静静地躺在床上,眼泪早已流干。除了绝望和厌恶没有任何情绪。
  再度进浴室,身上已多了几道淤痕,一眼望过去还真是触目惊心。身上未净的泡沫早就干透了,靠着浴室冰冷的磁砖,忽地就觉得凄凉,想起以前凑热闹和人看的一出大戏,内容已多不记得,唯念着中间一妇人咿咿呀呀凄凄惨惨的几句唱词——未曾张开口,先流泪两行。提起良人事,令人好痛肠。实指望嫁个汉子有倚靠,谁想他做的事儿太不良……
  而他,居然就是她的良人了么?

  意外
  祥子既然都说了是他妈说了,那么陆婉注定是投诉无门。可她到底没那个勇气,去告他一个婚内强奸,想来想去还只有忍了。
  刚穿好衣服,阿姨就过来敲门让她下去吃东西。
  本没胃口,但心里知道这事必不可能就这样过去了,整好仪容——只是再怎么遮掩,脸颊上那抹被祥子指甲划出来的殷红都无法隐藏,她希望自己坚强冷静点,不要一副疯婆子蛮不讲理的样,可对着镜子仍只能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
  叹了口气,开门下楼。李家向来的规矩,餐上不议事,天大的事情都必须排到饭后,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她依规矩还是跟公婆打了声招呼。早点很精细,但她用得毫无滋味,祥子坐他旁边,若无其事宛若没事人一样。
  贾秀芬总是吃得最慢的,她讲究细嚼慢咽,但那天却很快,完了盯着陆婉看了半秒钟,这才施施然地吩咐:“小婉你吃好了就过来坐一下。”
  陆婉点头,随便吃了两口也就跟着去了客厅。贾秀芬商场混得久了,喜怒不形于色,平静得就像完全不知道楼上她和他早起的纷争。
  “昨天晚上你没和祥子一起?”
  “是。”
  “小婉,我不让祥子出去混,总也是为你好。你怎么倒帮着他来骗我了?”
  陆婉半垂着头,这还是在家就养成的习惯性动作,表面上看是温良恭谦悉心受教,暗地里却是自己想自己的心事——也许她只是表面的乖乖女吧?就像某个电影里面的台词,白雪公主很放荡,和七个小矮人都玩得很开心;灰姑娘未经邀请去参加一个聚会,钓上一个白马王子;就是睡美人,也不安份,跑到森林里面去睡觉。世人所看到的美丽与美好原也是可以有另一种解读的。
  她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攥进肉里,却连痛感都没有。想了想,她还是抬起头,直视着那个惯于高高在上的婆婆:“妈,祥子你还不了解,他想去哪里是我管得着的么?再说了,我也总不能绑着让他去见我爸妈。”
  “那你就不能早点回来么?祥子他夜不归宿,你不告诉我也就算了,难道也要学着去夜夜笙歌,家门不进?!”
  “我们李家也是有些脸面的,我希望你做事还是有些考虑的好。”
  这话气势压人,已暗含恼恨,陆婉一时气结,自己儿子管束不到,倒怪她做媳妇的没本事了?想起蜜月时李瑞给她的警告:“我那可爱的母亲,可不是一般的护短呢。”忽地就觉得寒心,她脸上还顶着伤,可贾秀芬哪怕是貌似礼貌地问一声都没有。
  她连一点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顿了半晌才冷声应:“我知道了。”
  不想再任她无理质问下去,看看墙上的钟,借口上班就出了门,也不理身后贾秀芬气成什么样子。
  一大早竟忙得不可开交,陆婉心里存了气,第一次狠狠训了一个护士一顿,其实也是可大可小的事,她偏纠着不依不饶,搞得一科室人把她当怪物来看。
  待醒悟过来自己都觉得过份,半天把头埋在桌上不想起来。
  “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是黄青春。
  陆婉已慢慢平静,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走:“对不起,可能没休息好,总觉得心浮气躁的。小李在不在?我跟她道个歉去。”
  “你就算了吧。”黄青春一把按住她,“谁还不知道你?一向好脾气,难得才发个火。跟我说说吧,是不是和祥子吵架了,瞧你脸上都挂了彩。”
  “没有。”陆婉微微偏开头以躲过她探视的目光,很努力才扯出一抹笑意,“昨天回娘家帮我妈取东西,不小心让掉下来的一把给小刀划伤了。”
  “那就是你爸妈又吵架了?”
  陆婉抚额,她还真是无法招架这种近乎八卦的关心,脸上却无法显出一丝不满来:“也不是,就是觉得心里烦,可能是大姨妈来了吧,这次痛得厉害。”
  “哦。”半信半疑的,黄青春总算没有再一究到底,像突然想到似地问,“对了,小婉,你小叔子应该也快结婚了吧?”
  她没什么兴趣地应:“不清楚,怎么了?”
  “那天东兴的聚会,你婆婆就带着他们小两口呢。”
  东兴陆婉知道,是商务类的聚会,时常会有。她未结婚时也曾经和祥子陪着贾秀芬去过一次,总觉得索然无味,说来说去,她不是顶会应酬的人。
  “陆婉,趁今日有时间,你也听我的劝,赶紧调理好身子生个小宝宝。做人别那么老实,小心你婆婆以后把全部身家都给了他们两口子,到时候你和祥子不得喝西北风去呀?我看你那弟媳妇,不是个一般人。”
  陆婉听得微微一笑,黄青春或是真为她作想,但也或者只是受贾秀芬所托,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好驳了人家面子,因而边收拾散乱的病历,边状似无可奈何地笑:“看黄老师你这话说的,我们能生,难道他们就不会?我和祥子都没什么野心,真要斗起来我就算生了也未必保得住争得到什么东西呀。”
  “这你就不懂了。”黄青春一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口气,“这事现在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你那个小叔子啊,他生不了。”
  “什么?”陆婉一惊回头,讶然问。
  “你果然还不知道,傻Y头,李瑞他前两年就被查出患有特发性畸形精子症,这辈子想生育估计是很难的了。所以你婆婆一门心思就把宝押在李祥身上,你这会要是能生个小宝宝出来,她还不得高兴坏了呀?”
  这倒真是大新闻了,陆婉本来就一直奇怪为什么贾秀芬千方百计想压了她生孩子,甚至都顾不得祥子的病,却原来还有这等隐密在里头。只是:“李瑞好端端的他做这个检查干什么呀?又没结婚,不是自寻烦恼么?”
  “哦,那应该感谢他的以前的一个女朋友了,冒失失挺着个肚子跑李家去说怀了李瑞的孩子,你婆婆嫌她出身不好,孩子生下后托人验了个DNA,发现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李瑞的种。这之后就有流言传出来说他精子不行,你婆婆气不过想堵人的嘴,这才让我给李瑞做的检查。”
  黄青春既这样说,那必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陆婉向来不是坏心的人,可这会还是忍不住觉得庆幸,莫非这世上还真是有公平一说?莫非这上帝也果然是公正地给谁的都不会太多?
  不由得暗地冷笑,却仍是很唏嘘遗憾的样子,想了想试探问道:“哎,居然还有这种事?只是老师你也知道,祥子他有病,我就是想生也不敢生啊。”
  黄青春撇撇嘴:“这有什么,他那病又不是天生,停了药就没什么大影响的。”
  看她一脸的无所谓,陆婉闻言却是扼腕不已,敢情这一帮子人从来就没觉得祥子的病是问题,所以婚前不告诉她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看她脸色不郁,黄青春也是自知失言,赶紧拍拍她的肩膀安抚似的:“走吧,说得口干,吃饭时间也到了,我请你上一品鲜去。”
  这一向只有她请黄青春的份,还实在没有受过黄青春的客,所以陆婉也不推迟,和值班的护士交待了几句也就随她出了医院大门。
  一品鲜里永远的生意兴隆,她其实很少来,除了觉得太贵不符合她的消费心理外,最主要还是觉得这里人太多,很多时候没预订根本就不可能吃得上饭。
  今天也不例外,好等了一会才抢得一个位,黄青春接过菜单问她要吃什么,她心里一动忽然就想起那天唐毅来,笑着说:“老师你点吧,我没来过几次,都不知道哪些好吃哪些不好。”
  “你看着点,平日里总是你送我礼物请我吃饭,这次算是回请了,所以放心点你喜欢的。”
  两个人客气地推了一番,到底还是让陆婉点菜,她心里使坏,也没正经看菜谱,就着唐毅上次点过的菜一一报了上来:“鲍参翅肚羹、玫瑰手撕鸡、锡纸包鲈鱼……我也就吃过这几个,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黄青春的面部微微抽搐,干笑着附合:“行,就这些吧,挺好的。”
  陆婉微笑,心里那口闷气总算释放了少许,和黄青春有的没的闲扯了几句,倒想再问她祥子的病是什么原因的,可兜兜转转一到这上面她就岔开话题,因而也就不得不放弃了。
  或许是心情复好也或者是真的饿了,这一顿陆婉吃得酣畅淋漓。只是黄青春付账的时候手都在抖,估计她自己也没料到一个午餐居然可以吃掉这么多张大钞票的。
  她也只当没看见,心里却遗憾自己真的算不上是好人,她这算不算恩将仇报呢?叹口气,检讨了一下,这边还没检讨完,却忽地接到了周蜜的电话。
  “在哪呢,妞?”一开口仍是大姐大的派头。
  陆婉给她那一声“妞”唤得心里一热:“刚吃完准备去上班呢,怎么了?”
  “晚上请你吃饭有没时间啊?”
  无事不登三宝殿,换过来,周蜜也是那种无事不会请吃饭的人,因而就有几分戒备:“有事吗?”
  “耶,没事就不能请你吃餐饭啊,不会成了豪门少奶,老同学请个饭还得预约呢吧?”
  若不是太了解,陆婉还真是立马答应了。但她早上才给婆婆训了一顿,不可能接着晚上就流连不归,到那时即便是她真无心抵挡也成了有意反抗,她拉开电话跟黄青春说了句失陪就转到医院转角处继续和周蜜聊:“你也来笑话我了?我晚上是真不方便,不过你要是有事,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等改天有时间了我请你。”说到这里便忽然想起,又问:“你不会是想问苏晓的事吧?”
  “苏晓?”周蜜一怔,旋即笑了笑,“不是,既然你说到那我就问你,你那有没有唐毅的电话?”
  唐毅?这回倒轮到陆婉呆住了。

  妥协
  几乎是直觉地,她撒了谎:“没有。”想想又觉得抱歉似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你怎么了,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唐毅诶,你知道他是谁吗?华丽丽的钻石王老王啊。”周蜜的口气就像是平白捡到一个大宝藏,说不出来的暗自欢喜。
  陆婉头隐隐作痛,不得不提醒她:“当然,也是华丽丽的花心大萝卜!”
  想想世道就是这样的不公平,男人离婚了,只要有钱,长得稍微端正些就成了超级抢手货,而且还是越老越吃香的那种。
  周蜜撇嘴:“花心怕什么,他有钱,而且还帅,更重要的是,他很懂浪漫,年轻风流,正当壮年,王子的几个条件除了痴情他基本上已全部吻合。”
  “说得自己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很凑巧,我认识他其中一个前妻,所以知道的比你多那么一点点。”
  “比如说?”
  “嗯,比如说他丰厚的分手费。”
  陆婉给她说得好气又好笑:“我不明白,你也没缺钱到这个地步吧?”
  “傻妞,不懂了吧?试想世上有几个能像你这样修成正果让王子给娶回家的?所以,女人一辈子就两个指望,唯爱情和物质,如果一个男人两样都能给你,为什么不试试?”
  听她口气简直是志得意满志在必得,陆婉就只好沉默,总不能告诉她那个她打定主意要勾引的男人昨天晚上还勾引了她吧?她努力地回想那会唐毅的表现,总体感觉他的配角身份还是很到位的,全程几乎无话,表现泛善可陈。苏晓虽然没有他那样帅得张扬,但商场的老油子,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什么都能恰到好处。
  只是,那样的男人,说是一见钟情某人,太不靠谱。心里存了疑,总是要问清楚的。因而到下午肖玲来接班,陆婉忍不住问她:“你男朋友怎么跟唐毅混一块去了?”
  “他们很早以前就是生意上的搭档。”肖玲脸上居然浮起一层红晕,缩了缩脖子小小声地又加上一句:“老白本来就是唐毅介绍给我的。”
  陆婉差点给水呛到,好半天才“哦”了一声,想想觉得不对:“那你和唐毅的事老白就一点也不介意?”
  “他介意什么啊。”肖玲脸更红了,“我们都没开始过,他上哪介意去?”
  “……没开始过?”
  接收到陆婉怀疑似的目光,肖玲跺脚:“哎,跟你说了吧,都是我的单相思罢了,唐毅从来就没回应过。他那人吧,你看着挺花的,其实也就嘴上说说。”嘟了嘟嘴很不服气地又加了一句:“他都当我未成年呢!”
  陆婉失笑,这倒是真的,肖玲虽说年纪已不算小,可独生子女娇纵惯了,说话做事孩子气十足。但这样的女孩子,贵在天真,对人与物很容易拿起,也很快就可以放下,所谓的敢爱敢恨。
  总不比她,二十几岁的花样年华,好似活过了一生一世,爱恨贪憎,都没了太大欲望。
  叹一口气,嘴里却仍是应着她的话头:“那是他老了,早过了欣赏你的年纪……只是那苏晓,应该也是和他们一样大吧,怎么也玩一见钟情这种小青年的戏码?”
  “其实是他们聊天,苏晓就说他那天在万隆看到你身边有一个很有风情的女孩子。看看时间还早,又就我一女的不好玩,所以才想着叫你拉了她过来。”
  话到这份上,也就没了什么意思,无聊男人的一时兴起,还好她没有告诉周蜜。看看时间,她准备下班,其实这样的日子也很腻味,三点一线,那么长的人生望过去,是早已预定了一切的结局。
  读书的时候老想着未来要怎样怎样,精彩多姿的预期往往被平淡无味的现实慢慢磨尽颜色,也是找工作的那段时间她才觉得,寻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嫁一个过得去的男人,相夫教子,平静过此一生,便是人生全部的梦想。
  可到头来,竟是奢求?相夫教子的福气,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安然求到的。
  回到家里,所有人都不在,阿姨说郎小姐过生日,都给她庆生去了。末了问她晚上要吃些什么,听那口气,竟也是巴不得她出去吃的意思。
  她也不介意,很随流地说:“那你们也权当放假吧,晚饭我自己搞定。”
  自是换得阿姨的兴高采烈。可其实她也懒得做,捧一杯茶坐在阳台上看书,还是蜜月时期买的,到现在也未读进去一章半节,读书时秉烛夜读的劲头就这样子离自己远了。
  或许是太困,竟就那样靠着睡过去了,待醒来已是夜尽,身后偌大的房子乌漆抹黑空得像一座荒院,远处的点点灯光竟似幻觉。她忽地就觉得恐怖,好似还是很小的时候父母吵架,母亲拿着农药往外面跑,父亲顺手一锁把她们关屋里面就追了出去,很晚了都没回来。屋里好黑,她不敢开灯不敢走动,就那样抱着年幼的弟弟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一点一点升起,慢慢才能有一点温暖的感觉。
  可那些灯火,平常人家的欢声笑语,她一直都只是看客。
  但她到底长大了,黑暗里没有魔鬼和妖怪是早已明了的事实,揉揉酸涩的眼睛,站起身准备回房,膝上的书本“啪”地落地,惊碎一室寂静,仍是生生把她吓了一跳。
  很想随便洗洗就那样睡了,可肚子不争气,一路咕咕直叫,只好下楼去寻点吃的。开了灯,却赫然发现祥子竟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面孔红红,一身酒气,给强光一刺微微睁了睁眼睛,望了她一眼并没多说什么只皱紧了眉头。
  陆婉怕他又发浑脾气,赶紧换了暗灯走过去,扶他上楼为他更衣,替他擦洗身子——他却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声音哀凉地唤:“小婉。”
  她一怔,祥子还从没这样叫过她,手跟着顿了顿,而后稍稍使力抽出来哄小孩似地拍拍他的肩:“我在这里,你醉了,早点休息吧。”
  他却并不依,手反顺着往上一攀,把她按在自己怀里,三下两下手就在她全身上下翻山越岭了一番。他借着酒劲,力气特别的大,翻个身就把她压底下了,陆婉挣不开,索性就闭了眼睛随他去,反正他若想要,她从来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只是,或许是渴望得太久,这种粗暴的爱抚竟撩得陆婉心里痒痒恨恨的,他拉开自己裤链抓着她的手慢慢引其向下抚摸他的坚挺,引导她上下套弄,模模糊糊她只觉得睡在自己身边的就是陈乐天,很急切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环抓着她的手去舒解他的欲望。
  “给我,好吧?”曾经,陈乐天喃喃在她耳边低语,温热潮湿的手试图突破她身体的禁锢。
  她收回手,睁开欲乱情迷的眼睛,用仅有的清醒拒绝说:“再等等,好不好?”
  再等等,好不好?人都说女人最难忘记的便是自己的第一次男人,如果,她当初给了他,是不是分手的时候她可以多犹豫一下?那么现在,她的人生会不会大不同样了?
  她紧紧抱着祥子,像是要抓住那已经飞驶而去的幸福,身体的快感让她顿时有一种时空混乱的错觉,一度沉迷若醉,分不清今昔是何昔,今人为何人。
  直到门嘭地被重重推开——“嫂子,我哥有没有……”
  李瑞急得变调的声音在看到床上纠结的两人后嘎然而止,神色尴尬地迅速关门往外边退,嘴上还不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继续。”
  陆婉窘得脸上发烫,这辈子还没这么难堪和狼狈过,所幸衣服脱得并不彻底,她在祥子身下也未见得就走了多少春光去,只这个样子,还真算不上雅观!
  祥子却仍是浑然不觉似地,手从她的隐秘处挪出来就要准备冲刺,她一急,心里涌起一阵厌弃,拿脚重重一顶竟把刚直起腰的祥子就那样踹下了床去。
  他酒醉心迷,一时倒没反应过来,愣头坐在地上望着气急败坏的陆婉神色茫然。她也顾不得他,匆忙穿好衣服下楼,李家包括郎婷都坐在客厅里,想来李瑞早已告诉他们他的所见,陆婉只觉得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暧昧和嘲弄。
  “爸妈你们回来了啊?”陆婉清了清喉咙,不太自在地打了个招呼。
  “嗯。”贾秀芬神色淡然,口气更是冷淡,“家里的阿姨呢?我们打了那么多电话,也没看见一个人来接。”
  “她想出去买些东西,我看家里没什么事,就让她去了。”
  “那我哥回来了你也得打个电话啊,这样子闷头在里面亲热算怎么回事?……”
  “李瑞!”贾秀芬神色严厉地打断他,“你哥回来就好了,嘴巴别那么多。”然后看着郎婷脸色稍霁,“小婷要不让李瑞带你再去玩吧,今天你生日,总不能太扫你的兴了。”
  郎婷笑着搂上贾秀芬的肩:“没事阿姨,反正回也回来了,要不干脆就陪你聊聊天算了。”
  “那可不行,你那边还等着那么多朋友呢。去吧,阿姨累了,就不陪你们年轻人玩了。”
  “那你早点休息。”郎婷也并不顶坚持,笑笑地看着陆婉说:“嫂子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明天早班。”陆婉推辞道,“生日快乐,玩开心点。”
  替贾秀芬送他们出门,回来看见婆婆坐在客厅里一副就等你来的架式,陆婉气息微微一滞,坐过去也不等她开口,半讨好似地说:“妈,我想了想,等天气凉下来就让祥子慢慢减了药量吧,我去取环。”
  果然,贾秀芬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就缓了过来,再说话就柔了几分:“这才好嘛,看你和祥子处得不错,要个孩子正好可以加深感情。”
  所有该来的责难和批评,都在陆婉的妥协里化为无形。接下来的日子陆婉倒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什么叫受宠若惊,隔日上班就接到婆婆差人送来的衣服样子,说是郎婷和李瑞订婚,要从杭州买一批礼服,问她可有挑中的想买。
  华丽丽的布料和颜色,华丽丽的宣传书册,看得一科室的人赞叹纷呈,陆婉明白贾秀芬的心思,无非是想在人前长她的面子。只是,她还真是轻看了自己,她之所以不再坚持,只是因为,她是单纯地想和祥子好好把这段婚姻经营下去。
  她怎能,让这船未靠岸就倾覆了去?

  诱惑
  要到后来陆婉才知道,那天祥子不顾劝阻,多喝了几杯酒,宴席未散就说要走。他本有病,开着车拉风一样就跑没了影,待发现后一家人急得疯一样地四处找,偏家里的、陆婉的,连同祥子的电话,通通是无人接听状态。
  所以,要说贾秀芬那天回来没窝了火,那绝对是假的,即便是素来无多言语的李长乐都略带埋怨地责怪了她一句:“我看陆婉的电话不是没电就是没人接,秀芬你干脆就让小田买多个手机送她吧。”
  小田是贾秀芬的秘书,这当然是气话,陆婉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所以说,她妥协得还真是时候,不然自己都不知道从她婆婆嘴里蹦出来的是会是什么“好话”了。
  李瑞多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隔日见了还向陆婉讨要红包:“嫂子,虽然我们是亲戚,但撞着了这事总让人心里不爽,你得给个红包我避避邪。”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脸上不由就是一红,可看他神色倒并不像是开玩笑,一时尴尬只好慌乱应了。还是坐在一旁的贾秀芬看不过眼:“李瑞你够了啊,进人家房都不知道敲门,还好意思问人要红包?”
  她心情好,难得帮陆婉说上一句两句,李瑞闻言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我那还不是急了嘛……”
  陆婉想到那一幕都觉得难为情,实在不想在这问题上扯,硬着头皮笑了笑说:“没事,这红包我肯定会给的……只是妈,祥子减药后要不要给他试试中药?也许那个副作用小些。”
  贾秀芬沉吟:“嗯,可以考虑。”
  顺理成章就讨论起祥子的病情,其实陆婉很想说这是心病,还得心药来医,借机问一问祥子病情的来由。但她没有勇气,所有貌似知道根底的人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她若问得不当,只怕平白添人记恨。
  有时候,为人处世,最可贵还是难得糊涂,尽管她实在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知道真相。
  祥子自那夜倒是安份了许多,只越加的懒得出门,话也出奇的少。有时候陆婉问他一句,半天都没有反应,等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蓦地又蹦出一句话来吓人一跳。
  比如那天她下班回来,看他衣着整齐地坐在房里兀自发呆,她好心邀他:“吃了饭去散散步吧?”
  他没应,电视屏幕频繁跳跃,不知道是他在看电视还是电视看他。
  等了半晌以为他不会有回应了,结果她洗澡出来他却突然扔出一句:“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她,搞得陆婉好半天才弄明白他那句“去吧”是怎么回事,携着他出去,说是散步,哪成想他越走越快,最后倒成了跑步似的,走完一圈下来陆婉只觉腹痛得厉害,想是饭后运动过剧造成的,从此以后轻易不敢说要散步。
  只自她说要取环后,贾秀芬像是忽然对她满意了许多,她偶而晚归也没有人再施以脸色,不过她要应酬的时候也并不多,病人家属请吃饭是常事,她一概都是有来便拒,久了也就少人来请了。倒是唐糖,时不时来电话要她过去玩儿,实在推托不过她也会去陪她一阵子。
  小孩子变化最快,多日未见,唐果脸部渐渐丰满圆润,初初已有了小帅哥的影子。唐糖一人带得很是辛苦,陆婉好几次想问她孩子爸爸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们都不是顶八卦的人,唐糖虽然嘴快,但不该她问的她从来就没问过陆婉。
  或许就是这样,陆婉觉得轻松,她害怕别人问及她的婚姻,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该假装幸福地混过去还是满腹哀怨地诉尽苦水,可能这也就是她怕和旧时朋友联系的原因。
  所以,两个人的话题多是围绕着唐果打转。
  “别看这家伙这会儿睡得香,晚上你想睡的时候他就醒了,完全的黑白颠倒。办法都想尽了,科学的迷信的,这不,前天听小区一奶奶说在门后面倒放个扫帚,上面挂果果的内衣衫可以帮助他倒过来,我都试十天了,一点成效也没有。”
  陆婉听得失笑,从孩子安详的睡脸上抬起头:“你也这么搞笑的啊,这都能信?”
  “那你说怎么办?”唐糖叹气,“这孩子,都三个月了啊,还这样我哪受得了?”
  “过百日就会慢慢好转过来的,刚出生的孩子很多都会日夜颠倒。估计他以为还在娘肚子里呢,白天睡觉晚上醒……只是我不早跟你说了吗?晚上睡觉把灯关了,这样子他才容易调过来。”
  “我倒是关了灯睡的,问题是一关灯他就哭。”
  “你啊,怀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日夜颠倒的?”陆婉嗔怪似地问,她本无心,却不意唐糖闻言微微一怔,笑容陡然就僵了几分,她只好赶紧自我解围,“一般来说,刚出生的孩子是有些随怀孕时妈妈的生活习性的。”
  唐糖笑得恍惚,像是根本没听清陆婉说的什么,好一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一句:“晚上在这吃饭吧?我去做!”
  “哦,不了……”
  “好了,就在这吃。”她回身按住陆婉的肩膀,笑着抱怨,“一个人吃饭真的好凄凉……你这么久都不来陪我,本来好喜欢你做的菜的,可你难得才来,害我都不敢劳动你了,所以,就陪我吃餐饭好不好?”
  她都这样说了,陆婉自是不好拒绝,但唐糖还未进厨房就把话放一边了:“不许和我争,多难得有人换手来给我带孩子,我要做饭!”
  生怕被抢似的,话未完人已闪身进了厨房。陆婉转头看着唐果,小家伙一张脸粉雕玉砌的,看着就恨不能咬上一口,当下忍不住在他额上轻轻一吻,门铃却忽地响了起来,倒把她吓了一跳。唐果也跟着睁开了眼睛,小手扑腾腾四处乱抓,陆婉只好抱起孩子去开门,没曾想来的竟是唐毅。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纸尿片、纸巾还有罐装奶粉,这形象陡地倒给他添了几分居家男人的味道。看见陆婉,他颇有些吃惊的样子,眼里掠过一抹意外,却是转瞬即逝,笑着调侃说:“咦,今天来客串做妈妈了?”
  陆婉还曾担心他的“勾引”之举让他们再见面会觉得难堪,可见他仍是一副老没正经的样子,暗吁一口长气也就当没那回事了,只不理他。
  她发现,和他这人,或许压根就什么话都不能当真,否则气坏的只有自己。
  唐毅对她的态度并不以为意,唐糖在厨房里问他买的东西,他边放下若干物品边报上清单,名目和价钱倒是说得溜熟,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统共一千零五十六块,零头就算了,记得把整数给我就行。”
  转过头看见陆婉在笑,很顺溜地又给她抛了记媚眼,搞得陆婉忍不住就是哆嗦了一下,这家伙,随随便便就卖弄风流,真是……她这边还没腹黑完,却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她打横抱着的唐果居然在吃她的奶——虽然是隔着衣服,但胸前已明显地湿了一片!
  暗地哀嚎一声,还好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饶是如此脸上仍是飞红一片,抱着孩子就冲进了厨房:“哎呀,唐果饿了,你喂他吧,我来给你做饭。”
  “给他冲奶粉就好了,我奶水不够,一天也就勉强喂他一两次。”唐糖显然想把甩手掌柜当彻底,对着客厅里乱忙活的唐毅喊:“唐少爷,麻烦给冲点奶粉,你小侄儿饿了。”顺手还把陆婉推出外面,“厨房里油烟多,出去吧,别熏着他了。”
  直把她弄得哭笑不得,还好人唐少爷这会总算有了些自觉,并没有调侃她的意思,但陆婉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没安一点好意,一对着他就有些神经紧张。
  好在唐毅只是来送货的,没坐多会接了个电话就又走了。此后很久两人都没再遇见过,自肖玲换了喜欢的对象后,连带着有关他的消息也少了很多。
  就在陆婉以为自己快忘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唐少爷仿佛又突然记起了她,忽地就给她打来个电话。
  “有事吗?”她的声音平静客气,疏远得恰到好处。
  “请你吃饭啊。”他倒老神在在的样子,好像和她是多熟一朋友。
  陆婉不禁头痛,直觉地拒绝,假笑着说:“对不起,晚上我已经和朋友约了。”
  “不管是什么朋友,就说你没空。”唐毅一副我管你的口气,“你可能不知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拒绝。”
  陆婉气结,这么霸道的男人她还真是穷于应付,尤其是,这个男人她根本就和他没有深交!
  结果,她沉吟得久了些,对方居然很愉悦地笑了笑,很无害很无辜很恍然大悟地问她:“是不是要我来医院接你,或许你想让他们都知道是我想勾引你?”

  应约
  陆婉带着周蜜准时出现在唐毅钦点的西餐厅,很偏的位置,害她打的都花了不少钱。周蜜上车的时候问她没事怎么挑这么远的地方吃饭。她只好装作熟客似地说那里的西餐最正宗,味道最纯正,环境也最是幽雅。
  其实自己压根就没去过,她对西餐素来就不感冒,要不是没有还价的余地,她根本就不想上这里来。
  但没办法,她无法拒绝,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对方咄咄逼人,她自然就只能以退为进。只是,唐毅自以为如此就能掐死了她的七寸那也错了,要挡箭牌,她陆婉多的是!
  挽着周蜜的手进门,假装从唐少爷所在的位置走过,然后因为认识,顺理成章地搭讪,同坐,于她来说,不但应了约,还送了个顺水人情给周蜜,一箭双雕啊,当然,如果唐毅更因此看上了周蜜然后两人千里姻缘红线牵,从此救她于苦海,让这个妖孽远离她的视线范围之外,那就更是三雕四雕之计了。
  后者太远,陆婉倒不敢想,但前面所有的细节都早在预料之中,寒喧过后,周蜜果然问他:“唐先生一个人?”
  他挑眉笑笑,一语双关:“你们两位来了,就不是一个人了。”然后看着陆婉问,“李太介不介意和你的朋友陪我一起用餐?”
  每当他一说李太的时候,陆婉就知道他又在讽刺她了,他这种高度配合的动作实在让陆婉心生警觉,但奈何人已来了,难道再借口有事走开?红娘都不是她这个当法的。
  果然,菜一上桌,她就收到对面某人发来的短信:“不好意思,今天你请客!”
  她抬起头,瞪他,无声抗议,想了想回他一句:“抱歉,是你说请我吃饭的。”
  “那好,你要她走!!!!!”
  一连串的惊叹号,生怕陆婉理会不到他的愤怒之情。但,真是卑鄙啊,为什么就不能在点餐前说?陆婉欲哭无泪,刚她想着反正是唐毅买单,作为上次一品鲜被他宰的报复,尽点最贵的东西上,这会却不得不庆幸还好自己临时起意,总算没有点那道天价牛扒——880,真要点了还不如直接把她卖了吧。
  唐少爷完全无视陆婉陡然垮下来的脸色,对着周蜜愈加地笑得和蔼可亲:“周小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其实你应该尝尝那神户牛柳鲍鱼扒,这牛肉可是正宗的神户牛肉,既不肥腻也不难嚼,口感鲜嫩滑爽,包你吃了第一次就想吃二次。”
  “啊,是吗?”周蜜很欢欣的应道,刚想说那就试试,耳边却传来陆婉咬着牙根阴恻恻的声音:“小姐,再点你吃得完吗?”
  望望面前的如山美食,她倒是见机得快,马上改口:“只是今天就算了,下次我一定试试。”
  “为什么要下次?既然来都来了,当然要尝尝这里的招牌菜。”说完,很是潇洒打了个响指,对应声前来的waiter愉悦地吩咐:“给这位小姐再上一份神户牛柳鲍鱼扒……至于李太,你要不要也来一份?”
  看着陆婉的眼神那叫一个绅士,她却恨得牙根暗咬,好半天才勉力笑着吐出一句:“谢了,我不爱吃牛扒,尤其是小日本的牛扒。”
  “哦。”唐毅装模作样地点头, “李太还真是爱国,佩服啊佩服。”
  他认真的样子逗得周蜜讶然失笑,忍不住也跟着起哄,取笑似地问她:“妞,原来你是愤青啊?我都不知道哦。”
  典型的见色忘义,重色轻友,一看到帅哥就完全忘了她这个朋友,周蜜这习性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当年和海子是这样,今日里遇见了他唐毅,又是这样,陆婉直是哀叹交友不慎,好心从来都被她周大小姐当驴肝肺来踩。
  因此陆婉瞪她一眼,假笑着说:“我不是愤青,我只是看不惯某些人,明明披着一张中国人的皮,却偏偏说话做事,欢喜装假洋鬼子的派。”
  周蜜越发来劲,看了一眼唐毅笑:“哎呀,几年不见变伶俐了啊,知道拐着弯儿来骂人了。”
  “又不是骂你,你着急个什么劲?”陆婉撇嘴,“还没听说过鬼子里面有美女的。”
  “那就是骂我了?”唐毅悠然接口。
  她白他一眼,真想顶上一句“谁应就说谁呗”,幸好及时刹车,想了想很是客气地应:“唐……先生想多了,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差点就说出唐少来,但这称呼也仅限于他那帮狗肉朋友,她和他疏远都来不及,做朋友,下辈子吧。
  幸好,神户牛扒及时送上来,终结这场关于假洋鬼子和愤青的讨论,周蜜尝了一口,半眯着眼以一种异常性感的神情赞叹道:“唔,真的好鲜好嫩。”再切了一点送到陆婉面前,“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免了,说了不喜欢吃牛扒。”陆婉拒绝得还算从容,吃了一口面前的PIZZA,真正是食之无味,突然就想起那天她痛宰黄青春的情景,心想这人还真是不能太坏,否则报应上门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努力地回忆MENU上的菜价,陆婉强烈怀疑她身上的钱能够付账,她毕业工作嫁人,连信用卡都没办过一张,叹气,看来今天的人是要丢到太平洋去了。
  一餐饭余下二人谈笑风生,吃得酣畅淋漓,只她,不知道是因为西餐不合口味还是账单问题让她倒尽胃口,总之是完全不在状态。好在周蜜和唐毅相谈甚欢,根本就把她当成了一人造布景。
  用餐完毕到快要付账的时候,唐毅果然借口入厕不见踪影,陆婉懒得和他磨,心理建设做了半天这才问周蜜:“你身上带多少钱?”
  “干吗,你不会是请客也不带钱吧?”
  说话还真是直接,陆婉抚额:“拜托,你和唐大少爷一人一份天价牛扒,我就是带够了也得让你们吃破产去。”
  两人就差不多去了她白花花的两千大洋,这些人奢侈惯了,根本就没当老百姓的钱当钱花!
  “你放心吧,唐毅肯定会请我们客的,所以你也不用心痛。”看来她对唐毅印象不是一般的好,言语之间,好感倍增。
  陆婉才没她那么乐观,想了想附耳过去很鄙夷地抹黑他:“我跟你说,坊内外传言,他其实非常小气,尤其是对不甚熟悉的男男女女。”
  “真的?”
  “当然。”陆婉很认真地点头,还带着点八卦的神秘以加强这内容的真实性,“他给他小侄子买包尿片都要算回零头的,她姐都常骂他是奸商了,难道我们能还从他身上捞到什么好处来?”
  周蜜一脸弧疑:“但他对他前妻还是很大方的啊?……”
  “那是他前妻,再说了,半边身家和一套别墅比起来,哪个更便宜?”陆婉说完,自己都觉得汗颜,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贬低过一个人呢。顺手接过周蜜递来的钱包,还好,这姑娘仍延续了读书时的良好习惯——身上有多少零用钱带多少在身上,所以那会吃饭付账,海子请客她买单,没办法,谁叫他们经常地超出预算?
  周蜜看着她掏钱嘟嘴嗔怪:“难怪你能和海子成为朋友,你们两个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嘛,请客请到最后都是我来付账!”
  “我会还你的。”陆婉失笑,还想再说些唐少爷的坏话以弥补周大小姐的失望情绪,抬眼却看到他正往这边走来,只好把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两位吃好了吗?”他坐下,风度翩翩地询问,一副主人家的派头。
  周蜜还维持着假客气,很娇羞地应道:“嗯,这里的菜色真是不错,这段日子天太热,我都好久没吃这么饱过了。”
  “不过西餐不能常吃,否则就容易腻味……如果你们吃好了,我正好还有些时间,可以送送你们。”
  多么周到体贴,难怪一波又一波不明真相的女人在他面前俯首称臣,陆婉微微撇嘴,伸手招过waiter:“麻烦结账。”
  “哦,您好,这位先生刚才已经买过单了。”
  年轻的侍应很有礼貌地道谢退场,周蜜闻言笑得更加娇艳如花,唐毅则尤其过份,一脸谦虚地道歉:“对不起啊李太,我不知道是你请客呢,要不下次?”
  如果面前有苍蝇拍,陆婉想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来拍飞他那一脸得意的神情,但是没有,所以她只能很无力地听周蜜替她应承下来:“好啊,陆婉结婚都没请过我客,今天这顿又让她逃脱了,下次就罚她请我们吃日本料理吧。”
  我们,为了能跟唐毅更进一步发展的机会,她居然一张口就把她拉下水了。陆婉暗地掐她一把,悄声骂:“你个崇洋媚外的坏家伙,下次再请就你买单!”
  周蜜倒是一副很受用的表情,女人为爱盲目的时候,果然是不择手段不分是非啊!陆婉叹气,她那厢既然已不管刀山火海硬要往里冲,作为朋友她自然只有成全,所以唐毅送她们行到半途她找了个借口想促成周蜜与唐少爷单独相处的愿望:“在这里放我下来吧,既然路过,我顺便去裕昌买些茶叶。”
  “刚好,我也要买,你倒是提醒了我。”唐毅悠然接口,方向盘打了个转,直接往裕昌茶饼行去,末了还假心假意地问周蜜:“周小姐若是没时间我倒是可以另外安排人送你回去的……”
  “哦,不用,正好我也想买些好绿茶,成天地对着电脑,不喝不行啦。”
  陆婉听得一头一脸的黑线,这两个人……她彻底无语。
  裕昌的茶,好是好,但因为是号称无农药残留的有机茶,价钱自然也不便宜,陆婉东挑西捡也就买了两盒,饶是如此,仍是让她好一阵肉痛——想想,这可是晓波一个月的生活费呢,却硬逼着被迫当了回贤媳孝女。
  再上车,自动装傻充愣,当看不明白身边人那满是暗示性的眼神。唐毅全程就没正眼看过她,但陆婉很清楚她再耍任何小聪明都是白搭,因此周蜜只好眼睁睁地遗憾无比地由着唐毅和陆婉把她送回了家。
  但到底,她还是要到了他的名片的,所以,下车的时候也没见有多哀怨。
  陆婉就惨了,唐毅把她载到郊外,一路飙车,弄得她前一天吃下的饭都差点呕了出来,到家的时候吐得浑身无力双脚发软。
  他看着她,双目含笑,语气温和,似乎非常满意这场恶作剧的结局:“李太太,陆医生,这是最轻的处罚了,下次你要是再敢把别的女人硬推给我,我不骗你……”
  我不骗你什么呢,唐毅没说,但陆婉很清楚,他那种人,强势,霸道,蛮不讲理,少爷公子的习性又从不管他人情绪,即便她结了婚又怎样呢?弄得不好,让她身败名裂正好就中了他的意了。
  陆婉总算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危机感了——他根本就不是开玩笑的。
反省 反省 
  修整好到家,难得郎婷过来,气氛正融洽。有时候陆婉很是羡慕那种会调气氛的人,左右逢源,可以把谁都哄得服服帖帖。
  “加班呀?”看见她,郎婷笑着很亲切地招呼,“嫂子过来帮忙看看这衣服,我们明天去拍婚纱照呢,便装的那一系列,你说我穿这个行不行?”
  陆婉坐过去,手里翻捡散落在沙发上大袋小袋的衣服:“你肤色白身材好,什么衣服到你身上都很出挑。”想了想还是很认真地建议,“这旗袍很漂亮,不过一般影楼提供的旗袍系列很经典,穿这个未免重复,礼服类的也有……我看你们还是穿休闲系吧,既特别又很健康年轻,两个人的衣服自己也好搭配。”
  想起第一次见郎婷,白衣短裙,至今回忆起来仍有惊艳的感觉。
  “咦,这个建议不错。”郎婷笑,眼睛微眯看她一眼,“只是还没见过穿休闲装拍婚纱照的。”
  她的目光让陆婉心生警觉,顿感失言,因而起身欲离开:“我也就随便说说,今日累着了,你们慢慢讨论,我先洗个澡去。”
  不料刚还笑意盈然参与其中的贾秀芬突然叫住她:“小婉,先到我书房去一下,有点事要问你。”
  纯是学生时代的后遗症,陆婉总觉得凡需要避开众人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心下惴然,却还是不得不跟着婆婆进了书房。
  “你和唐糖还有联系吗?”
  她微微一怔,说了个比较保险的答案:“偶尔……怎么了?”
  “也没什么,她妈妈想看看自己的外孙,不过总是没有机会。” 贾秀芬的语气轻描淡写,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你有什么办法么?”
  “她们之间……”
  “都是些陈年旧事,扯得多了也就复杂了,一句两句也难得说清。”
  陆婉于是默然,听这口气是想她帮忙但又不想她打听太多,耳里果然听见婆婆继续说:“唐糖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你要是有机会,多帮着劝劝她,毕竟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她心里再怨,总不能怨一辈子吧?”
  “哦。”她点点头算是了解,心里却颇有些为难,她和唐糖严格来说只算是熟悉的陌生朋友,彼此很少有任何贴心的交流,这样冒冒然地去劝说,只怕连那一点点朋友情份也没了。
  但贾秀芬既发了话,自然是等着要看结果的。陆婉心性其实很凉薄,表面看着很好相处,轻易并不肯交人与心事,若非是知根知底的朋友,很难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她一直认为,与人适当的距离,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一种保护。但现在,贾秀芬却要她跨越和唐糖的这种安全距离。尤其是现在,她和她之间还有一个唐毅,他的心思并不难猜,开头无非是玩笑,以为她是很好勾引的,却不料屡次三番让她不硬不软地碰了回去,倒激起了他意欲认真的劲头。
  在这种时候,和唐糖过度频密地交往,只怕会引起他错误的判断。
  叹一口气,从二楼中厅的花园仰头望,半个月亮隐隐从云层里露出来,不远处有一明亮的星星遥遥相对。陈乐天曾经说,孤星追月,人与事物都有追逐明亮与温暖的本能。那时她觉得他这话说得真是精彩极了,可近来却常常迷惑,浩瀚天空,如果周遭只有黑暗与寒冷,又该往哪里靠近?
  “嫂子好兴致啊,一个人在想什么呢?”有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是郎婷。
  陆婉并没回头,饮一口手上还有余温的白开水,悠然说:“什么也没想,就是觉得这里特别凉快。”
  “那倒是,空调吹久了容易生闷。”
  “是啊。”她答。
  郎婷走近来学她一样倚在栏杆上抬头望:“今天星星好多好漂亮……嫂子是什么星座的?”
  “……巨蟹。”
  “巨蟹好啊,恋家。”
  陆婉摇头笑笑,一时找不出其他话来应对,只好沉默。郎婷却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炯炯:“你不相信星座?”
  “……说不上信不信,我都不太了解。”
  “我倒是了解一些关于你这个星座的,要不要听?”
  陆婉点头,反正看她这架式,她不想听她也一定会说,而且估计后面还有伏笔,果然,在说了一大通关于巨蟹座女子的心性特征之后,郎婷话题一转,取下脖颈上的项链放到她手里:“你看看我这个湖蓝翡翠吊坠,好看吗?”
  她对玉石翡翠类的东西没有任何鉴赏能力,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就着灯光仔细端详了一翻,链子普通,那吊坠倒很特别,湖水绿的一粒小球,摸在手上有一股淡淡的沁凉,忍不住赞叹:“很不错啊。”
  “是你这个星座的幸运石,送给你了。”
  陆婉一怔,几疑听错,吓得赶紧把链子再塞回去:“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东西太贵重,我哪能收?”
  郎婷接过项链,手在坠子上细细摩娑,笑了笑说:“这项链是我去年和朋友在缅甸玩时买的,买了后也很少戴,自看到你后总觉得这款式应该很适合你,淡淡的湖水绿,温和,柔软,特配你的气质,我戴反而可惜了它。”
  “你的心意我领了,再说你要结婚,该是我送你礼物……”
  “老实说,虽然我们没什么交往,但是我对你一直存有好感,所以送你这个并不算过份,而且我还要感谢你,我和唐毅的事,你……”
  陆婉打断她,详装惊讶:“你们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佻皮地眨眨眼,笑着补充,“这个也算是要感谢你没有误会。”
  “你的感谢礼真是厚。”陆婉苦笑,郎婷把话挑到这份上,她才忽然醒悟,对方必是筹谋好了的,找她聊天是假,收买她心才是真。
  这样一想,陆婉很干脆地收下这个项链,她未必就真喜欢,但是她必须要给郎婷一个心安,尽管她很清楚自己不是长舌的人。
  郎婷心满意足地退场,留下陆婉拿着这个她几乎不会戴的项链哭笑不得,是真的翡翠么?不知道拿出去卖的话能能不能值唐毅手下一餐饭钱?
  想想世事真荒唐,唐少爷的前情人居然来收买他想勾引的人,不能不说是他情种太多,已快到泛滥成灾的地步了。
  但唐毅少来找她,偶尔遇到,都是人来人往的场合,他身边莺莺燕燕一次一换,也没见对她就另眼相看了去。
  因念着婆婆说过的事,陆婉留了几分心去打听唐家旧事,后来才知道唐糖为什么坚持要亲自带孩子,她自出生就随外婆长大,父母插队回城后也只带走了弟弟,继续把她留在乡下,等得外婆过世他们把她接回身边的时候,因为不在一起的时间太长,疏远得太久,血浓于水的亲情其实已被现实无限拉长的距离冲涮得很淡薄了。
  陆婉想到这里不禁感叹,这还真应了古人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眼里的幸福祥和也未必就真的是毫无瑕疵的完美,人生总是留有遗憾的。撇开唐糖,唐家应该算是陆婉想象里最中国式的也最让她羡慕和妒忌的家庭,严父慈母,民主友爱,套用读书时学校的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所以她也因而特别能理解唐糖,那么多年,当他们三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却一直都只是外人。
  想想自己,陆父年轻时的错误,让她至今怨恨多年。但其实,他对她真的很好,愉快的童年,美丽的衣裳,还有黄昏时陆父下班,抱过在巷子里疯玩的她,让她骑在他的肩头回家。
  那一刻,她是小同伴眼里最最骄傲的公主,夕阳斜斜照进一线,把她和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她回头看,他们是那样的密不可分,又紧紧相连。
  或许,只有儿时那一缕漏进街角的阳光才知道,她曾经是多么地爱自己的父亲。
  陆婉一直相信那句话,因为很爱很爱,所以才会好恨好恨;因为太失望,所以才不会轻易去原谅。
  但也或许,是她对人对生活,期望太高,所以才会一下子,被摔得那么重,跌得那么痛。
  知道这些真相后,陆婉反倒没有勇气去劝唐糖,那就好像要她当着父母的面说,妈,爸爸那点过去就算了。
  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大度与淡定并不是谁都可以做得到的,时间造成的鸿沟需要大把大把的勇气才可填平。更何况,唐糖和她的父母之间貌似还有更多更大的误解与心结。
  贾秀芬曾说,要不你哪天抽时间带唐果到家里来玩玩,我让副市长夫妇也过来。
  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做法,搞不好讨好了那一边,倒把唐糖给得罪了,怨她在这边多管闲事。
  叹一口气,她试着玩笑似地问:“唐糖,你一个人这么辛苦,为什么不让孩子的外公外婆带她?”
  她正在给唐果换尿布湿,闻言头都没抬,口气平淡地应:“我不想他长大了怨我。”
  她语气太过平板,明显不想多谈,陆婉递给她一块新的尿布,一时找不着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头。唐糖看她一眼,笑了笑问:“你今天来不单单是想看看我家果果吧?”
  被猜中心事,陆婉索性也不隐瞒:“唐伯母说想看看果果。”
  “她这会倒想来当慈母了。”唐糖闻言冷哼一声,把已穿戴好的唐果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上看着她问:“那么你今天是来做说客了?”
  “算不上是说客,我就是觉得,你应该试着给他们一个机会,相处然后了解,毕竟血浓于水,亲情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相处,然后了解,然后呢?”
  然后呢?“只有去试过,才能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命天女”,这是海子的名言,稍加改良后就成了他劝她那句让她最刻骨铭心的话:“只有去试过,才能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得到幸福。”
  如今,陆婉再度修过,笑笑地看着神色岔然的唐糖力图轻松地说:“只有试着融进他们的生活,才能知道那些差距会不会消失的。”
  “陆婉,你真的不会劝人,这些话可能是你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她一惊,面露疑惑,以示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唐糖摇摇头,神色怜悯:“告诉我,你有没有真的融进李家的生活里去?”
  她怔住,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但是我真的有努力。”
  “有吗?不要说你现在过得很好,你自己可以去镜子面前看看,你的脸上哪里有一丝一毫新婚燕尔的快乐?这桩婚姻,只怕是你从一开始就后悔了的!我和你的情形差不多,我和唐家的关系,仅仅是他们生了我,这些年我们之所以弄成这样,不是我不想融进他们的生活,而是他们的生活根本就容不下我!”
  “你要知道,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根本就是第三者插足!”

  撮合
  第二日陆婉休息,一整天都在犹豫,要不要给唐糖打个电话。昨晚上两人几乎是不欢而散,陆婉不喜欢也不习惯唐糖过于刻薄的语气和态度。走出公寓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原来不止唐毅,即便是唐糖,也是一样看戏人的心态。
  他们都在等吧,等着她方寸尽失,然后一举崩溃。
  可静下来,陆婉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尽管她告诉自己要很努力地去融进祥子一家的生活,但都只是想想而已,一直以来她几乎没有付出过任何行动。
  如果她真的有想努力,那么她也不会结婚一月就去上环,不会想尽了办法逃避和祥子一起参加聚会,更不会对他的过去漠不关心只求相安无事平静度过。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走进祥子的世界,她以为她和他相敬如冰,她以为她满足他一切的要求,正常的变态的,就是努力,就是在适应,但其实,她只是在忍受。
  说来说去,她才是那个坐在井里等天上掉馅饼的笨人,坐在原地想等着全世界都来将就自己。
  叹了口气,还是把电话放下。祥子围着条大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顶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就往床上躺。陆婉皱了皱眉,从抽屉里拿出吹风:“先把头发吹干吧,你这样睡觉会头痛的。”
  祥子看她一眼只是坐正了身子,也不动。以前陆婉总觉得他就像是山,向来不就她这个人,所以她若要他做什么,必是只有她去就他。
  但想过来,他若就她她不就成了那座山么?
  接好电源走近去,祥子柔软粘湿的头发在她指间游走,不禁意间抬起头,对面的镜子里,映出她和祥子共处的剪影,一眼望过去,谁说这又不是夫恩妻爱,和谐相融?
  这情景让她想起高中时有一次去海子家,看到他母亲慵懒舒适地靠在沙发上,他父亲则聚精会神地为她修剪指甲,客厅很静,只有电视里单调平板的新闻播报,以及男女主人絮絮叨叨的细碎闲聊。可陆婉立在一旁却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在她看来,那一刻,海子妈妈的幸福几乎是一个女人的极致。
  俗世夫妻,所过的日子除了柴米油盐的相互商讨,也不外就是这些小事情里的彼此照顾,但有多少人能过得能安然又能全心领悟?
  陆婉微微失笑,心血来潮似地关了吹风问:“祥子,说说你当初为什么就选上我呢?”
  他睁开眼睛,目光迷惘:“什么为什么?”
  不禁泄气,她总觉得唐糖说话偏颇,但这会看祥子表现,还真应了她那句话——不是她不想融进他们的生活,而是他们的生活根本就容不下她!
  她于是沉默,继续为祥子吹头发,房里一时很静,只电吹风呼呼掠过的风声,卷起阵阵热浪。待得一切消停了,陆婉收捡好东西准备洗洗睡了的时候,祥子却忽然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因为你拉了我。”
  她半天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祥子笑笑:“你不记得了?那天我们从咖啡馆出来,过马路的时候你拉了我。”
  陆婉险些晕倒,这是什么理由?她拉了他——她不过是看他只顾低头走路,连路况都搞不清楚,差点给一辆飞奔而过的车撞到,然后好心拉了他一把而已。
  就这也能让他喜欢上自己?那也太扯了吧,照这样说,任何一个路人甲乙丙丁都可能被他喜欢上!
  但祥子却没理她哭笑不得的表情,继续说:“然后我回头,看到你对我笑,很温柔……我喜欢你笑,很温柔。”
  他此时的目光也很温柔,还很温和,就像一个陷进甜柔梦里的孩子。
  陆婉虽然惊异,但心下却仍是为之一软,她从来以为李家娶她进门是一场早就安排好了的美丽馅井,却没有想到祥子想娶她竟为着这么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理由。
  她走近去,靠着祥子坐下:“你竟就为了这个?”
  “嗯。”点头,换作一般人,这情话必是可以说得感天动地,甜腻醉人,但祥子仍是那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表情。
  陆婉失笑,她第一次觉得祥子也有他可爱的地方。
  那一夜,他们说的话比结婚后说过的总和还要多,陆婉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很多话说的,那天后来聊着聊着说到旁人看李家,陆婉说:“我们科室有一新来的护士曾经问我,陆医生,你是嫁入豪门哦,他家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是不是纯银的?是不是进门一个菲佣出门就带保镖?是不是座驾超豪华,悍马奔驰法拉利劳斯莱斯随便你挑?屋顶有没有游泳池出海是不是就有超级游轮?”
  祥子笑:“她可真是敢想。”
  “没办法,那Y头言情小说看多了,中毒太深。”
  祥子抬起头,晕黄的灯光,照得陆婉一张脸越发柔和,她有一双很淡定的眉眼,笑起来,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陆婉。”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她微偏过头,低低地应。
  “你今天晚上很不一样。”
  她慢慢敛住笑,把他的手摸到胸前,乞求似地望着他很是认真地说:“祥子,我们好好过,好不好?”
  祥子像是受了感动似的,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将她轻揽入怀。
  他的肩终是宽厚的,陆婉闭上眼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那一刻,忘掉前尘旧事,忘掉新愁旧梦,她其实也算是满足了。
  好好过,是陆婉真心的乞望,虽然她不知道以祥子的精祥状态这种好能到哪一地步。也许现实和梦想总有差距,但是人总会想着能靠得近些再近些。
  或许,这才是陈乐天那句话的真意:人与事物都有追逐明亮与温暖的本能。
  谁又不想生活得更幸福些?
  唐糖必也是想的,她心里一定仍有着对唐家很高的期望,也一定有一个她放不下的男人。只是她始终不去承认。
  陆婉觉得自己很懦弱,事情一发生她总是最先选择逃避。就好像她和唐糖之间的矛盾,她几番都不知道该何从下手解决。过了几天却忽地接到她的电话——她开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候被抢了。
  匪徒敲破车窗拿走她放在后座的提包。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陆婉都给吓了一跳,她和唐果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初看的人根本不知道她们到底伤在哪里。
  其实细细检查并没有伤得多重,她是一时情急,被碎玻璃扎着了手,所幸在后座睡觉的唐果没有受伤,玻璃落下来的时候被睡篮的顶逢遮去了不少,他甚至连一点惊吓的感觉都没有。
  看见陆婉,唐糖忽然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女孩,抱着唐果就那样不管不顾地伏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倒把她弄得一时哭笑不得。她没想到一向看上去敢作敢为坚强得似乎无坚不摧的唐糖也会有如此软弱如此小女人的一面。
  请了假送她回家,她手受了伤,唐毅又出差在外——或许若非他出差,唐糖还不一定会想到来找她呢——陆婉和祥子说了缘由,便留在唐糖家里照顾她们两个。
  她向来就不会安慰人,唐糖又一脸颓丧地老是感叹:“我这辈子好像就没行过好运,时不时总得整点事情来折腾我一下。”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陆婉笑,“天灾人祸,谁还不得碰上个一回两回?你就说我吧……”她本想自己和祥子的婚姻,可想了想还是放弃,改口道:“读书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人去逛街,看到一店里在搞免费抽奖活动,大奖是奖现金,余下的抽到什么你得买什么。我那会也纯是没事凑热闹,看旁边的人上去一个就抽中一个,尽是喜笑颜开地捧走几百几百的,就动了心,也去抽了一把。结果,第一次抽中的是四十五块钱买个闹钟,不心甘,又抽,第二次更惨,一百二十块钱买它一条所谓的真皮皮带。那会我身上可就带了那么一百六十块钱,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啊,全给我输光了,还倒欠人五块钱。”
  那是陆婉第一次被骗,她本来以为自己打死都不会说给人听的,却没想到今日里倒豁出来了,唐糖听了果然失笑,稍稍来了些兴致问她:“那后来呢?”
  她轻描淡写似地挑挑眉:“没后来了啊,人看我没钱,很大方地说那五块钱他不要了,然后我就只好走了一小时的路回学校。”
  “还有一次,是大学了,我用身上最后的积蓄去找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子,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可那时我连回程的车费都不够,一个人在廉价的旅馆里过了一晚上。”她叹口气,眼神忽地有些迷离,也许就是那一夜,让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可怜,曾经以为一切都可以抛弃和被抛弃,唯独可以把爱留住,却没想到原来最容易背弃和遗忘的还是爱情,它甚至经不起一点细细的打磨和推敲。
  “陆婉。”唐糖看着她,抱歉地说,“我那天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
  她点头:“我明白。我的这些经历也够惨的吧?每个看似光鲜的灵魂后面都有一段并不光鲜的记忆,人李嘉诚心里指不定都有无法填补的遗憾呢。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多嘴,世事多变,人生无常,谁又能保证这一生顺心遂意的,你也不过就是一次被抢,要知道人没事就已是万幸了。”
  陆婉饮一口水,这些话一说完,她心里竟忽地松落了很多,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终于放松到了最合适的状态。那些隐秘的往事,那些给她以难堪的过往,她曾以为是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暗伤,却不料会在这种情况下能以如此轻松的心情再说出来。
  只是,本来是她安慰唐糖的,到最后却变成唐糖安慰了她。
  想来,这人生有时候也就是乌龙事一件,如何看待,尽观心态罢。
  
  争端
  未隔几日,唐糖忽地打电话给她,说是请她吃饭。
  是离她家小区不远的小饭店,叫黄鹤居,上下两层非常古朴的装修,里面清一色尽是跑堂的小伙子,长袍马褂,立在一片钢筋水泥丛中特别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店面不大,据说菜式也是一般,但捧场的仍然不少。
  陆婉因为一个手术稍微去得有些晚了,推门进包厢的时候看见唐糖坐在窗前悠游地煮茶闲饮,半边红彤彤的太阳挂于窗外,近得好像随手可摘一样。
  “果果呢?”她抱歉地笑笑,问。
  “唐毅给带回去了。”
  “哦。”点头,细想一想不对,讶然问:“唐家?”
  “是啊。”唐糖莞尔,“怎么了,很奇怪?”
  不奇怪那是假的,这么轻易就改变主意,倒不像她唐糖的风格了。唐糖瞥了她一眼笑:“你那天卖了那么多自己的猛料来劝我,我总不能不给你一点面子吧?”
  陆婉顿觉尴尬,其实那天发完牢骚后自己就有些暗悔,因而微红了脸讷讷地说:“那个……我也是看你不高兴……”
  “我知道,我开玩笑的。”她似乎心情很好,摆摆手招呼她坐过去,“其实是我自己想通了,你说的对,这么些年,我也无非是争口意气罢了。我总觉得,他们不疼我,我就自己疼自己,但其实自己做了什么呢?他们要我学医,我偏去学工商管理,他们要我做个正当生意,我偏学人要去开夜总会,他们要我找个好男人嫁了,我偏偏……找个老头子让他包养了……尽和自己过不去!”
  那些往事,唐糖以很调侃的语气说出来,若搁以前,陆婉未必可以理解,为什么仗着那么好的身世与身家,偏要做得那么另类?但现在她大抵可以揣测,说到底,人无论长得多大,都是渴望爱的孩子,都想博得自己爱的人的注意,就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本是借着离家出走来让父母急一急,但谁知道走出家门,天地早就变了,连回头都已无可能。
  两人正说着,菜慢慢上了桌,唐糖叫了瓶法国的干邑白兰地,陆婉偷偷瞄下了度数——43度,乍舌!她这种喝啤酒都觉得烧喉咙的人,提起酒就莫名其妙地泄了气。
  唐糖拿过杯子,边倒酒边一脸回味的神色:“我们干一杯,自从怀了唐果,我就没喝过酒。”
  陆婉看着犯晕,但看她兴致颇高,只好婉转提醒:“你不是在喂奶吗?孕妇不能喝酒。”
  尤其还是烈酒。
  “我给他断了,都没什么奶水,还稀得像米汤,倒不如让他喝牛奶了。”
  她说着举起杯,陆婉只好跟着,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就像是她生日那会陈乐天送她的风铃声,正怔忡,唐糖一杯酒下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陆婉,你不爱祥子吧?”
  她还没答,她已半垂下眼睛,耳语似地问:“你为什么要嫁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呢?”
  为什么呢?她总不能说,她爱的男人不爱自己了,她爱的家待不下去了吧?她看着唐糖,明明她的情绪很好,可是陆婉总觉得有些悲凉,那天晚上,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不是不会喝酒,而是,喝酒是很讲气氛的。
  不知不觉,她居然也能喝下小半杯的洋酒,到唐毅打来电话时,两个人都有些薄醺。唐糖的酒量是极好的,买单的时候居然捧着账单很清醒地跟人说:“老板,你也太抠了吧?就这零头你都不少呢。”
  陆婉于是笑,她喜欢这样的唐糖,市侩似地斤斤计较。自从嫁进李家,什么都变得重要,唯独钱轻得像鸿毛。可她也未必就觉得幸福到哪里去了,曾经以为只贫贱夫妻百事哀呢,却原来,人是最不满足的动物,有了钱又想着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爱和不爱,也是一样重要。
  唐糖从唐毅手里接过早已睡熟的孩子,什么也没问,只低声吩咐他送陆婉回去。
  两人上车,自那次和周蜜一起吃饭后,近半个月,他们这还是第一次单独相处,陆婉倒似忘了两人间的难堪,懒洋洋坐在一旁看街边灯光流转,面目冷凝淡然。
  唐毅半天没动,看着她笑:“你倒是本事不小,我以为这世上能劝得动我老姐的人还没出生呢。”
  陆婉散漫回应:“你怎么知道是我劝的她,而不是她自己改了心意?”
  倒不是她故作冷淡,而是确实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好像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唐糖态度就忽地变了。
  唐毅似没兴趣和她争,抓着了她的尾音:“那你改了心意了吗?”
  她转头瞪他:“什么?”
  “接受我的勾引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陆婉忍不住失笑:“你当这是求婚啊,还要人说愿不愿意?”
  话一完才觉得不妥,受和唐糖聊天的气氛影响,都有些口不择言了,于是赶紧收声。可显然迟了,唐毅已是大笑:“这本来就不是求婚啊,我是在劝你爬墙呢。”
  他一这个样子陆婉就觉得气恼,好像真以为自己魅力天下无敌似的,随便勾勾手所有女子都得倒在他裤腰带之下,可自己说错话在先,因而咬了咬唇,想了想决定换个姿态:“你明明就不是一个随便勾引良家妇女的主,所以,这玩笑以后能不能少开?”
  “不能。”他脸上仍留着笑意,望过去,外间的万家灯火映在他眼里,宛如浩瀚天空的点点繁星,是不可直视的灿烂芳华,“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随便勾引良家妇女的主?”
  她一怔,这只是她的直觉,怎好说?而且听他意思并没有否认所谓的勾引只是开个玩笑,所以当下心里一松,酒意上涌,忽然就觉得倦,摆摆手没什么心情地应:“唐少爷身世清白,家教优良,自然不能和那些搞色诱乱勾引人的地痞无懒二流子相提并论,这是个正常人都能想得到的。”
  唐毅嘴角上扬,面有得色,顿了半晌这才回过味来似地笑着骂她:“你狠,居然知道拐着弯来骂人了。”
  陆婉微低了头也是莞尔,要说这人聪明了就是没话说,她都没那意思呢,可偏偏有人就爱往那方面去想。
  转眼即是中秋,陆婉照礼数要回娘家送月饼。
  祥子本来说要陪同,可那天早上他突然来了脾气,噼哩啪啦把一家人的早餐全都摔了。起因其实也很简单,他要钱,去澳门,美其名曰旅游。
  其实是去赌博,和一帮烧钱的二世祖一起,就没干过什么好事,一年到头总要去几次,而且每次去数目都不少。
  贾秀芬才皱了皱眉,祥子就开始发怒:“这家里我就待不下了,想放松下都不行,我看你们一个个,根本就见不得我过得好!”
  这话说得难听,贾秀芬当下就沉了脸:“祥子你有点规矩没有?我是你妈,我不为你我还能为谁好?”
  “你就为了你自己好!”
  “李祥!”贾秀芬气得拍桌子。
  陆婉还来不及劝,祥子站起来一下就把桌布给掀了,稀里哗啦杯盘碎了一地。一室寂然,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怒气匆匆地摔门而去。
  院里传来汽车急剧的喇叭声,贾秀芬虽在气头上,但倒底不放心,让李瑞赶紧开车追出去。陆婉帮着阿姨打扫好卫生,出来客厅看到公婆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不言一语,她搓了搓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你过来。”贾秀芬看她一眼,冷声说。
  陆婉坐过去,每当这时,她就觉得,自己真像极了古代委委屈屈的小媳妇,上刀山下油锅但凭婆婆吩咐。
  可还是没能博得任何人的满意,婆婆恨意未尽,望着她着恼地说:“你自己的丈夫呢,你就管不到他一丝一毫?”
  她是如此地容易迁怒,每当这个时候,陆婉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变冷变硬,就好像每次父母一吵架,她就有一种恨不能让世界毁灭的愤怒,所有平日里积攒的怜悯、疼惜都抵不上这一刻心中的凄苦和绝望。
  她敛了神色,慢慢抬起头,力持诚恳地说:“妈,你就多担待一点,他减了药,情绪自然起伏得厉害些。”
  “什么叫情绪起伏得厉害些?他减了药,你就从来没细心照顾过他,我看你啊,根本就是……就是嫌弃他有病,没打算和他好好地过!成日里就知道上班上班,我李家养不起你么?”
  说完,贾秀芬甩身拂袖而去,李长乐叹一口气,摇摇头也跟着走了。陆婉坐在原地,只觉得像被人突然抽了个耳光似的,血色尽失,她已经尽力隐忍讨好了,可难道,仍是徒劳?
  她恨自己不加辨别的选择,也恨祥子,他是那么容易忘记,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陆婉几乎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心的?
  但明明,他对她,还算得上正常,尤其是晚上,陆婉看他蜷在自己怀里,让她为他按摩,让她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话,她就觉得,他们是应该可以过上一生一世的。
  可现在,她忽然就绝望,一生一世,想起来,或只是一瞬,过起来,却是几生那样的长。
  
  中秋
  陆婉等到中午过尽祥子还是没有回,她虽然担心,可打了几通电话也没见人接,后来好不容易李瑞回了个电话,说祥子在俱乐部里跟人打球,中午不回去了。
  她只好自己拿了月饼和一些礼物回家。
  陆母看见祥子没和她一起果然就不高兴,原以为女儿嫁了个好男人,自己也倍有面子,可这个女婿三天两头见不着面,任谁都不会往好里去想。
  她接过东西,忍不住还是问:“李祥呢?”
  借口早就想好了的,陆婉边换鞋子边头也没回地应:“他有事。”
  “这平常你说他有事也就算了,逢年过节也没空?他又不上班,我就想不出是哪里需要他忙了?”
  陆婉心里本来就烦,在家看公婆眼色,回娘家了照样还得被人逼问,一时郁闷又不好表现,只得耐了性子解释:“他亲戚多,又是长子,要他送礼的地方多着呢,哪里排得过来?妈你又不是外人……”
  “我就是外人,我看他李家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成是亲家对待,一年四季连个头也不冒,算怎么回事嘛!你也没本事,嫁过去了就安安心心过呗,没事学人家上什么环,你这要有了孩子,你看他们还敢这样慢待了你?”
  “妈~~~”陆婉皱眉。
  陆母却仍是不依不饶,回瞪女儿:“今天你跟我说实话,你和祥子,是不是闹矛盾了?”
  她吁一口气,回身坐下:“没有!”
  “你就骗我吧。”陆母冷笑,“什么时候你也和你爸爸一样,在我面前没有一句实话了。”
  陆父坐在一旁半天没插一句嘴,听到这里面上微微抽搐,陆婉怕战火又起,赶紧转了话题:“妈,我说实话呢你又不信……晓波打电话回来没?我有事找他。”
  陆母一口气没上来,干脆掉头不理。还是陆父怕她太难堪,口气温和地应:“没呢,前几天打过电话,你找他什么事?”
  “也没什么,上次他托我帮找个同学电话,一直都忘了告诉他。”
  其实纯属子虚乌有,陆婉生怕话题又往祥子和孩子身上扯,乱七八糟没话找话硬就不敢停嘴,所幸到她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周蜜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陆婉抓起手机时心里那个感激啊,说话声音都格外甜柔亲切。
  周蜜一时还不适应,在那头狐疑地问:“喂,你是不是陆婉啊,声音怎么那么奇怪?”
  她不禁失笑:“不是我还能有谁?”
  看了一眼各坐一边的父母,陆婉折身进了她以前的房间,周蜜反常地很没有情绪,无精打采地说:“今天中秋,你没去哪里玩?”
  “没有,你呢?这些天忙什么了?”
  “相亲。”周蜜恨得牙根咬咬,“我老妈闲得没事做,生怕我嫁不出去,这个月起码让我见了五个男人,烦死我了。”
  陆婉笑,还以为她早和唐毅搭上伙了呢,什么时候也做相亲这种“俗事”了?嘴里却问:“都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全吹了呗。”周蜜很是扼腕地叹气,“第一个太嫩,第二个太老,第三个没钱,第四个没文化,第五个,靠,居然比我还势利。”
  周蜜想是给这五个极品打击到了,憋了一肚子的牢骚,到最后好似才想起来告诉她:“对了,海子说他明年回这边实习,元旦过后就回来,让你好酒好菜候着呢。”
  陆婉微有吃惊:“你们还有联系?”
  “当然,分手了还是朋友!哪像你,没有陈乐天,全天下的同学都不招你待见了,海子对你的意见可大着呢。”
  她张张嘴,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说起,只好苦笑着默认,和周蜜扯了几句也就挂了。海子既和她保有联系,那么自然也是得了她电话的,可他竟一直没打过来。
  要换以前,他或许早不管不顾地骂将过来了,回不回哪轮到他人传话?想来,是真的怪她了。
  叹一口气,陆婉走出房门,陆母正往桌上布菜。许是念着祥子会来,菜式很多也很精细。她顿觉歉意,讨好似地去帮陆母端菜洗碗,心里下定了主意下次一定要祥子陪她回来一趟。
  女婿如半子,她或者可以不在意,但她的父母,是无论如何不能不盼望的。
  家里的气氛仍如往常僵硬,她的父母有事无事都像在冷战,陆婉只觉得无可奈何。晓波说过年都不想回家,反正家里也没有那个气氛,人家过年欢天喜地和和美美,就他们家,年年都是在别人的笑声飞扬和烟火璀璨里看自家人争吵打骂着熬过去的。
  晓波也是大了,开始向往更广阔的天地,家里压抑得久了,自然想着逃离。陆婉能够理解,她结婚,最初不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可自结婚后,陆婉才知道夫妻相处的艰难,多少能体会父母现下的心境。读书的时候一帮子没经人事的女孩子讨论离婚的问题,可以没心没肺地说他若出轨了他若对自己不好了他若怎样怎样了,一句话离婚呗,分光他的家产离婚也逍遥。
  但是,现实其实远比想象中的生活要复杂,有了孩子离婚就显得格外艰难。
  也是结婚后她才会想,她父母一定是很爱他们两个,所以,宁愿这样相互折磨着过下去也想给他们姐弟一个完整的家。
  饭后陆婉在厨房清洗,突然客厅传来噼哩啪啦碗碟摔碎的声响,她心下一颤,跑出去看到陆母扶着半只胳膊无可奈何地立在当场,陆父正拿了工具准备清扫。
  “怎么了?”她问。
  陆母好似仍在赌气,哀怨地说:“我是真的老了,现在连端碗的力也没有了!”
  陆婉擦擦手走过去,在她胳膊上下捏捏:“妈,你这情况有多久了?哪天你到医院来找我,我带你做个检查。”
  “检查什么啊,要死趁早,反正家里没一个听话,我活着难受!”
  “妈~~~”陆婉跺脚。
  最后还是陆父发话:“好了好了,过两天我陪她去找你。陆婉你洗好了就早点回去,那边人多,肯定有你要做的事。”
  陆母冷笑,低哼道:“又来假惺惺那一套了。”
  她声音不大,余下两人忍忍也只当没听见。老人家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陆婉并没有太在意,叮嘱了一定要去检查,干瘪瘪地陪他们坐了一会也就出了门。
  中秋是大节日,处处张灯结彩像换了装似的,旧式的灯笼放进现代的灯泡,一盏盏连成一线,从车上望过去,晕红的光芒倒给这奢糜华丽的城市添了几分温暖柔和的气息。陆婉去万隆买了好些东西,从衣服到丝巾到礼包不一而足,虽然早上才闹了些不愉快,但这是她嫁进李家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过节,应景的事多少还是要做的。
  到家的时候已近傍晚,屋前屋后早已停了不少车辆,贾秀芬是出了名的喜欢热闹,中秋团圆整得倒像是家族狂欢,好多陆婉见都没见过的近亲远亲都有过来。祥子是最后才给李瑞押回来的,坐在房里老大不愿出门,陆婉去劝他换衣服,他倒一把捉住她,强拉她入怀,不由分说就扯了她回家刚换好的真丝洋装,嘶啦一下烂的是衣服,疼的却是她的心。
  胸口一凉,她只觉得冷气嗖嗖往她身体里钻,因而捉住祥子的手哀求:“不要胡闹了好不好?外面客人那么多!”
  他恍若未闻,按住她不管不顾就要攻城掠地,陆婉一急,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叫:“李祥!”
  隐隐已含怒意,他这才抬起头,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我听得见,你不用叫那么大声。”
  他兴致显然很高,眼里是她熟悉的欲望,陆婉心下一凉,只好软了声音和他讨价还价:“好,我给你,但你要答应我,等会出去见见那些客人。”
  他和自己母亲置气,她却不能夹在中间做炮灰,祥子头埋在她胸间,闻言只是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他们出去时外面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中秋赏月,主场自然在外庭看得见月亮的地方,满满地围了足有四大桌。陆婉还从来没有看过把过节办得像酒席一样隆重的,今日里也算格外开了眼界。
  李家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给接了过来,膝下一帮儿儿女女,四世同堂,看上去还真是和美安乐。老人家心情特好,看到他俩手挽着手走出来还真有点金童玉女的架式,乐呵呵地问:“这小两口谁家的?长得还真是俊。”
  老奶奶年纪大了,记忆总出问题,孙儿辈下的基本已不认识,贾秀芬正和旁边人在说话,闻言看他们一眼转过头去应:“是长乐的儿子和儿媳妇,妈你又忘记了?”
  “哦。”老人点点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灵光一现,突然就大大声地问:“她不是跟人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暂离
  她声音很沉,还带着一丝怒意,因为视线不好,看人的时候一双眼睛像是要瞪出来了。陆婉在众人揣测的目光下窘得要命,其他人也是十分尴尬,聊天的吃东西的好似被定住一般,就是正在胡闹的小孩子也感受到大人间微妙的气场,停下来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轻咳一声,是贾秀芬,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众人说:“你看这老奶奶,尽记错人,什么时候陆婉做这种事了?这种话要传出去我媳妇儿都没法子活了。”
  她心下一寒,可惜婆婆身边的人见机更快,赶紧接茬:“我就说呢,妈这话我怎么就听不懂。”
  气氛顿时活络,所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老奶奶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去年好歹还记得住长孙,现在只怕连儿子都认不齐了。”
  “昨天就把我和秀芬给认差了,她都以为我是秀芬呢。”
  众人齐笑,陆婉和祥子被招呼着坐过去,于是,陆婉心头的震撼还未平息,又得开始应酬这因误会而来的刻意讨好。老奶奶仿佛也是知错了似的,半垂着眼听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批她糊涂,偶而抬起头,昏暗的老脸上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迷茫。
  她顿觉自己和她一样可怜,被彻底忽视在这表面的和乐美满之中。贾秀芬看似完美的解释,其实不过只是一种刻意的曲解,陆婉很明白,但是她无可指摘,她总不能当着这若许宾客如老奶奶般用雷震子一样的声音问:“那谁谁谁,祥子以前结过婚?”
  真相就像越结越厚的茧,慢慢将她层层包裹直至透不过气来。尤其是祥子,他的态度让陆婉错愕之余更感怀疑,他其实是很生气的,当老奶奶直直地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挽在他肋下的手几乎被他生生挤断!
  但是,他居然没有爆发,居然也知道如何隐忍!?
  陆婉的疑问一直无解,那天赏月赏到夜尽方才散场,祥子第二天就接着玩了失踪,他们随后才发现他居然撬了贾秀芬书房的锁私自拿走了被她扣留的银行卡。
  他果然还是去了澳门,那个传说中的赌城之都,想来那卡里早已不会有太多钱在账了,所以贾秀芬倒是老神在在。作为她自认为的一种威慑也好,事后没什么诚意的补救也罢,中秋过后好几天后才找到陆婉,跟她说那天老奶奶的话纯是误会让她不要往心里去之类的。
  陆婉心里清楚在李家她是别想得到任何满意的答案的,因而也不强求,自然也是跟着应了些客套的场面话,这才转了话题:
  “妈,医院这个月做活动,要安排些医生到下属单位去坐诊,院里希望我去,你怎么看?”
  “去坐诊的都是专家,要你去算怎么回事?”意料中的不屑一顾。
  “你也知道,卫生系统每年都有一次,我们科室的医生大多都是拖家带口行动不便,所以……”
  “你倒是会做好人!”一句话冲口而出,看对面的人脸色突变,贾秀芬这才缓了点口气补充,“她们这是找借口呢,也就你不懂拒绝,说得好听是坐诊,其实和下放差不多,大半个月呢,每日里都要上山下乡,条件艰苦得很。”
  陆婉口气一如平常,温婉淡定,浅浅一笑说:“也不是我要装好人,李家在这里也算得是上是头脸人物,妈又是一向好名声在外,我若不主动担待点苦差使也是怕坏了妈的好名声。”
  她这一番话似软实硬,贾秀芬一时气堵倒不好驳她,只得冷笑了声说:“你倒是会替我着想……只是我李家也不差你这份孝心,这次我也就随了你了,回来后我看你还是把工作辞了,祥子喜欢清静,你也不爱社交,我让人往碧水去买套房子,你和他就上那里好好待一段时间。”
  陆婉倒抽一口气,碧水,是近郊出了名的富贵别墅,单门独院,依山傍水,行在其中处处分花拂柳,环境好得像世外桃源,当然价格也是贵得吓人。她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和海子陈乐天一帮人骑车路过,看红白相间的房子隐约呈现,便开玩笑地说以后赚够了豆浆钱,就各买一套在这里隐居山林,狂放人间,他们还是最好的邻居。
  没想到,这笑言,居然会有成真的那一天。
  贾秀芬像是极满意陆婉的表情,眼里却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不屑:“这段时间你还是好好工作,其余的我会作安排。”
  再不问她意见便拂袖去了。只陆婉坐在原地闷头不乐,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辞职后的日子,陪着祥子在看似优雅迷人的环境里悠容过活,可那些场景,也只是想着美妙,现实更有可能的是,她和他还没有建立起稳定的夫妻生活,就已经相看两生厌了。
  日日相对,不一定就是亲蜜,还有可能是近在咫尺的疏离。
  但贾秀芬,何以懂得?
  陆父带了陆母上医院检查的那日,陆婉正忙着出发的各项事宜,她都来不及听陆母好好抱怨,就拖了行礼和其他医生上了卫生局统一安排的大巴车,临行前只委托肖玲带他们去做些常规检查。
  也是车缓缓启动的时候她才敢回头,初秋早晨温和的阳光下,她的父母各自疏离地站在原地守着她离开,也就是那一刻,时光更叠交替,陆婉才发现,他们居然已是满头白发。
  他们竟就这样慢慢老了,熬尽心情,过光时日。
  夫妻最美好的一段时间,他们只是怨偶。
  回身坐好,闭上眼睛,头脑依稀不断有闪过的人影,陈乐天曾经问她:“你为什么变化那么快?一个假期而已,你就不再理我了。”
  他一直都很困惑,放假前都好好的,放假后她却忽然宣布要分手。
  他问了很多次原因,她开始是倔强着不肯开口,到后来索性就凉了语气,决绝地说:“因为你没用,连个像样的大学也考不上。”
  他其实很有本事的,复读一年,考得比谁都要好。
  四年里,她一直纠结着一件事情,等她终于想通了要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放弃她了。他放弃得比她还决绝还干脆,没有任何言语,接到她的电话后直接带着新欢来迎她这个旧爱。
  其实,她是旧爱也算不上的,十七八岁孩子似的爱情,想象的空间远远大过现实的感受。
  可是,谁说她又没有过一生一世的念头?
  此刻想起来,心头一片哀凉。她挑定了祥子,也本想就此抓着他的手走完这一生,但是,中秋之夜却让她糊涂,祥子果然就是那个祥子么?
  她忽然就觉得怕,怕到最后仍逃脱不了已定的结局,怕她只是在重复她父母、她和陈乐天早已走过的老路。
  所以,她要离开,她要想清楚,从此往后,得失之间,她该如何取舍。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一下车,她居然看到一张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唐毅?!”她差点惊叫。

  他乡 
  陆婉蓦地想到一个词,阴魂不散,客气一点说,那就是狭路相逢。
  可那个阴魂此刻以药品赞助商的身份站在路边正和卫生局的官员握手寒喧,完全无视她的惊讶,即使后来给人介绍,他也只是很礼貌地向她伸出手说:“哦,陆医生。”
  然后笑笑。
  他的淡漠让她微觉刺痛,因而也只好仰着脸疏离地望着他笑:“你好。”然后退到一边,冷眼瞧他皇帝似地跟那官员一起“检阅”他们这帮新安排下来的医生。
  条件的确不怎么样,小县城里的卫生院,宿舍是最里面的一排平房,树木掩映,鸟语花香,从外面看风景独好,可里面装修陈旧,铺设简单。陆婉拖着箱子走近去试了试那门框,真担心用力稍猛一点就有散架的可能。
  她和另一医院一位姓张的女医生安排在一起,两张1米2简易的木制床,一桌两凳,统一的被褥和日常用具,单只当是路过,其实安排已算周到。
  张医生放下东西四处转了转,回过头来骇然说:“妈呀,居然是公用的洗手间和浴室?”
  陆婉在床上坐下,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硬,闻言抬起头笑笑说:“没事,你洗澡上厕所的时候大不了我外边给你放哨。”
  其实她倒无所谓,读书的时候住的就是普通公寓,洗手间在长长的走廊那头,有时候半夜里醒来想上厕所,走出门口只觉得通道里股股冷风擦脸而过,像极了恐怖小说的诡异布景。
  待久了也便习惯,尤其她又是学医,对鬼怪之类的联想向来嗤之以鼻——这世上,人若作怪,远远比鬼要恐怖得多。
  鬼若真有,倒还有迹可寻,人若变态,简直是察无可察。
  但张医生显然很是担心,她人脉极广,趁着下午休息时间就搞定了新的去处。临走时礼貌地看了一眼陆婉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这地方哪能住人啊,养猪还差不多!”
  想了想觉得不妥,干笑着又补充:“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住的地方太差……”
  “我明白,不过我觉得还行,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她笑,指着堆门口的大包小袋问,“要不要我送你?”
  张医生摇头,想了想还是同意:“那麻烦你了啊,到门口就行,有人会来接我。”提起东西又跟着放下,转身掏出手机,“你号多少?你好人做到底,出发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好找准时间赶过来。”
  她报了手机号,等她打过来存好,两人这才提了东西出门。那包看上去不大,路程也不远,但等放下的时候陆婉仍觉得手疼,摊开来已是被勒满红印。
  想来觉得好笑,一把年纪活下来,本事没涨多少,人倒是娇贵了很多。
  耳里张医生仍在抱怨:“我还以为下乡很好玩呢,时间轻松又自由,现在总算知道科室那些老狐狸一个个为什么都不想来了,嘴上说着是为人民服务做革命斗士,其实屁啊,尽唬弄我们这些新来的小青年。”
  陆婉听得失笑,忽然就有些小小的遗憾,这张医生看上去是极会侃谈的,有她在日子一定好过很多,尤其是这里的夜晚那么长,当真是要应了那句话,长夜漫漫,她独何以睡眠?
  看她上车,离去,飞扬一片浮尘,陆婉稍稍退开了些,微眯了眼睛看这个陌生的城市。楼房不高,隐约能见半边夕阳,从她的角度望过去,眼前所见倒像是海市蜃楼的幻景,朦胧覆在一团金黄之中。
  手机忽地响起,她漫不经心地接过:“喂,你好。”
  居然是祥子,她视线未转散淡笑笑,他终于还是有回应了,在她发了N条短信之后。
  “妈说你下乡了?”
  声音尚属柔和,只喜怒难辨心意难测。
  “是啊,院里安排的。”她其实很想骂他的,可话在喉头转来转去也只是化作一句,“你悠着点。”
  “我身上没多少钱。”他语气颓丧,是斗智斗勇后仍处下风的无奈,“你身上有多少,我们可能要转去泰国,你再给我汇一点来。”完了加强语气补充:“我也就想散散心。”
  陆婉笑,他们还真是夫妻,一个会跑一个能逃,绝配了。再说话却有几分遗憾:“结婚时妈给我的账号冻结了,所以我也没钱。”
  “…… ”那边沉默,半晌才恨恨扔出一句,“她可真狠。”
  然后挂了,她举在耳边听了好久那隔着遥遥距离传过来的静音,最后也只得苦笑着放下。她还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呢,但他,没有耐性。
  她说:“祥子,我们以后好好过,好不好?”
  她是真心的,但是他,一直没有给她答案,现在,她或许已隐约猜到。
  正想离开,一辆车缓缓贴身开过来。她跳开一步,车窗摇开,是唐毅。
  “上车。”他挑眉,帅气地甩头,“带你兜兜风去。”
  “不去。”很干脆地拒绝,最见不得他这假人,人前装得多高贵似的,人后却完全一副痞样。 “怎么,怪我刚才对你视而不见?”他笑,“傻瓜,我这是保护你呢,要是让人知道堂堂李家少奶奶竟和我这花花公子扯在一起,估计回去你就得离婚。”
  她撇嘴不理。
  “情人嘛,地下的才刺激,见得了光的都新鲜不了多久,你要不要试试?”
  他倒是不遗余力地想继续鼓动她爬墙,陆婉懒得和他纠缠,径自越过回房,唐毅忽而拉住她的胳膊:“上车,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拒绝。”
  吁一口气,她缓缓回头,冷声学着他的腔调回应:“那我现在也告诉你,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受人逼迫。”
  “哦。”他点头,一副深深受教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硬是把她气得半死,“不过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不想被逼迫其实是更想我抱你上车?”
  看她一脸震惊,他眼里笑意更甚:“我一定会抱的!”
  陆婉还想探究一下他话里有多少认真的成分,给他开门的动作一吓只好跺跺脚上了车,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会说到做到,所以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上他这条贼船。
  “这才乖。”他笑,赞她,“你算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其实我是想勾引你,但我一,不强逼你接受我,二更不会强暴你,所以和我在一起,有一点你放心,我是最安全的男人。”
  她扭头装作看风景,不理会他话里的洋洋得意,其实自己也犯糊涂,他明明就长了一副坏相,行事做人都非君子,但偏偏她却愿意信他。
  “你带我去哪?”一路行过,两边风景越来越荒凉,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私奔啊。”他笑,语意飞扬,倒很是高兴似的。
  去的地方离城很远,陆婉一路拿架子端坐得腰都酸了,这才看他在一处半山腰上的停车场里停下,她看看手机,居然整整一个半小时。
  里面已有很多车,看来这地方行情很好,可放眼望过去,影影绰绰只是群山环绕未见得有什么出奇。她下车后四处张望,撇嘴说:“这地方杀人藏尸倒是好地方,够荒凉的。”
  唐毅正好走过来,闻言大笑:“那我要不要把你先奸后杀?”
  她白他一眼,他说话总是这么的毫不客气!
  他笑意未歇,示意她跟着往旁边走去,那路弯弯曲曲一直逶迤向下,行不多时突然一转,视线顿然开阔,竟是在一处悬崖下面的转角处,开阔的平原上建着一幢木篱笆围成的式样平常的农家小院,当中木门挂两个旧式灯笼,竟像极武侠小说里荒村野地中的龙门客栈。
  只是它对面是灿若星辰的万家灯火,脚下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夜光映照下,嶙嶙波光摇曳生情璀璨多姿。
  她一时震憾,唐毅退后一步与她并肩而立,笑问:“是不是有一种回到古代的错觉?”
  “是。”她点点头,语气认真,“只是不知道店里有没有一个衣着艳丽举止媚意入骨且叫金镶玉的女主人?”
  他再次大笑:“你还当真是武侠江湖了,金镶玉没有,经典烤鸡倒是有的。”
  推门进去,简朴但宽阔的大厅差不多都已坐满,这里的装修也很讨喜,一桌一椅都古色古香,和环境十分相宜。唐毅显然是早就订好位了,他一现身,就有人直接引他们去了后院。
  后面是一排厢房,也就是寻常饭店所谓的包厢,推门进去的时候里头早已有人等着,陆婉看了看,三个男客两个女客,没一个称得上面熟。
  他大喇喇地打过招呼拉她在一旁坐下,倒是唐毅旁边一个叫老罗的开玩笑地问:“唐少,带女伴来了也不介绍介绍?”

  暗战 
  他眉尖微挑,斜斜看她一眼笑道:“你急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
  此地无银三百两,惹来暧昧眼光无数,陆婉暗地嗔怪,只好大大方方自己站出来:“我叫陆婉,是个医生,我们医院和唐……唐少有业务上的往来。”
  说得暗自咬舌,她还真不习惯叫他唐少。也不知道这些人哪里学来的港台腔调,倒不如直接叫他唐公子得了,更复古!她这一答,众人微微点头,自然对她少了几分格外关注。
  唐毅抿嘴笑笑,也不介意她把关系撇得如此清楚,端起茶说:“陆医生医术了得,业务也是一流,今日里进账不少,这顿饭就她请了。好酒好菜,大家尽管点吧。”
  “哟,那我们不也跟着沾光?”
  “行,美女请客,我也只有靠边,唐少这顿饭我记在下一餐吧。”
  都一脸笑嘻嘻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只陆婉恨得牙根暗咬,又是老招数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都不嫌老!
  而且她也没得罪他哪里吧?真是典型的小人路数。
  气不过,面上虽然傻笑依旧,装着起来给人添茶,桌子底下照准了就是狠狠一脚,正得意,谁知喊疼的却是对面男子,差点跳起来哇哇大叫:“谁踩我了啊?”
  陆婉手一抖,紫砂茶壶差点就甩脱了出去,农家小院的四方桌椅,小得对面人的脚可以伸到己方地盘上来。他叫得夸张,显然有故意惹人发笑的成份在里头,可她一时仍尴尬得不行,正想主动承认错误,唐毅却忽地大笑:“唉,我正想换换脚呢,哪知道就踩到你了?”
  说完,不忘讨好似地在下面扯扯她的衣角,她也只好不动声色地忍了。暗想他还算识趣,知道来替他背这黑锅。
  “唐少真是不解风情,人家摆明了是以为哪个美女暗中挑逗呢,你这一点头承认不是明摆着打破人美好的幻想么?”
  “哎呀,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还以为好端端地这桌子底下怎么就来了块砖头呢,所以这才踢重了一点。”
  大家齐笑,陆婉也只好跟着起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幼稚,搞不好还让唐毅以为自己在跟他打情骂俏呢。因而就索性看开了,任他胡说也不搭言,那些人想来是有事要找唐毅的,只是其中一人才开口:“唐少,那地你什么时候去看看?我保证绝对有开发潜力。”
  他却轻描淡写的挡开了:“我有个习惯,下班了不论公事,酒桌上只谈风月。”
  都是见机得极快的人,老罗放下杯子马上出来圆场:“呵呵,还是你活得潇洒,我们这些个都是俗人,好,今天晚上就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所谓的风月,无非是哪里哪里又添了新鲜玩法,哪家夜店多了个风情妹妹,陆婉听得发腻,心里却在不断盘算菜单上的价格,估计腰包里的厚度,其实暗暗还是有点期盼,唐毅只是跟上次一样吓吓她就好。
  心里有事,吃得就有点食不知味,更何况她才坐了车,总觉得胃口缺缺。这里的招牌菜还真是烤鸡,陆婉就喜欢吃外面那层皮,既香又脆,里面的肉反倒觉得平平,她吃得不多,大多时候就捧了杯茶细酌慢饮,看那些人吹翻牛皮,偶尔还会给吃得满手油光的其他人递点纸巾,一餐饭也就这样乎乎过去了。
  到最后,酒足饭饱,眼看时间也是差不多,唐毅还真像个少爷似地吩咐她:“买单吧,我们也该回去了。”说完还不忘跟其他人点到正事:“那个开发案,你们准备好资料传到我公司,到时候再联系。”
  陆婉心里那个悔啊,早知道就是让他生拉硬扯死扛活抱也不会来了,还不知道这店里给不给刷卡呢。
  卡自是不能刷,她身上的现金还好刚刚够付,这乡间小店总算有这点好,除了风景宜人,价钱也公道,十只烤鸡都没那西餐店里的一克牛排贵。
  和其他人道别,各自上车离开,唐毅待她坐好了吁一口气,朝她努嘴:“递我张纸巾,这手心上尽是汗了。”
  她也没想那么多,顺手抽了张给他,谁知他却忽地笑笑,一点一点仔细擦干净了每根手指,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以后不要随便给人递纸巾,我身边的女人,不需要去服侍其他男人。”
  陆婉一怔,旋即皱眉冷笑:“你当自己是少爷公子,我还不是你的Y环仆人呢,人情世故,不过递张纸巾,我乐意!”
  说完,微微偏过头去,真像个小孩子了,唐毅不由得失笑:“哟,你还有脾气呢,我这个公子吃醋了不行啊?”
  拿手指往她下巴上轻轻一挑:“怎么样,我吃醋了你有意见么?”
  她一把打开,心下却是一动,可转过头来明明看到的是一脸坏笑,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因而嘲弄地挑眉,刺他:“什么人啊,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呢,好好一个现代男人,偏喜欢给人称作什么少爷,你恶不恶心!?”
  其实是她恶心他这个唐少的称呼由来已久,这样一说出来,竟有种无限解意的隐隐快感。
  唐毅却是大笑:“我就知道是你恶心已久,早听不顺耳了吧?”
  他倒是把她看穿了,陆婉顿觉无味,但还是瘪嘴强争:“我不是恶心,是为你不平呢,也算是年轻有为的堂堂一企业老总,竟生生让人叫得像是纨绔子弟,你也就不嫌他们寒碜你?”
  “哎呀,难为你这么为我着想。”沾沾自喜的声音,她只觉得既好气又好笑,这男人,脸皮也是厚到一定程度了。
  “不过,他们叫我唐少,倒不是把我当成有钱人家的二世祖少爷,我本是唐家老小,沾我老姐的光,自小就叫我唐小,到今天就成人家口里的唐少了。”说完,摇摇头遗憾似地补充,“不行啊,陆婉,看来你对我的了解真是太少!”
  她要了解他那么多干什么?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呢,名义说是想勾引她,实际是一点亏也不想吃的,回到房里数着钱袋里巴巴的几十块零钞,愈加就有气,刚在车上给他恶人先告状,倒忘了这荐子事了。
  下次他再这样,她就直接挑明了说!
  这样一想,又觉得不对,显得自己盼着还有下一次似的。那天他把她送回来就连夜回去了,之后再无联系,这种关系其实很普通,陆婉和许多同学朋友都这样,平日少有往来,有事才会相聚。
  就他老爱扮成痞子模样,否则,有他那样一个朋友也是好的,嘴坏但胜在……胜在什么呢,陆婉一时怔住,还真想不出他有什么好来。
  下乡义务出诊,工作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给那些平素里一点小病小痛但舍不得花钱的人做些简单检查,或者普及一些科学医疗知识,就是每日里要出晚归,一天到晚的坐车就像是长年生活在海上一样,有些难受。
  期间肖玲有打电话来告诉陆母的检查结果,说是肘关节有骨质增生,无良药,唯休养得宜,疼痛自会减轻。
  这个她模糊了解,骨质增生,年龄到了,年轻时稍微操劳一些的人几乎都会遇到的病痛,就像更年期难有避免。但陆婉还是打了电话回家,无非表达关怀,顺便听自己老妈叨些旧话。
  听的时候只是厌烦,可与贾秀芬的通话一对比,又不得不感叹,亲近远疏到底还是摆在那里,婆婆接电话客气得让陆婉觉得自己永远是那个家里的外人。
  可是,她也只能让自己体谅,想过来,她不也是一直当婆婆是个外人?贴心的话哪怕是一句牢骚也是思量了又思量后还得选好语气才可以说出来。
  对自己母亲,她何尝需要如此?甩了脾气过后还是一家人,血脉相连摆在哪里,怎样都不能割舍。
  爱与融合,本来就应该是双向的事情。
  下来之后,时间骤然多得让她不知所措,宿舍里没电视没收音机没有一切可供消磨时间的现代机器,偶尔大家也会互相串门聊天,可毕竟人多嘴杂,认识她的人又好八卦,下来的也是男医生居多,她不想给人不好的联想,因此最常还是一个人窝房里,看书,乱七八糟大家从卫生局办公室东借西拿过来的,知音,读者,人之初,甚至还有盗印的黄色杂志。
  发现有黄色杂志的不是陆婉,而是唐毅。
  那天因为天气问题,她们回来得比较早,一整天都是雷鸣电闪,乌云压阵,仿佛随时随地都有暴雨要下下来,大家早早地吃了饭洗好澡爬床上睡了。
  陆婉也是,那天雷打得让人格外心烦,即便平日里最会侃的也没了聊天的心情。她准备睡下的时候有人拿了一叠书来跟她换着看,她也没注意,顺手堆在床头抽出一本漫无目地翻,然后就听到敲门声。
  声音很细,一下一下的颇有节奏,但夹在雷声里却并不真切。以至她凝神侧耳听了许久这才确定是在敲自己的门。
  “谁啊?”她微扬了声音问。
  没人答,仍是连着几下轻脆的扣击声。
  她一时捉摸不透,倒不是怕鬼,是怕了有居心不良的夜行人,因而颇为踌蹰。
  正在这时酝酿了一天的雨忽地就下得大了,狂风挟着暴雨噼哩啪啦像是倒似的,打在紧闭的门窗上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雨夜 
  “是谁?”她走近了些再问,但声音很快就被风雨声吞没。
  随手想捡样称手的工具,很抱歉,安排的人显然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事故发生,就是扫把拖把类物品也是放在公共洗手间里。搜索半天,陆婉只好拿了个衣架放在手上,好歹这比拳头要硬一些吧?
  透过门缝往外望,只看见沉沉一片夜色。下雨天倒是黑得快,也不过是七点刚过,就已经像夜透了一样,冷清寂静。
  正想转身,手机却忽地响了起来。
  她吓一跳,接过来,那边扑哧一声轻笑:“好吧,是我,我不吓你了。”
  她听出了是谁,心下一松,却咬着唇并不理他。
  “可能我吓着你了,但是如果我很大声地敲门很大声地叫你的名字的话,别人会怎么想?”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杂在外面淅沥哗啦的雨声里,隐约听不太分明,但陆婉多少还是猜出了些意思,想了想终于冷着声音回他:
  “既然知道别人会想歪,唐少爷还是请回吧。”
  “……好吧,我就送点东西给你。”他沉默了会,妥协。
  “……明天吧。”她语气也温和了下来,拒绝。
  门忽地传来一阵响动,也许是唐毅正倚门而立,他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做出一副准备彻夜长谈的架式:“那我们就这样聊聊天吧,雨下得太大,我走不了。”
  但聊什么,显然他自己也是没有目的的,因而好一阵都是沉默。隔着门扉,透过电波陆婉能清晰地听到外边男子深深浅浅的呼吸声,甚至于他的心跳。
  这种沉默如此安适又如此奇妙,嘈杂的世界似乎慢慢静了下来,静得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两个,微笑着淡定以对。
  她看着自己脚下,雨水正一点一点浸了进来,可以想象得到外面的他必定已是衣裳透湿。陆婉到底没有忍住,挂了电话就去开门,吱呀一声过后,灯光下他的笑脸是如此的光彩夺目。
  那种胜利者豪不掩饰的得意,让她的同情心呼啦一下就让风给刮得没影没踪,恨不能立马咣当一声把门关了,唐毅倒是看出来了,脸上笑意稍敛,支手撑门,从她旁边闪身进了里面。
  他果然已无半根干纱,初秋的薄衫被雨一淋把他的体形包裹得格外分明,门一关上,陆婉只觉得整个房内都是属于他的气息,危险而暧昧。
  她的脸上掠过一抹尴尬,唐毅却是毫不客气似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抱怨:“你可真狠,看我给淋成什么样子了。亏我还好心好意送东西来给你吃。”
  真是少爷脾气,在别人屋檐下呢,一点客气的姿态都欠奉。陆婉送他一个大白眼:“又没人求你,你那么干巴巴地献什么殷勤?”
  “因为我贱,就喜欢你这种格调的。”嘴里说着狠话,面上却仍是嘻皮笑脸没一点正经样子,看对面的人望着自己仍是无动于衷,他似不可思议:“不是吧?你看我这样就没打算奉献一条干点的毛巾?”
  她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唯一的浴巾还是自己用过的,总不可能借给他吧?眼睛瞄过,她把张医生床上的被单捞过来递给他:“你将就着擦擦吧,没人用过,明天我再洗。”
  还好他也不讲究,接过去胡乱抹了两把,但衣服总是湿的,这样穿着时间一长他明天铁定会得感冒。陆婉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衣服顶在头上作势就要出门。
  “哎,你干嘛?”他伸长手臂拦住她,问。
  “去给你找把伞啊,等雨停得到什么时候?”
  她答得理所当然,唐毅却是笑,很无赖地抵住门:“可是我没说要走啊。”
  “你总不会想在这里过夜吧?”她惊。
  “有什么不可以?”
  靠,有什么不可以?陆婉暗地骂了句粗话,这男人知不知道什么是性别差异?什么叫孤男寡女?什么叫礼仪廉耻?……好吧,跟这种人讨论礼仪廉耻很可能就像跟抽烟的人说吸烟有害健康一样可笑。她收起自己的惊诧,直接下逐客令:“对不起,我这里不方便留客。如果你很想去我家做客,麻烦向后转,再左转然后直走出门,上车开行约一百公里,风尚李家,他们一定会铺红地毯列仪仗队欢迎你的大驾光临。”
  当然,最好来带着他新开发小区的医疗单位的最终确定名单,就她所知,贾秀芬因为他的大打太极而一直耿耿于怀。
  唐毅看着她,笑容慢慢敛尽,顿了顿这才说:“好吧,我不给你添麻烦,但是你也不要去给我借伞,雨停了我就走!”
  一脸坚决,满腔诚意。
  只是他这么好说话,而且还摆出一副深受伤害的表情?陆婉狐疑地打量面前这个男人,她虽然了解他不多,但唐少爷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被伤害的人种,他更像是已经得道的千年老妖怪!可此时的他演得很逼真,就因为他的平淡与平静让陆婉不得不小小检讨了一下,好吧,他们还不算太熟的朋友,她可能是不客气了一点。轻咳了声,讪讪解释:“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你留在这里确实会影响不好,尤其是你还是单身,不能因此影响了你的婚途。”
  前一句话是重点,后一句话,呃,纯属客套,假惺惺成分十足。
  唐毅却没笑,反而很认真地点头,就是他的认真让陆婉蓦地省悟,一惊之下差点跳脚,低吼回去:“要是雨不停呢?”
  他的坏笑又浮了上来,耸了耸肩很是随便地说:“那你也只能跟我打这个赌了,赌天老爷是不是想留我这个客。”
  他还是留下来了。雨声绵长,仿佛流一个世纪也未必就会突然完结。
  入秋的雨,怎么样也比不上夏天,来得急去得也快,陆婉脖子都快望断了,耳朵硬是给听出了茧,外面仍是一片恼人的淅沥哗啦声。
  唐毅坐在桌前,她半倚在床上,两人都是貌似在很认真地看书。
  偶尔有对话,都很简短,诸如以下:
  “要不要吃一口?还是热的。”
  “我不爱饺子。”
  沉默。
  “你是不是很怕我?”
  沉默。
  “嗯?”
  “沉默表示不屑,你不懂?”
  笑,然后继续沉默。
  过了半会,他又问:“你困了吧?困了的话先睡,我放哨。”
  ……
  她没应,就心里“问候”了他一声,有他这大色狼在她怎么还能安心睡得着?还他放哨,这是哪门子的冷笑话?
  但她也实在是等得累了,来这里一个礼拜有多,她的生物钟几乎已拨回原始,晚十早七,非常健康的睡眠时间。
  他问她是不是很怕他的时候,陆婉其实心里小小抖了一下,她正在考虑晚上的安全系数有多高,正在想如果半夜他兽性复发,她反抗成功的几率有多大,想到这些时候她就十分恼火——为什么非要让这么个流氓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可他居然像是看透了她似的,在她准备再度赶他出门的时候扔出这么一句话。
  激将法,回答了之后她才明白,可惜已然太迟。
  不过,唐毅表现非常规矩,即便是他耐不住身上的湿衣要求换下来,整个人就给一张被单包住,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陆婉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他反倒很惊异:“咦,你是医生还结过婚,不会连我这么好看精壮的身材都没见过吧?”
  非常非常坦荡地鄙视她,让她一点色情的想法都不敢有。
  甚至于,他一句语带挑逗的话也没说。让她先睡的时候语气也很平静,仿佛对她一点那啥不纯洁的想法也不会有。
  她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前不久还说想勾引她的男人会对她一点兴趣也无。但她也毫无办法,只有跟他干熬着。
  零晨三点,她实在受不了,原本半倚在床头的身子慢慢躺平了下去,心里在想:反正他也看不见吧?
  然后,眼皮重得用筷子也撑不开了,她把书环抱在胸前,闭着眼睛,想:我就眯一会吧。
  她真的只是想眯一会儿,但是,她居然睡过去了,而且还睡过了头,等得日上三竿有人大力地拍她的门:“陆婉,陆婉你醒了没?食堂要撤伙了啊!”
  她一惊坐起,脑子清醒得就像是懵懵懂懂的醉汉陡地被人一桶冷水泼醒,可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唐毅的影子?!
  关于昨晚,更像是她不小心做的一个荒诞不羁的怪梦!
  直到,她起身梳头,在桌子上看到一本摆得恭恭正正四角扯得平平整整的杂志,上放一张半残白纸,书有一行钢劲小楷:“看这种书,你会不会流鼻血呢?”
  拿开,赫然是赤裸裸的美女肉博图!!

  谋心 
  “那书好不好看?”中午,在局办公室遇到唐毅,他大大方方当着N多人貌似关心地问。
  陆婉正半垂着眼睛在看明日的行程,闻言嘴角微抽。
  “还行,就是专业术语太多,很多地方看不明白。”局里的检验员小芳面色微红,语带羞涩地答。
  好一个欲语还羞!昨日里就听有男医生愤愤不平抱怨——他唐毅不就凭着父亲有权才造就了他的钱途,说到底还不就是一个全靠父荫的二世祖?就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女孩子甘愿为他前赴后继了!  说话的语气很酸,但是应和者甚众,想来看不惯他的人不在少数。
  陆婉那时还觉得他们是酸葡萄之心,如今来看,也不算冤枉了他,就他这点爱勾搭人的出息,下半身似乎远远比上半身要动得勤快,用心不正,会有多大点能耐?
  以前陆婉就曾经骂过海子:“麻烦你不要这么饥渴好不好?是个女人只要有三分姿色你就想上,吃多了你也不嫌胃疼?”
  那是她长大以后骂得最粗鲁的一句话,也是学医了才会那么大胆。可那天海子也是实打实惹着了她,好端端冒冒失失招呼也不打一个跑到她学校,美其名曰说是看她,可也就和她一起跟人路过的功夫,居然粗指一挑跟她说:“妞儿,我看上她了,你帮我约吧。”
  气得她差点跳脚,几乎为他汗颜,纯一赤果果的肉食动物。
  而这唐毅,多是和海子同属一路货色,若非祖上有德,估计也就是和她大学里的帅厨师一个前途——甚至更不如!
  她这边腹诽着,不想见他卖弄色相,难得今日里因为下雨可以不用下乡,正好可以上这小城走走。
  还未出门,便碰到张医生,穿一条淡绿长裙袅袅婷婷走了过来,陆婉这才省起忘记打电话给她,轻拍了拍额抱歉地说:“哎呀,今早上睡过了,都忘记告诉你不用过来了。”
  “我知道。”她嘻嘻一笑,“反正我也没事,想找你去逛街呢。”往她身后一瞧,诧异道,“咦,这唐少倒是有空,成天地往这小地头跑。”
  陆婉头也没回,领着她只往前走,懒懒回应:“说是来查查药品用量,你认得他?”
  “嗯,可惜他不认得我。你说我们要不要借机上前去和他攀谈攀谈?”
  “谈什么?”她隐隐开始头痛。
  “随便啊,这种人平时你想见还不一定有机会呢。”
  说得他像是一稀世明星似的!陆婉撇嘴,不禁想起以前听人说的笑话——唐少一出马,绝杀!看来这世上和周蜜一德性的女性果然不在少数。
  张医生看她一脸满不在乎,像是突然想起:“我差点忘了,你应该认识他的呀,你婆家和他们家关系据说很好的!”
  转过去,对方一脸热切的期待,陆婉只好赶紧划清界线:“那是歪传,他父亲分管卫生工作,真要和下属单位的负责人关系好得举世皆知,纪检委估计都得住他家了……而且,我都不记得自己有认识这样的大人物!”
  言之灼灼就差举手发誓,张医生果然信了:“那也是。”说完还不忘颇为遗憾地回头看一眼,眼神幽怨,陆婉忍不住一阵恶寒。
  顿时想起以前刚进X中时,一票新到女生在宿舍里把海子捧得简直像是举世无比绝无仅有,就她一个人听得暴汗,胃部严重抽搐移位。没想到事过经年,居然又要让她重新拥有一次类似经历,当下只觉得啼笑皆非。
  这个县城果然很小,站在中间一眼就可以把东西南北全部看完,也没什么好逛的,因天阴阴的怕下雨,两人干脆躲进了路边一商场。此地上下四楼,服装,精品超市和小吃休闲,泾胃分明,虽比不上大地方的富丽堂皇,倒也干净清爽,张医生到底年轻,于精品玩具爱不释手,她也只好走马观花地陪她四处转悠。
  想来她以前也是爱这些的,琉璃易碎,却光华照人,玩具幼稚,但到底是童真依旧,她是老了,最爱的竟已只是床用那一块,柔软的光线,温暖的色调,真真直抵她心。
  人常说因为渴望才会热爱,也许,她是冷得久了,那一张张床的暖,是如此让她眼热。
  一路上都有些漫不经心,忽地眼光瞄处却看到一颗子弹。不知道是哪里流出来的一粒弹头,给人逢中刺穿拿根黑黑的绳子系了就成了一条项链,制作粗糙全谈不上精细手工,所以很显然也并不讨人喜欢,挂得不高但竟已蒙了薄薄一层暗灰。
  陆婉心下忽地就是一恸,那年,她也是无意中得来的一粒弹头,就为陈乐天做了一条子弹项链,为他戴上的时候,他问她:“为什么想着要送这个?”
  那时是夏天,他穿一件蓝色褂子,她拿着弹头的尖端微微在他心口一刺,玩笑地说:“就是想告诉你,这辈子,我就谋你一颗心!”
  记得他立时笑了,脆生生地答:“好,这辈子我这心就只交给你了!”
  都是玩笑的语气,心里却是认了真。哪知他进大学才第二年,有一天忽然打电话来告诉她:“那项链丢了。”
  那时候他们虽明知道双方对彼此都仍有依恋,但奈何早已分手。只寒暑假里见着面,看见从陈乐天衣服里隐约露出来的黑色绳索,她才会觉得他和她之间从来都连着一条线,从来都是有着希望的。
  但那一刻,陆婉模糊感觉,那丝希望是真的要断了。
  她握着听筒并没有沉默多久,心就像是被滚开的水烫过,最初那一瞬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她听见自己甚至笑了笑,以异常冷漠的声音回道:“丢了就丢了呗,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
  自此后她没再接过他的电话。
  要过很久后,陆婉才终于知道,原来男人若无情,是比女人要干脆得多的。
  或许是她眼光在那项链上停留得太久,老板终于注意,取下来拿白布细细擦了,递到她面前:“小姐喜欢吗?打折卖,两块钱一条。”
  果然便宜,她暗地冷笑。
  “包了吧。”
  身后陡地有声音空降下来,她一惊回头,果然是唐毅那张自以为帅气得无与伦比其实很是欠抽的笑脸,她沉了脸,回头沉声跟店老板说:“对不起,我不要。”
  说着径自离开,心里却是奇怪刚还在旁边的张医生去了哪里,转了几圈都没发现她的影子,陆婉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她走散了。
  正想打电话,不提防斜斜从旁伸出一只手来抢过她的手机。
  一下子给唐毅吓了两吓,她再好脾气也有些发毛:“你要是闲的话,去大街上挥挥手,保证立马就能召集一个排的女人。”
  所以,少来烦她!
  “一个排?”唐少爷却是挑眉,一副小生怕怕的模样,“我可能吃不太消,还是一个好了。”
  话里有话,陆婉懒得理他,伸手过去:“拿来。”
  他笑笑,低头看见她的手纤细修长,这样平平摊开来,让室内灯光一照,直是瓷白若玉,唐毅一时有些晃眼,子弹落在她掌心的时候手指碰处只觉得既热又软。

  生意 
  陆婉反应却很平平,眼观鼻鼻观心倒似心无旁骛,甚至连那颗她凝神看了许久的子弹项链也不曾挑起她半点情绪起伏:“手机呢?”
  开口,声音有点暗哑。
  是不高兴的前兆。
  唐毅识趣得很,立马把手机奉上,笑笑说:“我请你吃饭?”
  “我约人了。”
  “那个医生吗?她已经走了。”
  “你又知道?”她挑眉。
  “不然我们打赌。”他立定了,堵在她面前,笑得有恃无恐。
  陆婉不想每次都给他吃得死死的,他既然如此笃定想来必是看到张医生离开,所以当下收好电话白他一眼:“我不好赌,而且,我更不好给人压着买单,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有过一次就好了。”
  潜台词是,不要得寸进尺。
  偏某人当听不懂,表情相当无辜,还很无耻:“话不能这样说,你可知道,有人想请我吃饭还没有机会呢。”
  比如说她的婆婆贾秀芬,请了他不下上百次,都给他找尽理由推脱了,不耐烦应酬的人他从来懒得理会。
  但陆婉不了解,她只觉得这人脸皮厚得可以用原子弹去轰了,挥挥手像挥一只苍蝇:“那你发发善心,去让没机会的人享有这无上恩宠吧,我很忙。”
  说完就想走,唐毅却扯住了她,笑:“不行,我还是想把这机会留给你……陪我吃顿饭吧,保证让你一本万利,稳赚不赔。”
  她嘁他一声,明显不信:“我还没赚过,就知道已经赔了不少。”
  不光是钱财,还可能搭上声誉,怎么看和他吃饭都不像是稳赚的生意。
  他倒不理她的讽刺,一本正经作举手发誓状,“从今以后,唐毅向陆婉同志保证,请客吃饭绝对不让陆婉同志付一分钱!”
  那表情,相当恶搞,陆婉本想板着脸的,奈何最后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知道到最后总是缠不过他,索性随他去了,不是说人在陌生的地方容易堕落么?
  说到底她对他也未真的就存了抗拒之心。不过这会她学聪明,记得提前申明:“我不去那么远的地方吃饭!”
  她不讲究吃,如果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只为了一餐饭,她宁愿就近吃个大排档算。
  但这回更郁闷,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她跟着他七弯八拐转了N条巷子走得裤腿上尽是泥浆这才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口停住了。
  唐少爷完全无视她快要吃人的眼光,立在门前看着那朽得仿佛随时要掉下来的招牌无限回味地叹了口气说:“这地方,保准你来了第一次就想要第二次。”
  乐天粥,名倒是好名。但是,陆婉心情明显不大好,口气生硬地回应:
  “那我恨不得第一次就不要来,这么偏的地方我还怕给打劫了呢。”说着终于忍不住,扯了扯纠在他手里的自己的衣袖,冷冷地问:“现在可以放开了吧?”
  她若真想跑,就是砍断他这只手她也会逃掉的,也就他这么天真!
  但其实,她自己也是幼稚,居然由着他这样牵着自己走了这么一大路。这情景想起来很诡异,可是她在外面踌躇着不肯转进巷子来的时候,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倒忽地让她想起那年和陈乐天、海子等一帮朋友在老街的旧电影院看《铁达尼号》,春天的夜里飘着细细的冷雨,散场时已经很晚了,路灯昏暗,老街的路泥泞不堪,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待反应过来时手已经被陈乐天握住了。
  那时年轻总是害羞,他也只是轻轻一握就放开,然后扯住她的衣袖小声说:“来,跟着我。”
  她抬起头,看到他含情带笑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发亮。
  那是她第一次被一个人宠,她以前总以为女人应该坚强应该自立应该自己照顾自己,所以她宠晓波她宠海子她宠周蜜她宠一切她喜欢她想留住的的亲人和朋友,却唯有陈乐天让她觉得,她才是应该被宠爱的那一个。
  宠爱,应该是一种心甘情愿的忍让,是一种让人回味起来可以幸福到落泪的情感。
  但等她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愿意宠爱她的男人。
  只这瞬间的唏嘘,让陆婉没有拒绝唐毅的动作,他可以无意,她也可以无心,但是她无法阻止那种痛到骨髓却还是会泛着甜意的回忆。
  唐毅倒像是完全没有领会到她此刻纠结复杂的情绪,放开她走前去推开门,做了一个很优雅的请的动作。
  店面虽干净整洁但很小,仅容得下数张小四方桌椅,尽管如此,因为食客不多仍是稍显冷清,陆婉狐疑地坐下:“你确定这里的东西好吃吗?”
  她说得很小声,空间如此之窄,稍大点音量就有可能被柜台后的老板给听到——是个头发已花白的老太太,满脸堆笑看上去很好客但一身硬朗更让她怀疑如果她敢说不好就会立马被人拿刀追杀。
  饶是如此,老太太耳聪目明,视线马上就往这边扫了过来。
  陆婉一口水呛住,咳了半晌反引起更大阵仗,当下尴尬得不行。
  唐毅笑得甜美有加,却语带神秘:“吃了你就知道了。”
  潮汕风味的海鲜粥,也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鲜得她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唐少爷心情貌似很好,笑眯眯地看她尝了一口问:“好吃吗?”
  语气急切紧张,就像他才是那个店老板似的。
  陆婉舀了一勺吹一口气,很想说好吃却还是忍不住拿话刺他:“你这人别的没本事,寻欢求吃倒是一流。”
  “这话错了,我不寻欢,向来都是欢来就我。”
  口气自豪,颇为自得。
  但她却怔了怔,这话多么耳熟,脑子里念了几遍终于想起,海子曾和她说过:“欢不就我,所以我只好去努力寻欢。”
  她记得自己那时还笑他,明明是天字第一号的大色狼,却偏偏说得自己像是被良人抛弃的苦菜花。
  这两个人,要是混在一起,估计良家妇女这词就得绝种了。
  不自觉抿嘴一笑:“我突然发现,这世上脸皮厚过城墙的人我居然认识不少。”
  “这不是脸皮厚,是事实。”他申明,然后附耳过来很八卦地打听,“你说的不少,还有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她口气淡然地打过太极,显然不认为有和他熟到可以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朋友的地步。
  唐毅挑挑眉,表情相当奇特,却也并不深究。陆婉垂头继续和美食奋战,吃着吃着不由得感叹:“不是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么?不说粥了,就是萝卜干都腌得比别的地方出色,但居然人烟冷清!”
  啧啧又鸣了两句不平,抬起头问他:“你倒是怎么寻着这个地方的?”
  “我知道的好吃食多着呢,哪天有空,我带你逛遍天下。”
  口气豪迈,就像是杨过哄着初见面的小郭襄,纯是江湖大侠糊弄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陆婉嘴角微抽,故作惊讶:“原来您老还很忙的啊?那这一餐饭不是又占了你赚N多毛爹爹的机会?”
  “不会。”他看着她,笑得阳光灿烂宛若狐狸,“这一餐饭只会让我赚个盆满钵满,当然,还有你,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她瞪他,不解。
  “我有一单生意,很大,但现在有一点小小的困难,需要你伸出援手。事成之后,我许你这个点的利润,如何?”
  他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头到她面前。
  这一刻,陆婉只一种感觉,他奸商的真面目终于算是露出来了。

  疏远 
  “我会考虑的。”听他说了半天,陆婉总算抓住要领,淡笑接口。
  “好,我等你电话,三日后要是没有你的消息,我会派人跟你联系。”
  她只笑笑,也不反对。
  他要她做的事,看上去很容易。他准备新开发的一个项目,规划区内有一个很著名的钉子户——曾经路政局因为修路征了他一块地,因补偿不合国家标准,他硬就是告到省府去了,省府不行,他还敢捅破了天,转遍天下媒体,会尽网络精英。
  更因此牵出了一桩腐败大案,到最后,他由人见人头疼的刁民成了敢于举报恶势力的当代英雄,谁动他都得先掂量掂量。
  这个人,就是陆婉的舅舅。
  “其实你既舍得花如此大的代价,根本就不需要通过我,他再难缠也无非是为了能多争取点应得利益。”想了想,陆婉还是不得不提醒唐毅。
  他开的价钱连她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更何况是旁人?
  “当然,如果那个项目只需要收购他一个人的地基,我的确用不着如此大费周张……而且说句实在点的话,我也不想因为任何事而影响到我家老爷子的声誉。”
  他倒是考虑周详!换句话说,这笔钱,只能她得,而且还必须得在约定的时间内说服她舅舅接受现有的赔偿金额。
  她了解舅舅的性格,这件事,没一个稳妥的办法和强有力的经济说服力,即便她们关系再好,哪怕就是她亲老爹,也不见得会卖她这个面子。
  因着这一层,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难怪唐毅连勾引的举动都使出来了,又是送礼又是请吃饭,婉转迂回了这么久,这才点到找她的正题。
  “为了这件事你该谋划多久?”
  他挑眉算是不解。
  她抬起头看着他,笑:“以后再有这么好的事,犯不着再借勾引的名义,哪怕我们只是路人,以你开出来的价钱,恐怕没有谁能够拒绝。”
  她从不假做清高,也有缺钱的窘困时候,虽然入得豪门,但那些钱没一分是属于自己的,说到底,她仍是赤贫。
  唐毅这生意,不说是雪中送碳,至少也能算个锦上添花。
  还是周蜜说的,有钱不赚,非君子。
  只是,她终究是自做多情了些,原来他对她,连看戏逗弄的心情都欠奉,兜兜转转讨了她这么久的欢心,无非是为了今日这一桩。
  所以,他既非善男,她也无需做信女,对方如今把条件开出来了,她自然也要讨价还价一番,否则岂不是自降身价?
  所以自不用他花言巧语安慰自己,陆婉顿了顿打断他的话头,笑笑说:“我肯定会尽力帮你,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婆婆要的租赁合同。”
  唐毅闻言微愕,看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变冷,但面上的笑仍是亲切温和:“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讨她的欢心?”
  开玩笑的语气,貌似戏谑,但其实已然把她看轻。
  这是无可避免的,陆婉很明白,但她不愿在意。也许黄青春说得对,李瑞和郎婷结婚在即,今后的李家她能有多少地位,还得看自己手里握有多少筹码。
  曾以为,她和唐毅之间,有的是风花雪月的虚张声势,最多也仅算是你来我往的暧昧情素,可到底,这些也只是一场妄想,该值得她打起精神真正要过一辈子的人,还是李祥。
  所以,她不理他的嘲讽,清清淡淡一笑,说:“唐少爷,我也无非是想好好过日子。”
  这是她和唐毅认识以来最严肃的一场对话,说到最后,却颇有几分不欢而散的味道。
  走出乐天粥,虽天仍阴沉沉的,雨却已停了。
  唐毅手上的电话自她提出那个要求后就没停过,然后转出巷子未多远,找了个借口就与她分道扬镳,想来对她,他已无言。
  陆婉从来都知道唐毅对李家不满,却不知道已到这般地步。但是话既已出口,连后悔的余地也没有。
  在对面商场的门口坐了很久,佯装一个百无聊赖的逛街客,明明刚刚已吃得很饱,可看见那些坐在休闲凳上的人吃得酣畅淋漓仍是只觉得饿。
  她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从包里取出唐毅送的那颗子弹项链,这么粗浅丑陋的东西,甚至还没有她做的那条精细。
  其实那项链也不是她做的,她在街上转了很久也没找到可以在子弹上钻孔的地方,最后还是托海子帮的忙。那时候正遇着是他生日快近了,所以他总以为这应该是给他做的生日礼物,所以屁颠屁颠地接过子弹满世界找人。
  谁知道最后却是戴在陈乐天脖子上,他得知真相后磨着牙骂她:“陆婉你想死啊?重色轻友到这个地步,我们这么多年的革命同志,就没见你花心思送过我一件礼物!”
  她在陈乐天怀里笑得怯怯的:“没办法,我就一个陈乐天,而你,却有许许多多个陆婉。”
  那时候,爱情至上,要到现在她才能明白,爱情有可能只是刹那芳华,而友情,却可以永远的细水长流,温暖一生。
  是她不懂得珍惜。
  手收紧了,子弹的尖锐刺得她掌心一阵刺痛。
  她并不是一个念旧的人,说到底,她仍是最爱惜自己。所以她很快放开手,站起来走出门外,随手一扬,子弹以优美的弧度掉进旁边的垃圾筒,只余下空中隐隐一线金黄,拖着长长的黑色尾巴。
  心下微酸,却是本能的一松。
  自此以后,她陆婉的生活,与爱情无关。
  拿出手机,一路翻下去,找到海子的号码,毫不犹豫地拨了。
  那边一个沉稳的男声,很是客套地应:“你好,请问哪位?”
  “海子?”她叫他的名字,微微含笑。
  那边愣了半晌,再开口却一扫刚才的假作斯文,磨着牙扬声骂:“陆婉你想死啊,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她仿佛又看到他气得跳脚的样子,恨得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无比熟悉,又无比温暖。
  三日刚过,陆婉果然便收到唐毅送来的协议书。那日回到局里才甫下车,就有人站在门檐上叫她:“陆大夫,有人找!”
  迎着声音望过去,一个中年男人闻声从门后走出来,她第一眼只觉得这人特别眼熟,一下子却也叫不出名字来。
  窘极而笑,对方倒是不忘提醒她:“我是老罗,前阵子一起在金临轩吃过饭的。”
  冥思苦想半天,这才记起所谓的金临轩便是那偏到山脚的龙门客栈。这么近的事她竟已忘了,当下笑得有些尴尬。所幸老罗并不在乎,他属行动派,说话做事都一副很赶的样子,随便和她找了间茶馆就开始研究里面的内容。
  协议很短,一页纸都不到,只是陆婉看到其中那行“自XXXX年至XXXX年十年期间每年分配该项目当年利润的2%”,她的手忽地就抖了抖。
  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的时候,她以为是2‰,所以她听他说完后还很气定神闲地说:“我会考虑的。”
  以那个项目的投入程度,2‰的利润其实并不多,可是,以唐毅经营项目的手腕,十年2%却是天价。
  可她甚至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抛出贾秀芬要的租赁合同!
  难怪他脸色不郁,是她把自己演得太不堪,拜金也就算了,还贪得无厌!  这回连拒绝都显得有些矫情,陆婉苦笑着签好字。老罗接过他那份协议看也没看就放回包里,一边还不忘夸她:“陆小姐好本事,唐少只说你业务水平一流,没想到谈判技巧也很出色。这个人,可是我们前期收购最大的困难呢,他也就是因为这家伙集聚一帮人提价怕不好搞定才迟迟不肯与我们合作。”
  “我只是碰巧可以帮得上忙。”
  就完不自觉暗咬舌尖,这话还真是假,如此高的代价,哪是帮忙,倒像是勒索了。
  老罗因此也是虚应了她一句:“陆小姐还真是谦虚。”顿了顿又道:“我当初定这个方案的时候就觉得只有跟唐毅合作才能搞得定,原来是看中了他背景深厚,没想到他连红颜知己都比别人出色几分,当真是羡死旁人!”
  他特意把红颜知己几个字咬重几分,因而在陆婉听来,只觉得既猥琐又刺耳,分明就是嘲弄了。
  
  激情 
  陆婉一时觉得难堪,却也不好发作,只得笑了笑说:“罗先生不会心疼这笔开销了吧?可惜你再怎么把我和唐少凑作堆这钱还是要出的。”
  话一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超赞,她向来嘴拙,少能抵挡人家这种言语攻击。但老罗闻言仍只是悠然笑笑,看在她眼里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仿佛根本不为她这辩解所动,多少让她有些郁闷。
  两人又再客套一番,老罗给个电话催走,她在茶馆坐了很久,音乐清悠,眯着眼睛看窗外最后一点日光散尽,这才起身回了局里。
  义诊的日子总算结束,她知道祥子早就回来,每日里也会通上一两个电话,听上去他的声音不冷不淡,但没想到他居然会来接她。
  难怪一路上遇到同科室的护士都笑得格外暧昧,搞得她以为几日不在医院给升职了呢,走进办公室却看到祥子坐在自己桌前,规规矩矩地听黄青春说话。
  两人见面都不是格外欣喜的样子,黄青春以为他们是害羞,揶揄笑道:“都说小别胜新婚,陆婉你看祥子这还是头一次来接你吧?看来以后你还得多出差。”
  她垂头笑而不语,祥子也是并无多话,黄青春挤了个暧昧的眼神,推说要去病房转一圈借机闪人,临了还不忘把门带上。
  陆婉一时好笑,祥子看着她,语气难得柔和:“回来了?”
  她点点头,问:“怎么想起来接我了?”
  “妈妈说的。”
  她脸上笑意微敛,祥子就是这样,哪怕是哄女人最平常的谎话也不知道说,都不知道他这算是老实还是呆板。
  但难得贾秀芬还记着这件事,陆婉也不是顶计较的人。离家越近反越觉得情怯,这家,仿佛又陌生了几分,因而越发地庆幸有祥子来接她,不然真不知道回到李家那宽阔的客厅,对着坐在其中高高在上的公婆,她该以何种笑容对待这段避开的时日。
  贾秀芬并不在,唯李长乐照旧坐在客厅看戏曲节目,手指咿咿呀呀地顾自打着节拍。陆婉跟在祥子身后进门,走过去叫他,他也只是抬抬眼皮,点点头算是知道。
  祥子把她的行礼拿上楼,她取出在乡下买的一些土产放进厨房,然后轻手轻脚也回了房。但或许这段时间睡惯了简易的木制床,家里的床柔软舒适她躺上去却只是辗转反侧,早上很早就醒了,一身棉得骨头给抽光了似的,软软得没一点力气。
  返身又坐回床上,转过头看到祥子熟睡的侧脸,这张脸她日夜相对,可每次这样静静地看着的时候她仍如第一次见到一样陌生。
  以前她只会想,是他不易亲近,现在想想,她又何尝主动去接纳过这个男人?
  伸出手去,指尖微微拂过他蹙紧的眉头,祥子也没睁眼,探出手来握住她,呢喃轻呼:“小婉?”
  他的声音和他的手一样,慵懒温暖,陆婉心下一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用力掼倒在他身上,寻着她的嘴就凑了过来。
  她也不挣扎,闭上眼随着他亦步亦趋地进入。他对她,从来前戏不多,这次也不例外,大手囫囵地在她胸上揉过,接着就直奔主题,往往陆婉还没热起来,强迫进入的疼痛就硬生生打破了她对这种事情全部美好的幻想。
  她曾经以为合欢之愉甚至都比不上自慰的快乐,但此刻她却像一尾冬眠过后被春日阳光唤醒的游鱼,在他粗糙的爱抚下一寸一寸暖了过来,那种不同天地的豁然开朗令她身心都放松到了极至,终于,到达高潮。
  她伏在他的背上,手指深深嵌进他背部肌肤的纹路里,忽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哽咽了半晌却是微笑着问:“有想我吗?”
  是最肉麻的情话了,可在激情过后出口,她仍觉得突兀,尤其是在掺在这股情欲气息里,孤零零就像台风天里干净的马路上吹散的一片破纸。
  祥子顿了顿,他离她那么近,她却只觉得遥远而模糊。她听见他轻轻嗯了声,摸了摸她的脸,含混笑笑起身离床去冲洗身上的污物。
  陆婉一时有些难堪,可也只能这样了,感情本来就应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更何况祥子性子比她还冷。只是,她也有些惶恐,读书的时候宿舍一女孩子说,男女恋爱就像是坐跷跷板,不是你上就是我下,总有一个占上风的人。
  自决定和陈乐天分手后,她似乎一直占尽下风。
  甩甩头,她决定放下这些想法,洗漱好下楼,婆婆贾秀芬正坐在厅里看报,陆婉叫了声妈就在她旁边坐下。
  “在那边还好吧?”她放下报纸问,难得的和颜悦色。
  “嗯,还行。”
  虚应了些客套话,朗婷和李瑞牵手从楼上下来,看见她,朗婷笑着率先走过来,笑着说:“嫂子回来了?我还怕你赶不上我们订婚呢。”
  “怎么会?”她也笑,抬起头看着眼前女子,或许是喜事将近,越发地明艳照人了。她喜欢朗婷率性随意的样子,到哪里都不见得拘束,这或者就是人所说的大家闺秀吧。可隐隐地又觉得她对自己未必就真的亲切,眉里眼间总有些防备在里头,想来她意外撞破她和唐毅的事仍是让她心存芥蒂的。
  吃过早饭,陆婉要上班,朗婷说:“我送你吧,刚好要去那附近见个朋友。”
  兴高采烈挽着她的手出门了,朗小姐换了新车,红艳艳的敞逢跑,华丽得耀人眼睛。看她那般高兴,陆婉只好赞道:“这车好靓。”
  “李瑞送的,我就不喜欢,颜色太艳了,可他说……”说什么,朗婷笑笑未再继续,可言语间却有掩不住的轻狂得意,因而陆婉多少能猜着这按下不表的大意:古人说鲜衣怒马,快意江湖,今日女子鲜艳如花,当也得配名车靓饰。
  “你考本了没?让祥哥也送你一辆。”
  “我就算了,懒,以后你嫁过来了,我没事蹭蹭你的顺风车。”
  “好啊……不过你还是去考个本,让祥子攒下零花钱给你买个车,总好过他赌尽输光,再来一次这样的事,非得把妈气坏了。”
  她的语气似是漫不经心的规劝,陆婉却听得微微皱眉,她是在向她炫耀嫁的同是兄弟,她的男人却比她的要出色么?
  “不过好在他娶了你这么个好妻子,算他福气了。”
  似褒非贬,明明另有深意,陆婉负气似地:“我哪里好了?赚的钱还不够他赌半场。”
  “嫂子真是谦虚了,你都能说服唐少把合同签给安康医院,还不够贤慧么?”
  她一惊,唐毅都没给她答复,算是没定下的事,郎婷又是如何知道了?
  “你不会是拿我和他的事去要求他了吧?”她语带玩笑,显然并不想撕破脸皮,因而用词颇是谨慎,“其实我就是贪玩,认识李瑞后我们就没来往了,所以……”
  还真是自作多情啊,陆婉摇头失笑。她不想解释,可又不想她越想越歪,只得实话实说:“你想哪去了,他唐毅会被这种事情左右?我只是凑巧帮了他一个忙,所以要他顺便就送了我这个人情。我应该没你想的那么不堪吧?再说这事他还没答应,你怎么就知道了?”
  “也是听朋友说的,刚知道时我都吓了一跳。你知道我这人就有点爱乱想。”郎婷撒娇,“嫂子你不会不理我吧?”
  “不会不会。”她忙收回被勾住的胳膊,提醒她,“小心啊,你在开车!”
  下了车想想却不免觉得好笑,唐毅身边的女人多如过江之卿,哪可能受这点小私情的胁迫?可见女人一旦盲目也是自作多情得可怕,这与学历见识无关。
  科室的工作永远按部就班,陆婉喜欢这种规律的生活,清静又不失清闲。早上去是预想到的要给人揶揄,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外加奉上乡下病患送的一些土特产,众人倒没怎么为难她。只肖玲那Y头自和老白好上后说话尺度大开,剥了颗板栗塞进嘴里还不忘扯了嗓子笑她:“陆医生,你来得倒早啊,我都以为李祥昨晚会整得你起不来床呢!”
  说完嘻嘻一笑,陆婉不自觉脸上就飘了红,给眼尖的人看见又是好一阵猜测:“不是吧,昨晚真做了通宵?”
  “啧啧,到底是年轻人!”
  “撑不住就说啊,真腿软了我可以给你顶班的。”
  “腿软什么?要问够不够!”
  哄笑,到后来越说越不像话,陆婉寻了个空躲出来,发现脸早已红得像火烧,倒像真的“恩爱”了一晚似的。
  羞涩度一直维持到她去查房,问一产妇的临盆情况,正准备走的时候听到旁边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在问:“陆婉,你是婉姐姐吗?”
  她诧异转身。
  邻床的产妇半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愉悦地扬高了声音补充:“我是陈乐瑶,陈乐天的妹妹,婉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故人 
  乐瑶乐瑶乐得逍遥,陈乐瑶乐逍遥。
  那时候这名都是当歌念的,所以就算她忘记了这个人,但一定忘不掉这个名字。
  陆婉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讶然道:“你都做妈妈了?”
  “是啊。”昔日的小姑娘面露羞涩,“我结婚早,没想到你在这里上班,我哥都从没跟我提过!”
  陆婉滞了滞,这才答:“他可能都不知道……你还好吧?”
  “嗯,婉姐姐你呢?”
  “还行。我这还上班呢,待会过来看你。”回首看了看,“没人照顾你么?”
  “有啊,我妈我婆婆,把她们赶去吃早餐了,孩子爸爸正从外地赶回来。”陈乐瑶一脸初为人母的欣喜与幸福,语速飞快,仍旧一派烂漫样子。
  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依依不舍地放陆婉走了,临了还不忘叮一句:“婉姐姐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十足一个没脱奶的孩子,陆婉笑着应了:“好。”
  走出门,心里却涌上一股很奇怪的感觉,是沧海桑田似的颠覆:她印象中的陈乐瑶似乎永远是那个扎着马尾鞭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小Y头,对谁都可以掏心掏肺的好。自己和陈乐天好上的时候,她才读高一,没事就晃到她们教室趴在陆婉桌上偷偷地叫她:“嫂子嫂子,这个题你教我好不好?”
  其实她成绩很坏,赖上她不过是想混吃混喝混些高年级的八卦,但她那句嫂子却叫得陆婉很是受用,晕乎乎成天被她撺掇着拉海子去请客。
  毕业后好久,陈乐瑶还喜欢找她,那年暑假里只要陆婉有空就往她家里钻,搞得好多时候她们手拉手一起出门,邻居总是取笑:“小婉,你妈什么时候给你添了这么大个妹妹?”
  她便愈发地得意,小女孩般娇态十足地叫:“婉姐姐婉姐姐,你认我这个妹妹吗?”
  那双和陈乐天像足了的眼睛瞪着她,像是要溢出蜜来。
  可现在,几年不见,她居然已是孩子她妈了。
  下班时再去看她,陈乐瑶同病房的产妇刚刚生产完毕,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只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看人家温馨逗子。
  陆婉提了一壶一品鲜里买的汤:“怎么,还是一个人?”
  “正是快要吃饭的点。”陈乐瑶看见她,笑得特别愉悦,拍拍床示意她坐过去,“我正想着你呢,你就来了。”
  陆婉笑笑,把汤放在桌上:“要不要盛给你喝?是外卖,明天有时间我给你煲。”
  “好啊,你们毕业后我最怀念的就是你的厨艺。” 接过喝了一口,微仰着头仔细看她,“婉姐姐,你还是老样子啊。”
  陆婉给她盯得不太好意思:“变老了,你看你都做妈妈了。”
  这回轮到陈乐瑶挠头傻笑:“呵呵,遇到了觉得合适,就不等了。以前我哥……”说到这里打了顿,见陆婉神色如常这才继续, “我哥就常说男女恋爱一年左右两年就好,时间长了总是分手的多。”
  “哦,那他结婚了吗?”
  “结什么结啊,女朋友都没一个!现在还要出国。忙得连我生孩子都不回来看看我。”
  陆婉闻言心下一惊:“没女朋友,怎么会?”
  当年那个眉目如画的女子呢?
  “分了吧,我都不知道。”陈乐瑶笑得有些勉强,赶紧转了话题,“婉姐姐有看过我的宝贝么,可爱吧?”
  “嗯,才去育婴室看过,很像你啊。”
  “像爸爸才好,够英俊。”
  “这么夸自己的男人,也不害羞?”陆婉还未接话,身后一个人忽地开口。
  她转过头,门口走进来一位中年妇女,手上提着一壶开水,衣着朴素面目和善,此时正一脸笑意吟吟:“乐乐,是你朋友?”
  “是啊,就是我上午跟你说的婉姐姐,哥的同学这医院的医生。”陈乐瑶吐吐舌头,看着陆婉又笑了笑,“婉姐姐,这是我妈。”
  “你好。”她努力地让自己微笑,点头。
  面前的这个女人,几十年如一日,仍旧这么的风韵犹存,甚至于连脸上的笑,都没变过,永远那么亲切从容。
  “是乐天的同学啊?难怪我觉得面熟。”
  陆婉半垂下眼睛以掩饰里面过多的情绪,但语气却是控制不住的冷而疏离:“我以前见过阿姨。”
  对方因为高兴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很热情地拉了张凳子放她面前:“哦,来来来,陆医生你坐,你看这医院里也没法招待,要是有空上家里坐坐,乐天这阵子也该回来的。”
  她退后一步并没有坐过去,陈乐瑶乖巧,看出了陆婉的不甚自在,娇嗔地叫住忙不停的陈母:“妈~~~,我还要和婉姐姐说话呢,你忙你的吧。”
  拉了陆婉在自己身边坐下,可再开口仿佛已很难找到感觉,时不时地被打断又时不时地沉默。
  告辞出来,就像打了一场艰难的仗,握紧的拳头里包的尽是汗。天已很暗,或许是要变天的缘故,空气压抑沉闷,单薄的秋衣竟已不能御寒,被夜风一吹只觉得凉意入骨,沁入心肺。
  自此倒是常去看陈乐瑶,可总是借口事多来去匆匆,终于她在出院前一天找到陆婉的科室,蹭了半天扯些有的没的反正就是不走。
  陆婉心下了然,陪着她挨了半晌终于还是支走同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怎么了,今天这么有闲?也不怕你孩子哭。”
  陈乐瑶只手支额,望着她作深思状:“没,我就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是不是烦我了?”
  她一惊:“没有啊,谁说的?”
  “最近去病房看我好像我后面藏了个鬼一样,说不上半句你就走了。”
  陆婉哑然,自己的失态居然这么明显:“我上着班呢。”
  讷讷解释,其实也并非是借口,最近医院很忙,一有时间又得忙着跟舅舅沟通,但陈乐瑶却当她是敷衍,倔得跟头小牛犊子似地伸手扯住陆婉的衣袖:“那么,你是不是怕见我妈?”
  她直直地瞪着她,像是想从她眼里直接看出答案来,陆婉不容回避,只得讪讪笑笑:“你这小脑瓜里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怕你妈干什么?”
  “那么婉姐姐,当年你和我哥为什么分手?”
  陆婉愣住,顿了半晌这才捏了捏她的脸:“你真是闲的啊,我和你哥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还问?”
  “是好久了,婉姐姐也结婚了,所以说一说没所谓的是不是?”
  这个单纯的小Y头,也会使些小阴谋了,她叹口气, 颇有几分的无可奈何:“这么久的事,我都忘了。哎,我说你做妈了怎么还这么八卦?”
  “又岔开话题!”陈乐瑶嘟嘴不满,“这个问题我憋了好久了,以前是我哥不准我问,但现在,你都结婚了,为什么不可以说一说?”
  “婉姐姐,看在我当初好想好想你做我嫂子的份上,告诉我好不好?是不是因为我妈,嗯?”
  “傻Y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问这个有意义吗?”
  “有。”陈乐瑶语气微涩,“因为我不想恨你,我不相信真相真的是,你嫌弃我哥读书不够用功,嫌弃我家太穷。”
  
  墙角 
  陆婉终究没有否认陈乐瑶所知道的那个理由,这让她非常伤心。
  她固执起来仍然像一个不肯相信真相的孩子,失望但又不想完全绝望:“婉姐姐,我以为我很了解你。”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叹气,她了解她,但是并不了解生活。
  “所以,你嫁给了李祥?”摇头,陈乐瑶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失望,“你也相信灰姑娘嫁给王子就一定会幸福吗?”
  “不,我不相信童话,但是我相信努力。”
  “你总是那么清醒,还那么自信。”
  顿了顿,她苦笑着说。然后两人之间便陷入短暂的沉默。陈乐瑶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已不是她熟悉的婉姐姐了,虽有相同的皮相,但已全没有昨日的灵魂。
  她决定结束这没有意义的谈话,走到门口忍不住仍是回头问:“婚姻,光努力就够了吗?”
  陆婉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她这句话其实已经问得很是含蓄。
  在她眼里,或者同样在陈乐天眼里,她已经是最俗最贱的攀龙附凤的女子。
  此生无法回头。
  其实她早就知道婚姻光有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只有一个人在拼命用劲。
  祥子的热情度永远都不高,他难得的回应只停留在你问他什么他就告诉你什么,她于他,没有新鲜感。他选上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曾经对他回头一笑所遗下的瞬间温暖。
  她不知道他心里结了多厚一层寒冰,以前她不在乎,没有浓情蜜意,平淡相守也不是不能过这一生。等他好了生个孩子,希望和精力都可以放在下一代。
  可是现在,或许是年纪大了,她越来越明白两个人相守一辈子的艰难。有时候,你努力一世未必就真能获得天道酬勤。
  但是她不敢言悔,不管错到何种地步,这条路终究是她自己选的。
  在科室里静坐了好久,身边人来人往,麻木但仍可以流利地完成对答甚至做完手头该做的事情,生活其实也像是这样,有既定的轨道和目的,你只需要顺着走下去。
  好赖总是可以活下去。
  因为心里抑郁,原本约了唐糖也只好推了。下班后也不想回家,一个人走在路上,彷徨得要命——辗转踯躅,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里。
  想来自己也活得可怜,二十几年过去,生长于斯的地方,却无一安适的所在,也没有一个可以倾尽心事的朋友。
  曾经或是有的,朋友甚至爱人,只是,她已错过。
  再无追悔的余地。
  掉了头,终究还是回家,却在半路上被祥子截住,问她:“郎婷有个聚会,你替我去好不好?”
  他是顶不耐烦这种场合,她又何尝喜欢?
  但还是劝他:“她都快是你弟媳妇了,既然邀了你,这点面子还是要给她吧?”
  可能祥子本来就是给贾秀芬赶出门的,这会听陆婉这样说只觉得老大的不情愿,一路上嘀嘀咕咕地埋怨:“订婚就订婚呗,弄得像个交际花似的,三天两头地搞什么破聚会?她的朋友我们又不认识!真闹不懂妈怎么也跟着这么热心。”
  她听了只是暗暗叹气,祥子对交际几乎有一种本能的抵抗。
  到达地点,女主人郎婷一身粉色公主的打扮周旋在各色人当中。她留学国外,学的多是鬼佬那套,聚会也是自助的性质。这一点倒让陆婉很是欣赏,当不了主角,至少还可以很隐蔽地当朵自娱自乐的壁花。
  她选了些吃食,和祥子坐在一旁看满室的衣香鬓影,席到中途看见姗姗来迟的唐毅,手上挽着一个高挑抢眼的女子。陆婉发现唐毅身边的女子可以不是很漂亮,但身材气质都称得上是一流,看上去千娇百媚却又谦和有度。
  大概也都是些极易打发的主。
  郎婷和李瑞把他引到陆婉和祥子所坐的位置,笑着说:“就麻烦祥哥帮我招呼一下唐少,他可是今天晚上的贵宾,怠慢不得。”
  唐毅冲祥子含笑点头,自那天后,陆婉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唐毅。她觉得自己笑得很难,但所幸应对还算妥贴,站起来让了坐,而后又体贴地招来侍应奉茶倒酒,也可以说是“关怀备至”。
  他却也不大瞧她,只斜斜坐了和祥子有的没的地闲话,郎婷远远向她招手示意,陆婉才走近去就被她一把扯住往暗里钻。
  “婆婆那个合同,有眉目了没?”
  陆婉挑眉,她就这么热心?当下也只含糊说:“哪那么快,你想他要人做的事会那么容易?”
  郎婷明显舒了一口气,眉眼笑开如舒展的花:“那好,嫂嫂你今天好好招呼招呼他,保证有你好处!”
  说着打了个响指,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只陆婉摸不着方向,犹疑地问:“我能有什么好处,总不会他口袋里的钱落我身上吧?”
  “差不多,明天请你喝茶,到时我们详谈。”
  郎婷笑得颇有深意,她还想再问,前面已有人走了近来,两人调过头去应酬一番,有再多疑问也只能就此压了下去。
  抽身出来,远远看着祥子和唐毅聊得正欢。她心里乱得很,出门寻了个僻静角落坐下,是酒店中空长长的回廊,精制木桌,鲜花摇椅,她却统统晃若未见:陈乐瑶一番话有如孙悟空搅过后的天宫,就差着要地覆天翻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可是当陈乐瑶说陈乐天已经和那个女孩子分手后,她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悔意——如果她没有如此草率地决定结婚,她和他是否还有可能?她真想打个电话给他,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就像那年,她不远千山万水地跑过去,就为了问他一句:“你还爱我吗?”
  过程辛苦,结局也很难堪,因为太痛,所以,她才轻易地放任自己作出不辩对错的选择。
  和陈乐天的点滴连同他的样子一点点顽强地从心里冒出来——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差不多忘了他长什么模样了,没想到居然似还能回忆起他身上的气味。
  “小姐,能请你喝一杯吗?”
  彬彬有礼但轻佻的男声,隐隐含着笑意,不用回头,陆婉也知道来的是谁。
  她仍然被吓了一跳,头皮震震的微有麻意,以致不得不举杯喝水以掩饰眼里的惊慌。
  “一个人坐这里来,不会是躲我吧?”唐毅在她面前坐下,悠闲从容地把长腿伸到她脚下,懒散散地问。
  真是臭屁,陆婉收回心神无奈笑笑:“我为什么要躲你?”
  “我也不知道,所以问你呢。”
  “我又没欠你债……”
  “错,你欠了。”
  “有吗?”她皱眉,和他的交易算不上是欠他的债吧?再说时间还没到。
  “桃花债啊。”他笑着指指自己心口,“你在我这里种了一朵桃花,都花开泛滥了你也不来看上一眼。”
  “你对人都这么老没正经吗?”
  “不,我一向都很正经。”
  陆婉沉默,打情骂俏的功力,她自认远远比不过风月场里辗转的唐家少爷,但察言观色的本事多少还有些天分,像他这样的男人,顺着他肯定比逆着来更容易让他生厌。
  因此嘲弄地笑笑:“那唐少是打算怎么样让我还这个债呢,请你吃饭看电影泡吧或者开房来个一夜情?”
  “呀,没想到从你口里居然也能听到一夜情这个词!”他调侃她。
  陆婉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忍不住白他一眼,刺道:“那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代沟了。”
  她说得严肃认真,唐毅却完全当成笑话在听,乐得哈哈大笑,陆婉无可奈何只好再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这情境陆婉倒不认为自己和唐毅聊得有多开心,隔日和郎婷一起喝茶,她却暧昧地笑着问她:“嫂嫂似乎和唐少交情很不错啊。”
  她不解,微沉了脸没有作声。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昨天无意间发现你们聊得还蛮开心。”
  想来郎婷是“无意间”发现坐在外面的她和唐毅了,是她粗心,忘了唐少爷身份地位的重要性,只怕一分钟有人没见到他,就会到处去找了。
  她索性也不解释,表情平淡地点头:“他倒是蛮风趣的,就是人品有待考量。”
  “这个倒不用我们操心,嫂嫂可记得我昨天说过的话?和唐少打好关系,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不语,这话就更值得考量了。
  “嫂嫂想不想赚钱呢?”郎婷给她斟上一杯茶,故作玄虚地又问。
  陆婉暗地失笑,但也不得不应和她:“怎么说?”
  “我现在手上有一个客人,他要的就是唐少手上新小区的那块地,如果嫂嫂你能拿到,转手之间,我们至少也能赚这个数。”
  郎婷说着伸出五根手指头,有了上回的经验,陆婉多少知道要问个清楚:“五万?”
  “五十万!”
  ......“那是妈她早已看中了的......”贾秀芬的积极从来就是有目共睹。
  “我知道。”郎婷笑得轻松随意,“但是她也不缺那一个地方,以她的能耐,可以赚钱的地方实在太多。”
  陆婉沉吟,挖自己家的墙角,郎婷这媳妇果然比她更狠!

  斩断 
  “你搞定卖家我去找买家,这钱我们四六开,我四你六,如何?”
  多么诱人的条件,四六开,五十万,轻轻松松三十万就到手了,或许她在医院辛苦工作一辈子也未必能存到这个数。就是和祥子结婚,李家开出的订金虽然将近十万,但这钱,给的还不是以她名字存的卡,每月用取都有限额。
  三十万,有了这钱,即便是离婚……她居然都想到离婚了……
  陆婉心沉了沉,抬起头苦笑:“这事你要早两天提就好了。”
  “怎么了?”
  “前天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到合同那事,我一时性急就和她说了。”
  ……
  郎婷默了几秒,一脸的哭笑不得,但她到底老练,失望也并不怎么表现出来,只摇摇头说:“你还真是直性子!”
  说不出是褒是贬。
  到底没死心,试探性地又补了一句:“看来你那天是骗我呢,这事十有八九是定下了的,不然恐怕你也不会说给妈知道。”
  “怎么会?她那人你也应该了解,不到最后一刻极少会放弃,也是她要抓着我找唐糖去游说唐毅,不然我也不会透给她这事。”
  “哦。”郎婷点头,旋即笑笑,“我们虽不大熟悉,但总觉得和你还是相当投缘,所以有机会就想和你说些体己话。这在李家,我们同是李家媳妇,不过严格说起来,到底还算是外人,因此钱财富贵,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比较实在……你觉得呢?”
  “我明白。”这话当真是体己得不得了,陆婉再不借坡下驴就只有和她当场闹翻,当下语带遗憾地说,“我发现财运总是很容易跟我擦肩而过,想来这辈子是发不了什么大财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医生,生活简单财源稳定嘛。”
  郎婷说得很客气,后来陆婉不禁意把这事和唐糖提到,她却一副相当扼腕的样子,皱眉跺脚:“你哪是生活简单你简直是为人单蠢嘛。”顿了顿又问,“你不是真的还没定下来就告诉贾秀芬了吧?”
  “没有。”陆婉窘极,“我就是觉得郎婷这人看不太透,直觉地不想跟她搅在一起罢了。”
  “想拒绝人你也不用和钱过不去啊……不过你所幸还有些识人的本事,郎婷那人我见过,对男人和金钱,太疯狂,你离她远点是好事。”
  陆婉只好傻笑,说她会识人也实在是赞了她。郎婷其实也就是亏在屡次三番把她当小人看,软硬兼施的招数让她觉得实在是防卫太过。
  有必要么,不就是那么点和唐毅调情的破事?他李瑞也不是真傻子,若非心甘情愿,会这么早被她套进婚姻?
  她陆婉更是少会坏人姻缘。
  就是她自己的父亲……想得远了,唐糖说些什么她也没注意听,隐隐只听她叹道:“老实说,我身边好早就没见到你这样单纯的人了。”
  她也似颇有感触,两人一时都有些失神,直到电话响起,唐糖这才如梦初醒地跑过去接听。她动作虽快但还是吵醒了在摇蓝里睡觉的唐果,陆婉抱他起床,小家伙又长大了些,他在她怀里迷糊地打着呵欠,待平复下来好奇地打量陆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汪汪如一潭山泉,清得能照见人心底最纯最美的东西。
  她心坎里一软,忍不住亲了亲他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再抬起头发现唐糖正含笑看着她。
  “很可爱是吧?”
  “嗯。”
  “那你也抓紧生一个,免得到时像我一样变成高龄产妇,生孩子都差点生死。”
  话一出口唐糖始知失言,走近去挽住陆婉的胳膊笑,“看我,乱说一通,你比我可年轻多了。”
  “也不小了,都快是奔三的人了。”陆婉无所谓地耸耸肩,“只是我还没准备好。”
  “嗯。”唐糖点头,“刚是唐少来电话问我晚上要不要回去吃饭。”
  她说得漫不经心,眉梢眼角却难掩兴奋。
  陆婉把孩子递回给她:“那行,我也该回去了。”
  “别,我说了不去,你留这吃饭。”
  “算了,要是伯父伯母知道我扰了他们一家团聚,还不得恨死我呀,做做好事,走吧。”
  帮她整好东西推她出门,在楼下刚好碰到前来接人的唐毅,他今日里穿的是唐装式样,看上去格外有派,连唐糖也忍不住惊呼:“你穿这样是要去见哪位国际友人还是家里准备的是相亲大宴?这么帅是会引人犯罪的呀!”
  他很不满地挑眉:“我以前就不帅么?”
  伸手过来接了陆婉手中唐糖的物品,问她:“是回去么?”
  若是回去,他们刚好同路,她心念一动,礼貌地拒绝:“不了,我有事要回娘家一趟。”
   招招手和车上的唐糖说再见,直起腰看见唐毅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笑意,倾刻间俯身过来低低地说:“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风吹过来满满是他的气息。
  她直直地回望他,眼神淡定平静,晃似未闻。
  回家其实也是临时起意,事先并没有通知父母,所以陆父不在,连着陆母也在隔壁家里搓麻将。
  她凑过去看了两盘,对这东西实在没有爱。陆母问她吃饭没有,她不想劳动正在兴头上的母亲大人,只好推说已吃过了。
  一个人回家里转了两转,家里很整洁,这个家从来都算不上热闹,但陆婉回来仍觉得亲切从容。以前心心念念想着要逃离的地方,说到底,仍是她心灵的归宿所在。
  古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外面再繁华热闹,还是需要一个灵魂安放的地方。
  她在自己的房里慢慢坐下,推开窗能听见楼下小巷里人来人往的脚步,小孩子的笑语喧哗,还有邻居家里热闹的锅碗瓢盆,这一切,无一不让她觉得自在慰贴。
  打开抽屉,叠在最下面的是她读书时的日记,她触摸了很久才敢翻开来,却再也不敢看下去。
  是谁说的,忘记过去便意味着背叛?
  她是过去的背叛者,却从来没有忘记。
  手指移开,日记的夹页里有一张照片,毕业时和陈乐天还有海子等一干朋友的合影,阳光透过白玉兰厚重的叶子照进来,是什么也遮挡不住的明媚青春。
  那青春泛着凌厉的光,照得她眼睛生涩抽痛,不管她如何惦念,如何扼腕,她的爱她的恨她的遗憾她的疼痛,都已死去了。
  她不要牵挂。
  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纸盒,她细细地剥开油纸,一层一层撕开,露出一个瓷制的大花瓶,红艳艳的牡丹俗得就像它低劣的制造工艺,这是她唯一收到的陈乐天送她的礼物。
  她并不嫌弃,可收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开玩笑:“你是想我用来插花呢还是干脆当成夜壶?”
  他贴在她耳边柔声说:“随便你,是花瓶我就日日给你买新鲜的花,是夜壶我就是天天帮你洗干净它。”
  盟誓如歌,言犹在耳,人事却早已非昨。
  陆婉把照片拿出来,取出火机燃了又灭灭了又燃,终于还是点着了,先是一个角,然后是陈乐天的脸然后是自己的手被烫着了,照片挟着腾腾的火苗落进花瓶,终于化为一团灰烬。
  那时候,陈乐天有没有想过,如果这花瓶只是一个焚炉他该怎么办?
  她从不以为毁灭物证就真的能忘记过去,但是她相信只有彻底斩断过去她才可以真的重生。
  她也想真的像童话里的女主角那样,遇到生命里的王子,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是陈乐瑶让她顿悟,她已经永远放弃了陈乐天,不管他现在是单身是已婚是留在这里还是选择出国,她已经永远永远地失去了陈乐天。
  她再自虐再后悔再心伤心碎,又如何?她已经和祥子上了同一条船,她已经永远也回不了最初的岸。
  她唯有努力向前。
  
  死亡 
  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听到客厅里隐约有碰撞的声响。
  陆婉眉心一跳,几乎以为家里又爆发了战争。
  走出去,却是陆父,他想是喝多了,连眼睛都是红的,立在客厅里手脚不稳地倒水喝。
  “你回来了?”见她赤脚跑出来,陆父微偏了头,笨拙地笑了一笑,招招手又说,“来,过来坐一坐。”
  他行动迟缓,言语里,是说不出的寂寞。
  陆婉鼻子一酸,不自觉凑了过去,扶着他在沙发上坐好,转身想去把溢出桌面的水抹掉,陆父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靠在椅背上无限凄凉地说:“小婉,连你也不理我了。”
  她心上一恸,差点就想哭,硬着声音笑笑:“爸爸,是你喝多了,我怎么会不理你?”
  “你妈妈恨我,连你和晓波也讨厌我。小婉,以后要记得,人这一辈子,就不能犯错……别人家儿女绕膝,夫妻和睦,就我失败啊,守了一辈子家的空壳子。”他放开了她,靠在沙发上微仰了脸,有泪从陆父脸上落下来,陆婉第一次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人不是她有父亲,而是一个孩子,可怜的找不着家的孩子。
  是醉得很彻底吧,不然也不会情绪失控到这种地步。
  陆父顿了顿,叹一口气:“你是想我和你妈妈离婚的吧?我也是想的,可是,小婉啊,离了婚,你和晓波该怎么办?你妈妈她……她该怎么办?”
  “总有一个是要被辜负的。”
  他闭着眼睛,第一次同她讲了这么多话,陆父并不是一个擅言的人,但那一晚他好像有某种预感似的,要把这一辈子没有说出口的没有讲完的都说出来。
  陆婉只觉得心疼,这一刻她才知道,父亲爱她们有多么深。
  他背叛并不是因为不爱,他只是犯了一个在婚姻里难被饶恕的错。
  可是这些她都没说,她不是一个长于安慰他人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的父亲,她静静地听他说话,然后等着他睡去。
  三天后,陆婉接到母亲的电话,说陆父猝死,是心机梗塞。
  他甚至没等得及进行抢救,就永远地睡过去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陆婉正在同舅舅和律师吃饭,她把自己从唐毅那里得来的利润分了1.5个点给舅舅,余下的,原本是想当作礼物送给父母养老的。
  他们总害怕老无所依,尤其是陆父,那夜他曾经眼巴巴地问她:“小婉,会不会有一天我死了,你嫌弃得连最后一眼都不想来看我?”
  虽是玩笑,却不料一语成谶,他真的连最后一眼也没有看到她。
  最难受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陪着他。那时候,陆母通宵麻将后在睡大觉,陆婉,忙着利用难得的休息赶着和舅舅达成最后的协议。
  她曾经以为生活应该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是固定了的。小时候有一次骑在陆父肩头去参加别人的葬礼,回来后想到最爱的父亲也可能会那样死去,心痛得不行,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得肝肠寸断,然后对天许愿:如果爸爸真的会死,就请从她身上抽去十年或者二十年寿命吧,到那时候,她差不多也该老了。
  但是上帝显然忘记了她,她还那么年轻,甚至于她的父亲还不算太老,他的生命却已经永远终止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赶回家的,脑子木木的就像听人讲了一个很冷的冷笑话,要半天才能回过味来。
  家里仍是平常样子,陆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还开着,戏曲台里的一个白面小生在咿咿呀呀悲伤吟唱。
  和陆婉一同进门的舅舅放开她去安慰陆母,她连鞋也忘了换,慢慢地往陆父长眠的房里走去。
  一步一步走得都是那样艰难。
  推开门,他平平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秋被,除了嘴唇不正常地抿进去,和睡着其实并没多大区别。
  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双腿一软她跪到在床前,趴在地上哭得压抑而悲伤。
  如果知道他这么早就会离开,她一定会告诉她她其实很爱他,她一定会告诉他,她从来就没有恨过他。
  那天晚上,她也一定会握着他的手,给他在人世间最后一点生的温暖与柔情。
  也会像平常儿女一样,偎在他身边,撒撒娇耍耍赖,让他享享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甚至于,她会生个孩子……可是,他都等不到了,或者是太倦太累,也或者是等得太久,他终于放弃了。
  人死如灯灭,只是瞬间的事情。
  就是丧事,拖得再久终究还是要过去的。
  下葬那天有细雨,连绵不绝但又不是很大,陆婉和晓波站在陆父的墓地前,身边已没有压抑的痛哭声,就是她自己,眼睛涩得也没有了泪意。
  她已经接受现实,所以这会可以平静地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那还是早几年拍的,那时候他没退休,头发也无多少灰白,看上去虽不是神清气爽但也精神颇好。
  他微微笑着,就好像她小时候跟人在巷子里玩耍,看到下班回来的父亲远远就大叫爸爸,他转过头,爽朗地应一声然后笑着立定了等她跑过去。
  这样的笑,曾经多么熟悉而温暖,触手可及,而现在,却隔着胶片和岁月,冷漠生硬。
  她仰起脸,秋雨落在脸上,微有寒意。
  亲友一个个走了,就是祥子,也忙着开车送他人离开,只晓波陪着她。
  良久,她听见他说:“姐,爸爸是真的走了吧?”
  她点点头。
  “他走的时候有没有说恨我?我突然发现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好好和他说过话。”
  沉默,她只觉得无限伤感。
  她也没有好好和他说过话,曾经她以为她可以拿着那件事刺痛他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因为放不下,刺痛的还是只有自己。
  陆婉拉着晓波在墓碑两边坐下:“现在我们可以和他好好说一说了。”
  可是,还能说什么呢?
  唯有沉默。
  走下山,没想到能见到唐毅。
  他穿一袭黑色衣裳,难得的隆重而肃穆。
  “节哀顺变。”很多话转来转去,到最后还是只说出这一句。
  难得他还有心,陆婉勉强笑了笑:“谢谢。”
  “我送你们吧?”
  “不了。”她摇头,“祥子等会就到。”
  她神色憔悴心情也很低落,嘴里干干的说话都相当艰难。唐毅陪着她们站了一会,想了想拿出伞交给站到一旁去的晓波。
  “节哀顺变,你是晓波吧?”
  晓波点点头,眼里有一丝好奇。
  “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你姐姐。”唐毅拍拍他的肩,转身上了车。
  走得远了,他忍不住还是回头,车渐行渐远,陆婉的样子慢慢模糊,最后,只成了一个寂寞的剪影,风吹就散似的。

  恢复   
  因热孝在身,赶着李瑞婚期将近,以李家的意思,陆婉百日之内还是住在娘家的好。
  祥子把这层意思转给陆婉的时候,她只觉得啼笑皆非,欲哭无泪。
  一瞬间,再一次有了那种被抛弃甚至是被嫌弃的感觉。
  但她无话可说。倒是晓波,闻听此言相当的不满,冷笑着对祥子说:“姐夫,那照这样说你也该住在我们家了,你老丈人新近过身,按道理你不也是热孝?”
  祥子红了脸,僵着脖子辩道:“那也是我妈的意思,再说妈这阵子伤心,陆婉住在家里陪陪她不也很好?”
  话是这样说,理由本也可以早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但是有了先前的铺垫,后面再说什么都成了狡辩。
  陆婉心情奇差,懒得和这家人一般见识,更何况她自问近期真的也无法投入到李家娶媳的快乐当中,能住在家里陪陪陆母也是好的。
  因而挥挥手,哑着声音跟晓波说:“你姐夫说的也有道理,晓波你去烧些开水吧,我渴得很。”
  她一身都淋湿透了,只觉得累而困,就想着能洗个澡然后捧一杯热开水坐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让她一个人待会就行。
  晓波看了看她的脸色,硬生生压了下面的话,气呼呼往厨房里去了。
  陆婉扶着桌子坐下,因为陆父去的仓促,什么都是临时赶制,以致家里到处都翻得乱七八糟的,她都不想动,闭着眼睛躺了好一回儿才想起应该去房里看看母亲。
  换了衣服出来,发现祥子仍是颇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只得叹一口气说:“你先回去吧,明天把我的衣服送过来。”
  他说了声好,然后转身走了。
  自始至终,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陆婉怔怔地摇头失笑,胃里一阵一阵地泛酸,扶着门定了好久的神这才有勇气迈入房里。
  陆母仍旧像前几日那样,整日整日地面墙而睡,一动也不动。屋里门窗紧闭,空气压抑浑浊,桌上地板上到处是凌乱的纸屑和破旧衣服。陆婉稍稍收捡了些才多少有点可以踏脚的地方。
  “妈。”她轻轻推了推她。
  没有反应。
  叹口气,她走过去推开一扇窗户,秋风微凉,夹着零星的雨点吹进来,却有说不出的清爽。
  她不知道该和母亲说什么,于是索性陪着她枯坐了半晌。
  晓波来叫她们吃饭,陆母依旧不理,最后无法他只好撒娇使赖地跪在床前说:“妈,你还有我们呢,你这样是不是想我们也陪着你饿?”
  她到底疼儿子,僵了好一会只好半推半拒地由着两姐弟扶出了门。
  她几日未下床,身子已是相当虚弱。晚饭是晓波做的,他长到二十岁,堪堪也就学会怎么烧开水,论做饭实在有点为难了他。
  但他硬是做得有些像模像样,简单的菜式,两菜一汤,一份荷包蛋,一个小炒肉,再加上青菜汤,味道暂且不论,就这已算是他用尽全力的了。
  陆婉想笑,最后却只扯了扯嘴角:“辛苦你了,晓波。姐今日累了,明天再给你做顿好吃的。”
  晓波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发:“姐,你也辛苦了,这几日就好好休息,我来当主妇。”想想又转过头去看着陆母笑:“妈,我炒的菜还可以吧?”
  陆母抬起头,他长得和陆父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十足十还是那个样子。可是,他居然就那样悄没声息地去了。
  最后一次同他讲话,还是吵架似的,他累极靠在椅背上说:“好吧,你总是要我死了才甘心。”
  然后他就真的死了。
  有泪水落下来,一滴一滴像没有止境。
  她不敢大哭,有多少年了?她从来就没有对他好过!她的眼泪有谁会信?甚至于他,到死也是认为她恨他的吧。
  可其实她只是已找不到爱他的方式了,他的背叛就像一把刀,一直一直只要他一出门就自动自发地架上她的头,让她崩溃也让她绝望。
  陆婉放下碗,她的心也很重,可是却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语言。
  晓波坐过去搂着陆母的肩,为她轻轻擦泪:“妈,不要想太多了。”
  她回头看着他,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的辰光。
  那时候他们新婚,也曾有过你侬我侬的岁月。
  但那些,已经永远永远地流走了,她连回头都来不及。
  生活一下子变得相当简单。
  送晓波去上学后,陆婉因还是丧假,整日里除了做饭就是叫来各色亲朋近邻上家里陪陆母说话。她情绪已明显好转,因为陆婉说准备开春要个小孩,她还拉着别人一起给织BB的毛衣和毛袜。
  有一天晚上甚至反过来劝她:“小婉,你还是早些去上班吧,家里也没什么事了。”
  “没事,我还有几天假。”
  “我也没事。”陆母笑笑,“我发现他死了也好,他死了就只能永远留在这个家里了。昨晚上我做梦还梦见他,他就坐在这房子里,哪也去不了。”
  陆婉闻言几乎不寒而栗。
  那段婚姻,竟让她如此的缺少安全感。
  她心怀忧虑但又一筹莫展,明知道陆母如此下去精神状态肯定不好,但一时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有时候她甚至开始怀念父母争吵打骂的日子,偶而睡醒过来会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可是,家里只是一片死寂。
  转眼过去月余,日子似乎终于恢复了平静和原态,陆婉上班下班宛若又回到未嫁时。
  她最近一次见祥子还是在李瑞的婚宴上,她去得有些早,他在休息室里要了她,害她不得不另开了房做一番整理。
  陆婉很不喜欢那种感觉,好像她于他,只有发泄。
  因而虽然贾秀芬几次三番要她叫祥子过去,她反越发地提不起兴致,像个驼鸟一般想能躲多久就躲多久。
  只是她以为那么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却居然陪着别人在名店城的三楼内衣专区购置女性内衣裤。
  她能遇见算是纯属意外,那天下班后临时起意想去给陆母买件时新的冬衣,却在电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其实可以躲开的,但那会脑子瞬间有点短路,偏巴巴地又坐电梯追下去,笑着站到他们面前问:“祥子,你怎么也在这?”
  
  唐毅 
  面前的两个人明显有些吃惊。
  祥子看着她,好半响没有醒过味来。倒是他身边的女子,看他一眼笑着对陆婉说:“你是陆婉吧,我是祥子的表姐,陈婉华。”
  这表姐保养得真好,皮肤细嫩光滑,因为个子娇小又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学成归来的毕业生。
  “是表姐啊。”陆婉微微窘迫地笑,“好像从没有见过你。”
  “我嫁到外地,前段时间才回来。”陈婉华笑得有几分促狭,“你不会以为祥子瞒着你有别的女人了吧?”
  她这一打趣陆婉更显尴尬,赫然说:“没有,他平日不大爱走动,我就是觉得在这里看见他很稀奇。”
  两个女人表面上谈笑风生,暗地却都在打量彼此。祥子一直都像个看客立在一旁看两人客套地寒喧,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给我妈买件衣服。”
  说完,又有些后悔,她好象一直改不了口,有事没事你妈我妈分得仍很清楚。
  所幸没人在意,陈婉华亲热地拉过她的手:“要不一起吧?我们也是随便逛逛,几年没回来这城市我都不熟了。”
  一句话便把她和祥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说得清清楚楚,陆婉不想枉做小人,只好推脱说:“不了,刚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有事找呢,你们慢慢逛。”
  说完整整祥子的衣领,柔声说:“没事早点回去。”
  她都不敢说“表姐有时间上家里坐坐”,如果她刚好去过然后问起为什么她不在家,她该如何应对?
  心里越发的低落,却又不想回去,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晃。秋意眼看着慢慢浓了,但街上的女子长靴短裙,依旧不改千娇百媚的本色。
  只她,透过明亮的橱窗看过去,平凡得眨眼就能被人流湮灭。
  叹一口气,再回过神来镜子中已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次她没躲开,也不惊讶,淡淡地笑笑说:“好巧。”
  “是呀,我开车在路上走着呢,突然发现怎么前面好象多了一个熟人。”唐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我等在这里,会遇见谁。”
  “那结果让你失望了吗?”
  “有一点。”她笑,转身倚在橱窗上,“我以为会遇见一个骑白马的王子,谁知道却是开奔驰的少爷。”
  “你还会有这么梦幻的想法?”
  她笑笑,并不应他,站起来继续往前面走。
  “我送你吧。”
  她顿了顿。
  “这时候打车很难。”
  他语气难得真诚,全没有平常不正经的样子。
  陆婉想了想,还是随他上了车。坐定了才发现里面全是唐毅的气味,她觉得闷就开了些窗,可风拂在身上又觉得冷。
  “有烟吗?”行了很远,她突然问。
  “只有这种。”
  “也可以。”她接过来,摇上窗点着了,她其实很不惯这种东西,可这一刻却突然很想试试。她第一次抽烟还是在读初中的时候,那天父母又吵架了,她心情很恶劣,夜里一个人躲在房里偷陆父的烟抽。
  她想象着自己变坏的样子,颤抖地点着了烟,却一不小心呛进喉咙咳得差点回不过气。
  后来她常常想,坏孩子原来也是要天赋的。
  “心情还没好起来吗?”
  “快了。”
  唐毅忍不住笑:“你敷衍人都敷衍得这么明显么?”
  她大窘:“没有,我只是……”
  “无所谓,反正我也难得给人敷衍一回。”唐毅说着在红灯前面停下,伸手过来掐了她里的烟,“你一点也不会抽,我看还是免了吧。要不,我另外给你找个乐子?”
  “随便吧。”陆婉意兴阑珊地答。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唐毅所说的另找乐子,居然是去了X中旁边的大排档。
  那是她的母校,陆婉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校门外熙来攘往人声喧哗,门口那个小食店居然还在,只是老板已拓宽了地方,店面装修也比当时讲究了很多。
  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自从毕业后,这会儿乍一看见,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味道。
  “你怎么会想到这里?”她转回头,审视地看着唐毅。
  他挑挑眉,很平静地说:“这里的夜市很出名,既实惠又很好吃。这里的人也很年轻,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吃吃东西,看到年轻人会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很多。”
  “没想到你也有怕老的时候。”
  “我不是怕老。”他笑笑,“我只是怕自己没了朝气逢勃的感觉。”
  陆婉沉默,这倒是真的,心情好则岁月无敌。她其实还算年轻的,可是,因为心情压抑,倒像活了一辈子那样的沧桑憔悴。
  这时候晚饭堪堪结束,夜市尚未开始。陆婉和唐毅进门的时候小食店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靠窗的几桌。
  老板还是那个老板,顶着个颓头随时随地都能听见他大嗓门的呦喝。只是抬起头看见陆婉的时候明显就怔了下,待他们坐定了走过来很犹疑地说:“这位妹妹好面熟啊,从哪里来?”
  陆婉失笑,不由自主就想起以前海子鄙薄他的话:“老板,麻烦你不要逢人就叫妹妹好不好?你这样我们都快没市场了。”
  她没应他的话,只是含笑问对面的唐毅:“我们吃个火锅好不好?”
  她话一完,老板立马就竖起大拇指夸奖说:“哎呀,这位妹妹一看就是内行人,这时候吃火锅那可是爽得不得了啊,而且我们店还有非常适合情侣们用的鸳鸯锅,怎么样,要不要来一个?”
  “好啊,就鸳鸯锅吧。”唐毅点头。
  看老板心满意足地走远了他才学着他的腔调捏着嗓子问陆婉:“这位妹妹好面熟啊,从哪里来?”
  她扑哧一笑说:“这老板是典型的人来熟,话唠一个。”
  “看样子你跟他真的很熟?”
  “也不算,我以前就在这学校读书,常来他店里吃饭。”
  “哦,难怪。”唐毅笑笑,“那要不要吃完饭陪你去里面逛一逛?”
  “算了。”她摆摆手,不由自主地叹一口气,“物事人非,相见尚不如怀念。”
  “也对,不是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人面桃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两人同时吟出这首诗,相顾一笑。陆婉忍不住出言调侃:“想不到你还记得这个。”
  “不然呢?你以为我真的穷得只剩下钱了啊?”
  陆婉其实很想再加上一句:还有女人,无关爱情的女人。可又觉得和他讨论爱情着实荒谬,于是只好含笑不语。
  因为是做好了的,火锅上得极快,所谓的鸳鸯锅,其实无非就是一辣一淡两种锅底,他们选的是小锅,加上配菜,也居然摆了一大桌子。
  陆婉并不擅饮,可还是决定陪唐毅喝一小杯啤酒。火锅氤氲,酒香袭人,两人都有些兴奋,陆婉觉得自己真的又回到了少年时候,连忧郁都是浅浅的,不过是为赋新词罢了。
  “哦,对了,你以前还给人拉过皮条?”乘着酒兴,唐毅突然问她。
  她面上一红,那嘴唇给热菜一烫就更是鲜艳如花,烂漫得就像绚丽的夕阳,铺天盖地地往人心眼里扑。
  唐毅忽然就觉得心跳加快,他自问并没有真的对她动心的,可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是真的沉醉了。
  
  过渡 
  他的心思陆婉并不曾理会得,因为急着解释,那一口菜差点呛到气管里,喝了一口水舒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你乱说,我什么时候给人拉过皮条了?”
  唐毅有点好笑:“不是你那同学周蜜说的嘛。”
  她凝神想想,好象是有说过的,嘟了嘴颇有几分不满地嘀咕:“那家伙就是喜欢乱用词,拉什么皮条啊,不过也就是帮人递了几封情书。”
  其实不是,海子那人特懒,读书时最怕的就是写作文,所以一般看上谁了都是直接叫她出马去约,这样一想,还真有点拉皮条的意味。
  不自觉抿嘴一笑。
  唐毅看她总算开心起来,顺着她问了一些读书时的乐事。他这才发现她其实表达能力很强,很小很普通的一件事,在她说来却曲折动听了很多。
  他听得入迷,完了玩笑似地问:“你其实蛮能侃的呀,那会儿只怕后头也跟着成群结队的追求者吧?”
  陆婉闻言一怔,笑意敛了些,垂着眼睛叹气:“没有,我这人性子冷,不大逗人爱。”
  也只有相熟的她才能自如地交往,读书那么多年,有时候大半时间过去,她连班上的人都认不全。但或许是她不大爱计较的缘故,女性朋友反占了多数,很多海子交往过的女孩子最后都成了她的朋友。
  他就曾经就笑她:“你算是知交满天下了,可惜不招男人爱。”
  唐毅撇了撇嘴:“我不信。”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陆婉耸耸肩,火锅沸腾,那粉丝眼看着就要熟了,她捞出一勺放他碗里,又给自己掏了些,一边和食物奋战一边说,“即便有也是狂蜂浪蝶。”顿了顿还是笑着加一句,“就像你这样的,纯逗我玩儿,算不上真心。”
  “我不是狂蜂浪蝶!”唐毅有几分着恼地纠正,这算什么评价?如此不堪!  她抬起头瞟了他一眼,被她这样一瞧,他那句“我也不是逗你玩儿”硬就没办法再说出口去。
  陆婉喝了口水,有些话本来不想说,可今日气氛好,似乎有什么都藏不住,她捧着杯子笑了笑:“你敢说你是认真的么?你无非也是觉得像我这种爱攀豪门的拜金女好打发,没有偷过情想尝尝那种刺激罢。也或者你还有些别的我不知道的目的来勾引我,但总之,都是玩儿。”
  她说得很平静,也不着恼,就像说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事一样。
  这回轮到唐毅不好意思,他摸摸脸尴尬地说:“居然被你看穿了,我就知道你这样聪明人不好惹。没有生气吧?”
  “结了婚的女人也有虚荣心。”陆婉仍是笑,语气淡漠,“而且你虽然花心了些,但做朋友总是不坏,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和你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他也笑,“看来你遇到的‘坏’男人还真不少。”
  其实不多,不谈情无关爱坏与不坏跟她没有关系。以前还有人说她坏呢,陈乐天那么好的人,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能想了,陈乐天已经永远属于过去式了。她收回心神,和唐毅继续有的没的地闲聊,老实说,在此之前,陆婉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居然也会和唐毅这种男人如此聊得投机。
  他如果不油腔滑调,大体还算是可爱的。
  那一夜之后两人见面也是不多,他是忙着生意,她也忙着工作,冬天来了,生孩子的好像赶趟一样的。
  陆母精神一直都不大好,连麻将也不爱了。有一天她搞大扫除,东西搬得到处都是,却做到一半接了个电话就忘记了,陆婉回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客厅还算正常,房间里一片狼籍。更夸张的时候甚至说话都只说一半,这样的次数出现多了,医院里的精神科医师建议她利用移情作用,给陆母寻点事做。
  可是她又什么也不会,年轻的时候在一个酒厂做员工,后来单位效益不好很早就下岗,一直也没正经找过事做。
  陆婉下了班就四处打听有没适合陆母的事做,那日去见唐糖无意中说起,她说“要不去帮我看店吧,我那就缺个可靠的收银的人。”
  “你开了店了?”她有些吃惊。
  “对,就我们小区不远,是书店。”
  她终于走上文化路线了,想起当初听她说的关于她的那些传奇经历,陆婉想她终于是想了过来打算好好回归唐家了。
  可是陆母那状态那年纪,“我妈年纪大了又老花,让她收钱我怕亏死你。”
  “没事,也不是她一个人,她帮忙监督着就行。”
  “呵,你真放心?”
  “嗯,让她来吧,她要有意明天上黄鹤居,我请你们吃饭,生了果果后我可是老麻烦你。”
  陆婉给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你麻烦我什么了啊?还是我请你,你那店什么时候开张?需要帮忙就说声,我最近住在娘家。”
  住在娘家,出入也方便些,这话她不说唐糖也明白。
  “和李家人闹别扭了?”
  她不说祥子而说是李家人,想来对李家的行事作派很是清楚,陆婉笑笑:“没有,我妈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那你不总是得离开她的?让她去我店里吧,整天理货收银,有得她忙的。”
  “你不嫌她添乱就好。”陆婉语气认真地道谢,“不过如果她做不来你还是要照直说,大不了我再帮她找别的。”
  “放心,我是直性子,亏什么不会亏自己。”唐糖拍拍她的手。
  一件大事如此轻松就定了下来,陆婉放心不少,晚上就尽心尽力给唐糖做了顿好吃的。两人正吃得欢乐,唐毅却突然不期而至。
  “咦,这么香,有我的份么?”
  “你鼻子真是长,估计十里远就让你闻着了,不然哪能这么巧?”唐糖埋怨,“几十日没来,一来就让你撞着好吃的了。”
  “那是巧。”唐毅看了眼陆婉笑得意味深长,完了也不忘拿东西讨好唐糖,“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这次出差,别的没捞着,就让一育婴机构的负责人逮着上了好一堂课,这些资料你给果果看看,我们唐家的小宝贝,可不能落人后头了。”
  尽是些资料和CD,陆婉怀疑唐果几个月大的孩子怎么才能好好“看看”,可看着唐家姐弟兴致颇浓的样子,她只好把调侃硬压了下去。
  晚饭后仍是唐毅送她,一上车,他丢给她一文件袋:“这玩艺是你给贾秀芬签还是我找她?”
  提到贾秀芬,不用看陆婉也知道必是他小区的医院合作合同。
  “你找她吧。”
  “你确定?这可是个好机会。”
  邀功的好机会,唐毅虽然说得含蓄但明显暗含了无奈与不满。陆婉也不在意,很诚心地道谢:“谢谢了,不过还是你找她比较合适。”
  若她交给她,到时问起来,光解释就让她头疼。
  “那行。”唐毅一把接过,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不过你是得好好谢我,要知道,若非是你,贾秀芬她一定拿不到这合同,而且,坦白说,为了你,这次我可是没少得罪人。”
  生意人的最高境界,就算是交易也得让别人以为自己亏了血本,是人情更得让他人以为欠了自己多大一份,陆婉果然就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其实我也就是……”
  “不用解释。”唐毅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只是老实说,我觉得你这人确实有点迂,要知道这份合同,你拿到市面上去卖,少说五十万,多的,上百万都有可能,那地段,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的。你这样,做了好事还不留名,你以为人家会感激你?”
  陆婉沉默,看郎婷那么积极她就知道他所言非虚:“我也不是不爱钱,只是我更看重家庭。挖自己家墙角的事,我做不来。”

  争执 
  “好,没想到他李家还真是有福气,娶了你这么一个全心全意为他们着想的太太,我妒忌。”
  他虽是笑着说这话的,可言语间却颇含讥讽。
  陆婉顿了顿,淡定地道:“如果你觉得实在太勉强,可以收回这合同,反正我舅舅那边已经签了补偿协议,你要反悔是谁也不能奈你何的。”
  这回算是彻底把唐毅给惹恼了,大动作地来了个紧急刹车,转过头盯着她冷笑:“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堪么?是不是他李家就全是好人,我唐毅再怎么对你也只是一个想占你便宜的风流汉?可陆婉我告诉你,你那条船都要沉了呢,你再怎么努力,说好听点是孤勇,说难听点,就是蠢!”
  嘭地一声,陆婉只觉得血往上涌,一时又气又急:“我船沉了也轮不到你来当救世主!开门,我要下车!”
  她直觉地要避开,几乎是惊怒交加惊慌失措地落荒而逃,唐毅的车只停了几秒,然后夹着轰鸣与热浪绝尘而去。
  她头懵懵的,嗡嗡似有几百种声音同时鸣响,乱得根本就无力思考。她都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和唐毅搞成这样,她不想说那样的话的,是她太敏感,自卑让她听什么话都像是讽刺!虽然嘴上不说,虽然她一直在努力想融进李家,想做一个好媳妇好妻子,可潜意识里她明白,她其实已经快要输了。
  如今的她真的就像是那个坐在已经千疮百孔的船上的人,努力地抛弃负重想要自救,可是,她真的就能安全到岸吗?
  连她自己也是怀疑的。
  唐毅其实并没有说错,她是孤勇,她是蠢,当初草率地决定结婚本就是一个错误!但是,谁又能保证她再仓促地要求离婚不是错上加错?
  她只是想再努力一把而已。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自从陆父去世后,她觉得自己眼泪变得很浅,动不动就想流泪。她索性蹲在路边,像个找不着家的委屈的孩子一样放肆地痛哭,心里既苦涩又绝望。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再抬起头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顺着光亮的皮鞋望上去,竟是唐毅,他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好了,我道歉,行吗?”
  “你又没错!”陆婉擦擦眼泪,嗡声嗡气地应。
  这孩子气的动作让他一时哭笑不得,摸摸鼻子也蹲在她身边,讨好似地说:“不是,我错了。”
  “你没错!”
  “错了。”
  ……
  “那你错在哪里?”
  ……
  “看吧,自己都不知道错在哪里你认什么错呢?”
  “总是我把你惹哭的。”
  “是我爱哭。”她站起来,退得远了些,看着他勉力笑了笑:“而且你说的是实情,我坐的就是一条烂船,可是唐毅,我也想告诉你,我只想着能平安靠岸就好。”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现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唐毅颇为尴尬:“还是我陪你吧,一个人不安全。”
  陆婉也有点难堪,她并不想和他使小性子的,想了想点点头就随他再度上了他的车。
  一路无言地回家,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那一场义气之争来得莫明其妙去得也云淡风轻,未隔几日唐毅打电话给她:“你总归还是要谢我的,那就帮我一个忙吧。”
  仿佛压根就忘了两人间曾起过争执,这种强压于人的道谢,他居然能说得心安理得。本来以为也就吃餐饭什么的,谁知道却是陪人打麻将,陆婉一个人也不认识,去的时候她本也有顾虑,可唐毅说都是外地来的生意人,基本上没有谁会认识她。
  这样一讲,倒显得两人有点偷偷摸摸似的。她想自己还真是会给他带坏了,心里竟隐有期待与兴奋。
  桌上有一女子,四十来岁仍风韵犹存,看上去位份却极高,被众人一口一个大姐捧着,就是唐毅也对她敬着三分。陆婉对麻将并不在行,那个大姐说你们三男的不能欺负我一女的啊,要不唐少你让陆小姐来吧,你掌阵就行。
  那么大的牌场,打得她手心尽是汗,所幸她手气却极好,几轮下来胡得几人脸都绿了。
  唐毅看在眼里,数了数钱一脸轻松地调笑:“这牌桌上就是这点邪门,不会打的反而赢钱。”
  大姐瞄了一眼陆婉手边堆得老高的钞票,也笑了笑说:“那今晚就试试,到底是我们老手厉害,还是她新手更强。”
  硬就摆出一副要和她大战一场的意思,陆婉听得暴汗,在桌子底下扯了扯唐毅的衣袖,她真不想打了啊,坐在上面跟被火煎似的。
  唐毅却捉住她的手轻轻握了握,看着她微微一笑,像安抚又像鼓励。
  再打他就偶尔帮着出牌,到最后居然越打越差,很少才能胡上一把,面前的钱摞子一下就空了,她心疼得跟输了自己的钱似的,急得差点要暴走。
  大姐赢了钱,一扫先前的严肃,看着焦躁的陆婉哈哈一笑说:“我就说了,一般情场得意的人赌场总会失意,照我说,陆小姐你也不算亏,要知道你后面可是个了不得的大金主。”
  余下人一听也是一脸暧昧地看着两人笑。显然他们是误会了,陆婉不好解释但又不想闷头吃了这个亏,微垂了眼睛很是惭愧地说:“唐总哪里看得上我这种小透明?我不过是听人说大姐怎样怎样厉害,所以求了他带我来跟你们见见世面。”
  这马屁一拍就中,唐毅满眼激赏地望她一眼,大姐更指着唐毅大笑:“你这小家伙,尽跟人吹我什么啊?陆小姐你别当真,我也是一小透明呢。”
  “大姐要是小透明,那我们不是连空气都不是了?明显不想我们活了嘛。”
  “就是就是,我们还指着靠大姐赏碗饭吃呢,你这把我们的钱都赢光了,看来你是真要请我们吃饭了。”
  “没问题!”大姐爽朗地挥挥手,“这麻将打着也没意思,我们另外找节目去。”
  收了钱一行人玩得尽兴而归,陆婉早就累得不行。这种应酬她还真是不惯,唐毅送她回去的时候一路上呵欠连天,不过她总算还记着输了他不少钱,很心虚地道歉:“对不起啊,今天把你输光了。”
  “哪那么容易输光的。”唐毅一脸轻松,“我还得感谢你呢,十万投资能收回千万利润,这生意你说是赚还是赔呢?”
  她听得心尖上一颤,到底是有钱人,论钱都是以万计的,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从生活费里挤一点路费去看陈乐天,现在想想,真是寒惨,难怪见到他衣着光鲜和别人站在一起,会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伤害,就现在听唐毅这样轻描淡写地提到钱的进出,她都忍不住暗含怨念——差距啊,总是那么的明显。
  叹一口气,她其实也并不向往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和自己的爱人平淡相守,朝九晚五地挣钱,角角分分地计较,也未尝不是幸福的事。
  可是,这世上,终是没几个人甘愿这种平淡。
  或者,她也会如是,得到爱情了,会向往富有的生活,就像她现在,生活看似富足了,却总遗憾和丈夫之间的爱情迟迟没有来临。
  倦极回家,陆母早就睡着,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房里一阵烟雾迷漫,祥子倚坐在她床头一边抽烟一边翻看她的相薄,桌下地上尽是烟灰和烟头。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她多久!
  
  表姐 
  陆婉一惊,就好像真的刚从外面会了情人回来一样,格外的心虚:“你来了?”
  还好声音尚算镇定,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
  “嗯。”祥子点点头,放下相薄看着她,“怎么这么晚?”
  她仔细研究他的神色,让她遗憾的是他的喜怒根本就无从揣测,只好走进去一边放下东西一边轻描淡写似地解释:“朋友过生日,闹得晚了些。”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扬起手,陆婉惊得立马躲向一边,这动作大了些,两人都有点尴尬,祥子讪讪地收回来:“你脸上有东西。”
  是一点碎纸屑,她对着镜子胡乱抹掉了,或许是出来的时候洗了把脸,纸巾有些许残留在脸上,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这么明显的戒心,因而再转回身看着他柔柔笑了笑:“你等很久了吧?”
  “也不是,我才过来,这段时间你不在家,想你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没让她这么惊奇过!陆婉越加谨慎地望他一眼:“你今日是有什么事吧?”
  “没有,是真的想你了。”他颇有点无奈,甚至还有几分难得的隐忍,陆婉差点就要信以为真了,结果他又加上一句:“妈说这段时间你心情应该好一点了,让我过来多陪陪你。”
  她听了哭笑不得,这是什么理论?作妻子的心情好的时候才用得着陪么?
  不过总算确定祥子并不是来找她麻烦的,她累得很,放松下来就更觉得疲惫,洗完澡躺在床上,和祥子各据一边,身体明明已经倦得不行,可脑子却清醒白醒全没有困意。
  她实在没有想到祥子这会儿会来这里,老实说住在娘家的日子她几乎越加忘了要怎么样和他相处,这个貌似有病的迷一样的男人!
  闭着眼睛轻轻叹一口气。
  “陆婉?”祥子忽然叫她。
  “嗯。”
  “帮我一个忙好不?”
  她睁开眼睛,不会又是要钱去赌吧?“什么忙?”
  祥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表姐,哦,就是那天你见到的那个,她怀孕了。”
  “是要做产检吧?”
  “不是,是人流。”
  陆婉一惊,“你说什么?!”
  “她现在准备离婚。”祥子的神情有些悲伤又有些愤怒,“她总不可能离婚后一个人带着这孩子吧?”
  “原来是这样。”陆婉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起那天她脸上明媚的笑,真是没有想到那时正承受着婚姻的最大不幸。“不过,去妈妈医院不是更好?”
  “不可以!”
  她迷惑地看着他。
  “我是说她要离婚的事家里人还不知道,这会儿让他们知道这婚哪里还离得了了?”
  “哦。”陆婉沉吟,“可是她是为什么?”
  “她不喜欢,她从来就没喜欢过那男人。”祥子躺平了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婉没有再问他为什么,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合,理由无非那么几种,但总之肯定不是她这种心甘情愿的。想了想,她说:“你和你表姐关系好像很好?”
  “你什么意思?”祥子转过头,眯着眼看她,神情冷漠。
  “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她要离婚了都能想到你,可见还是蛮信任你的。”陆婉并无别的想法,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很不好意思地咬咬唇。
  “嗯。”祥子淡淡地应,“她小时候带过我,而且以前成绩也很好,还给我做过一阵子家教。”
  难为他肯解释得如此清楚明白,陆婉感觉这一小段分居下来祥子像变了个人似的,明显的和善了很多,就是话也多了不少,倒是自己,处处防备谨小慎微。因而自嘲地笑了笑,挪过去一些挽住祥子的胳膊:“好吧,明天就叫她来找我,我帮她安排。”
  “好。不过不要让黄青春知道,她那人,嘴碎得很。”
  陆婉心里泛起一阵异样,事实上她觉得黄青春已经很维护李家了,她总以为祥子和她的关系应是很好的,却没想到言语里却对她成见颇深。
  可能总是有一些她不了解的往事的,祥子不大想说她也懒得追究,而且更为稀罕的是他居然没有同房的意思,陆婉实在穷于应付打了个呵欠恨不得立马就睡着以便可以避开,所以没多久便迷迷糊糊了。
  隐约间祥子一夜里辗转反侧,早上醒来他仍然睡得很熟,陆婉给他留了早餐和纸条,就和陆母一起出门上班去了。
  陆母对女婿的到来还是满心欢喜的,祥子一来她全忘了平素对他的不满,出门了还一个劲地在劝她:“两口子重要的就是感情好,他既然都舍下面子来接你了,我看你还是搬回去吧,你也别太拧了。”
  她居然一直以为自己住在娘家是因为和祥子闹了矛盾,陆婉无奈地摇摇头,也不辩驳,唯唯应了。没想到陆母更看不顺眼,在她额上轻轻点了点嗔道:“你呀,就是这个死样子,看我老了就什么都可以敷衍我了是么?”
  陆婉冤枉得要命,她都应了还想她怎样?“妈,我是真的知道了!”不得已加重语气,神情严肃认真,跟在神龛面前许愿一样的了,陆母这才肯放过她。
  到下午祥子果然带着陈婉华来了,她今日还戴了顶帽子刻意把帽沿压得很低,想来是真怕被熟人看见。却搞得肖玲她们相当好奇,悄悄问陆婉:“是哪个大明星么?黑超遮面大帽压头,看病也有看得这么诡异的啊?”
  她只好对她翻了个白眼:“好奇害死猫,你什么时候不这么八卦了估计老白就肯娶你进门了。”
  也不理背后肖玲哇哇大叫,径自推门进了科室,简单问了些情况准备带陈婉华去妇科手术室,她却扭捏着不动,看了眼祥子只不说话。
  他像没反应过来,仍旧坐在一旁看着两人,陆婉只好点明白些:“祥子,你在外面等等吧。这些你们男人听着不方便。”
  他不放心地看了眼陈婉华,她安抚性地对他笑了笑,他这才起身出去了。
  这情景,让陆婉也觉得相当诡异,为什么她感觉祥子好像才是陈婉华的丈夫似的?可人家是表姐弟啊,相当亲的亲戚了,该是她想太多了吧?
  摇摇头,疑惑地问:“怎么了?”
  “其实……我自己吃过药了的,可总觉得没流干净。”
  晕,“你自己买的药吃的?”
  “嗯。”
  默,这表姐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吃药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还有血?”
  “嗯。”
  “子宫可能有淤血。”陆婉麻利地说,掀开门后的帘子让她进去,“这样吧我先给你做个初步检查,不过你这样,估计是要清宫的。”
  陈婉闻言脸色更加惨白了些:“清宫?……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那个,好痛的。”
  是女人都怕这个,陆婉见得多了也不在意,安抚性地劝道:“没办法,不彻底清干净以后会更麻烦。”
  “那这手术能不能你来做?”
  需要这么隐蔽?陆婉皱眉,她也不是不能,有时候产科医生也会帮忙做些妇科手术,可是,在产室做毕竟有违医院规定。
  架不住两人的要求,尤其是陈婉华,本来就很小女人气质,这会儿一眼汪汪泪意地求她,搞得她一个头两个大,叫上肖玲寻了间空着的产室帮她把手术做了。
  做完她即痛晕过去,陆婉安排好回到科室,祥子一脸紧张地问她:“没什么事吧?”
  她还未答,放在抽屉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拿过来,竟是唐毅。
  看祥子正瞪着她,不想引起误会只好接了。
  “快下班了吧?你出医院大门后左走五十米,我在那里等你。”
  说完,也不等她答复,“啪”就把电话挂了。

  病人 
  陆婉根本没时间去,挂了电话后手机长长地嘀了一声后宣告没电。她这才记起昨夜祥子突然造访,搞得她连给手机充电都忘了。
  她也没机会打电话告诉唐毅她去不了,她一挂电话护士那边就来说陈婉华醒了,她和祥子跑过去看她,然后又和他一起把她送回了家。
  陈租住的是一套很老式的旧房子,灯光昏暗,走道狭窄,只是特别僻静,远离城市喧嚣繁华之外。
  “你一个人啊?”陆婉进了屋,四处望了望。
  这房子实在寒惨,她以为李家的亲戚都是合家富贵的,没想到陈婉华却落拓到一人独居这样的地方,跟隐居避世似的。如果她记忆没出错,这边算是城中村,连治安都不怎么好。
  她却很淡然地笑了笑,因为刚做完手术,灯光下看过去脸色越加显得惨白。
  祥子把她扶到床上,对陆婉说:“我留在这里照顾表姐吧,你先回去。”
  她实实在在愣了一下,她从来以为祥子是需要人照顾而不是照顾别人。
  可他的表情却很实在,虽然依旧是她认识那样的目无神采,但至少平静坦然。
  人家表兄妹感情好到这种地步,陆婉也只有羡慕的份。如果祥子也肯用心这样对她一点点,也许,她对他,也不至于如此冷漠,他们的关系,或者不说恩爱如胶漆,但至少是相处更从容。
  陈婉华似看出她的疑虑,无力地挥挥手说:“我没事,祥子你也和陆婉回去吧。”
  “没关系。”陆婉笑笑,“本来我也应该留下来照顾你的,可是我妈一个人我不太放心,你这要是需要什么说一声,我有时间就来看你。”
  她离开,祥子送她到门外。
  临走的时候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了,寻了个公用电话打过去,那边一直是关机的。她不知道唐毅是不是还在那里等她,这里离医院远离家近,她其实也觉得这么久了唐毅还在那里的可能实在太小。
  回家就把这事给忘了,陆母还没回来,想来是又给唐糖带孩子去了。
  老太太现在去书店的日子反而少了,给唐糖带孩子的时间居多,没有想到她竟很喜欢唐果,陆婉是见过陆母烦躁的时候骂楼下那些小孩的,她以为她不爱孩子。
  看来她以为的很多东西都是错的。
  老太太每次带了唐果回来就催她赶紧也生一个:“有生之年让我带带自己的孙子也是好啊,显得比你那个死鬼爸爸硬就有福气些。”
  她都不敢说话,李家那边头几天贾秀芬还来电话要她去取环,说是祥子现在药很少吃得少了,她也该准备准备。
  贾秀芬这是在准备拿她的身体和未来的孩子作赌注了,吃那些药,剂量小时有可能有影响,但也有可能这影响会被母体消化掉。陆婉找不出推辞的理由,总觉得搬出父亲才刚病逝这借口实在有些荒唐。
  她闭着眼睛躺在客厅里,脑子嗡嗡的很是乱。
  这两天她有侧面去问过黄青春关于陈婉华的事。
  她初听到这个名字时并没什么反应,可一说是祥子表姐,她的表情相当怪异,问她:“你从哪听来这位的事啊?”
  “偶然听说。”
  “是关于什么?”
  “就说祥子有个表姐嫁去了很远什么的,还听说婚姻好似并不顺。”
  黄青春吁一口气,明显对这个表姐没什么好印象,冷冷地扔了句:“她是活该!”
  再问也只说,这表姐人品不怎么好,道德观很差。
  陆婉想不出外表看上去娇娇柔柔的陈婉华哪里人品不好了,她一看就是受过多教育的,谈吐之间颇有分寸。
  她很想深究下去,可是隐隐又想放弃,实在很是纠结。
  第二日上班,黄青春应该是听说了什么,一大早就抓她过去问:“昨天祥子带了个女的来做手术?”
  陆婉直觉地撒谎:“对啊,是他朋友,吃错了药,孩子给流掉了,她家里又穷,所以……”
  “祥子也有穷朋友?”
  她或者是想说祥子也有朋友的吧?陆婉笑了笑:“就是皇帝也有几门穷亲戚,他哪能没有一两个穷朋友?好像是他同学吧,听说我在这医院就让他带来找我的。”
  “哦。”黄青春舒开了眉,象征性地教训了她几句:“总之是有违医院规定,以后不要干这事了。”
  她也唯唯应了。
  才出门,看见肖玲躲在那边甜蜜蜜地通电话,挂了走过来嘟嘴埋怨:“好不容易老白出差,我居然休不到年假诶,不然就可以和他一起出去玩了。”
  “他出差不是常事?”
  “这回不一样,是去海南,海南哦,想想这种天气去那边一定舒服死了,还可以游泳。”
  都星星眼了,陆婉失笑:“据说那边有天体浴场,你不跟去小心老白给你找个洋妞小三啊。”
  “是哦。”肖玲无限担心,“你说这本来是唐毅该去的,他一生病只好老白顶上了,呜呜呜,你说这位老兄怎么就刚好这时候病了呢?”
  唐毅病了吗,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婉狐疑,昨日里说话还中气十足,不会是老白躲肖玲的借口吧?据她所知他已经推了肖玲好几次的约会了。
  但他同时也应该是搬出了极正当的理由了的,不然肖玲这会儿不会如此坦荡自然。
  摇摇头,或许是她想多了。
  她一日都没有联系上唐毅,手机总是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
  下午下班正走在路上,却忽然被一辆车差点逼到角落里,正想发火,车窗摇下来,却是苏晓。
  “陆医生下班了?我正找你呢。”
  “什么事?”
  “唐少生病了,我想请你去给他看看。”
  还果然是生病了,不过生病请她这妇产科医生去看?陆婉差点失笑:“你真幽默,你知道我是产科医生!”
  他又不是怀孕了。
  “反正是医生就行,你多少应该懂些,他昨天本来就有点不舒服,晚上应酬给灌多了些酒,今天连床都起不来了,我刚过去看了,有点发烧,还吐,他说很难受。”
  “那赶紧送医院啊?”
  “送屁,那Y这辈子最烦躁的就是上医院,跟要他命似的,谁送他跟谁急,说睡睡就好。老实说我挺担心的,这才想到要麻烦你。”
  他们除了是合作伙伴,到底还是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陆婉今日只上半天班,所以时间上还算很充足,想了想,她去药店按苏晓所说的症状买了些药和醒酒的就随他去了唐毅家。
  并不是唐家别墅,他在外面另有一套公寓,很简约也很朴实,装修也不华丽。
  她去的时候唐毅还睡在床上,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看见她也只是淡淡地瞄了一眼,既不很意外也不很欢迎的样子。
  陆婉因为昨晚失约所以多少有点内疚,走近去摸摸鼻子讪讪然地说:“对不起,昨天我临时有事,手机又没电了……”
  明明是事实,可这样说出来倒像是很滥的借口似的。
  唐毅冷冷地哼了声。
  苏晓看这情境有点不对,率先开溜:“陆医生,我有事先忙去了啊,就麻烦你帮忙照顾照顾一下我们唐少。”
  跑得竟比兔子还快了。
  陆婉虽是产科,但这看病什么的流程多少还是知道的,她拿了体温计给他量了温度,问了他一些症状,他倒还配合,只是看她的目光里有一些让她说不清也道不明白的东西。
  她装作没看见,避而不去碰他的视线,心想着给他吃完药就赶紧走吧。
  人病了意志力总是很脆弱,唐毅也是。
  陆婉拿药给他,他把脸捂在枕头里闷声说:“我不要白开水,我要用酒。”
  拿酒送药,他疯了!陆婉像看怪物一样地看他。
  可他就是不起来,死活赖在床上,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我妈以前都是这样喂的,酒能解苦。”
  “你都成年人了,还怕这点苦头?”
  他抬起头望着她,像比她还要吃惊似的,理直气壮地申辩:“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的味觉?人生短暂啊!”

  往事 
  唐毅的确是很会享受人生的。
  他家里东西不多,却什么都是最好的。就是那个他从来不用的厨房,选的也是最上等的用具。可是有什么用?吃了药的唐毅说有点饿了,陆婉看着锃锃亮的厨房顿有巧妇难有无米之炊的感觉。
  她拿起衣服准备穿鞋,唐毅在房里看见,有点生气:“你这是准备走了?我还饿着呢你就不理我了?”
  陆婉不想和他计较:“我去买点吃的,你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要我给你做什么?”
  “那你知道我要吃什么?”他半坐起来,眼睛微眯。
  “总之别的我不知道,反正酒是你的大爱!”她嘲弄道。
  唐毅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这小气的女人,还在计较他坚持以酒服药的癖好。等陆婉出了门,他像个孩子似的从床上爬起来趴在阳台上,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区绿树红花后,他突然发现这种感觉还是很好的,有一个女人牵牵念念地为自己洗衣烧饭。
  也许他是又想结婚了,第二次离婚后,他以为自己再不会有结婚的念头,却没想到,它居然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猝不及防。
  唐毅突然有些郁闷,扒了扒头发躺回去继续装死尸。他脑子里乱乱的,酒精似乎加速了感冒药里安眠的成份,模模糊糊竟睡过去了。
  再醒来日已西斜,房间里到处飘着热辣的姜汤香味,闻着更让人觉得饥肠辘辘。他出了一身的汗,只觉虚弱得不行,睁开眼睛,却看见陆婉支手撑额倦坐在他家客厅的小沙发看杂志,侧面有一缕头发垂下来,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那一刻,她就像一个安静闲适的剪影,和这个房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唐毅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陌生但很温暖的情绪。叹一口气,可就是这细碎的声响还是惊动了她,陆婉转过头,放下杂志走过来问他:“醒了,要不要现在吃点东西?”
  看他在客厅坐好她这才去厨房盛了吃食出来:“你感冒吃点流食比较好,所以我给你煮了生姜红糖粥,味道可能有点辣,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
  粥水很香,但也很烫,唐毅小心尝了一口,看陆婉正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故意皱眉道:“唔,好难吃,生姜味太浓了。”
  就这他也嫌浓?见过挑的,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精挑细捡的,果然就是一副少爷脾气!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嫌她的东西做得不好吃。
  陆婉有些失望,又有点负气:“这也叫难吃?你上城里五星酒店去吃吃,有我这味么?”
  “咦咦咦,生气了?”唐毅笑。
  “生气倒不至于,不过难吃你也得将就着吃。只是啊,就你这么副少爷脾气,我大概也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婚了。”
  他闻言脸色微微一沉,陆婉也是一时嘴快,看他样子不禁暗暗有些失悔,咬着嘴唇半天作声不得。
  唐毅最后却笑了:“别这么委屈地看着我,我哄你呢,这粥很好吃。而且你也没说错话,我那两个前妻的确是受不了我这臭脾气。”
  陆婉等他吃完收好碗准备说要走,半躺在沙发上的唐毅却拍拍身边的沙发说:“今日辛苦你了,过来坐坐吧,陪我聊聊天。”
  她有些犹豫,所以没有动。
  “别想着走啊,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呢。”
  这男人,背对着她居然也能将她看穿。陆婉只好坐下来,却颇有些不习惯这样子的唐少,他今日里很正经,看她的目光也格外深沉些,搞得她几乎有些无措地拿出杂志翻来翻去。
  他在那头叫她的名字:“陆婉?”
  她抬起头。
  “突然觉得很想对你说声抱歉,以前竟然那么对你。”
  “怎么,发现自己勾引错人了?”
  “不是。”他的话说得慢而温柔,“我发现我不应该是勾引你,而是追求你。”
  她一愕,书从膝上跌落下来。
  唐毅一脸恶作剧成功的笑意,眉眼之间显得特别的意气飞扬:“如果你没有结婚的话。”
  换言之,因为她现在结婚了,所谓的追求也和他所谓的勾引一样,只是逞点口舌罢了。陆婉松一口气,拾起书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总是没一点正经的时候。”
  “你不就习惯我这样?太正经了,你会害怕。”
  他倒是清楚得很。
  陆婉也不分辨,点点头说:“嗯,我很胆小。”
  “你不是胆小,是孤勇。”唐毅笑了笑,仰面干脆整个地躺倒在沙发上,“当初我要是有你三分耐性,大概现在也快是儿女成双了。”
  虽是检讨,唐毅的言语里却并没有多少遗憾的成份,听在陆婉耳里是,即便那些往事从头再来,他大约还是会作出今天这样的选择。这就像那些没读多少书就跑出来闯荡江湖的人,回家乡了总是一个劲地感叹:“唉,当年就是书读少了。”
  可是,即便再给他们一个读书的机会,也未必就真能静得下心去再当个学生。
  行动上背道而驰得远了,口上的追悔就显得相当矫情。
  唐毅仍旧没有看她,自顾自讲自己那些个往事:“我第一任妻子,是我爸战友的女儿,长得非常漂亮。我发现男人都很虚荣,以为身边挽一个漂亮的女人很值得骄傲,其实也就那样,漂亮的女人多骄傲,而且还多耐不住寂寞,我家那位也一样,那时候我也是心比天高,光想着打拼事业去,根本就没想过夫妻生活还需要经营这档子事,结果后来她就有外遇了。我的第二个妻子,开始是和我一起做公司的朋友,也是我的助理,她人长得一般,但性格很温柔。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应酬,她还替我挡酒,结果喝得喂出血,说实话,这件事让我挺感动的,后来就慢慢跟她走到一起去了。她提出结婚我也没什么意见,其实我那时真不挑,我就觉得这女人实在,可靠,还会照顾人,娶回去做老婆应该很合适。可真结了婚才发现她太粘人,一天到晚搞什么突击检查,紧迫盯人,那日子过得真是压抑死了,我这才要求离的婚。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结婚了,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又很想再结婚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就最后一句点到重点,陆婉猜他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有些郁闷。她顿了顿,一时估摸不太清他真正的意思,只好劝道:“你这是生病生的,等好了你又想着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这你就错了,玩久了也是会腻的。”
  想了想,他抬起头看着陆婉,问她:“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人比较花心呀?”
  不是以为,是事实。她想起他身边那些换来换去的莺莺燕燕,想起他和她们在人前毫不避讳的亲亲我我,她还真说不出他是痴情相公这种话来。
  笑了笑,她说:“不是比较花,是非常花。”
  他“嘁”她一声,两手一摊摇头说:“那是你不了解,男人在外面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而且我现在单身,你总不可能要求我为未来的老婆大人禁欲吧?”
  他说得那么白,陆婉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可不敢要求你,你留着这话向你未来的老婆大人解释好了。”
  把书放好,她又问他:“你现在好些了吧?”
  唐毅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我得走了。厨房里还有粥,你要是饿了就再吃点,要是晚些胃口好了,电饭煲里煮了有饭,冰箱里有已经炒好了的几个小菜,你热热就可以吃。”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站起来了,唐毅知道留不住她,但还是开玩笑地说:“安排得这么周到?那怎么办呢,明天我还想你过来!”

  庆功 
  第二天陆婉没有去。
  有人进修有人考试有人学习,她顶了一天的班,自己都快累晕过去了。
  然后晚上有贾秀芬的“庆功宴”——庆祝新医院终于选址成功,也就是说庆祝和唐毅的合作终于开始了。
  其实也就是家宴,十天半月的贾秀芬总喜欢找个由头让大家聚一餐,在这一点上陆婉倒无话可说,亲戚朋友时不时地碰碰面,于亲情总是只有好处的。
  可是,陈婉华没有来,或者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贾秀芬今日里格外的喜气洋洋,陆婉去得比较晚,到的时候菜都已经要上席了,一众人团坐在聚福楼的包间里和声一片。
  她在祥子身边坐下,有人隔着人群对贾秀芬说:“你家小婉还真是大忙人,瞧这赶的一头一脸的汗水。”
  她心下一沉,顺着声音看过去,是郎婷的母亲,老太太年纪不轻了,可脸上依旧还带年轻时那股子厉害的笑。
  贾秀芬正侧耳在听身边的老奶奶说话,闻言抬起头扫了一眼陆婉,似笑非笑地回应说:“没办法,她呀,现在是医院的红人,我想她辞职人都不准。”
  这话夹枪带棒,另有深意,陆婉词穷想不出什么好回应的,只得抿嘴笑了笑。
  祥子却突然插一句:“辞职干什么?我都闲得发慌了,还要她也陪着放家里生虫么?”
  也不知是在帮她还是害她。
  不过好在是他这样一句气鼓鼓的话,贾秀芬因怕这个儿子突然发浑搅了场面这才停了嘴。
   酒席上桌,话题转到那个新签成的医院上头,大抵也不过是夸赞贾秀芬眼光好手段好,这么一个可以孵金蛋的地方都能让她得着了。
  艳羡的嫉妒的,都有。
  陆婉一概当没听见,人太多根本不需要她出来撑场面,所以埋头自顾自吃转到面前的东西,她一天忙得太过早就饿了,但这并不妨碍她遗憾口碑好如聚福楼的饭馆居然菜放得如此之咸。
  都吃得欢快,贾秀芬突然压下众人的声音,举杯笑看着郎婷说:“其实今日这笔生意能成,我最应该感谢婷婷,没有她,这医院肯定不是我们安康的。”
  陆婉一口菜差点呛进喉咙,什么时候这竟成她郎婷的功劳了?
  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如春风般温暖温柔:“所以,今日我要特别先敬我们的亲家公亲家母一杯,李家能娶着婷婷这样的好媳妇,完全是因为他们教导有方,养女成材啊。”
  “婷婷是不错,在家帮父母,出嫁旺夫家。”郎家的老头老太也不推辞,一副有女自足的神态,“这才不枉我们大家都疼她嘛!”
  “所以我说我姐就是命好,自己做生意了得也就算了,连娶个媳妇也这么厉害,李家何愁不兴旺?”
  “是啊是啊。”
  “现在的女孩子少有婷婷这样的,又聪明又乖巧。”
  桌上一片赞和之声,陆婉只得哑然失笑。郎婷还的确是又聪明又乖巧,想起她一口一个亲如姐妹似的嫂子,想起她来跟自己说想拿那合同高价另售他人。
  才不过转了个眼,她居然就成了李家第一大功臣。
  难怪唐毅会说,她这样做了好事不留名没人会感激!原来他早就知道有人已走在她前头去了。原谅她不厚道,可是她突然觉得那会她若真的拿着合同回去跟贾秀芬邀功,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样的惊世风波来。
  郎婷在对她笑,仍旧娇娇俏俏性感无比。
  这个李家的二媳妇,到底还是比她更适合李家生活的氛围,更容易融进李家这个热闹的圈子。
  “嫂嫂怎么不进去?”
  酒足饭饱,里头的人仍在高谈阔论,陆婉寻了个空溜出来,郎婷竟跟着就到。
  她转回头,郎家小姐笑得心无城府,她也只好云淡风轻:“里头闷得很,我站这吹吹风。”
  “嫂嫂不高兴了?”
  “我为什么不高兴?”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前几日我约了唐少出来谈生意,不小心给妈看到了,所以她大概就误会了。我过两天有好时机就跟妈去说,这事儿啊,其实功劳最大的还是你。不过我也奇怪,你都跟妈说了是你帮唐少一个忙,他拿这合同来回你一个人情的,她今天还这样说,连我都好吃惊。”
  这真真假假的解释,其实陆婉并不大在意,可是她在意的是郎婷的态度,二十几岁的姑娘,倒像见尽人情世故似的,如此心机深沉,勾心斗角自如运用。
  她学不来也做不来,所以淡淡笑了笑:“可能的确是你的成绩,我和唐少没多大交情,他的事我没帮上忙,自然他的合同也不会当人情再送给我。”
  郎婷还想再说,陆婉摇摇头打断她:“我今日手术做得多了,很累,就不陪你说话了,还是进去坐坐吧。”
  郎婷笑着说好,走近几步把她的手亲热地挽着了。
  陆婉顿了顿,有时候,君子可避,但小人难躲。她既不想和她撕破脸,自然也就只能接受她的示好和亲昵。
  不过这件事还是让陆婉郁闷了好几天,感觉郎婷突然就成了她心上的一块疤,不动可以,但是只要触及总顶着一块不顺在里头。
  好赖托这件喜事的福,贾秀芬终于决定要陆婉搬回去住,只是她的话让她莫明其妙:“你还是回来住吧,反正你爸爸的事也过了七七了,省得祥子惦记着整日里两头跑。”
  来来回回,祥子去她家的次数十个指头也是数得清的,就这还叫整日里了?
  不过也懒得跟她计较,人做娘的到底还是心疼儿子。陆母有事做后精神好了很多,陆婉也就放心搬回去了,所幸日子尚算清净,贾秀芬忙着新医院的事,郎婷因为有了第一笔功劳,婚后不久终于顺利进了安康医院,成了婆婆的左膀右臂。就这事,黄青春知道了还常数落陆婉,说她不争气,让人后来居上。
  她对生意的事向来不甚上心,安安份份求个班上也就足够,野心与权力对她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所以很多时候她也只是听听就过。
  唯祥子让她略有不舒服,或者是看他对陈婉华太亲切了,回家里动不动就发火让她很是不解,如果他是减了药量的缘故,但为什么在他人面前还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坏情绪?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肖玲从外面推门进来,把两盒药放她桌上,“给,是这种吧?”
  陆婉拿起来看了看:“对,谢谢了。”
  “我说你买这种维生素干什么啊,据说吸收也不怎么好,还贵!”
  “吃吃试试。”陆婉笑着把药放进抽屉,转而问她:“老白还没回来?看这几日把你闷的。”
  “嗯,好像快了吧,顺利的话就这几日。唉,有时候挺羡慕你们这些结了婚的,不用愁,反正老公到手了。”
  “结婚有结婚的烦恼。”
  “欠打!”肖玲拿病历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够幸福了,祥子人帅家世好,你还嫌烦啊?”
  陆婉一怔,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些什么的,但是,最后却只笑了笑。
  看在肖玲眼里至少仍还是心享事成的愉悦。
  晚上还未下班消失了很久的周蜜打来电话:“妞儿,出去旅游了一趟,今天请你吃饭,顺便有好东西送你。”
  她声音高昂,是电波也挡不住的甜蜜,陆婉笑,她总是一个很张扬的人,张扬着她的青春也张扬着她的美丽和随时到手的幸福快乐。
  可是,周蜜请的不止是她一个。
  唐毅也在,而周蜜,半个身子倚在老白的手臂上,亲如热恋。

  背叛 
  “啪”的一声,陆婉把手机合上,然后又打开,打几行字觉得不对,又“啪”的一声关上。
  如此几次,反反复复。
  唐毅终于看不过眼,腾出开车的一只手来抢过她的电话丢到一边:“我说你省省啊,人家的事你烦什么烦。”
  陆婉赌气似地:“你知道我在烦什么?”
  “看你刚才那脸色我就知道,先前我以为你熬不过那餐饭吃完就会发飙,倒没想到你能忍到现在还是举棋不定,可见你这人,犹犹豫豫拖泥带水已成习惯。”
  这话算是点中她的死穴,陆婉叹一口气:“那你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么?”
  一个是她医院最好的同事,一个是她最好的同学兼朋友。
  “你知道什么?”
  “老白已经有女朋友了的!”陆婉皱眉,突然想起似的拿眼睛横他,“而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老白和肖玲搭上线还是你的功劳!”
  “你以为你那朋友就不知道?”唐毅摇摇头,“我跟你说,她跟你不同,她那种人,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和爱情,当然,最懂得享受的,还是男人。”
  想了想,又加一句:“就你是死脑筋!”
  说完,还自以为评价得当,嘴角噙笑,愉悦得很。
  陆婉默了一会,可能的确是她自己杞人忧天了,她还不如唐毅把她看得透彻!周蜜怎么可能会受伤害?她整个就是一女版唐毅。
  但是,肖玲怎么办?看得出,她爱老白,而且一门心思地想要跟那个男人结婚。如果她知道他竟然瞒着她玩劈腿……
  又叹一口气,陆婉郁闷地说:“我讨厌三心二意的男人,你可以谈一百个一千个女朋友,但为什么凭什么同时去爱好几个?”
  唐毅看她一眼,笑:“这个我赞同,我也比较喜欢一对一的感情。但是,我也不会像某些人,明明不喜欢,还要奋不顾身地跳进去要守着那个壳。”
  她心里一紧,问:“你想说什么?”
  他想了想,干脆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心跳突然加快,手慢慢收紧成拳,那一瞬间她觉得既难堪又难过,总以为那只是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却没想到是如此容易地就被他看穿!
  “说实话,我以前特不理解,还记得那会和郎婷李瑞一起打球,我问你是不是嫉妒了,你的眼睛其实藏不住任何心事,你有梦,陆婉,但是你的梦不在祥子身上。”
  “可是现在我好像能够理解你一点点了,你这种人,死传统,你可能会做错一千一万个选择,但是,你一定会扛起所有的后果,而且目不斜视坚持会扛到最后,所以我说你勇敢。你要是放在古代,估计就是孟母刺字里的那个孟母,也可能会是那个忠孝齐全但死忠昏君最后却不得善终的愚将岳飞。”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想嘲笑我的生活和我的迂腐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响起,脸上似乎有烧红一片。
  唐毅对此仍旧无视,他选了一个舒适的角度靠在倚背上,轻声笑了笑说:“不,我是在佩服你的忠诚,一般而言,我难得跟人说这些话。”
  他的笑很刺眼,陆婉嘲弄地转过头看着他:“这么说我要感谢你的真诚?”
  “不需要,我只要你记得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如果有一天你撑不下去了,不要学孟母三迁,也不要跟岳飞一样拼尽一生却死在自己手里,人,总要懂得适时转圜才会快乐,同样,也要懂得适当欺骗。不是所有的真心话都能让人舒服,就像我今天的话一定会令你感到刺耳。”
  他说话向来似真似假,似嘲笑又像是真心为你,陆婉吸一口气,决定忽略他前面的诸多自以为是的定语,问他:“你要我也一起瞒着肖玲么?”
  他是老白的说客,还是真的为肖玲好?
  陆婉发现自己很难捉摸得透这个男人,就像她没有办法突然消化完他说的那些话。
  她当时太意外了,所以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够明白那天晚上唐毅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她的确接受了他的意见没有跟肖玲说老白和周蜜的事,换了对象不是周蜜,她也可能仍然当作没有看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如果肖玲不愿意失去老白而选择装聋作哑,那么她此时告诉了她,只会封掉她最后一条可以退的路。
  只是放在心里总不是很舒服。周蜜送她的是一条围脖,质量不差应该价格也是不菲,她向来会看人挑东西,就连颜色也选得特别的鲜而不艳,陆婉很喜欢但她并没打算戴。
  倒是肖玲,口中偶而还是会提起老白,照常的知足甜蜜。
  她终于明白,也许当初唐毅看她,尤如她今日看肖玲,虽内容不同,但所为一样。
  因而有一天上夜班无事时,一帮人一起闲聊,她终于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肖玲:“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老公,或者男朋友背叛你了会怎样?”
  这个话题,结婚的没结婚的都很积极,但因为是臆想事件,所以几乎没一个人正经对待。
  肖玲首先就不怀好意地笑她:“陆医生,你家祥子出事了?”
  她只好假作生气地瞪她一眼,笑道:“我是假设,只是发现最近身边蛮多朋友遇到这种事。”
  “那还有什么怎么样的,离婚呗!”
  “就是,找私家侦探让他名誉扫地净身出户。”
  “啧啧,净身出户你多付点律师费倒有可能,不过名誉扫地就算了,现在的社会啊,是有本事的男人才在外面彩旗飘飘,笑贫不笑娼,你当还是毛主席那年代,乱搞男女关系会杀头啊。”
  说来说去到后来也不知道说到哪去了,她这个发起人反而退到一边当起了旁观者,就是想从肖玲口中知道的答案,一听就知道仅是笑言。
  因为没有发生,这种事,几乎从来没有人会认真去做打算。
  隔了几日,周蜜才姗姗来电话再约她。
  她是真正的会做人吧,知道前几日她刚知道肯定会震惊所以两个人见面难免别扭,这才等了这许多天。
  陆婉本想拒绝,想想最后还是如期去了。
  开始都装模作样不去提,后来终于点到陆婉忍不住还是多了一句嘴:“周蜜,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说,你这样,不道德。”
  她听了当场就冷了脸:“什么叫不道德,我和老白,男未婚女未嫁,哪里不道德了?”
  她一急陆婉也跟着上火:“人总是先认识的肖玲,都还没分手呢,你这样插进来算什么?而且老白那种男人,他今天敢这样对肖玲,难保不会明日如此对你么?”
  “你这是在质问我还是在为我好?你从来不爱八卦所以我当你是为我好,可是陆婉,你为我好为什么当初明明知道海子不喜欢我还介绍给我?你为我好为什么放着唐少那么好的男人你就舍不得把他介绍给我了?”
  “海子不喜欢你么?”
  “他喜欢我么?”周蜜笑,笑着笑着眼角竟凝了一滴泪,“你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么?那你去问问陈乐天当初为什么那么彻底地放弃你吧,你去问问海子,他在你们之间究竟做了什么!”

  惊醒 
  陆婉一个人在餐馆坐了很久。
  周蜜早已经走了,就余她叫了一杯茶,喝一口然后说太苦了。
  侍者下去换了一杯,她喝一口,还是太苦。
  最后换上来的,淡而无味,已无茶气。
  可是,真的还是太苦。
  她抵着茶杯想了很久,也不明白海子哪里喜欢过自己了。也许很久以前他说过,但大多都很儿戏。毕业后他一个人考去了外地,也常常打电话说想她,可不过转眼手上又得了某一个新女友,然后发来照片跟她说:“妞儿,漂亮吧?”
  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他爱她。
  只是陈乐天追她的时候他赌过气,他说:“陆婉,陈乐天就是一小流氓,你喜欢他还不如喜欢我!”
  她当时就笑着开玩笑地应他:“他是小流氓,那你就是大流氓,而且还是花心的那种。”
  那是他第一次被她气着了,整整有一个星期没有搭理她。
  但是那应该也是跟爱无关的吧?
  她掏出手机,看着手机的光亮了又黯黯了又亮,然后终于拿起来,摸索半天删了写写了删最后还是只问了他一句:“元旦你回来吗?”
  等了很久那边也没有任何音讯,就像是中国移动突然短路了似的,发过去犹如石沉大海。
  但是她知道自己再不会问了,关于他喜欢谁,关于他做过什么。
  他永远只会是自己的朋友,从幼儿园一起渡过来的同学之情深得甚至比亲情还要厚重,他做过什么还重要吗?
  叹一口气,她把冷茶一饮而尽,叫来侍者点了一桌子菜,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吃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她这才结账走人。
  是谁说的,胃满了,心也空了,再放不下任何委屈和疼痛。
  回到家里祥子也将将回来。贾秀芬今日难得到家里早,大略是有事的,一本正经端坐在客厅把她和祥子都叫下了。
  “你们一个个都干什么去了?日日这么早出晚归的,当这家是旅店啊?”
  陆婉垂头没作声,心想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火了?祥子点一根烟,吞了两口终于不耐烦了:“有什么就直说,我还要洗澡呢!”
  “你还洗澡?我问你,家里少了十多万块钱,是不是你拿的?”
  十多万!陆婉抽一口气。
  祥子却仍是无关痛痒地:“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钱呢?”
  “没了。”
  “什么叫没了?”贾秀芬怒,“就两天你就没了,还有你的车呢?别告诉我也没了。”
  祥子倔强地埋着头并不接腔。
  “车呢,是不是也没了,啊?”她纠着他的耳朵,叠声问,“你怎么就这么败家呢?你这样我赚多少是不是你就可以给我败多少啊?你怎么就不把你爸爸你妈妈我卖了去赌呢你啊?”
  他给捏得痛了,想躲,贾秀芬却并没松劲。
  祥子的脸由青变白然后变红,最后他终于耐不住了,吼一声在桌上猛地一锤,“啪”,玻璃茶几应声烂了一角,陆婉一惊站起,想拦却还是没有拦住,祥子站起来把她推开拿手将茶几再顺道一掀,居高临下倨傲地看着贾秀芬说:“我就败了怎么样,这次是不是还是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告诉你,你送十次我也就这样了!”
  话一说完,再不理她们甩身蹬蹬就上了楼。
  陆婉尴尬得要命,立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怯怯地叫:“妈,你也别太气,等会我再好好劝劝他。”
  “你好好劝他?”回过神来的贾秀芬冷冷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好好对过他了?本以为结婚后你能让他修身养性,结果呢,你就忙着上你的破班去了,我要你把环取了给他生个儿子,你什么时候好好听进去过了?我说你根本就没打算要和他过长久日子,我还能指望着你可以好好劝他吗?!”
  “我在这里为你们操碎了心有什么用,你们一个个当我讲话是放屁,谁把我放进心里去过?陆婉我跟你说,今日里祥子会这样,还不是因为你对他关心不够?我现在话就放这了,祥子的药量已经给他减了,他脾气变坏你也是看得见的,所以现在你这环取也得取不取也得取,除非,你是在这家里过不下去了,不然你尽管把我老太婆的话当放屁吧!”
  贾秀芬也是怒气冲冲地走了,根本没给她说话的余地。
  叹一口气,陆婉忍着头痛回房,祥子四肢伸得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也不知在想写什么。
  贾秀芬说得对,她的确从来没有好好对待过祥子,甚至于这样的他,莫名其妙让她害怕。
  她在床边坐下,缩了半晌还是从衣柜里找出衣服,隔得远远地对他说:“先洗澡吧。”
  声音是尽可能的温和。
  祥子收回目光看她一眼,声音冷淡嫌恶:“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她想了想,走近去坐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很诚恳地说:“我想你先洗个澡。”
  他却并不领情,甩开她的手一把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我有病,你以前不是问我吃什么药吗?我现在告诉你,是精神病药!”
  她咬咬唇:“我知道。”
  祥子的手抹上她的脖子,她还没反应过来,颈上一紧,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谁知那手却越抓越紧,终于她觉得自己几乎快无力呼吸的时候,祥子放开了她:“那你知道我发病了会杀人么?”
  她几乎瘫掉,伏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脖颈处一阵疼痛,他指甲掐进去的地方辣辣的像是火烧,那一刻,她真的觉得他会掐死她。
  可是,缓过气来她还是摇摇头:“你不会。”
  “为什么我不会?你都试过了。”
  她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那个原因来,只叹一口气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
  祥子闻言怔住,呆呆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会相信我?你根本就不爱我的。”
  这话似指控又似惭愧,陆婉却听得有如惊雷从心头忽忽滚过,好像万千浑沌红尘就这一刹那被完全劈开。
  心下一酸,她爬起来抱住祥子,近乎哀伤地说:“我会努力的,相信你然后爱你,以后我们一定好好过好不好?”
  “我们总是要过一辈子的。”

  陈乐天番外
  北方的冬天来得很早,今年的雪也比往年下得急些,铺天盖地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全部填满。
  从大使馆拿到签证回来,宿舍里的哥们早就支好了火锅就等他到场,几个从大学时代就开始的好朋友围坐在一旁,雾气氤氲中气氛格外融洽。
  陈乐天进门抖落一地的雪水,笑道:“开吃了么?我这还买了点小菜。”
  这帮人臭味相投,说是为他庆祝,其实也不过是找个名目聚上一聚,都各自奔波在外,好像忙得连吃餐饭都一定要有个由头才能心安理得一样。
  “来来来,先把签证给我们看一下,哎,长这么大这可是第一回拿到这东西啊。”
  他闻言笑笑,把包丢过去让他们自己看,径自去房里换了衣衫,到出来他们还在拿着签证唏嘘感叹。
  “什么时候过去?”一哥们问他。
  “明年春吧。”他坐下来,应道。
  “你不错啊,都成海龟了,别回来就不认识人了啊。”
  “来来来,干杯干杯,为咱们宿舍出的这只大海龟干一杯!”
  杯盘碰撞,都是最真诚的情意和祝福,陈乐天一向话不多,所以比较惨,谁说什么他都只是举杯然后一饮而尽,拼命三郎似的。
  一人看他情绪明显不对,揽着他的肩问:“陈乐天,我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的不高兴呢?”
  “有啥愁事,说,趁还有时间哥们给你解决了。”
  “还有啥,肯定是和林大美女有关!要不今天晚上就帮你约来洞房了?”
  越说越离谱,他忙不迭地拒绝:“没有,就是觉得要走了,忽然很舍不得。”
  “切,别那么娘们,现在是什么世道?打个响指你就从旧金山回到俺们中国大土地上了。”
  他忍不住笑,点点头说:“是啊,可总是近乡情怯嘛。”
  举起杯和他们碰碰,酒喝多了味淡如水,可居然还是会醉。那天喝了多少酒,其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知道早上醒来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房里,客厅里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手机响了很久,有人腾空踢一脚骂了句什么翻个身又睡着了,陈乐天到底受不住,撑起来找到电话迷迷糊糊地按了接听。
  那边声音很嘈杂,好半天他才听到人声,似是哭过的,隐隐带着哭腔:“陈乐天,我说你接个电话怎么要那么久啊?”
  他头还疼着,捂着脑袋嗡声问:“有事么?”
  “我给陆婉骂了,还把你和海子的事跟她说了!”
  他被这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名字震了一下,神志似才清明了一点,省起那边说话的是谁:“哦,是周蜜吧?”
  但就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刺激到了她,周蜜在那边跺跺脚:“算了啦,你们都不在乎,我也不管了!”
  然后嘟嘟那边传来的就只有盲音了。
  他捧着电话坐在床上,好半天都晕晕的,耳边似有回音就响着那一个名字。
  周蜜说她跟她说了海子和他的事?
  说了又怎么样了,事过境迁,难道还能挽回什么?只会让自己在她心里更加不堪而已。
  房里突然很闷,陈乐天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勾缠在一起的手与脚,出了客厅轻轻把房门掩上。房里很乱,昨晚上吃剩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他点一根烟,走到阳台上慢慢抽了起来。
  外面很冷,可是雪已经停了,整个城市银装素裹格外明亮纯净。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是夏天骄阳似火沙尘漫天,她在昏黄的天空下看着他笑:“陈乐天,我觉得这里还没有家里好。”
  那是他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她毕业,如果他愿意,她会把自己留下来而不是只留下那样一句话。
  更不是从那以后,他和她,便永成路人。
  可能是早上吹了些风,到晚上的时候陈乐天顿时觉得头重脚轻。
  好几年没病过了,却在本应该很喜庆的日子里感冒了。朋友们都各自散去,收拾得复又光洁明亮的房里冷清寂静。吃了些感冒药他开始给自己找事做,在这里读了好几年书,留下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一屋子书和资料,能够带走的几乎没有。
  还是海子说的那句话,外面呆得再久,总是异乡。
  可是,他已经没有了故乡。
  海子总是想他回去的,当初申请去国外读博时他还骂过他:“你真出息了啊,打算读书读到老么?”
  他的确有些避世,以读书和进修的名义把自己往远一点再远一点的地方推,终至家乡也成了异乡。
  不过他明白海子的意思,他总觉得亏欠了他,当年要不是他横插一杠,也许他就不用背景离乡,至今虽不是儿女满街跑但至少也是美女抱在怀。
  他其实从不怪他,也许他和陆婉,总是少了那么一点点缘份。
  叹一口气,终于还是又想起她来了。这么多年自欺欺人避无可避,只要一点点线便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怀念跟她所拥有的任何点滴。打开抽屉,从刻意压到最底下的书里面拿出一张相片,说实话,他其实已经快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有时候会梦见她,但是梦里面她依稀仍穿着旧时衣服,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的面目模糊一团。
  但,她犹如在他心上也留下了一滴泪,沧海桑田之后人可以无形,而泪却永远存在。
  他和陆婉关于彼此的记忆有很长一段差距。
  陆婉注意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是高中最后一年了,若非是那个突然心血来潮的秋日当班长的海子说要出去野炊,也许三年过去,他陈乐天也只是陆婉众多同学中最最普通的那一个。
  而那时候,他喜欢她,都已经两年过去了。
  最开始注意到她,是刚进高一,他那会就是一个小混混,也不知怎么的竟混进这赫赫有名的重点高中来。刚过去,认识的人不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只他的朋友都在外校,打流辍学或者寻找工作。
  他算是幸运儿,却很苦闷,因为这些成绩好的优等生,跟他的世界全无关系。
  那天是周五,下午的时候全校卫生大扫除,还未到放学时间班上同学几乎已全部逃光。他混完时间到点回教室准备拿书包走人,里面很静,就两个女孩子在其中聊天。
  他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她们一个坐在课桌上一个站着,站着的那个听着声响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她可能无意,但那一刻陈乐天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或者是他进那所学校后第一个对他发出善意笑容的女子。教室里六个大窗户透进大半的明亮的天光,她的样子隐在光亮背后,唯笑容亲切随和。
  他神色未动,眼神却不自觉地从她身上飘过,她倒似不好意思了,垂着头指尖在桌上慢慢划着圈,彼此有一缕头发落下,斜斜坠在颈间越发衬得她肤若凝脂,温柔似水。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便是爱怜,只是拿着书包回头的瞬间,他觉得她立在那里仿若一幅静默的山水画,美好得令人忍不住想去靠近和仰望。
  
  陈乐天番外(二)  
  陈乐天是个很闷骚的人,偷偷给陆婉写过很多情书。
  高二开始,每周一封或者每月一封,不定期的会放进她的课桌抽屉。
  其实也不算是情书,没什么实际性表白的内容,大多不过是某一天在哪里遇到了她,然后某一天他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开心或者不乐意了。
  她的抽屉就像是一个垃圾筒,承载了他那时候全部的秘密心事和非常心情。
  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那些信都是他写的,即便是他们曾经很相爱的时候。
  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是早自习,她惊慌得像只受到不明攻击的小鹿,看完后未到下课就拉着她同桌往外面躲,他偷偷地跟在后面,装作倒水立在不远处。
  隐隐似听见她在问:“这是谁写的啊,写这些干什么?”
  “暗恋你了。”她同桌开玩笑。
  陆婉轻轻跺脚,急得面红耳赤。
  同桌这才扑哧笑了:“好了,不要介意啦,肯定是楼上高年级人的恶作剧,他们经常写这种信来骚扰低年级班的小女生。”
  陆婉脸白了白。
  同桌只好安慰她:“安啦,不理就好。”
  这种信收得多了,到后来她慢慢就自如了很多,可是她既没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报告了班主任以闹得满城风雨,也不似张扬的小女生会把那些信传阅得尽人皆知。大多时候她都是静静地一人看完,然后悄悄在桌下撕掉,继续安静地看自己的书。
  可能后来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既变态又幼稚,陈乐天才没敢说自己就是写情书的“真凶”,即便是现在,偶而想起,他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可当年,他真的就像着了魔似的,根本无发收拾。
  他喜欢那一刻,她明明心情起伏得厉害却不得不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她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脸颊慢慢因为羞涩而变得粉红,这些,仿佛都构成了他和她唯一共有的秘密。
  也许,他就是那个爱上画卷中美女的书生,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不断地仰望,才会在得到又失去后纠结如此之久。
  三年过去,他觉得自己爱了她已有一辈子那么久。
  所以,至今他仍是感谢海子的,若非他,又怎有他和她后来的故事。
  尽管,那段感情,几乎耗尽他所有力量。
  可是,他仍然感激。
  在那个温暖的秋日,他第一次跟她说那么多话,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他第一次吃到她亲手做的菜,甚至于,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他,微笑然后说谢谢。
  海子曾经笑他:“你得暗恋了她多久才有勇气来接近她?”
  他不敢说是两年。
  他只敢说他就是那一刻感动了,这么勤快的女孩子,他帮她捡柴烧火的时候,觉得那情景很像是牛郎织女在过家家。
  然后心动了。
  很久以后再想起这句话,陈乐天非常后悔,他当时为什么偏要说成是牛郎织女呢?那么悲情的一对,他偏偏就说了,好像冥冥中真有注定一样。
  高考后回校估分,他牵着她的手走出校门。
  却在门口看到母亲,她骑着三轮车在送货,太阳底下汗水湿了一身。
  是陈乐瑶先看到了他们,老远老远就叫他们的名字,他望过去,吓得不由自主地松了陆婉的手,然后走前去跟母亲说话。
  倒是陈乐瑶跑到后面去找陆婉聊天。
  等他再回来,看到陆婉静静地立在路旁,脸色白得吓人,神思晃惚,根本没有听进去陈乐瑶在说什么。
  他只好把陈乐瑶赶走,然后问她怎么了。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他似笑非笑:“你为什么要放开我?”
  陈乐天默了默,挠挠头讪讪地说:“那是我妈妈。”
  毕竟他们当时年纪小,再相爱仍不敢公之于众。
  她听了幽幽叹了一口长气,手指轻轻摸上他的脸,七月盛夏,她的手冷得像是刚给冰水泡过:“陈乐天,原来你也很胆小啊。”
  他诧异地抬起头,陆婉却笑了笑,脸色慢慢浮上一层红晕,终至正常。
  陈乐天松一口气。可是她随后却说了一句让他一辈子也难忘记的话,她说:“这样,很好。”
  那时,他以为这是认同,可后来,要很久以后,午夜梦回,那场景在他梦里一次又一次演过又演之后,他才听得出那句话里所饱含的忧伤与无奈,还有舍弃的力量。
  其实,在那一句话,她已经做了决定。
  要放弃了。
  每一场爱情的开始似乎都很顺理成章,但是结束却必须有一场无可避免的仪式。
  他们的却不一样,那是一场稀里糊涂的结束。
  本来估分的那天一帮好不容易从高考里面解脱的同学说第二天要去游新开发的莲花洞,骑自行车组团似的自助旅行,连如何汇合哪里吃饭都安排好了。
  那天傍晚陈乐天却突然接到陆婉的电话。
  她约他去碧水湾坐五毛钱一趟的小木船,黄昏的碧水湾美得就像是一副不真实的画,他搂着陆婉坐在船头,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她突然说:“陈乐天,我们分手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和,就像以往跟他商量说放学了去校门口加餐或者哪一天他们在哪里见面。他怔了怔,以为她是开玩笑,笑着应了:“好吧。”
  这回轮到陆婉有些吃惊,然而她也只是微微垂下了头,连哀伤的眼神都没给他看到。
  他真的以为那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可是回去后,她失约没有参加活动,她甚至拒绝再接他的电话,他去她家所在的地方找过她好几次,但是总是失望而回。
  然后他才慢慢地相信她是真的要跟他分手了。
  他几乎疯掉,那几天什么事也不想做,满世界里打转,她以往爱去的会去的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他却从来没有再遇见过她。
  直到后来,他让海子去帮他问。
  海子只带回一张字条,上面很简单地写着一行字:“因为我后悔了。”
  海子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开始还不好说,后来被他逼得没法咬着牙说出了原因:“她说既然你落榜了,那么你们迟早肯定是要分手的,未来有很多很多可能,她要你自己保重。”
  看他很颓废,海子劝他:“她肯定还是想你考上大学,估计心里以为真是她影响了你,让你落了榜,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他一直以为真相真的就是海子说的这样的。
  所以他努力地复读,他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和她一样优秀,甚至于他再填志愿时即便估分高出了她所在城市最好大学的录取分数,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在的地方。
  但是,阴差阳错,他居然被调配了,他居然被录取到了离她很远很远的北方一所大学。
  他永远记得自己那时的绝望。
  他从来不逼她,他不说爱她,他也不说想念她,他像个朋友一样和她通电话,给她写信,就等着有一天他和她站在一个地方,还可以揽着她的肩一起去看戏,还可以跟她说他心里最深最深处的情话,还可以无所顾忌地吻她爱她,甚至不用避忌世上任何人的目光。
  他等了那么久,他以为不管他今后去到哪里她也一定会在原地等她。但是那天,他拿到通知书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和海子他们在一起喝茶,老实说,她是越加地温和了,看着他的目光却淡得让他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大家拿着他的通知书过去看。
  她也凑过来,然后笑笑地说:“XX很好啊,据说那里会下雪。”
  她笑起来仍旧温婉动人,眼睛弯弯犹如新月,古色古香的茶楼里有人在唱:“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越过人群,他忽然觉得她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而实际离他,绝非咫尺,已是天涯。

  陈乐天番外(三) 
  大一的情人节前,他一个人提前去了学校。
  她和海子还有一大帮同学去得晚,情人节的夜里他打电话给其中一个同学问他们去哪里玩。
  他说:“很无聊啊,海子那家伙居然和陆婉约会去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猛不丁地揍了一拳似的嗡嗡地头昏眼花,疯了一样给海子打电话,可那边一直关机,直到夜深仍是不通。
  很多人都说海子喜欢陆婉。
  可是他不信,陆婉更不信。
  海子曾经为了他而和她赌气,他也开玩笑地问过她:“你跟海子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了,如果他放言追你,我肯定拍马也赶不过他。”
  那时候,他们玩在一起不过月余,而她和海子,从幼儿园算起,整整十三年的友谊。
  根本就不能放在一起比。
  陆婉听了只是笑笑:“他和我太熟,就像我跟我弟一样,我们在彼此心里,更像是调皮的兄弟,哪爱得起来?他不过是遗憾,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不愿意我再给他拉皮条了。”
  尽管她提出了分手,可是他一直相信,她是爱自己的,而且是只爱他的。
  但是,鬼使神差似的,他还是问她那个情人节怎么过的。
  他记得她当时说:“和同学一起玩着过的啊。”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
  他是疯了,所以打电话给海子,海子接电话那天刚好喝了酒,说话有点不清楚,但神智还是很清明,他在那头一字一字慢慢地跟他说:“陈乐天我跟你讲,我喜欢陆婉,我爱她,好多年了啊,如果不是你插进来。”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海子哭,他那么平素豁达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那天哭得却像是一个孩子,他醉得那么糊涂,他忘记了他通过陆婉追求过那么多的女孩子,却心心念念只记得陆婉一个人的名字。
  陈乐天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
  那天晚上他便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买了礼物要去送给陆婉,他明明知道她在那里等她,他明明知道只要转一个角他就可以找到她,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和她越隔越遥远,直到再无相见的可能。
  到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一直在跑,那么努力而绝望地往反方向走,想靠得她更近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他猛然惊醒,其实他一直都想再重新爱她,重新拥有她,可每一次都只是把她推得更远。
  子弹项链其实没掉。上体育课老师不给戴项链所以他取了,后来他整整在操场里搜了一下午,搜得全班同学以为他要疯掉了,搜得他以为自己的脖子要断了眼睛快花得只剩下一片草的时候他又找回来了。
  可是他后来骗她说,项链给掉了。
  她的语气那么平淡那么轻松,连一点顿也没打,她静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呗,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
  他怔住,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
  他几乎恨她。大半年,他忍着不给她打电话不上QQ和她聊天,甚至于暑假那么长的日子,他一次也没有去见她。
  后来总算恢复了联系,却再也没有表白过。
  他总以为他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等他毕业有了能力,等她自己看清她到底爱的是谁,等到花心的海子自动选择放弃。
  最后一次是她过来找他,她要毕业了。
  头天晚上海子给他打电话说他在陆婉那里。
  然后第二天他接到陆婉的电话说要来看他。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只觉得很荒唐。她才和新情人约过会就迫不及待来见他这个老情人么?
  他带着自己导师的女儿去见她。
  他看到她眼里的意外和震惊,她受伤,他竟隐隐有一种变态似的快感。
  她只待了一个晚上,然后第二天匆匆走了。
  她甚至都没有要他送她,临走的时候她只发过来一条短信,她说:“在你最爱我的时候我没有珍惜,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你已经远离。”
  再后来,她换了号码,断了QQ,校友录里居然很久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然后,她居然是结了婚。
  那么快那么迅速,她回到家乡,嫁了一个据说很好的男人,过上了很不错的小日子。
  小城市里面的小女人所向往的幸福生活,她终于拥有了。
  纵有再多时间和努力,她都已不必再等他。
  一觉醒来,天已黄昏,手里面仍握着和她的合影。
  房间里仍然暖暖的,伸手一抹,竟然有泪,冷冰冰的贴了一脸。
  陈乐天的头依然很痛,显然感冒药并没有起到良好的效果。
  他开了电脑,周末真是堕落,和导师还有一个案子没做完,可是他没有一点精力。硬撑着起来,才开了电脑,手机忽地又响了,铃声很好听,是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学的是建筑设计,但对网络上那乱七八糟纷繁复杂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这首歌他还是在打的的时候偶尔听到,然后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下下来的。
  却成了他手机里唯一的铃声。
  当唱到“某月某日也许可再跟你共聚”时他终于按了接听,是海子。
  他的声音仍旧清亮愉悦:“签证下来了?”
  陈乐天揉揉额角说是啊。
  “工作完了吧,要不元旦后都回去我们搞次小聚会?班主任老赵今年高升,也去给他祝贺祝贺,再怎么他手里也是教了我们几个人才的。”
  他还是那样,从来都不肯谦虚一点,陈乐天笑:“就你是人才,我们啊,顶多算是你的配角。”
  “得,连你也笑我了啊,你都博士了,再过两年估计中科院院士都是你的,我算什么呢?就一打混的民工,给你提鞋你要不?”
  “连你也笑话我了。”他叹气,顿了顿才问他,“老赵升什么职务了?”
  “好像是教学主任,这么多年才爬这么一小官,忒衰,不过也得给他长长脸去,毕竟当年他对我们还是不错的嘛。”
  说着说着难免会想当年一番,读书时候的淘气事今日里讲来,当时再难堪的也成了一则温暖的笑话。
  可是,这里面,只一个名字仍是禁忌。
  陆婉。
  陈乐天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去。
  挂了电话,他倚在窗前半天没动。
  又下雪了。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很喜欢雪,如果能去下雪的城市生活就好了。”
  而现在,他已经在这里了,而她……
  再不可能和他一起了。

  强船 
  “你居然相信我!”祥子笑笑,把她推开一些,很认真地看着她,陆婉第一次在他眼里除了呆滞,居然还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类似于点点渺茫的希望,也类似于隐约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望,他的声音仿佛从空洞而遥远的彼岸传来:“那么,陆婉,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偷过家里的钱,你信么?”
  她听了,第一感觉是他在撒谎,第二感觉是他病又发作了,最后,冷静下来,冷汗才开始慢慢冒上来,他的神色那样绝望而认真,就跟她决家要嫁给他那时一样,是最后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可是,如果家里的钱不是他拿的,那么是谁?
  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和犹疑,祥子已经放弃了,他似是累极了,再度倒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想说一句话。
  陆婉很后悔,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相信他是不正常的,相信这个家里,只有他,有这个勇气有这个目的去私拿那些钱财。
  她不是他所期盼的那个极少数。
  她有些气短,可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就不可能不一次说完。因而她推推他,试探性地说:“我信你没有拿。”
  可是,是谁拿的?这话她已问不出口。
  “行了,你去洗你的澡吧。”祥子皱眉嫌恶地开口,“别说你信不信的话,太侮辱人这个词了。其实你也就和他们一样,嘴上冠冕堂皇地说得好听!”
  她不由自主地争辩:“我没有!”
  “你没有吗?”他“嚯”地又爬起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把她压至身下,将她双手举过头顶,以一种强迫者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她,“看看你这身体,好顺从,可是有哪一次,它是心甘情愿地臣服了的?”
  他用一只手抓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腾出来撩起她的衣服,扯下她的裙子,他是故意的,带着怒意和恨意,强奸似的来占有她。
  甚至于他都没有脱下她的内裤,就那样在她身体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一举进入,因为干涩而带来的疼痛似乎要把她生生撕劣了。
  陆婉努力地往后面退,直到带着他的身体一起顶到床头再无退路。
  她的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她痛苦地弓起身子想让他退出去,可是此时的祥子就像一个毫不怜惜的屠夫,举起那把伤人的刀一下比一下更狠地刺向她。
  她觉得从未那么痛过,从心里到身体。
  “你怎么了这是?”唐糖讶异地问她。
  陆婉叹一口气,她能用围脖挡住脖子上的掐痕,却遮不了脸上耳后深深浅浅青紫不一的印迹。
  那是祥子愤怒的杰作。
  “这恩爱的痕迹也做得太张扬了吧?”
  她只好越加困窘:“好了,你别笑我了,我都请一天假了,没敢出门。”
  “不是吧?真的是他做的,倒看不出啊。”唐糖继续取笑她,“可能人家新婚夫妻都没这么夸张。”
  陆婉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抚了抚额角很疲惫地问:“你说我妈有事儿,她怎么了?”
  “哦。她手痛你知道不?”
  “嗯,上次有检查,说是骨质增生。”
  “我看不太像吧?她痛得蛮厉害啊。”唐糖眼尖,看到陆母带着唐果进店里来了,压低了声音匆匆道,“你还是尽快带她再去好好检查一下吧,你是医生,可别把自己家里人的病情给耽误了。”
  陆婉眼皮子不自主地跳了跳,心里蓦然蹦出那句老话:屋漏偏逢连阴雨。
  可这念头也只是转瞬即过,陆母抱着孩子过来,老太太一眼看见她,也是和唐糖一样的表情:“哎,我说你这脸上是怎么了?”
  她只好苦笑。
  唐糖毕竟仗义,不想看她太难堪,笑着插话进来说:“伯母,果果拉尿了么?”
  “呀,还没有,我带他去。”
  唐糖含笑看着陆母急急带孩子离开,这才转回头对陆婉说:“你福气挺好,有个好妈妈。”
  她微微一愕,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夸自己的母亲,一时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以前她从来认为自己的父母很坏,一个脾气恶,一个品德差,一个整天哭天喊地毫无用处一个在外面沾花惹草害她们姐弟连头都难抬起来。她顺着他们做一切的事她讨好他们做他们要她做的事,不过是他们生养了她她尽自己的本份,还有就是,她实在是想过清静一些的日子。
  可是,居然也会有人说她妈妈好。
  也许,每个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在外人面前的和蔼可亲,在自己人面前的狰狞可怖。
  比如祥子,比如她妈妈。
  也或者,还有她自己。
  昨夜里祥子临睡的时候喃喃对她说了一句话,他说:“陆婉,你比我还自私!”
  像梦话似的,可是她却听得格外分明。她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把这段婚姻把这个男人慢慢地像放电影一样倒过来倒过去或者干脆定格了来看,她忽然发现,自始至终,最笨的还是她自己。
  她以为自己的敷衍可以瞒得了所有人,却发现原来全世界都看清了她,只她自己一直自以为是地生活着。
  而祥子,他竟是比谁都聪明的。
  她的确最自私的,她把冷漠和疏离留给外人,只怜惜地爱着她自己。
  或者包括陈乐天在内,她没爱过。
  他是她的一个梦,结果有一天她发现那个梦原来一点也不纯粹一点也不美好的时候,她才那么毫不犹豫地决绝地醒过来了,而不管把他留在哪里。
  “喂,你想什么呢?”唐糖发现自己说了一堆,那个唯一的听众居然梦游了,所以很不满地拿手戳她。“昨晚上不会做得这么辛苦吧?”
  陆婉照常苦笑,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说什么,忽然很无厘头地问:“爱人的过去你希望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是得过且过地假装糊涂?”
  唐糖忽然有些感动,她们认识这么久,陆婉这算是第一次问她如此私密的情感问题吧?
  只是她把这种感动藏得很好,也把自己的好奇藏得很好,她想了想轻轻笑道:“我得过且过就好了,人生苦短,我不想拿任何人的过去来为难自己。”
  陆婉沉默。
  她曾经也是和唐糖一样的想法,得过且过装装糊涂就好。毕竟她是看着清醒的父母亲彼此折磨着过了那么长的一生。
  但是,现在,她还能装糊涂下去吗?
  那个八十岁的老奶奶问:“是那个跟人跑了的小媳妇么?”
  她不去追问这句话的意思,不代表她不去想这个问题,可是每个人都统一了口径似的告诉她,那是老奶奶年纪大了,记错了。
  她就当是这个原因了,得过且过,每个人都有过去,有些事不必要那么清楚也没有必要活得那么清醒。
  可是,祥子说,钱不是他拿的。
  她听得懂那话里的绝望,那是被误解得麻木后唯一一丝清醒着的绝望,正是这种绝望刺痛了她,她心里忽然又生出某一种豪情,类似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会,她告诉自己,她终于可以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了。
  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她终于可以摆脱了。
  可这种豪情,自她回到这里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以为她再也不会有了,但当她一个人冷对满天星光回想这段几乎是浑浑噩噩的过去时,她又忽然觉得,她的人生还有那么长,她不该就这样子过下去了。
  她忽然很想拯救祥子,很想给自己一个自救的理由。
  是谁说的,每一个女人心里,总幻想着自己是某一个男人最后的救赎者。
  陆婉希望她能留住祥子期冀的目光,然后给自己的未来以希望。
  所以,她想了想,接着问唐糖:“你和这里开地下赌场的人熟么?”
  她很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
  “不会是找祥子吧?”
  陆婉苦笑,你看,不是她一个人也不是他一家人以为他好赌成性,所以要相信他没有因此而犯错误,的确太难。
  “真的不是,我就是去看看,了解了解。”
  “嗯,人倒是有一个,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认识。”
  “谁?”
  “唐少啊。”
  陆婉有些迟疑。
  “没事,你和他在一起不会有人说什么,因为第一,他背景特殊,第二,他人缘极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曾经公开宣称过,从不跟有夫之妇乱来,所以你倒是可以找他。”
  陆婉暗自思忖,从不跟有夫之妇乱来,是不是曾经被人背叛过?
  她点点头,当是接受了唐糖这个建议,因为,她也的确找不到比唐毅更合适的能够帮到她的人。
暗访 暗访 
  唐毅很忙,但是陆婉打了个电话他还是很快就到。
  对麻烦到他陆婉起初还不大好意思:“对不起,有没有打扰到你?”
  他是绅士,很体贴地为她下车开门,待她坐定后俯在车窗上看着她笑:“嗯,有一点,不过,陆小姐召唤,我再怎么也要随传随到的。”
  他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子,但只要是女人即便明知道他说的是谎言,听他如此一说,还是很受用。
  陆婉也是,不过她到底清醒,笑了笑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直接过去吧?”
  再跟他客气,估计他会一直说得让她心存歉疚,好像欠了他多大一个人情似的。
  她忽然想,难怪那么多大美女大明星会纷纷拜倒在长相平庸的富豪商人们的脚下,大略奸商总是出情圣的,唐毅这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从祥子嘴里蹦出来。
  地下赌场,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些个几乎变态地烧钱的消遣。但是陆婉总以为像这种违法的场所应该在开在类似于地下室那么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想到唐毅带她去的竟是很公开的场合,是一家VIP会所,进出制度都极严格,一般人根本望其门而不得入。
  她路过很多次,从来都以为这只是一家普通的不起眼的小会所,外面大厅也很普通,几张简易的小吧台,灯光昏暗,客人稀少,若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根本就不想有多停留。
  只推开后门,才是另外一番世外天地。
  每间房里都有各式各样的赌具,端看你的喜好。
  他们去的时候还很早,客人不多,唐毅显然跟这里的老板很熟,寒喧了几句后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最近生意好么?”
  “哎呀,风声太紧,都没怎么敢开。”此处的老板明显是一只老狐狸,一味的叫苦连天,“连唐少你都好少来光顾了,哪还有什么好生意啊。怎么着,今日难得过来,要玩什么?”
  “算了,我也没什么事,转到这里就进来看看。”唐毅摆摆手,“哦,对了,你这会员名册呢,我找个人。”
  “这,唐少你也知道我这里的规矩,你这不是砸我招牌么?这样吧,你要吃什么喝什么,今日都算我头上,这名册……”
  “怎么着,难道我越混越回去了,这么点面子也讨不到了么?”
  唐毅脸色沉下来,连陆婉都有点害怕,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风雨欲来的他,冷着脸颇有几分凌厉的势头。
  “看唐少这话说的,”老板抹抹脸,“要不你直接把人名告诉我我帮你查?”
  “我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要我找老三是吧?”
  “啊呀,不用不用,唐少发话了,哪能不给您看呢?来来来,这边请这边请。”
  老板终于扛不住,屁颠屁颠地在前面带路了。
  唐毅悄悄对陆婉使了个OK的眼色。名册拿过来他一边随意翻看一边和老板继续闲聊,直到在一旁的陆婉收起名册表示差不多时他才在老板惴惴的目光中告辞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陆婉忍不住笑:“估计那老板以为我是哪个秘密查案的了。”
  刚才她看名册的时候那人就在一旁不停擦汗,既不好拦着她不让她看又不好直接问唐毅。
  唐毅却是满不在乎:“放心,他也就是装装样子,做这一行的人,没个背景,谁敢?”
  她想起他嘴里的那个老三,不知道是哪条路上的厉害角色。
  “这里会赌多大?”
  “大小随意,不过一旦进来,呵,结果可是由不得你。”
  “你也会来?”
  “不。”唐毅笑着摇头,想想拿眼睛瞪她:“怎么,在你眼里,我不但好色还很好赌么?”
  他在她心里,形象的确好不到哪里去,陆婉笑得揶揄:“这在你们这些男人眼里,不是算得上是最好的评价了么?声色犬马五彩缤纷的生活。”
  “可惜不是你眼里最好的评价。”
  “这不同。”陆婉看着车外,对他这句暧昧的感叹无动于衷,“就像富人跟穷人,你不能要求他们可以站在同一个角度来看问题,我们的世界隔得太远,所以我眼里的好男人未必就是你那个世界里最混得风声水起的。”
  “哎,这比喻有点错了,男人和女人总是活在同一个圆心里,和距离多远没有关系。还有,若真要论到贫富,你也算是豪门成员了,李家在这里,那名号,可是一等一的响。”
  陆婉叹气:“论到嘴毒,你唐少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别人嘲你一句,你可能要讽回十句去。”
  唐毅大笑:“哪有十句,我一句都没有讽刺你,我这人,就是爱实话实说。”
  她只好无奈笑笑。
  唐毅还想再说什么,他的手机突然想了起来,陆婉听他说话,一字一句腻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这个男人,还真是不负他无敌情圣的花名。
  “在想什么?”挂了电话,唐毅问她。
  她顿了顿,想想还是很老实地说:“我在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能也是男人所向往的最高境界了。”
  唐毅笑,“不过刚才那个虽然是朵牡丹,可惜却是老牡丹。”
  她不解。
  “我妈啊,她不应该算是老牡丹了么?”
  这回轮到陆婉忍不住失笑。
  “你果然经常错看我。”他不满道,撒娇和哄人的水平都已到一流,“不过你要做的事我却看得准。”
  “你看准什么了?”
  “你今天做的事。”
  陆婉望过去,他仍是一脸含笑,并没多少认真的意味,可是她再听来,明明就是告诫:“我知道你想查什么,我之所以帮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以你的固执,你想做的你一定会去做成。但是陆婉啊陆婉,有些人你斗不过,有些事,小不忍你就会吃大亏。”
  “瞧你这口气,好像自己是预言家似的。”
  他看她一眼:“那你信么?”
  “嗯。”她点头,“可是我还是想试试。”
  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婚姻做过什么,如果这一次她能成,那么幸福就是她握在手里的一面旗帜,真实而鲜艳。
  她不想如果失败了会怎样,因为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想要为祥子做些什么,为自己做些什么。
  她不是总只屈服,她只是没有等到合适的时候。
  唐毅唯有叹息。
  这女人,以她的冷眼看世人,却以她独有的热忱和忠诚在努力生活。
  是幸,还是不幸呢?
  回到家里,依旧的冷清无一人,惟客厅亮着一盏小灯,晕黄的灯光散着清冷的光泽。
  保姆本在房里打盹,看是她,忙跑出来开门:“呀,这么早,你吃饭了么?”
  而后搓搓围裙,不大好意思地说:“芬姐她们都不回家,我就没做什么菜,也没想到你会回来……”
  陆婉是被忽视惯了,倒并不太在乎,温和地笑笑说:“没事,有鸡蛋么?给我下点面条就行?”
  吃过后简单洗了洗,很晚了祥子这才回来。
  他进房后就径自进了浴室,陆婉进去的时候他正泡在缸里闭目养神。
  “我给你洗头吧?”她倚在门上轻声问。
  祥子没有作声,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一下。
  但陆婉知道这就是默许,所以自顾拿了东西过去,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为他洗过头了,自从他那次不告而别去澳门豪赌之后,在那之后明明已开始互相靠近的两人变得更加陌生。
  她的手适度地在他头上揉捏,她看着热水一点点漫过他的身体,纯净的水里,祥子就像是一尾缺水过度的游鱼,那么寂寞而无力。
  她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这个男人,其实也和她一样,缺少爱和信任。
  她还有船可渡,有路可逃,而他,注定了只能守在这里。
  房间里很静,只有水流哗哗的声音,恰到好处的水温还有祥子柔软的头发,透过雾气笼罩的镜子,能看到隐约两个依偎的身影。
  年少的时候,她总以谁都比自己幸运,而现在她慢慢懂得,谁都有自己的不开心。
  她好像是忽然之间就明白了,所以才如此勇气百倍。
  “祥子,妈说得对,前一阵子我的确太忽视你了。”她慢慢开口,小心寻找合适的措辞,“我们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好吗?”
  祥子依旧没有出声,他像是睡着了,对她的话完全的无动于衷。
  她顿了顿,手慢慢从他肩上滑下去,洗头水的泡沫跟着她一路溜进去,翻了个影便沉默了。

  改变 
  陆婉虽是医生,于挑逗男人一事却很生疏。
  可正是她的生涩让祥子觉得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烧,那把火越烧越旺,最后让他恨不能把眼前这个女人狠狠地揉进心里去。
  他不爱她,可是,他舍不得她。
  她的软弱她的温柔,甚至哪怕是她看上去有些勉强的示好。
  陆婉染着泡沫的手柔软滑腻,慢慢地小心地在他最敏感的地方旋转。她没有用力,因而感觉上就像是有一百只蚂蚁同时在挠他身上一百个地方,那么痒那么难受但是他说不出具体的感觉。
  祥子暗地叹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解开她的浴袍,她显然是早有准备的,所以里面什么也没穿。
  他把她拉过来倒进自己怀里,浴缸很窄,陆婉骑坐在祥子身上,她第一次有如此奇妙的感觉,好像她前世应该是条鱼,所以这水这人竟让她倍感欣喜和温暖。
  她是第一次投入地,依赖这个男人,第一次全心地,享受这个男人的力量,也是第一次,放开自己的怀抱。
  陷入高潮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想,原来,真正的身心相融竟是如此愉悦的一种感受。
  及至早上醒来,陆婉好像仍似陷在一个过于温柔的梦里,她懒懒地伸了个腰,侧头看到身边的祥子睡得正熟,他其实长得并不差,只是过于优越的生活和缺少煅炼让他看上去因为肥胖而显得笨拙。此时的祥子比平日敦厚也易于接近得多,陆婉翻了个身,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以前读书的时候,女孩子们总喜欢幻想另一半的样子,她也曾经想过很久,比来比去总觉得陈乐天是最好的了。
  斯文俊秀,儒雅风流,离开他的那段日子,她以为没有他,她再也不会遇着比他更好的了。
  可是,她现在才忽然明白,所谓的生活,其实也就是一张平凡的面孔。
  陈乐天,那或者只是少年时的一场梦,高山仰止,永难企及;而祥子,则是自己以后几十年要面对的长长久久,真实地陪着自己呼吸,伸一伸手就能触手可及。
  她是真笨,要这么久,才懂得如何看开,怎样放弃。
  吃过早饭,陆婉专程等着贾秀芬。
  “妈,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贾秀芬翻着报纸,漫不经心地问。
  “过两日我休息,想去把环取了。”
  “想明白了?那就好。”她看她一眼,赞许地点点头,“去我医院吧,我来给你安排。”
  她继续看报,陆婉也坐着未动,顿了顿她这才似下了决心似的,又说:“妈,还有个事,祥子这段时间心情总不好,我想和他暂时搬出去住一阵,可以么?”怕贾秀芬怀疑她是变着法子想她买碧水那套房子,立时又补充道:“正好我朋友要出几个月差,他房空着想人帮他看一阵子。”
  “在哪里?”
  陆婉报了地址。
  “那环境不错,不过总是别人的房。最近新医院上马,我手头也紧,不然碧水那房子我都帮你们看好了的。”
  她到底还是提到了,陆婉未免惶恐:“算了,这房子已够大,我们也就出去小住一会,等祥子情绪平稳一些不会烦你们的时候再搬回来。”
  “这房子够大,难道还没有他修养的地方了,这是嫌谁碍着他了啊?”
  贾秀芬还没说话,后面李长乐闻言从房里出来不满地说。
  他向来少发表意见,一开口语气如此之冲倒让两人有些意外,陆婉站起来看着公公很诚恳地解释:“爸你想多了,他也就是……”
  “就是什么?我看他啊,就是皮痒手痒又想赌,嫌我们在家里管着他让他烦了是吧?什么减药了脾气大,我看啊,都是惯的!”
  贾秀芬对这话没意见,陆婉也只好不说话,这件事于是便揭过不提。
  她其实很早就清楚贾秀芬说上碧水买房给他们也就是嘴上说说,目的不外是想她把环取了,好安安心心在家里相夫教子。可知道是一回事,没有了还真是有些失望,她不想着要碧水的豪宅,她就想哪怕是她娘家那样的老房子也好啊,安安静静的,就她和祥子两个人,没有那么多宴会宾朋,也没有那么些个明争暗斗,她上班做家务,回家陪老公,只要是和和气气,坦坦然然,虽苦也甜。
  可是,很显然这已是奢望。
  更何况现如今这家里,三个女人出外挣钱,三个男人倒是安于一室坐享其成,虽然李瑞表面上有自己的生意,但谁都知道他的钱从来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几乎做什么亏什么。郎婷现在在安康混得风声水起深得贾秀芬之心,陆婉是真怕,到时候如果强令要她辞职,她该怎么办?
  搞不好,真会像祥子说的那样坐家里发霉了不可。
  不过很显然,郎婷的危机感比她更强,隔日贾秀芬派司机从家里接陆婉去了取环,恰好遇到外出归来的郎婷,看见她,像是很奇怪:“咦,真是稀客,嫂嫂今日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她仍是见人一脸笑意,语带天真,好像跟谁都很亲。
  只是那些事,自是不能同她细说,所以陆婉笑笑轻描淡写似地说:“就过来看看,你很忙啊,都好几天没见你回家了。”
  “去了趟外地,医院想引进一套新的器材。”
  “哦。”
  “嫂嫂这是来看什么呢?不会是终于想通了要过来帮妈了吧?这样正好,我就没那么忙了,你不知道,这阵子可把我累惨了。”
  陆婉专心地看着电梯的数字一个一个地往上跳,很想忽略郎婷这意义深远言不由衷的话,她从不想同她争什么,为什么她总是把每一个都当成是自己的假想敌?
  陆婉很想问问她累不累。
  以前她总觉得郎婷这人虽然精明但到底还算大气,做什么事都很放得开,现在怎么真成了李家媳妇反倒越加小里小气了?对谁都防着几分算着几处。
  陆婉不想莫明其妙多个敌人,所以干脆挑明:“你放心,我就想安安份份做个医生,管理的事我做不来也学不会,为了不让妈医院的生意亏本,我看还是只有多辛苦你了。”
  电梯门开,她一点再敷衍下去的欲望也没有,径自往前走开了。
  陆婉是粗心,她这番虽说者无心,听得却当了真,总以为她这话是绵里藏针。郎婷当初之所以会选中李家,不外乎是因为在李家是男人窝囊,女人当家,她嫁过来正好有自己的发挥之地。
  她为人一向现实,如果没有一个可依靠的男人,那么就一定要有一个够强大的婆家,而现在,这强大的婆家几乎唾手可得,她又怎能安然任人染指?
  陆婉又突然变得相当乖,她为人性子本来很冷,和祥子的关系也没有多少热络之气,平日里看上去刻尽本份谨慎小心其实是跟谁都是若即若离,但郎婷发现她出差不过几天,那个家居然像翻天覆地了似的,不但一向不大看得起陆婉的贾秀芬时常笑脸相向不时有礼相赠,就是祥子,晚上在家的日子也跟着多了。
  甚至于某一天傍晚,她回家取遗漏的资料,在门口听到陆婉跟李长乐说:“爸,我有一天看见你去兴中路的一家会所了?”
  “……你看错了,我一向不进那种地方。”
  李长乐的声音很冷淡。
  “哦,那可能真是我看错了,不过我听说最近风声很紧,那边上次就给查了一次。”
  这貌似无厘头的一句话,李长乐却再无反驳,而且两人之间更无下文。
  有玄机啊。

  风波
  陆婉看李长乐没再出声,就明白再怎样也只能点到即止。进李家这么久了,说实话,她想过那钱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去私拿,但就是没有想过会是一向寡言少语的公公。
  他看上去仿佛是仍旧活在民国时代的老腐儒,因为明白自己辉煌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所以只有沉默地看着这世界沧海桑田地变幻。
  他曾经是老师,所以他可以寄情于户外的花草也可以偏爱琴棋书画,但是,他怎么也爱上了最最堕落的那一行?
  这种感觉,就像以前她发现老师也会上厕所也会和人吵架一样震惊。
  不自觉想起唐毅说的,男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些特别的爱好,比如说有的嗜赌有的好色还有的爱酒,更有的五毒俱全,但如果这些都不爱,那么那个男人不是痴情汉就是白痴货。
  当然她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劝阻谁改变自己的喜欢,她只是希望,下一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时,祥子不再是那一个挡在最前面的牺牲品。
  他够自卑和怨念了,不需要谁再为他加重这些负面的情绪。
  她相信李长乐是懂得的。
  陆婉已开始努力地融进这个家里,融进祥子的世界里去。有时候下班早了她还会自己买些菜回来做晚饭,她的厨艺自小被父母“锻炼”得还算可以,炒的虽是家常小菜但却倍受众人好评。包括贾秀芬,她几乎要对这个儿媳妇刮目相看了,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还特别夸赞了她:“陆婉,我发现你最近变很多了啊,看来是我这儿子的功劳?”
  那天人到得特别齐,陆婉闻言微微有些脸红,所以笑了笑并没有作声。
  郎婷看看陆婉,又看看祥子,对贾秀芬撒娇说:“妈,你这不是在说我没有给您做饭端菜吧?”
  “耶,就你这孩子会多想,我天天都夸你你就不会不好意思么?唉,我这段日子,才开始觉得人生有希望啊,儿子的好事都做完了,就想着哪天你们给我添个孙子,我也好把事业交给你们安心享享福了。”
  李瑞在旁边撇嘴:“妈你还真是爱开玩笑,你这么早享福就不怕我们把你医院整关门了?”
  “什么叫把医院整关门了?李瑞不是我说你啊,这么多年了你就没上过道,和你哥一样整天就知道花天酒地,烂赌瞎玩,什么时候你们一个个像陆婉这么懂事像郎婷这么聪明上进,我呀,就省心了。”
  陆婉听得一乐,不过是取了个环,她在贾秀芬心目中的地位立马就上了一个档次了。
  郎婷暗地掐了李瑞一把,笑着说:“妈,现在祥哥和李瑞都乖很多了,他现在啊,天天按时去公司,上个月都还小有盈余了。”
  “那还不是有你这么个军师在?”
  这回轮到郎婷脸红了红,席上到后来就只听到她在应和贾秀芬,祥子最先听得不耐烦,叭啦了两口饭甩了碗就说吃饱了,然后径自出门而去。
  大晚上的,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陆婉以前是从来不大在意,但现在竟忍不住有些失望。
  回到房里一直都有些闷闷的,祥子更像是一个孩子,活得自私而随性,以前还会忌惮贾秀芬的“家法”,自从说给他减了药后,他简直拿准了大家的七寸越发肆意而为了。
  她也不想太约束了他,现在的他就像是那时候在父母中争吵打骂中日渐绝望的自己,总是渴望逃离。
  可是,如果他真逃了,会不会带上她?
  陆婉并不确定。
  叹一口气,她决定上很久没有上过的网,QQ上好友栏下一片光亮,不一会,一个长发飘飘的帅哥图像带着一串数字极欢快地蹦出来。
  她以为是谁,点进资料一看,竟是海子,赶紧打开留言。
  公子逃情:你这小没良心的,终于上线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忘了隐身,难怪他会这么积极地跳出来。这家伙的名字改得一个比一个彪悍,现在居然还逃情了,陆婉暂时抛了烦心事,笑着和他聊起来。
  陆婉:你怎么了,大好的时光居然没有去约会?
  公子逃情:惦记你!
  ……谢谢,你还好吧?
  嗯,你呢?
  嗯。
  小没良心的,那么早结婚干什么,怕嫁不出去啊?
  ……嗯。
  我还等着毕业好娶你,伤心,你居然先嫁人了!
  你才没良心啊,我都结婚了,也不恭喜人家,尽说这话。
  嗯,恭喜,哥哥我下月回来,到时候到看你?
  ……
  陆婉?
  ……好啊,不是说要聚会么?
  你会来吧?
  嗯。
  妞你话少了啊,不会是过得不顺吧?
  陆婉沉默,什么时候大大咧咧的海子居然也会敏感到这种地步?她正想着如何解释,门外响起短而轻的敲门声。
  她回头,看到郎婷探了脑袋进来:“还没睡?”
  陆婉起身迎上去:“有事么?”
  “嗯,没,就是想和嫂嫂聊聊。”
  “哦,那进来吧。”陆婉开门,拉开凳子让她坐下,正想去倒水,郎婷走过来一把拦下:  “不忙不忙,你这样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坐下来,却又有些冷场,两个人都很辛苦地找话闲扯,其实都是聪明人,对对方是什么态度也很明白,陆婉烦了这样的敷衍,所以干脆再次开门见山地问她是不是有事。
  郎婷这下反倒有些扭捏了,顿了顿这才说: “其实吧,我也是有事想问问嫂子,你是医生,如果月事推了几天都没来,是不是可以确定怀孕了?”
  陆婉一怔,想起黄青春说的李瑞的病,郎婷这时候说怀孕了,是她根本就不知道李瑞有生育障碍么?否则,以她的聪明怎么会不清楚怀孕意味着什么?
  她自是不好明说,笑了笑拿起医生该有的职业调调:“一般来说这只是怀孕的一个方面,因为很多原因都有可能导致经期延迟,要不你明天上医院去做个检查?”
  想了想又不觉莞尔,郎婷本身就在医院做事,要验个孕还不是易事?如此大费周张地跑来告诉自己,大抵也是想施给一些压力罢。
  如此看来,她是必不知道李瑞不能生育的了,不然也不会说到她面前来。只是,以她的性子,知道真相后会有如何动作?她是留洋归来很多事早已与传统想法大相径庭,陆婉对她的心意无从揣测,但真想想,还是禁不住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因而真心实意地又补上一句:“这事没有定还是先别告诉家里人吧,妈想孙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万一要是空欢喜……”
  后面的话她留了白,但郎婷必是很明白的。
  只是她倒怔了怔,或者是没想到陆婉对这事的态度会如此轻描淡写。再聊下去面上就有几分讪讪然,寻了个借口也就出门去了。
  陆婉看着她出去的方向静坐了半晌,那种感觉连自己也未明所以,人家是爱恨交织,她这大略就是既哀又怜。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无奈,世事如棋,人便如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路程怎样,结局如何,都早定了的,再如何挣扎抵抗或都是徒劳。
  所以,又何苦要勾心斗角?活着是如此的艰难。
  陆婉心里隐约一黯,转而又自嘲地笑笑,人人如果想法都这么消极,可能都不用活了,因为反正有命运驱着走的不是么?
  回身坐好,海子已经是第N次在向她发抖动窗口了,点开消息,是一屏屏的我要回来了。
  是啊,他要回来了。
  而她,也终于适应了她目前的生活,可以坦然地面对以前的他们,还有自己。
  只是,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那天陆婉还在产房,手术将将做完,有护士就在产房的门口等着她了。
  “陆医生,你爸爸打电话过来,说有急事找你,都等半天了。”
  爸爸?陆婉差点以为是自己的父亲,心跳几乎加快,待省悟过来才知道是李长乐。快步走去接了电话。
  他的声音仍如平常,只隐隐透着一丝焦虑,他说:“陆婉,你过来,我想和你说个事。”

  应对
  陆婉和唐毅从兴中路的会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两人都没吃晚饭,她其实饿过头了,早已兴趣缺缺,可看着唐毅精神还好,只好陪着养尊处优得胃口极刁的他转了几条街道找吃的。
  出乎她意料,竟是碧水湾畔的一家大排档。
  这里的夜市很出名,价格不贵环境一般,但生意很火爆,都这时候了,望过去,河边一溜仍是人声沸腾。
  碧水河岸停了许多小木船,船上灯光耀眼,再加船身以霓虹为饰,远远望过去,很平常的河道竟如繁星满布的天空,说不出的灿烂辉煌。
  只是如此夜景,陆婉并无心思欣赏。
  唐毅看她光顾着发呆,拿手在她面前轻晃一晃笑道:“干嘛哭丧着脸,老三不是都答应了明天给解决么?”
  她叹一口气:“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他也不客气:“行,知道欠着我一个人情就行。”
  陆婉又想叹气,这还不是人情的问题,还关系着钱财。
  一百六十万,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因此怎么也想不通撇开贾秀芬挣下的家业,李长乐说白了也就是一普通退休老师,居然敢输这么多钱?!
  其实在医院接到他的电话她就有不好的预感,去了兴中路果然就看到坐在那家VIP会所大堂里垂头丧气的公公,才下午五点多的时间,他居然四个钟不到能输了那么多钱,也实在有够天才了。
  他旁边立了两个彪型大汉,这种阵势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孩子哪里见过,当下就有些犯晕,恨不能从来没有踏足过这里。
  她从没觉得李长乐那么懦弱过,坐在那里勾头耷脑一副可怜兮兮的惨样,真是既可恨又可怜!  可是叫她过去,她哪有什么好办法?一百多万啦,就是中个头彩还得烧一世好香呢。所幸那老板依稀还记得唐毅和她一起去过,因此暗地通知了唐毅,否则,陆婉是真不知道最后该如何收场。
  “不过你在李家混得不错嘛,谁有事都找你帮忙。当初贾秀芬想要签那个合同请你出马,今日里你公公有事还是找你,陆婉,你手段不错,是不是哪天我有什么事了,你也得为我两肋插刀?”
  唐毅这样酸她,陆婉也只好认了,苦笑着说:“可能是我运气好,也可能是你运气太不好。”
  两次都麻烦到他,两次都情愿不情愿地牵扯到他。
  心里不是不感动,这个男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她。
  “嗯,还是你运气好。”唐毅想了想,点头,“要知道进了那地方,就是那个谁也得听他们的规矩。我这么跟你说吧,你们家老爷子能去那地方,没人带根本不可能。”
  “你是说有人对他设了个套?”
  “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唐毅狡猾地撇清,“不过你如果想查下去,最好就记着我那句话,有些人你斗不过,有些事,小不忍你就会吃大亏。你是明白人,这话我也只能说到这里。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做法,我今日这样帮你,已经算是越界了。”
  她再度苦笑:“我其实是个笨人,为什么你这话我就是听不懂?”
  他凑过来:“那我也是个笨人,你这么笨,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他看着她,一脸的似笑非笑,河边的风很冷,他的眼神却很认真,挟着某种暖昧的灼热,把她暖暖地包围。
  陆婉一时失措,好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气场,她不自觉地红了脸,垂下眼睛仓促地说:“对不起。”
  她是如此清纯,所以才会有这般真实的表现,因为真的不喜欢他,所以对他给予的帮助只能无奈且难堪地承受。
  唐毅一时起了怜意,敛尽眼中光芒,拿筷子在她面前轻敲一敲说:“哎,我说你不会是认真了吧?跟你开玩笑的啦。”
  看她神色渐渐放松,他似无限遗憾地叹一口气:“我是不是帮忙帮错了啊,当初我说要勾引你的时候你的表情可比现在有趣多了。”
  顿了顿又说:“我总算明白李家为什么拿你当善心童子了,估计你这人长着就是一副受欺负的样。”
  他这是拿话涮她,陆婉明白得很,李长乐之所以会找她不外乎是那天她和他说的那番话,她刚去会所那会他倒还想找祥子去替过呢,说祥子输了比他输了罪小很多。
  但是,果真这样,祥子会怎么想?过去的日子里,他又情愿或不情愿地背了多少这种黑锅?
  陆婉觉得自己等得快要冻僵掉了,菜才终于上场,唐毅点的是口味虾,加干红辣椒爆炒,味道很浓也很香,辣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两个人,一大盘虾,再配几碟小菜,佐上烫得热热的农家酿米酒,唐毅吃得很是酣畅淋漓,看陆婉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他也给她倒了一小杯:“要不你也尝尝?这种东西,还有个别名,叫忘忧。”
  她推过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连古人都知道酒不能解愁,又哪来忘忧?”
  “其实照我说,你这是自找烦恼,老三说了,这钱欠着由他来作保,一个月内不涨分毫利息,这么长的时间这么点钱,李长乐足足有能力自己解决。如果连这个你也要替他烦着担着,除非你想他还有下一次。”
  还这么点钱,陆婉不禁暗地吐了吐舌头,到底是有钱人啊,一百多万真跟九牛一毛似的!  她摇摇头:“我没替他担心,他那样的老实人吃点苦头长个记性也好,我只是……”
  “老实人。”唐毅笑着打断她,“傻瓜,老实人是你!”
  他又在酸她,陆婉心里存疑已久,这会终于忍不住:“我怎么觉得你对李家人相当不满?再怎么说两家老一辈关系都还不错的呀!”
  “切,说就你老实吧,那叫关系好?警察和黑道合作,你知道官话管这叫什么?警民团结!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他这样说,陆婉便彻底无言。
  唐毅看她一眼,微一仰头又饮一杯,完了仍把酒杯推回到她面前,嘻嘻一笑说:“来,陪我喝一杯,这酒是好东西,烫得热热的会从胃里一直暖到心。”
  他说这话时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难缠,可最后那一句却让陆婉忍不住微有动容,除了情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温暖一个人的心?
  答案是酒。
  盛情难却,她只好试着喝了一点点。酒本烧喉,她连喝红酒都会觉得胃痛,可这酒,不但暖还很甜,她喝一口又再喝一口,一小杯很快便见了底。
  唐毅没有骗她,这酒真能忘忧。
  她的头好像一下子就轻了好多,那些纠结于心的郁闷慢慢散去,唐毅似乎说了一则什么笑话,她停了酒,微微笑着支手撑额侧头看河边灯光闪烁。
  波光潋滟,酒香迷人,他抬起头望过去,对面的女子,眼波盈盈,白面染霞,配着身后鲜艳的霓虹,静默如画。
  回到家,关于那家会所里发生的一切两个人都闭口不言,成了她和李长乐之间永不会公开的秘密。
  唯一提到的一次还是关于那些钱,陆婉真的无能为力,她不知道李长乐应该如何去想办法,她只说了一句:“爸,我帮不了你,祥子是你儿子,你若真想他好,这钱就不用让他出了吧。”
  她说的很客气,所谓不让祥子出,无非也是提醒他,不要再让自己的儿子替他背这莫明其妙的黑锅。
  所以最后他到底是如何解决那一百多万的陆婉并没有多关心,只后来贾秀芬回来吵她才知道,原来最后李瑞给他担了这份当,以他公司亏损的名义。
  唯一让陆婉略感好奇的是,李长乐最后又是如何跟李瑞开的这个口,总不会说是他赌输的吧?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很不好,郎婷因为李瑞莫名其妙的亏损给贾秀芬骂所以好久都颇有些怨言,两个人冷战了好一阵子,李长乐是越加沉默了,不过也总算老实,除了必要的应酬,基本上整日守在家里深居简出。
  想想,这也未尝算坏事了。
  唯祥子对她的努力依旧视而不见,大多时候不咸不淡,可常常在她失望的时候他又会突然有些变化,比如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看电视,她从旁边抱着他。
  一晚上都没什么话说,临睡了她翻身去关灯,他却忽然从后面抱住她说:“小婉,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怕我会辜负你。”
  他冻得有些冷的脸抵在她的背上,而后微抬了头,嘴唇轻轻自她脖颈处掠过,软而温暖。
  她想,这便是美好了。
  反身过去抱住他,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她的怀中,他们把彼此搂得那么紧,好像怕失去又好像怕这仅只是梦境。陆婉幽幽叹一口长气,或者祥子就如一个缺少关爱的孩子吧,而她,只要他们能过得好,她愿意做一个全心守护他的女人,如母亲,如至爱。
  婚姻其实也如爱情,总是要先付出而后才可得到的。
  “小婉,你妈新医院那边开工了?”
  上午不是很忙,黄青春在科室里晃了几晃最后还是晃到陆婉这里来聊八卦。
  她不禁有些郁闷,这些个事,以她和贾秀芬的交情,随随便便打个电话就能搞定又何必再兜兜转转来问她?
  灵光一闪,她笑了笑,就问她:“我说老师,您是不是有事啊?”
  “没事没事,就是问问……不过那边医院的工程是谁在做?”
  “你有熟人做这个?”
  “没有,就是我弟吧,他最近跑大理石材的生意,想问问那边需不需要。”
  “那你打电话问问我妈吧,她生意的事我很少过问,要不你找郎婷也行,好像新工程是她在跟进。”
  “哎,陆婉,说到郎婷我又想多句嘴了,你说好好的你怎么倒让后来者居上了?她一新进的小媳妇倒比你这大嫂权还揽得多呢,我说你怎么也就不上上心呢你这孩子,当初我看你还挺机灵的,怎么到这事上你就这么想不明白?”
  陆婉越加郁闷,这话她妈都没见常唠叨呢,倒给这位好心得有些过头的老师念了十遍有多。不过她也明白总是为自己好,所以照常笑嘻嘻地说:“不是我想不明白,是我知道自己没那本事。”
  “什么本事不本事啊,人脉!我跟你说,你要是早听我话辞了这破工去帮你妈,今日里李家,就算她郎婷学历再高,本事再强,也没她捞好处的份,你呀,就是死清高,好好一孩子,没点野心。”
  黄青春啧啧地大表遗憾,扼腕得要命,陆婉被那一句“清高”训得暴汗,只好摆出一副悉心听教的乖样子,其实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
  肖玲从外面探头进来,这姑娘鬼精,一看这阵势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眼珠一转说:“主任也在?陆医生16床病人找你,说肚子有点不舒服。”
  “什么不舒服,生孩子有几个舒服的?”黄青春闻言撇嘴,“你们给她例行检查下就行。”
  肖玲摊摊手,一脸无奈状:“那病人蛮得很,还只有陆医生就搞得定,不然等会肯定又闹起来。”
  陆婉偷笑,赶忙起身一边找病历一边说:“行,我去看看,老师你要不先坐着?”
  都走了,黄青春哪还坐得住?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说:“算了,我也上病房转转,今天一大早生了个胖小子,我看那孩子去。”
  待她去得远了,肖玲这才回身关好门,两个人相视一笑,肖玲说:“我这计策好吧?一下子就救你脱离了苦海。”
  陆婉摇头失笑:“行,就你聪明,16床没事吧?”
  “没事,骗人的啦,我都不喜欢她来,老顺着她说话,我累。”
  “啧,你这姑娘,老师人也不差好不?”陆婉拿病历轻拍她一下,“至少不像有的主任那样动不动拿官威压你。”
  “是好啊,就是人老了要哄,我又不喜欢。”肖玲叹口气,转而笑笑地凑到她面前,“陆医生中午你请我客好不?我总算今天帮了你。”
  “好。”陆婉把她青春逼人的脸笑推开,“你就喜欢宰人。”
  “错,喜欢你才宰你,一般人我还不愿意呢。”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那看来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喜欢?”
  “不用,请我去香瑞阁吃自助餐就行。”
  “那么远?你下午不上班啦?”
  “不上,我跟人调了,晚上要和老白出去。你不是下午也不用上么?我看中一件风衣,然后又想去换个发型,你陪我?而且我跟你说,香瑞阁这两天搞活动,很便宜的,我还有票。”
  陆婉摇头失笑,她还可以说不么?这妮子,估计把黄青春支开时就早就预谋好了的。
  只是香瑞阁的确有点远,中午路上又堵车,好不容易到那里了自助餐厅人满为患,陆婉看着满屋子的人头只觉得眼晕,肖玲倒还好,立在门口很大佬似地感叹一句:“哇,中国人就是喜欢凑热闹!”
  她白她一眼:“你就不爱?”等位子显然是不太可能了,陆婉叹一口气,“我们上二楼吧。”
  “哇,韩国料理哦?好贵的诶。”
  这回倒是知道给她省荷包了,陆婉没好气:“拍死,知道贵你还来?我去一下洗手间,你占到座了就给我电话吧。”
  楼下那么多人,一时之间想要位也并不容易,她懒得下去当门神,就在二楼中厅的休息处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闲得无事她本在看报,转角处有人在打电话,模模糊糊的只觉得耳熟,细一听其中隐约有说到贾秀芬的名字,她一惊回头,那边只看到一角衣边,淡黄的丝织布料,显露处有一只蝴蝶翩然。
  她正努力回想记忆中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那边声音忽地大了,一个人慢慢走出来:“好吧,那我就定这个价格了,合同方面我会另外做一份发给你。”
  竟是郎婷的母亲!
  陆婉本能地转回头来,她对郎家的人没什么好感,能免应酬就极力想免掉,所幸春风得意的郎母也不在意,挂了电话就径自往里间包厢里走去。
  好死不死,楼梯间突然蹦出个肖玲,在那边冲她哇呀呀大叫:“陆婉陆婉,快点下来,有位了啦!”
  陆婉默了一默,余光瞄处果然就看到前面快进房门的郎母背影一顿,循声回头。
  她想她是不是应该装作没在意没看见就这样走掉?
  “陆婉?”郎太太发话了。
  “呀,是伯母,您好。”不得已,她对肖玲打了个要她先下去的手势,转身,微笑。
  一身贵气打扮的郎太太走近来,面上的微笑让陆婉莫明其妙觉得有几分寒意:“你好,真是好巧啊,陆小姐好雅兴,大冷天的跑这么老远来吃饭。”
  人和人相处是气场的问题,陆婉自己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郎家,总觉得这一家子人跟她说话大都阴阳怪气,这会这种感觉就更甚了,她闻言气息不由得一堵,滞了滞这才浅浅一笑说:“也算不上雅兴,就图个便宜,楼下的自助餐厅这两日有活动。伯母这是来会客呢吧?那我也不打扰你了。”
  说着就要走,郎太太却一把拉住她:“既然来了,又碰得这么好,要不干脆就一起了?”
  陆婉暗地叫苦:“不了,我朋友还要楼下等,她应该都有订位了。”
  好说歹说这才放了她,陆婉简直是无奈,这热情也太过火太莫名其妙了吧?她都下到一楼了还看见郎太太一脸深思地立在梯口处目送她。
  肖玲早等得不耐烦,见她过来,凑近了皱眉问:“谁啊,跟防贼似的,你家婆?”
  陆婉心里一沉,想起郎太太那似笑非笑的眉眼,她这才省悟起那里哪是什么热情什么阴阳怪气,简直就是戒备。
  只是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她竟会防备她?
  陆婉放下筷子,擦擦嘴,她吃得并不多。
  肖玲嘴里仍塞得满满的,狐疑地看着她:“怎么了,不会是心痛钱包了吧?”
  她失笑:“没有,饿过头了,你慢慢吃。”
  她也的确是吃不下,有时候很羡慕肖玲,吃得饱睡得好,心事浅得人一眼就可以看透,就是决定去爱一个人了,也那么全心全意毫无怀疑。
  这种一往无前的奋不顾身,她或是也有过的。
  不过,看到肖玲的天真,她更会觉得周蜜和老白的残忍,因而忽然就明白了母亲当年的歇斯底里,她之所以永不原谅或者也只是因为她曾经那么一往无前地付出。
  人有时候很矛盾,看得太清楚了,便既想爱又害怕受伤害,所以,如果老白终有一天会娶她,那么就让她一直相信他只爱她一个人吧,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你怎么了,看人的眼光怪怪的。”肖玲喝一口水,很不解地瞪她。
  陆婉笑:“突然发现你这人不但能睡还很能吃,真算是有福。”
  她皱眉:“哪有?其实人家也有烦心事的!”
  “嗯,猪一般就烦着什么时候会给人杀了吃掉。”
  “啊,你个坏人,敢骂我?”肖玲大恼,嗔道,“你才是猪呢!”
  两人笑着闹了一会,便结账出门。和郎母的相遇她也仅当是意外,或许她的戒备只是因为她以为陆婉听了她私密的电话去了吧?
  不用想也能猜着那个包厢里的客人必是和新医院的工程有关系的。黄青春之所以那么热心地鼓动她也去分一杯羹,无非也是看中了那里美好的钱程。
  郎婷既分管了一部分事,以她个性哪有有钱不往自家窝里捞的?想着从郎母电话里断断续续听来的字句,拼凑起来也能听出个大概。女儿能在婆家样样做得滴水不露,自是有能干的自家人在外面帮她把一切过场都搞定了的。
  却没有想到半露上遇到了她这个程咬金。
  陆婉想着便叹一口长气,这些事,她根本就不想管也不想理,贾秀芬和郎婷两个斗法斗得天昏地暗又关她何事?她自是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可她明明无心遇见,终究是给人当成了有心撞破。
  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那日陆婉下班回家,她上楼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李瑞冷不丁从转角的柱子旁走出来,生生吓了她一跳:“呀,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是我在等你!”李瑞看着她,目光凶狠凌厉,令人顿生冷意。
  “等我?”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面退,他这分明是在逼迫她,感到不妙的陆婉想要逃开,李瑞却抓住她的手生生把她逼到中厅围栏边。
  “你要干什么?”她皱眉,想要挣脱,“你疯了吗?我是你嫂子!”
  “嫂子?!”他冷笑,伸出手,长长的指甲像把刀一样刮过她的脸,吓得她几乎尖叫,“有你这样多嘴多舌的嫂子么,是你告诉郎婷我不能生孩子的,是不是?”
  这话是怎么说的,她又惊又怒:“我没有!”
  “你还不承认?”李瑞吼她,“她都跟我说了你还不承认?!”
  他扬起手,陆婉以为是要打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偏过脸去,可更让她惊吓的是李瑞嘴里的话:
  “我告诉你,你就算说了她也不会和我离婚,你想让我打光棍好霸占我们家的财产,我告诉你,就凭你,做梦去吧!”
  说完,他在陆婉脖子上死命一掐,难受得她几乎背过气去。最后抓着她就像抓只小鸡似的扔到一边,把她摔倒在地。
  陆婉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伏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哑着声音骂:“李瑞你混蛋!”
  对此,他根本完全无视,早已夺门而去,大门“嘭”的一声重重合上,震得她心都痛了。
  她伏在地上,脖子处火辣一片,膝盖估计也有受伤,可是这些她都不觉得,唯耳膜隐隐作痛,嗡嗡地一直响着李瑞那些要命的话。
  她告诉郎婷他不能生育,她想霸占他李家的财产,什么时候她陆婉在别人眼里居然变得如此无耻了?
  她想起那天晚上郎婷莫明其妙深思的微笑,以及在香瑞阁梯口处郎母居高临下的目光,只觉得阵阵心寒。
  她从不认为她一家人好相处,可是绝没有想到她们会阴险至此!
  费力地站起来,陆婉抬起头,却看到立在房门口的李祥,他不知道已在那里立了多久,静静地望着她,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冷漠。
  她心下一颤,李瑞莫明其妙骂她欺负她,她只有愤怒,不觉心冷,可这会,当她面对着这样的丈夫,当她想到他有可能漠然地站在这里看完全场,陆婉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悬了千斤巨石,一点一点地往最寒冷的地方坠去。
  她想她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她只是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想不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唯有本能地掉头而去。
  她不要待在那个家里,她也不要在这一刻面对这样的男人,她更不能忍受郎婷无缘无故抛给她的这种屈辱。
  一路暴走,她不停地拨打郎婷的电话,带着近乎疯狂的愤怒。
  可那边一直占线,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电话通了。
  郎婷在那边好整以暇笑得阳光灿烂:“是嫂嫂啊?”
  陆婉从没有觉得她的声音令她如此厌恶:“我想见你!”
  “好。”她应得倒快,而且十分干脆,就像盼了许久生怕她会后悔一样,“我在春风路口等你。”
  陆婉只好咬着牙扬手招了辆车过去。这个时段路上很堵,就像是她溢满于胸的愤怒,苦于找不到一个能够喧泄的出口。
  她开了窗,寒冷的风灌进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因羞怒而烧红的脸就像是冷不丁给强冷的冰块熨了一熨,心情竟在这看不见前方的拥堵车流中慢慢静了下来。
  感谢这段时间的沉淀,让她在见到漫不经心地立在那辆很拉风的跑车面前的郎婷时不至于像个疯子一样地扑上去,也不至于口不遮拦泼妇似地当场骂街。
  可是,后者比她更从容,她甚至还能微微一笑淡定无比地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现在,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的沉着让陆婉隐隐觉得前方一定是个圈套。
  可是,她已没法回头,她根本来不及更好地应对。
  书上说,以静制动是战术,可是,守株待兔却是错的。
  陆婉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郎婷把她带到春风路口繁华地段的一处小区,那是好几年前建的楼盘,房子虽已显旧房价却年年翻新,一直居高不下。
  郎婷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看着她静静地说:“陆婉,我知道今天的事是李瑞误会了你,我道歉,作为补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是郎婷第一次没有叫她嫂嫂,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真诚,真诚得就像一个好心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好孩子。
  她直觉地想要不听,可是她更加好奇,女人对秘密好奇的天性让她仍旧选择沉默。
  “七栋三单元十楼,那是祥子和另外一个女人的新家。”
  那个好心的孩子终于露出了她恶作剧的面目,把老奶奶推到在地了。
  郎婷静静地看着她,她实在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去一向沉稳冷淡的女子如何对待自己丈夫婚外情的消息,是歇斯底里的疯狂,还是彻头彻尾的不信?
  好半晌,就在她等得差不多真的要失望的时候,陆婉终于说话了,她抬起头,脸白得就像是一夜落雪后的屋顶,眼睛却出奇地清亮:“郎婷,你何苦,逼人太甚?”

  真相 
  十二月二十二日,圣诞节的前两天,傍晚时分这个城市下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是雪豆子,一粒一粒打在人脸上抽抽地痛,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锐利得能让你褪掉一层皮。
  从郎婷的车上出来,陆婉觉得自己连走一步也难,她穿了厚厚的大风衣,可却像身无寸缕一般全身发抖。
  她努力地抱紧自己,仰起脸,远处的霓虹早已高高亮起,她忽然觉得糊涂,那遥远而美丽的灯光并不能带给人一丝温暖,可为什么还有人要爱它们?
  她笑笑,都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能想起无关痛痒的这些。
  有人说,眼泪是疗伤的药。可其实,越是痛到伤心处,越是一滴眼泪也无。
  太绝望了,痛已麻木。
  她甚至都不能回想,可是只要一闭上眼睛,只要一停下来,郎婷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刮在她的心上,刮过她的头骨,那种刀锋逼近的冷,寒彻心骨。
  郎婷说:“我没有逼你,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你心心念念维护和讨好的李家人到底都是什么样的。你嫁给李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原来有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对吧?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送进去吗?现在说来也许很荒唐,他之所以会疯,就为了一千块钱,他喜欢上自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表姐,怕家里不同意两个人就想私奔,可没有钱啊,怎么办?那时候他二十岁,他的烂仔朋友看上了唐家刚回城里来的大千金,他利用两家关系把她骗出来,灌醉后让人强暴了她!”
  “你认识唐毅,我相信你一定看出他对李家一直都怀有敌意,那是因为他姐姐给人强奸了他却没有办法为她报仇。甚至于李家还诬陷说是唐糖交友不慎,跟人早恋发生了关系,最后为了逃脱责任,阻止李祥和他表姐私奔,李家人生生把李祥给逼疯了。他们连自己的儿子都敢逼疯,陆婉你以为在李家你尽心尽力地讨好他们就能得到什么好处么?”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郎婷一起一合的嘴唇,像得了痢疾似的牙关打颤,那些丑陋的往事,居然如此惊心动魄,那些她熟悉的人们,居然曾经那般地丧心病狂,要她怎么样才能相信?她真想扑上去撕她咬她打她骂她只要能让郎婷闭嘴就好,可是她只能抱着越来越觉得寒冷的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郎婷看着她的目光既同情又鄙夷,她冷冷的面孔就像她才是那个揭发丑陋的正义勇士:“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办法相信,不过你可以去问唐糖,问她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父母决裂。她当年之所以变得那么叛逆就是因为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最亲的人反而不相信她;你也可以上去,去问问上面那个女人,她又怎么样被骗到外地嫁给她根本不认识也不喜欢的男人的,而她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要回来!”
  静了好久,陆婉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知道她应该在这个明摆着就是想看好戏的女人面前维持自己的尊严,可是她咬着牙要很辛苦才能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把李家的过去调查得那么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郎婷看着外面来往的人潮,轻轻呵了一口气,冬日天寒,呵气成冰,车窗顿时就朦胧一片。这回她也沉默了好久,像是突然陷进回忆里不能自拨,连带着眼光也深沉了许多:“也许你看到也猜到了,我在圈李家的钱,你可以看不起我,以婚姻的名义来赚不合法的收入。不过陆婉,如果你想过来,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劫富济贫。而且如你所想,我嫁给李瑞,不是因为我爱他,也不全是为了他家的钱,我只是来替一个人讨回公道。李瑞玩过很多女人,而且他很变态地只喜欢玩处女,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他以恋爱的名义追到她以后,居然和他的狐朋狗友八个男人玩她一个,最后将她活活弄残。可是就因为她是外来妹,就因为那些人家里个个有钱有势,她最后死了都没有人问过一声!”说到这里,泪水终于从郎婷的脸上落下来,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急速上扬,“她走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她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最后却被人泼了一身脏水不明不白的去了。你说,如果是你,如果恰好她是你的姐姐,你会怎么做?!”
  她转过头来看着陆婉,这时候的郎婷,远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优雅大方活泼性感爱撒娇也爱使小性子的小女人,她的目光冷得就像是早起时的晨霜,冻得整个世界都能成为一片枯寒。
  陆婉根本无力再说什么。
  她懵然地下车,懵然地只记住郎婷最后一句话,她说:“陆婉,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你跟我合作,要么,就继续守着这个肮脏的人家被他们利用完后等着被他们抛弃!”
  陆婉茫然地回头,她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了么?
  是多久以前,有个人跟她说以后就嫁给他吧,她笑着说,未来还有那么多的可能,怎么能现在就可以约定?
  青春的肆意青春时的梦想,什么时候,未来那么多的可能里她只余下了两条路可以选择?
  山穷水尽。
  这热闹的世界,车水马龙,大路朝天,海阔地宽,她的灵魂却无处安放也无处躲藏。
  前面两个迎风走来的小姑娘笑着哆嗦:“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窝,那么一个温暖的名字,她梦里面一个可以大声哭大声笑放声悲歌的地方,她还能垒到吗?
  扶着路边的绿化树,陆婉慢慢地蹲下去,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再也止不住,悲伤成河。
  很长一段时间,陆婉好似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面一片漆黑,周围很嘈杂,她听得见人声可是她走不出那个黑暗的怪圈。她努力地奔跑,一边流泪一边绝望。
  迷迷糊糊地,眼前闪过许多熟悉的面孔,隐隐约约听见人说她这病也是奇怪,什么检查都做遍了,全部都正常,可人就是醒不过来。
  她很想说话,可是只要稍一努力,头痛让她又陷入了那让她恐惧的没有边际的黑暗里。
  她想她这一定是进地狱了,如果这世界真有地狱的话。
  可她到底还是醒过来了。这一病让她缠绵病榻大半个月,半梦半醒间,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却唯独记得黑暗里她孤独的脚步和心跳。
  她本来就不胖,这一病,更让她像突然褪了层皮似的瘦了一大圈,出院后第一次坐起来对镜梳妆,陆婉自己都给吓了一跳:里面的人脸白如纸,发黄如草枯,整个人憔悴得宛若一根竹竿,风一吹就可以飘起来。
  难怪陆母在病床前守着她时会心疼得掉眼泪。
  叹一口气,陆婉起身细细洗了个澡,洗好头发吹干,换了一身色彩鲜艳点的睡衣,这样子看起来才好歹没有那么恐怖。
  在床上躺得久了,身子越发的虚,做完这一切,隐隐又有些发晕,她闷头就倒在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开,是祥子回来了。
  他洗澡上床看电视,每天每天,就像是固定好了的一根发条。陆婉安静地躺着,静静地等待。
  望着他沉默的侧脸,她仍旧觉得陌生。
  这个男人,她曾经以为离他已越来越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从没有互相靠近过。
  叹一口气,她叫他的名字:“李祥?”声音轻如耳语。
  他到底还是听到了,转过头来望她一眼:“怎么,今日好一些了?”
  这便是关心了吧?陆婉苦苦一笑,咽了口口水很艰难地问:“李祥,你有没有后悔当日里娶我?”
  他瞪着她,像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有没有?”她又问,声音很轻可是固执。
  “没有。”他干脆地应,干巴巴地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懊恼。
  “可是我有,怎么办呢?”
  她仰起脸,目光安静从容,却夹着无法自抑的悲伤。
  祥子皱眉,像是受不住似的“啪”一声关掉电视,扯过被子缩了进去:“你发病发糊涂了吧?睡吧!”
  便是断语,便成躲避。

  聚会 
  尽管已经很赶了,可陆婉到的时候还是迟到。
  小中厅里人头攒动,她立在门口颇有点近乡情怯。她其实已经纠结了一下午,来与不来都很为难。
  她不知道陈乐天有没有回来,她不知道,再见到她自己会不会失控落泪。
  迎宾小姐满面笑容地为她开门,里面温暖的音乐和空气以及熟悉的面孔与声音,铺头盖脸地砸下来,她就像是一个聋了很久的人,突然有一天听到了这个世界的全部声音,一下子手足无措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海子先看到了她。
  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他一回头,便看到立在门边的陆婉。
  娇柔婉约,清灵如兰。
  海子迎上来,他仍是旧时样子,一脸坦荡的笑,带点孩童的天真又有些促狭的坏意。
  也不跟她客气,张口即骂,“你怎么不再晚一点呢?我当你都不要我们这帮朋友了!这世上就数你最没良心,结婚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完了你要结就结吧,有了男人忘朋友,重色轻友到你这份上你说你还有没良心啊?”
  也不等她辩白,说完转过身去扬声呦喝:“来来来,我们班的才女兼美女医生今天迟到了啊,大家说怎么罚?”
  “先罚三杯,挫骨扬灰!”他旁边有人呼应。
  海子闻言作势踢他一脚,笑道:“滚吧你,还挫骨扬灰,这么狠,看来我要先拨了你的皮!”
   “就知道你舍不得。”那人笑着躲开,“你们是老革命同志,感情深厚,来来来,陆婉,我看这酒也不用罚了,刚说让周蜜给我们跳舞,要不你来唱歌?”
  她抬起头,这才看到人群之后的周蜜。
  相视一笑,恩怨尽泯,彼此的眼里都有抱歉和体谅。
  感谢海子带起来的这一阵胡闹,陆婉才没有觉得生疏和尴尬。周蜜向来是出得众的,她经过改良的夏威夷草裙舞,虽是身着厚厚的冬裙跳起来,仍旧的风姿绰约,动感十足。
  她不是她们班的,可是每逢活动,她从来都能掀起她们班的新高潮。
  陆婉在人群里四处观望,她们班五十多个居然来了一大半,加上隔壁班的一些熟朋友,这次聚会的发起人功力明显不一般。
  只是,陈乐天并没有来,她没有去问为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主动来告诉她。
  她不觉得遗憾,反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还是不要见到他吧。
  正热闹着,不知道唐毅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在远远的人群之外,对她微笑。
  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他们隔着的不是人群,而是遥遥的岁月与时间,漫漫烟尘之中,他的样子模糊难辨。
  仓促笑笑。他走过来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饭啊?”
  这话并不是对她说,而是跟海子。
  陆婉看他们神情,微微吃惊:“你们认识?”
  “是啊,唐少一直是我的偶像。”海子点头, “我们曾经是一个院里的,扛过枪打个炮。”
  最后一句带点颜色,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她听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像有一条蛇冷不丁地从她心里头钻过去,凉嗖嗖滑腻腻冷得她不由自主打了寒颤。
  海子是老油条了,自然不用多久便可看得出陆婉和唐毅之间的不同寻常。
  吃饭的时候海子不知去向,几个旧同学找他喝酒,陆婉自告奋勇去寻他,在侍应的指点下却是来到了唐毅的办公室。
  门略略开了一条缝,她正想敲门,听到里头海子懊恼地在说:“做人不带你这样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我从来没想过那玩笑你会当真!”
  “我也没有当真啊,只是碰遇见了她还认识了。”
  “你不会真的去勾引她了吧?”
  “嗯。”
  “你混蛋!”海子一个勾拳闷声打过去,然后便是房间里桌椅碰撞的声音,想来里头两个男人就这样非常俗气地像八点档言情剧那样,打起来了。
  热血上涌,嘭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炸了开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只想着要逃离。所幸一下楼就在转角处恰好遇到出来逮人的周蜜,看到她讶然问:
  “陆婉你这是怎么了,海子呢?”
  “我不知道。”她勉力笑笑,喘一口气扶着墙说,“扶一下我,好不?”
  想来她少有如此的软弱,周蜜吓得赶紧扶着她就近找了位置坐下,神色紧张地待她缓和了这才吁一口气说:“你这是怎么了,刚可吓人了,连手都是青的。”
  陆婉仍旧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因为化了点淡妆,脸上倒是看不出有多么难看,她睁开眼睛无奈地笑了笑:“前阵子感冒了好几天,这不弄得自己都快成林黛玉了。”
  “哦,我听说了,本来想去看你的,可又怕见着了你反倒让你受刺激。”
  她叹一口气,只要稍微想想,便能知道周蜜是从哪里得知她病了的,大略不过是肖玲无意中跟老白提起,然后老白又告诉了她。
  “对不起。”陆婉诚恳地道歉,“上次是我过份了。”
  周蜜微红了脸,揉揉她的头发说:“行了,我从不为过去的事道歉,所以你也不用。”
  “可是,我一直觉得,你的人生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比老白更好的,全心全意只爱你的男人。”
  她很想说,比如海子,这么多年看海子游戏花丛,几乎看尽了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可只有周蜜才让她觉得,他们是真正的金童玉女。
  遗憾的是,他们的性格太相似,同样的争强好胜互不屈服,而且海子,又可愿意全心全意只爱一个女人?
  周蜜笑:“傻妞,你也有更好的选择啊,可为什么最后却选了李祥?”
  陆婉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她。
  她的眼里满是怜惜,或者跟老白在一起的日子里她终究是听说了些什么?倾下身来她很用力地抱抱她:“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些更好的我们未必等得到,而且就算等到了,也未必就是自己的。所以我相信,有时候,能够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便是最好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可在陆婉听来,却不啻是惊雷。
  “咦,你们怎么在这?”
  回头,进来的是海子和唐毅,两个人衣着整齐,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刚刚有血肉相博过的痕迹。
  陆婉无力,周蜜嘴快:“海子你跑哪去了啊,刚陆婉出来找你们,差点就晕倒了!”
  她说得振振有声,只余下三人默了一默,面上神色各不相同,陆婉是尴尬,海子惶恐,唐毅则微微皱眉。
  但也只是短短一瞬,海子便走过来一边仔细地审视她一边打趣说:“咦,看不出哪里不对啊,什么时候陆妹妹变成林妹妹了?”
  看不过眼,周蜜推开他,啧一声说:“你就是这样,老没个正经时候,都不舒服了你还取笑人家!陆婉病才好呢,刚还给人灌了酒,你这平日里老跟她称兄道弟的,怎么,关键时候想躲哪?”
  海子理直气壮的挺挺胸:“我哪有跟她称兄道弟?顶多也只是称兄道妹!”
  陆婉失笑,看他们两人斗嘴,感觉真是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
  微一抬头,便看到立在一旁的唐毅,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不自觉地垂头避开,耳边听见他适时插话进来说:“她这是不是头晕啊,要不我叫人拿一支口服的葡萄糖?”
  “切,什么时候你也成医生了?”海子貌似对他仍有不满,忍不住嘁他一句,转过头来却问陆婉:“他说得对不对?”
  她心里一动,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唐毅的细致,他简直就能把她看透了!
  她前段时间躺太多,加上精神又过于焦虑,有点低血糖也很正常,但她听海子这样一问,便想起他们两个刚刚所发生的争执,握着周蜜的手站起来附和说:“不对,我刚喝了两杯酒,大概是醉了。”
  不想再在这里跟他们杂缠不清,她转身欲走,回头见他们立着未动,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又说:“怎么,难道同学聚会你们几个就打算在这里讨论我为什么头晕?”
  以前同学吃饭,只要有海子在,陆婉就能少喝了许多酒,他对她的照顾从来不作任何避忌。
  可现在,她毕竟是已婚,不管他们之间如何清白,这中间到底还是隔了另一个男人。作为高中同学里最早结婚的人物之一,席上当然会有人不断地恭喜她,说她嫁了个如意夫君,又得了个有前程的好工作,如此云云,说得多了,她便想,或者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明明生活是那么地千疮百孔。
  没有人为她挡酒,她再不喜欢这杯中之物,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自觉就喝得多了。
  酒这种东西,其实也最怕习惯,一旦惯了,再不济也能喝上一些;再喝多一些,起初还觉得很难下咽,到后头,便成了凉白开,毫无滋味。
  饮酒有如饮水。
  同学聚会,长的是年龄,记的却是过去,明明都已经沧海阅尽,却只提那些青涩过往。有男同学饮酒壮胆,大叫着某一个人的名字表白他以前不敢也不曾有过的表白:“啊啊啊,我那时候居然暗恋了她那么多年!”
  所有人都在笑,笑脸暖暖尽是亲切的纵容。
  然后就有人拿海子跟周蜜开涮:“海子,你跟周蜜喝一杯啊,你们也算是老情人了,难道老情人相聚就光看着的么?”
  “对对对,人家都表白了,你们呢,也得表示表示吧?!”
  海子这人,除了有海量的肚皮,还有城墙厚的脸皮,再加上人来疯的性子,当下也不推托,拍一拍掌压下了众人的起哄声笑道:“那我们喝了是不是你们这些当年暗恋人的家伙今日里都表白一番啊?”
  “好好好。”这回换来叫好一片,男的兴奋女的脸红。
  唯陆婉坐在一旁怔忡地笑,她是真的醉了,当看到周蜜盈盈起身和海子举杯对酌,恍惚似又回到了那年帮海子过生日的时候,她面红耳热地坐在陈乐天旁边,听到有人起哄:“交杯酒交杯酒!”
  全场陡然安静,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拍着手在叫,不由面红耳赤,困窘非常。
  想来是谁都没想到一向安静不擅起哄的陆婉也会来这一着,醒过神的众人齐齐鼓掌跟着大喊:“交杯酒交杯酒!”
  情势迫人,海子挠挠头,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笑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居然也敢跟我玩这套?!”
  周蜜也是娇羞一笑,灯光掩映下,螓首微垂,真正是艳若桃李,娇如春花。
  陆婉在众人的轰笑声中退了出来,在洗手间里吐得肝肠寸断。
  她不擅饮酒,今日已达极限,不过说来也怪,虽然身体极度的不舒服,精神却很亢奋,就像一个没有痛感的人,看着自己的胳膊在火里烧,居然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或者这便是痛极之后绝望的放纵?
  她倚在墙上,闭目假寐。
  “要不要吃点这个?”
  是唐毅。
  她微微睁开眼睛,摇头:“给我一支烟吧。”
  他顿了顿,收回手还是抽出一支烟给她。男式的香烟,对并不擅长于这些的陆婉来说实在算不得是好东西,她也并没有抽,只是点着了,看它在指尖一点一点燃尽。
  “真是难为你,这么晚了还待在这里。”陆婉转动手中的烟,漫不经心似地开口。
  “我和海子是很好的朋友。”唐毅看她一眼,很平静地解释,“而我和你,也算是校友,只是你们进校的时候,我离校。”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海子家里,看你们的照片。他那人表面上看过去,很多情,其实很重唯一,他的相册里几乎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你,没有你的他全部都不要。”
  她想起在唐毅的车里那张刻满了同一首歌的CD,是她迟钝,这世上还会有谁那么固执,因为喜欢而顽固地只听那一首歌?他当时说是一个朋友送的,他以为他说的是她,没想到却是他。
  可是,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海子心里的唯一。
  她从没有爱过海子,因为知道他不合适。
  也许这便是为什么他从来不对她表白,也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她。
  她曾以为他们互相了解彼此熟悉,可原来他做了许多事,她不了解也不熟悉。那么多年的朋友,他们是站在不同的彼岸看对方,以不同的眼光。
  唐毅的声音继续徐徐响起:“那时候他说,你在他心里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是唯一一个让他不敢追求的,我看不得一向率性的他这样婆婆妈妈,所以,当时便同他开玩笑,说此生如果遇到你,必勾引你。”
  她抬起眼睛,唐毅的目光很平和,既无后悔也无玩笑。
  这便是他接近她的全部事实吗?
  陆婉苦笑:“我也看不得这样一本正经的你,这些解释,都没有必要。”
  有人过来,她把烟塞回他手里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问:“对了,以前你曾劝过我,说有些人我斗不过,我想知道,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目光里有令他心悸的哀伤,还有隐隐不忍灭失的希望。
  唐毅突然觉得难过,他摇摇头:“没有。”
  “哦。”她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便够了吧?比起他的有意勾引,他的无意陷害更让她难堪。
  其实,和生活的残忍比起来,有时候,爱情仅是一道伤痕里的小创伤。
  时间总会将它修复,人们也会慢慢遗忘。
  海子到底是好酒量,都喝那么多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坚持要送她回家。
  陆婉也还好,吐过几次虽然身体轻飘飘的没有力气,但总算清醒,这样玩得太晚又一身酒气,她想着还是回娘家的好。
  海子一直把她送到楼下。
  两个人一路闲扯,只临分手时他才突然说:“你跟陈乐天还有联系么?”
  陆婉怔住,慢慢摇头。
  “他要出国了,明年春。”
  “哦。”她应,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深黑的皮鞋,晕黄的灯光投在上面,泛起寂寞的影。
  海子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个习惯是当年跟周蜜学的,就是看不得她这样一副受气的小媳妇样:“行了,不说他,你过得好吗?”
  她抬起头,表情轻松了些:“嗯,还行。你呢?”
  “我老样子。”
  “又找了多少个女朋友?”
  他叹口气:“没有,因为我懒,而且也再没找到个像你一样会帮我追女孩子的朋友。”
  陆婉扯了扯嘴角,经历了今天晚上的一切,她觉得他们之间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明明他这会在笑,可是她却觉得很难过。
  海子并没有解释他和唐毅之间的对话,他只是云淡风轻似地提了一句:“那个,唐少就是只大灰狼,爱恶作剧,他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别介意。”
  “和你一样的坏习惯,是么?”
  “呵。”海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睨她一眼,很无辜地问,“我很坏么?”
  陆婉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又扯了几句,海子挥挥手:“夜了,很冷,你早点回家,找时间我们再好好聚聚。”
  她应了。
  两人相视笑笑,他又说:“我还没有恭喜你结婚了……恭喜了啊。”
  “谢谢。”
  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海子又再挥挥手:“进去吧,冷。”
  “好。”她点点头,踌躇了会正想转身离开,他却又叫住她。
  “陆婉?”
  她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办呢?你都结婚了,可我突然还是想抱抱你。”
  她只顿了顿,伸出手去先抱住了他。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是熟悉的故人气味,这种拥抱形式重于内容,两人都只虚虚做了个样子便即分开。
  “照顾好自己。”他在她背上轻轻一拍,再看她的神情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淡然,“我打算回这边工作,所以有什么事,还是和以前一样,记得来找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边走边向后面的她挥手。陆婉一直站在那里,深冬寂寞的街道,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老了,想当年读书时她住得最远,一帮男男女女晚自习后被他赶着兴兴轰轰地来送她回家,一路高歌吼叫,惊得连月亮都会探头出来好奇地观望。
  那或者,便是青春的力量。
  他急得跳脚时虽然仍会骂她,高兴的时候还是想抱抱她,可是,分别得太久,彼此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不同的际遇,再相见,难免就有几分怅然和小心。
  时间,是药,也是伤。
  海子的身影终于渐渐隐去,陆婉叹一口气,回头慢慢往家里走。或许因为醉酒的恍惚,也或许是因为心里存了事,她并没有留意前面,却在转角处差点撞着了人。
  她吓得慌忙跳开,扶着墙站稳了却发现居然是祥子。
  他整个人都隐在光线之外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

  纷争 
  “你怎么会在这里?”陆婉一手抚胸,惊魂未定地问。
  “我还正想问你呢。”祥子走出一步,路灯下他的脸阴晴不定,“我妈说你大病初愈这么晚也没回家,差我出来找你,没想到你不是不舒服,原来是会情郎去了啊。”
  陆婉这才想起她忘记给家里打电话了,她本想解释,可祥子的语气让她很不舒服,因而皱了皱眉,冷声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然后头也不回径自上楼。
  没想到祥子也不回去,一路缠到她回家。因是在娘家,陆母又早已睡了,不得已陆婉只好忍了他的百般挑衅,只不理他。
  她顾自寻了衣服想去洗澡,他像个门神一样立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她:“那个男人是谁?”
  她突然就来了气,他这会倒好意思来质问她了?!
  “一个朋友。”她漠然地应,想推开他去洗澡间。
  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怒喝道:“朋友,朋友会半夜里搂搂抱抱?!”
  他真是莫明其妙!
  陆婉急了,低吼说:“你小声点,我妈在睡觉!”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他并不以为意,扬声一直逼问到她面前。
  他扭曲的面孔让陆婉倒抽一口凉气,和海子的关系她要如何解释?以外人看来,本就暧昧,若换了是平常男人,若她和祥子的关系再好一点,她或者会考虑说说这些前因后果,可是她这些天头脑一直就很乱着,郎婷说的那些往事,以及那个莫明其妙突然跳出来的春风路的第三者,没有哪一件事不在刺激她打击她,她哪里还有好心情来应付这个已先自犯了错的男人?
  她把手上的衣服丢开,试图抽出被他攥得发痛的手腕,奈何他抓得太紧,她只好放弃,忍耐地看着他说:“我说了只是朋友!”
  “朋友就可以抱你吗?嗯,是不是在回来前你们根本就已经上过床?!”
  “李祥!”陆婉受不了地喝断他,“你不要太过份了!”
  “我过份,我过份你就可以给我带戴绿帽子吗?我要是今天不来,你明天是不是就要跟着他私奔!”
  他的话越来越过份,也越来越难听,又气又急,无奈之下,陆婉张口咬住他的手指。
  祥子痛呼一声顺手一甩,“啪”,一个利落而响亮的巴掌落在她脸上,顿时就起了一个大大的红手印,整个人生生被打倒在地。
  她抚着脸,只觉得又痛又气,酒精在胃内翻腾着直是想呕,她咽一口气,咬着牙冷冷地说:“李祥,我不想同你吵架,这是我家,我更不想吵醒我妈。你先回去,你要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明天我全部都告诉你!”
  “我现在就想知道,你他妈的背着我在外面干了什么?!”祥子怒吼,不管不顾一拳砸在门上,嘭一声平地惊起巨响。
  陆婉闭上眼睛,父母二十几年来争吵打骂的场景像惊悚片似地浮上脑海,她心里忽尔掠过一丝悲凉的情绪,是谁说的,子女随父母,难道父母的婚姻不幸福她也就一定会步上相同的老路?!  “你说啊?”祥子像是受不了她的沉默,欺身上前,抓起她丢在床上,然后紧紧压在身下。
  陆婚想挣脱,换来的却是他更凶狠和野蛮的征服,她觉得既愤怒又绝望,他以一种她从没见识过的粗鄙嘲弄她:“他是不是也这样把你压在身下,你从来在我下面像个僵尸,是不是只有别的男人才能让你兴奋?!”
  这些话居然那么熟练地从他嘴里蹦出来,他的蛮横无理让她羞恼得只想挣脱,可是她所作的一切努力以及他脑子里不断涌现的关于她出轨的不堪的想象,竟让他莫名其妙地开始兴奋起来,他一边辱骂她一边腾出一只手来开始脱她的衣服,下体的坚硬紧紧地抵住了她!
  意识到可能会来的变态侵犯,陆婉惊恐得大叫,拼命闪躲,根本忘了这是在自己家里,而她的房门大开。
  直到——
  “你们在干什么?!”
  被惊醒的陆母跑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房内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陆婉正以一种可耻的姿式大开着身体被祥子压在身下,上衣半褪,看见陆母,她忍不住屈辱地大叫:“妈妈!”
  搞不清楚状况的陆母还以为他们两个就这样公然在家里调情,忍不住一脸不悦地皱眉:“你们这是干什么,大半夜的还要不要人睡?!”
  “妈,你先去睡。”祥子长呼一口气,不得已放开陆婉,走出来试图支开老人。
  “不,妈妈!”得以解放的陆婉惊慌逃离,却被祥子半路抓回。
  两个人,一个惊恐,一个激怒。
  “好了好了,你们这是怎么了?”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同的陆母走过来护住女儿,“祥子你先放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
  “好。”知道已不能挽回,欲火上升而无法抒解的祥子甩开手,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说,“妈,我来跟你好好说。你知道陆婉今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吗?她在外面有男人,她刚从一个男人床上爬起来!”
  不!有个声音在她心里狂叫,陆婉从来没有这样难堪过,看着祥子扭曲的脸,她从没有这样确信他是疯了,而她,居然,居然甘心情愿被一个疯子如此辱骂作贱!
  陆母震惊地回过头看着她,一脸的不解、难过还有心痛。
  她被陆母的目光被祥子恶毒的辱骂逼得一步步后退,不断地摇头,那因父母吵架而积压在心头的近乎毁灭的情绪一阵阵涌上来,她觉得自己也要疯了,顺手抓起桌上的东西往祥子身上扔过去,哭着怒骂道:“你去死吧!”
  苹果、香蕉、杯子,茶壶,然后是刀。
  锋利的水果刀以决绝的姿态飞出去,划过祥子的腿,有血沽沽地往外冒。
  祥子尖叫着,陆母尖叫着,整个世界尖叫着。
  而她,在这一片尖叫声中恍恍惚惚地笑了,和着悲伤的眼泪和鲜血淋漓。

  决绝 
  陆婉终于递交了离婚申请。
  律师跟着她一道拟好离婚协议后叹一口气说:“你应该等等,你这样,一旦离婚成功,他们可以告你伤害罪。”
  她知道他说的是她那晚无意中刺伤祥子的事情。
  她不是等不了,她只是忍受不了。
  从父母的婚姻之船上逃离,她以为她登上的即使不是永不沉没的铁达尼号,也至少会比他们的要坚硬要牢靠要幸福要平和。
  可事实上,她只是从一块木板跳到另一块木板,同样的脆弱,同样的不堪一击。
  那天晚上,当她扔出那把尖刀,当她看着祥子的鲜血一路洒过她的家门落在那条长长的巷子里,她就知道这段婚姻已永无可能再挽回。
  夫妻纷争,家庭暴力,这让她恨透了的字眼与现实,就那样从她父母那里移手,由她再接着活生生地演绎。
  那一晚上的混乱她永不想再记起。
  “不过,你们没有孩子,你又不要财产,这种离婚说容易也容易,说简单也简单,问题是,就看李家那边会怎么做。”律师继续说。
  陆婉沉默,她也不知道李家会怎么做。
  自那天后,她没有再回过李家。
  倒是从律师楼回去后,陆母静静地听了她的决定,态度很奇怪,她说:“好吧,你大了,我管不了你。”
  却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和你爸打了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了,你们打一次你就受不了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的母亲说,那样子征战一生的婚姻,有何意义?
  而且每每想到祥子外边的那个女人,她便如梗在喉。只要一看到祥子,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那年,她透过门缝看他把别的女人推倒在自己身下。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怨恨父亲,就是因为他的出轨。
  他死了,她难过,但是,她隐隐地更觉得是解脱。
  或者她早就想好了以离婚为退路的,她所做的那些努力与其说是努力还不如说是想掩饰她内心深处越来越深的绝望和悔意。
  是的,她早就后悔了,在她穿着婚纱一个人跑到酒店后堂的那一刻,真就像唐毅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准备落跑的灰姑娘。
  结婚这么长时间,她不断地后悔又不停地检讨。
  周蜜说,那些更好的她们未必等得到,而且就算等到了,也未必就是自己的。所以有时候,能够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便是最好了。
  陆婉觉得就是这句话隐隐把她唤醒了。
  失去陈乐天的时候,她想,好吧,这一辈子既然已得不到最爱的那个男人,就不如寻一份最安适的婚姻。
  可是,这婚姻之船,是如此的残破陈旧,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信心能够坚持到达那一边,更加没有勇气去相信,她和祥子终究会携手百年,看彼岸繁花落尽。
  她只想解脱。
  第一次提出离婚,是贾秀芬严厉指责她伤害祥子的时候,她静静地听她骂了半晌,然后说:“我配不上他,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
  贾秀芬当时就怒了:“你就这样不负责任么,伤了人就想逃跑?我跟你说,没那么便宜的事!”
  李家根本就不跟她协商,最后还是郎婷以调解人的姿态来找她:“陆婉,你要想清楚了,其实你完全可以跟我合作,要知道你如果现在离了婚,根本什么都捞不到,反而白白落了个什么都不是的名声。”
  她鄙夷地看着郎婷,冷冷地说:“我从不把婚姻当作踏脚石,我们追求的东西不同。所以我自己的路我想自己选择,你要如何做,是你的事,我们两个,注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不是故作姿态,她只是真的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深怀歉疚。
  如果当初不是她那么仓促地作出决定,赌气似地离家逃情,也许今天就可以免掉两个人的不幸。
  一旦决定离婚,工作就变得相当重要。
  很多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终于,在律师向李家发出离婚协议后的第三天,她再去上班,黄青春就通知她说院领导找她。
  说了半天,无非就是一件事,她被解雇了。
  吱吱唔唔夸了她半天,最后领导说:“陆婉,我这里有一份关于你的举报信,说你在产室私自为病人作流产手术。你来医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知道这种事的严重性,一旦有了医疗事故,责任谁负?鉴于你以往表现还好,我们也不追究你其他的责任,你先停职一段时间吧。”
  所谓停职,其实是双方都有进退,但于她,这便等于永远的放逐。
  她不知道李家那边是不是仍然希望她放弃离婚的计划,但是,她知道自己已没有再妥协的余地。
  她没有想过再与李家和好,因为不管是祥子还是李家,她在他们身上都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光。
  如斯绝望,何来美好?
  回科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所有人立在廊边只不敢进来,最后还是肖玲,蹭了半晌蹭到她面前说:“陆医生,要我帮忙不?”
  她客气地道谢:“不用。”
  肖玲仍旧天真,看她面目平静地收拾了半晌,忍不住八卦的天性问:“为什么医院要这样做啊?”
  想来她要离婚的事还没有传开来。
  她叹一口气,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苦笑了笑。
  黄青春这时驱开外面看热闹的闲人,进来把肖玲也往外面赶:“肖玲你去准备一下,等会十六床要手术了。”
  看着她磨磨蹭蹭去得远了,这才回头看着陆婉唏嘘说:“你这孩子,我现在才知道,我说你挺聪明的一个人,这又是何苦?”
  陆婉停手,顿了顿:“没想到还是让老师失望了。”
  “要不你还是别太倔了吧,贾秀芬其实挺欣赏你的,又聪明又不多话人也乖。”
  陆婉暗地失笑,她欣赏她么?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感觉到?
  她乖么,祥子口口声声指责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
  黄青春再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大略她是来当说客的,可是,她已无听的必要。
  当初,若她稍稍为她考虑过,便不会帮着隐瞒祥子的病情,若她真的为她作想,今日里自然也不会有她被人举报的事。
  只是,没这一桩,自然也会有别桩出来,以她的实力,与李家交手,注定是一败涂地。
  可能贾秀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
  黄青春说:“陆婉你一定要多想想,不为你家人,也得为你自己,你这样离了婚,想嫁人想找工作你觉得容易吗?”
  她抱着东西正准备出门,闻听此言转过头来静静地打断她:“老师,陈婉华你认识吗?”
  “……她……你怎么知道她?”
  “我在产室作清宫术的病人,就是她。”
  黄青春张口结舌地看着她,陆婉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恶作剧的快意,笑了笑又说:“老师,我谢谢您替我作想,可是,我的婚姻里有第三个人,你说,我还怎么去继续?”
  出了医院,那一股子伪装的坚强终于无法抵挡内心的失落与脆弱。
  她抱着一纸箱东西,茫然地走在深冬寒冷的街上,快过年了,律师问你为什么不等到年后再说?
  年关年关,新年于别人是万家团圆,于她,或许只是日历上许多天里的某一天,要说不同也只是被人特别加注了某个符号。
  而且以前,她总是最怕过年,在别人的欢声笑语里,往往争战之后的父母就把她和晓波孤独地丢在一边。
  今年这个年,她是被人抛弃还是自己将自己隔离?
  她已经被停职了,她不知道为了报复李家还会作出怎样的事来,唐毅常说她孤勇,也许他是对的,她决定了的事总是如此冲动不管对错也绝不转圜。
  可是,她也不会后悔。
  她在广场上坐了好久,寒冷空旷的大坪地上,有孩子在放风筝,七彩的蜈蚣伸着密而长的腿慢慢飞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不由自主地仰着脖子追望,就像追望一生当中永不可得的某种幸福。
  手机响了很久,她一直没有接听,断断续续有短信进来,她也没有看,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直看着风筝断线后飘得毫无踪迹,再一点一点看着日光散尽,天色渐至黯淡。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陆婉起身欲走,这才发现自己已是四肢冰冷,双腿发木,才站起来又跌了下去。
  怀里的纸箱应声而落,她倒没有真的摔倒,半路上有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她。
  她怔怔地抬头,竟是唐毅。
  寂寂寒冬,只他的手温如暖阳,就是那笑也不如往常的调侃,隐隐含着暖意。
  她迅速地抽出手,顺势坐下去,勉强笑道:“你怎么会在这?”
  唐毅的眼神因她的动作黯了一黯,蹲下去一边帮她收捡散落一地的物品一边说:“我路过……要我送你吗?”
  “不了。”想想现下的情势,她只有委婉拒绝,“有朋友会来接我。”
  东西收好,两人相顾无言,顿了顿他说:“那好,我先走了。”
  行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忽尔格外认真地说:“知道你要离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很高兴。”
  她像是呆住,怔怔地看着他笑笑离开。
  到家已是很晚,屋内很热闹,晓波和陆母跟祥子与贾秀芬对峙而坐。
  这阵势,看上去等她已久。
  陆婉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惶怕,说到底她仍是怯懦。打起精神,放下东西挨着晓波坐下,看其她三人都不发一语,她只好尴尬地小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他寒假有兼职,大略是从陆母那里听到了她要离婚的消息,这才风风火火赶了回来,果然,晓波说:“我不太放心,所以还是辞了那工作了。”
  他又长大了些,面貌渐显粗犷,身材也变得强壮,昔日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子,隐隐已有大男子的气势了。陆婉略略心定,看向对面的贾秀芬母子,顿了顿还是问:“妈,你们怎么来了?”
  “很好,还记得叫我一声妈。”贾秀芬冷笑,“你这样伤了祥子我们不计较也就算了,不过是说了你两句,至于找律师上门么?”
  “妈,我……”
  “好了,你也不用说什么了。只要你以后安安份份好好地跟祥子过,你做了什么我们也不追究了,你跟那律师说把案子撤了,明日搬回家来。
  她就是这样,以为说了这番话就是给了她天大的恩情,陆婉摇摇头:“对不起,我找律师不是一时冲动,那天晚上伤了祥子后,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们结婚这么久了,总感觉磨合不到一起去,所以,与其这样吵下去,还不如就此分开吧。祥子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更体贴他的妻子。”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了?”
  她点点头。
  贾秀芬气得胸口一堵,干脆也不看她,眯着眼冷冷地看向陆母问:“庆家母,你说呢?”
  陆母垂头,她心里矛盾得要命,既不想放弃这门好亲事,又害怕女儿重蹈自己的老路,嗫嚅了半晌,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反是晓波受不了地抛出一句:“离就离吧,反正你们这么好的人家也不怕李祥他找不到老婆!”
  他这句连讽带刺的话一出,陆婉都暗暗皱眉,平日高高在上少给人顶撞的贾秀芬就更是气得当场跳脚,声色俱厉地问:“陆婉,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她唯有沉默。
  “好,很好!我今天就打开天窗跟你说亮话了,在我们李家,还只有我们不要人家的份,从来就没有人家甩我们耳光的份!我们今日这样低声下气来求你了,你既然不领情,就不要怪我们做得太绝!李祥,我们走,从今天起,你就当没这个老婆了!”
  “我不要,我绝不离婚!”自她进来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祥子闻言叫。
  “啪”!看自己儿子如此没有骨气,贾秀芬毫不留情地甩他一个耳光,怒道:“你就这点出息么?!”
  那一个巴掌,打得各人心头俱是一惊,祥子就更是委屈,他怨恨地看了陆婉又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起身冲出门外。
  屋内三人看着洞开的房门默了半晌,最后陆母叹一口气说:“祥子还是很舍不得你,你这又是何苦?又不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以前我也觉得这家人很傲慢,祥子也不懂礼数,可人家毕竟对你还不错,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就要离婚,还不如当初不要结了,免得丢人!”
  说完,陆母似是心灰意冷,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起身回了房。
  陆婉坐在那里,只觉得心里苦涩之极,晓波拍拍她的手,一把揽过她说:“姐,没事,我挺你。”
  她伏在晓波已经日渐宽厚的怀里,自小至大,弟弟总是陪着她一起难过的那个人,不论她做什么,也总是毫无疑虑地站在她这一边。
  “晓波。”她轻声叫,“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离婚?”
  他揉揉她的头发,心疼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很不好。”
  眼泪存了那么久,终于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

  忏悔 
  哭得累了,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再醒来她就势睡在沙发上,身上披了一条小毯子,晓波在厨房里烧菜,从没正经煮过一餐饭的他被油烟熏得呛咳不已。
  见她醒来,他远远地扬着勺子在里面喊:“姐,你先坐会,今天让你尝尝我做的处女菜。”
  她不由得笑笑,弟弟青春阳光的笑脸扫去不少她心里积压的阴翳。正想过去帮他,口袋里的手机提示有短信进来,她打开,惊讶地发现居然未接来电有数十个之多,短信几乎爆满。
  电话和短信,最多的还是唐毅的。
  他的短信一条条看过来,尽是:“你在哪里?”
  她心里忽尔一动,想起他找到她时坦然平静的表情,他说他只是路过,可事实上,他找了她一个下午。
  陆婉不是傻子,那么多的短信和未接电话,无一不表明了他当时的焦灼、急切和担心,那些暗藏在他眼神底下的感情,她并非读不懂。
  可是,她如此情境,该情何以堪?
  “姐,你怎么了?”晓波端着菜出来,看着呆呆的她疑惑地问。
  “哦,没事。”她回过神,仓促地起身逃开,“我去叫妈妈来吃饭。”
  一餐饭,久未相聚的一家三口,却吃得异常沉默难过。虽然有晓波在努力地插科打诨说他做的菜如何如何,陆母仍只扒拉了两口,然后就回了房,留下她们两姐弟面面相觑。
  她也没什么精神,可好歹晓波是第一天回来,帮着收了碗筷陪他聊了一会他学校的事情,家里如此惨淡,她倒希望晓波不要回来。
  他已经受够了父母争吵打骂的苦,她实在不希望他接着还要看尽姐姐婚姻里的全部不如意。
  但不管她如何避免,该来的总是要来。
  先是律师打电话来,说李家怀疑她骗婚,骗去了近十万的礼金和几十万之巨的物品,甚至还有偷盗李家财物的嫌疑——据李家统计,数目将近五十万,也就是说,如果她要离婚,首先得对李祥和李家进行赔偿,数目的天文的——一百万。
  这笔天价赔偿款没震到她倒先把陆母吓得要命,一百万,只怕她辛辛苦苦攒一辈子也未必能出来这个数,然后瞒着陆婉去跟李家求和,让对方千万百计先忍段时间再说,并保证会让陆婉回心转意,这样一做,间接上,几乎变相承认了她们骗婚的事实!
  陆婉是最后得到这个消息的,她当时脑子一懵,差点想就这样死了算了。
  她回家,陆母还一直对她碎碎念叨,看着晓波在,她很想忍住,但最后还是受不了地顶了一句:“妈,你要是真为我好,就不要再去找李家谈任何事,你不是说我的事让我自己做主么?”
  “你做主,你做主有用么?当初一声不响就应了人家的婚,今天又闷不吭声就说要离婚,你结婚才多久?半年啊,你这样,人家能不怀疑你骗婚么?骗婚就骗婚吧,可钱呢?一分钱没看到不说,我还倒贴了不少嫁妆钱!”
  是的,就是这句话,当初是她自己做的选择,所以过得再不好她就该忍了下来,所谓的打落牙齿和血吞!
  金钱,一下子把亲情变得如此面目狰狞。
  她哀哀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妈,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现在更想你可以支持我,你何苦要这样一直纠着不放?当年,若不是你一直不原谅爸爸那一次的过失,他又怎么会那么早就去逝?”
  话一冲出口她就后悔,这句话,她压在心里好多年了,就如同她当初问陆父为什么不干脆离婚一样,都没能忍住而说出来伤了人。
  果然,陆母闻言脸色顿时惨白如纸,震惊地看着她,喃喃道:“好,你现在是怪我了是吧,你是怪我害死你爸爸了是吧?说来说去这么多年还竟是我错了?!”
  她一时情绪失控,哭天喊地,宛若就是当年和陆父炒架的重现,陆婉只觉得既难堪又难过,晓波想劝,可是最终也是受不了陆母的胡搅难缠,皱眉说:“妈你讲讲道理,姐她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那她是什么意思?她不就是在怪我么?是不是现在和祥子过得不好也怪我们没带好头了是吧?我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这一辈子,男人不疼,儿女不爱,我活着为了什么我?”说着说着就要往阳台冲,他们越拦她越有劲。
  陆婉眼见阻不住, 跪在地上抱住陆母的腿,哭着大叫:“妈,我求你了,你不要逼我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我心里也苦啊,我不喜欢祥子,我觉得自己再勉强下去我会疯的!妈我求你了,你安安静静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你,爸爸的死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逼死他的,其实是我一直都没有原谅他,一直都恨他,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她趴在地上,一直流泪,最后一句话说完几乎痛彻心肺,决定和祥子结婚的时候,陆父曾试图找她谈话,要她再考虑清楚,至少先了解祥子这个人再说。
  可她那时是真的恨极了,口不择言地说:“爸爸,如果我不幸福,那一定也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给妈妈,给我们以幸福。”
  说到底,是她在恨他,她以她的婚姻以她的痛苦终结了父亲最后一丝赎罪的愿望,才让他最后郁郁而终!他最疼爱的女儿啊,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在她说出那样的话后,他再没有好好跟她说过一句话。
  这些话,再说出来,何等难堪,何等的大逆不道!
  陆母看着她,晓波看着她,她觉得就连天上的父亲也在看着她,看着她可耻地悔恨地痛哭流涕。
  而现在,她居然开始怨恨陆母了,就在这一刻,她忏悔着的同时突然明白,为什么过去的日子她怨天怨地怨父母,从没有怨过自己?
  如果说,是陆父的出轨造成了他们一家生活的不幸,那么现在,则是她消极的态度,是她盲目的决定,最后才酿成了她自己她家人这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人生。
  原来,婚姻之船最后会沉,总是她自己最先戳了最大的那一个洞。
  
  意外 
  李家所说的那些指控,要应对并没有什么难度。
  所谓的骗婚根本就不成立,给陆婉的聘金仅是一张银行卡,每月存取有限,银行一查就能清楚她到底用了多少,聘礼物品像戒指、项链等等等自举行仪式后陆婉也基本再未戴过;所谓的怀疑偷盗就更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证据,哪怕就是说一亿也没人会理的。所以跟律师商量到最后他建议说:“大不了你把那些东西退回去,你要回你的嫁妆,他们拿回他们的聘礼。”
  可惜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李家完全不作任何协商,仅提出唯一的条件是要离婚可以,至少赔偿五十万。
  律师通知她这个结果的时候她跟晓波正往家里搬菊花,要过年了,不管生活如何,应景的事该做的仍然要做。
  她看了一眼在阳台上摆得热热闹闹的母亲和弟弟,转身走到房内和律师商量:“那您的意见是?”
  “没办法,如果你真的主意已定,就只有上法院起诉,但现在快过年了,就算法院受理结果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出来,那还得看李祥愿不愿意离。”
  她心沉了一沉:“那如果他不愿意呢?”
  “如果他坚持不离婚,而你又没有双方感情确实已经破裂的证据,法院十有八九是不会判离的,当然,你也可以在法院判决生效半年之后再次起诉离婚,那么离婚的希望就有蛮大。”
  她一下懵掉:“那么这得花多长时间?”
  “如果起诉两次,可能至少明年一年都纠缠在这官司里,所以,陆小姐,你要想尽快解决,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找到对方婚姻中存在重大过错的证据,比如说他有没有吸毒、实施家庭暴力,重婚或者至少跟他人同居的事实。”
  陆婉眼角一跳,想起郎婷告诉她的住在春风路小区的陈婉华,可是严格来说,她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关于李祥和郎婷的纠葛毕竟事已多年,熟知内幕的不多,李家要是坚称陈婉华只是一个和他们关系特别好的亲戚,哪怕她就是亲自将他们堵在门口只怕也是枉然。
  而且,她不知道李祥为什么不离婚,他明明并没有爱上她,结婚半年多,他对她的冷漠不会比她对他的少。
  “姐,是谁的电话?”
  她抬起头,看着进来的弟弟勉强笑了一笑:“张律师的,花摆完了么?”
  晓波垂头仔细地看着她:“不好的消息么?”
  叹一口气,想想这种事迟早是要给他们知道的,早说还可以让他们早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要起诉。”
  普通如他们,一听到要上法院就直觉地认为事情很大条,晓波也如是,皱眉问:“会很麻烦?”
  她站起来,拍拍弟弟的肩:“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麻烦,李家是好面子的人,指不定也不会捅到法院上去,所以你也不用替我担心,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姐,我信你。”晓波微偏了头在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可是,我怕你一个人扛着太辛苦。”
  陆婉忽然觉得眼热,当年一直要她攥在手心里事事替他考虑的弟弟居然懂事了。她曾经怨恨着长大,因为长大要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可这会无比感激成长,因为它,她才能感受到缺失已久的亲情的依恋跟可贵。
  他握着她的手,他的骨节不知不觉已变得强壮有力,她能感觉到那里传给她的温暖与勇气,晓波的声音微有哽咽:“姐,我挺恨自己的,以前一直以为你嫁了就好,这样我走了你就不用一个人受爸妈吵架的气,更不会一个人躲在家里偷偷地哭,所以你要结婚我巴不得立刻就把你推出门去,也不管那个男人能不能给你幸福。现在你有事了,我更是什么都帮不上你,只能陪着干着急。所以,姐,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坚持,等着我再长大一些。”
  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捂住嘴以避免自己哭得更大声,无语凝噎她只能点点头。
  有弟如斯,夫复何憾?
  她有什么理由不能坚持,还有什么难关会过不去?
  与此同时,在他们看不见的门外,震惊之极的陆母涕泪交加地倚在墙上,也只这一刻,她是真的后悔了,那么多年的怨恨与执着,她伤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自己最爱的亲人。
  悲伤无以复加,她的人生从何此开始,一败涂地至此?
  她一把跌坐在地上,响声惊动房内的陆家姐弟,陆婉放开晓波跑出来,吓了一跳:“妈?!”
  陆母满脸是泪,大睁着眼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甚至于更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手脚麻木,突然的不听指唤。
  “妈,妈,妈你怎么了?”
  “妈——!!”
  陆母的病来得猝不及防,是急性脑血管病,传统也称是脑中风。
  不过一路检查做下来,结果还好,程度并不算严重,精心护理之下仍有恢复到生活自理的可能。
  就是要住一段时间的院,里里外外的,初初那几天陆婉忙得脚不沾地,又急又怕,直到情况稳定了才稍稍把心放回肚子里一些。
  回头想想,不过几天时间,竟有不堪回首的感觉。最绝望的时候甚至会想,大不了这婚就不离了,以换取母亲今后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健康生活,可隐隐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她不能如此轻易就放弃今日坚持的结果,以自己一生的幸福做赌注。
  可是祥子真的就不能给她以幸福吗?第一次她怀疑。
  “姐?”晓波轻轻推推想得失神的她。
  陆婉回过神。
  陆母已然睡熟,他示意她出去说话。
  走廊里很冷,她仔细帮弟弟整了整衣领,他刚从外面回来,一张脸冷得像冰一样,她伸手捂住他的两颊:“冻坏了吧?”
  “还好。”他笑,双手覆上她的手,“姐的手好暖。”
  顿了顿,他又说:“姐,你累吗?”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婉好笑:“怎么,有话要说?”
  “家里是不是快没钱了?”
  她一愣,晓波早已不是不懂人事的孩子,这几天的她焦躁不安悉数都已被看在眼里,叹口气,她柔声说:“瞎想什么呢,妈自己有保险。”
  “姐,我从来都是信你的,可现在你自己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妈这个样子以后还不定要费多少钱。你一个人……”说到这里,他咬住唇小声补充,“要不你去找海子哥吧?他人那么好,幸许能帮得上你的忙。”
  什么时候,晓波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她身边这样一个朋友的力量了?也许是海子找他说了什么罢。陆婉苦笑,却面对如在绝望中求希望的弟弟也不好太明说,只得应承道:“有需要我会的。只是,晓波,你要明白,人活着,难关总是要自己去闯过的,有谁可以没有条件没有目的地一帮到底?只除了自己最亲的亲人。”
  “我知道。”他垂下头,一脸难过,“我就是怕你太难了,而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
  她心里酸酸的,却仍然伸手勾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很坚定地笑了笑:“如果你一直支持我,理解我,我总相信,只要我们活着,天总无绝人之路的。”
  她握着他的手,很用力很坚定,在这种时候,他不能泄气,否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撑得下去。
  而不放弃。

  谈判 
  傍晚的时候陆婉回家做饭,是照着前日唐毅给她的方子做的肉菜汤,五星级酒店里的中式做法,不油腻,但够味道,这令不能吃油辣煎炒菜的陆母很是喜欢。
  他是和唐糖一起过来的,手上提了一盒菜,说是中午吃饭顺便带的。期间也极少说话,好像真的只是陪他姐姐来看望她的职员,不多说一句也不多看一眼,总能保持恰如其份的礼貌与周全。
  他大抵也是知道她现在正处于极敏感的时候,不比海子的莽撞,屡屡让她拒也不是受也不行,只好干脆明说道:“我不想给人误会,所以暂时我们还是少联络吧。”
  却想不到他倒负气地来一句:“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不过就是想帮帮你!”
  她不由得失望,这么多年的朋友,她真正需要什么,他从来没有懂过。他不知道他此时的帮助无异于陈乐天的陡然出现,会同样令她难堪也令她为难。
  她希望他们会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共享快乐但是不要分担痛苦,否则她不知道有一天,他会不会真的怨恨她的不知好歹,而最终令关系变味。
  在最绝望的时候,在她想摆脱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将她救赎,不管他是以什么名义。
  在这一点上,她不想承认唐毅与他不同,但是他硬就是跟他不同,那么窝心的体贴,到临走来抱她手上的唐果时方漫不经心似地提了一句:“对了,那菜还保着温,伯母试试要是喜欢吃的话,你可以问我姐要做法。”
  周到而客气,没有一个人怀疑,就是唐糖,闻言笑着白了他一眼说:“搞那么麻烦做什么,你直接写给她吧。这菜我吃过,肯定好吃,陆婉手艺好,伯母你以后要让她常给你做。”
  他便拿出纸和笔,细细写了递到她手上,笑得格外温和:“虽然费点时间,但其实很简单,配料也不需多,最适合伯母现在吃。”
  她接过来,心下一动,为他的用心。
  就是现在,再想起来,陆婉仍旧感动非常。敛敛心神,她决定让自己停止这无谓的想象。后日就要过年了,陆母仍要再住一段时间的院,虽然已暂时没有瘫痪的危险,可说话仍旧不太利索。
  看来今年这新年注定要在医院过了。
  菜还未出锅,电话便响了起来。
  惴惴接过来“喂”了一声。
  “是我。”那头传来贾秀芬的声音,单调平板,不辨喜怒:“我在医院路这边的咖啡厅里,你过来一下吧。”
  她微微一滞,贾秀芬并不是服软的人,上回那样决然而去,今日再找她,不会又有什么事吧?
  却又不能拒见,如果可以,她自己也想最好是能和祥子平和分手,如果闹上法院,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只怕到时候谁也无法掌控。
  所以,给晓波和陆母送饭过去,她寻了借口出来,果然就看见贾秀芬和祥子坐在路边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因是新年将至,玻璃上还张贴着喜庆庆的大红福字。
  他们两个穿得也很喜庆,贾秀芬是华丽丽的唐装棉袄,祥子她则没大仔细去看,只觉得中山装式样的衣服不让他显老,倒是格外称头了些。
  她一时有些尴尬,闹到现在这般地步,她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揣度了又揣度走近去只好点点头说:“新年好。”
  然后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雾气缭绕里,三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贾秀芬审视她半晌这才清了清喉咙说:“本来这些话打算等出了年才找你说的,不过你妈妈突然生病,你这段日子要冷静也该冷静够了,不想看着你太辛苦,所以今天就约了你来谈一谈。”
  陆婉顾自垂着头轻轻搅拌手中的咖啡,面上虽淡定如常,心底却是颇觉难受——这屋里太暖,她那因为照顾母亲而受寒生了冻疮的脚指头正抽抽地痛。
  她没有反对,贾秀芬就继续说了下去,冠冕堂皇的话讲了一堆,最后归纳起来却只一句:“到现在,你还坚持要跟祥子离婚么?”
  “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现在只有我们才可以帮到你,祥子这人虽然表面上看着很冷淡,其实人相当恋旧,你要是肯回心转意,从此以后踏踏实实跟他过日子,我还是那句话,过去谁对谁错我也不计较了,你妈妈的病我们会帮着养好,甚至是晓波,我们都可以保证帮你供他到大学毕业。”
  陆婉不是不意外,上回他们那样气势汹汹地离开,她以为双方已难有转寰,没想到此时她还会如此心平气和地来找自己谈。
  如果这就是诚意,撇开她们以前的恩怨纠缠,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和她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所以她抬起头,看着贾秀芬说:“我知道你们其实还很关心我,可是,我想得很清楚,我不爱祥子,他也不爱我,我曾经认为婚姻没有爱情没有了解日子久了总是会有些其他的感情在的。可是,妈,你信吗,我真的有努力过,但是,不知道是我做得不够还是别的,我总觉得我和祥子之间有一堵墙,无法靠近也不能推倒,所以,与其这样一辈子不快活地相处下去,还不如给彼此一点自由,重新……”
  贾秀芬冷笑,不自觉扬了声音:“努力?才半年时间你就敢说你有努力去试过?”
  她默然,眼睛的余光看到祥子在听她说完那一段话后脸色陡然变得有点怪异,他看着她,呆呆地,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不能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突然插话:“妈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和她谈。”
  如此粗鲁而没有教养,贾秀芬微微皱眉,可看他神色又是一脸的执扭,谁知道她若不从他还会发什么浑账火出来,只好忍了又忍,口气不悦地道:“那我在那边等你,陆婉你自己也好好想想。”
  等她走得远了,祥子看着她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我不在乎。”
  陆婉一惊,抬头望着他,表情迷惘,根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我不在乎!”他重申。
  这回轮到她失色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完全不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咽了口口水,喉结陡地跳了一跳:“我妈说要我再等等,可是我等不了,他们认为我贱,我没出息,我认了,可是我就是不想同你离婚,我不会离的!”
  肯定地说完,他定定地看着她。
  陆婉目瞪口呆,她做错了什么还是她做对了什么,以至于让他如此死心踏地?他明明爱的不是自己!
  她滞了滞,苦笑:“你这又是何苦?”
  “我记得你有句话,既然是沉沦,就一起跳入苦海。”
  她越加震惊地看着他,这是她QQ上的签名,因为少上网也因为没发现有哪一句话比它更适合自己眼下的心境,所以一直没改过。只是,什么时候他居然看了她的QQ而她不自觉?
  看见她的样子祥子笑了笑,脸上居然掠过一丝悲凉:“如果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有人陪总比自己一个人熬着要好。”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陆婉却只觉得寒气陡然从四面八方挡无可挡地浸进来,她环抱着自己,仍是冷。
  他这是干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么?
  她没来由地有些难过:“你的日子没有那么糟,你可以去找更好的,好好生活。”
  祥子皱眉,她默了默,试图作最后一次努力,柔声再劝:“祥子,其实我们可能都犯了错,所以就不要再一错到底了,好么?”
  他看着她,目光有些冷然:“我没有错,而且没有我你会活不下去,我知道你现在快走投无路了。”
  那么自信的语气,陆婉摇头失笑:“不,只要我活着,我就相信一定会找到路。”
  祥子闻言,一向呆滞的脸孔慢慢扭曲:“你找不到的!”
  他生气了,她于是干脆沉默,这样谈下去,多半又是无果而终。叹一口气,她拿起包起身告辞:“我先走了,有事情律师会帮我联络你的。”
  他突然越过桌面拉住她的手,不提防之下她被扯得站立不稳,失重中只得用另一支手努力地撑住桌面,手下得太急,咖啡杯被碰到了,滚了几圈后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立马引来不少观望的目光。
  她又气又急,微微怒道:“你要干什么?!”
  他不理她,也不说话,只更加用力地想把她拉过去,要知道她和他现在可是隔着整张桌子!陆婉手被扯得生疼,整个身子几乎都伏在桌上,这种异常不雅观的姿势让她相当窘迫,劝阻无效,急怒之中她只得低喝说:“你不要发疯了,我知道你根本就没疯过,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更加想离开你!”
  “你说什么?”
  她干脆豁出去了:“你知道你后来吃的药是什么吗?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一种,而是我从医院买来的维他命!你装成减药后情绪容易失控,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要挟你妈妈,然后麻痹你自己!所以如果你是男人,就承认你以前犯下的错误,去跟他们说,你想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不是这样拉着我!”
  祥子抓得她更紧了,胸脯急剧起伏,目光意外且凶狠,完全一扫以往的呆滞模样。
  陆婉突然有些后怕,她居然猜对了?看到贾秀芬闻讯已往这边走过来,忙压低声音放缓语气哀求道:“你放开我,我一定假装不知道。”
  他却并没有放她,直到贾秀芬走过来一点一点试图掰开他的手。
  “你们这是怎么了,祥子你先放开她!”
  陆婉这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失措的表情,也许她只是怕祥子突然在公开场合失控?所以她一边努力想拉开两人一边埋怨地瞪了她一眼:“你这又是哪里惹到他了?!”

  无题 
  送他们离开,她这才发现手腕早已是绯红一片,他固执起来真的相当可怕,难怪这么多年来居然可以伪装得如此之像,连行医多年的贾秀芬都无法分辩。
  就是她自己,一直也只是怀疑,直到中秋夜里,她居然吃惊地发现,祥子不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是看他想不想控制。正是出于这种怀疑,她才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偷偷换了他的药,将精神控制药物换成普通的维他命,若非这样做,或许她也会以为他精神有问题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但,换药后并不知情的李祥非但病情没有恶化,反而越加显露了他可以自控的另一面,陆婉才基本可以确定当年他之所以被送进精神病院“疗养”,一定是另有隐情。
  到郎婷说出那些往事,她才隐隐探知了部分真相。
  也许,她其实是不小心猜中了全部事实,所以祥子才会那么激动那么可怕。
  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样子激怒他们,实在是有违她的本意,可事已至此,要如何才能挽救?
  也许是那天她和祥子的纷争很不巧给认识的人看了去,这次之后没多久,关于她要和祥子离婚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各色八卦甚嚣尘上。
  就是她的律师元宵还未过就口气很臭地打电话问她:“你和祥子之间有第三者?”
  她不知道如何说。
  律师当她是默认,跺脚说:“这些事你就不该瞒着我,现在据说李家那边有你出轨的证据,一旦你起诉离婚,他们就会告你骗婚和重婚,到时会相当麻烦!”
  陆婉几乎晕掉,她重婚,还骗婚?
  说了半天,鸡同鸭讲,律师干脆挑明:“那个叫什么海子的,难道他们传的有误?”
  她哭笑不得:“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我可以找一百个人证明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她只觉得无可奈何,难怪那天海子打来电话莫明其妙地跟她说:“我倒希望那些传闻是真的。”
  他倒是不怕她的生活不够乱啊!
  怔怔地呆在原地愣了半晌,这些事情,该不会还有后续吧?
  人家说离婚的事一旦扯到法院去,只怕什么鸡毛算皮的小事,哪怕是夫妻之间最见不得人的私隐也会被无限放大了说出来,想起来就有些头皮发麻。
  可是她偏没有多时间去关心这些事,陆母要出院了,复健的事还得做好,虽然目前情况不错,但脑中风这种病最怕的是会有第二次。
  所以她不能不处处小心。
  让晓波收拾东西,她瞅着人少了些就去办出院手续,再转回来陆母的病床前多了一个人,鲜衣红裙,短发长靴,从背影看,无限的风姿绰约。
  她和晓波正在说着什么,似是有所感应,陆婉进来的时候她回头。
  陆婉看着她,不是不惊讶,虽然世道多变,但她从来不知道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个词也可以用在婚姻失败的中年女子如陈婉华身上。
  想起初次见面时她促狭地笑着说:“你不会以为祥子瞒着你在外面有女人了吧?”
  那时的陈婉华,一头利落短发,看上去神彩飞扬,坦诚从容。
  后来是在医院,她白着脸说她自己买了药,偷偷把孩子流掉了。
  那时的她,尴尬为难,令人心碎。
  而现在,她站在她的面前,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皆无愧意。
  她已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时间和磨难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眼睛里写满风霜,尽是凌厉。
  可那些,都是魅力。
  因此当陆婉尴尬无措时,她还可以优雅从容地站起来说:“陆医生,听说伯母病了,我来看看她。”
  宛若她们很熟似的。
  一句话消解了其余人的疑惑,当是她老友似的,陆婉突然也就心定了,她并没有愧对她什么,所以心虚是全然没有必要。
  两人在医院外面的花园里吸着冷气谈了许久,再回来,晓波将所有的物品都已打包捡好,陆母穿戴整齐半倚在床上将手缩在被子里取暖。
  “姐,她谁啊,你同学?”
  陆婉不知道如何解释,漫漫应了一句。
  “你同学怎么会叫你陆医生?”
  她一怔,戏谑地狡辩道:“叫我陆医生怎么了?要是以后你当上了银行行长,我也会叫你一声陆行长。”
  晓波点点头,笑:“也是,我当行长了姐你也不用辛苦上班了,直接做我的家庭医生得了。”
  “行了啊你,一看就是贪官的格,我看你还是别当行长了,让妈去乡下寻块地,你去种红薯吧,免得有牢狱之灾了我们还得替你操心。”
  她是一时嘴快,想到什么说什么,陆母就不同,还是新年,说这话算是犯了忌讳,当下就脸有不悦,因为中风面部有些僵看上去就更是格外严厉:“说什么呢,没点吉利话!”
  两姐弟吐了吐舌头,快手快脚拿了东西准备出门,这件事总算是揭过不提。
  当天正是元宵,街上热闹非常,扶着陆母避过一群乱放烟花的小孩子,正想打车,远远却看到唐毅的车驶过来,唐糖抱着孩子坐在前座,近了开门走出来说:“总算赶上了,今日过节,很难打车的,我让唐少来接你们。”
  “这多不好?”陆母客气。
  “没事,我这也是举手之劳,倒是伯母以前你可没少帮我的忙。”
  说话间唐毅已下车来接过晓波身上的行礼搁后座放好,到家后唐糖似有话对她说,陆婉只好让晓波先扶陆母进去,唐糖把儿子扔给唐毅,帮着她提了东西在后面慢慢往回走。
  “我前几日才知道你要离婚的事。”她突然说。
  陆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老实讲知道你要离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很高兴,所以,我就不说什么同情不同情的酸话了。”
  她一副我就挺你的模样,只陆婉听得微微一怔,想起在广场上,唐毅找到她,最后也是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忍不住回头,他正抱着唐果站在巷子入口处,隔得远了,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目光里隐隐传过来的热度。
  以前她总以为他们似乎谁都知道祥子的不好因而难保不是怀了看好戏的心理。而且自她决定要离婚以来,知道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赞同,她其实自己也明白,以后她过得好,人家或许会夸她一句到底还是有本事,若是过得差了些,只怕他们的口水就能淹死自己,谁说不是自找苦吃的么?可这会,听唐家姐弟不约而同地这样一说,她心里顿觉一暖,眼眶不自觉就有些红:“谢谢你。”
  “我就一直觉得李祥配不上你。”
  她默然,耳边听得唐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也觉得你现在提离婚为时尚早了些,其实你大可以再耐心等一等,等到对你最有利的时候。”
  陆婉一怔,最有利的时候?
  “你现在离,只怕要受很多刁难,李家的势力远比你能想象的大,所以陆婉,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总以为离婚很容易,却没有想到没有孩子的婚姻想要离也是这样的难。
  唐糖长叹一口气:“其实你很聪明,就是人太弱,这倒和以前的我很想象,或许这也就是我对你一见如故的原因吧。”
  她默然,两人一时都显得无话可说。只到家里,唐糖才用重新热络起来,交待陆母要注意这个小心那个,陆婉立在一边,想起她原先话里无可奈何的失落,看她现在这个样子,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虽吃过那么多苦,但很显然,生活的磨砺于她,算是已经过去了。
  而于她,却才刚刚开始。

  官司 
  元宵一过,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摆上台面,律师白天就打了个电话给她,说是调解失败,只能上诉到法院。
  明日就是上法院递交诉讼的日子,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律师问她有没有证据要补充。
  她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陈婉华的事来。
  其实那天她来找她,为的也不外是这一桩,就是不想自己因为他们离婚而被牵扯出来。
  她起先说的很委婉,陆婉还以为她是来帮着游说她不要离婚的,所以冷眼听了很久,直到她说:“其实祥子还是很爱你的。”
  她不是顶刻薄的人,可听到这里再忍不住,不由得冷笑一声说:“真是劳你费心了。”
  她既那般不坦率,她自然也就不需要浪费精力跟她虚以应付。
  想不到她却再度叫住她:“陆婉!”
  她回头。
  “对不起,你是个好女人,我本不想伤害你。”
  好女人,她忽然想笑,冷淡地开口:“伤害?我的事情好像与你无关。”
  陈婉华微微一滞,顿了顿乞求地看着她:“我们能好好谈谈吗?”她慢慢地开口,似在想应该如何措辞,“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要同你抢祥子,以前是年轻不懂事,虽明知不可为但一定要为,可现在已明白我和他,永远都没有可能了。”
  她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她态度一变陆婉也跟着心软,缓了缓口气说:“我要离婚只是我和他的问题,真的与你无关。”
  “我知道。可是有些话我还是得告诉你,也许这次我是不该回来,可是我真的是,快过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当初他们逼我嫁的是什么男人!要不是郎婷,也许至今我仍然活在水深火热里……”
  “郎婷?”
  “嗯,她其实不姓郎,本名叫陈红玉,和郎家的女儿郎玲原是同学,后来郎玲出车祸去世后,她和郎家关系好,他们就认她作了养女,她这才改名为郎婷。你应该也知道,她嫁给李家是为了什么,说实话,我不想再跟她一起。毕竟,李家虽然对我不仁,可我却不能对他们无义。”
  “我不否认,祥子曾经对不起我,当初要是他再努力抗挣一些,而不是因为怕事就被他家里逼得躲进医院去,我也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楚。可是,他毕竟恋旧,我回来了,他虽然不爱我了,却一心一意想把我以后的日子安排好,陆婉,祥子其实也是个好人,他只是性格太懦弱,不知道如何反抗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看得出,他其实是真的喜欢上你了。这段日子我们在一起,他会自觉不自觉地提到你,他常常说,你给他一种很安定很安稳的感觉,有一天他甚至流着泪跟我说,他是注定对不起我了,可是他不想再对不起你。”
  “所以陆婉,再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
  再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陆婉也不停地问自己。生活是如此的艰难,父亲去逝,母亲染病,弟弟还要读书,就是她自己,也是刚刚失业,如果离了婚,所有这些都必须要她一个人来面对。
  她不知道自己扛不扛得过来,会不会像晓波所要求的那样,等到他长大,等到他的肩膀足够硬朗来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可是,不离婚又该如何过下去?不该撕开的面皮都撕下了,陈婉华说祥子爱上她了,其实未必,她想起他曾经梦呓似地说:“小婉,我怕我会辜负你。”
  或许,在他心里,其实早已有了选择,他爱的是陈婉华,可是他知道他们不可能,他不爱她,但他更明白,如果她留在他身边,她一定会努力护得他周全,替他着想,全心对他。
  所以,他爱上的,只是她给他的那种感觉,安定,还有安稳。
  要过下去也是未尝不可以的,但陆婉总觉得隐有不甘,如果这一次她回头跟祥子和好,她不知道此生是否就只能绑在他身上了,毕竟这种勇气不是随时都能有的。而更重要的是,在她心里,终究还有一点微薄的希望,想好好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如果相夫教子便是一个女人全部的人生,她也是想找一个肯疼惜自己会疼惜自己的男人。
  爱情,从来不是救赎,她也不相信,婚姻可以将祥子救赎,她连自己都救不了的时候,又如何可以去救他人?
  她不想做圣母,她只想做一个平凡地过日子的女人,有自己的坚持也可以有自己的梦与理想。
  这样想着,豪情又渐渐涌了上来,也许,生活再难,路途再窄,总有她可以挤身过去的空间。
  她是做足了定会拉长战线的准备,可官司却进行得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顺利。
  头一天出庭的时候,贾秀芬并没有去,倒是有一大帮看上去顶无关紧要的亲友陪着祥子一起,外面还有许多明着或暗着的长枪短炮。
  晓波去上学,陆母身体不好,她是一个人打车去的法院,却没想到在门口竟遇着等她已久的周蜜。
  她摸着她的脸笑笑说:“傻妞,我陪你一起好不?”
  陆婉那一瞬间特别的感动,她算是幸运的吧,在最无助的时候总有朋友陪在身边。垂眸藏起眼里的泪意,她问:“你怎么知道是今天?”
  “别忘了,我大小也算是一公务员,这是多大一块地啊,转个眼消息就满天飞了。”
  是的,消息满天飞,真真假假的都有。
  周蜜挽着她的手进场,因有了她,好歹她看上去才不会太凄惨。
  坐定了,她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对面,祥子坐在被告席上,多时不见,他很明显瘦了下来,就连脸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
  他定定地望着她,眼祥空洞有如凝滞。
  她没来由一阵难过。
  她的律师开始宣读诉状,其实是很简单的官司,案情简单得他都没多少话讲,但李家却在辩论环节里准备了几十页超长的证人证言,归纳起来无非几点,一是她陆婉脾气暴躁爱施暴力,甚至持刀伤人,二是她不知检点红杏出墙多次与男人勾勾搭搭,三是自她嫁进李家后,放在家里的财物多次无故失踪,所以他们提出反诉,要求离婚可以,但必须赔偿祥子精神伤害费五十万元。
  她一直沉默地听着,这些熟悉的词却陌生的语言。只在律师宣读一个叫张清灵医生的证言时让她微微吃惊,张清灵,她有认识这个人么?听下去她才知道原来那次下乡遇见唐毅,她不是一个人先走了,而是亲眼看到她和唐毅离开。
  但她的证言里却没有提到唐毅,只说是在下乡义诊期间,曾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她努力地回想,那时遇见的张医生,她总觉得年轻爽朗,却想不到李家到底厉害,连她也都能给挖出来。
  她们只是短暂的交集,一面之缘,所以被出卖陆婉也不会觉得顶难过,反觉得很荒唐。
  李家这样做,到底想证明什么?
  时间在律师单调的声音里无限拉长,她起先听到那样被无端端指责时还会心绪起伏,到后头竟似麻木似的,由得他们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所以,最后法官问她有什么要说的,她只说了一句,她说:“我承认我有错,所以我就是想离婚。”
  她不过就是想离婚。
  那一句话,说得无限疲惫也无限沧凉,事后周蜜说:“当时听到你说这句话时我都突然想哭。”
  多么决绝。
  或者也就是这样,祥子最终放弃,李家花那么多精力所作的努力只是愈加证明了他们婚姻的死亡程度,于婚姻无补,于五十万元更无补。
  因此第二次开庭只是走了个过场,法官再来调解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同意离婚,不再有任何条件。”
  贾秀芬当时也在,他身后的一众亲友团闻言脸色都变得相当难看。
  只陆婉,心头立时一松,差点落下泪来。

  尾声 
  最后一次去李家,是搬回属于她的东西。
  还算公平,她拿回她的嫁妆,他们要回他们的聘礼。
  一切都交割清楚,像做梦似的,梦里再繁华似锦再曲里婉转,醒过来,她仍旧孑然一身回到原点,空间未变人事未变,唯时间已过心情不同。
  她一个人进的李家,作为撑场,周蜜拉了海子还有还有其他的一些朋友在外面等她。她的东西并不多,所谓嫁妆,无非也就是几件衣服,李家为她置办的她一件都没有带走。关上房门离开,她没有回头。
  却在转角处看到祥子,他倚在圆滑的大柱子后面望着她,面无表情,像个被掏空了的木头娃娃,过往那些扭曲的变形的愤怒得五花八门的表情不过是她的想象。
  心里微微有些酸,想起从律师手里接过判决书的时候,他看着一脸轻松与坦然的她说:“离婚官司是没有输赢的。”
  的确,婚姻之争从来没有输赢。
  可于她来说,不论胜负,总有重生;于祥子来说,这场婚姻带给他的,是否就只有伤痕?
  所以,李家的那些指责,她一句都不想去反驳,因为本是她错,不喜欢却接受,不情愿却仍然选择了这个男人。
  对祥子,她没有恨,只有抱歉。
  她脚步微微一滞,停了下来。
  “陆婉。”他开口说话,声音沉而哑,“当一个女人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是不是他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还是错?”
  “我放你自由,可是,谁给我自由?”
  她再次被他震动,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终于出了李家的大宅子。
  大门阖上的那一刻,有砂罐子从楼上落下来,隐隐约约听见贾秀芬在骂:“早知道娶回来的是这样一个扫把星,把我们家搞成这个样子,当初就不应该看在她还有那么一点用途的份上,让祥子费了力气去娶她进来!”
  她总算明白以她的身份轻松进得豪门的真相,只是她已不知道究竟在贾秀芬眼里,她的“那么一点用途”指的是什么。
  她也不想再知道。
  周蜜从车里出来,帮她拿了东西,望着她身后厌恶地说:“老太婆摔那破罐子这是什么意思?”
  破罐子破摔,送破鞋出门。
  这是民俗里最恶毒的诅咒,诅咒她此后一生不得幸福。
  她知道,但是她没说,只无力地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走吧,离开了,还有什么不能被原谅,还有什么不能被遗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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