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未再:没有烟总有花

(2010-07-06 10:45:09) 下一个

  一
  蓝宁结婚才三个月,已经开始嫌弃礼拜一。
  但她依然能够坚持一些习惯上的坚持,譬如说每天清晨的晨跑。
  关止在她出门之前爬起来上厕所,睡眼尚惺忪,还能记得着嘱咐她:“带一客生煎回来。”
  新婚丈夫喜好面食,她很了解,原因无他,婆婆三番四次耳提面命。
  蓝宁厌恶礼拜一之其一,源于此。
  婆婆王凤常在周末拜访新婚夫妇住所。本周末,保姆方阿姨请假归乡照顾即将生产的儿媳,蓝宁被抓了一个单,受到王凤严格操练,将四室两厅两卫两百平米的房子做了一个全面保洁。
  累得她今早依然仿佛伤筋动骨,劳累至死,若非一贯坚持的坚强意志,绝没可能爬起来。
  她狠瞥关止一眼,对方毫无知觉,又爬回他的KING SIZE大床继续闷头大睡。蓝宁只好又随手捎带上钱包。
  清晨的空气很是清新,她绕着小区跑了两圈,到健身中心做了两个深呼吸。有老爷爷打太极拳,她也跟着摆了两个云手跨步。姿势摆得很标准,老爷爷向她赞许微笑。
  这样运动下来,还是精神短视力差,蓝宁相当无奈。
  她买了点心回到家,再给自己做上班前的妆点,用隔离霜遮瑕膏粉底液和粉饼武装好,终于能够再出门。
  蓝宁厌恶礼拜一之其二,即是因为其一,她在礼拜一的精神短视力差,会应付不了措手不及的意外,只能活生生被彗星撞地球。
  礼拜一是事故多发日,正如司机松懈之后常会导致车祸,司机过分紧张也会导致车祸,不管是不是司机的错。
  蓝宁抵达公司,助理文秀先行倾前,使眼色给她,她一眼就见部门内资深销售主管程风正端坐格子间凝重等她。
  蓝宁的太阳穴开始暴跳,她的第六感一般会比较准。
  程风比她年长,资历也老,开口坦率直白,没有什么拐弯抹角。他问:“小蓝,凭什么我们这条线要把学校机关和化妆品让出去?”
  蓝宁一头雾水,还不太明白。
  文秀在旁解释:“蓝经理,今早罗总的邮箱发了销售计划和分红标准,您——自己看吧!”
  蓝宁的老板罗大年习惯学习外资企业,事无巨细,全部以邮件方式告知属下,号称贯彻无纸化办公环境。公司上下早养成了大清早就开邮箱收邮件接受圣谕的习惯。
  蓝宁暗忖,他俩这一副模样,看来有些事态颇不寻常。她是个不见缘由不下结论的工作态度,先说:“我先看一看邮箱。”
  文秀推着程风出去,把空间留给蓝宁。
  若是平时,蓝宁会泡好一壶茶,再打开邮箱,将重要邮件浏览一遍,而后在记事本上记录下今日需要完成的项目,一天的工作就此开始。
  但今日,她没有此闲情逸致,也颇有些心急火燎的态度,先打开了邮箱。
  蓝宁的邮箱里,置顶标红旗的有一份上周自总经理罗大年邮箱发出来的全年业绩表。
  里头记载了她上一个年度最好的成绩,即是拿下国内饮料业翘楚“美达”集团旗下的功能性饮料“力达”的新产品上市项目。仅仅这一单项销售额便完成了她全年指标的百分之五十,在公司内所向披靡。
  可以在“时间维度”这间公司内取得优异成绩,蓝宁会带着一种期末考试领到奖状的喜悦。
  这一份荣耀,从来都是由罗大年在年后春茗晚宴上公布出来,如今提早发布,颇令蓝宁遗憾,仿佛荣耀也因此打了一个折扣。
  但此时,蓝宁没有心思顾及于此。
  重要的另一封邮件是昨晚凌晨三点发出来的,看来罗大年在大半夜仍有着工作的好精神。做营销人,就需要有铁人般意志操练自己。蓝宁当然更不敢怠慢,将附件中的EXCEL表格打开。
  这是一份开春后新一年度的项目分配计划和分红公式。
  程风所说的便是去年还划在她这一组名下的几间学校和日化企业,在此张表格内,已经归入主攻银行保险条线的罗曼那一组。此外,还用红色的标明是希望今年争取的客户,蓝色的标明是今年需要维护的客户。
  红蓝分明,看得蓝宁先是一股浊气从下腹升起来,不由握紧鼠标。
  今年她这一组名下的项目并没有因为重新划分而减少,因为红色部分有所递增,其中还赫然列着去年未能争取到业务的两间大企业——开中高端连锁餐厅的“景阳春”和国内生产儿童车的名牌企业“童梦”。
  而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下面的分红公式中,百分比少了十个点,销售指标却同去年持平。坐在咨询公司销售这一岗位多年的蓝宁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难怪程风的面色难看至此。
  她几乎是立刻就起身,径直进了老板罗大年的办公室。
  罗大年四十出头,身材一直维持得如同二十五岁,可惜头顶的睿智“地中海”未能沧海变桑田。
  他正在喝咖啡养早晨精神,看到蓝宁进来,并不意外,倾了倾身子,原来有备而待,且还先发制人。
  “小蓝,今年的大环境恶劣,形势紧迫,需要你的体谅。”
  蓝宁面对老板,心平静气又简单直接道:“老总,我们能够明白这样的经济大环境。但是在不公平的环境下面,接受新的任务,我们感到很为难。”
  罗大年点头,神色也凝重,他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下属争取,而我却是需要对整个公司负责。蓝宁,切莫说不公平,虽然你需要牺牲两个行业,罗曼那一边已经全军覆没,而且你们的销售指标是一样的。”
  蓝宁依旧据理力争:“学校的项目一贯列属正常收益,从不会受任何影响,我们一组一贯维护得相当不错。”
  “故此,我才希望你能够更加体谅,提携同事,团结一致,共度难关。”
  蓝宁一下哽住,她不可置信地望住眼前的老板。
  她进入此间“时间维度”整整七年,老板罗大年几乎等同她的半个老师,对她就算没有知遇之恩,也有数教之谊。
  前年擢升她为项目经理,更是多加倚重,才能令她大展拳脚。远的不说,便是去年几个大项目,他们也是有商有量,通力合作来完成。就拿“美达”的项目来讲,他们可算是胼手胝足了,最后击败了知名4A,大大为本土营销业争得一口气。
  如今不过才半年多时间,老板却轻描淡写用“共度难关”四个字来打发她。稍一念及,蓝宁简直有一股莫名凉气自脚底透到心头。
  罗大年摆出些一贯有的可亲又幽默的神气,对她讲:“我们公司的正常收益,仰仗的是这一块牌子。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同一个屋檐下,你浇水还是他浇水,还不是一样?”他站起来,拍拍蓝宁的肩膀,“今年这种情况少赚一点没关系,回家叫老公多包几个红包就什么都有了。”
  他是这么慈眉善目地讲这一番话,最后又加了一句:“你手里的这么多客户,像‘美达’,还不都是时维留下来的?小姑娘嘛!肚量大一点,不要这么霸道。”
  他的话音一落,蓝宁被那个名字震了一震,先是一呆,头脑别转不过来,斗志忽减,无法反驳,几乎是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坐回自己的格子间,文秀把分配给企划部的项目拿来给她签批,她一一签好,文秀还伫在一边未走。
  蓝宁奇怪,这位助理自大学毕业便入公司,迄今两年,算是自己一手培训出来,很是通晓自己的脾性,此刻停留,也必是女孩有话要讲。
  果然,文秀小心翼翼这样开口:“蓝经理,‘蓝筹股’里有些是岳平川公司的老客户。”
  “蓝筹股”是项目列表中蓝色标注的部分,岳平川乃业内出了名的著书专家,出经管营销书籍比吃大白菜还容易,天下信徒无数,为媒体热捧对象。
  罗大年提及此人,总有一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愤恨表情,他们做了经年的竞争对手,最早可追溯到学生时代。蓝宁之所以知之甚详,全因岳平川开的那间“一马平川咨询管理公司”另一位合伙人正是自己的丈夫关止。
  文秀一讲,也就点到即止。
  但蓝宁一听,心念也一紧,突突一跳。便先做不甚在意地把手一抬,遣她出去。
  这其间关系复杂,礼拜一的她为免头疼,也无心力,实在不愿意去细究。
  罗大年的秘书发出一封信通知,终于通知晚上搞春茗活动,地点就定在公司隔壁的川菜馆。
  诺大办公室,马上有同事在格子间之间窃窃私语。
  “前年在金茂,去年在古北的日本餐厅,今年却定在川菜馆。”
  有人学习九斤老太的腔调:“一年不如一年。”
  罗曼自她的格子间内走出来,同事们便就闭上嘴巴。
  蓝宁正要喝茶,看她笔直走来的方向正对着自己,便先停手。
  罗曼走到她的面前,颔首礼貌地笑一笑。
  她同蓝宁,一个是金融条线的项目经理,一个是快销条线的项目经理,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起头的一两年金融事业如火如荼,在销售业绩上罗曼压着蓝宁好几头,蓝宁跟进的项目重生产,企业发展势头好,这两年渐渐赶上了。
  尤其是去年,大环境影响力无穷,罗曼的销售额才是蓝宁的三分之二,且蓝宁还未刚才的这段事故中缓过劲来,故先不选择和她谈公事。
  但罗曼却先开口:“海啸一到,波及无辜无数。”
  蓝宁明白她的意有所指。她的客户,大多上一年年底就开始砍伐预算,决定今年过冬。
  罗曼从来是骄傲至极的一个人,因为接触的客户也是各行内最最精细的,她便训练出自己细致到一丝不苟的业务态度,从业务技能衍生到自身妆容和表情。同事们私底下叫她“玉瓶娘娘”。
  今天的“玉瓶娘娘”面色镇定,也是层层化妆品勾画出来的精致玉容,但或许用粉饼时候下手狠了一点,面目略嫌苍白。看在蓝宁眼里,不是没生出一星半点的恻隐之心。
  她安慰说:“也许第二季度一切都会好转。”
  罗曼点头:“希望如此。”
  不知何故,罗曼在她这处小小停留了一阵,后来竟同她聊起昨晚的电视节目。蓝宁昨晚未能看电视剧,但闲扯两句还是在业务范围内的。
  罗曼说:“昨天在财经频道看到景阳春餐厅做广告,还真有行业能在这个关口这么滋润。”
  蓝宁微笑:“说明小老百姓的生活照常。”
  罗曼讪讪讲了一句:“蓝宁,景阳春的项目真该拿下来,今年是指望不上现金牛了,也许这一两年都没办法翻身,还是传统行业保险。”
  蓝宁自嘲:“是我技不如人,实在遗憾。”
  罗曼就手点了一支烟,幽幽吸两口,吐一段漂亮的烟圈,才讲:“所以有个老公靠着,多好啊!外面再大的风雨也打不着你。”
  说完夹着烟,施施然离开。
  企划部的女经理方珉珉就坐隔壁格子间,同蓝宁闲聊甚是方便。她见罗曼走远,对蓝宁笑笑,蓝宁也笑笑。
  方珉珉说:“无辜之人必有有辜之处。”
  蓝宁没作声,方珉珉也就说这么一句,即刻转头做自己手头的事情。
  罗曼做销售,雷厉风行,资源调用丝毫不退让,好几次因为逼着企划部全力配合其一线销售赶提案而同方珉珉起过争执。蓝宁的风格则是销售前期亲力亲为完成提案,后期与方珉珉配合无间,为其减轻不少负担。
  两相比较,个人自有态度。
  且,公司里谁都知道罗曼是罗大年的侄女,故而当初是她接盘金融和保险这两只现金牛业务。
  蓝宁不是没有生过怨言,曾对大学同学兼好友严宥然玩笑:“私营企业嘛,再专业,也抹不开皇亲国戚的面子。”
  但罗曼工作确实努力认真,且有实力。蓝宁承认自己确有些嫉妒和不服气。
  严宥然当时笑她:“那你干嘛还待着?国际4A多好啊!你这么热爱广告事业的话,哪里不能去?”
  蓝宁不做声,严宥然也没继续往下说。
  想到严宥然,下午严宥然就来了电话,风风火火问:“嗨,跟你确认一遍,今晚的同学聚会你来不来?”
  蓝宁正好开着FOXMAIL看着罗大年秘书的通知,想了下,问道:“都谁会来?”
  严宥然快人快语说:“除了陈思,其余都是友好同学。”
  她一一报了下名字,蓝宁一听,严宥然果然有其大学时代学生会文艺部长的风格,这个同学会简直是把系里一干如今风生水起的同学都约了一个齐全。
  严宥然还嫌不够,问她:“你们家关止来不来?他以前可是咱系的一号系草。”
  这下蓝宁皱眉头了:“我问问他,但我可不担保他来不来。”
  严宥然笑她:“你们怎么结了婚还这样?一点不入戏。”
  蓝宁问:“入戏?怎么个入法?唱《牡丹亭》还是《西厢记》?”
  把严宥然糊弄得笑起来,这头挂了她的电话,便拨一个电话给关止。
  他那头背景声音“哐哐”响,似乎在哪间工厂里,可见未曾在家中当日睡大仙。但蓝宁也无心多问他到底在干什么,直截了当就说:“晚上有同学聚会去不去?”
  关止问:“你的?我去干嘛?”
  蓝宁“哼”一声:“爱去不去。”
  关止那儿似乎有事,急着挂电话:“地址发我手机上,看情况。”
  这一晚的大学同学聚会,严宥然俨然是花了大功夫了,选的地方是从三十年代屠宰场改建成现代前卫主义创意园区的1933里头一间时尚餐厅。
  到场诸人一交换名片,蓝宁觉得以此婉言谢绝了今晚的春茗宴,也算值得。
  如今的同学会,老早成为老同学混迹社会,各取所需的最佳社交场所。
  大家热烈交流,严宥然在旁叹气:“怎么越来越觉得同学聚会带着一股子市侩味儿?”
  蓝宁则表示理解:“同学们互相帮助嘛!”她翻一翻手里交换的十几张名片,“没想到陈思升的这么快,周秉鑫这个木讷佬会到日本杂志社当行政经理。”
  毕业近七年,人事变迁,已不可用当初目光去度量。许多同学也在改变,也有一些没有变的。
  早在大学期间便与蓝宁严宥然等谈不太来,生性刻板严谨的舍友陈思依旧还是不合群,虽然她如今已经任职《消费导报》副主编。
  陈思获知蓝宁的工作近况,用怪异又严厉的目光审视了她一番,问:“‘力达’是你们做的推广案子呀?”
  蓝宁见她反应奇怪,便静待下文。
  果然陈思是有下文的,她犀利地问蓝宁:“‘力达’的原料你们考证过吗?”
  这个口气冲了一点,蓝宁莫名所以,但职业习惯的厚脸皮让她能够保持笑嘻嘻的面孔对这位老同学说:“我们可不是卫生局的,也不是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
  陈思却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蓝宁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在气氛活跃的现场讨论严肃的事情,显然不能算合群。她三两下岔开话题,只是对陈思反常言行略作思考,随即又被另一位同学吸引过去。
  那一位叫周秉鑫的同学,正到处询问取经,因他手里正有一个项目。
  周秉鑫介绍:“我们公司日本那块的大老板祖上热衷收集文物,很想在本地搞一个文物展,一方面给公司做做宣传,今年这样经济形势,杂志往文化方向靠会比较靠谱。”
  蓝宁问:“是不是需要办一个展览?日本人做推广一贯细致,你们在国内不准备发展发展?”
  周秉鑫讲:“现在业务不萎缩就不错了,大老板哪里还会增加投资。这个展览准备找国内公司代劳,不过他们要求很高,既要有文化底蕴,又要有现代风格。钱不是问题,他们家上两代都是做银行的,有的是钱。”
  马上有同学笑起来:“这就是资本主义夹着皮夹子又来了。”
  蓝宁问周秉鑫:“一共有多少展品?全部都是中国的展品吗?”
  周秉鑫大致答了一答,蓝宁叹:“他们可真够有钱的,这些东西都能搞的到。”
  两人一来一往就说了老多的话,蓝宁自觉终于找到今晚最大的价值点。
  同学会一直闹到差不多九点多才散的场,众同学吃饱喝足之际,也是蓝宁同周秉鑫谈拢并生出合作意向之时,他们在老建筑门口再次互约时间,还留下手机号和MSN,又寒暄几句。
  直到严宥然对蓝宁叫:“蓝妹妹,你老公来了。”
  关止开的是一辆奇瑞前两年产的AMT精英型QQ银色款,在黑夜里就像袖珍小兽,慢吞吞驶进这里。因为前头是辆银光灿烂的迈巴赫,让“小兽”也跟着狐假虎威分外招眼。
  人还没出来,这边正在道别的同学们已经刷刷先对他的车行了注目礼,待看到“小兽”洞门一开,上头下来的是玉树临风,面貌俊秀的熟人,这边的老同学差一点都要惊呼了。
  关止打开车门走出来,一眼钉牢和周秉鑫靠的很近的蓝宁,把两道剑眉一蹙。
  严宥然笑着讲:“关止,你好啊,果然是放不下你家媳妇儿。”
  原本正为他的人从那样的车里钻出来而惊讶的同学们更加惊讶。
  严宥然介绍:“大家还不知道呢吧?关止和蓝宁现在已经是两口子了。快快准备红包,砸向这对新人。”
  于是同学们从惊诧变作沸腾,陈思头一个惊呼:“蓝宁,你怎么嫁了关止?”
  蓝宁斜睨她一眼,把脸色一沉。
  但这分明是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在座各人,谁都知道本系大一的蓝宁和大三的关止谈过一场三个月恋爱。
  那三个月中,关止开着火红火红的法拉利拉着蓝宁在古北兜风,绕到学校门口转了一圈,让他俩坐的那辆车上了口耳相传小道榜头一名。爱车族专门去琢磨过关止的车,都估计这车国内绝无仅有,甚至不曾开出过古北的地界。
  其时,他们俩的恋爱谈的是相当拉风的。
  谁也都知道关止进了学校之后,每三个月换一个女朋友,因此三个月后,关止和蓝宁的分手,完完全全为意料中事。
  谁更都知道,关止和每一任分手的女友都能保持良好的沟通和平静的关系,就是除了蓝宁。
  他们分手之后不久,关止拉着别个女同学的手从蓝宁的宿舍路过,蓝宁蹭蹭蹭跑进宿舍提了一瓶矿泉水出来,兜头朝关止头上招呼过去。
  她还骂他:“你这个混蛋,除了会打小报告你就不会别的了对吧?你是不是男人啊!”
  关止生了一张俊秀儿郎面,像白皮肤时期的古天乐,因为家里娇惯大的,所以少爷脾气也够大,头顶一脸水,气得当场就差点揪住蓝宁实践“好男不跟女斗会吃亏”这条真理。
  当时宿舍阿姨都出面了,劝了这个劝那个,语重心长问一句:“谈恋爱谈到头破血流为哪般?”
  关止当时眉毛都快竖起来,冷哼俩字:“泼妇。”
  一语激怒蓝宁,她一扬手,矿泉水瓶子就这样飞了过去,正中关止的脑门。关止也终于摆脱束缚,冲过去揪住蓝宁的领子。
  后来有眼疾手快的同学拍下照片数帧放到简陋的学校论坛上,冠名为“因爱生恨很无奈”,于是全校师生都欣赏到了这一出因为一场分手引发的暴力事件。
  再后来,男的辍了学,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女的有了新的男朋友,校园从此安静。
  如今在座的同学没法安静,当年连分手都这么暴力的两位,竟然神鬼不知地做了夫妻。他们一时半会无法消化这个事实,就要变成化石。
  反应过来的第一个人问:“几时结婚的啊?”
  关止向同学们笑了笑,不管蓝宁答不答,他先答了:“三个月了。”
  反应过来的第二个人问:“怎么结婚都没叫我们啊?”
  关止扯谎眼睛都不眨,答:“嗨,旅行结婚的,让同学们省红包。”
  于是大家应景地哄笑。这边个个都是混成油条的人,马上摒弃过往,从新开始。他们一一同关止打招呼并恭喜,还说了很多恭维的话,倒是没几个人顺便恭喜蓝宁的。
  关止就站到蓝宁身边,一手搭在蓝宁肩膀上,一手同人握手,两不误。
  蓝宁要翻白眼,还要翻掉他的手,可他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这个人就是这样,从大学开始,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蓝宁想。
  周秉鑫还记得同蓝宁的约定,临走前又多打了一声招呼,关止看在眼睛里头,上车以后便有话讲。
  “你们班那周秉鑫真够朋友的,摆明了要送生意上门。”
  蓝宁心中分明还有点气,把礼拜一从早上到目前存住的浊气借故发作出来,反问他:“你不是不来吗?怎么又有空了,大少爷?”
  关止笑对怒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来了?而且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愿望多热切啊?”
  蓝宁啐他一声,关止看半生着气,腮帮子鼓鼓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过来挠挠她的头发。
  她理短发,一身眉精眼企的模样,但对住客户可以立刻换成一副体贴用心的诚恳模样,因此能把销售做的风生水起。
  蓝宁心里不爽快,拨开关止的手。但关止可不管,又伸过来,偏爱对她发尾须须绒绒的地方下手。
  蓝宁忍不住斥:“你这样驾驶不怕被警察叔叔请进去啊?”
  关止“哧”了一声,讲:“警察叔叔就喜欢盯着宝马和奔驰,谁来管我的小QQ。我是工薪阶层,有多少油水好捞?”
  关止在大学里的时候,开过的名车不少,不管是自家的还是问朋友借的。工作之后再相逢,蓝宁却发现关止竟然能够低调到开QQ。
  关止的理论是:“开QQ多方便,稳定,低调,还不招出租车司机眼红,不怕警察叔叔拖车。而且我上街爱停哪儿停哪儿,从来不用担心有人意图不轨。”
  蓝宁想起来,便说他作怪,关止仍旧我行我素,把QQ开得尤其自在。
  不过对于丈夫的选择,蓝宁即算有想法,也是尊重的,他们夫妻从来各管各事,井水不犯河水。她便不再讲这回事情。
  两人回到家里,蓝宁踢掉鞋子就凑近冰箱上面找即时贴,上头记载着家庭日程,看了之后嚷:“关止,今天是你揩灰扫地拖地板洗衣服。”
  关止骂了一声“靠”,问:“怎么是我?”
  蓝宁一把瘫倒在靠窗的榻榻米上,一身的倦意涌上心头,不肯再爬起来。她对关止讲:“双休日我已经被你妈折腾死了,今天于情于理都得你来。”
  关止无话,挂好了衣服,冲蓝宁讲:“请保姆,一定要尽快请保姆。”
  蓝宁闭着眼睛“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丈夫此项建议。
  她同关止二人,自小都是娇生惯养长大,四体从来不勤,就算五谷再丰,还是会对家事疲于应付。
  关止的妈妈王凤在他们结婚之前即火眼金睛料定这点,且当初反对他们结婚的最大最有力原因就是“他们俩谁能照顾谁啊?丫头连个碗都洗不好。”
  关止的奶奶邵雪瓯从容地讲:“她的厨艺很好,不会饿着关止。”
  后来两个人结了婚,关止大呼倒霉:“还说你厨艺好,三天两天不开火。”
  蓝宁不理他,只是想每天每夜被工作追走三魂六魄,回家还要与家务战斗,实乃人间惨事。她一个人单住时,从来只用方便面对付。
  后来王凤生怕儿子被照顾的不好,领着关家的老佣人三奶奶给她做家政培训,这一培训就培训了整整三个月,最近一个月三奶奶都不来了,仅王凤一人准时驾临,监督她的家政操作流程是否合理有效,令人满意。
  最初蓝宁的妈妈万丽银看不过去,生怕女儿受累吃亏,赶紧拍板给他们俩找保姆。
  三个月下来,蓝宁发觉妈妈的主意实在英明,请来的保姆起码确保了除了周末以外小夫妻悠闲的家庭生活。这保姆真是一份不可或缺的社会分工,就像国产电脑缺少维修点,总有那么些不安全感。
  关止无奈扫一眼蓝宁眼皮底下淡淡一圈青,笨手笨脚去绞了拖把。一路扫出来,蓝宁又打起精神拿了衣物准备洗澡。
  她在洗澡的时候,琢磨了两件事情。
  一件是预备明天还要给周秉鑫一个电话,这是一个可行性很大的项目,能够增加销售额,势必需要争取一番。她不是个做事磨叽的风格,力求速战速决。
  此外还得去保姆介绍所一趟找一个代班保姆,同关止这位根本不会干家务的轮流家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更遑论她已经怕透了周末的婆婆接驾工作。
  蓝宁心里正琢磨着,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关止当着瞠目结舌的她的面前,有条不紊地脱下T恤丢洗衣机里,又脱了长裤丢洗衣机里,最后就是一条内裤。
  蓝宁在莲蓬头下擦掉眼睛里的水,叫:“我还没洗好呢!你先出去先出去!”
  关止笑了一笑:“我都干的一身汗了,你还不让我洗澡啊?”
  说完就把内裤也脱了,往后一扔,挂在洗衣机旁的水龙头上。
  他一脚跨进淋浴区,蓝宁根本没地方退,被他按在已被蒸汽蒸得温腾腾的瓷砖上。
  这么一个角度,这么一贴近,她□裸地感受到他的蓄势待发。
  蓝宁被莲蓬头洒了一脸水,形态非常狼狈,但是努力想要正气凛然,让关止不可侵犯。
  早在结婚之初,他们便有协定,力求做一对现代派夫妻,一人一间房,周末才去关止房里同床履行一下增进夫妻感情的义务。
  因而,她理正严辞对关止讲:“关止,今天不是双休日。”
  关止抱怨说:“双休日的福利我可没沾到,你把力气全给我妈了。”
  蓝宁也要抱怨“这能怪我吗?你妈是本市最佳家政培训讲师,上她一天课,用我一个月力气。”
  关止迎着淋蓬头,是不肯放开她的,猴着她讲:“亲爱的,如果我把我妈的热情打消,你看咱是不是恢复原定计划?”
  蓝宁被洒了一脸水,连眼睛都睁不开,身体的某一点正被关止顶着,他是不打算后退的。她带一点不情愿,哼哼唧唧两声。
  或许关止感觉到了,窝了一点无名火,霸道地吻上来,舌头伸进她的口里,差一点被她牙齿咬住。但他动作够快,缩回来点到她的唇上,轻轻拂扫,缓缓湿润。
  蓝宁的腿也被他强迫分开抬起,他是稍稍退出又猛然进入,然后有节奏的鼓动,再不让她退缩。他的舌头徘徊到她的胸部,有力的吸吮和舔舐,让她全身的毛细血管都要膨胀。
  这种状态叫做秒杀。
  蓝宁就怕关止这样磨着她,拍他扭他,可没多久耐力就耗尽了。关止并不和她废话,用口堵住她的嘴,下面的劲儿却逐渐加重,为了更接近,他索性托起她的双腿绕过自己的腰。
  两人在沙沙水声中粗粗喘着气。
  这一室的气氛十分放荡。
  蓝宁在喘气之后开始昏沉,上面下面,全部都被动。直到最后到达深处的顶点,全身就要颤栗了,扑面的水让她突生一丝清醒,嚷:“不行,你出去,你没戴——”
  但是已经晚了。
  □结束的时候,她才发现他们结合的姿势让大腿酸疼不可抑止。偏关止还压着她,让她伤筋痛骨还不能翻身。
  这一夜过得万分狼狈。
  蓝宁早晨在关止的床上醒来的时候,翻一个身,差点呻吟出来,浑身像被压路机碾过一样。
  而关止一手还搭在她的胸脯下,睡得一个熟透。
  他生得极好看的一个男子,朗眉星目足以形容。但闭着眼睛的时候,眉峰清秀,又别有另一番的俊挺,实在是一位无害美男子,绝对有令睡在身边的女人看得目醉神迷的资本。
  但蓝宁不这样想,她是气从心下起,恶向胆边生。
  她动一动自己还能活动的另一条腿,抓紧了被子,瞄准了方向,一脚踹过去。
  关止从床底下爬上来,冲她吼:“妈的,你踹我腰干嘛?”

  二
  虽然踹了关止一脚,但蓝宁并不爽快,甚至差点起不了床。上厕所时,她看到内侧瘀青了一块,揉了揉酸痛的大腿,并咬牙切齿:“太黄太暴力了,关止简直是畜生。”
  关止进进出出洗漱着装,恍若未闻,还提醒她:“今天可是你值日,早饭啊!”
  蓝宁揉着大腿,越揉越痛越恼火,出去就给关止一个锐利眼锋,可还得沉着气当值,给丈夫烧了泡饭蒸了馒头。
  馒头是关止昨天带回来的,用纸质打包盒装的好好的,是用料精细的淮扬三丁包。这省了蓝宁不少事儿,稍微加工,便打理好一顿早饭。
  她胃口不大,吃了一只包子就饱了,趁还有时间,便给保姆介绍所打电话。
  关止正淅沥呼噜喝着泡饭,听到蓝宁讲电话,便插嘴叮嘱:“千万可得找个会烧菜的,农家菜我吃不惯。不然你给烧去。”被蓝宁白了一眼。
  他这个人其实很挑剔,尤其是在饮食上。保姆做的农家菜死活吃不惯,先前的方阿姨是万丽银精挑细选来的,终于满足了关止的这个要求。
  蓝宁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对待女婿要比对待女儿溺爱的多。她一想,就泛酸,挂好电话,啐一口:“想的美,我是你们家保姆啊?”
  关止揉揉腰,用完了早饭,回到自己房里脱光了换衣服。他一贯不爱正装,中意Comme des Garcons这类低调的牌子,自诩为“低调的时尚男”,没少被蓝宁嗤之以鼻。
  他套好长裤,穿了衬衫又穿好外套,在大客厅的镜子前头打理头发。
  蓝宁正在自己房间的梳妆台前面涂隔离霜,眼角一飘就看见关止在理他的板刷脑袋,她抿嘴嘲笑:“别照了,你现在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走到哪里都能轰动楼上惊动楼下。”
  关止在镜子里瞅她笑,说:“你怎么老涂隔离霜?也没见隔离出什么效果来,额头上还发痘。”
  蓝宁撂起前刘海仔细瞧,还真冒出一颗小痘痘,足可见最近烦恼事情太多,引至内火熊熊燃烧。
  关止还加一句:“我劝你把头发留长了,往后一梳,额头上铁定不生痘。小时候梳辫子挺好看的,非要作怪做成短发,又当不成李宇春。”
  蓝宁拿起遮瑕膏,狠狠抹两笔:“李宇春怎么啦?李宇春这么多人爱呢!”
  关止笑笑,一副宽宏大量不再计较的摸样,让蓝宁就此又要切齿。
  出门的时候,他又嘱咐:“我要个能烧本帮菜的保姆。”
  蓝宁直接想甩他一头毛栗子,结果看到关止的QQ熄了火,他对着方向盘狠狠砸一下,便得意笑了笑,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关止绷着脸,对她挥挥拳头,让她的心理瞬间平衡。
  到了公司,罗大年正拿着亲和的态度同设计部几位男同事在吸烟室里抽香烟,蓝宁路过,只听到他正提当年勇:“虽然我追我老婆那会儿是屡战屡败,我还是屡败屡战,最后我们美院的系花还不是跟了我?这叫小姐怕流氓。” 他顿一顿,又说,“这危机呀,就怕公关。”
  大家哄笑。
  蓝宁想,昨晚春茗效果不错,上下融洽,亲密无间,也算是企业文化的一种表现。
  罗大年此人,有时候待人也算和善和真诚。
  蓝宁点头向他们道“早安“。
  是设计部经理潘华先笑着调侃她:“蓝宁,你可真不够意思的,就惦记着小夫妻春宵一刻重千金,撇下我们老战友。”
  罗大年只是乐呵呵地看着她。
  蓝宁敬一个抱歉礼,俏皮讲:“哪里啊!回家当老妈子的,保姆请假回老家了。”
  罗大年指着她对众人说:“好吧,大家都看到了,婚姻是职业女性的坟墓。”
  这句话被蓝宁自动摒弃,装作没有入过耳朵。她回归座位,开始干正经事。
  先来归纳新业务,昨晚老同学周秉鑫提供的是有利情报,操作得当,完全能够成为她今年的良好业绩。她须握牢。
  她给周秉鑫打了电话,约定进一步详谈的时间。蓝宁照例请他先发一个大概的资料过来,她好先做一下前期的策划。
  再便是分析罗大年给予的清单中的客户,再用粗体标注了“童梦”及“景阳春”。
  两个都是难题。
  “童梦”近些年组了投资公司,战略重点已逐渐转至金融上头,在生产这一块的业务上已甚少做大手笔的营销了,去年招标的项目不过是美国儿童用品博览会的承接项目。
  但仅这一项,他们都尝了败绩,对方的赢家恰恰就是岳平川的“一马平川”。他们的创意让“童梦”再次在欧美市场大热。
  蓝宁把去年自家公司做的方案拿出来再浏览一遍,不由还得承认,“时间维度”做的提案确实太过陈腐,毫无亮点,是自己未曾努力。
  蓝宁想,她还是有必要去拜访一下“童梦”的谢东顺董事长。
  这样一番规划和排序,蓝宁便那排妥自己的事务进程。她先遣文秀向谢东顺的秘书约定时间,没想到谢东顺很爽快,定下下周同她寻时间一叙。蓝宁便放下一半的心,好好用上午的时间,同手下那班销售开了一个动员大会。
  蓝宁有一点工作思路最好,她从不把拍档的抱怨放在心上,且还能用和颜悦色的态度去争取对方和颜悦色的态度。这样才能共同进步。
  她把工作重新划分好,按个人的工作性格和人脉,都配给了相应的客户目标。众人又一看,她将几乎可以算做是故意刁难的“童梦”和“景阳春”都划归自己亲自负责,便都发作不了任何情绪。
  严宥然老是讲她拿的是“老黄牛”的工作态度,手下自然拥戴。蓝宁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既然要做元帅,除了坐镇指挥,必要时刻的冲锋,也得当仁不让。
  当然也有刺儿头需要先摁住。
  蓝宁卯住那一位程风,露一个温柔笑脸,倚小卖小叫了几声“阿哥”,他的脸皮终于不会像霜打的了。
  会末,她还笑言:“我们的困难那边一样在面临,我们还是在一条起跑线上。”
  方珉珉在会后同她说笑:“嗲妹妹,你是凶的出去,嗲的进来。”
  蓝宁存心虎着脸:“他们都叫我雌老虎,我是晓得的。”
  方珉珉说:“这叫该嗲的时候嗲,不该嗲的时候绝对不嗲。”
  蓝宁也笑,她想,形势比人强,如今更不是内部争义气的时刻,有再多的不满,先闷到肚皮里,而且伸手不打笑脸人,适当示示弱,很容易就化干戈为玉帛。
  不但同事吃这一套,客户同样受落。
  对于她这套,关止经常批评,说她是“两面派”,还讲:“你但凡用拿出一张见客户的笑面孔对着我也好啊!”
  蓝宁就说:“我们就不要讲虚伪假客气的那一套了好吧!”
  关止眯着眼睛,似乎是看着她,又似乎没有看,脸上是惫赖的神气,让她看到可气。
  蓝宁想到丈夫,又要头疼。
  其实这“景阳春”的项目,也是输在“一马平川”手里,或者说,就是输在关止手里。
  那回失败之后,她很长时间不能看到“景阳春”三个字,一看到连五脏六腑都要开始烦恼起来。
  蓝宁在这半年多里,时常想,如果没有景阳春,大约现在一切都非现状吧?
  她从业这么多年来,最擅长用“如果”来做模拟演习。她想如果真的有这个“如果”,她也许就不用面临现今眼前的烦恼。
  蓝宁在关止大学辍学之后,真的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再和他有交集。
  她同关止的关系,一开始就简单透明得如同白开水。就此平平无奇,成为路人,连仅有的交集也被她回避掉。
  重逢的那天,也实在是太过巧合而已。
  罗大年有一位重要客户是地区政府文化部门的,正筹划一个地方旅游节,其中利润颇丰,罗大年摩拳擦掌,誓要将此项目拿下。
  最后一个重要的谈判饭局蓝宁跟着一起参与,客户被招待得太过周到,以至于松懈精神,酒后话多了起来。他对着这头的“地主”们抱怨:“你们这里的饭馆,管理太差,实在太差,这需要好好整顿。”
  然后便说了一桩事情原委。
  原来他到本城餐厅景阳春用餐的时候,喝得多了一点,用信用卡结帐,一时不察,被该店的员工给讹了,连刷了两回卡,平白损失一万来块钱。那员工拿着多刷的钱在饭店里谎称顾客办了储值卡,之后便拿着这卡套现。
  犯罪的员工被抓了,法院也判了,就他的一万来块还是没下落,故此想起来就郁郁。
  说者本来只是吐一吐苦水,听者却是有心。罗大年当下就愤慨,说道:“堂堂大上海服务业,竟然出这种丢面子的事,丢人,太丢人了。”
  他还拍胸脯,讲:“您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一万来块一定帮您搞定。”
  他一转头,就交代蓝宁和景阳春总公司的人联系一下。
  蓝宁便用客户私人代表的身份和景阳春的客服经理通了一个电话,结果对方压根就不知道法院已经判了,当初这位犯罪嫌疑人是由国家公诉,被害人同景阳春这间公司都没有当过原告。
  对方态度挺好,说是确属公司工作失误,要按照流程申请公司做一个赔偿。
  蓝宁想,事情解决起来应当不困难。
  但是才不过等了一个礼拜,罗大年被客户一问,感觉颇没面子,便给报社的几个记者朋友打电话。
  蓝宁那天上班很早,景阳春的客服经理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很着急很委屈,讲:“被告已经被判刑罚款了,这款是罚到公家去的。原告根本没有再进行民事赔偿诉讼,我们公司不是说不赔,但你们的报导怎么能随便乱写?”
  蓝宁错愕,问:“上什么报啊?”
  对方没好气地报了好几个报纸名,蓝宁找来报纸一看,篇篇用词过度,她觉得是过分了,便去寻罗大年。
  罗大年正猫着腰在办公室里打室内高尔夫。一个球两个球都没进洞,到了第三个,终于进洞了。他才说:“饭店本来管理就有问题,报导写的没错,没有失实。”
  蓝宁同景阳春的客户经理接触挺多,认为对方处理态度还是相当诚恳的,便秉公讲一句话:“他们已经肯赔偿了,只不过是内部流程而已。客户那边需要的面子,他们也会顾全。再说按照司法流程,正确的赔偿金额是应该由被害人去法院起诉,由法院来判。换一句话说,他们公司如今不赔偿,也并不违法。我们又何必痛打落水狗?”
  罗大年从不会对她生气,还很语重心长讲道:“你就是心肠太软,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人残酷。这位大爷不让他觉得面子实在了,我们哪里能够拔到头筹?我们的公关关系也是他们所看中的,正能好好操练。”
  但事件接下去竟然越演越烈起来,坏消息一贯星火燎原,落水狗也是人人要痛打。那一条新闻被好几家媒体转载,还在网上被热炒。
  景阳春那边的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想也不想就三下五除二还了客户的钱。
  罗大年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客户也非常满意,把合作项目拍板下来。
  在罗大年亲赴外地签了合同回来,还未春风得意个够,就收到了线报,“景阳春”广发邀请函,要开记者招待会。那一位原本同景阳春此生此世势不两立的客户竟然也连夜赶了来赴会。
  景阳春的管理层在发布会上,将案件始末向公众交代,象征性归还受害人钱款,还在现场宣布为公众道歉,将开展为期一个月的超值让利活动。发布会收尾的时候,有检察院处理此案件的负责人详叙了责任的认定,给公众上了一堂法制课。
  蓝宁受罗大年之命,亲至现场旁听,两个小时下来,全部发言人等说话滴水不漏,堪称完美。他们的态度是“企业能够承担社会责任”,将这一仗赢了回来,还顺带做了一次活动宣传,效果远远好过在电视杂志上投放广告。
  罗大年得知之后,咖啡都喝不下了,捶胸顿足:“轻敌轻敌,马前失蹄,枉为他人做嫁衣。”连拿下的新项目都无法掩盖他的失落。
  蓝宁知道干这一行的,最最恨在市场上明刀明枪过招之后的当众惨败。而且罗大年在当时还不知道他到底输给了谁,他明明打听过景阳春一直是一家过分低调的企业。
  蓝宁是在景阳春的发布会上遇见的关止。
  这场发布会也让她闹心,她暗地里代表公司来到这战场,现场气氛如同狠狠掴她一巴掌。她不太好受,便走出开发布会的包房透气。
  关止就坐在不远的吧台处打手机,一手捻了酒保切好的水果来吃,腿伸得老长,姿态悠闲,看在蓝宁眼里更有气。
  她绕开这个人,但是被这个人的手给挡住了,抬起眼,就看见关止笑着瞅着她。
  那真的是瞅着她,自下而上地,把她缓缓给打量了一遍。
  其实那时她和关止已经有五年多没见过了,关止长的是什么样子,在她的记忆里都快要模糊,这一刻一见,先是恍惚觉着眼熟,而后就认了出来。
  本来老同学见面,应当紧紧握手,热情交流。蓝宁也在琢磨,是不是该握一个手?
  她还没琢磨好,关止先讲话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把事情做绝呢!”
  这句话就像一把小斧头,“砰”地把蓝宁的脑壳敲醒,星星同小鸟齐飞。她嚷:“原来是你?”
  关止点头道:“是我。”
  罗大年知道是“一马平川”策划的这个案子,是在岳平川的案例博客上。
  岳平川的博客一直占某门户网站营销专栏博客的点击率鳌头,罗大年本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态度时常浏览,突然看到岳平川指桑骂槐地讲完这个案例,下面的网友还纷纷叫好,气得他整整三天吃不下饭。
  蓝宁只是想不到关止怎么也会掺合到这一行里来了?
  当日他没有递名片给她,她问他:“你什么公司的?”
  他答:“孤家寡人。”
  她狐疑地钉牢他,他便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气的她青了面皮:“他们管理是有问题。”
  “这要分内部问题和外部问题。消费者是不能惯的,不然坏的更加坏,还会仗势欺人。”
  关止的声音很好听,这蓝宁知道,而且这一辈的上海男人咬字极准,说起“仗势欺人”四个字,更是准上加准,那一副腔调,简直要自下而上地睥睨她了。
  这一口气,蓝宁同罗大年一样没能吞下去。
  原本她以为事已至此,再无下文,谁知道再次的狭路相逢,不过也就几个礼拜以后。
  蓝宁的一个重要的化妆品客户正要做一个叫做“秀多姿”的美体产品推广活动,她同方珉珉等人策划出路演等项目,还别出心裁搭配报刊的软文推广。这软文还要选的讲究,他们希望找本地知名的专栏作者写一篇非常软性的文章做一个后期的巩固。
  客户指名一个人,给娱乐周报写情感问答的专栏作者,笔名叫“叹为观止”的那一位,放话只要他肯写,价格就好谈。
  此人蓝宁是有耳闻的,据说乃男性,回答女性的情感问题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本城女性向来也有自虐倾向,就爱这样的调调,故每周报纸出来,泰半中青年女士第一页翻的就是情感专栏。
  蓝宁通过报社约见此人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报纸的编辑是蓝宁认识的,平时也为蓝宁的项目写软文赚得不少外快。对方觉得颇不好意思,便拍胸脯讲一定为朋友把事情办好。
  后来这一位“叹为观止”终于在蓝宁需要的时间写出了文章。
  关键那一段,他是这样写的:
  “我们拣城里就近的话题比方来说话,好男人需要像两个产品:
  秀多姿修身美体乳,体贴女性的乐趣,修心、修体、修气质。
  景阳春创新上海菜,体贴女性的烦恼,少盐、少油、少脂肪。
  我很抱歉,我收了广告费,我是在做广告,请各位自动马赛克以上文字。”
  这段话受到过严宥然这位专业编辑的赞誉,拍案叫绝,称为“乐而不淫”。
  蓝宁把报纸拍到她头上:“我被人耍了。”
  但对方仍收了那笔行内顶级的润笔费,蓝宁自此,恨死“景阳春”三个大字。
  如今又是这“景阳春”又变作温柔一刀,生生摆明要让她触礁,蓝宁莫可奈何又暗愁顿生。
  罗大年是以“景阳春”去年就斥资在郊区买了几百亩的地皮造加工厂,今年必有大动作为由,将之列入蓝宁这一组的计划。
  蓝宁想,这绝对是在为难她。如果说“童梦”的项目是她分内需要做的弥补,“景阳春”的项目则完完全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江湖传闻,“景阳春”今年确有大型项目上马,但按照一般就人情道理,他们会考虑的是“一马平川”而绝非“时间维度”。作为业内人士,自当清楚此间的亲疏干系。
  蓝宁的忧愁,其来有自。想想就要不忿,深深呼吸几下,再压下来,告诫自己应该职业化一些。
  或许该参考罗大年当初教导她做销售的名言。
  当初罗大年对初任销售的她说过:“干好这一行,第一要诀,先把脸皮子甩出去。只要你肯甩出去,就增加客户信任你的可能性。”
  蓝宁扶额头,这一回就算她想把脸皮甩出去,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赏脸了。
  实在千头万绪,令人无奈。
  蓝宁只得先将此项目搁下,还是先拣容易攻关的新项目下手尝试。
  忙乱到下午,文秀捧了大束玫瑰进来,把她整个人都要淹没,她身后还跟着送花小工,不知两人手上玫瑰会有多少朵了。
  蓝宁正一边同客户讲电话,一手拨弄鼠标在电脑里找资料,她用下巴点一点身后的柜子,上头搁一只水晶玻璃瓶,是罗大年看好风水先生,在每位经理办公区域内办置的。
  文秀体贴周到,令小工同自己一起又找了好几只可乐瓶,剪成花瓶状,再往瓶子里放了清水加了些许白砂糖。然后把玫瑰拆了包装,斜斜剪了杆茎,分别插到瓶子里,拣蓝宁平时不入手的空闲地方摆好,顿时花意满室,春意盎然。她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喷雾往玫瑰上喷了一喷。
  蓝宁讲好电话,文秀便笑说:“关先生以量取胜。”
  蓝宁看过去,呵,可不是?自己简直要被玫瑰包围。
  玫瑰是最普通的玫瑰,真的是以量取胜。
  文秀讲:“九十九朵,天长地久呢!”
  格子间外有女同事好奇张望,各表羡慕。
  蓝宁才想起来,这天正是情人节,凡是适龄淑女桌前均有玫瑰百合相衬。而她如今时刻好似陷身花海,还是出了一次锋头。
  早在同关止确定恋爱关系之时,蓝宁曾讲:“花钱找浪漫的,咱们能免则免,没必要。”
  关止当时不置可否。
  这次的玫瑰买的是最平常的红玫瑰,倒没出格,但在数量上出了点格。
  蓝宁拨电话给关止。
  关止讲:“怎么样?让罗大年看到办公室里一片我的痕迹,他没狰狞吧?”
  蓝宁仰着头望一眼办公室内正打电话的罗大年,眼光倒是时时关注这边的。她说:“每天早上要搭理这么多玫瑰,你给我找活儿干是不是?”
  关止笑她:“我的太太,你的助理这么能干,这种事哪里轮的到你亲自动手?”
  蓝宁要瞪眼睛:“你又知道?”
  关止不答,只补充:“而且玫瑰多一点还防辐射,避免对着电脑时间太长老生痘痘。”
  蓝宁从鼻子里哼出来:“你倒是想得周到,别指望我今晚动手烧饭。”
  关止笑笑,十分得意:“今晚老梅请客。”
  蓝宁正想答,手机闪了一下,严宥然发来一条消息,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出去食饭,由她请客。她便对关止讲:“巧了,今晚严宥然请客。“
  关止在那头答:“嗯,你去教育教育她,做大龄未婚女青年是一份相当没前途的职业。“
  他的嘴太损,蓝宁决定不理她。
  严宥然会在这种日子约蓝宁吃饭,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同男朋友吵架了。
  蓝宁自认对老友知之甚详,因此打定主意赴会是义务。
  但严宥然选的餐馆是城内正热门的川菜馆,相当适合小情人实惠约会,尤其在这个情人节,上座率直接爆棚。蓝宁一进去就被等位的人山人海淹没。
  严宥然被逼坐到角落处,拿着杂志正看得一个入迷。
  蓝宁走过去劈手就夺了她的杂志:“这种阴暗角落,你也不怕近视眼。”
  严宥然眼波一贯潋滟,今天穿了白色的束腰丝绸衬衣,裹一条大羊毛披肩,下面是呢子长裤,上面是波浪长发,就像琼瑶小说里走出来的现成女主角。
  但她的性格并不琼瑶,见她就笑:“我又来缠你了。“因说,”像你这样的结婚也挺好,情人节出来和同性朋友过,老公一句闲话都没有。“
  蓝宁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问:“你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挺好的?”
  严宥然从身边的包里掏出包白万,她点烟之前,先对蓝宁讲:“我和他谈了三年,修成正果的这个结果就像放在西天的经书。”
  说完把烟点着了,忽忽吸了一口,领位台的小姐过来劝:“小姐我们这里是公共场所,不能吸烟。”
  严宥然只好又把烟给掐了:“连烟都不让吸了。”
  蓝宁安慰她:“这是为你的健康好,没事少抽烟。“
  严宥然笑她:“你可忘记了我们躲在宿舍阳台学抽烟那会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蓝宁真的不太记得,她讲:“就你把什么都记得。“
  严宥然也不去想了,她手里捏着熄灭的白万,有些惘然,问蓝宁:“你结个婚怎么就这么简单?”
  蓝宁揉着她的大披肩末梢的流苏,丝丝缕缕,滑不溜手。
  严宥然在她婚礼之前就问过她:“怎么你突然就和旧爱结婚了?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当时蓝宁含糊过去,没怎么想说这出原因,只是讲:“我们都到了这个份上的年纪了,再把个恋爱闹的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实在有违风格,遇到合适的,就顺其自然结婚了呗?“
  严宥然就没多问,她们的友情有一点顶好,从不对对方的隐私穷追猛打。
  不过她听说蓝宁和关止结婚前做过财产公正,还是蓝宁提出来的时候,仍旧咋舌:“这多伤感情啊?”
  蓝宁则想,感情本来就稀薄,能伤到哪里去?
  这主意诚然是她提出来的,关止也并没有反对。两人各将财产清单一列,蓝宁才知道这几年没有正经工作的关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零打细敲,赚得比有正当职业的自己多,不免腹诽无数。
  关止倒存了些幸灾乐祸的意思,还问她:“后悔吧?”
  就其到底,他俩的婚姻似搭伙胜似情人,似邻居胜似夫妻。
  所以她能够现在如此坦然对严宥然讲:“我们不一样,各方面需求比较合拍,就结婚了。相比别人要简单。”
  严宥然举起双手:“我也有这需求,而且需求简单。我妈就像当初的你妈一样,对我根本就是疲劳轰炸。恋爱谈了三年,我也这把年纪,再不结婚便要成为笑话一桩。”
  领位小姐来叫号,轮到她们进去。两人坐下,严宥然就随口点了菜:“水煮鱼,泉水蛙,加半例清炒虾仁,冰镇芥兰,凉拌黄瓜。”
  蓝宁嗔她:“又凉又辣的,你也不怕吃坏了。”她把冰镇芥兰和凉拌黄瓜换成滚龙丝瓜和虾籽三丁干,又加了两份冬茸鲍丝羹,凉菜点了一个色拉。
  严宥然环顾四周,都是对对俪影,你侬我侬,又物伤其类了:“这里是白领的环境,蓝领的价格,性价比高,谈个恋爱也省成本,多好?“
  蓝宁拿起菜单翻阅,发现新奇点,赶紧递给严宥然转移她的视线。
  “快看快看,他们的意识也真是前卫的,把菜单做成杂志,还有其他娱乐场所的优惠券,可以直接卖给消费者。”
  严宥然果然被吸引,问:“他们就不怕菜单被抄了去?”
  蓝宁笑:“都是这些大路货的菜,谁家不会做?看来他们是营销驱动型经营。”
  这时候水煮鱼先上来了,严宥然真饿极了,夹起一块鱼就放进嘴里,一嚼直皱眉:“怎么鱼肉这么松,口味又差了。”
  蓝宁一尝,果然如此,讲:“他们家的原料一般,烹饪水准也一般,出品质量真不稳定。”
  “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便宜和好吃更重要?”
  严宥然话音一落,又有服务员过来上泉水蛙,蓝宁乘机问:“你们的原料不太好,没有中央厨房做处理和把关吗?”
  服务员顶专业,见机只打太极:“我们会朝这个方向的努力的。”
  蓝宁转头对严宥然解释:“如果他们有个强有力的中央厨房,一定能把产品做的更好,出品标准化不是家家做的棒。”
  严宥然瞅着她笑,问:“那你说哪一家做的好?”
  蓝宁兴致勃勃道:“景阳春啊!他们在青浦有加工中心呢!出品的质量绝对过关。他们虽然才开了五家店,就有这个意识做中央厨房,挺超前的。现在所有分店的菜式口味都一样,这就是品质稳定。”
  她自己讲完,灵机忽地一触,还不及细细想,就见严宥然笑意盈盈望牢自己。
  蓝宁下意识先摸脸,然后就明白她在笑什么。
  严宥然果然说:“小宁,你是时维的好学生,每一分钟都在进取。抓紧时间,从不浪费。”
  蓝宁牵牵嘴角,拉出一个弧度,算作微笑。她说:“是啊,时维说过,浪费时间是可耻的。”
  严宥然替她夹了块鱼肉,讲:“来来来,先吃鱼。”说完手边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接起来,口气冷硬道,“跟你说了不用来接,就这样吧。”
  蓝宁劝她:“他也算主动,既然不想分手,就各自退一步,从长计议。”
  只一句,便住口。
  严宥然的男朋友,蓝宁是认得的,最近拿了文学奖的文化界新秀,也是蒸蒸日上的一颗文学新星。严宥然同他谈了三年恋爱,是想要最后得一个结果的。
  但两人意见有分歧,为结婚议题不知闹过多少别扭。
  蓝宁身为挚友,自是了解,她更了解严宥然。
  她自念大学起,处处好强,从不示弱。毕业之后供职本城知名的时尚画报,短短几年成绩斐然。连昨日组织的同学聚会,都力求圆满。
  蓝宁对这位好友,不可谓不了解。今天这样时日约自己吃饭,略露出的这么一两点失落,已经足够,深揭隐痛实无必要,她只需要陪伴。明日之后,身光颈靓如严宥然,自有方法排解。
  因而,她便不再讲什么。
  同学好友,又谈了谈工作烦恼。蓝宁也想转移严宥然的不愉快,便把罗大年给自己出的难题大约讲了一讲。
  严宥然皱了眉头说:“这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防着你呢!”
  这正是蓝宁心中的气头,一直压着没发作,她不是没有愤慨和不悦的,讲:“我一毕业就进了公司,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几乎是打上了‘时间维度’的标签,不能因为我嫁的人是他竞争对手,就这么有没气量吧!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想过罗大年也会没了肚量。”
  严宥然盯着她看,半晌才说:“罗大年以前信任你,也许不是因为你身上打着‘时间维度’的标签,而是你身上打的是时维的标签。”
  本来蜷着的蓝宁,忽而就坐直了。她头顶后方,有一盏小瓦灯,光线笼到她的身上,严宥然恍惚觉着她薄如纸片,却还要立一个笔直,似是又回到当初。
  蓝宁又垂下了头,吃着自己这一边的食物,不知怎地,选择讲了一句也不合适的话:“悠悠,反过来想,裴宇琛也许觉得在你面前自己是陪衬。”
  严宥然抹了一抹嘴,眼神清明如一泓秋水,可以直射人心。
  她说:“小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第一次看见裴宇琛,就一直想问我了吧?”
  蓝宁叹气黯然,不做言语。
  没有想过今日的话题会过界,好友隐约各持利刃,无意挑开对方脉门。
  严宥然第一次把男友裴宇琛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正无聊地翻着杂志,看娱乐圈的八卦。听到严宥然介绍,她抬起头来,恍惚了一二刻,怀疑自己是不是处在一个失重的穿越状态中。
  她冲口而出:“时维?”
  “我姓裴。”
  蓝宁觉得自己失态,很不好意思。
  严宥然后来告诉她:“我第一次看见他,也好像见到时老师。”
  蓝宁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机,正在播《冬季恋歌》,唯珍的好友带来的新男友和俊尚如此相像。她仔细把时维的相貌在脑海里刻画,裴宇琛其实只是轮廓和他很像。
  一样高洁的额,浅淡的眉,轮廓很好看的下巴,会令整张面孔显得坚毅。他们思索的时候眼神会专注望牢一个方向,让面前的人会不自禁地就要被吸过去,要参与眼前这个人的思考。
  只是时维喜欢穿白色,真正低调的书生气质,但是行动生风。裴宇琛那天穿的是棕黑色风衣,带一点颓废和落拓,和时维分明不同。
  所以这是如同过山车一样的话题,蓝宁不想再继续,严宥然也有此心。
  她似嗔非嗔拍了一下蓝宁的手,讲:“你说的对,如果真当什么都过去了,就两眼一抹黑,得过且过,人生不就是如此吗?你和我都一样。”
  气氛缓和,蓝宁便开玩笑讲:“我也没想到,你多精明一个人,就栽在青年作家手里了?果然是文人骚客多情。”
  严宥然“呸”她:“你是听关小生唱戏唱多了吧!”又叹气,“我们这样年纪的女性,事业上不封顶,生活自力更生,外面风光无限,里面千疮百孔。如果不抓住个男人,人人都以为你是清仓货。就算你美得像西施,富得像小甜甜,都会有三姑六婆在背后说一句‘这是大龄单身女青年’。”
  蓝宁大点其头:“当初我多惨,差一点被我妈押到人民广场去相亲。她还说我要是过了二十七岁再嫁不出去,就和我脱离母女关系。终于能在二十八岁领一张结婚证,我妈差点没学了范进。”
  严宥然笑她:“得了吧你,有关止这样的帅哥陪吃陪睡陪玩,指不定谁赚了呢?”
  蓝宁反驳:“难道我就不算陪吃陪睡啊!”
  但严宥然问她:“不管怎么说,结婚证书就像合同一样,既然签章生效,无论如何都要慎重了。蓝宁,你可想好了?”
  蓝宁出神地望着晕黄的灯,这间餐厅里的这盏灯在喧闹气氛下,普普通通,平平无奇。人生就像这盏灯,总要归于平淡。
  她现在会想,如果说当初和关止结婚,一半属于不得已而为之,一半属于半推半就,而如今看来,岁月如水,一切安稳,倒也算不得是个太差的选择。
  就像关止当初讲的:“我们互相作伴,没什么不好。”
  而且自己的父母甚为满意,关止家的爷爷奶奶也满意。这让一大家子都能满意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三
  同严宥然的饭局结束,回到家里差不多已经十点了。
  关止比她回来的早,已经抱着他的APPLE盘腿坐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见她回来,瞅她一眼,发觉精神还不错,便讲:“我把白饭烧好了,请老婆大人动手炒碗饭吧!我晚饭还没吃呢!”
  蓝宁换了拖鞋,骂他:“不是老梅请客吗?你又作什么怪。”
  关止摸摸肚子,讲:“六点就吃了,然后在他的工厂干力气活,可累死我了。再说我又把地扫了,灰擦了,今天还给你送了花,你给烧一顿夜宵不冤你吧?”
  有理有冤,蓝宁无话可说,只得去厨房间翻冰箱。
  “没鸡蛋。”
  “清油炒饭也行啊!”
  “您还真不计较。”
  “那是,谁还跟自己老婆的手艺计较。”
  蓝宁冷哼:“门外左边有喜来公社,右边有味千拉面,你动一动脚有问题?”
  关止黏在榻榻米上连头都不肯抬,讲:“左边那家冷冻面团有问题,面包明显有先天缺陷,右边的那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是泡面?我要吃泡面有什么难?吃一碗扔两碗都没问题。”
  “你是不是还要我把饭送到你嘴边?”
  “那倒不用这么麻烦。对了,蔬菜篓子里有个白萝卜,是阿姨之前买好的。小排我都化好了,你就再给我加一个小排萝卜汤。”关止抬起头指了指厨房方向,还加一句,“你这么好的灶上本事,这只是小CASE而已啦!“
  蓝宁又说不过他,只能再丢白眼。
  但关止可不管,他还吹起口哨。他的一贯原则是,最好的资源在身边,不用白不用。蓝宁厨艺好,就要偶尔贡献一下。
  他在八岁的时候,就知道她会烹饪,那时候她也不过才六岁。
  军区对面的老公房对八岁的关止来讲,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老公房只有五层楼高,顶层还加盖了阁楼层,外墙是土土的黄,旧塌塌的。到了傍晚,老公房就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聚拢到公用灶间里头,把锅碗瓢盆奏成一段协奏曲。
  关止有同学就住在这种老公房里,时常邀请他去玩,他在他们公用的灶间里,看见这个六岁小女孩,扎一条马尾辫,辫子油黑油黑,神气极了。
  她会自己淘米煮饭。这饭煮得顶简单,就在米饭上放一块白切肉,再在另一个灶头上起一个热锅,炒一个青菜。
  女孩身量小,踩着小木凳上挥舞铲子,很是用力。大块大块的阳光从公用的阳台外晒进来,照得小女孩又很轻盈似的。不过一刻,一盘碧绿生青的青菜就炒好了,阳光底下,这盘青菜就像碧玉雕出来的。
  她转过头来,小脸上有汗珠。关止的同学讲:“她都自己烧晚饭的。“
  关止觉得她很神奇,自己家里的饭菜都是老保姆三奶奶一手操办,他不能想象一个小女孩怎么就会烧饭炒菜。
  邀请关止前来做客的同学平时就用洗碗拖地板换蓝宁为他做饭,关止才晓得小姑娘只会烧饭,拖地绞不干拖把,能拖一地水淋淋,洗碗又放不准洗洁精,饭碗里头全部是化学残留物。
  而她会做饭,也是家学渊源。她有个大厨外公,是城里有名的老饭店的头灶,尤擅淮扬菜,一道鸡火煮干丝,做的出神入化,引无数饕餮竞折腰。
  这宗典故是同学在他家里打魂斗罗时候说的,他还说:“万爷爷会雕豆腐咧!蓝宁烧的只是小菜一碟,万爷爷烧的才好吃。”
  关止的奶奶正泡功夫茶,一手婉转地烫着紫砂茶杯,袅袅热气里,她淡淡地又和蔼可亲地问小朋友:“万爷爷这么厉害啊!他在哪家饭店做的?”
  关止的小同学们一直敬畏他家的长辈,尤其是这位关奶奶。
  关奶奶待孩子们很可亲,但这可亲没有化淡她的那种端庄。这是能让孩子们景仰的,因此她一开口,关止的同学便忙不迭恭敬地答:“蓝宁的爷爷叫万则萱,以前是城隍庙里老饭店的厨房一把手呢!”
  关止看见奶奶的手顿了一顿,热气仿佛也停了一停。散了以后,可以看见奶奶柔和微笑,轻轻“哦”了一声,开始放茶叶,又掺了些蜂蜜,调好了请关止的小客人喝。
  关止的同学为了谢礼,也请关止去老工房里玩儿。
  同学的家里没有关止家的游戏机,他们就在工房下的树林里玩打仗。关止喜欢群体游戏,玩得很投入,出了一身汗,便借他们的公用卫生间洗澡。
  他那时不敢带一身汗回家,爷爷看见了必定就是一顿训责,说他不够定性。
  老公房的卫生间没有家里的干净,但关止根本不在乎。
  浴缸上头摆着隔板,放着好多瓶洗头膏和肥皂。关止随手拿了一块抹到头上,这时候门忽然就被推开了,门口的梳马尾辫子小姑娘着滴溜滚圆的大眼睛惊骇地盯着他。
  那时候的关止一手抬着,另一手拿着肥皂,光着屁股站在浴缸里,被突然进来的女孩子吓得呆住。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被家长和保姆以外的女性看到自己光屁股的模样。
  女孩甩甩辫子,开始是惊骇的,捂住小嘴,好在没惊叫。
  关止以为她会出去,结果她竟然走进来了,眼睛直愣愣看了看他肚子下面大腿上面的那部分,竟然开始好奇。她动了动手指头,小手上还不知道为什么搭着白乎乎的粉末。关止之所以看到,是因为她已经把手伸出来了,直指那个让她好奇的部位。
  八岁的关止惊的没有反应,站立如笔直石膏像。小女孩的手已经伸过来,摸了一下,白嗒嗒的粉末就沾到了他身上。
  那天关止的尖叫响彻云霄。
  直到现在,关止都会说:“你多行啊,你六岁就会性骚扰啊!”
  蓝宁被说得面红耳赤,反唇相讥:“你怎么不说你八岁就是一露阴癖呢?”
  她想,这全要怪父母对自己的学前教育太过失败。在六岁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差别在哪里。
  当初万丽银教育她认性别时候,只说:“小女孩比小男孩漂亮。”
  但是邻居小朋友经常带一个唇红齿白皮肤亮的男同学来玩儿,有邻居阿姨赞:“军区里关家的那个小子比十个小姑娘长得灵光。”
  她就对妈妈的教育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直到她看到了小男孩身上长的那个东西是自己身上没有的。
  这在当时,只是一种求知欲导致的触碰冲动。及至之后,她都拿此事告诫自己,冲动是魔鬼。
  后来,她的冲动又魔鬼了一次,彻底导致后来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如今不得不负担起同房之内另一口人的口粮问题,也即是后果之一。
  果真婚姻是围城,进了这座城,便有责任和义务。
  蓝宁想,自己是当该承担起着责任和义务,今天确实是她值日,为关止做一个夜宵,也在职责范围之内。
  她勉力热了锅,切了葱姜,放了油,滋滋一热,下锅热炒,不一会儿就香飘于室。
  关止踱到了厨房里,顺手拿好筷子并调羹,一副等着吃的模样。
  蓝宁将他化好的小排,同自己切好的萝卜,一同放入砂锅,开始炖煮。
  她看一眼关止那馋猫样,不由就像刺他几句:“前几年没饿死你,真是世界第九大奇迹。”
  关止摸摸她的发,摇头说她:“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服务叫外卖,已经变成服务业的半壁江山。难道你不知道?”
  “那时候你倒是吃的惯呀?”
  “那时候是退而求其次,如今有原装货,谁还要A货。”
  蓝宁气不过,拿起铲子朝关止头上敲一敲。关止乘机就拱上来,抱牢她的腰。
  蓝宁扭一扭,没扭开,叫:“干嘛呢干嘛呢!”
  关止说:“我今天可自觉得很,没平白占你便宜吧!”
  蓝宁没好气地讲:“可见你还没无可救药。”
  关止也许不太满意她的回答,便吻她的脖子。
  短发有一点好,□出她纤长脖颈,这一路曲线诱人,一直绵延下去,他的心里又会发热。
  蓝宁也觉出关止的吻热了点,又扭了扭:“明天还上班呢!”
  关止啃了一口她的肩头。
  “我妈上礼拜天还问我,我们怎么还没孩子。”
  蓝宁转个身摆脱他。
  “我不回家你连自己丰衣足食都不愿动一动,要再多个孩子,还不得跟着你一块儿饿死?”
  关止赖皮赖脸笑起来:“那倒不会,反正你能干。”
  说得蓝宁没好气地指挥他去做排骨汤炖煮的收尾工作。
  关止一手开了汤锅,汤水正滚,他关小了火,一边同蓝宁说:“结婚的时候,我妈说了要‘早生贵子’,你妈也说会‘顺其自然’。这自然也该自然的来了吧?”
  说起这段公案,蓝宁就想呻吟。
  万丽银和王凤这对亲家从来就互相看对方不对眼,连严宥然这个外人都在婚礼上看了出来。
  当时她作为蓝宁的伴娘,看着蓝宁的婆婆一句“早生贵子”,蓝宁的妈妈一句“顺其自然”,就话头醒尾,对蓝宁说:“这就是一出活生生的《双面胶》。”
  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蓝宁心里的不爽快,全部摆到面孔上。
  关止就拍拍她的脸:“至于嘛!我妈又不是母老虎,瞧你怕成这样。“
  蓝宁抓起他的手,作势就要咬下去,关止不躲,还要笑。她恨恨说:“反正你妈又不会操练你。”
  汤终于滚沸了,关止抽出手,晃着筷子并调羹,盛好了炒饭,把自己打点得好好的,绝不会亏待了自己。他尝了一口热乎乎的炒饭,赞道,“老婆,你的手艺又长进了。”
  蓝宁不理他,先里里外外把家里看了一遍,发觉真的都清理过了。关止还算识相,为了一顿饭,起码先拾掇了家什,虽然这个家本来就挺好收拾。
  她同关止,许多品味和兴趣都不一样,但就装修方面的意见却分外统一。
  两人都懒,因此选的家具都是好打理的封闭式,样式简易,谢绝繁杂装饰。整个房间颜色单调,不是蓝就是白,用碧丽珠擦起来,毫不费力。
  关止云:“正好凑成一个蓝加白,快餐店似的。”
  蓝宁倒觉着似雪洞,跟薛宝钗住的一样。
  当时一装修好,万丽银看了就很不满意:“哪里作兴新房子这么素净?”
  王凤却难得称赞了她:“女孩子勤俭持家,还算懂得道理。”
  蓝宁看过中日韩三国的关于婆婆和媳妇的电视剧不知凡几,自认此家庭问题乃东亚家庭难题中的重点,她一时半会没有智慧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唯今之计,还是先催促保姆介绍所尽快找好代工保姆为好。周末又要临近,她就怕王凤又来打搅她同关止协议营造的二人太平世界。
  如果没有王凤时不时的叨扰,蓝宁还是认为自己的这桩婚姻生活,还是进展得相当舒适的。
  关止同她,都非多加计较的人,平日各过各的,必要的时候可以凑成一对度过寂寞时光,让家长安心,也是最大的善果了。
  蓝宁回到自己的房里,往床上趴手趴脚一躺,阵阵倦意涌上心头。
  她扭亮了床前的壁灯,微晕出橘黄色的暖意。
  她的房间很简洁,一壁的书架,搭一只带着梳妆台的柜子。小小的床安在窗下。与客厅及关止的房间不同的是,她的墙壁刷成淡淡不可见的橙色。
  据说这样可以令人温暖。
  这是时维告诉她的。
  蓝宁想,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时维了。因为太久,她想一想就觉得累。翻一个身,放松自己的身体,从头部到腰部再到腿部。
  这种放松的方式,是她念大学的时候在麦记打工时候听人说的。
  那时候她才进大学不久,一心想要自力更生。
  但是打工日子真是苦恼,没有课的一天去站足八个小时,从收银做到薯条位,再做到大堂,最后还是做回收银。腿肚子都在打颤,有经验的老员工教她这种方式纾解。
  还有客人来挑衅。
  有位老大爷指责他们:“你们的餐厅这么多小朋友,你听听你们的音乐在放什么?什么叫没有新生活就没有性生活?”
  蓝宁是娇气女孩头一回遭遇蛮横客人,她能用急智来应付,讲:“您听错啦!是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新生活。没有党哪里有我们的新生活,爷爷,我们再给小朋友们□国主义教育呢!”
  她讲完,对经理室里的值班经理助理使眼色,音乐马上换成了王力宏的《爱的就是你》。
  餐厅门边的位子上,有人对着她笑了笑。
  那时已经夜了,月色横空,快餐店里灯火通明,她可以看清楚那个人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面前放着一只其时很罕见的笔记本电脑。
  他一直坐在那里,时而会抬头观察四周,不知道在看什么,时而也会专注地看柜台的收银发货过程。
  快要打烊的时候,蓝宁好意上前提醒:“先生,我们要打烊了。”
  他便整理了自己的物件,起身准备离开,离开前讲:“王力宏的《爱的就是你》是娃娃哈的广告歌,这里放不太合适。”
  蓝宁有点尴尬。
  但他整理了物件并不是当即离去,他找了店里值班经理问:“我能不能看你们打烊?“
  值班经理一愣,但是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个近乎荒唐的要求,蓝宁问:“为什么留客人看我们打烊啊?”
  值班经理对众人讲:“都仔细点,大概又是来检查的。”
  大家都肃然。
  这间店前不久出过卫生问题,饮料机内的消毒水没有排尽便混进了红茶,被客人投诉到消保委。后来事情闹得很大,但这间国际老牌快餐集团有恃无恐,拒对媒体和公众发表任何态度。
  其实内部的处罚和控制已经开始,蓝宁来此地打工不久,就遇见了三回神秘人士的检查。
  她想,眼前这一个大约也是来检查的。
  他只是手上还端着一杯咖啡,认认真真站在柜台前看着里头员工整理的流程。他的眼神专注,人立得也正,让里头的人紧张不已,蓝宁也干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寝室,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严宥然为她留了门,两人窝到阳台靠着栏杆,点了烟来试抽。这天风很大,吹得她们的头发都有些乱。大无畏的中文系女孩,什么都想要尝试,根本不管结果。
  她们正被香烟呛得猛咳嗽,对面研究生楼有一间的宿舍的灯亮起来。有男子推开了窗户,这么一照面,她模糊看着对面的人,就觉着眼熟。
  严宥然拉着她匆匆摁灭香烟,两人对着对面比了一个“鄙视“的手势,才溜之大吉。
  蓝宁在一个礼拜之后才知道这个白T恤男人并不是麦记的检查人员。
  那天下午日头很盛,她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醒来之后已经错过了半堂选修课。
  选修课叫做市场营销案例讲析,由经管系的外聘老师讲课。这门课是严宥然做主选的,她没有严宥然那种“市场经济大潮下,有一技傍身好过当一辈子文艺女青年,中文系毕业以后不是当老师就得下海,我们得找好救生圈”的大志,往往选择逃课。
  那天她醒过来发觉已经迟到了,严宥然发短信给她,说:“不来你可别后悔。”
  蓝宁夹了书本一溜小跑去了大课教室。
  本来她是可以往后门溜进去的,但是在门口就被叫住了,站在讲台上的讲课老师十分年轻,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的是白衬衫和牛仔裤,比男学生的衣着还简单。
  最简单的衣着最简单的气质,好像人也是最简单的。
  他温和地笑着,对她说:“迟到的同学,来说一下快餐店的打烊流程。”
  虽然站在教室的最末排,但是蓝宁依旧做了教室里的稻草人电线杆,受到上百人的瞩目,头皮发麻腿脚发软,怯懦顿时生出来。
  年轻的老师还朝她招招手,说:“到这里来说。”
  蓝宁永远记得这一天。
  时维的眼睛中脉脉流淌的善意和鼓励,文质彬彬地站在讲台上,你无法看到他有丝毫不快抑或是恶意。
  他对迟到的学生并不刁难,站在她的身边,说:“复述一遍你打工的工作流程。”说完再点一点头。
  他有引导人安心叙述的态度,蓝宁镇定下来,想,这个时刻不能再低调,反正已经站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不妨就厚面皮一回。
  她口齿本来就伶俐,择其重点,一一道来。
  时维在她的叙述中,将整个操作过程在黑板上画成了流程图,形象又生动。
  她说完以后,他做一个手势请她入座。
  这天这位外聘的时老师说的是最新的案例,麦记的后台流程在蓝宁的叙述中在他的流程图下无懈可击。
  他说的主题是“营销性格的两面性”。
  他说:“国际品牌能够在第一时间对危机公关作出内部流程的调试,这是它们能够屹立不倒的原因。但是面对不成熟的中国消费者群体,他们的盲目自大是对中国市场的轻视。战略上的重视战术上的轻视,是许多大牌共同的错误。”
  时维讲完这句话,蓝宁已经看完了板书。因为他说的是亲历亲为完成的案例,非常具备实战性和趣味性。
  严宥然向她贡献小道消息:“这老师大名鼎鼎,是今年的十大营销人,一个方案就能让美达营养液卖过红太阳。人家一小时的咨询费用美金计算的,还能这么认真给我们这些白丁讲课,只有你这种没出息的才会迟到。”
  说得蓝宁连忙点头哈腰,称己不是。
  这时时维看了一下腕表,已经快要下课了,他转身擦干净板书,然后对大家笑道:“我知道你们对我也是战略上重视战术上轻视,如果你们不调整,我就要调整我的态度了。”
  有同学问:“调到哪个频道?”
  他说:“学习麦记的严谨流程。”
  严宥然起哄叫了一声:“这是威胁!”
  他笑着说:“对,不然我当老师会时时发生公关危机。”
  大家都笑起来。
  课后,严宥然兴趣很大,拉住她说:“我想参加经管系的社团,陪我去报名!”
  蓝宁没响,过了一会才对严宥然说:“这男人坐在快餐店大半天感情是在做案例啊!晕了,耐心这么好,以后这门课还怎么混?”
  严宥然说:“是啊是啊。他还住咱们对面呢!”
  蓝宁“霍”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到阶梯教室的边沿上。时维已经走了出去,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依稀仿佛有点熟。
  严宥然又说:“那天晚上大概还看见我们抽烟了。”
  她没有忘记,所以一阵心慌,一脚踩空,摔到了地上。
  蓝宁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头部失重,重重磕到了地板上。地板冰凉,受得痛也冰凉,刻到骨头上,一阵钻心痛。
  有人把她抱起来,她一挣,被好好安放到床上,两侧一沉,身上的人定在那里不动了。她不安地扭扭身子。
  蓝宁揉揉眼睛,问:“几点了?”
  关止说她:“是人都不会像你睡相这么差。”
  她又闭上眼睛答:“我做梦行不?”
  “做什么梦?”
  她蜷了蜷身体,想了一想,造了一个解释:“小时候考了双百,到我妈单位跳橡皮筋摔跤了,我妈骂我只配学习不配玩儿。”
  “就你还考双百?我怎么记得你是老‘良好’?”
  蓝宁“咻”地睁开眼睛,驳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老‘良好’了?”
  “你们班同学说的。”
  “就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关止俯下头,蓝宁直觉捂住嘴,隔着手掌讲:“不要,今天不是礼拜六。”
  关止嗤笑:“干嘛非要礼拜六?”
  他蛮横拉开她的手,就着这方位吻下来。他在她的唇间呢喃:“门槛精的小丫头。”
  蓝宁闻言,伸手就拧他的脸,关止果然动手护面,但整个人还是压在她身上,讲:“不带毁容的。”
  她骂他:“小白脸。”
  他嘿嘿一笑:“换点新词行不行?听了十几二十年,耳朵都生了老茧。”
  她又要扯他的面孔,关止就骂她:“你有多动症!”
  关止一直说蓝宁有多动症,才会在六岁的时候手那么嫌,去摸了小男孩身上不该被摸的地方。
  当时他的尖叫把楼组长阿婆都唤了过来,但是蓝宁反应更快,还恶人先告状:“小白脸耍流氓,洗澡不关卫生间。”
  关止冲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后来被大人死死拉开,有个穿笔挺中山装的老爷爷训斥了蓝宁,蓝宁就不敢做声了,乖得好像猫。
  关止聪明绝顶,把眼睛一转,走到老爷爷面前,鞠一躬,自己补充介绍:“爷爷你好,我叫关止,我住在对面的。”
  老爷爷问:“你姓关?”
  这天万爷爷代替孙女向关止道歉,亲自下厨包了荠菜大馄饨。
  蓝宁给外公打下手,拌馅料调黄酒,还吆喝男孩子们帮忙。
  关止拉了条凳子坐到公用阳台上头,晒着太阳,懒洋洋地瞅着其他孩子。
  蓝宁就糗他:“小白脸,不干活,真没用。”
  但是孩子一多,闹闹打打,公用厨房里十分热闹。煤气灶上放着水壶呼呼烧着开水,万爷爷才一个转身,这边的男孩就打闹起来,有人不小心推了蓝宁一把,蓝宁重心不稳,就要摔到水壶边上。
  坐着晒太阳的关止不知何时就冲了过来,用手帮蓝宁一挡,手臂贴到了水壶上。
  蓝宁被吓得呆了,万爷爷用凉水又用蓝油精,替关止包扎好了,塞给他许多包子,还要亲自送他回去,向他的家长致歉。
  关止一只手捧着包子,说:“我奶奶很喜欢吃包子。”
  之后关止再来玩的时候,万爷爷会给他准备好包子,蓝宁认为关止白吃白拿,又改了骂他的词儿,叫他:“小白脸,吃白食,老面皮。”
  关止一手抓着包子,在口里咬了一口,卷起袖子,说她:“忘恩负义的小丫头。”
  他有时候会和万爷爷下象棋,他才学棋,并不精通。万爷爷却夸他:“小小年纪,且守且战,不浪费一个棋子,真是精细。”
  蓝宁听不懂,腻着外公撒娇:“外公要外孙,重男轻女!”
  万则萱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关止是客人。”
  邻居小朋友们说:“万爷爷对关止像是亲爷爷哩!”
  蓝宁只是很嫉妒,钻到外公怀里抱怨:“一定是因为我长得没小白脸漂亮。”
  如今扭着他这张脸,她也不期然地想起这些往事,忽然回悲从中来,想起外公已经离开自己好多年了。她推了推关止,声音有点哑了,说:“透不过气了,别赖我这儿,回你房间去。”
  关止打一个哈欠,竟然掀开她的被子就要钻进来,还问她:“过两天奶奶过生日,你说买什么好?”
  蓝宁转个身,既然推不开他,就干脆不同他面对面。她答:“紫砂茶壶吧!她老人家不是好这口吗?”
  关止讲:“外面买的都没她亲自制的好。”
  蓝宁问:“那你说买什么?你们家什么都不缺。”
  “你给亲自烧一顿菜吧!”
  蓝宁闷在被子里没做声。
  “就去奶奶那儿,我妈我姐都不去。”
  关止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让她不能犯上多动症。

  四
  次日清晨,蓝宁特地起了一个早,关止睡不惯她的小床,早回他自己房里睡了。
  她先晨跑两圈,又去先在小区的篮球场跑道处跑了两圈,远处轨道列车隆隆而过,这是一个即将开始忙碌的早晨。
  这个小区的交通非常便捷,内部设施又十分齐备,不但有篮球场,还有恒温游泳池。蓝宁当初同关止买房,就是看中这两点,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离开大卖场稍显远了些。
  但关止的好友任职房地产公司,此处房源以内部价购得,价格比市价便宜了三四成。故此,此项缺陷可以克服。
  蓝宁也看中了,便同关止一人付了一半的房款。
  但当初关止付这些钱是没多大的问题,她可是咬牙割肉拿出这些钱,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
  万丽银看出女儿的窘况,不免用手指头戳她脑门气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死脑筋。哪能这样的门槛,男方买房子天经地义。”
  蓝宁对妈妈这样说道:“妇女早就顶了半边天,您还以为是当年老爸承担电视机自行车缝纫机三件套的年代啊?”
  蓝森正看报,听她们母女讨论到这个问题,点头说:“就听宁宁的意思,婚姻双方的平等可以从经济的平等开始。男方家里当然不会在乎这些钱,但是肯让宁宁来承担,这是一种态度。”
  万丽银还是说了蓝宁几句什么“女儿就是赔钱货”,蓝宁就问爸爸:“外公和妈妈真是父女吗?”把万丽银气的不理他们父女。
  最后是蓝森拿了一张存折出来给蓝宁,他对蓝宁说:“你这么个态度爸爸很支持,但是结婚以后就是柴米油盐,不是分你出多少钱我出多少钱这么简单了。宁宁,这是外公留给你的嫁妆钱,外公希望你过得幸福。”
  蓝宁把脸贴在存折上,就像小时候贴在外公的膝头上。
  说起来,蓝宁还是由外公万则萱一手带大的。
  三岁的时候,万则萱教蓝宁念宋词,零星地教几句,蓝宁稚气地学会了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万则萱再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万则萱是个清癯的老人,下厨之前,会穿平整的厨服,洁白得一丝不苟。烹饪的时候神情专注,把火候掌握得刚刚好。
  蓝宁一直觉得,任何能将工作掌握在指掌之间的人,都是将军。她崇拜外公在厨房间里的运筹帷幄,外公给她做了太白拉糕和雪梅娘当零嘴,两个精巧甜点放在一只白瓷盆子里,她灵机一动,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万则萱停下手,看着年幼的外孙女,就手又泡了一壶毛峰。泡茶的是一只陈旧的紫砂茶壶,雕画了几株萱草。
  蓝宁可以想象出那样的萱草应该是碧青碧青的,但是时间长了,难免就变得浅了。外公手指轻轻拂过这花纹,眼神放得空而远。
  很多年后的蓝宁正因为想起这一幕,才无法拒绝外公留给她的遗产,但她会暗骂自己“也终于做了一回啃老族”。
  蓝宁回到家里,冲了一个晨浴,穿好衣服,推开窗户,楼下小区的老人正在打太极拳,云手推掌,十分悠闲又十分整齐。她怔怔看一会,才开始动手给自己打了一杯橙汁,烤了两片面包。
  端着早餐盘腿坐到榻榻米上,她才发现矮几上还放着关止的笔记本电脑,电源灯一闪一闪,不禁暗骂一声“关止这个糊涂虫”。但闲来无事一转念,便连了网线上网看新闻。
  本地新闻网满眼都是企业步履维艰,农民工就业成为大难题的新闻,鲜少有值得人振奋的消息。但一条条看下来,倒是也有一条,标题为“本城餐饮业淡季改革大刀阔斧,大型加工厂开辟餐饮标准化新思维”,新闻的主角正是景阳春,说的是他们最近的新计划。
  蓝宁直咕哝:“又不知道请了什么枪手。”
  突然身后有一副懒洋洋的声音讲:“金融海啸中还有企业这样有拼劲,你就不能朝着积极的方向想?”
  蓝宁懒得回头,嗤笑一声:“去年的数据都出来了,这个行业占社会消费品总额的同比增长明显降低许多,我看玄。”
  关止要弹她的额头,被她给避开了。他就势窝在她的身边,双手环住她的身体,在键盘上“啪啪啪”操作起来。
  他打开了一张图片,是一间大型工厂的平面效果图,蓝宁粗粗一看,呵,足足占地五十亩,不禁一赞:“老梅真是大手笔,原来标准化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图纸上的工厂,规划得井然有序。关止向蓝宁解释:“冷链热加工,仓储物流一应俱全。”
  这确实算国内餐饮界里的大手笔了。
  蓝宁问关止:“他们现在开了多少家餐厅?”
  “十来家。”
  蓝宁掐指头一算:“按照这工厂规模,只给十来家餐厅做菜品加工,大材小用了吧?”
  她询问地看向关止,关止笑笑不语。
  蓝宁便直截了当问:“老梅是不是想争取世博会餐饮服务商的项目?有这么个加工厂,绝对事半功倍。”她再问关止,“这项目,你们公司有份吧?”
  关止打一个哈欠:“你就是碟中谍。”还是把话题岔开了去,“他们进的那套设备真是没的说,上浆虾仁的出净率很好,虾仁又嫩又弹牙,改天带回来给你做龙井虾仁。”
  蓝宁“呸”了一声:“美不死你。”转身就要推开他,一手搭过去,结果搭错了地方。她吼:“关止,严肃警告你,不准穿着背心短裤在家里乱晃!”
  关止把眉毛一挑,嬉皮笑脸:“我这还不是为了方便你耍流氓嘛!”
  蓝宁愤愤抽回手,不太意外地看到他的短裤撑起小帐篷,骂一句“色狼”。
  但关止是起了意的,又黏上来,双手不大规矩起来。
  蓝宁护了上面又护下面,对关止又骂又扯,终于惹他哈哈大笑,他是狠狠吻了她,才终于放开她。
  蓝宁匆匆忙忙又理头发衣服,直骂他:“坏蛋,净拖人下水。”
  但是关止撑着头坐在他身边,他说:“蓝宁,你这句话就说的不对了,明明是我被你拖下水的。”他看到她的碟子里还剩下半块面包,捻起来放进嘴里,问:“你也太势力了,就剩下这半块面包给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再给我烤两块去,另一个——”
  他撇嘴笑笑,把手摸到她的大腿上,被蓝宁用力拍开,她站起来,讲:“算我怕了你了。”
  蓝宁转一转念,另外生起了一个念头。便也给关止做了一套一样的早餐,把盘子递送到他面前,先斥他:“就懒死你吧!”
  关止心满意足地用着自己的早餐,一边讲:“你没听说懒人懒一窝,你可是和我住一窝的。”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用榨汁机给自己又打一杯橙汁,一边在“隆隆”机声中问:“景阳春除了争取世博会的项目以外,还会同时做其他项目吗?”
  关止口里咬着三明治,“唔”了半天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
  蓝宁自顾又讲下去:“我觉得他们都做到这个程度了,没理由一个大工厂只伺候十家店,对吧?”
  关止“哎”了一声。
  “他们会不会有兴趣给别的餐厅做半成品供应商?”
  关止口里的咀嚼动作戛然而止,看牢蓝宁几秒钟,再把食物咽了下去。他倒真是颇有些意外,讲:“这是新鲜事儿,不过我可不清楚。”
  “你说这个创意是不是适合‘景阳春’?”
  关止抬起眼睛直望牢她,渐渐有了笑意,说:“那得问老梅。”
  “如果他有兴趣的话,我想,我有个初步的构思,可以同他谈谈。”
  关止撑着脸颊,懒洋洋说:“我的太太,你又有什么新奇点子?会不会要老梅再增加投资?”
  蓝宁被关止说中心思,并不面红,而是笑意盈盈接口道:“双赢,有何不可?”她神清气朗拂一拂额前刘海。
  关止笑着看着她,她犹自双目晶晶自说自话:“我的分析和建议如果他认为可行,我们再谈下一步。如果他没兴趣——”她耸耸肩,对关止说,“你觉得怎么样?”
  关止讲:“蓝宁,你是先和我谈合作,再找景阳春?这个顺序我没搞错?”
  蓝宁点点头。
  关止笑问:“你就这么想做下景阳春的单子?都肯为他们凭空想个业务来增你的销售额?”
  蓝宁诚恳说:“这才是咨询营销的真正作用,不是吗?而且我认为我的构想能够为他们带来新的利润点。只要他们认可,我就能够全力以赴。”
  “你们公司能够胜任到这个层面的营销策划?”
  蓝宁昂一昂头:“我们有一流的策划团队和培训师,以前不是没做过业务渠道的策划。”
  关止笑起来:“你在抢我的生意。”
  “错,关止,这不仅是双赢,而且是三赢。”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老梅?”
  蓝宁把橙汁倒了出来,喝一口:“他比胡主席还要忙,比成龙还要大牌,比岳平川还要恨罗大年。”
  关止把她手里的橙汁抢过来喝了一口,说:“蓝宁,敢情我们的结婚证书是合作合同啊?”
  但蓝宁一副睁圆眼睛坦白模样,正是做这个肯定的。关止想,蓝宁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情绪,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习惯。
  太过真诚即像刀。
  关止闷头吃他的早饭,不再造声。
  蓝宁便忙自己的,她想,没关系,让关止好好考虑,晚上再谈一回。她有诚意,也有点子,付诸行动之后更有执行力,关止是会综合考虑的人。
  她对关止笑笑,是很自信的笑,然后匆匆画好妆。
  关止问她:“要不要我送你?”
  蓝宁答:“得了吧,我不指望你那小QQ,上了高架连出租车都鄙视你的速度。”
  “你这是歧视国产车。”关止看她外套已经穿好,便从鞋柜捞出一双靴子递到她的脚下。
  这天蓝宁穿的是涤毛套衫,下面是过膝的呢裤,全部都是黑色的。关止拿出来的靴子也是黑色的,在小腿边围有两个蝴蝶型的金属搭扣,搭配着蓝宁的一身衣服就好似黑夜里闪烁的星辰,非常匹配。
  蓝宁穿好了靴子,关止替她开门,说:“要不我明天去换辆车?大众要出新型了。”
  “得了吧,你车还没坏,要是随便换了,从你爷爷到你妈,可有我好受的。”
  “胡说,我爷爷从来礼贤晚辈。”
  蓝宁摆摆手,不太想谈了,她说:“我走了我走了,要不然真要迟到了。”
  关止在关门之前提醒她:“你也想想给奶奶买什么礼物。”
  蓝宁早已奔下楼。
  关止把头一板,甩手出门,坐到车上,一抬眼就见花坛对面的老人们正在打太极拳。他转个头,倒车出去,再从后视镜里看的时候,老人们已成模糊一团影。
  他加速,迅速甩掉这些影子。
  路上梅绍望打了个电话给他,想临时请他一起去世博园看地皮。关止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便从南北高架下来,顺道进了延安路隧道。
  梅绍望同关止的合伙人岳平川已和世博局的相关负责人在现场等候,关止找好地方停了车,一路才寻过去,梅绍望便喜气洋洋说:“我们就定这儿了,对面是洋快餐。”
  岳平川笑:“这是中国包子PK美国汉堡包。”
  关止说:“行啊,全世界都吃中国包子。”又问,“准备拿多少平米?”
  梅绍望讲:“这里会有三层高的餐厅规划,我们争取拿底楼全一层,一半开外卖窗口一半做高档中餐厅。今天一有来看地皮的机会我就找你们过来参谋。”
  关止四下一望,讲:“不错,临着浦东南路。”又问,“你要开外卖窗口?做便宜货?”
  “门票都要一百六,大多数人只想进来填饱肚子吧?要进餐厅请客谈生意的,我们也有适合场地,所谓一举两得。”
  “老梅,你可真周到。”
  梅绍望一拳推他的肩膀。
  看好地皮之后,梅绍望请他们去附近的“景阳春“餐厅饮早茶。
  关止惯熟“景阳春“,到了餐厅,找了视野最佳的位置坐好,梅绍望便交代厨房准备点心。
  坐定后,关止便想开门见山,问:“你是不是特别恨罗大年?”
  梅绍望做一个骇异的表情,讲:“此乃江湖传闻也!我何时有了PK罗大年的资本?”
  “我老婆因此不敢找你谈生意。”
  “弟妹是厚道人,她觉得对我有愧。妻之愧,夫补救,你看这一回我把竞标世博的项目和世博上的形象工程都给你们做了,你们给我个便宜价格?”
  岳平川正喝菊花茶,听这话差点把菊花吞下去。
  关止指了指岳平川,笑:“别跟我谈价格,要谈找他谈。”
  岳平川喝好了茶,思想不便在价格这个敏感问题上逗留,便对关止说:“罗大年和时维真不是一条道上的,接的业务全部都是短平快。你家的那位一和别人谈合作,必要看人的认证和流水线,和罗大年气场真的不大相合。”
  三人静默下来,梅绍望看一眼关止,才讲:“当年时维从麦记拿经验,给本土餐饮业做标准化的试验,所有结果全部公开。这等心胸,等闲人比不上。”
  关止眯着眼睛往窗外看风景,仿佛在思考什么。
  梅绍望又讲道:“如果能在世博之中有所斩获,也得亏得我的加工厂。这里头一套,全赖当年时维点拨。不管怎么看,十年之前他提出这个概念,完全是超前的。我是受惠前人。”
  关止转过头来,对住梅绍望讲:“你的加工厂现在设备齐全,有没有想过做其他餐厅的供应商?”
  岳平川马上对关止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梅,他现在就指着‘麦达利’的资本进来,开他一百家店呢!”
  关止听到这话,态度淡淡的,被梅绍望一眼望穿,对岳平川讲:“你瞧你瞧,一说起这个他就这种消极态度。现在倒是来求敲我木鱼了。”
  关止微笑:“我讲了你也听不进,空麻袋背米比实打实的劳动赚真金白银爽快。”
  梅绍望也笑着嗤他:“怪人说怪话。”想了想,又讲,“你让弟妹放心大胆来找我吧!我又不会吃人。咱和罗大年没仇没恨的。”
  岳平川便乐呵呵拍板定案:“大家都团结,那就开饭吧?”
  关止起身:“我不吃了,给我打包,我要二十个三丁包。”扬手便招来服务生给自己打包。
  梅绍望无可奈何,摇头叹气:“赚我的钱,还吃我的包子,还连吃带拿,你也算一号人物。”
  关止两手各拎好纸袋,并不在乎破坏形象,只道:“无度不丈夫,谢您包子,我撤了。”
  他同岳平川一起出的门,这间景阳春的隔壁便是一所五星级的大酒店,车来车往皆名贵。岳平川看到停在路边的小QQ,对关止说:“你真的可以换车了。”
  关止说:“目前开的挺好,以后有孩子了再换一辆好的。”
  “你这样的性格学莫北做二十四孝老公,我可看不习惯。”
  “我比他早行不行?在你们眼里,好人都是他在做,我生来就是坏蛋。”
  他一讲完,双目就钉住酒店底下车库驶出来的一辆奥迪。岳平川也看见了,这款车颜色低调,车从他们面前开过去,车窗半开,他们都看到里头的熟人,儒雅的长者和娇俏的丽人正亲切耳语。
  岳平川噤声,关止目送名车离去,才讲一句:“呵,来这里喝早茶,没想到老头子还真能找情调。”
  岳平川推他一把:“你不是要去看你奶奶吗?”
  关止沉着脸,与岳平川道声别,上了车再一路到了城隍庙附近的弄堂里,寻着地方把车停好。这时他才感到开QQ确有好处,下到这等下里巴地,随手停在路边都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这处的“巧瓯轩”开在城隍庙闹中取静的一处,门脸小小的,门框上挂着两幅竹刻对联,写“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心雪涛起。”
  关止对着对联看好几眼,默念“碧玉瓯心”。
  邵雪瓯正从店内送客出来,看见了关止,笑道:“小泥猴,今天来的倒是早。”
  关止便笑:“送包子来了。”说着牵住奶奶的手走进“巧瓯轩”。
  “巧瓯轩”只是一间前后不足百平米的小店,五十平米的大堂更是胜在一个巧字。当初关止设计这里的店堂陈列时,将四壁刷白,按八卦方位摆好紫檀木的博古架。一路进去,风格各异,光华潜蕴的紫砂茶壶便映入顾客眼帘。
  关止称之为“实物营销”,不无得意地对岳平同梅绍望讲:“中国传统艺术还想怎么营销?只要摆得好看,就是一副历史画卷,其他再多的装饰都显得多余。我这叫‘先物夺人’。”
  走过了博古架,后面有一处小憩之角,放了八仙桌及几张马桶座。关止先把邵雪瓯送到八仙桌旁坐好,他才坐到下首,但手脚不闲,往墙面上一靠。
  “我是无业游民,就剩下时间了。”
  邵雪瓯戳他的脑门:“被你爷爷听到这话,仔细你的筋骨。”
  “从小没少捱鞭子,我都习惯了。”
  “你以后也是要当父亲的人,这么三五不着调的话可少说。”
  关止打了哈欠:“那事情才三五不着调呢!”再对邵雪瓯笑道,“我来讨茶喝。”
  邵雪瓯讲:“你来的真是好时间,前几日我这里进了台湾包种茶。”
  关止说:“运气好了,这‘一枝红艳露凝香’可得让我今日饱口福。”
  邵雪瓯便站起身,讲:“你等一等,我今日也想开壶试茶,你给提提意见。”
  关止讲:“让老李老梁去弄好了,奶奶你别忙。”
  “他们都去宜兴看新壶了,你上回不是说五月组织个赏壶大会,他们都兴致勃勃,希望能挑一些好壶上来。”
  邵雪瓯将包种茶倒进茶荷里头,再递给关止瞧。那翠绿的茶叶是条索状的,棵棵分明,香气浓郁。关止吸一口气,笑:“果然露凝香。”
  邵雪瓯见孙子喜欢,自己也高兴,吩咐后头的灶庇间里小工烧了热水过来,开始温壶。
  关止抓起手边一只三丁包咬了一口,看奶奶显茶艺。
  邵雪瓯泡新茶,都会按宜兴的茶艺步步做下来,从不缺少一个步骤。
  关止记得小的时候,奶奶习惯在楼前的小花园里泡茶赏花。每年那个时候这里都会开出一片虞美人,一望过去如血又如虹。奶奶穿对襟的中式上衣和黑纱灯笼裤,人在花海里,茶香间,根本就离得他们很遥远,让他不敢去打扰。
  那一天万爷爷牵着他走到这里,在花海之外站了许久。关止没敢叫奶奶,因为自己闯祸了,而万爷爷也没有动,站立如雕塑,一动不动看着那边的人。
  直到邵雪瓯从置茶到温杯结束,抬起头来,看到这边的人。她的第一泡就没有泡下去。
  后来邵雪瓯和万则萱又见过几次面,都是万则萱送关止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并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次,万则萱送关止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关止的父母吵闹离婚,关止的爷爷关山发了大怒,将关止的父亲关庆国一顿鞭子抽了出去。
  关庆国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出了门,邵雪瓯作势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踉跄了几步,被万则萱扶住。
  关止听到万则萱语气温和地说:“小心一些。”
  邵雪瓯攀着他的手站好,苦笑:“我是老了,帮不了孩子们了。”她站直了身体,同万则萱保持了些许明显的距离。看着关止攥住小拳头站在一边,便把他揽进了怀里。
  在那两个月以后,蓝宁一家就搬走了。
  关止很失落。
  他其实已经习惯在鲁鸣放家里做完功课,听着隔壁的蓝宁对着爸爸妈妈撒娇撒痴。蓝宁考了好分数,得了奖状都会大声要求奖励。
  他亲眼看到蓝宁的爸爸趴在地上让自己的女儿当马骑,父女两人笑做一团,蓝宁把辫子梳成两条,伏在父亲的怀里,温顺得似小兔子。
  回到自己家里,在关山面前汇报好课业,再回到自己的房里做功课。母亲就像克格勃一样端坐在身边监视牢自己。
  王凤只会说:“关止,你是儿子,你是我的指望。”
  关止在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关系并不好。
  父亲是在爷爷文革遭难,自己不得已插队落户的时候认识母亲,因为母亲手执颜色鲜艳的皮影,演了一段秦香莲。
  那是一个苍白的年代,无望的青春,寂寞的大陕北,年轻人除了让原始的欲望勃发、生根、发芽,再也没有别的慰藉。艳丽的颜色是苍白青春的唯一点缀,匆匆涂抹上,回头以后,发觉是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关庆国回城的时候,关山已经平反,他想效仿许多同学那样,在当地离婚。意思别别扭扭表达出来后,王凤马上抱着年幼的关心讲:“你知道你们那里有一条黄浦江,我们娘俩不怕跳黄浦江。”
  在上海的关山也不同意关庆国离婚,他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关庆国年轻气盛,对着父亲冷笑:“您当年一进上海滩说的什么?土八路要娶洋学生。”
  他确认自己有资格对父亲冷笑。
  关山当年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回来,带了一身的伤病,妻子留下三个儿女早逝,组织上只想快点给他找个爱人照顾他年幼的三个孩子。
  邵雪瓯是城隍庙万字斋老板的养女,一路私塾女大读出来,文气娴雅,有一日从南京路上走过,比身边所有的女学生都要秀气漂亮。关山的小汽车开过去,一眼就看到她,又多看了她几眼。
  万字斋老板父子正被拘捕审查,从解放初就被调查,查了好多年,终于证据确凿。万字斋老板的哥哥原在上海沦陷时期,为了保护文物死在日本人手里,弟弟怕了日本人,私下卖了好些古文物讨好日本人。这便是头一宗倒卖文物的汉奸罪。
  邵雪瓯嫁给关山的时候,万字斋的老板已经被枪毙,他的儿子被放出来,分配到城隍庙已经国有化的饭店里当学徒。
  这些往事都是为关家服务三十年的三奶奶断断续续口述给关止听,关止听完以后,就去老公房找同学玩打仗。
  其实家里堂兄堂弟好几个,一起玩起来也挺热闹。但关止觉着无趣,觉着缺了什么。他羡慕老公房里的孩子,还有蓝宁的一家四口。
  自己的爷爷从不会像万爷爷那样和蔼可亲近。
  关山的军人脾气历久弥坚,训诫家人如同兵士。除了邵雪瓯,家里谁都不敢在他的面前出大气。关止只觉得这个家里像个大蒸笼,要把每个人都发成白面馒头。只有在老工房里,他才能自在呼吸。
  蓝家搬家的那日,他跑到蓝宁面前扯了她的辫子,装作开开心心的样子说:“手嫌的丫头,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蓝宁对他吐舌头:“你以为我想看到你啊!以后再也没有人烦我外公了。哼!”
  万则萱给他做了一些点心,用油纸包好,放进塑料袋里,要他拿好。
  关止只觉得不好意思,一直望着装着蓝宁一家的大卡车走远了。
  他是真的怅然若失,仿佛心里缺了一块什么。一转头,远远就看到奶奶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奶奶向他招手,牵着他的手回家,回到家里,他进入自己的房间,仰头一躺,真觉得没劲。
  关止自从上了寄宿制高中之后,便很少归家了,回来也就贪着三奶奶单独给他烧的一顿红烧小肉饭。他还记得万爷爷以前做过的宝塔千层肉,只叹息自从蓝家搬走以后再没吃过这样口味的小菜。
  姐姐关心学习成绩一向优异,高二的时候就拿了剑桥的奖学金远走高飞。
  姐姐离开的那阵,王凤面上生光,广宴宾客大肆庆祝,令军区内关宅这栋小洋楼笙歌三日。关心只把唯一的弟弟耳提面命。
  “你要记牢,我们和其他人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大婶婶二婶婶家里是何等样人?关怀关冕,关琦关琳,个个都有才有貌有本事,在老爷子面前我们从来都坐冷板凳。”
  关止高二的时候已经个子窜到一米八,站在娇小的关心面前,只觉得不能顺气。他没好气地问关心:“姐,你就这么在乎爷爷面前的一张板凳?”
  关心指了指楼下客厅里,周旋宾客间的王凤,她穿红戴绿,在人群之中乐不可支。关心捏紧了手,讲:“如果妈妈觉得这样适宜,我无话可说。妈妈不容易,我们要孝顺,但我们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大伯二伯甚而是爸爸都不愿意出席这样的场合。关琦当初考了钢琴十级,在家里开一个小型音乐会,来的都是什么人?今日来的又是些什么人?”
  关止拥抱姐姐:“姐,一切都是虚名。”
  “你和关怀关冕都是孙子,爷爷从不亲近你。”
  “我避他还来不及,但奶奶一直对我很好。”
  “她不是我们的亲奶奶。”
  关止对姐姐叹气:“姐,你得多累?”
  关心说:“关止,你到底是男孩。”
  关止耸肩:“姐,你想说什么?巴着老爷子在我大学后赏个好饭碗?即便是我不巴着他,怕好饭碗也自动掉在我面前。何必这么累。”
  关心扬起头:“总之,关止你不可以没出息。”
  关止想,自己学习过得去,怎可叫没出息?或许同自己的堂兄相比,才令姐姐有此感叹。关怀十五岁就上了科大少年班,关冕如今就职美国华尔街,关山简直老怀甚慰,常在用餐时候称:“我们关家的孩子,拉出去个个是英豪。”
  关家保持了一些老传统。当初组织分配了军区里唯一一栋三上三下小洋楼给关山,他就决定自家子女绝不外迁,直到第三代长大成人,各有事业,才陆续搬了出去。
  关家的早中晚三餐都打点进食,客厅里一张长方形花梨木餐桌,两首坐的是关家两位长辈,两侧是各房人等。关止坐在末尾,离邵雪瓯最近,邵雪瓯便一直为他添菜加饭。席间只有关山向各房问话,关家的儿子都慑于父亲的威严,一般有问必答,拘谨似对司令员。
  关山的三个儿子里,只有关庆国和关山闹过,但后来被警醒,深悔一时冲动,再不提和王凤离婚的事情,乖乖回家继续当孝子。
  关止有时候被老公房里热情的同学家长留饭,那边也是十几口人,邻里几大家子挤在一个公共厨房里吃吃笑笑,蓝宁叽叽咕咕说着话,嘴总也不闲。
  关止坐在万则萱的身边,万则萱便为他添饭加菜。
  关止高考的时候,关山讲:“关怀学生物,关冕学金融,关止从小学过美术,作文也写得很好,就念文科吧!我们家里有武状元,也得有文状元。”
  王凤和关庆国这两个十几年井河水不犯的人,同时在关止的志愿表上填了中文系。连关心都打越洋电话过来说:“听爷爷的没坏处,万不能食碗面反碗底。”
  关止差点摔掉电话,就想叫“你们要仰人鼻息,凭什么强加于我?”
  关止二十岁生日快到的时候,王凤向关山申请给他做生日宴。关山用“他是最小的,少怕折寿”打发掉,王凤忿忿,关止只觉得是解脱。
  上大学之后,他的时间更加自由,学了开车,从好友处借来好车兜风。学业之于他,真成了生活点缀。
  他也交了女朋友,自然又被王凤念叨:“不要和那些女孩子纠缠不清,我们区里几户人家的姑娘条件都不错。方家的小竹,周家乐乐学识样貌都好,最好是简家的单单,她的爸爸刚去北京上任。”
  关止便真和周乐乐约会了一阵。
  周乐乐长得一张圆圆苹果脸,笑起来十分可爱,关止看得也挺爱。王凤知道了就更爱。就是周乐乐脾气有怪癖,她念戏剧学院导演系,有齐未来艺术家的所有大牌脾气,常在三更半夜打电话给关止非要对着他念诗歌,一时快乐一时伤感都要拉着男友讲足半个钟点的电话。
  关止对邵雪瓯讲:“奶奶,女孩把男朋友当情感垃圾筒,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邵雪瓯笑着说:“如果你心欢喜,自然什么都欢喜。别叫别闹,自己的心自己承担。”
  关止自知承担不起,将周乐乐约出来,吃了一顿分手饭。他自有他的一套圆滑说辞,说得周乐乐泪盈于睫,自觉与关止的恋爱是一桩错误。
  关止发觉解决错误的恋爱如此轻松简单,不由自我得意一番。他回到家里,想要找奶奶再谈谈心。却在门口听到奶奶对爷爷讲:“老关,我们离婚吧!”
  室内先无声,无声才可怕,关止在室外停住脚步,屏息凝听。
  “哐啷”一声,是唯一惊天动地的动静。关怀路过,稍稍停了停,做一个手势,示意关止不要管闲事。
  这栋三上三下小洋楼,每家一户,门是紫檀木的门,一闭一个世界,并不相连,门前雪也要自扫。
  三奶奶无声地走进去,扫出一地的紫砂瓷片,关止看到碎裂的瓷片上还能完整出现的萱草,依旧风姿卓然。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仍是一桌子默默无声。饭毕,他看到邵雪瓯独自一人在花坛边上,对着一栏的虞美人发呆,就要走出去,但是手被王凤拉住。
  关止并不是存心跟踪邵雪瓯,他只是偶然回家拿衣服,看到邵雪瓯提了一只保温壶出门,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起过去了。
  她去了城隍庙九曲桥,绿波廊里人头攒动,邵雪瓯只是在人群里静静坐着,眼波里流淌着岁月的回忆,回忆刻在那一头的方向。
  关止看到万则萱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角下围棋,黑白子势力相当,两个人不相上下。他一抬头,眼睛越过重重世俗中看到这一处,然后脸上就有了意足的笑意。
  关止看到奶奶的双目无端就会湿润,让他觉得多窥探一刻都是罪过。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记起当初模糊的片段,还是不敢看不敢打搅。
  他远远在这处,只是个局外人,看了一个心慌意乱。他只能选择从熙攘的人群里离开,走到马路口,准备叫车回家,身后有人叫他:“关止。”
  关止就像做错事情的孩子,对身后的奶奶低头。
  邵雪瓯牵着高高大大的孙子,站在人潮汹涌的路边,这么说:“不要怪奶奶。”
  关止只是说:“爷爷会很难过。”
  邵雪瓯无奈微笑。在她这一张能将岁月荡涤平坦的温婉的面上,无奈的微笑就像平静海面的涟漪,下面或许是漩涡。
  她这么说:“奶奶没办法把操守坚守到最后。”
  关止那刻十分难懂,也无能为力。
  到了这一刻,关止看到奶奶手上已端出清茶,茶已香,他依旧要尽他的力。他接过奶奶手里的茶水,讲:“奶奶,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
  邵雪瓯坐了下来,倾一倾身,笑他:“你又拐弯抹角。”顿了一顿,再说,“晓得了,这一次做生日请你爷爷一起来吧!”
  关止笑道:“让蓝宁做菜。”
  “你别只动口不动手,让你丈母娘看到,不好。”
  关止说:“我丈母娘看我就像亲生儿子,比蓝宁值钱。”说完,手机响,他接起来应了两句,再对邵雪瓯讲,“这不,丈母娘怕我们没保姆饿着我,叫我晚上回去吃饭。”

  五
  蓝宁在这天的大清早先去了周秉鑫的公司详细看了他们的计划书。
  日本人对待会展流程素来一丝不苟,早已将大致规划写了一个清楚,包括他们亲睐的展会地点。
  蓝宁清楚看到里头赫然列着四行仓库创意园区,当即便对周秉鑫讲:“在这个地方不大合适。”
  周秉鑫亦有同感,不过也有立场:“这是董事的决定,我只能做到旁敲侧击,尽量进言。”
  蓝宁点头。
  周秉鑫笑:“虽然卖身外企,但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两个人颇有唏嘘。周秉鑫将展品清单拿出来给她,还坦诚讲一句:“这一张展品目录较全,看了以后,更有口污浊气。但没有办法,公司支我薪水,我只能办好事。这是这职业道德。”
  蓝宁把清单拿到手里,就知道周秉鑫所谓的污浊气从何而说了。这根本就是一张昔日帝国主义的罪证,但是罪证有澄清证明,周秉鑫讲:“这些展品有日本的、中国的、印度的、甚至是泰国的,全部有购买证明,连当时代的发票都可提供。这是我们董事及其友人几代的收藏。”
  “也就是说到了国际法庭上,都可证明其归属权?”
  周秉鑫无奈地讲:“落后就要挨打。你还想接这个业务吗?”
  蓝宁卷起清单,坦率说:“老同学,你够犀利,我已经犹豫了。我不明白日本人要做这个展览做什么?”
  周秉鑫说:“你看过计划就明白了,还有茶道、歌舞伎表演的计划。上头说要推动中日文化友好交流,他们希望这个展出叫亚洲私人藏品展,还想邀请中国的收藏家共同参与。”
  “那就把我们的东西还回来,不然全部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周秉鑫叹气。
  蓝宁还是把计划书全部拿了回去,但是并没有下派任务单至企划部。
  方珉珉正在等她的任务单分配工作,见她毫无动作,问她:“你不要接日本杂志社的单子了?”
  “接了。”
  “还不行动?”
  “让我想想。”
  她还没想好,母亲大人便先来了电话,命令:“晚上回家吃饭,我和关止已经商量好了。”
  蓝宁埋怨:“老妈,你是关止的亲妈。”
  “呵!我倒是想呢!关止比你孝顺多了,你能找到他,不枉我去普陀山花了好几百烧的高香。”
  蓝宁挂掉电话,郁闷更上一层楼。下午同严宥然通电话,严宥然也奇道:“你妈看他妈不顺眼,倒是挺能关怀他。”
  “可不,我妈就盼着她逛马路的时候屁股后头跟着个帅哥当拎包工,如今是得偿所愿了。知道的那是女婿孝顺丈母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妈养了小白脸。”
  严宥然笑不可抑,说她:“你懂什么?关止比你聪明,知道相处的艺术。别以为和家人相处就不用讲心机和手段。以前你妈一叫你相亲你就甩脸搞冷战,把你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关止就有本事在他妈和你妈不对付的情况下,让你妈当他是宝贝儿子。这就叫差距。”
  “是是是,他比我强。人人都爱关止,好了吧?”又问,“你怎么样了?”
  “这也是相处的艺术,我们各自冷静,然后慢慢发觉生活中对方的好处,等想通了,就聚了,如果想不通,那就结了。”
  蓝宁没有想到严宥然的事故会这样严重,一时失语,还是严宥然没事人似地又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强求也不是你的。有时候还不得不信命。”
  这头的蓝宁轻轻点头,人生之路多么不可测?但须得走下去,那是一定的。她收起唏嘘,先去参加罗大年主持的业务会议。
  罗大年每月都会召开这项会议,令各项目经理通报跟进的项目和投标的项目。蓝宁的项目中还是将景阳春标上了,她又简略讲了一讲文物展的情况,罗大年非常感兴趣,在此项目前画了两颗五角星。
  蓝宁大感头痛。
  此外罗大年还要她重视“美达”,“美达”如今正在势头上,连金融危机都阻不了他们前进的步伐。今年他们集团成立二十周年,要隆隆重重办一个周年庆庆典。
  罗大年在会上就对蓝宁讲:“刘董不论人情还是面子,都会把你作为首要考虑对象。”
  说完便将此项目划入蓝宁这一组。
  蓝宁在散会之后,跟着罗大年去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用和婉的商议口吻讲:“那个文物展的项目有许多不确定,还要和对方再沟通沟通。”
  罗大年摆摆手:“明年就是世博年,虽然现在经济萎缩,但是展会业务量依然会因为世博效应有个上升趋势。小蓝,你的眼光很准,我们的许多客户缩减开支,降低了我们的工作量,正好有这个精力扩大业务范围。你早就想到了,不是吗?报的这个文物展就相当好嘛!”
  蓝宁被切准了脉,无语。
  同罗大年认识了十年,搭档了六年,他实在很能知道她的工作思路。或说,他们在某一层面,对公司发展的战略方向是保持一致的。
  但她还是想辩一小辩,略提高声调:“罗总——”
  罗大年再摆手,用一个莫可奈何的表情对她说:“小蓝,我不发声吧,你就觉得我偏颇,我发声支持你吧,你又退缩。”他循循善诱,“年轻人,不要畏首畏尾,这可是你这个组开展新业务的契机。”
  蓝宁闷闷地从罗大年办公室里走出来,程风紧跟一步过来问:“蓝经理,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路子开得宽一点了?”
  她心里清楚,做销售的千伶百俐,罗大年的两颗五角星就让他们的心思活络起来。蓝宁觉得此刻不好给予完全肯定答复,令他们希望上升到百分之两百,若出意外,又如一场金融风暴。
  她讲:“这是初次尝试,如果马上批量推销,我们的后勤部门也会应付不来。”
  程风脸上再有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也被蓝宁的这句话打回去,但蓝宁从手边名片本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不过我们还是先试试吧!”
  名片是“美达”人事部经理的,让程风笑着收纳下来。
  此举被路过的罗曼看到,她微微诧异,蓝宁看出来了,但只是对她微笑。她决定文物展览这个项目,她须得自己好好考虑一番。
  晚上回到父母家中,关止已经到了,客厅里摆好麻将桌,关止和万丽银坐对门,两边是左邻右里的大妈。蓝宁进去叫人时,关止刚送一个东风给万丽银吃了去,然后万丽银就糊了。
  马上有大妈呼吁:“女婿坐丈母娘对家,才是借东风,换位子换位子。”
  万丽银得意得不得了,懒得和蓝宁多说话,对她讲:“去厨房帮你爹做晚饭去。”
  蓝宁绷住一张俏面孔,一抬眼就看见关止对住她笑得欢。她在肚子里诅咒“输死你,马屁精”。
  蓝森正在厨房打理醋溜鱼片,他最近潜心研究蓝宁外公留下的菜谱,颇有了些心得,抓着蓝宁就开始讲古。
  “醋溜鱼片有个不大好的名字叫叔嫂鱼片。”
  蓝宁站在一边掐豆芽,和父亲一同做苦命劳工。她说:“这名字真暧昧,真没劲。”
  蓝森讲:“宁宁,不要把工作上的脾气带到家里来,家人很无辜。”
  “爸爸,我没脾气。”
  “胡说,一进来就掼脸色。”
  蓝宁撅嘴:“我就知道回来会被您数落,明明是你们看我不顺眼。”
  没想到蓝森讲:“被自家爷娘讲讲有什么?你妈妈有一点是对的,你的脾气不可以掼,不被我们说,也要被别人说。”
  蓝宁自是醒尾:“我也不会被他们家里人讲。”
  “哎,我的鱼!”蓝森这头手忙脚乱把醋溜鱼片折腾好,才得了空,接过蓝宁手里的豆芽去炒菜。
  蓝宁拖了小凳子,像小时候一样坐在门边,向父亲诉苦。小时候讲的是学校里的不平事,现在讲的是工作上不顺心。
  蓝森手里虽然是忙着,但也仔细听了,边炒菜边讲:“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还什么都没做,东想西想,有什么想头。”
  是呵,这才是顶简单的一条道理。
  蓝宁忽觉有一丝两丝的清明,她的一切情绪言之过早,手里的难题还未变作难题,她就先抵触了。蓝宁又开朗起来,抱住父亲的手,软软叫一声“哎,老爸”。
  屋里边“哗哗”洗牌声音传过来,万丽银唤:“老蓝,你来打两圈,剩下的菜让蓝宁烧去。”
  那边退下来的是关止,蓝森先拒绝,直肠子真是直不隆冬,讲:“换我上做什么?还是让关止来,他会记牌。”
  于是左邻右里起义了,非要蓝森把关止换下去。
  蓝宁似笑非笑糗关止:“会记牌还会输?”
  关止往灶台上的左看看右看看,问:“今天吃什么?”
  蓝宁推开他,嫌弃他碍手碍脚,关止便打一个哈欠坐到刚才蓝宁坐过的小凳子上。他长腿长手,坐着的姿势很难耐。
  关止讲:“我想奶奶的生日就在巧瓯轩里做,菜单你管开,我管买原料。”
  蓝宁被父亲刚才的提点平了气,她问:“你爷爷会来?他不是生病了吗?”
  “他听说我要唱戏,就来了。”
  “又瞎扯了。”
  关止笑嘻嘻地站起来,问:“蓝宁,你是不是忘了我会唱戏?”
  蓝宁正拍好了蒜要丢到锅里头,关止又说:“大学那会儿,时维挂名策划的戏剧节,我还拿了一等奖。”
  蓝宁手里的蒜滑落太快,锅里的热气一冲,她的眼睛立刻就酸涩。
  她想,时维时维,时间维度拉得再长,他都这样无处不在。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年的戏剧节?那还是她强自出头请的时维挂名策划戏剧节。
  蓝宁当初并不知道,时维同她的缘分会不止那么一点点。她在课堂之外再见到时维,是在自家门口。
  外公有清晨打太极拳的习惯,蓝宁偶尔早起,会去凑外公的热闹。
  那天朝阳灿烂,她看到时维立定在外公身后,一身白色绸衣,长身玉立,衣袂飘飘。他同周围打太极拳的老人有一样的动作,还有一样的气定神闲。
  在这个太极世界种,他站在一群白发老人之间竟也不突兀。蓝宁很意外,歪一歪头,对住时维笑起来。她想的是,如果仰慕时维的同学们看到他在打太极拳,会不会大跌眼镜?
  时维看到她时,正在做一个“白鹤亮翅”。
  这个姿势做的不好,便是白鹤变鸡鸭。蓝宁在选的武术课上,就从没把这个姿势做的漂亮过。但时维跟着外公做出来的“白鹤亮翅”,那才是真正的白鹤亮翅,身姿秀丽挺拔,鹤立鸡群。
  蓝宁真的看住了。
  回到家中,母亲在厨房里对着父亲嘀咕:“你去劝劝爸爸,没道理送上门的生意不接。人家多有诚意啊!快赶上刘备三顾茅庐了,又陪着打太极又陪着下棋的。”
  蓝宁私下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蓝森一向是个民主派,对蓝宁认真解释:“有人要请你外公写配方,做中餐的标准化。”
  蓝宁听不懂这样专业的问题,也没有多管闲事。只是之后经常会看到时维来找外公,陪着打太极拳,便试探对外公说:“外公,别人很有诚意哦!”
  万则萱正在灶台边慢条斯理揉了面粉擀面皮子,一朵一朵匀薄合称,规格划一,宛如复制。
  他说:“现在国外有擀面皮子的机器,做出来的面皮子张张一模一样,但是再没人气了。”
  蓝宁并不能解外公的意思,不过逞强噘嘴:“外公,这叫现代化。”
  年轻的蓝宁不能够理解外公的因循守旧,她热力的生活正要拉开帷幕,五彩缤纷得她目不暇接。
  很快,她的注意力被秋季的艺术节吸引了去,每年的艺术都是各系学生会使尽八宝争锋头的斗技场。
  向系里学生会提出本系组织的戏剧节活动找时维挂名策划做卖点,是积极干部严宥然的主意。
  蓝宁和她想到了一处,她的打算是只需要时维挂个名,即能打响名头。严宥然则担心如何向住对面研究生楼的时老师开口。
  这是头一桩为难事。
  时维授选修课,是看在经管系系主任的面子上任外聘老师,并不参与校内事宜,实实在在一位编外人员。
  蓝宁不知怎地很有信心,讲:“我去试试。”
  时维其实顶忙,经常早出晚归,蓝宁蹲点三日,才探准他的时间,找上门去。
  她是在时维门前徘徊了两步,才鼓起勇气敲门。
  在时维的宿舍里,蓝宁一直把目光放在一壁书架上,他的书架上全部是大本大本的原文教材、学术理论,本本都是大部头。书架旁边放了一展小橘灯,又显单调宿舍十分温馨。这才让蓝宁在万斤压顶的局促中结结巴巴表达自己的意思。
  时维温和地听着,手里捧着一只紫砂茶壶,静定地握着,没有多余的动作。蓝宁讲完同学们的想法,把目光调到了这只紫砂茶壶上。
  砂泥的本色,有一种回归的平静,她奇异地心定下来,说完之后,企盼地看住时维。
  仿佛正如她所想,时维问她:“你们想要我来做广告?”
  “时老师,我们的戏剧节是为了弘扬传统文化。”
  时维片刻沉默,蓝宁舔舔嘴唇,再说:“时老师,我们很有诚意的。”她还竖起手掌发誓,“我们保证不用你的名字招摇撞骗。”
  时维笑起来,也许看她装可怜的样子很好笑,真的答应下来。
  蓝宁从没想过时维如此简单就答应了,她又惊又喜,还有压力,唯一念头是不可以把戏剧节做砸,这样会砸掉时维的招牌。
  她从没做过组织策划工作,单凭一股作气,从创意到流程,齐齐动手,忙得三头六臂都不够用,怨得严宥然直叫:“早知道不出这个馊主意,让大家忙到死。”
  蓝宁挥挥拳头:“我们是借了别人的名牌做名牌,怎么好失礼于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同严宥然正在校外的影印店做展板印刷。提货时两人都傻眼了,长五米,宽两米的展板似座山,两个女孩力所不能及。
  这时小店角落里有人复印好资料,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
  蓝宁纳罕,怎么时维在这里?
  这是一间暗戳戳的小私店,但是时维的眼睛很有神,炯炯发着亮。
  严宥然也发现了,说:“眼睛这么亮,人一定很聪明。”当然,这是后话了,当时严宥然什么都没说,蓝宁也发窘,刚刚才议论过别人。
  但其时其地,这样帮助是雪中送炭,不容拒绝。
  蓝宁鞠躬:“谢谢时老师。”
  时维将资料夹在胳膊之下,提起展板的前端,蓝宁同严宥然合力抬着后端。
  从影印店去学校的那条路上,蓝宁看着时维的背影,心里想,怎么他抬着东西还能挺的那么直?
  时维一直帮他们把展板抬到戏剧节的主会场,手下一滑,胳膊下的资料飞了下来。蓝宁帮他一张张拣起来,她看得懂图纸上画的是流程图,有些是她在麦记里学习过的后台操作流程,有些是她能看懂的中餐烹饪流程。
  她一边拣一边看,拣好以后递给时维,笑着讲:“原来时老师是去做间谍的。”
  时维接过资料,也笑:“别人的经验很好,我在学习。”
  他看到他们做的展板,一下就看到重点,讲:“找来校草和昆剧团的花旦演《玉簪记》,你们挺能炒作的。”
  这正是蓝宁和严宥然两人琢磨出来的卖点,并且在学生会上力排众议,说服了文艺部长。
  蓝宁在学生会上拍桌子,扯着嗓子讲:“人人都知道唱歌跳舞排话剧的有帅哥,但是找个靓仔来唱戏,就少见了。只要人靓,戏好,保管女同学们挤破我们的门槛。想想当年的梅兰芳。”
  有异议的同学称,哪里找个会唱戏的帅男生来?
  后来严宥然把她的点子落实到实处,真的找来一位大三的师兄帮忙,蓝宁却忙于活动实务,没顾的上看一看这位会唱戏的帅哥。
  时维答应他们,一定来捧场戏剧节的开场戏《玉簪记》。
  开场那天,严宥然本来要介绍蓝宁和几个演员碰一个面,但是时维真的准时到场。她便在离开时维三个空位的位子上坐下来。
  那实在难以形容她的心情,她用了时维的名字,让这次的活动未开展就已经在学校里传了一个沸沸扬扬,真的做到先声夺人。
  她相信良好开始是成功一半,此刻是交卷时刻,她又开始害怕。身边的这个人是一个行家,要在鲁班门前弄斧头,让她忐忑不安又跃跃欲试。
  坐在时维身边的是经管系的系主任,唠嗑:“现今真是年轻人的天下,要普及传统戏剧还真得俊男美女上。”
  蓝宁握紧手,往后看,场内坐满八九成了,女性占了一大半,全赖当红校草当小生。再把头转过来的时候,正对上时维的目光。
  他像是在鼓励她,温柔地笑了一笑。
  蓝宁忽然就觉得,一定要成功,不成功,她就要成仁。
  戏一开场,是《玉簪记》里的《偷诗》一折,小生亮相,水袖甩一下,观众就喝彩了。
  身后有女生说:“这是关止,帅过杨过。”
  如果昆剧小生个个帅过杨过,那么确实是有超过日韩偶像剧的希望。
  蓝宁眼里的关小生,生了一张桃花面,她暗忖,人应该挺白的。她还没想好,台上的小生就开始唱捻做打,眼神一抛,堪堪适当,全场欢呼。
  有戏。
  骆姚看住了,这小生一个眼神就有轰场子的气势,没想到不是花架子。她要夸严宥然有眼光。
  但是,小生开口了,唱“千金一刻——”
  蓝宁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拿出唱词单,想,糟了糟了,帅小生一上来就要唱错词,多丢脸?明明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么简单的词。
  可台上小生面不改色,眼神随唱腔走,转一转,变成“过春宵。”
  这样也就没出错。一路下去也没再错。
  成绩在谢幕时候就发表,整整三开三闭,送花上台的全是年轻小姑娘。
  严宥然喜不自禁,过来拉蓝宁去后台谢演员,一边还笑:“以往京昆艺术少有年轻人捧场,今天场内泰半年轻人是帅哥的粉丝。”
  箍着头卸了妆的关止面对着她从化妆间里走出来,肩膀上搭着件外套,嘴里还叼了根烟。
  蓝宁看清他的模样,的确很白,的确很帅,箍着的发,留出一个美人尖。美丽的男女不分性别,同样赏心悦目。她片刻就承认,自己的成功,他的漂亮功不可没。
  关止口里的香烟并没有点着,一伸手,拿了下来,冲蓝宁一笑。他说:“蓝宁,又见面了啊!”
  这段记忆太久远,如果不是关止刻意提起,蓝宁或许已能将之抛向爪哇国,再不去拾起来。
  她在热气幻化成水蒸气的这片刻,对关止讲:“是呵,关少爷挺会唱戏,还把昆剧团的小美女发展成了我校戏剧社编外人员。功不可没。”
  关止笑得没皮没脸,讲:“那是人家有实力,现在人都是国家一级演员了,春晚没少上,还去悉尼大剧院演过《牡丹亭》。我多有眼光呀!”
  万丽银直在嚷:“饭好了没?别顾着小夫妻说私话。”
  左邻右里笑道:“小夫妻很恩爱,你就等着分出力气抱外孙子吧!”
  万丽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口里却说:“还早还早。”
  关止看到了,笑道:“你妈和我妈也差不多。”
  蓝宁把碗筷塞他手里头,讲:“差许多好不好?”
  一家子在饭桌上把关止奶奶的生日宴菜单讨论了一番,蓝森问关止:“你爷爷爱吃什么?”
  关止答:“我爷爷是东北人,听说早年吃东北菜,后来跟着奶奶吃淮扬菜上海菜。”
  蓝森就同女儿打商量:“宁宁,你就临时抱一下佛脚?”
  关止也瞅着蓝宁,蓝宁便点点头。吃完了饭,关止帮着万丽银洗碗。蓝森泡了壶茶,同女儿说:“邵奶奶年纪大了,一个人挺孤单。”
  蓝宁讲:“爸,我懂你们意思。”
  蓝森摸摸女儿的头:“外公也是希望这样做的。”
  蓝宁鼻子一酸,她捏捏鼻子,讲:“爸,当初我是不是特别不讲道理?特别任性?”
  蓝森笑着叹气:“你和你妈当初差点没把我当阶级敌人打压。”
  当年七十五岁的万则萱在饭桌上向女儿女婿提出要结婚的事情,简直是一道晴空霹雳劈开这个家庭的平静。
  万丽银首先跳起来反对,声泪俱下,表示自己绝非抛开老父的不孝女,老父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倒抽了儿女的嘴巴。
  蓝宁也闷掉,她抱着外公的手,问:“外公,你不要跟我们住了吗?”
  后来他们知道了万则萱想要结婚的对象是谁之后,是霹雳之上又劈了一道雷。
  万丽银对老公和女儿讲:“他们家是什么身份?我的老爸爸要当这种家庭的第三者,能有什么好果子?”
  蓝森劝妻子:“你别想的这么复杂,爸爸这么大年纪了,他会处理好的。”
  万丽银对丈夫吼:“我复杂?我活了大半辈子,我的老爸爸却给我来了段这么棘手的黄昏恋,你还觉得我想的复杂?”她还撺掇蓝宁,“去,你去劝你外公,你外公最疼你,不要让他做傻事。”
  蓝宁根本就是傻了,她的外公,最最亲爱的外公的黄昏恋,竟然还是做了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她没办法接受,又要想办法挽回。
  她想到了一个最歪的歪点子,她去找了关止。那时候他同昆剧团的花旦因《玉簪记》结缘,正在蜜运中。这令蓝宁觉得难为,但又凭着初生牛犊的一股气,发誓难为也要为。
  蓝宁在麦记里,请关止吃了两个汉堡两包薯条,把自己的意愿讲了出来。
  关止斜睨她,几乎是冷笑:“你在异想天开?”
  蓝宁说:“我是势在必行。”
  “你认为会有多大效果?”
  “不管,我只要你家和我家天下太平。”
  “蓝宁,你的时间长度是多少?几个月?一年?还是两年三年?直到老人——”他没说下去。
  蓝宁耷拉着头,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想的重点是,如果她和关止谈恋爱,两个老人就会觉得尴尬和惭愧,说不定悬崖勒马,就此了结这段荒唐的黄昏情事,外公也不用背负第三者的骂名。
  她抬起头来,有无比坚定的决心,她说:“我不管,时间并不是问题。”
  第二天,关止开了辆法拉利在校门口等着她。
  蓝宁惊讶:“乖乖,这一上大马路不要被警察叔叔盯死?”
  关止为她开车门:“废话少说,上来。”
  在古北兜了三四圈之后,他们便成为校园里最拉风的一对情侣,他经常送她回家,只要她的外公在家。
  他们手挽着手,一起去见了尚有联系的儿时好友,那些邻居小孩儿如今都长大成人,见他二人谈恋爱,差点没跌碎眼镜,直叹缘分的奇妙。
  蓝宁有点别扭,但是关止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往怀里一扯。这让蓝宁不自在了很多天,但是效果显著。
  儿时好友把话传给了各自父母,在公用灶间结出深厚情谊的老邻居们很快就把话传到了万则萱的耳朵里。
  外公没说什么,晚上给蓝宁做了红枣莲子羹,坐在蓝宁身边,问:“你很喜欢关止?”
  蓝宁心慌意乱地答:“唔。”
  外公粗糙的手抚过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讲:“外公晓得了。”
  蓝宁看着外公佝偻着背走出自己的房门,她低下头,外公孤寂的影子被台灯扫在地板上,斜斜的古藤老枝,这么形单影只。
  她凝着眼看,眼里泪花开始乱转。她想,也许她是错的。但是路已走,不好退。她又想,她是为了外公好,为了保住外公的晚节。
  十八岁的蓝宁,只有一股蛮勇和冲动,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自己自转,就以为全世界都要围着自己公转。她打定主意,坚决付诸行动。
  关止把个男朋友做的挺像样,帮她打水送饭,她只觉得只要在外公面前做戏就好,在学校里做,实在是多余,便处处推诿,坚决撇清。
  到了新年里,关止请她一起出席学生会办的新年舞会,她手头也正没闲事,人也无聊,倒是答应了去玩玩。
  舞会里丽影双双,有美貌女孩过来约关止跳舞,蓝宁大度放行。关止侧头看她,似乎笑带讥诮。
  蓝宁不管他,只讲:“害你和小花旦分手,我越想越内疚。”
  他真的嘲笑她了:“你就少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大方和女同学下舞池跳舞。这个人实在是个耍乐高手,能唱戏能跳舞,听说唱歌也唱的好,网球桌球CS样样精通,到哪里都能成焦点。
  舞厅里灯红酒绿,大学生假装在靡靡之音之下学习长大成人,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帮大孩子而已。蓝宁窝在角落里吸果汁,喝了两口,她看到严宥然在门外招手。
  严宥然来通知她:“经管系组织案例考察小组,找来‘童梦’董事长做报告。”
  蓝宁非常积极:“我要去我要去。”
  严宥然讲:“经管系才去三个人。”她得意地拍蓝宁的肩,“可是我为咱们争取到两个名额,让他们照顾中文系的积极分子。”
  蓝宁欢呼。
  回头,关止已经不在舞池里,他就站在蓝宁刚才站的地方。
  蓝宁走过去,关止说:“蓝宁,我们已经事成,应该划一个圆满句点了。”
  蓝宁想想,爽快地讲:“那是应该的。”
  关止把她从上到下看一遍,一双桃花眼煞是犀利,眼风扫得蓝宁生了气,叉腰问他:“你干嘛!”
  他说:“蓝宁,我们今天就BYEBYE吧!”
  事情或许就此了结,但是事实上,按照蓝宁意想不到的方向滑去。
  关止的奶奶竟然成功地离了婚。外公用毕生的积蓄,买下城隍庙附近的一间小平房,在一个平常日子,同邵奶奶领了结婚证。
  她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母亲坐在家里哭哭啼啼,父亲在旁好言相劝。
  蓝宁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她打电话给关止,那头冷冷淡淡讲:“我早知道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
  关止说:“我怎么知道。”
  父亲低声拉着蓝宁:“小孩子别乱搅和大人事情,快,给你外公送点松糕去,说是你和你妈做的。”
  其实她的心已经软和了,在看到外公孤单的背影之后。
  那天晚上,她把朱自清的《背影》看了两遍,次日就能带着父亲准备好的松糕上路。
  外公买的新房子也只是旧房子,临着城隍庙的古董街,门面小小的,两层楼,下面一层比较宽敞,都可以开一间小店。
  蓝宁在门口看到一副竹片对联,字是外公的字。外公自幼也是大家公子,习了一手好柳体,端的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对联上写“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心雪涛起”。
  此时眼看此字,蓝宁的心涛跟着对联上的诗句起伏。
  她硬着头皮走进去,里头有人在絮絮说着话,她一时没好意思进去打搅,就站在外面听着。听到了一些话,心涛便起伏得更加厉害。
  “明天还是回去看看外孙女儿,别再让她难过了。孩子也不容易,这么爱你这当外公的。”
  “唉——她也荒唐,怎么就想到这样古怪的点子。”
  “关止说,他们是一时冲动,不要怪孩子们。”
  蓝宁的脸呼啦啦火烧火燎,她的全副心思妄作小人,羞愤至极,难过无比。
  她回到宿舍,正看到关止领着新女朋友经过宿舍门口,满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不顾严宥然的拦阻,提了矿泉水瓶子就冲了出去。
  其实蓝宁跟父亲忏悔过自己的过错,蓝森不止一次劝慰:“大千世界,求同存异,自己成全自己一点点,也是成全别人,人生会很幸福。”
  蓝森的话,总能让蓝宁埋在心底的痛一点点瓦解,又有无限勇气,面对有限人生。
  她把心思调转回来,对父亲撒娇:“爸爸,你倒是像外公的亲儿子,只是有点‘妻管严’。”
  蓝森微笑,就着小茶壶喝口茶,悠哉游哉讲:“体谅是最大的美德。”
  “这次给邵奶奶办生日宴准又是关止对你们磨了嘴皮子吧?”
  厨房里,万丽银正在叫:“关止,放下放下,一个男人倒什么垃圾?”回头对着蓝宁叫:“蓝宁,去把垃圾倒了。”
  蓝宁嘴角要抽筋,问父亲:“老爸,关止是亲妈生的,我是后娘养的吧?”

  六
  小夫妻俩陪了蓝家父母搓了两圈麻将才回的家。回家路上,关止建议:“其实咱可以不急着请保姆,每天回爸妈家吃饭也挺好,咱们可以出伙食费嘛!”
  蓝宁没好气地说:“我爸妈活该帮我们做饭呀?你怎么不说每天回你家吃饭?”
  正中关止下怀,他讲:“我倒是没意见,就怕你有意见。”
  蓝宁噎住,不想发表意见。
  他俯身过来要抱抱蓝宁,被她推开:“别动手动脚。”
  关止还是抱住了她,笑着讲:“我就是喜欢和你爸妈一起吃饭,一起搓麻将,多带劲啊!你妈叫我带景阳春的冷冻虾仁呢!明天再去吧!”
  蓝宁再次不想说话。
  关止又笃笃定定开了口,讲:“老梅对你的想法有点兴趣。”
  蓝宁侧一侧头,先判断了一下,想他是不会乱讲的,心头不禁一喜,倾近过来问:“当真?”
  关止扭头看她,她就像获得奖赏的孩子,掩盖不住蓦然而起的跃跃欲试,脸颊上的神采饱满,眼中盛载的是面前的他。
  他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忍不住俯身亲到她的脸颊上。蓝宁一愣,没顾得上躲,又被他对住嘴唇啄了一下。
  他的动作太快,她的反应太慢,待反应过来,脸上竟然渐渐泛起了红晕。
  关止十分开心,讲:“我就喜欢动手动脚,被老公动手动脚是占便宜,晓得吗?”
  蓝宁说一声:“去你的。”声音已然低了许多。她想,骄兵必败,得意忘形,可真要不得。
  第二天关止又去找了梅绍望,梅绍望笑道:“弟妹才来过电话,本城女性言必行,行必果,果必信,都是虎虎生风的虎将。”
  关止说:“你可以考核她的方案,方案不好完全可以cancel。”
  梅绍望禁不住说:“我真想看看蓝宁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我知道你和时维的实力,不过这行日新月异,一代新人换旧人不是?”
  关止连连摇头,道:“你看着办吧!我知道你志不在此。”
  梅绍望乘机问他:“‘麦达利’的顾问团想找你和老岳搞个座谈会?”
  “我又不是你们公司的正式员工,有你们审计和财务呢!饶了我吧您哪!”
  梅绍望讪讪地:“每回说到这正经问题上头,你就给我打马虎眼。”
  关止只是“嘿嘿”地笑,梅绍望拿他没办法,暂且领着他往新落成的车间转了一圈。
  工厂是刚刚开始正式开工的,设备崭新,全部工人都进消毒间才能进车间作业,一切井然有序。流水线下来的产品,按照规格包装好,有配送车按钟点侯着。
  梅绍望不无得意,讲:“前几天北京的媒体过来采访,大大夸了我这流水线作业一番,把中餐的前后台工序切割清楚,国内做到这样的凤毛麟角。我面上有光,你功不可没。”
  关止说:“功不可没的可不是我,要谢去谢时维。”
  梅绍望感叹:“说真的,咱当初一心要打垮麦记的想法真幼稚,时维讲的对,我们的对手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师夷长技以超夷,才能找到符合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
  关止笑他:“你没事吧?政府工作报告听多了?”
  这个当年,他是不太想同梅绍望一起话的。
  关止想,自己长到二十岁上的时候,生活之于他,实在无甚大挑战。
  学业,工作,甚至是婚姻,全部都是一项定向公式,他只要把这则公式运算出来,大体人生即如是,不会再有其他意外了。
  关冕同他说过一句大白话:“老爷子帮咱们小辈把该吃的苦全都吃了,咱不好好的过出适宜人生都对不起他老人家。”
  关止本来也这么想,他的青春,精力无限,经历为零。但他们自有办法填补。在他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关冕介绍他给梅绍望打工消磨时间。
  当其时,洋快餐在神州大地开了一个如火如荼,早有人蠢蠢欲动,跃跃欲试。那年心思活络的梅绍望才从粮食局出来,雄心勃勃拉了一班技术人马搞三产,又托了发小关冕拉了一些资金,目标一年内在全国搞上一百家连锁店分快餐连锁市场的一杯羹。
  关冕眼睛通六路,耳朵听八方,从来不觉得职业分尊卑,他只一条信念,三百六十行,只要得其法,行行都能赚钱。且后台牢靠,人财两全,怎能不放心大胆去做上一做?
  不过,他介绍关止去打暑期工,纯粹就是放太子进太学,走一个过场。
  关冕挺了解关止,知道他年轻的活力要迸射,需要找个渠道发光发亮实践人生价值,介绍给梅绍望一起玩一玩,正可积累人生经验。
  梅绍望开始也是这么想,但是他们没想到十八九岁的关止一下认真起来,根本不能满足于单给梅绍望的快餐店画几幅宣传画。
  关止跟着堂哥们友情参加了国家电视台办的企业峰会,时维作为年度十大营销人物上台领奖。他下来的时候,坐在关止后面一排的十来个平时互不买账又趾高气昂的国内知名企业舵手们纷纷起立同他交换名片。会后簇拥着时维热切交流,在他面前个个都能心悦诚服。
  时维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讲话的时候平易近人,话绝对不多,气势也绝对不迫人,但自有他的丰荣气度。
  关止对他有些好奇,关怀说:“做一套方案给一个企业一年带来几个亿的销售额,谁见了他都会变成孙子。”
  有多事的朋友把时维履历相告,讲的十分详细。
  关止仔细地听,然后想,呵,市场的瞬息万变,不过是营销大师们的片刻的指点江山。他忽然会气血翻涌。
  爷爷老战友的孙子岳平川在金融学院任教,正好也做此类的研究。关止提前去请教,颇有了些心得,整个暑假跟着梅绍望全程参与了快餐连锁店的筹建工作。
  关止同梅绍望切磋的时间长了,发觉两人的观念想法竟然高度一致。
  关止的观点是:“产品这么好,口味并不比洋快餐差,就是缺少好的包装,没有吸引眼球的卖点。”
  他做了几套VI形象识别系统的方案,令梅绍望拍案叫绝。他还会触类旁通,从竞争对手那儿学来促销的方式。
  他与梅绍望最契合的一个观点就是——“产品好了,包装好了,打民族品牌就是我们的优势了”。
  这是一股热血和热情,他们都觉得胜利的曙光即将来临。于是由梅绍望拍板,关止策划的广告语“吃中国人自己的快餐”顺利出炉,快餐店打出这个旗号出航,在社会上引起一片赞誉。
  这是关止的第一份事业,太过顺利,太过张扬,太早获得肯定。他是少年得志,简直志得意满。
  梅绍望的快餐店起先的十家甚至开到麦记对面直接叫板,市场反馈也是真的好,最高日营业额堪与对门持平。
  年终分红,关止平生第一次对钱有了概念,并换算成汽车、房产的价值来评估自己的成绩。但他的分红到了第三年就大幅度缩水。
  奇怪,店开到十家,明明业绩还能这么好,到了五十家,反而下坡之势不可阻挡。
  关止同梅绍望的管理团队在一线总结经验教训,把质量和服务反复强调,但总有分店与预期目标相差甚远,而麦记的销售额还是持续走高。
  梅绍望沮丧,讲:“快餐的三个要素无非就是方便、美味和便宜的价格。我从局里下面的食品厂餐饮店拉来这么个队伍,每家店都有好师傅坐镇,做的就是中国人爱吃的东西,怎么回事?”
  关止则望着麦记的火热的招牌发呆,他想的是,他把他学到的东西都做了,但是市场并没有在他的手里转到底。
  这时,关止有了一个不怎么光明正大的计划。
  关怀的一个朋友在卫生局任职,大伙一块儿打高尔夫的时候,他听说了关止副业的情况,他很多事来建议:“我们局里最近做的一些科研报告,对洋快餐的营养成分的分析也快出来了。”
  出来的分析结果,不出意外很骇人。这一份报告经过某大报的名记者发了出去,一时社会上头议论纷纷,矛头直指“麦记”这样的洋快餐。
  梅绍望的快餐店的客流量又略有了提升,且看着此长彼消,不免赞了关止一句:“亏得你这招围魏救赵。”
  关止承认,这招“围魏救赵”实属冲动,其效果不过是饮鸩止渴。而自己终于输得灰头土脸,以后再提起来也是面上无光。
  他是输在时维的手上。
  时维当时接下了“麦记”的项目,重新对“麦记”该年度的营销主题进行包装。
  报纸的报导发出了三个月后,“麦记”的新广告也刊了出来,主题叫做“我爱,故我在”,广告代言人请了当时最当红的年轻音乐人,主题音乐换成热情似火的R&B,活动策划得精彩纷呈个性迭起。
  “麦记”在最短的时间里,突出重围了。
  关止在“麦记”坐了很久,看着他们的柜台前顾客络绎不绝。
  这是他的低潮期,出了娘胎头一回体味人生惨淡:爷爷和奶奶老来离婚,自己又同蓝宁闹得并不愉快,唯一让自己感受到人生确有价值的打工事业在经历了初期的辉煌之后,也发生转折。
  “我爱,故我在”。
  他认真认为这是最大讽刺。
  过了几天梅绍望来找他,请他和一干管理层去了五个区的麦记,又去了五个区的自家的中式快餐。然后问他们:“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有人说:“他们全部的气氛都一致。”
  “对,同样的服务方式,同样的欢迎词,同样的背景音乐。”
  “我爱,故我在,太有煽动力了,孩子们又爱唱歌的偶像。我们没这么多预算请港台歌手做宣传。”
  “餐厅装修很明亮,招牌抢眼。”
  “我们餐厅的招牌也不赖,但是里面的气氛有点差,服务员当着客人的面拍苍蝇,真是!”
  关止听着,他是有心人,观察入微,忽地明白梅绍望的意思,他说:“他们每家餐厅的食物口味都一样,我们的总厨不当班,东西就不好吃。”
  这样通了一窍,七窍全开。
  梅绍望告诉关止:“我去找了时维,我就是想问问他为什么别人知道洋快餐没什么营养价值,还是趋之若鹜,为什么我们的包装也洋气漂亮,就是不能十年如一日留住客户。”
  时维当时在宿舍里泡茶,他先在梅绍望面前推出水晶玻璃杯和一次性塑料杯。梅绍望不解,时维微笑,讲:“我们已经了解到好的包装才能卖的好。”
  他又拿了一只水晶杯并一次性塑料杯出来。
  桌上的杯子被分了两组,左边的玻璃杯都加了白砂糖,右边塑料杯一杯是龙井,一杯是白开水。
  梅绍望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只能安静看着。
  时维说:“他们能保证杯杯都是糖水,甜度一致,温度一致,而且杯杯晶莹剔透——”他推出塑料杯,“我们形似水晶杯,但有的放白开水,有的加龙井,放的时间长了,包装就软了。品牌成功的核心,是产品,万变不离其宗。顾客区分得出水晶杯和塑料杯的差别,吃得出龙井茶和白开水的味道。”
  梅绍望转述给关止,讲了一句最重的话:“我们是徒有其表,才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时维对梅绍望说:“我们有了品牌的意识,但是品牌不仅仅只是外包装,出色的广告片,漂亮的店招。这是眼前的东西,他们背后的东西能让客人面前的东西整齐划一,相同产品和服务,传递相同概念。”
  梅绍望还有些不服气:“我们的产品也很好,而且包装也不差。我们的饺子、面条、包子,都是千百年的中华文化积累。我们还有这么多鸡肉菜,文昌鸡、白切鸡、手撕鸡,哪一个口味比他们差?”
  时维说:“从你的产品到你的广告,你没让消费者知道。”
  关止问梅绍望:“广告有什么问题?”
  梅绍望说:“我们的广告太虚了,向大众发号施令,不够亲民,消费者凭什么就听你的?他们的‘我爱,故我在’就给大众一个选择垃圾洋快餐一个良好的借口。他们是垃圾食品,没错,但是消费者喜欢不可以吗?”
  关止颓然坐倒,梅绍望继续解释:“究其根本,我们的关键还在于没做到标准化。他们连薯条的长短、鸡块的重量,油炸的时间都细分得清楚,任何操作新手都能保证质量。如果开十家店,我们还有精力管一管,到了五十家,有的餐厅卖龙井,有的餐厅卖白水,我们根本兼顾不暇。最后消费者就不买帐了,他们才不管你卖不卖龙井,他们要东边的和西边的东西一样好吃便利。”
  他才知道,市场上翻云覆雨这只手,背后要做多少事情。当时自嘲:“原来我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梅绍望如今想来十年历程,颇有沧海桑田之慨叹,说:“我们都在成长,从小学生到博士生,那得需要时间。”
  关止听了哈哈大笑:“我是大学肄业生,不是文化人,别找我做这么文艺的感叹。”
  梅绍望讲:“好啦!‘麦达利’希望和咱们一起去北方的牧场考察考察。”
  关止抬腕看表,正好手机也响起来,原来是母亲王凤约喝下午茶,这便有了合理借口,他向梅绍望道别。
  梅绍望不无失望:“你就是不肯真正当我自己人。”
  关止道:“所谓外脑,即如是。”
  梅绍望毫无办法,最后讲:“蓝宁的建议固然很好,作为时维的弟子完全合格。但你也知道目前我忙不了这档子事儿。”
  关止想了想,那倒确实,他说:“他俩都是桃花源里头的理想主义。”
  梅绍望问他:“那你呢?”
  关止已经走到工厂大门外,阳光热烈洒到他的周身。接连好几个礼拜的阴雨天终于放晴,他站在晴天下头胡说八道:“我是暗恋桃花源。”再加多一句,“你先听完她的计划吧!”
  他掐准了时间去母亲经常光临的粤菜馆,那里有王凤呼朋唤友常来小聚的常订包房。被侍应生领进去,王凤就坐在窗前,冰冷的窗下流淌着冰冷的黄浦江,窗前的人也冷冷的,不说话的时候身上罩着一层霜。
  侍应生问关止想要点什么,他摆手回绝。待人走后,王凤说:“你爸爸和电视台的那个小妖精下个月一起去瑞士。”
  关止蹙眉。
  “你爸爸现如今里里外外的面子都不肯给我。”
  其实王凤年轻的时候很美,罥烟眉水杏眼,头发乌黑如锦缎。李春波有一首歌唱道“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关止看《孽债》这部电视剧的时候,问关心:“我们算不算是孽债?”
  关心答:“是运气比较好的孽债。”
  后患依旧无穷,各有各的债而已。
  关庆国不能同王凤离婚,便只好出外找寻自己的精彩,王凤不是不妒恨交加,但又无可奈何。
  于是关心十四岁就会学习台湾狗血剧情,把钞票放到父亲的女秘书面前讲:“该多少是多少,拿好以后别不识数,人生得意须尽欢,小心一脚踩空两头空。”
  关心对弟弟说:“妈妈这样的素质,出去找那些人只有更加丢人,给人徒增添笑料。何苦?”
  那就儿女出头,这是关家姐弟几乎义不容辞的责任。
  关心因为弟弟甩了自己的发小简单,气得连弟弟婚礼也没参加就回了英国,连奶奶的生日也回避。如今王凤身边只得一个关止。
  关止开始头疼,叫一声:“妈!”
  王凤气恼地望住儿子:“你奶奶就要过生日了,看你爷爷隔三差五寻了三奶奶说办生日的事情,傻子都知道老头子要给老太婆大办一场。老大和老二都预备携家带口先上门打招呼,你爸却要去瑞士。”
  关止摇头:“爷爷不准备大操办,搞这么大阵势干嘛?”
  王凤气鼓鼓地瞪儿子,叹气道:“儿子,你是争气的,你爷爷这几年对你越来越亲近,常人前人后说你最像他,长得也像他年轻时候。妈以你为傲,没你就没指望了。可你又是不争气的,怎么就舍了简单娶了蓝宁?看把你姐气成这样子。”
  关止俯身过来抱抱母亲,讲:“妈妈,你别双重标准,我现在也是已婚男士,胡思乱想是为行为不端。”
  王凤气道:“你就是鬼迷心窍,如果是简家,你现在完全可以如虎添翼,但现在你是拔毛凤凰不如鸡。”
  关止笑起来:“妈,原来你的成语俗话用的这么好。”
  王凤不理关止的揶揄,还讲:“你那丈母娘我尤其看不惯,在家里对男人颐指气使的,就怕小蓝丫头学了她妈,让你吃苦。我每个礼拜教她做家务,还不是为了你?”她拍拍关止的脸,心疼道,“这两个礼拜你们没了保姆,瞧你都瘦了,多回家吃吃饭。你爷爷看到你也欢喜,老头子一发话,你爸也得夹着尾巴回来。“
  关止抓下母亲的手,讲:“哪里两个礼拜就能瘦的,如果这么有效果,本市就没减肥中心了。”他把手搭到母亲的肩上,这是亲亲热热的动作,从来都能让王凤受用,“妈,你还是想想买什么礼物给奶奶吧!这比较实际。”
  王凤点头:“对,总不能在老大老二面前落了阵仗。我叫你姐在英国物色点什么。”
  关止讲:“随你。”
  王凤又道:“你爸爸那儿——”
  关止不太想听下去,把话头截过来,讲:“妈,爸爸的事情我会处理。”
  王凤满意,讲:“点菜吧。”
  关止陪着母亲吃了一顿中饭,下午无事,又送母亲去相交甚契的牌搭子家中喝下午茶。
  王凤退休之后,闲来无事,在家中寂寞,便同先前单位里另几位老同事走的近。
  这天下午的这位牌搭子是关止顶熟络的一位。她家居市中心的老石库门群,在自家房屋底楼破开老大一个店堂做围巾生意,围巾是从云南进的货,特别的编织技艺颇具民族特色。这边往来的艺术人士和外籍人士都愿意进来光顾光顾,连某著名诗人都题了词。
  关止送王凤抵达,王凤的老同事正被本地财经杂志采访这宗小生意,说的头头是道,她的老同事对记者讲:“民族的就是国际的,谁说小生意不能做?投资只有八万块,一样是蓝海,让我们可以发挥余热。我期待明年的世博会带来更多商机。”
  王凤站在一旁听的有些入神。
  记者走后,老同事招呼王凤:“我这个双休日要搞一个围巾编织技艺讲堂,就在隔壁的咖吧。”
  关止马上代替母亲讲:“我妈一定捧场。”
  老同事笑着称赞关止:“真是孝顺儿子。”
  关止把老同事的小店堂打量了一番,在围巾扎堆间的装饰物中看见一只巴掌大的小皮影,是爱美的织女头像,眉目含情,面容含娇,简直栩栩如生。
  他由衷地对母亲说:“妈,你手艺也不赖。”
  王凤摆摆手:“小玩意儿,随便摆摆,别让人家见笑。“
  老同事马上讲道:“玩意儿可不小,不少人问我买,因为是好朋友的开店贺礼,我千金不卖。“
  关止捻起来,绘工扎实,色彩艳而不俗。他从来不知道母亲的这门手艺能够精湛到这个地步。
  转头再看母亲,她已经同友人坐下品茶,絮絮说起昨晚无聊的肥皂剧。
  关止同母亲告别之后,就打了一个电话给电视台的朋友,那天父亲车里的美丽女子便被介绍给对她事业更有帮助的人。
  一切水到渠成,悄无声息。
  他在这个礼拜还回了一趟小洋楼,蓝宁照例是找借口不回来的,他也从不勉强。帮佣的三奶奶讲他:“你也太纵你媳妇了,在这个家里,她怎么可以不帮帮你?”
  三奶奶说这话时,正用小榔头敲小核桃,细细挑出核桃肉,放了满满一碗,是给关山做冰糖核桃预备的。
  关止像小时候一样挑了两枚核桃肉先尝为快,说:“她忙着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关庆国和王凤坐在他的身边,一家三口气氛融合,王凤往关止碗里添菜,关庆国则同他讨论起最近央视标王竞投的事。
  关庆国对此很有兴趣,讲到今时今日的形势,各企业在广告投放上都保守了,影响了电视台的收益。故此几家卫星台决定联动合作,欲效仿央视当年做派,但是降低费用标准,以刺激一下内需。
  关止却说:“以不动应万变则最佳,这个关节休养生息,学习进步,恐怕是大多企业的选择。”
  这话逆了关庆国的意思,父亲的面色不愉,王凤推了推关止。关山一口吃着饭,一边看在眼内,开口讲道:“发改委的陈主任提起你。”
  关止抱拳:“我的爷爷,我是闲散真人,饶了我吧!”
  事后王凤指着他的太阳穴恨他不争:“老爷子都放话了,你还做什么腔势?”
  关止无谓笑笑:“我是大学肄业生,进去不是丢老爷子的面子?”
  这更令王凤气上再加一把火。
  “这怪谁?好端端读到大四,你两手一甩,跑去内蒙古发痴发癫。我一想起来就想扒掉你的皮。”
  关止道:“妈,你明天去你同事的编织技艺大会吧?”
  王凤点着关止的额头:“你就不想我去管着你们小夫妻是吧?”
  关止讲:“管我们多没劲啊!你的老同事自己做小生意,每个月又搞这么多活动,这种余热发挥得才带劲儿。”
  王凤不知何故,微叹口气:“她一身上下都是自己赚的,日子当然舒心。”
  关止了然笑笑,抱着母亲亲了亲。
  他又端了小核桃去了关山的书房里,汇报了最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又随意同爷爷聊了聊才回的家。
  到了家已经差不多十点了,蓝宁还在自己房里埋头努力。
  灯光晕黄,把她的影子淡淡扫在墙壁上头,只能见她奋手指疾书,心无旁骛。她是认真起来,六亲不认的人,做事时候都会杀气腾腾。
  关止站在她的门口看她好一会儿,蓝宁才察觉他回家了,转头笑道:“快来,看看我的计划书。”
  她一得意就忍不住会笑,笑起来唇角带浅浅的梨涡,仿佛平静秋水乍起涟漪,真配得上那四个字——“笑靥如花”。
  关止走到她跟前,她的笔记本电脑上开着PPT,毫不意外做的是景阳春的代加工项目策划提案。
  他揉揉她的发,顺路子抚摸,她倒是也没反应。
  蓝宁讲:“我初步的提案老梅已经通过了,不过他说还要接下去再做一个细化方案,这需要我们公司内部的同事分工合作了。我明天就安排市场调研和咨询工作。”
  关止问她:“你凭什么让别人动心?”
  蓝宁搓搓手,站了起来,讲道:“要发展的小企业,没实力做中央厨房,又想要好好做品牌,就一定会有需求。而且我找同景阳春经营目标不一样的餐厅,又不会有竞争压力,何乐而不为?”
  关止坐到她的床上,仰头看着她,她的眉宇之间,朝气勃勃,兴奋得好像快要发光。他一失神,不忍打断,也不忍讲破,便握住她的手。
  蓝宁一愣,皱皱眉,只迟疑一小会,就被关止连人带进了怀里。他把她压倒在床上,蓝宁推了推他,嫌弃他衣服没换,浑身有风尘气。
  关止讲:“今天是周末,而且明天我妈不来。”
  他的手指搔着她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要做到小猫爪子挠心的效果。
  蓝宁被他哈出的热气吹热了脸,要推脱也无力,只是说:“别在我这儿。”
  “干嘛不?换个地方有情趣。“
  “不行,我才换的床单,脏了你洗。“
  关止撇嘴:“凭什么我洗啊?”于是打横抱起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本质上,他们半年来的夫妻生活比较和谐。
  用万丽银的话说:“小夫妻亲亲抱抱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什么坎子都能过了。”
  用严宥然的话说:“领证□,才没有负罪感。”
  或许真是如此,职责之内,伦常之中,才好享受到禁果甜美。就算是爱情以外,也是可以理解,理解之后,心理放纵,就此沉沦也无妨。
  因此蓝宁并不反抗,让关止得寸进尺侵近过来,况且他的技术也实在好,经常让她不能自己,无法自持。蓝宁的身上负载着他的重量,最后只是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关止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还握着蓝宁的手腕。她的手腕实在纤细,似是很脆弱,但实际孔武有力,打起人来毫不势弱。
  他翻一个身,把蓝宁整个地抱入怀内,相嵌的角度刚刚好,严丝合缝。蓝宁其实醒着,没办法动弹,更没办法挣脱。
  她在郁闷,这次又没用套子,真是糟糕。
  关止揽住她的腰,咕哝:“怕什么,你那个一向不准,没这么好彩。”
  她伸手扭他的大腿,被关止避掉,手便摸到了不想摸的地方。他很快就起反应,翻一个身压牢她:“我看你今晚是不想睡了对吧?”
  蓝宁在黑暗里给他一个白眼,岔开话题,说:“如果老梅的项目有的做,拿好了项目费,你说我给你买什么?”
  关止才不要听这些,他死死抵着她,咬牙切齿:“煞风景。”
  大好礼拜六的早上,蓝宁朦胧之间被关止推醒,问她:“你真要给我买什么?”
  蓝宁困得要死,没心情答应,咕咕哝哝转身又睡。
  过了一会儿,关止又推了推她,讲:“我去换辆车,你就出点股份,以后我送你这车股东上班,这多好啊?免得以后下雨连车都打不着,只要给我一个电话就行了,我比大众和强生靠谱。”
  这是一只晨起的麻雀,蓝宁抡起枕头闷住他的脸。天下终于安静。
  星期一到了公司,方珉珉盯住她看好几眼,蓝宁以为自己脸上有不妥,不由摸面孔。
  方珉珉抿嘴笑得暧昧,讲:“年轻人要节制。”
  蓝宁立马又要红面孔。早上起床的时候,她是连想杀了关止的心都有了。
  这个周末王凤果然没有驾到让她劳累,但是关止撒欢一样胡天海地,扭股糖般难缠,以至今早不但腰酸腿疼,连脖子到胸部的皮肤都像刚拍过□似的。
  这才让这老道的方珉珉说得好像她新婚燕尔精力无限,连罗大年都跑来凑热闹,正模正样讲:“不要因为私生活影响工作质量。”
  蓝宁打电话跟严宥然抱怨:“男人三八起来比女人还要命。”
  严宥然讲:“你对你的老板倦怠情绪日益严重,恐怕明月上别枝之心暗生很久。”
  蓝宁闻言心惊,眼皮一跳。
  难道面对老板也会有七年之痒?想完以后,她自己先被吓到。
  她在罗大年手底下任职有整整七年,一般同一个男人谈恋爱谈到这个年头上,不结婚就是要分手了。
  严宥然还在干柴添火:“你跟着他做,还不如跟着你家相公,帮他管财务,什么分红呀!他赚的就是你的,你赚的还是你的。”
  蓝宁笑:“你可真够狠的啊!”
  严宥然说她:“蓝宁,这些年你这么帮衬罗大年,值不值?”
  蓝宁忖思一阵。
  她想不出值不值得,她告诉严宥然:“工作本来就是一种习惯吧!”
  “习惯是可以改的。”
  严宥然说的对,习惯是可以改的。
  蓝宁听得进耳朵内,但又想,有些习惯一旦养成,是没办法改的。
  譬如她已经习惯早起早锻炼,跑几圈再看看小区里的老人打太极拳;譬如她在“时间维度”任职,看着这间公司从无到有,再到行业之内立稳脚跟。
  她实在是同公司一起成长,成长之中的印记,如何抹去?
  蓝宁在电脑内输入公司服务器地址,那上面存档着七年来的历程,做的项目总结,拿的行业大奖,已经分了好多个文档,她一个一个打开,这么多个痕迹,全部成就她的荣誉感。
  如果说她同“时间维度”血脉相连,密不可分,亦不为过。
  蓝宁深吸口气,文秀进来通知她说:“今天下午‘童梦’的谢董事长有空。”
  蓝宁说:“好的,替我向前台登记外出申请。”

  七
  上午周度例会照常进行,蓝宁将“景阳春”的项目做了一个例行的通报,罗大年听后,批示意见中肯,且多赞赏。
  蓝宁只是面对这位上司微笑,公事公办,双方依旧能合作良好。有这样的前提,工作依旧可做,她可以择此重点,无视其他。
  她寻来企划部和市场信息部的同事沟通,做了项目的进度表,将这件项目的前期市场调研工作安排下去。而后又同几位男同事略聊了一聊,问了问时下的流行车型。
  这回拿下景阳春的项目胜算有几多,蓝宁还没有把握。因为这取决于梅绍望的决策。但关止切实付诸了援手,她不是不心存感激的,而且也打算好要去回报。
  蓝宁算了一下存折里的存款,因为在去年股市大泻之前成功抛出股票,婚房也没花她的存款,目前小有积蓄。
  关止在礼拜六早晨的建议完全可行。
  她先前还同严宥然在电话里把这桩事也讨论了一番,自然又被严宥然嗤之以鼻:“没见过这么稀奇的,你跟他一分一里算这么清楚?他帮你叫做责任,不帮叫做不负责任,你还付咨询费啊?”
  蓝宁当时辩解:“互相扶持。”
  严宥然嗤笑:“关止什么时候需要你扶持了?你们啊,就是缺少小夫妻不分你我的亲密感觉。”
  蓝宁不置可否,甚至觉得自己做的顶好。
  她打听好车型,有了一点主意,回头给关止拨了一个电话,讲了一个赞助的数目。关止笑道:“你的小金库又丰富了啊?”
  蓝宁说:“我这回是掏底出了,瞧瞧我多支持你的换车大计。”
  “行了,多谢老婆大人。”
  文秀进来帮她把盛放一周的红玫瑰搬了出去,一摞一摞准备丢弃。
  蓝宁对关止讲:“以后别送玫瑰了,放一个礼拜就谢了。”
  关止说:“那好,送仙人掌。”
  她想他在电话那头一定在笑,非要言语上头争过她的锋头才好。这是孩子脾气,蓝宁很知道关止的这一套,也不抬杠了,问:“今晚回家吃饭吗?“
  “你做?“
  “给你点菜的机会。“
  关止说:“看来是我赚了,一记小忙,让你连本带利的还。“
  “我们互相帮助嘛!”
  关止便附和:“对对,这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口气很平稳,甚至带一点戏谑。
  但挂上电话,蓝宁心口偏有种无缘无故的抑郁。她想,关止是不是生气了?但他从不会有外露的情绪,一贯人前人后嬉皮笑脸,脾气再好不过。
  这是本城男人惯有的绅士作风,其实顶好,不会让女士有负担。
  但蓝宁心口就是有负担。
  她甩甩头,想要甩开不想,整理好提包,预备去见“童梦“的谢东顺董事长。
  可也不巧,恰在楼梯楼撞见罗大年携罗曼外出。罗曼打扮得光鲜水亮,一准就是应酬大客户去。
  蓝宁微笑颔首,装作面如玉而脑中空。
  罗曼问:“今晚‘利华美洁’亚洲区餐饮事业部的策划总监在1933开PARTY,小蓝你有没有空?”
  最近信息部做资料搜集,将日化行业出身的国际大集团“利华美洁”的食品业务在华举措列了一份简报传递到销售部和企划部的各位头头信箱中。江湖传闻该集团因在华的食品业务进展不良,即将做一些大举措,于是便有人蠢蠢欲动。
  早晨会议上,罗大年明示该项目由罗曼进行跟进,但是表面上还多问蓝宁一句是否有更好的意见。
  蓝宁当然说“暂时没有”。罗大年便又加多一句:“这宗大客户耗时间,又和景阳春的项目有交叉,怕你忙不过来。”
  蓝宁自认眼额清爽,当即随棍下场。此时罗曼再讲,不知用意何故?罗大年都在旁微微抬眉,落入蓝宁眼中。她答:“我去‘童梦’,约了谢董事长。“
  罗大年说:“将我的抱歉带到,是我们工作不够好。”
  “叮”一声,电梯抵达此层,双方不再讲话。罗大年风度很好,拱手让女士先行,蓝宁也就不客气了。
  她在电梯内接到一个电话,是保姆介绍所打来的,通知新来一批保姆,同她约时间挑选,蓝宁爽快地定好这天下班后去挑人。挂上电话,就听罗大年说:“有了家庭的人是不一样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顺序从来不会有错,这是应该的。”
  蓝宁只作充耳不闻,电梯门一开,满面笑容挥别上司及同事,无事人一般转身。
  面上面皮可以老厚,心里还是过不去的。
  蓝宁的偷偷回头,不会让罗大年他俩觑见。
  搭档如许年,他曾确当她为良好助手一位,凡重大业务洽谈,必为陪同之一。
  关止为此还嘲笑过,说:“陪笑陪聊陪吃,占全三陪,罗大年赚好大便宜。”
  的确,生意场上是占好大便宜。如若对方是男性,对牢一位绮年玉貌的女青年,口上不花,心里也花花。蓝宁又向来豪爽,酒席之间当仁不让,颇受客户欢迎。
  但反之,这也是一重身份上的最大肯定。这不是她轻浮,而是作为一支团队内必要之人所做的必要的分内之事。
  蓝宁站在街头发了好一阵呆。
  或许自己还年轻,尚留着冲动性格,一有失措之感觉,便立刻现行,修炼不够深厚。她挺一挺胸,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童梦”的谢东顺董事长在这天下午有好几个会,蓝宁抵达“童梦”在毗邻外滩的甲级写字楼中的办公室,便可见谢东顺在四周通明,可以望见江对面最高建筑东方明珠的会议室内主持会议。
  蓝宁一眼望过去,竟然看见一个熟人,正是关止的堂兄关冕,这才想起来关冕如今是“童梦”投资公司的财务顾问,为谢东顺颇为倚重。
  这一层身份关系,也为她受用了。蓝宁后知后觉恍然,难怪她如此简单就能约到谢东顺,恐怕并非全为他们的旧交之故。
  这一层一通,她亦自觉不太好意思,寻避开会议室的等候室静静坐好。
  谢东顺没有让她等太久,结束了会议便出来招呼她。
  这一位企业家自然是知道她所为何来,开门见山头一句话便是:“小蓝,我很抱歉这次不能把这个项目给你们。”
  蓝宁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讲道:“是我们技不如人,没有维系好老客户。我认账。”
  谢东顺请她坐下来,又请秘书倒了茶水过来,他先轻轻叹口气,讲:“如果时维还在,我想这个项目你们不会轻易就这样丢了,我还是信任‘时间维度’的。”
  蓝宁默默低下头。
  这是她要认账的,因为她同罗大年一样,当时根本没有多花费脑力精力去思考这个项目。她想,有时候她是不是太过依赖时维和“时间维度”这块牌子了?
  谢东顺颇有感叹,直言不讳,讲:“‘一马平川’的创意,让我想念时维。”
  蓝宁想,她也是。惟其如此,心头才会有更加复杂的情绪。
  其实她当时能够认识谢东顺,正是因为跟着时维的社团学习策划。
  谢东顺的“童梦”集团那一年想要进美国市场,来寻时维出谋划策。
  在时维的宿舍里,一群学生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这个项目,各种创意想法不断,简直是海阔天空。
  时维给大家泡茶,一人一杯,谁都不落空。
  蓝宁喝了一口,说:“台湾包种茶?”
  时维挺惊讶:“你这都喝的出来?”
  蓝宁微笑,用嘴努努他手里的玻璃杯:“可惜时老师没有这么多紫砂茶杯。”
  谢东顺问:“为什么要紫砂茶杯?”
  “紫砂茶壶配包种茶才是极品嘛!”蓝宁笑道。
  时维介绍:“她是家学渊源,外祖家以前在城隍庙开赫赫有名的万字斋。镇斋之宝是邵大亨的大亨壶。”
  蓝宁诧异,这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听过的过往。她只好定定看住时维,时维清淡地吹散杯中茶叶,也就只说那么一句话。
  谢东顺听不懂这些,但他也是有掌故,可以讲给大学生听的人。
  他讲的是时维,带着一点恭维。
  “我九五年就带着自己做的儿童车参加广交会,我从小就会鼓捣这些小机械,做了几个新产品,当时在交易会上树一块招牌,现场演示演示就能卖几万块,卖个专利就能还我小校办工厂欠的债,教育局的领导也是这么指示。
  “你们的时老师那时候只不过和现在的你们一般大,看到我现场要把我那个‘摇篮车’的专利卖了,他就过来按住我的小招牌。”
  严宥然插嘴:“什么叫做‘摇篮车’?”
  谢东顺解释:“就是装起来是摇篮,卸下来是童车。我的得意大作。”然后问学生们,“你们知道当时时老师说什么吗?”
  时维拍了拍谢东顺:“谢大哥,别说了,我们说正经事。”
  他欢迎他的学生一同加入讨论,那便是蓝宁参与的第一宗策划案。
  按照谢东顺的意思,他想在美国的展览会上租一个十平米的展位,然后放上十几辆今年的新车型,把展台和POP设计得漂亮一些。
  时维的建议却是租六十平米的展位。这是胆子极大的提议,需要耗费的展览成本比谢东顺的预算多了三倍不止。
  谢东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
  散会之后,蓝宁撇下严宥然和其他同学,追着谢东顺出了校门,问他:“谢董事长,您不怕听我们时老师的做亏本买卖?我看了你的预算,如果扩到六十平米,你的运费也要增加许许多。”
  谢东顺挺和气,耐心答她:“我这回还是信一信时维。”
  蓝宁追问:“为什么?因为时老师在行内的金字招牌?”
  谢东顺便将在时维宿舍里的没讲完的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当年时维只是一个刚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学生,我是不想听一个喝了点洋墨水的学生废话的。我当时还急着卖了专利,筹了款子好还校办工厂欠的债。但是他说,如果我把专利投入生产,会有更大的发展。我不信,他笑笑,叫我当场拍卖专利,看一看能卖到多少。最后叫价叫到了三十万,我就信了。回来以后,我用这个专利开了童梦厂,今天才有资本和实力攻打美国市场。”
  蓝宁想,时维需要多大的魅力和魄力,让一个等着资金救急的人负债创业?
  她回到宿舍里,严宥然已经开始做时维布置的功课,同寝室里两个女孩正在阳台上叽叽喳喳学习戴领带,要为新交的男朋友做此项服务。
  她们系来系去不得要领,问蓝宁会不会,蓝宁也不会。
  但她一扭头,时维正坐在窗边看书,蓝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趴在阳台上叫:“时老师!”
  时维抬头,看着蓝宁挥了挥手里的领带。
  后来,时维用挂在窗前的衣架教会对面的年轻女孩怎么打领带。
  那天正是夕阳西下时,时维的窗口洒满金色阳光,这是一个充满光辉的窗口,能让蓝宁的心中也有阳光。
  时维当时给谢东顺做的提案是在六十平米的空地上,没有任何装饰,全部摆满全新设计的童车,请一中一西两个小孩子,一辆一辆试玩,围着展区追逐。
  蓝宁灵机一触,在旁建议:“每一辆上面都插小小的五星红旗,大门一开,劲风一吹,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时维闻言,一击掌心,不掩赞赏,笑言:“我输给大学生的活跃思维。”
  “童梦”第一次走上国际舞台,就在显眼之处,遍插五星红旗,这是made in China的实力演出。中西小朋友用稚气的使用方式,演出中国童车的卓越性能和优秀设计。
  当年“童梦”毋庸置疑地就打进了美国市场,非贴牌,非加工,实斧实凿地取了一个洋名——C DREAM,光明正大进了美国沃尔玛,一年之内拿下美国30%的市场份额。
  谢东顺激动不已,他讲:“这是中国梦在美国的地皮上实现。”
  蓝宁也激动不已,初出茅庐头一次就受到肯定。
  事后谢东顺请时维和一班学生吃饭,因为时维并没有收他的钱,时维说:“市场经济我比你明白,不收钱是因为除了点子,我们什么都没做。你还提供大学生实习的最佳机会。”
  谢东顺大笑说:“你不搞个企业,才叫暴殄天物。唉!你是仗着家里后台的二世祖,什么都不用怕。”
  严宥然在旁与蓝宁咬耳朵,讲:“时维家里文革前就移民美国了,家族里出过经济学家、历史学家、这一代好几个任职麦肯光明和奥美高层。他是十足十的香蕉海归。”
  蓝宁说:“可他选择回国,中文还这么好,还为民族企业出这么好的点子不收钱。”
  那之后,谢东顺的“童梦”有许多项目都是交付给“时间维度”完成,成为了长期的主顾。只除了这最近的一次。
  蓝宁诚恳要求:“谢董事长,我是不是能够看看你们展览的资料片?”
  在提案败北之后,蓝宁和罗大年仅从报刊网络了解展览点滴,并不能看一个完全。罗大年当时便气愤,说:“这个IDEA是抄袭了时维。”
  故此,蓝宁一直想看一个明白。
  罗大年并不藏私,真的令秘书拿来了资料片,在电脑上放映给蓝宁看。
  资料片是“童梦”员工自行拍摄的,镜头很晃,但是整体的情况还是能够一目了然。
  这次展览会上,“童梦”依旧拿了六十个平方的展位,但是整片空地上仅仅展出十五辆童车,每一辆都是“童梦”当年的主打车型。童车背后是做成中国式屏风的展板,全世界各地的儿童在可爱的童车上摆出笑脸。
  体现出的童年是这么愉悦。
  最后一块展板上面只写几个中英文大字,镜头给了特写——
  “十五年
  我们在这里
  中国欢迎您!”
  屏风之前,便是“童梦”当季的最新款,订货会的地址选在北京,时间是在奥运会当时。
  蓝宁一下就看怔了,这比她看到的报纸上的照片要来得更直接更震撼。
  那样熟悉又那么不一样。
  谢东顺说:“看到这个方案,我当时真要以为时维还在人世。”
  蓝宁脱口就问:“这套方案是‘一马平川’里谁做的?“
  谢东顺摇头:“他们说是群体智慧。“又和气笑笑,”当时时维的创意也有你们大学生功劳,不是吗?“
  蓝宁才缓缓点头。
  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个小疑团让她更加没有了精神,思过往又无力,想将来又无着。
  蓝宁还是郁郁。
  她离开了“童梦“,按照之前的电话约定,直接去了保姆介绍所,没想到应征的人比对方寄来的简历还要多几个,她挑了很久都没有十分中意的。
  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有服务精神,见她似乎心不在焉,便将其中一位最伶俐的女孩推荐过来,对方有过专业的家政培训经历,薪资要求虽然要一千多,但无需包吃住。
  这很符合新婚小夫妻的生活需要,蓝宁也选不出合意人选,便听从工作人员安排定下来。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小保姆就准时来报到了。
  蓝宁经过一夜厘清思路,第二天精神已经好许多,才又仔细打量了小保姆一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穿衣服朴素又不失细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进门就朝她鞠躬,唤一声“蓝小姐”,然后自我介绍姓名叫“张爱萍“。
  关止在后面探出头来,纠正:“关太太。”
  张爱萍跟着马上换口说:“关太太。”
  蓝宁白关止一眼,对张爱萍讲:“别拘束,叫我小蓝,叫他小关就行了。”
  关止在后头把桌上盘子一推,大少爷做派上来了,摊摊手,不准备干活的样子。
  蓝宁也由着他去。
  她昨晚回家之前特地去菜市场买齐了鱼虾蟹,回来大煮了一通“虾兵蟹将”汤,让关止吃得非常满足,直翘大拇指讲:“这种简便又美味的汤多多益善。”
  蓝宁见他还是往日的那副大大咧咧腔调,不由有心下一定之感。
  这样感觉一生,她又不自在起来,晚上好生辗转了一番,把一溜的事情翻来覆去想,有些渐渐明白了,有些还不明晰,但也说服自己且定下心,随遇而安为好。
  张爱萍也果真是个伶俐人,见关止推开碗筷,便立时上前收拾了个干净。
  关止笑道:“挺勤快的。”
  蓝宁验看了张爱萍的身份证,又一一吩咐好家什琐碎,特别叮咛她的房间只需扫地擦灰,其余则无需收拾,关止的房里放电脑打印机扫描仪和一干书籍的写字台无需收拾。
  关止正慢条斯理系鞋带,微微抬一抬头,对她说:“你倒是知道。”
  蓝宁把脸一扭,没理他。
  张爱萍听得认真,不插嘴便绝对不插一句嘴,听不明白的地方还从口袋里掏出小本本记下来。蓝宁很满意,深觉介绍所推荐的不错。在屋子里领着保姆走了一圈,交代各项家居用品之后,关止已经出门了。
  她暗自嘟哝:“招呼都不打。”
  张爱萍看她也是要换鞋去上班的样子,就很殷勤地倾过来要帮她换鞋,被她及时阻了,说:“这不是你份内的工作。”
  张爱萍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蓝宁弄的更加不好意思。
  到了公司,蓝宁在茶水间泡茶遇到方珉珉,便讲起这话题,说:“小保姆过分殷勤了,让我不能适应。”
  方珉珉摇头晃脑说:“这个现象说明你本质上抗拒小姐命,内心独立。”
  蓝宁没听过这样的理论,便问:“难道我本质上是以自力更生为第一的原则?但是我是因为自己做不好家务,才会去请保姆。”
  方珉珉笑着答:“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从你的行动联系你的本质来看,才算准确。体现到你的工作上就是好冲劲,乐于接受挑战,而且百折不挠。”
  蓝宁喝口茶,强自笑一笑。
  好多年前,时维摸着她的发,对她叹息:“傻丫头,你太百折不挠了。”
  当年跟着罗大年创业之初,她资历最浅,也非此专业,着实因此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罗大年建议她做销售起头,她就认真做下来。
  她对时维宣告:“我要一个立足点,然后支起地球。”
  时维便答她这句话。
  当初她就是用百折不挠和狂妄,才争取到她的一个开始。
  但此刻蓝宁不想唏嘘,暂撇纷乱思绪,说方珉珉:“你应该做销售,总是看人心理。”
  方珉珉讲:“做企划就是要学好心理学,由人的行动判断内心本质,不然怎么做令客户和消费者满意的方案?”
  蓝宁很是赞同她的专业观点,连说三个“对”。
  那边罗大年的秘书过来寻她,她应命过去,一进门,罗大年便讲:“有天大的好差事。”
  蓝宁知道好差事是要派遣她差事的,便等下文。
  “‘利华美洁’旗下的‘乐淘’这个牌子你知道吧?”
  “他们的调味品?也是如雷贯耳的,只不过没其他专业做调味品的牌子响。”
  “正是,他们想要推一推市场,和几个国内有名的餐饮企业搞个联动,他们也聘请了一流名厨,和餐厅做厨艺交流活动。这是长期的,一年的咨询费利润可观,但看是不是能帮他们和国内餐饮企业牵上线了。”
  蓝宁露一个询问的表情:“找景阳春?”
  “你替景阳春做的项目联系了好多家餐厅,找牌子响一些的一起联系。这个项目我希望我们可以全体动员,他们不找4A找国内公司就是看重国内的同行有这个资源。”
  “当然,国内餐饮公司极少会去请国际4A服务。”但蓝宁想想,还是如实讲了,“但我觉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对方实力雄厚世界皆知,所有媒体宣传费都由他们来出,餐厅提供场地和人力即可。”
  “豺狼怎么可能变成慈善家?”
  罗大年打哈哈:“不要对别人乱起偏见,现在是追求双赢的时代。”
  他将资料全数给了蓝宁一份。蓝宁仔细加以研读。
  原来“利华美洁”为旗下的“乐淘”等几个调味品品牌组了一个全球餐饮营销部门,营销目的十分明确——要在中国市场提高产品占有率,因此要增加曝光率巩固品牌知名度。
  他们拟定的一个活动方案是与中国餐厅联合推广中国美食,由他们的厨师团队与各名餐厅厨师团队采用“乐淘”调味品合作研发新菜肴,再开展厨艺秀做媒体推广。
  表面上,这是双赢。对“乐淘”方面来讲,是增强渠道商发展大客户的信心,刺激销售;对其余一向在推广上头投入甚少的中国餐厅来讲,也得着免费广告的机会。
  这个方式十分别致,是一个全新概念,蓝宁是行业中人,看到新奇方案总归会兴趣盎然。只是对着方案看好几遍,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但怎么想也无法想通。
  不过她是一个办事极有效率的人,第二天就把资料精简成通俗易懂的表格形式,发给梅绍望。
  她问梅绍望:“你觉得这个活动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他们合作?”
  梅绍望答:“我们公司本来就用他们的产品,倒也合适。他们的概念很新,国内没有同类企业想的到。不过我们真不用出任何费用?”
  蓝宁在罗大年的牵线下,同“利华美洁”的那个新部门相关人员做过再三确认,她斩钉截铁答复梅绍望:“只要你们是使用过他们产品的,确实不用出一分钱。”
  梅绍望十分爽快,当下就定好时间约见。
  对方的该部门中国区营销总监是个北方人,外联很是积极,没有接触几日,便对罗大年熟到称兄道弟。
  罗曼说:“这可真是融入中国立足中国,我们还没师夷长技以治夷,他们已经对我们以人治人了。”
  “改革开放了三十年,他们确实在给我们上课,还培养了一批人才,吃外食,处内机,但是够专业够犀利。”
  这是矛盾心理,蓝宁与罗曼难得会有一致观点。
  这十分难得,她发觉罗曼确有几分可爱,暗叹,求同存异在人际交往中确属一大关键。
  梅绍望也是行事周全的人,正式见面那日,请出行政总厨连同市场部经理,后头还跟着一个“景阳春”的编外人员——关止。
  蓝宁一见他就皱眉,尤其梅绍望还介绍他为“景阳春”的咨询顾问。罗大年听后也瞠目,虽只那么一刻,但蓝宁已经看到了。
  她头痛万分,想,照着她所了解的那个罗大年,一定想法多多,她又无法多做解释。
  但那头关止是全然不顾他们这边暗涌的烦恼,兀自风度很好地同人结识,并亲切交流。比谁都能泰然处之。
  梅绍望同罗大年不约而同地没将他和蓝宁的关系讲穿。
  对方准备很充分,完全体现世界五百强的专业精神,开篇就展现精美的PPT介绍,技巧出众,言简意赅,生动活泼,配合总监热忱的讲演,一并激起他人心底合作的期望。
  他们原先在北京与当地知名餐厅做过合作,京城各大报刊均有刊出,佐证活动效果。坐在蓝宁身边的梅绍望眼疾手快地估算各项媒体费用,没几分钟写了一个数字在记事本上。
  蓝宁一眼瞥去,就想咋舌,诧异于他对自己获利几何算得如此迅速精准。但目光一转,见关止对住梅绍望摇摇头,是吃不消的叹气样。
  他就坐在她的正对面,本来同她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装得很是那么一回事儿。
  但实际上不如此。关止有一双修长的腿,虽然不能让他像刘翔做飞人,但也够在台面底下另做风景。他在对面存心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鞋尖碰触她的小腿,似有力但无心,面貌上头还装正人君子。
  蓝宁先收一收腿想要避,又想瞪一瞪他以示威慑,但非其所愿。她也存心,她微一侧身,用足力气,摸准方向踩下去,果然正中目标。
  关止抽了一下眉毛,用力抽一抽腿,蓝宁踩得很紧,抽不掉。他低头拿了手机出来,三十秒后蓝宁收到一条短信:“松脚,要废了。”
  蓝宁回复:“活该。”
  这厢会议结束,梅绍望颇有心动,罗大年在旁敲了好大边鼓,同梅绍望仿佛是推心置腹的老友,关止却一直不做声。对方的营销总监亦是一副真心实意要合作的卖相,同罗大年两厢一串,竟是敲定晚上要请梅绍望等人吃饭。
  梅绍望似乎也想同他们多加交流,便慷慨答允,更是慷慨地自荐自家餐厅。
  罗大年问关止:“要不要叫岳老师?”
  关止笑答:“他出差去了。”
  罗大年非要装作遗憾模样,蓝宁都觉得害臊,连罗曼都暗中摇摇头。
  一行人移架“景阳春”,对方营销总监讲,还有一位“利华美洁”营养中心的营养师要同来,本来是要一并洽谈的,但营养师忙于实验室里头的专业事务,故才迟到。
  “景阳春”的行政总厨不禁问:“你们也有营养中心?做科研的?”
  营销总监笑道:“我们集团旗下的食品品牌很多,所以衍生出营养中心,致力于与膳食营养相关的研究,向公众传播健康的饮食知识。”
  “景阳春”这边好几位高层轻叹:“很难得。”
  蓝宁落在最末,感想一触,轻声喃一句:“达者济天下。”
  她想声音是很低的,但是前头的关止还是听到了,回头朝她抛一个媚眼。蓝宁挑眉,可不会脸红,她用嘴努了努他乌黑皮鞋上的鞋印,得意微笑。
  罗大年正回头,恰好看到这幕,目光正对上蓝宁,那一瞬,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刹那愠怒。这实在不太像平素乐呵狡猾的罗大年该有的神色,蓝宁待要细辨,他已经把头转过去,眼不见为净了。
  这天的意外也着实多了一些,一行人移驾餐厅吃饭,蓝宁没有想到竟然见到了简单。
  她长相甜美,身材高挑,态度大方,整个人伶俐但不含机锋,标准内敛的白领女子。
  简单以“利华美洁”营养中心的资深营养师身份出现,先用礼貌轻松的表情同关止先打了招呼,接着简略又含蓄地介绍了关止的身份。
  整个形势便急转直下,对方的团队一下开始重视这位与会时分一言不发的咨询顾问。
  但简单也没有点破与关止坐对面的蓝宁的身份,蓝宁知道她其实是知道她的,她其实也知道她。
  在她与关止结婚半年前的某一日,她从天津出差回来,在虹桥机场看到过关止送机。
  简单和关止保持着点距离,都穿长风衣,都鹤立鸡群。他们并不亲密,但是一直手挽手。看似,还是情侣。
  半年后关止向她求婚那段时间已经是单身,她稍微问了一问他和前任的关系,他答她“分手了”,她就没有再问。
  如今在这张桌面上头遇见,配合罗大年和梅绍望的过往如今和将来,十足一部人生狗血大戏。
  实际上,人生比小说更狗血。
  蓝宁一直不相信小说内夸张情节会变作现实,可分明就成为现实。
  简单是很简单,无锋芒无害,偏偏就能在闲话家常里不动声色敬了她一杯又一杯。
  梅绍望对这个饭局并不吝啬,叫的都是拿了A.O.C证书的红酒,后劲自然不会弱。蓝宁酒量其实不错,但从来不喜欢酒精味道,故此在非必要场合能不喝则不喝。
  但简单摆的姿态诚恳,又暗藏较劲的意思,这一层的意思竟会让她失察,进了暗示的圈子,不由喝了不少。
  简单笑道:“蓝小姐果然很有实力。”说完杯子就举起来了,被人提前提杯碰了一下。
  关止懒懒说道:“我真没想到你升职这么快,往后我得请教你,先干为敬。”他仰脖子“咕嘟”喝完。
  简单眼睛一转,蓝宁才发现,这位简小姐有一双灵动至极的双眸,煞是动人。她听她对营销总监笑言笑语讲:“以后请教关先生的事情才多呢!Michel,我们要拿出三顾茅庐的诚意来。”
  营销总监一接翎子,领着手下三两口人对住关止开始情感攻势。
  关止的酒量其实不甚好,所以当日结婚喜宴,他也基本不喝。这在男人中并不多见,蓝宁还笑话过他,说他享受不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乐趣。
  关止只是懒懒说:“人不能太完美,我要有两个缺点才像个正常人。”
  蓝宁便懒得再理他。但他喝酒的酒品酒形特别好,再醉也不会失了仪表,特别是面容还非常镇定,让人摸不准他的度,还以为他酒量很好。
  但关止一般会巧妙避开他人的在酒席之间的穷追猛打,可这一天并没怎么避开,被“利华美洁”那帮人逮住猛灌。
  散席以后,简单站到他对面,笑吟吟说:“开车小心。”
  他还能口齿清晰答:“你就放心。”
  宴席上只顾着同人交流的梅绍望没能顾的上关止,此刻有些愧疚,跑来抱歉,提醒蓝宁:“可千万别让他开车。”
  关止一个人往前走两步,就要一个踉跄。蓝宁和梅绍望同时叹气,伸手扶牢他,叫服务生把关止的车开上来,架着他塞进车后座为止。
  梅绍望问:“要不我送你们回家?”
  蓝宁不想多麻烦他人,谢好梅绍望,坐进车里,正要启动,后座的关止又折腾了。他拿出手机拨个号,讲:“小姐,你们什么时候能解决方向盘脱落的毛病?一辆汽车有这种致命缺陷多丢人?”
  蓝宁诧异回头,简直啼笑皆非,关止偏还闭着眼睛,讲得一本正经。
  或许他感觉到蓝宁的注视,努力醒了醒,慢慢睁开了眼睛,神思走回来了,脸不红气不喘,继续对住手机一本正经讲:“哦,不好意思,我坐在了车后面。”
  车内先是沉默,而后蓝宁讲:“我可以把这个编成笑话放网上吗?”
  “付版权费。”
  “你怎么醉得思路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真够有水准的。”
  “切。”
  “看到前任女友十分伤怀?”
  “你竟然没给我挡酒。”
  蓝宁倒被他问得哑口,强词夺理讲:“没反应过来。”
  关止“嘿嘿”笑两声,颇像是冷笑,眉目之间却又是善意的,能戳住蓝宁,让她懊恼起来。她且撇开这莫名情绪,干脆借题发挥问他:“她挺可爱的,干嘛要分手?”
  关止笑得滋油淡定:“你没发觉她逼着你喝酒吗?以前她就这样逼着我去北大读MBA,谁受得了啊!”
  “哦,原来跟着我比较好混日子。”
  他俯身过来,冷不防亲她一口,正在鼻尖上头,讲:“亲爱的,你哪儿来这么多话,快开车。”
  蓝宁条件反射就用手背去擦,但后视镜里头关止已坐正了身,正笑不可抑。
  开车对蓝宁来讲,并不熟练,自己的驾照还是两年前考的,开车机会又不多,每回都是在路上和电瓶车比速度。
  关止开了车窗看暇眼,还吹口哨。风声口哨音,声声入耳,让蓝宁更心烦,斥他:“安静点。”
  他讲:“你别那什么什么怪马桶没吸力。”
  “你这破车,我不仔细点行吗?老早可以换了。”
  “贫贱之交不可弃,糟糠之妻不下堂。”
  这是在明示,气得蓝宁快要翻白眼。
  “你不是要买雪弗兰了?”
  说起这个关止又来劲了:“我的小QQ可是我人生第一笔真金白银赚回来的,若不是情非得已,他要退休,我还真不舍得。哎,不过咱还是过了五月再买车吧!”
  “为什么?”
  “听说速腾1.4TSI配了最新的小排量涡轮增压发动机,会取代原来2.08气门铸铁发动机。动力升级时代,我怎么能不捧场?已经托人去大众内部订了,能在八月上市前搞一部下来,算下来经济实惠,咱们可以节省资金以后买尿片。”
  “喜新厌旧。”蓝宁想想,再加一句在肚子里讲,“尿片你个鬼。”
  关止吹好一阵风,人也基本清醒了,望望月色十分美妙,又作怪道:“刚才我没吃饱,去寿宁路吃小龙虾吧?”
  蓝宁没好气地讲:“春天的小龙虾还没长大。”
  “那还有濑尿虾,鲜嫩肥美,味丰脂腴,还有用奶油炒的,上周本报美食记者去踩过点了。隔壁还有家新开的港式甜品屋,芒果布丁可比老梅家做的好。对月当吃,人生几何。”
  蓝宁在这一晚因罗大年和简单而没好好满足口腹之欲,偏关止两句点题,点中她胃里空虚,口中馋虫。她就思考半刻,当机立断转了一个方向,往那条平民黑暗美食街驶去。

  八
  到了那边,已近十点了,没想到两头都在修路的小街依旧杂乱无章地辉煌着灯火,一如既往生机勃勃。
  蓝宁在很久以前来过这里,她知道这条小街的中段有一家是卖麻辣烫的,因为永远便宜,永远麻香四溢,所以永远有许多顾客盈门。
  时维从来不吃麻辣烫这类小食,但是他年轻的学生要求了,他便很爽快答应。
  蓝宁以为,时维对学生的照拂总如此犹如春雨润物细致无声。
  他接受热情学生的撺掇,在社团活动的时候带着他们这群学生过来此间聚会。
  这里人多生意好,蓝宁被队伍挤在外头,时维看见了,就帮她把一串一串食材放进塑料篮子里。转身微笑递给蓝宁,蓝宁接过来,说:“谢谢时老师。”
  同学们在大快朵颐之时,还抓紧时间学习知识。
  蓝宁坐在时维身边感叹:“时老师你课堂上说的‘麦记’和‘利华美洁’这种外企在打开中国市场的过程,这简直是让中国人上了一课什么叫市场营销。”
  时维对她笑:“你说的对。“
  有学生反驳讲:“时老师,我来自东北农村,我们那里就没有‘利华美洁’的‘飘扬’洗发水和麦记的快餐店。但我们有‘美达’的可乐比得过美国的可乐。”
  有别个学生问:“我们的可乐比洋可乐差吗?”
  头先的学生摇头:“一点都不,两种我都试过。”
  严宥然在旁讲:“可我们这里看不到不比洋可乐差的‘美达’可乐?”
  蓝宁“吸溜吸溜”吃着粉丝,来不及擦嘴,就开一句玩笑总结:“因为我国的发达城市就是崇洋媚外,资本家才能夹着皮包又来了。他们去了中国农村,会不适应的。”
  大家都笑,时维瞅住蓝宁笑,蓝宁调皮地眨眼睛。
  时维一说话,所有同学又都不发言了。他说:“中国市场错综复杂,消费结构千变万化,国外品牌首先要选择的,是拥有他们熟悉特性的市场。就是你们看到的洋品牌面向一线城市铺货。”
  蓝宁惯会触类旁通,问:“为什么刚才那位同学讲的饮料没进一线城市呢?”
  时维蹙了蹙眉,身体板正,沉吟许久。
  他不常有情绪激烈的表情,什么都淡淡的,用严宥然的话说——“这是具有两袖清风的知识分子气质,大隐隐于市。”
  但他这天是真的蹙紧了眉,而后才又讲:“研发、资本、供应链、包装等等缺憾,我们的实力不够。”
  所有的学生会跟着他一起生出这种忧患的意识,但时维又舒展了眉,讲:“其实我们的企业并没有因此失去创造方式方法的主观能动性。消费能力最强的沿海城市被占领,怎么办?”
  他在油腻腻的桌面上用修长干净的手指画了一个圆圈,圆圈辽阔,而且圆满。他讲:“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营销大师毛泽 东教育过我们一条在中国百试不爽的营销真理——农村包围城市。”
  哗!蓝宁在心中咀嚼,让自己尝试去解读。
  这条真理,实在可爱,可爱得而又有历史感。
  但背后顶沉重。
  好在师生用餐气氛融洽,时维的话让大家思考过后,真诚发笑。
  时维随和,间隙,还同店里的外来务工小老板闲聊。
  他见此间店小人多,众食客排队极不方便,影响了周转率,便建议小老板学习便利店的关东煮,划整为零,以两三件食材的小份出售,还鼓励顾客用自家饭盒来买外卖,经济又卫生,顺便降低了包装成本。
  蓝宁听了直笑:“时老师,你好收咨询费了。”
  时维拳一拳手,差点勾起手指要扣她的额头,旁边的小老板直说:“这碗免费,免费。”
  蓝宁是看到他的这个小动作的,本能就低了头,被热腾腾的辣气熏得睁不开眼睛。
  后来这个地方改建成了龙虾馆,因为开麻辣烫的小老板赚足一笔小财富,最后打包回乡奉养双亲。小店的房东看到先前租客门庭若市,心中蠢蠢欲动,接盘下来自主经营。
  蓝宁曾经找过来,发觉换了老板,兴致便寥寥。
  但这晚,她还是找到这间小店,依旧是破落平房的上下三层,现在卖小龙虾卖到闻名全市。
  条条大路都能通罗马,只要你想走。
  蓝宁把车停到路口拐角处,问关止:“要不要扶你?”
  关止已心跳呼吸正常,神气抖抖地下了车,突然问她:“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在这里碰见过你?”
  蓝宁微微冥想,找寻此段记忆,她是记得的。
  初夏的夜晚,时维请一群学生吃完麻辣烫,还请他们去离开此地不远的“钱柜”唱卡拉OK。
  严宥然同蓝宁咬耳朵:“太随和太有孟尝之风。”
  蓝宁只是紧跟时维。他们是在“钱柜”门口碰见了关止。
  那时她一下没认出关止,因为天色渐暗,关止身边有一帮人,正嘻嘻哈哈从“钱柜”出来。
  蓝宁望过去,关止正看过来。她认出他来,便含笑礼貌颔首。
  关止身边有人提醒:“你前女友。”
  说话的人声音响了点,蓝宁听到了,大不高兴,扁了扁嘴,侧个身,先遛进了KTV。
  就只这么一个路人片段,难为关止还记得。
  凉风一送,蓝宁的脸忽而热辣,她挽住关止的手,讲:“就你记性好。”
  关止揽住她的腰,讲:“可不是。”
  他把她带到那个熟悉地块,矮矮挤挤的平房挂火红亚克力的招牌,暗戳戳地有点脏,像是旧时的记忆,在黑夜里若隐若现。
  走到面前,才会恍然,已经变作好多。蓝宁不再细辨,跟着关止走进去,三层的楼面只有一楼开放,里头仅三两人,也是吃得仅剩收盘之势了。
  她顾上一顾,怕是时候不便,略显迟疑,关止已是对着内堂忙碌的堂倌道:“现在还有的濑尿虾吗?”
  正伏在简陋账台算账的老板娘抬头,并不拒客,且还声音热情,却说:“十一点打烊,你们只有半小时。”
  关止抬眼看蓝宁一眼,等她意思。
  里头窄窄小小,白塌塌脏兮兮的墙和油腻腻的地板,桌椅却又摆得异常整洁。
  分明还是旧时样,原来此间轮换的主人也未曾为此间多做换颜。
  不变的事务忽使得蓝宁心生退意,嘀咕:“这么短,吃的不舒服。”
  关止捉住她的手,令她就势坐下。
  蓝宁怨恨瞪他,关止只是懒散地讲:“买回家吃完了还要收拾,多麻烦?”
  那便就此将就。
  老板娘很快着伙计上了两斤濑尿虾,将陈醋倒入小碗碟里,再搁两只吐壳的钢盆,如此简单,便是全部。
  关止伸长了腿,讲:“人生就该如此简单。”
  蓝宁正戴手套,像被此话刺了一下,却还若无其事暗中损他一损:“这句话不错,你可以写到文章里骗师奶的感叹。”
  关止向来不会在她的面前太过谦虚,讲:“做师奶杀手也是要有含金量的,君不见欧阳震华林保怡在TVB耗费几多青春?”
  世上还有谁能比的过关止先生的奇思诡辩?蓝宁不能,她闭嘴吃虾。
  濑尿虾本来就很难去壳,此地此物,让两人只能据案大嚼,都吃得非常没有行止。室内人也少,他们更加无所谓,干脆就吃了一个痛快。
  蘸料陈醋异常香浓,蓝宁又叫来一碟,还问伙计:“是什么牌子的?”
  伙计随口回答,关止笑道:“得,给调料做广告了。”
  蓝宁也笑笑,生活处处有营销,心机一起,由此触动到她想起下午的案子。她对关止说:“‘乐淘’的调味品用这个方法做推广,不失是个整合资源的好办法。各中餐厅配合推广,即得到免费广告机会,多半乐见其成。”
  关止嚼着他的虾子说:“免费的午餐谁都爱吃,今天你请客啊!”
  伙计又拿来一张点菜单,全部是烧烤。关止问:“你们还做烧烤?”
  伙计答:“不做,隔壁人家的。”
  关止对蓝宁笑着说:“瞧,这里也是整合营销。”
  蓝宁也不知道这里原来可以这样点单,也问伙计:“你们不怕他们抢了你们生意?”
  伙计摇头:“这有啥子?我们只做热炒海鲜,他们做烧烤,互补嘛!他们又没店,客人喜欢坐着吃多过站着吃,我们帮他们卖了还有提成哩!”
  伙计的话是多了,老板娘听了喝止一声,他立时闭嘴。
  蓝宁却得了些启发,是没有想到过得这么些年,这些小店家已有了如此的长进和胸襟。她不禁敲着桌面仔细分析道:“餐厅在媒体面前和‘乐淘’一起作秀,表面上我国传统餐饮企业搭上了五百强的顺风车,有扬眉的机会,实际上是五百强的弱势产品借助本土本行业的强势品牌借力打力。”
  她说得出神,细细琢磨和盘算,思路愈加清楚,眉毛也就蹙得更紧。
  关止擦了擦嘴,捻了一只虾子,问蓝宁:“你说餐饮业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当然是出品技术。”
  关止又问她:“出品技术最缺的是什么?”
  蓝宁歪一歪头,她想起很久以前外公曾经讲过:“这一行口耳相传的多,都是土办法一代传一代,后来能立书了,但做出来的菜是大家的,不是个人的。我们要做的事业也是大家的。”
  因此外公最后终于同意参与时维的烹饪标准化试验。
  蓝宁只是想不通:“‘利华美洁’又不开餐厅,但是招了厨师又做了菜,还配了营养师。”
  “很大张旗鼓对不对?”
  蓝宁问关止:“那最后研发的新菜,专利算谁的?”
  “中国菜有专利吗?”
  关止开始动手把蓝宁面前的濑尿虾剥来吃。
  “他们的数据库做得举世皆知好过咨询公司,但如果果真是如此打算,未免太过深谋远虑了一些。”蓝宁看向关止,对方吃得正欢,没有丝毫烦心事,过的是乐逍遥的人生。
  她看得心生烦恼。
  如果是时维,一定在第一时间为她释疑,告诉她他的想法,她会马上醍醐灌顶。
  时维不在,无人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对面关止当然不会知道她心中的转念,他说:“蓝宁,你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每家餐厅联合研发菜式三五道,就算合作上十家餐厅,也不过是三五十道。”他把剩下一半虾子又推回给她,“少想点有的没的,这案子让老梅和老罗头疼去。你快吃快吃,吃完了回家。”
  蓝宁懒得再开口,面前的食物少掉大半,她争抢回来。
  小小屋内的客人走得只剩他们一对,他们又不再说话,老板娘也许厌弃室内太过安静,往老旧的录音机里放了一盘卡带。
  卡带也是老旧的,传出来的是模糊的粤语歌。
  模糊的记忆又要流淌出来,因为卡带撕拉的声音中,传出来的是这样的歌词:“人皆寻梦,梦里不分西东,片刻春风得意,未知景物朦胧……”
  蓝宁停顿下来,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环境中听到这样的歌曲。
  她很久以前听过这首歌,因为时维唱过。
  就在离开此地不远的“钱柜”,同学们起哄请他唱歌,他大大方方应允。
  时维的粤语歌唱的极好,咬词很准,唱的歌又极老。
  蓝宁在他唱完之后说:“港台老歌手我只听到张国荣,张国荣之前,我就不知道了。”
  时维告诉她:“一山仍有一山高,张学友不是第一代歌神,张国荣也有尊敬的前辈。”
  蓝宁俏皮说道:“所以我还是要努力多识人,多认人。”
  时维刚才唱的歌叫做《天才白痴梦》,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听到第二个人唱过。
  可是对面的关止吃饱喝足,托着脑袋出神听了一会儿,竟然跟着模糊不清的旋律清晰唱了下去。
  “人生如梦
  梦里辗转吉凶
  寻乐不堪苦困
  未识苦与乐同
  天造之材
  皆有其用
  振翅高飞
  无须在梦中”
  模糊的旋律变得清澈而坦荡了,回忆汹涌扑面。
  时维说过:“天造之才,皆有其用。”所以他才喜欢这首歌。
  而她想要说“珍惜此际,欣慰无穷”。
  但既然已知吉凶,又何必寻梦?最后是南柯一梦,梦醒之后怅然不知所归。
  蓝宁须得承认,关止的唱功实在好,几可媲美原声。而的的确确,他唱的比她记忆中的时维好。但这印象不可刷新,不可扭转,她要去扫兴,说:“现在知道达明一派唱beyond已经不是小资,能唱许冠杰才是真小资。”
  关止哼完歌曲,才讲:“真小资怎么了?你不知道现在流行真性情?真小资才是真性情。”
  蓝宁还想反驳,老式录音机又“撕拉”一声,旋律戛然而止,她方醒觉,刚才种种,竟是被关止牵着鼻子打转,是他要她思考,是他要她提问,结果又不肯给她答案,最后还岔开话题。
  不言而喻,蓝宁醒觉之后,相当气败,他让她这一顿濑尿虾吃得根本食不知味,不知是何心理?
  关止唤过老板娘结账,一面催促蓝宁:“一共七十。”
  这让蓝宁脚下一使劲,又踹了过去。
  回到家,小保姆张爱萍将他们的家居打点得很好,蓝宁一看,终于不用应酬完毕回家忙家务,顿觉松一口气。
  关止大约也累了,醉意朦胧,趴在榻榻米上假寐。蓝宁叫了他两声,他只翻个身,蓝宁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
  或许这夜用脑过度,蓝宁洗澡的时候,头都昏昏沉,又觉得并没有吃饱,濑尿虾只不过是祭嘴零点,当不得正餐。
  好在沐浴完毕,精神回复了下,她推了关止一把,叫他洗澡,便回自己房间里开了电脑。
  QQ自动启动,“叮”一声响起来,是严宥然发了一封邮件过来,加了一个附件,是部新近上映的韩国电影。严宥然在信中怂恿她快快看,蓝宁便点击了下载命令。
  在下载间隙,蓝宁去厨房开了冰箱翻检一番,决定给自己做一顿夜宵。
  关止终于支撑着爬起来,拿了衣服进卫生间。
  蓝宁也只是简单弄了一个糖水年糕,在砂锅里加糖加水加年糕,用筷子捣鼓一下。
  她一向待自己用简单思维,从不复杂。这是她引以为优点的。严宥然说过有这样性格人容易多管闲事。
  蓝宁坐在煤气灶旁边叹口气,确实。
  她不能停止思考,拿着杯子倒了茶,猛喝两口,心里想要骂自己庸人自扰。
  “利华美洁”的动机,她再揣测,也只是揣测而已。除开这些,他们的合作目的明确,银货两讫的交易,在自愿原则之上,亦不可算是利用。
  至于菜式研发的专利权,在如今不讲专利的此行之内,也实在是一时半会没法子解决的事,教人无奈。
  蓝宁捧着杯子冥思,时而望一眼卫生间,关止正在里头洗澡,哗哗水声传出来。
  两人混作一端着处,真的不孤单,起码身边有个人。
  实则,先前在龙虾馆关止的引导,至少证明他看待此问题的思路足够清晰,或许他知道“景阳春”该如何应对?
  蓝宁端着水杯站起来,又犹豫,这种时刻去问关止,难免又要被取笑。她顿足,还是把念头摁灭,也暂不想对策,专心把简单的糖水年糕做好端到自己房里时。
  电脑商的下载任务已完成,按照程序命令,自动打开了文件。但屏幕上的画面让蓝宁一下傻眼,两个男人在层层纱之后抱搂亲吻。
  关止一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一边走了出来。他早在卫生间里就听到蓝宁在厨房动家什,也正肚饿,过来说:“你是不是做了夜宵?我也要。”
  然后他便看见蓝宁电脑上的情形。
  这十分尴尬,蓝宁望望关止,关止望望她的电脑,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蓝宁在思考,一位正常的丈夫看见妻子看禁忌片会是什么反应?无话可说就此默默离开?关止这人绝对不会如此。
  事实证明,她果真十分了解关止。一分钟以后,关止一手捧着蓝宁在灶台上留的另一半糖水年糕,一手拖了张椅子坐到蓝宁房间里。
  蓝宁半羞半窘,讲:“很晚了,我要睡觉。”
  关止好自在地坐下来,咬一口年糕,紧紧盯住屏幕,含糊说道:“哎,都放了,快看快看……怎么这种姿势?完全不符合人体工程学……不是男人和男人吗?原来是双档……这女人的身材真不如你有料。”
  蓝宁“踏”地站起来,凶巴巴把电脑一关,再把灯一关,往床上一躺,拉好被子。
  “我要睡觉。”
  黑暗里,只听到关止吸溜完最后一口年糕,匝嘴说:“靠,只准高官推幼女,不准百姓看黄片。”
  他“踏踏”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踏踏”走了进来,俯身往蓝宁这边探过来。
  蓝宁拉住被子,惊问:“你干嘛?”
  “你电脑密码多少?”
  “干嘛?”
  “我回我房里看。”
  必然又是一个枕头招呼过去,蓝宁是懒得理睬关止。
  但第二天清晨,她也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笔记本凌乱地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还辛勤地亮着电源灯。因为彻夜燃烧,故体温比较高,外形比较残。笔记本上面搁着的是关止昨晚吃完年糕没洗的小锅子。
  蓝宁挟起一阵风,进了关止房里。她不掀被子,因为关止一般习惯裸睡。她只拧他耳朵,卯足劲头的那种力道。
  关止正睡得迷迷糊糊,一下被惊醒,头一句话是:“今天不是我值日。”
  “呸,管看不管收,我的笔记本要败在你手上。”
  关止吃疼,转个身,醒会神,明白了怎么回事:“我的赔你。”
  “我们很低端的,用不来苹果机。”
  “再买一台?”关止推开她的手,揉揉耳朵,打个哈欠“老婆你很清纯,电脑里只有一部黄片。我很满意。”
  蓝宁又“呸”了一声,讲:“以后不准用我电脑。”又问,“你怎么进我电脑的?”
  “你别欺负文科生不懂IT,不是个个男人都像陈冠希那样连个苹果机都搞不定。”
  蓝宁开始计划,她要去赛博买一个移动硬盘回来,随身携带,防止失散。
  外头有人敲门,必然是张爱萍到了。蓝宁便不同关止再闲扯,扯来扯去会没完没了。
  关止乃天生辩论选手,但凡有人抬杠,他必参赛。蓝宁认为此为闲极无聊的习惯,也是做惯专栏作者的怪癖。她不跟他计较。
  张爱萍买好了小菜,接受蓝宁的检查之后,见主人颇为满意,自己便喜笑颜开,颇有得色。
  这位保姆姑娘人确伶俐,话头醒尾,从来不用指点第二句。她马上用半熟不熟的上海话同蓝宁讲:“你和小关回来吃吗?今天还是做糖醋鱼和红烧羊肉吧?昨天楼上502他们家里做了红烧羊肉,主人交关欢喜。“
  蓝宁不是苛刻的人,自然无甚大问题。
  只是关止穿好衣服走出来,朝张爱萍瞅了两眼,紧紧眉头。再朝蓝宁招招手,待她走近,低声说:“以后叫她早上十点以后过来,从前方阿姨从来不会这么早到。”
  蓝宁奇问:“早来还不好?这么勤奋的保姆哪里找?”
  关止咬着牙刷拍她一脑门,不同她说话了。
  蓝宁也不管他,只顾自己换了衣服化好妆,关止拎着领带走到她房里,她就自自然然为他系好。
  总而言之,虽然有了保姆,关止不找她帮办一两件事体总不会罢休的。
  她系领带的手法很好,结打得俊挺而服帖,关止自从发现她有这么一手好手艺之后,三五不时就会来享受一下服务。
  但也会讨嫌发问:“上大学的时候就不见你系领带系得这么好。”
  蓝宁自当不语。
  关止便又讲:“我还记得圣诞晚会上系领带的比赛,你把你们体育委员差点捆成素鸡。”
  蓝宁沉不住气反驳了:“瞎讲,哪有这么差?”
  关止满意地拉拉领带:“从素鸡进化成精英,真是不容易啊!”
  她推他出门。
  正在拖地的张爱萍眼见,笑道:“你们很恩爱的。”
  蓝宁讪讪地笑,关止眉开眼笑点点头。
  张爱萍见东家和气,又大出胆子问:“你们干什么一人一间房?收拾起来不方便啊!是不是就像外国的丁克家庭一样?”
  蓝宁蹙眉头了,认为作为保姆,小姑娘话是多了一点。关止却把她抱了一抱,对张爱萍讲:“我们是不做丁克的,房间太多,有效利用嘛!”
  回头趁着蓝宁不注意,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讲:“等我车买好了再解决你的上下班交通工程。”
  蓝宁没防备,被他当人面前这样亲密,大不自在,连面皮都僵了。连张爱萍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有关止脸皮厚,混不觉得。
  天大事情砸下来,他都能当棉被盖,所有尴尬到他那头,自然全不叫做尴尬。
  蓝宁一直自叹弗如。
  上大学的时他们扮情侣,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拉手。开始蓝宁会紧张,因为从未同一个异性这般亲近,关止就把她手一勾一拽握到手心里,讲:“这有什么?乱讲究。”
  他是自然的开山派。
  他们为求逼真,还似模似样一起去看电影,看的是《东成西就》,笑倒全场。看完电影,他已经会唱一两句“一身的穿戴,不必名牌,自然的潇洒,才真有气派。”
  他的嗓子天生好,可以把梁家辉的恶搞歌曲唱成流行歌曲的调调。
  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去凑一个饭局,两人AA制,关止没意见,且泰然处之,吃喝比她要愉快。
  世上有谁比他看的开?
  蓝宁如今想想,当初的雕虫小技实在不足挂齿,后来想起也时常脸红,难得关止肯配合。但最后她还泼了他一头水,大了几岁之后,她才觉得其时其刻,着实失礼。
  她一直认为关止是个大而化之的人,故此相处才无压力,更故此当关止向她求婚,她会立刻答允,且并不曾将他板牢面孔的妈妈和姐姐放在心上。
  当初关止求婚之际,也这样讲:“你和我都是大龄男女青年,都有结婚以安内的需求。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配对,咱凑合凑合得了,更何况如果咱不能凑合,我非被你妈给宰了。”
  好像双方都是用不靠谱的借口不在意地任意为之。
  但其实,婚礼那天排场老大。
  花园饭店的百花厅里花团锦簇,几乎要金碧辉煌,证婚人主持人都来头不小,迎送亲朋好友的车型和车牌令路人侧目。
  蓝宁后来看大众点评网上的网友在当日点评此间饭店及附近饭店,好几位观察犀利网友写:“附近政要在开会,看车子看车牌,吓死人。”
  的确吓死人。
  万丽银在婚礼前友情又含蓄地提醒自家亲戚注意着装谈吐,蓝宁听后把面色一端,万丽银讲她:“你别不懂事,这叫做人家。”
  蓝宁暗地里埋怨:“没必要。”
  蓝森开解女儿:“有时候我们都觉得做得过火,其实不尽然,人情世故都该顾忌。宁宁,爸爸妈妈是想你好的,做一小点丢人的事也不管了。”
  她能说什么?只能跑婚礼上头用眼锋剜关止几下,但他根本无关痛痒。
  关止那天同她一样穿一身白,有了比较,鉴别立刻就出来了。蓝宁不得不承认,找一个比自己漂亮的老公,是有压力的。譬如他们拍婚纱照的时候,摄影师就爱拍关止,让他拗了无数造型,结果结婚相册里新郎照片多过新娘。
  那天很热,但他整个人还是挺拔俊美,神清气爽,一直能够保持微笑,简直和蔼可亲。比她的略显萎靡不振要体面太多。
  位高权重的证婚人发完演讲,本城名嘴的主持人串词没有讲两句,关止接过话筒,开始油嘴滑舌:“这是一场简单但不失庄重的婚礼,庄重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不会有太多花哨的内容,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我知道大家都饿了。”
  众来宾鼓掌大笑。
  于是交换戒指的流程变得简单,关止戴好婚戒,举起酒杯又来一句:“开动吧!”然后拉着蓝宁的手两个人先坐主桌真的开动了。
  他们也许是这座城市里结婚喜宴上最不会被折腾的小夫妻,基本吃的比来宾多,喝得比来宾少,关止的伴郎团替喝大半,他能躲则躲,丝毫不要面皮。
  到了王凤和万丽银那一桌,两位妈妈针锋相对,蓝宁大感头疼,关止一手抱牢一个,讲:“我们会牢记八荣八耻、四项基本原则、三个代表、两位妈妈的两大方针,保证不会让党和人民失望。”
  万丽银是一直吃关止滑头这一套的,当下就笑起来。王凤则自认说不过儿子,也寻了台阶下来。
  这全是关止天生才能,蓝宁既然觉得不好比,就只好习惯。被关止当着张爱萍的面亲了一下,她挡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得任之胡作非为。
  关止非常得意,出门前又拉着蓝宁咬耳朵又讲一句:“你晓得为啥不要她十点前来了吗?万一再有点少儿不宜的场面,多毁淳朴小芳的心灵美啊!”
  这一下蓝宁反应过来了,尴尬扫光,面孔要火辣辣烧起来。她曲腿踹了关止一脚:“你好滚了。”
  等关止笑嘻嘻悠哉游哉出了门,张爱萍当住蓝宁的面开始有点诚惶诚恐:“小蓝,你们不会辞了我吧?”
  蓝宁揉揉太阳穴,不知张爱萍何出此忧虑。
  张爱萍说:“我弟弟今年来这里考大学的,我很需要这份工作的。”
  蓝宁一怔,没有想到保姆会突然吐露苦水,安慰道:“不要乱想,你安心干活就好了。“
  没想到张爱萍实话讲了一句:“我怕小关不满意。“
  蓝宁诧异问道:“为什么?”
  张爱萍为难,又因年轻人心性,没能忍住,讲:“他眼睛很毒,看的人害怕,老严厉的。”
  呵!蓝宁要抚额,竟然有人会当嬉皮笑脸的关止是洪水猛兽?此乃真真怪事。
  张爱萍还补充了一句:“他高高在上的,好像会看穿人。”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反正蓝宁的眼里没这样的关止。她想,是关止的态度问题,让淳朴小芳产生畏惧,她要提醒他改变态度。
  但这并不是她心头着紧要点,昨日疑问还在缠绕,蓝宁还未能放开。
  她揣着一肚皮疑问到了公司,本打算同罗大年好好沟通一下昨日那场合作洽谈,正如他们以往沟通项目一样有商有量,只要互相说得在情在理,总是不会错的。但罗大年尚未进公司,她便只好先安排自己电话拜访了几位今年中止合作或削减预算的客户。
  前一阵有某经济杂志说,过冬需要广积粮,薄发力,正应在一些企业的全年计划上头,艰难年月生意也只得艰难做。许多客户言辞闪烁之间,表达的均是此项意思,蓝宁也感艰难,实实在在许多行业要捆绑一道同步过冬。
  蓝宁一通通电话下来,信心不免就同客户一般受挫,好在周秉鑫把电话摇过来,问询方案进度。
  她想,任何时节,都不乏有的做的生意,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充满生机。
  罗大年是在下午才进的公司,一路走进来,面色不大好看。
  蓝宁觑这形势,便不去沟通,以免正撞枪口。不过在茶水间巧遇与罗大年一同归来的罗曼,随口问道:“上午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罗曼讲:“从景阳春回来。”
  点到即止,蓝宁一听即明。
  她回到自己的格子间里头,思索了一番,还是把电话拨给了梅绍望。
  对方讲:“合同没有谈拢。”
  “昨天不是说的好好的?”
  “我们对研发菜式的专利权做了要求,也对合作时间提出要求,总不能够永无止境地为对方做宣传。用价值衡量价值,一切公事公办而已。”
  蓝宁赞道:“很对,虽然不算大合作,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总不可能因为对方一星半点小优惠就丧失立场。”
  梅绍望继续讲道:“都是小要求,我们会协调,而且相信能够合作愉快,当然合作要在公平合理的范围内。对方想不到我们坚持这些细节。”
  蓝宁说:“那很好啊!”她想,这并不值得罗大年心生不快,至少他牵线的合作成功了。
  果然梅绍望问了:“小蓝,你打电话不会只是问我这些吧?”
  姜还是老的辛辣,蓝宁笑起来。
  梅绍望就又讲了一桩事:“他们提出的合同我让关止重新看过了,对方知道了,露了些想要和他们公司进一步合作的意思。”
  果不其然,罗大年精明如此,话头醒尾,一定觉出端倪,才会闹一段心病。
  蓝宁问:“关止同意了?”
  “你的这位先生的作风你还不知道?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全部推给了老岳。”
  蓝宁失笑,很想说“难怪我的老板气得要命”,可是又问:“对方怎么生出此念?”
  梅绍望赞道:“关止做事,但凡别让人看到,让人看到,总是打眼。对方合作中国餐厅近十家,没有一家提出专利问题。如果我们自己不做姿态拿平等态度同他人合作,别人又怎么会尊重我们?又何来公平公正合作大前提?对方赞他专业,相信他的专业能力。绝非与他背景有关。”
  蓝宁差一点要击节赞好。
  自己懂得自己的实力,合理保障自己,合作方才能正视于你,这是放之似海皆准的道理。多少国内企业希求国际大企业雄厚合作背景而节节败退,予取予求?如今正是需要这样的方式和态度。
  蓝宁不禁微笑。
  她念头一转,又问:“梅总,上一次我们公司给你做的方案,有什么意见吗?”
  对于提案方来讲,时间即是金钱,蓝宁早早将自家公司做好的提案报给梅绍望,但梅绍望确实贵人事忙了些。蓝宁这一次问出口,心情还是忐忑的。
  果然,梅绍望答的是:“我们再研究研究。”
  但蓝宁并不失望。
  从前时维就教导过她:“也许一开始别人接受不了你的想法,没关系,摆事实讲道理,说服他。”
  时维最后就这样说动了万则萱加入到中餐标准化的研究小组里头,蓝宁想,锲而不舍也是好习惯,而她也还没搔到梅绍望的痒处,因此不放弃也不气馁。
  她会再接再厉。
  这头挂了电话,那边方珉珉走过来扣了扣她这边的桌子,蓝宁摁下听筒,一脸疑惑。
  方珉珉讲:“快点去老总办公室,出事情了。”

  九
  罗大年正在他的办公室内来回踱步,这是他急难之时的条件反射的表现。
  蓝宁同他相处日久,当然明白。她同方珉珉对视一眼,方珉珉什么都没有说,只恭敬唤声“老总”。
  罗大年顿住步子,看住蓝宁,问:“你认识《消费导报》的人吗?”
  蓝宁把自己记忆中的熟人筛一遍,迟疑地点了点头。但她还不能明白罗大年到底遇到怎样的难题了,便先寻求解答:“出了什么事情了?”
  罗大年烦恼地“啧”了两声,再要踱步也于事无补,只得落座。他讲:“有报社的熟人说《消费导报》之前对饮料行业做调研,发现部分品牌的产品使用的原料有问题。”
  蓝宁把眉头缓缓锁牢,又同方珉珉对视一眼,对方同她眼神一交流,也许想到同一个关键点上去。
  “‘美达’去年给我们做的那个‘力达’的牌子,那个功能性饮料原料中含有一种多肽,虽然可以短期促进人体细胞吸收营养,但不是传统食品的原料,《消费导报》请的专家团有专家指出这种物质没有列入国家食品添加剂的标准,是否可以食用在国外都还在试验阶段,而且有报告显示怀疑过量使用可能致癌。”
  蓝宁先只是听着,而后望向罗大年红光光的面孔。他相当着急,为公司的客户可能面临的难题。这种情绪通过讯息的及时传递也传导给了她。
  蓝宁声浪高了八度:“可是刘董讲过所有的添加剂都是符合国家卫生标准的呀?”
  罗大年烦躁地摆手:“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我已经打电话给刘董了,让他们公关部赶紧活动,我们拿人钱财,连尾款都还没结,自当临危受命。你们都是这个项目的跟进人,先从媒体入手想办法,看看这稿子能不能截住。我已经托朋友了,妈的,这《消费导报》的主编软硬不吃!一份小报纸还要给我眼色。”
  “陈思?”
  “是姓陈的。”罗大年眼睛一亮,脸上红光都仿佛退却几分,“你认识?”
  蓝宁勉为其难点一点头。
  “关系怎样?”
  蓝宁如实答复:“不太熟的大学同学。”
  蓝宁身边一直没有开口的方珉珉开口讲了:“蓝宁,要么你和她联系一下?熟人总归好说话。”
  蓝宁只管抿口不作答。她想,对方是陈思,她就得沉思。
  此人刻板,她自大学领教至今,自己心里有数。而且去交相结纳探询目的,更加未必讨巧。她是没有把握。而且,还有几分意不定。
  但她不会同罗大年再行废话,罗大年的讯息同资料由口述全部交付清楚,她也不能拖泥带水。
  她的心头其实极乱,乱到她抓不到头绪,走出罗大年办公室的时候,她问方珉珉:“当时我们拿了美达的项目的时候,有没有让他们交过产品的相关许可证?”
  方珉珉一脸茫然,摇摇头,可是她说:“这是意外,食品行业的风险也就潜伏在这种意外里。蓝宁,我们不是专家,不可能每次都查客户的资格证,查不到未必不对,查到了也未必是对。这种行业标准朝令夕改,我们哪里有这么多空跟着琢磨?”她拍了拍蓝宁的肩膀,“我也去找几个媒体朋友想想办法,可是老总都发话了,他的路子也没走通,我也未必力所能及。你就权且试试,总归有熟人情分。”
  但这熟人情分要之不易,蓝宁想,自己是要厚着面皮来打这么一个电话。
  这是工作,她不得不做。
  三声叹气,蓝宁还是厚着面皮拨了电话过去。
  这时候正是午后三点半,太阳毒辣辣挂在天空中,大马路上的一切都被晒的懒洋洋的。办公室里有人打瞌睡,难捱午后的困倦时光。
  这午后时光,让蓝宁也十分难捱,但并非困倦。
  陈思的电话响了两下就通了,对方一听是蓝宁,便开门见山,开诚布公这样讲道:“我今天已经接了十几个类似电话了,我想老同学你也免不了会来了一个。前一阵同学聚会我提醒过你,但我们的研究结果只好说遗憾了。蓝宁,这个稿子我是肯定要发的,就算我的领导明天就让我卷铺盖滚蛋我也要发的。”
  这一席开场白,就如扇了蓝宁一记火辣辣的耳光,疼且难堪,她不知如何再开口叙下去。
  陈思继续说道:“凡事到底应该有规矩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是我们不支持民族产业,民族产业也要支持支持这些想着他们好的同胞。急功近利偷工减料,他们不讲规矩的结果是让消费者买单。难道研发一个产品等到实验完成确定物质成分到底有没有害处真的这么难?”
  蓝宁在座位上扭捏了一下身子,她快要坐立不安了。
  “喝这种饮料的都是青少年,你晓得意味着什么吗?“陈思顿一顿,接着讲了这么一句话,”难道以前时老师没跟你说过,营销要建立在一个优秀产品的基础之上吗?”
  这通电话一直是陈思在喋喋不休地说话,她在大学里头就善辩,曾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大赛,而今此项技能丝毫不减,观点鲜明,逻辑有序,无法反驳。
  根本不能反驳。
  蓝宁在大学里头也善辩,但在不能反驳的时候会失语。这一种无语是由心自外的,她没有立场,也丧失原则,把陈思的话听下来,记进心里去,慢慢地想。
  陈思后来说累了,最后讲:“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力达’的广告,拍的很好,男同学女同学朝气蓬勃,你们用的什么广告词?哦,对了,叫‘青春活力每一天’,这句话对不对呢?”
  对不对呢?
  蓝宁挂上电话,一直把这句问句在脑海里问一个百八十遍。
  另一头格子间里的方珉珉正同媒体友人讲电话,也是讲的这件事,也是在求人。
  但是,对不对呢?
  蓝宁忽然口渴,她起身去泡茶,发现文秀在前台处复印文件,同前台文员小张正闲聊两句。
  小张是新来的前台,诸般事务不是顶熟,问文秀:“这句企业精神广告语是谁想出来的?”
  她的手指指着入门处的一副楷体,用不锈钢雕镂而成,一个一个贴在墙面上,射灯一照,异常醒目,分明就是要起到所有人。
  那上面写的是:“你们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为你们做的更好!”
  文秀边忙手头自己的工作,边答:“另一个老板。”
  小张奇道:“不是只有罗总一个老板吗?”
  “是另一个创始人,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蓝宁正往自己的杯子里放茶叶,手一顿,头一抬,在小张可能问出下一个问题前,往那边吩咐文秀:“先把早上敲章敲好的合同快递给客户去。”
  文秀应一声,自先处理上司临时的命令。
  小张没有了应答伙伴,但下一个问题自动落到了蓝宁头上。
  然,其实也不是问题,小张只是这样反问蓝宁的:“蓝经理,这句话是不是说明我们的客户都是对社会做贡献的,我们给这些对社会做贡献的客户服务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这一位新人,脸上带一点面对上级领导的羞涩,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的表现。
  蓝宁想,作为新人,她把企业精神领会的很好。
  “你讲的很好。”蓝宁想要露一个赞许的微笑,但竟然发现自己的嘴角扯不开一个漂亮的弧度。她匆匆说完这句话,便捧好泡好的茶回到自己的格子间。
  文秀刚好把快递寄了出去,过来提醒她:“你妈妈打电话要你今晚回家吃饭呢!”
  蓝宁点个头,喝口茶,皱紧眉头憋住嘴。
  适才茶叶放的太多,这回苦上心头,还不能脱出口去,只好咽了下去,
  关止的短信在下班前发过来,他说已经为丈人丈母娘买了小菜,让蓝宁无需跑小菜场。
  蓝宁咕哝一声:“他倒是积极。”
  回到父母家中,客厅里又开一桌麻将,父母都上场作战。哗啦啦响声里,电视机上还放着节目当背景音,整个房间热闹得不得了。
  有搓麻将的邻居愁眉苦脸说股票,蓝森好言安慰着。作背景用的电视机里,周立波正在说:“我们中国的这个股市应该倒过来说,他已经成事故了。”
  万丽银瞥了女儿一眼,催她:“小关在洗菜,快去帮忙。他一个人手忙脚乱的。”
  也许股票被套牢的邻居适时插口一句:“蓝宁妈妈,你们家女婿就是一支绩优股,卖相好赚的动,还肯帮丈母娘做家务,他还是好出身的,蓝宁命真是交关好。”
  在万丽银得意显摆之前,蓝宁先滑脚遛进厨房间。
  她与关止缔结婚姻关系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一桩对女方来说,圆满至极的姻缘,关止在任何人面前都无可挑剔。
  她想,是的,的确如此。可是又想多叹一句茫然的“天晓得”。
  关止在厨房间里确实有点手忙脚乱,他本来就不太会干家务,白萝卜切了一半又去洗乌骨鸡,灶上还烧着白米饭。
  杂乱无序之中,他把Comme des Garcons衬衫袖子上没圆点的那部份卷了起来,露出手臂,是一副干活的标准腔调,但慢条斯理,还边洗乌骨鸡边哼着小曲。
  原来他一心好几用,还听着客厅里头电视机里的明星表演。周立波正在唱歌,关止跟着他唱的一点不差。
  “听,海啸的声音,叹息着股民的伤心,却还不清醒,是不是我们,是我们拎不太清,该抛不抛,该逃不逃,就全给套进。是怎样的心情——”
  他唱完以后,头也没回,讲:“唉,老王一张深度套牢的脸,真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蓝宁回头往客厅瞅了瞅,刚才附和母亲夸赞关止的叔叔又变成僵硬一张面孔碰碰糊,糊了面孔也没有开花。
  她斥关止:“你就幸灾乐祸吧!”
  关止从水池里抽回了手,揩干,转头讲:“我哪会做这么不上道的事,爸妈心好安慰邻居,我这不是忙不迭打下手嘛!”
  他讲话时候还露一个相当无辜的表情,却让蓝宁疑窦顿生。
  她问:“你怎么这么空?跑来这里吃晚饭?”
  关止讲:“妈妈要来我们家给我们做小菜加料,我哪里好意思,还是我们过来帮忙做饭比较好。”
  他说完侧身让一个位置,蓝宁从这个位置看到被他洗过的乌骨鸡伸出的鸡爪子还留着污渍,自然而然就填补这个空缺,关止还好心帮她卷起袖管,并把厨房门口万丽银的围裙拿过来帮她围上,在她的背后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说:“蓝宁,你家总这么热闹。”
  蓝宁开始卖力洗菜。
  “爸妈都是老石库门出身,热闹在生活中不可或缺。”
  “嗯,热闹可以帮助他人解除烦恼。”
  蓝宁问一句:“你们家人口多,同一屋檐下也该很热闹?”
  关止表示了反面说法:“我们家只要太老爷一出来,人人都是深度套牢的脸。”
  蓝宁认为他说的对,忍不住就笑了一个前俯后仰,被关止握牢了腰,他凑到她的身后。这动作很自然,蓝宁并不反感,也不躲避。
  她还幽了一默:“嗯,难怪每回从你家出来,第二天股票K线图就走低了。”
  关止弹她后脑一个“栗子”:“自从股市变事故,K线图一直朝下。”
  蓝宁的腰很软,他知道。她心烦意乱失神的时候,会额外放松,让他随便得手,什么便宜都能占到。
  今天蓝宁不尖锐,不回避,随意叨叨家常,关止的感觉好极了。
  客厅里的长辈们大约说到了一些笑话,又或者是被电视里的周立波逗笑了,“哈哈”的笑声十分开怀。
  蓝宁对关止讲:“你拍马屁的本事一流,我爸妈被你深度套牢。”
  关止说:“那算什么?蓝宁,只要你愿意,你也有这本事。”
  “我可不行,你妈视我如仇雠。”
  她转一个神,开始切起白萝卜,关止的手也从她的腰上自动滑落。
  里头的麻将散了,万丽银过来视察女儿女婿的家务工作,顺便召唤关止:“小关,过来过来,我帮你妈看过平面图了,如果加一些古董摆设,小店的感觉会更好。”
  “什么?”蓝宁听了个一头雾水,但关止已被母亲牵进了客厅里。
  她只得问父亲:“怎么回事?”
  蓝森笑着说:“小关的妈妈准备开一个特色皮影店。”
  蓝宁疑问:“他妈妈需要开店吗?”
  这态度蓝森不便惯着,小斥她一句:“你这做儿媳妇的,要多关心关心公婆。”
  蓝宁低声讲:“他们才不需要我关心呢!”
  蓝森教育女儿:“小关的姐姐出国了,在他妈妈身边你就要多担待一点,大家都是亲戚。小关三天两头来看我们,你也要经常陪他经常回家看看。他爷爷年纪也大了,伯伯婶婶那边的做人道理也少不了——”
  蓝宁把父亲推出去:“老爸你比我妈还啰嗦。”
  可那边同关止讨论得正热火朝天的万丽银听到了,斥女儿:“瞎讲什么,我哪里啰嗦了?”
  回到自己家以后,蓝宁才问关止:“你妈妈要开店了?”
  关止笑着瞅她:“嗯,要发挥余热了,以后礼拜六礼拜天没时间来监督我们工作了。你是不是有一种蓦然轻松的感觉?”
  蓝宁只是想了想,然后讲:“我是不是真的挺过分的?”
  关止摸摸她的发尾,用“孺子可教”的表情说:“没,挺有觉悟的。”
  蓝宁认真看牢他:“我要谢谢你对我爸妈这么好,让他们很开心。”
  关止的表情正经起来,他摊手摊脚坐到榻榻米上休憩,他说:“我小时候就喜欢你家这种气氛,你爸妈没事拉一群亲朋邻居在家白相,别提多轻松了。过年的时候跟着你爸妈走亲戚挺充实的,我家大伯二伯还住一道,让我从小就缺乏走亲戚的乐趣。”
  蓝宁也坐下来:“我们是下里巴人,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家老太爷还是山沟里出来的泥腿子呢!”
  话题很合适,蓝宁很乐意坐在这里与自己的丈夫闲聊。关止慢慢就把手探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她柔顺地靠过去。
  两个人都累了,微微一歪身子,就挤在榻榻米上半躺下来。
  这边的榻榻米临着落地窗,往外望去,月光一泄无余,好像想要袒露心事一般。
  蓝宁在月光下,问关止:“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关止本已半眯着眼要昏昏欲睡,听得这话睁开眼睛,无比郑重地望牢蓝宁。
  他的眼睛清亮,无声望人时,也可说是定若寒潭。
  小保姆张爱萍害怕他的严厉,也许由于如此?蓝宁想。她被关止盯得发毛,不由摸摸脸。
  关止才懒洋洋开口:“如果你不是好人,那岂不是说明我也不是好人?靠,这种株连九族的问题我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我从小到大最大的优点就是我是个好人。”
  蓝宁当机立断坐起来,对关止讲:“好人,你可以去睡觉了。”
  这一晚蓝宁并没有睡好,罗大年的电话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摇进来,蓝宁被关止摇醒了听电话。
  罗大年急三火四地通知:“明天《消费导报》就要发稿了,早上七点浦东机场碰头,飞北京转火车去张家口,刘董事长进医院了,我们需要在那里做方案。”
  蓝宁醒了好一会才转过神来,关止坐在她的床边,一脸睡意朦胧不减,埋怨:“这罗大年,三更半夜打什么电话?要你出差不好早通知?”
  蓝宁愣愣讲一句:“‘美达’这回麻烦了。”
  关止把她摁回床上:“你才麻烦,睡吧睡吧,明早我送你,五点半起来,你叫我。”
  但蓝宁已经睡不着,翻来覆去把被子揪成油条,终于决定还是爬起来收拾了行李。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蓝宁心一点点开始乱如麻,在黑夜里找不到闪亮的星,没有亮光可以解开这团麻。
  她开了电脑,整理了相关的资料。有一篇文档是“美达”的董事长刘先达接受首都电视台专访的手稿,刘先达当时讲过一句话——“要争取做中国的百年老字号”,赢得媒体一片赞誉。
  蓝宁为“力达”做方案熬夜的时候,反复看了这句话,还标红加粗,醒自己的精神。
  她喃喃读一遍“要争取做中国的百年老字号”,读完以后就自嘲地笑了一声,“啪”地关闭电脑,抓紧时间打了一个盹。
  这一次的出差,同去年争取“力达”项目时一样紧张而且紧急。蓝宁被关止送到机场,需要同行的罗大年、罗曼和方珉珉还没到。
  关止在车上叮嘱她:“自己当心。”
  蓝宁点头,就要下车,被关止拉住,他倾身过来,吻上她的唇。她要挣扎,他力气大,没让她挣扎成功。
  最后蓝宁的脸红成富士山下的苹果,关止才笑着放开她:“看吧,比化妆有用。”
  关止把她送进机场,便告别离去,并不准备同罗大年照面。
  罗大年是和罗曼同来的,方珉珉随后跟上,三个人气色都不好,都是一夜没睡好的模样。
  罗大年上了飞机还在耳提面命:“这或许不仅仅是‘美达’的危机时刻,也是我们公司的危机时刻。去年‘力达’跟着奥运东风做的事件营销,搞不好能拿今年的行业大奖,回头这么一个马前失蹄,是要失掉信誉的。”
  方珉珉补充说道:“刘董事长大概是听到风声,一下老毛病犯了,人还在医院。”
  蓝宁捏紧自己的手,罗曼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讲:“坐吧。”
  飞机缓缓升空,面向北方出发。
  逐渐远离自己的城市之后,蓝宁才感到倦意,她闭上双目,沉沉地睡去。
  飞机缓缓升空,面向北方出发。
  逐渐远离自己的城市之后,蓝宁才感到倦意,她闭上双目,沉沉地睡去。
  这种升空时候的失重,带给蓝宁的还有片刻的心悸,仿佛踏向的是一个未知却似乎可预知的世界。
  在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向同一个目的地进发。
  蓝宁闭上了眼睛,便能回忆起那个炎热的夏天,扑面而来的是那时的激情和天真。
  其实她已经近十年没有去张家口了。
  第一次去的时候,她不过十八九岁,初露锋芒的年纪,有的是小聪明和小办法,动些小手段来达到心底不为人知的大无畏的小愿望。所以才会选择第一次独自坐上飞机,千里迢迢赶去一个陌生的北方城市。
  十年之前的蓝宁因为太年轻,所以什么都不懂,所以才更加无畏。
  那时,她参加经管系营销社团才不到一年,没有足够的知识同经管系的同学们讨论那年夏天美国饮料巨头要将已经在农村就要包围城市的国内企业“美达”集团收购的消息。
  但其实,这些年轻的念经济的同学们也并不能真正懂得资本市场上的风云变换,他们讨论的鸡毛蒜皮,最后只落在熟人身上。
  蓝宁听同学们讲“时维当年名扬业内之作就是替‘美达’的营养液做了市场调研和推广计划,‘美达’从此积累了资本能够成功转型投向饮料食品业”,还听他们讲“也是时维的市场调研,才让‘美达’的董事长刘先达壮士断腕,在营养液打下全国30%市场份额的时候,让整个企业主营业务转型”。
  同学们说“美达”要当中国饮料业的巨头,但如今巨头要被洋资本吞噬。
  这真憋气。
  但时维上课的时候,还是气定神闲,给大家讲述案例,冷静分析。
  课后,蓝宁问时维:“时老师,我暑假想要实习,你可以给我点意见吗?”
  时维当然给她提供良好的意见:“你可以选择当家教。”
  蓝宁摇了摇手里的《市场营销学》:“如果我要学以致用呢?”
  时维把唇一抿,微笑。他问在座各位学生:“谁想要暑假兼职调研和促销?”
  大家纷纷举手,蓝宁在旁边调皮说道:“同学们,你们要感谢我,我为大家争取了让时老师给介绍工作。”
  时维把手指一弯,轻轻叩到她的额角。蓝宁只是傻笑。
  他为他们介绍了专聘暑期促销员的中介公司,对方很尽职为他的学生安排工作,蓝宁给安排到了“利华美洁”的一个大供销商下头做促销员。
  这是能锻炼人的好活儿,蓝宁想要感谢时维,但时维很快就向学校告假离开。
  严宥然带来的消息是“时维又去当‘美达’的好参谋了。”
  蓝宁听得上了心,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想要去见证一个关键的时刻。
  这是属于大历史的,也会印刻她个人的小历史。
  这样的情绪,在这么一个青春奔放的一年,一点一滴累聚,喷薄而出的是什么,蓝宁隐隐似有所知。
  严宥然说她疯了,这是连暗恋都说不上的思慕,她以为她是和关止分手以后受了刺激。
  蓝宁没有同好友多做解释,而她的运气也实在好的过分,完全求仁得仁。她应聘的供销商正要组织一批女促销员去北方城市做新产品路演,其中赫然列着张家口,地点在赤城县,临近张北县。
  “美达”的总部在张北县。
  蓝宁摩拳擦掌,带着一颗踊跃的心去报了名。
  这就不是原先居于本城的好差事了,完完全全可以算是她生来第一重挑战。蓝宁说服父母和外公,就这样带着一种充满稚气和志气的茫然,和未知的情绪,上了飞机。
  她是头一回到达离开父母这么远的地方,头顶蓝天,脚踏黄土,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赤城县四面环山,山碧天蓝,一草一木在蓝宁的眼里都生动活泼,新奇至极。她深深吸口气,年轻的心在激奋,于是并不计较简陋的住宿条件。
  领队的资深销售在招待所门前一客巍巍伫立的古劲苍松之下,培训她们:“这里近山海关,历来兵家相争之地,打进去,就是北京城。”他做一个叉腰指挥姿势,显出指挥官的派头,“现在我们要从北京城打出来。”
  “利华美洁”的产品,从来包装别致洋气,价平但广告不平,代言人素来都冠以“国际巨星”的名头。大城市里的顾客很受落这一点,商超卖场之中,“利华美洁”的产品所向披靡。蓝宁家中的瓶瓶罐罐也多半是此家所出。她以为这只牌子应该处处可见。
  但不其然。这里的县城就看不到“利华美洁”的影子。她们的任务就是在县城赶集会上,摆一个小摊,吆喝卖货,再带好简易的销售合同,一家一家走访当地的杂货店铺货。
  太过原始,连大城市的高档广告都欠奉。
  资深销售讲:“真的不需要,我们要因地制宜。”
  蓝宁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资深销售指着小杂货店里的不知品牌的洗发水洗面奶:“争取替换掉它们,今年暑期的初级任务就结束了。”
  来到当地的头一天,她们一行人就在县城闹市区布了一个展台。这是相当简陋又俗气的展台,背后的简易易拉宝是“利华美洁”最出名的一个代言人的肖像,她演过乡土片,故而处处都有人认得她。易拉宝前放了十几张椅子。
  然后他们便呼喝号召,有美容师讲解养护头发的知识,凡是坐下来的顾客都可获赠一包试用品,还有促销小姐同顾客亲切交谈。
  蓝宁问面前的中年女子:“您平时用什么洗发护发?”
  中年女子讲了一个她没听过的牌子,不过没关系,蓝宁继续微笑讲:“您看我们这个牌子的有洗发护发全套,就像刚才专家讲的,先洗头,再用护发素,这样才好养护头发。如果您嫌麻烦,没关系,我们还有二合一的产品,一次性完成清洁和护理工作。您可以先试试我们的试用品,把您的地址留给我吧,哦,对了,还有您的生日,到您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公司会有赠品送的。”
  蓝宁为中年女子登记好资料,双手呈上赠品,赠品还配了漂亮的透明手提袋,是在一线城市里买两瓶大套装才给送的。
  这么花成本?其实不,他们没花一毛钱广告投放的费用。
  这样循环往复做了五天,资深销售又培训她们。
  他拿了一只大哥大打县城里某一家杂货铺的电话,用北方口音问:“这儿有‘利华美洁’的洗发水吗?什么?没有?不行,我媳妇儿点名要买这个,你们进不进?什么?算了,我去别地儿问问。”
  蓝宁讲:“这是欺诈。”
  资深销售摇手指头:“这是口头表演营销。”
  他发给女孩们几张A4纸,全部手写的这座县城里大小杂货店的电话。他还随身带了五只大哥大,女孩们不够分,一个一个轮流打。蓝宁没好意思要大哥大打电话,被资深销售看到,他觉得她在偷懒,把脸一沉,领着她到了招待所前头唯一的一个电话亭,讲:“这是工作,小同学,你要认真对待。”
  蓝宁鼓鼓嘴,还是得按照手里纸上的电话一个一个拨下来。
  “喂,我要买‘利华美洁’的洗发水,你们这儿有吗?啊?没有啊!你们太菜了,怎么这个牌子都没有啊?我在北京都用了好几瓶了,回家来怎么就买不到呢!算了算了,我回北京买。”
  小小的电话亭其实很简陋,仿造北京城里流行的那种蘑菇亭式,蓝宁站在蘑菇之下,觉得有点儿狭小,便抱着电话听筒往外站了站。
  这里真是好,一眼望出去山峦连绵,望之不尽,县城虽是小小,但是俯仰天地这么大。
  蓝宁心旷神怡,看到远处高耸山峰陡峭,横看成岭侧成峰,是她见所未见的。她把头歪了一歪,远处方直的山峰真的又变了一种形状。
  后头有人在说话:“那叫滴水崖,里面有一座朝阳观。”
  蓝宁回头,在山间的夕阳照耀下,笑得阳光灿烂。
  她对时维讲:“时老师,共军还在南泥湾开荒,国军已经下乡抢粮了啊!”
  时维微微笑起来,他笑起来也是矜持的,上翘的嘴角,角度合适,好像这个人把自己藏在某处,不显山不露水。
  他说:“不怕,存好粮食好过冬,春天来了再上山打老虎。”
  罗大年就从时维身后走上前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时老师,你们在说什么?”
  蓝宁手里还抱着电话,可是已经吃吃笑起来。时维走到她跟前,不知怎地就往她的脑门扣了一下。
  勾起手指,小小一下,芝麻开门,蓝宁的心花如夏花一般绚烂。

  十
  当时时维告诉蓝宁,滴水崖又名碧落崖,距赤城县城有一百余里。蓝宁仅仅远瞻,就已能感受到那处丹崖碧顶的巍峨险峻。
  她来这处之前,做过许多功课,立刻便对时维讲一句话:“朝阳道观一石县,滴水孤崖百丈边;余气出关连大漠,长风吹壁立青天。”
  时维说:“朝阳观面朝正东,在大地还昏暗的时候,可以独得一片朝阳。”
  蓝宁调皮地笑:“原来不仅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连背靠大山,都能朝阳普照。”
  蓝宁在难得的休息日,背上登山装备,跟着时维一起上了滴水崖,去膜拜朝阳观。
  参差迤逦的山影中,阳光若有若无,但登山险途还是被照耀得极清澈,山石之间仿佛被铺就了一条金手指指出的康庄小道。
  时维会回头眷顾蓝宁,适当的时候搀扶她攀援。蓝宁身后也有人护持,跟着的是新认得的罗大年。那一年他也不过三十而立,发际线还没变高,整个人和滴水崖一样峭如刀削。蓝宁戏称之为“愤怒的青年”。
  罗大年荡漾着诗绪,在山间吟哦:“时代在我们的背后发出轰然的巨响。”
  时维只管埋头在前开路,蓝宁有些累了,扶了一扶膝盖。
  他们在山间绿草茵茵的拐角处休息。
  蓝宁在那时不明白罗大年为何一路会有怒愤情绪,她对“愤怒的青年”说:“好风如水,好山如金,看此刻不长好,明年何处看?”
  时维站在她的身边,微一侧头,眉目之间也是如温暖的风,如温柔的水。
  他在看她,她知道。她这么死皮赖脸跟着他出来爬山,也就是在心底死皮赖脸盼着这么一秒钟。
  空明的山间,花随风落,暗愁千百种,蓝宁还是只能无语怨东风。
  时维在这半山腰,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抗日战争时期,有一队战地记者在此处驻扎,敌寇闻风前来围捕,他们做好坚壁清野的工作,全体撤退。但有一名战士留下来通知当地山民撤退。最后落单被敌人包围,来扫荡的敌寇有一个连,战士走不了了,便绕开原先办公的场所,退到这处的半山腰,和敌人周旋了一昼夜,最后把身上的钢笔、相机全部摔碎,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不久,有别个战地记者回到此处将坚壁清野的资料寻回。他找到了牺牲的同志的遗体和他的遗物,知晓了他的身世,在当时的战地小报上写了一条讣告。
  这位战士将战友的遗物收藏起来,托人送回给烈士的家属,他自己却在几天后,离此处不远的地方的战斗中也牺牲了。
  罗大年没有听懂时维的故事,但蓝宁已经哽咽。
  时维说:“我们要站起来,得花费很多气力。”
  他站在这里低头默哀缅怀,这里没有烈士的墓碑,据说早年迁到省里的烈士陵园,十数年前又被烈士的儿女带回了家乡。
  风飒飒地过,落英开始缤纷,发出的似乎是叹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再也看不出当年的惨烈。时光如斑驳的阳光,一转一移,最终还是不留痕迹。
  他们继续攀援。
  蓝宁问罗大年:“你对时老师有意见?”
  罗大年不想同她这个小丫头说意见,但是蓝宁锲而不舍地又问。
  罗大年便讲:“大大有意见。那边资本家要并购民族企业,这边还有心情爬山。”
  他说话说的有点响,被山风带到前方,前方的人不为所动。
  蓝宁只是默默跟着走,云朵在她头顶移动,她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步子走,好像能把这条路分解为最小的刻度。
  朝阳观在清寂的山中,凝聚了几百年的风霜,有佛教洞窟也有道教洞窟,还有孔子雕像。
  蓝宁透出一口气,不太懂得这一处的玄妙。
  时维讲:“这种三教合一的现象,是这里特有的文化特色。”
  蓝宁奇道:“海纳百川?”
  她远眺,小镇在山峦之中,人们又在小镇之中,生命被融入天地自然。她几乎要感动,偏僻之处,演绎的是大自然的道理。
  时维指远方:“美达在那边有生产基地,罐装流水线做到国内一流水准,恐怕在上海,除了国际一流企业,没有同类企业可以达到这个规模。”
  蓝宁划了一个圆,学习资深销售那个进攻姿势:“原来我们是可以打进去了。”
  他们在观里吃了中饭,是古老简朴的饭食,饭后有人来找时维。时维先介绍罗大年,再介绍蓝宁,来的人近五十岁了,长相憨厚敦实,望之而使人顿生信任感。
  时维说:“这是‘美达’的刘先达董事长。”
  刘先达心事重重,他和时维坐在绿荫匝地的大树下,蓝宁坐在一边,从罗大年的包里翻出两大罐“美达”可乐,她咕嘟咕嘟全都喝了。
  刘先达见此情形,眉头才松动了下,笑起来。他讲:“我快要被骂成卖国贼了。”
  时维答他:“有人说,资本没有国界,品牌才有国界。”
  “没有洋枪洋炮,我进不了北京城上海滩。”
  时维拍拍刘先达的肩膀。
  “你不劝我放弃?成全生前身后名?”
  时维拿起蓝宁喝了个精光的“美达”易拉罐,握在手心:“老哥,你已经成竹在胸,何须我多言呢?”
  第二天蓝宁在赤城买了晚报,经济版有一个半版在说刘先达接受洋品牌投资,措辞并不赞赏,处处都有忧虑。蓝宁把报纸折叠好,跟着相处几个礼拜的资深销售和女同事们去张家口市里的最大的夜总会逍遥。
  她们挥霍当时的劳动所得,个个都很快活。
  资深销售讲,大家表现都很出众,到了九月,“利华美洁”就要开始在电视台打广告,这里的小杂货店大超市都会货品上架。
  蓝宁喟叹:“真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原始的方式。”
  资深销售讲:“原来这种销售手段一般都是我们自家的牌子用的,世界五百强们根本不肯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用这种办法。但他们看好咱广袤无边的中国市场呀!那就要融入中国,变则通嘛!”
  变则通,确是大道理。
  蓝宁又要了“美达”的可乐,又问服务生有没有名牌的洋可乐,服务生一脸茫然,讲:“我没听过这个牌子,我们这里都喝‘美达’。”
  蓝宁不禁欢乐,冲资深销售摇摇手里的易拉罐,资深销售笑她:“别乐,说不定明天就有了。”
  她莫名焦急,把脸贴着可乐罐发着闲愁。
  一群人抢着唱歌,她也不唱,跑出去透气,在走廊上遇见罗大年。
  罗大年见到她挺热络的,叫她:“小蓝,来来来,到我们包房唱歌。他们一群大男人都唱不好,太坑人耳朵了。”
  蓝宁于是跟了进去,看见时维同刘先达坐在一处。时维看到她,冲她笑了笑,她跑上前朝时维叫了一声“时老师好。”
  时维说:“记得十二点前回招待所。”
  蓝宁规规矩矩答:“收到。”
  包房是此间夜总会里最大的,没有身份暧昧的小姐,他们一群人在谈着什么重要的话,时维和刘先达在茶几上比划来比划去,有人说:“别谈公事了,都说是来娱乐的,还这么不放松。”
  一群人便又开始找话筒。罗大年笑说:“你们可别唱歌,一唱歌还不如开会。”
  大家都笑了。
  时维抬起头来也笑了,蓝宁才发现,他笑起来会露出很白的牙齿,还有两颗孩子气的小虎牙。
  刘先达一拍脑门:“对对,我们先放松,晚些再说。”
  有人说:“刘老板,您还要通宵啊?明天时先生要去拜祭祖父的。”
  刘先达严肃了,说:“我也得去,想当年还是在令祖墓前遇到你。”
  蓝宁好奇了,低声问身边的罗大年:“时老师不是海外华人吗?怎么祖父葬在这里?”
  罗大年告诉蓝宁:“他的爷爷就是上回在山里说的故事里牺牲的第二个战地记者。”
  蓝宁“啊”了一声,不知是谁点了一首歌,旋律响起来,她觉得耳熟。
  罗大年推了她一把,她本能就拿起话筒,唱了出来:
  “ 河山只在我梦萦
  祖国已多年未清静
  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
  我的中国心
  洋装虽然穿在身
  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
  烙上中国印
  长江,长城
  黄山,黄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心中一样亲
  流在心里的血
  澎湃着中华的声音
  就算生在他乡也改变不了
  我的中国心
  长江,长城
  黄山,黄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心中一样亲
  流在心里的血
  澎湃着中华的声音
  就算生在他乡也改变不了
  我的中国心”
  蓝宁唱歌时,四下里在关注。在座的很捧场,给她打着拍子。她只想看到她关注的那个人,但是眼神又不好意思在时维身上多加勾留。
  少女的心事不是铿锵的歌声,她的眼梢暗暗地,依依不舍地隐藏了秋波,可是又想看一看他。
  时维坐在人群当中,意态悠闲,给她打拍子。她便顺风顺水把这首歌曲唱完。
  最后散场时,蓝宁的同事们早就离场了,大家各人顾各人,没人注意到她的流落。蓝宁会有点失落,好在新迁的招待所离开这里不远,而且预备送她的人也不少。
  时维对其他人说:“我送吧。”
  夏夜的风,闷而凉,却又干燥而坦荡。
  月色悄然,这座小城静寂,世间就剩下双人双影。蓝宁慢着时维半步,踩着他的影子走。
  时维笑起来,蓝宁也笑起来,她是不好意思。
  蓝宁问他:“时老师,你赞成美达融资?”
  “为什么不?”
  “我们的品牌将要仰人鼻息。”蓝宁挥舞双手,“我觉得大大的不好。”
  时维又笑,一想,再问她:“你应该知道什么叫拿来主义。”
  蓝宁看着他,等待他给予答案。
  “当我们有资格和狼公平交易,并且得到我们想要得到的,也是成功?不是吗?”
  时维这天夜里说得多了一点儿,他同蓝宁肩并肩,走过长长的小径,同她把这一宗现成的案例剖析。
  国际饮料巨头进入本地市场水土不服,连年亏损,筹建渠道耗费不菲的成本,次次失利于竞争对手一筹。于是他们针对中国市场进行了战略转移,开始撤出生产型产业,转作投资当地利润型企业。
  时维告诉她:“选择合适的财务融资,主动性便利性要大许多。你可以当作是‘狼来了’,但是不用怕,手里备好武器,足以和狼讲一个适当的合作方式。我们是和对方坐在谈判桌的两边公平交易。面对国际资本市场,客观评估自己的实力很重要,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达到最佳目标更重要,惟其如此,才能成长。”
  他们走入一条桶长的小径,两边的围墙高耸,为一条直不隆咚的人生大道撇清岔口。
  但并不意味着就是坦途,这里海拔比沿海的上海要高许多,夜风呼呼而过,吹人欲摇。蓝宁就在时维身边动摇了,她紧紧跟住他。
  他也比她高许多,她仰望他,带一点风中的惶惑。
  又嫌远,又怕近。
  时维问她:“知道了吗?”
  蓝宁凑近去听,就怕自己还不明白,把他讲的话往心头过了一遍,其实不能算很懂,但是想,他说的,总归不会错,便很倔强地点头。
  这是一种宝贵的知识和经验,她要储存好,以后总是能用的到。
  蓝宁迎风微笑,她像小学生一般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又放低声音,“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更多的事实是发生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
  她不全懂,所以没有正面答,她又懂了一些,所以触类旁通。
  时维夸奖她:“一针见血。”
  她很喜悦,也很得寸进尺,问:“时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时维单手扶住墙,不知怎地无法支撑了,人靠着墙壁,终于不再直立。
  蓝宁惊慌失措,看到时维扶着膝盖缓缓靠落下来。
  后来的一切都是慌乱的,时维的膝盖处莫名出了血。她同罗大年送了时维进医院,时维还笑对医生说:“其实用冰袋和云南白药就可以解决。”
  医生大感棘手,责怪病人:“这样怎么能去爬山呢?”
  时维讲:“你不知道你们的滴水崖和朝阳观多美。”
  医生说:“你要休息,必须,听到没有,必须休息。”
  蓝宁到市集上,用自己的工资买了鸽子蛋、猪肉、鸡脯鸭脯、鸡肫鸭肫,下厨做一道简单的佛跳墙,再捧到时维的病房里。
  罗大年开玩笑:“呵,没想到小姑娘有小黄蓉的手艺。”
  蓝宁噘噘嘴,不无遗憾:“只有这点料作,让时老师凑合凑合吃啦!”
  时维抬起手,蓝宁似乎能够知道他想做什么,呼吸忽然就会困难起来,但他又是把手轻轻放下的。
  蓝宁用很快乐的样子给时维分了菜,她说:“医生说了要补充蛋白质和钙,所以我还买了高钙奶。”
  时维手里还拿着报纸,讲道:“我也没想到小姑娘的手艺这么好,平白让我得着好口福。”
  蓝宁看到他手上的报纸,都是这几日对“美达”融资一案的评述报导。时维并不见外地吃了她做的佛跳墙,夸赞:“果然是出自名门。”
  蓝宁笑嗔:“我们家又不是历代当厨师的。”
  时维说:“我知道。”
  蓝宁知道他知道,便不管,自顾坐到他的身边。
  时维的精神很好,只是皮肤苍白,其余则一点都看不出生了这么重的毛病。医生和罗大年都当她做小孩子,并不同她讲述时维的身体状况。
  她听到他们讨论过他的病情,他的血友病是家族遗传病,罗大年为时维填病史单的时候,同刘先达说:“时老师说今年发作的次数多了些。”
  刘先达沉吟,而后叹气。罗大年跟着叹气。
  蓝宁可不叹气,她坐在时维身边,说:“我外公说人生得一嗅觉和味觉是最大幸福,精神世界能够有多大满足?”
  她身边的人点头,在沉思,半晌说:“你和罗大年的考虑不无道理,我们和国际资本炒家的实力悬殊,此刻一搏,也难保今后不会出故障。狼毕竟是狼,披着羊皮也是狼。”
  没想到蓝宁抽了他手里的报纸,讲:“小孩儿学步总要摔两跤,只要以后不要邯郸学步走不来路就好了。时老师,你讲我说的对不对?”
  时维是头一回在天光光之下定睛看她,是心里一凛的模样。蓝宁只是傻傻微笑,带着点认真,还有天真,而且并不隐藏她的小秘密。
  时维真的说她了:“傻丫头。”
  蓝宁把辫子一甩,她梳着马尾辫,穿着也很精神的T恤,身上脸上,全部是活力,就像被点亮的小火柴。
  时维在张家口的市级医院里一住就是十几天,罗大年来找时维下棋解闷。
  罗大年也有一手好棋艺,号称年少时进少年宫专门培训过,还得得过少儿围棋赛的全国冠军。蓝宁才知道时维并非全能,他不太精通此道,虽也用心学习过,与罗大年这种种子选手一比,总也需要一番剧斗,才有胜利可能。
  罗大年下棋时候有绝好的耐心,步步为营,巧设连环劫,让时维岌岌可危,但他依旧勉励支撑。
  蓝宁旁观者清,不管观棋规矩,在旁提醒:“外围大片空地。”
  时维顿悟,原来居中之势已经颓然不可举,但弃子突围,在外延还有步步进逼的生机。这是一个不进不退不胜不败的棋面,但可获取良多棋势,也有了东山而起的契机。
  罗大年对蓝宁竖大拇指:“小丫头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简单。”
  蓝宁特别得意,特别高兴,因为时维看她的眼神,像有风在其间飘荡,鼓舞了她的心。
  在离开张家口的时候,她又去了一次滴水崖,置身在嵯峨耸立的山峰之间,仰头看天,这片天空远离城市污染,碧蓝坦荡。
  下山时候,遇到了又来参拜朝阳观的刘先达。刘先达叫她做“唱中国心的小姑娘”,她叫他“刘叔叔”。
  她问刘先达创业的故事,刘先达就坐在先烈牺牲的岩石边,讲了一段。
  手里拿着产品的农民企业家要打入城镇市场,就听从海外华人学生的建议,打电话给供销社杂货店冒充顾客要订货。一个城一个镇的布过去,销路被打开,他们再同当地电视台谈判,买下黄金时段的广告位。其实是没钱付广告费的,最初只好用货款来抵。
  蓝宁托腮,拉长了声音惊叹说:“啊——现在的利华美洁用的就是这一招啊!”
  刘先达对年轻的女孩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王者都会不耻下问。”
  她带着青春的大胆,问刘先达:“刘叔叔,你一定很想挤掉王者吧?”
  刘先达先叹一声“难”。
  蓝宁说:“不难。”
  刘先达当她是小孩子。
  这天山风猎猎,翻滚着无数的情绪,激荡着一颗少女的心。
  蓝宁回到医院,对时维疑惑地说:“真奇怪,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时维的床头开着暖暖的桔色台灯,正在看报纸,闻言放下手里的报纸。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气瞅着她。
  他瘦而清隽,一双手指节有力,就算是在病中,依旧不会丧失力量。但是这双手带着小心的温柔,拂了拂她额前的发。
  “你的暑期实习结束了,该买好火车票回去。”
  “不。”蓝宁固执地坚持地,直愣愣凝视他。
  时维也静静望着她。
  病房四周都是白惨惨的,但蓝宁移动了一下步子,踏进桔灯的流光之中,好像惧怕的冷冰冰的某一处能够暖起来。
  转个头,就是窗口,她探头从窗口望出去。小城市的楼房捱攒,灯火密簇,看远了,凝聚起来,也能辉煌成星海。她相信星火可燎原,只要烧得够坚定。
  蓝宁面对时维,轻吟:“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但其实,当夜的天气并不很好,难得干燥的北地,正在酝酿难见的雨意。
  室内无语,忽然外间就一道响雷劈下来,把她的声音淹没,她便只能看住时维的眼睛。
  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光明如星。让她在黑夜中摸索出光明道路。
  时维站了起来,俯身往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吻。
  雨点啪嗒啪嗒打落下来,玻璃窗户上全部是水,重击,滑落,重击,滑落。
  蓝宁的心跟着噗通噗通乱蹦。
  一忽儿工夫,雨点小了,蓝宁心头的压力轻了。雨渐渐停了,皎洁的月亮钻出了云层,照亮了她的面庞,她都觉得自己会发光,就这么期待地站在时维的面前。
  蓝宁调试了一下座椅,国航的座位紧窄而局促,她坐得不能算舒服,局限不是一点点。
  飞机升空的轰鸣,也让她不能够舒服,尤其是在轰鸣声中去回忆。这些年来,她绝少去回想当年的细节,仿佛气力就在那一次燃烧殆尽,剩余的些微弱火,仅暖心中剩余的微小位置。
  蓝宁转个头,方珉珉正坐在身边看报纸,文学版正在介绍八零后作家,年轻人飞扬跋扈,讲评时事,阐述自我观点毫不客气。
  蓝宁笑着讲:“正青春的时候以为自己脚下踏着地球,后来才发现其实脚下踏的是乒乓球,不堪一击。”
  方珉珉另一边的罗大年亦有同感,说了一句:“年轻人有热情嘛!”
  蓝宁默然了。
  老早以前,罗大年也曾推心置腹这样同她说:“你不知道你的热情感染多少人。”
  蓝宁不知打她的热情可以感染多少人,但是她知道时维的微笑可以感染她,总是如同春风,吻上她的心。
  他当时轻轻笑,有点无奈,说:“傻丫头,把你的计划写下来。”
  蓝宁就在他的报纸上写:“我想和你去坝上草原骑马吃烧烤,我想和你去吃麻辣烫,我想和你在秋日的午后逛衡山路的林荫道,我想和你去看张国荣在八万人开的演唱会,他说他要在他还能唱的时候给我们唱现场,他来一次很难得,我害怕以后听不到他的现场。我还想你给我上完《市场营销学》。”
  她写完以后,把报纸折叠起来。她小时候就手巧,折纸折的是一颗心,实实在在放到时维手上。
  十九岁的蓝宁,不会掩饰,不会装模作样,爱且爱了,毫无保留。
  回程路上,她也是坐飞机,就坐在时维身边,两个小时的飞行,让她只打瞌睡。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了时维的肩膀垫到了她的脖颈之间。
  这一路飞回去,她勇往无前。再逼仄的空间,亦不算忍受。
  当年的罗大年,还会关切地旁敲侧击讲一句:“时老师很受女孩欢迎,但他不会谈恋爱。”
  蓝宁脸不红,气不馁,讲道:“那是以前。”然后又说,“我知道,因为他的病会遗传,所以才不谈恋爱。”
  罗大年无话可说,只摇头:“女人要是发了痴,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或许这些都是百折不挠。
  但是都过去了。
  蓝宁偷偷侧一个身,可以看到罗大年同方珉珉窃窃私语,正在讨论这桩棘手的事。
  她听到他在讲:“如果这一趟办的好,不但解救‘力达’危机,对我们来讲是有好处的。”
  周边讲话的人多了,全部是扰攘。蓝宁不愿意再听下去,拿出耳机,开始听音乐。
  罗曼问她:“听什么?”
  她听了一两句歌词才答:“《你怎么会这样离开我》。”
  罗曼笑:“是黄品源的老歌。”无端端又慨叹一句,“还是老歌好,质量好,不粗制滥造。怎么现在的东西都没了这种感觉?”
  蓝宁垂下头,黄品源在唱“没有你的港口,我要到哪里漂流”,但是她口里却说:“也许是怀旧的我们无所适从。”
  罗曼同意:“对,香港新人泳儿把《富士山下》唱的不知有多好,仍会有许许多好的新生事物。”
  两人相对一笑,发觉对方眼窝都青着。蓝宁把另一只耳麦分享给罗曼,同她一起闭目养神。
  抵达北京,机场口已有“美达”的工作人员接机,蓝宁认得是对方的总裁办行政经理郑许,郑许已安排好车,还建议:“先吃好午饭吧?”
  罗大年去心似箭,忙问:“刘董身体怎样了?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刘董。”
  郑许见他坚持,便遣司机去买了麦记的快餐,拿到车上让他们垫饥,但人手一只汉堡,都味同嚼蜡。
  郑许说:“我们公关部营销部的几个副总和经理都到了,下午就能开会。”
  也是做好准备的,原来双方都着急。
  罗大年点点头:“这事宜快不宜迟,今天我们市的报纸发稿,明天就全国的报纸都会发稿。”
  蓝宁突然问:“你们生产部研发部的经理来吗?”
  郑许茫然兼默然。
  蓝宁不由生出一团莫名气来,说:“生产部研发部的经理没有来,是不是?”
  郑许没有答,却是罗大年来开口:“小蓝,现在要先解决问题,稍安勿躁。”
  蓝宁咬唇,将吃了一半的汉堡包好,再吃不下去。罗曼将她手里的汉堡拿过来丢进废纸袋,又替她开了扇车窗。
  环山公路上风大,路边连绵的山还是那样雄壮。蓝宁被吹乱一头发,更没心思欣赏山景。
  好在发短,稍一打理,又顺了。
  刘先达这一次病势来的急,根本措手不及,他只得临时住在张家口市里的医院。这医院好多年前蓝宁也来过,因为时维曾在这里住了一个礼拜。
  现在医院翻新了,挺括的住院大楼设施齐全,外头是绿荫匝地的花园,让病人不用看着挤挤捱捱的吵嚷闹市烦心。
  但隔不断仍旧烦恼的病人。
  刘先达一脸病容,还有愁容,没有十年前的神气。
  蓝宁走进病房,刘先达头一个朝她打招呼。
  “唱中国心的小姑娘?”
  蓝宁对她笑了笑,唤一声:“刘叔叔。”
  他的病房里还有他们公司的高层,有些蓝宁认得,是去年做提案时候结识的公关部经理和营销部经理,但真的没有研发部和生产部的负责人在场。
  她不是不气馁,且顿然有几分枉然之念。她想,也许她想的不能够在这里提出。
  刘先达是个讲究效率的企业家,待罗大年等人坐好,便开始这场简单又凝重的会议。
  蓝宁一直不否认,罗大年是一个优秀的营销人。
  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实际的方案,解决客户最实际的需要。
  而一个最好的方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来,也足够证明做方案的是最优秀的营销人。
  罗大年的PPT只做了十张,几个步骤一目了然。
  其一,由“美达”方面启动政府公关,通报卫生局,证明添加的多肽非国家明令的不允许添加的食品添加剂,并与美国相关实验室取得申明,证明目前无法完全肯定此多肽致癌的结论。再由“时间维度”组织相关媒体做正面报导。
  其二,由“时间维度”方面联系相关网络营销公司,组织枪手,随时应对网络舆论的压力,同时联系各大知名网站和论坛的负责人。
  罗大年讲:“必要的费用仍旧需要支出,争取把传播渠道封到最小范围,趁这个机会还能和主要的网络媒体搞好关系,也算这个事情里的好收获。”
  他说话的时候,蓝宁一直望住刘先达。
  这是一个操劳半生的企业家,面对过无数大风浪。眼前这一宗,并不是最大的,她知道。所以他的表情中带着三分笃定三分镇定还有四分的决断,她也能看的出来。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及时的良好的解决方案,和一个能够快速反应的团队帮助他解决眼前的问题,而别无其他。
  蓝宁顿悟这一点,脑中会有崩成一块一块的绝望。
  罗大年言简意赅讲完,对方的公关部经理立刻就点头了,连称“马上联系相关机关”。
  所有人在等待刘先达示下。
  而在刘先达开口之前,蓝宁突然站起来。
  罗大年愣了一下,问:“小蓝,你有什么补充?”
  刘先达也疑惑地看着她。
  蓝宁舔了一下嘴唇,才发觉自早上起,她连半口茶水都没有喝过。她开口说了一个字,发觉声音有点沙哑,没有丝毫力度。
  于是她就清了清嗓子,用手再顺了一顺头发。
  罗曼叫她:“蓝宁。”
  她不理,开始这样问刘先达:“刘叔叔,你能不能先停产?”
  刘先达的四分决断中,移出一分变成惊讶。他的一位副总严厉说道:“订单已经开到年底,停产,怎么可能?”
  蓝宁不管,她只望牢刘先达问:“刘叔叔,你能保证百分之一百这个物质不会致癌?”
  刘先达这样答:“这种多肽是有积极作用的,我们才会使用。”
  “只要改良好,对不对?”
  罗大年打断蓝宁:“这不是主要问题。”
  蓝宁在此刻有着自己特有的固执,沉住面孔,不退不让,直逼逼对着所有人,直斥其非。
  “如果这种物质真的对人体有害,到时候再下架,还来得及吗?”
  对方有人这样讲:“我们也是做过实验的,我们采用这种原料,本来就是站在考虑消费者健康的立场上,所谓是否有害现在都是未知数,我们不能连孩子和脏水一起泼出去。”
  “至少先停下来证明这孩子不是畸形儿。”
  一时间,室内气氛停滞,空气也好像凝固了,所有人原本都望住蓝宁,有惊愕有不满有争辩之色。
  适时地,罗大年乐呵呵地一笑,讲:“咱们回头再讨论讨论,现在先把任务分配了。”
  也是适时地,所有人扭转过头,把注意力从蓝宁身上移转到罗大年身上。
  她整个人地被他们全部人默契地一致地忽略了,就像荒芜沙漠光秃秃一片,只留一棵可笑的就要干枯的小树。
  只有一个人拉了一拉她的衣角。
  罗曼站起来,就在她的身边说:“蓝宁,你带洗面奶了吗?我脸上弄脏了。”
  罗曼伸出一只手过来,让她机械地握牢,跟着她走出这边凝固的空气。

  十一
  蓝宁走了出来,并不轻松,脸色还沉着。
  夕阳就要西下,不会为任何人稍留恋世间半分,一抹点余晖从窗户落进来,把窗户角角落落的污渍还是照一个透光。
  罗曼问她:“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休息?”
  蓝宁知道现在的模样相当落魄,真是不争气,她势单力薄,人微言轻,还非要争着一口气。
  她踌躇,因面前的这个人是罗曼,才让她更觉窝囊。
  蓝宁想要掉头就走。
  罗曼说:“叔叔昨晚就做好的方案,我们谁都不能改变这个既定方案。”
  “我知道。”蓝宁的声音也微弱。
  “他和刘董事长电话里有共识,我们公司该怎么做,承担哪些义务,当然还有哪些酬劳。”
  “我也知道。”蓝宁靠在脏兮兮的窗户前,就让那一小抹的阳光沐浴到自己身上,她要慢慢令自己回温。
  “蓝宁,我们都是给人打工。”
  蓝宁抬起头来,她这边背光,让她不能把罗曼看一个清楚。面前的人隐在黑暗里,又亮在太阳底下,明明灭灭,真是奇怪。
  她说:“那我是白来了。”
  罗曼摇头:“也有收获,不是吗?”
  蓝宁沉吟半晌,问罗曼:“那么你呢?你的意见?”
  罗曼笑笑:“我的意见真的有多么重要吗?”她叹口气,又说,“我是个执行者,不像你,还承担决策者的作用。”
  蓝宁自嘲:“是我心猿意马,不自量力。”
  罗曼不客气地说:“确实,刚才你太冒失了,得不偿失。”
  于是蓝宁又仔细想了想,奇怪,心里没有半丝不安宁。
  夕阳光虽然微弱,却把窗棱子的影子笔直射到地上,清晰不拐弯,虽然就要淡了。
  蓝宁想,她只是有点难堪。又想,如果换一个人对刘先达说出同样的话,会不会是同样的效果?
  这念头不能够动,动一动,就如同伤筋动骨,会牵扯内伤。
  蓝宁对罗曼说:“那么我只好请假了,我今年还有五天年假。”
  没想到罗曼说:“我代你请假。”她望她一眼,似乎是含着极大的认同。
  蓝宁最后转头望一望走廊那一头的病房,那里面的是是非非,实为她能力范围之外。
  原来现实如此残酷。
  她低头往前走。
  重新修整过的医院走廊铺着格子方砖,接缝的纹路清晰,好像棋盘,走在这样的棋盘之上,蓝宁更加垂头丧气。一路出去,都无法释怀。
  她的行李还在郑许接人的车上,好在司机在车上假寐,她敲了敲车窗,唤醒司机,把自己的行李箱拿了下来。
  司机虽然奇怪,但是还是恪尽职守地问:“蓝小姐,我先送你去旅馆吧?”
  蓝宁问:“哪一家?”
  司机答了,蓝宁才说:“我在这里正好有个亲戚,先去走走亲戚。”
  司机迟疑,蓝宁已拖着行李箱毫不犹豫走到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最后蓝宁让出租车跨县去了当年自己给“利华美洁”当促销员住的赤城县的那间招待所。临下车时,她问司机:“明天早上去不去滴水崖?”
  司机说:“明天可能有雾,在朝阳观看不到朝阳,没意思。”
  “事事哪能尽皆如意呢?我很少来这里,不能错过的一定不错过。”
  司机也不是个不会赚钱的人,便说:“那就等八点山上雾散了再去吧,山景可好了,我来接您。”
  蓝宁同司机说好了,拖着自己的行李再转个身。
  她差点没有认出这间十年之前的招待所,因为如今它已翻成了六层高的小宾馆了。
  十年前后,大不一样,原来什么都在变。
  蓝宁拖着行李走近,里头服务员拉开门,招呼一声“欢迎光临”,还领着她去服务台办入住手续。
  所有人员都彬彬有礼,努力诠释好十年之前在这里体会不到的“服务”二字。
  蓝宁问:“有热水吗?”
  服务员恭敬答道:“热水全天供应,但是不能饮用。”
  蓝宁将入住手续办理完毕,进了自己的房间,已经有服务员在门外等候,手里拎着一只热水瓶,笑容可掬:“这是您的饮用水。”
  想的的确是周到。
  进入房间,蓝宁又有惊讶。
  并不是因为这间单人房内简洁整洁,而是迎面的一张单人床没有如同其他旅馆宾馆一样铺上白色床单床罩,这里铺的是蓝色,上头还有圆月弯月的笑脸,很是别致,看的出这里的管理人是用了心思在经营的。
  蓝宁问送水的服务员:“你们是几星级?”
  服务员答:“一星级,不过我们就要评上两星级了。”
  这样的服务,确该当评上几颗星的。
  蓝宁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瘫坐到床上,一转头,就是一大面落地窗,窗外头可以看见山,只是黑夜里看不见山的形,只能看见山的影。
  她有些感叹,十年之间,变化老大,人人都愿意为社会做的更好。
  只要他愿意。
  蓝宁又气闷了,一个人在这房间内,非常无聊地躺在床上,把自己蜷缩起来,开始感到孤独。
  其间她的手机想响了好几次。
  第一条是罗大年发来的讯息:“蓝宁,哪里有你这样请假的?开玩笑。”
  她没有回复,而是把它删除。
  第二条是关止发来的:“到了吗?如何?”
  蓝宁仰着头,用一个比较吃力的姿势回复他:“还不错,公费旅游呢!”
  很快关止的信息又发过来:“真的?罗大年有这么好?准备去哪里逛?”
  蓝宁笑笑:“明天去爬山呢!滴水崖知道不?滴水崖上有朝阳观知道不?回家给你看照片。”
  发出去她才想起来,她根本没有带数码相机。
  不过没关系,既然无所事事了,她就随遇而安。
  蓝宁在行李箱里翻出内衣裤和睡衣,洗了一个痛快的澡,决定把今日的不爽和气馁全部洗刷赶紧,然后早睡早起,明天去爬山。
  但这间旅馆还是有些缺陷,隔音效果太糟糕。蓝宁擦干头发躺上床才发觉,墙壁的那一头正发出不够隐约的荒唐的呻吟,在她这里安静的连针掉落在地都能听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触耳。
  人还是不可能完全孤立。
  蓝宁很是无奈,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那头的人显然没有露出偃旗息鼓的意思。
  后来她实在渴睡,忍受不了在墙板上猛捶了几下,声音相当撼人。她自己都吓一跳,摸摸墙板,琢磨这旅馆内的墙板也许是用木板做的。
  隔壁可能也被撼住了,一下无声。
  蓝宁才得以放软身体,三下五除二,很快进入梦乡。
  一觉醒觉,太阳已高照,她蒙头睡了这一觉,只觉身心皆轻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伸手就能掀开窗帘,入眼碧翠,真的是远山含黛。
  蓝宁不禁站在落地窗前赞叹山河大好。
  北方的山,本就雄壮,叠峦起伏,无穷无尽。就如生命,充满生机,才够好看。
  蓝宁伸一个懒腰,忽然就在楼下发现一棵巍巍古松。
  她着着酒店里的一次性拖鞋就奔了下去。
  这便是十年之前看见过的那棵松,仍旧苍劲有力,四周还围上了栏杆,挂着牌子写了学名,还有年份。
  还是棵有了年岁的五叶松呢!
  十年之间,也有不变的,或说百多年都不变。
  这棵古松岿然此地,不枯不憔,望见朝起夕落,自有它的一套风度。
  蓝宁没有带数码相机,不过没关系,她的手机可以自拍,便款款在古松旁摆了一个POSE,做了一个非主流的剪刀手,拍下一张照片。
  再看手机,这张照片拍的很好,阳光照在她的面孔上,有灿烂的笑容。
  这个早晨真的很棒。
  昨天约好的司机也准时抵达,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今天是晴,山上空气好,天空蓝,小姐,你运气不错。”
  蓝宁笑起来:“我也希望一切真的不错。”
  这天上山的路也不错,通畅顺利快速,抵达山脚下,司机还好心问:“小姐,要不要下午四点等在这里接你?”
  蓝宁很感激:“谢谢师傅。”
  司机特淳朴地笑笑:“客气了您,咱这儿不算旅游胜地,但是有客人来还不得招呼好?”
  说得蓝宁乐不可支。
  其实她就是这样,越有烦恼越要笑容满面甩脱掉。
  这并非逃避现实,蓝宁想,惟其如此,她才能健康成长,再度出发,走得稳健。
  其实山还是这样的山,横看成林侧成峰,林荫之间有条道,可直通入云霄。
  山风自上呼呼往下,蓝宁陡然一个瑟缩。
  那条小路通上去,看不见尽头,她只得一个孤身。上一次,是时维领头,这一次她是孤身。
  忽而怯懦。
  好在身边呼啦啦上来一群学生,举着个某大学登山队的旗帜,还是首都名牌学府,看得蓝宁放心。她寻了领头举旗帜的那个问:“你们是不是上山?去不去朝阳观?”
  对方点头,蓝宁心里一轻,问:“我和你们搭伴吧?”
  对方热情地答允了。
  这下未知路途有了伴侣,真的轻松了,蓝宁跟在学生们后头,和他们一起唱着老掉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重又踏上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山路。
  ===我是小剧场的分割线==
  有人说小剧场发在有话说里没看到,就转移文下吧。
  小剧场:
  关二:老婆,出来看上帝,发改委又把汽油提价了。
  关二他娘子:发改委提价和你每个月交生活费没直接联系。
  关二:靠,这你都想到了。
  关二他娘子:而且你的小QQ也耗不了多少油。
  关二:老婆,你不可以学发改委,国际涨价跟着涨,国际跌价不跟着跌。只起不落不利于身心健康。
  关二他娘子:发改委的领导都说了,未来油价会频繁调整,我从来不跟着发改委调整你的应付生活费,知足吧你!
  关二去打魔兽发泄了,随手先上了一下开心网,结果郁闷地发现他的人参全部被莫北偷光了。十万一支的人参哪!
  关二发了一条短信去质问,莫北的回复是“哦,那是我儿子挂的外挂”。

  这山岳便在眼前,有了结伴带来的鼓舞的力量,蓝宁将那半丝不够明朗的怯懦也扫落,心便如平原上的跑马,放缰奔腾。
  山路是不讲究格局的,自然更不会是棋盘,虽有险境,也是前途美好的坎路。
  年轻的大学生摘了一朵黄黄小小的野花,一路传下去,一人执了一朵,蓝宁也不例外。
  手里小花一朵,看一看,阳光洒落此间,就像有了笑意,在她手里摇曳。
  再放眼,连绵之处,山石之间的康庄似曾相识,或者这也是从不改变的。
  蓝宁想要努力找寻当年烈士牺牲的遗迹,她向身边的大学生们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她在十年前听了之后热泪盈眶的故事。
  带头的举旗帜的讲:“还记得不记得当初那块石头?”
  蓝宁遥望,而后摇头,讲:“凡事都是一期一会。”
  有大学生问:“什么一期一会?是不是《流星花园》里西门和小优说的那个一期一会?”
  蓝宁笑着说:“一个人不会踏入两条相同的河流,当时看到的就是当时看到的,再也不会有当时看到的那情景了,我现在找不到了,不过好在当时已经看到了。也许你们之后找到了那个地方,就是新的一期一会了。”
  大学生摇头叹气:“大姐姐,你说的我们听不懂,你是念哲学的吧!”
  蓝宁眨眨眼睛:“我是文艺女青年。”
  年轻的人们都说:“看出来了。”
  蓝宁“蹭蹭”就越到他们前头,她摆手做了一个手势,说:“同学们,虽然我找不到烈士的岩石,不过去朝阳观的路我认得了。”
  大家都说:“切,就在上面。”
  这是大家都认得的路,他们有了追求的目标,个个精神十足,勇于攀登。蓝宁又被踊跃的大学生们甩在了身后。
  蓝宁远眺,山壁之上刻着的大大的“关外名山”,好像终点的一个激励,把大家都吸引了过去,他们奋力往那台阶攀去,就要接近那个目标。
  目标那边却意外地很热闹,围着好些人吵吵嚷嚷。
  走近了,是一个道人装的中年人同几个大汉讲理。
  道人讲:“我潜心修行,你们赶我作甚,作甚?我礼佛进香、洒扫庭除、还对游客香客释疑解惑,哪里做的不好了?”
  他面前的有人讲:“大师傅,您体谅下,您是做的好啊,可你把灯亮个整夜,每月的电费都不济咱的门票钱!”
  道人只是嚷:“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三清爷爷也会觉得你们岂有此理。”
  他面前的人摊摊手,表示无奈。
  这时有个人发话了,讲:“这样吧,道长把每个月的香火钱算算,看看能不能付一下电费?”
  道人为难了,喃喃:“这——”
  那人又说:“要不那样,你们这儿观里也没个门岗,下面门票收二十,到了这里再收二十?”
  先前的大汉只讲:“先生,您开玩笑吧!这还不是等于没出?咱门票就是四十,这不换汤不换药嘛!”
  那人变作一个无奈状:“你们双方都有理,这可难办了。道长是个负责的道长,镇上也有电费的难处,要不——”他转个头,对他身后某个人说,“你在这儿的牧场可是开了不少源,支持一下宗教事业吧!”
  他身后的人嗤笑:“你也用不着坑我吧?”
  蓝宁听了直乐,她从大学生们中间穿过去,对那位和事老讲一句:“你真是吃饱了太空。”
  对面的关止笑嘻嘻地,精神很好,一身的运动装,完完全全为了登山而准备。他背着手,瞅瞅蓝宁,说:“气色不错,很好很好。”
  蓝宁看他那个神气,漫不经心,甚至还悠然自得,往那里一站,好像是看着她,又好像是在看风景。
  他站的这个角度绝好,是个顺风的角度,风自他身后过来,蓝宁会被吹迷了眼。
  她可不想迎风流泪,便快快转移角度,才发现关止身后要为道长掏电费的倒霉人正是梅绍望,他身边还站着那位一直在出差的岳平川。
  蓝宁一开口,笑容就满面,她问:“你们组团旅游啊?”
  岳平川见到蓝宁突然出现,不免是惊讶的,似乎原本并没有预见会有这个偶然相逢,望一眼自然就把手搭到蓝宁肩头的关止,打趣说:“你小子,浪漫起来真要命,原来是来找老婆的。”
  关止并不否认,笑答:“那是,要不然你们还没办法把我骗到这座荒山野岭来。为了这个怎么今天中午也得请我们搓一顿吧?”
  倒是掏了钱的梅绍望慷慨,说:“等一会儿就请你们吃好吃的。”
  蓝宁显得特别活泼,做一个欢呼状:“我今天胃口好,绝对不客气。”
  她同大学生们道一个别,跟着关止他们乐滋乐滋走下山的路了。
  梅绍望看蓝宁拽着关止的胳膊走得很疾,脸上还带笑意,不禁问:“是不是又拿了大项目了?”
  蓝宁说:“是啊,大项目。”
  讲完脚下一个趔趄,被关止扶牢。
  岳平川呼一声小心,却觑见不知是不是蓝宁扭的狠了,眼里竟然有氤氲眼泪的趋势,便一指远处的层峦叠嶂,学究气地吟哦了两句酸诗:“云霄雕色、调如竽瑟,筝筝焉?看风景看风景。”
  关止干脆就揽住了蓝宁的肩,口里却应岳平川的诗:“还筝筝焉呢!你以为这里有聂小倩弹古筝?”
  于是蓝宁又笑起来了,揉揉自己的脚踝,一仰首,在山回路转的地方看见一片竹海。竹海边还是峭壁,涓涓细流汩汩而下。
  蓝宁趁机讲:“我去洗个手。”
  梅绍望在后头说:“咱们的饭馆到了。”
  原来竹海后边,还有一个菜园子,菜园子里有个小土房,上头挂着“饭店”二字的白旗子。
  关止指了指白旗子,蓝宁点了点头。
  她去流水边洗了手,顺便又洗了一把脸。
  这里空气好,流水清,蓝宁在流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眼睛红彤彤,比的上兔子。其实脚不是很疼,但是眼睛却是这么红,那三个大男人是一定看到了的。
  蓝宁很窘,坐在流水边的大石头上,拿出化妆包,仔仔细细补了一个妆,把蜜丝佛陀粉色胭脂在脸上细细抹开,又涂了同色的眼影,一照,起码嫩到十几岁,虽然遮了些眼睛的红。
  她叹口气,还是不善伪装,用流水把妆容洗干净,简单上了一个隔离霜,涂了下口红,才进了小饭店。
  那间小饭店真是小的不得了,里头只有几张老方桌,关止等人选了靠窗看得见竹海的位子。
  不过这里的菜不是顶好,一色的素食,都是店家自家种的,胜在一个新鲜脆口。店家也有腊肉供应,口感偏干,关止尝了一口就放筷子了。好在梅绍望还点了三峡老窖,酒水比较正宗,四个人干脆就喝了酒。
  蓝宁问梅绍望和岳平川:“你们怎么也来了?”
  梅绍望答:“我们饭店在这里有个养殖基地,坝上牛羊质量好,不比内蒙的差,价格还便宜,我们的那招牌菜孜然羊骨和牛柳粒就靠这原料好。”
  蓝宁抚掌:“原来你们早从第三产业跨越到第一产业了。”
  岳平川笑:“垂直整合体系,‘三星’的看门绝技,你们关止推崇备至。”
  蓝宁歪着头看着关止,他喝两口小酒,尝两口蔬菜,就是不开口。
  梅绍望也看着关止:“我老早叫他再来看看,也是当年一起为之奋斗的事业,他就是不肯。”他讲完,眼神颇暧昧,瞅完蓝宁又瞅关止。
  关止一本正经对他说:“我们早想到坝上二度蜜月,这回老罗和老梅肯出差旅费,不来白不来。”
  蓝宁笑说:“是是是,我们是粗放型经济家庭,还是要勤俭节约的,有老板们赞助,再好不过。”
  梅绍望和岳平川齐齐说他们是“一对活宝”。
  后来便只是插科打诨互说家常了。这一顿的菜不是那么好,就是吃一个山里菜的新鲜,只是酒喝多了。
  蓝宁喝的时候没注意,最后结账的时候,把梅绍望手里的一张一百看成了两张,还以为他不小心多给了钱,死活拉着没让他付,最后还是被关止拉开了手。
  但她又不算太醉,也许是下山途中被山风吹出了三四分的清醒,还对开了车要送他们的梅绍望报出了自己住的旅馆的名字。
  ==我是六一小剧场的分割线==
  关止礼拜六早晨打电话到莫北家,非非接的电话,过程如下:
  关止:“莫北在家吗?”
  非非:“莫北啊,不在家。”
  关止:“大好礼拜六的,莫律师忙什么去了?”
  非非:“你是找莫律师啊?”
  关止:“是啊。”
  非非:“什么事情啊?”
  关止存心逗非非:“关于人民币升值啊,石油涨价啊,世博会会不会赚钱,G20开了以后世界是不是会多极化啊!”
  非非眼前飞了无数小鸟,完全听不懂。但是他有很大的求知欲,坚定地拿着话筒:“叔叔,这些问题我让我爸爸回答你吧!”
  关止:“你爸爸在家啊?”
  非非:“爸爸说,礼拜六早晨,要是有人打电话找莫北,就说不在家,如果找莫律师,就去叫醒他,哦对了,他还和我妈妈还在床上。”
  于是非非飞奔到大房间门口猛拍门,大嚷:“爸爸,什么叫人民币升值,石油涨价,G20啊?世博会的海宝卖三十五块钱是不是赚钱啊?”
  三分钟以后,莫北在大房间里提起电话:“我告诉你,以后礼拜六没事不要打电话到我家。”
  关止:“你忙你的,我跟你儿子解释一下什么叫人民币升值,石油涨价,世博会怎么赚钱,G20开了以后世界会不会多极化。”
  非非也拿起了客厅里的电话:“爸爸,你忙你的,我听叔叔讲什么叫人民币升值,石油涨价,世博会怎么赚钱,G20开了以后世界会不会多极化。”

  晚上的山路很黑,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梅绍望不能算把车开得平稳。
  蓝宁靠着车窗,跟着车子一同颠簸,窗外黑魆魆的,她既看不到悬崖也看不清峭壁,只是眯着眼睛,睡了一个迷迷糊糊。
  她耸了一耸身子,靠过去,便有肩膀搁在自己脸颊下头,让她寻到一个安然的姿势。
  蓝宁是真的想睡了,可车里的人还讲着话,有一搭没一搭,轻声细语地,但她还是听了进去。
  “这下着山坡,我还是没想通,为什么你突然反对‘麦达利’的融资考察?原本你对我们的融资合作是乐见其成的,这变脸变的也忒快了。对方都跟我投诉说你不合作。”
  说话的是梅绍望,他问的正正是坐在蓝宁身边的那一个人。蓝宁身边的人没有做声。
  “我们在标准化上已经花了十年功夫。”
  这是在喟叹,连蓝宁都能迷糊地感受到说话的人流露出来的不满。
  岳平川来打圆场:“老梅别急,这不,小关不是跟我们来看牧场了嘛!”
  蓝宁身边的人终于开口,声音放的很低。
  “老梅,我不想做的事,随便是看看风景就行了。”
  “你预备袖手旁观?”
  “中国餐饮业的高毛利人人都知道,但这个行业没有技术壁垒,专业程度低,标准化还没有建立完善,完全仰赖手工操作。这十几二十年亦步亦趋发展起来,家家都有老底不便透露。‘景阳春’要融资没问题,你的规模化流程化已经做的相当好,融资可以如虎添翼,但是不要把整个行业拖下水,就要想想水里那些学游泳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去做‘麦达利’行业取数,把中国餐饮业兜底掏的咨询对象。”
  蓝宁想要换一个姿势,她身边的这个人说话语速极快,整个人似乎都要热起来。
  这似乎是熟悉的,自远方传达过来的意念,却又在耳边。她朦胧之间,暗生了几分张惶,稍稍一动,又被身边的人扣牢。
  他就要她在这一个安全的小区域内。
  “关止,‘丛林法则’向来是残酷的,我们大家都懂的。国家都打开大门搞了改革开放,何况我等小小一企业?你怎么这么迂腐?”
  “我做不了挡车的螳螂,那是自不量力,但也绝不会做国外风投的活雷锋。”
  “妈的,关止,我认得你狠。”
  于是她身边的人便笑了起来,似乎是很快活。
  他还说:“老梅,经营的根本还是在产品,我不跟你辩。融资以后,坐庄的资本家必然要求你急速扩张,你的供应链是不是能满足扩张需要,够你头疼的。千万别来头疼我没理那几个洋鬼子当咨询师。”
  车内的男人们都笑了起来。
  车也终于颠簸到了尽头,停将下来。
  蓝宁用手支了一支座椅,关止把手搁到她的膝盖上,她猝然一避,清醒过来。
  “我自己走。”
  关止在她耳边暗骂:“你整天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还没奔放到当着那两只老鬼的面背媳妇儿。”
  被蓝宁一把推出去,她跟着摇摇晃晃走下了车。头脑还是晕着,以至想着是要同老熟人们道别的都没有做,径直便向自己的房间直冲,走两步又头重脚轻,被后头跟着的人挽住了胳膊一路回到房间。
  这天终于是要结束了。
  蓝宁扑倒在床上,再也无法移动任何一根手指,只想就此睡去。
  这一天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却如此劳累。头脑清净以后,在酒精的催化之下,空虚得更加难受。
  仰面脸上一热,有人拿了热毛巾给她擦去了伪装的脂粉,然后是脱下了她的鞋子,T恤,解开了内衣,又给她套上了睡衣,再拉好了被子给她盖上。
  蓝宁把脸陷在枕头中间,这么软软的,她轻轻用面颊揉了几下,好像劳累淡了些,空虚也淡了些。
  她咕哝:“你再去开间房吧!我总不能让你睡地板。”
  有人在她额头拍打了一下,手势很轻。
  她想,他如果出去了,她又是一个人了。虽然这样一间房间是给一个人住的,但也许多一个人,会好一些。
  可蓝宁已经没有力气出声挽留,意识蒙沌,就要陷入黑甜乡之中。
  半夜的时候,她动了一动,朦朦胧胧醒了过来,才发觉原来身边有人,手搁在她的腰上,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她小心翼翼呼吸,身畔的暖意靠的这样近。身畔的这个人同她呼吸的节奏一致,均匀如同一人。
  原来她这么需要这样一种温度。
  蓝宁小心翻个身过来,关止拂了拂她额前的发,拂到她的面颊上。
  她笑起来,被他摸到上扬的唇角。
  关止低声抱怨:“你隔壁住的什么人啊?大半夜都没让我睡着。你能睡这么死真是天书奇谭。”
  她一手握住他的手指,沉默不语。
  她不响,他便吻了过来,他在她的唇畔呢喃:“蓝宁,士可杀,不可辱。”
  蓝宁再度闭上眼睛,双手环抱住他的脖颈。
  她从未如此顺势,在□的滔天巨浪里浮沉,任由颠簸,只因身畔有人牵引。在沉没的那一霎那,给予援手,捞她起身。
  于是她不再挣扎,全心投入,攀附着,呻吟着。水□融的那一刻,电光火石,她无法思考,只有眼角冰凉,原来是泪水落下来,被关止吮去。
  她瘫软着,又是舒畅的。
  关止还留在那里,流连她的温暖,不愿远离。
  他问她:“蓝宁?”
  她答他:“关止。”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出一口气:“还好。”
  “好什么?”
  “有点不好,这床太小。”
  这话不讨巧,她又想扭他,可一动,牵动了他们结合的地方。关止抽了口气,偏还要问:“隔壁是双人床?明天我们换房间好不?”
  蓝宁没好气:“换个鬼,明天回家。”
  关止狠狠吻住了她。

  十二
  但第二天他们没有及时走成,两人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分。梅绍望又在午后赶到小宾馆来寻了关止出去谈了好一阵,再转回来的时候,蓝宁已经洗漱完毕,开始整理行李。
  关止讲:“老梅请我们去坝上牧场玩儿。”
  蓝宁睨他一眼:“你们又好了?”
  “我们又没怎么样!”
  蓝宁坐在床沿,把嘴角一撇,仰头笑看关止。
  关止拍拍她的面颊,讲道:“别这样看着我。”
  蓝宁问:“听说‘麦达利’一直在亚太地区投资餐饮,做的相当不错,眼光深远,战略布局长远,看来‘景阳春’前途不可限量。”
  她忽地凝重地看住关止。
  关止就着她的手为她把剩下没有理进行李箱的物件整理进去。
  其实关止干活也不赖,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切收拾干净。
  “你为老梅当了几年参谋了?”蓝宁忍不住问他。
  关止挑挑眉毛,牵起她的手,拉她站起来。
  今天的蓝宁还是穿恤衫仔裤,再朝气不过。
  过了昨天一夜,她的气色也好转,眉清目朗,精神抖擞,让关止情不自禁亲过去。
  蓝宁一愕,本能一低头,被他亲到额头上。
  关止不能满足,弯手指扣她额头。
  “没劲。”
  蓝宁不语,蓦地面红起来。伸手拉住行李箱的拉杆,嘟嘴言其他:“不讲拉倒。”
  关止已把她一手拽了出去。
  其实蓝宁很早以前在坝上草原骑过马。
  这里是临近山海关的真正的大草原,一望无际,云舒天高,气候宜人。
  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根本不会骑马。还是罗大年托了熟人找了马夫过来教习,她又急于求成,用心学,一会儿就能在草原上小转几圈,最后独立转去时维的面前。
  时维席地而坐,面前放着马奶酒,还支了小小炭炉。
  蓝宁从马上颤颤悠悠爬下来,时维已将烤好的羊腿撤下炭炉,用刀子割了一片,蘸好了面酱递给她。
  他们并不说话,他只管烤肉,她只管吃。
  烤肉的香和青草的香让她迷醉。
  她从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嫩的羊腿,仰起身子躺在舒舒绒绒的草原上,远处云卷天舒无边际。人生这么宽广,时间应该无限。
  蓝宁曾想坐到天长地久,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这一次的草原也变了不少。
  坝上的入口处建了广告牌,指引旅人,不是不商业的。及至到了草原上,还能看见远处建立了度假村,一栋一栋小洋楼般的建筑错落有致,同草原,确有一丝格格不入。
  近处的蒙古包是吸引游客的民族特色,梅绍望同岳平川早跟着其他游客一起围坐在蒙古包前接受当地牧民的款待。
  关止拉了蓝宁过去,一同领受这项欢迎服务。
  有个穿藏民服饰的小姑娘看见关止便欢悦跑上前,叫一声:“关止哥哥。”
  蓝宁侧目,可是不响。
  那边的牧民有人敲起了不知名的乐器,原来一场篝火晚会就要开场。
  关止带着蓝宁往人群中坐好,即被女孩拉了过去叙话。
  蓝宁举目一望,便明白了。梅绍望同岳平川手里托着马奶酒,正兜转招呼。
  原来这是梅绍望花了钱做的人情聚会,他走到蓝宁面前,坐到她身边,讲:“都是快十年合作的老关系,每回回来都要聚聚。”
  蓝宁点头,眼睛瞧到拖着关止讲话的女孩身上。
  梅绍觑见了,笑着说:“那是林秀,关止以前捐助过的。小姑娘去年考上了我们市的名牌大学呢!”
  蓝宁问:“你们似乎很熟这里?”
  梅绍望把手里的马奶酒递给蓝宁,蓝宁捧着,没有喝。
  “最早还是时维带我们来的。”
  蓝宁默然了。
  “以前坝上生产力弱,人们过得苦哈哈。但这里的燕麦和牛羊肉都是好东西,时维组织过粮食局的领导,开餐馆的和食品厂的人来考察。”
  蓝宁听着,望向那边同林秀坐在一块儿的关止,他笑眉笑眼听着女孩说话。
  “关止那时候也跟着来的,结果回去以后跟他们家里家长说要辍学,我差点没被他们家老爷子戳破脊梁骨。”
  蓝宁笑:“这是你能量大,影响大好青年的职业选择。”
  梅绍望满不在乎地笑笑,继续讲:“我有这么大能耐倒是好了!时维当时跟咱们这边的领导说,国家提倡开发大西北,但不少地方资源各有特长,如果能合理分配,有驱动经济的价值。‘美达’的刘先达就利用这里的燕麦基地研究了新饮料。关止听的兴趣老高,他说如果这里的牛羊肉质量好,供应连锁餐馆也算是一大特色,而且也不贵。结果同行的一家当地开火锅店的果真和这里的镇政府谈合作,现在开到了全国第一。”
  梅绍望说的很是慷慨,还翘起了大拇指夸赞那位行业翘楚。听的那个人却心中恍恍惚惚地琢磨着这段往事,思潮开始起伏。
  暮色渐渐卷下来,沉沉压在天头,把草原的旧色覆盖。但是篝火明亮了,照亮的是另一个世界。
  蓝宁把手里的一碗马奶酒终究喝完了,梅绍望也继续去关照他的老熟人了,但关止还没过来,他同小女孩叙完话,又同那边的大人们说话。
  林秀快活地绕过篝火堆,跑来蓝宁身边,就坐在她的跟前打招呼。
  “蓝姐姐,您好,我叫林秀。”
  林秀是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肤色带着山里人健康的苹果红,人又这样善意,感染了蓝宁。
  蓝宁兴致好起来,她拉起林秀的手:“林秀,你好。”
  林秀把蓝宁仔细端详,然后笑着问:“关止哥哥是不是‘妻管严’?”
  答她的是回来的关止。
  “瞎扯,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妻管严’?”
  林秀撅嘴,带一点点磊落的娇憨。
  “那你刚才还训我不叫人就把你叫过来。”
  关止向她微笑:“那你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
  林秀“霍”地站起来,扮一个鬼脸:“明白,我自动消失。”
  蓝宁望着她的背影,女孩钻入跳舞的人群中,迈开娴熟舞步,如同一朵美丽云彩飘动,把所有人都比下去。她的舞步已经带了一些大城市的气息,同所有人的不一样。
  蓝宁问关止:“她毕业以后会留在大城市不回来了吧?”
  关止答:“老梅和刘先达都和本地政府合作设立基金,鼓励大学生回家乡创业。当然,这是自己选择,看本人意识,并不能勉强。”
  “你们又怎么跑来这么远的地方搞事业?”
  关止耸肩:“混日子哪里不是混?”
  蓝宁瞪他,嫌他答得不见诚意。
  关止好歹坐了下来,这回是认真说话了。
  “很久以前,我在滴水崖碰到过一群本地人做祭奠,他们的祖辈在抗日战争中被一个外来的战士搭救过。先烈是值得尊敬景仰和学习的。”
  天空里点缀的星星似乎离草原很近,蓝宁一抬头仿佛就能触碰它们。
  她仰起头,却看到关止眼底的自己。
  他也望着自己。
  蓝宁有点慌,不知到底在看什么,心里一顿,眼前便模糊了,她低头擦眼睛。
  关止乘势又拉她起来。
  “做什么?”
  “骑马去。”
  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坝上草原,已不仅仅有微微的凉意,风呼啦啦地,吹了一个气势磅礴。
  蓝宁在磅礴的风势下气馁,她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怎么骑马了。
  关止骂她一句“笨蛋”,扶着她的腰一起上了一匹马。
  执勤的马夫嘱咐:“不要跑远了,夜里迷路的话不好整。”
  关止回答:“不会。”
  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一手还箍住她的腰。
  蓝宁低嚷:“不要动手动脚。”
  关止“嗤”了一声:“我又不是特技演员,这么高危的动作可做不出来。”
  事实上,当放马奔腾的时候,他们只能紧紧相靠。
  这感觉和第一次骑马是不一样的。
  蓝宁记得,那一次她战战兢兢,还不敢放马走远,更怕马会突然跑远,双腿颤巍巍夹着马腹,紧紧握牢缰绳。
  她害怕远离,也害怕在时维面前摔跤。
  但这一次不用。
  一切由关止掌握,他的技术娴熟,所以本是劳累的运动,却能够轻松下来。
  只除了迎面呼啸的风逼得她透不过气,逼得她无法悠然欣赏夜色星辰。
  她转头,就靠在了关止怀里。
  这样可以什么都回避。
  关止低头同她讲话。
  “蓝宁,你挺精的,总能找到最适宜的位置。”
  蓝宁调试了一个姿势,说:“关止,早点回去,在老梅的篝火晚会上失踪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关止勒紧了缰绳,使马调了一个头。
  ****我是小剧场的分割线****
  话说这天莫非小朋友的爸妈去影城看电影,电影有点儿童不宜,他们就把莫非小朋友丢在影城附近的关叔叔家里做作业。
  关止叔叔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一直监视莫非小朋友做作业,还检查了他的作文。莫非小朋友写的作文的题目叫做《我的爸爸》。
  他写:“我的爸爸还是运动健将,游泳就像剑鱼一样快。”
  关止叔叔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就纠正了莫非,莫非小朋友问:“关止叔叔,你会游泳吗?”
  关止叔叔很诚实:“那我倒是不会的。”
  莫非小朋友继续问:“为什么我爸爸会游泳,你反而不会呢?”
  关止叔叔开始觉得这个问题有伤体面了:“你爸爱吃鱼,所以游泳在行,我又不爱吃鱼,哪里会游泳?”
  蓝宁阿姨正好端了白斩鸡到桌子上,答了莫非小朋友一句:“你关叔叔爱吃鸡。”
  莫非小朋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反问关止叔叔:“关叔叔,你这么爱吃鸡,你会下蛋吗?”
  关止叔叔黑线,但是本着长辈的身份,拿模作样踌躇莫非小朋友的语文课本,勒令:“废话少说,你把这篇课文背完,我就把白斩鸡全部给你吃。”
  莫非小朋友歪歪头,想了一会儿,又说:“那我背两段好哇?因为我只想吃两个鸡腿。”

  他们是第二天早晨坐了火车回北京,再买了飞机票飞上海。
  上飞机前,蓝宁掏出了手机,捻着迟疑了一会,还是没有开机。
  关止在飞机入口处拿了早报,蓝宁也跟着拿了另一份商报,坐下之后便迫不及待翻阅起来。
  经济版的次要新闻中有这样一则——“‘美达’工作人员表示已通过多次实验表明该物质对人体安全无害。国家质监总局表示,该物质虽然不符合食品添加剂标准,如果‘美达’需要证明该物质的安全性,需向卫生部申请检测核定。‘美达’方面收到国家质监总局的文件后,及时向卫生部提交了材料。来自该省质检局的消息证实,‘美达’已向卫生部提交相关材料,等待该添加剂是否有害的鉴定报告。”
  蓝宁看完,扯了扯关止手里的报纸,同他交换。
  但早报上一派安然,没有同类新闻。
  或许一切公关步骤已经有条不紊在进行。
  她索然地将两份报纸都丢给了关止,闭上眼睛,只想忘怀,且静待飞机起航。
  在空姐发配飞机餐的时候,蓝宁才想起什么地对关止说:“我想,我给老梅做的那个方案无可无不可,他就要融资了,应该也不会在这宗业务上头做长远发展。”
  她接过空姐递来的海鲜面,吃一口才又说:“也许是我剃头担子一头热,他是给你面子。”
  关止只喝了咖啡,黏糊糊的海鲜面和不新鲜的水果照例是不碰的。
  他笑了笑,难得正经同她说:“他一心扑在营运和生产标准上,在业务开拓方面是想的少的。如果你给的不是个好方案,他又何必花这个人力财力去配合?”
  蓝宁一忖,也有道理。
  她还想同关止说些什么,但关止只是埋头看报纸。她想了片刻,还是把话题吞掉。
  关于她办公室八小时内的烦恼,她是鲜少同关止交流的。
  所谓同业自扫门前雪,多说更无意。更何况罗大年同关止,也是一般意义上的商业竞争对手,这种拆台脚的事情,蓝宁是做不出来的。虽然关止是她的丈夫。
  她很怅然地舒了口气,没想到关止伸过一只手来揉揉她的发,她顺势捉了他的臂膀,靠过去。
  这样休息一两个小时,总归安全的。
  关止转过头,望住她,撇嘴又笑了笑,讲:“是不是觉得有我有力的臂膀,是你坚实的港湾?”
  蓝宁禁不住也笑了,这样肉麻的人,难为他讲的出来,还讲的这样随性。
  她把头捱上他的肩头:“港湾,摆好,我要靠了。”
  关止果真摆的正好,蓝宁靠上去,看着关止看报聚精会神的样子,突然问他:“关止,你为什么会做这一行?”
  这个问题确实突然,关止先放下了报纸,还想了一会儿才这样答:“刚才的海鲜面,难吃吧?如果能把它卖出去,这成就感有多大呀?”
  蓝宁捶他的肩。
  “当然,如果国航的飞机餐质量和口味更上一层楼,我相信中国航空公司的品牌形象会更容易站起来。”
  蓝宁闭牢眼睛,决定不听他的瞎七搭八。
  关止往这个角度看蓝宁,直接引入眼帘的是她柔顺的短发,她面部的线条顶柔和,笑起来是娃娃面孔,可偏偏要装成熟“白骨精”。
  蓝宁念大学的时候,对自己的要求没这么严格。
  关止一直记得她是大课看小说,小课打瞌睡,从没认真记过笔记。
  她的少年生活,一直惬意,因为她的家长从不给她无形压力。
  关止其实顶羡慕。
  关心曾经问他:“你就这么喜欢蓝宁?喜欢到迫不及待要娶她?”
  关止抱着姐姐的肩膀,嬉笑解释:“是,其实我更喜欢她爸妈。”
  关心气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回了英国才给他电话,将蓝家的长辈数落了一通:“且不看她的外公和奶奶的特殊关系,就她爸妈那样的,再难给我们爸妈撑一个脸。关怀关冕的妻子家里头可是什么光景?关止,你不要太看轻你自己的身份。”
  关止并不生气,心平静气讲:“姐,民主年代,我有婚恋自由。”
  “你是说我封建残余?”
  “至少你小学没学好李大钊、董存瑞和黄继光。”
  之后关心再也懒得同他多说话。
  蓝宁不是关心,从不会说太过严苛的话。
  但关止是没有想到毕业之后再次遇见蓝宁,会对自己的工作要求高的近乎严苛。
  那一回“景阳春”的新闻发布会,等同狠狠掴她一巴掌,她的气恼和自愧在面上表露无遗。
  这也不像关心,心内再气结,总能在第一时间往表面上平复。
  关止不是那么喜欢一个女人什么都能控制得好好的,他曾经批评自己的姐姐:“你不要做‘套中人’,生活多没情趣?”
  可惜关心当作耳旁风。
  关止则想,如同蓝宁多好?多少想法都摆在面孔上,多少变化也摆在态度上,磊落坦荡,自有风度。
  蓝宁给“秀多姿”找枪手,关止本来也不想接这活儿,奈何报社编辑一句“‘时间维度’的蓝经理,简直就是TVB电视剧里的飞虎队,快准狠,还紧迫盯人,谁吃得消?”
  他想,这女人难缠,以前在大学里求他搭档演双簧骗双方家长,也是摆的这态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没来由他就同情了编辑,信手给报纸写了一段软文。
  但这写出去的,也不是安分的,带着存心的挑衅。他想,蓝宁定会生气。
  年轻时候的她一生气,三下五除二,直接拿着矿泉水瓶子往他脑袋上招呼,惊得他新交往的女朋友面如土色。
  当时他也生气,怎么能不生气?面子丢尽,实在晦气,此后再不见面才好。
  有时候一个念头生出来,便是暗示,暗示多了,也许真会扭曲了生活的方向。间中有着好几年,他真的就没再见过蓝宁,连万爷爷的葬礼上,也是和她前后脚入场祭奠。
  所有有关蓝宁的一切,他都是从旁的无关紧要的人口中听说来的,那些细枝末节,模糊的,隔着一层的,仅供猜想的,而且并不实际,也不容易令人生出妄念。
  直到在“景阳春”的现场。
  他又见到了那个鲜色如初的蓝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让他竟然恍惚回到了大学时代。
  但那个时代实在不是他想要回想的。
  关止同姐姐关心最像的那一点便是,他们从来往前看,过去且过去了,不应当影响到现下。
  但蓝宁不这样。
  不过,他记忆中的蓝宁,应该是个一往无前的人。但记忆并不一定永远准确。
  “秀多姿”的广告和路演让该企业走通了华东地区的渠道商,他们在黄浦江上租了油轮的一层庆祝。
  关止和几个朋友在油轮的豪华包间打桌球。
  中间小憩的时候,两队人马就这样在船尾碰上了,他靠在栏杆旁抽烟,同朋友们讲几句不咸不淡带色的笑话。
  一回头,就见稍远一些地方站着蓝宁。她正同人争执。
  关止不动声色地接近了几步,但又是隐蔽的,不过足够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站在蓝宁对面的似乎是“秀多姿”的职员。
  他听到蓝宁这样坚持:“本季度的活动宣传之初,承诺给予消费者购买大瓶装即馈赠小瓶装的试用包,为何没有执行到底?我们的宣传合同的附件上明明列明了。”
  对方没怎么想认真答她的话,可又被她拉着脱不开身,便这样讲:“只要说送完即止就可以了,还说明我们的货品卖的好,送的多,让那群得不到馈赠的消费者心痒痒,不是更好吗?”
  蓝宁模样顶真,非要同对方计较:“但这对后期购买本季度产品的消费者不公平。”
  对方又讲:“蓝小姐,你我双方顺利履行合约即可,切勿自寻烦恼。”
  关止从暗处转出来的时候,蓝宁已经靠着栏杆,管自发怔。
  江风吹迷了她的眼,她使劲儿揉眼睛。
  他本来想往前走一步,但又被朋友们拉了走。
  那天玩到夜里十一点,油轮靠了码头,他的朋友们意犹未尽,还相约要去新天地。但是一行人走出来的时候,有服务生扶着一位女士下船。
  那是醉酒的蓝宁。
  那一夜的蓝宁就如同现在一样,面部表情如此柔和,还会有些脆弱。
  关止那天没有开车,问朋友借车,朋友以为他要猎艳,竟然借他一辆莲花敞篷车。
  夜风也很柔和,开敞篷车正好,可以醒酒。
  可蓝宁靠着座椅,辗转反侧,就是不能醒。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来的时候,他听见她分明在低喃:“时维,生日快乐!”
  他望着她,直望到红灯跳成了绿灯,后头的出租车鸣笛催促。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自她的口中,跳入他的耳内。
  这些年,他处处都能听到“时维”这个名字,包括他的事迹。但从她的口里听到,心神便慢慢荡漾开来。
  那晚关止想了很多,后来他再也想不起来那晚到底想了什么。
  他凭着记忆把车开到了蓝宁父母家的楼下,想要推醒蓝宁。但是她一个翻身,红扑扑的脸蛋靠过来,气息是馨香的。
  关止却想的是,为何伊甸园的苹果树上的苹果为何如此诱惑人?
  她的脸蛋似苹果,还是一只醉了的红苹果,无意无识的姿态,最是诱惑。
  她还喃喃自语:“我没办法做好事情,我又要不及格了。”
  这句话他开始没听清,后来辨了片刻才知道是这个意思。
  当时他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蓝宁的身子慢慢滑到他这边来,他用肩头垫牢她的脑袋,想要扶好她。可是她迷迷糊糊一仰头,对牢他的眼睛的是她的唇。
  蓦然之间,他想起来了,他虽然做过她的男朋友,但是并没有亲过她。
  她的嘴唇还没有涂口红,亲起来不会擦到铅粉,绝对纯天然。
  这个猥琐的念头让他自己遽然一惊,可是更快地,他真的亲了上去。
  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然是许久不见的万丽银气势汹汹站在车门外,那一双属于严厉母亲的眼睛宛如利刃,要把他狠戳十七八个血洞。
  可他还能极为潇洒地一笑,对蓝宁那气愤的母亲讲:“阿姨,您好,我送蓝宁回来了。”再抬腕看一下表,又补充了一句,“现在还没到十二点。”
  他以为睡的正香的蓝宁,又动了一动,复又将头垂到他的肩头,双手抱搂过来。
  这极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对身边异性做出来,落在旁人眼中,就不知如何的亲密和如何的不妥当。
  当时当着恼怒的万丽银,他根本就百口莫辩了。
  但,关止好心情地想,莫辩就莫辩,他压根不想辩了。
  时机合宜,态度合宜,他心所愿,也许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关止对住女方母亲扳住的面孔,用了最大的诚意,把蓝宁抱下了车。
  蓝宁不算瘦,因为在发育的年纪,受到家长良好的照顾,该有肉的地方绝对有肉,骨骼更是有力,这是长期运动的结果。
  她往他的肩头躺的时间一长,肩膀不酸,那是绝对在充壮士。
  他当初抱她下车,并未事先预估自己的实力和她带来的压力,差点一个趔趄。如今被她把自己当做抱枕超过一个小时,也同样发了麻。
  但是此刻的蓝宁一直没有动,保持了这个姿势。
  她在沉睡。
  沉睡的蓝宁不会胡乱移动,规规矩矩。
  关止便也安心不动。
  最后还是蓝宁自动自发醒觉过来,看关止也歪在靠背上,就伸手给他捏了两下肩膀。
  关止闭着眼睛,十分受用,还低声说:“别停。”
  “臭美。”
  蓝宁缩回手,揉揉脸蛋,让血气回复。
  广播已提示旅客降落安全事宜,一阵轻微轰鸣。
  她要积蓄好气力,重新回到扰攘世界。
  故而,当她走下飞机的时候,还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关止看表:“今天礼拜六,你还能休息两天。”
  蓝宁伸个懒腰:“但愿如此。”
  但愿的总是美好愿望,现实往往带来愈加多的烦恼。
  回到家里,蓝宁发现许久没有在双休日出现的婆婆王凤,正端端正正以当家主母的姿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小保姆张爱萍恭恭敬敬站在她的面前,由她检视面前菜篮子里的食品。
  蓝宁的脸,在王凤没抬头之前便垮下来。
  关止拍拍她的脑袋,往里头叫了一声“妈”。
  王凤抬了头起来,中年美丽妇人的面孔,没有什么血色,雪雪白的。她的声音也有一些哑,对关止的头一句话是:“我是中年快进老年了,人疲马倦,做什么都不中用了。”
  蓝宁目瞪口呆望住婆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精神劲头一直一顶一的中年妇人,从来只会言语较真,永不谦让。最初的她还会顶撞,最后发现顶撞会带来更加多的争锋相对,不由便收敛了态度,顺毛相处了。
  但她今天说出这么一句少有的颓丧无比的话,实在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扭头看了看关止,关止也蹙紧了眉头。
  他问:“妈,你又怎么了?”
  王凤的目光先扫到了蓝宁,一概是不信任的神情。蓝宁得举双手投降。
  她说:“我回房间放行李。”
  再给张爱萍一个眼色,对方也是机灵人,收拾了篮子就回了厨房。
  但王凤还是拉着关止回到关止房间里,将门阖上。
  蓝宁暗想,你怕我听到,我还不想听呢!
  她回了房间,终于还是打开手机。里头有若干条短信,有严宥然的,有父母的,就是没有罗大年的。
  手机多日不开,一开机电力即告用尽。滴滴声催她立时充电之后便黑了屏。
  也好,看不见更加不用想。
  蓝宁拿出充电器充电,先给父母回了电话报平安,万丽银直嚷要她同关止回家吃饭。
  她再打电话给严宥然,严宥然提供了一则小道消息:“陈思前几天给他们大老板提辞呈。”
  蓝宁心内一跳。
  “我们主编那边也有人过来打招呼了,说要网开一面。”
  蓝宁先默不作声,然后又问:“陈思真的辞职了吗?”
  严宥然讲:“他们大老板怎么可能放掉她?她也是摆一个态度吧!毕竟是扫了面子的事儿,她做的一系列报导都被压了。”
  蓝宁不晓得该如何继续这样的话题,充电的手机上头显出不断充盈的电池图像,上上下下,就像她又开始不得落定的心。
  严宥然问:“‘力达’的水,我不会去喝了,这年头什么都会有问题,我真不知道作为消费者,还能相信什么?”
  蓝宁才答:“我也是。”
  扭头看窗外,天忽然阴云密布,乌鸦鸦一片,有狂风大作之势。
  变天也如此之快,快到昨日风景还在心头留恋,今日的天空便给出一个措手不及的坏脾气。
  蓝宁推门出去,正见王凤已从关止房里出来,要穿鞋离去。关止正找着车钥匙。
  她突然开口挽留:“妈,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王凤诧异回头看她,倒是纳罕的。
  她的眼神让蓝宁心头猛地生出几分愧来,她从没有用真诚恭敬的姿态对待过这位长辈。往往生活的细节之中,稍不注意,就会忽略了这许多。
  蓝宁对关止说:“外面都要下雨了。”
  关止看牢她,嘴角一勾,笑了,对王凤讲:“妈,你还是爽你牌搭子的约吧!”
  王凤有点迟疑,但又不想失了长辈的分寸,就又把穿好的鞋脱了,讲:“我感冒,可不吃鸡啊!”
  蓝宁只能对长辈的不释怀无奈笑笑。
  她给王凤做了温补的河水鱼,又给关止做了提味的糖醋排骨,一餐晚饭简单周到。
  只是王凤在吃饭间中,还接了一个电话,不知是谁打了过来,她对着电话,口气不如日常那么硬朗。
  蓝宁听到她说:“你再容我考虑几天吧?哎,别,我还是喜欢这个铺位的,设计都做好了——”
  关止突然伸手把王凤的手机拿了过去,对那边的人讲:“这样,你定个时间,我们把合同签了。”
  王凤对儿子使眼色。
  关止挂了电话,她才说:“不要说的这么肯定,都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定,这不是——以后难做嘛?”
  蓝宁奇问:“怎么了?”
  王凤又缄默不说了,关止只向她使眼色。
  这顿饭还是吃的不够气爽,蓝宁干脆闭嘴。
  饭后,关止送王凤离去,蓝宁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拿着遥控器看《相约星期六》。
  嘉宾们玩着来电不来电的游戏,被主持人戏称成天生一对,心有灵犀。
  她就想冷笑,见面不过几个小时,哪里就能生出灵犀来?
  人类不是橡皮泥,可以想当然去塑造。
  她想她不懂每个人。这想法足够她去气馁。
  关止送走了母亲回家以后,就看见蓝宁窝在榻榻米上对着电视机发呆。
  他瞅瞅电视节目,好笑地讲:“你妈以前说差点给你报名。”
  蓝宁回嘴:“你才要报名呢!”
  关止坐到她身边,双手扣住她的腰:“想不想去玩玩?你报名我也报名,一道体验体验上电视台相亲的感觉。”
  蓝宁想要掰开他的手:“要疯你去疯,我又不是神经病。”
  关止抽出手,用手指点住她的唇:“你不要打击一片还在围城外的大好男女青年。”
  蓝宁嫌他多事,开口就咬他手指,他竟不退,看她能使什么劲儿。
  这是当她做纸老虎,但她还真是纸老虎,还是松了口。
  关止对着自己手指上的牙印皱眉:“你可真是属狗的。”
  蓝宁推开他坐正,终于还是问了:“你妈有什么事儿吗?”
  关止答:“我妈看中一个店铺。”
  “发挥余热开店?不错啊!”
  蓝宁想,自己的婆婆整天东家搓麻将西家喝午茶,婆婆阿姨聚在一道,直接将国家个人不和谐的各等事体无巨细地交流沟通,实在不利于和谐社会和家庭的建设。
  她举双手赞同这一全新意见,还起了一点兴致。
  “开在哪儿?开什么店?”
  关止讲:“皮影店。”
  蓝宁大大惊讶:“你妈懂这个?”
  关止没答,把她的手拉过来,看准了,对着食指,也咬了一口。下口还挺狠,把蓝宁痛得直接掐上他的腰。
  但关止气力大,一躲一避一个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
  “凭什么我妈就不能懂这个?”
  蓝宁低嚷:“我透不过气来了。”
  关止的手,握住她的胸,轻轻勾画那一处的风景。
  电视里的男女开始终极配对,也许此中有人成就美满姻缘。关止想。

  十三
  礼拜一对蓝宁来说,仍是艰难的门槛。
  这个周末,她在没有王凤监督的前提下,自觉将家里里里外外清洁了一遍,连关止千年不清理的键盘都一个一个拆下来清洗了。看得关止倒也不好意思闲坐,跟着擦了窗户和天花板。
  其实,她想她干活的时候,时间可以过得慢些。
  礼拜一,她一想就头疼,最好这刻不要来。
  清晨吃早饭的时候,关止看她皱眉头,拍拍她的肩,安抚她:“你要想,我是个人才。”
  这句话起不到任何让蓝宁镇定下来的作用。
  念书的时候,她从不翘课,上班以后,更是劳动模范,从不翘班。
  唯独本次,她翘了个彻底,彼时根本没有考虑过任何应对措施。
  她是礼拜六在家里爬高伏低做家务的时候,才慢慢生出了这许多不安。
  任何的举动,必然衍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其时,她心中激愤,并没有考虑过后果。及至要考虑后果,她才发觉,她根本预料不到后果。
  于是,她带几分垂丧对关止说:“这年头走到马路上,一只霓虹灯砸下来,压死十个人,十个都是人才。”
  关止笑:“行,还能开玩笑,我就说你是人才吧!”
  当蓝宁站到公司门口,面向前台后方那一行字——“你们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为你们做的更好!”
  那几个金字灼痛她的双目,她建设性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当初,还是她指挥工人,把这一行字稳妥地安装在这个醒目的地方。
  这是她对“时间维度”做的第一个贡献。而那时候,罗大年拿出的是全副身家。
  蓝宁心软了,在想,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一些些过火?
  前台小张已经看到了她,热情打招呼:“蓝经理早。”
  这一下,她也不得不扯出笑容,招呼一声“早”。
  她问:“罗总到了吗?”
  小张点头。
  蓝宁也点头。
  正好助理文秀走出来,看到蓝宁,道声“早安”,又问:“人事部来通知你补一个年假申请单呢!”
  蓝宁十分意外。
  她一路回自己的格子间,一路同各位同事道早晨。路过方珉珉身边,对方还问:“休息得如何?”
  蓝宁清楚自己笑得有些尴尬。
  罗大年自他的办公室内走将出来,向蓝宁颔首,还是乐呵呵的模样,竟不露半分怪罪的意思。他还讲:“小蓝,上一次日本杂志社文物展的事情整理整理,有空同我做个汇报。”
  讲完,人又回了办公室。
  方珉珉笑道:“老总还是不错的。”
  蓝宁能够怎么说?
  她自动去人事部领年假申请单,人事部经理用关心口吻讲:“罗曼在外地已经帮你在HER系统上填好了年假申请,怎么?听她说你人在外地不舒服?你们这部门整天忙业务,也得关心关心自己身体。”
  蓝宁唯唯诺诺,不知如何说是好。
  至少,他们都找了台阶给她下,罗曼做的如此周到,连罗大年都给足了她面子,还有一部分同事这么善意看待自己。
  蓝宁忽然就能气平。
  这毕竟是她待了七年的地方。
  文秀整理了一堆简报,蓝宁没有过目。她知道其中必然有她看了之后,心潮不定的报导,便不再去看。就当一回鸵鸟,用沙子掩埋自己的视听。
  程风等几位部下来交代了一周内的工作,程风讲:“‘美达’的二十周年缩减了预算,他们人力资源经理讲,媒体宣传方面不准备投入预算。”
  蓝宁自语:“他们倒也算心里清爽。”
  所以才不铺张了,在这关口选择低调。这算不算知耻?
  程风叹:“晦气,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发生这样的事情。”
  蓝宁也叹:“他们做了二十年了,却还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程风摇摇头。这对于销售来讲,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只会在艰难市口下雪上加霜。
  切肉连着皮,痛也痛到一起来。
  蓝宁想,她还是稍微体恤一下罗大年。她便又将因出差搁置的“景阳春”的方案又拿出来仔细阅览了一遍,将其中要点勾画出来,预备不久之后用到实际的地方去。
  整个上午,便这样过去了。到了下午,蓝宁得了个空闲时光,仍选择摇了一个电话给陈思。
  陈思很意外,没想到蓝宁会来电话,也许也正合该有这样一个机会宣泄,讲话便丝毫不客气了。
  她说:“你们公司是有办法的,‘美达’也是财大气粗的,连发在国内舆论最自由的大型论坛上的帖子都删得,罔顾网民的正当申诉,我也无话可说。”
  蓝宁沉声低气讲:“老同学,公对公,私对私,容我向你道个歉。”
  陈思怔住,隔了好半会才道:“蓝宁你这是干嘛?”
  “你说的做的,都是对的。”
  陈思“哎吆”一声:“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她顿一顿,格外语重心长,同蓝宁这样讲,“还记得我们大学里都爱的那几个女作家吧?有一个在专栏里写过,千万不要爱上自己的公司,这将是打工仔最大的悲哀。”
  话是利利落落出了陈思的口,落到蓝宁的心头。
  蓝宁颠来倒去,最后决定不要想它。
  她给另一个老同学周秉鑫也去了一个电话,周秉鑫那边的杂志社已经理好了一份藏品清单,立时发给了蓝宁,蓝宁打印出来,决定从头到末,好好做一个功课。
  她想,现时现刻,努力工作,还是她的生活必须。
  一想,便责无旁贷,开始用心。及至到下班时刻,文秀拿了一份本周时尚周刊进来,对蓝宁开玩笑:“你先生今天捧了车展的场。”
  这群年轻小姑娘最喜欢看时尚报刊杂志上的男作者写文,对“叹为观止”也是景仰的很。
  前些时候,有出版公司的编辑找上关止,要为他的专栏文章出版,取个标题叫《皮肤饥渴症》,声言一定会在出版市场不景气的大环境下大卖。
  因为关止当初有篇小文稿上写“寂寞的人容易得皮肤饥渴症,拥抱和抚摸可以缓解这一症状”,被广大都会女性引为至理名言。
  他写:“都说中国人含蓄,不像西方人热爱拥抱亲吻,所以情感才压抑。身体的接触,会有慰藉心灵效果。”
  蓝宁嫌他理论太多,但是市场喜好他这样的“心灵鸡汤”,连带他偶尔的刻薄,也是可以被笑纳的。
  这不,文秀讲:“你先生把新车比作小老婆呢!真是刺激时下不景气的汽车市场。”
  蓝宁没有拿过来看,她笑着说:“你把我的这份放下吧,好好去画个妆,今晚要约会男朋友对不对?”
  文秀笑着离开。
  蓝宁的手机随即响起来,正是关止打来,他问:“今晚不用当孔繁森?”
  “有何吩咐?”
  “去奶奶家商量一下菜单吧?”
  “奶奶同意办生日宴了?”
  “当然。”
  据蓝宁所知,邵雪瓯一开始并不很赞同这回的生日宴大张旗鼓,或许是关止从中费了些水磨工夫。
  在这个问题上,她一直站在关止这边,因为她实在看不得古稀老人形单影只地生活。
  外公去世之后,这位再婚的邵奶奶便独身一人居住,每逢逝者的生忌死忌清明冬至,她总是身着蓝色卡其布中式对襟衫子,早早驻足墓前的长青松柏下。
  蓝宁头一回在墓前看到她的时候,看到自己也黯然神伤。
  她或可能体会其中三味。魂魄分离,空留一颗心,松柏之下,影残人缺。却是明知道最后要这般割肠挂肚,离恨重叠,仍不悔当初的勇往直前。
  她主动去拥抱墓前的邵雪瓯。
  邵雪瓯折了一枝松枝放于万则萱碑头,说:“既然去了,就让他安心地去。人世间的人,会一切都好。”
  所以折松枝,送一程。
  蓝宁走出外公墓园,叫了出租车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徘徊,她的心也徘徊。最后车子停在居所附近的小池塘,正值月上柳梢头,柳丝寸寸,像黑夜中抹不去的痕迹。她折下柳枝,偏想要留下什么。
  有些人有些事,留不住,只能念紧了。年轻人尚有气力重整旗鼓,但年老的,也许就是一生。
  之后,她往邵雪瓯处走动得就勤了,连带万丽银也受感染,逢年过节会主动往“巧瓯轩”串门。
  蓝宁与关家并无瓜葛的时候,只想尽己之力给予出小辈的孝心。且,她是知道关止的爷爷对邵奶奶明里暗中费着心思地去照顾,不是没由此生出过怪异至极的想法。
  早几年,她甚至都同父亲商议:“邵奶奶和那边复婚,也不是不可以。”
  蓝森只叹:“这件事情我们不宜管,不方便。”
  后来同关止结了婚,关止正儿八经地讲过:“奶奶年纪大了,爷爷年纪也大了,再各自孤单,就没大意思了。”
  于是他们立刻互相理解,达成共识,故而,今次关止一讲,蓝宁马上就融会贯通,立刻应允下来。
  不过关止讲:“我可能迟到一会儿。”
  “怎么了?”
  “在中环上抛锚了。”
  蓝宁便讲:“赶紧改天去买辆车吧!你的小QQ就要变成变形金刚了。”
  关止答得咬牙切齿:“明天就换。”
  蓝宁下班以后简单整理好,便搭了地铁又转了公车,去了邵雪瓯的“巧瓯轩”。
  里头正有客人在看紫砂茶壶,手捧一只提梁壶爱不释手,正同邵雪瓯和她的伙计老李讲价。
  此款提梁壶仿得正是晚明时大彬的杰作,用的也是紫黑泥沙,长虹贯身的圆环状提梁架在半球壶身两边,平盖,六棱嘴,壶骨清晰,工匠也颇得些时大彬洗练敦重的气势,打筒技法纯熟。
  此款的匠人也是宜兴名手,故此壶颇得邵雪瓯的珍爱。客人砍价犀利,让邵雪瓯犹豫,不太愿降价贱卖。
  蓝宁打开手机,佯装打电话,对着手机讲:“嗨,你看中的仿提梁壶我找到了,我看一看标价啊!”她低头,凑近客人身边,再讲,“行啊,我拍板帮你买了啊!”
  阖上电话,她对邵雪瓯讲:“九折卖不卖?我朋友很早就看中了,她人在新加坡,回来一趟不容易。”
  老李是跟着邵雪瓯好几年的老伙计,同蓝宁也是厮混得熟,马上对着客人露出为难气色:“先生,我们只有一只,你看——”
  客人一下紧张起来,对邵雪瓯说:“老奶奶,你说让我看好的,我可是先来的。”
  蓝宁站到客人身边,做好商量架势,客人便又讲:“好了好了,就按照你们讲的,帮我包起来吧!老奶奶,你的台湾包种茶交关好,便宜点卖我五两。”
  客人走后,邵雪瓯指指蓝宁,禁不住笑了,蓝宁也伏在她的肩头笑起来。
  “关止没有来?”
  “车子抛锚了。”
  “他总不肯换车,我记得这辆车还是他和小岳一道胡混做项目人家送的,都开了好多年了。”
  蓝宁扶着邵雪瓯坐到店内堂去,还给老太太倒了茶。老太太对茶有讲究,不过蓝宁选茶叶泡茶也有一套,从邵雪瓯日常用的茶罐子里寻了普洱茶饼出来,三两下掰碎,又烫了壶,泡了杯子,开始冲泡,一小刻就做得妥妥当当,手势半丝不错。
  邵雪瓯看着她动手,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和关止在一起,还要赖你多照顾他。”
  蓝宁把茶端到邵雪瓯面前。
  “他也照顾我。”
  邵雪瓯摇头:“这孩子到底是娇惯大的,大四的时候闹着辍学去北方发展,整天跟着小岳那帮人跑牧场给人饮料厂饭馆的开发什么新原料,我是闹不懂他在忙什么,最后回来得了急性肠胃炎。治好了还没休息几天,又去给电池厂汽车厂做新业务,就没去挂靠个事业单位让他爹娘放心。好在和你结婚以后,他开了公司,不然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他妈妈可是要急死的。”
  “别人只送一辆小汽车给他,还真够小气的。”蓝宁做一个抱怨状,她想,按关止的身份背景,别人若是要送车,绝不会选送这一款。
  邵雪瓯告诉她:“他说这车用的什么新材料?我以为他就是试个新,不过也用这么多年下来了。这孩子念旧。”
  蓝宁正看着邵雪瓯,没想到老太太眼神一转,对住了她,笑得别有些深意。她不知怎地,脸面竟然发烧。
  “宁宁,你是了解关止的。”
  了解吗?或许。
  蓝宁从包里拿出本周的时尚周报,正面正是“叹为观止”栏目那一页。
  关止这回写:“男人找不到好借口换车,便会想,座驾好比小老婆,小老婆总是新的好,于是男人们便心安理得换了车。不换车,因为这个小老婆各方面条件符合自己需要,没有换的必要。”
  他的理论总归一套套,不过至今不换车,在他玩的那个圈子内,确属另类了。连他的堂兄都看不过眼,一齐出去耍乐时,便要强调:“关止,你还是来搭我的车吧!”
  关止竟还能脸皮老厚,自嘲:“我这是艰苦朴素!”
  蓝宁想,关止有时候把日子过得太过得意了。这样比较好,能比她轻松。
  所以,她对邵雪瓯讲:“所以也没我照顾他这一说,互相照顾,互相照顾。”
  邵雪瓯挺满意她的回答,执起她的手讲:“来尝尝我的肴肉。”
  蓝宁欢悦欣然,跟随邵雪瓯去了店后的简陋小灶间。
  邵雪瓯原本并不怎么会烹饪,她所会的,也是万则萱手把手教会的。
  就是在这间不足五平米的小灶间,蓝宁看着外公教邵雪瓯把猪蹄膀逐一剖开剔骨,剔透地放在砧板上,均匀洒上硝水,再把香料揉匀。
  耐心,细致,温柔。
  蓝宁便也平下心气,只是看着他们,不能够再作打搅。
  外公说:“硝水其实对身体有害处,不能大量食用,分量要恰到好处,才能腌制出可口肉肴。”
  他把整个烹饪过程写了下来,除了给邵雪瓯,也给了时维一份。
  那时候他已经加入时维组织的那一个中国菜专家团,学西餐烹饪,把中餐烹饪步骤流程化。
  这些功夫都是一时半刻外人看不到的,也不会立刻变成生产力的,更不是什么辉煌的大事业,而且还琐碎磨时间废精力,但是外公答允下来以后,做了一个兢兢业业,一直到最后一刻。
  蓝宁念及此,眼眶就要湿润。
  邵雪瓯夹起一块肴肉,请蓝宁品尝,边讲:“我以前总不会干这些,你外公教了我不少,但只会做这一两样。别笑话我,我不像你们年轻人了,记性好。”
  蓝宁又笑起来,不让老太太看清自己片刻的感伤。
  外公曾经讲过,她学烹饪学的好,主要因为记性好,而且认定一种准确方式就不愿轻易改变。她就是这么一条道能走到底的风格。
  蓝宁看着邵雪瓯对待烹饪这么认真的模样,又心酸。
  她仔细品尝了肴肉的味道,提了些意见。因为邵雪瓯的硝水配比不甚合理,口味偏柴。
  邵雪瓯闻言笑道:“你外公的一手好手艺都亏得了你。”
  蓝宁也笑:“我只是三脚猫,上不了大台面的。”她就手熟络地从灶台旁的矮柜中抽出白纸,问邵雪瓯,“奶奶,你让不让我上小台面?”
  她是试探地问一声的。果然邵雪瓯迟疑了,不过老太太看她的样子很是活泼,眼眸晶亮,全是期待的神气,不忍拂意,便讲:“你有什么主意就听你的,在灶台上我比不了你们祖孙。”
  这才令蓝宁心生喜悦地定下来,刷刷刷写了一张菜单下来,大多是淮扬菜,里头还夹了几道顶有名的东北菜,有锅包肉、小鸡炖蘑菇、和烤羊排。
  邵雪瓯捻纸戏看,眉宇微锁,蓝宁静待,只等她说“好”。她果然是说“好”,把纸一放,讲:“你们这些孩子——”边说边摇头。
  等关止抵达,蓝宁已经简单做了几样小菜,和邵雪瓯摆了桌台。
  蓝宁把写好的菜单递给关止:“喏,你去买材料。”
  关止扫一眼:“你会烤羊排?”
  蓝宁摇头:“没器械没材料,不会。”
  关止正要藐视她,但是她开口:“张北坝上的羊肉很好,鲜美无膻味。景阳春有烤炉吧?”
  “得,我解决羊肉,你自己找老梅去要烤炉。”
  蓝宁笑意盈盈,颇为自得:“老梅说了,这道菜他无偿赞助。”
  关止拍拍她的脸:“行啊,老婆,都学会敲竹杠了。”
  那头邵雪瓯听见他们说话,便插口说道:“代我谢谢小梅。他的事业做的愈发大了,是个能干人。早几年关止和他做工厂废寝忘食,我还历历在目。可见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话让蓝宁心底隐藏的好奇全部生出来,她问关止:“你前几年到底帮老梅做了什么啦?”
  关止转个身:“背上痒,帮我挠挠。”
  蓝宁一把拍过去。
  饭后,邵雪瓯例必要到她的房间里头给紫砂泥洒水。蓝宁也有件正经事情咨询她,便跟着过去。
  灌着紫砂泥的是一米多高的老缸,上头蒙着土布,里头的泥是有百多年的陈年老泥,经过岁月的锤炼,变得糯而韧,历久却不朽。
  这是邵雪瓯从关家带了出来的。关止说她会制紫砂壶,蓝宁却没见她制过,只每日用水洒泥,养着这缸老泥。
  蓝宁要请教的正是同邵雪瓯的所长有关。
  她拿出一叠资料,正是下午周秉鑫传给她的,她习惯接手项目之后,先对项目中的细节做一个了解和确认。这些文物藏品里头,有几只颇有些年份的茶壶茶杯,蓝宁特特拿过来向邵雪瓯请教的。
  邵雪瓯戴了老花眼镜逐一看了,果然大多她是知其掌故的,一一说给蓝宁听,蓝宁认真记录下来。
  只是她看到最末一张图片的时候,沉吟半晌,夹着老花眼镜,仔细瞧了一遍,又瞧一遍。
  图片上的紫砂茶壶泥色纯正,骨骼匀亭,通身做海水波浪纹,壶底处摆出龙尾,自然勾勒成为壶柄,龙身隐于海水之间,却婉转而上,由壶盖的祥云图纹之中伸出。壶盖内钤阳文楷书“大亨”瓜子形印,壶底另有三四条纹勾勒。
  这只壶名为“潜龙飞天”,龙首出于祥云,却双目炯炯向下望去,神态栩栩如生。一只小小紫砂茶壶端的是气象万千。
  蓝宁以为邵雪瓯对这只茶壶也许不是很了解,便解释:“资料中说,这只紫砂壶出自清代名家邵大亨之手,和他的‘鱼化龙壶’本来是一套。但是这只多了皇家气韵。”她是事先也做了初步的了解的,也把自己的不解一并讲了,“不过按照资料中对邵大亨的介绍,以他淡薄名利,刚烈孤傲的性格,不太可能会作出这样趋炎附势的作品吧?”
  邵雪瓯认真看着,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指尖是微微抖颤了。她指着壶底那一处问蓝宁:“你看这像什么?”
  蓝宁拿到资料便忙着收集材料,对图片细节并无细致探究,此时邵雪瓯提了,她也就仔细看了,先讲:“是装饰图纹?”
  “邵大亨的作品从没有废笔。”
  蓝宁再仔细瞧,渐渐就吃了惊:“像地图。”她辨认,用手指跟着图纹描摹,再问,“不会是世界地图吧?”
  邵雪瓯说:“是海洋地图。”
  “那时候就有海洋地图了吗?”
  “不要小视古人智慧。”
  “呵,那这只壶真是‘潜龙飞天’了。”
  邵雪瓯又问她:“你看这条龙看的是什么?”
  妙处便在龙的眼睛,实在是点睛之笔,光从照片中,蓝宁就能看出龙目正视的是壶底方位。
  “这不是‘潜龙飞天’,而是‘混蒙顿开’。”
  “中国龙看世界?知道了世界的方向?”蓝宁凝视图片,喃喃讲,“这条龙,很谦虚。”
  邵雪瓯却也失神喃喃:“没有想到这只壶真的在日本。”
  蓝宁乍听,有些思疑,她看向邵雪瓯,寻求答疑。
  邵雪瓯放下手中照片,先叹一口气,然后娓娓讲述:“当年你外公家的万字斋是城隍庙的百年古董老店,颇有一些珍品。这‘混蒙顿开’原是我祖上遗留之物,后来家道中落,我父亲托付给你的曾外祖父找一个买家。那时候的古董界有卖内不卖外的规矩,一般文物出手也是要卖给国人的。但后来行内都传说你曾外祖父私下卖给了日本人,因此解放后被告成了汉奸罪。你外公四处奔走,到最后却只讲了四个字‘罪有因得’。他从此不继祖业,安心学了厨子。他说他心里有愧,把国宝轻易就贱价卖给了侵略者,当年他的伯父为保一张鉴真大师的字帖牺牲在日本人的魔窟里,他和他的父亲却保不了一只‘壶王’做的紫砂壶。”
  归程之中,蓝宁一直郁郁,神情沮丧,像霜打的茄子,整个的都蔫了。
  关止不是没发现,到了家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洗了一把澡,回房沉思。
  这实在是一件让她心浮气躁又脑沉如撞钟的讯息,她不曾想过手头这宗生意会这么巧合牵涉到自家,她更想不到这件展品的背后,有这么一段乱成麻的痛楚愧恨的往事。
  当时她问邵雪瓯:“我们能不能买回来?”
  邵雪瓯摩挲着图片,讲:“邵大亨的掇只壶先前的拍卖价至少在两千万元以上。”
  蓝宁到家上网仔细查了邵大亨的资料和他作品的拍卖价格,愈看愈闷愈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感。她要拿下这件项目的雄心顷刻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一脚踏空,且还顿生懊恼和憎念。
  她趴在笔记本电脑前猛揉太阳穴。
  这是实实在在的无能为力。
  这一段遗憾,怕是要逾百年了。
  而她接手这样一重工作,不是不尴尬,不是不愧疚,甚至,不是不屈辱的。
  此等感觉一生,蓝宁几乎立刻就想要下一个决定。她坚定地把文物的资料折叠起来,放进提包的最底层。
  她在第二天就摇了回电给周秉鑫,这边说话一客气一推搪,对方就话头醒尾,直截了当讲:“老同学,你有什么想法明刀明枪讲吧!”
  蓝宁也便坦率说:“这些古董,在本地展出,虽然由头可以讲的很漂亮,但实际上我心并不能安。”
  周秉鑫在电话那头沉默,再说:“我明白,看见自己家的东西变成他人家的,当然不能好过。执此物者是主人,百多年前我们是主人,当中屈辱不去提它。我见到那些东西,心上不是不蒙尘的。但是私底下又想,许多珍品,国人都没有见过,让他们开眼,也未必是坏事。”他说着笑起来,“你当我是给自己找借口吧!”
  老同学的自嘲和坦荡是蓝宁始料未及的,而且,他尊重了她的想法。这令她惭愧,实是小觑旧日同学。
  周秉鑫还讲:“我也向公司提建议了,这一次做活动会隐去收藏者名单,免得诸多尴尬和不快。但,蓝宁,我尊重你的决定。公事归公事,我们还是老同学。”
  蓝宁在这头重而又重地点头。
  她用十几分钟整理了一下文物展的资料,同罗大年的秘书预约了一个时间,预备向罗大年做一个简单的解释,以便了却此事。
  但罗大年听完她的叙述以后,还是用一个微笑的面孔,看牢了她,看了好一段时间。
  罗大年这个人,天生笑面孔,开心生气都是一个神情,人人都以为他是好脾气,个个同事都不会对他有敬畏感。其实这样的人,蓝宁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喝了一口茶,才开的口。
  “小蓝,我以为我们已经就今年明年的公司业务拓展方向达成共识了。”
  蓝宁坐直了身体静听。
  “今年的大环境不好,金融保险业务已如同死蟹,‘美达’那边出的事情只会让我们变成救火队员,赔关系赔精力去周旋,但愿刘董事长他日再度辉煌的时候,念着我们的旧情。但是,有新的机会,给准备好的人,不抓住的是不是傻瓜?”
  罗大年笑着,循循善诱地,用点拨的口吻说给蓝宁听。
  蓝宁听着,但是想要反对,于是争辩:“有时候,我们也要看一下原则。”
  罗大年把脸渐渐扳住,很凝重地讲:“原则是由人而定,也可以由人而改。蓝宁,你是个有原则的人,要不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可能没办法理解你所谓的原则。但是,你的原则不可以滥用。”
  这是老账,跟着新账一齐翻了出来。蓝宁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是当罗大年真正说出口,听在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感觉。
  老板分明可以不顾员工的原则,因为原则同业务相抵触。
  但,罗大年也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他们的交情,从没有“时间维度“开始,从——时维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些话,蓝宁想,她应该可以讲出来:“在拓展业务的同时,我们也应该考虑公司的社会形象和品牌美誉度。”
  没想到罗大年点头,他说:“正是有公司这块牌子,才可以支撑你们在外面乘风破浪。很多时候,客户把预算交到你们的手里,应该考虑的更多的是公司这块牌子带给他们的信心。如果你们的背后没有公司,是不是能够争取到这么多的客户?”
  这话是慢悠悠出了罗大年的口,却像一条鱼刺梗到蓝宁的喉咙口,刺得她措手不及。
  罗大年还说:“小蓝,你在这里做了七年,没见过外面真正的风浪。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公司做的更上层楼,这样才能对得起时维当初创业的决定。”
  蓝宁几乎立刻就说:“时维说过,只有我们的客户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才会为他们做的更好。”
  罗大年也是立刻就说:“企业在为国家创造GDP,他们有生产价值,你就必须职业化。”
  “可是——时维——”蓝宁还想争辩。
  但,罗大年忽然就提高了声浪,讲:“蓝宁,你已经不是理想派的大学生。于公,你是本公司职员,应该为你每个月的薪水尽你的工力;于私,你如今也是已婚女性,我认为你应该更成熟地看待工作。当然,如果你想以时维的名义发言,请先摆正你的位置,你并非时维的未亡人!”
  这句话,罗大年提高了声浪讲,差不多算是严声厉色了。
  蓝宁第二回措手不及,乃至错愕至极。
  罗大年已经好多年不再提时维,这个他们双方记忆深处都深深扎根的人。这间公司中,除了她同罗大年,时维在任何人的印象中,只是一段传奇,一个符号,一桩过去。
  蓝宁以为,她只需要在此间公司内,将这段传奇,这个符号,这桩过去悄悄缅怀即可。
  罗大年应该也亦然。
  可是,此时此刻,罗大年不,他讲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她的不满。
  蓝宁真的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发觉罗大年的口气并不猛烈,却已着实刺到她的软肋上,快要鲜血淋漓。
  她无力地说:“罗总,那么我的意见,已经不算是意见了,对不对?”
  罗大年复又回复到温文儒雅的状态,这样答道:“小蓝,工作是工作,不是随心所欲。我没有想到七年的职场经历,没有把你训练得更好。当初我们一起出来干,是希望起码社会上的风尘少让你沾惹,如今看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或许当初的决定并不一定正确。”
  他口中的“我们”,意向是包括了罗大年和时维。他也确有资格来讲这个“我们”。蓝宁想。
  当初“时间维度”成立,罗大年奉献的是平生的全部积蓄,她又奉献了什么?无非是自己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
  沮丧就这样倾泻下来。
  蓝宁站立起来,保持起码的态度,以及尊严。
  她说:“我知道了,罗总。”
  罗大年问:“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蓝宁无声。
  罗大年摇摇头:“失望是必然的,人,在做好人之前,必须先要做一个社会人。蓝宁,有句话,我坦诚跟你讲,以前时维保护你,如今,你老公保护你,在时维和你老公之间,这间公司,也起码出了监护职责。诚然,你很努力,但是你依旧还不明白外面餐风露宿的苦。”
  蓝宁在此刻,真的有些动容,动容之后,是完完全全的无助。
  一时之间,骤然侵袭过来的是,她发现她竟然认为罗大年说的有道理。
  恍然一梦,扪心自问,她在“时间维度”的七年建功立业,但同时,“时间维度”赋予她的,则是一份收纳,一份教养。
  互扶互助的恩情,一瞬间土崩瓦解,受创的不仅仅是自信,还有一份自尊。
  她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水中央,脚下木船的木片,一片一片龟裂,在一直扶持的力量消失以后,她原来害怕遇溺。
  PS:几句题中话:
  对于罗大年,我并不想脸谱化及恶意描摹,每间企业的老板都有老板自身的苦衷,非资金投资的打工仔所能完全体会。因此罗大年所作的一些决定,可以说完全站立在企业发展之上,作为老板,他的决定不可以说是错误的。当然,对于理想化的蓝宁,他会逐渐变得残忍了。
  毕竟,老板看待员工,也是看员工带来的收益,从来飞鸟尽人弓藏,员工的理想和价值完完全全建立在企业利润价值之上,除此以外,理想对于企业来说,不值一提。

  十四
  蓝宁从罗大年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好像刚自考场下场,成绩还未必理想,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惶恐。
  刚才对答的一句句,言犹在耳,往复回想,更觉惊心。
  原来撕破脸讲出来的话,会这么的有杀伤力,也这么锐利,不留情面扯破一切。
  她无力地伏在办公桌前,发觉眼前氤氲出雾气来。
  女人天生是水造,果真不错。
  她在很多年以前,坚定地不许自己哭泣,因为她知道,她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她曾自信满满地对时维讲:“带着笑容过每一天,因为我们都会死很多很多年。世界上还是有永恒的,所以我们要抓住瞬间的快乐去坚持。”
  时维摩挲她的长发,他的手指这么温暖,他的言语也温暖:“蓝宁,对你可真没办法。”
  那时,她可以用笑容陪伴他渡过短暂的每一天。
  如今,她却想要哭。
  睫毛一搭,真的重起来。蓝宁赶紧抽出餐巾纸,擦拭眼睛。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蓝宁掩饰地低下头。
  那个人讲:“欧式集团下的美莲有一款防水的睫毛膏,挺好用。”
  蓝宁禁不住笑起来,摇着头:“我知道是你去年拉来的生意,为他们写的中文文案——让你的大眼水盈盈。”
  来人正是罗曼,她很正色,目不斜视,讲:“一般绝好的产品,我才会亲自写文案,不但是对我的锻炼,也是对他们进行我的致意。”
  蓝宁不禁抬头,罗曼冲她眨一眨眼睛。她很擅长眼妆,眼睛总能神采飞扬。
  罗曼讲:“自从做了‘美莲’的这只睫毛膏文案,我就一直用它。做我们这行,有一点挺好,我们能知道这产品到底是不是真的好。”
  蓝宁抓起面前的镜子,看到自己的睫毛膏化了一半,只好气馁:“还是你讲的牌子好。”
  罗曼掏出睫毛膏:“快去洗手间试试。”
  蓝宁在洗手间里狠狠洗了一把面,又仔仔细细上了一遍妆,才转出来。
  罗曼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来还睫毛膏,微笑:“你用着也不错。”
  “我今天就去买一支。”
  “我为‘美莲’做了不少广告,他们应该额外支付一笔奖励金给我。”
  没有想到罗曼竟然这么风趣。
  可是,她又说:“罗总把日文杂志社的项目移交给程风了。”
  蓝宁知道这个事件就发生在刚才。
  罗大年如此迅速,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
  这是一个真正的分水岭了,因此他不再隐藏,不再犹豫。
  蓝宁只剩难堪。
  然,罗曼为什么要同她讲这些?
  蓝宁不动声色,观察罗曼,至少她表面上是真诚的,关切的,至少表面是没有丝毫坏心的。
  这个结论一下来,蓝宁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原来她对关于罗大年的一切,已经如此戒备,如此审慎,连带波及他的血缘亲属。
  但,罗曼是罗大年的血缘亲属,确是事实。
  罗曼笑着讲:“马上要下班了,今天晚上要放‘美莲’的广告,请捧我文案的场。”
  蓝宁被逼的只好笑:“当然的。”
  也终于是笑出来了。
  这一点,足以感谢罗曼。
  但是,这一天毕竟是她七年来,首次用这样重千斤的心情走出写字楼。
  出门一拐弯,便是本城著名的林荫街。
  这里的法国梧桐都有近百年历史,枝繁叶茂,枝桠匝地,一到蓬勃生长季节,就必须由园艺工人修剪长出界的树杆。
  千千万不能长出界,出了界,你就要离开本体。
  现在已是入夏的时节,有树杆正要长出界,过得几天,便有环卫工人拿着大剪刀过来修剪了。
  蓝宁记得她挽着时维的胳膊,走过这条林荫街,看着环卫工人趴在高高的树干上,做这项劳作。
  蓝宁对时维说:“为了方便在这条有名的谈朋友荡马路的马路上荡马路,你瞧那边大楼里当办公室好不好?”
  其实这里离蓝宁母校很近,离时维的宿舍也很近。
  时维总是答应她的。
  时维从没有不答应过她什么。
  他答应当她的男朋友,答应她开了这间公司,答应她把公司的地址选在这里方便他们荡马路,答应她加入了公司。
  他还答应她,带她去坝上草原骑了马吃了烤肉,答应她带她在这条林荫街走来走去谈朋友。
  他答应了她太多,几乎不让她失望。
  蓝宁想起来,也在这条林荫街上,她问时维:“时老师,请严肃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叫蓝宁的痴头怪脑的小姑娘?”
  时维其实很幽默,他答:“小姑娘确实痴头怪脑,用你们上海话来说,让人吃不消。”
  蓝宁彼时就是小姑娘,心里乐滋在兹,一瞬就当天荒地老。
  如果是那样,时间不流逝,那该有多好?
  只是想着,时间都会悄悄溜走,提醒她,这条路到了尽头,前面是地铁站,往下一钻,又是下班高峰人流,拥挤得她不得不忘记自己的乐滋在兹。
  蓝宁醒过神,跟着大流,涌入地铁,有乘客的手机响起来,音乐是一首老歌,老歌是这样唱:“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连老歌也不会,因为乘客已经接起来,对那头讲话,讲的是去何处吃饭。
  最后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便是很短的人生。
  蓝宁忽然愤懑,她转一个头,钻出了嚣攘的地铁站,从另一个口子出来,便是一座老石库门改建的创意园区。
  这里改建不久,人气还不甚旺。正适合蓝宁往里踱步,她往里转了一圈,又转出来,突然就意外地看见了熟人。
  有一间两层高的小石库门前有一男一女在低声争执。
  女的讲:“首期三个月,我是没有问题的,你也请通融。”
  男的讲:“上次你儿子不是说了,房子你肯定要租的,房租也是没有问题的,不足以一年的定金拿不出来吧。我们这样的市口,这样的管理公司,制度都很严格的。要么,你问你儿子要?”
  女的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讲:“是我开店,又不是我儿子开店,性质两样的好不好?”
  男的讲:“哎呀,太太,你别为难我了,你们这样的条件还计较什么三个月一年啊?”
  女的忽然就面红耳赤,这样吃了排头,不是不尴尬的,同她一身的光鲜简直不成正比。
  何故如此狼狈?
  蓝宁看过去,王凤是从不曾低声下气,甚或委曲求全。她对对面的男人是放低了身段的。
  王凤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讲:“六个月定金,怎么样?”
  对面的男人还是犹豫,王凤瞅住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祈望,看得蓝宁心内恻动,差一点就要往前一步,出手帮助。
  但是不能够的。
  在这样场面上的王凤,若要知道被蓝宁碰巧看一个全去,不知是如何的不知自处。
  蓝宁在这一刻格外能体会婆婆将会有的感觉,故此,她选择往后退了一步,退到阴影里,完全不让他们看见。
  回到家里头,张爱萍早做好了晚饭,待蓝宁回来便做一个交接工作,下班走了。
  这位小保姆料理的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合理,口味过关,也是认真勤力工作的人,自她来后,家中家务闲事还是打理得令人放心的。
  蓝宁很满意,给她结算工资的时候多塞了两张票子。
  没有想到张爱萍惊惊慌慌的,竟然不肯要,连讲:“怎么可以多收额外的?”
  蓝宁说:“就当给你的加班费。”
  “但是我没有加过班啊?”
  这么老实。蓝宁更加不肯收回给出的奖励。
  所有工作有付出的,都该得到回报。这是她所想的。
  关止回来了稍晚了些,自动报备是去换车了。
  蓝宁倒是没想到问他换了什么车,只问:“你妈妈租铺子有困难?”
  关止一愣,一时没答。
  蓝宁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竟然有些怕自己这样发问会不会唐突,便期期艾艾也问不下去。
  但关止到底是自己答了。
  “大约她的积蓄不够。”
  蓝宁露出诧异表情,被关止刮了一下鼻子。
  “我爸并不赞成妈妈的三产。”
  蓝宁马上气愤:“凭什么?”
  “或许认为妈妈不能胜任,就不比去冒亏本风险。”
  “这算是关心?”
  关止耸肩不答。
  蓝宁对她的这对公婆,印象真的并不明亮。
  王凤且别提她,关庆国更是模糊得如同路人。
  她甚少去关家的小洋楼,一个月都不到一次,遇到关庆国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关庆国也会同王凤一起到小夫妇家做客,这位公公是真的来做客,礼貌疏离得过了分。他对蓝宁固然无甚话好多说,点头客气账本而已,对儿子难免装模作样教训两句,也没到点子上,蓝宁一看关止的意思,就知道他定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因而,她也根本想不透两公婆之间的公案,只待关止来解开。
  关止接着解释:“我妈一直干机关文职,从没搞三产经验,也未必搞的好。爸爸的顾虑,不能说没有道理,情愿她休息在家里。”
  “你妈需要你爸的资助?”
  “那间铺子市口很好,租金自然水涨船高,妈妈虽然有积蓄,但用在进货和布置上就要狠狠花费一笔,在租金上就捉襟见肘了。”
  “其实你妈可以走后门的。”
  关止抱牢蓝宁,撇嘴笑:“现代女性意识独立,可以摈弃一切。”
  一句话就讲到蓝宁心底里。
  蓝宁想要挣开他,他的臂膀有力,只好被吃尽豆腐。
  “你妈为啥一时想不开了?”
  关止抚额:“看吧,你也当我妈想不开?事实上,妈妈这一次下定决心要开店,是挺突然的。”
  他戏谑瞧着她,瞧到蓝宁莫名地就发了窘,窘了之后发了急,她抓住关止的手,连珠炮地开始反驳:“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妈妈做一件事情,你家里的人态度会这么消极?因为她的过去,否定她的将来?为什么不能够支持她?”
  关止并不恼,只是说:“蓝宁,我妈妈都是快六十的人了,其实我也想她好好在家当退休祖奶奶。开店是劳心劳力的活儿,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
  蓝宁立刻打断他:“关止,你妈以前没做过,不代表她不能做。她可以选择抛开你们家的福荫,不代表除开这重福荫,选择一条她想去走的路就一定没办法走。”
  关止松开了环住蓝宁的手,摊手讲:“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帮她付了租金。”
  蓝宁想起王凤为难的行止,喃喃:“她未必需要这样的帮助。”又问关止,“你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帮你妈妈?”
  关止马上摇头:“她觉得新鲜,玩一阵就玩一阵,解解闷,兴头过了就行了。”
  蓝宁把关止用力一推,面孔也板牢了,气也急促了:“你们就没把她想做的事情当真!”
  关止奇道:“你生这么大气干嘛?谁又惹你了?”
  蓝宁撇开头,被关止话头一勾,积压至心底的委屈轰然决堤,层层涌上心头。
  这世间,人和人之间,沟通壁障如此深厚,推不开,讲不清,个人存一段心事在心底。
  她一个人跑进厨房间里头,还好张爱萍留着青菜没洗,等蓝宁自己回来现做汤羹用的。
  蓝宁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下来,终于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
  她仍是无法压抑住,在水声之中啜泣,想要把所有污浊气全部倒露出来。
  待她独自在厨房间放肆哭一个够,走出来,发现关止并不在家,不知是何时出的门,不过冰箱门上头多了一张即时贴,写:“我去买西瓜。”
  旁边还画了一只猴子捧着着圆圆大西瓜,活灵活现地淌着汗,还有画外音写:“八戒等我!”
  蓝宁扯下即时贴,哭是不会哭了,笑又不太好,最后掌不住,嘴角一弯,还是笑了出来。
  在冰箱上贴即时贴的生活习惯,还是关止兴起的。
  刚结婚的那个月,他老忘记干他份内的家务,蓝宁耳提面命统统无效,他嬉皮笑脸递来上一本即时贴。现代人需要通过手写纸进行沟通,也算一种别样情趣。
  蓝宁其实性情保守,写出来的即时贴,中规中矩。关止则大不一样,他擅美工,经常会有创意之举。
  念大学的时候,蓝宁从不知道关止美工功夫一流。
  她摁着即时贴上笑得得意忘形的小猴子,曲指成拳,轻轻捶上去。
  既然关止不在,晚饭时刻必然延后,蓝宁索性先将刚才洗菜理出的垃圾倒了。
  才开了门,碰巧楼上邻居家的保姆上楼,手里捧的正正是只西瓜。
  对方同她有几番眼缘,点头打了一个招呼,不过还讲多了几句话。
  “小蓝,替我们谢谢关先生,要不是他出主意让小贩直接来小区里直销,我买这个西瓜就要吃力了。”
  蓝宁没有听懂,不过意思倒也能够明白。
  小区虽然处在闹市周边,但生活配置设施却不够全,尤其时令食品,非得远至一站外的大卖场购得。
  楼上的小保姆才讲好,关止就跟在了后头上来,他领着一名小工,抗了半麻袋足有五六只西瓜进来。进进出出忙好,小工忙了一头汗,还给他递香烟。
  关止推开来,小工不得法,摇摇头,又再三感谢才走。
  蓝宁问他:“你去多管闲事了啊?”
  关止捧起一只西瓜,弹着手指敲了两下,声音清脆卜卜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蓝宁接过他手里的西瓜,用布头揩干净,拿了刀出来,刷刷几下切开。口里讲:“你是可以当楼组长了。”
  关止捞起一块就啃了两口,再讲:“可不,我想竞选业主代表,你觉得怎么样?”
  要同关止比脸皮厚,这个人铁定惨败。她不好搭理的,但她看到关止嘴角留着残渍,顺理成章抽了张餐巾纸出来替他擦了。
  但手被关止握牢。
  他侵近过来。
  关止实在是长相相当好看的男子,蓝宁一直知道。这么近的距离看他,还觉得这一张面孔干干净净,一点点邋遢相都没有。
  他说:“蓝宁,会不会觉得嫁给我还蛮好的?”
  蓝宁叹气,不过实话实讲:“关止,你是蛮好的,真的。”她很认真点头来肯定。
  关止揉她的头发:“这样说说,我还气得过。总归这桩合同不让你吃亏,也总归会比你随便找个男人谈个半年朋友结婚划算。”
  但是蓝宁抬起头,颇带几分疑惑,问关止:“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也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
  “基本上顶不住压力,也只好这样了。”
  关止做出一个无奈状,蓝宁表示怀疑。
  “简单这么漂亮,和她分手是你不合算。”
  “嗯,这点我承认的,不过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怎么办呢?”
  蓝宁握拳,作势要揍到关止身上,关止又做惊讶状:“你不要说你吃醋了,如果我们还在谈朋友,你吃吃醋是增加你猜我猜的情趣。现在都死会了,再吃醋也是吃白醋,又没得配小笼包吃,一点意思都没有,对吧?”
  蓝宁只好展拳便掌,推开他:“去倒你的白醋吧!今晚吃海蜇头。”
  不得不承认,一顿饭吃好之后,蓝宁的心情竟然快慰许多。有心情不逼着关止去洗碗,自己一手一脚把家务干完了。
  关止靠在榻榻米上展着大摞的卷宗阅读。
  蓝宁又收了衣服,坐在关止身边叠衣服,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机。电视机里头播了新的睫毛膏广告,配音演员用磁性嗓音把广告词讲的很动听。
  她没忘记,这是罗曼的创意杰作。
  她们偶做提案,也有杰作,也算全面发展,或者确实有全面发展的实力。
  蓝宁瞅了瞅关止手里的文件。
  他拿的是英文的融资资料,于是蓝宁便说:“来做一个我问你答的游戏。”
  关止放下资料,伸个懒腰,示意游戏开始。
  蓝宁问:“‘景阳春’什么时候接触风投的?”
  “风暴之前。”
  “你的意见?”
  “不关我的事。”
  “为什么?”
  “我又不是‘景阳春’的员工。”
  “但是老梅很积极。”
  “他一向想做大做强。”
  “老梅的工厂和牧场,你都参与过吧?”
  “唔。”
  “按你的经验,我建议老梅的代工业务能不能做大?”
  “你出了一个好点子,看到一个好市场。”
  “但是老梅没心思做?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会给我一两笔单子,让我完成任务。但是前提是他得算好他需要付出多少精力,还得将这件人情债压到他的当务之急后头。”
  蓝宁说的全部没有错,因此关止给出的是一个“确实”的手势。
  他眼前的蓝宁,说话的时候很专注,也很直接,言辞之间把自己的位置也摆在了一个正确的方向,也将合作对象的立场考虑了个透彻。
  这样尤其难得。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冒进的,甚至带了点不客观。
  蓝宁犹自出神想了一会儿,而后便用商量的口吻讲:“我想过了,有没有这个可能,让老梅重视我的意见?这是实打实的做业务,也许会很辛苦,不过,按照我们前期的调研结果,市场有这个需要,因为太多人没做过老梅完成的事情了,所以一定会有成绩,这才是做完标准化之后应得的东西。”
  关止笑着叹气,只好无奈地讲:“你呀——”
  一叹便露了馅,让蓝宁琢磨出门道,问:“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想法?”
  关止但笑不语。
  蓝宁发问:“为什么你自己不同老梅说?”
  关止答:“我说过,我不是‘景阳春’的员工,这不是义务,也不是责任。我管不了。”
  蓝宁又说:“但是他的那套标准化,你出力不少。”
  关止坐直了身子,侧首望牢蓝宁,有几分慎重,不过还是说了出口:“其实那全赖时维,大概你还不知道,他的厨师团队以前和外公时维他们一起做过课题研究。”
  讲完以后,他还是望牢蓝宁。蓝宁听的很仔细,眼里不是没有流露出感慨神色。
  关止也在心底感慨,于是便不想再讲这个话题,他问蓝宁:“你预备用什么身份同他谈?你们公司的销售经理?”
  蓝宁扬一扬下巴:“我也是他的朋友是不是?我可以给出一个朋友立场的建议。我只代表我——蓝宁。”
  关止往后一仰,眼里有异样神采流动。
  “那么老梅是要请你吃饭了。”
  “不,我请他吃饭。”
  关止望住蓝宁,蓝宁也望住关止。
  他的眼波清澈,看出了她的神色坚定。
  窗外,月亮初初上,光华溅人,世间一切都磊落。
  蓝宁恳求关止:“你同我一起约他吃饭,好不好?”
  这真的是商量恳求的口吻,蓝宁脸上还带一丝期待。
  她真正求人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一种格外慎重的真诚。关止在很多年前领略过,也在去年重新见到过。
  那时是他向她求婚,她听了他的理由,把手伸到他的手里,讲:“那么以后就要多多照顾了?”
  关止那时想,还好,她并非无动于衷,对他的诚意求婚也充满感动,而答允之时,有慎重的真诚。
  现在的她,同样如是,不知缘何,不藏这份真,不是上一回同他商议“景阳春”项目时那样公事公办,业务洽谈的态度。
  于是他便讲:“老婆大人安排的任务,我当然要做的。”
  蓝宁笑起来,月光下头的这个男人,不但长得好看,而且也很会让她心里爽快。她真正觉得,有他在身边有商有量,胜过一个人单枪匹马闯龙潭。
  关止答应了,就立时去拨了电话,把梅绍望约了出来,间中问蓝宁:“请他吃什么?”
  蓝宁抿嘴一笑:“去‘茶座’。”
  关止露一个诧异之色。
  茶座乃本城算有点名气的连锁中餐馆,广告做了老多,做得小白领们耳熟能详。关止也光临过,光临结果不甚理想,在专栏里没有指名地小批了一下,云:“小资水准的用餐环境,快餐水准的食品口味,比必胜客高一个水准的人均消费,招牌菜却是红豆冰沙。”
  他自己请客,有千千万的选择,但绝对不会选择茶座。所以他对蓝宁讲:“还不如去要请老梅代加工的川菜馆。”
  蓝宁笑得很有含义:“不,绝不。”
  那么关止只好照办,那头梅绍望听了也嚷嚷:“还不如来我餐厅。”
  不过他讲不过关止,只好同意。
  关止顺利完成任务,转头问蓝宁:“有什么奖励?”
  蓝宁站起来跑到衣帽间,打开壁橱,拿出自己的包,翻了一阵翻出皮夹子,又回到关止身边。她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递给关止。
  关止先自一愣,而后不客气地推掉她的银行卡:“我那时候没睡醒开玩笑呢!要是我真去琢磨你的一亩三分田来给我买车,你妈不得先撕了我?”
  蓝宁白他一眼,讲:“你的车哪用的着我插手?人厂里能不给你优惠吗?如果你要帮你妈出租金,算我出一半吧!算起来,我从没买过东西孝敬过她。当然,我知道你原来根本不需要我插手。”
  关止又是一愣,再讲:“八戒,没想到你智商真是优良啊!”
  之后必然又是被蓝宁掐手臂和大腿。
  这一晚,蓝宁并没有睡好,她回到自己房间以后,一直坐在写字台前写计划书。
  再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长长嘘了一口气。
  要做完它,并没有想象中这么容易,因为她所要补充的,是实实在在能够说服“景阳春”现阶段改变一下经营战略,而并非仅仅是几个月前为了拉一票生意做的短线计划。
  这得费脑力,查资料,细思量,观局势。
  窗外的月亮又被乌云遮蔽,也许黄梅雨季的接近让天气变得阴晴不定,总令人无法琢磨。
  但蓝宁从没如同此刻这般清醒。
  进入职场之后,她从不哭泣。如今一通哭泣,伤心过后,恍觉今后还有选择需要做。
  她想好了,就此犹豫,不是办法,三岔道口,不能够掩耳盗铃。
  这便是生活,生活迫人前进。
  连王凤都立志不移不屈,抛开身家搏了一次。
  她又有何怕?何不真正抛开“时间维度”?
  当这个想法在脑海中萌生的时候,是惊吓到蓝宁的。
  当婴儿被剪断脐带,也许潜意识中,均有如此的惊吓。往后离开母体,独立看世界,自给自足,不必依靠母体养分。
  离开以后,是否能够自给自足?
  但大夫往往都要狠拍两下小屁股,婴儿大哭了,便是痛过之后的清醒,成功踏出这第一步。
  蓝宁想,她得证明这第一声哭声响亮,结束在母体中蜷缩的生涯。
  往后再如何,便是她的人生,经风历雪,自承结果。
  于是便有决定。
  蓝宁伸一个懒腰,推开笔记本电脑。橘黄的小灯射出温柔光线,仿佛多年以前时维宿舍那一盏。
  她对着小橘灯喃喃:“时老师,我是要毕业了。”
  翌日,蓝宁抖擞了精神,还是画了精致妆容上班。
  她一进办公室便用电话将程风招来,把手头有关文物展的资料一一交代齐全。
  程风眼里有疑惑,但毕竟没有讲出口,只是把工作交接得很仔细。
  这也算一重尊重。
  程风走后,蓝宁去茶水间倒茶,遇到罗曼,由衷夸赞:“广告里用这句广告词效果很好。”
  但罗曼面色不好,似乎是熬了夜,双眼通红。她点点头,算作感谢蓝宁的赞扬。
  蓝宁不禁关心问道:“怎么了?”
  罗曼只讲:“昨晚陪夜了,我妈妈住院。”说完便也不多说。
  蓝宁也不方便多问,一路径自回到自己的格子间。路过方珉珉座位旁时,见她同程风正在做展台平面图。
  这是为文物展提案准备的。
  蓝宁对方珉珉讲:“我来调用前期给‘景阳春’的项目做的市场调研和策划初稿。”
  方珉珉讲:“等一等好不好?我争取下班前找给你。”
  还是客气的口吻,但是服务的时间挪后了。蓝宁并没有当场侧目,方珉珉根据公司需求分清楚了轻重缓急,她能理解。
  虽有一口气缓缓缓缓堵上来,她还是勒令自己咽下去。
  员工应当为了公司在八小时内鞠躬尽瘁。
  蓝宁认为这不应该算是错。
  所以,她也不能有错。因此,这最后的一宗项目,她想要全力以赴,争取到位。
  最后方珉珉是在下班前十五分钟才遣助理递来资料,蓝宁快速浏览一遍,关止的电话已经催上来了。
  他开了新车过来,这是蓝宁昨天忽略未去注意的,不由也新鲜。她绕着蹭亮的新车走了两圈,看出了门道,啧啧轻叹:“你真行啊你!把服务奥运会的车都给开出来了。”
  关止的新车蓝宁有几分眼熟,正是在奥运会上进进出出接送运动员的赞助车,该赞助商当时只赞助这一款车,对外宣布是用了国内自主研发的最新的动力技术,完完全全的经济型,且目前并不急着上市,把眼球聚焦效应用了一个足。
  后来金融风暴席卷汽车业,蓝宁还同罗大年讲,那款车宣传得时,没撞上风口,对外发布的价格也不贵,市场预热的期待值足以抵消金融风暴带来的负面影响。
  前两个月的车展上,这辆车才又亮相,该企业发言人自信满满宣布今秋上市,其高性价比在经济低迷时顿时撩拨起消费者的满心购买欲。
  其实蓝宁挺想知道到底是谁给这车做的营销方案。
  关止下了车,给她开了车门,还弹了一记车顶盖:“5000转96千瓦,比欧版的多出6千瓦,还有220牛米的最大扭矩,这高效率的涡轮增压和缸内直喷技术真不是盖的。这些可是真正的国内技术。”
  蓝宁摆手:“我可听不懂专业的。可是——”她歪头望牢关止,她可没忘记他几个月前便提过这车,这让她心底一片笃定,“你和这车什么渊源?”
  关止笑嘻嘻实话答了:“米饭班主的渊源。”
  蓝宁心中一触:“以前你的小QQ也是这样得来的?”
  关止塞她进车里:“这便是我们这行的荣耀。”
  蓝宁点头:“甚好甚好,改天你去找宝马奔驰法拉利做生意吧!”
  关止答:“周公子说,国内的贵族都开雪佛兰。”
  蓝宁笑得前俯后仰。
  不过新车果真不赖,又稳又静,比关止先前的车,绝对属于鸟枪换炮。
  也真难为他把一辆小破车开了这许多年。蓝宁想。
  他们抵达茶座时,梅绍望已经到了,找了靠窗的位置坐好,正喝茶。
  他对关止夫妇讲:“你们俩就请我吃这个啊?”
  蓝宁笑着问:“你吃不吃冰沙?”不待梅绍望答,便先行叫了一客。
  梅绍望对住蓝宁抱拳:“你那方案我仔细看了,真是不错,我已嘱我们工厂的厂长亲组一个小组来同你联络。”
  蓝宁先同关止相视一笑。蓝宁讲:“行,你看着办,如果觉得方案不妥,别给关止面子。”
  梅绍望笑开来:“这不是损我没给老朋友面子嘛!”
  关止嗤道:“你给我少来。”
  冰沙送上来,老大一座,梅绍望见了就皱眉头,他是不爱吃甜品冰品的老男人,见着就过敏,讲:“平日中午花一两个小时见个客户我才会选这儿,一杯茶吃下来也花不了几钱,就贪他们家的环境好。”
  服务生将菜单递过来,梅绍望是这行的老行家,蓝宁又是做东请客的,于情于理都让着他先拿过去看。他看老半天,一个菜都点不出来,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里点菜有技术难度,明明喝茶的,满眼都是套餐。”讲完之后,不知何故,又补充了一句,“就这样的还拉了风投进来,今年连开二十家,钞票多的什么似地,都跟四大国行做起了广告。”
  蓝宁一个人慢条斯理吃起了冰沙。
  她吃起甜品来,总摆出一副享受姿态,舀一勺,抿一口,冰沙太冰,又被冰得眯了眼。
  好像一只享独食的猫咪。
  关止坐在她身边,就侧头这样看着她,自己的馋痨隐不住,也上来了,捞过她的勺子,也蹭过去尝了两口。
  蓝宁便把冰沙推到关止面前,她就手抽过梅绍望手里的菜单,讲:“那么就套餐吧?”
  梅绍望表示随意,不过他到底精明,把蓝宁的行止又观一遍,又瞅一眼关止,先自按兵不动。
  蓝宁把双手一握,放在台面上头,用一个诚恳真的表情,对梅绍望讲:“虽然他们拿了国外的风投,可是挺不巧的,这回金融风暴,那间投资机构虽然苦苦支撑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但最后还是中招,上个礼拜已经撤资了。”
  梅绍望一愣,他是不知道有这样的小道新闻,不由别转头又看关止一眼,关止只管与眼前的冰沙做斗争。
  梅绍望便遗憾地讲:“真是不巧,他们可连开了二十家餐厅,今年成本压力够大的。”
  蓝宁用力点点头。
  她点的套餐适时地被端了上来,盛器很特别精致,同餐厅的装潢相得益彰,几样菜色也简单,不过是蟹黄豆腐煲、碳烤猪颈肉,配的点心是叉烧蛋塔,还特别赠送了一个菌姑锅。
  梅绍望吃东西讲究,喝了清茶,漱清了口,才舀了一勺蟹黄豆腐,吃一口就皱眉:“还是淡而无味,可没他们总店的味道好。”
  蓝宁微笑:“那当然,他们总店的厨师长比较资深,其他门店缺乏专业人士坐镇。”
  梅绍望的心底不禁有些得意,眉头一样,落到蓝宁眼里。
  她还附加一句:“他们没有加工厂,就是一个小型的中央厨房做原料初加工。风投一进来,他们被迫把钱花在迅速开店和打广告上,力求快速赢利。供应链反而跟不上,菜式的质量就受到影响了。而且如今资金一断,更加不可能完善供应链上的环节。”她不待梅绍望完全消化,再讲:“其实他们在找代加工的合作伙伴,解决眼前这个棘手问题。
  梅绍望把蓝宁的话在肚子里消化了一个很短的时间,别有意味地看了关止一眼。关止已经把眼前的冰沙解决,续而又拿起了筷子,开始解决肉燥饭。
  他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态度。
  梅绍望便对蓝宁讲:“他们找合作伙伴多久了?”
  “不长,不过挺难的,他们在江浙沪地区有近百家餐厅,所以也不难理解他们自己的中央厨房为什么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了。做工厂化是要花时间和精力的,不是人人都像老梅你肯花这么长的时间。”
  梅绍望大笑起来:“弟妹,你这个高帽子戴的我舒服得不着三五六了。”
  蓝宁拿餐巾纸擦了一擦嘴,站起来,说:“我先去洗手间。”
  她走了以后,梅绍望瞪牢她的背影看了半天,才对关止说:“要命,这小丫头什么时候满师了?”
  关止吃完口里的猪颈肉,讲:“我还是那句话,你觉得有的做就做,没兴趣做就不做。”
  梅绍望对关止正色:“你小子这些年还是把自己当我公司的编外,‘茶座’的风投撤资的事情怎么早不告诉我?”
  关止摇头:“坊间传闻多,而且我并不认为他们撤资对你有什么影响。毕竟‘麦达利’和他们的投资方不一样,‘景阳春’和‘茶座’不一样。你是经营决策者,经营方面比我要专家不是?”
  梅绍望听得只恨恨道:“你们夫妻,一个赛一个的牙尖嘴利,希望你们的孩子以后不要太会说话。”
  关止皮笑肉不笑:“那你一定失望,以后我儿子一定聪明伶俐到可以拿国际辩论赛冠军。”
  蓝宁再回来的时候,对他们俩说道:“我又点了几块蛋糕,你们一定没吃饱吧?这里蛋糕不是他们自己做的,从‘黑森林’进的货,所以挺好吃。”她看一眼梅绍望没吃完的豆腐煲,“一定比豆腐煲好吃。”
  梅绍望只得哭笑不得。

  十五
  自“茶座”用餐完毕,出来之后,关止夫妇同梅绍望在门口道别,他颇为慎重地对蓝宁讲:“你提的意见,我会好好考虑。”
  蓝宁不掩喜悦之色,并且由衷地表现出来。
  梅绍望却又问:“不过公对公,如果我有兴趣,是同你的合作,还是同关止的合作,还是同你公司的合作。”
  关止无奈,马上撇清:“这事情同我是浑身不搭界的好不?”
  蓝宁不自禁地望一眼关止,关止也正笑着看她。
  蓝宁对牢梅绍望讲:“是和‘时间维度’的合作。”
  梅绍望讲:“如果这一次我想要做,这个摊子会比较大。”
  蓝宁说:“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公司的专业能力,前期我们公司已经投入人力进行市场调研,所以我今天才有这个底气讲出这一番理论来。‘时间维度’开了七八年,积累的资源还是很广的,对数据的分析也有一套。”她转头又望一眼关止,关止正听着他们两人说话,且并没有插口的打算,她转过来,讲:“‘时间维度’的数据库和调研分析模块,是在时维手上建起来的,罗总在这块工作上也花了相当大的功夫。”
  梅绍望伸出手来,同蓝宁相握。
  “我会好好考虑的。”
  而后重重拍了一拍关止的肩膀。
  梅绍望走后,蓝宁嘘了口气,浑身有虚脱的软弱感。
  关止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心都是汗。
  关止笑:“这么紧张?”
  蓝宁也笑:“从没这么紧张。”她活泼起来,扮一个鬼脸,“高考都没这么紧张。”
  关止捏了捏她的脖子:“那是熟人生意难做。”他建议,“去逛逛?”
  他们的车停在毗邻此地的一家宾馆内地下车库,这一整条路都是林荫道。在这里逛街,是要来回走两遍的。
  这需要闲情和逸致,蓝宁恰好两者皆有,于是爽快答应。
  她便与关止手拖手,走到树荫下。
  蓝宁才恍觉,这一条路也是本城闻名的恋人约会必选的林荫道,他们往前走两步,便已见有年轻的小情人热情拥抱。
  火热太阳正要西下,阳光从树枝缝隙间溜出来,是调皮的,也是光明的,还带着偷偷摸摸的愉悦。如同小恋人们的恋情,能够感染许多人。
  关止伸手一揽,扣牢了蓝宁的腰,同她亲亲密密,也是一对情侣。
  他还叹:“我都多少年没做这么浪漫又浪费时间的事了。”
  本来良辰美景,人文气息,都是让蓝宁陶醉的原因,甚至刚才看到那对拥抱的小情侣让她生了些些的情动。但却被关止顽话一泼,多少恨他煞风景。
  念及此,她诧异。
  她竟然会对关止的破坏风情暗中气恼。
  这情绪太陌生了,于是蓝宁决定要撇开,把念头转移。
  她问关止:“为什么你不向老梅提这样的建议?”
  关止答:“我可没想到你的好点子。”
  蓝宁给他一个不相信的眼神。
  “你和他合作这么多年。”
  “你也说了,是合作。义务和责任,一纸合同上不过是银货两讫。”他突然对蓝宁说,“谈归谈,做归做,尽力而为,懂吗?”
  蓝宁的心,猛跳了两下,顿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关止想要表达什么?但她还来不及细想,关止又说:“我们不能陪客户一路走下去,能同行一段已经是缘分。”
  蓝宁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和老梅合作的?”
  这是蓝宁头一回问关止的私事,她对他的私人工作,从不介入,更不询问,因此根本就不了解。
  故而,当这一句话问出口,蓝宁发现,她根本就是对关止的过去一无所知。所以,她也便格外期待关止的解答。
  关止果然是答了,还挺详细。
  “当年哪,老梅关了快餐店,他的老领导建议重新开个中餐馆,我跟着后头混呗!”
  “怎么想到开这样的高档商务餐厅?那时候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会儿金融风暴刚过去吧?环境不大好。”
  “风暴都过去了,春暖花开还远的了吗?”
  “老梅倒也实在,一手抓经营一手做标准,这些年都没懈怠。”
  “那是,他就这点让人服。”
  “那人家想要拉个风投你也不支持支持?”
  “他要是事事都需要我来支持,他还做个什么劲啊?我们都是陪衬,他才是主角。”
  蓝宁翘起嘴唇,笑吟吟对关止说:“这么说来,你当年帮老梅做了市场调研,一定对老梅讲,金融风暴虽然很危险,但是国内商务消费环境依然会变好。老梅的牧场和工厂一定和你脱不了关系,不然他怎么会巴巴地抓着你去张家口?还有呢——”
  关止转过身,抱搂住她,笑道:“小妞,你要当金田一哪?”
  蓝宁干脆就把手环住他的腰:“你对我的建议有什么意见?我是认真问你的,你了解‘景阳春’。”
  她顶顶真地看着关止,看得关止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老梅对风投有兴趣,我能理解。风投进来之后,‘景阳春’是发展的更好还是更坏,我不能预估,因为我不是诸葛亮。不过你的建议有一定操作性,他们有基础,外部也有市场需求,更有做大的空间。这一行里,还真没几个像老梅这样稳扎稳打做工厂的,所以一时半会儿别人也做不来,只要做不来,他们就会需要‘景阳春’。”
  蓝宁听得直点头,抬头就对着关止的下巴亲了一口:“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她亲完之后,已经退不开了。
  关止的手从她的腰滑到她的臀,这么一使劲,两个人就像情侣钥匙扣,牢牢黏合。
  夕阳很烈,蓝宁脸很热。
  可,身体更热。
  生命的涌动,是脉脉的,温情之下,暗藏汹涌。
  她本来是不知道的,可是贴紧了他的身体,就晓得了。
  蓝宁很有一点难为情,左顾右看,被他们甩在后头的情侣依旧黏合在一起,躲在树荫底下卿卿我我。
  如此光明正大表现恋情。
  有老外骑着脚踏车飞驰而过,为两对连体婴一样的恋人打口哨。
  而关止摁着她的腰臀,不让她动。
  滋味很难受,心底热,脸上烫,她斥道:“暴露狂,露阴癖,放手,坍台不坍台?”
  关止勾勾嘴角,就是不肯放手。
  这滋味,既好受又难受,但就是不肯放开不受。
  他同她拌嘴:“是你先亲了我的,亲爱的,公平一点。”
  蓝宁扭了一扭身子。
  这条林荫小道,平日人流不多,不代表不会有人来人往。她已经过了身后小情侣忘我表达亲密的年纪,更加不想免费路演一场爱的抚摸式。虽然关止的手没有乱动,但她的心已乱,方寸间渐要失手。
  枝头绿叶,随风摇曳,一派风流。
  关止的手,没有动,但是心里的激流早已在四肢百骸流转了一遍。他不是没有存风流的想法,全因蓝宁并不推拒。
  他也想转移视线,却发现身后的那一对小情侣互相扶持地退进了宾馆。
  这个发现并不讨好,他会联想万万千。
  于是就在下一刻,关止捉牢蓝宁的手。
  “干嘛?”
  “回家。”
  他想,他们是夫妻,有合法证件,无需难以为情。
  她则什么都想不了,乱掉步伐,跟着他跌跌撞撞进了宾馆的地下车库拿车。
  一路竟然通畅无比。
  只是车内很热,蓝宁觉着热,想要开窗。开了窗,风也是热的风,不如不开窗。
  她就是没办法扭头看一眼关止。
  但是关止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吻。
  湿漉漉的,却是加了柴和火。
  会一路烧,到了家里也不灭。
  关止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把蓝宁推坐到鞋柜上就劈头吻了下来。
  他仍捉住她的手,按到许多年以前她摸过的那个地方。
  蓝宁挣扎着要抽开手,这里同许多年以前不一样了,更有力量,而且热。
  关止的手,却到达更多的地方。他有点手忙脚乱,解不开她的衬衫扣子,眯着眼睛喘着气,说:“ONLY的?那还好。”
  这不过是障碍,关止索性撕开。
  蓝宁只是胡乱地嚷:“不要在这里。”
  关止已经等不及,或者说,他等待太久。
  他在进入的那一刻,蓝宁忽然屏息。
  衬衫破碎地丢在他们身后的地板上,他们连成一体,也在地板之上。
  窗前明月光亮,她能看清楚他的吸吮和抚摸,在她的身体上,每一寸,让她几乎不能自己。
  蓝宁分明听见自己在呻吟和哀求。
  今天并不是周末。这是在混乱之中唯一理智的念头。
  关止在请求:“蓝宁,再打开一些。”
  蓝宁照做了,可是不够,他认为不够,便自己动手,尝试角度,以求更加深入,去那只有她同他才能到达的那一点。
  深入之后,有力地搏动,证明正鼓舞着的生命。
  深入之后,还有些微的疼痛,无可避免。
  蓝宁轻轻抽气。这样的疼痛是可忍耐的,因为会有极大的欢愉取代。
  这一夜,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尝试这种更紧密的角度,磨合,配合,用一致的节奏行进。
  忘记时间,也忘记地点。
  清晨醒来的时候,两人姿态并不甚好地躺在榻榻米上。
  关止翻一个身,一头磕到地板上,再爬上来的时候,蓝宁睡眼惺忪地咕哝:“你可别说是我踹你的。”
  然后她被关止摇得清醒过来,听他在抱怨:“你瞧瞧你的狗爪子干的好事儿。”
  蓝宁揉揉眼睛,正想骂关止两句,却见他颇为委屈地指指自己的脸。
  可好,两道红印子,印痕明确,就在他的眼睛下头。
  “再往上点儿,我眼睛都要被你抓瞎了。”
  蓝宁顶害臊,这抓痕怎么弄出来的,她心知肚明。但口头上是不输的:“我衣服都被你撕破了,你还好意思说?”
  关止一转身,把背对牢她:“我怎么不好意思说?是你惨还是我惨?”
  这下蓝宁真没好意思说了,关止的背上少说也有五六道抓痕,最严重的那一条都破了皮。
  这一看,让蓝宁整个人热腾腾烧起来,转身抓牢榻榻米上的毯子蒙住面孔。面孔必定是红的要滴出血来。
  关止热乎乎的身体靠过来,用手拍拍她的后脑勺,好似拍小狗:“愧疚了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乖,把指甲剪了。”
  但他眼里的她的姿态,实在撩人。哪里是峰哪里是谷,他又知道的清清楚楚。不禁心头就热了,伸出手沿着她的曲线游走,到她的腰肋,触到痒筋。
  蓝宁扭动腰肢:“你放手。”
  她怕痒。
  关止就得了势,双手齐下,蓝宁挣动起来,把毯子都丢落。
  两人在榻榻米上又笑又闹,她想要坐起身,没有想到关止顺手一托她的臀,她待要扶他的背,却被他抓住双手,整个人转一个向坐到了他的怀里。
  两人都低呼,像叠放的汤勺一样叠坐着。
  敏感的地方在颤动,让蓝宁不敢动。
  关止一手抓住她的手,一手抚住她的胸,还同她咬耳朵:“不就一件ONLY的,我赔你十件,让你穿一件扔一件。”
  蓝宁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好像被他握在掌心,不禁气急:“坏蛋,松手。”
  关止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样不错,我比较安全。”
  后来在喘息之中,关止问了一句:“今晚爷爷勒令回家吃饭,你也一起回去吧?”
  蓝宁来不及答,他的节奏太快,她又被他扣住了腰腹,最后只是想,这种姿势,绝对让她弱势。
  这天上班,她破天荒迟到了。
  因为关止一直嚷着背疼,她翻箱倒柜找了一管金霉素眼药膏给他抹了,他还废话老多:“哪里用眼药膏涂背的?”
  被蓝宁狠命拍打了一下:“外公说的,金霉素眼药膏包管百伤,万试万灵。”
  关止不太相信,后来她又翻出了邦迪,在他的背上横七竖八贴了好几条,终于让他闭嘴不再废话。
  到了公司,例行的部门经理会议已经开始,前台小张示意她快快去会议室参加会议。
  蓝宁迟疑了一下,还是进了会议室。
  正在主持会议的罗大年并没有因她的迟到而有些微的停顿,他径自在讲他的话。
  蓝宁坐到最末排。
  在做工作汇报的时候,她将“景阳春”的项目进展简述了一个清楚。
  罗大年听了直点头,问:“需要调研和企划部门配合就提需求。”
  蓝宁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方珉珉,后者正埋头专心做笔记。
  她讲:“那么就要麻烦方经理配合了。”
  方珉珉抬头,没有意外脸上带了诧异。
  她也真是个精乖至极的人物,诧异只刹那,便表态:“没有问题。”
  午饭时候,蓝宁心头悒郁,同严宥然约了翘个班去吃麻辣烫。
  严宥然一贯会有采访任务四处跑,便迁就蓝宁到她公司下头小弄堂里的“串串香”。
  一般自家公司的同事中午不太会来此地光顾,蓝宁坐在一堆学生当中,对严宥然讲。
  严宥然听了蓝宁的牢骚,说:“方某人是正宗打工仔,看老板眉眼做事而已。”
  这蓝宁知道,只是不习惯经年熟识的人,忽然就陌生起来。
  但人事是真的无常。
  蓝宁将陈思对她说过的话也同严宥然分享,随后叹:“多年老同学,我到底是低了陈思一截,竟然不知道她有如此胸襟。”
  严宥然表扬她:“你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错能改。”
  这是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词,蓝宁一听到还是面红。好在严宥然正同她的油豆腐奋战,无暇他顾,一边还邀请蓝宁:“最近海之餐厅和银行的指纹付款联合搞活动,这个月一号打一折,只要用指纹付款结账。我还特地去办了这业务呢,今晚去不去享受一折吃刺身到饱的好事?”
  蓝宁讲道:“这个活动对银行可就太好了,不知道会吸取多少人为了刺身去办指纹付款?不过那一家餐厅实在没必要同银行办这样的活动。他们本来就有名气,顾客群也够固定,总归是花两百多元吃自助的人等。既然肯花两百多元,哪里会在乎一折?不过吸引一群为一折而来尝鲜的。不好不好。”
  严宥然抚住额头:“要命的,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蓝宁哈哈笑起来,说:“不说了不说了,今晚可不巧,我得去关止爷爷家。”
  严宥然点点头:“这个理由我接受,没道理他跟你爸妈好的蜜里调油,你对他家亲戚却陌生的很。”
  正是正解。
  严宥然正正讲到蓝宁的心尖上。要说起关止家的亲戚,她不但不太熟悉,且也仅了解一个大概。
  公公关庆国的两个兄长,各有所长。长房一家都是典型知识分子,不但大伯大婶在科研界任职,连大堂兄关怀大堂姐关琦都在国外念出了生物工程和高分子学的博士,如今在外国大学的研究所当着稳重的科研工作者。二房一家则政商亨通,二伯父二婶婶都在事业机关任职行政要员。二堂兄关冕是蓝宁较熟悉的,他同关止一贯走的近,二堂姐关琳则同关止的姐姐关心一处在英国留学后寻了当地的工作。
  若不是今晨关止一提,又被严宥然当下一点,蓝宁还不曾想过理出这一干人等的来龙去脉。不过因她向来同关家亲戚没有亲密往来,也并不萦怀于心。
  不过对长辈总是要尊敬,这是人情道理。
  她早上提过是不是要买些什么礼品,关止把手一挥,老神在在地讲道:“我请三奶奶订了鹿筋,你到时候做一道松仁鹿筋就能打倒一片了。”
  听得蓝宁只想翻白眼,不过他讲的也对,她是真想不出关家的长辈还缺什么,买什么都不如给老人家做一道家乡菜来的妥帖实惠。
  蓝宁很是认可关止的意见。
  因这一天关止还要协岳平川去见客户,她便只得下班以后自行去关家小洋楼。但蓝宁是对关止三令五申的,要他务必早到。
  关止笑着讲:“又没黑山老妖吃了你?”
  蓝宁没说出来的是,没有关止陪伴,她在关家会万分的不自在。
  公案之一,便是外公和关止奶奶那一段黄昏恋,虽不曾闹的沸沸扬扬,但也够两家人家在好几年间不太愉快。蓝宁同关止走到一起,乃至最后结婚,关家的态度都是淡淡的。因关止从不曾将家人态度放在心头口上,蓝宁也不是着眼无关人等想法的人,故才不去计较。
  如今一起念头,活生生会生出一层冷汗,还是觉得自己坚决少去关家小洋楼是明智之举。
  公案之二,便是她同婆婆和大姑子之间的不融洽。关心一贯是在国外,人不在眼前,就算有不融洽,也隔了十万八千里,遗忘是金。婆婆王凤则是难缠之人。可蓝宁一想起王凤,就多了几分复杂的恻隐之心。也许是那一天看到的一个不同于平日的王凤。
  想法一多了,她就又要开始犹豫。
  等到下午,关止发了短信过来提醒:“别忘记给嘟嘟买玩具。”
  嘟嘟是关冕的小女儿,今年才六岁,大名叫关都。若不是关止提醒,她都要忘记还有这么个小人儿,也就这样一提,她又想起来王凤提过远在国外的关怀,他的妻子近期也怀孕了。
  七七八八,又多了好多亲戚,蓝宁差点想要写一个族谱出来,实乃万分感谢独生子女政策让自己的家庭这么简单扼要。
  恰巧万丽银拨了一个电话给蓝宁,蓝宁絮絮叨叨对母亲说着这烦心事儿,万丽银不客气地讲:“这你就烦了啊?结婚结婚,是两个家庭的组合,也是要考做人工夫的。”
  蓝宁对着母亲撒娇:“那你还和他妈妈意见不一致呢!”
  万丽银得意笑一声:“你们小年轻道行就是浅,你要晓得的,娘家是你的后盾,我要是软了态度,还不让你被他们家欺负了去?我已经做了白脸了,你做个红脸的本事总该有几分吧?软硬兼施是一门学问。而且这是给小关面子,老婆嘛就是要在关键的地方给老公撑腰,你不要看在家里你爸都听我的,要是出去了,你爸该是一家之主的大男人还就得是——”
  实实在在是受教了,蓝宁真的听得连连点头。
  不管怎么说,站在关止的立场,她也得有一个好的表现。
  如此一想,便撇开后顾之忧,且就昂头挺胸,准备赴约。
  赴约的准备也已经做好了的,她特地又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松仁鹿筋的制作方法,当作温故知新,也同三奶奶通了电话,嘱她将鹿筋泡了软了。
  蓝宁是历来不愿意麻烦关家人的人,但这菜式制作复杂,不得不同这位关家老保姆三奶奶打了一声招呼。
  三奶奶一个劲儿说请她放心,结果不好意思的那个是蓝宁。
  第二个准备便是为那位六岁嘟嘟的玩具礼物好好筹划一番,巧在信息部一干同事在办公室内讨论一个半月后要揭幕的一个儿童玩具大赛,他们正准备去做一个市场调研,也是罗大年安排下来的工作。
  蓝宁听信息部的头头在讲:“‘童梦’有新款童车要参赛,不知设计得如何,看来会成为他们明年的主打产品,必定会做一个相当大的渠道推广。”
  原来罗大年对没有拿下“童梦”至今耿耿于怀。
  他原也是个好强的人,而且认真。
  这是极端可取的职业道德,蓝宁一直感佩,如今依然。她想,“时间维度”在罗大年的手中,也必定会有自己的发展轨道。公理婆理,最后发展才是硬道理。
  她将文秀整理的简报拿出来阅读,这一次“力达”事件,罗大年也是出了心力,如今报纸报导此事,端的一个避重就轻,虚虚实实,逐渐就会销声匿迹。
  无他,罗大年自有的一套理论是:“中国人做事情喜欢一窝蜂,事情过去之后,绝少会牢记会讨要账本,而且缺少锲而不舍的精力。克林顿闹一段办公室绯闻,被美国民众穷追猛打,若是放在中国,完全不可能。”
  自是有其真理之处,而且简单直白,从现象到本质,蓝宁认为,罗大年的战略思维都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
  这一次,也许他又审时度势地顺利完成了任务。至少目前,媒体一片风平浪静,这次风波,也许就此平息。
  然而,“力达”承诺的实验会不会继续进行直至证明其原料可以食用?“力达”会不会减少产量?
  蓝宁自知在这问题上,她根本无法想的更深入。
  走到前台打卡下班时,她望着那一行金字,又重重叹口气。
  她想,如果时维能同刘先达讲两句,该有多好?
  但那已经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无能为力。这是不能再想下去了。
  有信息部同事同样下班打卡,同蓝宁道别,蓝宁同他寒暄:“‘童梦’的新产品有什么特别吗?”
  “设计上头很别致新颖,不过他们不肯吐露,真伤脑筋。”
  蓝宁灵机一动,又生个主意。
  她转道去了童梦的一个专卖店,店铺设在卖场当中,有“童梦”专职的销售员坐阵管理。
  当初谢东顺发展卖场渠道,坚持的就是自家的销售员直接进卖场服务,保证“童梦”的优质服务。如今倒是依然未变。
  蓝宁浏览一众花花绿绿童车的时候,销售员正在解决一档客人投诉。
  对方态度比较蛮横,似乎因为新买的童车出现了故障,销售员笑着安抚客人:“我们会派人上门进行质量检验,如果无法维修,我们可谓您更换一辆。给您带来的不便,太不好意思了。”
  一句话便已经非产得体。
  尽管“童梦”的谢东顺这两年热衷投资事业,但本业上头绝对没有放松。十年如一日的不变,此之谓也。她亦有宽慰。
  销售员安抚了那厢投诉的客人,又看到了蓝宁,便过来服务。
  蓝宁问:“六岁的女孩适合用什么样的童车?”
  销售员问:“孩子多高?活泼不活泼?平时爱运动吗?”
  蓝宁顿觉她根本答不上来,呐呐了半天。
  销售员察言观色,笑着建议:“那不如买一辆滑板车,文静调皮的孩子都会爱,而且不一定需要会骑车。我们有一款滑板车是买了迪斯尼的版权,上面做了卡通人物设计,非常漂亮,女孩子一定喜欢。”
  她介绍的果然不错,车子本身就很漂亮,技巧也好掌握。
  销售员说:“这还是这一季的新品,把手有闪灯的功能,晚上开不但可供照明,而且有装饰作用。”
  蓝宁非常满意,她马上决定要下来,销售员还主动问:“您需要我们提供配送吗?如果在环线范围内,我们免费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
  这真是太过周到了,蓝宁喜孜孜地留下了地址,嘱他们在七点之前送达。
  对方用心记录下来。
  总还是有人是认真做这盘生意的。
  抵达关家的小洋楼,蓝宁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外做了一个心理建设,然后敲了门。
  来开门的必然是三奶奶,她见着蓝宁头一句话便是:“关止已经到了呢,现在陪着他爷爷妈妈说话。”
  蓝宁心头石头一落,不由感谢起这三奶奶的玲珑,开头一句就替她压了惊,让她觉得这小洋楼也并不可怕了。
  她跟着三奶奶走至关家的大客厅的时候,还是怔了一怔。
  关山例必是坐在首座的皮质沙发上,关止连同关冕坐在他的下手,旁边的三人沙发上可就热闹了,大婶二婶婆婆,三位女性俱在。
  好像在开家庭大会一样。
  关止朝她招招手,蓝宁走到他的身边,头一个向关山问好,再依次向长辈们招呼下来。关山神色淡然的,长辈架子端得十足地问了两句闲话,而后就是口令似的讲:“你们的生活经过半年的磨合,也差不多了,应该慎重考虑孩子的问题了。”
  关止笑道:“一直考虑着呢!”说完拉蓝宁坐到身边来。
  他的母亲王凤显然不这样想,轻轻“哼”了一声,让蓝宁比较无奈。
  一边关止的大婶就着这话题讲了一句:“是的是的,现在的年轻人想法老多。我们家关怀的爱人年轻时候拼事业不肯生,好容易现在才有了,前几天工作一忙,又动了胎气。我还真是担心,正想请一个假去看看他们两口子。要看他们通知了,我最近心神不宁的。”
  二婶也接着讲:“这事情是要花一点精力,我们家也一阵没办喜事,最近一次还是关止的婚事。既然是奶奶的大寿,那真得花一些功夫。”
  蓝宁才明白他们聊的原来是邵奶奶的生日,但又不明白他们在唱哪出,便拿眼睛看关止,关止正笑着看着他的婶婶们。
  二婶继续讲:“可惜最近市里正要做迎世博文明单位的评选,我老跑基层做动员工作。”她转一个头就对王凤讲,“关止妈妈,关止婚礼策划的不错的,你当初请的是哪一家策划公司?我们请人公司给我们参谋参谋,好过咱们不专业又忙得很的人做出来不上台面。而且你最近也是有空的。”
  接着,所有人都望住了王凤。
  王凤是有点点惊诧的,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样子。尤其是关山还开口了:“二婶说的也有道理,三婶,你觉得如何?”
  她一听,更加面有难色。
  蓝宁本就是个眼神醒目的人,不是没听出半点门道,分明便是一桩他们眼里难做的任务被层层推卸到了王凤头上,她压根就没有办法也没有余地去拒绝。
  而且,对于王凤来说,这桩事情落在了她的头上,她是出乎意料的。
  连带关止,也把眉头轻轻皱了一皱,叫了一声:“爷爷。”
  倒是他身边的关冕笑了,说:“爷爷要给奶奶大办一场还不容易?我们自当奉命。小婶婶,我来做你的军师。”
  王凤也许没有想到开口相帮的是关冕,又是疑惑又带些许的惊喜。
  关止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关冕则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他的母亲则斥道:“又不知道要打什么鬼主意。”
  恰好蓝宁预定的滑板车送货到了,关冕招了楼上房里做功课的女儿下楼来收礼物。小小女孩果真十分欢喜,连说:“小叔叔,你这次买的礼物最合我的心意,好拉风啊!”
  关止抱着侄女亲了一口,说:“你要谢谢小婶婶,这可不是我买的。”
  小关都眼睛一转,看见了蓝宁,甜甜说道:“小婶婶,小叔叔娶到你是他的福气哎!”
  童言童语的,笑坏了一群大人,也让蓝宁多了几分羞涩。
  关止的大婶听到心头,讲:“若是我家关怀得一个嘟嘟这样的小鬼灵精,也是很好很好的。”
  这话连王凤都听住了,拿眼睛看牢蓝宁,蓝宁只得脚下抹油,开溜去了厨房下厨。
  三奶奶果然工夫地道,已经把鹿筋烫好,全等蓝宁来开工。
  关家的厨房十分的大,且还临着花园,窗户一开,鸟语花香伴蝉鸣,在此环境下头开灶做饭,也不会烦闷。
  这是蓝宁头一回发觉关家的好处。
  三奶奶在一旁看了蓝宁劳作手势。她起了油,热锅,下了葱姜爆香,而后倒入鹿筋爆炒,翻锅姿势熟练标准且美妙,还非常犀利,火候看的也好,鹿筋一软,她就加进青椒、洋葱和松仁,勾芡起锅。装盆也漂亮。
  三奶奶啧啧称赞:“关止是个有口福的。”
  蓝宁却是汗颜,实则结婚至今,她没怎么给关止下厨精工细作过,便谦让道:“我们在家里就随便弄弄。”
  三奶奶讲:“关止不挑嘴,这点比他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强,不过他偏爱吃南方菜,其实也不难弄。”
  老人家话头里头是有意思的,棉花里头也藏了针,细细一刺,竟在当时之间,让蓝宁自省起来。
  她擦了手,三奶奶不再让她做菜,指挥家里一个厨子开工,蓝宁又不想回客厅陪着波涛暗涌的关家四位长辈,便转个方向,走出了门,往军区里溜达一圈。
  她小时候从不曾来过这里,这里绿荫森森,高墙严严,总归过于庄严。
  蓝宁记得关止小时候爱来老公房玩儿,实际上老公房的绿化和基建根本比不上这里,这里的篮球场足球场儿童乐园游泳池一应俱全,远处几个孩子在足球场踩单车,空间大,玩的爽,不知多惬意。
  她还看到了小关都,已经滑着闪着彩灯的滑板车了。
  蓝宁便想,真不知道几片光秃秃草坪的老公房对关止有什么吸引力。
  她想着,便向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路过足球场入口的绿荫时,听见有人说话,而且讲话的那一个正是关止。
  “我听说‘童梦投资’又请你代为周旋向银行借贷的事情。”
  “没有错,我们合作相当愉快。”
  “二哥,‘童梦’的本业运作很健康,谢东顺没有放松制造本业,应该值得肯定。”
  “一分劳力一分钱,他是实在商人。”
  “‘童梦’也没有资金问题困扰。”
  “投资公司和制造公司各司其职,职能不一样。关止,你别保守。”
  然后一阵沉默,还是关止先开的口。
  “两年前,谢东顺被控违规贷款。而‘童梦’确实不需要贷款,他去年在胡润百富榜上有名。”
  “嗨,最后还不是没事儿?敲出一辆辆童车赚钱,和利滚利的来钱,确实是不一样的。市场经济,讲究速度。谢东顺个人非常赞赏你的才能,说你是个经营人才,我看他是没看走眼,你还真是个实打实干活的。”
  “二哥,我希望你能够慎重考虑。”
  “得了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都没说。你啊,何必这么老实?”
  “行了,二哥,还是希望你想想,有些事没必要——”
  “好了,我知道了。对了,回头你跟小婶婶说,生日这活儿好办。我有个熟人搞慈善,可以开一个慈善专场,就在奶奶生日那天,请一班政商界朋友捧场,你爸那儿还有电视台的演艺资源。老爷子心心念念不就是要在老太太面前重新亮个好相吗?他也真是个死心眼,你倒是遗传他。”
  “那我代我妈谢谢你。”
  “三个妈妈你推我搡的,就怕这烫手山芋砸下来。还不是怕办不好,在老爷子面前吃力不讨好。要我说,实际点,大家凑份子出钱把事情办了,清爽。闹这种心思,浪费时间不是?这世界只要你肯出钱,就没有办不了的事儿。”
  他们似乎是讲完了,关冕招呼关都回家吃晚饭。
  蓝宁的心头乱糟糟,可还是静静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在他们回头之前,先回了小洋楼。
  PS:
  接下来便是过渡到“童梦”的命运,“童梦”的命运,也是借鉴了某知名企业的案例,特此声明,绝非“好孩子”了,而是另一家,后文会叙述。
  在前面修改的章节中,已经加了关冕和“童梦”谢东顺之间纠葛的线索,便于此后情节发展。
  其实,我们的小关,真是个好孩子啊!
  最后,路过的,拔下毛吧!

  十六
  总的来讲,这天关家的晚饭,蓝宁吃得并不十分气顺。
  关止和关冕的父亲都回来一起用了饭,席间一家人话不多,都是关山在询问个人的情况,小辈们的回答都像在汇报工作。
  难怪气氛老压抑。
  不过关冕能活跃气氛,且,他同关庆国很是亲近,两人好几个话题都说到一处去。反倒关止意外沉默。
  这同前几次来用餐不太一样,关止从来同关冕一样能在一大群家人聚在一处的时候插科打诨,面面俱到。
  关山对蓝宁叮嘱的话并不多,只略略问了她工作的情况,蓝宁斟酌字句答了。
  大婶在旁讲道:“私营企业不太稳定,宁宁考虑过换一个环境吗?”
  蓝宁笑道:“做长的工作,胜在手熟,习惯了什么都好。”
  大婶对王凤笑道:“宁宁和关止倒是志同道合。”
  王凤听得面孔微微的板牢。
  二婶开口讲:“有些大公司都要关止去呢,是不是,关冕?”
  关冕答他的妈妈:“关止是炸子鸡,人人抢着要。”
  关止终于笑了一声:“我还肯德基呢,哪里像你讲的这么吃香。”
  他的爷爷讲:“关止,你一贯放纵也就放纵了,现在成家立业,也要把业立得正一点。耍嘴皮子讨活口不是正经职业。”
  蓝宁抬起眼皮子瞅了关山一眼,老人家态度端严,但不刻板,关止不一定听的进去。
  果真关止就说:“我的爷爷,我又不是相声演员,嘴皮子那么值钱。”
  关冕笑道:“他们这叫咨询顾问。”
  关庆国便接了话茬说儿子:“皮包公司罢了,什么顾问不顾问说的好听。他就听不得家里人劝,到现在都没个正经文凭。”
  这一说王凤便不乐意了:“你这倒关心起他了,当初孩子死活要退学的时候,怎么不拿鸡毛掸子打断他的腿?”
  关庆国瞥眼自己的妻,冷笑一声,并不答。二婶打起圆场:“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家吃饭吃饭。”
  蓝宁扒着饭,心里想,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几乎全部都对关止的职业不认可,连带也对自己的职业有微词。这算做什么道理?
  关止能够坚持己见,确属不容易。
  她想着便看住自己的丈夫,关止也正转头看到她,还有心情眨个眼睛算是抛媚眼调情。
  他的脸皮厚如铜墙铁壁,从来不穿。
  这也是至大的本事。
  饭后关止必然又被王凤扯到一边讲话。
  关山招了蓝宁到跟前来,赞了她几句:“菜做的很好吃,确实是个能干的丫头。你和关止要好好互相扶持,他有荒唐的地方,你要劝着。”
  一直以来,因为外公的关系,蓝宁对丈夫的爷爷存了隔阂的心,不愿意太亲近,也不愿意太了解,且就当一般长辈尊敬着。
  不远不近的态度,才是尊重,也策安全。但,并没有必要亲近。
  他所说的荒唐无非就是席上争论的,蓝宁觉得自己既无立场也无必要由此对关止当一个劝夫的贤妻。所以,她只是唯唯点头。
  老人摆了摆手,让她离去。
  蓝宁转身之时,看到关山眼望着窗外树梢月景,颇有几分凄凉之色,不是不隐隐恻然的。
  老人身后的其他人各自为阵地相互交流。关庆国同关冕父子讲着话,大婶二婶逗着嘟嘟,王凤扯了关止说话。唯独老人没有人在跟前说话。
  她走到王凤同关止身边,王凤一贯没好声气地说:“凡事都要有个克制,不能下手没轻没重。”
  一讲好,蓝宁的脸就红了个透。
  关止脸上的抓痕犹在,自然让当母亲的心疼了。
  蓝宁一害羞,就没好意思多话,又被王凤抓了机会数落几句。
  最后还是关止掏掏耳朵,扯了蓝宁过来,说:“咱们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回家的路上,蓝宁才恍觉自己是一直闷闷不乐的。
  关止开了音乐,放达明的《万岁万岁万万岁》,音乐很奔放,可以教人热烈起来。
  但蓝宁还是不开心地开口了:“你们家个个都歧视我们啊?”
  关止纠正:“是歧视我们的职业。”
  蓝宁撇嘴。
  “九十年代流行点子公司,我爷爷就认为是瞎扯淡骗人钱的皮包公司。”
  蓝宁问:“你当年干嘛死活要退学?”
  “我是发觉发展的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错误,及时纠正。”
  又是说了等于没说。
  蓝宁暂且放着,不提。
  实则这个问题,他们交往的时候,蓝宁也问过,每回都被关止随意糊弄过去。但她是不深究的,并不放在心头。如今自己再问,发现是真的好奇了,还想一问到底。
  但关止不会答的就一定不会答,她也不得法,只好作罢。
  他们回到小区的时候,差不多快十点了,关止一拐弯,预备进地下车库,被蓝宁拽住了胳膊。
  “你出门的时候是不是没关灯?”
  “没啊。”
  两人一起抬头,看到自家的窗户一片光亮。
  关止立马熄了火,同蓝宁一起下车奔上楼。
  打开门以后,两人面面相觑,心下一沉,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小屋惨遭洗劫,抽屉里的物品被胡乱扔在了地板上,衣服器具到处都是。
  关止拿起手机拨了110,蓝宁已经把几个房间看了一遍。家用电器一件没少,但是她同关止的笔记本电脑并PSP、MP3及数码相机都没了,打开的抽屉里,存放的现金也没了,首饰也没了。她再翻,关止的名牌衣服也少了好多件。
  关止咬牙切齿:“靠,这小偷把我吃饭的家什都给捞走了。”又发现自己Comme des Garcons衬衫一件不剩,开始哭笑不得,“我明天穿什么?”
  蓝宁把两人的柜子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确认只有关止的名牌衬衫西服被偷了。
  这是一起手下很留情的入室偷窃,蓝宁同关止相对看一眼,心里都光亮。
  蓝宁开始拨小保姆张爱萍的手机,的确在关机状态中。
  110的民警来了以后,把现场勘查了一遍,又从小区物业处调用监视录像带,结果物业处的保安摊手,门房的监视仪从来是摆设,竟然没启动拍过。
  蓝宁一瞬就恼怒了,比看见自家被窃还气愤:“我每个月按时交物业管理费,你们就是这个工作态度?你们的物业管理制度上头写的清清楚楚,监视器要二十四小时开启,监测小区安全,原来都是形同虚设?”
  民警也认为保安不尽职,严肃地教育了一通。
  关止拍拍蓝宁的肩,要她顺气。
  “你没见闵行的大楼都倒了,我们这里不过物业没开监视器,小意思小意思。”
  蓝宁瞪他一眼:“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民警认真做了现场记录,在民警看来,破案并不困难,不过还须关止一同去派出所做一个笔录。关止让蓝宁先回家睡觉,蓝宁叹气:“家里一塌糊涂,我怎么睡的着?”
  “没事儿,刚才你妈给我电话,两老要过来陪我们一晚。”
  蓝宁心中却是一定,原来发生了突发状况,自己期望身边有亲人陪伴的念头这么强烈。这算不算心理上头并未断奶?
  但她口上埋怨关止:“这么晚了还要他们过来。”
  关止拍拍她:“他们担心你,我让他们一定打个车。”
  两人便分头行动。
  万丽银是例行给关止电话的时候,听说女儿家遭窃,她是琢磨着两个孩子一晚上会因这事情不能好好休息,疲于应付残局,便拖着丈夫一同来了。
  蓝宁其时确有几分手忙脚乱,要把所有杂乱无章的东西归位,光是满地的衣服就让她头大。小偷为了将抽屉橱柜中潜藏的有价物品翻找出来,几乎是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因此她同关止两人所有的衣裤鞋帽,被褥床单全部被丢到地板上。
  当然,一切潜藏好的有价物品也被一扫而空。
  就刚才民警在现场的时候,记录下来的就有她同关止的结婚戒指,她结婚时候长辈们馈赠的首饰,她和关止各自存放在抽屉里的现金,还有两人搁在冰箱上头储蓄罐里互相平摊的生活费。
  万丽银和蓝森抵达的时候,蓝宁正在收拾关止的房间,颓丧地坐在地板上一件一件叠衣服。
  万丽银问:“被偷了多少?”
  蓝宁闷闷答一句:“结婚戒指都没了。”又低声说,“蛮好戴在手上。”
  蓝森安慰:“人没事就好,我们一听小关说家里被偷了,担心得要死。”
  但蓝宁不这么想。
  她想她从来没在乎过结婚戒指,但是突然发现结婚戒指被偷了,心情居然沮丧到了极点。在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片凌乱的家里收拾残局的时候,这种沮丧又被无限放大。
  万丽银指挥蓝森帮女儿一同收拾,看蓝宁还是悒郁不乐,便说:“戒指没了再买一对,你们当初也是人家送的。”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
  当初关止向她求婚成功,问她要买什么戒指,蓝宁选的是某洋牌子旗下的三金戒指,用了黄金、白金、玫瑰金的指环相绕,但并不镶钻。款式复杂,但并不花哨,且绝对吸引。
  觉得不妥的倒是王凤,说:“结婚戒指不镶钻,小丫头真想的出来。”
  关止却写了一篇专栏,说:“爱情,不计付出、终身守护;友谊,一生分享、患难与共;忠诚,风雨兼程、执着追索。戒指的故事足够惊艳全球,何况设计更加锦上添花。这就是产品的附加价值,有时候附加价值也许远远超过实际价值,也就值得我们超值付出成本。”
  一时间算给别人做了软性广告,新人对此款戒指在那段时间,趋之若鹜,又丝毫不损洋牌子高贵形象。对方公司的高层大乐,便送了这份结婚厚礼。
  蓝宁瞠目,关止要得到什么,简直手到擒来,别人还觉得是欠了他人情。
  但在婚后,两人大约都觉着手指上多戴一枚戒指,不方便之处多多,不约而同地便都没戴。
  此时想戴也没的戴了,这一重遗憾,是重而又重的。
  万丽银讲道:“得了得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到底是父母手脚麻利,一时半刻便把东西收拾好了。等关止到家,蓝森都做好了白木耳糖水给女儿女婿当夜宵。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糖水。
  客厅里就开了一盏晕黄小灯,关止和蓝森讲着近来的时事,观点总能相同。
  不快似乎是淡了。
  蓝宁洗碗时,万丽银打了下手,一边讲道:“小关话头话尾总能讨你爸开心。”
  蓝宁从玻璃窗户上可以看到父亲和关止私语情形的倒影,这是一对甚为谈的来的翁婿。
  “宁宁,这一年来,小关说的,都做到了。女人哪,一辈子不就找个可心的男人一起过日子?要求可以变的,因为人心会变。”
  母亲话内有深意,蓝宁不是不明白。
  夜里她在床上辗转。
  今夜她同母亲睡在关止房里,关止同父亲睡在她的房里,翁婿俩刚才说了一阵还意犹未尽,想要秉烛夜谈。
  万丽银收拾得累了,一沾床就着,唯留蓝宁侧着身子,瞪视窗外。
  她重新同关止谈恋爱,是一个极其平淡的开始。
  在那之前,年复一年,她原本激越的青春在流逝,要面对的是一个很长,又绝对很短的人生,还有人生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首先坐不住的,是她的父母。
  万丽银见她大学毕业之后,全心投入工作,并没有恋爱的意思,不禁发急,私下同蓝森说:“二十七快二十八的大姑娘,没有半个男人来约会,收工以后不是和女朋友逛街吃饭就是待在家里上网,一点都不急,”
  父母相对忧愁,万丽银拼命想辙,不愿坐以待毙,甚至厚住脸皮拿着她的简历相片跑去人民公园替她相亲。
  蓝宁在礼拜天午后尾随而去,看见母亲头顶烈日,带着老光眼镜看着晒成一排的男青年征婚简历,还用笔记本仔细记录。
  她的父母,如此爱她,一生一世都不可卸载。她迎着这里的穿堂风,亦步亦趋,不能够再花更多时间伤春悲秋,清楚明白自己还须踏踏实实走下去。
  和关止重逢后的第一个约会,是关止请她去看演唱会。
  他买的还是VIP贵宾席,看的是达明一派的演唱会。
  蓝宁接到他的邀请,狠皱了一下眉头:“关止,你什么意思?”她认为他们的熟悉程度,应该可以坦诚相诉。
  关止第一次就坦陈了,他说:“我是未婚男青年,你是未婚女青年,我请你去看演唱会,除了想追你,不会有谈生意的念头的。”
  关止还说:“蓝宁,你要是觉得我讨厌,就不用来,要是觉得可以考虑一下,我在万体馆1号门门口等你。”
  蓝宁在那一天,心都没有定,她上了好几趟厕所,其实只是对着镜子审视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这些年里,不是没有男人追求她,她也被父母催着相过亲,但是转来看去,最后全部都无疾而终。她不明白原因是什么,也许那些没有同她有正式开始的对象,都看到她没有入场的意思,便全部退却了,也许她没有缘分等到合适入场的人。
  蓝宁走出来,看到助理文秀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刊载了关于达明的宣传,称他们做“非主流的主流”,还说,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值得去看现场演唱会了,所以在能看的时候,一定要看。
  所以蓝宁决定赴约。
  这天场内的气氛很热烈,但人其实并不多,故此他们才叫做“非主流的主流”。
  黄耀明的现场比CD更加的好,嗓音圆满而流畅激越,刘以达也破天荒的话多了起来,显得与常不同的活泼,同他在周星驰电影里的表现一致。
  这个城市里的粉丝们的表现,让他们坦然接受着意料之外的热情,于是奉献了精湛的表演。
  在蓝宁的记忆深处,还有一场演唱会,最后变成了绝唱。
  那场演唱会上,那位天王巨星说:“我要在能唱的时候,让你们听到我的现场。”
  蓝宁站在椅子上欢呼,时维静静坐在她的身边,扶住她的腿,护她不会摔下来。
  那时的时维,身体状况并不好,他不能够太劳累,所以不能长时间站立。他的面色苍白,但说话依旧有力。他会牵着她的手,带她来看这场演唱会。
  天王巨星唱:
  “当你见到天上星星
  可会想起我
  可会记得当年我的脸
  曾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
  我像那银河星星
  让你默默爱过
  更让那柔柔光辉
  为你解痛楚
  当你见到光明星星
  请你想想起我
  当你见到星河灿烂
  求你在心中记住我”
  蓝宁在歌声里,安静地落泪,就像流星在刹那滑过夜空,不会让谁发现。
  这是太久太久之前的回忆了,久到蓝宁几乎要忘记。
  但是,当黄耀明在台上说:“下面这首歌,是我要纪念一位故人。”
  蓝宁一下就绷直了身体,她身边的关止也发觉了。
  于是,天籁一样的声音洒下,远离人间的曾经的天王巨星的声音在他们的耳畔响起来:
  “离开书店的时候,我留下了一把伞,希望拿了它回家的人,是你——”
  全场的人,在这个演唱会,怀念着另一场演唱会,呼喊另一个人的名字。
  半圆的万人体育馆,变成巨大的怀念磁场,思念来的波涛汹涌。
  所有人都没有忘记那个人。
  这不是不讽刺,但,也不是不心酸。
  达明很好,可逝去的那个,已成为传奇。
  这是世间的无奈,人们只可承受。
  这也是蓝宁第二次,在一个演唱会里,安静地落泪。
  那天关止送她回家的时候,把车开得风驰电掣,惊得她提心吊胆。
  她那时候虽然不知道为何他改开了这么一辆廉价又平凡的小车,但她也知道在这种车型的安全性能并不怎么样。
  到了她的家门口,关止问:“我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蓝宁问:“你现在没女朋友?”
  关止竖掌发誓:“真没有。”
  “干嘛想追我了?不是蓄意报复吧?”
  关止“哧”地笑一声:“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呀?言情小说看多了?我说我喜欢你,你信不信?”
  她在当其时,还真不敢信。
  因为大学里的一段往事,她还深悔自己的荒唐,对方既往不咎已足矣,遑论有这般念头?
  关止弹了弹方向盘:“这么说吧,蓝宁。我年纪也该结婚了,想找个合适的,我们俩知根知底,何必舍近求远?”
  他歪了歪头看她。他一贯是带一点痞劲的,看她的眼神也是三分认真三分好笑还有四分的道不明。
  但这双眼睛足够明亮,带足了诚意,好似天上星辰一样真切。
  蓝宁只在想,算了,也就这样吧。
  他们的约会就像一般的情侣,看电影逛商场,他还经常去她家里拜会她的父母。
  万丽银一开始嘀咕过,只认为关止不大可靠,但看了两个月,自己倒劝了蓝宁,看准了就定下。
  蓝宁啼笑皆非,不过两个月,关止就把她的父母全部安抚。
  关止自然也带她同他的朋友们玩儿,和梅绍望岳平川等人泡吧,谈着他们都感兴趣的行内话题,蓝宁一点都不拘束。
  原来分别了这么多年,关止到底是正经干活起来了,不再是念大学时候那个混日子把妹的纨绔子弟。
  她也开始买时尚报纸,看关止的专栏,看他给一个个痴男怨女解答爱情杂症,当面笑他是不是经验丰富。关止很诚实,讲前一个女朋友谈了三年。
  但蓝宁没有太大的兴趣知道其中原委。
  关止做了一个男朋友卯足劲该做的一切,还带她晚上去锦江乐园做过山车。黑魆魆的夜里,到处是霓虹闪动。他们升到半空,就要在地心引力的吸引下下坠。
  远离了底下的喧嚣,四周是静寂的。所有人都屏息等待失重的一刻。
  在那一刻前,身边的关止唤了一声“蓝宁”,她一转头,他就凑了过来,很快速地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然后,她整个人都失重了,随大流开始尖叫。
  这样还算甜蜜地谈了半年的恋爱,结婚已经变得顺理成章。
  因此,当关止提出结婚,她考虑了两天,妥协地想,时光匆匆,最后也许每个人都要败给时光,爱情同婚姻,有时候并不能完美融合。
  蓝宁一直一直说服自己坚信,如果自己努力,生活是能够争取到平静至上的状态,安全而和平,没有波澜,更加无危险。多少人就是这样过了一辈子。
  这就是她对生活的全部需求,仅此而已。
  她答应了关止的求婚,尽管他的家里略略起了一点小风波。
  王凤曾气势汹汹要她站在自己跟前听训,对她下了一个重重的下马威,对她有质疑,也有不满。
  蓝宁闲闲站定,坦然讲:“一,我不会让关止饿着;二,我不会让关止穿没洗干净的衣服;三,如果关止需要,我可以付出一位妻子应尽的公关义务。反之亦然。”
  王凤学识有限,词汇也有限,一下对不上来,又要矜持着自己的身份,只能把眉毛气得要烧起来,对关止牢骚:“人要当王熙凤呢!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蓝宁不知道结婚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就用商量口吻同关止沟通,约法三章,家务分摊,经济独立,分房而治。
  关止笑得皮皮:“你在做合同啊?”
  蓝宁诚恳说道:“这是一个新开始,我们都在学习。关止,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那就一切跟着感觉走。
  蓝宁自认,生活如此进行,是可以将人生进行到底,这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
  至于关止是怎么想的,她从没好好琢磨过。
  但这半年来,他们相敬如宾,生活悠闲,也有私人空间,一切一如她的最初规划。
  想到这里,蓝宁就有些累了,身边的母亲睡得顶熟,轻微的鼾声终于感染自己。她想她最后还是败给了睡神。
  次日一早的收掇自又不必小夫妻俩动手,万丽银和蓝森把早餐早清扫全部包办。
  蓝宁难得看到关止积极地要从蓝森手里抢扫帚,腹内诽:“两面派。”
  万丽银还念叨:“小关蛮能干的。”
  关止的确能干,把岳父母哄得乐呵呵。
  值回的票价也不菲,早餐有白粥、生煎、素蟹粉、小酱瓜、蔬菜色拉,还有两个加了龟甲万酱油的七分熟荷包蛋,把蓝宁吃撑了。她收拾橱柜时还发现父亲炸了大虾,拌了海蜇,做了卤鸡翅放着,生怕他们小夫妻因为没有保姆懒待了自己。
  关止看着丰盛的菜肴,对蓝宁说:“你从小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蓝宁白他一眼,被他亲到额头上。他说:“多亏爸妈过来,不然咱们就要手忙脚乱的。”
  蓝宁没好气地讲:“我们是啃老族。”
  关止还点头表示同意,他自告奋勇开车送岳父回家,送岳母去证券交易所看行情。倒像他们是正宗的一家三口,出门时候有说有笑,互相扶持,令蓝宁难免生出醋意。
  但也好笑,她摇摇头,想起昨夜关家的家中宴席,醋意就杳无踪迹了。她在厨房间的窗口目送关止开车送父母离开。
  这天的工作她也是同关止分了工的,关止会负责派出所的联系事宜,她则负责家里的修整。
  昨晚合计出来,家里的数码产品损失惨重,如果赃物追不回来就得再去购买,只是电脑里有许多文件资料,这才是最头疼的。
  一想,她就咬牙,暗恨自己走了眼,引狼入室。这是自己识人不清得来的教训,应引以为戒。
  蓝宁一直到单位都不能有好心情。
  然而,坏她心情的不止这一桩。
  梅绍望郑重地给了她一个电话,讲道:“小蓝,我认真考虑过你的建议,但是综合考虑了‘时间维度’一贯的业务范围,你们在渠道拓展方面成功案例比较少。当然,我是指时维之后的时期。”
  蓝宁捏紧电话,等待他的下文。
  “渠道外包的预算不菲,作为一间餐饮企业来讲,是非必要,预算可缩减则缩减。这是我们站在朋友立场,我的开诚布公。”
  “老梅,你的意思是?”
  梅绍望顿了一会,似乎是要让蓝宁充分考虑他的潜台词,而后才丢出他的真心话。
  “讲真的,我情愿把咨询费给你。你做了一个好案子,但我更希望你是站在朋友立场来给予我提点。事实上,你确实做到了一个朋友应尽的建议,就如当初关止一样。”
  这叫蓝宁如何再讲下去?
  如此看来,这梅绍望压根就没打算放弃融资的念头,但又真的被她的建议打动,预备双管齐下。若果如此,成本确是他首要考虑的。作为经营者来讲,他没有错。
  这一宗业务真的落入“时间维度”头上,策划成本、渠道成本、广告成本、培训成本均不可或缺,但梅绍望采用她的建议,在企业内部执行,则能节约不少预算。
  她算来算去,却没有算到坐庄的资本家对资本永远看的牢,不会轻易浪费一分一厘。
  这是兜头的冰水,淋得蓝宁哑口无言。她确实事先没有考虑周全。
  梅绍望还讲:“同罗大年做短平快的小合作,无伤大雅,如果是长期的大业务,我需要考虑。请你谅解。”
  这口黄连势必需要她吞下去了。
  这叫做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路数得清爽。
  蓝宁突然能明白关止为何同梅绍望划得这么门门清,现实毕竟残酷。
  而梅绍望的决定,又将她置在“时间维度”内至何处?
  蓝宁放下电话那瞬间,几乎晕眩。
  她是谁都不能责怪,唯怪自己想法幼稚,在这事情上的处理,竟生出贪靠关止的关系去打通关节,如今重重跌一跤,纯属活该。
  这个句号,压根不能圆满。
  当蓝宁向罗大年做汇报的时候,罗大年听完,毫无意外生出几分气,嚷:“开什么国际玩笑?梅绍望他他妈的白相人?这种搞餐饮的私营企业家就是没腔调,豁不出钱来做什么大生意!”
  蓝宁无词以对,一直低垂着头,不争不辩,连心里的想法也没有,头脑完全一片空白。
  接着罗大年又讲了些什么,她都没怎么听进去,最后低头认错讲一句:“罗总,这次是我疏忽了,下次我会注意。”
  这样心甘情愿领受责罚的蓝宁,也许让罗大年也意外,他毕竟还是念着旧情的,眼见她兵败如山倒的模样,并没有百上加斤地继续讲,仅叹一句:“小蓝,你要学要看的还很多。不要以为把时维教的会做了就能闯荡江湖了,尤其感情用事要不得。”
  罗大年说的极犀利,也极有道理,蓝宁受教,更加羞愧,更因为罗大年完全没出现落井下石的言行而感激。
  这便是世间的许多面,像多棱镜,永远看不完。
  蓝宁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内自我省视。
  她想,她以前是不是瞎子摸象,摸到哪里算哪里?抑或她以前的平衡状态陡然失衡,她便失措?
  蓝宁头大如斗。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什么好声气。
  关止在那头诧异:“谁惹你生气了?”
  蓝宁不响。
  关止讲:“小偷去派出所自首了。”
  蓝宁一阵讶异。
  “民警让咱们清点失物。”
  在派出所再看到张爱萍,对方蓬头垢面,并不如以往整洁。她是来自首的。
  民警将作案动机和经过复述。
  小保姆张爱萍有一个亲密的男朋友,是个小装潢队的包工头,平素薪酬亦可够小两口日常生活。但小包工头好赌。
  所有的罪恶念头都生在怠惰的习性上头,小包工头利滚利地输了钱,这回再也还不起,对方是地痞,扬言要砍手指。小包工头实在害怕,便来找了女朋友,做这铤而走险的事情。
  民警说:“小保姆不是初犯,在前几家人家也做过同样的事,只是小偷小摸金额少,东家没发现,发现的也没计较。”
  可幸运不会回回眷顾,这一次他们偷多了,预备还了钱亡命他乡,于是把东家的衣服都一起偷了去。
  这实实在在是幼稚而掩耳盗铃的想法,好在小保姆上火车的时候后悔了,不知是什么驱使她来投了案,那时候民警也差不多锁定了搜捕范围。
  不过毕竟是她自动投案了。
  张爱萍一直哼哼唧唧地哭,连笔录都做不好。
  她断断续续只是说:“我做的好,小蓝多给我钱,我再偷他们家东西。我再也不想——偷东西了。”
  蓝宁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才好,想责怪她,又见她这般可怜样,不忍责怪。
  关止一件一件厘清了失物,签字确认。
  蓝宁不想再看可鄙又可怜的小保姆,便陪在关止身边清点失物。最后点到结婚戒指,红丝绒的心型盒子,打开来,两枚三金戒指好好在里头。
  关止一把拿过来,讲:“麻烦死了,还是戴着吧!”执起蓝宁的手,往无名指上头套好,又把另一只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两人双手一展,多了些光辉。
  关止讲:“多好,我又省钱了,本来还得重新买。”
  这次蓝宁没有给关止白眼,她不过是对着手指上的婚戒重重叹口气。
  民警过来收取他们的签收单,说:“嫌犯家属想见见你们。”
  他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甚至有点简陋的男孩子,穿老实的白衬衫和黑长裤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个子不高,皮肤黑里透红。他一见蓝宁和关止,就九十度鞠躬。
  民警介绍:“这是小保姆的弟弟,陪他姐姐来自首的,一定要等受害人来道歉。”
  关止拍拍男孩肩膀,请他直起身子。
  男孩又鞠一躬才起来,说:“对不起。”
  关止说:“我们的东西一件都没少,而且也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这样。”
  男孩涨红了脸,可声音很清晰,说:“我姐姐犯了错误,我如果不能代替我姐姐向受害人道歉,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合,太没道义,太不负责任了。真的——很对不起。”
  关止笑:“把责任背这么重。”
  男孩闷着头,没说话,也许在羞愧。
  民警送他们出来的时候,说:“惯犯一般很难被说服,不知道他怎么说服他姐姐的。到底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守法讲理的。”
  关止问:“他们家里是不是挺困难的?”
  民警答:“家里就一个妈妈,没有田地,靠吃救济金。是姐姐供弟弟念书,现在姐姐被抓了,孩子看来得靠学校帮一把。”
  蓝宁心生感叹,说:“如果姐姐学学好,姐弟俩虽然艰苦,但不会有牢狱之灾,天伦之乐总是有的。”
  民警笑:“理想状态总归好的,不过生活充满了意外,看个人努力扭转意外吧!”
  PS:
  为配合本段情节,将前面十五章里小关小蓝和老梅谈完业务之后的段落,稍稍修改一下,把线索修改得更加明确一些。
  修改段落如下:
  ===
  蓝宁给他一个不相信的眼神。
  “你和他合作这么多年。”
  “你也说了,是合作。义务和责任,一纸合同上不过是银货两讫。”他突然对蓝宁说,“谈归谈,做归做,尽力而为,懂吗?”
  蓝宁的心,猛跳了两下,顿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关止想要表达什么?但她还来不及细想,关止又说:“我们不能陪客户一路走下去,能同行一段已经是缘分。”
  蓝宁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和老梅合作的?”

  十七
  这一晚,蓝宁清点了失而复得的物品,心绪逐渐平静。
  这一位张爱萍和她的男朋友,下手颇有几分准头,把二手市场能够吸纳的,他们又带的走的物品全数窃走,而且这部分物品还不招眼,难怪在小区保安眼皮子底下潜逃。
  明明是存了心预谋好了的,只是突发情况,急于逃命,行动粗犷了点,把家里翻了底朝天。
  这么一个存了心的人,最后被劝回来自首,也真真难得。
  回家路上,关止同她讲:“这个男孩子不但是劝了亲人迷途知返,可贵的是把眼前利益抛开,真不错。”
  蓝宁亦有同感:“身上有毒瘤,割掉留疮疤,但总比毒瘤溃烂,烂掉全身来的强。”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需要莫大勇气,面临短暂困局的勇气。
  蓝宁是记得男孩那一点坚定和不悔,相当的刚强。有了这种刚强,仿佛再大困难也不在话下,正如民警所说,看个人努力扭转意外。
  蓝宁很是赞赏。
  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人面临更加多的困难,落一个坑要比她落的更加的大,他们都未必言退,更不言败,多么值得她来学习?
  想通以后,蓝宁伸一个懒腰,心情豁然开朗,用酸奶并香蕉打了一个香蕉奶昔,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看了会儿电视。电视剧演到中段,开始插播广告,她似乎也是想好了。
  蓝宁又打了一杯奶昔端到关止房间里头去,关止正查看好他电脑里的文件,动手打包他的花样衬衫。
  蓝宁问:“你又要做什么怪?”
  关止讲:“红十字会竟然不收旧衬衫,岂有此理。”
  那几件衬衫都是被张爱萍顺手牵走的,如今寻回来,按关止爱干净的脾性,是打死他也不会再穿了。
  这个习性,蓝宁给予充分宽容的理解。
  她说:“我明天再找个慈善机构捐掉吧!”
  关止停下手,先看她,再看她手里的香蕉奶昔,最后还是看牢她,把唇角一扬。
  蓝宁被他望得开始窘后来把头一抬,同他对视。
  关止笑:“无事献殷勤。”
  蓝宁不恼也不辩,干脆坦白直接讲:“老梅给了我一个难题。”
  关止倒躺到床上,喝了一口香蕉奶昔,再问:“对你的影响?”
  蓝宁耸肩:“我预备好辞职之前最后的一个项目。”
  关止问:“为什么要辞职?”
  蓝宁扁扁嘴。
  这神态难得的可爱,关止笑着刮她的鼻子,被她用手拍开:“如果有一天我当老板,我的员工不辞而别两天,不是他向我辞职,我直接付他三个月薪水请他另谋高就去。”
  蓝宁瞠圆了目:“这么狠?”
  “没有规矩,就没有方块和圆圈。”
  蓝宁笑起来:“那么罗大年比你宽容。”
  关止又喝一口香蕉奶昔:“东山的老虎和西山的狮子,没有本质区别。”
  第一条讨论结果,他说的有道理。
  那么就开始进入下一个议程。
  蓝宁说:“你一直把老梅当客户?”
  关止讲:“当客户的时候不要当朋友,当朋友的时候就不要当客户。”
  “我能理解老梅的选择,毕竟成本太高。”她老实讲道。
  蓝宁老实服气的时候,有种坦诚的可爱,服帖又温驯,关止不想错过多看一会的机会,他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还有呢?”
  “我们公司一直以来很少在渠道策划领域有建树,一般接的项目以短期执行为主,客户的犹豫,情有可原。”
  “另外呢?”
  “他依旧想融资,企业战略目标坚决不转移,因为那个合作对象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我的意见。”
  关止弹一个响指:“商人重利轻别离,古人诚不我欺,这是丛林法则,改天我做了商人,我也这样。”又对蓝宁说,“我建议你保留给老梅做的策划案例,以后还有赚钱的机会。”
  但蓝宁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她笑着说:“不,我准备送给老梅,于他,于其他有需要的商家,是好事。”
  关止奇问:“为什么?”
  “同样的案例未必适用于不同的企业,不是所有的餐饮企业都具备‘景阳春’的素质,所以未必能够实现这个策划,我不想埋没他们。”
  关止把搁在床上的衬衫往里推了推,身边就空出一个空位来,他也往里坐了一坐,蓝宁就自然坐了上来。
  两个人都盘腿坐在床上,各自喝着手上的奶昔,浓稠又甜蜜,两人都像被黏住了口,不住喝,没说话。
  客厅里的电视机照常演着广告,在他们不说话的空当,电视机里讲:“汇仁肾宝,他好我也好。”
  本来气氛良好,关止“扑哧”一下,差点喷了奶昔。
  蓝宁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瞧着他,但还是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他。
  关止慢条斯理擦了嘴。
  “国内的创意,简单粗放,短期是效果,长期是笑话。”
  他指的是什么,蓝宁清楚明白,她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温饱还没解决呢,谁管的了长期?”
  “所以我理解。”他举了举杯子,被蓝宁手里的杯子碰上来。
  “我也理解。”
  蓝宁喝奶制品,会喝得嘴唇外一圈密密一层白。
  这是她自小的习惯,关止小时候就看到过万爷爷拿了手绢给她擦嘴,从左边绕到右边,说她是“小花猫”。关止会万爷爷的这个动作,抽了餐巾纸给蓝宁擦嘴,从左边到右边,“小花猫”任他动手清洁。
  擦完之后,他一本正经讲:“你知道吗?还有东西被偷了,都没被追回来。”
  蓝宁大惊:“是什么?我点过了,没缺了啊?”
  关止卖个关子,才说:“我柜子里两盒杜蕾斯没了,我这个月都没用过,便宜那小子了。”
  蓝宁“刷”一下站起来,抽了他手里的杯子,说:“打你的魔兽去吧!”
  同关止聊得这一小刻,蓝宁的心头更加安稳。
  他言语轻佻,好没正经,不过句句在理,听到她耳内,不知多舒服。
  这样的话,换一种说法,或是换一个时段说,恐怕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此时此地讲这样的话,天时地利人和均有,蓝宁可以思考,也能醒悟,还能自我宽慰。
  她探头看了看房内的关止,他戴好了防辐射的眼镜开始打魔兽。蓝宁又打了一杯香蕉奶昔送到他的桌头去。
  经过了这一番的反复思考,蓝宁将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她有了反省,自然也就有了谅解。
  故而,当梅绍望再同她通电话的时候,蓝宁是这么讲的:“老梅,你认可我的方案,我万分荣幸,我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这方面的策划确实经验不足。如果你有信心,可略行尝试,因为我自己心内都做不得这个准。”
  可以说,蓝宁这番话讲的是非常漂亮,用自谦的话语不扫梅绍望的面子,反倒令梅绍望听后真心不好意思起来:“小蓝,我还是按照你们行内的咨询价给你吧,你和关止一直是我们公司的外脑嘛!”
  蓝宁猜到他会这样讲,笑道:“那么就这样吧,你先部署这个项目,如果有盈余,我自然不同你客气。”
  这么好的一个台阶,梅绍望顺势就下来了。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的顾虑完全对,作为对朋友的信誉,他心内也会有感念。
  蓝宁想,也许今后还有得益。
  予人一善,心内也宽。
  她忽然就想到了王凤。
  这天蓝宁下班以后,就特地坐了地铁往王凤的店里转了一转。
  先前她问过关止,关止当然用了得体的方式替王凤解决了租金问题,他还说:“你还是个小股东,要看牢自己这盘生意啊!”
  自张家口回来以后,蓝宁益发觉着同关止讲话,有时候需要斗智斗勇,他的话头话尾,含义老多。
  就拿她冷静下来再回头思考当初关止叙述王凤开店犯难的事情来说,以关止如今为母亲所作所为,他当日实在无必要讲一番不支持母亲创业的话出来。
  蓝宁想想就笑了,这家伙是个曲折心思花花肠子。不过总归用法是好的,至少他为王凤先争取到了蓝宁的支持。
  她又想起关家一干人等对私营企业的那干看法,王凤要办这么个个体小店,不是不艰难的。关止当日所说的,全数属于关家人事实上应该会产生的想法。
  王凤的这一盘生意,也算在阻碍重重中经营。
  故此,蓝宁决定一定要出一出气力,帮一帮这位向来同自己不对盘的婆婆。
  她先是抽了空,把皮影好好研究了一番。
  这盘业务市面上做的人不多,但极需要专业的鉴赏能力,王凤想要做这业务,应当是个业内好手。这重认知,又让蓝宁对婆婆刮目了几分。或者说,她以前从没好好了解过关止的家人,实在是汗颜。
  蓝宁了解了下皮影的进货渠道,便开始算计每月的盈亏,数据一出来,她发觉婆婆的经营压力也不小。而且这个业务的市场前景如何,她没了解过,心里也没有准。
  在这天选择去一趟王凤的皮影店,她也是想实地考察一番。
  王凤的皮影店已经装修了个七七八八,她本人正在店内指挥了小工做摆设工作。
  蓝宁先没打搅她,管自在这个石库门时尚区里里外外走了两三圈。
  也是有收获的。
  此多咖啡馆文艺沙龙,全部跟艺术搭界,也有酒吧,多为特色酒吧,还有小店,诸如出售披肩、陶艺、老唱片等。间或有装扮充满艺术气息的年轻人在咖啡馆小坐。蓝宁还遇到好几个拿着照相机来游览拍摄的外国人。
  完完全全是接受特色事物的环境和人。
  这个地点一定是对市场考察一番的人选的,关止乃不二人选。
  蓝宁坐在离开小店一个拐角的小咖啡馆,点了一杯拿铁,在这个下班时分坐足了一个钟点。
  王凤指挥小工挂了招牌,是用皮影拼凑出“老鼠嫁女”的情节,中间四个大字“灯光戏影”。招牌没用大众化的亚克力材质,而是实实在在透出木纹的原木,皮影镶嵌其中,倒也有几分热闹的古色。
  这是花了心思的设计,王凤这个后盾,已经落力不小。
  当然,蓝宁也不仅仅只是看着王凤的小店装招牌,她用手机开了计时,在这个下班时分的一个钟头内,足有一百人次路过王凤小店,其中有二十个人被她小店特殊的装饰吸引,探头望了一望,还有五个人寻了一边休憩的小工询问,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这里整个建筑群都在装修,如果修饰完毕,整体推出,这个客流量还有提升可能。
  蓝宁很满意。选址的那个懂得看潜力股。
  关止既然已经□看齐全了,还用言语去撺掇了她,这实在是赶她显本事的信号。
  她并不迟钝,既然接招,不可不上场。
  蓝宁一直坐到七点,王凤把门脸都装潢完毕了,关止都没出现。她把拿铁喝完,心里自然有了计较。
  基本在这一个礼拜内,蓝宁日日都会寻了机会去王凤的小店的窥探,夜里回了家,关止也未同她多讲此事。
  王凤的“灯光戏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顺利开张,蓝宁跑曹家渡的花市订购了花篮送过去,签的是她同关止的名字。她在MSN上告知了关止,关止回曰“多谢太座大人”。
  蓝宁莞尔,暗叨一句:“鬼扯。”
  她想了想,决定这天还是下班后再去瞧瞧王凤的生意如何。
  正好陈思上线,MSN上挂的签名改成“急需特色小店线索,盼达人提供”。
  蓝宁顿生念头上心头,打开陈思的对话框,迟疑了一下,但想,自己从来错估这位老同学,还是爽快点为好。她发了一个笑脸过去,陈思很快回了一朵玫瑰。
  蓝宁说:“我有个小线索给你,不过是开后门的。”
  “只要有价值,后门也无妨。”
  原来陈思他们报纸的有个新专栏,专门介绍特色小生意给读者,还带分析经营策略,非常实用。上个月尝试性做了一期,介绍了卖围巾的小店,没想到读者反响非常好,陈思一高兴,决定把专栏常做,如此便得到处求稿。
  陈思待蓝宁讲完,非常感兴趣,蓝宁又讲:“我婆婆的店今天才开业。”
  “没关系,趁热打铁,而且民俗特色是卖点,明年世博年,能宣扬我国传统艺术的产业需要多多支持。你提供给我一个好卖点。”
  蓝宁不太好意思:“我得请你吃饭,这是让你帮忙打广告了。”
  陈思给了一个眨眼睛的笑脸。
  这位在她印象中老八股的老同学原来也活泼,蓝宁的心里也松快了。
  不过陈思的考虑也很成熟,是过得一个月后才安排了去采访王凤的小店。蓝宁叮嘱她:“你们就当是一般采访任务成不成?晚上我请你吃饭啊!”
  陈思哈哈一笑:“你做好事还不想留名啊?“
  蓝宁是被她说中了心思的。
  这些日子,她得空便去王凤的店瞅一瞅,才开业的小店生意自然是从清淡开始的。蓝宁所见最后购买皮影的都是一些旅游客,当作纪念品收集。从关止那边得知每日的营业额不过千把块。蓝宁一算,王凤若要盈亏平衡,每月的营业额也得过三四万。
  虽是小盘生意,也够磨人的。
  关止根本就是不动声色,讲:“随便妈妈做做,只要人有个奔头。”
  他称已经妥善地将夫妻俩的资助给到王凤,至于如何令王凤舒服地接受下来,关止自有关止的办法。蓝宁相信他能做好。
  她笑着问关止:“如果生意不好,你妈岂不是更加心烦?”
  关止望天,讲:“各安天命。”
  蓝宁嗤:“鬼。”
  关止就问她了:“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蓝宁把眼珠子一转:“如果我出几个主意给你妈,最后你妈亏本了,那我岂不是要糟糕?你都知道你妈的脾气。”
  关止笑答:“反正当妈的亏本,当儿子的出账,我又赖不掉的。”
  这便算是共识了。
  实在是蓝宁也想跃跃欲试,做一番策划。
  她连严宥然那头都打过招呼:“瞧瞧你们时尚版有什么好栏目能给民族艺术留一席之地?”
  严宥然嗔她:“你又来坑我免费广告了是吧?你怎么不在‘叹为观止’投上一稿,你知道本城女青年女中年对某秀才笔下的观点视为真理。”
  蓝宁只答:“要循序渐进。”
  第一炮便先让陈思的新栏目尝试。
  蓝宁那天还是早早去了那间咖啡馆,陈思派遣的编辑正在小店里同王凤闲聊,有摄影记者里里外外的拍照。当他们工作结束,王凤送了他们出门,蓝宁也打算起身离开。
  但她被人叫住了。
  “天天往这里跑,都不知道进来看看。”
  蓝宁硬着头皮只得跟着王凤进了小店。
  她还是头一回进这店,虽然这段日子把这小店的门脸看了一个烂熟。
  里头布置得很雅致,用仿古的玻璃柜,商品陈列得整整齐齐,再整片墙整片墙的挂着皮影,温馨融融的黄灯一打,真真一个灯光戏影的世界。
  王凤讲:“现在的人,都快忘记这门手艺了。刚才采访的那个女孩十问九不懂,讲起来真累。”
  得,蓝宁在心里给自己翻一个白眼。
  对于王凤,她不是争锋相对就是厚住面皮。这一回她选择后者。
  “皮影都陕西进货的啊?”
  王凤答:“陕西的最讲究,刻工细腻,线条流畅,施色考究,又精巧又别致。”
  可不正像王凤讲的,正如蓝宁面前这一墙壁的皮影,执旗横刀的军人、巧笑倩兮的女子、文质彬彬的书生,各有各的情,各有各的美,端的一个栩栩如生。还有一组金陵十二钗并贾宝玉,在怡红院里头掷签,真个脉脉情语谁诉。
  蓝宁忽然就能明白为什么关止他能写一手好文章了。
  王凤执起一支仕女皮影,眉是眉,眼是眼,桃腮微红,口角噙情,手挽团扇半遮羞。举起对灯影,恰如月亮侵到衣裳上。
  太清丽,蓝宁也快要爱不释手。
  王凤把这支皮影细细的看,说:“瞧这衣裳的染色,现在等闲匠人是做不到的。以前村子里过节热闹,演一出《红鬃烈马》,相府千金王宝钏一亮相,大家都赞这手艺绝了。王宝钏妙龄嫁给了薛平贵,原本也不是指望妻凭夫贵,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大过年的看这出戏,没大意思。”
  王凤也对着灯影,眉是眉,眼是眼,桃腮微微红,半忆半羞。
  关止长相俊秀,全赖这位容貌出色的母亲。蓝宁想。
  或许时光倒流三十年,王凤这一副情态,把乌油油的发扎成两条辫子,往柳树下头一站,月亮侵到衣裳上,肤色必然白皙如凝脂。她对面的人,怕是走也走不动了。
  这想法冒昧,蓝宁顿觉面红耳赤。
  王凤也回过神来。
  婆媳二人各自遮掩窘态。
  蓝宁问:“妈,你也会演皮影吧?”
  王凤答:“现在手生了。再说这些老套的戏本,谁看?”
  “那为什么有人买皮影?”
  “图新鲜呗!这门手艺是真能发扬光大,老匠人老早不用愁找不到徒弟了。”
  说起来就伤感了。
  这婆媳两难的没有针尖对麦芒地把话讲下去,蓝宁倒结结实实在王凤跟前乖乖上了一堂课。说到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她才恍觉这段时间她同王凤融洽的过分。
  差不多是她约了陈思吃饭的钟点,她向王凤道别,迎面遇到外头走进来的关冕。两人匆匆打个招呼,就听关冕问王凤:“小婶婶,上回我跟你提的事情,你觉得能不能做?能做的话,我就去找人家好好合计了。不过奶奶那里还是要关止去哄哄的。”
  看来王凤另一个棘手事情自有人去解决,关冕算得关家内一比较圆通又不呆板的人士。蓝宁便将王凤的另一个任务放下心头。
  等她抵达和陈思约的餐厅,陈思已经到了。
  蓝宁因为心里几回错看老同学,又受老同学相帮指点,这一次请客便慷了他一慨,选了浦东滨江大道的一间西餐馆。这里视角好,晚上临窗而坐,可以看到对面灯火连绵的万国建筑,价格自然也是不低的。
  陈思一见她就笑:“这个地方一般情侣来搞搞情调,我们俩来吃饭,这叫什么事儿?”
  蓝宁笑笑:“餐厅门口又没写非情侣不得入内。”
  其实这间餐厅还是关止带她来的。那时候他们在谈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蓝宁在这里很有情调的小木桌上跟关止算婚后生活费划割,水电煤物业费伙食费,她一个人絮絮叨叨讲了半天,一抬头,关止对着对面的万国建筑打哈欠,上眼皮就要搭住下眼皮。
  她心头不禁有气,关止被她一瞪,倒是清醒过来,第一个动作就是往她脸上亲一口,搅乱此地一池春水,其他情侣看到有现场秀,兴奋地直接拍手。让蓝宁当场发飙都发不得。
  现在旧地重游,蓝宁也觉得好笑。
  不过她确实觉得关止带她吃的玩的,都挺不错。他一贯是个注重生活情调和享受的人。所以她带想要好好款待的老同学来此地,一定不会失礼。
  两人这一回说话比年初在同学会上放的开了,也许其中经历了几次交锋,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旧交之念。
  不过在席间,陈思讲了一桩事情,让蓝宁心情陡然沉重。
  是这样的,有一家同“美达”规模相当的国内饮料集团,新近被卫生部门查出,他们制作矿泉水的源头水水质大有问题,含菌量严重超标,相关的政府部门已经进入企业内部调查。这一次着实悄无声息又雷厉风行。
  陈思讲:“这次是这个公司要去竞争世博会的服务商资格,谁知道撞到枪口上,他们平日不整改,一碰到严格的检查,措手不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美达’浇灭了那次火,不是次次都能幸免。恐怕这个行内也的普查,为时不晚。”
  蓝宁闭牢唇。
  自从同罗大年矛盾日益表面化之后,她只是听从了关止的建议,在公司一贯公事公办,视实际情况再行打算。在其他业务上头,罗大年并不做落井下石或鸡蛋挑骨头之举。当做一份工作,她还是能够胜任。她也想往后退一步,就当一份工来对待。
  但听到这样的讯息,她的心就往下沉,沉到底,到了底,她知道自己担心什么。
  她问陈思:“‘美达’的事情包不住了,会被抖出来?”
  “如果相关部门在那个公司查出来的全部落实,行业受到震动是正常的。他们这行里,低成本高毛利,产品原料取用简单,卫生资质,则难说。”陈思重重叹息,“许多家食品企业,他们怎会管‘民以食为天’的天理。”
  然菜式上来,西冷牛排五分熟,肉里带血丝,但是烹饪得宜,非常美味。
  认真做好的菜式,各个环节严格把控好的,会好吃的不差分毫。
  蓝宁抿一口红酒,讲:“至少我们现在还有这么安全美味的佳肴享受。”
  陈思同她干杯:“是啊,至少我们还可以有一些希望。”
  她们喝掉一瓶干红,话也多了些。陈思叙起了旧:“转来转去,没有想到你最后还是和关止在一道了。以前你和他在一道就像是谈恋爱的,你跟时老师,是拘谨了你。”
  她讲完才噤口,意识到多了嘴,又补救:“哎哎,不谈了不谈了。”
  没想到蓝宁坦然微笑,只是想,原来许多人都没有忘记时维。她问陈思:“你还记得时老师的课吗?”
  陈思笑:“那时候我整天想着奖学金,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是你为了学市场营销,去选了高数课,还和我搭档同桌。”
  蓝宁吐舌头:“我考试瞄过你卷子,可叹我真没有数学细胞。”
  陈思讲:“你现在工作做的挺出色的,你们行内说起‘时间维度’的蓝小姐,都要摇头叹气,说你接个单子,就跟质监部门似的。”
  两人大笑起来,蓝宁觉得老同学着实可爱。
  她用餐巾的一角印一印嘴唇,眼光流转。
  那一头的贵宾包厢被服务员推开了门,里头烛光流泻一地,有浪漫的布置,男子把手放到女子的手背上,这副画面可以为这间餐厅做一段广告。
  只是男子不年轻了,发半白,虽然模样还是俊挺的。女子却很年轻,一头直发,如泄地三千尺的瀑布,热烈而且扎眼。
  服务员走出来,就要关上那边的门,男子把头转了过来,蓝宁清楚认得他。
  她直接把手按在了胸口。
  她想这男子若是要年轻三十年,也是一名英俊少年,应该拖着长发姑娘的手,徜徉在哪里都是一副美丽画面。譬如,他可以拖着年轻三十岁的王凤的手。年轻的他们一定是一对璧人。
  但是,关庆国的笑容,关庆国眼底的暧昧,分明对着的并不是王凤。
  接下去进到嘴里的牛排,蓝宁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到了家里头,关止正预备洗澡,蓝宁便卧倒在榻榻米上,开了电视机。
  榻榻米上横着关止的笔记本电脑,他的MSN对话框还开着。
  MSN那头的人用一副精干艳丽的职业照做头像,眉目与关止有着五分像。她在七分钟之前打了一段话给关止。
  “我绝不同意妈妈开什么小店,如果她有进取心,应该打扮好自己,学插花学书法上老年大学也好,胜过当个个体户。我相信爸爸不想一天到晚对住一个怨妇生活,如果妈妈能够体面地站到他身边,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明目张胆地出轨。他们如今的关系,两人各负一半责任。”
  关止只打了一句话:“我去洗澡。”
  蓝宁烦躁地推开笔记本电脑,蜷靠在靠垫上头,目光放空,对住电视机发呆。
  关止洗了澡出来,电话铃响起来,他叫了声“妈妈”,接着汇报起蓝宁不在的时候,晚饭吃了点什么。蓝宁不消猜就知道是自己的妈妈。
  关止抱着电话和万丽银讲的热络,把最近的股票行情也分析了一遍。后来大约电话传到了蓝森手里,因为关止的话题转到空话许多的奥巴马身上。
  一通电话说足半个小时,都不必蓝宁接过去打一个招呼。
  蓝宁就看着他讲电话,句句都贴长辈的心,嘴巴像抹了蜜。
  万丽银以前讲过:“小关这张嘴,连树上的麻雀都能哄下来。”
  蓝宁还嗤之以鼻:“他嘴巴上又没挂菜青虫。”
  菜青虫是有害健康的,因此关止嘴巴上抹了蜜那是一定的。
  他讲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慵懒,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但表情又无比认真,把肉麻的话说的那叫一个真诚,连表情都帅气至极。
  蓝宁怔怔看他看到他把眼神调过来。
  关止挂上电话,人凑了过来:“你妈让你给我做冬瓜虾皮汤,夏季却暑。你爸要到当当订几本棋谱,你改天去下个订单吧!”
  蓝宁听了撅撅嘴巴。
  关止往她唇上亲了一亲,用手环住她的腰。
  蓝宁顺势舒舒服服把他的肩膀当枕头。
  她讲:“你妈对皮影在行了不是一点两点。”
  关止点头:“她年轻的时候,是大队里的文艺尖兵,专门演皮影戏。”
  “你爸在那时候遇见你妈的吧?”
  关止一愣。
  蓝宁把手绕到他的脖子上,他便继续讲了下去。
  “知青嘛,都有几段浪漫事儿。我爸年轻的时候会唱歌,也会唱戏,给《红鬃烈马》配唱薛平贵。”
  原来是这样。
  光影上头的王宝钏恋上薛平贵,光影下头配唱的城里文艺男和乡下手艺女对上了眼。
  关止说的不多,蓝宁听了一个大概也能明白,明白以后只能在心底唏嘘。
  多么遗憾?
  时过境迁,寒窑中的美好时光不过那么短,一到富贵温柔乡里,什么都变了。
  蓝宁突然有了些冲动,她抬头问关止:“奶奶的生日宴,预备怎么搞?”
  关止说:“二哥那个圈子里的朋友热衷慈善,有人出了个主意,要办个私人的小型慈善晚会,请一些社交界的熟人,筹集些款项组织个关于民俗之类的民间展览在世博会之前展出。他们那些人嘛,就爱玩这套,不过还是有益社会的。借这个由头给奶奶办生日会,既不算咱们自己家乱铺张,也让奶奶不好拒绝爷爷的这个建议。”
  “你二哥资源老多,而且还会兼容并蓄,开源节流。他真的想的挺周到的。”
  关止笑着吻她的短发。
  蓝宁若是要精明起来,细枝末节都能看出门道。
  她又说:“不过,你二哥真的是给你妈解决了一个大任务,蛮好的。但是你爷爷把这个任务丢给你妈妈,如果咱们家的人什么都没做,那样不大好吧?”
  关止问:“你有什么主意?”
  蓝宁想了会儿,仰头一倒:“我还没有想好。”
  关止“切”了一声,“装神秘。”
  蓝宁就偏偏神秘地对他笑嘻嘻。关止拿起遥控器转了一个频道,正好是夜间新闻,里头播报:“有关部门表示,在世博会之前,会进一步加强对食品安全的监管力度,把食品安全监督工作抓紧、抓好,为老百姓构筑起一道道食品安全的防线。”
  蓝宁原本还是笑着的,渐或的,笑容淡了。她想她是困了。

  十八
  但一觉过去,世上诸多纷杂,各人管不了那许多,仍需过好各人生活。
  蓝宁的婚姻生活步入了一个相当忙碌的阶段。
  有两个原因,其一,她不再请保姆,恢复了和关止一三五二四六的合理劳动分配制度。其二,她频繁去王凤店里帮衬,频率超过关止去蓝家改善伙食。
  王凤的皮影店到底慢慢揽了熟客,又兼报纸一刊,吸引不少新客。她的时间也跟着变得日益充紧,绝无空闲在双休日骚扰儿子儿媳,反是万丽银见蓝宁对家事马马虎虎,实在看不下去,决定亲自培训女儿。
  头一宗便是训练她养成每日买新鲜菜的习惯。
  这也是蓝宁头痛的。
  她住的这个小区,本就远离超级市场,不但如此,连菜市场都没的一个。若不是先前关止通了一条路子,让西瓜贩子进小区销售,蓝宁是绝对不会有日日尝西瓜的念头。
  以往买菜的活计交给保姆,直到蓝宁亲自日日担责,才知这路途问题实在麻烦。
  不过也巧,他们小区对面有一处闲置的平方,有好几百平方米,一直空闲。某一天竟然开始破土动工,简单装修,又过几天上头挂了一块牌子写了菜市场三个大字,原来是一个装潢得格局谨然的室内菜场。
  小区内的主妇保姆奔走相告,拍手称庆。
  蓝宁某天下班路过,菜市场竟然剪彩开业了。她凑过去瞧瞧热闹,一眼就看到刚才剪彩的领导同一干人等握手,赫然就有关止和岳平川两人。
  一辆辆标着“菜篮子工程”的运货车运抵,第一批新鲜蔬菜被搬落下来,让下班的人们买到放心菜回家做晚饭。
  有脏兮兮的菜筐钩到关止的裤腿上,他扯了扯裤子,移步走开。
  蓝宁在这头望住他笑。
  关止也看到蓝宁。
  他讲:“这里有两百多个食用农产品品牌,熟食、豆制品一应俱全,质量不好,可劲儿投诉,都找的到债主。”
  蓝宁就问他:“你混在这儿做啥?”
  “‘菜篮子工程’是咱客户呗!”他努努嘴,指的是岳平川,他在那头正和剪彩的领导热络交流。
  蓝宁心头一热,这晚买了鱼虾蟹和海参,回家精工细作了一盆烧二海,吃的关止直呼:“水煮鱼算个鸟!”
  两人高高兴兴吃了个底朝天,撑饱了肚子动都不想动,最后还是关止被蓝宁踢去洗了碗。
  菜场一近,蓝宁就有了兴致每日下班回家带一些小菜,不过累增的家务活还是耗费精力。她发觉经营一头家也是门学问,单以买菜来讲,就要讲究保质保量,控制不多余量以免浪费。
  然,配合使用的油盐酱醋也是顶重要。所以才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说,简直缺一不可,样样都要顾及。有一天她做红烧肉发现生抽没了,这就还是得去一站路以外的大超市买。
  蓝宁揪着打魔兽正欢的关止起来,关止一听便嚷:“那么就不用生抽了。”
  蓝宁闲闲讲:“行,那么晚饭就吃冬瓜汤泡饭。你嫌口味淡可以倒一点去年从日本带来的芥末酱。”
  关止二话不说,穿好鞋子拎着车钥匙出门。
  蓝宁挺乐,还同严宥然通了个电话。严宥然说:“关止假公济私的本事挺大的,保不定他再把家乐福搬到你家门口。”
  蓝宁“切”道:“你别像言情小说这么幼稚行不?本地是方圆百里无菜场,现在开一个正好符合布点需求。现在方圆百里已经没有大片空地,你要家乐福开到半空中?”
  严宥然说:“看来你们俩小日子过得不错。”
  也是。
  关止打了酱油回来,蓝宁落力做了红烧肉,小两口又和和美美吃了一顿。饭后关止自觉去洗碗倒垃圾,还在草坪上拿了肉骨头喂邻居家的哈士奇。
  蓝宁在阳台收衣服,迎面微风浮动,她自觉风清气朗,至少家中气氛清爽,清净,令她好放松。
  这正同公司的紧张气氛成了一对反比,这也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
  说起来,陈思所讲的那一间撞到枪口上饮料集团引起的震荡当真不小,还有消费者喝了该饮料,查出肠内细菌含量超标,趁势闹到了媒体上头,卫生质检部门旋即对整个行业进行了巨细靡遗的检查。
  罗大年得知消息以后,面色就没有好转过,成天忧心忡忡。
  事情也真叫没办法躲过去。
  “力达”的原料问题终于被抖出来重新鉴定,相关部门给出的结论是“不建议作为食物添加剂使用”。这样还算温和的一句话,已足够包含太多讯息。
  这一回罗大年携了方珉珉亲自飞去张家口同刘先达会晤,回来后,更加凝重而烦恼。
  方珉珉讲:“‘力达’的检验押后,是刘董找了人托了关系的,现在被翻出来了。”
  层层关系层层网,罗大年是其中参与的那一个,被翻出来的那一位若要被追究,谁都逃脱不了。就如谁都预料不到这一次的行业风波来的这么雷厉风行。
  文秀半懂不懂地问:“咦,我们只是做策划呀,跟我们不搭界的吧?”
  蓝宁同坐在对面的罗曼对视一眼。
  市场以业绩论成败,但是一旦企业犯了科,所有掺一手都有株连之危险。谁愿意再同被严格监管的企业谈合作?讲不定就被拖下水沾一身泥。
  就拿这些天来说,不过是“力达”的事情逐步浮出水面,媒体又渐渐多了追踪报导,马上有耳聪目明的客户摇电话过来打探虚实,有两个客户本来都快要签合同了,一下打起退堂鼓,说起了推托之词。
  大家都睁着眼睛看到你手头的人脉资源岌岌可危,还有被问责的危险,自然信心大失,乘早退势。
  谁都不愿意被无辜株连,惹不必要关注。
  这日子真真难熬。
  罗曼苦笑:“这就是我们这行的风险,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暗损倒也罢了,就怕是明损。”
  蓝宁在这天喝了好几杯浓茶。
  她想,这是该罗大年挺身就责的事情。她看到罗大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拨出去。她不能确定他这一回的努力是不是会产生效果。
  但是一切虽然来得迅捷,倒也合情而合理,承担的人,半点狡辩的余地都没有,只好眼睁睁看着形势一颓三千里。
  蓝宁在下班以后,独自一个坐在前台的座位上,望着那一行大字。
  “你们为社会做的更好。”
  的确是吗?
  “我们为你们做的更好。”
  我们的付出,到底是不是值回票价?
  她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月上树梢,她只是不得不又想到了时维。
  时维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他得了血友病。
  时维告诉她,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诊出这个遗传病,这是隔代遗传,他的叔祖父便有此疾。他的祖父眼见自己的哥哥罹患此病而未能活过二十岁,便对生命有所体悟,发誓用自己的一生做一些实在的事情。
  “爷爷上战场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
  蓝宁认真听着,年轻的青年怎么以笔为枪,又文又武,在敌后办报纸做画刊,还要同敌人周旋,不过才三十载的青春。他最后埋葬了牺牲的同志,依旧坚定不移走下去。
  时维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事情。”
  于是他为还没有注册的“时间维度”写下这句话。
  当时的罗大年说,这也是他的理想。
  但理想不是一行字,是切切实实好多个年头的胼手胝足,含辛茹苦。
  她是不想管好那许多,可是发现上头的“好”字有些歪斜了,还是站起身来,扶了正。
  但是,蓝宁仍想,这该是罗大年的责任,她在此间,打工而已。
  她下班以后去了王凤的店里。
  最近王凤店里生意好,暑假到了,外来游客也多。有洋客人要求定制,王凤也能积极配合,请陕西的手艺人根据客户需要,做了一款变形金刚的皮影。虽是初步尝试,方方面面还粗糙,不过洋客人很开心,顺手又预订了一整盒的八仙过海。
  蓝宁到了店里就是帮忙做礼品包装,王凤只请了两位售货员,做一休一,两人手都生,对皮影又不精通,还非得王凤日日看店,时时培训。
  就这样,她依旧不甚满意,对蓝宁讲:“要找一个行家,一是难找,二是行家薪酬太高,目前负担不起。找个一般打工的,就像那两个一样,木木的,事事还要我操心。”
  王凤还是这样苛刻,不过蓝宁这回觉得她苛刻的有道理。她请的两位售货员,确实各方面差了些。不能怪她抱怨。
  这天王凤还打电话订制《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要手艺人多加一只白鼠精。蓝宁奇问:“三打白骨精里没有白鼠精什么事儿吧?”
  王凤答:“客人需要,不过这需要是稀奇了点,他们还要做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
  说完,这需要奇怪的客人上门了。
  蓝宁一见,又奇了,问客人:“林秀?”
  来问货的客人正是在坝上认得的女孩儿林秀,她见到蓝宁在店里一点都不奇怪,笑眯眯问声好。王凤问:“你们认识啊?”
  蓝宁则把疑惑闷在肚子里,先问林秀:“你订皮影做什么?”
  林秀答:“我们要在学校艺术节上大干一场,演别人没演过的东西参加话剧赛。”
  蓝宁明白过来:“那白骨精的戏里也没白鼠精吧?怎么还关太白金星和太上老君的事?”
  林秀讲:“所以是改良戏嘛!”她转向王凤:“阿姨,我们同学都想来看看。”
  王凤无任欢迎。
  接着就呼啦啦进来十来个大学生,蓝宁又看见熟人了。
  张爱萍的弟弟走到蓝宁跟前,鞠了一躬,把蓝宁吓一跳,赶紧说:“你不用这样子。”
  林秀指着男孩向蓝宁介绍:“姐姐,他叫张星宇,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
  蓝宁笑起来:“是学理科的,难怪这么拘谨。”
  张星宇呐呐的,还是不好意思。
  王凤问蓝宁:“你都认识这些孩子?”
  蓝宁讲:“关止也认识。”
  王凤就说:“这小子,又在做什么怪?”
  蓝宁想,就是就是。
  大学生们兴高采烈在店里看东望西,还有的扯住售货员问来问去,售货员都是十句有七八句答不对路。王凤叹口气,亲自一一做解答。
  林秀这回带来的同学,有艺术学院的同学,会乐器,向王凤请教的是皮影戏的配乐。
  蓝宁从没见过王凤用严谨的态度,神采奕奕地讲述这些专业知识。
  “你们要演一场戏,需要挑线手、板胡师、鼓手和两三个唱手。戏台子搭起来也简单的很,找四根长一点的椽,用小椽架顶,空出前方舞台位置,放一张亮子。现在板胡师和鼓手可以坐到舞台后方,不像以前坐到皮影戏台下头。”
  林秀听得认认真真,指着几个同学对王凤讲:“阿姨,我们有会拉二胡的,有学校鼓乐队的,但是需要训练呀!”
  王凤笑着说:“这不难,我可以介绍你们老师。”
  蓝宁在一边听得仔细,看着大学生们热情洋溢的面孔,自己也受感染,想起往事历历,不禁唏嘘。
  有客人进来看货,学生们让开了位置,王凤开始招待。
  客人问:“如果我要在家里玩皮影戏,怎么玩?”
  林秀机灵透顶,讲:“您找四根木棍子,买一张张子挂着,后面装一根支架就可以演了。不过没有配乐,但是现在设备多,用录音机配乐呀!”
  她说得活灵活现,客人真把她当成个小行家,连王凤都听得点了点头。难得这样触类旁通。
  蓝宁心中一触,有了些想法。
  客人挺喜欢王凤的货色,当下就买了几只,林秀想要为客人包装,被张星宇拿了过去。张星宇手势很巧,一忽儿就扎好了包装纸递给客人。
  王凤不住叹:“要是我找两个像这大学生一样醒目的帮手就好了。”
  蓝宁在大学生们道别的时候,也向王凤道别。她携着林秀一同出去。
  林秀是个乐天派,今朝学到一手,兴奋不已。这个年纪的大学生就是一块潜力无限的海绵,不停吸收。
  蓝宁心想,自己也有过这个当初,不禁慨叹。
  她问林秀:“你们排的剧到底有什么名堂?”
  林秀一五一十答了:“我们学校今年是建校一百周年,艺术节做的很隆重,会有媒体来报导呢!咱们话剧社的就想搞些新花样出出锋头,这回暑假大家都不回去了,一起策划这个事儿。”
  “准备怎么演呢?”
  “我们要演大话三打白骨精,有神仙撑腰的妖精都被神仙收了去了,没神仙撑腰的妖精都被猴哥一棍子打死了,是不是特别有讽刺意义?”
  这话特别像某人会生出的念头。
  “谁写剧本?”
  林秀狡黠笑了笑:“我们找了大大有名的外援。”
  “他是不是还肯给你们在报纸上写文章做预热宣传?”
  林秀气馁了:“哎,蓝姐姐,你怎么这么精啊!”
  蓝宁笑吟吟问:“你肯不肯打个暑期工?”
  “固所愿也。”林秀摩拳擦掌,兴奋起来,“我再介绍一个小工行不行?那个张星宇也在找工作呢!”
  蓝宁讲:“行啊,你明天带着你的小同学一道去王阿姨店里报到吧!不过我还有个附加条件。”
  林秀积极地讲:“姐姐你说。”
  “帮我想个皮影剧目,我想下个月在一个私人派对上演,你们这些小同学一起来操练一遍,所有道具我来搞定。”
  “什么剧目?”
  “你回去上网查查制壶大师邵大亨的故事,改天我找你沟通一下,行不?”
  女大学生很乐意,自信满满地答应下来。
  蓝宁也很满意,她为自己的新点子感到兴奋,也像林秀一样,想要摩拳擦掌了。
  生活之中,处处都有策划。她想她在下午丧失的那些气力,又回笼了些。
  回到家里头,关止正穿着背心短裤拖地板,实在够自觉。不过手势实在不怎么样,拖地板拖的像在跳舞,尤其他还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
  “凤凰山凤凰山,家有牡丹等我攀。河中鹅呀河中鹅,我山伯真是个呆头鹅。”
  蓝宁从他手里抢过拖把,摇头叹气:“你是够呆的,拖地板拖成这样的鬼画符,简直是给我增加负担。还是把衣服收了叠了吧!”
  关止抗议:“你在打击劳动人民的工作积极性。”
  “劳动人民工作的时候绝对不跳舞。”
  关止只得拿了衣服叉去收衣服。
  蓝宁讲:“我找你资助的小妹妹到奶奶的生日宴上演个皮影戏。”
  关止回头望一望她。
  “就演邵大亨的故事。”
  关止抱着胸看住蓝宁。
  蓝宁问:“这点子可以拿几分?”
  “蓝宁,你以后可别跟我抢生意。”
  蓝宁摊摊手:“现在要抢也没的抢,我们处境堪忧。”
  “‘力达’停产了,全国产品下架的通知明天会发到各渠道商,各地电视台广告停播。”
  蓝宁停手,握牢拖把对着地板,叹气。
  名誉如山倒,便是如此快。
  所以世人才会说,要爱惜羽毛。
  关止推一推蓝宁手里的拖把。
  “我好歹也是鬼画符,你压根就成了一个感叹号,都不动的。”
  蓝宁说:“你安排林秀演皮影戏,这个弯子绕了这么大,不过借力打力的时机刚刚好,连名牌大学的百年校庆都利用上了。”
  关止握着她手里的拖把,笑。
  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想好的,付诸实行,利用各种资源,最后水到渠成。
  就如他虽然拖地鬼画符,最后还是拖完了。
  如果世事一日如是,反而好办。
  实情不然。
  或者可以说,“时间维度”的情况继续糟糕。
  有相关调查部门的公务员把罗大年请去喝了下午茶,这一下如同烈火烹了油,公司里炸开了锅。
  谁都预料不到事态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蓝宁这一组的几个销售都遇到退订的事情,急得团团转,找蓝宁发牢骚。
  “这可怎么好?本来今年形势紧张压力重,再来这么一招,我们何其无辜?”
  这并非国难,有人不愿意当炮灰,纯属必然。
  蓝宁安抚:“先别紧张,熟悉一间公司或行业不容易,做得得心应手更不容易,江湖总会有风浪,但不能因小失大。”
  但,下午程风就来递交辞职信了。
  蓝宁十分愕然:“下一周还有文物展的项目呢?”
  程风非常平静地答:“已经半年多过去了,一项文物展并不足以向我自己的工作业绩交代。‘美达’的周年庆确定取消,其他客户也回避我的拜访,不是每个人都想在铁达尼号上面坐以待毙。”
  “但是前方未必是冰山。”
  “防患于未然。连‘美达’这艘航母都有了沉没之势,没有什么不可能。”
  蓝宁没有办法,这是自造的孽,没有理由拖曳更多无辜人等下水。
  她讲:“你把‘文物展’的工作同我交接一下。”
  私心里头,蓝宁对这项展览还是抱有成见。
  但此时此刻,这项目对“时间维度”也是非常重要,不仅仅在于进项可观,更在于可鼓舞士气。
  方珉珉对蓝宁的接收,万分诧异。反倒是罗曼,重重握了一握蓝宁的手。
  她们俩在茶水间泡茶间隙,罗曼讲:“你的原则,也不是不可以变动的,在危难的时刻,你是一员猛将。”
  蓝宁头一回仔细看罗曼。
  这位同事,她认得有五六年了,只在近些日子,才交流多了些,以往她忙她也忙,两人还比着业绩,忽略了好许多。
  蓝宁对罗曼笑:“你也一样。”
  罗曼点点头。
  “小叔叔人是急功近利,但对我还算是不错的。”
  自幼丧父的罗曼,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患了心血管病,时常反复,常年住院。罗大年成立公司以后,将罗曼招来公司。
  罗曼讲:“小叔叔把好的业务给我,这样我可以多拿项目费,回头就能交住院费。同事们怎么看,我其实心里清爽,虽然我也是凭双手吃饭,但终究承人恩惠。”她对蓝宁有几分歉意的,讲:“请你谅解。”
  蓝宁赶忙摆手:“我不需要谅解什么,你一直工作业绩出色。”
  罗曼幽幽叹气。
  她全身上下,一直一丝不苟的打扮,以至身边的人忽略了她的本性,还有她的容貌。
  罗曼是一位长得相当漂亮的人儿,眉眼尤其出色。只是线条硬朗,经年的严肃,让人忽略了她的美丽。
  “我只像条流水线,开了电闸,根据需要生产产品,其余想法统统全无。蓝宁,有时候我羡慕你有你的主张。我的现实情况让我没有办法追求理想。”
  “你喜欢这行吗?”
  罗曼侧头想了一想,说:“我大学念的是广告学。”
  蓝宁把刚刚泡好的普洱喝了一口,她说:“有个前辈对我讲过,每个行业不会辜负真正热爱它的人。”
  罗曼笑了:“但愿如此。”
  在罗大年忙于奔走在相关机构喊冤申诉的这段时间,蓝宁又同周秉鑫建立了联系。
  程风前期做的工作不赖,万事具备,只欠最后一阵东风。
  周秉鑫讲:“部分展品,物主想要拍卖。还需要代请信的过的拍卖行介入。”
  蓝宁问:“包括那个大亨壶?”
  周秉鑫答是。
  她继续问:“起拍价是多少?”
  “五百万。按照前一阵掇只壶的交易价格,这一只起码叫价到两千万以上。”
  蓝宁又在心头乱做一团。
  周秉鑫讲:“我们把消息放出,已经有好几个收藏名家询问。你放心,这一次国宝要回家了。”
  这个家,是谁的家?蓝宁想。
  或许只要回这个大家就好,小家,是顾不上的。
  万事都不能求仁得仁,人生总有许许多的缺憾。
  周秉鑫还问她:“我们的老板来上海了,就是这只壶的所有者,你想不想见一面?”
  蓝宁认为她并非是退缩,实在是不想见。这一见,可能是自伤自尊的,不单是个人的立场,夹缠多了,才会更加抵触。
  周秉鑫也不强求,很绅士地将她送至门外道别,然后两人一同遇到了熟人。
  严宥然神清气爽地领着挎好器材的摄影师走到此间门口,笑吟吟对周秉鑫讲:“老同学,我很准时吧?”又对蓝宁说,“你也在,可太好了,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蓝宁有些奇怪,问:“你来做采访?”
  周秉鑫解释:“她来采访我们的老板,给我们这次展览做报导呢!对了,还是你们公司程风给搭的线,结果洪水冲到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蓝宁蹙眉,望住严宥然。
  她竟然同程风有这等媒体联系,实在怪哉。
  不错蓝宁站在业务需要的立场,手头握牢不少媒体资源,其中自然有严宥然。但严宥然一向是她来负责联络,她从不知道老友会同同事有别个业务交流。
  这么一想,也许狭隘,但不是不诧异的。
  但严宥然姿态这么自然而且潇洒自若,依旧穿她的白衬衣长裙子,从来是那个文艺女青年的模样,亲亲热热拍拍蓝宁肩膀:“怎么样?”
  蓝宁不自然地笑笑:“那我得等你多久啊?你还是安心工作吧,改天我们再约。”
  于是老同学们也不强求,周秉鑫将严宥然请了进去。
  出得此间,蓝宁重重嘘气。
  虽则一切是顺利的,但心中自有郁结在。
  不会是委曲求全这么窝囊,但强求自己做一桩事情,也不能说是一件绝对愉快的事情。她从小到大,一般不会强求自己做令自己不愉快的事情。
  蓝宁忽而转念想到,同关止结婚,算不算是强求自己的一桩事情?
  不愉快吗?
  但是不是。或是提出这样自问自答的题目,本身便有自取烦恼的复杂。
  蓝宁决定在这个复杂的环境中,先不想这个复杂的问题。
  但郁气不散,她想再去一趟“巧瓯轩”,尝一尝邵雪瓯用手工紫砂壶泡的台湾包种茶。
  邵雪瓯的“巧瓯轩”半盏木门敞开,竹刻对联挂的好好的。蓝宁每回进门前,都会驻足,向着对联上头写的“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心雪涛起”默默注视,心中祷祝,怀念已故的外公。
  “巧瓯轩”里头欢声笑语,蓝宁人还没有走进去,就听见有一把十分熟悉的声音,朗朗讲道:“邵奶奶,早上正好陪着我爸和爷爷参加一个活动。我想买一款壶送国外的朋友,爷爷就带我来了。”
  里头果然热闹,邵雪瓯并一位伙计陪伴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轻女郎。
  邵雪瓯正笑着讲:“这不过是件小事。”
  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老者是关止的爷爷,爷爷的对面是她熟悉的奶奶,陪伴爷爷的不过是关止的前任女朋友。
  蓝宁暗骂自己,犹豫个什么劲儿,毫无道理,更无必要。
  邵雪瓯已经看到了她,唤她:“宁宁。”
  简单回过头来,漂亮的脸蛋充满了善意。她招呼:“蓝宁,你好。”
  蓝宁答:“你好。”再对关山恭恭敬敬地,“爷爷好。”
  关山冲她招招手:“蓝宁,你也是行家,帮简单选一把壶。”
  他是习惯命令的,尤其作为小辈,得令以后不敢不从。蓝宁怎敢怠慢,站到邵雪瓯身边,问简单:“你想买什么样的?”
  “买一把仿邵大亨的。”
  这蓝宁可就不是行家了,还得邵雪瓯出面做一个介绍。
  简单对邵雪瓯的介绍异常感兴趣,问的也细。她是个细心女孩,对不甚在行的玩意儿一问二知便得要领,同邵雪瓯谈的不知多高兴。
  反倒蓝宁被冷落,但在大行家邵雪瓯面前不算丢分,她微笑着同简单一起听。
  偶尔间或扭头,可以看见坐着喝茶的关山摆着威严架势冥想。
  简单问得很久,中间蓝宁也拣她知晓的做一个解释,邵雪瓯得一个空,为关山添了一壶茶。
  她说:“别喝茶,我给你泡了菊花,性子温和。”
  关山才笑了笑,说声:“好。”看着邵雪瓯动手重新泡了杭白菊。
  简单同蓝宁耳语:“他们是不是还算有默契?”
  原来她也是知晓关家底细的。
  蓝宁答:“长辈们过了一辈子,总是知根知底。”
  简单捧着一只仿的掇只壶,蓝宁以为她会问壶,可是她一下岔开了话题:“我们公司的大中华餐饮事业中心最近招标,想要建立调味料销售的全新渠道,找人做渠道策划。这一次全面开放,欢迎国际4A和国内翘楚竞标。”
  蓝宁一呆,没能反应过来。她说:“我不知道。”
  简单笑:“当然,因为招标通知没有发到贵司。”
  蓝宁的心头如水凉:“罗总应当同你们公司的同事熟络。”
  简单笑而不语。
  蓝宁心头澄明。
  她在想,人情冷暖,不过如此。“时间维度”的这身泥,让利润至上同时也要品牌至上的国际大财团忌惮,等闲太过正常了。
  只是由简单随意提及,她稍感意外。
  “如果我们公司去应标,会不会被拒之门外?”
  简单拿起壶又放下:“那就要比比是花架子还是金架子。你看这只壶,虽然是仿的,但是质量一流,尽得邵大师神韵,在市场能卖一个好价钱,谁管英雄出处?”
  她回答得太巧妙也太可爱。
  蓝宁面前的简单,人小小巧巧,带一股矜贵气势,不容他人忽略。
  既然如此坦率,她便直接用一个疑问的表情讲:“谢谢你的提点。”
  简单问:“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告诉你?”
  不待蓝宁答,她耸肩,这姿势与关止的偶发的小动作极像,自然率真随意。
  她说:“我是关止的前任未婚妻。”
  蓝宁接口:“我是关止的现任已婚妻。”
  简单侧头,格格笑起来。她问蓝宁:“你们会不会去竞标?”
  一个好问题,容易让人思考。
  蓝宁正有此意。
  如果“时间维度”能在此际做出卓有建树的项目,不能说一笔抵消以往过失,在市场上重整军容重立品牌,那是绝对可能的。
  目前,“时间维度”正缺乏这样一个机会。
  现在,这么一个机会送上门来。蓝宁是千肯万肯,想要去接下来搏一次,但对面是简单。
  她对她既不熟悉,更不了解,她们彼此的身份还挺尴尬。
  至少蓝宁觉得尴尬,她绝对没有经验去应付丈夫的前任女友,更别提这一位前任出牌的牌理她都看不明白。
  简单是没有必然的原因,来做这么一个好心的提示。
  想到这点,蓝宁都觉得自己心思精细到可耻的地步。
  她答简单:“固所愿也,这么好的机会,我们怎么可能放弃?”
  简单答她:“希望可以看到你们的好计划。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能不能先回到我的问题?”
  蓝宁悉听尊便。
  “听说你在‘时间维度’遇到一些人事纠纷,为什么不乘这个机会跳个槽?”
  “工作以外的人事纠纷,不是我八小时内考虑的范畴。”
  “听说你是一个很好的救火队员,你们公司有人辞职,你毅然接手工作。”
  “每月拿工资,工作操守需要严格遵守。”
  简单讲:“关止随性,懒惰,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过到哪儿是哪儿,是该有个严谨的人管着他。”
  “你没管住他?”蓝宁笑着问。
  简单又耸肩:“结果不是明摆着吗?三年之痒再加上我累了。速速有下家接手,我倒诧异。”
  太过潇洒的态度,让蓝宁竟然感觉遗憾。
  简单同关止,有部分本质上的相同。或许是养尊处优自然而然生出的豁达。
  简单讲:“当然,你不要把我当做偶像剧里的女二号,破坏男女主角的事情让我来做,是对我智商的质疑。不过,我的确有点质疑你。我从小到大从来都考第一。”
  这算不算是战书?
  “你假公济私?”蓝宁问。
  简单否认:“我已辞职,五百强的工作强度让我超负荷,我没你这么强烈的责任感,所以选择近日内做一个长途旅行。恐怕你的答卷,我得回来仔细分析了。”
  蓝宁是通透的。眼前的这位简单,用她的坦荡荡,让她也能潇洒。只不过她有几分放不开,嗫嚅一阵,但还是明白问了:“你和关止,你们以前?”
  简单笑着望牢她,一双眼睛晶晶亮,不晓得是不是会把蓝宁看穿。她爽快答:“他不是令我百分百满意的对象,我以为我可以改造他,结果我们俩都很累。缘来随意,缘去随缘,我们哪里有这许多空纠缠在彼此伤神的事情上?也许他会成为让你满意的对象,但是这已经不管我什么事了,对吧?”
  简单的回答,果真简单。蓝宁想,她会比自己容易安排自己,她也更清楚自己要什么。
  这让她钦佩,但并不羡慕。
  她还是她,简单还是简单,各自有各自的路。
  蓝宁落落大方讲:“我代表‘时间维度’谢谢你。”
  简单吐吐舌头:“你确实是九头牛拉转不回头的性格,所以关止不得不跟着你走了。”
 
  十九
  见其友,则知其人。这是蓝宁最大的感受。
  关止与简单曾经恋爱,某一种程度上,自简单的行为,蓝宁也感怀起关止的行为。
  这一场本该演出三角循环局的人事纠葛,变作如此坦荡清澈。蓝宁的信心和心情由此莫名缓复。
  她带了点活泼泼的情绪,去了小区对面的小菜场大肆采购一番,决定晚上做一个海鲜火锅同关止享用。因为关止发来短信,声称“很饿很颓废”,她便很有喂饱他的兴趣。
  蓝宁的采购,甚至带一点欢悦。
  不过小菜场有一点顶不方便,因为没有出售酱料调味品的小摊子。但这并没有打散蓝宁的激情,她当下招了出租车去了附近大超市采购。
  等关止回到家里头,已有美味佳肴等候。
  他万分诧异:“今天不是你生日也不是我生日,更加不是结婚纪念日,你吃了什么兴奋剂了?”
  蓝宁拿筷子扣他的脑门:“你不是很饿吗?很饿还这么多废话?”
  关止不是个会吃眼前亏的人,他马上进入用餐状态,说:“你比一万个保姆都高明。”
  蓝宁说:“不请保姆了。”
  “嗯,不请了。”
  “我一三五,你二四六日。”
  “凭什么我多一天?”
  “挑掉你的懒筋。”
  关止挑挑眉毛,扯扯唇角:“你听谁挑拨离间了?”
  但他看在蓝宁心情好,人也靓的份上,不予继续计较。
  用完饭,还有小电灯泡打电话来煲电话粥。
  林秀最近因为排练,时常打电话过来向关止夫妇讨教。她还为蓝宁提的创意写了一个关于邵大亨的剧本,关止拿来一看,说:“典型戏剧情节,不过孤高才子见无良官宦玩物丧志,欺凌民女,然后才子必然挺身而出,最后才子佳人共偕连理。狗血到了一定的境界。”
  蓝宁嗤道:“狗血才是生活的调剂品。”
  关止说不过她,翻出资料开始办公。
  蓝宁一边同林秀讲着电话,一边看到关止手里的几份资料都是关于利华美洁调味品的。她看一眼,装作再讲电话,间或又看一眼。
  关止在资料里做了许多注释,难得认真地又把笔记本电脑打开,开始做起PPT提案了。
  蓝宁结束同林秀的通话,挂好电话,问他:“你们要竞标利华美洁的项目?”
  关止头也不抬,他真正做事的时候,会分外认真,不过还是分神答她:“老岳和他们谈过,他们预算不菲,值得大家一起争上一争。”
  蓝宁暗自搓了一搓手。
  这叫人算算不过天。
  “一马平川”从“时间维度”手里头抢到了“童梦”,也因“景阳春”的客诉事件挫败过“时间维度”,真真算一个同行里的冤家了。这一次,看来又要狭路相逢。
  她以前并不在意她和关止夫妻关系上加一张竞争对手的标签,罗大年反而比她更在意。但目前来讲,她竟然开始在意,且,还有一点点不好受和一点点担忧。
  关止不是个时常把公事挂怀的人,他也不会经常在家里办公。一般饭后时光,他会消磨在看报和打游戏上头。如今他开始做这等功课,这是一个令蓝宁紧张的信号。
  蓝宁把手捏了一遍,捏到结婚戒指上头时想,自己要不要对关止撒个娇,让他心猿意马,再层层递进地软语温言,教他放弃这个念头。
  但这太过下等了点。
  蓝宁抬一抬头,心想,怎么会惧怕?明明关止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真正的业务实力,或有一星半点,但并不能代表全局。她不能被之前的一星半点打败,这是挫自己的锐气。
  关止打字打到一半,抬头喝茶,就能看见蓝宁面色青红不接的望牢自己,不知多怪异。
  他摸摸脸,又摸摸蓝宁的额头。
  “我脸上没米饭,你也没发烧,你怎么啦?”
  不过隐瞒不是蓝宁会选择的逃避方式,她讲:“我们公司也想试一试这个项目。”
  关止笑道:“好啊。主管今次招标的饮食策划部门几个头头认得罗大年,你们入场竞标,再正常不过。”
  蓝宁咬咬嘴唇:“但是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有关的通知。”
  “这并不奇怪,对方邀请的竞标企业大多是他们曾经合作过的国际大公司。”
  蓝宁的神情分明就在问“那为什么你们也有份”。
  关止是知道她的意思的,他讲:“我说了老岳见钱眼开,死乞白赖弄来的入场机会。”
  “国内的民营企业有没有机会?”
  关止答:“同老外做事,有一点顶爽,他们重实力过于关系。也许有的公司在过去给他们带来过丰厚利润,但是面对全新业务拓展,我相信他们的利润核算部门和营销部门不会胡来。”
  “完完全全就是实力的厮杀?”
  “没错。”关止用了一个相当诚恳的眼神,回望住蓝宁,他说,“我没忘记很多年前,时维单枪匹马拿下了麦记的项目,那年他是不是得了国内十大营销人的称号?”
  蓝宁一听,心微微热起来:“你没有记错。”
  “所以,我们大家都还是有这个机会的。”
  那就是表示,关止异常欢迎同自己的太太进行一场公平公正的比赛了。
  这滋味怎么说呢,蓝宁还是酸酸涩涩又有点欣慰的甜。
  这简单,这关止,一而再地把她的斗志激励起来。她自觉不像好斗公鸡一般抖擞了鸡冠,都对不住他们的看得起。
  在商言商,各出奇谋,各争业绩,如果能够彪炳史册,则更加的会生出一种英雄感。
  蓝宁一直记得时维在课堂上讲述“麦记”案例的自信。
  踏在中华大地的市场上,怎么不可令中华儿女有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豪情?尤其这还事关“时间维度”的荣耀。
  蓝宁能够把胸膛挺起来。
  关止已不知不觉坐到了她的身边,用手在她的腰间轻轻一托,滑到她的衣衫内。
  “我想接下来礼拜六礼拜天,我们俩都没空了,所以——”
  他的唇先压下来,给蓝宁来了一个措手不及。
  蓝宁是想要推开他的,但动作柔软,反倒似欲迎还拒,让关止更为情动,抱着她进了自己房间,三下五除二地除去彼此衣衫。
  蓝宁用手蒙着脸,羞涩难当,因为她的心中也潮热难当。不过是他微一挑逗,她就要失控,先败了一场。
  她弱声提醒:“套子。”
  关止手脚都忙不停,闻言暗咒一声,翻身翻箱倒柜,然后说:“没了,上回被偷了就没买。”
  转身又抱住蓝宁,亲到她的胸脯上头,讲:“你不会让我现在去买吧?我现在出去就是裸奔,会吓坏外面的阿狗阿猫。”他再不给蓝宁找借口的机会,把位置一调整,就进入她的身体,与她合而为一。
  如此便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可以让蓝宁在翌晨犹带春色,面色好的不得了。
  关止照例是要睡懒觉的,她给他留好了早饭,还把他的衬衣拿出来烫好,临走之前往他房里张了一张,他裸睡的习惯真不大好,蓝宁摇头笑笑,替他关好了门。
  她以前从来不会做这样的行动,蓝宁走到阳光底下,才恍觉。再回头看一眼自家的窗户,玻璃闪亮,迎接朝阳,心里暖和而且自在。
  蓝宁一直到了公司,都带着这种自在惬意的心情。微笑着对每个人道早安。
  碰到罗曼,她见她捧着茶杯发呆,就好意敲敲她的台面。
  罗曼清醒过来,讲:“方珉珉辞职了。”
  蓝宁的手指停留在桌板上头。
  不断有人见微知著,排铺后路,这等职场的见异思迁,并不足为怪,也不好随便指责。
  罗曼说:“有猎头挖她去美国的那间4A,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接新的任务单,能够理解。”
  罗曼讲完,还对住蓝宁勉勉强强笑一笑。
  罗曼的沉重,让蓝宁也沉重,她问:“罗总签了辞职信?是不是还有其他难处?”
  “她会带着企划部一个主管一起走,两个人同传统行业的私企很熟,美国佬知道中国民营企业正在茁壮成长。”
  这就是最大的难处,好好的部门结构就此出现缝隙,还十分的大,难以填补。走的人,还带走了一份难得的资源。
  蓝宁突然想,这算不算是对“时间维度”曾助纣为虐的惩罚?
  目前“美达”已经全面停产整改,刘先达面临下台危机,几位涉及贿赂有关部门的副总也被查处。完完全全的风声鹤唳,乃至波及到“时间维度”。
  这一跤不但重而且惨。
  罗曼讲:“连行业协会都对我们点名批评,昨天跟着小叔叔去开会,会长讲我们在这个行业里头造成不好的影响,小叔叔被批得灰头土脸。”
  蓝宁往罗大年办公室看过去,他此刻也够灰头土脸,对着对面坐着坦坦然然的方珉珉,不知说了些什么。
  蓝宁说:“方珉珉也是老员工了。”
  “打工的不一定非得要爱上自己的公司,她的选择情有可原,我们不好说她什么。”
  罗曼的话,让蓝宁在心头轻轻叹赏了一回。她听过类似的话,是陈思说的,如今罗曼说了同样的话,态度却这么宽容。
  她问罗曼:“你不会辞职吧?”
  罗曼摇摇头:“我怕是最有资格和‘时间维度’同生共死的一份子。”
  她说得温柔却又气概。
  蓝宁握住她的手:“不不,没有同生共死这么恐怖。不过,我们可以喘一口气,让别人对我们改观。”
  罗曼原本稍稍丧气的表情回复了些许神采,她看到蓝宁神采奕奕,不禁也生出了兴趣:“你有什么好路子?”
  蓝宁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
  昨晚人疲马倦以后,关止在她的耳朵边上讲:“别说我赖皮,他们给的基础资料都在我电脑里,你明天早上勤快一点拷到单位里头去。”
  蓝宁本来的姿势背对着关止,听他讲完,转过身来,还没有调整好面部表情,关止已经打了个哈欠闭好了他的眼睛。他说:“你想亲我的话,明晚吧,我怕你一下收不住。你明天是要上班的,要是挂两个黑眼圈,多损害白领形象?当然,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是可以牺牲一下的。”
  蓝宁是笑着掐了掐他的脖子。
  这一叠资料,正是利华美洁发给各应标公司的基础资料。他们致力于中国市场的调味品推广已逾经年,年前曾以饮食策划部门为首,配合一线销售,做大客户推广和调研。这便是最初利华美洁通过罗大年与“景阳春”建立的合作项目。
  但是,还不够。
  在现今金融风暴致使消费萎缩的前提下,钢性需求占据市场主导,直接面对个人消费者建立合适渠道的任务,利华美洁依旧没有放弃。
  他们尝试过通过兼并和收购的方式,占领国内民族品牌,将之渠道尽收囊中。可惜效果不佳。
  原因一,利华美洁在进入中国市场前期,就用这种简单粗暴又狡诈的方式买下许多中国日化品牌及其建立起来的销售渠道,但中国企业在成长,在足够开放的市场下,逐渐懂得取舍利弊,图短利而短视的行为愈加减少。利华美洁在收购兼并国内调味品企业上头,竟然屡次不能得手。
  原因二,他们建立饮食策划部门,目的是辅助一线的调味品销售,但金融风暴来临,国内中高端餐饮场所的消费萎缩,连带影响了原料进货量的萎缩,而丽华美洁的价格又较国内品牌甚至日本品牌为高,再贡献智囊服务,在成本上头还得败下阵来。他们认为亲近终端消费者,减少中间环节解约成本方为上策。
  于是便有了本次的招标,他们想要通过外脑,汲取意见,对建立全新的面对终端消费者的渠道起到帮助作用。
  罗曼听完蓝宁的阐述,闷声不响思考半晌。
  她说:“你真行啊!连分析都做好了,把客户的需求罗列的这么清楚。”
  蓝宁但笑而不语。
  其实分析全部是关止做的,他用红字标注在对方提供的资料之间。这大大节省了她阅读资料再做结论的时间。而且,关止做的结论,不但详尽,且还一针见血。
  他还用蓝字在资料下头加了一句:“老岳,你确定要投诚洋人?”
  但蓝宁有别个想法,她对罗曼讲:“他们在本地先试运行,而后推广至全国。可想而知,全国市场有多大,影响会有多广。而且开放市场下,如果运营得当,让消费者得益,我们也算不辱使命。”
  罗曼抱着手臂,又把蓝宁提供的资料看了一遍,再看下头一串的竞标对手。
  她说:“这一间,还有这一间,这间,他们都是业内翘楚。”
  蓝宁讲:“是的,但是他们一贯服务国外企业,对国内市场未必比我们更加了解。”
  “利华美洁没有给我们招标通知。”
  “毛遂自荐自古有之。”
  “蓝宁,你有几成把握?这意味着未来的一个半月,我们需要全神贯注在这个项目之上,尤其,方珉珉辞职,企划部无人。”
  “罗总宝刀未必老。”
  罗曼笑开了,她又握了握蓝宁的手:“我一直在想,和你携手共事会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蓝宁反握牢她:“我们一直是同事,不是吗?事不宜迟,我们需要寻信息部门搜集更多资料,做好更多的市场调研。”
  罗曼说:“罗总那边,我来汇报。”
  蓝宁想,她越来越没看错罗曼,她话头醒尾,比谁都能快速明白情势,还能做好最佳的调配工作。以她同罗大年的亲属关系,自比同罗大年暗中有意见的蓝宁更易去做这个说客。
  一个公司内,有这样的皇亲国戚,未尝不是一重福气。她答:“行。”
  如此便两厢分工,真是事不宜迟,蓝宁火速与信息部的头头会晤。
  对方答允接受对利华美洁调味品市场销售情况的调研任务,可是也抛出了个难题。
  “谁来做全案策划?”
  蓝宁用手拍了拍额头。
  她说:“我。”
  “谁来做客户联络?”
  她说:“罗曼。”
  “可有通知书和任务单?”
  蓝宁答:“罗总会发邮件通知。”
  对方答:“那么我等通知,我需要把上一个阶段‘童梦’的调研停上一停了。如今来看,我们没有时间做积累工作了。”
  这便是一个充分的理解和充分的支持。蓝宁颇有几分感动。
  对方又讲:“能够脚踏实地做好事情,是工作的本分。就拿‘童梦’来讲吧,他们的新产品逐渐锐减,去年也就搞了一个展览会的招标,其他的国内展览都草草了事。原来高层都钻到金融圈子里去了。”
  蓝宁拉了椅子坐了下来,认真听下文。
  “罗总还想多多了解‘童梦’需要好争取下笔业务,我认为大可不必了。金融风暴扫过,A股市场和H股市场从高位回落,大退潮以后才有好戏看。巴菲特说过‘只有退潮了,才会看到谁在裸泳’。我看‘童梦’,玄!”
  蓝宁问:“怎么说?”
  “谢东顺这几年沉迷投资领域,已经是行内皆知的了。去年在美国的展览结束后,他想要和华尔街的投资公司联手成立上亿美元的制造业投资资金,想向整个行业横向扩张。谢东顺凭什么生出这么大胆子要用资本吃掉整个行业?就算他是这行的行业老大,他也没这么多钱搞定大中华市场。这些钱到底怎么来的?”
  对方把话讲完,蓝宁似觉有冷汗将要涔涔落下。
  谢东顺,在她的印象里是那个憨厚的,老实的物理老师。他曾经在广交会上,为了卖一个专利而苦恼,也在与大学生交流的时候真心实意讲述创业艰难。
  一转眼,她不曾在意的,他已成为资本大鳄鱼,原来在这个红海内,厮杀经年。
  蓝宁想,这些人一直生活在她的身边,和她一样留存着一部分美好的成功的回忆,但是回忆以外,全然物是人非。
  她站起来,有很深很切的感慨,还不得宣泄,要沉到心底里去。
  她走到前台,前台的女孩不在位置上,因此后头的一行大字,更加清晰醒目明白,还端端正正摆在那里。
  字再熟悉,因是钢铁所铸,也冰凉彻骨。
  为社会,为你?
  蓝宁听见身后的人说:“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变,就这行字没有变。”
  蓝宁没有造声。
  罗大年走上前来,在前台的桌上抽了一张餐巾纸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擦拭好,让他们更加的放出光彩。
  蓝宁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这些天来,他四处奔波求告,同时还要接受相关部门的调查。心理压力之下,瘦了不止一圈,脑门又秃了不少,好似久久没有遇到甘露的枯树,不是不让人恻然的。
  他说:“时维走了有多少年了?那时候真遗憾他的葬礼没有在国内办,不过麦记啊、刘董啊、谢董啊,对了,还有你们系主任,都把花圈送到这里来。那时候他们还没成大牛呢!现在个个混成了腕儿。连当年混在研究队伍里头的梅绍望都成了标兵。一个轮回,得改变多少啊?”
  蓝宁的鼻子有点塞,她面对着那行字,仿佛是对自己讲:“我很想问问时老师,我们将来要怎么办。”
  罗大年转过头来,他对蓝宁和蔼地笑了笑:“时老师说的对,你是个傻孩子。老师不会陪你走一辈子,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
  罗大年把手放到了“你”字上。
  方珉珉理好了她在此间公司的全部物什,走了出来,看到蓝宁和罗大年都在门口,明显滞了一滞。
  她至少不够得意,不够坦然,不够清闲。
  所以蓝宁可以伸出手,这样说道:“老同事,祝顺风。”
  方珉珉也许是没有料到蓝宁会伸出手,她迟疑,但也很快腾出手来,同她相握。
  记忆里也有美好往事,譬如和方珉珉曾经的合作,她对她这个初出茅庐的销售的鼎力支持。蓝宁真诚地抓牢她的手,摇了一摇。
  方珉珉说:“天下无不散筵席,但求江湖上个人各得一片好天地,柳暗之后是花明。罗总,蓝宁,谢谢你们这些年的关照。”
  她的祝福,最起码带着真心实意。罗大年便摆摆手,只是说:“你想着回来请我们吃顿饭就好。”
  方珉珉颇似惭愧,面上红了一红。
  有愧意,也够抵消临阵脱逃择良木栖的行为。蓝宁叹息,这不是自己的标准太低,而是职场之间,人生之间,个人都有个人的无奈。
  但是,许多人和事,是需要有足够的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够契合到一起。所以,只要契合过,分开时就不该强求,不该责备,不该后悔。山水一程的经历,是必须。
  蓝宁再望向那几个大字,这毕竟过了好许多年,罗大年刚才仔细擦拭过,但其后头,生出的锈迹是岁月抹不掉的瘢痕,也是岁月留下的变化。
  罗大年对她讲:“蓝宁,你叫一叫罗曼和信息部同事,我们一起开个会。”
  之后的事情,蓝宁并不会担心了。
  虽然对手都是名震国际的高手,将他们击败,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虽然他们同“利华美洁”的关系,盘根错节,支脉相连,都曾为“利华美洁”的宏图大业献过技。
  罗大年全盘接受了她的提议,调整了项目组的阵容。
  他在会议上头就自命:“前期的客户联络工作,由我来领队。”
  众位同事等待他的任务分配。他对蓝宁和罗曼的分工,正在蓝宁意料之中。
  但蓝宁还是有些微的动容和激昂。
  由前线往后线的撤离,大任的下达,这是一份重之又重的信任。
  重新得到这一份信任,蓝宁差一点点就要百感交集。
  而她记忆深处最最早的这一份感动,还是在时间维度刚刚成立的时候。
  当时罗大年在时维的授意下,命她参与某美容产品连锁超市的竞标。
  时维亲自撰写了标书,督促蓝宁将这一间成立于台湾的特色连锁超市的资料背了一个滚瓜烂熟。
  她还苦着脸对时维讲:“又让我回到当初高考考政治的年代。”
  时维敲敲她的额:“有一句古话说的很好,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今天付出的汗水,是你明天成功的基石。”
  这么古老石山的话,让蓝宁记到心里头去。
  除了背诵那间企业的企业愿景,发展历程,她还收到时维草拟好的对方高层背景资料。
  原来对方的父辈是解放前夕迁往台湾岛的药材商,也是个古董爱好者。如此蓝宁便事半功倍,把外公教导的一些知识全数用了出去。
  对方大大惊讶,感叹一个小小女孩,竟如此懂得传统艺术。对方对蓝宁一起好感,蓝宁便将紧张打消大半。
  她趁热打铁,把时维的理念阐述出来,说:“国内还没有药妆理念,所以我们的营销计划是将你们最得意的产品拿出来,分脸部、身体、手部、腿部、足部和头发,周一到周六的每一天都做一款促销,开头一个月尽可以半价,让他们每天都来光临,熟悉你们的环境和服务。等到礼拜天,全场糖果对折。”
  对方有位高管问:“为什么糖果对折?”
  蓝宁自信地笑了笑:“因为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而妈妈在礼拜一到礼拜六熟悉了你们的店,礼拜天领着小朋友出来玩的时候,可能顺便光顾,便会买糖果给小朋友。”
  对方还有位高管问:“我们未曾尝试如此大的折扣,本地消费者会不会专等折扣日才来购买?这样我们的利润会有一定影响。”
  蓝宁答:“你们的龙头产品是日化,当活动结束,顾客买的特价商品也告用完,如果我们能够在活动期间培养他们对品牌的好感,而我们的产品也确实有很大的竞争力,我相信不再特价的时候,他们的消费习惯已经养成了。”
  整一个全程,全部是由蓝宁同对方做提案。时维坐在她的左边,罗大年坐在她的右边。
  感性的过程由蓝宁演讲完毕,罗大年站起来,负责他这一块对于利润测算的汇报。
  他将数据测算说完以后,下结论:“产品的魅力,不单单是在产品本身的质量之上,还有其附加值。凡是能够给予消费者实惠的好产品,消费者很愿意表示忠贞。贵司的规模庞大,我相信给予消费者的折扣可以转嫁到供应商,供应商亦会支持你们即将在本地乃至大中华地区市场的发展。”
  这一仗,无疑是精彩的,因为“时间维度”内部的分工明确。
  时维负责了信息的收集归纳分析以及企划方案的制定,罗大年则负责项目成本核算,蓝宁在他们的支持下,猛做功课,马前挂帅。
  事后,大家去登了金茂大厦,站在三百四十米的高空俯瞰全城,上海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时维对他们说:“上海不是一日建成的,所有的功夫,背后都是精诚合作的汗水。一个人成不了神,只有各出所长,各司其职,才能促就辉煌,战胜艰难。”
  他们在三百四十米的高度,开了三罐力波啤酒,叠在一起干杯。
  蓝宁调皮地把啤酒罐贴在脸颊上。
  “这是我喜欢这行的理由。”
  蓝宁现今还是这样想,通力合作,能够发挥至大的作用,在这一行内取得的成绩,往往是一个团队的心血。
  她多年以来,惯性工作,几乎都要麻木。却因此刻罗大年重振旗鼓,而将丢落的往事择拣起来。
  十年一个轮回,如今她的岗位转变,需要坐到时维当年的位置上头,为前锋的战士补给。蓝宁在感慨之余,还有大干一场的冲劲。
  而罗大年,也确实顶了真,下足本去做“利华美洁”的功夫,把对方营销总监约了好几回,日有进展。
  蓝宁则是组织企划部现有员工同信息部配合,将有用信息搜集整理汇总分析。日日忙到夜间九点十点,等她回到家里头,有好几次关止竟能将清洁工作完成,不过他不会烹饪,便买好了便当和点心存在冰箱里头,贴了即时贴,上头画一只猛吃东西的小猪。
  蓝宁捧起他买好的点心,心头竟有几分愧疚。想,一个小家庭内的两个人真不好同时这样忙。
  关止近些时日也很忙,好几回同人通电话也通到三更半夜。
  关止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嬉皮笑脸过人生,很少同人争执,和蓝宁在大学里拳脚相加的,是蓝宁记忆中唯一的一次。
  但有一回他同人讲电话,声音渐响,最后摔了电话。
  蓝宁倒了杯茶送到他的房间里,关止正盯着电话机发愣。
  她问:“你三更半夜做咩?”
  关止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才说:“林秀他们给奶奶的生日宴的表演,准备的怎么样了?”
  蓝宁拍拍额头。
  近些日子忙于公事,她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关心过她给林秀和张星宇安排的演出工作了。而王凤的小店她也减少光顾次数,不过是从关止那处得知,关冕对这回王凤组织的晚会很是关心,有些地方还亲力亲为。
  一想起关冕,蓝宁不免又想起上一回自自家公司信息部头头那里听来的消息。
  她从不关心关止的家人到底从事何等工作取得何等业绩同何等人往来,但两厢的想法一串,又合上那一次在军区的小花园内听到他们兄弟俩的谈话,蓝宁的眼皮子不禁跳了一下。
  关止放下杯子,伸手把蓝宁的腰抱住,一使劲,把脸贴到她的胸脯上。
  她以为他又要伺机吃豆腐,但他好好的就摆这个姿势,没有动。
  关止鲜少做这样的动作,蓝宁动弹不得,不好意思,脸上热起来。
  “你又想干嘛?”
  “我在想你爸妈。”
  蓝宁给自己一个白眼,关止鸡同鸭讲的本事一贯的大,她不能够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替我爸妈谢谢你。”
  但是她发现关止应当真的有心事,他在她的怀里叹了口气:“我以后老了,也要过你爸妈这样的日子,和邻居搓搓麻将,买买股票,溜溜邻居家的狗。又简单又适宜。”
  蓝宁摸摸他的发,他的发其实顶刺手,刺头的人不会真的性子好。
  “这种问题仁者见仁,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过的。”其实蓝宁想说,你家长辈亲戚个个职业生活精彩,哪会有过这样闲散日子的心思。不过话是没有讲出口。
  反是关止讲了:“很多人不懂,这种生活才好。人年纪大了,不能对国民生产总值贡献的时候,就要对和谐社会的和谐创造价值。”
  蓝宁扯扯关止的头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关止说:“明天你有空去盯盯我妈安排的演出吧,晚会礼拜天要开演了。我刚跟二哥吵过架,明天我就不去了。”
  “你和你二哥吵什么?”
  “我们从小混在一起,经常吵架。”
  “你们不是关系挺好的?”
  “价值观不一样就会吵架。”
  “你们吵架一般谁赢?”
  “他。”
  “为什么?”
  “我爸经常帮着他。”
  蓝宁笑:“你爸是不是帮理不帮亲?”
  关止闷了一声,才讲:“我倒是希望。”
  蓝宁问他:“关止,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关止抬起头:“老婆,我们困觉。”
  蓝宁把他额头一推:“去你的。”
  
  二十
  蓝宁在第二天下班时候,惦记牢了关止的交代,将手头事宜迅速收尾,赶了一个早去王凤的小店。
  蓝宁计划告诉了王凤,王凤并不需要她多解释,即刻明白她的意思,讲:“倒没想到你挺伶俐。”
  蓝宁则暗想,我要是拍起长辈马屁,未必比关止差。
  但王凤却又叹气,发一阵果,终于忍不住对蓝宁讲了:“多好,他肯为老婆的生日费心思,几十年不变。”
  蓝宁不方便同长辈讨论长辈的情事,而且她的尴尬处境一直让她避免讨论这一层关系的种种,故而她选择沉默是金。
  但其实,王凤似乎也并不是想要她接过话茬,她只是自己说,自己听,说好就算了。
  她又讲:“老二家的关冕很有几分本事,他把慈善晚宴的客人名单已经交给了我,上上下下的显贵不少,我们家坐这个鳌头,十足十是去出风头的。”
  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谈到了关冕,蓝宁的脸色就下意识不自然地转了转。她生出毫无来由的别扭情绪充溢胸膛。
  她讲:“二哥是挺能干的,也挺费心的。”
  没想到王凤微微笑道:“月满则亏,我们关止有时候不思进取,未必是件坏事情。”
  蓝宁转过头来,暗藏审慎,看住她的婆婆。
  王凤的精干犀利,始出端倪。也许正是有这份观察力,才能最后有勇气创出新天地。
  不过她将口气一转,对蓝宁真诚讲道:“但关冕是对亲戚不错的,这次老大家里头闷声不响,也就他挺身而出,其实他的妈妈未必赞成他来替我们出这个头,还把这个头出得那么光鲜了。”
  在蓝宁看完关冕交给王凤的计划之后,才明白,王凤为何感叹出光鲜”二字。
  那绝对不仅仅是场小型的慈善晚宴,根本就是有缘由也会有结果的名流宴会。
  这个城市内同等阶级,但凡好热闹爱面子的上层人土,总会借用一些名由或由己方或由某些慈善及媒体中介机构大宴宾客,但凡这类场合,往往会有好几宗大业务洽谈成功。这根本已经成了与高尔夫球场等量齐集的社交圈。
  这种交际晚宴,谁个在曝光率上压轴,谁个就是鳌头之冠。关冕的做法,便是摘下这个晚宴的桂冠给自家增添光彩。从他邀请的贵客来看,不乏金融界的知名人士,实业界的龙头老大。几间与他合作过的证券机构和银行均有头目列席,名单之中,还赫然列着刘先达的名字。
  看来这种社交圈的活动,关冕根本就是已经驾轻就熟,故而这一次顺水推舟送一个人情给自家亲戚来拔此头筹。根本就不是难事。
  但有资源,肯分享,其心,总还有善的一面。
  蓝宁宽慰自己,切奠想得太多,把他人的无私帮助加了层层原罪上去。
  不过王凤毕竟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尽管整个活动的承接方事事都做细了,蓝宁想着这总是王凤的一次亮相人前,便特地拨了好多天,同对方沟通细节。
  还把皮影戏也加了上去。
  对方发现她是业内人士,对项目更加着紧,还连连称这个点子极好。王凤在旁听了看了,竟然难售夸了蓝宁几句。
  蓝宁回头同万丽银一讲,万丽银也夸她:“这样挺好嘛,你和你婆婆关系好点,大家生活得开心点。”
  可不是这个道理?既然要生活一辈子的亲人,沟通不良可怎么好?
  同婆婆关系好转,她也顶开心,好像了却一件心事,令她在工作时候都少掉许多后顾之忧,能够轻装上阵。
  工作上,蓝宁将重心放在“利华美洁”的业务上头。
  文静每隔三四日会对她做一个汇报,这天还把相关的媒体稿件发给蓝宁。
  蓝宁正好得空,也想看看文物展的反馈。因为大多做的是定向媒体宣传的公关稿,不会出什么纰漏蓝宁只是粗粗浏览了一遍。但是广告边的一篇文章,让她瞠了目。
  她看完以后,头大如斗,眼睛都要冒金星,几乎想要将杂志撕碎。
  这一篇的标题叫做《国宝几经劫难流离失所,日本收藏名家援手相助》,配的图片是慈眉善目的日本籍收藏家托着一只历经沧桑依旧光彩不减的大亨壶。
  内容写得精彩纷呈,有声有色,云日本收藏名家怎么在战争中发现了中国的国宝,用尽了办法保护周全,让世人得窥真相。
  这篇稿子完完全全洗白了当初的巧取豪夺,和国宝外流的无限屈辱。
  而这不是令蓝宁最最生气的根源,她所气愤的是那稿子底下的署名,赫然“宥然”二字。
  蓝宁将杂志放在台面上,又仔细看了一遍。
  严宥然以前就是个好写手,念书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讲演《宋词选》,她老早在下头唰唰唰写好了课后论文,开始编造故事,发到网络上头,被许多网友追捧,后来有出版商找上门来,三下五除二就顺利出版了。
  蓝宁念大学的时候给“时间维度”做跑腿的市场助理赚钱,严宥然已经可以靠着敲键盘赚一个盆满钵满。老同学们都讲她有一支神笔,笔耕不辍,日后是可以赚大钞票的。
  她不知道现今的严宥然竟然是这样来赚大钞票的。
  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候。
  回到家中,关止未归。他近来忙得很,同岳平川谈了好几宗业务,亲自带队做起了方案,他也在做“利华美洁”的提案,且并不瞒着蓝宁。
  蓝宁当然不会去窥探,她还会自觉尽好妻子责任,为他留好丰盛晚饭。但关止也不会太晚归家。
  夜里十点回来以后,吃完蓝宁留的晚饭,把碗刷了,就泡了茶,窝在蓝宁房中叙谈。
  这是近来小夫妻奠名养成的好习惯,一天之内,总要这么静坐交流个把小时。
  蓝宁问:‘他们会不会愿意和本土企业有一个双赢又公平公正的合作?”
  关止讲:“如果能做好市场,谁不愿意呢,这才是健康市场所需要的,不仅是国内的企业需要外来的和尚更加需要。”
  蓝宁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不是?鲁迅先生的理论其实通用中西。”
  关止赞她说得太有道理,又嚷着想要吃夜宵。
  最近两个人忙得天昏地暗,不免食量也大了一些,蓝宁煎了两个荷包蛋,还想淋一些酱油,发现家里酱油没有了,只能将就吃了。
  她说:“这里就是打酱油不方便,如果小菜场里有个酱油铺子,倒是方便老多。”
  关止吃得正欢,万分同意她的话,还讲:“楼上博士家的保姆上回也这样说。”
  蓝宁猛点头,忽然之间就福至心灵,茅塞顿开。
  她问关止:“在小菜场里开一个调味品铺子,是不是个好主意?把买菜主妇一网打尽。”
  关止三两口吃完了荷包蛋,抹抹嘴巴抬起头来:“蓝宁你想说什么?”
  蓝宁一时激动,平复了两下情绪,理了一下思路,才继续说:“如果现今在小菜场开一间调味品铺子,成本远远低于租借商业铺面,又完全贴近了一线消费者。你讲‘利华美洁’会不会接受这个方案?”
  关止端凝了蓝宁好一会儿,一拍脑袋,讲道:“亲爱的,这么好的点子你于嘛要告诉我?”讲完以后笑盈盈地望住她。
  蓝宁把他面前的碟子收了去洗,洗碟子的时候,她背对着他讲:“干嘛不能告诉你?也许你想一个更好的企划打败我,不过我先来镇镇你,总归领个先。”
  关止已经搂住她的腰,在她的脖颈吻了好几下,吻得她都发了痒,连避带闪。
  第二天,蓝宁把方案同罗曼及企划部的同事们讲了,立刻开始分工,由信息部去实地做商业调研,企划部开始制定初步的商业计划书。
  蓝宁私下同罗曼说,昨晚将这个案子同关止做过沟遥,关止也认为可行性非常强。
  罗曼沉思一阵,突然问她:“你不怕你老公用了去?毕竟他现在还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蓝宁十分肯定,也十分自信地讲:“他才不会。”
  关止是什么人?发觉念中文非己所愿立刻就退学,同梅绍望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细节之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完完全全是走自己的路,让旁人不解去的人。这样的人,不会也不屑去做这样的事情。
  蓝宁蓦地想,稀奇,自己何时这般了解关止?了解之中,还有支持,奇哉怪也!
  罗曼便也十分理解,说道:“我相信你,想想是你的老公,各方面不会差的。”
  蓝宁笑,很想说当时结婚的时候,她未必知道自己老公各方面的情况。不过这样说出来,若被关止知道了,怕他会有意见,因此索性想都不要想,将话头和念想全部藏进肚子里去。
  关止直到慈善晚会前一晚才百忙抽空到现场探了探布置。
  这次的晚会是租借了超五星酒店小型宴会厅,搭了舞台灯光,小而隆重。其中为邵雪瓯的生日准备的环节,在蓝宁和关冕的安排下,非常有特色。由一段皮影戏引出贺寿主题,然后关山会送一件礼物给邵瓯,最后由主持人推出蛋糕车和香槟塔,一定会是整台晚会的高潮。
  蓝宁问关止:“会是什么礼物?”
  关止神秘兮兮答:“保密。”
  蓝宁捶他一下,不过也不再追问。她还须花费精力同关冕在细节上进行沟通。
  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关冕是个相当能接受良性意见的人,凡是对自己计划有利有益的,全部接纳。所以才能同关止走得近。
  不过这样也不好,太会分析时势利弊了。蓝宁想。
  关冕在舞台下头。对过来打招呼的关止似笑非笑讲:“你小子终于露面了,我以为我们要断绝堂兄弟关系了。”
  关止“呸”了一声:“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兄弟两人看似是言和了,蓝宁也就放心。
  关止是来加一个环节的,他交了一张光盘到关冕手里,说:“这是一段介绍,到时候请主持人放一下。”
  蓝宁问:“是什么?”
  关止把手搭到她的腰上:“秘密。”
  蓝宁一笑了之,他有他的道理。她是益发觉着关止馓的每件事情都有道理了。
  这也是以前不曾发觉的。
  王凤看到儿子亲临现场打气,也多了几分气势,对关止说:“你爸爸那边你去安排吧,我是懒得跟他说了。”
  关冕笑道:“我已经跟三叔讲了时间和我们的方案了,三婶婶,你放心好了。”
  王凤无奈笑道:“你三叔平时看重你,你去说了那是最好。”
  关止只是笑笑,手伸过来握住蓝宁的手。
  不知怎地,他似乎有烦恼。这是蓝宁的直觉。但他不讲,蓝宁也不知自己从何来问。
  是夜,她给关止做了夜宵,坐在他的床榻旁,试探问问:“你想想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周到?”
  关止吃完了夜宵,往床上一个翻身,抱住她,嚷:“亲爱的,你已经够周到了,我们该管的也管了,再有其他的想也想不到了,随遇而安吧!”
  蓝宁叩他脑门,真是没法说他。
  邵雪瓯并不知晓关家为了她的生日正忙得人仰马翻,她一贯把日子过得静悄悄的。直到关止同蓝宁再度上门把情况讲了讲,她才诧异:“上回说好了就是家常饭一顿。”
  关止笑着说:“其实是别人的晚会,我们家去蹭个生日酒。”
  他嘴皮子巧带机关,又是抹了蜂蜜的,邵雪瓯说不过她,最后自然是应允了。
  但老人有老人的阅历,她似乎察觉出些什么,竟也不懈怠,找城隍庙的老裁缝缝制了一件朴素互矜贵的海蓝缀花短旗袍,利利落落穿在身上,庄重之下又见华贵。
  关止很开心,抱着老奶奶连跳几个狐步舞,累得邵雪瓯直捶他,骂他“猢狲转世”。
  蓝宁只是在旁笑着看,忽然想到上一回关山在此地的欲言又止恋恋不舍,自觉自己的忙碌是有几分价值的。
  到了慈善晚宴那天的早晨,天气一早就很晴朗,太阳高照,关止同蓝宁都起了个早,被王凤招回了关家的小洋楼。
  小洋楼里比想象中更为热闹。关怀夫妇竟从国外赶了回来,关冕带着妻子女儿一同来了,真真是一个堂兄弟的大聚会,只等关止携着蓝宁到家。
  关止他们抵达时,关山还没有出来,堂兄弟三大家子只得在客厅的沙发上端正坐着,连关怀怀孕的妻子也是挺了个肚子坐得老正。
  蓝宁直想,关山在家里的威严可谓之为天,这么个肃穆气氛,怎么养得出关止这个惫懒性子?她左看右看,也只有关止坐得闲暇,还口里哼着小曲子。
  等关山出现时,老人家穿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少有的把笑容挂在面孔上,一下子一大家子人都松口气,身子都软了一下。
  关止同蓝宁咬耳朵:“我和俩哥哥从小没少挨老爷爷的鞭子,都挨成心理负担了。”
  但关山和颜悦色的时候,顶精神又和蔼可亲,年轻的时候也必然是个清秀青年。蓝宁看一眼关止,他同他的爷爷,也有着五分相似呢!
  这么个清秀男人,从来是个严厉性子,不知道人生会不会因此少掉许多乐趣。如果像关止这么活泼,生活的快乐会来得容易些。
  蓝宁一想,就觉得自己想多了,有些犯上,便不敢再想。
  关山向孩子们招招手,让他们进了书房。
  蓝宁来这个家的次数少,来了之后也像是做客,这竟然是头一回进了关山的书房。
  老人家的书房其实着实简朴,也无甚装饰,一排梨花木的书架加一张书桌,四周的墙面不过刷了白色的漆,上头竟然还留着旧时毛主席的头像,同现今的花花时代非常不合称。更不台称的是桌面上头摆了一只裂成碎片又拼接起来的紫砂茶壶,看得蓝宁很是纳罕。
  关山叫来了家中老保姆三奶奶,命她从书桌最下头一层抽屉里拿了一只锦缎盒子出来。
  这盒子看着有些年份,锦缎的花纹很秀美,颜色也不俗,不太像是关山这样性格的人会有的私物。
  果然,关山对着三个孙子讲:“这里头有你们奶奶给你们兄弟三人的结婚礼物,现今你们三人都成家了正好把礼物收回去,今天三个孙媳妇都戴着,也算是孝心。”
  蓝宁呆上一呆,显然,另外两位关家的孙媳妇也没有料到。
  三奶奶把锦盒打开原来里头是三枚碧碧绿的翡翠戒指,通体晶莹,看上去成色极好,价值怕也是不低。只是年代古老了些,不合如今时尚潮流。
  庄惠先自蹙眉,不过没敢讲什么。倒是关怀的妻子接过三奶奶递来的戒指,往手指头上套了一套,和气地笑着讲:“手指头都发胖了,真遗憾。”
  蓝宁接过三奶奶递来的戒指,除下手指上的婚戒,交给关止收了,再把翡翠戒指一套,尺寸刚刚好。她说:“谢谢爷爷。”
  关山点点头,对孩子们说:“我知道你们嫌弃这东西旧了,须知没有旧的东西哪里有你们的新日子,新人要念着旧时的好。我没什么好的留给你们,这戒指是你们奶奶的心意,也算是我的心意。”
  关怀的妻子温温柔柔又讲:“我去找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吧!”
  庄惠便没有发声,将戒指一收,握在掌心里。
  从书房出来以后,关止握了握蓝宁的手指头,望了片刻,说:“我从来不知道爷爷会这么细心。”
  三奶奶走到蓝宁跟前来,点个头,对关止说:‘这丫头是个玲珑人儿,关止你福气了。”
  关止笑着说:“我一向福气老好。”
  他说完盯着蓝宁看,蓝宁只好别过眼神看其他地方。
  她没有接口,但是把手交到了关止掌心里头,他握牢。
  他们一起去接邵雪瓯。
  在路上,蓝宁伸出手指头,看看手指头上的戒指,对关止讲:“奶奶真的对你们兄弟好,留着这么好东西给你们。”
  关止笑着讲:“这算是奶奶当年的嫁妆吧!好好收着,以后可以传给我们的儿媳妇。”
  蓝宁嗔他:“你想得可真远。”
  关止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脖子。
  她的发长了些,没再剪短,慢慢的便又可以梳辫子了。关止伸开五指,替她抓了抓头发,被蓝宁拍开。
  “不要弄乱我的头发。”
  关止笑笑,不予计较。
  待抵达巧瓯轩,邵雪瓯已穿好了旗袍,雍容端庄地站立在轩内等待。关止走到奶奶跟前,把手一伸:“美丽的女士,请!”
  邵雪瓯拍了关止一记脑门,笑着勾住了他的手臂。
  走出来,阳光也算璀璨,只是空气有点儿闷,蓝宁掏出餐巾纸印了印额角的汗渍。
  邵雪瓯望望天:“恐怕会下雨。”
  蓝宁也望望天,原本好好的万里晴空,不知何时遮上来几片乌色的云,搅得天气闷热起来。
  他们一齐上了关止的车,蓝宁摇下车窗,邵雪瓯转头探了一探,忽而叹息:“当初我就是从这里出嫁的。”
  关止转了一下后视镜,但是眼睛并没有向后座看。
  蓝宁则看牢了这位奶奶。
  她面容沉定,从来坦然,从不同小辈追忆往昔,只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安安静静。
  但今天的邵雪瓯似乎并不这样了。她笑着握住了蓝宁的手,抚摸她手指上的戒指。
  “这戒指,还是你外公家里传下来的,后来给我做了嫁妆。”
  关止笑了一声:“这叫完璧归赵了啊,奶奶?”
  邵雪瓯也笑,她的笑容从容,仿佛能将岁月涤荡,再也不忌惮如烟往事。
  “你们爷爷少年从军,做到了一个军人能为国家所做的一切。他一生辛苦,老来该是好好休息休息,你们真不必要兴师动众做这些事情。”
  关止微微转过头,对后座的邵雪瓯讲:“奶奶,我们孝顺爷爷,也孝顺你。难得上下同心。奶奶,你这么了解爷爷。”
  邵雪瓯握了握蓝宁的手,也许是动容了。
  “这样爷爷高兴。”关止说。
  蓝宁别转过头,看天看云,管她自己发她自己的呆。
  这一天的关家,架势和派头都很惊人。不消说本身就相貌俊美的关家三位堂兄弟及其妻,就算是其父母,都有各自或富态或威严的风度。这一家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教养良好的家族。
  而这一切,有赖于正中那一位头发花白,身着笔挺中山装,体态硬正的老人。
  他看到邵雪瓯,招了招手,唤一声:“小邵,来这里。”
  邵雪瓯就从关止的臂弯里抽开手臂,走到关山的面前,点个头,讲了一句:“太过夸张了。”
  关山不恼,难得笑着说:“别人家做的晚会,我们来过个生日凑热闹。”
  邵雪瓯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天晚上确实精彩,晚会现场布置得宜,既筒约又庄重,小小舞台很有堂会气势,立着一支麦克风架子,没有喧闹又醒目的舞台表演,而是按照了蓝宁的建议,公关公司在节目单上安排了京昆越名角的折子戏捧场,和她的小计划相得益彰。
  关冕做起策划来真的也是不遑多让。
  以小见大,蓝宁对他的心思又叹又惊。
  开场前,晚会司仪向在场的每一位嘉宾馈赠蝴蝶兰,男士是胸花,女士是手腕花。
  司仪将手腕花赠予王凤的时候,讲:“您真是位美丽的女士,希望这朵鲜花能够为您锦上添花。”
  这么客套的话在这么正经的场台讲出来一点都不肉麻,而且,王凤这天确实美丽。
  她穿了一身藏青丝绒旗袍,秀发挽了一个髻,用银色发钗簪好,妆容淡得恰到好处,烘托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矜贵,因此,别人更加能注意到她不凡的美貌。
  蓝宁本未注意,待司仪一提,她也一惊艳。
  诚然她一直知道王凤的美丽,但不会预料到,当她的妆容服饰和神态如此契台搭配之后,能够艳冠全场。
  连平日同王凤几乎形同路人的关庆国也注意到了,他同旁人一边交谈,一边用眼色频频扫向发妻。
  关止搂搂母亲的肩:“妈,如果你年轻二十岁,我一定要追你当女朋友。”
  王凤敲儿子肩膀一下,动作文雅,讲道:“小没正经的,拿你妈妈开玩笑了。”
  关止扯嘴皮子一笑,睨了蓝宁一眼:“蓝宁比不上你的。”
  蓝宁不会不高兴,她想这是事实,等她到了王凤的年纪,是否会有王凤的姿色,可真是说不定的事情。
  上头司仪宣布正式开场,全场的灯光适当,各人坐在各人适当的位置上。关家一家人都团团坐在一道,很圆满的样子。只是关怀夫妇就在关山同邵雪瓯身边,而关止拣择了离开长辈们最远的地方落座。
  这样反而自由,蓝宁得以能够东张西望,又看到好几个同晚宴气氛适当的人,全部是倜傥的风云人物。
  这么一个场合,让人浑不觉外头的风起云涌,在温暖室内,借用温暖气氛,积蓄一点资源,留待他日再用。
  或者不能够说关冕利用了这台晚宴给自家做嫁衣,所谓策划,不过是将各种资源整合,满足各方人等需求。
  生活早就不是单纯的单色调。
  蓝宁一宜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但关止就适应得很好,他同各色人等打招呼,交流,带着合适的笑容,很有公关架势。
  关冕领着刘先达走到他面前,同他们夫妻打招呼:“后生可畏。”
  关止把酒杯递过去:“术业有专攻,刘董,谢您好意。”
  刘先达走了以后,坐在蓝宁身边的王凤却低声同关止说:“你二哥讲,人家是想高薪聘你去当营销副总,好过你跟那个岳平川开个皮包公司胡混。你爷爷老说你开的那个公司没什么实体生意,就靠磨嘴皮子骗钱,真是!”
  说完还不满地瞟了蓝宁一眼。
  蓝宁很无辜,也很无奈。有那么点障碍,总归去不掉。
  幸好有人拉她去闲聊,蓝宁才对关止发牢骚:“我就知道你妈又赖我头上。”
  关止嚼着花生米,眼风带笑,斜斜扫她,又不是真生气的样子,叱她:“小气鬼。”
  台上司仪开始组织拍卖程序,一件一件展示拍卖品。民间名家精工细作的工艺品,各种地方特色被糅台在此处,东南西北,全部是中华大地的中国风。
  司仪一件件介绍,每件都有各自的历史典故,在座各位更像是受了一场民族艺术的熏陶。这场完美解说背后的准备工作不可谓不足。
  司仪还宣布,所得善款将全数捐献给灾区的希望小学。
  中国制造的产品为中国人购买,最后用于中国最需要的地方,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富贵的观众捐赠踊跃,谢东顺拔了一个头筹,将第一件拍品拍下,启动而后的人们踊跃购买。
  间中还有小节目,是王凤费心准备好的。
  舞台上已经按她的指挥摆好了家什,林秀等几位初出茅庐的皮影戏演员也准备好了。皮影戏就要开场,将会承接一个特别的贺寿环节。
  关家自然是这个环节当仁不让的主角,因而蓝宁也紧张,她也偷偷溜去了后台,看到预备操作的林秀给自己打了个V字手势,心内放宽。
  一个浪荡才子泛舟艳遇开场,爱情就这样开始,不分贵贱,不畏权势,也没有时间限制。
  蓝宁安心了,她想,这个演出会很特别。
  但更后头竟然有人在铿锵的伴奏下头交谈。
  她听到王凤的声音意外认真又坚持。
  她在对一个人说:“庆国,我想过了,我们这么过着也没意思,离婚吧!”
  前头的戏台子上才子佳人初相遇,然后才子为了佳人摔碎所有的艺术品。
  蓝宁听到关庆国的声音迟疑着,讲:“你——到底想什么呢?开什么玩笑?”
  王凤讲:“关止已经结婚了,我也没什么心愿,下半辈子有了靠,我们俩就不必混赖着过日子了。”
  蓝宁对自己叹息了一声,偷偷又退开了去,坐回了原位,正见关止往父亲坐的空位方向转头过来。
  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又专注看起皮影戏来。
  他的前头是关山同邵雪瓯,两位老人也看得正入迷,尤其是邵雪瓯,眼波流动,隐隐然带些许感触。她的眼望住台上的皮影戏,而关山的眼望住她。
  蓝宁呆怔片刻,就有了极大的感触。
  台上才子佳人,终于成全了连理,大学生们幼嫩的表演因为纯真,因为质朴,赢得满堂掌声。
  邵雪瓯掏出了手绢,印了一印眼角。
  她被感动了。
  这是王凤辛苦所得,也是关山心之所系。这么劳师动众,来这么多人,费这么大场面,也许成全的不仅仅是场面上那些人等的需要,还有这一段陈年的公案。
  这还不是压轴的。
  皮影戏幕落,一场好缘分在折子戏里圆满,林秀满头汗,朝着蓝宁比了一个V手势,蓝宁赞许微笑,也向林秀身边的张星宇使眼色鼓励。他们出色表演结束了,她很满意。
  是一个终结,也是一个开始。
  司仪风度翩翩地走上台前,全场灯瞎,一束追光灯打到他的身上,他含笑指挥后台开始放映一部纪录片。
  这是八十年代拍的纪录片,记录紫砂壶的手工作坊,最简陋的器具,制作出最精美的艺术品,享誉全国,乃至世界。
  司仪说:“1930年,宜兴紫砂茶壶在比利时列日世博会上获得银牌奖,中国制造震惊世界。”
  屏幕上开始出现一张紫砂壶的图片,泥色纯正,骨髂匀亭,通身的海水波浪纹,壶底摆出龙尾成壶柄,龙身隐于滔滔海水间,壶盖是祥云。壶盖内钤阳文楷书“大亨”瓜子形印。
  如此傲岸而且高贵的艺术品影像,让在座所有人眼前一亮,很有点被震慑的感觉。在座也有行家,言语之间,透露出艺术品身价,更加有人啧啧轻叹起来。
  蓝宁用手捂住胸口,莫名激荡,莫名兴奋。她回头,偷偷觑邵雪瓯,她同她有同样的动作。
  司仪将屏幕停在艺术品正面展示的那一幕,拍了三下手。
  一位身着唐装的英俊侍者手捧银盘走出来,聚光灯打在银盘上,银盘上盖着红盖头,在聚光灯下被揭开。
  实实在在闻名不如见面,这只久经沧桑,见证历史,颠沛流离的紫砂茶壶,静静卧在银盘上,仿佛看尽世态的老者,最终用从容的姿势,面对人间百态。
  泥色、骨骼、纹络,无一不彰显着名家的超绝技艺。尤其波涛之间的潜伏龙身,像鼓舞了憧憬和希望,在世间笑傲,并且还将一往无前。
  底下的观众开始骚动,不明所以,因此更增期待。
  司仪介绍:“这只‘混蒙顿开’为清代制壶名家邵大事后期作品,解放前流落日本,由日本友人山田武治的叔祖父收藏。今年是世博年,为了表达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之情,山田武治先生亲自飞来中国,将这份流落已久的艺术品——完璧归赵。”
  观众窃窃私语,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宴席之间,有位西装革履,双鬓微斑的老人站起来,向人群恭敬鞠了一躬,然后走到侍者面前,捧过银盘,转一个身,正是面对了邵雪瓯的那个方向。
  司仪庄严而认真地宣布:“下面,有请‘混蒙顿开’收藏者的后人——邵雪瓯女士!”
  邵雪瓯很茫茫然地站了起来,呆若木鸡,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急转直下的结果,将她一贯的泰然自若全部打乱。
  关家所有的人,都惊异,面色不定,有疑惑有不解有莫名。
  只有关止适时走到她的面前来,对她讲:“奶奶,我陪你上台把东西拿回来。”
  蓝宁走到关止身边,给他一个疑问的眼色,他没复她。
  这个转变也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但她意识到这也许同关山有关系。
  在座所有的人里,只有他有这个心力,以及这个能力,为邵雪瓯做这么一件原先看起来如此难办的事情。
  只是,他哪里来的千把万,将这只国宝买下?
  蓝宁又偷偷看一眼关山。
  其实邵雪瓯也看着关山。
  关山把胳膊搁在桌面上头,神态板正的,又有些不太在乎。老人让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一如往常。
  日本友人山田武治向司仪表示有话要说,于是话筒到了他的手里,他会说生硬的中文,只有简单的两句。
  “很荣幸能够把中国的国宝送回家,恭请国宝主人。”
  他的态度诚恳而且卑恭,感染观众齐鼓掌,为他迎接国宝的主人。
  在如雷的掌声中,蓝宁几乎是立刻就原谅了她原先心里无法原谅的一切,包括严宥然的报导,以及那一个让她不情愿沾惹的展览。
  关山轻轻推了一把邵雪瓯,笑着催促她:“快去吧!”
  邵雪瓯百感交集地点点头,跟着关止走到台上,从山田武治手里头接过这份尊责的生日礼物。司仪将话筒放到了她的面前,她还看到台下小辈们把准备好的生曰蛋糕揭开了盖子,蓝宁同王凤预备点燃蜡烛。
  邵雪瓯的眼有些湿润,她捧着沉重的国宝,想要开口讲话,然而开口的却是一声惊呼:“老关!”

  二十一
  关山在慈善晚宴上头昏倒了,有救护车迅速抵达,送往二军大的附属医院,关家相熟的主任医生通知——关山的肠癌已是晚期。
  关家一下兵荒马乱了,不是因为老人病重难以援手,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小辈知道老人得了癌症。尤其主任医生凝重地讲:“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邵雪瓯站在最前面,听完这一句话,转过身来对众人讲:“你们都回去吧,陪夜的事情会有妥善的安排,大家不要耽误工作。”
  各家长辈自当各有表现,尽孝尽力,都分属应当。轮到关止同蓝宁这一对最小的,反倒无事。
  王凤让他们先回去,关止往关山病房门前站了一阵,伯父辈们还是陪着邵雪瓯在病房内的外厅听着医生的告诫。
  关冕过来唤关止离去,关止摇摇头。
  关冕讲:“老大已经走了,这里有爸妈他们,我们白天再来。”
  关止突然问关冕:“爷爷什么时候得病的?他怎么什么都不说?”
  关冕脸有悲伤之色,拍一拍关止肩膀:“咱们家老爷子你还不了解?根本不是个愿意示弱的人,刚才大夫讲了,他老早就来看过毛病,可他竟然没说——”
  关冕突然哽咽了,一个大男人,捶了关止两下肩膀,被关止握住手。
  “咱小时候,他揍起人来那么有力气。”
  蓝宁别一个头,这里的走廊十分安静,是能够欣赏窗外美好月色的环境,可她的心,七上八下,让她无法欣赏出这月色是否美好。
  她只是静静立在一旁,由关止兄弟两人互相倾泄悲伤。
  隔了一会儿,蓝宁问护士要了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兄弟俩,可是关止手下一滑,杯子跌落到地上,水流到病房门前的地毯上头,湿痕恰似泪痕。
  关止皱着眉头,眼睛忽而红了,对她讲一声:“对不起。”
  蓝宁弯腰捡起了杯子,对他们兄弟俩说:“我们先回去吧!”又渴盼问一声,“好吗?”
  这一夜蓝宁根本没有睡着,她劝说关止兄弟俩回家,回家以后关止格外沉默,似有满腹心事,就是没有同她讲话。
  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讲话,当关止不再嬉皮笑脸,蓝宁忽而恐慌。
  这恐慌是猝然的,就像关山的病,排山倒海压过来,原本该是期盼的圆满的心一下被压垮。
  蓝宁洗脸的时候,对着镜子里自己不甚精神面孔发呆。
  关止此刻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他房间里没亮灯,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蓝宁把脸洗完以后,走进了关止的房间,黑暗里,关止似乎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她向前走了两步,又迟疑了,她想,她在于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这才是最困难的问题。
  蓝宁摇摇头,退出了关止的房内,为他关好房门。
  其实里头的关止翻了一个身,将手臂枕在脑袋底下,望着蓝宁轻手轻脚的模样,宽慰地笑了—下。
  “时间维度”礼拜一上午的项目例会照常进行。
  信息部的头头将—份调研报告作了—个汇报,是关于全市菜市场产品分类的调研。这份调研蓝宁并没有公开,只是和罗曼私下沟通以后,向信息部下达的指令。信息部用了两周时间完成了这份报告。
  蓝宁代表信息部,将调研目的明确重申。
  “这一次我们的对手都很强,他们在渠道策划上一定各出奇谋,以祈夺魁,所以—一”蓝宁顿了一顿,看向罗大年,他的表情是鼓励她说下去的,她就继续说下去,‘我们也应该有更具吸引力的方案。”
  罗曼为蓝宁打开他们精心制作好的PPT,他们将方案言简意赅地用图形表达,方案重心并非建议“利华美洁”针对分销商抑或终端客户再做促销,而是直接建议其在市民菜篮子生活密切相关的菜场建议点对点的销售模式——建立调味品连锁店。
  这个创意一提出来,根本不出蓝宁所料,几位企划和销售就炸开了锅,不待她继续讲下去,他们便纷纷议论开来。
  “‘利华美洁’从来不做终端生意,他们怎么可能接受这种模式?”
  “这形同要他们为此投资一大笔钱去开店,他们肯接受吗?”
  “没有一家4A会建议让‘利华美洁’从事他们经验范围以外的业务吧?”
  蓝宁没有开口讲话,她坐了下来,容这些同事讨论了一个痛快。
  他们讲的都很有一套道理,都是他们从事这一行多年的经验,都不可以说有错,而且都是站在公司的立场发表的见解。
  她能够理解,也能体会。因为她的提案确实冒险。罗大年用手指敲着台面,显然也是在思索。
  罗曼在这个适当的时候,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议论的声音稍停,蓝宁定一个神,调整了一个神态,是神气地,充满了信心地,她继续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口吻笑着讲:“当所有的竞争对手都把目光放在篮子里的时候,我们看到篮子外面,也许可以采到更好的蘑菇。”
  大家的表情不一,有好奇有思索有不解有不屑。
  罗大年也转头看向了蓝宁他也有好奇和思索。他在整个过程中,一句话都没有说,完全由蓝宁控制。
  蓝宁笑着又站起身,将原先的PPT关闭,又打开了一个EXCEL表格。
  这是一间调味品连锁店的盈亏平衡国,这张平衡图下,是渠道建设的基本盈亏平衡国。
  所有人都噤声了。
  因为两张图对比很明显,成本孰优孰劣,盈利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蓝宁的确是做足了功课,连罗大年都大出意外,他是真的好奇了,认真地听蓝宁接下去讲。
  有比较自然就会有鉴别。新的业务有风险,但是成本利润一对比,未必没有吸引力。而我们的客户,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扩大市场份额,增长利润,至于用何种手段,则是取决于利润的多寡。”
  她用了一个轻松的疑问语气,“对不对?”
  罗大年突然开口问:“就理论上而言,没错。但是我们的计划胜在创意,第一轮的竟标就提出这个概念,会不会让4A们借鉴了去?”
  蓝宁自信地笑了一笑。
  她对罗大年讲:“罗总,在中国市场打拼这么多年,外企最看不惯我们的就是低成本竞争,不是吗?”
  罗大年哈哈笑起来,他摸摸自己的“地中海”:“国人戮战商海,赤膊战是最让敌人害怕的。”
  蓝宁忽而面上一红,发觉先前的那一句话虽然是大实话,但确实是不合时宜。
  罗曼补充讲:“成本优势以及方案优势,是我们的两翼。我相信这一次我们会有好成绩。”
  罗大年只是笑,笑容奠测,蓝宁多了几分闹不明白的苦恼。她想她并不太了解罗大年。
  会后,罗大年把蓝宁叫住。他突然对她讲:“你真有时维的冒险精神。”
  口气竟然暗含赞赏,蓝宁是听了出来的,便也谦虚了:“这一行不是做技术,拼的是软实力,软实力有时候也要看运气。”
  罗大年含笑注视她:“蓝宁,你就赌赌运气,我去堵堵人家营销总监。”
  蓝宁又惊又喜地“哎呀”叫出声,她又变回学生一般,问罗大年:“你觉得我的想法可行吗?”
  罗大年讲:“以前很多人不相信时维的想法,但事实证明,他很多地方做对了。他给谢东顺做了跨出国门的策划,也支持刘先达力排众议接受国外融资,所以十年以后,这些企业都在行业内独占鳌头。”
  听到罗大年说出这样的话,蓝宁的眼神黯了一黯。
  罗大年还在感叹:“十年了,足够一个轮回的变化。”
  “也许变化并不算太好。”蓝宁讲。
  罗大年点头。
  蓝宁将电脑关上,拔出拷贝资料的U盘,轻轻放到罗大年的面前。
  罗大年接了过来,很慎重地夹进了笔记本中。
  在这天下午的时候,蓝宁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关止。
  最近由于关山病情的恶化,让关家人仰马翻,三房的长辈轮番尽职照看,却不约而同不令小辈帮手。
  王凤对蓝宁讲:“你们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爷爷这边有人,你们有空过来看看就成了。”她在那之后就再没提过离婚的事情,很是帮了关庆国一把。
  而关止最近常常去探病,一坐就是老半天,她不加班的时候也会跟着去。
  这天看来是不太可能加班了,所以蓝宁想要打一个电话给关止,同他约个时间在医院碰头。
  近来一段日子,关止不再如以往那般轻佻,连声音都变得沉重。他在电话那头对蓝宁说:“今天大哥二哥都在,你不用来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蓝宁关切地对他说:“你也是,早点回来。”
  关止终于笑了笑,声音变得轻佻了:“我老婆终于关心我了。”
  “去你的。”蓝宁也笑了。
  她放下电话,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好一阵没联系的严宥然。
  那边的她心情似乎畅快,言语也轻松,讲:“晚上有没空饭局?今天我的那位出差,正好能把时间空出来给你。”
  也许真是好一阵没有联系,她的声音熟悉又陌生,蓝宁是滞了一滞才讲:“你定地方吧。”
  严宥然自然还是定她常去的川菜馆。
  只是这一回她的心情颇好,很是有点意气风发,虽然还是白衬衫长裙子,但是人精神,看上去活力超群,气质卓然。
  蓝宁好好地把老友看上好一会儿。 “你最近有什么好事?”
  严宥然笑:“无非买房子付首期,你知道现在房价老贵,积蓄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蓝宁问:“是不是好事近了?”
  严宥然弹了一个响指:“不必是好事近了才买房,现代女性尤其需要一间独立的房子过生活,有真实感,不然生活不完整。”
  这一句话太有道理,也太独立。值得女性朋友为之鼓掌。
  蓝宁笑了笑,她还是为严宥然的话动容,但是也有慨叹:“如你如陈思,都用笔杆子当工作根本,算是没把专业白学。以前教古汉语的老头总说,拾笔为枪,是文人职责所在。”
  严宥然坦然一笑:“你还记得老酸腐的话呢,也就是你总把过去记得这么牢。现在大家都在混日子,捱的火眼金睛,不进则退,这个时代根本没让人没有时间和力气去讲究什么职责和理想。”
  蓝宁顿时哑然。
  严宥然点好了菜,蓝宁喝了一轮茶,才又开口:
  “你和罗大年一直有联络?”
  “我和许多广告公司老总都有联络,你清楚的,这是必要的商务关系。”
  蓝宁点个头。
  “‘美达’的稿子,是你写的吗?”
  严宥然稍微转了转身体,翘起腿来。她往后退了退,离开蓝宁远了些。
  “是谁其实没什么两样,因为这是必然的结果。”
  蓝宁低着头,看着杯中水,水色澄明,不知是否存杂质,即算有,必然也是肉限看不见的。
  “记者的职责是报导事实。”
  严宥然一直微笑着。
  “这个世界不停改变,你不改变,时间的齿轮也会推着你改变。”
  菜上来了,严宥然给蓝宁布菜,蓝宁没有动手里的筷子。
  她讲:“悠悠,那只壶是我外公祖上传下来的。”
  严宥然的手停了一停,她的眼正全神贯注在菜色上头,丝毫不转移,仅仅那么两三秒的短小时间,她轻轻“哦”了一声。
  声音谈入周围嘈杂的人声之中,蓝宁几乎是听不到的。
  她们无声地吃了两口鱼肉。入口鲜辣,鱼肉已经不松了。
  有服务生过来换骨盆,严宥然问服务生:“你们的鱼进货质量变好了嘛?”
  服务生讲:“我们一直用最好的菜肴招待我们的客人。”
  等他走远,严宥然对蓝宁说:“你看,你爱听什么话,别人便讲给你听。这个世界还是挺主观的。”
  蓝宁说:“是的,可是他们改正了。”
  严宥然细细嚼了好一阵的鱼肉,才对蓝宁讲:“不是所有人都会坚持阵地不转移。以前在寝室里夜谈,我就讲过,我不太能理解邱少云,坚守阵地直到自己化为飞灰‘美达’的刘先达曾经是时维老师课堂上面的正面案例,他当时的理念是千掉洋品牌,树起民族品牌。这个过程艰难,他在长达十数年的征途中发生任何的变化,我都能够理解,尤其是面对一个不健全的市场。”
  蓝宁口里也嚼着鱼肉,但是味同嚼蜡。她说:“悠悠,我们不说了。”
  严宥然微微笑起来,伸手过来拍着她的手:“好的,我们不说了。”
  饭后蓝宁同严宥然告别,严宥然的神态谈谈,似乎也是觉得无趣了。她拣择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对蓝宁说:“忘了告诉你,‘利华美洁’这回招标是请了媒体做报导的,也算异常营销之前的营销,声势浩大。”她握了握蓝宁的手:“你们加油。”
  蓝宁回握她,不知怎生说才好。
  严宥然潇洒地放开她的手,轻快转身,毫不迟疑往另一个方向走,渐渐身影没入黑暗。
  蓝宁百无聊赖,看了一眼手表,索性寻了公交车坐了两站,又回到旧时的校园。
  校园的大门已经全新翻修,更加气派而庄严,四个大字笔锋道劲,像四把大斧要为这里的学子劈开成人之路。
  毕业的那一年,蓝宁站在门下,时维给她拍了毕业照。那时候他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拍完照片,招她来到身边,摸摸她的长发,讲:“蓝宁,你长大了。”
  蓝宁握紧了时维的手。
  “时老师,我长大了。”
  “长大了,许多事情就要改变,不骄不躁不再任性,才能走得更坦荡。”
  蓝宁行一个军礼: “YES,SIR”
  她和时维起笑起来,她推着时维的轮椅进了校园。
  蓝宁还记得白天的校园,绿荫葱葱,生气勃勃的同学意气风发地走在梧桐树下。他们吸收最端正的知识,向往校园外的未来,他们以为出了这扇大门,整个地球便会在自己的脚下。
  其实不是的。
  连时维都不曾这么认为。
  蓝宁找了一个树荫下的石墩子坐下,望着模糊的夜色,什么都没有想。
  包里的手机晌了起来,她翻了一阵翻出来,摁下通话键。
  关止问:“你在哪儿呢?”
  蓝宁诚实答他:“我在学校里。”
  关止说:“我来接你?”
  蓝宁讲:“好的。”
  她突然想起来,在大学里同关止假装谈恋爱的那几个月,关止有时候会打电话到她的寝室找她,问她一日的行程,如果她有晚自习,他就会问一句:“我来接你?”
  那时候的蓝宁想,关止平时总爱把名牌车飙进校园里,这个锋头,她是不会出的,便会找个极为烂俗的借口推掉。
  这是很久远的微小的回忆了,被夜风一吹,又吹上心头。蓝宁生出几分怅然。
  夜晚的校园虽然是静谧的,但也有三两情侣对影成双,享受最甜蜜的爱情。
  月上树梢,人在树下,世间一切仿佛都美好。
  蓝宁看着他们的亲密,由衷微笑。
  直到有人拍拍她的头:“傻笑什么呢?”
  蓝宁握住关止伸过来的手,她想,呀,他来了。但是她在这里等着,她似乎就笃定他会来。
  “爷爷今天精神怎么样?”
  “他同意大夫装支架了,装上肠支架以后,可以适当吃点东西。”
  “那真好。”
  “他总认为自己是铁打的,百折不挠,不肯屈服。”
  蓝宁慨叹:“因为有他们这样的,才有我们的幸福生活。”她问关止,“爷爷是怎么拿到大亨壶的?”
  这个问题蓝宁一直想问了,她认定关止是知晓的,他们之间,只需一个提问一个回答,并不会有任何的信息障碍。
  蓝宁不知何时开始笃定这一点了。
  关止沉默了一会儿,出乎蓝宁意外地回答了很简单。
  “爷爷平生积蓄一共二十万,他拿好了存款去见了山田先生。他对人家说:‘我当年是抗日战场上的小战士,今天以一个抗日老兵的身份,恳请您将‘大亨壶’以当年之市价让我认领回国。钱,我只有这么点。”
  蓝宁呆了半晌,耳畔只有飒飒风声,但觉这句话在风声之中更加鲜明而响亮。
  “爷爷就这样买回了‘大亨壶’?”
  关止紧握她的手:“可不是?那个日本鬼子说他是土匪。”
  蓝宁想象了一下那个情形,“扑哧”笑了出来,她摇头:“我无法想象。”然后又说,“日本鬼子肯把东西还回来,太意外了。”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双枪大队长,堪比李向阳。”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两人一齐笑起来,但关止笑声有异,不那么畅快,也不自然。是什么阻碍了他一贯的乐观爽朗?
  蓝宁咳嗽了一声,把话题岔开去:“好久没回来了,如果可以,我还想再念一回大学。”
  她拉他坐到自己的身边。关止往她面颊亲了一亲:“我可不想,我都没从这里毕业。”
  “关止,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念完大学?”
  关止还是微笑着答她:“没兴趣的专业再念下去,不得辛苦死?那时候还没专业调剂。谁知道过了几年就有了,早知道我晚生几年了。”
  蓝宁望着他笑,他似乎是恢复了一点精神头,讲话又可以半真半假,说一半留一半,让她难以琢磨却又可以琢磨出一点什么来。他就是个这么不着调不让人琢磨出来的人。
  关止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搀着她站起来。
  “我们走走。”
  他们绕着校园花园的小路缓缓步行。
  蓝宁说:“真想回到大学里重新来过。”
  关止却说:“我可不想。”他抓紧了她的手,“虽然一切都在变,但是前进总比停止强。”
  手心之间的温度,温暖而体贴,这是她真实拥有的。蓝宁被动地握得很牢,也开始觉得挺好。
  对,前进总比停止强。
  她靠紧关止,关止也有所觉,伸手臂揽她更牢靠。
  关止笑说:“这样就挺好,等你习惯了,大约会离不开我,我要是离开一阵怎么放心的了你?”
  任何寂寞无助的时刻,都有亲人为伴,总是很好的。
  但蓝宁对关止的老神在在生气,她同他拌嘴“那可不见得,说不定我有更好人生。”
  关止转过头狠狠吻住她,让她只能在他怀内喘息。
  其实,蓝宁没有告诉关止的是,在今天之前的许多年,她都没再回过母校,她当时想,在这里熟悉的风景里,最后只能够一个人凭吊,拖泥带水,凄惨荒凉。
  她既然走出了校园,就要迈开步子,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一入江湖这许多年都不曾休息,那些不解那些迷惘和那些无奈,都是红尘沿途的风景,不论美丑,经历一番,唏嘘一番,原来觉得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但如今一个折回,抓牢身边人的臂膀,终于可以歇上一歇,理上一理,整顿一番,撩开心上尘埃,再度提出气势上路。
  她不知道身边的这个人到底会怎么想,她同他稍稍分开,一仰头,就能看到他眉头眼角不曾流露过的倦意和伤感。她想,她扶牢他手臂的时候,她也可以当他的支柱的。
  蓝宁伸出手臂,环抱住关止的腰。两人并肩,一齐走出了校园。
  蓝宁在之后的几天,利落地处理公事,希望抽出周末时间去医院陪伴关山,虽然王凤还是坚持孩子们去干孩子们的事情。关止最近也不曾去医院了,他仿佛很忙碌,每日归家都很晚,蓝宁已然入睡,也没有时间的空当留出来夫妻二人叙话。
  万丽银和蓝森抽空去了医院一趟,回来之后万丽银打电话对蓝宁讲:“你婆婆是个好媳妇,人前人后伺候着,倒比他们家两个婶婶干得多。她不要你们去,是怕你们受累。”
  蓝森不是会讲他家是非的人,只对女儿讲:“有时间多帮帮你婆婆。”
  蓝宁默默听着,在电话这头不住点头。
  “利华美洁”的招标会放在周末,原因无他,因为对方董事会内有高层抵沪希望旁听。客户需求需满足,罗大年同罗曼也调整了时间。提案将由罗大年亲自出马讲演,他还到蓝宁办公桌前亲自问她:“你这一回出尽心力,应该一起去的。一起去吧?”
  蓝宁微笑摇头:“我得去看看爷爷。”
  罗大年也听说了关家最近的情况,能够理解蓝宁,还说:“等案子完了,你请一个长假吧!”
  不巧蓝宁有了电话进来,罗大年转身离开。
  电话是陈思打过来的,她不知从哪里也听说了关山生病的消息,在电话里慰问了一番,未了,用迟疑又顾虑的口吻叹了一句:“关老爷子这一病真是不巧。”
  这话内藏住蹊跷,蓝宁疑惑地抓紧话筒。她想马上就追问陈思这话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陈思并不是存心卖关子,而是在思忖如何讲出这番话。所以蓝宁还没发问,她便先说了:“我有别家媒体朋友说,他们得了些线报,前一阵向证监会稽查大队去核实是不是查过刘先达在去年年初牛市的时候幕后操纵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价,稽查大队的回答模棱两可。”陈思顿了一顿,才又对蓝宁讲了下去,“稽查大队可能还查过‘美达’的财务顾问关冕。”
  蓝宁吃惊。
  陈思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听说关冕以前为其他公司引入外资海外上市,把国内优质资产装到海外上市公司去,海外公司背后的控股公司依然是国内公司的这些人。包括他自己都名列这公司的股东之一,有时还有他的父亲和叔叔的名字。”
  天,蓝宁差一点叫喊出声。
  这实在是一个可怖的讯息,让她不自禁要颤栗。她几乎马上问:‘坯有谁会有关联?”
  陈思答:“不清楚,许许多内幕我们已经不能探究了。因为证监会稽查大队直没有行动,现在一切的内幕还只是内幕而已。”
  挂了陈思的电话,蓝宁几乎是立刻想要拨电话给关止,摁下十一个数字,又停手了。
  惊惶、迷惘、不知所措,甚至摸不清楚头绪,她根本没有办法厘清思路。她想,这个电话通到关止那里,她得问什么呢?难道问他同这个事情有无干系?
  这个念头一上来,蓝宁就克制不了激动的情绪,脑海里有个声音对她说:“不会是这样的。就算关家的男人都被牵扯进这个事情,也不会同关止有关系。他甚至拒绝过刘先达的聘请。”
  可是,一切又让她不那么确定。
  蓝宁慢慢地,慢慢地,摁下了那个确定键。
  关止电话那头的提示音如此缓慢如此沉重,她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一般,最后他终于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
  其实关止的声音很好听,所以他唱歌唱戏都好听。
  蓝宁听着他的声音,一下又开不了口。
  “蓝宁?”他问。
  她唤了一声:“关止。”咬一咬下唇,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好说,“我——我今天下班去看爷爷。”
  关止笑了一声,讲:“行啊,可我手头事情还没做好。”
  蓝宁说:“我自己去吧。”
  她把电话挂上了,颓然地垮下了肩膀。
  下班的时候,天气转阴沉,响雷阵阵,不安定的雨落了下来。
  蓝宁带的伞挡不住倾盆的雨,淋了半身湿才抵达医院。
  关山的病房里有人探望,她向为她开门的邵雪瓯摆摆手,就在外面等候着。来探关山病的人不少,鲜花水果摆得整个客厅满满当当,倒为苍白的病房增添了亮色。
  蓝宁把心先静下来。
  邵雪瓯怕她一个人无聊,带上门同她一起坐到病房外的小会客室里。
  她拿了干毛巾给蓝宁擦干净头发,一边嗔怪:“这样的天气就不要过来了,你们这些孩子,来了也帮不了多少忙。我都劝关怀小夫妻赶紧回美国去,关怀的爱人就要生了,需要人照顾。你爷爷让你大伯大伯母一块儿跟着去。”
  蓝宁心中一凛,会生出别他心思,已经无可避免。她试探地问:“他们已经走了?”
  “是的,昨天的飞机,关止还送机了。”
  蓝宁的心“噗通”狠跳两下。关止去送机,并没有同她说。但这又极自然,他从不会同她讲关家鸡毛蒜皮的事情。
  她尚心慌意不定,面上却是强自镇定,不让长辈看出蹊跷。
  邵雪瓯和蔼地继续对她说:“生老病死,是人都必得经历,你们的路还长,别为我们老人家担这样的心,担心也无用。好好生活和工作,才是正路。”
  蓝宁也是把话听进去了,关切地望一眼病房的门。也许门内的人牵挂的正是他们这一群小辈,想一想,不但是心慌,更有惭愧。
  邵雪瓯这边同蓝宁讲着话,那边三奶奶推门而入,询问这一晚的病号餐怎么弄。邵雪瓯便先放下蓝宁,同三奶奶说起话来。
  这位长辈,依旧从容,神态都一如当初。
  蓝宁望着她,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外公临终之前,邵雪瓯也用这样从容姿态坐在病房门前,安慰不住哭泣的她。
  那时候她才知道邵雪瓯果断离婚,与外公结婚的时候就知道了外公的病势沉重。她这么决绝地开启这一段黄昏恋,背后竟是这样的绝望。
  当年的邵雪瓯执着蓝宁的手,微笑对她说:“不要怪你外公,他这几十年很辛苦,我只想在最后几年好好照顾他。”
  蓝宁能理解这种绝望之前的强颜欢笑,因为她也用过同样的方式。
  如今,邵雪瓯还是如此淡然而静定。她一边嘱咐了三奶奶照大夫吩咐去做病号餐,一边叫来了护士,说是关山有客人,是不是可以晚一会儿吃药。
  护士懂得病房内病人的身份,只提醒:“也不好晚太久的,病人谈好话就快点叫我们吧!”
  蓝宁心里起了疑惑,问邵雪瓯:“爷爷今天有重要客人?”
  声音才落,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竟然是那位张勇,尤其他还穿了一身公安制服。
  蓝宁“嚯”地站起来,差点没站稳。
  没有人察觉到她瞬间的失态,邵雪瓯朝张勇点个头,张勇讲:“军长有点累了,讲吃了药想睡一觉。”
  邵雪瓯望着张勇的时候,忽然眼里蓄了泪,声音很颤,问:“非耍这样吗?”
  张勇面色如浆,凝重而又似带着一点恻隐。他沉声说:“己经全部查实了,人证物证俱在。我好几次劝说关冕,但是这小子迷途不知返,我无可奈何。”
  邵雪瓯沉痛地点点头,问:“老关他?”
  张勇说:“军长说切听组织处理。”
  蓝宁听得心头一阵乱跳,然后便被邵雪瓯握住了手,奶奶使的气力很大,好像想从她这里得到些气力。
  等张勇走了以后,邵雪瓯又忙着为关山喂了药,告诉他蓝宁来探他,关山往外看了看蓝宁,脸上忽生忧虑之色,但蓝宁以为这是被病痛纠缠出来的,让这位素来神气的老人萎靡不振了。
  她恭敬地向病房里点头致意,但关山显然是累了,摆摆手,但又对邵雪瓯耳语了一些什么话,邵雪瓯一边听一边答了一句“好的”。
  她走出来以后歉然地对蓝宁讲:“还是让爷爷先睡吧。”又拉着蓝宁笑道,“来陪奶奶讲讲话。”
  蓝宁乖巧地坐在邵雪瓯身边,承邵雪瓯这番好意。她总是这样细心周到,也许是怕关山的态度伤了孩子的好心,便用自己的方式弥补。
  蓝宁能体谅长辈的苦心。
  周围都是鲜花,让空间变得温馨,不像在医院里。蓝宁命令自己稍微轻松下来。
  邵雪瓯温柔地望着她,告诉她:“你和你外公年轻的时候长得可真像,还有一样倔的脾气。”
  她似乎是有倾诉的意,蓝宁就生了探听的心。也许这是一段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往事。
  邵雪瓯眼底有脉脉情愫,沉吟许久,她说:“你能嫁给关止,看着你们两人相亲相爱,我很高兴。
  很多年前,你外公以为你们在谈恋爱,就说过关止和你倒也匹配,只怕我们长辈的事情耽误了你们。
  但是没有想到那时候——”她颇遗憾似地叹了气,蓝宁不太好意思,低下头来。
  “关止是个好孩子,虽然他妈妈总是气他没出息,但他有他的想法,你要多体谅他。”
  蓝宁点头。
  “他也和你一样,是个倔强脾气,当初自作主张退学气得家里长辈都不轻。我不是纵容小辈,他不喜欢读那样的书,强逼着他去读,他也是读不进去的,后来退了学,我看对他也不是什么大影响,你看他后来不也蛮好吗?”
  蓝宁又点头。
  “我和老关没有孩子,这几个孙子就像我亲生的一样,从小看他们长大,个个都聪明,小时候都是我送去幼儿园和小学,但长辈怎么能管一世?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世界,只要他们能好好地,我们也就放心了。其实就算不放心,也没有什么办法,老关说过,领了身份证就不好管了,要自己负责自己的。”
  蓝宁心里头莫名一动,邵雪瓯面色无波,并非像是意有所指。
  但是,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突然问邵雪瓯:“奶奶,刚才张伯伯找爷爷讲话是为什么?”
  邵雪瓯一愣,似乎有所不安,似乎不知道怎么去答。她迟疑嗫嚅,蓝宁就更加着急。
  这时,王凤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脸是汗,还有形于外的愁绪焦灼。她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部雪瓯:“妈,出事了,出事了,能不能和爸爸讲句话?”
  邵雪瓯站起来,拦住就想冲进病房的王凤,说:“现在不合适。”
  王凤抓住邵雪瓯的手,大大喘了两口气讲:“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都火烧眉毛了。妈,公安局来人把庆国,二哥二嫂和关冕都带走了。”
  蓝宁跟着站了起来,随即手机响起来。
  她接通了,那头是关止的声音,他说:“蓝宁。”
  蓝宁马上间他:“关止你现在在哪里?”
  关止愣了一下,似乎是没察觉蓝宁会反应这么大。这边的王凤听到蓝宁接到关止的电话也凑过来听。
  关止在那边把声音放的很低很平缓,讲:“我要配合公安部门的人调查一些事情,大约这几天不能回家了。我在家里留了字条,我还带了衣服——”
  蓝宁还没有答话,王凤就已经急了,眼泪汪汪,抢过蓝宁的手机,讲:“关止,你别吓妈妈?你也进去了?你跟他们说,你跟你二哥的事情不相关的。”
  那边的关止大约在解释,蓝宁只能徒然地看着王凤一边流泪一边说话。
  她求助地看着邵雪瓯,邵雪瓯搂住她的肩,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蓝宁低声问邵雪瓯:“奶奶,你们早就知道了对吗?”
  她想,邵雪瓯知道她在问什么,果不其然,邵雪瓯轻轻点了个头。
  她对蓝宁低声说:“关止没和大伯他们一起出去,他们都和这事情不相关的。”
  蓝宁追问:“那么爷爷也是知道的?”
  邵雪瓯缓缓地点了点头,蓝宁复又坐倒下来,一时间不能辨出是悲还是慌。

  二十二
  一切意外如同关山令亲人猝不及防的重病,泰山压项一样压下来,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根本不给人任何缓冲的机会。
  蓝宁耳边回荡着“嗡嗡”的声音,茫然不知所措。
  她不过上午才从陈思那处得来这一条讯息,立刻就被兑现。可是若不是事情已到无法转圜必将结局的地步,陈思又怎会知道了一个清楚?
  是她缺少了危机意识。
  蓝宁望了望拿着她的手机同关止讲话讲得已经哭出来的王凤,在那头的关止大约不能讲太长时间的电话,不一会儿就挂断了。
  挂断那刻,她才又抢回手机,想要同关止多说几句,再回拨过去,那头已经关机。
  邵雪瓯依旧沉默地抱搂着哭泣的王风,她对王凤说:“关止和关冕一起为‘美达’服务过,他只是配合调查。”
  王凤呜咽:“这是行政拘留,可大可小。”
  邵雪瓯叱道:“胡扯,关止没有犯过错,他就绝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王凤忽对邵雪瓯低嚷:“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们让老大一家出国了,你们早就想保他们?
  你们不能不把一碗水端平——”
  邵雪瓯板住了面孔,第次起了怒意,对王凤厉声讲道:“关怀一家同这件事情是不相关的,关止妈妈,你不要胡思乱想。”
  王凤“嘤嘤”哭着:“那么关止怎么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
  蓝宁闭了闭眼睛,勉强自己要镇定,要像邵雪瓯样镇定。
  她也抱了抱王凤,讲:“妈妈,先别急,我们把情况了解以后再想办法。”
  也许因为身边有人支持,王凤渐渐平静下来。
  邵雪瓯长叹了一声,请她们两人坐下。
  “前一个月,上头就有相关部门查关冕了。这一次是证据确凿,他和刘董事长做的那些事,是没办法瞒的。”
  蓝宁握着手,皱着眉,倾听着。
  她想,关止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参与这些事情?
  “老关对组织只有一句话——‘公事公办’,但是这天来得这么快,我们也感到很突然,孩子们都没这个心理准备。”
  王凤一边抽泣边讲:“今天下午公安局就来家里找关冕和庆国,庆国正好在,立马就被带走了,我问他什么事情,他什么都不肯说。后来关冕单位的领导打电话回家,说关冕也被带走了。我找二哥二婶,他们也被带走了,现在,现在我的关止也——”
  蓝宁抽出自己的餐巾纸递给王凤,容她再一次落泪。
  邵雪瓯不是没有惊慌的,蓝宁看见她一直在搓着手背,捏着指节。但她仍讲:“如果他们没有做过,组织会查清楚的。”
  王凤颤抖着声音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邵雪瓯轻轻摇了头。
  蓝宁问邵雪瓯:“奶奶,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邵雪瓯说:“先送你妈妈回家。”
  蓝宁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了。
  她是先把王凤送回了关家的小洋楼,小洋楼很冷清,只剩三奶奶留守。王凤更加心神不定,一直拉着她讲话,讲来讲去,都讲关止是无辜的,还问蓝宁是不是真的。她这位婆婆从来未曾如这一回这样需要儿媳的安慰。
  但是,蓝宁答不出来,只能做表面功夫的安慰。
  回到家里,在黑暗中“啪”地拉开了灯,明晃晃的灯光刺眼,一室的岑寂令她又生出了恐慌。
  这种恐慌熟悉又陌生。她曾经以为不用再回味。
  蓝宁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启了小桔灯。
  光暖了一些,她才气定。
  这感觉不好,仿佛许多年以前。
  这种危机临近的无措无知感,又再度降临她无法真的镇定。
  蓝宁仰面倒在自己的床上,喃喃:“时老师,又是一个难题。”
  时老师没有办法帮助她解开难题了。
  蓝宁用手遮住面孔,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她清晰记得那个时候,她直以为自己能够忘记的时候。
  时维苍白瘦削的面庞,眼神也开始无力,谁都能看见离开他越来越远的生气。
  但是他的手仍有剩余气力,握住了她的手,他这样告诉她:“傻孩子,我妈妈需要我陪伴在她的身边,我要回美国去。”
  蓝宁握牢他的手,没有哭,只是如同做错事情的小孩,猛摇头,讲:“是我霸占你太多时间了对吗?你的妈妈一定会讨厌我的。”
  时维握住她的头发,她把辫子留得很长,时维握了很久,才说:“你剪短头发,再长长了,我就回来了。”
  蓝宁恶狠狠反驳:“骗人。”
  时维坚持:“真的。”
  蓝宁只好说:“你说真的就真的吧!”
  “我回去的时候别来送我。”
  蓝宁把脸搁在他的膝盖上头,不摇头也不点头。
  她明白她能得到的温度也就这么一点了,他已经做下他的决定,却不坦白告诉她。他当她是小孩子,她想。
  她是知道一切后果的,是等待如实相告的,但是他不肯直白地告诉她。
  最后的一刻,也没有。
  她只能自力更生,艰苦自立,慢慢走出去。一个人。
  蓝宁狠狠擦干眼泪,一扭头,看见了笔记本上贴着的字条。是关止留下来的,他写:“不用担心,我会很快回来。”还画了一只小猴子的笑脸。
  他也如此。
  他什么都没有同她讲过,言辞回避,不肯如实相告,直到最后的那个电话,他都没有讲。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大半年,到最后,她却不知道关止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事。
  蓝宁恨恨地把宇条捏在手心,手指攥紧,又缓缓放开,最后徒然地靠在了床头,自问:“关止,我该不该相信你?”又自答,“是我不好,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这天夜里,蓝宁洗漱完毕以后,是去关止的房里过的夜,盖着关止盖的被子,一直沉睡到天亮。
  就像过去许多年一样,早上醒来,她承认,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人是习惯的动物,要独自一个人再度回到光杆寂寞的时光,仍需当时摆脱光杆寂寞时光的勇气。
  浑浑噩噩抵达单位,罗曼看见她,关切问道:“家里没有事吧?你面色不好。”
  蓝宁拿出化妆镜一照,脸上挂着两只青皮蛋。她苦笑,但还要强自镇定。
  罗大年的秘书招她去总经理办公室,她一进去,罗大年立刻关好了门,压低了声音同她讲:“听说上面查到了关家。”
  消息已经开始疯传了,很快也许会街知巷闻。蓝宁叹气,她答罗大年:“昨天公安局已经抓了人。”
  罗大年骇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害怕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生出真真切切的恐惧。或许他也有同病相怜之忧愁,被同类事件触发,无法掩盖自己心中恐怖。
  他下意识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
  反是蓝宁在安慰:“是行政拘留,许多情况需要先查清楚再说。”
  罗大年说:“现在外头传言很多,谢东顺的事情拔出萝卜连着泥,连商务部里都有人涉及此案被抓了,这次比刘先达的事情更加严重。”
  这里的空气还是沉重,让蓝宁呼吸益发困难。
  一下陷入这样艰难境地,她体会更加深,她想,关止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过,他到底会面临怎样的情状,她根本无从想象。
  她因此心惊肉跳。
  罗大年见蓝宁魂不守舍的模样,关切讲道:“家里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可以随时请假。”
  蓝宁点个头,感谢罗大年的谅解。
  蓝森是在这天下午给蓝宁打的电话,蓝宁没有打算让关家的事情令父母平白担心,所以也就没有打电话给父母。
  但父亲头一句话,便让她吃惊了。蓝森说:“宁宁,你要有信心,小关早晚会没事的,最后的调查会还他清白。”
  蓝宁问父亲:“爸爸,难道你知道什么?”
  蓝森说:“我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是小关说过,他已经尽力去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负责任,他没办法转圜的现状,也只有让该负责的去负责了。”
  蓝宁忍不住鼻头一酸。
  关止对自己的父亲,竟能推心置腹。这是她所不了解的。
  蓝森继续说:“现在关家只有你们一屋子女人了,你照顾好婆婆和奶奶,耐心等待吧!我相信关止的判断。”
  蓝宁低声说:“爸爸,关止什么部没跟我说过。”她扬高了声音,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事到临头,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作为父亲,蓝森能够理解蓝宁的苦恼,他劝慰她道:“宁宁,你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地把自己应尽的责任当好。”
  蓝宁问:“什么是应尽的责任?”
  父亲答:“作为关止妻子的责任,你们小夫妻之间的责任。你回关家老房子去陪陪婆婆和奶奶。”
  ‘我得见关止一面,我得问清楚他。”她回执地对自己的父亲说。
  蓝宁想,关止被牵连的这些事情,她实在理不出一个头绪出来。她想到了一个人,立刻就打了电话过去。
  岳平川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蓝宁翻箱倒柜地找名片,终于将岳平川很久以前给她的名片翻了出来,她拨了电话到“一马平川”公司去。
  这是她头一回打电话到关止的公司。
  他们夫妻算不算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蓝宁想。而她没有想过她竟然第一次打电话到关止的公司是为了这件事情。
  电话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了起来。
  蓝宁问:“麻烦转接岳总。”
  接电话的是一位小姐,也许是前台。她很迟疑了一下,说:“岳总不在,请问您是?”
  蓝宁索性答:“我是关止的爱人。”
  对方低低“啊”一声,反问:“关太太?您不知道岳总和关总是在一起的吗?”
  蓝宁把电话搁下来,脑中轰然,更加没了方向。
  不单单是关止,还有岳平川,全部牵扯进去。这是怎样大的一个漩涡?以至于四处都人仰马翻?
  蓝宁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让自己平静。
  但这天下班,她还是顺从地昕了蓝森的话,去了关家的小洋楼。她提前给了王凤一个电话,嗫嚅了一下,然后问:“妈,我要不这两天到您那儿住一阵?”
  王凤是求之不得的,几乎立刻就说‘好”。
  蓝宁到了小洋楼,才知道王凤为何这么爽快地说“好”。
  这里已不是当初的清爽整洁又神气的小洋楼了,总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如今的里头只剩下寂静和冷清,风一吹就会生出无端的萧瑟,人气也奄奄。
  王凤在客厅里对着三奶奶正伤心,讲:“庆国胡天胡地,我就怕有这样一天,最后还是来了。他还害了孩子,现在这个家,家不成家,老大躲在国外不肯回来,老爷子躺在医院里,就剩下我们三个老太婆成个什么事?”
  蓝宁不语。
  她知道王凤有满腔的害怕和不满要发泄,只有让她发泄,她才能寻到一个平静出口。
  这个家一夜之间沦落至此,她又能如何呢’
  三奶奶在厨房里,私下同帮她淘米的蓝宁讲:“好孩子,体谅你婆婆的唠叼,她除了这以外,没别的法子了。”
  蓝宁乖巧点头。
  “这个家只有她肯留下来,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蓝宁疑惑地望向三奶奶。
  三奶奶正在灶头为关山熬着养生的粥,搅拌一阵,才叹声说:“关冕和他爸妈被带去局子的那天,都都的妈妈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把关冕的事情撇了一干二净。老大一家在那天以后也不打长造电话回来了。唉——树倒猢狲散,连老爷子都不管了。”
  蓝宁的手插在湿漉漉的白米里头,如插进一团棉花里,使不出气力。
  她晚上就睡在关止以前的房间。
  关止向来力求简单舒适,大床,大书桌,大书架,整套视听设备,还有跑步机。和自己家里的关止的房间装饰相差不大,蓝宁一看就生出亲切感。
  唯一的不同是这里的墙面上挂着关止自小到大的相片。
  她以前来到此间,从不关顾这间房内情形,今夜细细查看,才发现关止在镜像里自小到大,一贯谈笑自若,一副好像什么都难不倒的得意模样。
  他从来就是个得意醒目的人,她不由想起自己在大学里最醒目的那一段时间就是和他假装恋爱的时候。只要他拖着她的手,出现在众人视野,旁人必定盯牢他们,指点议论都会有。连她后来铁心追求的那一段师生恋都没有在校园里头起过这般大的波澜。
  是不是同他在一起,就会成为焦点?然后她怎么做,总像有人在看。
  蓝宁用手指抚扫过相框,照片上的男子眉目如画,春风满面,摄影师都好像被吸引,给出这么好的拍摄角度。
  蓝宁闭上眼睛,躺到床上,喃喃:“关止,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带着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这是一栋老房子,再宽敞,内部也开始腐朽,譬如隔音效果欠佳,会影响到每个居住其间的人。
  蓝宁翻身下床,推开门,看见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半开着,里头有微弱的光扫到走廊外头。
  她轻轻走了过去。
  这是关山的书房,蓝宁就上一回邵雪瓯生日的当天来过,也是不曾仔细去看过的。
  她走进了房间。
  邵雪瓯坐在关山坐过的办公椅上,失神地摩挲着手里端着两只紫砂茶壶。
  蓝宁认得这丽只紫砂壶。一只是破碎的,重新粘连起来,另一只是失而复得的。
  邵雪瓯捧得很紧,眼圈也很红。
  蓝宁越步到她面前,蹲下来问:“奶奶怎么了?”
  邵雪瓯说:“医生今天说,老关的病不太好。”
  蓝宁把手搁在邵雪瓯的膝盖上,与她一起支撑。
  邵雪瓯也许是伤心,有了倾诉的意思,她摸了摸蓝宁的发,叹息:“我没有想过,关止的爷爷会把这只壶买下来。”
  蓝宁握住邵雪瓯的一只手,想要给予她安慰的力量。
  “因为爷爷爱您。”
  邵雪瓯眼色迷蒙,是感伤还是感动?蓝宁辨认不清。
  她说:“老关参军的时候才十三岁,打过日本鬼子,打过淮海战役,到了抗美援朝结束,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几十处,折磨了他四十多年。这一次病,把他陈年的旧疾全部勾了起来,他一个人忍了这么久,这次怕是不好。”邵雪瓯的嘴唇轻颤一下,“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蓝宁的心,跟着也轻颤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便是只把苦痛自尝,余留欢乐给予所爱之人。
  关山十年之前对邵雪瓯大度放行,十年之后对邵雪瓯赤忱馈赠。也许冰心一片,全在这两只紫砂茶壶。
  蓝宁忽然就流了一脸的泪,在邵雪瓯的膝头。
  邵雪瓯为蓝宁擦干了眼泪。
  蓝宁说:“爷爷一定很想见亲人们。”
  邵雪瓯点头:“他气着孩子们不懂事体,但还是想着他们。尤其是关止,他讲过,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孙子,最像他的只有关止一个。”
  蓝宁说:“一定要让关止和爷爷见一面。”
  邵雪瓯又点头又缓缓摇了头。
  “老关不肯的,孩子们犯了大错,就算关止无辜,但其中牵连,也需要配合调查。而且事已至此,他哪里肯去要什么特殊照顾?”
  蓝宁脸上的泪被擦了一个干净,心像也被擦了干净,有了决定。
  她站起身来,回到关止的房间里,命令自己一定要睡觉。
  在念到第三十次“我要睡觉”的时候,她终于入睡。
  之后接连的几天,形势愈加显得复杂,因为陆续有媒体开始报道“美达”事件,焦点均在刘先达涉嫌洗钱,违规贷款和偷税漏税。
  蓝宁在处理公事同时,开始寻求一些额外的帮助,她越来越迫切想要见关止一面。
  如今的关家一片凄清,邵雪瓯、王凤、三奶奶三名弱质女流担负起照看病重关山的职责,关家老大一家在他国不闻不问,于是走关系和门路的担子便落在蓝宁身上。
  这是重而又重,更兼难堪的事务。
  蓝宁从不曾同关家有过往来的那些显赫人家有点滴沟通和交流,从邵雪瓯和王凤那边获取了资料以后,她腆着面试着联系了几户试探语气。
  结果是让她沮丧的,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一次刘先达涉案办理得雷厉风行,和媒体的语焉不详,支吾以对,已经有足够的暗示。让他人见风使舵,避开免于被沾惹不必要的是非。
  因其危害也许超过许多人的想象,让人颤栗,还有恐惧。
  这会是翻天覆地的一次清算,圈内之人,谁都别想逃过。
  每当挂了一个电话,蓝宁便会想,结局这样荒凉,为何还有这么多人会以身犯险?只为那不安定的表面风光吗?殊不知建造在虚空之上的海市蜃楼,随时都会有覆没的危险。
  这是因果的轮回。
  而她只是在做无望又徒劳的尝试罢了。
  尽管如此,一种责任感仍促使她不停尝试,嘴角竟然还因此起了个水泡,她都浑然不知。
  在这时候,梅绍望打了一个电话给她。
  梅绍望头一句话就是:“小蓝,这几天你辛苦了。”
  这一句问候让蓝宁百感交集,勉强喝下一口茶去,不想茶水太烫,灼到嘴角水泡,刺激得她低呼出声。可她强自忍了,急迫地问:“老梅,你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梅绍望在那头顿了一会儿。
  “方便不方便出来讲话?”
  他们最后约去了“茶座”,这里客人稀少,也安静,方便蓝宁倾听和思索。
  梅绍望比她提前抵达,面容表情,全然是不安,也有惊惶,似乎也是经历了一番风雨后的模样。
  蓝宁头一句就是求助他的话:“我想见关止一面。”
  梅绍望明白她的需求,他说:“我联系了关止的几个死党,有个在政法系统里做的,已经想门路了。”
  蓝宁结结实实把身子放松在座位里头,苦涩地笑了一笑。
  梅绍望看她面色灰败又显劳累,不禁关心:“你自己也注意身体。”
  蓝宁却问:“老梅,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梅绍望甚为奇异地望了她一会儿,讲:“关止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又似是了然地补充,“他怕你担心吧!这事儿本来就跟关止老岳无关,但是牵扯进关冕和关叔叔,不免就会和他们有点关系了。”
  蓝宁渴盼答案,便希冀看住了梅绍望。
  梅绍望喝下一口茶去,才讲了出来。
  “关冕和刘先达的合作在七八年前就开始了,说起来还是我从中牵线让他们相识的。那时候刘先达嫌弃实业资金周转缓慢,开始涉足资本市场。关冕一直对资本运作兴趣老大,我也受过他的影响,但是没想到刘先达和他合作得这么深厚。他们最早的时候通过借壳海外上市获利重组了‘美达’集团,市盈率一度是市场平均市盈率的三倍。对刘先达来说,那次资本运作让他的个人财富一下翻了近十倍,但那之前,‘美达’根本不具备这么取得大的市盈率的实力,过程中的猫腻,不言而喻。”
  蓝宁听得喉咙发紧,忙喝了一口茶,问梅绍望:“关止知道?”
  “关冕是有钱亲朋一起赚的习惯,圈子里人称‘关孟尝’,我想你是听说过的。他和刘先达合作的过程里,通过他的关系,或者是关家的人脉,谢东顺几次尝到逃税骗贷的甜头,当然就会有回馈给关家相关的些人等,不过牵涉的有关部门和个人太多了,慢慢就形成了一个圈子。”梅绍望揉一揉眉头,实话实说,“这个圈子,我也曾经动心过。”
  蓝宁放下手中的茶杯。
  “来寻我的风投也是关冕推荐的。关止不赞同我的做法。”
  蓝宁把手服帖地放在膝盖上头,低垂了眼睑,仔细听着。
  “他说过,实业难做,还在于诱惑太多,尤其开放以后。他年纪小,我以为阅历浅,谁想到他的想法才踏实。”梅绍望长叹一声。
  “关止和刘先达到底有什么关系'”蓝宁问。
  “去年有一段时间,刘先达又把重点改回实业经营上头,搞了生产,其实是为了配合他行业扩张的需要。是关冕提出和刘先达合作,联手国外资本建立基金向整个行业扩张的点子。他向香港上市公司出售手里的股份套现,这比例超过了商务部的政策限制,但也顺利成行了。关冕大约联系好了合作对象,过程堪称帆风顺。刘先达对关冕很信任,又看中关止的经营才干,一直用赠股作为条件游说关止和老岳加入‘美达’管理层。”
  蓝宁望着眼前的茶杯,杯中水色清澈,茶叶也郁郁青青,洁净如碧,能清楚倒映出大干世界。
  梅绍望最后讲:“结局你也是知道的,关止连我这个老朋友的邀请都不肯给面子,自然更不会沾他们的圈子。只是这个圈子太广太广。关止的父亲主管电视台广告业务,最后也免不了下水,他要出淤泥而不染,还得付出代价。”
  蓝宁擦着茶杯的边沿。
  “他一定很辛苦。”
  而他什么也没说。
  蓝宁诚挚向梅绍望道谢,梅绍望连连摇头:“事到临头,我才真正晓得小关的做派,惊出我一身冷汗。他是对的,如果不听他的,大约我最后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会掺和进‘美达’的乱子里,最后一定会没事的。”
  蓝宁讲:“我明白。”
  她一个人回到小洋楼,坐到关止的房闷里头,把脸埋在膝头上,蜷缩起来。
  同关止成为夫妻的这大半年,情景在眼前回放,他所说的所做的,他的观点,他的行动,原来一切的一切,她记得这么清楚。
  他肯不远千里在滴水崖上找到迷惘的她,正如她彷徨在爱情婚姻的十字路口,等他把她领了出来。
  所有的小事情都被累积起来,蓝宁才发觉,关止是这样了解自己。
  而她自己,对他的一切,茫然无所知。
  她咬住嘴唇,颓丧地倒在了他的床上,无法再做进一步的思考。她只窒息片刻,又利落站起来,打开了门。这个家现在空空荡荡,摇摇欲坠,她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念。
  站在关家的小洋楼里,蓝宁第一次体会到她作为关止妻子应当担负的责任到底是什么。她跑下楼梯,在三奶奶和王凤邵雪瓯看护关山还没有回来之前先淘了米,把晚饭做了。
  可是她们很晚还没回来,蓝宁就独自一人吃了晚饭,然后在空旷的客厅里头打开电脑,开始办起公事。
  见过梅绍望之后蓝宁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同家人分了工看护关山,连万丽银和蓝森都过来帮忙。
  王凤倍受感动,对万丽银讲:“蓝宁妈妈,我们家现在这样,亲戚们都离得远远的,你们肯来搭一把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万丽银因劝:“千万不要同亲戚客气,这些都是应该的。”
  蓝宁也感动。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王凤在不久之前,还向关庆国提出过离婚。但是这时候,她选择了不离不弃。
  邵雪瓯也选择不离不弃,每日将照顾关山的事情当做自己的大事。可是两位长辈加上三奶奶都不是混在场面上的人,探听外界虚宴的工作还是在蓝宁头上。
  所有的审查还在进程中,梅绍望与关止的友人几经曲折,终于托好了门路,可以安排蓝宁与关止见一面。时间就定在下一个周六。
  蓝宁不时将自己探知的情况择其重点讲了,邵雪瓯很乐观,说:“法律会还人以清白,该负责的负责,从没做过的自然不用负责。”
  这是简单的道理,蓝宁但愿如此。
  只头疼的是关山病势加重,医生认为再安装肠支架病人身体受不了。这等于给了一个生死裁判,轰得关家女眷头晕目眩。
  尤其关山念挂起唯一的小孙女都都,想要见上一面。
  邵雪瓯亲自出马去见了关都的外公外婆,还是没有把关都接出来。王凤不禁来气:“都都姓关,凭什么不让太爷爷见?”
  “他们说怕给都都带来不好影响。也是可以理解的,都都的爸爸和爷爷奶奶都进去了,为了孩子,是可能会慎重些。”
  王凤讲:“妈妈您也太好说话了,让我去。”
  蓝宁插口:“我找下都都的妈妈吧!”
  她并没有贸然寻上庄家门去,而是在公司里拔了一个电话给庄惠。
  蓝宁的去电完全在庄惠的意料之中,因为庄惠打头便说:“蓝宁,请你体谅我。”
  蓝宁也说:“请你体谅爷爷。”
  “我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书,律师会递给关冕。我会带着都都去国外,过几天就成行了。这个我没和奶奶说,怕给老人家打击太大。”
  蓝宁哑然,几乎差一点惶恐失色。
  在她印象之中,庄惠和关冕,一直是一对貌台神也合的夫妻,他们几乎在任何场合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看着比她与关止要匹配许许多。
  然,谁能想到,这背后是如此?
  尤其是庄惠丝毫没有愧疚,还带着理所当然的利落。她说:“我知道你觉得很突然,但我们别无他法。很多事情愿赌服输,关冕需要负责,但是不应该拖累妻儿,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蓝宁还是讲不出任何话来,就像在听一番天方夜谭。
  “我和关冕的婚姻,本来是一场双赢的合作,不但巩固双方家庭的人际资源,还是能给儿女最好的生活条件。当这一切不复存在,我们的婚姻就失败了。很不巧,现在面临的就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唯有保护好我的女儿不受任何一丁点的伤害。”
  “蓝宁,你在关家坚持到现在,是因为关止还有线生机,他毕竟是局外人,但是关冕不是,用一句俗话说,他是罪有应得,那么最低限度,不能连累到都都身上。”
  蓝宁能够怎么说?
  她如今能够对她坦白至此,已经是最大的光明磊落了。
  但这不够,蓝宁心头火起,又瞬间把怒火压抑。
  她不疾不徐说:“你的想法很对,但是你领了关家的戒指,承了爷爷的一份长辈情,最低限度的责任,应该让都都见太爷爷一面,这是伦常。毕竟,关家曾经给了你很多。关冕如果无情,也许都都会落得一个非太爷爷奶奶照顾不可的下场。”
  她讲完以后,缓缓挂了电话,嘘气靠在墙上,额上已沁出一头的汗。
  她从来没有威胁过谁,这一次用的方法没有风度,也很笨,但是别无他法。
  罗曼为她递上了一杯茶,告诉她:“我们礼拜六去做提案了。”
  蓝宁抚一抚额头:‘我礼拜六要去看关止。”
  “一切会顺利的。”罗曼递给她一张餐巾纸。
  蓝宁擦干面上的汗,将纸巾丢弃,重新把精神抖擞起来。

  二十三
  蓝宁没有想到见到关止的时候,他依然挂着以前惯有的笑容,漫不经心的,仿佛一切都如他所料。
  他们是在公安局里的一间办公室见的面,关止名义上是被行政拘留协助调查的,但审查部门牵涉到商务部的条法司,其中枝节就多了些。
  蓝宁最后是被梅绍望领着去求了张勇。
  这位长辈她见过几面,却是头一回同他面对面打交道。她说的头一句话便是:“我想见关止一面,我必须让他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让他放心,我会等他,让他配合好组织的调查。”
  她说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由于多日来心头的压力,她的面色又很苍白,做出的姿势实在凄厉。
  蓝宁格外怀念被关止呵护的日子。
  张勇郑重点头,并说:“我也在尽量安排,关止需要去照顾他的爷爷。”
  他一说完,蓝宁不知为何就流了泪。
  还是张勇安慰的她:“孩子,你很坚强,也很好。一切会过去的。”
  她只是拼命点头。
  这一次见到关止,是在市局拘留所一间无人看守的办公室。
  蓝宁很是松一口气,这说明关止的情况良好,而且不会恶劣到让她愈加担心的境地。
  关止穿着很干净很简单,白衬衫牛仔裤,仰赖于他被带走的时候多带了行李。他还是这么爱俏,不整洁不见人,只是人的确是瘦了。
  蓝宁坐茌他的对面:“都快成鞋拔子脸了。”
  关止笑着逗她回嘴:“你瞧你又发青春痘了。”
  他的声音轻陕,重新八到她的耳朵内,她发现他的话就算再损人,她都是能够接受的。
  蓝宁终于展开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朵笑容:“我们半斤八两。”
  关止伸过手来,蓝宁慌忙握了过去,两人体温一触,像受到磁石吸引,立刻紧紧十指相扣。
  关止把她的手指拿到唇边吻:“今天是礼拜六,我们浪费一个大好礼拜六。”
  他的唇,温暖而温柔,蓝宁放任他的吻,点头对他说:“是,是你不好,什么都不说。”
  关止竖直另一只手的手掌,虔诚低头,“是,是我不好,我认错,我可以什么都交代。”
  蓝宁摇头:“我都知道了。”
  他抬起头,望牢了她,眼睛里只有她。而她的表情有点傻乎平的,还带着渴求。这样的表情关止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情不自禁就把手抚到她的发上。
  她的发还是扎手,虽然比以前长了点。
  关止说:“我本来觉得这事儿多说了也只是让你白担心而已。只是我不是孙悟空,料不到事情最坏会变成什么样,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没法向你解释。”他叹气,“早知道不跟你结婚,让你当老姑娘总比当个囚犯老婆强。”
  他的手马上被蓝宁掐了一下,呼痛出声。但是他不放开她的手,解释说:“傻瓜,我没事的,等该汇报的问题汇报完,就可以回家了。我和‘美达’的关系只是业务合作,只是这事儿牵涉得有点广,调查很保密,我也不好随便打电话给你,配合组织调查是应该的。你别胡思乱想了。对了,爷爷的肠支架装好了吗?”
  然后他便看到蓝宁难过地低下头。
  “爷爷的情况不好,”
  蓝宁抓住了关止的手,放到额头前,这温度到了额头上,心酸从心底涌出来,痛痛快快化作眼泪流了出来。多日来的委屈、压力、彷徨、难过,全部毫无保留地袒露。
  关止还是摸着她的发,只是把手停顿下来,很长时间没有动,也没有讲话。他看着蓝宁一耸一耸的肩膀,身体轻轻颤动,他的心奠名跟着凌空欲坠。
  他强自把脸上悲伤掩去,瞥见这边的办公桌上有餐巾纸,抽出一张给蓝宁擦干了泪,说:“我好歹是个有风度的男人,让你嫁给我三五不时哭一场,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蓝宁流着泪,又擦干了泪,本来想听了关止的话想笑一下,就是笑不出来。
  关止朝她扬一个下巴,小流氓似地撇嘴:“笑一个,妞儿!”
  蓝宁终究是笑了出来。
  关止微笑:“我不该什么都不告诉你,让你担心了。”
  蓝宁抽泣,可声音强硬:“对,以后你什么都要同我说。”
  关止无赖地偏要问:“为什么?”
  蓝宁狠狠答:“我是你老婆。”
  关止敬礼:“是,老婆。”
  他们又很长时间没说话,长长久久看住对方。后来关止开了口,他说:“蓝宁,辛苦你了。”
  他真心想说的是,谢谢你的坚持。
  蓝宁只是拼命摇头。
  关止说:“别担心我,我没事。”
  “二哥和你爸爸——”蓝宁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讲出了心里的不安。
  关止凝神了一阵,眉头皱得死紧,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态,让蓝宁看到自己的心也揪成了一团。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关止的脸上有过这样的神态,或许这些日子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神态,无法放松。
  而后,关止缓缓讲:“爷爷很早就说过了,领了身份证就各人负各人的责。”他望牢蓝宁,眼底一片清澈,看到蓝宁眼底,心头渐渐舒缓,“我确实和‘美达’合作了很多年,远近干系,都需要交代。”
  他松开蓝宁的手,蓝宁说:“好的,我等你回家。”
  关止便又笑起来,把蹙牢的眉头松开来。
  一颗本来忐忑的心落定下来。
  关止当然不会告诉蓝宁,他原先的隐瞒是带着怎样的心态。
  蓝宁就坐在他的面前,哭过的面孔带一点点柔弱,但更多的是坚强。
  关止看着她的面孔,会有一丝的恍惚,仿佛回到老工房的时代里,她嬉笑着在他的面前,张扬着她的快乐。
  在蓝宁面前的他,一直不是那么快乐的,虽然表面上掩饰得很好,他是家里的孝顺儿子,也不会太过忤逆过于荒唐的父亲。
  他天生能说会道善于掩饰,在朋友圈内如鱼得水。也曾学过关冕,肆意享受生活。
  在大学里,他不是没想过和青梅竹马的小蓝宁重续前缘,再闹一次轰烈恋爱。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一次是他情感旅途中,唯一一次纯属襄王有心而神女无意。
  当时不是不失落的。他甚至幼稚到用一个自我安慰的心态解释蓝宁的态度,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没有开窍,不懂风情。
  但是他错了,蓝宁原来可以燃烧全部热情,对另一个男人。
  那是她的老师,也是一个生命快要终结的坏血病患者。蓝宁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在他的面前担好一个女友甚至妻子担当的全部责任。
  关止不是不失落的,所以把这一段记忆刻意去遗忘。
  好多年以后,他差不多把大学里的这段心事遗忘掉了,但是他又重新遇见了蓝宁,她仍旧固执地活在原地。
  他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全部回归。
  关止不得不承认,他是羡慕时维的。他的理念和精神,可以随着一段爱情长留人间。
  让人羡慕而求不得。
  那时候关止已经和简单结束了一段为期三年的感情。
  简单自然是一流人物,还有一流的能力,更得家人的欢心。但不够懂得他。
  在感情里,这近乎苛求,原先的关止并不强求。
  简单和爷爷关系好,时常对他敲边鼓请他结束不稳定的工作状态,心怀拯救他入正途的良好愿望。
  很多年以前,时维用两只水杯点醒梅绍望,梅绍望又用了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时维的构想。关止在进入这一行以后,终于明白,时维当年点拨的背后,要付出多少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还需要背负多少的不信任。
  下的工夫一时半刻看不到回报,别人也未必认同。
  关止做人做事,从来不求他人知己,但求自我觉醒。
  大学里他毅然决然退学,同梅绍望北上重新勾画事业蓝图,一步一个脚印把艰难梦想实现。找到支点,支起地球,看起来是白日梦一般的天真狂妄,但是那种满足,无与伦比。
  换回到感情里,原来精神上的差异也会产生情感上的膈应。
  自己越明白,冀求就会越大。
  关止才恍然醒悟,正如当年他在事业上的觉悟一样,有一个巨大的缺口需要填补,他的冲动,不仅是生理的,还有心理的。他想,不知道需要怎样的一个人,或者一段感情,才能让自己餍足。
  简单是个爽快的人,同他有了嫌隙,谈论一个清楚,便坦然分手。
  蓝宁和自己的第一次约会,在那个人不多但也能热烈非凡的演唱会上静静哭泣,他才知道,感情上的执着可以时隔多年仍然令人激动不能自己。
  他没有把口袋里的餐巾纸传递过去。
  那天回家,关止把车开得很快,企图让风吹散自己明明白白又一次生出来的羡慕。
  他从小到大都羡慕着这个女孩。羡慕她的父母无私爱护她,羡慕她什么都敢比他先跨一步,羡慕她的感情执着。
  就那么突然想在她的心上占一个一席之地,这才不算辜负自己的羡慕,不是吗?
  这无关占有欲,可能更近乎一个心愿,也许是寄存在心底很久很久的心愿。
  关止尝试带蓝宁和梅绍望岳平川一起耍乐。蓝宁在场面上很能讲几句话,也懂调节气氛。她也不是一味活在自己构建的象牙塔里。
  那晚岳平川出乐子问了蓝宁几个问题。他先是说:“我们这行,真要出大成绩要懂得等待和忍耐,等这个时代来成全。”
  然后他问蓝宁:“两个方案,一个立刻赚一百万,一个二十年后赚一百万,一个短平快,一个可持续,你选哪个?”
  蓝宁想也没想:“后面一个。”
  岳平川拍着关止的肩膀:“像你一样,赚不了大钱。”
  就这一句“像你一样”,让关止的心头蠢蠢欲动。
  这一晚他在酒吧后头的弄堂里,借夜色和树荫所隐蔽,吻住蓝宁的唇。
  出乎意料,蓝宁没有反抗,婉转承受,唇是软的,身板却是硬直的。他们是相触,但她没有相依。后来有穿堂风过,她冷,肩膀瑟缩,终于靠在他的怀里。
  这感觉,舒畅到难以形容。
  关止知道蓝宁嫁给他,是因为她累了。没有这个理由,她不会同他结婚。
  这座城市里,女子踏入职场江湖,孤单一人经年胡打海摔,寂寞如影随形,有时候再佯装坚强也无法无视。
  关止自诩各方面条件均不算差,对于适婚女子,应当会是一个首选。他是钻了这个空子,用了个庸俗的理由,成就了自己的这桩婚姻,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但在婚姻内,蓝宁有所保留,他能理解,同时小心翼翼。
  虽然他知道百炼钢成绕指柔,需要时间。这就是短平快和可持续的差别。
  其实他也选择了有所保留。他有出乎自己意料的耐心,就像做了一个出色的企划方案,慢慢执行,然后等待结果。
  关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小心,做出这样个选择。
  不过那没关系,那是之前的不解,现在全部迎刃而解。
  关冕和父亲所做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细问过多。
  正如爷爷所说过的,领了身份证就要自己对自己负责。有的人欲壑难填,罔顾苦劝,也真叫没法子的事。但切皮离不了肉,他所能做的无非是等待公正的判决,除此以外,无可奈何。
  关止没有把这一切都同蓝宁讲述,但并非从未起过这个念头。他有几次话到口边,硬生生吞了回去。
  说不出的理由是有隐约的害怕。
  蓝宁的刚正,在他的意料之内,她会做的选择,他则无法预料。她是可以与罗大年理念不合拂袖而去的性格,也可以固守“时间维度”多年不悔。
  所以关止会不确定,蓝宁会不会因关家至亲所做的触犯法律和道德的事情拂袖而去?
  原来他怕的是蓝宁得知一切会再次远远避开他。
  那天他一直等待的结果降临,公安局的同志请他配合调查,他不做任何借口和拖延,也根本不意外。只是同蓝宁通电话的时候,还是没有把情况如实细述。
  他和关冕父子三人以及父亲在被经济犯罪侦查大队请进拘留所的第一天,见过一面。
  关庆国原本以为只是警方例行公事象征性检查,但是刘先达和他的管理层亲信同时全部落网,直至一位又位重量级的调查员抵达,而其中绝对没有可以同关山讲情面的旧友人或者旧部下,他们就知道这次是来真的。到最后,连同关止合作的岳平川都被带进来配合调查。
  这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绝对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架势。
  关冕的父母和关庆国再也吃不下饭。就这一顿饭还是在民警的监视底下硬着头皮吞咽。相顾都是无言的,关庆国一直挠着头皮,不住说:“我声明,我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什么都可以交代。”
  他指着关冕父子三人。
  民警态度倒是和蔼,讲:“先吃饭,然后我们再慢慢沟通。”
  关冕保持着自己良好仪态,没有失度。
  关止还是佩服他这位二堂哥,从来有礼有节,能够愿赌服输,已算是一亮点。
  但是二婶不乐意了,跳起来对关庆国吼:“老三你算什么意思々你拿钱要股份的时候怎么就和我们有关系?”二叔虎着脸,瞪着沉不住气的弟弟。
  像拍电视剧一样的事到临头先闹窝里反。
  关冕低声说了一句“够了”。
  关止问关冕:“二哥,再给你选一次,你会不会——”
  关冕笑得很惨淡,但是回答得斩钉截铁:“会。”后来又加了一句,“性格决定命运,运气决定将来。”
  那么这便是关冕的注脚。关止未免感到遗憾和怆然。
  杀人不过头点地,欠债终须是要还。不能说关冕死不醒悟,他在这欲海浮沉之间,早就养成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套利取巧,他也明白是险途一条,无奈近利远益的诱惑远远大于恐惧。他就能无畏前进。
  这样被斩断将来,几乎便是最后的结局。
  在关冕这条路上,他曾经做出规劝的努力,可全部是徒劳。
  这个世间有太多事情,他无力去改变。这无关挫折,而是真正力所不能及。
  被审查的家人中,除了他,其余四人都是刑事拘留,包括他的父亲。这样一个局面,足够让外头的关家大乱。关止在拘留所很多天都没睡好,焦急爷爷的病情和母亲的情绪,还有蓝宁。
  他不知道蓝宁会怎么处理这个混乱悲情又活该的局面,是不是会抛开这个局面独自冷静?
  关止知道,他是低估了蓝宁。
  张勇告诉他蓝宁搬回了关家的小洋楼,照顾着他的爷爷奶奶和妈妈,她还为了见他一面四处奔走。
  这是蓝宁做出的选择。
  关家落难,几乎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背离而去,不但庄惠一家同关家划清界限,就连远在国外的关怀一家都选择沉默置之不理。
  蓝宁却回了她从来不愿意去的小洋楼。
  梅绍望托人传话给他,说:“关止,你老婆重情重义。”
  关止几乎要惭愧。
  这便是蓝宁最终的选择,她选择的是不离不弃,甚而照顾到他的全家。
  她在他的手背上哭泣,泪流到他的掌心,浸润到他的心里,化掉他的忐忑。
  但是探视时间到了。
  蓝宁很依依不舍地离开,是真的依依不舍,她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见了关止这么短时间。但是关止习惯性撞她的发尾,亲亲她的唇,在别人通知他们分离之前,再一次保证:“我很快会回家。”
  而后又同她说了一句:“你上次给‘利华美洁’做的方案很好,有机会找一下老梅,让他发个财。”
  蓝宁不解,但关止没有解释。
  好吧,他一贯如此,她该习惯。
  关止最后承诺:“我会回去看爷爷的。”
  但是意外比计划来得更加快。
  蓝宁从公安局出来,已经虚脱了全身的气力。
  外头阳光刺眼,晒得人无所遁形,蓝宁看到自己的倒影都是意态颓丧。
  此刻正是中午,一日过去一半,另一半的日子正要开始。蓝宁不知新的开始何时会开始。
  她先是看到罗曼发来了一条短信:“蓝宁,我们的方案‘利华美洁’很感兴趣,但是他们希望我们提供更详细的可行性方案。他们从没有做过食品连锁,不是太有经验。不过你放心,我和罗总会继续跟进的。”
  罗曼真是一个细心的人,把情况说明之余,还有解决方案。
  但这解决方案棘手,说明“利华美洁”还要看更好的成绩,他们要一个实打实的市场营销模型。
  蓝宁捶额。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不是短信,而是有电话进来,还是王凤打来的。
  蓝宁接起来,王凤的声音焦急之中还带着哭音。她说:“爷爷病情恶化了。”
  蓝宁的心,还没完全被阳光温暖回来,便又被猛地一锤,千斤的重担直压下来。她扭头朝公安局里头看,无声唤了一句“关止”。再转回头,急匆匆招了车赶往医院。
  当她抵达医院,王凤,三奶奶和部雪瓯都在病房外等候着,病房里头有医生在做急救措施。
  蓝宁急问:“怎么回事?”
  邵雪瓯煞白着面孔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我不应该让张勇见他的,是我疏忽了。”
  三奶奶握着邵雪瓯的手,擦着眼泪。
  蓝宁看向王凤,王凤红着双眼,但已不再哭了,她拖起她的手到边讲:“张局今早过来告诉爷爷,要把关冕,二哥二嫂和庆国送去北京。”王凤的唇也在颤,但是把泪忍住了,顿了一会,平复了一阵情绪,才继续说,“送过去,也许就见不到了。”
  没有到天旋地转这步田地,不应该晕眩,蓝宁勒令自己克制。但是,她忍不住想,关止,没时间了。她说:“我找张局,让关止回来。”
  王凤点个头,蓝宁又说:“还有都都。”
  王凤说:“我给都都的妈妈去过电话,她愿意把孩子带过来。”
  邵雪瓯松开了三奶奶的手,稳稳站起来:“不,我去找老张。到了最后关头,总是要求他一次了。”又苦苦笑了笑,往里间病房一望。这一望,是有了无限的感情。她说:“也许老关并不愿意。”
  时间便开始变得艰涩,时光仿佛倒流,悲伤如影随形。
  蓝宁并不是不熟悉这样的氛围,至少她经历过两次。
  她深刻地牢记着外公临终的那刻,也是这样惨淡的病房,她趴伏在外公的床头,外公的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她剪短了的发。
  邵雪瓯也是用刚才那样坚强的姿势站立起来,在外公的床头,神情有悲哀还有绝望,是全然的无能为力。
  外公的声音很微弱,微弱如星火,但是他的希望那样大,希望大到可以燎尽蓝宁的心原。
  他是这样讲的:“宁宁,该走的总是要走的,活下去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让伤心蒙蔽了你的眼睛,阻碍了你的前程,你要过好你的生活,不要让爱你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担心你。”
  外公还生怕她听不懂,吃力地再问:“你懂了吗?”
  她拼命点头,没有哭泣。
  时维在一个月前,在他亲人的陪伴下,拖着虚弱的身体搭乘班机回了美国。
  那天她去剪短了自己的头发,走出理发店的那一刻,外头开始下起了大雨,她站在理发店的屋檐下,发了一条短信。
  “我剪短了我的头发,再长长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她的眼泪落在手机的发送键上,把短信发送出去。她的眼泪继续扑簌簌落下.和雨一样无法停歇。很快有一条短信回复过来。
  时维留给她最后的话是:“不要哭,阳光会在风雨后,等你的头发再次长起来的时候,我会回来。”
  蓝宁在外公的病床前,没有哭,她抓住外公的手,握在掌心,牢牢地,她向外公保证:“外公,蓝宁大学已经毕业了,以后会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将来会结婚生孩子,做一个标准的现代中国女性。”
  外公笑了,安然闭上双目。
  蓝宁的眼泪,最终没有让外公看到。
  她在那一天低头坐茌病房外头,祈求时光倒流,亲人回归,念了好多句“阿弥陀佛”。
  但时光不会倒流,反而前进得让她绝望。
  她当时坐在外公的病房外,医院长廊阴暗,窗户小小,临敖分布。头顶那边有一面小窗户,正是夕阳西下,但还会有零散的阳光洒落,给予人间这一天最后的温暖。
  的的确确,这阳光让蓝宁看到明明是离去时刻,却满载盛情。
  她捂住了面孔,眼泪流出去,阳光却从指缝间钴了进来。
  温暖和冰凉,融合在一起。虽然她品尝到眼泪涩成,但那一点温暖足够她重新站起来,擦干面上的泪,走出这边长廊的阴霾,重新身披阳光,今日情境相似,蓝宁坐下的这处也有一扇窗。外面的阳光很烈,里面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步伐都很急,她的心不得落定。
  王凤握住了她的手,和她相依偎坐在一边,两人背后凝出细细一层汗。
  庄惠毕竟还是带着关都来了,她朝王凤点点头,看到了蓝宁,迟疑一下,也点一个头。
  蓝宁摸了摸关都的头,小姑娘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蓝宁苦笑,这孩子许久不见,竟没了以前见到的活泼,整个人蔫头耷脑,眼神还有一点仓皇。见到大人嗫嚅地唤了声好,便躲在母亲的背后不再做声。
  也许庄惠的选择不是一个好妻子,却是一个好母亲,要孩子小小年纪承担这样大的心理压力,于心不忍,于情可理解。
  她朝庄惠笑了笑。
  三奶奶立等在病房外头,里面的医生护士全部退出来,有一位同她耳语几句,她唤了庄惠过去。
  “太爷爷想见都都。”
  庄惠拉着关都的手进了病房。
  又等了许久,关都红着眼睛抽泣着,跟着她的妈妈出来。一抬头,突然往前奔过去,扑到前头个人的怀里,直嚷:“小叔叔小叔叔,太爷爷他——呜呜呜——”
  蓝宁立起来,叫了一声“关止”,却发觉声音塞在喉咙里头,根本发不出来。
  但关止好像听到了,将视线调到她的身上。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像如今天这样哀伤,恸住她的心。
  关止抱起孩子,哄着:“太爷爷只是要睡觉了,都都别哭。”
  但是关都越哭越伤心,又勾起另一层伤心:“我想爸爸,我想爸爸。”
  庄惠也走了出来,眼圈泛红,她醒了一醒鼻子,对关止、蓝宁和王凤说:“爷爷要你们进去。”
  关止放下关都,头一个进了病房里。
  这是这些天蓝宁头一回这么近地看到关山。
  从第一次看到关山,她以为这位老人永远会精力充沛,威严压人,他不苟言笑,也不多话,让人不得亲近。
  可是如今的他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唇费力地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动了一下。
  生命的残酷在于无论你曾如何地意气风发百折不挠,终有朝一日它会摧毁掉承载生命的身体,使其屈服,使其灭亡,让人不忍猝睹这残酷过程。
  蓝宁把头低下。
  这样情形,她不忍去看。
  关止轻轻跪在床头,伸出双手握住了老人枯瘦的手。
  关山又动了动眼皮子,费力睁开了眼睛。
  只有他这一双眼睛,还有余威,传达出他的笑意。
  关止唤:“爷爷,我来了。”
  关山艰难地开了口:“好。”他喘出一口气,又闭了一闭眼睛,积存一点气力,才能继续把话谨下去。
  “关止,你没有做错,爷爷很骄傲。”
  关止向爷爷微笑:“我没出息。”
  关山低低“哼”。了一声:“瞎扯。”他的眼光停在了蓝宁身上,格外慈爱,是蓝宁首次看到的。
  她慌忙也跪到了他的病床前。
  “我以前不明白,这几天想明白了。”他对孩子们微笑,“你们做得很好,幸亏做得很好。坚持下去。”
  关止把爷爷的手放在心口,虔诚答道:“是。”
  “关止,爷爷以后不会再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了,不过爷爷也从来逼不了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对不对?”关山顿了一顿,脸上突生了一些豪情,“当年谁也逼不了我去做我不愿做的事。”他用尽气力握紧关止的手,“好!好!好『”
  关止只是握着关山的手,不愿意放开。
  蓝宁把手覆在了关止的肩头。
  关山艰难地抬了抬头,看住的是立在后头的王凤,他用大力,对王凤说了一句:“关止妈妈,辛苦你了。”
  王凤泪如雨下。
  这句话耗费不少体力,让关山颓然躺倒,双颊凹陷的脸上一片苍白。
  他的声音又低下来,讲:“蓝宁,爷爷有话跟你讲。”眼睛看了看王凤和关止,他们明白,默默退了出去。
  蓝宁紧张地伏在病床边,认真注视着脸色苍白的关山。
  关山扯开干涸的嘴唇,想要和蔼地笑笺,但是发出的声音实在微弱。
  他说:‘你嫁给关止快一年了,爷爷从来没送过什么东西给你。现在也送不了什么东西给你了,爷爷给你一句话——”
  说到这里,他声音愈加地轻,蓝宁只得将耳朵凑近关山的嘴唇,才能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只是一句话,不太长,也不算短,却是重如千斤压在蓝宁心坎上头。
  她心情愈加重地步出了病房。
  邵雪瓯随即进了门。
  蓝宁为他们关上门的时候,看见邵雪瓯在关山病床前蹲了下来,轻轻叫了一声:“老关!”
  关山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邵雪瓯听好了,赶紧从床头柜里找了一只杯子出来,又拆了一包棉签,在杯子里倒了水,把棉签浸润在水里再拿出来,挨在关山那两片惨白的,好似秋天枯叶般的嘴唇边。
  一滴一滴清水流进垂危的关山口中,蓝宁的眼泪也一滴一滴流下来。
  关止杵在窗前,抬头望窗外明月,月光冰凉,如同冰霜一样罩在他的身上。
  蓝宁心头一酸,定睛看,关止眼里好似蕴了泪。
  她装作不曾注意,但是拣了离开关止最近的地方坐下。
  关山在清晨第一抹晨曦透出云层的时候过世,虽然这该是万物苏醒的时刻。
  邵雪瓯平静地向在场的亲人们宣布了这个噩耗,王凤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关止一动不动地站着,在这个夜晚,他一直站立着。蓝宁没有劝他坐下。
  他好像在消化邵雪瓯的消息,呆呆看护士们将白布盖上关山的脸,怔愣一刻,腿动了一动。蓝宁把手伸过去,放到他的手心里。
  关止握紧了她的手,蓝宁也紧紧回握住他。
  仿佛如此,两人便有扶持的力量,把这一难关强渡。
  蓝宁横手抱住了关止的腰,眼却见着一直坚强自若的邵雪瓯,缓缓坐了下来,用手捂住面孔,眼泪从指缝流出来。
  关家的小洋楼也是一夜之间萧条了大半,又兼挂了白幡,更为凄清。昔日那些热闹同繁华,已然杳无痕迹。
  王凤在夜里把蓝宁叫到房里商议。
  “关止明日白天还得去公安局配合调查,张局已经够通融了。奶奶今天又犯了血压高,这上上下下的事情—一”王凤为难地瞅了蓝宁一眼。
  蓝宁看得出来,这是无助时候求助的目光。她心里很软,也很痛,但必须压下来,因为有新的任务到了肩头。
  她说:‘爷爷的葬礼会做得妥当的。”
  王凤嗫嚅了一阵,愁眉深锁道:“这是爷爷的最后一件大事,他生前是那样的人物,威名赫赫,子孙满堂,身后却只有关止一个男孙送行,还有几个被关在监牢里。这太——”
  这太凄惨,太悲凉,太寒酸。
  蓝宁在心里将王凤隐去的话说完。
  王凤又说:“爷爷刚病的时候,还有人送花,后来庆国他们被送去北京,连送花的人都没了。”
  这才是最严峻的现实。
  人走茶凉,从来真理。当年的关家会做事、人面广、名声响,故而亲戚多朋友也多。如今情势急转直下,还有缠身的官司预示着未来日子里数不尽的麻烦,真真是个树倒猢狲散。
  不能责怪严峻现实,蓝宁劝说自己先体谅这一份不得已的世情冷漠。
  她握住王凤的手,下了一个保证:“妈妈,您太累了,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办。”
  蓝宁讲完,安顿王凤入睡,出来路过关山原来的房间,邵雪瓯如今睡在里头,门半掩着,里头黑暗一片,邵雪瓯应该已经入睡。
  蓝宁随手要把门关上,突然邵雪瓯说:“别关,这是家里,睡在家里我安心。宁宁,你也快去睡吧。”
  蓝宁答应了一声,便将手缩了回来。
  她回到关止的房间里,关止不在。她又去了关山的书房,关止果然坐在关山的书桌前,望着那紫砂茶壶发怔。
  他对蓝宁歉然道:“你累了,谢谢你。”
  他眉眼之间也有劳累,还有伤心,蓝宁不忍催促,她只嘱咐:“你也累了,早点睡。现在你可不能垮。”
  关止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前,拥抱住她,力量大得快要让她窒息。
  原来他这么伤心。
  蓝宁也紧紧回抱住他,低唤:“关止。”
  关止的声音埋在她的肩头:“小时候爷爷只会揍我,命令我,我对他的话一向不以为然。原来我错得离谱,从来没有想到过爷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蓝宁没有说话,只是同关止紧紧拥抱。
  她在心里命令自己,需要强打十二万分的精神,帮助关止,乃至关家,一起越过这道坎。
  连日来的照料病患,料理关山身后事,让蓝宁精神憔悴不少。王凤在邵雪瓯跟前讲了一句:“蓝宁性格沉实,是很好的。”让蓝宁百感交集。
  蓝森同万丽银心疼女儿的劳累,自告奋勇到关家帮忙起关山身后事宜。
  三奶奶感激地对万丽银讲:“蓝宁妈妈,我替关家谢谢你们,这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你们肯来帮忙。”
  万丽银连忙摆手:“都是自家人,说是什么两家话?”
  蓝宁只想拥抱母亲。
  只是关止还得配台公安部门的审查工作,白天必得去市局报到,似乎还有没完没了的后续。好在岳平川过完了审查的手续,得了些空,见关家没有男人照应,代替关止到关家搭了把手。
  蓝宁很是感激,岳平川却豪迈说道:“就关奶奶和关阿姨哪里顾得过来?你又要上班。反正我如今白天闲了,过来帮个忙是关止的兄弟道理。”
  晚上王凤对关止讲:“你这朋友竟比有血缘的讲道义。”
  关止淡笑:“妈,不提这事。”
  最大的一个难题是关山的葬礼。
  邵雪瓯和王凤无疑是希望关山的葬礼能够生荣死哀,这是关家当前最最紧要的大事,惟其如此,才能为关山卸载关家子孙加诸在他身上的屈辱,恢复他的荣光。
  可是现实却如此艰难。女人们毫无头绪。
  蓝宁一直没有把王凤和邵雪瓯的心里期待同关止讲,王凤和邵雪瓯也没讲,也许都不想关止烦恼之上再添烦恼。
  而蓝宁的意愿是,自己来替关止担上一担这重责任。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替关止着想,但心内就是觉得应该为关止这样做。
  她先同三奶奶商量:“爷爷的葬礼,我们该请哪些人来?”
  三奶奶是关家老保姆,服务几十年自然是清楚关家的人脉,但就因这清楚,才更明白现状。她面有难色,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蓝宁懂她意思。
  不管关冕父子以及关庆国定案或不定案,已把这一层尘土完完全全洒到关家门楣上头,现在谁还会对关山的葬礼趋之若鹜呢?连带同关止合伙开公司的岳平川都被兜进这桩事件中惹到官非,他人看在眼内,为保清白,都怕是避之不及才对。
  三奶奶没答便等于答了,关家这白事人情上头,不得不被上演一出世态炎凉。
  王凤也好,邵雪瓯也罢,蓝宁都不想让她们再为这个事情烦心。
  王凤本已经决意离开关家,但在这风口浪尖坚决不离不弃,已是尽了她最大的力。
  而邵雪瓯经历了两位丈夫的离世,年事也高,再没心力去想方设法。有一日蓝宁还看到邵雪瓯在关山的书房落童地整理老人的旧相片。
  她凑过去一同整理。
  不少照片是黑白旧照,邵雪瓯——同蓝宁讲解。
  关山年轻的时候,和关止有七八分相像,只是眉宇之间更英武更粗犷。年纪小小,就扛着够他人一样高的长枪,手里缴获了日本兵的武器。后来人更大了点,同关止的相貌差异就更明显了,方脸刚正,在抗美援朝的前线检阅部队。还有一张是他腿上绑着纱布,被战地记者偶然拍下。
  这些旧照蓝宁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认为照片里的军人勇敢、正直、果断,还为祖国和民族在奉献。所以她只觉得这照片珍贵,一张一张捧在掌心仔细瞧下来。
  最后一张是关山和邵雪瓯的结婚照,英武的军人同美丽的女学生,怎么看都是匹配的。
  邵雪瓯拿起来看了好半天。
  她说:“当初拍这照片的时候,我是不情愿的。”
  蓝宁放下手中的照片,这是她头一回听到邵雪瓯述说她的情感,她要虔诚地去倾听。
  “可是过了几十年,他体谅我,尊重我,照顾我、爱护我——我不是不知道的,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
  邵雪瓯的泪落到了照片上,晕开,又滑落。
  蓝宁默默将这些照片收好,一张张照片像落幕的纪录片,被收叠起来以后,记录了一个老人一生的辉煌。
  她突然有了个主意。
  蓝宁还是同三奶奶商量了这个主意。
  三奶奶听后蹙眉:“会不会又太高调了?”
  也不怪三奶奶有这样的想法。蓝宁的主意是为关山做一个事迹展板,将这些旧照片按照年代排列组合,放在灵堂。
  蓝宁解释:“这是一个老战士的葬礼。”
  三奶奶问:“哪里请这么多人来呢?”
  是的,如果没有人,任何布置都属枉然。行动可以部署,最难计划人心。
  蓝宁静心思忖了一个方法。
  她先找了先前皮影戏的演出公司,同他们沟通了一番,接着又打电话给陈思,请她代发讣告。
  最后的亲属名单内,仅邵雪瓯、关怀一家、王凤、关止夫妇、关都母女。除掉嫌疑人等,关家仍有清白人在世,应当能够支撑起这个葬礼。这样便能告诉关家抹不下面子通知的亲朋友人,关山出殡的时间。
  陈思用邮件回复了发刊的版面,蓝宁有了这个鼓励,又给晚报和早报的媒体朋友打了电话,都得到肯定的答复,有一个相熟的还问:“你可以找严宥然,你们不是同学吗?”

  二十四
  蓝宁为了专心料理好关山的出殡,向罗大年请了五天假,罗大年责无旁贷把“利华美洁”的项目接了下来。这样蓝宁也放心,相信罗大年同公司的团队可以处理好。
  她想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多与关止在一起。
  关于关止的调查基本快告完结,就在今日早晨张勇亲自来寻关止,讲:“刘失达在监狱里自杀了,不过抢救及时,他想和你通个视频电话。”
  蓝宁把手按在胸口。
  这位企业家,原来还是重身前身后名的,但已经踏错,如何再留清白在人间呢?
  有时并不是世事的无奈,而是人心的转移。
  关止跟随张勇离开,一直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一身疲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假寐。
  蓝宁是起身倒水的时候发现关止独自坐在黑暗里。
  她扭亮了沙发旁的落地灯,然后倾身坐到关止的身边。关止把她抱搂,带到怀里。
  蓝宁先把关山葬礼的策划讲了一遍,关止说了一声“好”,亲吻到蓝宁的眉心。
  这吻带着感激,关止没有想到蓝宁花费这么缜密的思维,维护关家的名誉。
  这些日子以来,蓝宁一而再地令他感动,连母亲都暗地里对他说:“看看庄惠,再看看我们的蓝宁,真是福气。”
  蓝宁便是如此,重情义,担重责。她将关止妻子的角色做得这么好。
  蓝宁承受着关止的亲吻,只觉得眉心的温暖缓缓释放到心头。她把头轻轻靠到了关止的肩膀上。
  关止说:“刘董被抢救回来了,不过他在自杀之前留了一张遗书提出要求,希望‘童梦’的董事会能够接受他的任命。”
  关止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信纸递给蓝宁,蓝宁拿到灯下细看。
  刘先达写的话不长,不过一句:“我希望董事会决议,聘请关止为‘美达’的首席执行官,将‘美达’的事业继续下去。”
  关止没有同蓝宁讲的是,当时张勇将这张字条递给他,他第一个反应是拒绝。
  张勇严肃地说:“首先,犯罪嫌疑人是谢东顺,不是‘美达’,你不必第一时间撇清;再次,‘美达’是一个优质的企业,刘先达等人的所作所为没有摧毁‘美达’,但‘美达’需要新的管理层,把事业继续下去;第三,刘先达经过这么多年的上下钻营,虽然最后自尝恶果,但是在他身边这么多人里挑中你去背烂摊子,算他最后还是有觉悟的。”
  他拍在关止肩头,对这位子侄辈说:“国家开放以后,进来的诱惑太多,要聪明人不受诱惑,开始变得困难了。不要说兼济天下根本不可能,连独善其身都是个难题。关止,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关止当时苦笑:“出来混的都要还,张伯伯,我的家庭已经付出代价。”
  张勇安慰道:“有你在,还有希望。”
  关止对蓝宁说:“他们要我写一份计划书,交给‘美达’的董事会过目。”
  蓝宁说:‘他们都希望‘美达’还是优秀的民族企业。”又问关止,“怎么?你不想做?”
  关止轻轻笑了下:“你要我答应下来?”
  蓝宁点头。
  关止问:“为什么?”
  蓝宁说:“责任。”又加重,“责无旁贷。”
  关止握住蓝宁的手。
  “我会跟你一样变成乌龟,背负重重的壳。”
  蓝宁看着他笑:“坚持到底,就可以胜利。我们能来证明乌龟一步步爬,最后赢了兔子。”
  “谁是兔子?”
  “很多很多,譬如‘利华美洁’,譬如‘麦记’。他们值得我们学习,只有把基础打好,才能竞争。这是我们的责任。”
  关止抚摸蓝宁发尾,她的发长了,不扎手,温柔如丝缎。
  蓝宁握住他的手:“相信爷爷也是这么想的。”
  关止突然问:“那天爷爷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蓝宁正色讲道:“送爷爷那天,你同我说说你给‘美达’做的计划,我就告诉你。”
  关止扣她额头:“你在和我讨价还价。”
  蓝宁不避开,说:“不,是在为爷爷督促你。”
  两人都笑起来,这是这些天头一回露出的笑,笑完以后,他们发现正执着对方的手,蓝宁不想放开关止的手。她也第一次觉得,小洋楼像自己的家。
  关山的追悼会定在礼拜六的早晨,殡仪馆的事宜由王凤一手操办了。蓝宁请了林秀带同她的一帮同学,在当日的追悼会上执着蜡烛为关山哀悼。
  这便是蓝宁借来的人气,让追悼会不至于太过冷凄。也用这借来的人气,再借一些更多的致礼送关山程的人,让他们知道关山的生平荣辱,与犯错的子女无关,老人依旧有其一生的辉煌。
  蓝宁原本打算为当日列席的学生发一些劳务费,但是被林秀和张星宇拒绝了。林秀说:“关爷爷是位光荣的老战士,为国家洒过热血,我们送他最后一程为什么要收钱呢7这是不对的。”
  林秀和张星宇还帮助蓝宁做好了展板的设计,找了印刷厂制作出来,老照片重现老人戎马一生,都是在硝烟战场的劳苦回忆。
  蓝宁看着展板默默地想,爷爷在世的时候已经尽到自己全部的责任了。
  将殡仪馆的布置安排完毕,王凤遗她早些回家休息。路上陈思电话通知她,讣告已经见报。蓝宁买了一份日报,第一版右下角显著位置用黑框标注着这则讣告,主编还在惯例的讣告中加了一句:
  “关山同志十八岁加入中国其产党,参加过抗日战争、抗美援朝,为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尊严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智慧。”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短短一句话,便是关山的一生最大的事业,是他至死都念念不忘的责任。
  蓝宁闭上了眼睛,把报纸按在心头,口里默念:“爷爷,我们一定会做好。”
  蓝宁回到小洋楼,正好客厅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她慌忙去接,来电话的是梅绍望,蓝宁便讲:
  “关止不在呢!”
  梅绍望讲:“我不找关止,我找你。”
  这可真是巧了,蓝宁本来这晚就想给梅绍望一个电话,旁敲侧击一下他对“利华美洁”项目的兴趣,没想到他倒是先来了电话,便答:“我也正想找你,不过先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梅绍望讲:“弟妹,你太不够意思了吧,你们公司拿下了‘利华美洁’调味品的项目也不跟我招呼一下,这种好处都想不到我这老熟人。”
  这话说得蹊跷,蓝宁诧异,何时“利华美洁”出的难题变成了好处?
  梅绍望继续说:“关止都跟我说了,你们做的计划是在菜市场周边开调味品面点半成品小店,直接为‘利华美洁’建立终端销售渠道。 ‘利华美洁’一贯做快销的哪里做得来连锁业?更不用说还有冷冻面团面皮子面条等冷链食品。”
  蓝宁听后兴奋地问:“难道你有兴趣?”
  梅绍望说:“嗨,你们这点子好得很哪!开这类小店才多少运营成本'我们做连锁餐饮的门儿清。再说我加工厂的生产能力应付冷链产品绰绰有余,如果‘利华美洁’有意向投入资金到这个领域,加上我们的连锁经营经验,直接把这个目标市场拿下都不在话下。更何况这样的小店复制该多快'没有技术壁垒,但是‘利华美洁’和我们的成本优势已经可以称霸了,开店一定一茬接一茬。
  为什么不合作?”
  蓝宁说:“可是他们对合作商户都要招标的,万一不成功——我们也要对你们负责任的。”
  梅绍望“哈哈”笑道:“谈生意嘛,总是要谈的。他外资一直在中国市场讲究着中国人的规矩呢!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嘛!你可得回头跟你们罗大年说一声,他都去找别家谈这个案子了,那些小人家工厂设备差,讲究的外资看不上眼,到时候黄了你们的好案子可别后悔莫及。”
  蓝宁不禁笑出来,说:‘我一定把话吹到我们罗总耳朵里。”
  挂上电话,蓝宁简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没有想到梅绍望是这么积极。她知道自然是有人做好了功夫的,蓝宁打电话给关止。
  “你在哪儿呢?”
  关止答:“在‘美达’看他们的生产线,可真不错。”
  蓝宁问:“你给老梅打了电话,”
  关止答:“是啊,他现在静观风投的海洋浮沉,不敢随便行动。但是除了金融投资,仍有很好的和外资实业合作机会对吧?他又这么爱财,看到机会有钱不赚就不是老梅了。至于怎么才能赚到,事先让他死点脑细胞是应该的。”
  蓝宁唤他:“关止。”
  关止说:“跟罗大年说,不用太感谢我,如果真要谢谢我,用你们‘时间维度’的股份来换吧!”
  蓝宁笑出来,娇囔:“关止!”
  也许有无限春风,关止听得心头很暖,但是没说俏皮话来调侃,且把这暖意保留心头。
  他知道这次蓝宁为爷爷的葬礼承担了家中最大的责任,在她遇到难题的时候,他习惯为她做一些举手之劳。其实蓝宁一直知道,也不是不懂得回报,点点滴滴在她的心中,终于汇聚起来。
  关止想要抚额,这一天他等待的也不是很久。
  或许,他早就知道按照蓝宁的性格,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又或许,这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
  但是任何新的开始,都必得经过一个惨痛的终点。
  关山的追悼会准时开始。
  在开始前的个小时,蓝宁将关家买的白色鲜花布置在灵堂里,白簇簇地拥在门外头,而礼堂里头,两侧摆着展板,回顾逝者的一生。
  蓝宁原本就是想用展板代替了他人致礼的花圈的位置,不至于让灵堂太过寒酸。但展板一摆,数十帧照片记录下的历史时刻,一起把关山惊心动魄的一生展现到人前。
  蓝宁发现,这位老人的一生,根本无需挽联,无需花圈,他本身就光明磊落硬净。
  邵雪瓯一到灵堂内,往展板上一望,眼泪便忍不住了,她一哭,王凤和三奶奶一起哭了起来。庄惠带着关都站在长辈们身后,一直低着头。蓝宁发现,庄惠把那枚翡翠戒指戴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头。
  人们手里捧着蜡烛,站在灵堂的门边,默默祷祝。
  场面悲伤,但是不会冷场。
  关止着着白衬衣黑纱,面容悲伤,他一直握着蓝宁的手。
  第一位来致意的是张勇。
  他进来的时候望着展板上关山的一生,不禁脸露凄容。他向家属致礼,请邵雪瓯节哀,又对关止说:“你爷爷会放心你的。”
  他之后便是岳平川同梅绍望还有关止的其他一些朋友到了。他的朋友们几乎都携了家眷同来,还送了花圈。这样现场便隆重起来,人气也多了起来。
  蓝宁想,真是人以群分,关止的交友一贯是不错的,亏得他的这班朋友们都心思细腻。
  才想好,门口又进来了两人,是陈思和严宥然,两人都穿好了米色素服,鞠躬致礼,再走到家属面前致礼。
  蓝宁叫了严宥然一声“悠悠”。
  严宥然说:“你瘦了,多保重啊!”
  只是平常闲话,蓝宁点头,也说 “你也是。”
  也许朋友之间需要求同存异,蓝宁主动伸手握握严宥然的手。
  她知道她的无力正如关止对关冕和他父亲的无力。但是她仍爱她的朋友,关止也仍爱关冕和他的父亲。爱不会因为道不同而改变分量,只会改变其表达的方式。
  蓝宁还是和严宥然拥抱,也真挚拥抱了陈思。
  再后来是罗大年罗曼和一班同事抵达,也有浩浩荡荡一群人,可以把灵堂挤满。罗大年还同关止握手,关止将梅绍望叫了过来,给他们一个交流的机会。
  罗曼对蓝宁说:“罗总有一件东西要我转交给你,你有空看一下。”
  她递过来的是一个泛黄的信封。
  蓝宁奇怪,问:“是什么东西?”
  罗曼答:“我不知道,但是罗总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殡仪馆的司仪便开始介绍关山的生平,人们静声倾听。间中有关山的旧友或关家的友人抵达,他们是从报刊及杂志上看到讣告,知晓了讯息,再看到场面仍是人头攒动的,关山的威名绵延身后,可以掩盖子孙的不肖。
  作为亲朋友人,应当毫不失礼的。他们便都赶来了,送关山最后一程。
  当哀乐高奏,来宾跟随关家人身后瞻仰遗容,便又哭声一片,或是关家女眷们这种门庭零落之后坚强支撑之余,劳累无所卸载的悲戚感染了在场的人,个个都生出黯然神伤之色。
  而关山这位辛苦一生的军人遗体,最终还将被送往火葬之地,真真一段死别,将关家的故事闭幕。
  关止一直将爷爷的遗体送到火葬间门外,直到那扇生死之门生生关闭,他背着所有的人,落了泪。
  只有蓝宁知道他落泪了,她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所有的热闹都会闭幕,疼痛过后,需要踏实找个人的一段新的开始。
  生生死死,就像一场策划,按照脚本,有盈利有亏损。
  蓝宁谢了帮衬的大学生们,吃力地将展板收了起来。庄惠领着关都走出了殡仪馆大门,关都突然回头叫了蓝宁一声“小婶婶,拜拜!”
  蓝宁朝孩子笑着摆摆手,送别她们母女。明日之后,她们也会找到她们新的开始。
  蓝森和万丽银带着王凤同邵雪瓯还有三奶奶相扶相持,一起走了出去。
  她们的身影都佝偻,长辈们的悲伤也许还将持续一段时间。她们也许要用更长的时间来消化本来就不该她们负担的压力。
  最后只剩下关止,他抱住了灵堂上关山的遗像,走到蓝宁跟前,说:“我想用我的答案,换你的答案。”
  蓝宁停下手里的工作,拖着他的手,随手拣了两只椅子坐了下来。
  关止吸了一口气,说:“明天我会把计划书交出去。”
  “你会怎么做?”蓝宁问。
  关止拿了几份资料出来,头一份是刘先达签字的声明,他表示“美达”所有的投资业务由另一间与“美达集团”没有任何从属关系的公司经营。第二份也是刘先达的签字声明,这是份忏悔书,表示对“美达”的原料事件负责,并开具了经销商声明,证明有原料问题的“美达”饮料已经全国下架。
  第三份是张勇以官方身份签署的声明,表明刘先达经济涉案事件与“美达”没有任何关系。
  关止说:“这样就可以校正大众传媒和公众视线,把事件和企业分开了。刘董在关键时刻还是承担了责任,把事件的焦点揽到他个人身上。”
  蓝宁喟叹,让刘先达担当责任,让张勇签署文件,关止应当是费了些脑筋的。他拿出来的第四份资料是“美达”全新事业部的组织架构,而第五份资料则是“美达”新产品的项目计划书。
  关止解释:“新的架构里,没有‘美达’的老员工,但是会继续‘美达’的品牌事业。这个新产品是刘董主持研发的,还没有来得及上市。我看了产品工艺,做好了上市计划,希望能像二十年前的‘美达’转型一样,重获生机。”
  蓝宁对着关山的遗照虔诚说:“爷爷,一切都会转回正轨,我们会立得更稳。”
  她抬头,看住了关止,讲:“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华民族因为他们这一代的努力爬了起来,希望也能因为我们这一代的努力,牢牢站住,不认输,不怕输,不再跌倒,快步前进。”
  关止擦着爷爷遗照的相框,久久无语。蓝宁站起来,将关止的头抱在胸前。
  她说:“关止,你爷爷以你为傲。”
  外头夕阳就要西下了,但璀璨的晚霞让天空美得过了分。
  蓝宁仰头看夕阳,只觉得灿烂光辉灼眼。她慌忙避开。
  关止也站了起来,说:“等我收拾好了,我们回家。”
  蓝宁微笑地点头,走到外头阳光下头。
  她轻轻展开了罗曼交给她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体,让她的眼睛微微发热。
  蓝宁: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相信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一定已经有了爱你的丈夫和稳定的家庭。
  而这些正是我的愿望。
  在我来说,何其厚幸,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获得你的爱情,让我苍白的人生变得瑰丽、美妙、温馨,甚至让我开始流连。我选择一切戛然而止在我能带给你美好回忆之时,是不想让你再分担我的痛苦、迷惘和面临死亡的恐惯。你的人生还很长久,不能在踏八成人之路的一开始就面对绝望。
  也许你会觉得我对你所说的话像是在哄小孩子,但请相信每一个字都寄托了我殷切的希望。蓝宁,如果我的意志力能够像折磨我的病魔一样强大,或许就不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苦痛,对此我要向你道歉。每晚沉思,我认为我这一生,做得最没有策划性的事就是将这段苦痛带给你。不知道你会花多少时间治疗自己,但纵是我有万般悔意,已是无可奈何为之了。
  我唯有希望将来能有一个人,能让你用整颗心去回报,这说明你已经治好了自己,又重新有了活力,能为这个人付出你自己。提笔写信的这一刻,我是多想这一天能早日来临。但这一切都要花时间,不过你不能等得太久,因为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路需要走下去。
  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你将会选择营销作为你的职业。作为你曾经的老师,我深刻了解你对这个职业的热爱。你聪明、勤勉,还有悟性,假以时日将会成为优秀的营销人。我已经没有办法看着你一路成长,看着你在今后取得的成绩,但或许“时间维度”能够代替我一直看着你。如果这个企业良性发展,那么一定有一部分成绩是你交付给我的答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时间维度”仍有勃勃生机的话,我就有资格把这份礼物送给你。
  蓝宁,我写下这封信,并嘱咐罗大年在你结婚快满一年的时候,把信交给你。随信同时通知你,我在“时间维度”所占的70%的股份,将按照我的遗嘱分配,50%赠予蓝宁小姐,20%赠予原本持有公司30%股份的罗大年先生。未来的“时间维度”股权将一分为二,你和罗大年各占50%,或融资或上市,一切股份转变的资本运作根据你们的需求去执行,我没有任何意见。若如我所愿,你看到了这封信,然后取得股份,罗大年固然没有负我所望,而你也将与他更好地并肩合作,为公司争取更多业绩。
  你看到信的时候,一定已经经历了很多事,我仍想再多叮嘱你几句。我说过“你们为社会做得更好,我们为你们做得更好”作为我们企业的精神和文化,但是岁月变迁,也许会物是人非,你要用辩证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人和事。在我们的国家,所有的进步都是迂回曲折的,也许进步的路程中还会退步,你要做的是坚持不任性,不急躁,不鲁莽,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愿完成你的理想。我相信这也是我想看到的理想。
  蓝宁,从我写信之日开始,你会经历一个成长的阶段,不要害怕,因为你的人生会有许多成长的阶段,每一个阶段都对你的人生很重要。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我相信你上一个阶段的苦痛已经结束,下一个阶段已经有人陪着你去经历风风雨雨。故而,我在你看到信的这一刻,就能把心头大石真正地放下。以后你的人生里,战友已经不是我,有更值得你信任的人陪在你的身边,就请奋勇走下去,GOOD GIRL!
  时维
薄薄的信纸就像风中的蝴蝶,在蓝宁的手中跃跃欲飞,但是最后仍被蓝宁安安稳稳折叠好,重新塞进了信封。
  关止在她的身后唤:‘我已经好了。”
  蓝宁转个身,披了一身的阳光,飞奔到他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和他肩并肩面向阳光而行。

  番外:怀才和怀孕
  一般来讲,怀才就像怀孕,怀孕就像怀才,该显的时候还是会显出来的。
  譬如讲,关止走马上任“童梦”的CEO之后,彻底显示出了怀才现出来之后的不良后果。
  关止的太太蓝宁也有这个感觉,因为她从来不觉得关止可以胜任超负荷八小时的工作。
  理由一,关止每天必须睡满十个小时,这样一来,他一天只有十四个小时在清醒的状态下。
  理由二,关止每天会打四个小时的魔兽世界,虽然魔兽最近关了服务器,他又去重温仙剑奇侠传和开心网了,这样一来,他只有十个小时时间。
  理由三,关止每天用在看报阅读的时间超过两个小时,这是工作必须的,学习使人进步,关止还是很认同这个道理。于是,他就只剩下八个小时分给工作。
  按照关止一直的讲法,他的八小时,不应该太紧凑,让他适当发发呆,喝口茶,看看股票,思考思考人生。
  满足他这个需求的,以前只有岳平川能做到。
  后来谢东顺在铁窗之内,虎目含泪,对关止诚心诚意讲:“‘童梦’的未来就靠你了。”
  于是,关止从此以后对他的快乐人生say no了。
  他一直自认,这是在头脑发昏之下做出的错误决定,原来他竟然对付不了老男人的眼泪。
  他对蓝宁说:“眼前一闪,我从个自由职业者变成卖童车的了。”
  但是万丽银会对小区里陪她搓麻将的阿姨妈妈讲:“我女婿现在很忙的,他是那个,哦,对了,那个CEO。”
  邻居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哦吆,CEO,那一年年薪不得了诶!”
  万丽银得意万分:“那是当然的,可以比比马云张朝阳的。”
  关止回头对蓝宁讲:“妈妈厉害的,连马云张朝阳都晓得。不过你晓得哇,马云自己的公司办个年会,他出场费就要八十万。‘童梦’开个全体职工大会,还要租借办公楼一楼的会议大厅,一个小时八十块。八十万和八十块可以比的?”
  蓝宁把财务报表拿下来,对关止讲:“好来,当初马云做淘宝的时候,在地下室不到五十个平方埋头苦干,你现在往二十楼的办公室坐坐,窗户正好对牢黄浦江。郁闷的时候看看黄浦江上的海鸥,不要太诗情画意哦!晚上加个班,还有对面东方明珠陪着你,熠熠生辉的,你一定不会得近视眼。”
  关止只好说一句“靠”。
  蓝宁摸摸他的头:“有这么个发挥你才干的机会,你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然真对不起童梦二十楼的江景办公室。”
  关止再骂一句“靠”。
  蓝宁现在也很忙,她直接晋升为“时间维度”最大的股东,罗大年做什么决策都要她一起签字,以便平摊风险。
  她就只好好好学习财务知识,以便在财务上把好公司的大方向,不出纰漏。
  总而言之,两个人都挺忙的。
  不过,蓝宁作为CEO关的太太,有时候也会在他人的撺掇下,关注关注老公在公司里的动向。
  主要原因是这样的。以前关止居家办公居多,“一马平川”又没几个女人,而且大多数都在四十岁以上。
  这个是不关蓝宁的事情的,主要是岳平川他们家当化学老师的太太比较难搞,认为四十岁以上的女人和四十岁以上的岳平川起不了什么化学反应。
  因为男人二十岁的时候,喜欢十八岁的小姑娘,到了四十岁,还是喜欢十八岁的小姑娘。如果四十岁的岳平川对四十岁以上阿姨妈妈多看几眼,这是直接降低老岳审美观的原则性问题。相信一直以品味和学识为傲的老岳万万不会扭曲掉自己的正常的审美观。
  蓝宁觉得老岳家的化学老师老有才的,连这个都能想到。化学老师对蓝宁说:“小关三十刚刚到,头子这么活络,嘴巴又能说,小姑娘嘛就欢喜这样的。现在的小姑娘又不管的喽,只要男人有本事有钞票有卖相,直接上来。”
  化学老师说得惊悚了点,不过还是有点道理的。
  蓝宁对“童梦”里面几个二十岁的前台小姑娘是不大满意的,因为谢东顺一直认为前台是公司的形象工程,需要大大装点一番。所以“童梦”的前台,个个上班都化日本妆,白白嫩嫩的,有客户来拜访,都能对着前台小姐移不开眼。
  不过,按照关止一贯的品味来说,他的前女友是简单,他的现任太太是蓝宁,他对绣花枕头的免疫力比较高。
  蓝宁虽然不大满意,不过基本对此不会操心,不过也有意外。
  事情主要是出在“童梦”公司的论坛上。
  关止在“童梦”的谢东顺东窗事发去蹲班房之后,大刀阔斧做了几件事情,让业内人士颇为称道,一下把“童梦”的形象面子挽回过来。
  于是一般对商业没什么大概念的小姑娘就开始搞起了盲目崇拜。
  她们在公司的论坛上发了帖子,讲:“关总是新一代的企业巨星,他比汤二少还要熠熠生辉。”
  然后有女孩子就倡议“我们组成纸粉吧,誓死追随关少。”
  好嘛!明明是人民子弟兵后代根正苗红的关止一下变成媲美资产阶级大少爷的纨绔子弟了。
  粉丝团体一旦成立,立马就显示出惊人的威力,第一个就是人肉搜索引擎经常会干的——偷拍。
  他们拍拍关止,那是没啥,反正关止也是公司里的CEO,总归要亮相的。问题是他们竟然拍到蓝宁在关止的办公室柳眉倒竖的情景。
  这出事情是这样的。
  关止在挽回“童梦”名誉的同时,还主持了新产品的研发。新产品研发好,就要上市,上市前,总归有林林总总的品牌定位和宣传工作。
  市场营销部请了咨询公司来竞标,唯独漏掉了“时间维度”。
  蓝宁正同罗大年一道狠狠抓业绩,碰到此等晦气事情,罗大年恶声恶气讲道:“内举不避亲,关止又何必这样敏感?”
  蓝宁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比较敏感,也比较容易动怒。她对关止稍有不满意,就在他拖着她去他办公室看晚上江景的时候,发了脾气。
  这顿脾气好没来由,关止听了半天,摸出一点头绪,招来市场总监一问,原来谢东顺在前年“时间维度”竞标惨败以后,就请市场部划掉了他们的名字。
  他想,女人的事业和女人的钻石一样,不可以轻视。
  尤其蓝宁还是个孕妇。
  关止的好友徐斯属于超级有钱的大少爷,他最近投资了一个网络原创网站,里头的女孩子就喜欢写男男女女又一次就开花结果了。
  譬如说有一篇就写两个未成年男少年和女少年因为家庭原因颓废了,一个卖一个买,两次就中彩。这虽然和关止身边的某个熟人的经历有点像,不过他还是对作者这种不负责任的剧情嗤之以鼻。
  怀孕这么简单,北京新兴医院就不用开了。
  他是明算暗算算了整整一年,才有了升级当爸爸的资格。
  蓝宁拿着验孕棒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已经对着上头两条线笑容满面了。
  王凤和万丽银口中“结婚以后最大的任务”终于完成在望,家里头另一间一直空着房间也终于有了装修的最佳原因。
  这真是喜羊羊啊喜羊羊。
  蓝宁一下不大能接受,主要原因是这样的。
  她说:“万一生一个跟你一样懒的怎么办?”
  关止反驳:“如果是懒羊羊,一定是儿子随你性。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把自己的劣根性传给儿子,对他将来的择业择偶会产生多大的负面影响?”
  蓝宁干瞪眼而无语。过了半天,她才说:“那么生女儿好了,女儿跟你懒一点反正早晚能找个男人嫁了。”
  关止“切”了一声,他说:“如果是女儿,一定是喜羊羊,性格好又聪明,你瞧我的基因多好?”
  蓝宁直接拉了一条被子盖到身上睡大觉。
  不过关止推了推她,手放到她的小腹上头揉摸了半天,然后往上滑去。
  蓝宁摁着他的手:“我想一定是喜羊羊,不过你好意思在女儿面前提前进行生理教育?”
  关止想了想,乖乖把手抽开来。
  这事关下一代的健康成长。
  不过,到了半夜的时候,关止忽然想明白过来。
  他第二天跟蓝宁说:“我把车开到车库里,关客厅什么事儿?客厅不是关了门了嘛!”
  蓝宁没听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还慢条斯理给一片面包涂果酱。等到把一篇面包涂成了厚多士,蓝宁终于反应过来。
  她把面包丢到关止盘子里,骂了一句“色狼”。

  番外:生个女儿要像喜羊羊
  说起关止的造人计划的缘起,得追溯到他当上CEO之前。
  那时候他有空有闲,走到淮海路上,看到一对拉风的父子穿很酷的父子装招摇过市,惹来路人纷纷瞩目,就觉得当爹也是一份不错的职业。
  还有一个原因呢,和他的发小莫北有关。
  要知道,莫北当初是比他要滞销百倍的大龄未婚男青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莫家妈妈每次说起莫北还没成家,就用关止做例句。
  “你看看关止,人家虽然跟你一样没结婚,但是女朋友谈的不要太牢靠哦!你要是跟关止一样我也就不罗嗦了。”
  有人给自己垫底的感觉总归是好的,这是人的基本心理状态。
  结果,一转眼,老母鸡变鸭子,莫北变成一个八岁儿童的爸爸。
  莫家妈妈领着孙子上学的时候碰到关止,很关切地讲:“关止啊,我也是看着你长大,你就不要再游手好闲了,好收收心成家立业了。早一点结婚生孩子,是对你妈妈的孝顺,因为她还带的动。晚一点生的话以后你儿子要叫我们非非叔叔来。”
  关止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小朋友,他个子倒是比一般同龄人高的,此刻正握着PSP打得一个欢乐。
  他想,要是自己的孩子叫这个小高个子叔叔,他岂不是比莫北要低了一辈?
  不行,这事情事关面子问题。
  蓝宁的生理期一贯不准,要掐的准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宁杀错不放过。他软磨硬缠,把蓝宁的房间报废,把蓝宁的枕头和被子搬到自己房间里。
  他用的借口很冠冕堂皇:“每天要叠两条被子,整理两间房间,有空哦!”
  最近他和蓝宁都很忙,对家务两人不约而同采取了推诿态度,少掉一间房间的家务量,倒是蛮可观的。
  蓝宁想了想,同意了。
  晚上他抱住蓝宁,蓝宁说:“你不热啊?”
  “我裸睡我热什么?”
  “你裸睡我又不裸睡。”
  “那么你也裸睡好了。”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他先把蓝宁吻到神智不清,再脱光她的衣服。
  蓝宁这个人,就跟国军一样,一开始总是誓死不降的,等到弹尽粮绝,最后总归要归顺共军。
  关止想,自己的爷爷十几岁就打游击战,后来还参加了淮海战役,有时候有些经验是遗传的。
  不过那个月关止勤奋了一点点,于是懒筋又冒出来了,有一次建议蓝宁换个姿势在他上面。被蓝宁骂了一句“脑子有毛病”。
  士可杀不可辱。关止坐起来,托着蓝宁的腰,让她彻底讲不出话来。
  这叫做求人不如靠自己。
  第二天蓝宁的大腿瘀青了一片,以此为借口死也不肯干家务,关止只好苦命地既当CEO又当保姆。他想,不是共军想的不周到,而是国军太狡猾。
  不过,倒垃圾的时候被楼上的一位博士的太太看到,博士太太对她的博士老公说:“你看人家赚这么多钱还肯做家务,你没赚几毛钱,还什么都不肯做。”
  于是关止有了一种我是万能天才的荣誉感。
  过了一个月,他催促蓝宁去买验孕棒时,是这样说的:“亲爱的,我已经两个月没采购杜蕾斯了,我看形势会有变化。”
  蓝宁的脸猛地涨得通红,终于融会贯通,明白了关止在这两个月打的鬼主意。
  她对关止又捏又掐,关止一边躲一边嚷:“你要想,再过十年有人帮你打酱油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两个人分家务跟三个人分家务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么一想,养一个孩子,倒是家庭生活的可持续建设,还能分担家务劳动。
  蓝宁慢慢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两个月以后,蓝宁怀孕了。关止认为一个健康的孕妇,最好先和少年儿童保持亲密的关系。
  其实就算没和少年儿童保持亲密的关系,蓝宁也挺健康,身体倍棒,吃什么都香,而且一点都不会吐。
  这实在不大像孕妇,和莫北的太座大人的状态整个呈反比。
  莫北的太太的莫向晚怀了第二胎已经有六个月,吐得死去活来,虚弱得进了三次医院,把莫北吓得心惊肉跳,差一点要去静安寺忏悔。
  关止每次都听得觉得不可思议,他说:“我老婆一直很强壮。”
  回家看到蓝宁正在看《灌篮高手》,樱木花道正转着篮球说:“我是个天才。”
  他想一般神经大条的人都会比较强壮。
  通过一个月的观察,他对蓝宁的状态表示了充分的满意。
  莫北的太太好不容易稳定了状况,他为了抚慰辛苦的妻子,决定带她去看《冰河世纪》,给未来的宝宝做一个动画片胎教。
  但是莫北家的小魔王小高个子莫北小朋友正要期中考试,不太方便带在身边,莫非的爷爷奶奶又要去北京参加活动,关止表示了一下朋友间的关爱。
  他拍胸脯:“你儿子就是我干儿子,放我家里吧!”
  莫北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自动自发非常感激。
  关止正好趁这个机会,体验了一把当家长的感觉。
  他想,期中考试是十分重要的,因此,他要好好督促莫非小朋友做功课。在他做完功课以后,他还检查了他的作文。
  莫非小朋友写的作文的题目叫做《我们一家都爱运动》,里面有一句:“我的爸爸是运动健将,游泳就像剑鱼一样快。”
  关止以写了五年专栏的专业经验,认为这个比喻不恰当,就纠正了莫非。
  莫非小朋友反问他:“关止叔叔,你会游泳吗?”
  关止还有一个优点就是比较诚实,他摇摇头:“那我倒是不会的。”
  莫非小朋友把十万个为什么学的非常好,继续问:“为什么我爸爸会游泳,你反而不会呢?”
  一直颇为自恋的关止,如今又是CEO,他开始觉得这个问题有伤体面了:“你爸爱吃鱼,所以游泳在行,我又不爱吃鱼,哪里会游泳?”
  蓝宁正好端了白斩鸡到桌子上。她对莫非小朋友的到来,用实际行动表示了欢迎,对他比对关止还要好。她细声细气答了莫非小朋友一句:“你关叔叔爱吃鸡。”
  莫非小朋友把小脑袋一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对关止讲了一句话:“关叔叔,你这么爱吃鸡,你会下蛋吗?”
  关止认为,把莫非小朋友接到家里,对自家娃娃的胎教绝对没有好处。
  不过他本着长辈的身份,坚持了教育的原则,拿着莫非小朋友的语文课本,勒令:“废话少说,你把这篇课文背完,我就把白斩鸡全部给你吃。”
  莫非小朋友又歪歪头,想了一会儿,说:“那我背两段好哇?因为我只想吃两个鸡腿。”
  晚上关止抱着笔记本查阅下属发来的邮件,蓝宁正在客厅里看《百家讲坛》,给肚子里的孩子进行早教。
  台湾教授曾仕强说:“当你有个儿子,你不好好教他,你就害了你全家。当你有个女儿,你不好好教她,你就害了别人全家。所以你跟谁有仇,很简单嘛!你就宠坏你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那么他的全家就完蛋了。”
  关止如同醍醐灌顶,深深膜拜曾教授的睿智。
  这才是最有效的胎教。
  他想,他是不会要莫北全家完蛋的,不过如果他有个女儿,脾气性格强悍一点,将来总有机会整治了莫非那个小混蛋。
  蓝宁转了一个台,正在放《喜羊羊和灰太郎》。喜羊羊又聪明又勇敢还听话,他当下决定,要生个女儿的话,一定要像喜羊羊。有勇有谋,才能整治得莫非不得翻身。
  这样一想,关止心情很爽,继续看他的工作邮件。

  番外:荷尔蒙失调的结果
  是夜,关止把莫非小朋友交还给他的父母,顺便慰问了一下比较虚弱的孕妇。等他回到家里头,看到自己家强壮的孕妇正准备洗衣服。
  他想起来虚弱的孕妇面色还是不好的,虽然蓝宁现在还是一个强壮的孕妇,但是荷尔蒙在怀孕期间发生变异的话,指不定就变成了虚弱的孕妇。
  而且莫北家里那位虚弱的孕妇,平时脾气很好,但是据莫北的苦水,现在也会变得有点点暴躁。
  关止曾经在《叹为观止》里面很体恤女性地写道:“女性在当今社会中,承担的责任和付出的劳力更甚于男人。因为女人一生之中有三大情绪转折点——青春期、怀孕期和更年期。”他在文中指出,作为一个有责任的新好男人,如果不能参与女性荷尔蒙裂变的青春期,就一定要好好在怀孕期和更年期尽一份责任。
  就是这句话,让他在本城红得发紫,全城女性快要称呼他为“知音大姐”,称为本城最值得嫁的男人。
  其实这句话他是GJM了莫北。
  莫北对太座大人的尊重到达一个全新的上海好男人的境界,完完全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然他那一位太座板脸的频率远远低于蓝宁,对莫北绝对不会动手。而蓝宁是典型上海小作女,不管是生气还是兴奋,最喜欢对他又掐又扭,连两个人亲热一下,他都冷不防会亲热出一脸伤。
  以前关止对付暴力蓝宁,会抵抗一下或者反击,如今的蓝宁要是发一个飙,他也只能选择丧权辱国,自卫反击战也得放弃了。
  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决定在这九个月里,尽量避免双边战争,把蓝宁哄到绝不发飙,要让她绝对顺心为止。而且还要照顾她也许会随时变成虚弱的身体。
  因而,关止头一回产生了为人父为人夫的巨大责任感。
  他很豪气地对蓝宁说:“放着放着,我来洗。”
  蓝宁瞟了他一眼。
  这是极轻蔑的一眼。
  这极轻蔑是有道理的,蓝宁放开手,让关止动手。
  两个小时以后,关止与一堆衣服奋斗完毕,摊在榻榻米上,向蓝宁建议:“咱们还是请个保姆吧!”
  蓝宁正一边咬苹果,一边看电视。
  她又在看那个喜羊羊。
  其实以前蓝宁不看动画片,最近倒是常看。关止心想,还挺自觉。
  动画片里的喜羊羊动用他的智慧战胜了歪心眼的灰太郎。
  关止伸手过去摸摸蓝宁还平平扁扁的肚子,说:“要是生个女儿,像喜羊羊这样漂亮又聪明又是双眼皮,就好了。”
  蓝宁又瞟他一眼。
  动画片里有个头顶一坨便便的单眼皮小肥羊又吃了就睡。
  关止说:“你看这只小公羊,就是男性不如女性的例证。还是喜羊羊英气勃勃的好。”
  蓝宁啃着苹果问:“为什么?”
  关止答:“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现在男性的动手能力普遍不如女性,二十一世纪就是女性的世纪。你瞧你洗个衣服才用三十分钟,对吧?这点比我强多了。”
  蓝宁啃完了手里的苹果,说:“喜羊羊也是公的。”
  关止的手停在她的小肚子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后来关止对一位在番茄台工作的朋友讲:“没事找女人给喜羊羊配音干什么?还把眼睛画这么大,搞得像动物界里的好男儿,一个一个比姑娘都漂亮。”
  不过蓝宁有一点顶赞同关止,她说:“现在女性的质量的确普遍高于男性,你看学校里女生平均成绩就是高于男生,各大机构女性高管比例也大大提高。就拿我们公司来讲,销售部企划部都是女性高管。”
  动画片里的懒羊羊又在大家都共同努力拯救家园的关键时刻偷懒睡觉了。
  关止想,就是有人会用个别典型人物抹黑男性角色。
  他抱住蓝宁:“亲爱的,我们的基因不会诞生懒羊羊这种素质的。”
  蓝宁点个头:“我同意,这个家里不能再有一个洗五件衣服用两个钟头的,我还想十年以后有人帮我打酱油呢!”
  关止当机立断把电视机关了。
  这天夜里,由于动画片打开了话题,两个人对还在发展阶段的细胞体进行了未来的规划。
  蓝宁本来对怀孕就没什么感觉,连生理的负担反应都没有半点,因此在这一个月根本就没有怀孕的自觉性。
  当关止和她谈到是不是要把孩子送到双语幼儿园,不知怎么,蓝宁的母性突然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了。
  她摸摸基本没感觉的肚子,说:“绝对不可以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一定要选择师资力量好的双语幼儿园。不对,最好再加上日语。等到五岁的时候,最好学个乐器,钢琴、小提琴都可以,不但中考高考可以加分,还有成为朗朗李云迪的可能性。现在的小学初中都就近入学了,不过以前的市重点是要争取一下的,孟母还为了孩子搬家,找一所好学校势在必行。进一个好学校,等于半只脚进了大学。只有进一个好大大学,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参加好的社会实践,毕业以后才有双保险,找到一份好工作。你看看金融危机一来,多少本科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但是大学里实践经验丰富的就不一样了,说明具有高瞻远瞩的学业规划,是多么重要。现在的孩子家长,就是不会给孩子做好发展规划,国家都做三年五年规划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关止怜悯地继续摸摸蓝宁的肚子,他开始为里头的还是细胞体的小羊羊悲催。他对蓝宁说:“羊羊妈,你是不是要从现在开始听美国之声?”
  蓝宁兴奋起来:“我今天还买了日语三百句,说不定等它一出世,就会一口流利的ENGLISH和JAPANESE。”
  关止仰面无语,原来世界之大,荷尔蒙分泌失调的表现有千百种,他怎么原来不知道?
  但是作为一位孕妇的丈夫,最悲哀还是明知道对方搞大跃进放卫星,他还得在旁边讲“放的好放的妙,周立波说什么‘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是最大的谎言’,我看他自己是在瞎三话四。”
  蓝宁很高兴关止能够领会自己的精神,她在临睡前说:“你明天整理一个全市双语幼儿园的资料给我来参考参考,最好再去调研调研今年的全市妇产科生产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要先晓得孩子将来面临多少人次的竞争压力,包括中考啊,高考啊,就业啊!”
  关止捂住蓝宁的嘴:“羊羊妈,你再说下去,我们的小羊羊明天就好结婚了,后天我们的孙子就要生出来了。”
  蓝宁扒开关止的手:“如果他/她以后找不到对象怎么办?我可不想学我妈到人民公园帮他/她相亲,坍台哇?”
  关止直接想昏过去算了。

  番外:从C杯到E杯的进化
  如果说蓝宁一点都没有变化,那倒也不是。
  至少蓝宁自己发现用了验孕棒后的一个月,她的体重在逐渐增加,每天都有新变化。这引起了蓝宁的恐慌。
  要知道,她从小到大最大的优势是死吃不会胖,现在则退化成喝凉水都长两斤肉。每天面临自己就要膨胀成一个大胖子,身边的男人依旧身材火辣,风流倜傥,这种滋味觉得在心头渲染的油盐酱醋混在一起。
  关止的身材,一向标准。他虽然懒惰,但在维持炽热股二头肌的健美体魄上头不啬体力。家里的阳台上,跑步机哑铃踏板机一应具全。
  这一对夫妻,原本是一对身材都相当标准的夫妻,不过现在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蓝宁每天早上都要去磅秤上边报到一下,关止一边剃胡子一边瞄到蓝宁暗黑的脸。
  他说:“亲爱的,你要想一下,巴哈马的猪有多幸福啊?有阳光海滩,还有美女帅叔。你想想你现在,衣服嘛我来洗,地板嘛我来拖,吃的东西你妈我妈每天都自动送过来,幸福的生活可以让猪都不在乎胖瘦,你要淡定。”
  蓝宁给他打领带的时候,差一点勒死他。
  本来第一次胎检,蓝宁是不打算让目前日理万机的CEO关一起陪过去。
  不过CEO关的朋友律师莫经过对各类孕产知识书籍的研究,传道解惑说:“如果夫妻两个人可以在怀孕期间亲密无间,对孩子的发育有很好的促进作用,因为幸福感是可以传递的。”
  CEO关深以为然。
  他表示:“今天是正式和我的下一代见面,如果这个第一面是让它和一个不知名的白大褂,万一小朋友不懂事情,把别人当爸爸,我岂不是太不划算了。”
  至于关止为什么说这个不划算,蓝宁到了妇产科医院才晓得。
  为了穿过孕妇组成的人墙,开一个后门做B超,CEO关动用了他家小洋楼隔壁栋小楼里关止他爷爷的老战友的孙子的小表弟的堂兄的表嫂的表妹夫的关系,把这个妇产科医院技术最好的一个产科医生请下来做B超。
  产科最强的大夫是男性。
  蓝宁认为这个关系逾越的离谱了点。
  产科最强的大夫没有给他们开特别通道,最后CEO关携着蓝宁逾越了一堆大肚皮和大肚皮身边的男人,承受着他们默默无声的鄙视。
  有时候,特权阶级当的也是挺难过的。
  蓝宁扯扯关止说:“下次我还是来排队好了。”
  关止点点头。
  刚才一路走过去,蓝宁的肚子最小,脸色最好,让身边面如菜色的孕妇们更加面如菜色,实在是太罪过了。
  蓝宁第一次做胎检,紧张还是紧张的,尤其还觉得对不起被她插队的那些人。结果看到面孔紧绷绷的产科最强的大夫, 对方一脸不爽,她就更慌了。
  大夫大概对他们这种开后门的人比较愤慨,又发现蓝宁身体素质比较好。有一句话叫杀鸡焉用牛刀,让牛B的大夫特地给强壮的孕妇做B超,这叫轻视了别人的职业能力。
  蓝宁看到大夫四十上下的年纪,面孔跟曹操一样白,眼睛看人的时候像100W的探照灯。她不禁双腿一软,倒在B超床上。
  关止对此表示了强烈的蔑视。
  原来蓝宁是个银样蜡枪头,平时就会对着他凶,碰到外面更凶的人,她一点气焰就没了。
  他理了理领带,决定还是先以良好的姿态,和自己的下一代正式会晤。
  不过医院的仪器比较高深,两个医盲根本看不懂。
  最强大夫操作好以后,讲:“可以去拿报告了。”
  本来别人的报告要一个礼拜以后才能拿,关止的后门开到报告可以立等可取。
  他还死皮赖脸问大夫:“怎么样?情况好哇?”
  对方讲:“楼上有个孕妇,先天心脏病,跟人家比比,你们好的不能再好了。”
  关止和蓝宁都闭口不讲话了。
  后来出来的时候,蓝宁讲:“我这辈子都没开过几个后门,开一个后门太作孽了。”
  关止磨着拳头讲:“这种医生可以的,羊羊妈,我决定了,一定要找他给你接生。”
  羊羊妈抹了抹头上的汗。
  还好发B超单的大夫比较和蔼可亲,看到关止笑得眼睛都快没有了。
  “等到12周的时候再过来查一次,再看看清楚。”
  她讲的意思小夫妻俩都没听懂,关止急起来:“什么叫再看看清楚?难道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问题现在不好说吗?到底有什么问题?”
  和蔼的大夫容忍了准爸爸的暴躁,不紧不慢讲:“今天这个位置不好呀,而且太小了,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两个,不好说。等12周再来看看,就看的准了。”
  蓝宁和关止都呆滞了。
  和蔼的大夫能够体谅年轻爸爸妈妈的智商盲点,她说:“你们蛮有福气的,疼一次生两个,总归比疼两次生两个划算,对吧啦?”
  后来关止送蓝宁回公司路上,语重心长对蓝宁讲:“像巴哈马的猪就猪吧,如果你肚子里只有一个,那么你要节节食减减肥,它势单力薄,也没办法申诉。现在可能是两个,两人成虎知道哇?万一它们开个会讨论讨论,讨论出认为你这个当妈的蓄意虐待,要造反怎么办?我先申明哦,我是绝对不会亏待它们的饭碗的。”
  蓝宁往关止脑袋上拍一下:“你不是要回去开会?这么多废话。”
  在等待确认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的过程中,蓝宁真的不敢节食,要胖也只好让身材胖去了。其实她的肉,首先是往胸部上长的。
  这个蓝宁本来没发现,过了几天,她逐渐发现胸罩的尺寸偏小了。
  蓝宁的胸本来就有Ccup,这么一个迅速发育,很快就要超过D,迈向E了。肉这么个长法,代表她会向水桶型进发。
  她对这个挺苦恼。
  关止的好友莫北的妻子莫向晚怀孕就不会长肉,从背后看过去根本就不像孕妇,正面也只见肚子大。这种保持标准,蓝宁很是羡慕。
  但是就目前自己的身体发展状况来看,可能性不大。
  蓝宁开始悲愤,一悲愤就有食欲,恶性循环不得不就此开始。
  关止本来没发觉蓝宁长了多少肉,他最近早出晚归,奋战在拯救“童梦”的第一线,每天到家蓝宁已经睡着了。
  难得有一天他提早到家,看到蓝宁要洗澡,就好心地预备帮蓝宁洗衣服。
  不要看他最近忙,他洗五件衣服已经从两个钟头把效率提高到了一个钟头零十分钟。为了更加节省时间,蓝宁在卫生间里一脱了衣服,他就冲进去拿衣服。
  他们的淋浴房是透明的,蓝宁在里头冲淋的姿态一览无遗。
  关止手里捞着蓝宁的胸罩,眼睛盯着淋浴房里的蓝宁,基本可以用波涛汹涌来形容。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他的表现一贯很奔放,如今他很想奔放一次,他的脸色青红不接,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迟疑了三分钟,终于还是出了卫生间。
  蓝宁在他踏入卫生间的时候,就背转过身体。小肚子凸出来以后的姿态,不太美观,让她在关止那依旧健美的股二头肌面前颜面扫地。这个脸丢的面孔火辣辣。
  还好关止没有阴阳怪气说什么话来刺激她,她快速洗好了澡,擦干了头发出去。
  关止正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神情就像是便秘。
  蓝宁说:“你好去洗澡了。”
  关止说:“你以后洗澡把门关好。”
  “干嘛啦?热不啦?”
  “我总归要在小的面前保持形象的,如果只有一个,那么我做也就做了,现在有两个,他们会讨论伐啦?他们会奇怪他们在睡觉的时候,老爸干嘛要把车开进来。不要小看现在小朋友的智商,如果只有一个,我们说什么是什么,两个的话,根本就管不住的。”
  关止讲完,鼻子一热,终于没控制好某种热流的流向,在某种液体差不多要流出来之前,关止嘟哝:“洗澡不关门,那会害死人。”
  蓝宁瞪了他一眼,从茶几底下抽了两张餐巾纸给他。
  关止塞住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讲:“羊羊妈,明天你把胸罩换成E吧,现在用的那么紧,难过哇?万一因此降低了小朋友的口粮产量怎么办?现在奶粉都有三聚氰胺。我又没空到日本给小朋友买明治。”

  番外:啰嗦的孕夫
  不过CEO关之所以能够成为CEO关,全赖他高度的决策力和强大的执行力。
  要知道,这两种能力简直的职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最佳能力。
  他在第二天就买了十件胸罩,含三只D杯,七只E杯,外加十件孕妇胸罩。
  蓝宁的内衣突然丰富起来,可以连着二十天换不重样的,这辈子都没在胸罩上这么奢侈过。
  有一天她早上换胸罩,关止好心过来给她系搭扣,这个搭扣系了整整十分钟,他的手从罩杯摸到带子,又摸回罩杯。
  蓝宁用严肃的态度建议:“我还是睡自己房间好了。”
  关止摇手指头:“羊羊妈,你这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你爸你妈和老天爷和我都知道你睡相差,万一你晚上翻个身磕到了怎么办?你磕到你自己没关系,反正你皮厚,再磕也磕不出乌青块。但是万一磕到小朋友怎么办?他们还以为坐在一号线延伸段的地铁车厢里来,给新手上路练习的,那群八零末的小司机动不动就来个急刹车,万一刹不住,一个倒栽葱,小朋友们跌出来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能洗洗干净再塞回去?”
  这天早上,蓝宁头一回孕吐,对着马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她对关止咬牙切齿讲:“你要是再废话,我们明天就把离婚协议书签了。”
  关止又摇摇头:“你又瞎来来了,你现在是怀孕期,签离婚协议书我要背负道德的谴责的。我这么安分守己的一等良民会做这种违纪违法的事情?八荣八耻要牢记。羊羊妈,一个稳定的家庭就是社会的红细胞,不要红细胞不做作癌细胞,这是给党和人民添麻烦。”
  他讲完还在她的肚子上亲了一下。
  蓝宁很绝望地去公司上班。
  罗大年用很绝望的表情问她:“你们家的CEO怎么说?”
  蓝宁才想起来,最近忙于检查和体验孕妇的感觉,竟然忘记了自己公司要去“童梦”竞标的大事。
  罗曼对蓝宁讲:“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给关总打一个电话好了。不要听罗总的,什么内举不避亲,最后大家都是凭实力的,对吧?”
  蓝宁感觉罗曼这么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女人还没有男朋友简直是天地不容的一件事情。
  很快,罗曼同关止在电话里沟通好了,对蓝宁说:“下个礼拜有竞标会,我去参加好了。”
  蓝宁坚持:“我一起去。”
  罗曼没有把她的坚持推辞。
  第二天蓝宁约另一个孕妇莫向晚出来吃甜品,顺便讨教孕产知识的时候,又顺便做了一回媒。
  她说:“我们公司有个销售经理,人长的很漂亮的,就是一直没有男朋友,如果你身边有合适的人,给介绍一下吧?”
  大概孕妇都比较喜欢做媒,莫向晚马上讲:“倒是真的有个合适的人。以前我合作过的广告公司,有个营销总监一直没有女朋友,人也挺不错。”
  两个人一说一合,顺便把手里的对象的身份条件生辰八字都排了一下,越说越觉得合适。一直说到莫北过来接老婆回家,还意犹未尽。
  不过按照一贯态度温文的莫北,表面表达的意思是,他希望老婆回家休息了。蓝宁不是不接翎子的,适时地结束了这次相亲的预备会。
  莫北轻轻扶牢莫向晚的腰站起来,生怕她有什么闪失似的,倒是莫向晚不好意思地对蓝宁笑笑。
  莫北解释:“她怀第二胎比第一胎还要辛苦。”
  “生第一胎的时候比较年轻,身体底子好。”莫向晚讲。
  蓝宁瞅瞅自己的手机,家里的CEO关今天一条慰问短信都没有发过来。
  莫北说:“先送你回去吧。”
  蓝宁想,关键时刻,体现面子的价值的时刻,关键人物总归是不会出现的。好莱坞电影里面一般关键人物总是出现在最后拯救地球。
  生活不是好莱坞电影。
  她回到家里头,CEO关还没有回来。
  她把鞋子一踢,开始气闷。
  一直到不知道夜里几点,终于这个屋檐下的另一口人回归,一身酒气地在蓝宁的脖子上嗅了嗅。
  蓝宁像打蚊子一样把手甩出去,被他握牢。
  “羊羊妈,你可以挑战成龙了。”
  蓝宁转身,关止坐到床尾,眯着眼睛假寐。
  她用脚趾搔搔他的腿。
  “我想吃吴江路的小杨生煎。”
  关止挣扎着睁开眼:“还有呢?”
  “七宝的汤团。”
  “继续说。”
  “南翔的小笼。”
  “嗯?”
  “崇明的农民糕。”
  关止抱着她的脚躺下来,就把她的脚抱在怀里,翻过身来。还好他们的床是KINGSIZE的,足够他横躺下来的长度。
  他的手轻轻捏着她的小腿,闭着眼睛讲:“算你良心好的,还没出上海市。要是你想吃无锡的汤包,南京的酱鸭,宁波的黄泥螺,我就作孽了。”
  “人家言情小说里面的男主角会为女主角搞到金茂的烟花,伽利略的卫星,莲花的限量版。就算我想吃无锡的汤包,南京的酱鸭,宁波的黄泥螺,那又怎么样啦?”
  关止讲:“嗯,对比一下,你还是不错的。现在搞世博,大家在高调中尽量要低调,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不开放额外服务,怕被中央点名。伽利略的卫星是什么?卫星我是没本事弄到的,不过长征几个号的火箭在上海科技馆展览,你要看哇?免费票子我弄一弄是没有问题的。至于莲花的限量版,你觉得本市的路况允许一辆莲花跑车上高架?万一开的太快追尾了怎么办?交警一看就抓牢了,太显眼了,跑都跑不掉。你不知道现在有些交警有特殊爱好,专门躲在角落里盯着名牌车违章。车子越贵罚的越贵。半夜开又不可以,我们不能学七十码。做人要厚道。”
  “关止你现在怎么这么罗嗦?”
  关止调整了个位置,和蓝宁头并头躺在一起,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揉着她的小腹。
  “现在我都睡不到十个小时,每天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睡六个小时,只有两个小时可以跟两个小的说说话,我要是不说,他们出来以后不认得我来。”
  他讲着讲着,眼皮子就搭住了,嘴皮子也搭住了。
  蓝宁叹口气,爬起身,绞了热毛巾过来,给关止仔细擦了身体擦了脸。
  关止舒服地舒口气:“亲爱的,明天给你买小杨生煎,七宝汤团,南翔小笼啊!”他自己拉了条被子盖在身上,“不过崇明太远了,我晕船,崇明糕下次吧!”

  番外:一个开始
  蓝宁的肚子从三个月初的时候就开始长尺寸,看上去像别人怀了四个月的,也许的确是一对双胞胎。万丽银对此放下心来,讲:“以后小关的妈带一个,我带一个,大家不抢不翻脸,蛮好蛮好。”
  原来生双胞胎还有缓解家庭矛盾的作用。
  关止兴起,还想拿条皮尺给她量量肚皮的围度,作为孩子成长的纪念。又建议每个月拍一张肚皮照,以后跟孩子们的相片放在一起,表现出历史的变迁。
  他的策划思维一贯奔放,按照头先一个月,关止拿皮尺从她的肚子围量到臀围,又要量到胸围,趁机上下其手的情况来看,蓝宁就知道他是带着一颗骚扰的心在做这件表面上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
  产科最强大夫告诫过他们:“只要前四个月后两个月男人克制点,基本不会出状况。”
  关止算了算时间,觉得不划算,坚决要求蓝宁给予其他补偿。
  蓝宁瞄了一眼他的手:“你不会自力更生?”
  关止不满,扯住她的手,咬了一口,又拿出孕产妇知识书籍,指给蓝宁看:“反正还有三个月,你觉得这个姿势好哇?”
  基本关止在这本书里,大约摸看的是孕期夫妻生活的章节。
  蓝宁蔑视他:“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关止笑道:“我把我该培训的部分都看完了,这有什么错啦?时间就是金钱,抓住重点才能创造价值。”
  不过CEO关的时间确实很金钱,创造价值的劳动一旦付出,相对的,他也就没时间了。
  最近关止很少对蓝宁进行“性骚扰”,蓝宁倒有点不习惯,不过看他整天累得像只SNOOPY,还是很体恤的给做了早饭夜宵。
  这天早上关止强烈要求吃阳春面和荷包蛋,她也给满足了。
  关止等着阳春面的时候说:“这次你们来应标的是你带队?”
  蓝宁讲:“当然不是我,是罗曼。”
  “罗大年倒是蛮爽的,手底下都是美女。”口气倒很是羡慕。
  蓝宁把荷包蛋重重摆在他的面前。
  关止马上讲:“我的秘书李大姐已经四十三岁了。”
  蓝宁才又把阳春面轻轻地放到他的面前。
  她问:“你觉得我们来竞标,会不会有负面反应?”
  这个担心并不是多余,虽然罗大年说“内举不避亲”,但CEO太太的公司来竞标,本身就很具备产生无数贬义的话题性。
  关止正吃着阳春面,吸溜了好几口,才讲:“凭本事拿标的呗。而且这回找的评判也不止我们公司的,还有一直合作的美国的玩具设计公司。”
  这么一说,蓝宁就比较放心了。关止的话,正经的时候还是能听听的。她一想,胃口也好了,也吃了半两面条。
  因为蓝宁怀孕,“时间维度”内部竞标“童梦”新产品上市的项目由罗曼牵头组织项目小组,罗曼问蓝宁:“竞标现场,你去不去?”
  蓝宁想了一想。
  罗大年建议:“你还是不要去了,这个项目就让罗曼去跟好了。”
  不过蓝宁认为,她去和不去,对方内部都知道这间公司代表了CEO太太。
  既然如此,何必躲闪?
  蓝宁决定还是跟着罗曼一起去一趟,她让罗曼将计划发给她看一下,罗曼这一次做的相当不错,也很言简意赅,蓝宁看一遍基本能领会到罗曼的意思。
  她问罗曼:“我们的对手有哪些?”
  罗曼报了名字,大多是行内熟知的公司,只有一家他们都不太熟悉,叫做“重航”,资料显示是以前在日本发展的,年前才在国内注册了公司。
  蓝宁看了一下“重航”服务过的对象,皆为日本有名的企业。罗曼讲:“看来这个对手来头不小。”
  蓝宁同意。
  因此整个项目组也没有掉以轻心,到了竞标这天,人人都是一副精英打扮,彰显专业气质。蓝宁穿了宽大的风衣,把肚子略略遮住。
  他们一行人准时抵达“童梦”,正好碰见一群人从电梯转移到楼梯。
  保安正在维持秩序:“电梯坏了,请走那边楼梯。”
  其他人自然没有问题,但是罗曼担忧地看向蓝宁:“他们在二十楼。”
  蓝宁挺了挺肚子,提了提气:“你别当我是病号呀!”
  但罗曼仍旧小心,她扶住蓝宁的腰,同她一起上楼。
  这个时段这栋大楼里上上下下的人口众多,一时间楼梯间里的秩序并不能算好。罗曼尽量让蓝宁靠里头走,她则护在外头。
  蓝宁讲:“我以前天天早上都晨跑,身体素质还是可以的。”
  罗曼笑:“不过你们家的CEO看到了,大约会抓狂。”
  她一笑,脚下不小心就被后面的人绊到了,一瞬间只想不让蓝宁受到波及,手一松,差点摔下楼梯。
  后面有人扶住了罗曼,说了一声“小心”。
  就是这一声“小心”,让罗曼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她回过头去,定定望牢身后的那个人。
  蓝宁好生奇怪,也回过头去。
  后头是个高个子男人,还相当英俊,头发微微卷,眉目之间略有些霸气,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人。
  罗曼又转过身来,对蓝宁讲:“我们快走。”
  讲完就闷头扶牢蓝宁加快了速度。
  人群里有人的手机响起来。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番外:她似蜜桃
  蓝宁想,这个铃声真耳熟。
  罗曼提醒她:“你的手机响了。”
  蓝宁接起来,那头是关止,他问:“你今天来吗?”
  蓝宁答:“在你们楼下呢!”
  那头的关止忽然把声浪抬高:“你要是敢爬二十楼,你试试看?”
  蓝宁“厄”了一阵。
  “我已经在五楼了。”
  这时候,他们身后也有人接起电话,有人讲:“‘童梦’通知到楼下会议厅开会,不用我们奔波了。”
  罗曼闻言望蓝宁一眼,关止在那头“啪”地一下,挂掉了电话。
  这是破天荒来的头一遭。
  基本上,CEO关不太会失去风度地发脾气,更加鲜少抬高声浪讲话,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五斤吼六斤地去解决,丧失自己的仪态更加是下策,这是一个风度男人的必要素质。因此他遇到任何事情,都会用比较淡定的态度去应付。
  基本上,蓝宁在结婚以后,就没见过关止冷酷的模样,她以为自家的这口人嬉皮笑脸是常态是惯性是永不改变的,事实上这是大错特错的。
  蓝宁从五楼下到一楼,摸摸肚子,眼皮突然就跳了两下。
  关止下来的时候,蓝宁已经同同事们和其他竞争对手在一楼会议厅内坐好。
  她也是头一回看到绷着面孔丈夫。
  真是稀奇,长得好看的人就是讨便宜,连绷着脸都有一种拽得二五八万的帅气,还能减低面相凶恶的指数。
  但蓝宁仍是心虚了,干脆低头装作整理自己手里的资料。
  关止一进场,就先抬眼扫了蓝宁几下,看她浑身上下无甚异常,还低着头装作看不见他。
  这叫典型的鸵鸟心态。
  会场因为“童梦”CEO的严肃而显得气氛凝重。公司里的IT迅速调试着投影仪和电脑,关止趁空闲,同各应标人员交换名片。
  他头一个走到蓝宁跟前去,和罗曼交换名片,却对蓝宁轻声讲:“你怎么不去参加金茂的八十八层竞走?”
  声音是轻的,语调并不轻。
  蓝宁不得已抬起头,扯起唇角笑了一笑:“关总,你的投影仪搞好了,可以开始了。”
  关止撇唇冷冷哼一声,继续同其他人交换名片。
  按照一般场面上来讲,同一个竞技场里的竞争对手,互相之间是不大理睬的。因此,当那个卷毛男人和关止交换了名片之后,转个身走到“时间维度”这边来,蓝宁是大大诧异的。
  他先把名片递给了蓝宁。
  此人正是“重航”的营销总监,叫做湛子仲。
  他再把名片递给罗曼,讲:“罗曼,别来无恙。”
  罗曼往后一退,一个不稳,险险就要坐倒。但这有违她素来的作风,她挺一挺腰板,昂起头来。
  她说:“湛子仲,你好。”
  湛子仲微笑。
  这个面相刻板的男人,笑起来却又一股子天生的孩子气,带浅浅笑涡,能把先前的距离感一瞬拉近。
  蓝宁奇问:“你们认识啊?”
  是湛子仲答的蓝宁:“我们是旧同学。”
  罗曼的脸色慢慢发白,咬咬唇,再弯了一弯嘴角,笑也不像是笑了。
  湛子仲讲:“今天很巧,可惜在这个场合。”
  罗曼讲:“没什么的,能够碰到旧同学,也是幸运。”
  湛子仲点个头:“GOOD LUCK!”
  蓝宁看一眼手里的名片,问罗曼:“他的实力怎么样?”
  罗曼一退,坐倒在座位上,似足泄气皮球。
  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他也进了这行。”
  “他以前在日本的?”
  罗曼摇头:“我不知道。”
  蓝宁想,罗曼说不知道,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们同事多年,罗曼身边从未出现过男朋友这样的角色,今日出现的这一位湛子仲,看来确有另一番隐情。
  且这隐情牵连较大,罗曼蹙紧了眉头,额头沁出汗来。
  “蓝宁,恐怕我今天做不了提案了。”她捂紧了小腹。
  蓝宁一见就暗自叫糟,罗曼有痛经的毛病,她这是知道的,碰到这个当口发作起来,实在不巧。
  罗曼撑着额头,强自克制了一番,斗争不过疼痛,只能颓然。她闭上了眼睛,先凝神修整。
  那一头的湛子仲不知何时同关止谈的正契合,似乎是久别老友一般。
  关止连眼风都不往这里扫过来。
  这个男人的心眼,有时候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小的。
  蓝宁叹口气,为罗曼倒了一杯热茶,说:“我来吧。”
  罗曼一脸歉然,点了点头。
  这一回的招标主要由“童梦”的营销总监向各应标公司公布项目要求,将新产品详细地介绍了一番。
  产品是由美国的玩具设计公司设计,具有许多国内市场同类产品没有的特性,很有市场卖点。
  蓝宁看了看还是眼睛不朝她看的关止,他最近总挂着明显的黑眼圈,但付出的辛劳同得来的成绩能成正比。
  蓝宁发了一条短信给关止。
  “切合市场,高瞻远瞩,CEO英明。”
  很快关止低了头看短信,嘴角又一撇,看起来像是笑了。
  他的短信很快过来。
  “汇报完了来我办公室立壁角。”
  接下去的单线沟通,便是在会议室旁的小办公室内进行,由对方营销总监主持,关止作为英明的CEO,当然不会继续列席海选现场。
  蓝宁代表“时间维度”做了项目的初步构思提案,营销总监是认得蓝宁的,对她的迎送不免稍显亲近殷勤了些,外头马上有其他公司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沉不住气了。
  只有那位湛子仲,同他的团队依旧正襟危坐,似乎根本不受外界形势变化影响。
  罗曼看看他,想了想,挣扎了一番,还是走到他面前,打了一个招呼:“我们谈完了,先走了。”
  湛子仲抬起头,用一种颇有些认真的表情看住罗曼,皱眉头:“你不舒服?”
  罗曼摇头。
  湛子仲也不继续追问,只说:“我也想看看你们最后做好的方案,一定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罗曼虚弱地微笑,再讲不出什么话来,仿佛面对湛子仲有极大的心理压力。
  蓝宁拜托了同事们送罗曼归家,自己再转回大楼。电梯已经修复,她走进去,直接抵达二十楼。
  关止的秘书李大姐很亲切地将她迎到关止的办公室。
  这位大爷正把长腿搁在办公室桌面上看报告,看到蓝宁进来,把报告一扔,脸色一沉。
  蓝宁走上前。
  “你想发飙就骂我一顿好了。”
  关止一声不吭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双手往蓝宁臀上一提,将她抱坐在办公桌上,双手箍住她的腰。
  蓝宁不安地扭了一下,关止看住她的眼神,意外严厉。
  “你想过你现在的身体爬二十楼的后果吗?”
  蓝宁心内惭愧,她是真的没有想过。
  于是她诚实地摇摇头。
  “你一个人带着两个人,要负责任的知道吗?”
  她点点头。
  关止低下头,埋头在她颈窝之间。
  “我为了安全问题,忍的很辛苦的知道不?你要是二十楼一爬,我这个辛苦都没意义了。”
  蓝宁环住他的腰。
  “是我疏忽了。”
  关止把手探进她的衣服,轻轻抚摸她的肚子。虽然现在还不能体会到胎动,但那一处已经胀鼓鼓了,明显有了生命搏动的迹象。
  蓝宁按住他的手。
  关止抬眼看他,稍稍用力,她就微微往后仰,衬衫的纽扣被他顺势全部解开来。
  “蓝宁,我跟你说过我忍的很辛苦。”
  “这里是你的办公室。”
  “全封闭的,外面人又看不到的喽!”
  蓝宁无奈又无辜地看牢他,他也是一个无奈又无辜的表情。
  “你是CEO,是表率。”
  关止把眉毛皱了一皱,下一刻狠狠吻上来,在蓝宁心跳紊乱,气喘吁吁时候讲:“你小时候就摸了我的小弟弟,你这个小流氓,我干嘛要对小流氓做表率?”
  他说完隔着胸罩亲亲她的胸脯,又觉得胸罩很碍事,伸手就想除掉它。
  蓝宁及时抓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头。
  关止动作一顿,满脸郁郁之色。
  “你要是再做下去,我就跟爬了二十楼差不多了,你之前做的建设也白做了。”
  关止瞪着她,看眼前娇俏小女人似鲜香水蜜桃,他偏偏不能入口。这个郁闷,不是一点两点。
  蓝宁瞧他模样委屈又薄怒,拉下他的脑袋,亲亲他的嘴巴。
  “要么你去看看小泽玛利亚的片子好了,缓解缓解?”
  关止“哼”了一声:“有E罩杯,我干嘛还要去看C罩杯?还有,你记住以后不要当着别的男人的面弯腰捡东西,穿个衬衫,就要把第二个纽扣扣牢靠。我流流鼻血就够了,要是别人被你连累出心血管病,作孽哇?”
  蓝宁一把推开关止,把衬衫纽扣全部扭好,连脖子都不露了。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下作坯?”

  番外:剖还是顺,这是一个问题!
  自从那一次被关止管着不让爬楼梯,蓝宁发现关止突然管她管上瘾了。
  他说:“羊羊妈,你要爬楼梯只能爬五楼,顶多按照我们家的楼层高度标准爬。不能吃水煮鱼,你看梁朝伟吃出了香肠嘴就一点都不□了。不准穿前面扭扣子的衣服,在公共场合太危险。每天两杯牛奶,早一杯晚一杯,还要按时补充叶酸。有人叫你KTV也给推了,KTV声音太嘈杂,万一有人唱了SUPERSTAR,会让小羊暴躁的,小羊一暴躁就会影响智商,我不想你最后生出来的是只二愣子灰太狼。”
  他说完以后,蓝宁很愤怒,但是关止的眼神就是上一次你没听我的话你对不起我对不起肚子里的两只小羊。然后拒绝她的任何上诉机会。
  关于她肚子里到底是不是有两只,到了时间,万丽银又陪着蓝宁去查了一次,这一次规规矩矩排了队,请了大家都请的大夫做了B超。
  结果万丽银很激动地拨了关止的电话:“好事成双好事成双。”
  CEO关那天特地逃班回来,买了吴江路的小杨生煎和王家沙的蟹粉汤团,还有一大堆安利的叶酸。
  回来以后,蓝宁挺着肚子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生煎一边指挥:“把地板拖了——桌子没擦——卫生间的水龙头好像锈掉了——饮用水没有了——你要么再去把西瓜贩子叫进小区卖西瓜吧?”
  关止劳动到最后脱得只剩一件背心,背心还湿了一片,他不满地对蓝宁讲:“我一定要再请个保姆。”
  蓝宁睨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现在小孩子对着谁时间长就像谁吗?你每天只有两个钟头,对着孩子的时间肯定比保姆短。”
  关止悲愤了,丢掉手里的抹布,往蓝宁身边一坐,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掀开她的衣服。
  蓝宁吓了一跳,连忙讲:“现在还没到四个月。”
  没想到关止只是摸摸她的肚皮,对着她的肚皮说:“听着,我是你们老子,一定要长得像我。”
  蓝宁差点气结。
  关止又对着她的肚皮说:“来,叫爸爸,叫爸——爸。谁叫的好叫的快,我给谁巧克力吃。”还补充了一句,“比利时买的。”
  蓝宁翻一个白眼,想要一脚踹开他。
  后来每天关止都会做这种目前来看无意义的亲子活动,不管回来有多晚,基本都要和蓝宁肚子里的孩子亲子一番才肯睡觉,好像要看牢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样。
  蓝宁问另一个孕妇莫向晚,他们家的孕夫会不会有这种母鸡看鸡窝的举动。
  莫向晚摇摇头,说:“莫非爸爸倒是不会的,不过如果爸爸和胎儿亲近多了,宝宝以后可能是会和爸爸比较亲近。以前我怀莫非的时候是一个人,他很早就会喊妈妈了,如果是和爸爸亲近多,大概也会很早就会喊爸爸。”
  蓝宁顿时生出了危机意识。
  不管怎么说,现在两个小胎儿揣在自己的肚子里,这么亲亲密密揣了十个月,结果出来先喊了关止爸爸,那自己是太不划算了。
  结果这天晚上,关止回到家里照例要开始他的亲子环节,蓝宁先给了个STOP的手势,然后拿了个枕头捂着肚子,再对关止说:“你可以开始了。”
  关止傻眼,他扯开蓝宁肚子上的枕头,这次对着她的肚子讲的是:“快说,妈妈是坏蛋,妈妈——是——坏蛋。”
  蓝宁又一脚踹过去。
  自从蓝宁决定誓死要从关止手里抢夺胎教权利以后,她有事没事也会用手掌揉揉肚子,增加和胎儿的交流。关止当然也不会落后于她,每晚睡觉势必要搂住她的肚子,同她睡得像一对连体婴才罢休。
  蓝宁觉得热,但是左转右转,没办法摆脱关止的魔爪,只好随他去了。
  “童梦”的项目进入各公司提案阶段,关止反倒空闲起来,难得在双休日带着蓝宁和他的朋友们聚会,地点定在莫北家中。因为莫向晚就快生产,实在不便外出。
  莫北家里已经布置出了一间婴儿室,挂好了摇篮还有各色的玩具,颜色刷的如梦如幻,摇篮旁边还放了一座小型滑梯,漆成海洋色,把滑梯部分画成了大象鼻子。
  蓝宁连呼:“太好玩儿了。”
  关止皱着眉头瞅了半天,讲:“这有啥,我们也去买。”
  小高个子莫非玩着他的PSP走出来讲:“这都是我爸爸自己做的。”
  关止选择沉默是金。
  莫非还探着脑袋问:“关叔叔,你会做哇?”
  关止选择不和小朋友沟通这个具有技术性的问题,反而蓝宁对莫非讲:“关叔叔手工不好的,他只会看不会做。”
  莫非用一种“我就知道”的眼神仰视着他的关叔叔。
  关止“切”了一声:“你又知道?”
  蓝宁讲:“你小时候又不是没动手包过馄饨,把馄饨皮当饺子皮包。”
  关止看见莫非听得正欢,立刻用手捂住蓝宁的嘴巴:“快斗你的地主去吧!”
  一般一群老朋友聚会在一起,无非就是玩四对四的游戏。关止的好友莫北、于直身边带的都是自己的老婆,就徐斯带的是女伴。
  女孩同蓝宁年纪差不多,长得娇憨秀美,却有一个极有气势的名字,唤作“江湖”。
  徐斯介绍:“这是我朋友,江湖。”
  江湖就自我介绍:“我叫江湖,大家好。”
  落落大方的倒也坦然。
  蓝宁揪住关止咬耳朵:“我怎么记得徐斯上回带的女孩姓王?”
  关止掏掏耳朵:“是吗?我不记得了。”
  蓝宁“哼”了一声:“你别给我出去随随便便搞七捻三。”
  关止斜睨她:“上次你还让我去看小泽玛利亚呢!”
  “我有说过吗?”
  “肚子里的孩子可以证明。”
  “切,你叫他们证明呀?”
  “亲爱的,你是怀孕期还是更年期啊?”
  “关止你明天早饭自己解决,不要来问我。”蓝宁气呼呼地走了。
  莫北见状,拍拍关止的肩膀,表示同情。
  关止拍额头:“她平时已经很作了,现在作上加作,而且还要作六个月,要人命哇?”
  莫北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忍耐。如果你知道生孩子的痛苦,估计你让她咬两口你都乐意。”
  关止笑老友:“说的好像你很清楚,你家小霸王出生的时候你又不知道。”
  莫北摊手:“我很快就知道了。”
  这个很快,确实很快。
  于直的太太和江湖都惊呼:“向晚你怎么了?”
  莫非奔过来叫他的爸爸:“老爸,妈妈是不是要生小弟弟了?”
  之后的事情就比较兵荒马乱了,莫向晚的预产期本来还有两周,莫氏夫妇连病房都订好了,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在大家正摩拳擦掌准备搓麻将和斗地主的时候,那个孩子要提前来报到了。
  莫向晚反倒镇定,但是阵痛来得比她想象中要急的多,她的面色一下煞白,握住莫北的手像要抽筋了一样。
  蓝宁看的心内也急,好像五脏六腑要跟着莫向晚一起疼起来。
  最后是徐斯送莫氏夫妇去了医院,于直的太太对蓝宁讲:“向晚刚才还说想要顺产呢,看她疼成这样,我觉得还是剖腹产比较好。”
  蓝宁咽了咽口水,发现身边的关止脸色也挺白。
  两人把小莫非送去他的爷爷奶奶家里头,小朋友一路挺乖,竟然没说话,一直走到军区里头,他才抬头问关止:“关叔叔,如果有了小弟弟,爸爸妈妈会不会对我的喜欢减半啊?”
  原来他在忧愁这个。
  关止决定要好好辅导一下小朋友的心理,他指了指蓝宁的肚子,说:“你蓝阿姨肚子里就有两个宝宝,爸爸妈妈对宝宝的喜欢就要double了,double知道什么意思哇?只有加倍不会减少。”
  小朋友似懂非懂点点头,说:“我们班上的于雷说,如果有了弟弟妹妹就要把他丢到马桶里冲掉。”又皱皱小眉头,“他这种想法是不和谐的,我会好好保护弟弟的。”
  关止一滴冷汗掉下来。
  回家路上,他摸摸蓝宁的肚子,讲:“还好它们是双胞胎,到时候实力相当,没有谁把谁冲进马桶的可能性。”
  蓝宁倒是没反驳,人也在发怔。
  关止捅捅蓝宁:“你在想什么呢?”
  蓝宁咕哝:“我在想是剖还是顺。你晓得的,我小时候最怕打针了。前面向晚疼得那个样子——”她冷不丁打了一个颤,头一回意识到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的那一刻,应该似乎仿佛肯定是要很痛的。
  关止重重点头:“那就剖吧!我们提前两个礼拜住院。”
  “但是开刀以后的腹压会更加疼,到底是用刀划一条口子哎!要疼一个礼拜。”
  “呃——那么就顺吧,长痛不如短痛。”
  “那个短痛是十级,痛感超过凌迟。而且我肚子里有两个,还得痛两次。”蓝宁哭丧了面孔。
  “那还是剖吧!”
  “可是——”蓝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掐着关止的手臂就讲,“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关止一边躲,一边说:“好好好,都是我不好。好来好来,要么你咬我两口算了,我先疼过,大家公平,是吧?”
  关止所没想到的是,蓝宁真的捏住了他的手臂,一口咬下去。
  他甩也甩不掉,只好哀嚎:“谋杀亲夫啊!”

  番外:剖还是顺,不是一个问题!
  蓝宁因为纠结剖腹还是顺产的问题,纠结了好多天,关止晚上要碰她肚子都被推开。
  关止也很纠结,他认为女人的怀孕期反应,不下于早更。蓝宁无理取闹起来,让他根本琢磨不透,所以连着几天他也很烦躁。
  直到莫北来报喜说又添了个儿子,关止才携着蓝宁高高兴兴去贺喜。
  莫北的小儿子早产一个礼拜,不过倒是很健康,被莫向晚抱在怀里。
  蓝宁直问莫向晚:“疼吗疼吗?”
  莫向晚温柔地笑:“有这个成果,再疼也算不上什么事。”
  莫非的手握着小婴儿的手,婴儿白嫩似安琪儿的好模样。一大一小两个漂亮娃娃,让蓝宁看住了,她情不自禁握握小宝宝的手,软软绵绵,还有奶香,气息暖融,蓝宁不禁沉迷。
  莫非得意地指着自己的弟弟问蓝宁:“阿姨,我弟弟帅吧?”
  关止自大地讲:“我儿子一定长得更漂亮。”
  莫北瞅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从小就爱比谁最漂亮。”
  徐斯笑着说:“是啊,关止小时候就是一只花孔雀,梳头都要花十来分钟。”
  关止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阴郁。
  蓝宁也笑着:“这个我同意。”被关止轻轻捏了一下脖子。
  回家路上,蓝宁一直在讲:“宝宝蛮可爱的,我抓他的手,他还当是吃的要放嘴里呢!这么个小小的,软软的,哈可爱。捏起来一定爽,不过是别人家的,不敢随便捏。”
  关止又冒出一滴冷汗,看到蓝宁笑嘻嘻地摸了摸肚子。他想,蓝宁大概在想,自己家的可以随便捏了,还两个,这个捏烦了捏那个。一想就又会冒冷汗,他讲:“亲爱的,你以为是橡皮泥啊,还随便捏。”
  蓝宁又讲:“关止,如果是个儿子像你也蛮好的,你小时候白白嫩嫩的,要是扎个小辫子,穿条裙子,就比小姑娘都要漂亮了。以后我就给我儿子买裙子,你看黄磊小时候就有扮成小姑娘的照片,多可爱啊!你小时候怎么不拍一张类似的呢?”
  关止冷汗不停流:“你想的可真远。”不过他又凑过去问蓝宁,“你现在想剖还是顺?”
  蓝宁托腮想了想,讲:“唉,怎么对宝宝好怎么来吧!”
  关止抱着蓝宁狠狠亲了一下。
  这天晚上,蓝宁躺在床上,双手抚摸自己的肚皮,闭着眼睛开始幻想宝宝的模样。把什么剖还是顺的问题已经丢到了爪哇国去了。
  关止等蓝宁摸好了,也伸手过来摸了两把,对着她的肚子叹息:“儿子啊!你做好心理准备被你娘折腾吧!”
  他摸了一阵,手就跑到蓝宁的胸部上头,用手比了一比,讲:“亲爱的,我现在蛮想开车的。”
  蓝宁正闭目养神,根本没意识到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嗯”了一声,等发觉身上凉飕飕的时候睁开眼睛,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关止脱掉了。
  “你干嘛?”
  关止吻到她的脖子上,她很痒,推了推关止,关止一侧身就抱住她,对她抱怨:“我都让你随便捏我的儿子给他穿裙子了,你也让我捏两下吧!”
  他的手直接伸进她的内裤,停留的那一点让蓝宁差一点不能自持。她按住他的手,他用抱怨的眼神看着她。
  他说:“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个姿势刚刚好吗?”
  他讲完以后,蓝宁身上就□了。蓝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腹部已经明显隆起,手臂和腿部都圆滚滚的让她的身体开始接近桶状物体。
  她忽而沮丧,蒙住自己的眼睛:“我现在根本就不能看了。”
  关止的吻从她的脖颈绵延到胸脯,如同采蜜蜂蝶,让她痒,但又难以避开。关止抵住她,同她耳语:“绝对不是这样的。”
  然后关止便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为什么不是这样的。(省略关止辛勤开车的三千字,请筒子们自己想象)
  当然意外的情况在半夜发生。
  关止如愿以偿又抱着蓝宁甜甜蜜蜜睡得正香,他抱搂的姿势用蓝宁的话来说,就像抱着一个抱枕,手托着她的臀,让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
  蓝宁似乎是动了动,关止清醒过来,咕哝:“别乱动。”
  蓝宁半睡半醒,也咕哝:“你在做梦吧?谁动了。”
  关止醒过来,依稀感觉到腹部以下大腿以上的部位又挨了一下。他低嚷:“你看你看,叫你别乱动你又动。”
  蓝宁也醒了过来:“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关止扭亮了台灯,蓝宁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她的腿她的手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最后关止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肚子上,托腮讲:“不是你动了,就是他们在动。靠,他们竟然大半夜踢我。”
  蓝宁翻一个身:“他们才四个月,哪里动的起来?你在做梦吧!”
  关止复又关了灯,使劲儿把蓝宁板过来,认真地讲:“我肯定没在做梦,他们肯定动了。”
  蓝宁困的要死,只好随着他说:“嗯,是动了是动了。好了,睡觉吧!”
  关止突然掀开被子又爬了起来,蓝宁正要骂他“又想发什么神经病”,他抱住蓝宁的肚子,讲:“敢踢老子这部位,我看你们俩是想挨板子了是不是?说,是谁踢的?”
  蓝宁捶了关止一下:“你有完没完了。”
  关止抱怨:“你说你怎么好的不遗传专门遗传坏的?你小时候摸我小弟弟也就算了,这俩还没出来呢,就敢踢我。”
  蓝宁困得忍无可忍,羞得无以复加,翻个身对他嚷:“又没把你踢残了,叫你个头啊,睡觉!”
  番外的番外:
  关止采访莫北:为毛你两胎都生儿子?你知道你伤了多少追文MM的“好”心。
  莫北回答关止:基因决定生男生女,我又没办法控制的,写文的那个摸鱼写的一爽,我就多了个儿子。两个儿子开销大呀,我现在要多买几只潜力股帮他们搞定娶老婆的老本了。或者要么你生两个女儿好了,追文的MM们一直希望我儿子泡上你女儿,最好再带上嫁妆,我的负担能减轻一点。

  番外:和胎动斗智斗勇
  自从那一晚关止自认为被踢了之后,他一直坚持认为是蓝宁肚子里的孩子第一次胎动,言之灼灼让蓝宁也开始半信半疑。
  那位产科第一大夫在蓝宁再次来检查的时候,讲:“四个月胎动也不是不可能的,当然波动比较微小,感觉不到也是没有办法的。”
  于是蓝宁就不乐意了,万分委屈,万分挫败,她想凭什么关止感觉到了,她感觉不到?她一个人的时候捧着肚子讲:“你们第一次动干嘛不让我知道?真是的。”
  她还轻轻拍了一下肚子,她的肚子很平静地凸着,没有任何反应。
  关止又进入忙碌的工作当中,每天回家都很晚,但是回家以后,必定要伏在蓝宁肚子上仔细听一两分钟,当然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关于“开车”问题,关止也严肃地跟蓝宁进行了讨论。
  他的观点是不妨恢复周末制度,他可以采用书本上教授的技巧避免任何意外状况发生,控制过程中的每个环节以达到保质又保量。
  关止最近紧盯流水线生产,每一把童车下了生产线,他都要亲自检验一下,就此养成了生产控制的惯性。
  所以蓝宁当他在瞎三话四,讲:“你每天盯流水线都要弯腰检查,你就不怕腰肌劳损?”
  关止眼睛看天花板,说:“只要功夫深——”讲了半句发觉这句话接的不对,后面半句没讲下去。
  结果蓝宁笑得直捶枕头,连问:“你怎么不说下去了?你怎么不说下去了?”
  关止拉住她的手,按到自己的小弟弟上头。
  “事实胜于雄辩。”
  蓝宁主动抱住关止,还亲了他一下。她心里有个小策划,想,是不是做完以后,孩子们就会动了?
  当然这个策划是不可以让CEO关知道的。他现在正蓄势待发,信心加倍地显示他的技巧。她一盆凉水浇上去,害得他丧失信心,这是不厚道的。
  这一个礼拜六两个人保质保量地做完了安全性和技巧性齐备的运动以后,蓝宁把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心里祈祷:“动吧动吧,你们动吧!”
  她的肚子静悄悄。
  蓝宁揉揉肚子。
  关止翻身抱住她:“你在折腾什么?”
  她干脆把关止的手拉过来贴着肚子:“你刚才有感觉他们在动吗?”
  关止讲:“没有。”
  蓝宁自言自语:“怎么不动了呢?”
  关止笑她:“你现在相信他们动了啊?”
  蓝宁“哼”了一声。
  关止用色狼的眼神看着她,作出比较流氓的动作,他把她的小腹靠在他的小弟弟上。
  “上次是这个姿势他们动的。”
  很快他的小弟弟就有了反应。
  蓝宁对他连踢带打:“死开死开,流氓流氓。”
  她背转过身,后头的流氓靠过来,在她耳朵边上说:“羊羊妈,还有一个姿势没试过来,试试看不啦?”
  他的手托到她肚子上,轻轻动了一动,蓝宁忍不住低低喘了一下,然后就感觉腹部,几乎细微不可感的,波动了一下。
  关止也感觉到了,一下动作停下来,两个人把手都放在刚才波动过的地方。
  蓝宁一时之间,只觉得身体之中过了一遍电流,莫名百感交集,颤声问关止:“你感觉到了吗?”
  关止在她身后点头,可是他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他憋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怎么每次都动的这么猥琐?”
  蓝宁挪了挪身子,想要关止从自己的身体中抽离,被关止一把摁住。
  “你想干嘛?”
  蓝宁理直气壮地讲:“他们这个时候动,说明是不舒服了,呃——我们还是——还是——算了吧?”
  关止箍住她,不让她挪动。
  “开玩笑!你吃巧克力吃一半不让你吃,你会不会爽?”
  蓝宁说:“少吃一半,我无所谓的。”她还加重,“真的无所谓的。”
  关止吻住她的耳垂:“我告诉你,我有所谓,我做事情从来有始有终,有始无终毋宁死。”
  他复又轻轻抽动了一下,蓝宁喘了一声,问:“他们会不会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这样一想,她简直羞愧得要五体投地了。
  关止恶声恶气讲:“我们要是什么都不做,哪里有他们?做人要感恩,我先给他们上一课。”
  后面他直接吻住蓝宁,继续用富有技巧的轻拿轻放的方式有始有终了。

  番外:继续和胎动斗智斗勇
  在真切体会到一次胎动之后,蓝宁对怀孕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她不怕变胖,也不怕怀孕带来的任何不便。每日积极进餐,放开对自己的三围的控制。她还积极食用关止带来的各种营养素,但产科最强大夫告诫她,食量需控制,不能把孩子喂成小胖子,到时候生产苦的是自己。
  蓝宁遵循医嘱,又开始控制饮食。
  关止见状,马上表示强烈的反对:“不吃怎么可以啦?不吃两个小囡喂的饱吗?他们是两个人哎!万一为了食物打起来怎么办?一开始就不和谐,以后我们就家无宁日了,我们要家和万事兴,不要在食物不紧缺的年代,让小囡因为食物兄弟阋墙,坍台哇?为个女人还差不多。”
  蓝宁揉揉太阳穴,提醒关止:“不一定是男小孩,也可能是女小孩。”
  关止马上讲:“册那(上海男人经常这样骂人),两个小姑娘为了男人打起来虽然很坍台了,但是为了食物打起来,更加坍台。我这个做爹的很没面子的晓得哇?”
  蓝宁拍拍他的脑袋:“也可能是一男一女。”
  关止继续讲:“这个就更加不妙了。男人打女人本来就不应该,男人要是打不过女人,更加不应该,两边不齐美的事情,还是不要做。”
  最后蓝宁拜倒在关止的三寸舌功上,在早上多喝了一杯高钙牛奶,还加了叶酸。
  等吃好了,她把最强大夫的意思又转达了一遍,关止托腮想了一刻,就说:“你怎么不早说?这大夫总归比我专业。”
  蓝宁抱怨:“你有机会让我说吗?”
  对于生产之痛,蓝宁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莫向晚告诉她:“我第一次生孩子的时候,身边没有人,第二次莫北在身边,当你痛得面目全非的时候,身边这个男人还陪着,你在为他生孩子,再痛也有人和你一起承担,感觉是不一样的。也许这样才算女人完整的幸福。”
  蓝宁回家问关止:“如果我顺产的话,你进不进产房?”
  关止想也没想,拍拍胸脯就回答蓝宁:“进,我当然进。”过了一会,他皱皱眉头,又松松眉头,小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从小晕血。”
  蓝宁晕。
  次日早晨,关止去买的早饭,蓝宁起床的时候已经有好吃好喝的摆在桌子上。她拍拍关止的头,说了一声“乖”。
  不过关止和她的早饭不太一样,乃一碗清汤寡水。
  蓝宁看了看他碗里,奇问:“你一大早吃鸡鸭血汤,不怕胆固醇高啊?”
  关止很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才说:“为了锻炼到不晕血,我从今天开始吃鸡鸭血。”
  蓝宁再晕。
  胎动之后的第一次产检,关止顶替了万丽银,翘了个班陪蓝宁去的医院。
  对此,他很有些负罪感。他说:“以前我做SOHO的时候,搞定自己,全公司无忧,今天还有两个会呢!”
  蓝宁很体谅地讲:“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陪也可以的,工作要紧。”
  关止想了想,说:“一辈子就一次,我们俩独生子女一次性搞定两个,减少国家医院的负担,也是为国家做贡献,说不定我们就生出一个爱因斯坦一个爱迪生,倒是对国家的贡献比我上班带来的大多了。”
  蓝宁拿出餐巾纸擦擦汗。
  她虽然最近开始研究托儿所幼儿园的师资质量,但是还没想过一次性生出两个智商超过240的天才,她和关止两个人智商加起来,才刚刚到二百四,一般不太可能发生突变。
  这次产科大夫去四川的医院援建了,关止也没开别的后门,就规规矩矩排队给医科大学的实习医生做检查,反正也只不过是量量血压,测测体重,最后小大夫拿出软尺要量蓝宁的肚子,关止马上报了个数字出来,还加了一句:“昨天晚上量的。”
  小大夫依旧一丝不苟地又量了一遍,对关止说:“差了半公分。”
  关止诧异:“一夜时间他们就能长半公分?这也太能长了。”
  接着开始听胎音,小大夫要关止在外面等,关止不太愿意。
  要知道关止要是求起人来,摆一个翩翩风度,就能花到小姑娘。小大夫大概还没有男朋友,被关止这张小白脸笑着求了一下,就心软了。
  蓝宁心里头对肚子里头的宝宝们讲:“看你们的老头多风骚。”
  小大夫让蓝宁躺好,开始听胎音。
  每次通过这种现代化的方式和宝宝们直接交流,蓝宁都会很紧张,也会很兴奋。偶尔的胎动并不能满足她想同孩子们进一步交流的愿望,只有接近更接近,听到孩子们活泼泼的心跳声,才能满足她一个小妈妈的拳拳之心。
  不过这回大夫拿着仪器测试了很久,突然问蓝宁:“最近有胎动吗?”
  蓝宁讲:“最近才开始,不多。”
  “今天有吗?”
  站在一边的关止和蓝宁对望一眼,两人都禁不住有些心惊胆战。
  关止问:“有什么问题?”
  小大夫转了一下仪器,也皱眉头:“今天早上有动过吗?”
  蓝宁答:“一般都晚上动。”
  小大夫在蓝宁肚子上逐一抚摸过去,讲:“实在不行的话,就去做个B超吧!”
  蓝宁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重,一瞬间差点要抑制不住哭出来。
  突然关止把手放到蓝宁的肚子偏腰部下方的地方,对小大夫讲:“试试看这边。”
  小大夫把仪器转移到关止指的地方,大大舒口气。
  “两个小毛头屁股对屁股躲到后面去了,在吵相骂吧?”
  蓝宁也跟着重重舒了口气,摸摸肚子,笑着说:“是皮了一点。”
  检查完毕之后,蓝宁勾着关止的臂膀出来走出医院大门,感觉阳光简直明媚得不得了。
  她问关止:“你怎么知道他们躲到后面去了?”
  关止很藐视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你的肚皮就这么点地方,不在前面就在后面。这种大夫一看就是念医科大学的时候小抄三□,大考传纸条混上来的,一点都不专业。”
  蓝宁嘲笑他:“说的好像你大学的时候没作过弊一样。”
  关止讲:“我们这种浆糊专业,做做弊又不会导致以后闹出人性命。他们这种专业一读七年,七年就要决定他们以后七个七年的生杀大权,脑子不生紧点对得起七年里没抓他们作弊的老师哇?”
  他扶着蓝宁的腰,让她小心坐进车里,讲:“我们下次还是找最强大夫,就让他鄙视我好了,我相信六零后的七年读的比八零后好。”
  蓝宁朝他翻白眼:“你这个七零末就歧视我们八零后吧!”
  PS:
  我谨对我看病生涯中遇到的某些不负责任技术不佳的八零后白衣天使表示一下愤怒……
  那个唇红齿白……真是我的低级错误啊,大家忘记它吧……

  番外:爱漂亮的大肚皮
  蓝宁的生理反应,没有从孕吐开始,而是从掉头发开始。
  她大学毕业以后一直短发,婚后在关止的坚持下,好不容易养到了肩膀边,把头发放下来,关止看了非常满意,美其名曰“增加了不少女人味,让别人以为自己起码不是个断袖,选老婆还选个男人婆”。
  蓝宁听后很愤怒。
  关止请她回忆。
  他们俩生长在改革开放的八零年代,在日本动画片肆虐的年代,都做过一些现在想起来蛮傻的事情。
  小时候看一休哥的时候,简陋的COSPLAY中,蓝宁扮的是新佑卫门,这时候关止没参与。等到看《小飞龙》的时候,蓝宁扮了小飞龙,关止刚刚打入老公房游戏团,被蓝宁揪着当了鲨鱼。后来放《恐龙特急克塞号》,男小孩们都建议蓝宁好歹扮演一次公主阿尔塔夏,蓝宁一看关止演戈德米斯,来劲了,非要反串克赛。
  关止一起回忆的时候想,蓝宁小时候还是有一股蛮劲的,他当年竟然打不过她,被她拿着小树枝劈头盖脸揍到小白脸上。
  关止有时候回忆起这个问题,就对蓝宁说:“补偿精神损失费哦!这个礼拜六我要吃水晶虾饺和龙带玉梨香。”
  什么是龙带玉梨香?
  就是鲜带子加生梨,用淀粉裹一裹炸一炸。不要看裹一裹炸一炸,裹不好炸不好就活生生浪
  费掉鲜带子了。
  这个菜蓝宁做过一次,是在他们结婚周年纪念日的时候,关止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原来蓝宁会做粤菜。
  虽然关止从小吃淮扬菜长大,要知道吃的时间长了也就不稀奇了,为了不稀奇,关止开始软磨硬缠要求伙食升级了。
  这个话扯远了,自从蓝宁大肚子以后,关止在伙食上的要求也不得不降低了,蓝宁冷冷嗤:“算你识相。”
  蓝宁最近对关止一直不冷不热,用关止的话说“怀孕期和早更是异曲同工的”,当然这个话他没让蓝宁知道。
  蓝宁对关止不冷不热,主要是因为有一天夫妻两个一起照镜子,她给关止打领带,一转身,两人并列的时候,蓝宁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滚圆滚圆,衬托出关止更加俊逸非凡。他又爱穿小日本搞的名牌西服和衬衫,相当适合亚洲男人的气质,再加上他天生桃花眼(蓝宁这样认为的),天生口花花(蓝宁这样定论的),不知道会杀伤多少小姑娘。
  关止还回过头反倒要求她:“我给你买了两件衣服,你穿穿看呐!”
  是两件可以把人裹得像阿拉伯妇女的孕妇裙,还是深色系的。
  蓝宁想,他算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关止的意思其实蛮简单,这两件裙子质地比较好,颜色比较低调,布料比较全面。其实蓝宁以前身材就带点小sexy,胸口钮扣开的恰到好处,裙子长短也很到好处。看起来是遮全了,其实还是给男人想象空间的。
  一个C杯成熟女性穿成这样,不被男人遐想一下可能吗?
  所以他认为把怀孕期的蓝宁裹成木乃伊比较稳妥。要当妈的人就要低调。这是关止的想法。
  蓝宁第一次穿了这个孕妇裙去上班,发觉同事们看她的眼光很异样。
  设计部的十三点男人跟茶水间阿姨说:“原来女人怀孕以后品味也会改变,哈利路亚,太可怕了。”
  回家以后,蓝宁愤慨地脱掉关止买的裙子,到淘宝扫了六个小时的货,看了八张孕妇服装搭配的帖子,终于规划出一个完美的怀孕服装秀。
  关止连着老长一段时间早出晚归,晚上回家的时候,蓝宁已经睡着了。
  不过那些晚归的日子里,他总觉得阳台上晒得衣服崭新得自己没看见过。不过他太累了,没仔细研究这个问题。直到忙过一阵,他终于又可以有几天睡懒觉,才发现问题症结在哪里了。
  蓝宁这个御姐非要扮LOLI,还是大着肚子扮LOLI。她竟然买了五六件颜色粉嫩造型可爱的娃娃衫,下面配打底裤,外头披一件长袖开衫,胸前仍露一片白皙皮肤。
  这种造型不但把肚子遮了,竟然还另有风情。
  大肚皮早上起床穿好衣服,还在落地镜前面左顾右盼,把开衫换宽松小西服,好好地翘首弄姿了一番,才出门去上班。
  关止问莫北:“难道女人怀孕的时候也爱美?不是母性会战胜爱美之心的吗?”
  莫北告诉他:“女人爱美和女人怀孕根本不冲突的,而且怀孕期内分泌本来就失调了,对容貌体态注意一点,实属正常。”最后还加了一句,“当然,我老婆怀孕的时候,还怕皮肤松弛。”
  关止觉得很有道理,他决定用宽容的心体谅蓝宁的爱美之心。
  可是,就在这天回家的时候,蓝宁洗澡时,怪叫一声,吓得关止抛下笔记本电脑就冲进了卫生间。
  蓝宁站得好好的一点都没事,但是愁眉苦脸,手里还捏着一缕头发。
  关止把她上下检查一遍,放心下来,问:“羊羊妈,你怎么啦?”
  蓝宁把手里头发递给他看:“你看我洗个头,掉这么多头发。”
  关止用很慎重的表情看了一看,讲:“反正你头发多,掉一点没关系的。”
  蓝宁不干了,马上说:“今天掉一点,明天掉一点,掉光了怎么办啊?”
  关止揉揉她的头发。
  “这有什么啦,要是你头发掉光了,我就把百乐门租下来当尼姑庵,我去静安寺剃光头发当和尚。隔壁对隔壁,也蛮好的,对不啦?”
  蓝宁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尼姑庵对着和尚庙,尼姑庵旁边开着宜芝多,和尚庙旁边开着85度C,就笑出来了。
  不过掉头发的阴影根本没有散去,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时不时摸摸头发,好几次碰到关止的鼻子,让关止连打好几个喷嚏。
  到了半夜三点半,关止实在受不了蓝宁又摸自己的头发,便下决定:“明天剪头发去。”
  蓝宁想了想,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我要剪一号法庭里宣萱那个发型。”
  关止不知道宣萱的发型是什么样的,随口应声“好”。
  蓝宁又补充:“这种发型容易配衣服。”

  番外:孕期间歇性情绪失控症
  蓝宁一贯是个行动派,第二天就去剪了头发。
  她是文峰的持卡会员,有对口的美发师,可不巧的是这天她的美发师被派去进修了,只好选来一个新人。
  新美发师丰姿楚楚,竟然没被文峰傻里吧叽的理发服埋没。蓝宁看她一眼,下一个结论——长得比关止还漂亮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不少的。
  对于外貌,关止是从小自信到大,他的朋友圈里,还真没长的比他好的。没比较就没鉴别,蓝宁只好随便他去。
  关止和蓝宁手拖手站在南京路步行街的这头,讲:“这里看过去,真是一览众山小。”蓝宁不明白关止在感慨个什么劲儿。
  后来走到淮海东路路口,他又讲:“从淮海东路看到淮海西路,还是一览众山小。”
  但是在淮海中路路口,他们看到路边的大屏幕上吴彦祖正在做欧莱雅的广告。
  蓝宁望住吴帅哥被放大的俊脸,突然也感慨一句:“好帅。”
  关止跟着下了个结论:“女人也有审美疲劳的时候。”
  至于蓝宁的眼睛没关止长得好,嘴唇没关止长的翘,她素来是认账的,虽然有时候不免腹诽,小白脸小白脸,娘娘腔娘娘腔。
  她骂小白脸,关止一般欣然接受,还得意洋洋讲:“天下比我小白脸的没我有才,比我有才的没我小白脸。”
  蓝宁哼了一声,说:“有种你去天涯杂谈发个帖子,保管砖头砸的你可以盖一座南浦大桥。”
  关止也哼了一声,说:“我一般去天涯杂谈砸别人砖,砸砖这种事情有益身心,挨砖这种事情不太环保,像我这种人,可能做不环保的事吗?再说黄浦江上面桥已经够多了,再多一座完全是资源浪费。”
  关止太得意之后的结果就是蓝宁慢慢开始愤愤不平,然后看到比关止帅的帅哥就会心理平衡一下。
  这位帅哥美发师又帅又拽,看了一眼蓝宁的孕妇身材,基本就能体会她的需求了。
  蓝宁用手比了一比头发,讲:“我要剪到这里。”
  帅哥瞥了她一眼,头也没点,他讲:“我心里有数。”
  蓝宁想,蛮好蛮好,看来帅哥蛮拎的清的。她就坦然接受帅哥的改造。
  不过一般孕妇比较容易打瞌睡,蓝宁的才洗好了头,就有点睡意朦胧了,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最后变成了闭目小睡。
  等做了一个好梦以后,她被美发师推醒。
  帅哥美发师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说:“好看哇?今年日本流行的女士寸头。我帮你又剪短了一厘米,等你生孩子的时候,连头发都不用再剪了,方便做月子。我接待过好几个孕妇,她们都很满意这个造型。”
  帅哥意气风发,自觉很为顾客着想,自己的精湛技艺又一次得到发挥,还进行了可持续的服务。
  蓝宁虽然以前是短发,但是从来没有尝试过和男人寸头媲美的短发,而且她的接受程度没有自己想象中这么高,故以,她直接望着镜子石化了。
  晚上关止很晚回家,洗漱完毕以后上了床,照例要抱抱蓝宁再睡觉,先就摸她的发根。
  然后在黑暗里,关止奇怪地问:“羊羊妈,你真的要去当尼姑啊?”
  蓝宁一翻身,搂住关止的脖子就飙泪了。
  “你还刺激人,你还刺激人。”
  其实下午的情形是这样。
  蓝宁对着镜子石化以后,忍不住眼睛红红,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
  帅哥美发师本来以为如果顾客不满意顶多骂两句,他可以据理力争,发挥一下不但是帅哥而且是一个辩才让人五体投地的优势,一定让顾客甘心认为他所作的一切都符合为顾客着想的真理。
  结果顾客直接先流眼泪了,让他猝不及防,不知所措,莫名所以。
  他向蓝宁重重声明:“女士,我只是剪了你的头发,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干!”
  蓝宁把眼泪鼻涕全部擦在关止脖子上,关止被她勒得不能动弹,脖子又湿又痒。他只好先安抚:“明天我们去投诉他,要他退钱!”
  蓝宁抽泣地答:“已经退了。”
  下午她一哭,其他顾客就过来围观了,让美发师的帅哥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还啥都没发挥呢,就坠到海绵里,啥都不能发挥了。
  后来他的主管亲自出来道歉,送了一张拔火罐的赠券给蓝宁。
  其实蓝宁这辈子就没用这种弱势的方式示过弱,她自己也惊异,怎么泪腺发达到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了,一难过就眼热。
  现在被关止一问,又憋不住了,直接哭了一个痛快。
  哭完以后,感觉蛮爽,戾气都发泄光了。眼泪还有这等作用。
  关止抽了两张餐巾纸擦干净脖子,心里想,本来他是指望蓝宁偶尔小女人一下,学习琼瑶阿姨女主角,迎风流个眼泪,还能增加风情。现在看来,还是不要这样想比较好。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哭得跟青霞和雪华一样具备楚楚风致的。
  他比较习惯强悍的蓝宁。
  蓝宁也拉了餐巾纸出来,擦眼睛醒鼻子。
  关止摸摸她的头发,跟自己的差不多的长度了,讲:“这个发型师下手蛮狠的。”心里不免也可惜,好不容易长发飘飘的蓝宁又做回了男人婆。不过又高兴,蓝宁痛哭剪短的发,说明至少有一点女人的风情在的。
  他抚住她的肚子,哄她:“好了好了,你别哭来,他们在里面会笑话的。剪个头发都能哭,你也太没用了。”
  蓝宁掐他的手:“我想哭一下不可以啊!我就是想随便哭哭。”
  关止哭笑不得:“哭也能随便哭哭的啊?”
  蓝宁忽然苦了脸,对关止讲:“我不但想哭,还想吐。”
  话音刚落,她一把推开关止,冲去了卫生间,对着盥洗盆就吐了出来。
  关止跟着进来,拍拍蓝宁的背,在那边哀叹:“要命来,别人都是一二三个月吐吐,我们的怎么这么晚熟?跑四五个月才开始吐。他们会不会晚发育啊?晚发育个子长得高也就算了,如果像姚明这么高,还能打打NBA,娶到叶莉这个老婆,要是女孩长这么高,就算像赵蕊蕊这么漂亮,也难找婆家的。男足男篮比较不入流。怎么办呢?”
  他一边说一边扯了毛巾下来淋湿给蓝宁擦嘴,还去泡了热水。
  蓝宁本来胸口翻江倒海,心头抑郁不乐。一边吐一边听关止唠叨,吐啊吐啊倒也不怎么难受了。
  她拍了关止一下,突发奇想:“我现在想吃吴江路小笼哎!”
  关止摸摸她的头:“你是不是吐昏掉了啊,吴江路哪里有卖小笼啊?”他再看一眼客厅里的挂钟,“现在十一点半。”
  他模样有点愤慨有点可怜,蓝宁叹口气:“那么就睡觉吧?”
  关止摸摸蓝宁的头,要揽着她一道回到床上,还在她耳边讲:“其实这个长度也蛮好,省的我半夜碰到你就要打喷嚏。”
  因为这晚关止没有能满足孕吐女士的心愿,在礼拜五的时候,他鲜格格跑到MSN上,点击蓝宁的头像,夸了一个海口,讲:“礼拜天我来做小笼。”
  哭和吐都是蓝宁的暂时状态,在她调节好心理和生理状态以后,发觉孕期不控制自己的情绪,实在有违常理。但是情绪一上来,难以控制也实在不能怪自己偶尔失调。
  蓝宁照照镜子,想,这个头发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她在MSN上改了个签名叫“虽然剪了个日本人的头,但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关止看到蓝宁的头像变成握拳的余大头,就知道天气警报过去了。所以他也有兴致搞点浪漫的小情调。
  蓝宁问:“你会包小笼了?”又加一句:“什么时候学的?你真的会包小笼了?”
  关止答她:“我会换电灯泡你会不?”
  蓝宁给了他六个句号。
  关止回了一句:“四人行,必有我师。”又加了一句,“就像你肚子里的会游泳,你会不?”
  蓝宁愣是一口茶没喝下去,她气势汹汹回了一句,“难道你就会游泳了?”

  番外:人性化的宝马
  蓝宁最近孕吐忽然发作厉害,胃口也比先前小了不少。
  早晨蓝宁对着盥洗盆又狠狠吐了一回,关止杵在门边发愁:“羊羊妈,再吐下去会不会把他们吐出来啊?”
  蓝宁斜了他一眼,讲:“我没气力了,怎么可能把他们吐出来?我好想喝粥。”
  关止能够马上办到。
  他的小笼包之实践在前一个礼拜天完全失败,受到了蓝宁强烈的鄙视。为了挽回面子,他向丈母娘虚心求教了如何熬粥。试验了几次下来,颇有些腔调了。
  关止给蓝宁盛了一碗热粥上来,还放了红枣莲子。蓝宁吐得头晕眩,粥端到面前又吃不下去了。
  关止握握她的手,声音放低了讲:“羊羊妈,不吃怎么可以?你要对小朋友负责任的。”
  蓝宁捂着口鼻,苦笑:“我是真的又吃不下去。”
  关止刮刮她的脸,这几天他都觉着她就是肚子见大,脸都瘦了一圈。原先隐隐自豪自家有强壮孕妇的想法烟消云散。他亲亲她的额,哄她:“就吃一口?你看我连烧粥都会了,一般CEO只会签名不会烧粥的。”
  蓝宁笑起来,听了他的话吃了一口,关止又喂一口,她继续吃。这样一小碗粥也就下肚了。
  最近的关止不太贫,因为忙,他们交流时间少,还因为她怀孕的生理反应大起来,把他惊得不知所措。
  他有时候会摸着她的肚子说:“造反了造反了,谁要再造反,出来不给饭吃。”再看一眼蓝宁的胸脯,加一句,“也不给奶喝。”
  臊得蓝宁直掐他的腰。
  其实他们最近没什么夫妻生活,关止主要是怕自己如果太冲动,闹出什么乱子来。这样日子又憋得很是难过,每每要摸肚兴叹:“儿女都是父母的债权人,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牛市冲天。”他又很自责,向蓝宁检讨:“没空陪你,我很忧郁。”
  蓝宁扯扯他的耳朵:“我是怀孕又不是生病,不要这么夸张。”
  不过她近些天做事也没什么气力,总是无精打采的,晚上也不会等着关止回来再睡了。不过由于小区里新搬来一家新邻居,搅得蓝宁晚上睡觉也不安生。
  新邻居是混娱乐圈的一个有点名气的导演,开宝马7系进进出出,每天晚上很晚回来,把明明各方面噪音到最低的宝马喇叭摁的“啪啪”响。
  蓝宁听到喇叭声就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一辗转,肚子里两个孩子也跟着动。
  等到关止到家,看到她搁着本书在肚皮上看,奇怪地问:“你把肚皮当床上桌啊?”
  蓝宁笑着说:“这两天晚上他们老动,放本书上去他们就不动了,我正好也看看书。”
  关止把手伸过来摸摸她的肚子,大约里头的孩子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又动了起来,和关止的手捉迷藏似地。
  蓝宁叹气:“看来两只都不是读书的料,整天就知道玩。”
  关止看一眼蓝宁手里的书,“切”道:“你对着10后看什么让我们歌唱八零年代,落后了,10后生在金融风暴,长在资讯年代,明年你去买本《金融的逻辑》看看,保证他们会跟你一起看。什么叫胎教?这就叫胎教。我这种智商对哇,生出来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
  蓝宁又想去吐了。
  然后门外的车喇叭又响了,关止皱眉,走到窗前探了一探,说:“石油都涨价了,开个宝马还这么嚣张。”
  蓝宁也气愤了,她就是被这个闹的睡不着,她扬扬拳手说:“对,汽油涨价我们不能有什么意见,不过建议最好按车的牌子付钱,这种开宝马的让他多交十倍,不对,多交一百倍。”
  关止马上讲:“亲爱的,这主意灵光的,绝对有FGW(请按照首字母自行猜测,谢绝跨市追捕)的思路!”
  蓝宁拉着被子躺下来,说:“你当我脑残啊!”
  关止一直想跟这辆宝马车的车主好好沟通一下小区停车公德的问题,无奈他总与这位宝马车主时间碰不拢。便先把这件事情搁置了。
  而且他最近公事忙碌,实在是累,也分不出心力总是惦记着这个事情。蓝宁还吵着要他在礼拜六带她去家具城看儿童样板房。
  这周末大好时光,关止更想一个中午觉睡到晚上九点半,吃了饭再继续睡到早上七点半。结果被蓝宁用大肚皮威胁着爬起来开着车到了市区南边的家具城。
  对于关止来说,占用他睡觉的时间,会让他极其不爽。但是又因为蓝宁的肚子,不能形于外地生一个少爷的脾气。
  人生就是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无奈,他心里叹息。
  在家具城里,蓝宁看到一只和莫北做的样子差不多的滑梯,来了兴致,她说:“要么我们也买一个,看到向晚家里那个感觉挺不错的。”
  这只滑梯是关止心头的刺。他说:“凡事因人而异,这只滑梯只有一条滑道,以后两只小羊要是抢滑道打起来怎么办?莫北家的老大有十岁了,又不会跟弟弟抢滑梯,所以说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
  把蓝宁说的很没劲。
  然后她又看到一座上下铺的儿童床,颜色很粉亮,还能根据孩子的成长把床板加长。关止又反对了:“万一是龙凤胎,你要他们从小睡在一起干嘛?万一男的变成娘娘腔,或者女的变成男人婆,你不内疚啊?就说你做事情缺乏想法。”
  蓝宁生气了,甩开他的手,讲:“你要么就别陪我,要陪就陪得彻底点,蔫蔫乎乎什么意思?”
  关止一看蓝宁真生气了,倒是怕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飙。他四下一看,两人身处样板房的里间,暂时无人,就干脆凑过去往蓝宁唇上亲过去,先让她闭嘴。
  蓝宁冷不防关止没回嘴却来了这么一招,惊得眼睛瞪得老大,就看见后头有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进来,“啊”地一声尖叫捂住眼睛跑出去,站在外头大声嚷嚷:“妈妈妈妈,里面有人香嘴巴。”
  一句话让蓝宁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猛地推开关止,关止还腆着脸笑着说:“我带手绢了,你要不要蒙着脸出去?”
  蓝宁低吼他一句:“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脸皮厚?”
  关止说:“所以我带着手绢。”
  蓝宁想要磨牙,但关止很欢乐,觉得把不能睡觉的心头气发泄掉了,这个发泄方式果真不错。
  为了让蓝宁也发泄怒气,他们出了家具城以后,关止不远百里,开车带她去七宝镇买汤团吃。
  镇上人头攒动,蓝宁发脾气不肯下车,关止只好自己下去采购,买来汤团还有臭豆腐羊肉串等等小吃。
  蓝宁还板着面孔,关止便推推她,讲:“好了,再生气的话你的毒素要充满肚皮,损害小朋友的生活环境的,你好意思哇?”
  恰好蓝宁肚子里的孩子这个时候动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赞成他们爸爸的话。蓝宁只好勉为其难接过关止手里头的食物。
  她先说一句:“这是你的错。”
  关止点头:“好好好,是我的错。”
  蓝宁满意了,才开始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一路把车开回去差不多用了两个小时,蓝宁竟然把关止买的大堆食品吃了一个精光,关止只吃到一个汤团。
  他嚼完了汤团突然问蓝宁:“你看前面这辆车眼熟不?这辆宝马。”
  蓝宁眯着眼睛仔细瞅了一下。自从怀孕以后,她的视力有点下降,不过眯着眼睛看一个半天,还是能看明白的,她肯定地答:“是那辆老是吵你孩子的宝马。”
  关止点个头,亦步亦趋跟在他们后面。
  但是这辆车诡异,开到小区外那条大路之后,竟然拐了个弯,开到旁边快要拆迁石库门,并且拆迁户都搬得差不多的弄堂里。
  关止奇问:“车主搬家了?”
  蓝宁耸肩:“我怎么知道。”
  正在他们一问一答的时候,前头有一辆小吉利停了下来,冲出来两个青年男子,其中一个手里还端着照相机,鬼鬼祟祟跑进了弄堂。
  蓝宁问:“会不会打劫?”
  关止撇嘴笑笑:“谁打劫带照相机啊!”
  “难道是狗仔队?”
  关止已经把车开进自己的小区,对蓝宁严肃地说:“羊羊妈,不该看的不要看。”
  结果第二天,蓝宁发现某网站的娱乐版赫然刊登某导演陋巷内与某二线女演员宝马车内车震。
  原来一条火热的八卦就这样被他们错过了。
  关止也凑过来看,但是他看的是下面有热心网友根据八卦剧情贴出来的宝马图解说明书,突然“靠”了一声:“我说宝马7系卖个一百两百万还是有道理的,这么人性化的设计。”然后又瞅了瞅蓝宁的身材,用建议的口吻说,“羊羊妈,按照你现在肚子的尺寸似乎这个动作没办法做,等你生好了减个肥,我去买辆宝马回来咱们尝试尝试,不过不知道到时候弄堂石库门全部拆光了哇?”
  蓝宁“啪”地关掉了显示屏,讲:“不该看的不要看。”

  番外:教育它是个难题
  蓝宁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短暂的孕吐反应结束,她又恢复到精神头十足的状态。以等待CEO关晚归为理由,晚晚都看完芒果台的流星雨才睡觉。
  关止对蓝宁的思想倒退十分鄙视,他说:“你嘛大学时候还看看神曲和东周列国志,现在要培育下一代了,结果倒回去看垃圾偶像剧,太没品位了。”
  蓝宁对关止嗤之以鼻:“每天工作八小时,谁还看神曲费脑子?但丁那个凤凰男,就知道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把早死的恋人极度美化,还对读者说我很高深,你们看不懂就不要看了。毛病不毛病?我就是喜欢狗血。”
  关止只好无语,他认为胎教的担子还是负担到自己肩膀上比较方便。
  蓝宁还对他做工作:“你不要小看芒果台的流星雨,比棒子版的好多了。至少刻画了一批积极上进的富二代,还会自己创业,所以我这是早教。”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蓝宁逼着关止看了几集。看的关止大呼一声叹为观止。他说:“芒果台是不是被万科收买了啊?王石爱爬山都上电视剧了啊?连万科降价被炒房团退房都拍了。这种植入式广告太厉害了。”
  当然,蓝宁只关心道明寺和杉菜的分分合合,没考虑到这么深远这么专业的问题。
  而且她也有理由,她声称,每次看偶像剧和动画片,孩子就会扭扭屁股和脖子。关止观察了一下,果真如此。不过但凡蓝宁在杀时间娱乐或者吃饭,都是她肚子左边的动静比较大。
  一旦当他执行一下严谨的知识性的胎教,左边就平静下来了。
  关止的知识型胎教时这样的:他每天对着蓝宁的肚子念一段经济新闻,他念新闻的时候,蓝宁通常在睡觉,因为她说:“孕妇的智商是应付不了太复杂的新闻。”
  关止坚决没有被打击到,他不以为然,坚持己见。他读的第一条新闻是本市一位女生大二的时候创业开了养鸭场,现在已经成为当地小富婆,他的观点是不要总是奢望做富二代,要积极向上争取做富一代。
  蓝宁的肚子靠左边的地方静悄悄,关止“啧”了一声,不太满意。刚才蓝宁看《网球王子》的时候左边动了好几下。
  这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关止把手覆上去,揉了两下,过了一会儿,蓝宁的肚子还是静悄悄。
  关止比较绝望,这说明他胎教题材选择的失败。他很无奈地把手搁在蓝宁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突然右边就轻微波动了一下,还能明显看出微微的隆起。
  他再看看蓝宁,似乎是睡熟了,不像为了补偿他自尊心受创存心鼓起肚子安慰安慰他的样子。关止把手覆到右边,轻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老爹我说的很有道理?”
  在他的手心底下,蓝宁的肚皮又鼓了一下。
  什么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隔着娘亲的肚皮体会当爹的苦心,这是多么孝顺的一个娃啊?
  关止轻手轻脚把蓝宁的腿先搬到大床的右边,再去搬动蓝宁的肩膀,不小心把蓝宁给弄醒了。蓝宁怒道:“人家在睡觉,你穷折腾什么?”
  关止推推蓝宁的肩膀,把她推到左边,在她的右边躺好,说:“我彻底放弃你肚子里左边的那个,我认为胎教要因材施教,右边的这个比较有前途。”
  他说完,伸手摸摸蓝宁肚子里右边的孩子,孩子又动了一下,关止更加得意,又说:“看到没有,它跟我比较好。”
  蓝宁“哼”了一声,睡眼朦胧,不愿意再搭理关止莫名其妙的举动。
  对于蓝宁肚子里两个孩子对胎教的反应,关止下了一个结论:“左边的将来一定是社会精英,右边的——”他看一眼正胃口大开吃杨梅的蓝宁,“反正吃喝玩乐一定是个高手,每次吃饭就属他动的欢,没的吃了就装死动也不动。”
  蓝宁摸摸肚子,说:“你倒观察的蛮仔细的,每次吃饭时候准点打个滚。你说这是遗传谁的?”
  她笑着瞅着关止。
  关止别过头当做没听见。
  蓝宁偏不放过他,说:“你小时候不是一看见我外公蒸包子就屁颠屁颠跑过来?”
  关止反驳:“谁屁颠屁颠了?”
  蓝宁占据舆论优势,放他一把不再揭短。
  不过她也受不了关止总是对着自己的肚子念经济政治新闻,前两天念到股市又跌了,让蓝宁的心脏从珠穆朗玛峰跌到塔里木盆地。
  还是关止发觉她脸色不对,关心了羊羊妈一下,蓝宁郁闷地说,她以为好势头会到国庆后,就把钱在基金里捂了几天,没有当机立断拿出来。
  关止跟着郁闷,说:“你的错误决策,导致我们的羊羊出生以后少喝好几罐奶粉。”他代表孩子惩罚蓝宁,让她跟着一起听新闻播报。
  结果当关止读到深圳有几千名小学生每天过罗湖关去香港读小学,香港的学校正在研究扩大内地招生数量的计划。
  关止念着念着,一时感慨,发表评论说:“香港还要来内地扩招,现在内地老师多难当啊!我有个高中同学现在就在区重点当老师,他说现在当老师不要太苦!家长要求太高了,上个体育课还拿照相机去拍,看到自己的孩子多跑了两圈就要去校长室投诉。这说这是不是无理取闹?”
  蓝宁来劲儿了,接住了关止的话茬,往关止意想不到的话题说开去:“和本市现在遍地开花的双语私立学校比,香港小学的师资应该不错吧!还能在社会主义的制度下,接受资本主义的教育。反正你赚的钱不少,要么我们去深圳罗湖边上买套房子,以后孩子们到香港去上学,可以直接考国外大学了。”
  关止傻眼,决定纠正蓝宁的发散性思维。
  “好好的上海人,跑广东还要多学一门粤语,增加负担不?我的意思是我们作为家长要自律,不要让自己成为溺爱孩子的家长。自古有训,慈母多败儿。”
  蓝宁瞪关止一眼:“是你自己说左边的这个以后一定只会吃喝玩乐,万一败光你赚的家产怎么办?那我就从小严格要求他们,直接丢到资本主义社会去接受资本家的剥削。”
  关止摆出公鸡护小鸡的架势:“要剥削也得我来剥削他们,哪个资本家敢剥削我儿子女儿?老子找FGW(这次不用我解释这个名词了吧?)办了它!”
  他又苦口婆心劝说蓝宁:“你瞧瞧报纸里的小学生六点钟就爬起来,路上要两个小时,辛苦不辛苦?”
  他一讲完,蓝宁的肚子从左边到右边又一阵波动,这回力道猛了一点,蓝宁扶着腰“哎吆”一声。
  关止还摇头一副老夫子状说:“看到没有?哪里有压迫哪里既有反抗。”他摸摸蓝宁肚子左边鼓起的小包,说,“连这个懒得只会吃喝玩乐的都表示反对了。”
  蓝宁怒极拍开他的手。

  番外:羊羊妈和羊羊爸的生日
  蓝宁怀孕到七个月的时候,发觉自己智商是有点下降。她开始丢三落四,上班忘记带考勤卡,买小菜忘记买葱,有几次钥匙也忘记带,手机也同时没带,只好坐在保安室里打了电话给CEO关。
  等CEO关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看到蓝宁和保安大叔,以及遛狗的阿婆已经谈到怎么防止青春期的孩子不要早恋。
  关止敲敲蓝宁的脑袋:“羊羊妈,你已经可以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好我的手机号码,万一你在街头走失,好心人还会把你送回来。”
  蓝宁怒:“你当我白痴啊!”又说,“下次钥匙没带不叫你了,我回娘家。”
  CEO关乐了:“好的好的,顺便告诉妈妈,我哈想念她的红烧肉。”
  蓝宁更加怒。
  她的妈妈属于有了女婿忘了女的典型,现在还整天念叨:“如果两个娃娃长得像关止,哦吆,那不要太可爱哦!关止小时候那水灵的小模样,啧啧!”
  蓝宁没好气地问万丽银:“妈,你记忆力这么好啊!连他小时候长什么样还记得?”
  万丽银不无得意地说:“我现在去见老邻居,我就说,你们还记得以前来我们楼里玩的那个漂亮男孩吗?他们都说记得的,当时多少人夸他长的好。我说现在是我女婿,他们都说你女儿运气好的。”
  所以蓝宁决定就算失忆在上海街头也打死也不回娘家了,到时候只有自己老妈跟着CEO关一搭一唱,把自己的智商说的让自己更绝望。
  而且CEO关明显就是用鄙视自己智商的方法对待自己。
  就在蓝宁过生日的时候,他是搞了很多礼物送回来,他们公司开发的什么摇篮啊、摇摇乐啊、儿童床啊。他还振振有词,说:“你们现在是三位一体,送给他们不就等于送给你啊?”
  后来他又听莫北说小孩子挺喜欢坐超市门口的那种投币卡通摇摇椅,这种产品“童梦”是不做的,不过他托人买了一辆回来,还是双人的。
  至于蓝宁看中的滑梯,关止给了莫北一个电话,请他有空再手工帮忙做一个双人的。莫北说:“你当我是木工啊!”
  关止说:“我第一次当爸爸,作为两肋插刀的兄弟,你总归要有点表示表示的。第一次,多不容易啊?”
  莫北说:“我第一次当爸爸的时候,你怎么没两肋插刀表示表示?”
  关止笃悠悠说:“那时候你又没来通知我,你如果来通知我,我一定两肋插刀满足你的需求,对吧?”
  作为回报,他送了一辆适合莫非耍耍帅的滑板车,还跟莫北说:“这个是我从流水线上盯下来的,等于也是我自己做的。”
  徐斯听后很绝倒,对莫北说:“你还不知道关止?他最擅长的就是借题发挥,蓄意报复。他老婆看中你做的滑梯一定跟他作了,他找个机会整你。”
  这就是一只滑梯引发的无妄之灾。
  关止回家还跟蓝宁炫耀:“莫北说再做一个滑梯送给我们。”
  蓝宁瞥了他一眼:“你小时候是不是专门欺负别人?”
  关止回忆了一下往昔,说:“谁说的,我是在欺负和被欺负中长大,一般来说,我欺负了别人,也会象征性被别人欺负欺负。只有你欺负了我,我才没欺负回去。我从小就知道好男不跟女斗是条真理。”
  蓝宁闷头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又被关止指桑骂槐地绕进去了。
  她握拳。
  关止这个人,在蓝宁没怀孕的时候,虽然蓝宁口头上不要浪费无谓的钱做所谓浪漫的事,他还是会送九十九朵玫瑰花(为了说服蓝宁他没浪费钱,说这花直接找青浦的花农批发的,比市场上的价格绝对便宜了三分之一)。
  当然,女人一般都口是心非的。蓝宁那时候收到花的时候,嘴巴上说关止乱来,心里还是很有虚荣心被满足的畅快的。
  如今她过生日,关止真的直接免了花无谓的钱做浪漫的事,她心里又疙疙瘩瘩不畅快了。
  也许关止也看出来了,不过安慰她说:“现在做人真难,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不对,不按照你的意思做吧,也不对。”
  蓝宁想,她总不见得像别的女人一样对着老公撒娇要礼物,太掉身价了。
  看着儿童房里满满当当地已经被打造成了一个微型的儿童乐园,蓝宁的心头跟吃了话梅一样酸。她连着好几天用毯子裹着肚子睡觉,坚决抵制CEO关晚上回来的亲子活动。
  一直到蓝宁生日的这天,关止的秘书李大姐打电话给蓝宁,告诉蓝宁说,关止晚上在滨江大道附近的观景台有个酒会要参加,需要蓝宁列席。
  蓝宁挂了电话“切”了一声,心里说这个关止越来越没创意,原来要给她的是这么个惊喜,却搞得这么老土。如果要她参加酒会,他起码会安排好让她穿什么衣服。
  不过蓝宁下班以后还是乐滋乐滋地整了整衣服,挺了挺肚子。
  关止准时开了车在他们单位门口等她,穿的还蛮帅的,他又把车窗半开,一手搁在窗边弹着手指。
  虽然他开的不是法拉利莲花宝马保时捷,但是这个姿态还是充满了诱惑力,某些在马路上爱好观察帅哥的女性给了他无比高的回头率。大约是因为他没开法拉利莲花宝马保时捷,所以暂时无人上来搭讪。
  蓝宁黑口黑面走到他的车窗前,正要给他两句重话,要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耍帅,吸引不必要的围观以影响市政交通。
  没想到关止劈头就先给她一句:“羊羊妈,做你司机很危险的知道不?你还慢吞吞的。你们这个马路口的交警刚来过,跟我猫捉老鼠一样,快上来快上来,他等一下转好一圈看到我停在这里要开单子了。要知道你们楼里没有外国车,他肯定会拿国产车开刀。”
  讲完不由分说就下车把蓝宁塞到车后座去。
  蓝宁现在的体型坐在副驾驶位比较容易被限制,这是关止说的,所以他坚决要求他改坐车后座,还特地加了两只软垫。
  他还说,现在出租车上安的那个触动传媒的液晶屏蛮有趣的,再加载一些智力游戏,可以训练一下蓝宁的智商。只是人家公司老总觉得在私家车上安装广告屏幕起不到什么规模性的经济效益,所以关止的盘算才没落实。
  蓝宁一上车,就说:“明明就是请我去吃饭,还说什么参加酒会,你的段数也太低了。”
  关止摇摇头:“你要体谅李大姐,李大姐是六零后,她的创意对她的年龄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他打了一下后视镜,看到蓝宁稍微搭理过的仪态,不禁露出笑容,表扬了一下羊羊妈虽然看破了他的狗血创意,但还是身体力行地配合的良好态度。
  他们很快抵达了餐厅,关止说:“我想来想去,如果IDEA太惊人,怕把你肚子里的两个吓到,我们还是安全一点,来这里吃吃饭看看风景又不累又不麻烦。”
  关止订的是最最西面的小包厢,浦江两岸的美景尽收眼底。
  蓝宁还是满意的,点点头,终于接纳了关止毫无创意的生日惊喜。
  这里是中餐西吃,菜一道一道上来,味道很不错。墨鱼饭尤其鲜香可口,墨鱼块又嫩又滑,当蓝宁把自己盘子里的墨鱼饭干掉,眼巴巴看着关止面前还没动的那盘,她肚子的左边鼓了一下。关止也看到了,叹口气,把自己面前的碟子推到蓝宁面前。
  其实蓝宁吃饭的时候一直往窗外看,看好滨江大道看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
  关止问她:“你在看什么?”
  蓝宁问:“就吃饭啊?”
  “除了吃饭你还想干啥啊?你现在肚子这么大,我们又不能有什么节目。我本来是想去金茂八十几楼订一个套房浪漫一下。”
  蓝宁“哼”了一声。
  关止看着她别扭的模样笑笑,突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烟花对吧?我去找过陆家嘴的城管和消防沟通过,人家不给我开后门我有什么办法?他们还说之前第一高楼小日本的那个环球金融中心上头LV的PARTY要弄点火烛点缀,被罚掉十二万。要是弄个烟花,起码被罚掉二十二万。”他还颇为委屈地说,“有没有搞错,二十二万够我们的羊羊两个人去周游一趟世界了。”
  蓝宁狠狠吃一口墨鱼饭,嘟囔:“没劲。”
  不过蓝宁臆想中的惊喜虽然没达成,还是有个小弥补。
  服务生突然推了一辆餐车进来。
  关止站起来,对蓝宁说:“当然,我在我职权范围内,还是搞了点小创意的。”
  蓝宁塞了满嘴的饭,茫然抬头。
  餐车被推上来,上头放了一个十二寸的鲜奶蛋糕,上面裱了图,画了四个动物,一只猴子一只小狗,还有两只羊。还有几个大字,写“献给辛苦的羊羊妈”。
  蓝宁把嘴巴里的米饭咽下去,指着蛋糕对关止说:“不是你裱的吧?”
  关止得意地笑:“干嘛不是啊?咱当年也是搞过美术的。”
  服务生拉灭了包房里的灯,唱起“祝你生日快乐”,蓝宁心满意足地吹灭蜡烛。
  总的来说,虽然烟花事件比较乌龙,这个蛋糕惊喜还是让蓝宁可以平衡一下的。只要关止最后不要多说那句话。
  关止说:“你的智商已经很成问题了,还老看言情小说,会影响下一代的正常发育。”
  不过CEO关确实把创意用掉了,导致几天后他自己的生日(其实我一直没写过CEO关的生日和蓝宁就差几天,当然,正文里他们也没过生日),蓝宁想不出什么好的创意来。不过她又想反正关止最近一直在诋毁她的智商,她索性破缸子破摔,抄袭了关止。
  蓝宁在网上蛋糕店订了好几盒蛋糕,最大的那只写上关总生日快乐!她想,这一来呢可以用蛋糕犒劳犒劳关止的下属们,二来呢,也算为关止庆祝庆祝,给他一个惊喜。
  蓝宁订了货,还嘱咐客服要包装的漂亮一点。讲完以后就下了单,然后舒舒服服摸摸肚子吃苹果。
  客服问她是用支付宝付还是货到付款。蓝宁掏包,发现竟然没带皮夹子,看来又健忘了。她想了想,关止应该带钱包了吧!
  后来的情况是,蛋糕是送到了关止办公室,同事们意外得到老总太太送来的下午茶点心,个个都很开心,气氛很温馨活泼,大家由衷地恭祝老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让关止很满意很窝心。
  正在关止得意的时候,送货员递给了他一张发票,问:“先生你是付现金还是拉卡?我们带了移动POS机。”

  番外:起名字那是一个难题
  自从上次关止付钱买了蓝宁送自己的生日礼物,男性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生了很多天的闷气。蓝宁是察觉到的,关止一生气,最大的反应就是话变少了,而且等闲不主动跟她说话。
  事后蓝宁也反省过自己当时的一时低智商的做法,她跟罗曼讲了一下,罗曼说:“你问我借钱不就行了?”
  是啊,这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式,蓝宁在当时竟然没有想到。不过很快她就释然了,谁让关止老说她智商变低了,说多了影响到她智商的正常发挥。
  不过她想,关止生生气也未尝不可,人之常情而已。不过连生一个礼拜,这也太离谱了。自己现在挺这么大的肚子,负担已经很重了,他还要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蓝宁自认要管三个仔实在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她得与关止好好沟通一下。
  在某日关止晚归洗漱好,躺床上正看《经济观察报》,蓝宁没话找话问:“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关止说:“随便。”
  蓝宁又问:“晚上去你家吃饭?陪陪你妈和奶奶?”
  关止还是说:“随便。”
  “或者晚上回家吃?我给你做包子?”
  “随便。”
  蓝宁扯开报纸,瞪住关止:“你够了吧?”
  关止也瞪住蓝宁,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讲:“你拉我睡裤干嘛?”
  蓝宁的脸“噌”就红了,原来她拉下的报纸就搭在关止的裤头。
  这种有料的时刻关止不讨两句便宜根本就不是关止了,为了证明关止自然还是正常的关止,他果然说:“羊羊妈,你要是想□我,我是不会反抗的,不过你现在这个状态,我就怕你心有余而力不足。”
  蓝宁扯起报纸丢他脑袋上,他还是生他的气少说话比较好。她一个翻身,拉着被子蒙头睡觉。
  关止似乎叹了声气,人凑了过来,咬了一口她的耳朵。
  “你讲你过分不过分?送我礼物还要我付钱,坍台坍得家都不认识了。”
  蓝宁用手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我智商是有点问题的,你想想,要分给两个孩子来。我是对你的孩子无私奉献,你还好意思跟我生气。哼!”
  关止把手臂伸到蓝宁脖子下头,给她垫着,一手又环过来抚摸她的肚子。
  蓝宁现在睡觉只能侧着睡,腹腔压力很大,晚上也会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好,他就会帮她调整一下睡姿。
  关止两手一收,就把蓝宁抱在怀内,说:“我最近只是在沉思。”
  蓝宁撇嘴:“还沉思,你当你是樱木花道?”
  “我得帮他们想名字啊,这么艰巨的任务难道你忘了?”
  说起孩子的名字,万丽银和王凤老早就提醒过蓝宁快些把名字定下来,还能请风水师傅算算合宜不合宜。
  蓝宁是不讲迷信的四有好青年,对此问题不置可否。关止则注意力一直在她的身体和自己的工作上头,间或关心关心胎教,倒也没怎么提起名字的事儿。这时候提出来,可见他一直把这事情放在心头上。
  蓝宁扶着腰,艰难地转个身过来,和关止面对面说话。
  “你有什么好建议?”
  关止摸摸下巴:“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很不错,比划简单容易记,考试的时候写名字都比别人节约时间。你的名字马马虎虎也可以,总之我给小朋友起名字的原则就是一定要简单容易笔画少。”
  蓝宁点个头,用嘲讽的口吻说:“很符合你的惰性需要。那么就叫关一,关二好了,老大才七画,老二八画,笔画多少?比你名字笔画还少。”
  关止马上凑到她肚子上说:“听到了啊,你们的名字不关我的事,我不过发表了一下意见。”
  蓝宁踢了他一脚。
  为了让孕妇心理平衡一点,关止只好一起下水,说:“叫关左和关右也可以的。那个产科医生说他们俩在你肚子里是一左一右,笔画也不多的,完全概括了他们的原生姿态。如果要字体漂亮一点,可以用单人旁的左和右,我这个点子棒不棒?”
  蓝宁捧着肚子想了一会儿,竟然觉得关止的IDEA不错,于是就点了个头。没想到头一点,她的肚皮里就翻江倒海起来,把关止也吓一跳。
  蓝宁连连吸了几口气,关止很威严地轻轻拍拍她的肚皮,说:“可以了,没叫你们关上和关下就不错了,做人要知足。”
  他话音一落,蓝宁肚子里的动静逐渐变小,然后就平静下来。蓝宁摸摸肚子,关止重新抖开报纸看下去,半晌,蓝宁说:“他们不会哭了吧?”
  关止很淡定地说了一句:“所以说小人是不能宠的,要拍板的时候坚决拍死他们,不然换他们当我的家长好了。”

  番外:儿孙自有儿孙福
  自从定下来孩子一个叫关佐一个叫关佑,关止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任务,他还吩咐好友们预备好红包,最好准备两只,一只写赠关佐小朋友,一只写赠关佑小朋友。
  他的暗示比较明显,徐斯骂他根本就是来敲诈的。他连生个孩子都要翻一倍的利润,太有经济头脑了。
  关止笑嘻嘻说:“生两个是比生一个好。”
  他陪着蓝宁去做产检时,本来想开一次后门检查一下孩子的性别。看看是不是准备两个两百万。
  因为医院里的医生说,如果生儿子,他们就会提醒产妇老公准备两百万买房子给儿子娶媳妇,如果生个女儿,他们则会说进账两百万的房子。
  现在房价太高,让新生儿一出生就体会到现代人生活的压力。所以关止对朋友们的红包也就不客气了。
  莫北跟他开玩笑:“我就不用准备了,你要是生个女儿,直接嫁到我家里来,我房子车子都准备好。这样我老婆也不用老担心孩子将来交了不好的女朋友。”
  最近莫非小朋友招了点小桃花,还真不该小看零零后,有小女生写了一封情书塞到莫非的小书包里头,说“就爱他邪肆狂狷的魅惑眼神”。
  这句话刺激了莫向晚,她刚做完月子,放下新生儿的照顾工作来关心大儿子的情感生活。
  莫非小朋友对他的妈妈说:“妈妈,我肯定不会早恋的,早恋一般都是失败的,我是不喜欢失败的。不过,我不能阻碍别人早恋我,这是不讲民主的。”
  莫向晚想要到莫非学校去找老师好好沟通沟通这个事情,莫非又说:“妈妈,人家给我情书是给我面子,我也要给人家一点面子,人家毕竟是小姑娘,脸皮很薄的。”
  相对莫非小朋友的淡定,大人们都不太淡定,莫向晚甚至要莫北去关心关心莫非的发育状况,就怕上梁不正下梁歪,莫非提早做了跟他爸当年一样做过的事情。
  听众关止听后,很有感触而且忧心忡忡。他对蓝宁说:“以前我们对异性有点感觉的时候是十四五岁,现在好了,十岁的孩子就开始塞情书,还‘邪肆狂狷的魅惑眼神’。莫非那个小家伙的眼神怎么看都不邪肆狂狷。”
  蓝宁正开着MP3看言情小说,关止看到MP3上头正好浮现“邪肆狂狷”四个字,赶紧把蓝宁手里的MP3抢过来关掉。
  蓝宁却很淡定,说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代有一代的游戏规则”。
  关止的脸上写着“极为不赞同”。
  蓝宁说:“我初中就开始看这种小说了,也没见我出格到哪里去,对吧?”
  关止还是不认同,讲:“如果我有女儿,我是不会让她去看的,看见一本烧一本。万一以后给男同学写情书用什么邪肆狂狷,我的脸要往哪里搁?”
  蓝宁摸摸他的头:“你想的太多了。”
  关止摸摸她的肚子,说:“如果是女儿的话,以后我要少跟莫北他们家的小霸王接触。这个小赤佬心思一套一套的,堵得他爸爸妈妈根本没话说。要是以后我儿子这样对我,先打一顿再说。”
  蓝宁觉得他有产前忧郁症,决定转移他的视线,扯着他的手到肚子右边,说:“哎哎,跟你要好的这个动了。”
  关止摸摸她肚子上凸起的地方,对着她的肚子说:“当然,如果你以后写情书用‘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诸如此类的,我还是会表扬你的。”他斜睨了蓝宁一眼,“总归比你妈妈有腔调的多。”
  蓝宁一把推开他的手,决定继续看没有营养的言情小说。

  番外:生产前奏
  对于蓝宁即将到来的预产期,关止显得格外的紧张。
  产科最强大夫通知他说,顺产对产妇相对安全,剖腹对孩子相对安全,不过凡是生孩子都有危险。
  这就让关止头大了,他也闹不清到底什么才最好。
  先前一直紧张兮兮怕疼怕生产的蓝宁反而心态很好,她产假连带哺乳假一起请好,整整三个月,说是为了防止孩子早产预备的。请假之前还请各位同事奉献了一大堆影碟,预备回家好好把这三个月当暑假过。
  关止问蓝宁:“你真不紧张?”
  蓝宁摇头:“说了不紧张,就是不紧张。”想了想,还是说,“实在不行就剖吧,对孩子好。”
  关止糗她:“是你怕疼吧?”
  蓝宁翻了一个白眼:“我都是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了,这时候怕疼还有用吗?”
  关止抱着“董存瑞”好好亲了一会儿。
  间中,“董存瑞”收到礼拜六百盛要打折的短信,顿时兴奋了,说:“正好再给宝宝买几件衣服。”
  关止指着儿童房里的衣柜:“你妈我妈我奶奶老早买的塞满了这只柜子。”
  蓝宁推推他的手,不好意思了:“还有我的衣服嘛!生好以后有个减肥过渡期,我总归要储备一点东西的,而且满199减99,不去干嘛?”
  关止想象了一下本城这座一打折就人山人海挥汗如雨的商场胜景,冷汗都要下来了。他严肃训斥道:“你瞎搞什么?万一你肚子里两个小朋友被人群挤出来怎么办?光天化日要他们光屁股给这么多人看有失体面的好吧?”
  蓝宁把脸板起来,关止不得已只好示弱抱抱她:“好了好了,我们去大上海时代广场?要么去恒隆,或者中信泰富?那里人少。”
  蓝宁说:“没钱。不喜欢LV的蛇皮袋。”
  关止很大度地说:“我的信用卡随便你刷。”
  蓝宁说:“告诉你不要随便豁米(豁米典故出自周立波的海派清口,意思是显摆钞票)!你以为你是李嘉诚啊!”
  关止怒了:“你不要小看民营企业家好哇?今日的大陆民营企业家,就是明日的香港李嘉诚。你看看任正非,你看看张瑞敏,你看看柳传志。呃,算了柳传志就不要看了,我要是到他这把年纪还要出来硬着头皮摆双龙阵,也算倒霉透顶管理失败了。”
  结果到了礼拜六,关止还是陪着蓝宁出街放风。不过他这一次充分发挥了一家之主的威严,坚决没有带蓝宁去危险的“百盛”,而是陪着她到空旷的延中绿地遛了一圈,中午带她去威斯汀吃了个西餐。
  吃完了西餐,蓝宁建议去看个电影,关止看着她沉甸甸的大肚子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婉转建议还是回家看碟。
  这样连哄带骗,蓝宁终于被安全带回家,关止双腿发软,人都要虚脱了。
  回到家里头,关止又忙不迭催蓝宁洗了个澡,他烧了粥,两个人舒舒服服窝在沙发里看碟。
  蓝宁又在看《东成西就》。
  这部片子里的天王天后演的嘲讥讥的,不管看多少遍都会把观众闹得笑得前俯后仰。
  关止和蓝宁在大学里约会的时候就看过这个片子,结果看片子的前后左右坐的都是情侣,不是你亲我一口就是我啄你一下,当时令关止相当不适宜。
  所以这次他看到蓝宁又放这个片子,就把手放到蓝宁肩膀上头,整个人都凑过来。
  蓝宁甩开他的手,皱皱眉头:“放规矩点。”
  基本这句话关止当是空话。
  关止说:“你心里不规矩当然就看我不规矩,要学习学习佛印,心里想什么眼睛里就看到什么,心里纯洁的人看到的东西也是纯洁的。”
  蓝宁觉得跟关止拌嘴比荡马路要累的多。

  番外:兵荒马乱的生产正当时
  她便由着关止拥抱。
  只是——蓝宁扭了扭身子,皱皱眉头。
  她扯住关止的袖子,电视里头的王祖贤和张国荣正练眉来眼去剑,关止看得心神一荡,同蓝宁要抛一个媚眼,说:“你自己来抓我的啊!”
  蓝宁扭了他一下,正色说:“我三岁就不尿床了,如果不是尿床,关止——”她不好意思地撅了一下嘴,“好像是破水了。”
  关止“噌”就站起来,忙问:“怎么办怎么办?”
  下一刻他开始拨电话,那边一通就说:“妈,蓝宁破水了。”
  那头的万丽银激动了:“什么?快打120快打120,你打给我干什么?还有上医院的行李箱子我早给你们准备好了,别忘了拿,我马上过来,不不,我马上去妇幼医院。”
  这边关止电话没挂,就先去找箱子,一边还咕哝:“妈妈给放哪里了?”箱子没找到,又跑回来掏出手机拨了120,报了地址又去找箱子。
  蓝宁坐着不敢动,只对关止说:“你别乱,你转的我都头晕了,箱子在儿童房。”
  等关止找完了箱子又寻来医保卡,救护车已经到了。关止左手拿着箱子右手拿着一叠医保卡身份证林林总总,其实他也闹不清楚到底拿了什么。
  他跟着上了救护车,蓝宁躺好问了一句:“电视机和DVD关了吗?”
  关止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神情呆滞地摇摇头。
  蓝宁叹气,说:“叫我爸回家关电视。”
  关止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手里还拿着医保卡等又掏出手机拨电话。
  旁边护士笑道:“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慢慢来,慢慢来。”
  蓝宁扑哧笑出来。
  关止才发觉自己左手还拎着行李箱,右手捧着手机和医保卡,这辈子没这么手足无措过。他还晓得说:“第一次,还需要适应,还需要适应。”又问护士,“以前医生说双胞胎三十六周是最佳时间,现在离预产期早了十多天。”
  护士正配合车上的医生做了初步检查,说:“没事,双胞胎满了三四斤,算发育良好了。”
  关止又问蓝宁:“疼不疼?”
  问多了几遍,蓝宁白他一眼:“你吵的我头疼。”
  护士笑起来:“现在还没阵痛呢!”
  就这样兵荒马乱到了医院里头,万丽银和王凤都到了,王凤上来就嗔怪关止:“你也不知道先打电话给我。”看到关止手上大包小包,她忙接了过来。
  关止火速去找了产科最强大夫过来,蓝宁已经被安排先住进了病房。
  大夫检查了一遍,蓝宁说:“医生,安排剖腹吧?”
  大夫管自还是认真检查,末了对蓝宁说:“剖什么剖?你的两个都是头位,能自己生。别这么娇气。”
  大夫比较牛逼,蓝宁比较无语,争辩完全无力。关止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正想开口讲两句,大夫一个威严的眼神扫过来,说:“家属不要添乱。”
  关止就摸摸蓝宁的脑袋,说:“咱们就顺吧!”
  蓝宁瞪他一眼,低咒:“你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关止很无辜:“这事情我也不专业,不过医生是专业的,我们要相信专业。”
  大夫听了笑了笑,问关止:“你陪产吗?”
  蓝宁死死拉住关止的手,这种架势说明的问题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王凤刚想说“我们不陪”,被关止点个头给破灭了。
  后来她拖着关止说:“你不是晕血吗?再说女人生孩子,你在旁边凑什么热闹?”
  万丽银听到了就说:“他都当爸爸了,当然要陪。这是生两个不是一个。”
  眼看两个妈妈又要开始剑拔弩张,好在蓝森及时赶到,把万丽银往旁边一拉,说:“哎呀少说几句。”
  关止也对妈妈说:“蓝宁情况特殊,医生要她顺,她怕的要死。”讲完赶紧溜进了病房。
  蓝宁躺在床上等待阵痛,一边还咬着万丽银带来的巧克力,吃了嘴角都是巧克力色。关止掏出餐巾纸帮她擦掉。
  蓝宁说:“你妈不让你陪产?”
  关止弹她的额头,无奈叹气。
  蓝宁又咬一大口巧克力,把嘴角又弄脏了,说:“我以后就不会阻止我儿子陪他老婆生孩子。”
  关止又掏了一张餐巾纸给她擦嘴角,说:“好了好了,你是世界第一开明的羊羊妈。”
  他摸摸她的肚子,又慎重讲了一句:“你等一下别咬我啊。”
  话音刚落,蓝宁就抓起他的手,作势要咬下去。
  后来的事情就真的非常兵荒马乱了。
  蓝宁是在晚上开始阵痛,她被推进产房时,路过隔壁产房,里头的产妇疼得龇牙咧嘴外加大声哀嚎,让她不自禁颤抖了一下。
  蓝宁在产床上躺了三分钟就受到隔壁产妇影响,感觉肚子里的孩子正舒展筋骨要把她的皮肉分家,便强烈要求护士用药。
  没想到护士和蔼地讲:“你肚子里是双胞胎,安全起见不能用药。”
  蓝宁欲哭无泪了。
  过了一会儿关止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帽子进来了,蓝宁又觉得自己像是被参观的熊猫,她又瞪关止一眼。
  关止在她身旁坐下,捏捏她的手,原来他的手心都是汗。
  他还说:“我给你说个笑话吧!”他还清了清嗓子说,“复旦一个教授跟我说,中国企业搞ERP是灾难,要想死得快就搞ERP,要想死得早就找麦肯锡。上个礼拜我们有个董事说要请麦肯锡来做个咨询,我就直接拍掉了。这些洋咨询公司来中国做调研,吃我们的拿我们的,最后调研出来的数据只给个百分之六十。不合算的,你说对不对?”
  蓝宁突然面白如纸,汗出如浆,关止赶紧拿面纸给她擦汗。蓝宁咬着牙说:“我们公司准备上ERP。”
  关止“呃”了一声,说:“你知道乐购哇,他们中国区公司里有43个人通过修改ERP的流程制作一个不定程序,半年内拿走上市公司380多万,结果乐购英国总部派无数人来查不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每次查就是叫贪污犯的首领去查,因为他是管信息咨询的。43个人被逮捕时说,他们在非常适当的时候把握了一个非常适当的机会,所以非常有成就感。这就是中国的ERP。”
  蓝宁对护士说:“可以把他撵出去不?”
  护士笑起来:“你就少说两句。”
  关止虚弱地笑笑:“不说我更紧张。”
  说完蓝宁就猛掐一下他的手,她正痛了一个死去活来。关止忙说:“叫医生叫医生。”
  最强大夫就站在关止身后,他说:“家属,少说两句。”
  当然,关止就闭嘴了。
  这个过程对蓝宁来说是种煎熬,对关止来说也是煎熬。
  蓝宁说:“我不想生了。”
  关止就说:“生也生一半了,你上厕所上一半憋的回去吗?”
  蓝宁说:“我想吃东西。”
  关止就说:“我打电话叫老梅的总厨随时待命。”
  蓝宁说:“关止我想砍了你。”
  关止就说:“随便你砍,不过孤儿寡母实在不利于和谐社会的建设啊!”
  最后是大夫受不了了,说:“产妇你也少说两句,留点力气等宫缩。”一会儿又问,“要不要用药?”
  蓝宁艰难地答:“刚才护士说双胞胎不能用药。”
  大夫检查了一下,然后说:“差不多全开了,也不能用了。”
  蓝宁差点没昏过去,她死死掐着关止的手,死也要报复回来一点。
  漫长的阵痛之后是宫缩。不过宫缩比起之前的阵痛要好过太多,大夫又十分有经验,一边指挥助产士托着蓝宁肚子靠上的胎盘,他说:“要当心两个孩子抢着当老大伤了脑袋。”
  不过他又观察了一下,“哎”了一声:“奇怪,左边的倒是没怎么动。”他便指导蓝宁用力,一会提着一个小毛头出来,说:“老大是女儿。”他还对关止说,“家属看一下时间。”
  结果早已紧张得满头都是汗的关止眼前冒出一团血红,脸色不受控制地就白了,差点没站牢。
  他亲了亲蓝宁汗湿的发,抽开自己的手,说:“我去换你妈。”
  讲完以后形似冷静,但是几乎是扶着墙出去的,蓝宁只听见外头自己妈在叫:“老蓝老蓝,快快,小女婿晕了。”
  蓝宁蓦地委屈地哭了出来。
  大夫蹙眉说:“开玩笑,晕血的怎么还进来陪产?”又很慈祥地安慰蓝宁说,“我们不理他,还有一个要生完你的任务才结束。来,用力。你家的这个老二懒得都不太肯出来呢!”
  过了半个小时,老二也顺利生出来,是个男孩。
  护士把两个孩子抱到蓝宁面前,蓝宁勉强抬头看了看,两个孩子哭得震天价响,面貌皱得跟小老鼠一样,看不出来外貌像谁。
  护士说:“我抱出去给你老公看看。”
  蓝宁几乎没有气力说话,只问:“他醒了?”
  护士笑说:“喝了杯开水,在外头坐着呢!”
  蓝宁才放心躺着,由着医生护士们善后。后来一切很顺利,她被推进病房的时候,父母和婆婆都已经乐颠颠去看孩子了,关止恢复过来,神气活现兴奋地说:“关佐是女孩,关佑是男孩。长得都像我。”
  蓝宁翻了一下白眼:“吹吧吹吧你就吹吧!我告诉你我见过孩子了。”
  关止嬉皮笑脸亲亲她的脸。
  蓝宁又说:“我的收腹带呢,你带着吧?”
  关止手忙脚乱又开始翻行李箱,半晌抬起头说:“要么我让咱爸再回家拿一次?”

  番外:奶妈难当
  关于关家又添了弟弟妹妹的事情,莫非一直觉得很困扰,用他的话说,加上自己家的小弟弟,简直就组成了一个托儿所。
  他对于雷说:“我和家里的小朋友有足足三条代沟,没劲。”
  于雷安慰道:“你是大王了。”
  “他们话都不会说。妈妈整天和蓝阿姨讨论奶瓶牛奶的,我要买个游戏手柄就得跟爸爸说,爸爸说要先给弟弟买电动摇篮。”
  于雷用有所悟的眼神看着好朋友,说:“你的地位下降了,这是肯定的。”
  无奈的莫非还是被爸妈领着去看月子中的蓝阿姨,他已经看惯了自己小弟弟的婴儿模样,对婴儿不再好奇,只是很烦恼,为什么关叔叔的女儿总是哭个不停,哭完了就抓着身边一切可以抓的东西。
  莫北问关止:“你女儿怎么这么会哭?”
  关止摆摆手说:“我研究出来了,丫头是看到她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又抓不到,所以才会哭。”
  莫北不能明白。
  关止就拍拍莫非的脑袋,说:“乖,把你的手给妹妹捏捏。”
  然后不由分说他就把莫非的手塞到关佐的手里,果然关佐呜咽了两声就不哭了。
  关止很得意:“我女儿比较好学,她还没看见过童年男性,正好让非非做个模板。”
  关佐砸了砸小嘴,好像是要把莫非的手指当奶嘴吸吮了,莫非尖叫一声,迅速撤掉手指。
  为了报复这个把他的手指当奶嘴的娃,他朗声说:“还是弟弟乖。”
  可不,关佑安安稳稳躺在关佐旁边,睡得直打小呼噜。
  莫向晚看得好奇,说:“我小儿子一天要闹好几回,你们儿子真的很乖啊!”
  没想到叹口气,说:“这小子不到喂奶是醒不了的,摇摇拨浪鼓他也能醒,其他时间他都一睡到底,五雷轰顶都醒不了。”
  莫北点点头:“颇有你小时候的风格,我听我妈说你小时候就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关止对蓝宁说:“律师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
  蓝宁一脸顿悟:“我本来还怕是孩子脑子有问题,医生检查了一下,说目前来看没什么问题。原来这是遗传啊!”
  送走莫北一家,蓝宁对关止说:“非非好像不太高兴。”
  关止说:“那当然,无端端多了个弟弟,他得了长子综合症。他现在这么大个子,莫北又不可能抗他在脖子上肩膀上,看到弟弟被老爸捧着,心里肯定有想法。”
  蓝宁颇为认可,还有些远虑:“看来要进青春期的孩子很难搞定。”
  关止左手抱住关佐,右手抱住关佑,很得意地说:“反正我家孩子就没这种烦恼。”
  结果关佑轻轻扭了扭身子,“哇”一声哭了出来,吓得关止一哆嗦。蓝宁赶忙把关佑接到怀里,嗔怪关止:“瞧你这毛手毛脚的样子。”
  关佑在蓝宁怀里转了转位置,小手就巴到她胸脯上了,小脑袋蹭了一蹭。
  关止气急败坏地说:“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这小子又想吃奶了。”
  产后蓝宁最大的问题是她的奶水不能算充足和顺畅。但产科最强大夫再三强调说,坚持母乳喂养是关键,能不喝奶粉就不喝奶粉,喝奶粉也不要喝三鹿,当然蒙牛安全不安全也有待商榷。何况最近牛根生还写万言书向别个企业家求援。
  用关止的话说就是:“连江南春和柳传志都跑去出钱入股,这是风险投资不是食品产业。再说中粮集团收了去以后,八成变成免检产品,免检意味着什么?”
  这话再说下去就不太和谐了,不过字面上的意思是,关止积极鼓励羊羊妈当好奶妈的责任。
  当好奶妈的责任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每回蓝宁喂奶都会疼得龇牙咧嘴,感觉皮肤就要开裂,看的关止头皮发凉,飕飕就会卷过风刀。
  他诚挚地握住蓝宁的手,说:“蓝宁同志,您辛苦了。”
  蓝宁恨恨咬他的手背,没想到他看上去白皮嫩肉的,皮还挺厚。
  不过回头关止又不知道从哪里拿了菜籽油要给她抹胸部,明摆着动机不良,她是坚决不予理会的。
  不过就是由于蓝宁的奶水不能算充足和顺畅,还需要分给两个孩子吃,自然就会发生僧多粥少事件。
  而且关佑对吃奶的兴趣明显比关佐大的多,每回蓝宁喂关佑奶的时候就会愁怎么留点给关佐,可又不能不喂饱关佑。
  关佑这小子是不吃饱坚决不松口,有时候等到关佐饿了也分不到几口,吃不饱就只能用呐喊来发泄。关佑倒是吃饱喝足,任由他姐姐喊破喉咙,自睡他的觉。
  不过关止就没这么好命了,身为负责任的奶爸,他在大半夜差点没被自家的丫头折腾得快要趴下,差点没叫她妈。
  王凤看了心疼,忙督促护工好生看护,又做乌骨鸡汤又做黑鱼汤的给蓝宁补奶。
  蓝宁看到孩子吃不饱也着急,对王凤格外顺从,婆婆做啥她吃啥,万丽银看到了,直嘀咕:“这么油的汤你也喝?嘴不刁了?”
  蓝宁指指女儿:“她吃不饱怎么办啦?”
  关止正好下班,听到他们的对话,第二天扛了两箱奶粉回来。
  他大义凛然地对两个孩子说:“进入社会就意味着冒风险,奶粉之路虽然是危险的,但是不战胜三聚氰胺,怎么能做好二十一世纪的接班人?”
  蓝宁扯起枕头丢到他身上。
  关止很正色地说:“莫北说了,这个时期要和孩子多对话,让他们熟悉地球上的游戏规则,知道谁才是他们的RPC。”
  蓝宁一个白眼翻过去。
  后来他们严肃地讨论了谁喝人奶谁喝奶粉,一致决定让关佑先尝试奶粉,因为他的累积喝奶量大大超过他的姐姐。
  当然,对于父母这个决定,关佑很本能地给予了反抗,头一回在他老爸怀里喝奶粉冲的牛奶就吐得关止的衬衫白踏踏一片。
  关止气急败坏地叫:“败家子败家子,这衬衫我才穿了两次。”
  蓝宁正喂关佐奶,头也没抬,懒得理这孔雀男,只说:“去专卖店干洗一下好了,如果你不想穿了,也可以撕下来给佑佑当尿布,这个布料比帮宝适舒服的。”
  大概关佑是想试试他老爸身上衣服的布料是不是真的比帮宝适舒服,还没等关止把他放下来换衣服,他就很不客气地就地解决了排泄问题。
  事实证明,帮宝适有时候是有侧漏的,关止的西裤和衬衫一起遭了殃,他的脸简直是前所未有地扭曲起来,
  偏关佑似乎是把新口味的奶粉奶喝饱了,还挺满意,对着他面色青红不接的老爸吐起了泡泡。

  番外:奶爸难当
  佐佐佑佑满一个月的时候,王凤请了军区的理发店里拥有三十年剃龄的剃头师傅来操刀,据说关止的满月头也是他剃的。
  当然,生平第一次面临刀锋这种冒险的事情,关止决定让小小男生佑佑先上。结果他在老师傅剃胎发竟然拿的是电动剃头器,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关佑还被剃的很舒服,在落发过程中小小打了一个哈欠。
  关止的兴趣上来了,他向老师傅申请自己来试试,这剃头器是有安全槽的,所以剃头师傅很放心地交给关止试试。
  关止的试验品就是自家的闺女,关佐正睡得熟,完全不知道她老爸已经磨刀霍霍,对她脑门下手了。
  睡在关佐身边的关佑扭曲了一下小身体,用一种婴儿特有的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姐姐变成了一个大光头。忽然之间,他大概不太习惯这样的姐姐,等关止志得意满地放下剃头器,他先就哇哇大哭起来。蓝宁赶紧过来抱着关佑哄了起来。
  这一哭把关佐给闹醒了,关佐不明所以地噘了噘小嘴,对着关止忽然像是笑了一笑。关止很得意地把关佐抱起来,还对着镜子抓着她的小手摆了个POSE,说:“女儿,你瞧你老子我给你剃的头帅不帅?”
  这一下关佐总算明白自己的弟弟为啥哭了,这是她也完全不能接受的,关佐酝酿了一下,差点没把关止的耳朵哭聋了。
  第二天关止带着两个黑眼圈去公司开了一连串的会,开到面色灰败为止。
  李大姐来关心了一下老总的身心健康,关止摇头叹气说:“两个天哭星哭到邻居要来投诉了。”
  李大姐说:“老大哭,老二也会跟着哭,把他们分开比较好,免得互相影响。”
  关止想想也是,这天回家便让蓝宁和关佐睡大房间,他抱着关佑去儿童房睡。
  其实关止这一个月来的育婴心得是,的确他家的儿子比较容易带,用王凤的话说,小姑娘作是作的来,没有佑佑大气。
  昨天他给关佐剃了一个头,关佐后来无论如何都不肯要他抱,深深伤害了他一颗慈父的心。
  关佑倒确是大气,自从开始喂他奶粉,他也就慢慢接受了,而且喂饱了奶就睡,不像关佐那么好动,一般到喂奶的时候再自动醒过来,关止在这个间隙还能得个空批阅批阅文件。
  等到这天半夜吃奶的定点时分,关佑准时依依呀呀起来。关止照例泡好了牛奶,抱好了儿子,可是儿子死活不肯喝奶,衔着奶嘴就是不吸吮。
  他以为太烫,自己先吸了一口,温度良好。只好抱着儿子左哄右哄,关佑就是闭着小嘴呜呜地发出类似小动物般的委屈的声音。
  关止很无奈,讲:“还说你大气,今晚就搓气(上海话是很坏的意思)了是不是?”
  关佑紧闭小嘴,还踢蹬小腿。
  蓝宁听到动静走进来,看到关止和关佑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关佑就是不肯让关止把奶嘴塞进他的嘴。
  她叹口气,抱过关佑,解开睡衣的扣子,这下关佑终于张开了小嘴,很欢乐地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关止奇道:“他不是喝奶粉的吗?”
  蓝宁说:“大概要换口味。”
  后来通过若干天的观察,关止终于发现了,关佑根本就没有放弃争取口粮的基本权利,他可以接受一天喝奶粉一天喝母乳,但是坚决不肯接受连着两天喝奶粉。
  关止不禁感叹:“靠,原来他也死都不肯吃亏!”
  “跟你一个样。”蓝宁下好结论。

  番外:老爸的忧虑
  自从关止升格当了父亲,和徐斯厮混的时间大大减少,不免令徐斯慨叹人生实乃寂寞如雪。好不容易两人抽了个空在酒吧里碰个头聊聊山海经,关止不停把手机拿出来,秀自己一双儿女的裸体照。
  徐斯对关家艳照门根本不感兴趣,只上上下下扫了关止一遍,说:“你怎么也和莫北一样成家庭妇男了?”
  上一回徐斯去莫北家做客,竟然看到莫北穿着围裙在灶台旁边给老婆煮粥,给大儿子煎蛋,给小儿子冲奶粉。
  莫北同他聊天的时候,手上还拿着莫非的作业本,聊两句检查一下,间中发现错误,把儿子叫到跟前训了一顿,训完以后,小儿子又哭闹,他又忙着去喂奶。
  徐斯根本没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回头他想,这简直是人生的悲剧。
  关止很能体贴莫北,说:“他老婆上班了吧?他最近又没接什么案子,在家里多做一点不是很正常?”
  徐斯点头:“我给莫非妈妈介绍的新工作。”
  关止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他还说:“我老婆现在主攻家政,我在家里就少做一点了。”
  徐斯根本不相信。
  就拿上一次关止当爸前他们最后一次聚会来说,于直无意说了一个他和徐斯一起去日本哈皮的八卦,讲徐斯在日本惹了ONS风流债,关止一脸鄙夷,讲了一句:“怎么随随便便就找个人,你也不怕得病?玩归玩,安全问题要注意。”
  他还没讲完,于直就对他挤眉弄眼,因为蓝宁正黑口黑面站在后头。关止马上换了一个口风说:“这种缺德的事情我一向是鄙视的,我这个人一贯洁身自爱。”
  所以徐斯对关止一副“我是家里老大”的姿态,不予以认可。
  不过关止还拍了拍徐斯的肩膀,说:“结婚的和没结婚的是有代沟的,以后你就会理解了。”
  徐斯对他冷笑:“我还比你大一岁,别给老子充老大。”
  关止不以为忤,笑嘻嘻瞥徐斯一眼,说:“口头上当老大谁不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莫非妈妈寻的工作是哪一个?莫北本意想要自己老婆舒舒服服找个稳定的单位干点轻松的活儿,你厉害的,介绍她去的那间公司不但不稳定,还忙得人晕头转向,直接导致莫北当了宅爸。”
  徐斯反而笑了,说:“你倒是耳听六路。”
  “你这是撬兄弟的墙角给自己铺平道路。”
  “胡扯。”
  其实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关止本来要约莫北一起出来和徐斯喝喝小酒,结果莫北说老婆加班,大儿子即将期中考试,小儿子嗷嗷待哺,他走不开。
  关止稍微关心了一下,莫北“哼”了一声道出缘由。
  原来徐斯在月前十分好心地为出了月子的莫向晚介绍了一份工作,去一间民营的制鞋厂任营销经理。那间厂子的总经理正是跟着徐斯一起露面过叫江湖的女孩,且她手上的这间厂正濒临倒闭。
  要挽救倒闭企业,那种忙碌是要人削一层皮的。
  莫向晚不知怎地同那江湖十分投缘,进了她的企业也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干活。正如莫北说的,他的莫太太要是职业化起来,是要人命的。
  隔了几天关止去关心了一下旧搭档岳平川,无意发现岳平川同莫向晚沟通了几次,他稍稍一琢磨,就发现徐斯正在做一盘好生意,太太太善于利用身边的资源了。
  当然,他知道徐斯是不会承认的,而且最近的八卦论坛正在传这位商界新贵徐斯和什么电视剧公主闹的绯闻。
  这种彪悍的粉红色事件已经离关止很遥远了,他发觉自己是有点看不懂未婚男人的思维。
  回到家里,关佐难得对他的气消了,看到他俯身过来,伸出手要抱抱。
  关止抱起女儿,在家里兜了一圈,忽然忧虑起来了,他说:“宝贝儿,以后你男朋友要是跟你谈着同时还勾搭别的女人,一定要阉了他,老爸给你撑腰。”
  蓝宁正在阳台上收衣服,回头瞪了关止一眼:“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呀?”

  番外:当父亲的职业道德
  左左右右一百天的时候,关止择了一间酒楼来宴请庆贺。
  梅绍望很哀怨地抱怨关止没给他面子,一席五千的宴席没订到景阳春。关止也很哀怨,说这几年吃景阳春都快吃吐了,偶尔要光顾光顾别的地方。
  蓝宁对去哪里没什么意见,不过草拟了一份名单,一席家人一席朋友,还把梅绍望和罗大年安排在一起。
  最近他俩哥俩好的很,一起同洋鬼子合作了一个亲密无间,还做了一个叫什么改革开放三十年之上海餐饮市场变迁的主题PR活动。
  就是罗大年对关止有意见,因为“童梦”最后的招标选了日本的公司没选“时间维度”。不过他在探视佐佐佑佑的时候,因为手里拿了从欧洲买回来的进口奶粉冲泡的牛奶,还带水果口味的。佑佑闻香睁开眼,张开无牙小口,对着罗大年傻笑,傻笑以后就挣扎着从老爸怀里过渡到罗伯伯怀里,用热情的口水感谢了罗伯伯。
  罗大年受宠若惊,又从欧洲订了几十罐这种新口味的奶粉。
  佐佐似乎对妈妈的奶水更感兴趣,新口味全部让佑佑一个人占了。
  后来大约佑佑就认识了这个能买好吃的奶粉的罗伯伯,每次看到他都分外亲热。
  关止同蓝宁发牢骚:“这小子是彻彻底底的有奶便是娘。”
  佑佑在关止怀里咕嘟咕嘟喝着牛奶,闭着眼睛,煞是享受。关止突然把关佑放进摇篮,把奶瓶拿掉,对关佑严肃说道:“小子,我是你老子。”
  佑佑愣了一下,睁开眼睛,大大眼睛看了看他的老子又看了看他老子手里的奶瓶子。
  关止晃晃手里的瓶子:“叫不叫?”
  佑佑伸出小手,方向对着他爸爸手里的奶瓶,呀呀叫了两声,又叫了两声,见奶瓶距离他还很远,小眉头一皱,小嘴巴一扁。
  眼看就要下雷阵雨了,关止瞅一眼正在看公司上半年业绩表的蓝宁,无奈地将奶瓶还给了佑佑。然后他又想伸手去抱佐佐,佐佐一手捏着奶嘴,皱着小眉头似乎是在研究,一点都不要她爸爸来打搅她的研究,还挥小手甩开关止的手。
  蓝宁抬了抬眼皮子,对关止说:“你整天逗佑佑闹佐佐,无聊不无聊?”
  关止直接靠过来,说:“我难得一个礼拜天在家里休息,还订好了百日宴,为啥没人关顾关顾我?”
  蓝宁切了一声道:“你是吃饱了太闲。”
  关止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来回摩挲,还想亲吻蓝宁的耳垂。
  蓝宁侧头避开关止,把手里的业绩表放下。
  “你不觉得在你未成年儿女面前演□特别没有职业道德吗?还是你没学好当别人父亲是要有职业道德的?”
  关止怒了:“少TM跟老子提职业道德,我绝不会让儿女剥削我任何福利。来,亲爱的,我们去自己房间。”
  不过CEO关的□到底没演成,因为公司来了紧急电话把他叫走了。
  原来剥削他福利的不仅儿女,还有工作。
  关止为此不爽了几天,一直到双胞胎的百日宴上。
  他订的餐厅也是一个朋友开的,颇为高档,菜式也很不错。而且包房里有麻将桌,这就太重要了,两席二十来个亲朋,开了两桌麻将一桌八十分。
  CEO关的手气挺好,赢了罗大年不少米,心情豁然开朗。
  至于他的一对双胞胎,就暂时扔给了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
  莫非很不幸成了包房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孩子,比关家的关都还大了一岁。于是身边就摆了两台婴儿车,三个婴儿。
  穿得跟只小花蝴蝶似的关都拿了一杯可乐过来,莫非以为小姑娘是拿给他的,不由伸出手要接一下,谁知关都在婴儿车旁绕了一圈,仰脖子自己喝起了可乐。
  莫非蹙眉。
  关都看到了,说:“你不会以为我是拿给你的吧?”
  莫非知道她在趾高气昂地掼小姐派头,便说:“嗯,我以为你拿给我的,谁知到你自己喝了。因为小姑娘喝可乐会胖的,我想你应该不是给自己喝的。”说完,叹息地对着都都摇摇头。
  关都手里拿着可乐,嘴角差点抽搐。她分辨:“我才不会胖呢!我是跳芭蕾的。”
  莫非点点头,问:“你会不会跳天鹅湖?”
  关都很有自尊地点头。
  莫非撑着小下巴,说:“哦,我想也是,天鹅变成天鹅以前是丑小鸭,跳起来不难的。如果你一直喝可乐,丑小鸭就很难变成天鹅的。”
  小姑娘捏着可乐罐,咬牙说道:“我知道你在报复,你这个小心眼的人。”
  莫非摇手,露出一个忧虑的表情:“没有,我只是担心,你现在还是可以跳天鹅的,万一喝多了变成丑小鸭怎么办啊?要少喝可乐多运动。”他指指自己,“像我。”左手拍拍自己的弟弟,右手拍拍关佑,“我最近一直照顾弟弟,都瘦了好几斤了。”
  关都虽然生气,但是也很好奇:“这样也能瘦啊?”
  莫非点头,说:“不幸你试试,少喝可乐,多带孩子,肯定会瘦的。你看蓝阿姨和我妈妈,她们身材很好吧?”
  这个例子举的非常具有现实意义,让都都觉得莫非也不是那么坏心,于是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和莫非替换了一个位置,自己陷入两台婴儿车三个婴儿的包围中。
  莫非跳出来,拍拍手,从口袋里掏出PSP开始玩赛车。
  不过还没玩一分钟,莫非脑门便挨了一个“毛栗子”。
  关止拉了张凳子坐在他的面前说:“小赤佬花头筋蛮透的嘛!骗骗小姑娘一套一套的。”他还回头对正垒麻将牌的莫北说,“你家庭教育成功的。”
  莫北还没接什么口,莫非已经抬起头对他的关叔叔严肃地说道:“关叔叔,你不要老说这种很黄很暴力的话,会带坏佑佑的。”
  关止再回头对莫北点头说:“你教出来的儿子可以的。”
  莫北得意地笑笑,说:“你知道素质教育的重要性了吧?”
  这种对话太无聊,蓝宁感到很丢脸。正好关佑“呀呀”叫了一声,她踢了关止一脚,讲:“你儿子要喝奶了,真好意思丢给小孩子去管的。”
  关止刚要反驳蓝宁以振夫纲,没想到莫非又探过头来添了一句:“关叔叔,你当爸爸很没有经验的,让我爸爸教教你好来。我爸爸在家里洗衣服买菜做饭带孩子都会做的,都做的很好的,奶奶说他比奶妈还要有经验。”
  莫北本来挺得意儿子能说会道压过关止一筹,没想到莫非越说越不像样,直接影响到他的英明形象。他想打断的时候,徐斯已经跟着意味声长地重复了一句:“哦,奶妈——”然后于直就直接揉着肚子笑喷了。
  再下去就不像样了,还是莫向晚对喝止了莫非:“人越多你越疯,别没大没小。”
  这下小关都也反应过来了,跳出婴儿车的包围,拉着莫非的手臂说:“你骗人的哦!我差点上当!哼!”
  她人小眼睛也利,见莫非一直接口令接的很快,直到他的妈妈说话了,他才不做声了,于是就走到莫向晚身边说:“阿姨,莫非忽悠人是不好的,我可以批评他吧?”
  莫向晚揉揉她的小辫子说:“使劲批评。”
  关都有了靠山,就气盛了。莫非一见形势不好,连忙一提裤子说:“我去尿尿。”
  那头关止正要给关佑喂奶,万丽银走过来抢着抱起了关佑,还给蓝宁使了个眼色。蓝宁知道这是母亲大人不满意她又在大众面前使唤关止,她不情不愿和关止换了个座位,把儿子抱过来。
  关止看她抱着儿子,也不好意思空手,就把女儿抱了出来。
  但蓝宁怀里关佑这时刻却对牛奶没什么兴趣,只是两只眼睛盯牢牌桌。
  徐斯正要掷骰子,瞧关佑小小婴儿脸却看的格外认真,不由把骰子上下抛了两下。关佑这下被逗开了,手一伸,想要过来拿骰子的样子。
  正在此时,只听“啪”一下,在父亲怀里的关佐伸出小手不轻不重地给离她不远的弟弟的小脸蛋来了一下。
  关佑本来还兴致勃勃,蓦然之间无端端挨了姐姐一下,愣了一秒,跟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徐斯直摇头,对关止说:“你女儿凶的。”
  关止拍拍女儿,点头:“是的是的,有时候她看人都斜着眼睛看,眼神很邪恶的。”
  蓝宁瞪了他一眼,到处找小毛巾给怀里的关佑揩鼻涕眼泪。
  也许小丫头听懂了她老爸说她眼神邪恶,跟着弟弟也嚎啕大哭起来,把鼻涕眼泪直接蹭到关止的衬衫上,闹的关止也一下跳起来,哄的焦头烂额。
  这下包房里的大人也不打牌了,王凤骂关止不当心,万丽银和蓝森忙着逗关佑,徐斯于直都是没经验的,只能片刻间傻眼,罗大年岳平川倒是凑过来献计献策怎么让婴儿不哭。一时间包厢里的大人为了俩孩子乱成一锅粥。
  莫向晚推推莫北,莫北抱起小儿子莫远,莫远睡眼惺忪,一时半刻醒过来不明所以,只是很沉静地左看右看。他比关家的孩子还大了六个月,已经能坐到父亲膝盖上了。莫北把他放在膝头,他不哭也不闹,手往牌桌上一搁就勾到两三个麻将牌,竟然一个一个平铺排好,再推乱,再排好。自顾自一个人摇头晃脑自娱自乐。
  莫非尿尿回来,看到包房里大人急小孩闹,他在包房门外把两手一摊,迸发了一句:“这就是人生啊!”

  番外:充满了杯具和餐具的摇篮
  这一顿饭吃的大人们都劳累不堪,纷纷后悔带了几个小鬼出来。
  蓝宁颇为羡慕莫向晚,因为她的一个儿子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另一个明显就是个乖宝,父亲喂什么吃什么,哥哥怎么抱他揉他都不哭不闹。
  这头的关佐和关佑就不一样了,两个娃娃嘴巴又叼,又互不对盘。自打佐佐揍了佑佑小脸蛋一下,蓝宁就发现他们俩时常在摇篮里发生掐架事件,不是佐佐把腿搁在佑佑面孔上,就是佑佑用头顶着佐佐的小肚皮。
  关止开头不以为意,坚称这是婴儿千姿百态的睡姿,可是后来发现只要到喂奶时分,佑佑两只小眼睛就盯着佐佐,佐佐不喝奶粉,他也不喝。这可把蓝宁给气坏了,说他们遗传了关止的大少爷脾气。
  关止正色辩解:“这是人类原始本能斗争,跟我搭什么界?”
  看蓝宁虎着脸,又出主意:“要么断奶,要不喝大家都喝不了,这下世界就安静了。”
  蓝宁问:“涨奶怎么办?”
  关止盯着蓝宁的胸脯看了一会儿,才讲:“那么我勉为其难以身试法。”
  蓝宁白眼:“滚。”
  不过也正巧,过了一个礼拜,关止要带工作团队去国外参展,得花半个月时间。王凤怕她一个人带不好俩孩子,就自告奋勇帮带俩周,万丽银也不甘示弱,要把外孙女领回家。蓝宁完全笑纳。
  关止临走的时候,抱着一双儿女,颇为忧愁地说:“你们完蛋了,你们的妈妈不要你们了,会把你们丢到垃圾桶,以后被马戏团的人捡走,你们就要演空中飞人了。”
  蓝宁慢条斯理给关止整理好行李,慢悠悠说:“我看你也可以去马戏团了,和八哥一搭一唱演一出二人转,保证红过周立波和郭德纲。”
  关止转头过来一本正经说:“我嘛是没意见的,唱二人转唱的好也蛮赚钱的,不过上哪儿找你这种质量的八哥搭配呢?”
  蓝宁重重把他的行李箱关牢。
  关止出差的这半个月,对于蓝宁来说,简直悠闲得飞天遁地,这一个礼拜和朋友逛逛街看看电影买买衣服,晚上轮流去亲妈和婆婆家蹭晚饭,再看看儿女。她忽然觉得让爹妈带孩子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和CEO关例行的问候电话里,她没有表露自己的这层意思。CEO关老是很忧虑地表示,万一回来佐佐佑佑不认识自己了怎么办,因为之前莫北出国谈一宗大合同,一个月后回来,他们家远远只要哥哥不要爸爸。
  蓝宁安慰他说:“你在他们是受精卵的时候就不停的用你的声音摧残他们的耳鼓膜,他们不会忘记你的。”
  关止笑道:“亲爱的,我有没有说过你现在比大肚皮的时候聪明多了?”
  蓝宁冷笑三声。
  不过她还是留了点育儿后遗症,总是半夜突然醒过来就婴儿房。实在可怜天下父母心。
  佐佐和佑佑不在身边打架哭闹,关止也没在身边聒噪,生活还真是不习惯。
  她决定每天再在婆家和娘家多待一小时,分给儿女。同时在给关止打电话的时候,还让佐佐或者佑佑对着电话依依呀呀叫两句,安慰安慰异国他乡不能被儿女刺激到的CEO关。
  关止直叹:“明显佐佐比佑佑有感情,这小子哪里有的吃哪里就是他的安乐窝。”
  那倒是,每回蓝宁从娘家回家,都要上演一场母女泪别,佐佐哭的那个凄惨,所以有几次她还是把佐佐带回家睡了。
  佑佑则不一样,奶奶对他说“跟妈妈拜拜”,他就真的只会对着蓝宁傻笑,把蓝宁给气的。不过她第二天在婆家看到吃饱喝足在婴儿床上睡得跟无锡大阿福一样的佑佑又会心软。
  蓝宁后来晚上在家里跟关止通电话说:“你儿子太可恶了。”
  关止笑道:“可不是,哎哎,你儿子尿了。”
  蓝宁一下跳起来,问:“什么?”
  关止在电话那头说:“亲爱的,快开门。”
  蓝宁镇定地问:“你不是明天回来嘛?不是开我玩笑吧?”
  关止也镇定地答:“这就叫做意外的惊喜。”
  蓝宁迅速下床,冲去客厅玄关开门。只是CEO关一手推着童车,一手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童车里的关佑苦着小脸,难得还没哭。
  蓝宁问:“三更半夜你跑去你妈家把他接回来,胃口真好。”
  关止换了衣服换了鞋,在洗手的时候说:“他把我妈家里的奶粉都吃光了,再不把他接回来,等他变成大胖子,我看你是要以后到人民公园给他相亲才找得到老婆。都快一个礼拜了,我想死佐佐了,她都要不认识我了。这怎么可以?佑佑嘛,我也不想了,就是免得他把我妈吃穷了。”
  关止洗好了手,溜进婴儿房去抱女儿。蓝宁无奈地拿了尿片,端了热水盆过来,给儿子换好了尿片。
  等关止把一双儿女当洋娃娃抱了够才回房,蓝宁又陷入半梦半醒状态了。
  关止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头,他问:“你说我们有多久没开车了?”
  他翻一个身,压住了蓝宁。
  蓝宁醒了过来:“你不用倒时差?”
  “我在飞机上睡饱了。”讲完吻住蓝宁,动作麻利地脱光她身上的衣服。
  虽然这一晚CEO关是激动了一点点,但是还是比较有秩序地做了一段相当冗长的前戏,让蓝宁清楚明白□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结果当前戏渐次结束,要进入正题的时候,一阵嘹亮的儿啼响起来。
  关止正在一个进与不进的尴尬阶段,蓝宁也尴尬地瞪牢他。
  两个人互瞪了几秒,停还是不停,这是一个问题。
  但那头哭声阵阵要似冬雷滚滚。
  蓝宁踢了关止一脚。
  关止怒气冲冲爬下床,说:“我去教育教育他们。”
  结果是佐佐和佑佑又掐上了,佐佐的小手不断拍打佑佑的面孔,因为佑佑正把小腿搁在姐姐的腿上。
  关止抱开佑佑,自言自语:“你们的摇篮就是一个茶几,上面充满了杯具和餐具。”

  番外:开车的后遗症
  等关止把小祖宗们都哄睡了再爬上自己的大床以后,蓝宁已经睡熟了。
  他先看了看台历,先确定,明天是礼拜六,蓝宁不用上班。再目测了一下蓝宁现下的身体状况,她已经比坐月子的时候瘦了不止两圈。一个有力气减肥的女人,应该也有力气干点别的事儿。
  蓝宁是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自己被人压了。她想翻个身,压在她身上的人不让。
  关止亲在她的脖子上,蓝宁被湿漉漉的触感弄的迷迷糊糊醒过来,没好气地讲:“下了飞机就干坏事儿,你体力有这么好吗?”
  这是□裸的歧视。
  关止说:“来,我们比比谁的体力好!”
  十分钟以后,蓝宁彻底醒了过来。
  二十分钟以后,蓝宁又想睡了,说:“我困了。”
  关止说:“那就继续睡,别管我。”
  三十分钟以后,蓝宁说:“你让我怎么睡啊?我明天还要早起晒被子呢!”
  “我晒。”
  “还有洗衣服。”
  “我洗。”
  “遛宝宝。”
  “我遛。”
  “烧饭。”
  “我烧。”
  “拖地板”
  “我拖。”
  “你说真的?”
  关止堵住蓝宁的嘴,狠狠吻了很久,才放开她说:“我看你精神很好嘛!”
  蓝宁赶紧抱住他,回应他,答复他:“我这是配合你。”
  一个小时以后,蓝宁流了一身汗,对关止最后确认:“你答应我的,别忘了啊?”
  第二天早上七点,在两个天哭星的震天哭声中,关止醒过来,突然发现他昨晚答应了那些丧权辱国的条款,会让他今天一天都很杯具。
  蓝宁睡的很熟,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关止在被窝里挣扎了十五秒,蓝宁还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最后他不得不一鼓作气,掀被子下床。
  这一天的关小爸干了上海男人在家里基本都要干的活儿。
  他七点起了床,喂好了佐佐佑佑俩娃娃,接着便去了小菜场买小菜。
  基本上七点半到小菜场没什么菜好买,不过看在他是小菜场入驻此地的功臣之一,小菜场的负责人十分热情地还是为他采办了花蟹、基围虾、雪花肥牛和蒙古肥羊,都是切成薄薄的片的,外加金针菇、菠菜、海带等等。然后叫在超市做收银主管的老婆为关功臣带回了川崎海鲜调料,各色鱼丸虾丸等等。
  这让关功臣觉得偶尔被人拍一次这样的马屁还是及时的,而火锅绝对是能媲美中国四大发明的美食革命。
  回到家里头,他又花了两个小时把衣服洗掉。
  蓝宁终于起床了。
  她发现关止的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一边晾衣服一边打哈欠,便讲:“还是我来烧饭吧!”
  关止瞥她一眼:“良心发现了啊?”
  蓝宁“哼”了一声:“自找的。”
  关止抱怨:“像我这么有服务精神的老公,你要体贴。”
  蓝宁瞪他:“什么服务精神?”
  关止笑嘻嘻讲:“喏,我订了一辆宝马,比莫北的好,尤其是驾驶位。”
  蓝宁开始没有听明白,等明白过来,要拧关止耳朵的时候,他早推了婴儿车出门遛宝宝了。
  一般来说,关止不大干遛宝宝的活儿,主要是自己妈妈和岳父岳母对待此事比小夫妻两个更加积
  极,积极到他和蓝宁根本等不到有太阳的时候遛宝宝。
  这个大好礼拜六,关止把双人婴儿车推到小区绿地,那绝对就是万众瞩目了。连楼下博士家的金
  毛狗都来摇摇尾巴凑热闹。
  当然,阿姨妈妈和姐姐妹妹们的注意力全在双胞胎身上。
  右右是见人就笑,谁抱都乐。左左就不一样了,生人一接近,她就皱小眉头,最后伸出小手要爸
  爸抱。
  平时左左不是个特别会腻爸爸妈妈的娃娃,关止难得见女儿这么需要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把左左抱在怀里,左左小手巴在他的胸前,把小脸蛋埋在他怀内。
  关止再看右右,那小子正悠哉游哉趴在一美女阿姨怀里眉开眼笑,阿姨怎么揉他的小脸蛋都不反反抗。
  看得关止差点没厥过去,不免仰天长叹,这小子缺少气节。
  后来回到家里,关止在蓝宁面前把右右的行径大肆描述了一遍,最后加了一句:“这小家伙就是有奶便是娘。”
  右右正趴在他自己胸前对着自己吐泡泡。

  番外:无耻儿童右右之烦恼
  五岁的右右最大的烦恼是同时面对苹果班和香蕉班的小明和小刚同时来找他。他们希望和右右的super姐姐左左一起在体育大班课上跳双人跳绳。
  小明交换的条件是把下午茶点心——核桃酥蛋糕让给了右右,小刚交换的条件是刚爸爸最近从迪拜回来的右右最喜欢的迪拜大厨做的手工巧克力。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第一,右右妈认为右右是只馋嘴猫转世,为了防止右右向刘欢大叔那个码子发展以及变成满嘴蛀牙的小黑齿,她对右右的零嘴实行了严格的监控,其严格到右右觉得能多吃一块核桃酥蛋糕也是莫大的恩赐。
  第二,左左爸去迪拜出差的可能性实在太少太少,可是他就去了那么仅有的一次,带回来两盒手工巧克力,让右右馋的口水都流了好几天。虽然在右右妈的严厉监督下,这盒巧克力最后只有两颗属于了右右,但是也足够他念念不忘几个月了。
  右右面对他人生中最大的两个诱惑,思考了十五秒就缴械投降了。
  可是小明的苹果班,小刚的香蕉班和佐佐佑佑的樱桃班是同一天同一个时间上体育课。如何在一节课上让小明和小刚都能和姐姐跳神,让关右右陷入前所未有的纠结之中。
  他可以先满足小明的要求,在体育课的时候和小明交换一下搭档,就能把super姐姐让出去。虽然小明的搭档是个小肥妞,带她跳神会很吃力,不过小肥妞每次都会带一个菠萝油分给搭档的小朋友。右右觉得拿着菠萝油的小肥妞还是蛮可爱的,他绝对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孩子。
  可是怎么再让姐姐和小刚跳绳呢?
  后来右右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问他的super姐姐:“你会跳长绳哇?”
  super姐姐一直很藐视不爱运动的loser弟弟,她说:“这有什么难的!”
  右右第二天就对小刚和小明分别说:“我姐姐要跳长绳,不过我要跳短绳,我去找个人跟你们一起跳。”
  小刚和小明分别表示了同意。
  后来到了体育课上,小刚和小明跟着右右的super姐姐组成了个长绳小分队,在老师的指导下,跳的很哈皮。
  至于右右,拿到了核桃酥蛋糕,还有迪拜的手工巧克力。小肥妞又在跳绳之前给了他一个菠萝油,所以右右在跳绳两分钟以后,指着super姐姐那边对小肥妞说:“他们玩的很有劲的,比两个人玩要好玩多了。”
  小肥妞建议:“要么我们也去玩吧?”
  右右说:“好的好的,不过我要先去尿尿。”
  小肥妞自告奋勇加入了那边的长绳小分队,右右则乐滋滋躲回了小花园里吃了菠萝油和蛋糕。
  晚上回到家里,右右妈这天买了大闸蟹。右右虽然不太会吃蟹,不过他喜欢妈妈给他拆蟹粉做蟹粉小龙吃。这天看到妈妈提着青壳大闸蟹,他就围着妈妈团团转了好几圈,磨着妈妈包了小笼包。
  等到左左爸回来,一家人往餐桌上坐好,super姐姐突然说了一句:“妈妈,右右今天吃了一块蛋糕,两块巧克力,一个菠萝油。”
  右右本来对着面前放的三只顶着红艳艳蟹粉的小笼包准备开动了,没想到冷不防super姐姐冒出了这句话,他还来不及反应,妈妈就把他面前的小笼包换成了小青菜,板着脸说了一句:“也不怕噎着,今晚吃蔬菜!”
  右右抽抽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可是爸爸把原来属于他的三只小笼包三两口一下就干掉了。

  番外:关父关子守家记
  佐佐的幼儿园舞蹈老师告诉关小妈,有个在国外拿过很多大奖的芭蕾舞舞蹈家回到北京收起了徒弟,如果徒弟资质过硬的话,也许就能走上芭蕾艺术的最高殿堂。
  关小妈对佐佐是不是能成为芭蕾舞舞蹈家的问题思考了很多天,断然决定带着佐佐去北京让舞蹈家指点指点,就算不能成为舞蹈家的徒弟,起码也能让舞蹈家点明孩子未来发展的方向。
  关小爸认为关小妈的想法是拔苗助长,不过他很尊重佐佐的意见,问佐佐:“你想不想去看看芭蕾舞老师?”
  佐佐想了想,说:“我想去看看厉害的老师。”
  关小妈得意地对关小爸微笑。
  到了晚上,佑佑跑进姐姐的房间里,蹲在姐姐的床前,忧愁地说:“如果你们去外地了,那我不是倒霉啦!”
  佐佐奇怪地问:“为什么啊?”
  佑佑说:“喏,家里面只有我跟爸爸,我吃什么啊?”
  佐佐一想,弟弟的忧愁是有原因的,因为关小爸只会炒鸡蛋。
  在关小爸和关小妈的房间里,这对年轻的父母也在讨论这个问题。
  关小妈说:“要不把佑佑送到奶奶家吧?外公外婆去九华山旅游了。”
  关小爸说:“奶奶家离幼儿园太远。”
  关小妈说:“这有什么关系?”
  关小爸说:“我岂不是要早起一个钟头开车去奶奶家接佑佑?”
  关小妈藐视地瞅了他一眼,正想说“我看是你没法早起一个钟头吧”,关小爸马上接着解释:“佑佑这只小懒虫让他早起一个钟头你觉得可能吗?”
  关小妈想到每天早上叫醒佑佑的痛苦过程,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只好把这个主意删除。
  关小爸建议:“要不我去请临时厨师或者保姆?”
  因为实在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所以关小妈暂时同意了关小爸的临时解决方案。
  事不宜迟,关小爸在第二天就请他的李秘书——佑佑口里的大妈妈找了一位受过营养师培训的保姆。
  关小妈检查了保姆的家务技术和营养学知识,发觉各方面都很不错,就很放心地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这位营养师手上,在周末的时候收拾了行李,带着佐佐去了北京。
  佑佑跟着爸爸去送妈妈和姐姐,一路上一边开心一边难过。
  开心的是妈妈走了就没有人管他吃零食睡懒觉了,尤其是礼拜六他可以一觉睡到下午,因为爸爸比他还爱睡觉,根本不会管他。
  难过的是妈妈走了,每天丰盛的晚餐就没有着落,他一想到要吃爸爸的炒鸡蛋就觉得情愿不睡懒觉也要妈妈回来做饭。
  关小爸自然不知道佑佑的小心思,他自管自地开心着不用和关小妈分工一三五日干活了。
  从这个礼拜一开始,营养师阿姨早上准时到岗,给关小爸和佑佑做好早饭。关小妈临走之前叮嘱阿姨一定要盯着佑佑吃蔬菜,保证他的维生素摄入。营养师阿姨认为女主人的话处于拳拳爱子之心,应该严格遵守。所以这天一大早就给佑佑煮了蔬果汁。
  佑佑是只天生的馋嘴猫,他开始看到营养师阿姨煮了绿油油的蔬果汁,自以为是地觉得一定很好喝,所以兴致盎然自告奋勇地尝了两口。可是蔬果汁的味道是淡中带苦的,佑佑的舌头接受不了淡淡的苦涩,感觉上了一个大当。
  原来是阿姨要保证蔬果的原汁原味,没有添加任何其他调味料。阿姨把这个原因解释给佑佑听了,但佑佑是死活也不肯再喝一口。
  阿姨没有对佑佑发火,只是画了一张小纸条贴在了“妈妈专栏”里。小纸条上是大眼睛的佑佑不肯喝蔬果汁的样子。
  佑佑一下很紧张,对阿姨挥挥小拳头,说:“坏蛋才告状。”
  他最怕妈妈板住脸发火,而且爸爸看到妈妈发火,一般半句话都不敢说,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而姐姐又最会起哄,最爱看他笑话,到时候家里没有人帮他,他就会更加倒霉。
  阿姨对佑佑说:“坏蛋才不喝蔬菜汁。”
  佑佑说:“我是好蛋,你才是坏蛋。”
  阿姨就把蔬果汁拿走了,说:“你是好蛋还是坏蛋,等你妈妈回来再说吧!”
  佑佑抽了抽鼻子,咬了咬小奶牙,跑到阿姨跟前,把蔬果汁抢下来,捏着鼻子喝完了。
  然后,他跑到爸爸妈妈房间里去,准备用一个巧妙的方式,让爸爸关心关心自己。
  关小爸正对着镜子穿衣服整理仪容仪表,佑佑就挤了过去,对着镜子扭扭屁股,摇摇肩膀。
  关小爸问:“儿子,你在照什么?就一件小运动服,有什么好多看的。”
  佑佑对关小爸控诉:“我在看我是不是变得绿油油了!”
  关小爸眼里放光,笑嘻嘻说:“儿子真是高智商啊,连‘绿油油’都会说了。”
  佑佑两手叉腰,说:“我每天早上都喝绿油油的蔬菜汁,我要变成绿油油的佑佑了,到时候别人看到绿油油的佑佑,会以为佑佑的爸爸也绿油油。爸爸,你再照镜子会气死的。”
  关小爸拍拍佑佑的脑袋,说:“要知道挑拨离间是没有用的,乖,快去喝你绿油油的蔬菜汁。”
  佑佑愤然离去。
  对于佑佑的气愤,关小爸好像根本不在意,对于每天早晨营养师阿姨的蔬菜汁,他也装作没有看见。
  佑佑不得不每天都硬着头皮捏着鼻子把蔬菜汁喝光,然后对着镜子检查自己是不是变得“绿油油”的。
  营养师阿姨还是没把贴在“妈妈专栏”上关于佑佑不喝蔬菜汁的小图片撕掉。她语重心长对佑佑说:“虽然蔬菜汁不是很好喝,但是可以帮助你快点长高啊?”
  佑佑皱着小眉毛。
  这些天他一直想办法要撕掉贴在“妈妈专栏”里的告状小纸条,可是那个高度不止两个佑佑这么高。
  他在专栏下面徘徊的时候,爸爸穿好了衣服走出来。
  佑佑求助地看着爸爸,尽量让自己的眼睛像姐姐一样水盈盈的,因为姐姐一哭,爸爸就什么事情都会答应她。
  上一次姐姐要买新的芭蕾舞裙子,妈妈认为姐姐已经有了三条裙子,根本不需要再多买一条。姐姐就巴着爸爸的腿,眨了两下眼睛,爸爸就偷偷给姐姐又买了两条裙子。
  佑佑决定去抱爸爸的大腿。
  结果关小爸看了纸条两眼,又看看佑佑,再度摸摸佑佑的头,说:“儿子,你要争取快点长高啊,自力更生,才能坦然享受胜利果实。”
  佑佑差点没有真的哭出来。
  他决定不和爸爸说话以示抗议,但是爸爸把他的后领一拎,拽出了门。
  以前佑佑一直想要坐在爸爸的小轿车的驾驶座旁边,但是那个位置是属于妈妈的,妈妈一直不准他和姐姐坐在前面。现在妈妈和姐姐都不在,佑佑明显有机会坐在前面。
  虽然佑佑认为自己才五岁,但是五岁的孩子也是有尊严的,他气呼呼坐在后座去。
  关小爸诧异地望望他,摇摇头说:“还蛮有腔调的嘛!”
  一路上他也没和爸爸讲话就到了幼儿园。
  “汤圆”老师正在幼儿园门口迎接小朋友。
  “汤圆”老师的大名叫元宵,是“柠檬班”的班主任。佑佑和姐姐第一天上大班的那天,“汤圆”老师自我介绍完毕,喜欢取绰号的姐姐马上举手说:“老师,‘元宵’是不是就是汤圆?我们可以叫你‘汤圆’老师吗?”
  “汤圆”老师脸一下就憋红了,佑佑扯扯姐姐的小裙子,说:“你不要欺负老师。”
  他想,这个“汤圆”老师的脸圆圆的,又是理那种童花头,眼睛也圆圆的,看上去的确很像汤圆。
  但是接下来这段时间,他要待在“汤圆”老师的班级里,就要拍好“汤圆”老师的马屁,怎么可以给老师取绰号呢?
  他觉得自己会被姐姐连累的。这个姐姐就是反应太快,摩登外婆老说姐姐是个门槛很精的女孩,他认为姐姐简直是个害人精。
  可是没想到“汤圆”老师的脸红了半天,然后无奈地说:“小朋友要是喜欢这么叫,那——那就这么叫吧!”
  姐姐马上接了一句:“‘汤圆’老师,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幼儿园老师。”
  终于“汤圆”老师脸上绽开了一朵花,佑佑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天他看见“汤圆”老师就站在门口,觉得不能把对爸爸摆的臭脸摆给老师看,于是下车之后,换了一个笑脸对“汤圆”老师叫了声“老师早上好”。
  关小爸见状,又弹了他后脑勺一下:“马屁精。”
  佑佑把头一扭,不理爸爸。
  这天幼儿园里上了劳动课,金子陈说了一段劳动的故事给大家听。
  原来他在家里帮爸爸妈妈擦灰倒垃圾都可以要求爸爸妈妈满足自己一个愿望,譬如上个礼拜他帮爸爸到楼下的小店买了香烟,爸爸就在礼拜天带他去“星期八小镇”玩翻斗乐。
  佑佑突然觉得星星撞进了自己的小脑门。
  这天回家后,他又挂上了笑脸,迎接爸爸回家。
  本来关小爸以为佑佑的小人脾气起码要生两天,但是一回家就见佑佑拎着一双拖鞋“扑扑”跑过来,说:“爸爸,换鞋。”
  关小爸嘴角抽了一下,背脊凉了一下。
  要知道佑佑是个出名的懒虫,能坐着就绝对不会站着,能躺着就绝对不会坐着。现在他这么主动给自己送拖鞋,其中一定有文章。
  果然,佑佑等不到他问,就忍不住说:“爸爸,我可以帮你一个忙,然后你也要答应我一个忙。”
  关小爸纠正:“是答应你一个条件。”
  佑佑重复:“嗯,答应我一个条件。”
  关小爸摊手:“可我没有什么忙要你帮的。”
  佑佑着急了:“肯定有的,我可以去买鸡蛋。”
  关小爸嘴角又抽了一下。
  话说几个月前,佑佑的“开心外公”教佐佐和佑佑怎么去门口的小超市买东西,然后让佐佐拿着酱油,佑佑拿着鸡蛋回家。
  佐佐双手紧紧捧着酱油瓶子,但一向懒惰的佑佑就没这么好好拿着鸡蛋了。他觉得十只鸡蛋太重了,于是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根绳子,系在装着鸡蛋的塑料袋上,一路把鸡蛋拖回了家。
  结果由于“开心外公”对佐佐佑佑太放心了,他一直走在两姐弟的前面,等到了家门口,佐佐怀里的酱油还是酱油,佑佑用手拖着的鸡蛋已经全部碎成了蛋壳蛋清和蛋黄。当然,外公就不得不再去买了一袋鸡蛋。
  关小爸认为浪费鸡蛋是对不起鸡妈妈的,所以决定无视佑佑的这个“忙”。但是佑佑撅着嘴盯住他,这架势是如果他不答应让佑佑帮个忙,这小子就预备把他堵在家门口不让进了。
  正好关小爸生出了一个主意。
  他平时是个注意穿衣风范的CEO,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买时髦的新衣服了,正好双休日关小妈和佐佐都不在,他可以带着佑佑去买衣服,到时候让佑佑给自己拎袋子,倒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因为自己平时都是给关小妈拎袋子,还没有享受过别人给自己拎袋子的待遇,关小爸想着,越来越觉得这主意不错。
  他对佑佑说:“好吧,既然你这么想帮忙。”
  佑佑咧嘴一笑,把爸爸让了进来。

  番外:臭佑佑和臭爸爸
  其实关小爸挺喜欢带着佑佑去买衣服,因为和佑佑去买衣服,他没有什么压力,佑佑的审美观也挺不错的。
  佑佑在刚刚会说话的时候,摆爸爸抱着去买衣服。关小爸一向有衣服架子之称,打理的很出众的时候,别人都看不出来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有售货员阿姨称赞:“您看上去年纪这么小。”
  关小爸笑起来,佑佑就记住了,回家改叫爸爸做“小爸爸”,关小爸问佑佑:“干嘛这样叫?”
  佑佑会说:“托儿所里的人的爸爸都很老,我爸爸看上去好看多啦!”
  关小爸乐得心花怒放。
  佑佑决定再拍拍妈妈马屁,等妈妈一回来就叫了一声“小妈”,差点被妈妈扭耳朵。
  关小妈生气地对关小爸说:“什么大妈小妈的,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这种敏感问题,关小爸一向用报纸遮住脸,装作很威严的样子不予回答。
  不过这说明小佑佑还是很有鉴赏力的,关小爸把佑佑带进品牌店的时候,还提醒:“等一下觉得爸爸的衣服合适要告诉爸爸啊?”
  佑佑用力点点头。
  关小爸已经是这家店的熟客了,佑佑也是熟客,他们一进去,就有漂亮的售货员姐姐过来迎接。关小爸试衣服的时候,佑佑就守在更衣室门口照镜子。
  这两天他老担心自己会变得绿油油的,但是皮肤还是白嫩嫩的,看来是不会变成绿色的佑佑。
  关小爸很快换了一套西装出来,照了照镜子,旁边的售货员姐姐们都说好看,可是佑佑觉得要表现一下自己,他两手抱胸,摇摇头说:“不好不好。”
  关小爸又换了一件衬衫出来,大家说好,佑佑又说不好。
  售货员姐姐对佑佑说:“小朋友,要不要到旁边喝酸奶?”
  这家店里有VIP休息室,以前佑佑最喜欢他们休息室里的曲奇饼干,但是今天他认为自己在给爸爸帮忙,所以要守好岗位。
  他坚定地摇摇头,说:“酸奶这么普通,我才不去。”
  售货员姐姐虎着面孔走开,走到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面前,说:“帅克,你去搞定。”
  佑佑觉得让售货员姐姐没办法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他得意地斜瞄了他们一眼。
  那个叫帅克的高个子哥哥比爸爸年轻,长得也挺好看的,而且很喜欢对着售货员姐姐笑。
  佑佑觉得这种笑容可以学学,因为售货员姐姐被他一笑,脸色也红润了几分。
  帅克走到佑佑面前,佑佑仰头看他。
  帅克说:“小朋友,你这样做是没有功劳的。”
  佑佑问:“为什么?”
  帅克说:“如果你爸爸买了衣服,不就说明是你的功劳吗?如果你爸爸一件衣服都没有买,那么你就没有功劳了。”
  佑佑思考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爸爸已经换了三套衣服了,还一套都没有买,那么他就没办法帮爸爸的忙了,也就没办法要爸爸把墙壁上的纸条撕下来。
  不过他想,他不能在别人面前承认别人的说法是对的,他严肃地对这个叫帅克的哥哥说:“可是我爸爸买了衣服,我又没什么好处的。”
  帅克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颗佑佑没有看见过的糖,包着漂亮的糖纸。
  他的目光被糖果吸引过去了。
  帅克把糖纸剥开,放到嘴巴里,一边吃一边啧啧说:“太好吃了,还是巧克力味道的。”
  佑佑咽了咽口水。
  帅克说:“这种糖呢,只能给有功劳的小朋友吃。”
  说完以后就站起来走掉了。
  佑佑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叫帅克的哥哥的背影,心里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虽然他很想吃糖,但是不能这么轻易就跟别人去要,他应该让别人主动把糖给他吃。
  于是关小爸又换了一条呢裤子出来的时候,佑佑抿着小嘴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这条裤子是挺合身的,颜色也好,关小爸挺满意,佑佑又这样说,让他觉得佑佑从小就有时尚的敏锐感,就很高兴地买了下来。然后他又试了五六件衣服,佑佑对其中的四五件表示了认可。
  当然,结果是关小爸看中的衣服超过了预期计划的数量,但佑佑很辛勤地跑到收银台后面,直接去问收银的姐姐要了纸袋子,过来站在他的面前请他把衣服放进袋子里。关小爸觉得不结账倒是不好意思了。
  结果他把这些衣服都买下来了,佑佑果然信守承诺,帮他拎着袋子。
  原来他前面跑到收银姐姐面前,要了好几款袋子,每款他都试过了高度,最后选了一款他提在手里,袋子底部正好可以放在地面上拖。这样他就省力多啦!
  佑佑在店里拖了好几圈,帅克又出现了,拿了几颗糖给佑佑,说:“果然是有功劳的好孩子,可是你干嘛要拖着袋子?”
  佑佑就把为什么要给爸爸帮忙的事情讲了讲,这个帅克哥哥果然很有哥哥的风范,他告诉佑佑:“你可以对爸爸说‘大人拎大衣服,小人拎小衣服’,这样你就只要拎爸爸的衬衫就可以了。”
  佑佑直夸这个给糖的哥哥真聪明,他果然对爸爸这样讲。
  不过本来关小爸就想佑佑不会心甘情愿来老劳动的,所以他做好了佑佑的帮忙只是过场的心理准备,最后还是他拎着大衣服,佑佑只抱着一件衬衫。
  坐到车上,关小爸给了佑佑一个“毛栗子”,说:“为了几颗糖就当叛徒啦?”
  佑佑理直气壮地说:“谁当叛徒啦?我是诚实的好蛋。”
  关小爸哈哈大笑。
  佑佑看爸爸这么高兴,又说:“帅哥哥的糖也很好吃的,是那种咖啡色的糖纸,很很很很很好吃。”
  关小爸瞟了他一眼,说:“要是让你妈知道我给你买糖,她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你再多买几件衣服,不就有皮了啊?”
  关小爸认为在这个话题上不能和佑佑扯下去。
  关小爸准备开车回家,同时还想要打个电话给营养师回家做个营养晚餐,可是这时候佑佑伸手过来巴住他的手臂。
  关小爸教育道:“爸爸在开车的时候,不要打搅爸爸。”
  “那么你自己不是也在打电话啊?”佑佑立刻指出了关小爸的问题,让关小爸一时无语。他得意地望着爸爸,突然心里又有了主意。
  关小爸看着佑佑小眼珠子转一转,就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果不其然,佑佑又说:“爸爸,那么能不能吃冰淇淋啊?一会会就吃光了,妈妈不会知道的。”
  关小爸很严肃地说:“你妈说,你吃了会拉肚子,不行。”
  佑佑又巴过来,这回抱住关小爸的大腿,拖长了声音说:“帅爸爸,好吗——”
  佑佑的马屁让关小爸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他保持了家长的威严,仍然很严肃地哄着佑佑:“现在是春天,你肠胃消化功能不好,吃了会拉肚子,等到夏天再说啊,夏天再说。”
  佑佑双手抱胸,气呼呼地直着腰看住关小爸,大声说:“夏天冰淇淋都化了。”
  关小爸掏掏耳朵,想要装作没听见。
  佑佑一见关小爸不理他,更加生气,说:“我要哭了!”
  没想到关小爸一听乐了,摸摸佑佑的脑袋,唱道:“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佑佑又一次正色声明:“我真的要哭了。”
  关小爸把车子开了起来,继续唱:“没有冰淇淋也不要这样的气馁。”
  佑佑鼓着小嘴,哼了两声,突然就把身边放着的关小爸的新衬衫拿出来,扯开塑料袋。关小爸见状惊异地问:“你要干嘛?”
  佑佑把衬衫放到鼻子下面,嘟着嘴,抽抽鼻子说:“我要哭出鼻涕了。”
  最后关小爸不得不把车又停了下来,跑到路边的冰淇淋店里买了一只冰淇淋,自己先舀了一大口吞掉,再回到车上递给佑佑,然后快速把佑佑身边的新衣服全部塞到大塑料袋里,扎的牢牢地扔到车后座去。
  佑佑虽然没有得到巧克力,不过得到了冰淇淋,他感觉也很满意,不过就是很奇怪这个冰淇淋怎么这么小,他才吃了几口就没了,所以他对关小爸投诉:“爸爸你买的冰淇淋不合算,我吃两口就没啦!我以前吃的冰淇淋要吃很久很久的。”
  关小爸只觉得胃里抽筋,刚才他吃得太猛,冷不丁的让喉咙到肠胃受了一边冰凉又甜腻的洗礼,半天没缓过神来。
  回到家里以后,营养师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佑佑饱餐了一顿,随后就赖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装成冬眠的乌龟。
  关小爸给佑佑放了洗澡水,然后来叫佑佑去洗澡,佑佑“嗯”了两声动都没动。
  关小爸“靠”了一声:“你不会懒得连澡都不想洗吧?”
  佑佑掀开一只眼皮看看爸爸,然后又迅速闭上。他实在不想爬起来去洗澡,洗澡太累了,尤其是妈妈不在家,这个懒爸爸又一直不太爱帮他洗澡,总是要他自己涂肥皂自己绞干毛巾。于是佑佑继续闭着眼睛。
  关小爸拍拍他的屁股:“你要是不洗,我就不把那张纸片撕掉。”
  佑佑一下张开眼睛,“蹭”一下坐起来,嚷嚷:“臭爸爸臭爸爸。”
  关小爸笑起来,说:“我要是臭爸爸,你就是臭佑佑。”
  佑佑皱皱眉毛,他很不喜欢“臭佑佑”这个绰号,便争道:“不是不是。”
  关小爸说:“你是我生的,我要是臭爸爸,你怎么不是臭佑佑?”
  佑佑撅撅嘴巴表示抗议。
  关小爸看到他这样,乐的更开心,现编了两句歌词唱起来:“臭佑佑不洗澡,是个小垃圾桶。”
  佑佑又瘪瘪嘴巴,终于想到了回击的办法:“我要告诉妈妈,你说她是臭妈妈。”
  关小爸奇问:“我什么时候说过啊?”
  佑佑叉腰,说:“我是你跟妈妈生的,爸爸说我是臭佑佑,妈妈也是臭妈妈,好啊,爸爸你说妈妈坏话。”
  关小爸捏捏额头,实在受不了佑佑的胡搅蛮缠了,干脆问:“行了,你要怎么样才洗澡?”
  佑佑说:“我不要涂肥皂不要搓毛巾。”
  关小爸问:“那你怎么洗澡?”
  佑佑说:“我就闭着眼睛躺在浴缸里,就这样,我就洗了。”
  关小爸咬牙切齿说:“你小子想比皇帝还舒服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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