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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传奇第二部:绣花大盗

(2010-07-28 08:08:21) 下一个

  第一回 绣花的男人
  酷热。骄阳如火,晒在黄尘滚滚的大路上。常漫天脸上的刀疤,也被晒得发出了红光。
  三条刀疤,再加上七八处内伤,换来了他今天的声名地位,每到阴雨天气,内伤发作,骨节疼痛时,想到当年的艰辛血战,他就会觉得感慨万千!
  
  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能够做每个月有五百两银子薪俸的副总镖头,更不容易,那实在是用血汗换来的。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出来走镖,“镇远镖局”的总镖头跟他本是同门的师兄弟,两个老人早上练练拳,晚上喝喝酒,已享了好几年清福,就凭他们一杆“金枪铁剑旗”,东南一带的黑道朋友,已没有人敢动“镇远”保的镖。
  但这趟镖却实在太重要,镖主又指定要他们师兄弟亲自护送,总镖头的风湿最近又发了,常漫天就只好又挂上他那柄二十七斤重的巨铁剑,亲自出马了。
  “镇远……扬威……”趟子手老赵吃这行饭已有二十年,年纪虽不小,嗓门却还是很冲,再加上中午打尖时喝了十二两烧刀子,此刻正卖弄精神,在前面喊着镖。
  常漫天掏出块青布帕擦了擦汗,岁月不饶人,他忽然发现自己真是老了,走完这趟镖,也该到了挂剑归隐的时候。天气又实在太热,前面若有阴凉的地方,歇一歇再走也不迟。
  常漫天一提缰绳,纵马赶了上去,正准备关照老赵,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道路中央绣花。一个满脸胡子的大男人。
  常漫天闯荡江湖三十多年,倒还没见过男人绣花的,更没有见过有人会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坐在大路上绣花。
  “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他实在像是个疯子,在这种鸡蛋摆在路上都可以晒熟的天气里,他身上居然还穿着件紫红缎子大棉袄。
  奇怪的是,穿着纺缎单衫的人都已满头大汗,他脸上反而连一粒汗珠子都没有。
  常漫天皱了皱眉,挥手拦住了后面的镖车,向趟子手老赵使了个眼色。
  老赵毕竟也是老江湖了,从常漫天第一趟走镖时,他就跟着做趟子手。
  老主人的意思,他当然明白,轻轻咳嗽了两声,打起精神走过去。
  这大胡子专心绣着花,就好像是个春心已动的大姑娘,坐在闺房里赶着绣她的嫁衣一样,十六七辆镖车已因他而停下,他竟似完全不知道。
  他绣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绣得居然比大姑娘还精致。
  老赵突然大声道:“朋友绣的这朵花实在不错,只可惜这里不是绣花的地方。”
  他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又是存心想让这人吓一跳的。谁知道这大胡子却连头都没有抬,眼都没有眨。
  “难道他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聋子?”
  老赵忍不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朋友能不能让让路,让我们……”他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突然变了。刚才伸手过去拍肩的时候,大胡子手里的绣花针刚好抬起,在他手背上扎了一下。
  连挨一刀都不会皱眉头的江湖好汉,被绣花针扎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老赵本来连一点都不在乎,可是想缩回手的时候,这只手竟缩不回来了!他半边身子竟似已完全都麻木!这根绣花针上,莫非有什么邪门外道的花样?
  老赵后退三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并没有肿,却偏偏不听使唤了,他又惊又怒,刚准备发作。
  常漫天已飘身下马,抢过来向这大胡子抱了抱拳,道:“朋友绣的好标致的牡丹。”
  大胡子还是没有抬头,却忽然笑了笑,道:“我还会绣别的。”
  常漫天道:“绣什么?”
  大胡子道:“绣瞎子。”
  常漫天也笑了笑,道:“瞎子只怕不好绣。”
  大胡子道:“瞎子最好绣,只要两针就能绣出个瞎子来。”
  常漫天道:“怎么绣?”
  大胡子道:“就是这样绣。”他突然出手,在老赵脸上刺了两针。
  老赵一声惨呼,手蒙着脸,已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指缝间鲜血沁出,正是从眼睛里沁出来的!常漫天脸色骤变,反手握剑。
  大胡子却还是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悠然道:“你看,我岂非两针就绣出了个瞎子来?”
  常漫天冷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
  大胡子淡淡道:“瞎子我绣得最快,七十二针就可以绣出三十六个瞎子来。”
  走这趟镖的人,连常漫天自己正好是三十六个,随行的三位镖师也都是一等一的硬手,现在也都已纵马赶了过来。
  所以常漫天虽然吃惊,却还沉得住气,厉声道:“朋友是来寻仇的?还是劫镖的?”
  大胡子道:“我是来绣花的。”
  常漫天道:“你还想绣什么?”
  大胡子道:“先绣三十六个瞎子来,再绣八十万两镖银回去。”
  常漫天纵声大笑,道:“恰巧我这口剑也能绣点东西!”
  大胡子道:“绣什么?”
  常漫天道:“绣死人,一个死人!”笑声突顿,剑已出鞘。
  这柄巨铁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是昔年“铁剑先生”的真传。
  常漫天在这柄剑上,至少已下了四十年的苦功夫,否则他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随行的镖师也都亮出了兵刃,一口雁翎刀、一根练子枪、一柄丧门剑。
  镖客们对付劫镖的绿林朋友,是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的,也不必讲究单打独斗。
  常漫天厉声道:“亮青子,一起上,先废了他的一双招子!”招子就是眼睛。
  想要别人变成瞎子的人,别人当然也想要他变成瞎子!江湖豪杰们的原则,本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大胡子却还在绣花,二十七斤重的铁剑,已夹带着风声削过来。
  练子枪“毒龙取水”,也从旁边直刺他的腰。镇远的镖师们,武功大都得过他们师兄弟的指点,招式出手,当然都配合得很好!
  大胡子忽然笑道:“绣完了。”
  他的牡丹已绣成,绣花针斜斜挑起,常漫天只觉得寒芒闪动,忽然间已到了眼前。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速度,几乎也没有人能闪避。常漫天狂吼一声,铁剑突然脱手飞出,他的人却已倒下。“夺”的一声,铁剑远远的钉入道旁大树上,入木一尺。这时,大胡子已绣出了他的第四个瞎子。
  七十二针,三十六个瞎子。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一面白绸,盖在常漫天脸上,上面绣着朵大红的牡丹。
  
  江重威走路的时候,身上总是叮叮当当的响,就像是个活动的铃铛一样。他当然不是铃铛。江重威是平南王府的总管,是个很有威仪、也很有权威的人。
  王府中当然有很多机密重地,这些地方的门上,当然都有锁。所有的钥匙,都由他保管,一个身上带着二三十把钥匙的人,走路当然会叮叮当当的响。
  他的确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不但谨慎沉着,忠心耿耿,而且一身“十三太保横练”虽然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但无论任何人都已很难能伤得了他。他要伤人却不难。
  他的铁砂掌,已有九成火候,足可开碑裂石,击石成粉。王爷将钥匙交给他保管,一向都很放心的。现在他正要替王爷到宝库去取一斛明珠、两面玉璧。
  今天是王爷爱妃的芳辰,王爷已答应她以明珠玉璧作贺礼。
  就像世上大多数男人一样,王爷对自己所钟爱的女人,总是非常慷慨的。
  
  长廊里沉肃安静,因为这里已接近王府的宝库,无论谁敢妄入一步,格杀勿论!
  入了禁区后,每隔七八步,就有个由江重威亲手训练出的铁甲卫士,石像般执枪而立。
  
  这些卫士都经过极严格的训练,就算是有苍蝇飞上了他们的脸,有人踩住了他们的脚,他们也绝不会动一动的。江重威不但极有威信,而且号令严明,若有人敢疏忽职守,就算放了条狗进入禁区,也格杀勿论!连他自己进来时,都得说出当天的口令。
  今天的口令是:“日月同辉。”因为今天是个很吉利的日子。
  甚至连江重威冷峻严肃的脸上,都带着三分喜气,今天他也是王妃寿筵上的贵宾。办完了这趟差使,他就要换上华服,去喝寿酒了,所以他脚步也比平常走得快了些。
  八个腰佩长刀的锦衣卫士,跟在他身后,锦衣卫士们都是卫士中的高手,这八个更是百中选一的高手。江重威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宝库的重门严锁,一尺七寸厚的铁门共有三道,锁也是名匠特别配制的。
  江重威终于打开了最后一重门,一阵阴森森的冷风,扑面而来。
  这地方也正如世上大多数别的宝库一样,阴森寒冷如坟墓。
  只不过坟墓里还有死人,这里面却连一只死蚂蚁都没有。
  江重威每次进来时,心里都有种很奇怪的想法——个人虽然拥有这宝库中所有财宝,若是只能生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就算将世上所有的财宝全给他,他也不愿在这地方留一天。
  现在他还是有这种想法,他推开门走进去,只希望能快点出来。他绝不会想到,这次一走进去,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寒冷阴森的库房中,竟赫然有一个人。一个活人。
  这人满脸胡子,身上穿着件紫红棉袄,竟坐在一只珠宝箱上绣花。
  江重威作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面前却的确有个人坐在那里绣花,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这人莫非是个鬼?”除了鬼魂,还有谁能进入这地方?
  江重威只觉得背脊忽然发冷,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大胡子专心一意的绣着花,就好像大姑娘坐在自己闺房里绣花一样。他绣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绣在红缎子上。
  江重威终于镇定了下来,沉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大胡子并没有抬头,淡淡道:“走进来的。”
  江重威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胡子道:“是绣花的地方!”
  江重威冷笑道:“难道你是特地到这里来绣花的?”
  大胡子点点头,道:“因为我要绣的,只有在这里才能绣得出!”
  江重威道:“你要绣什么?”
  大胡子道:“绣一个瞎了眼的江重威!”
  
  江重威仰面狂笑。他只有在怒极杀人时,才会如此狂笑。狂笑声中,他的人已扑过去,双掌虎虎生风,用的正是裂石开碑的铁砂掌力。他突然觉得掌心一麻,就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掌上的力量竟突然消失无踪。就在这时,一阵闪动的寒芒,已到了他眼前。
  十三太保横练,虽然是举世无双的硬功,却也练不到眼睛上的。
  外面的卫士突然听见一阵惊呼,赶过去时铁门已从里面关了起来。等他们撬开门进去时,江重威已晕倒在地上,一块鲜红的缎子,盖着他的脸。缎子上绣着朵黑牡丹!

  禅房里燃着香。花满楼已沐浴薰香,静坐在等候。

  要想尝到苦瓜大师亲手烹成的素斋,不但要沐浴薰香,还得要有耐性。苦瓜大师并不是轻易下厨的,那不但要人来得对,还得要他高兴。今天的人来得很对,除了花满楼外,还有黄山古松居士,和号称围棋第一,诗酒第二,剑法第三的木道人。
  这些人当然都不是俗客,所以苦瓜大师今天也特别高兴。苍茫的暮色中,终于传来了清悦的晚钟声。花满楼走出去的时候,古松居土和木道人已经在院子里等他。晚风吹过竹林,暑气早已被隔绝在红尘外。
  花满楼微笑道:“要两位前辈在此相候,实在是不敢当。”
  木道人笑了,这位素来脱略形迹,不修边幅的武当长老,此刻居然也脱下了他那件千缝万补的破道袍,换上了件一尘不染的蓝布衫。
  就为了不愿受人拘束,他情愿不当武当掌门,可是要尝苦瓜大师的素斋,他也只好委屈点了。
  苦瓜大师的怪脾气,是人人都知道的。
  古松居士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老道果然没有说错。”
  花满楼道:“道长说什么?”
  木道人笑道:“我说你一定知道我们在这里,就算我们一动也不动,你还是知道!”
  古松居士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出,他怎么会知道的?”
  木道人道:“我也想不出,只不过我有个你比不上的好处。”
  古松居士道:“什么好处?”
  木道人微笑道:“想不出的事,我就从来也不去想!”
  古松居士也笑了,道:“所以我常说你若不喝酒,一定能活到三百岁!”
  木道人道:“若是没酒喝,我为什么要活到三百岁?”
  
  禅房里竹帘低垂,隔着竹帘,已可嗅到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欲来。
  古松居士叹道:“苦瓜大师的素席,果然是天下无双。”
  木道人笑道:“他自己常说,他做的素菜就算菩萨闻到,都会心动的。”
  古松居士道:“看来现在菜已上桌了,我们还等什么?”
  他们掀起竹帘走进去,忽然怔住。菜不但已摆上了桌,而且已有个人坐在那里,开怀大吃。
  这不速之客居然没有等他们,居然既没有薰香,也没有沐浴。事实上,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气。苦瓜大师居然没有赶他出去,居然还在替他夹菜,好像生怕他吃得还不够快。
  木道人叹了口气,道:“这和尚偏心。”
  古松居士道:“他请的是我们,却让别人先来吃了。”
  木道人道:“他一定要我们去薰香沐浴,这人却好像刚从泥里打过滚出来的!”
  苦瓜大师大笑,道:“和尚的确偏心,但也只不过对他一个人偏心而已,你们生气也没用。”
  木道人道:“你为什么要对他偏心?”
  苦瓜大师道:“因为遇见了这个人,连我也没法子了。”
  木道人也笑了,道:“我不怪你,上次这人偷喝了我两坛五十年陈年的女儿红,我只有看着他干瞪眼!”
  花满楼苦笑道:“遇见了这个人,只怕连菩萨都没法子。”
  
  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一盆素火腿、一盆锅贴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陆小凤才总算停了下来,向这三个人笑了笑,道:“你们尽管骂你们的,我吃我的,你们骂个痛快,我也正好吃个痛快。”
  木道人大笑,道:“别人上你的当,我不上。”他也坐下来,霎眼间三块素鸭子已下了肚。
  花满楼在陆小凤旁边坐下来,立刻皱起了眉,道:“你平时本来不太臭的,今天闻起来怎么变得像是条刚从烂泥里捞出来的狗?”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有十天没洗澡了。”
  花满楼吃惊道:“几天?”
  陆小凤道:“十天。”
  花满楼皱眉道:“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很忙。”
  花满楼道:“忙什么?”
  陆小凤道:“忙着还债,赌债。”
  花满楼道:“你欠了谁的赌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除了司空摘星那混蛋,还有谁?”
  花满楼道:“你怎么会输给他的?”
  陆小凤苦笑道:“上次我跟他比赛翻跟斗,赢得他一塌糊涂,这次他居然找上了我,要跟我比赛翻跟斗了,你说我怎么会不答应!”
  花满楼道:“你当然会答应!”
  陆小凤道:“谁知这小子最近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只在练翻跟斗,一个时辰居然连翻了六百八十个跟斗,你说要命不要命?”
  花满楼道:“你输给他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们约好了,我若赢了,他以后一见面就跟我磕头,叫我大叔,我若输了,就得在十天内替他挖六百八十条蚯蚓,一个跟斗,一条蚯蚓。”
  花满楼笑了,道:“这就难怪你自己看来也像是蚯蚓了。”
  木道人也忍不住大笑,道:“你真的替他挖到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开始的那几天蚯蚓好像还很多,到后来那几天,要找条蚯蚓简直比癞蛤蟆找老婆还难。”
  古松居士也忍不住问道:“那位偷王之王要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陆小凤恨恨道:“他根本就不要蚯蚓,只不过想看我挖蚯蚓而已!”
  木道人大笑,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这么样一天,这实在是大快人心!”
  陆小凤眼珠子一转,道:“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赌一赌?”
  木道人道:“赌什么?”
  陆小凤道:“赌酒。”
  木道人笑道:“我不上你这个当。”
  陆小凤眼角瞟着他,道:“你难道认输了?”
  木道人道:“我早就认输了,喝酒我喝不过你,剑法我比不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你若真的要赌,我就跟你赌围棋!”
  陆小凤大笑道:“你以为我会上你这个当?”
  木道人傲然道:“别人都知道我围棋天下第一,却不知除了围棋之外,我还有件事是谁也比不上的!”
  陆小凤道:“什么事?”
  木道人道:“吃饭,你敢不敢跟我赌吃饭?”
  陆小凤叹道:“我本来是想赌的,只可惜我不是饭桶!”
  木道人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陆小凤也会认输,真是难得的很。”
  苦瓜大师忽然道:“其实近来江湖中最出风头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陆小凤道:“不是我是谁?”
  苦瓜大师道:“你猜呢?”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据说他最近一直在陪着峨眉四秀中那位孙姑娘,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中露面!”
  陆小凤道:“想不到他也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他迟早要做和尚的!”
  苦瓜大师道:“佛门中不要这种和尚!”
  陆小凤道:“若不是西门吹雪,难道是叶孤城?”
  苦瓜大师道:“也不是!”
  木道人道:“叶孤城最近病得很重!”
  陆小凤愕然道:“他也会病?什么病?”
  木道人笑道:“跟我一样的病,无论谁得了这种病,都不会再想出风头了!”
  陆小凤想了想,道:“那么难道是老板和老板娘?”
  花满楼笑道:“老板的懒病更重!”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也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大悲禅师更不是……”
  他沉吟着,又道:“莫非是笔霞山的那条母老虎?”
  苦瓜大师道:“不是,这个人你非但不认得,而且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苦瓜大师道:“是个会绣花的男人!”
  陆小凤怔了怔,又笑道:“会绣花的男人其实也不少,我认得的裁缝师傅中,就有好几个是会绣花的!”
  苦瓜大师道:“可是他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绣瞎子?”
  苦瓜大师道:“据说他最近至少绣出了七八十个瞎子!”
  陆小凤道:“瞎子怎么绣?”
  苦瓜大师道:“用他的绣花针绣,两针绣一个!”
  陆小凤总算已有些明白了,道:“他绣出的瞎子都是些什么人?”
  苦瓜大师道:“其中至少有四五个是你认得的!”
  陆小凤道:“谁?”
  苦瓜大师道:“常漫天、华一帆、江重威……”
  他还没有说完,陆小风已动容道:“东南王府的江重威?”
  苦瓜大师道:“除了他还有别的江重威?”
  陆小凤皱眉道:“但这个江重威自从进了王府以后,就绝不再管江湖的事了,怎么会惹上这个人的?”
  苦瓜大师道:“他根本没有惹这个人,是王府里的十八斛明珠惹的!”
  陆小凤道:“这人不但刺瞎了江重威,还盗走了王府的十八斛明珠!”
  
  苦瓜大师道:“另外还得加上华玉轩珍藏的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镇远的八十万两镖银、镇东保的一批红货、金沙河的九万两金叶子!”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据说这人在一个月之间,就做了六七十件大案,而且全都是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做下来的,你说他是不是出尽风头?”
  陆小凤也不禁叹道:“这些事我怎么没有听到过?”
  苦瓜大师道:“你最近一直都在西北,这些事都是在东南一带发生的,前几天才传到这里来,你又偏偏在忙着挖蚯蚓!”
  陆小凤道:“这是最近才传来的消息,但你却已知道了!”
  苦瓜大师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什么时候变得消息如此灵通的?”
  苦瓜大师叹了口气,道:“莫忘记我一直有个消息最灵通的师弟。”
  陆小凤道:“金九龄?”
  苦瓜大师苦笑道:“幸好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师弟!”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苦瓜大师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金九龄是江重威的好朋友,又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名捕,虽然早已洗手不干,但这些事他还是非管不可的。”苦瓜大师承认,无论谁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一辈子再也休想脱身了。
  苦瓜大师叹道:“我直到现在还不懂,他当初为什么会吃这行饭!”
  木道人道:“你难道要他也做和尚?”
  苦瓜大师道:“和尚至少没有这么多麻烦!”
  木道人笑道:“但和尚也没有老婆!”
  苦瓜大师不说话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金九龄一生中最大的毛病,就是风流自赏。他昔年入了公门,据说也是为了个女人。
  陆小凤道:“金九龄被公认为六扇门中,三百年来的第一位高手,无论大大小小的案子,只要到了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
  苦瓜大师叹道:“所以我总认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逞能,聪明太过了度。”
  陆小凤道:“但无论多聪明的人,迟早也总有一天会遇着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苦瓜大师同意。
  陆小凤道:“这件案子,也许就正是他解决不了,所以他一定要找个帮手!”
  苦瓜大师也承认。
  陆小凤道:“你既然只有这么样一个师弟,当然要帮着他找帮手!”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最倒楣的是,我恰巧就是个最理想的帮手,无论谁遇着解决不了的事,总是会来找我的,所以……”
  苦瓜大师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叹道:“所以你请我来吃这顿饭,只怕没安什么好心。”
  苦瓜大师道:“莫忘记这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我并没有请你来!”
  陆小凤苦笑道:“也许我正好倒楣,所以才会一头撞到这里来!”
  木道人笑道:“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在倒楣!”
  陆小凤道:“但这次我却说什么也不干了,管他会绣花也好,会补裤子也好,都不关我的事,这件事说出大半天来我也不会管的!”
  苦瓜大师淡淡道:“他并没有要你管这件事,你何必自作多情!”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没有?”
  只听一个人微笑道:“我真的没有!”
  
  这个人当然就是金九龄。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金九龄身上有两样东西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他的衣服和他的眼睛。金九龄的眼睛并不特别大,也并不特别亮,但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他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金九龄穿的衣服,质料永远最高贵,式样永远最时新,手工永远最精致。他手里的一柄折扇,也是价值千金的精品,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当作武器。金九龄认穴打穴的功夫,都是第一流的,事实上,他无论什么事都是第一流的。
  不是第一流的酒他喝不进嘴;不是第一流的女人,他看不上眼;不是第一流的车,他绝不去坐。但他却并不是第一流的有钱人,幸好他还有很多赚钱的本事。他精于辨别古董字画、精于相马,就凭这两样本事,已足够让他永远过第一流的日子。
  何况他还是个很英俊、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年纪看来也不大,这使得他在最容易花钱的一件事上,省了很多钱。别人要千金才能博得一笑的美人,他却往往可以不费分文。
  所以他生活一向过得很优裕,保养得一向很好,看来绝不像是个黑道上令人闻名丧胆的武林高手,却像是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
  看到他进来,古松居士立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找到什么精品?”
  古松居士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收集古董字画。他珍藏的精品绝不在华玉轩之下。
  金九龄微笑道:“天下的精品都已被居士带上了黄山,我还能找到什么?”
  古松居士道:“连好画都没有一幅?”
  金九龄沉吟着,又笑了笑,道:“我身上倒带着幅近人的花卉!”
  古松居士道:“快拿出来看看!”
  金九龄已微笑着拿了出来——是块鲜红的缎子,绣着朵黑牡丹。
  古松居士怔了怔,道:“这算是什么?”
  金九龄笑道:“最近针绣也很抢手。”
  古松居士道:“这难道是神针薛夫人的真迹?”
  金九龄道:“不是,这是个男人绣的。”
  古松居士动容道:“就是那个会绣花的男人?”
  金九龄点点头,道:“这正是他在王府宝库中绣的。”
  陆小凤道:“他真在那里绣花?”
  金九龄又点点头,道:“江重威打开门进去的时候,他就正在里面绣这朵花!”
  陆小凤皱眉道:“王府的宝库,警戒森严,他怎么进得去的?”
  金九龄苦笑道:“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没有人能猜得出。”
  陆小凤道:“他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金九龄道:“是个长得满脸大胡子,在热天还穿着件大棉袄的人。”
  陆小凤道:“还有呢?”
  金九龄道:“他是个男人,不但会绣花,而且绣得很不错!”
  陆小凤道:“你就知道这么多?”
  金九龄道:“我就只知道这么多,别人也一样,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得比我多一点。”
  陆小凤道:“他的武功是什么路数?”
  金九龄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连江重威都没有看出来?”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连常漫天那么样的老江湖,都没有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何况江重威?”
  陆小凤道:“江重威的铁掌硬功,已可算是东南第一。”
  金九龄叹道:“但他却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这么样一个厉害人物,怎么会忽然就平空钻了出来?……”
  苦瓜大师冷冷道:“你既然不想管这件事,又何必问?”
  陆小凤道:“问问有什么关系?”
  金九龄苦笑道:“当然没关系,只不过我知道的,现在你也全都知道了。”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全都告诉我?”
  金九龄道:“因为你在问!”
  陆小凤道:“没有别的原因?”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不是故意在这里等着我的?”
  金九龄又不禁苦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会来?”
  陆小凤道:“你本来并没有要找我的意思?”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笑道:“很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喝酒了。”他嘴里虽然在说很好,笑得却很不自然,甚至连酒都似已喝不下去。
  金九龄忽然又笑道:“可是你现在既然来了,我倒有件事想请教!”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有事要请教我的!”
  金九龄道:“能找出这个绣花大盗,揭破这些秘密的人,放眼天下,也许只有一个。”
  陆小凤的眼睛更亮——能解决这种难题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但他却偏偏故意问道:“却不知你说的这人是谁?”
  金九龄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说的是谁?”
  金九龄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的嘴闭了起来,连理都不想理他了。
  金九龄却好像有点不知趣,接着又道:“司空摘星号称偷王之王,的确是江湖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查出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入王府宝库的,这个人一定是司空摘星。”
  陆小凤已开始喝酒,连听都懒得听了。
  金九龄却偏偏又接着道:“这件案子若想要破,就一定要找到司空摘星,只可惜他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你也许会知道他的行踪,所以……”
  陆小凤忍不住道:“所以你要找我打听他的行踪?”
  金九龄道:“正有此意。”
  陆小凤忽然用力放下酒杯,道:“你跟我说了半天废话,为的就是要找他?”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除了他之外,我还能找谁呢?”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我,你为什么不能找我?”
  金九龄笑了,摇着头笑道:“你不行!”
  陆小凤跳得更高:“谁说我不行?”
  金九龄道:“这种事绝不是你能办得了的!”他居然还在摇头。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办不了?”
  金九龄淡淡道:“因为这件案子实在太棘手,而且你也根本不想管这件事!”
  陆小凤大吼道:“谁说我不想管的?我就偏偏要管给你看。”
  金九龄道:“我还是赌你破不了这件案子!”
  
  陆小凤一拍桌子,道:“好,随便你要赌什么,我都跟你赌了!”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发现别人在笑。每个人都在笑,那种笑就像是忽然看见有人一脚踩到狗屎时一样。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的脚踩在一堆狗屎上,好大好大的一堆。他再想将这只脚拔出来,已经太迟了。
  木道人微笑着叹了口气,喃喃道:“请将不如激将,这句话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席已散了。古松居士一向最注意养生之道,起得早,睡得也早。木道人有懒病,苦瓜大师有晚课,云房里只剩下三个人。
  陆小凤眼睛盯着那块红缎子上的黑牡丹,忽然问道:“这人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金九龄道:“六月初三,第一个碰上他的人是常漫天。”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呢?”
  金九龄道:“我知道的最后一次是在十三天之前,这几天是不是又有新案子,我就不知道了!”
  陆小凤道:“十三天之前司空摘星正在跟我比翻跟斗,可见这人绝不是他。”
  金九龄道:“我本来就没有怀疑他!”
  陆小凤冷冷道:“你本来也并没有真的想请他做帮手!”
  金九龄笑了,道:“我知道你刚替他挖了六百多条蚯蚓,一定还有满肚子怨气!”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用他来激我?”
  金九龄笑道:“若不是这法子,怎么能拖你下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吃你们这行饭的朋友,看来真不能交!”
  金九龄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都已在水里了,总得想个法子把身上弄干净。”
  陆小凤沉吟着,道:“第一,我们一定要先查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金九龄道:“不错。”
  陆小凤道:“据我看来,这个人的手脚又干净,武功又高,绝不会是刚出道的新手。”
  金九龄道:“我也这么样想,他一定是个很有名的人故意扮成这样子,却偏偏猜不出他是谁?”
  陆小凤道:“他故意装上大胡子,穿上大棉袄,坐在路上绣花,为的就是要将别人的注意力引开,就不会注意到他别的地方了!”
  金九龄笑道:“看来你也该吃我这行饭的,就连我这个在六扇门里混了十来年的老狐狸,看得也没有你这么准。”
  陆小凤故意板着脸,道:“现在我反正已经被你拖下水了,你何必还要拍我的马屁!”
  金九龄大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多拍马屁总没错的!”
  花满楼忽然道:“一个人的伪装无论多么好,多少总有些破绽要露出来的,常漫天他们也许没有注意到,也许虽然注意到,却又疏忽了。”
  金九龄道:“很可能!”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若是再仔细问问他们,说不定还可以问出点线索来!”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我们?”
  花满楼道:“我们!”
  陆小凤道:“‘我们’其中也包括了你?”
  
  花满楼笑了笑,道:“莫忘记我也是瞎子,瞎子的事我怎么能不管?”陆小风和金九龄对望了一眼,都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他们刚才瞎子长,瞎子短的说了半天,竟忘了旁边就有个瞎子。大家竟好像从来也没有真的将花满楼当做个瞎子!
  陆小凤咳嗽了两声,道:“好,我们分头办事,你们两个去找常漫天和江重威!”
  金九龄道:“你呢?”
  陆小凤将手里的红缎子藏在怀里,道:“我要把这样东西带走,去找一个人!”
  金九龄道:“去找谁?”
  陆小凤道:“找一条母老虎!”
  金九龄道:“哪一条?”
  陆小凤笑道:“当然是最漂亮的一条。”
  金九龄也笑了笑,道:“莫忘记最漂亮的一条,也就是最凶的一条,你小心被她咬一口!”
  花满楼淡淡道:“他一定会小心的!”
  金九龄道:“为什么?”
  花满楼微笑道:“因为他已经被咬过好几口了!”
  
  武林中有四条母老虎。四条母老虎好像都咬过陆小凤几口。
  
  第二回 不绣花的女人   
  山。绿色的山,在黄昏时看来,就仿佛变成了一种奇幻瑰丽的淡紫色。现在正是黄昏,山坡上开满了月季和蔷薇。两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正在山坡上摘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们的歌声比春风更轻柔,她们的人比花更美。陆小风走上山坡的时候,她们的歌声忽然停顿,一起瞪大了眼睛,盯着陆小凤。幸好陆小凤时常都在被女人盯着看的,所以他的脸并没有红,反而笑了。
  “喂,你这人是来干什么的?”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鼻子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看来更显得俏皮爱娇。
  陆小凤笑道:“花开得这么好,我来看看也不行?”
  “不行!”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道:“这地方是我们的,我们不欢迎男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女孩子不可以这么凶的,太凶的女孩子只怕嫁不出去!”
  “所以我从来也不凶!”另一位女孩子圆圆的脸,笑起来脸上两个酒涡,看来果然又温柔、又甜蜜。她甜甜的笑着,又道:“你既然喜欢花,我送你两朵花好不好?”
  陆小凤笑道:“好极了。”
  有酒涡的这女孩子已走过来,甜笑着把手伸入了花篮。她从花篮里拿出来的并不是鲜花,而是把剪刀,突然向陆小凤刺了过去。这个又甜蜜、又温柔的小姑娘,出手竟又凶、又快、又狠。
  陆小凤吃了一惊。幸亏这已不是第一次有女人用剪刀刺他了,他居然好像早已在提防着,身子一转,就退出了七八尺。
  有雀斑的小姑娘大声道:“这人看样子就不像好东西,莫要放他走!”
  她手里也拿起了把剪刀,一下子刺了过来。她的出手也不慢。
  陆小凤苦笑道:“这剪刀是剪花的,你们怎么能用来剪人?”他避开了几招,这两个小姑娘的出手却越来越凶,他忍不住想出手把剪刀夺过来了,身上被刺出个大洞来,并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这时,山坡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微笑着道:“你们要剪,最多也只能剪下他那两撇小胡子来,千万不能真的剪死他!”
  她穿着件雪白的衣服,又轻又软,俏生生的站在山坡上,就像是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她正在看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有多么温柔的笑意。
  两个小姑娘突然住手,凌空翻身,掠到她面前:“姑娘认得这个人?”
  “嗯!”
  “这个人是谁?”
  “你们难道看不出他有四条眉毛?”
  “陆小凤?这个人就是陆小风?”两个女孩子一起笑了,吃吃的笑着道:“这就难怪他笑得像贼一样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姐是条母老虎,想不到丫头比小姐还凶,若不是我机伶,现在身上说不定已多了十七八个洞。”
  小姐咬了咬嘴唇,道:“谁叫你这么久不来看我的?我实在也恨不得刺你十七八个洞,只可惜……”她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她的脸已红了,红得就像是远山的夕阳一样。她居然很害羞。
  陆小凤看着她,竟已看得痴了。
  小姐的脸更红,轻轻道:“人家的脸又没有花,你死盯着人家看什么?”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样一个羞人答答的小姑娘,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大的“冷罗刹”薛冰,你说奇怪不奇怪?”
  薛冰道:“你见了我也头大?”
  陆小凤叹道:“我的头虽然没有大,心却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有酒涡的女孩子又笑了,悄悄的笑道:“这人虽然长着双贼眼,一张嘴却比蜜还甜。”
  另一个女孩子也悄悄的笑道:“若不是嘴甜,小姐怎么会时时刻刻的想着他?”
  薛冰瞪了她们一眼,红着脸道:“多嘴的丫头,谁说我在想着他这个负心贼?”她亦嗔亦笑,似羞似恼,满天艳丽的夕阳,都似已失却了颜色。
  陆小凤叹息着,喃喃道:“我的确早就该来的,为什么直等到今天?”
  薛冰嫣然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知道?”
  薛冰又咬起了嘴唇,道:“你看见了我,就忘记了别人,看见了别人,就忘记了我,你本就是个没良心的负心贼!”
  陆小凤苦笑道:“早知道来了要挨骂,倒不如不来了!”
  薛冰冷笑道:“你以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若没有事求我,你会来?”
  陆小凤只有承认:“我的确有事,却不是来求你的!”
  薛冰板起脸,道:“你说,你究竟是来找谁的?”
  陆小凤道:“找老太太!”
  薛冰奇怪了:“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找她老人家干什么?”
  陆小凤道:“有件事想问问她!”
  薛冰道:“我不许你去麻烦她老人家,你有事问我也一样!”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件事你绝不会懂的!”
  薛冰道:“什么事我不懂?”
  陆小凤道:“绣花。”
  薛冰更奇怪:“绣花?你也想学绣花?你几时变成裁缝的?”
  陆小凤道:“难道只有裁缝才能学绣花?”
  薛冰道:“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真的想学绣花!”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但我却真的有事想请教她老人家,你就带我去吧!”
  薛冰道:“莫忘记我也是‘针神’薛夫人的后代,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
  陆小凤叹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从来也不肯动一动绣花针的,你自己告诉过我,只要一拿起绣花针,就想打瞌睡!”
  薛冰道:“我说的话你居然还记得?”
  陆小凤道:“每句都记得,所以你更该快点带我去见她老人家!”
  薛冰似笑非笑的瞅着他,道:“我就偏不带你去,看你怎么样?”

  薛老太太今年已七十七了,但无论谁也看不出她已是个七十七岁的女人。在不甚光亮的场合,有许多人甚至会认为她最多只不过三十七八,她的态度永远是端庄而完美的,眼睛依旧明亮,风采依然动人,尤其是她看见她喜欢的年轻人时,她的眼睛里甚至会露出种少女般的娇憨天真。
  陆小凤就是她喜欢的年轻人,陆小凤也很喜欢她。他总是希望每个女人到了她这种年纪,都还能像她一样美丽——他总是希望这世界变得更可爱些。
  薛老太太正在看着他,微笑着道:“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的,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对你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你至少用不着怕我逼着你娶我!”
  陆小凤故意叹道:“我是想常常来的,可是薛冰总是不让我来。”
  薛老太太道:“哦?”
  陆小凤道:“她今天就不肯带我来!”
  薛老太太道:“为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我猜她一定是在吃醋!”
  薛老太太吃吃的笑了,眼睛开始亮了,脸上的皱纹也在缩退。
  陆小凤立刻乘机将那块缎子递过去,道:“这样东西还得请你看看!”
  薛老太太只用眼角瞥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不屑之色,摇着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六岁的时候绣得就比他好。”
  陆小凤笑道:“我不是请你看上面绣的花,是请你看看这缎子和丝线。”
  薛老太太道:“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看过几千几百万遍了,你还要我看?”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看得多,所以才要请你的法眼鉴定一下,这缎子和丝线是什么地方出的?哪一家卖的?”
  薛老太太接过来,由指尖轻轻一触,立刻道:“这缎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货,丝线是福记卖出来的,两家店是一个老板,就在贴隔壁。”
  陆小凤道:“只有在京城他们的本店才能买得到这种货?”
  薛老太太道:“这两家店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陆小凤道:“有没有销到外地去的?”
  薛老太太道:“外地就算有也是客人自己买了带回去的!”她又解释着道:“这两家店出的货都是精品,自制自销,产量并不多,门面也不大,老板杨阿福是个很本分的人,并不想发大财!”
  陆小凤道:“他的店开在京城什么地方?”
    
  薛老太太道:“在王寡妇斜街后面,一条很僻静的巷子里,几十年来一直都没有扩充门面,除了真正的内行外,也很少有人会找到那里去买!”她忽然笑了笑,又道:“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被这女人迷住了,人家却偏偏躲着你,所以你想凭这样东西去把她找出来?”
  陆小凤已怔住,怔了半天,才失声道:“女人?这难道是女人绣的?”
  薛老太太道:“当然是女人绣的。”
  陆小凤道:“你……你会不会看错?”
  薛老太太有点不高兴了,板起脸道:“你看女人会不会看错?会不会把老太婆看成小姑娘?”
  陆小凤道:“不会。”
  薛老太太道:“我看这种东西,比你看女人还内行十倍,我若看错了,情愿把我这宝贝孙女儿输给你。”
  陆小凤赔笑道:“你就算真的输给了我,我也不敢要。”
  薛老太太瞪眼道:“为什么不敢要?难道她生得丑了?”
  陆小凤笑道:“丑倒是一点也不丑,只不过太凶了一点,上次我被她咬了一口,连耳朵都差点被咬掉。”薛冰一直乖乖的站在旁边,此刻脸又飞红了起来,头垂得更低。
  薛老太太也笑了,道:“你们都说她凶,我看她非但一点也不凶,而且还乖得要命!”
  她拉起了薛冰的手,又笑道:“你这孩子惟一的毛病,就是太会害臊了,其实这有什么好脸红的?女人咬男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薛冰连耳根都红了,轻轻道:“我才不会咬他哩,他好臭!”
  薛老太太笑道:“你若没有咬人家,怎么会知道人家臭!”
  薛冰嘤咛一声,扭头就跑,跑得虽然快,却还是没忘记偷偷瞪了陆小凤一眼,悄悄道:“你小心点!”陆小凤看着她,似又看得痴了。
  薛老太太眯起眼,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出去?去呀!这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陆小凤迟疑着,眼睛一直盯着她手里的红缎子。
  薛老太太笑道:“你盯着看什么?难道还怕我不还给你?”她微笑着,将这块红缎子抛给了陆小凤,又道:“若是有两块,我还可以做双鞋子给丫头穿,只有一块……”
  她还没说完,陆小凤已抢着道:“你说这可以做什么?”
  薛老太太道:“当然是做鞋子,这本来就是个鞋面。”
  陆小凤仿佛又怔住,讷讷道:“是不是可以做双红鞋子?”
  薛老太太摇着头笑道:“当然是红鞋子,红缎子怎么能做出双黑鞋子来?看你长得满聪明的,几时变成个呆子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刚刚才吓呆的!”
  薛老太太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她躲在门外等着咬我!”
  他果然一出门就被咬了一口。薛冰果然就在外面等着他,咬得还很不轻。
  陆小凤摸着耳朵,苦笑道:“看来我简直已快变成诸葛亮了,简直是料事如神。”
  薛冰瞪着他,狠狠的道:“谁叫你刚才乘机欺负我的?而且居然还想挑拨离间,说我不带你来,我若不带你来,你怎么来的?我没有真的咬下你这只耳朵来,对你已经很客气了。”
  陆小凤只有闭上嘴,女孩子在存心找麻烦的时候,聪明的男人都会闭上嘴的。
  薛冰忽然又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红缎子,道:“我问你,这东西究竟是谁绣的,你为什么拿它当宝贝一样?”
  陆小凤道:“因为它本来就是个宝贝。”
  薛冰冷笑道:“见鬼的宝贝,我看它连一文都不值!”
  陆小凤道:“这次你就说错了,它最少也值十八斛明珠、八十万两镖银、几千两金叶子!”
  薛冰吃惊的看着他,道:“你疯了?”
  陆小凤道:“我没有。”
  薛冰道:“若没有疯,怎么会满嘴胡说八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知道就算不把这件事告诉她,迟早也会被她逼出来的,那就不如索性自己先说出来的好。
  薛冰静静的听着,眼睛里也发出了光,等他说完了,才问道:“除了这样东西外,难道连一点别的线索都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薛冰道:“所以你现在想到京城的福瑞祥去,问问这块料子是几时卖出的?是谁买的?”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最近去买这种红缎子的人不多。”
  薛冰眨着眼,道:“绸缎庄里的生意,好像每年都记账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现在就得赶快去!”
  薛冰道:“好,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们?”
  薛冰道:“我们。”
  陆小凤道:“‘我们’其中还包括你?”
  薛冰道:“当然!”
  陆小凤淡淡道:“其中若包括了你,就一定不包括我了!”
  薛冰瞪眼道:“你不想带我去?”
  陆小凤道:“不想。”
  薛冰瞪着他看了半天,眼珠子忽然转了转,道:“刚才她老人家说到红鞋子的时候,你好像吃了一惊?”
  陆小凤道:“嗯!”
  薛冰道:“你是不是看过穿红鞋子的人!”
  陆小凤道:“穿红鞋子的人很多!”
  薛冰道:“但其中却有些人是很特别的,譬如说,有些本不该穿红鞋子的人,偏偏也穿着双红鞋子。”
  陆小凤开始动容了,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冒牌大金鹏王临死时,手里紧紧抓住的那只红鞋子。
  薛冰当然不会错过他脸上这种表情,悠然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穿红鞋子?”
  陆小凤道:“不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这些穿红鞋子的,是些什么人?你知不知道红鞋子有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不知道。”
  薛冰道:“我知道。”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心又跳得快了起来,“红鞋子的秘密”,的确已打动了他。可是他并没有问。他知道现在就算问,薛冰也不会说的。
  薛冰用眼角瞟着他,悠悠的问道:“你想不想知道这些秘密?”
  陆小凤道:“想。”
  薛冰道:“那么,现在你想不想带我到京城去?”
  陆小凤苦笑道:“当然想,想得要命。”
  
  陆小凤很不喜欢坐车,他宁愿骑马,甚至宁愿走路。但现在他却坐在马车上,因为薛姑娘喜欢。薛姑娘一向是个文文静静,连走路都不会跨大步的人——至少她总是喜欢装出这种样子。
    
  幸好车子走得很稳,因为路很平坦,往京城去的大道,总是很平坦的。陆小凤坐在车上,摸着下巴,下巴好像很痛。他忽然发现自己最近苦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笑得下巴都发了痛。薛冰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充满了那种谁也说不出有多温柔的笑意。
  陆小凤忍不住道:“现在你总可以说出那秘密来了吧!”
  薛冰道:“什么秘密?”她居然好像已完全忘了这回事!
  陆小凤道:“当然是红鞋子的秘密!”
  薛冰道:“噢——这个秘密呀,这个秘密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陆小凤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说?”
  薛冰道:“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现在还不太高兴!”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薛冰道:“无论谁跟一个大傻瓜坐在对面,都不会高兴的。”
  陆小凤道:“谁是大傻瓜?”
  薛冰道:“你。”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又在苦笑:“我究竟是负心贼?还是大傻瓜?”
  薛冰道:“两样都是。”她悠然笑了笑,又道:“因为你若不是负心贼,就不会对我这么坏,若不是大傻瓜,就不会眼巴巴的要赶到京城去!”
  陆小凤奇怪了:“为什么要到京城去就是大傻瓜?”
  薛冰道:“我问你,你想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明明知道的!”
  薛冰道:“去问福瑞祥的伙计,这块缎子是谁买的?”
  陆小凤道:“不错!”
  薛冰道:“这么样的缎子,他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就算他们全都记得,你难道还能一个个的找去问?”
  陆小凤道:“但只买红缎子和黑丝线的人,却不会太多。”
  薛冰道:“而且,这个人既然一向独来独往,当然是自己去买的。”
  陆小凤道:“不错,这种事本就很秘密,最好不让第二个人知道!”
  薛冰突然冷笑,道:“但你凭什么知道她只买黑丝线和红缎子?”
  陆小凤道:“因为她只用了这两样。”
  薛冰道:“所以她也只能去买这两样东西,别的她全不能买?难道有人不准她多买几样?”
  陆小凤道:“可是她只用得着这两样!”
  薛冰冷笑道:“用不着的,她就不能买?难道她一定要买很多黑丝线和红缎子,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好让你去抓她?难道你以为她也跟你一样,是个大傻瓜?”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薛冰道:“这种事既然很秘密,她怎么会留下这种很明显的线索来,让你去找?若是会留下一点线索,等你去找的时候,她说不定也早就将福瑞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陆小凤怔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这么看来,我的确像是个大傻瓜。”
  薛冰道:“而且也是个负心贼!”
  陆小凤道:“所以京城根本就是不必去的!”
  薛冰道:“去了也是白去。”
  陆小凤道:“既然不到京城去,你刚才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
  薛冰嫣然道:“因为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好,我也知道你一向是个很大方的人,一定会请我去喝两杯的。”
  陆小凤苦笑道:“原来我虽然又傻又是贼,至少还有一点好处——至少我还不小气!”
  薛冰道:“男人只要有这一点好处,就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了。”
  
  推开车窗,已可看见远处的小河边,柳林中,有一面青布酒旗斜斜的挑了出来。
  薛冰眼睛立刻亮了,道:“这就是卖酒的地方。”
  陆小凤道:“这地方看来很雅!”
  薛冰道:“酒也很好,好极了!”
  陆小凤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你几时变成个酒鬼的?”
  薛冰道:“最近。”
  陆小凤道:“最近你的心情不好?”
  薛冰道:“最近老太太一直不让我喝酒,她越不让我喝酒,我就越想喝,何况……”她用眼角瞟着陆小风,恨恨的道:“自从我们上次分手之后,我就要你来找我,你却偏偏不来,我的心情怎么会好?”
  陆小凤不敢再答腔了,他知道再说下去,耳朵说不定就又会被咬一口。
  他并不想变成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一只耳朵是配不上四条眉毛的。
    
  这地方的确很雅。小河弯弯,绿柳笼烟,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绿水映着红霞,照得人脸也红如桃花。穿过柳林,有几栋茅屋,酒桌都摆在外面的沙岸上,旁边还边边的种着几丛栀子花,薛冰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来,他居然连方便的地方在哪里都知道,但刚才却偏偏装得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过这地方。
  “这小子最近居然又学会了装傻,那怎么得了?”薛冰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就像是条鱼一样,要抓住他实在不容易。也许她还应该想几种更好的法子出来对付他。
  伙计已走了过来,是个直眉楞眼的乡下人,粗手粗脚的。
    
  薛冰道:“你先给我们来五六斤上好的竹叶青,配四碟子冷盘、四碟子热炒,再到后面杀只活老母鸡炖汤。”其实她吃的并不太多,只不过她喜欢看——有很多人喝酒时,菜都是摆着看的。薛姑娘就喜欢看着满桌子好菜喝酒。
  伙计瞪了她一眼,突然冷冷道:“两个人要这么多酒菜,也不怕撑死你?”
  薛冰怔住,这么伶牙利齿的伙计,她倒实在还没见过。
  伙计冷笑着,又道:“女人吃得太多,将来一定嫁不出去的,你若想嫁给那小胡子,最好少吃点,否则他养不起。”
  薛冰更吃惊:“你是什么人?你认得那小胡子?”
  伙计眼珠子转了转,低下头,在她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薛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忽然噗哧一声笑了,拉住这伙计的手臂,在他耳边也悄悄的说了几句话,两个人的样子居然好像很亲热。
  这地方的客人当然并不止她一个,别的客人都看得眼睛发了直。
  这么样一个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美人儿,怎么会跟这粗手粗脚的小伙计如此熟络?他们尽管奇怪,薛冰却不在乎,那伙计当然更不在乎。
  陆小凤终于出清了肚子里的存货,板着脸走回来,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薛冰眼波流动,道:“马上就有酒喝了,你还不开心?”
  陆小凤冷笑了一声,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在大庭广众间,和男人勾肩搭臂的?”
  薛冰眨了眨眼,道:“男人?什么男人?”
  陆小凤板着脸道:“刚才那伙计难道不是男人?”
  看见自己带来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那么亲热,没有人会高兴的。
  薛冰却笑了,悄悄道:“你真是个傻蛋,现在我跟他亲热一点,等他算账时岂非就会便宜一点了,这道理你都不懂?”
  陆小凤实在不懂,薛冰本来并不是这么样一个人的。
  这时那伙计已将杯筷送了过来,“砰”的,往桌上一摆,用眼角瞪了陆小凤一眼,嘴里嘀咕着道:“这么样一朵鲜花,却偏偏插在牛粪上。”
  陆小凤也怔住,这伙计难道吃错了什么药?薛冰正掩着嘴在吃吃的笑。
  陆小凤看着那伙计的背影,忽然也笑了,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摇摇摆摆的走过来,一只手拿着个酒杯,一只手拍着他,笑嘻嘻的说:“我认得你,我们见过。”
  陆小凤也只好笑了笑。他的确见过这个人,好像是在谁的寿宴上见过的,他还记得这人叫孙中,据说还是个很有名的江湖人。那次这个人也跟现在一样,不但喝得两眼发直,舌头也大了。
  陆小凤有个原则,他喝醉了的时候从不去惹清醒的人,清醒的时候也从不愿意惹喝醉了的人。
  孙中忽然扭过头,直着眼睛,瞪着薛冰,又笑道:“你带来的这小姑娘真标致,就像朵水仙花一样,一捏就能捏得出水来。”
  原来他是为了薛冰来的。看见薛冰跟店伙都能那么亲热,这小子想必也心动了。薛冰红着脸,垂下了头,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老兄好像有点醉了,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歇去?”他实在不愿找麻烦,也不愿孙中找上麻烦,无论谁惹上了“冷罗刹”,麻烦就不会太小。
  谁知孙中却像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还是直着眼,瞪着薛冰,忽然用力一拍他的肩,道:“老弟,你真有办法,今天你若将这姑娘让给我,以后你在江湖中出了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姓孙的。”
  陆小凤居然还忍得住气,淡淡道:“我不会出什么事的,你看来却快出事了,我劝你……”
  孙中不等他说完,已瞪起了眼,大声道:“我叫你让,是给你面子,你究竟让不让?”
  陆小凤只好又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
  孙中大笑道:“我用不着问,我知道她喜欢我,我哪点不比你这小胡子强!”
  薛冰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看起来更是楚楚动人。
  孙中看得口水都流了下来,道:“小姑娘,你跟我到那边去喝酒好不好?”
  薛冰红着脸摇了摇头。
  孙中道:“不好也得好!”他居然伸出手,拉住了薛冰的手。
  薛冰垂着头,轻轻道:“你放开我的手好不好?”
  孙中涎着脸,笑道:“不放!”
  薛冰的脸忽然变白了,冷冷道:“你一定不放?”
  孙中道:“你就算砍下我这只手来,我也不放!”
  薛冰道:“好!”她突然出手,取出了孙中腰边的刀。
  陆小凤看见她的脸一发白,就知道不对了,正想劝劝她。但这时刀已出鞘。孙中看见了刀光,也清醒了些,反手想去夺刀,只见刀光一闪,他的一只手已被砍了下来,血淋淋的掉在地上。
    
  他的瞳孔突然收缩,眼珠子似也凸了出来,看着地上的这只断手,又看着薛冰,好像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在他开始相信的时候,他的人已惨叫了一声,倒了下去。喝醉了的人,反应总是比较慢的。他的朋友本来都坐在对面笑嘻嘻的看着,此刻才怒吼着冲过来。
  陆小凤故意不去看他们,皱眉道:“你为什么要砍下他的手?”
  薛冰板着脸,道:“他叫我砍的!”
  陆小凤道:“可是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也是人。”
  陆小凤突然出手,夺过了她手里的刀,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拗,“崩”的,钢刀立刻断下了一截,接着,“崩”的又断了一截。
  他只用两根手指拗了几拗,片刻间竟已将这柄百炼精钢打成的快刀拗成七八截,皱着眉道:“奇怪,这种破刀怎么也能砍得断人的手?”
  本来已冲过来的人,一起呆住,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
  其中一个人忍不住问道:“朋友你贵姓?”
  “我姓陆!”
  “道路的‘路’?”
  “陆小凤的‘陆’!”
  本来已呆住了的人,脸色突又发青:“你……你就是陆小凤?”陆小凤点点头。
  大家再也不说话,抬起地上的人就走:“你连陆小凤都忘了,就算两只手全被砍断也活该!”
  薛冰嫣然一笑,道:“想不到‘陆小凤’这三个字还能避邪!”
  陆小凤却叹息着,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惹祸精,我实在不该带你出来的!”
  薛冰道:“是他惹的祸?还是我?”
  陆小凤道:“你总不该真的砍下他手来。”
  薛冰道:“是他叫我砍的!”
  陆小凤道:“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难道就可以欺负人?”
  那伙计端着酒菜送来,冷冷道:“喝醉了也一样是人,这种人就算砍他一百八十刀都不算冤。”
  薛冰嫣然道:“对,还是你讲理!”
  伙计哼了一声,重重的将酒菜往桌上一摆,扭头就走,连看都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像你这种人,砍你三百六十刀也不冤。”他突然出手,用两根手指夹起了一截刀锋,直刺这伙计的后背。这伙计头也不回,身子突然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就好像忽然长了翅膀一样。在这种地方卖酒的伙计,怎会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冷笑道:“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人,果然是个飞贼。”他冷笑着挥手,手里的半截刀锋突然飞出,闪电般打向这伙计的腰。这伙计身子凌空,无处借力,陆小凤的出手又实在太急太快,眼见他已是避不开的了。
  薛冰失声道:“你真要杀他?”
  陆小凤冷冷道:“你放心,他死不了的。”两句话没说完,那伙计已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居然还顺手抄住了那截刀锋,才轻飘飘的落下来。
  薛冰看看他,又看看陆小凤,突然笑道:“原来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陆小凤还是板着脸,道:“我只知道他是个贼。”
  伙计突然大笑,道:“我若是个贼,你呢?”
  陆小凤道:“我是个贼祖宗。”
  这伙计居然也不去端菜送酒了,居然也坐了下来,笑道:“只可惜你连做贼的材料都不够,最多也只不过能去挖挖蚯蚓罢了!”
  薛冰眨着眼,道:“挖什么蚯蚓?”
  伙计笑道:“你不知道,他别的本事没有,挖蚯蚓却是专家,居然在十天中替我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薛冰又忍不住问道:“你要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伙计道:“我连一条蚯蚓都不想要,只不过喜欢看他挖蚯蚓而已。”
  薛冰笑了。
  伙计道:“你看见他挖蚯蚓没有?”
  薛冰道:“没有!”
  伙计道:“早知道我应该叫你去看看的,他挖起蚯蚓来,实在是姿势美妙,有板有眼,比京城的名角唱戏还好看,你错过了实在可惜。”
  薛冰忍住笑道:“没关系,下次我还有机会的!”
  伙计道:“还有下次?”
  薛冰正色道:“当然有,挖蚯蚓就像喝酒一样,也会上瘾的,一个人只要挖过一次蚯蚓,下次你不要他挖都不行!”
  陆小凤冷冷道:“下次我若挖出蚯蚓来,一定塞到你们嘴里去。”
  
  这个吃错了药的伙计,当然就是司空摘星。
  
  喝酒的客人早已被吓跑了,他们三个人倒也乐得清静,苦的只是这酒店的老板而已。
  薛冰替司空摘星倒了杯酒,笑道:“你做贼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行来卖酒?”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这个瘾。”
  他当然还没有忘记司空摘星上次扮成赵大麻子的事,那种事无论谁都忘不了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上次我瞒过了你,这次却好像没有。”
  陆小凤凝视着他,道:“这次你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瞒过我。”世上绝没有一个卖酒的伙计会有这么大毛病的,若不是存心要让陆小凤看破,他为什么要故意做出这种古里古怪的样子?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道:“自从上次你冲到火里去救赵大麻子后,我已发觉你这个人真可以交交朋友!”
  陆小凤道:“但你却还是要我挖蚯蚓。”
  司空摘星又笑了,道:“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件事,逢人就要说一次!”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你已见到了花满楼和金九龄?”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他们告诉你,我要来找薛冰?”司空摘星点点头。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算准了我要到这里来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
  陆小凤道:“等着请我喝酒?”
  司空摘星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不是的,我也不想骗你!”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我们是朋友。”
  司空摘星叹道:“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偏偏要我来偷你的东西!”
  陆小凤道:“这次你想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身上是不是有块红缎子?”
  陆小凤微笑道:“你知道我有的,我也不想骗你。”
  司空摘星道:“红缎子上是不是绣着朵黑牡丹?”
  陆小凤道:“你要偷的就是这块红缎子?”
  司空摘星道:“是。”
  陆小凤道:“你既然承认我们是朋友,还要来偷我?”
  司空摘星道:“因为我已答应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答应?”
  司空摘星道:“我非答应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欠过这个人的情!”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
  司空摘星苦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告诉你,又何必问?”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好像也欠了我的情,我不但救过你,还替你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所以现在我才老实告诉你!”
  陆小凤道:“虽然告诉了我,还是一样要偷?”
  司空摘星道:“这么样一块红缎子,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陆小凤道:“你本来就从不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道:“你既然已看过了,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
  陆小凤道:“难道要我送给你?”
  司空摘星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我们不妨谈个交易!”
  司空摘星道:“什么交易?”
  陆小凤道:“只要你告诉我是谁要你来偷的,我就让你偷走!”
  司空摘星道:“这交易谈不成!”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交易既然谈不成,就只好赌了!”
  司空摘星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地方后面有几间客房?”
  司空摘星道:“有六间。”
  陆小凤道:“今天晚上,我就留在这里,等你来偷!”
  司空摘星皱眉道:“你既然已知道我要来偷了,我怎么还能偷得走?”
  陆小凤笑道:“你既然是偷王之王,偷遍天下无敌手,总应该有法子的!”
  司空摘星的眼睛忽然亮了,道:“我若真有法子偷走了呢?”
  陆小凤道:“东西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偷得走,我情愿再替你挖六百八十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随便我用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当然随便你!”
  司空摘星道:“有些法子,我本不愿用在朋友身上的!”
  陆小凤道:“今天晚上,你可以不必把我当做朋友!”
  司空摘星突然举杯一饮而尽,道:“好,我跟你赌了,我若输了,也情愿替你挖蚯蚓!”
  陆小凤道:“我不要你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你还是要我一见你面,就跪下来叫你大叔?”
  陆小凤笑道:“这次要叫祖宗了!”
  司空摘星道:“好,一言为定。”
  陆小凤道:“谁赖谁是龟孙子!”
  薛冰笑道:“看来这次不管你们是谁输,我都有好戏看了!”
  司空摘星道:“但现在还没有到晚上。”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要请你喝酒!”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在酒里下毒。”
  司空摘星也笑了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灌醉我!”
    
  《陆小凤传奇之》 第三回 偷王的赌约
  夜。夜未深。司空摘星并没有被灌醉,他已走了。陆小凤当然也没有被毒死,司空摘星绝不是那种会在酒里下毒的人,何况,他就算下了毒,陆小凤也不会喝下去。
  薛冰脸上却已有了几分笑意,忽然叹了口气,道:“这次他输了!”
  陆小凤道:“他一定会输?”
  薛冰道:“东西在你这种人身上,又明知他要来偷,他怎么能偷得走?”
  陆小凤道:“他是偷王之王,偷王之王当然有很多种稀奇古怪、令人防不胜防的偷法!”
  薛冰道:“你难道真的没把握赢他?”
  陆小凤笑了笑,自己倒了杯酒,却并没有喝下去,只是看着杯中的酒出神。
  薛冰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那个要他来偷的人?”
  陆小凤没有否认。
  薛冰道:“要他来偷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个绣花的人?”
  陆小凤道:“很可能。”
  薛冰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想尽法子,逼着他说出来的!”
  陆小凤道:“你不是我!”
  薛冰嫣然一笑,道:“幸好我不是你,我可不想有你这么多麻烦!”
  陆小凤道:“所以你很高兴!”
  薛冰道:“实在很高兴!”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笑,道:“既然很高兴,应该说了吧!”
  薛冰道:“说什么?”她好像又忘了。
  陆小凤道:“当然是说红鞋子!”
  薛冰眨了眨眼,知道这次就算再想赖,也是赖不掉的了,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青衣楼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薛冰道:“红鞋子也跟青衣楼一样,是个很秘密的组织,惟一跟青衣楼不同的,就是这组织里没有男人,所以比青衣楼更厉害!”
  陆小凤道:“为什么?”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因为女人本就比男人厉害。”
  陆小凤道:“还有呢?”
  薛冰道:“没有了。”
  陆小凤几乎跳了起来:“没有了?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薛冰嫣然道:“没有了的意思,就是我知道的只是这么多,你就算用刀来逼我,我也说不出别的来!”
  陆小凤怔住,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女人果然比男人厉害,女人会赖皮!”
  薛冰瞪眼道:“我几时赖皮了?我岂非已告诉了你,这些穿红鞋子的全都是什么人?也已告诉了你,红鞋子是个很秘密的组织,你还不满意?”
  陆小凤苦笑道:“原来不但会赖皮,还会讲歪理。”
  薛冰像是也有点不好意思,眨着眼道:“现在你至少已知道,那个会绣花的大胡子,是女人改扮的,也已知道她穿的是红鞋子,你知道的岂非已不少!”
  陆小凤叹道:“所以我已经很满意,满意极了!”
  薛冰笑道:“既然满意,为什么不敬我一杯酒?”
  陆小凤冷冷道:“你的脸已经红得像别人的鞋子了,你还想喝?”
  薛冰咬着嘴唇,道:“今天我本来就想喝醉,反正这里有床,喝醉了最多就往床上一躺。”
  陆小凤道:“莫忘记我也在这屋子里!”
  薛冰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在屋里又怎么样?难道我还怕你?”
  陆小凤也用眼角瞟着她,道:“难道你想故意喝醉,好有胆子来勾引我?”
  薛冰的脸又红了,头却没有低下去,反而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勾引你?”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勾引我了?”
  薛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潘安?宋玉?”
  陆小凤忽然站了起来。
  薛冰道:“你想干什么?”
  陆小凤道:“站起来当然是想走!”
  薛冰道:“你真的想走?”
  陆小凤道:“你既然不想勾引我,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薛冰噗哧一笑,道:“你是个大傻瓜,我不勾引你,你难道也不会勾引我?”
  陆小凤道:“只可惜我一向不习惯勾引别人,一向只有别人勾引我!”
  薛冰轻轻道:“为了我,你难道不能破例一次?”
  她的脸更红,红得就像是春天里的桃花,红得就像是水蜜桃。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慢慢的坐了下来。
  薛冰看着他,嫣然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还没有勾引我,已经满头大汗了!”
  陆小凤道:“因为我热得要命!”
  薛冰道:“我好像也很热!”
  陆小凤笑道:“你又是雪,又是冰,怎么也会热?”
  薛冰道:“我也在奇怪,怎么会热的?”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拍手道:“我明白了!”
  陆小凤道:“明白了什么?”
  薛冰道:“司空摘星虽然没有在酒里下毒,却下了种要我们发热的药,故意让你热得要命!”
  陆小凤道:“既然热得要命,就只好脱衣服。”
  薛冰道:“东西在你身上,你一脱衣服,他就有机会来偷了!”
  陆小凤叹道:“我真奇怪,偷王之王怎么会想出这种笨法子来的!”
  薛冰道:“这法子虽然笨,却很有效!”
  陆小凤笑了笑,悠然道:“只可惜东西根本已不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根本就偷不走!”
  薛冰怔了怔,道:“你难道早就将那东西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陆小凤笑道:“藏在个他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他若到这里来偷,就算他有三十只手,最多也只不过能偷走我几件破衣服!”
  薛冰吃吃的笑了,道:“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不是。”
  
  对面屋脊上有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司空摘星。他心里也在恨恨的骂:“这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他竟忘了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好东西是绝不会躲在屋脊上偷听的。
  “这小子究竟将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司空摘星开始在想,陆小凤今天一共到过什么地方?他们本来坐在外面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时,就搬到屋里来。除了这两个地方外,陆小凤只去方便了一次!
  “难道他将东西藏在茅房里了?”那的确很可能,陆小凤这小子,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也可能就藏在空酒坛里,让我想不到!”
  陆小凤已脱下外面的长衫,随随便便的挂在窗口的椅子上。窗子并没有关好。东西当然不会在这件衣服里,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大意!
  陆小凤并不是个粗心的人,要挖六百八十条蚯蚓也不是好玩的。
  司空摘星已准备走了,可是他刚想站起来,又停下,眼睛里发出了光,陆小凤若是将东西就藏在这件衣服里,他岂非更想不到。那些话莫非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司空摘星笑了:“这小子真是条小狐狸,只可惜今天遇着了我这条老狐狸。”
  他笑得的确像是条老狐狸。
  
  衣服就挂在椅子上,看得见,却拿不到。该怎么样下手呢?老狐狸有法子,“偷王之王”这四个字并不是偷来的。
  屋子里不断有笑声传出来,他们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如此开心?
  “难道他们是为了有个人像呆子一样在外面喝风,看着他们在里面喝酒,所以才开心得要命?”司空摘星忽然跳下屋脊,推开门,走了进去。
  薛冰张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好像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会突然出现。
  陆小凤也想不到。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们,坐下去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喝酒果然比喝风舒服。”
  薛冰笑了:“谁叫你在外面喝风的?”
  司空摘星道:“我自己!”
  薛冰眨着眼笑道:“你也跟他一样,是个大傻瓜?”
  司空摘星道:“就算不是傻瓜,至少也是个呆子。”
  薛冰笑道:“你承认自己是个呆子?”
  司空摘星叹道:“若不是呆子,怎么会跟他打这个赌?”
  薛冰道:“你觉得不划算?”
  司空摘星点点头,道:“所以我不赌了!”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不赌了?不赌了是什么意思?”
  司空摘星道:“不赌了的意思,就是不赌了!”
  陆小凤道:“可是我们早已约好了的!”
  司空摘星道:“约好了的事,常常都可以反悔的,说出来的话,也常常都可以当做放屁!”
  陆小凤怔了半天,苦笑道:“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忽然反悔?”
  司空摘星忽然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陆小凤道:“我在打什么鬼主意?”
  司空摘星冷笑道:“你想故意让我把那东西偷走,然后再跟踪我,看我将东西交给谁,所以我就算赢了你,吃亏的还是我!”
  陆小凤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个受了冤枉的小孩子,苦笑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我实在不懂?”
  司空摘星道:“你懂,你比谁都懂!”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让你赢?难道我喜欢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因为你一心想知道是谁要我来偷那东西的,你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达到目的,为了达到目的,你本来就什么事都肯做的!”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个这么狡猾的人?”
  司空摘星道:“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我都不跟你赌了,我已决心不上你的当!”他又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仰面大笑了三声,道:“好酒,果然比喝风的滋味好得多!”话还没说完,他已大笑着走出去。
  陆小凤看着他走出去,又怔了半天,也忽然笑了,道:“这个人果然是条老狐狸!”
  薛冰忍不住道:“难道你真的要故意让他赢?”
  陆小凤笑道:“这老狐狸猜的不错,我的确只有用这法子,才能查出是谁要他来偷的!”
  薛冰道:“你刚才故意说那些话,为的就是要他知道东西在哪里?”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薛冰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究竟将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小凤道:“东西就在我衣服里!”
  薛冰怔了怔,道:“就在椅子上这件衣服里?”
  陆小凤道:“一直都在这件衣服里!”
  薛冰道:“可是你刚才却说……”
  陆小凤道:“我故意那么说,因为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想到我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薛冰道:“我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我故意随随便便将衣服摆在这里,别人当然想不到东西还在衣服里,但他却不是别人,他是偷王之王!”
  薛冰道:“所以你算准他迟早总会猜到东西就在衣服里!”
  陆小凤道:“我本就是摆在这里让他来偷的!”
  薛冰终于懂了:“原来你的计中还有计,弄来弄去,你还是要故意让他偷走!”
  陆小凤道:“不错,我本就是要让他偷的,却又不能让他得手太容易,我不能让他起疑心!”
  薛冰笑道:“但他还是起了疑心,还是不上你这个当!”
  陆小凤叹道:“所以我说他实在不愧是条老狐狸,只可惜……”
  薛冰道:“只可惜怎么样?”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还是上了我的当!”
  薛冰又怔住,苦笑道:“我又不懂了。”
  陆小凤道:“他还是把东西偷走了!”
  薛冰道:“几时偷的?”
  陆小凤道:“刚才!”
  薛冰忍不住提起那件衣服抖了抖,就有块红缎子从衣服里掉了下来,缎子上绣着朵黑牡丹:“东西岂非还在这里?”
  陆小凤道:“但这块缎子,却已不是本来的那块了!”
  薛冰道:“你是说,他刚才用这块缎子,换走了你那块?”
  陆小凤道:“你再仔细看看,两块缎子是不是有点不同!”
  不同的地方虽然不太明显,但却果然是不同的。
  陆小凤道:“他想必已从金九龄嘴里,问出了这块缎子的形状,自己找人照样子绣了一块,准备来跟我掉包!”
  薛冰叹了口气,道:“但他的手法实在太快,实在不愧是偷王之王,我刚才一直都在看着他,竟偏偏没看到他已动了手脚!”
  陆小凤笑了笑,道:“他以为我也没有看出来,以为我还不知道!”
  薛冰道:“这块缎子你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现在既然还没有被偷走,你当然就会把它藏起来,绝不会时时刻刻拿出来的!”
  陆小凤道:“所以他认为我暂时绝不会发觉已被掉了包!”
  薛冰道:“现在他既然已达到目的,当然就会将东西去交给那个人了!”
  陆小凤道:“他当然要去交差!”
  薛冰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去盯着他?”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他现在一定还不会走的!”
  薛冰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也怕我起疑心!”
  薛冰想了想,道:“反正你暂时不会发现东西已被掉了包,他正好乘机轻松轻松!”
  陆小凤道:“他越轻松,我越不会起疑心1”
  薛冰道:“等到明天早上我们要走时,他还可以先送送我们,然后再轻轻松松的去交差!”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再跟我们混下去,你也快变成条小狐狸了!”
  薛冰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轻轻道:“那么你现在想干什么呢?”
  陆小凤故意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道:“我当然要去陪陪他!”
  薛冰好像又要跳了起来:“你不陪我?反而要去陪他?”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会勾引我,我也不会勾引他,我去陪他至少安全得多!”
  薛冰咬着嘴唇,狠狠的瞪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现在我总算知道你是什么了!”
  陆小凤道:“我是什么?”
  薛冰道:“你是条狗!”
  陆小凤怔了怔,苦笑道:“我怎么会变成条狗的?”
  薛冰悠然道:“司空摘星若是条老狐狸,你岂非就是条专咬狐狸的狗?”
  
  司空摘星躺在床上,曲着臂做枕头,看着自己胸膛上摆着一杯酒。
  陆小凤总是喜欢这么样喝酒,而且有本事不用手就将这杯酒喝下去,连一滴都不会溅出来。
  只要是陆小凤会的事,司空摘星就要学学,而且要学得比陆小凤更好。
  他听到门外有人在笑:“这是我的独门绝技,你学不会的!”
  一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当然就是陆小凤。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还是专心一意的看着胸膛上的这杯酒,冷冷道:“你又想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不干什么,只不过来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不去陪她,反而来陪我?”
  陆小凤笑了笑,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赌了?”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笑道:“既然我们是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来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当然可以来陪我,但是我现在却想去陪她了!”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中的酒也被他吸进了嘴——只可惜并没有完全吸进去,剩下的半杯酒溅得他一身都是。
  陆小凤大笑,道:“我早就说过,这一招你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司空摘星瞪了他一眼,刚想站起来,脸色突然变了,整个一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整个人也都扭曲了起来,就好像有柄尖刀插入了他的胃。
  陆小凤也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么了?”
  司空摘星张开嘴,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陆小凤一个箭步窜过去,扶起了他,忽然嗅到一种奇特的香气。
  他又拿起刚才那酒杯嗅了嗅,脸色也变了:“这杯酒有毒!”
  司空摘星的脸已变成死灰色,满头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陆小凤道:“这杯酒是从哪里倒出来的?刚才有谁到这里来过?”
  司空摘星挣扎着摇了摇头,眼睛看着桌上的酒壶。壶中还有酒。
  陆小凤抓起酒壶嗅了嗅,壶中的酒并没有毒:“毒在酒杯上!”酒杯想必早已在这房子里,刚才司空摘星在屋脊上偷听的时候,想必已有人在这酒杯上做了手脚。
  陆小凤急得直跺脚:“你本来是个很小心的人,今天怎么会如此大意?”
  司空摘星咬着牙,终于从牙缝里吐出了三个字:“笔霞庵!”
  陆小凤道:“你知道那里有人能解你的毒?你要我送你到那里去?”
  司空摘星又挣扎着点了点头:“快……快……”
  陆小凤道:“好,我去找薛冰,我们一起送你去!”他抱起了司空摘星冲出去,去找薛冰。
  但薛冰竟已不见了。她刚才喝剩下的半杯酒还在桌上,可是她的人竟已无影无踪。本来装着卤牛肉的碟子里,现在却赫然摆着一只手,一只断手!
  陆小凤看得出这正是孙中的手。难道他又约了帮手来寻仇,居然将薛冰架走了?但是他们在隔壁怎会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薛冰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怎么会如此容易就被人架走?陆小凤已无法仔细去想,现在无论什么事都只好先放在一边,先救司空摘星的命要紧。何况,这顷刻间发生的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幸好他们坐来的马车还在。
  陆小凤叫了车夫,抱着连四肢都似已僵硬的司空摘星,跳上车子,喃喃道:“你千万不能死,你一向都不能算是个好人,怎么会短命呢?”
  
  司空摘星居然一直都没有死,就这么样半死不活的拖着,拖到了笔霞庵。
    
  笔霞庵在紫竹林中,紫竹林在山坡上。山门是开着的,红尘却已被隔绝在竹林外。马车不能上山,陆小凤抱着晕迷不醒的司空摘星,踏着“沙沙”的落叶,穿过紫竹林,风中正传来最后一响晚钟声。夜色却未临,满天夕阳残照,正是黄昏。
  
  陆小凤看着手里抱着的司空摘星,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你总算捱到了这里,真不容易!”
  司空摘星身子动了动,轻轻呻吟了一声,居然似已能听见他的话。
  陆小凤立刻问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司空摘星突然张开眼睛,道:“我饿得要命!”
  陆小凤怔了怔:“你会饿?”
  司空摘星看着他,挤了挤眼睛,道:“这两天你天天下车去大吃大喝,我却只有躲在车上啃冷烧饼,我怎么会不饿?”
  陆小凤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活生生的吞下六百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小心点抱住我,莫要把我摔下去!”
  陆小凤也看着他挤了挤眼睛,道:“我会小心的,我只怕摔不死你!”
  他忽然举起了司空摘星,用力往地上一摔。谁知司空摘星还没有摔在地上,突然凌空翻身,接连翻了七八个跟斗,才轻飘飘的落下,看着陆小风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陆小凤恨恨道:“我应该让你死在那里的!”
  司空摘星大笑道:“好人才不长命,像我这种人怎么会死!”他居然也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
  陆小凤道:“你根本就没有中毒?”
  司空摘星道:“当然没有,像我这样千年不死的老狐狸,有谁能毒得死我!”
  陆小凤道:“酒杯上的毒,是你自己做的手脚?”
  司空摘星道:“那根本就不是毒,只不过是点嗅起来像毒药的香料而已,就算吃个三五十斤下去,也死不了人。”
  陆小凤道:“你故意装作中毒,只不过是想拖住我,让我送你到这里?”
  司空摘星笑道:“我若不用这法子,又怎么能将那东西送出去!”
  陆小凤道:“你怎么送出去的?这一路上你都装得像死人一样,连动都没有动!”
  司空摘星道:“我当然有法子,莫忘记我不但是偷王之王,还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突然冷笑,道:“若不是那条小狐狸帮你,你想交差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司空摘星仿佛怔了怔,道:“小狐狸?除了你外,难道还有条小狐狸?”
  陆小凤冷笑道:“也许不是小狐狸,只不过是条雌狐狸!”
  司空摘星大笑,道:“我就知道迟早总是瞒不过你的,你并不太笨!”
  陆小凤道:“你几时跟薛冰说好的?”
  司空摘星道:“就在你去方便的时候!”
  陆小凤道:“她怎么会答应你?”
  司空摘星悠然道:“也许是因为她看上了我!”
  陆小凤道:“她看上你这条老狐狸?”
  司空摘星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本就是喜欢老狐狸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她的确被你这狐狸迷住了,居然肯替你去做这种事!”
  他忽又问道:“她既然是替你交差去了,那只断手又怎么会出现的?”
  司空摘星又怔了怔,道:“断手?什么断手?”
  陆小凤道:“孙中被砍断的那只断手!”
  司空摘星道:“手在哪里?”
  陆小凤道:“在装牛肉的碟子里!”
  司空摘星摇了摇头,皱眉道:“这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陆小凤道:“真的不知道?”
  司空摘星叹道:“我几时骗过你?”
  陆小凤恨恨道:“你时时刻刻都在骗我!”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我能骗得过你?”
  陆小凤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来是骗不过的,只可惜我的心实在太好了!”
  
  突听山门里有个人在问:“外面的那位好心人,是不是陆小凤?”
    
  门是虚掩着的,门里有个小小的院子,一个人搬了张竹椅,坐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夕阳照着孤零零的白杨,也照着他苍白的脸,他的鼻子挺直,颧骨高耸,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很有威严,也很有权威的人,只可惜他一双炯炯有光的眸子,现在竟已变成了两个漆黑的洞。
  “江重威!”陆小凤一走进来,就不禁失声而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重威笑了笑,道:“我不在这里,又还能在哪里?”他笑得凄凉而悲痛:“我现在已只不过是个瞎子,王府里是不会用一个瞎子做总管的,就算他们没有赶我走,我也已留不下去!”
  陆小凤看着他,心里也觉得很难受。
  江重威本是个很有才能、也很有前途的人,可是一个瞎子……
  陆小凤忽然回过头,瞪着司空摘星:“你认不认得他?”
  司空摘星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他心里显然也不好受。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就应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那个什么人?”
  陆小凤道:“那个绣花的人,也就是那个要你来偷东西的人!”
  司空摘星道:“你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道:“不错!”
  司空摘星道:“假如那块缎子本就是他的,他何必要我来偷回去?”
  陆小凤道:“也许那上面还有什么秘密,他生怕我看出来。”
  司空摘星道:“你岂非已看过很多遍了?”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看够!”
  司空摘星不说话了,神情间仿佛也显得很矛盾、很痛苦。
  陆小凤道:“你虽然欠了他的情,可是他既然做出了这种事,你若还有点人性,就不该再维护着他!”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说?”
  陆小凤道:“非要你说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告诉你,那个人就是她!”
    
  他的手忽然往前面一指,陆小凤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人正垂着头从庵堂里走出来。一个紫衫白袜,乌黑的发髻上插着根紫玉钗的女道姑。她脸色也是苍白的,明如秋水般的一双眸子里,充满了忧郁和悲伤,看来更有种说不出的、凄艳而出尘的美,就好像是天边的晚霞一样。她垂着头慢慢的走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
  看见了她,陆小凤就知道司空摘星又在说谎了,那个人绝不会是她的。他再回过头想追问时,司空摘星竟已不见了。
    
  就在陆小凤看见这紫衫女道人的那一瞬间,这老狐狸已流星般掠了出去。那一瞬间,陆小凤的确仿佛有点痴了,无论谁看见这么一个出尘脱俗的美人,都难免会痴了的。现在就算要追,也追不上的,司空摘星的轻功纵然不能算天下第一,也不会差得太远。
  陆小凤叹了口气,发誓总有一天要抓住这个老狐狸,逼他吞下六百八十条蚯蚓去,而且还要他自己去挖。
  
  夕阳淡了,风也凉了,凉风吹得白杨树上的叶子,簌簌的响。这紫衫女道人慢慢的走过来,始终都没有抬起头。
  江重威忽然道:“轻霞,是你?”
  “是我,你吃药的时候到了!”她的声音也轻柔如晚风。
  江重威又问:“陆小凤,你还在么?”
  “我还在!”
  “这是舍妹轻霞,也就是这里的住持,你现在总该明白我怎么会在这里了吧?”
  陆小凤忽然道:“金九龄和花满楼在找你!”
  江重威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他们也知道你在这里?”
  江重威道:“他们已来过!”
  陆小凤道:“花满楼跟你说了些什么?”
  江重威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他叫我莫要忘记他也是个瞎子,更莫要忘记他一直都活得很好!”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忘!”
  江重威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一个像他这么样的人,突然变成了瞎子后,还有勇气活着,实在很不容易。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他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江重威点点头,叹道:“他的确和任何人都不同,他总是要想法子让别人活下去!”
  陆小凤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他来找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些话的!”
  江重威道:“他还问了我一些别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江重威道:“那天在王府宝库里发生的事!”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除了你已告诉金九龄的那几点之外,你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可疑之处?”
  江重威道:“没有!”他的脸仿佛又因恐惧而扭曲,缓缓道:“就算还有,我也不会说!”
  陆小凤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并不想让你们找到那个人!”
  陆小凤更奇怪,又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从未见过武功那么可怕的人,你们就算找到了他,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他的身子也在发抖,似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人,那根可怕的针。针上还在滴着血,鲜红的血……
  陆小凤还想再问,江轻霞突然冷冷道:“你问得已太多了,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一直不愿他再想起那天的事。”
  江重威勉强笑了笑,道:“没关系,我很快就会好的!”
  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个硬骨头!”
  江重威笑得已开心了些,道:“你既然已来了,就不妨在这里多留两天,说不定我还会想起些事来告诉你!”
  江轻霞皱眉道:“他怎么能留在这里?这里一向没有男人的!”
  江重威微笑道:“我难道不是男人?”
  江轻霞道:“可是你……”
  江重威沉下了脸,道:“我若能留在这里,他也能!”
  陆小凤道:“可是我……”
  江重威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一定要留下来。花满楼和金九龄这两天说不定还会来的,他们也正想找你!”
  江轻霞道:“可是你喝完了药后,就该去睡了!”
  江重威道:“我会去睡的,你先带他到后面去吃点东西,好好作出主人的样子来,莫要让客人饿着肚子!”
  江轻霞板着脸,转过身,冷冷道:“陆施主请随我来!”
  她好像也没有正眼去看过陆小凤,她实在是个冷冰冰的女人,甚至比冰还冷。
    
  第四回 女道人
  暮色更深,阳光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庵堂后、云房外的走廊上,照得廊外那几根陈旧的木柱,也仿佛闪闪的发出了光。七月的晚风中,带着从远山传来的木叶芬芳,令人心怀一畅。江轻霞走得很慢,陆小凤也走得很慢。
  江轻霞没有说话,陆小凤也没有开口,他似已发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不受欢迎的客人,就最好还是知趣些,闭着嘴。
  庭院寂寂,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这里本就是个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已习惯沉静。
  江轻霞推开了一扇门,板着脸,道:“施主请进!”
  陆小凤也沉着脸,道:“多谢!”屋子里也没有燃灯,连夕阳都照不到这里。陆小凤慢慢的往里面走,竟好像有点不敢走进这屋子。难道他还怕这冷冰冰的女道人将他关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
  江轻霞冷冷道:“这屋子里也没有鬼,你怕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屋子里虽然没有鬼,心里却好像有鬼!”
  江轻霞道:“谁心里有鬼?”
  陆小凤道:“你!”
  江轻霞咬着嘴唇,道:“你自己才是个鬼!”就在这一瞬间,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变了,就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忽然用力将陆小风推了进去,推到一张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反而笑了:“这才像是条母老虎的样子,刚才,你简直就像……”
  江轻霞瞪眼道:“刚才我像什么?”
  陆小凤道:“像是条死母老虎!”
  江轻霞不等他说完,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陆小凤疼得差点叫了起来,苦笑道:“看来你们好像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都喜欢咬耳朵!”
  江轻霞又瞪起了眼,道:“你们?你们是些什么人?”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江轻霞却不肯放松,冷笑道:“你难道常常被人咬耳朵?”
  陆小凤道:“别人又不是小狗,怎么会常常咬我的耳朵?”
  江轻霞眼睛瞪得更大:“别人不是小狗,难道只有我是小狗?”
  陆小凤又不敢开腔了。
  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道:“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多少人咬过你的耳朵?”
  陆小凤道:“只有……只有你一个!”
  江轻霞道:“真的没有别人?”
  陆小凤道:“别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咬我!”
  江轻霞道:“薛冰呢?她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小凤道:“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我不咬她已经很客气了!”
  江轻霞撇了撇嘴,道:“现在你说得凶,当着她的面,只怕连屁都不敢放!”
  陆小凤笑道:“我为什么不敢放?难道我还怕臭死她?”
  江轻霞忽然笑了,笑得也有点像是条小狐狸。
  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个人冷冷道:“好,你放吧,我就在这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他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薛冰已来了。遇着一条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
  惟一比遇着一条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时遇着了两条母老虎。
  陆小凤忽然觉得脑袋已比平时大了三倍,简直已头大如斗。
  江轻霞吃吃的笑着,燃起了灯。灯光照到薛冰脸上,薛冰的脸又红了,是被气红的,红得就像是辣椒。
  “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句话陆小凤当然懂得的。
  他忽然跳起来,瞪着薛冰,冷冷道:“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看见他这么凶,薛冰反而软了:“我……我为什么不敢来见你?”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江轻霞抢着道:“我们本来就是老朋友,又是一个师父教出来,专咬人耳朵的,她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
  陆小凤不理她,还是瞪着薛冰,道:“我是在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薛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陆小凤道:“送什么?”
  薛冰道:“当然就是那块红缎子!”她居然轻描淡写的就承认了,而且面不改色。
  陆小凤反倒怔了怔,道:“你不想赖?”
  薛冰道:“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要赖?”
  陆小凤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你帮着别人来骗我,难道还很光荣?”
  薛冰道:“司空摘星并不是别人,他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也承认的!”
  陆小凤本就没有否认。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我帮你朋友的忙,你本该感激我才对!”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你帮着他出卖了我,我反而要感激你?”
  
  薛冰道:“那块红缎子,对你已没什么用处,对他的用处却很大,我只不过帮他将那块红缎子送到这里来,又怎么能算出卖你?”她的火气好像比陆小风还大,理由好像比陆小凤还充足十倍,又道:“何况,他岂非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岂非也骗了他,你骗过了人家后,反而洋洋得意,我为什么不能让你也上个当?”
  陆小凤道:“可是你……你……你本该帮着我一点才对的!”
  薛冰冷笑道:“谁叫你那么神气的!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能干的人了,我就看不惯你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男人遇着女人,就好像秀才遇见兵一样,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好讲。女人的心理,好像根本就没有“是非”这两个字,无论做什么事,只凭她高兴不高兴,你若要跟她讲道理,她的理由永远比你还充足十倍。
  薛冰板着脸道:“你在背后骂我,我没有找你算账,你反而先找上我了!”
  江轻霞冷笑道:“这就叫先发制人,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这一套!”
  薛冰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苦笑道:“只有一句。”
  薛冰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将那块红缎子交给谁了?”
  薛冰道:“交给吕洞宾。”
  陆小凤又不禁怔住:“吕洞宾又是什么人?”
  薛冰道:“连吕洞宾你都不知道?你怎么活到三十岁的?”
  江轻霞道:“吕洞宾就是吕纯阳,就是朗吟飞过洞庭湖的纯阳真人,你知不知道?”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吕洞宾要的是白丹牡,不是绣在缎子上的黑牡丹。”
  薛冰终于做了解释,道:“司空摘星并没有叫我把那块缎子交给谁,只要我把它放在吕洞宾的神像下面。”
  陆小凤道:“这神像在哪里?”
  薛冰道:“就在后面的一个小神殿里。”
  陆小凤道:“你来了已有多久?”
  薛冰冷冷道:“也没多久,只不过刚巧赶得上听见你骂我!”
  
  庵后的竹林里,还有个小小的神殿,殿里的一盏长明灯永远是亮着的,灯光正照着纯阳真人那张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他虽然不能被供到前面的正殿里,去享受血肉香火,却已很满意了。吕洞宾是个聪明的神仙,聪明的神仙就和聪明的人一样,都懂得知足常乐。
    
  陆小凤不等薛冰的话说完,已冲出来,赶到这里,神像下果然有块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他拿起缎子的时候,江轻霞和薛冰也跟来了。
  陆小凤看着手里的缎子,眼睛里带着种深思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缎子居然还在!”
  江轻霞道:“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这么快就对你说了实话,还没有来得及拿走,你已经先来了!”
  陆小凤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道:“也许并不是他没有来得及拿走!”
  江轻霞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
  江轻霞冷笑道:“你疯了?我要这块见鬼的红缎子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也正想问你!”
  江轻霞变色道:“你难道认为是我叫他去偷这块破缎子的?”
  陆小凤居然默认。
  江轻霞道:“若是我叫他将缎子送到这里来的,他怎么会把你也带来了?”
  陆小凤淡淡道:“也许是他要来当面交差,却甩不脱我,也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觉得有点对不起我,也许是他故意将我带来的,好让我更想不到是你!”
  江轻霞的脸也气红了,道:“这么样说,你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绣花大盗?”
  陆小凤也没有否认。
  江轻霞突又冷笑,道:“你也许并不太笨,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江轻霞道:“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我怎么会刺瞎我大哥的眼睛?”
  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似已懒得再跟这种笨蛋讲理了。
  陆小凤却又拦住了她:“等一等!”
  江轻霞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道:“只有一句!”
  江轻霞道:“好,我再听你说一句!”
  陆小凤道:“江重威并没有妹妹,你也没有大哥,你本来根本就不姓江!”
  江轻霞的脸色突然变成惨白:“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风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愿知道的,怎奈老天却偏偏要我知道一些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事!”
  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江轻霞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本是江重威未过门的妻子,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你在他面前故意装作不认得我,就是为了不愿刺激他,不愿让他知道……”
  江轻霞身子已开始发抖,突然大叫道:“不要说了!”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这些话我本就不想说出来的!”
  江轻霞身子抖个不停,用力咬着牙,道:“不错,我跟江重威的确从小就订了亲,可是等我们长大了,见了面之后,却发现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过日子,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出了家?”
  江轻霞点点头,黯然道:“除了出家外,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她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出了家,那其中当然有段悲惨辛酸的往事。
  薛冰好像也要哭出来了,咬着嘴唇,瞪着陆小风,道:“你本不该逼她说出来的!”
  江轻霞突然又大声道:“没关系,我要说!”她悄悄的拭了拭泪痕,挺起了胸,道:“我虽然出了家,可是我还年轻,我受不了这种寂寞,所以我还想到这世界上去闯一闯,所以我认得了很多男人,也认得了你!”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出家,并非就是说她已等于死了,她本来就还有权过她自己的生活,她本来就有权活下去。
  江轻霞道:“你若认为我不愿让江重威知道,你就错了,你若认为我不愿嫁给他,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你就更错了,他……”她的声音突然停顿,吃惊的看着窗外。
  江重威已从门外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进来,脸色也是惨白的,黯然道:“并不是她不愿嫁给我,而是我不能娶她!”
  薛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江重威道:“因为我……”
  江轻霞又大叫道:“你不必说出来,没有人能逼你说出来!”
  江重威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没关系,我也要说。”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不能娶她,因为我早就是个废人,我根本不能做别人的丈夫,更不能做别人的父亲!”
  薛冰终于明白,但却已在后悔,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别人的不幸,岂非也同样令自己痛苦?
  江重威又道:“轻霞在外面做的事,我全都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她,何况我也知道她表面看来虽不羁,其实却并不是个很随便的人!”
  江轻霞垂下头,泪已落下。一个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本就很难忍受青春的煎熬,她无论做了什么事,本都是值得原谅的。可是她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
  江重威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可以保证,她绝不是那个刺瞎我眼睛的人!”
  陆小凤突然又问道:“你真的可以保证?你真的看清了那个人不是她?”他心里也充满了同情和悲痛,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只有硬起心肠来。他一定要问个仔细。
  江重威连想都没有想,立刻道:“我当然看清了!”
  陆小凤道:“你从哪点可以辨出,那人绝不是她?”
  江重威道:“我……我当然可以看出来,莫忘记我认得她时,她还是个孩子!”
  陆小凤道:“但你们却已有多年不见了,对不对?”
  江重威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认为我会帮着她说谎?”
  陆小凤叹息了一声,他实在已无法再问下去。
  江轻霞冷冷道:“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无论他怎么想都没有关系!”
  江重威点了点头,江轻霞已扶起他的手臂,道:“我们走!”
  陆小凤只有垂下头,让他们走过去。灯火昏黯,地是用青石板铺成的。江轻霞脚上穿着双青布鞋子,跟她的紫衫看来很不相称,她本是个很讲究穿着的女人。
  陆小凤突然又道:“等一等!”
  江轻霞本不想理睬他的,但忽然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脚上,才冷笑着道:“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江轻霞道:“奇怪什么?”
  陆小凤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脚上,缓缓道:“你的青布鞋子里,怎么会有条红边露出来?”
  江轻霞的脸色又变了,不由自主,想将一双脚藏起来。
  陆小凤淡淡道:“你的道袍还不够长,藏不住一双脚的,你不该在青布鞋里还穿着双红鞋子!”
  红鞋子!江重威的脸色似也变了。
  江轻霞突然冷笑,道:“你好毒的眼睛!”冷笑声中,她已出手,竟想用两根兰花般的纤纤玉指,去挖陆小凤的眼睛。她的出手快而准。
  陆小凤叹道:“你最多只能咬咬耳朵,不该挖我眼睛的!”
  他说了十六个字,江轻霞已攻出了十一招,好快的招式!好快的出手!
  江轻霞本就是江湖中有名最可怕的四个女人之一,她们是四大美人,也是四条母老虎,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伤在她们的爪下。
  女人们的出手,本就大多数比男人更快!更狠!因为她们的力气毕竟比不上男人,也不愿跟男人们死缠烂斗!所以她们往往一出手,就要了男人的命!
  只可惜陆小凤并不是别的男人,他竟比江轻霞更快。江轻霞攻出十一招,他连手都没有抬,就轻轻松松的避开了。看来他并不想还手,可是他假如还手一击,江轻霞就未必能避得开。
  江轻霞咬了咬牙,突然轻叱道:“看暗器!”
  陆小凤立刻后退了七八尺,江轻霞并没有暗器发出来,可是她的人却已凌空翻身,倒飞了出去。
  就在这时,陆小风突又出手,闪电般抓住了她的鞋子。
  只抓下了她的鞋子,并没有抓住她的人。她的青布鞋里面,果然还有双红鞋子——绣花的红缎鞋。她的人却已消失在黑暗里,霎眼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并没有追。薛冰当然更不会追,她已怔住。
  江重威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面如死灰,忽然道:“她已走了?”
  陆小凤道:“她走了!”
  江重威握紧了双拳,眼角不停的跳动,使得他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看来更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穿的也是红鞋子?”
  江重威的神色更痛苦,迟疑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说出来?”
  江重威道:“我本来也只不过有个模糊的印象而已,你一说,才提醒了我!”
  就在尖针的光芒已闪到他眼前时,他才看见了那双红鞋子,红得就像是血。
  薛冰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的眼睛真毒,我就没看出她鞋子里有条红边。”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看出来!”
  薛冰怔住。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觉得她鞋子的颜色跟衣服不配,而且太大了些,就像是临时套上去的!”
  薛冰道:“所以你就故意试她一试?”
  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又不禁叹了口气,道:“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笑了笑,道:“孙中却一定不会这么想,他一定认为你比我更危险!”
  薛冰冷笑道:“我本该连他两条腿也一起砍断的!”
  陆小凤道:“他又来找过你?”
  薛冰道:“他敢!”
  陆小凤道:“但他那只手,又怎会到了你桌上的牛肉碟子里?”
  薛冰也怔了怔,道:“什么手?”
  陆小凤道:“你没有看见那只手?”
  薛冰道:“没有!”
  陆小凤苦笑道:“难道那只手是自己爬到碟子里去的?”他又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
  薛冰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司空摘星既然要我将东西送来,为什么自己又将你带来?”
  陆小凤叹道:“这种人做的事,本就没有人能想得通的,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江重威黯然道:“我更想不通,轻霞怎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道:“你也不必想了!”
  江重威道:“为什么?”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因为她本就没有做这种事。”
  江重威也怔住:“她没有?那绣花大盗不是她?”
  陆小凤道:“绝不是,她武功虽然不弱,但却还休想能在一招间刺瞎常漫天和华一帆这种高手的眼睛!”
  江重威道:“你看得出她不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武功?”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江重威长长吐出口气,道:“所以你才让她走!”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假如他能抓住一个人的鞋子,他就能抓住这个人的脚。无论谁的脚被抓住,都是再也走不了的。
  江重威沉吟着,又皱眉道:“她若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为什么要走?”
  陆小凤道:“因为她也有个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江重威道:“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红鞋子的秘密!”
  江重威慢慢的点了点头,道:“那绣花大盗也穿着双红鞋子,莫非跟她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
  陆小凤道:“很可能是的,也很可能不是!”
  他自己也知道这实在是句废话,但是他只能这么样说。
  “那绣花大盗是个武功极高、扮成个大胡子,却穿着双红鞋子的女人。”这就是他们现在惟一知道的事,但他们却并不能确定,更没法子证明。
  江重威的神色更悲伤,凄然道:“她本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女孩子,本可以做一个男人理想中的好妻子,难道现在竟真的变了?”
  陆小凤忽然道:“你已有多久没见过她?”
  江重威道:“并不久,每年我过生日时,她都会去看我!”
  陆小凤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江重威道:“五月十四日!”
  陆小凤道:“劫案是哪天发生的?”
  江重威道:“六月十一日。”
  陆小凤不说话了。江重威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只长长叹息一声,垂着头,摸索着走了出去。
  薛冰看着他孤独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禁长长叹息:“我想他现在心里一定难受得很!”
  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道:“江轻霞五月十四日还去看过他,不到一个月,王府中就出了劫案?”
  陆小凤道:“也许这只不过是巧合!”
  薛冰道:“但王府的宝库警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
  陆小凤道:“你说呢?”
  薛冰眼睛里闪着光,道:“我想,也许是有个人先到王府里去,替她看好了地势,又想法子替她将宝库的钥匙打了个模型。”
  陆小凤道:“你说的这个人,当然就是江轻霞!”
  薛冰并不否认,叹息着道:“只有她才能接近江重威,只有江重威身上才有那宝库的钥匙!”
  陆小凤道:“你是说她偷偷将钥匙打了个模型,然后才同样打造了一把,交给了那绣花大盗?”
  薛冰道:“不错!”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就拿着这把钥匙,开了宝库的门,所以才能进得去?”
  薛冰道:“我想一定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道:“这想法也不能算太不合理,只可惜你忘了两件事!”
  薛冰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那宝库的门前,日夜都有人守卫,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怎么能当着那些守卫面前开门走进去?难道他会隐身法?”
  薛冰说不出话了。
  陆小凤道:“何况,那天江重威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还是从外面锁住的,那绣花大盗开门进去了之后,又怎么能再出来锁上门?”
  薛冰的脸又红了:“我这想法既然不通,你说她是怎么进去的?”
  陆小凤道:“我想她一定有个很特别的法子,也许跟江轻霞根本就没有关系!”
  薛冰冷冷道:“只可惜你根本就不知道那特别的法子,究竟是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所以我一定要自己去试试!”
  薛冰道:“试什么?”
  陆小凤道:“试试看我是不是也有法子能进去!”
  薛冰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道:“你又喝醉了?”
  陆小凤道:“今天我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薛冰道:“你若没有喝醉,就一定是疯了,一个清醒正常的人是绝不会想到要去做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哦?”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中有多少卫士?”
  陆小凤道:“八百以上!”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每个卫士身上,都带着威力极强的诸葛神弩,无论谁只要一被发现,都可以立刻被射成个刺猬!”
  陆小凤道:“我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除了这些卫士外,王府中还有多少高手?”
  陆小凤道:“高手如云!”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小王爷本身,剑法已得到了白云城主的真传?”
  陆小凤道:“据说王府中的第一高手就是他,”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禁地,无论谁擅闯进去,都一律格杀勿论?”
  陆小凤道:“我知道。”
  薛冰道:“但你却还是要去闯一闯?”
  陆小凤道:“不错!”
  薛冰道:“你想死?”
  陆小凤道:“不想。”
  薛冰道:“你凭什么认为你闯进去后,还能活着出来?”
  陆小凤道:“不凭什么!”
  薛冰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要去冒这种险?难道就为了要证明江轻霞是清白的?”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想知道她跟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薛冰道:“她的事你为什么如此关心?”
  陆小凤道:“因为我喜欢她!”
  薛冰狠狠的瞪着他,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好,你去死吧!”
  
  风更轻,寂寞的禅院更寂寞。
  陆小凤走出来,薛冰也跟着走出来:“我们现在是不是往东南那边走?”
  “我们?又是我们?”陆小凤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嘴里被人塞进了个酸橘子。
  薛冰板着脸,冷冷道:“当然是我们,你难道想甩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实在很想,只可惜他也知道有种女人若是决心要跟着你,你甩也甩不掉的:“你跟着我去干什么?难道想陪我去死?”
  “不想!”薛冰又在咬着嘴唇:“我只不过想看看你死了后是什么样子!”
  
  街道有很多都是青石板铺成的,比枫叶还红的红棉树,灿烂如晚霞。
  “这里就是五羊城?”
  “嗯。”
  “听说这里的吃最有名。”
  “你吃过?”
  “没有吃过,可是我听过,这里有几样东西最好吃。”
  “你说来听听?”
  “大三元的大裙翅、文园的百花鸡、西园的鼎湖上素、南园的白灼螺片……”
  薛冰只说了三四样,就已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口水已经快流了出来。
  陆小凤却淡淡道:“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好吃的东西,你也许连听都没有听过!”
  薛冰的眼睛亮了:“你现在是不是就准备带我去吃?”
    
  陆小凤道:“只要你乖乖的跟着我走,我保证你有好东西吃!”这地方他显然来过,摆出了一副识途老马的样子,带着薛冰三转两转,转入了一条很窄的巷子。巷子里很阴暗,地上还留着前两天雨后的泥泞,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也都很窄小,进进出出的,好像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人。
  “这种地方也会有好东西吃?”薛冰心里虽然在嘀咕,却不敢问出来,到了这里,就好像到了番邦外国一样,别人说的话,她连一句都听不懂。她实在有点怕陆小凤把她一个人甩在这里。
  就在这时,她已发觉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香气,随风传了过来。她从来也没有嗅过如此鲜香的味道。看来陆小凤并没有唬她,这地方的确有好东西吃。
  她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陆小凤悠然道:“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你吃过后就知道了!”
    
  巷底有家很小的店铺,门口摆着个大炉子,炉子上炖着一大锅东西,香气就是从锅里发出来的。里面的地方却很脏,墙壁桌椅都已被油烟熏得发黑,连招牌上的字都已被熏得无法辨认。可是这种香气却实在太诱人。他们刚坐下,店里的伙计已从锅里舀了两大碗像肉羹一样的东西给他们。
  这地方好像并不卖别的。肉羹还在冒着热气,不但香,颜色也很好看。
  陆小凤递了个汤匙给她,道:“赶快趁热吃,一冷味道就差了!”
  薛冰吃了两口,味道果然鲜美,又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做的,除了肉之外,好像还加了很多别的!”
  陆小凤道:“你觉得好不好吃?”
  薛冰道:“好吃!”
  陆小凤道:“既然好吃,你就多吃,少问!”他吃完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忽然向那伙计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那伙计本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种土头土脑的外乡佬,他一向看不顺眼。
  可是看到陆小凤的这个手势后,他的态度立刻变了,立刻赔笑道:“大佬有乜吩咐?”
  陆小凤道:“我系来息人雳!”
  伙计道:“息边个?”
  陆小凤道:“蛇王。”
  伙计的脸色又变了变:“你息祷有乜吆事?”
  陆小凤道:“我姓陆,唔该你去通知祷一声,祷就知了!”
  伙计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你等阵!”
  薛冰吃惊的看着他们,等伙计走出了后门的一扇窄门,才忍不住问道:“你们叽叽咕咕的,在讲什么?”
  陆小凤道:“我请他去替我找一个人!”
  薛冰道:“到这种地方来找人?找谁?”
  陆小凤道:“蛇王!”
  薛冰道:“蛇王?蛇王又是何许人也?”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刚才走过这条街,看见了些什么?”
  薛冰道:“这不是条街,只不过是条又脏又小的巷子。”
  陆小凤道:“这是条街,而且说不定就是本城最有名的一条街!”
  薛冰道:“哦?”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些什么?”
  薛冰道:“有些乱七八糟、又脏又破的小铺子,还有些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人!”
  陆小凤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薛冰道:“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们!”
  陆小凤道:“你应该看看的!”
  薛冰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些人里面,至少有十个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个手脚最快的小偷,三十个专替别人在暗巷中打架杀人的打手,若是得罪了他们,你无论想在这城里干什么,都休想办得到!”
  薛冰道:“我明白了,原来这条街是条黑街!”
  陆小凤道:“蛇王就是这条街上的王,也是那些人的老大,只要有他一句话,那些人随时都可以替你去卖命!”
  薛冰道:“你总不会想找那些人去替你打架吧?”
  陆小凤笑了笑,道:“若是要打架,我已有了你这么样一个好帮手,还用得着去找别人!”
  薛冰道:“那么,你来找这蛇王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要他去替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伙计已匆匆赶了回来,对陆小凤的态度又变了,变得又亲热、又恭敬:“原来你地系老友记鳜雳,大佬你点解唔早的讲俾我知?”
  陆小凤道:“祷重记得我?”
  伙计道:“港系记得啦,祷讲你系天下功夫最犀利的人,直情躇得顶,祷请你快的跟我去!”
  
  后门外是条更窄的小巷子,阴沟里散发着臭气,到处都飞满了苍蝇。巷子尽头,又有扇窄门。
    
  推开门走进去,是个很大的院子,十来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院子里赌钱,赌得全身都在冒汗。角落里堆着几十个竹笼子,有的笼子里装着的是毒蛇,有的笼子里关着野猫、野狗,一个人正从笼子里提了条黄狗出来,随手往旁边的一个大水盆里一按,竟活生生的将这条狗淹死了。薛冰看得已几乎忍不住要吐。
  陆小凤却声色不动,淡淡道:“这才是杀狗的行家,一点血都不漏,这种狗肉吃了才补!”
  薛冰不敢开口,她生怕一开口就会把刚才吃下的肉羹全吐出来。
  一直在旁边叉着手看人赌钱的两条大汉,突然走过来,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系来息蛇王的?”
  陆小凤点点头。两条大汉对望了一眼,突然一起出手,好像想将陆小凤一把抓起来。
  陆小凤没有动,这两条大汉的手刚抓住他,自己的人就被弹了出去。
  伙计大笑,道:“我讲你功夫犀利,呢两条佬唔信,睇祷地夷家重敢唔敢唔信?”
  院子里的大汉都扭过了头,吃惊的看着陆小凤,纷纷让开了路。
  这伙计又带着他们走进了个小杂货铺,走上条很窄的楼梯,一道窄门上,挂着用乌豆和相思豆串成的门帘子:“蛇王就系人边,请进!”
 
  能指挥这么多市井好汉的黑街大亨,怎么会住在这种破地方?薛冰又不禁奇怪。可是一走进这扇门,她就不奇怪了,屋子里和外面竟完全是两个天地。薛冰本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却连她也从未看见过布置得如此华丽奢侈的屋子。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喝茶的杯子是用整块白玉雕成的,装果物蜜饯的盘子,是波斯来的水晶盘,墙上挂的书画,其中有两幅是吴道子的人物,一幅是韩干的马,还有个条幅,居然是大王的真迹。
  一个人正靠在张软榻上,微笑着向陆小凤伸出了手。这双手上几乎已连一点肉都没有,薛冰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瘦的人。他不但手上没有肉,苍白的脸上,几乎也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软榻上居然还铺着层虎皮,他身上居然还穿着袷袍。薛冰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市井好汉中的老大,竟是个这么样的人。
  陆小凤已走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蛇王微笑着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废人,居然还想着来看看我!”
  薛冰总算松了口气,他说的总算还是她能听得懂的话。
  陆小风道:“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这次……我并不是特地来看你的!”
  蛇王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来了,我已经很高兴!”
  陆小凤道:“我是有事来求你的!”
  
  蛇王道:“你既然到了这里,有事当然要来找我,你能想到来找我,就表示你还拿我当做朋友,这就已经足够!”他大笑着,看着薛冰,又道:“何况,你还带了这么美的一位姑娘来,我已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美人了!”
  薛冰的脸又红了,嫣然道:“我姓薛,叫薛冰!”她忽然发现这个蛇王身子虽虚弱,却是个非常豪爽的人,而且显然很够义气。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印象居然很不错。
  蛇王道:“薛冰?是不是神针薛夫人家里的薛冰?”
  薛冰红着脸,点了点头。
  蛇王大笑,道:“想不到今天我居然能见到武林中最有名的美人。”他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又笑道:“看来你非但眼光不错,运气也很不错,我若是你,我自己一定先干一大杯。”
  这次陆小凤倒听话得很,立刻倒了杯酒喝下去。桌上有金樽玉爵,酒是琥珀色的。
  
  酒已微醺。蛇王终于问:“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若是我没有的,我也可以去帮你找到!”
  陆小凤道:“我要一张图!”
  蛇王道:“什么图?”
  陆小凤道:“王府的地形图,上面还要详细辟明着守卫暗卡的所在,和他们换班的时间!”
  这当然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蛇王既没有露出难色,也没有问为什么要这样一张图。
  他的回答很简单:“好!”陆小凤也没有谢,他们的交情已用不着说这个字。
  蛇王看着他,目中带着满意之色,他懂得陆小凤的意思,他只问了一句话:“今天晚上你们准备住在哪里?”
  “如意客栈!”
  “明天日落前,我会叫人将那张图送去。”
  
  江岸边的风,永远是清凉的,夜凉如水。有月,有星,还有繁星般的点点渔火。他们带着五分酒意,沿着江岸慢慢的向前走。这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城市,他们喜欢这城市,也喜欢这城市里的人。
  薛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薛冰道:“你的确有很多好朋友!”
  陆小凤承认:“尤其是蛇王,无论谁能交到他这种朋友,都是运气!”
  薛冰停下来,眺望着江上的渔火,月下的波影,心里充满了欢愉:“我喜欢这地方,将来我说不定会在这里住下来的!”
  陆小凤道:“这地方不但人好,天气好,而且还有很多好东西吃。”
  薛冰嫣然道:“尤其是你带我去吃的那碗肉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陆小凤笑了,道:“你若知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一定更忘不了!”
  薛冰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
  陆小凤道:“蛇肉和猫肉。”
  
  薛冰还在吐,她已经吐了五次,回到客栈,又找了个脸盆,躲在屋里吐,连苦水都吐了出来。陆小凤微笑着,在旁边看着。
  薛冰总算吐完了,回过头,恨恨的看着他,咬牙道:“你这人一定有毛病,喜欢看别人受罪。”
  陆小凤微笑道:“我并不喜欢看别人受罪,只不过喜欢看你受点罪!”
  薛冰跳了起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子害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种人真没良心,我带她去吃那么好吃的东西,她居然还说我害她!”
  薛冰道:“这么样说来,我还应该感激你才对!”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薛冰道:“我实在很感激你,我简直感激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你!”
  她忽然扑过去,扑到他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她咬得并不重……
  
  风这么轻,夜这么静。两个多情的年轻人,在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城市里——你若是男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陆小凤?你若是女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薛冰?
  
  黄昏,又是黄昏。他们手挽着手,从外面回来时,桌上已摆着个很大的信封。
  信封上只有四个字:“幸不辱命!”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在星光下看来,亮得就像是镜子。
  薛冰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你一定要去?”陆小凤点点头。
  薛冰道:“你一定不让我跟你去?”
  陆小凤又点点头。薛冰却扭过头去,因为她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她不愿让陆小凤看见。
  陆小凤道:“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能活着出来的机会只有一半!”
  薛冰道:“可是……我一个人在外面等你,你叫我怎么受得了!”
  陆小凤道:“你可以去找人聊聊天,喝喝酒!”
  薛冰道:“你叫我去找谁?”
  陆小凤笑了笑,道:“只要有舌头能说话,有嘴能喝酒的人,你都可以去找!”
  薛冰霍然转过头,狠狠的瞪着他,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大声道:“好!我去找别的男人,你去死吧!”
  
  第五回 绣花大盗
  风还是同样轻,夜还是同样静。但陆小凤却知道,这静夜里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陷阱,这种风里随时都可能有杀人的弩箭射出来。
  “王府中的卫士,实际只有六百二十多个,值夜时分成三班。”
  “每班两百人,又分成六队。”
  “这六队卫士,有的在四下巡逻,有的守在王爷的寝室外,也有的埋伏在庭院里。”
  “宝库外的一队卫士,一共有五十四个人,每九人一组,从戌时起,就沿着宝库四周交错巡逻,其间最多只有两盏茶时候的空档。”
  
  这些事,蛇王都已打听得很清楚,王府中显然也有他的兄弟。要混进王府,只有一条路——从西北边的一个小院子里进去。那里是卫士们的住宿处,也正是王府中守卫最疏忽的地方。交了班的卫士回去后,大多数都已筋疲力尽,一倒在床上就睡得很沉。陆小凤已越墙而入,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发闷。他不想对薛冰说那种话的,可是他一定要说,因为他绝不能让薛冰跟着他一起来。
    
  虽然他只不过想证明,是不是有人能全凭自己的本事闯入那宝库去,虽然他只不过是想找出那绣花大盗是用什么法子进去的,然后再由这条线索往下追。但他也知道,只要一进了王府,就等于闯入了龙潭,只要一被人发现,就随时都可能死在乱刀乱箭下。
  王府里的卫士们,是绝不会听他解释的。他绝不能让薛冰冒这种险。
  可是他自己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呢?这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不但好奇,而且好胜。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院子里有几排平房,不时有一阵阵鼾声传出。后面的大厨房里还亮着灯光,显然有人正在为已快交班回来的卫士准备夜点。现在正是第一班卫士和第二班换防的时候,第三班卫士睡得正沉。
  陆小凤并不是神偷,因为他不偷。可是要从一群沉睡的年轻人中偷套衣服,在他说来,却绝不是困难的事。
  
  现在他已偷了套卫士的衣服,套在他的紧身衣外面,卫士们都是高大精壮的小伙子,身材都和他差不多。他的动作必须快。卫士换防的时候,总难免有些混乱,混乱中就难免有疏忽,这正是他最好的机会。他早已从那张地形图上,找出了一条最近的路,直达宝库。
  在路上他也曾遇见一些刚交班下来的卫士,可是他并没有躲闪,别人也并没有特别注意他。
  在换防时本就常常会有人迟到的,这种情况并不特殊。王府的八百卫士中,也本来就有很多新人。宝库的面积很大,左面是片桃花林,现在花已谢了。陆小凤躲在树林里,等一队巡逻的卫士走过时,就轻轻掠出来,跟在最后面一个人的身后。
  他的行动当然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迎面而来的卫士们,也不会注意到这队卫士后面多了一个人。这队卫士正是沿着宝库四周巡逻的,他也跟在后面巡逻了一遍。他的心在发冷。这宝库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竟连个窗户都没有,看来的确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陆小凤等到前面的卫士转过屋角时,突然飞身掠上了屋顶。屋顶上也许有气窗,屋顶上盖着的瓦,也不难掀起来。他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人做案时,都喜欢走这条路。现在他就像是条壁虎般,在屋顶上游走了一遍,还是没有路。
  他掀起几块屋瓦,屋瓦下竟还有三层铁网,就算有宝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断。这宝库就像是个密不通气的铁匣子,莫说是苍蝇,看来就连风都吹不进去。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
  宝库旁边有间比较矮的平房,里面黑黝黝的,不见灯火。
  他燕子般一掠而过。现在他已完全绝望,只想赶快找条路出去。就在他身子凌空时,他忽然看见对面的平房上有个人站了起来。一个白面微须,穿着身雪白长袍的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两颗寒星。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落到地上。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剑光一闪,从对面的屋顶上匹练般刺了过来。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
  忽然间,他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笼罩下,一种可以令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剑气。这一剑的锋芒,竟似比西门吹雪的剑还可怕,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抵挡这一剑。陆小凤也不能抵挡,也根本不能抵挡。他的脚尖沾地,人已开始往后退。剑光如惊虹掣电般追击过来。他退得再快,也没有这一剑下击之势快,何况现在他已无路可退。
  他的身子已贴住了宝库的石壁。剑光已闪电般刺向他的胸膛,就算他还能往两旁闪避,也没有用的。他身法的变化,绝不会有这一剑的变化快。眼看着他已死定了!
  但就在这时,他的胸膛突然陷落了下去,就似已贴住了自己的背脊。这一剑本已算准了力量和部位,再也想不到他这个人竟突然变薄了。这种变化简直令人无法思议。剑光刺到他面前时,力已将尽,因为这时他的胸膛本已该被刺穿,这一剑已不必再多用力气。
  真正的武林高手,对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都算得恰到好处,绝不肯浪费一分力气的,何况这人本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永远也想不到这一剑竟会刺空。但这时,陆小凤也已更没有退路,他的剑再往前一送,陆小凤还是必死无疑。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他突然伸出了两根手指一夹,竟赫然夹住剑锋!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速度,若不是亲眼看见的人,甚至根本就无法相信。
  白衣人也已落地。他的剑并没有再使出力量来,只是用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冷冷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忽然问:“白云城主?”
  白衣人冷冷道:“你看得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除了白云城主外,世上还有谁能使得出这一剑?”
  白衣人终于点点头,忽然也问:“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白云城主道:“除了陆小凤外,世上还有谁能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笑了。无论谁听到“白云城主”叶孤城说这种话,都会觉得非常愉快的。据说他生平从未称赞过任何人,这句话却已无疑是称赞。
  叶孤城又道:“四年前,你用同样的手法,接住了木道人一剑,至今他还认为你这手法是天下无双的绝技。”
  陆小凤道:“他是我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喜欢为朋友吹嘘的!”
  叶孤城道:“四个月前,他看见我使出了刚才那一招‘天外飞仙’,他也认为那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叹道:“那的确是的!”
  叶孤城道:“但他却认为,你还是可以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道:“哦?”
  叶孤城道:“我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陆小凤道:“难道你知道我会到这里来?”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本就是在这里等着我的?”
  叶孤城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我若接不住你那一剑呢?”
  叶孤城淡淡道:“那么你就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陆小风也可能接不住你那一剑的!”
  叶孤城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也已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已是个死人!”
  叶孤城冷冷道:“不错,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没有名字的。”他突然回手,剑已入鞘。
  能从陆小凤两指间夺回剑锋的人,他也是第一个。
  陆小凤又笑了:“看来你并不想杀我!”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你若想杀我,现在还有机会。”
  叶孤城凝视着他,缓缓道:“像你这样的对手,世上并不多,死了一个,就少了一个!”他寒星般的眼睛里似已露出种寂寞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一向没有朋友,我并不在乎,可是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连对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寂寞。”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微笑道:“你若想要朋友,随时都可以找得到的!”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至少你现在就可以找到一个!”
  叶孤城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笑意,缓缓的道:“看来他们并没有说错,你的确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
  陆小凤道:“他们?他们是谁?”
  叶孤城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因为这时陆小凤已看见了金九龄和花满楼。
  陆小凤忽然发现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他们对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无论是别人的性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完全一样。他们的出手都是绝不留情的,因为他们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他们都喜欢穿雪白的衣服。
  他们的人也都冷得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难道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练得出那种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举杯时,又发现了一件事。叶孤城也是个滴酒不沾的人,甚至连茶都不喝。他惟一的饮料,就是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一举杯,酒已入喉。
  叶孤城看着他,仿佛觉得很惊讶:“你喝酒喝得很多?”
  陆小凤笑道:“而且喝得很快!”
  叶孤城道:“所以我奇怪!”
  陆小凤道:“你觉得喝酒是件很奇怪的事?”
  叶孤城道:“酒能伤身,也能乱性,可是你的体力和智能,却还是都在巅峰!”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是这样酗酒的,我只不过在伤心的时候,才会喝得这么凶!”
  叶孤城道:“现在你很伤心?”
  陆小凤道:“一个人在被朋友出卖了的时候,总是会很伤心的!”
  花满楼笑了,他当然能听出陆小风的意思。
  金九龄也在笑:“你认为我们出卖了你?”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有柄天下无双的利剑正在这里等着我,但你们却一直像曹操一样,躲在旁边看热闹。”
  金九龄道:“我们的确知道你会来,因为你一定要来试试,是不是有人能进入宝库!”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看我,是不是能进得去?”
  金九龄承认:“但我们还是直等你上了屋顶后,才发现你的!”
  陆小凤道:“然后你们就等着看我是不是会被叶城主一剑杀死?”
  金九龄道:“你也知道他并没有真要杀你的意思!”
  陆小凤道:“但那一剑却不是假的!”
  金九龄笑道:“陆小凤也不是假的!”
  他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无论谁遇到他这种人,都没法子生气的。
  金九龄又道:“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已有了个结论!”
  陆小凤道:“什么结论?”
  金九龄道:“若连陆小风也进不去,世上就绝没有别的人能进得去。”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难道不是人?”
  金九龄也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道:“我实在没法子进去,就算我有那宝库的钥匙,也没法子开门,就算我开门进去了,也没法子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金九龄道:“江重威那天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确实是从外面锁住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金九龄道:“所以,按理说,宝库一定还有另外一条路,那绣花大盗就是从这条路进去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事实上却根本没有这么样一条路存在。”
  花满楼忽然道:“一定有的,只可惜我们都找不到而已。”
  叶孤城一直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他们,对这种事,他完全漠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西门吹雪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点点头,忽然道:“现在还有个人在外面等我的消息,你们猜是谁?”他就怕叶孤城问起西门吹雪,所以叶孤城一问,他就想改变话题。
  但叶孤城却并不想改变话题,又问道:“你是不是也跟他交过手?”
  陆小凤只好回答:“没有!”
  叶孤城道:“他的剑法如何?”
  陆小凤勉强笑道:“还不错。”
  叶孤城道:“独孤一鹤是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
  叶孤城道:“那么他的剑法,一定已在木道人之上。”他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若能与他一较高下,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陆小凤忽然站起来,道:“酒呢?怎么这里连酒都没有了!”
  金九龄道:“我替你去拿。”
  陆小凤道:“到哪里去拿?”
  金九龄道:“这里有个酒窖。”
  陆小凤道:“你进得去?”
  花满楼笑了笑,道:“这王府中只怕已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你既然敢夜入王府,难道连王府的新任总管是谁都不知道?”
  陆小凤笑了:“酒窖在哪里?金总管请带路!”
  酒窖就在宝库旁那栋较矮的平房里。金九龄拿出柄钥匙,开了门,已有卫士替他们燃起了灯。
  进门之后,再掀起块石板,走下十余级石阶,才是酒窖。好大的酒窖!
  陆小凤叹道:“我若真是个酒鬼,现在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叫我出去了!”
  金九龄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你是个鬼,但你却绝不是酒鬼!”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你到这里来,只不过怕叶孤城要你带他去找西门吹雪比剑而已!”
  陆小凤叹道:“我实在怕他们两个人会遇上,这两个人的剑若是一出了鞘,世上只怕就没有人再能要他们收回去!”
  金九龄道:“但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遇上的!”
  陆小凤苦笑道:“到了那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金九龄道:“你怕他杀了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我也怕西门吹雪杀了他!”他叹息着又道:“这两个人都是不世出的剑客,无论谁死了,都是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最可怕的是,这两人用的都是杀人的剑法,只要剑一出鞘,其中就有个人非死不可!”
  金九龄道:“绝对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嗯!”
  金九龄笑了笑,道:“可是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那宝库本来是绝对没有人能进得去的,但现在却已有个人进去过了,难道他是忽然从天上掉下去的?忽然从地下钻出来的?”
  陆小凤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这酒窖是不是就在那宝库的地下?”
  金九龄道:“好像是的!”
  陆小凤道:“我们若在这顶上打个洞,岂非也一样可以进入宝库?”
  金九龄的眼睛也亮了:“这酒窖的外面,虽然防守较疏,但也得有钥匙才能进得来!”
  陆小凤道:“江重威有没有钥匙?”
  金九龄点点头,道:“可是他绝不会将钥匙交给那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他当然不会,但别人却会!”
  金九龄道:“别人是谁?”
  陆小凤道:“是个能接近他,能从他身上将钥匙解下来,偷偷打个模型的人!”
  金九龄眼睛里闪着光,道:“你说的会不会是江轻霞?”
  陆小凤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果然不愧是六扇门里最聪明的人!”
  陆小凤捧着一大坛酒回去,他决定要好好的庆祝庆祝。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听见了他愉快的笑声,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你开心什么?难道在那酒窖里找到了个活宝贝?”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是个什么样的宝贝?”
  陆小凤道:“是一条线!”
  花满楼听不懂了:“一条线?是条什么样的线?”
  陆小凤道:“是条看不见的线,但我们只要沿着这条线摸索过去,慢慢就能摸到那条狐狸的尾巴了!”
  花满楼还是不太懂:“什么狐狸?”
  陆小凤笑道:“当然是条会绣花的狐狸!”
  现在他总算已证明了一件事。江轻霞的确是和那绣花大盗同一个组织的人。所以他只要能找到江轻霞,就一定能找到那绣花大盗。
  花满楼道:“你有把握能找到江轻霞?”
  陆小凤道:“有一点。”
  花满楼道:“你准备怎么样去找?”
  陆小凤道:“我准备先去找一双红鞋子,找一个本不该穿着红鞋子,却偏偏穿着红鞋子的人!”
  花满楼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的话我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陆小凤笑道:“我保证你总有一天会懂的!”他忽然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叶孤城呢?”
  花满楼道:“他不喝酒,也不喜欢陪人喝酒,现在也已到了应该睡觉的时候!”
  陆小凤道:“你想他真的会去睡觉?”
  花满楼又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他若一定要去找西门吹雪,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的!”
  陆小凤并不时常醉,但却时常喜欢装醉。他装醉的时候,吵得别人头大如斗。花满楼并不怕他吵,但这里是王府,他不想让陆小凤砸破金九龄的饭碗。
  陆小凤正用筷子敲着酒杯,放声高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唐人王之涣的名句,也是白云城主叶孤城最喜欢的诗。他显然还在想着叶孤城,所以他并没有真的醉。
  “上马不提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他又在唱北国的胡歌,唱完了一首,又唱一首,好像嗓子痒得要命。
  花满楼忽然道:“你刚才说外面有人在等你,是谁?”
  陆小凤立刻不唱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醉,薛冰现在却已可能真的醉了。一个人在又着急、又生气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醉的。陆小凤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金九龄道:“你想是谁在外面等他?”
  花满楼连想都没有想:“一定是薛冰!”
  金九龄道:“一定是她?”
  花满楼道:“我知道薛冰一直都很喜欢他,他也一直都很喜欢薛冰!”
  
  可是薛冰并没有在客栈等他,薛冰一直都没有回如意客栈去。陆小凤知道现在只有一个法子也许还能找得到薛冰——先去找蛇王。这次他当然已用不着别人带路。
  夜已很深,蛇王居然还没有睡,看见陆小凤找来,也并不吃惊:“我正在等你!”
  “你在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蛇王点点头。
  陆小凤又问:“薛冰来过?”
  蛇王点点头:“她一直都在这里喝酒,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话!”
  陆小凤道:“她说什么?”
  蛇王笑了笑,道:“她说你不是个东西,也不是个人。”他虽然在笑,笑容中却仿佛带着忧虑。
  陆小凤苦笑道:“她一定喝醉了!”
  蛇王道:“但她却一定要走,一定要去找你,我既不能拉住她,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只好派两个人暗中在后面保护她!”
  陆小凤道:“那两个人现在回来了没有?”
  蛇王叹了口气,道:“他们已不会回来!”
  陆小凤动容道:“为什么?”
  蛇王的神情更沉重,道:“已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薛姑娘却不见了!”
  尸体是在一条暗巷中发现的,致命的伤,是在眼睛上。他们死的时候,已是瞎子。
  “绣花大盗!”陆小凤全身都已冰冷。薛冰难道已落入绣花大盗的手里?
  难道他已知道陆小凤发现了他的秘密?这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陆小凤找到的那线索,无疑是正确的!在重重疑云中能找到一条正确的线索,本是件值得兴奋的事。但陆小凤却觉得自己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正在被他自己的脚践踏着。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薛冰的感情,远比他自己想像中还要强烈得多。
  回到小楼上,蛇王还在等着他,默默的替他倒了杯酒。陆小凤端起酒杯,又放下。
  蛇王道:“你不想喝杯酒?”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现在我只想能清醒清醒!”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蛇王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如此难受。
  “我手下有三千个兄弟,只要薛姑娘还在城里,我一定能找得到!”这并不完全是安慰的话,他的确有这种力量。可是,等他找到她时,她的尸体说不定也已冰冷。
  陆小凤忽然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会绣花的大胡子?”
  蛇王点点头,道:“我虽然一直没有问,但也已猜到你一定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陆小凤道:“你的那两位兄弟,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的,所以……”
  蛇王道:“所以你怕薛姑娘也已落在他手里!”
  陆小凤又端起酒杯。
  这次蛇王却按住了他的手:“你实在需要清醒清醒,最好能想法子睡一下!”
  陆小凤苦笑,道:“你若是我,你现在能睡得着?”
  蛇王也在苦笑:“我已有十年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这也是种病,久病成良医,所以我已有专治这种病的药。”一种白色的粉末,装在碧玉瓶中。
  蛇王倒出了一点,倒在酒里:“瞪着眼坐在这里就算坐十年,也救不出薛姑娘的,但你若能睡一下,若能清醒些,就说不定能想出救她的法子。”陆小凤迟疑着,终于将这杯酒喝了下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阳光已照在碧萝纱窗上。蛇王正坐在窗下,用一块雪白的绒布,轻轻擦拭着一柄剑。一柄非常细、非常窄的剑,是用上好的缅铁百炼而成的,平时可以当做腰带般围在身上。这正是蛇王的成名利器,“灵蛇剑”。
  陆小凤已坐起来,皱着眉问道:“你在干什么?”
  蛇王道:“我在擦我的剑。”
  陆小凤道:“可是你至少已有十年没有用过这柄剑。”
  蛇王道:“我只不过是在擦剑,并没有准备用它。”
  他一直没有看陆小凤,好像生怕陆小凤会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秘密来。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还是苍白得可怕。只有真正失眠过的人,才知道失眠是件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事。那已不是病,而是种比任何病都可怕的刑罚和折磨,他已被折磨了十年。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问过你的往事!”
  蛇王道:“你没有。”
  陆小凤道:“我不问,也许只不过因为我已知道!”
  蛇王的脸色立刻变了变:“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本来并不是蛇王,像你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逃避一件极痛苦的事,是绝不会来做蛇王的。”
  蛇王冷冷道:“做蛇王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难道看不出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舒服?”
  陆小凤道:“但你却绝不是这种人,若不是为了逃避,本不该隐身在市井中!”
  蛇王道:“我本该是哪种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只知道朋友之间应该说实话!”
  蛇王的脸色更苍白,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本不该醒得这么早的!”
  陆小凤道:“可是我现在已醒了!”
  蛇王道:“你认为我正逃避什么?”
  陆小凤道:“仇恨!世上很少有别的事能像仇恨这么样令人痛苦!”
  蛇王的神色的确很痛苦。
  陆小凤道:“你为了要逃避这件仇恨,所以才到这里来,藏身在市井中,为你知道你的仇人永远也想不到你已变成了蛇王。”
  蛇王想否认,却没有开口。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件仇恨却是你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的,所以只要你一有机会,你就不顾一切,去将这件事结束!”他忽然走过去,扶着蛇王的肩,盯着蛇王的眼睛,一字字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有了机会?是不是已发现了你仇人的行踪?”
  蛇王又闭着嘴,神情更痛苦!
  陆小凤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谁?现在是不是就在这城里?”
  蛇王还是闭着嘴。
  陆小凤道:“你可以不说,但我也可以不让你下楼。”
  蛇王板着脸,冷冷道:“你自己的麻烦已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管别人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对人有了恩惠,从不愿别人报答,所以你才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
  蛇王闭上了嘴。
  陆小凤道:“我也并不想报答你,只不过想跟你谈个交易!”
  蛇王忍不住问:“什么交易?”
  陆小凤道:“我替你去对付那个人,你替我去找回薛冰来!”
  蛇王用力握紧了双拳,但苍白枯瘦的一双手,却还是忍不住在发抖:“不错,我的确有个仇人,我的确是要找他去算一笔账。”
  “我果然没有猜错!”
  蛇王冷笑道:“这既然完全是我的事,我为什么要你去替我做?”
  陆小凤也在冷笑,道:“因为你的手在发抖,因为你已病了十年,已经被这仇恨折磨得不像个活人,因为你现在若是去了,只不过是去送死!”
  蛇王僵直的身子突然软倒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崩溃。
  陆小凤却还是不肯放松;冷冷道:“也许你自己本来就已想死,因为你觉得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我却不愿看着你死在那个人手里,也不愿看着那个已经害得你半死不活的人,再逍遥自在的活在世上。”他用力握住了蛇王冰冷的手,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蛇王看着他,泪珠突然像泉水般从干涩的眼里流了出来,喃喃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的妻子?你当然没有,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女人,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全都是聪明可爱的孩子,他们才只不过五六岁……”
  陆小凤也咬紧了牙:“他们已全都死在那个人手里?”
  蛇王的喉头已哽咽,声音已嘶哑:“她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她的心比蛇蝎还毒,她的手段比厉鬼还可怕,也许她根本就是个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女!”
  陆小凤道:“她是个女人?”蛇王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公孙大娘。”蛇王又解释着道:“其实她叫公孙兰,据说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孙大娘的后代,所以知道她的人也都叫她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我却不知道这个人,这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蛇王道:“她并不是个名人,因为她不愿做名人,她认为做名人总是会有麻烦。”
  陆小凤叹道:“看来她至少已可算是个聪明的女人。”
  做名人的麻烦和苦恼,又有谁能了解得比陆小风更清楚?
  蛇王道:“可是她用过很多别的名字,那些名字你说不定反而会知道!”
  陆小凤道:“哦?”
  蛇王道:“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这些名字你总该听说过的!”
  陆小凤动容道:“这些人全是她?”
  蛇王道:“全都是。”
  陆小凤叹道:“看来她实在已可算是个很可怕的女人。”他又问:“她的行动既然如此诡秘,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并没有找到她,是她找到我的。”蛇王从怀里拿出了张已揉成一团,又铺平叠好的信笺:“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一定很想见我,月圆之夕,我在西园等你,你最好带点银子来,请我吃那里拿手的鼎湖上素和罗汉斋面。”字写得很美、很秀气,下面的具名,是一束兰花。
  蛇王道:“这是她交给城南的一个兄弟,要他当面交给我的!”
  陆小凤沉吟着,道:“她没有直接交给你,也许她还不知道你的住处!”
  蛇王道:“能到我这小楼上来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道:“西园,是不是那个里面有株连理树的西园?”
  蛇王道:“不错。”
  陆小凤道:“今天就是月圆之夕?”
  蛇王道:“今天是十五。”
  陆小凤道:“她约的是晚上,现在还早,你就已准备去?”
  蛇王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是上午?”
  陆小凤忽然发现窗外的阳光已渐渐黯淡,已将近黄昏了。
  “那些药本足够让你睡到明天早上的,可是再强的药力,对你这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效力。”
  陆小凤苦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已经快麻木。”
  蛇王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我绝不是她的对手,可是你……”
  陆小凤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比她再厉害十倍的人,我也见过,我现在还活着。”他不让蛇王开口,又道:“只不过,有件事我倒有点担心!”
  “什么事?”
  “我担心我找不到她。”陆小凤接着道:“她既然有很多名字,一定也有很多化身,何况,有些女人只要改变一下衣服和发式,别人就很难认得出她的。”
  蛇王道:“她的易容术的确很精,也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她有个毛病,你只要知道她这个毛病,就一定能认得出她来!”好像每个女人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的。
  陆小凤笑了笑:“她的毛病是什么?”
  蛇王道:“她这个毛病很特别。”好像越聪明、越美丽的女人,毛病就越特别。蛇王道:“无论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无论她改扮成什么样的人,她穿的鞋子总是不会变的!”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她穿的是什么鞋子?”
  “红鞋子!”
  陆小凤跳了起来。
  “鲜红的绣花鞋子,就像新娘子穿的那种,但上面绣的却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
  
  第六回 要命的约会
  西园在城西,是个大花园。现在已过了黄昏,花丛里、树阴下、亭台楼阁间,已亮起了一盏盏繁星般的灯光。晚风中带着花香,也带着酒香。月圆如镜,正挂在树梢。是连理树。高大的红木棉,两株连理,合成一株,就像是情人们在拥抱着一样。
  陆小凤又想起了薛冰。只要一想起薛冰,他的心就好像忽然被人刺了一针。他并不是个无情的人,但他也知道,现在并不是焦急伤心的时候。他已在园中走了一遍,今夜来的女客并不多,他还没有看见一个穿红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并不着急。
  因为公孙兰并不知道园子里有陆小凤这么样一个人在找她,这点他无疑已占了优势。冰盘般的明月,已渐渐升高了,朦胧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现在若是有薛冰在身侧,她一定会吵着要找个位子坐下来,叫一大盘这里最有名的鼎湖上素。
  在别人面前,她总是很害羞,一句话还没有说,脸就已红了。可是只要跟陆小凤在一起,她好像就忽然变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一会儿吵着要这样,一会儿又吵着要那样,连片刻都不肯停。
  陆小凤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他喜欢她吵,喜欢听她吵、看她吵,喜欢看她像孩子般在他面前撒娇赖皮,喜欢她在……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准备再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就在他刚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从树影下走了出来。一个很老的老太婆,穿着身打满补丁的青色衣裙,背上就好像压着块大石头,好像已将她的腰从中间压断了。
  她走路的时候,就好像一直弯着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一样。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满是皱纹,看来就像是张已揉成一团,又展开了的棉纸。
  “糖炒栗子!”她手里还提着个很大的竹篮,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盖着:“刚上市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
  一个孤苦贫穷的老妇人,已到了生命中垂暮之年,还要出来用她那几乎已完全嘶哑的声音,一声声叫卖她的糖炒栗子。
  陆小凤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他本就是个很富于同情的人:“老婆婆,你过来,我买两斤。”
  栗子果然又香又热,而且正是刚上市的。
  “你说十文钱一斤?”
  老婆婆点点头,还是弯着腰,好像一直在看陆小凤的脚,因为她的腰根本已直不起来。
  陆小凤却摇了摇头,道:“十文钱一斤绝不行!”
  “才十个大钱,大爷你也嫌贵?”
  陆小凤板着脸道:“像这么好的栗子,至少也得十两银子一斤才行,少一文钱我都不买。”
  老婆婆笑了,笑得满脸的皱纹更深。——这人是个呆子?还是镜花缘中君子国来的人?
  “十两银子一斤,你若肯卖,我就买两斤。”
  老婆婆当然肯卖:“二十两一斤我也肯卖!”一个人年纪老了时,为什么总是比较贪心?
  陆小凤笑道:“但是我也有件事要你帮我个忙!”
  老婆婆苦笑道:“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还能帮大爷你做什么事?”
  陆小凤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为什么?”
  陆小凤笑道:“因为你的腰已弯了,本来就好像是在地上找东西一样,所以我要你去替我找样东西!”
  “找什么?”
  陆小凤道:“找一个穿红鞋子的女人,红鞋上还绣着只猫头鹰。”
  老婆婆也笑了。这种事叫她做,正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她就算钻到别人裙子底下去,别人也不会疑心的。
  她接过了银子,眼睛已笑得眯成一条线:“大爷你在这里等着,一找到,我就回来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能找到,回来我再买你五斤栗子。”
  老婆婆高高兴兴的走了。陆小凤更开心,不但开心,而且得意。只有他这种聪明人,才会想得出这种聪明主意。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天才。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天才往往总是比较短命的!
  栗子还很热,又热又香。陆小凤正准备慰劳慰劳自己。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下来,正剥了个栗子准备放进嘴。他忽然又想起了薛冰。薛冰最喜欢吃栗子,天冷的时候,她总是先把栗子放在怀里,暖着手,然后再慢慢的剥来吃。有一次陆小凤看见她时,她就正在剥栗子。
  那天真冷,陆小凤的手都快冻僵了,她就拉着他的手就放到她怀里去。直到现在,那种甜蜜的温暖仿佛还留在陆小凤的指尖。可是她的人呢?这栗子你叫陆小凤怎么能吃得下去?
  远处的花从间,隐隐传来了一阵凄婉的歌声“云发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栏杆?”优美的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缠绵相思之意。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用衣角兜着的栗子,撒了一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他倚在树上,闭上了眼睛“若是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呢?”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消沉,动也不想再动,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
  就在这时候,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又从黑影中走了出来。
  陆小凤眼睛并不是完全闭着的,还眯开着一条线。
  他本来想起来问这老婆婆,是不是已找到那个鲜红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发现这老婆婆昏花的老眼里,竟似在闪动着一种刀锋般的光。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眼睛里本来绝不该有这种光的。
  陆小凤的心里,忽然也仿佛闪过了一道光,灵光。
  他索性将呼吸也闭住。老太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糖炒栗子,干枯的嘴角,似又露出一丝狞笑。陆小凤的脸在树影下看来,正是死灰色的。
  老婆婆喃喃道:“这么好的糖炒栗子一个就可以毒死三十个人,不捡起来岂非可惜!”
  她蹒跚着走了过来。陆小凤忽然发现她走路的样子虽然老态龙钟,仍脚步却很轻。她穿的裙子很长,直拖到地上盖住了脚,她脚上穿的是什么鞋子?
  陆小凤突然张开了眼睛瞪着她。这老太婆居然并没有吃惊,至少陆小凤并没有看出她有吃惊的样子。
  她实在真能沉得住气,居然还眯起眼笑了笑,道:“这地方好像没有穿红鞋子的女人,穿紫鞋子和黄鞋子的倒有两个!”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穿红鞋子也有一个,我已找到了!”
  老婆婆道:“大爷你已找到了?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就是你!”
  老婆婆吃惊的看着他:“是我?我这种老太婆会穿着双红鞋子?”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眼睛会透视,已看见了你脚上的红鞋子,而且还看见了上面绣着的那只猫头鹰!”
  老婆婆忽然笑了。她的笑声如银铃,比银铃更动听:“你没有吃我的糖炒栗子?”
  “没有。”
  “这么好的糖炒栗子,你为什么不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个多情的人!”
  老婆婆眨了眨眼,道:“多情的人就不吃糖炒栗子?”
  陆小凤道:“偶尔也吃的,但却只吃没有毒的那一种。”
  老婆婆又笑了,银铃般笑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你知道我是陆小凤?”
  老婆婆笑道:“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陆小凤也笑了。他笑得当然没有这老太婆好听,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在笑。他知道这老婆婆已经快出手了,也知道这出手一击必定很不好受。他没有猜错。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这老婆婆已从篮子里抽出双短剑,剑上系着鲜红的彩缎。就在他看见这双短剑的时候,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剑!
  陆小凤不敢出手去接,他怕剑锋上有毒。平时他也许是个很大意、很马虎的人,可是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能比他更谨慎小心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他的人忽然间已游鱼般滑了出去。不但反应快,动作更快。可是无论他的人到了哪里,闪动飞舞的剑光立刻也跟着到了哪里。
  剑光如惊虹掣电,木叶被森寒的剑气所摧,一片片落了下来。转瞬间已被剑光绞碎。陆小凤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以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已是世上最可怕的剑客,他想不到世上还有个这么样的人。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里虽没有如山的观者,但陆小凤面上的颜色的确已沮丧。连十五的明月,似也被这森寒的剑气逼得失去了光彩。难道这就是昔年的翟公孙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剑器?
  陆小凤这才知道.剑器并不是舞给别人看的,剑器也一样可以杀人。他现在就随时都可能死在这剑器下。红缎带动短剑,远比用手更灵活,招式的变化之快,更令人无法思议。
  陆小凤的衣襟已被割破,人已被逼得贴在树干上,“哧”的一声,剑风破风,两柄短剑如神龙交剪,闪电般刺了过来。这里已是退无可退的绝路。
  公孙大娘嘴角又露出了狞笑,但她却不知道陆小凤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绝路中求生,在死中求活。他的人突然沿着树干滑了下去,像蛇一般滑在地上。
  只听“夺”的一响,剑锋已钉入了树干。就在这一刹那间,陆小凤的人已又弹起,反手一划,剑柄上的绸带已断!这一着就等于砍断了握剑的两只手。公孙大娘的身子也已凌空翻出,长裙飘飞,陆小凤终于看到了她的鞋子。红鞋子!
  明月当空,红鞋子在月光一现,她的人已飞掠出五丈外。陆小凤当然绝不肯让她就这样走的,可是他身形展动时,已比她迟了一步。这一步他竟始终无法追上。
  无论他用多快的身法,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都保持着四五丈远。江湖中以轻功著名的高手,陆小凤也见过不少。司空摘星当然就是其中轻功最高的一个,阎铁珊、霍天青、西门吹雪、老实和尚,这些人当然也都不弱。
  但此刻在前面逃的若是这些人,陆小凤说不定早已追上了。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婆婆”非但剑法可怕,而且也是他前所未见的轻功高手。花木园林、亭台楼阁,飞一般从他们脚底倒退了出去。
  接着又是一重重屋脊、一条条道路。公孙大娘的身法竟始终也没有慢下来,她显然绝不是气力已衰的老婆婆,但陆小凤也正是年轻力壮,精神、体力都正在巅峰,他的身法当然也没有慢下来。
  公孙大娘已发现要甩掉后面这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前面的一条街上,灯火辉煌,现在时候还不晚,这条街上正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街上有两三家茶楼,两三家酒馆,街旁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几档是卖针线花粉,有几档卖的是鱼生粥和烧鹅。
  公孙大娘身子突然下坠,人已落在街上,立刻放声大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
  她大叫着,奔入了一家茶楼,陆小凤也已追到,但是一个老太婆叫救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在后面追,这件事当然是人人都看不惯的。已有几个直眉楞眼的小伙子,怒吼着跳了起来,有的还抽出了刀。陆小凤已发现要糟了。他当然有能力将这些路见不平,仗义勇为的年轻人一下子全都打倒,可是这些人看来都恨不得能一下子打倒他。
  七八个人一起拥上来,动刀的动刀,拿板凳的拿板凳,围住了陆小凤,纷纷大骂:“丢你老母,你条契弟追住个伯爷婆做乜,唔通你重想强把祷?”
  陆小凤实在哭笑不得,想解释,不知该怎么解释,想出手,又下不了手。
  一条板凳已当头砸下来,他只有伸手去挡,“崩”的,他的手没有断,板凳却断了。大家这才吃了一惊,就在这时,已有个人冲了进来,“劈劈啪啪”,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大耳光。这些直眉楞眼的年轻小伙子,竟连一个敢还手的都没有。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他已看出冲进来的这个人,正是昨天在蛇王楼下的院子里,想试试他功夫的那两条赤膊大汉之一。
  “你地知唔知祷系乜慑人?”这大汉指着陆小凤,大声道:“祷就系蛇王老大的最好雳朋友,天下功夫最犀利雳陆小凤。”
  对这些小伙子说来,陆小凤的名字并不吓人,可是蛇王的朋友,那就是谁都不能动的了。于是拿刀的藏起刀,拿起板凳的放下板凳,一个个都想过来道歉、赔罪!陆小凤却已乘机冲了出去,冲出了后门的门。后门外是条小巷子。他刚才看见公孙大娘就是从这扇门出去的,但现在,小巷子里却只有条野狗,蹲在阴沟旁啃骨头。公孙大娘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知道再追也没法子追了,只好转过身。
  那大汉已跟过来,打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我们正准备到西园去找你,想不到你已来了!”
  “找我有事?”
  大汉点点头,道:“我们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
  陆小凤更急,打断了他的话:“她在哪里?”
  大汉道:“我带你去!”
  街上的人还是很多,可是看见这大汉走过来,大多都远远的避开了。
  “我也姓陆,叫陆广。”他好像认为姓陆是件很光荣的事,所以他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
  陆小凤却只希望他少说话,快走路。
  “我佩服你,你的功夫真是莫得顶。”陆广却一心在讨好:“这东西香得很,你吃不吃?”他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竟赫然又是几个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
  陆小凤却好像看见了毒蛇一样,一把拉住他的手:“这是哪里来的?”
  陆广怔了怔,道:“当然是买来的,姓陆的从来也不白拿别人的东西!”
  “从哪里买来的?卖栗子的人呢?”
  “就在那边。”
  陆广随手一指,街角上果然有个卖栗子的摊子,一个人正在大铁锅里炒栗子。栗子本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到处都有得卖的。陆小凤松了口气,但掌心却已沁出了冷汗。
  现在想起来,他才发现刚才他剥开栗子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生平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那个栗子一进了嘴,现在他已不是陆小凤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没有名字。”就连叶孤城剑锋逼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也没有刚才危险。他突然发觉一个人多情也是有好处的。何况他现在总算已知道了薛冰的下落。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愉快了起来,拍着陆广的肩,笑道:“想不到你也姓陆,好极了,几时有空我请你饮茶。”饮茶本是广东人最大的嗜好,饭可以不吃,茶却不可不饮。
  谁知陆广却摇着头道:“我不饮茶,我只喝酒!”
  陆小凤大笑,笑得别人都扭过头,吃惊的看着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高兴的时候,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兴。这时陆广已转进了条小巷子,这条巷子正在一家饼店和一家绸缎庄的中间。巷子特别窄,两个人不能并肩走,巷子两边也没有门,看来这只不过是那两家店铺盖房子时,故意留出来的一点空地而已。
  也许这两家人彼此都看不顺眼,所以谁都不愿自己的墙连着对方的。但巷子的尽头,却有扇小红门。门是虚掩着的,一个人正站在门口,好像很着急,急得直搓手。
  看见陆广,这人立刻迎上来,在陆广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陆广的脸色似已变了,回过头向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就是这里,我……我不能陪你进去了。”
  为什么不能进去?难道这屋子里也有什么可怕的事?
  陆小凤已冲了进去,只要能找到薛冰,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不在乎。
  院子里只有两间平房,房里有两个人。两个都不是薛冰。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金九龄。
  陆小凤怔住:“你怎么会在这里?薛冰呢?”
  金九龄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伸出了手——他手里提着件衣服,又轻又软的白衣服。这是薛冰的衣服。陆小凤当然认得出,他脸色已变了。薛冰的衣服在这里,人却不在,这件衣服当然不会是自己走来的。她当然也不会自己脱下衣服,赤裸裸的走出去。
  陆小凤忽然觉得腿在发软,后退了两步,倒在椅子上,胃里已涌出了酸水。
  金九龄的脸色也很沉重,迟疑着,终于问道:“你认得出这是薛冰的衣服?”
  陆小凤点点头,他跟薛冰分手的时候,薛冰身上还穿着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这里,她的人当然也一定到这里来过!”
  “你看见她没有?”陆小风还抱着希望。
  金九龄却摇摇头,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没有人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并不是我们找到的。”
  “是蛇王?”
  这次金九龄点了点头,道:“他的确是你的好朋友,的确替你尽了力!”
  陆小凤没有开口,他正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尽了力?”
  金九龄道:“自从今天的凌晨时开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开始替你找薛冰!”
  他们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为他们的兄弟已深入这城市的每个角落里。尤其是茶楼、酒馆、客栈、小饭铺,甚至卖艇仔粥、烧鹅饭的大排档。这些本就是人最杂、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们先从这些地方开始打听,最近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无论什么人都要吃饭睡觉的。客栈里没有,他们又再打听,附近有没有空房子租给陌生人。三千条市井好汉,在同时打听一件事,当然很快就会问出眉目来。
  “麦家饼店后面,有栋小房子,三四个月前,租给了一个人。”
  再问房东,房东的答复是:“来租房子的是个很漂亮的小后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预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房子也一直都是空着的,好像始终都没有人进去住。”世上绝没有人会特地花钱租一栋房子,却让它一直空着在那里,这其中当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龄道:“今天黄昏时,他们问出了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这里来探听,那时这屋子里似乎还有女人的呻吟声,来探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回去再找了人来,这里却已没有人了。”
  陆小凤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金九龄笑了笑,道:“以前跟着我的那班兄弟,现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个人的肩,微笑着道:“这位就是羊城的总捕头,鲁少华。”
  陆小凤这才注意到他身旁还有个短小精悍,年纪虽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的青衣人,穿着虽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鹰鼻如钩,腰上隐隐隆起,衣服里显然还带着软鞭练子枪一类的软兵器,也说不定是锁链镣铐。只要在江湖中混过几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门中的高手。
  “白头鹰”鲁少华,也的确是东南一带黑道朋友觉得最扎手的名捕。
  鲁少华赔着笑道:“我吃的虽然是公门饭,可是对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只要过得去,我对他手下的兄弟,总是尽量的给方便……”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若想保持这埔市地面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一清早,蛇王手下的三千兄弟,就全部出动,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能闭着眼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处打听。羊城是岭南第一大埠,龙蛇混杂,四方杂处,能在这种地方做捕快们的总班头,当然是有两下子的。
  鲁少华道:“等在下知道这件事和陆少侠有关系后,就立刻设法和老总联络。”
  虽然金九龄已不是他的老总,但是他的称呼犹未改。现在陆小风才知道陆广刚才为什么不愿进来了,有羊城的总捕头在这里,他们当然是要避着些的。
  金九龄道:“薛姑娘的衣服还在,可是人已不见,这只有一种解释!”
  陆小凤在听。他相信金九龄的判断,他自己的心却已又乱了。
  金九龄道:“绑她来的人,知道行踪已被发现,就立刻将她带走,却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换了套衣服!”
  “这里有衣服可换。”鲁少华打开了屋角的衣柜,柜子里还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轻人穿的。
  金九龄道:“这地方只有一张床,只有一个人住,但却有六七套各种不同的衣服,这就可以证明一件事。”
  陆小凤道:“证明这个人必定精于易容改扮,随时都可能以各种不同的身份出现!”
  金九龄道:“但却只有衣服,没有鞋子,这也可以证明一件事!”
  陆小凤道:“证明她无论改扮什么人,穿的鞋子却只有一种!”
  金九龄道:“红鞋子?”
  陆小凤道:“不错,红鞋子,红缎的绣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种!”
  金九龄道:“由很多迹象都可以看出,来租房子的那漂亮后生,的确是女人改扮的!”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这里到处都积着灰尘,显见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日用生活需要用的东西,这里连一样也没有,但却有面镜子!”女人的确总是比较喜欢照镜子,可是——
  陆小凤道:“男人也有喜欢照镜子的,易容改扮时更非照镜子不可!”
  金九龄在窗前的桌上,拿起面镜子道:“这上面有个手上汗渍留下来的印子,是新留下来的!”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龄点点头,道:“但却绝不会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这里,手脚纵然没有被绑住,也一定被点了穴道。”
  床上的被褥凌乱,好像刚有人睡过的样子。
  金九龄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她刚才很可能一直都是躺在床上的。”
  鲁少华道:“蛇王的兄弟,曾经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呻吟声,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还有可能已受了伤!”金九龄瞪了他一眼,他显然不愿让陆小凤知道这件事,免得陆小凤焦急难受。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他就算不说,我也可以想得到的!”
  金九龄立刻道:“但屋子里连一点血迹也没有,可见她就算受了伤,伤得也不重!”
  这就是安慰的话了,薛冰受的若是内伤,无论伤势多重,也不会有血迹留下来的。但陆小凤却喜欢听这种话,他现在的确需要别人的安慰。
  金九龄道:“这人临时要将薛冰带走,走得显然很匆忙,所以才会有这些痕迹留下!”
  陆小凤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金九龄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
  那时陆小凤正在路上,正准备到西园去赴约,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还没有出现。她很可能是将薛冰带走之后,再到西园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这房子的人。
  金九龄道:“这房子是在两个月前租下来,正确的日期是五月十一。”
  陆小凤动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龄道:“王府的盗案,是在六月十一发生的,她来租这房子的时候,正恰巧在盗案发生的前一个月。”
  陆小凤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龄道:“江重威的生日,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他生日那天,江轻霞曾经特地来为他祝寿。”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也就在那天,她将酒窖的钥匙打了模型。”
  陆小凤道:“为了避免让别人怀疑她跟这件事有关系,所以她们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动手!”
  金九龄道:“在做这种大案之前,当然一定要有很周密的计划,还得先设法了解王府的环境,动手时才能万无一失。”
  陆小凤道:“她平时当然不能以那大胡子的身份出现,所以到了当天晚上,一定要准备个隐秘的地方,易容改扮。”
  金九龄道:“这里就正是个很好的地方!”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地方是在闹区里,所以反而不会引人疑心!”
  金九龄叹道:“看来她的确很能抓住别人心里的弱点!”
  鲁少华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着,此刻才忍不住问:“难道来租这房子的人,就是那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虽然还不能完全确信,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
  金九龄忽然道:“不止六七成!”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敢说我们现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如此确信?”
  金九龄道:“就因为这样东西!”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个红缎子的小荷包:“这是我刚才从衣柜下找到的,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荷包里竟赫然是一包崭新的绣花针!
  
  鲁少华从巷口的麦家饼店,买了些刚出炉的月饼。现在距离中秋虽然还有整整一个月,但月饼却已上市了。陆小凤勉强吃了半个。这条街道很静,他们一边走,一边吃——绣花大盗当然绝不会再回到那房子里去的,他们也已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
  金九龄道:“这些绣花针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
  “上面有没有淬毒?”
  “没有。”
  金九龄又道:“她留下那些人的活口,为的也许就是要那些人证明她不是女人,是个长着大胡子的、会绣花的男人。”
  陆小凤道:“她根本也没有一定要杀他们的必要!”
  金九龄道:“你想她有没有可能就是江轻霞?”
  “没有,完全没有可能!”陆小凤道:“江轻霞的武功虽不弱,但比起她来,却差得很远!”他接着又道:“江轻霞惟一的任务,只不过是替她到王府里去探查情况,再打几个钥匙模型而已!”
  金九龄道:“你认为江轻霞是她的属下?”
  陆小凤点点头。
  金九龄道:“江轻霞在江湖中也是个名人,而且很骄傲,怎么会甘心受她控制?”
  陆小凤道:“因为她样样都比江轻霞强得多,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那么高、那么凶狠狡猾的女人!”
  金九龄耸然动容:“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苦笑道:“不但已见过她,而且几乎死在她手里!”
  金九龄道:“你怎么会见到她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是代一个朋友到西园去赴约的!”
  金九龄道:“赴约?那是个什么样的约会?”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那实在是个要命的约会!”
  金九龄道:“你那朋友约的人是谁?”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公孙兰。”
  金九龄皱眉道:“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她本就不是个有名的人,也从来不愿出名!”
  金九龄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金九龄更奇怪:“你已见过她,却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见过的是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买了她两斤糖炒栗子,我只要吃了一个下去,你现在就已见不到我了。”
  金九龄忽然失声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陆小凤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金九龄道:“前两年里,常常会有些人不明不白死在路上,都是被毒死的,尸体旁都散落着一些糖炒栗子。”
  鲁少华也知道这件事:“出事的时候,都是在月圆之夕。”
  陆小凤道:“今天正是月圆。”
  鲁少华道:“我就曾经办过这么几件案子,从来也查不出一点头绪,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谋财害命。”
  金九龄道:“就因为死的都是些无名之辈,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在江湖中流传,只有在公门办案的人才知道。”
  鲁少华道:“两年前,有个新出道的镖师叫张放,就是这么样死的,只不过他临死前还说了两句话。”
  “说什么?”
  “他第一句说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们再问他,熊姥姥是谁?为什么要害他?他又说了句:‘因为她每到了月圆之夜,就喜欢杀人’。”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原来她不但是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还是熊姥姥!”
  金九龄道:“你认为绣花大盗也是她?”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没有想到,但几件事凑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证明她就是绣花大盗了!”
  “哪几件事?”
  “我一路追到麦记饼店那条街上,才被她溜了,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往那边逃。”
  “因为她在那条街上住过,对那条街的地势比你熟悉!”
  陆小凤道:“而且衣柜里那些衣服,也正和她的身材相合,听她的声音,年纪也不大,要扮成个漂亮后生,也绝不会被人看破!”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陆小凤道:“她虽然扮成个老太婆,但脚上穿的却还是双红鞋子——鲜红的缎子鞋,上面据说还绣着只猫头鹰。”
  金九龄也长长吐出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知道那绣花大盗是什么人了!”
  鲁少华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没有线索去找!”
  陆小凤忽然道:“有。”
  “有线索?”
  “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条!”陆小风接着道:“第一,我们已知道江轻霞是认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这里有个秘密的巢穴,在别的地方做案时,也一定会同样有的!”
  金九龄眼睛亮了:“不错,无论什么样的高手做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独特的习惯,而且很难改变。”
  陆小凤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个巢!”
  南海就是华玉轩的所在地。
  鲁少华眼睛也亮了,道:“南海的班头孟伟,也是以前跟着金老总的兄弟,我现在就可叫他开始去找,等你们到了那里去,他说不定已经找到!”
  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可以叫他找?”
  鲁少华点点头,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保持着联络,而且用的是种最快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鲁少华道:“飞鸽传书。”
  金九龄道:“也许她就是准备将薛冰带到那里去的,我们若是尽快赶去,说不定就可以在那里抓住她!”
  鲁少华道:“我会叫孟伟在查访时特别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金九龄道:“你现在就写这封信!”
  鲁少华道:“是。”
  他刚加快了脚步,金九龄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鲁少华就停下,等着吩咐。
  金九龄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每个月要收蛇王兄弟他们多少例规银子?”
  鲁少华的脸有点红了,却还是不敢不说实话:“八百两,但也是由兄弟们大家分的!”
  金九龄沉下了脸,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陆小凤的朋友,知不知道陆小凤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龄的朋友。”
  鲁少华垂下头,道:“我知道,这份银子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
  金九龄又笑了:“好,从今天起,这份银子由我补给你1”
  鲁少华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礼,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身而去。
  陆小凤忽然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别人为什么都说你是三百年来,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了!”
  金九龄微笑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但会收买人心,还会出卖朋友!”
  金九龄笑得似已有点勉强:“我出卖过谁?”
  陆小凤道:“我。”他苦笑着,接着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这淌浑水,我现在怎会有如此多麻烦?怎么会如此头疼?”
  金九龄道:“可是现在看来,你已经快把你的头疼送给别人了!”
  陆小凤道:“送给谁?”
  金九龄微笑着,缓缓道:“绣花大盗,公孙大娘。”
  陆小凤也笑了:“我们现在就去送给她?”
  金九龄道:“当然现在就去,别的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先放到一边再说。”
  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龄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朋友。”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要去找蛇王的,却不知他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
  蛇王不肯。因为他已根本没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么能交朋友?
  小楼没有声音,也没有灯光。院子里兄弟们都已派出去,只有四个人在守望,他们本已在奇怪,但却没有一个敢上去看。没有蛇王的吩咐,谁也不敢上楼去,但陆小凤当然是例外。
  “昨天晚上他就没有睡,也许现在已睡了。”门是虚掩着的,陆小凤推开门走进去,金九龄给了他个火折子。火折子刚燃起,又熄灭,落下。陆小凤的手已冰冷僵硬,连火折子都拿不住了。
  火光一闪间,他已看见蛇王一双凸出眼眶外的眼睛。他竟已被人活活的勒死在软榻上,被一条鲜红的缎带勒死的。公孙大娘短剑上系着的,正是这种缎带。
  
  陆小凤走过去拉起蛇王的手,身子突然开始颤抖。蛇王的手比他的更冷,已完全冰冷僵硬。屋子里一片黑暗。金九龄也没有再燃灯,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不忍再见蛇王的脸。他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陆小凤。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一个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真正感觉到“死”是件多么真实、多么可怕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突然道:“走,我们现在就走。”
  金九龄道:“嗯。”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会再将头疼送给她了。”
  他忽又笑了笑,笑声中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悲痛和愤怒之意。
  幸好金九龄没有燃灯,陆小凤现在的表情,他一定也不忍看的。
  只听陆小凤一字字道:“我要让她的头永远不会再疼。”
  金九龄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的头只有在被割下来以后,才永远不会再疼的!
  
  第七回 小楼凤劫
  陆小凤不愿坐车,但现在却又偏偏坐在车上。人只要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不愿做的事。
  “你一定要想法子在车上睡一觉,找到公孙大娘时,才有精神对付她。”
  陆小凤也知道金九龄说的有理,可是他现在怎么睡得着?
  “小王爷很钦佩花满楼,一定要留他在那里住几天,王府里有他照顾,我也放心得很。”
  陆小凤更不会为王府中的事担心,也不必再为蛇王担心。现在他应该担心的只是他自己。无论多坚强的人,若是受到他这种可怕的压力,都可能会发疯的。
  车马走得很急,车子在路上颠簸。他拼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他有许多事都要集中精神来思索。可是他连心都似已被人割得四分五裂。
  破晓时,车马在一个小乡村里的豆腐店门口停下,晨风中充满了热豆浆的香气。
  “你就算吃不下东西,也一定要喝点热豆浆。”
  陆小凤虽然不愿耽误时间,却也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何况赶车的人,拉马车的马,也都需要歇歇了。
  豆腐店还点着盏昏灯。一个人正蹲在角落里,捧着碗热豆浆,“呼噜呼噜”的喝着。灯光照在他的头上,他的头也在发光。这人是个和尚。这和尚倒也长得方面大耳,很有福相,可是身上穿的却又脏又破,脚上一双草鞋更己几乎烂通了底。老实和尚。
  看见了这个天下最古怪的和尚,陆小凤才露出了笑容。“老实和尚,你最近有没有再去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看见他,却好像是吃了一惊,连碗里的豆浆都泼了出来。
  陆小凤大笑,道:“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昨天晚上一定又不老实了,否则看见我怎么会心虚?”
  老实和尚苦着脸,道:“不老实的和尚,老实和尚平生只做了那么一次,我佛慈悲,为什么总是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笑道:“遇见我有什么不好?我至少可以替你付这碗豆浆的账!”
  老实和尚道:“和尚喝豆浆用不着付账,和尚会化缘。”他将碗里最后一口豆浆匆匆喝下去,好像就准备开溜了。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就算你用不着我付账,也不妨跟我聊聊,欧阳情又不会在等你,你为什么急着要走?”
  老实和尚苦笑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和尚遇见陆小凤,比秀才遇着兵还糟,聊来聊去,总是和尚倒楣的!”
  陆小凤道:“和尚倒什么楣?”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楣,上次怎么会在地上爬?”
  陆小凤又忍不住笑了,道:“今天我保证不会让你爬!”
  老实和尚叹道:“不爬也许更倒楣,和尚这一辈子只怕遇见两个人,为什么今天偏偏又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是谁?”
  老实和尚道:“这个人说出来,你也绝不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老实和尚迟疑着,终于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认得的女人倒真不少!”
  老实和尚道:“女人认得和尚的也不少。”
  陆小凤道:“这个女人是不是欧阳?”
  老实和尚道:“不是欧阳,是公孙!”
  “公孙?”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是不是公孙大娘?”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她?你也认得她?”
  陆小凤已叫了起来:“你认得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要问?”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找她算账!”
  老实和尚看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忽然从陆小凤身旁溜了出去。这一溜竟已溜出去四五丈,到了四五丈外还在笑。
  可是陆小凤这次已决心不让他溜了,身子凌空一翻,已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为什么要笑?”
  老实和尚道:“和尚觉得好笑的时候,和尚就笑,和尚一向老实。”
  陆小凤道:“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陆小凤道:“就算要打破和尚的脑袋,我也要问到底!”
  他说得很认真,老实和尚只好叹了口气:“和尚的脑袋不能打破,和尚只有一个脑袋。”
  陆小凤道:“那么你说,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第一,因为你根本就找不到她。第二,因为就算找到她,也打不过她。第三,因为你就算能打得过她,也没有用。”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你只要看见她,根本就不忍打她了,那时说不定你只希望她能打你几下!”
  陆小凤道:“她很美?”
  老实和尚道:“武林中有四大美人,你好像都认得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
  老实和尚道:“你觉得她们美不美?”
  陆小凤道:“美人当然美。”
  老实和尚道:“可是这个公孙大娘,却比她们四个加起来还要美十倍!”
  陆小凤道:“你见过她?”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佛慈悲,千万莫要让和尚再看见她,否则和尚就算有十个脑袋,只怕都要被打得精光。”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老实和尚若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实和尚从来不说谎。
  陆小凤道:“你上次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老实和尚道:“我不能告诉你。”老实和尚若说不能告诉你,就是不能告诉你,你就算打破他的脑袋,也没有用的。
  陆小凤知道这是没法子的,只有恨恨的瞪着他,忽然笑道:“其实和尚并非只有一个脑袋的!”
  老实和尚听不懂。
  陆小凤道:“因为和尚还有个小和尚!”他大笑,笑得弯下了腰。老实和尚已气呆了,他明知陆小凤是在故意气他的,还是气呆了,几乎已被气得晕过去。金九龄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
  老实和尚忽然叹道:“和尚不说谎,还有句老实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好容易才忍住笑,道:“你说。”
  老实和尚道:“看你们两个,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孟伟虽然也只有一个脑袋,却叫做三头蛇,在九大名捕中,他一向是手段最毒辣、对付犯人最凶的一个。三头蛇当然也有三种面目,看见金九龄,他不但态度恭敬,笑容也很可亲。连陆小凤都很难想像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时常在暗室中对人灌凉水,上夹棍。
  就因为世上还有他这种人,所以大家都应该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犯罪的好。替金九龄赶车来的,也是鲁少华那一班的捕快,车马一入城,就有本地的捕快接应,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这里也是闹区——大多数人在犯罪时,果然都有种很难改变的习惯。所以世上也很少有破不了的罪案。孟伟在街角上的茶馆里等他们,他们的目标,就是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巷底的一栋小房子。
  “来租房的,也是个很英俊的后生小伙子,预付了一年房租。”
  “你有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没有,据说那房子也好像一直都没有人来住过。”
  ——也许他们来得比公孙大娘快,她杀了蛇王后,总难免要耽误些时间,何况她还要带着个已受了伤的薛冰。
  于是金九龄吩咐:“把你手下显眼的兄弟都撤走,莫要被人发觉这里已有警戒!”
  孟伟道:“我们的行动一直很小心,到这里来的兄弟,都已经改扮。”
  金九龄冷笑道:“改扮有什么用?别人难道看不出?”
  陆小凤也一眼就已看出,茶馆里的伙计、巷子对面一个卖生果的小贩、路边的算命先生,和七八个茶客都是他们的人改扮的。在公门中呆得久了,一举一动都好像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尤其是脸上的神色和表情,更瞒不过明眼人。
  孟伟道:“我这就去叫他们走。”
  巷口的屋檐下,有个长着一身疥疮,手里捧着个破瓦钵的秃子乞丐。孟伟走过去时,他居然还伸出瓦钵来讨钱,却讨来了一脚。
  片刻间,那些改扮的捕快都已散尽了,孟伟回来报告:“我只留下了两个人,有什么事时,也好叫他们去跑腿。”
  一个就是巷口对面的小贩,那生果摊子显然是一直都摆在那里的,只不过换了个人而已,所以就不致引人注意。还有一个是谁?
  金九龄看着那秃子,道:“宋洪近来的确已很不错了,你多教教他,将来也是把好手。”
  陆小凤忽然明白,这满身疥疮的乞丐,也是他们的人。
  现在还不到戌时,七月里白天总是比较长。屋子里还用不着燃灯,斜阳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一屋子灰尘。这地方果然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过,屋子里的陈设,也跟羊城那边差不多。
  柜里有八九套各式各样不同的衣服,桌上有面镜子,旁边有张小床,看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也找不出一点特别的线索。他们竟似白来了一趟。
  金九龄背负着双手,四下走来走去,忽然一挺身,窜上了屋梁,又摇摇头,跳下来。
  孟伟却忽然在厨房里欢呼:“在这里了!”他奔出来时,手里拿着个木头匣子。
  金九龄大喜道:“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灶里。”那的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东西藏在那里,显然有秘密。
  金九龄已准备打开来看看,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匣子里说不定有机关!”
  金九龄用手拈着匣子,笑道:“这匣子轻得很,若是装上了机簧、暗器,一定会比较重。”
  他当然也是个极谨慎的人,否则十年前就已该死了几十次。陆小凤不再说什么,机簧、暗器,一定是金属的,拿在手里的分量当然不同。匣子没有锁,金九龄打开了雕花的木盖,突然间,一股淡红色的轻烟急射而出。金九龄想闭住呼吸已来不及了,他的人倒窜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柜子上,倒下!
  匣子里的确没有机簧暗器,却有个用鱼鳔做的气囊,匣盖一开,盖上的尖针刺破气囊,囊中紧缩的毒烟立刻射出,金九龄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这一着。
  他的人倒在地上,看来也正像是个突然抽空了的气囊,整个人都是软的,脸色更苍白得可怕,头上还在流着血。他刚才情急之下一头撞在柜子上,脑袋竟被撞破了个洞。
  ——你们两个看来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老实和尚说的果然是老实话。陆小凤已闭住呼吸,一股掌力挥出,驱散了毒烟,想起老实和尚说的话,他心里也觉得有点发冷。孟伟早就窜了出去,只等毒烟散尽,才捏着鼻子走进来。
  这时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以真力护住了他的心脉,只希望能救回他一条命。
  孟伟却拿起了那匣子,他对这匣子竟远比对金九龄关心,但匣子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看了很久,忽又欢呼:“在这里了!”
  秘密并不在匣子里,却在匣盖上。若是仔细去看,就可发现雕花的盖子上,雕的竟是钟鼎文,一段有八个字:“留交阿土,彼已将归。”
  越明显的事,别人反而越不会注意,公孙大娘的确很懂得人们的心理,用这种法子来传递消息,又有谁能想得到?——她这是在通知一个人,将一样东西交给阿土,因为阿土已经快回去了。
  消息留给谁的?要留交给阿土的又是什么?阿土是谁?这些问题,还是无法解答。
  孟伟皱着眉,沉思着,喃喃道:“阿土?难道就是那个阿土?”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知道有个阿土?”
  孟伟道:“以前在巷口要饭的那癞子,别人就都叫他阿土。”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孟伟道:“我为了要叫宋洪扮成他,在外面守着,已把他赶走了。”
  陆小凤道:“快去找他。”
  孟伟立刻就走。
  陆小凤却又道:“等一等。”
  孟伟在等。
  陆小凤道:“他知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赶他走的?”
  孟伟摇摇头:“我只说不准他在这里要饭了。”捕头要赶走一个乞丐,根本用不着什么理由。
  陆小凤道:“你找到他后,就赶快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孟伟道:“是,我一找到他,就立刻回来。”
  陆小凤道:“不要回到这里,我现在就要带金九龄去找施经墨,你有了消息,就到他那里去!”
  施经墨就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孟伟当然也知道。
  陆小凤道:“还有,你赶快叫人去找些灰尘来,撒在我们刚才碰到过的地方,要撒得均匀。”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将这匣子也摆到原来的地方去。”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宋洪也得赶快离开这里,叫别的人在巷口守候,最好在隔壁院子里也留一个人,一发现有可疑的动静,也立刻去告诉我!”
  孟伟道:“是。”他站在那里,看着陆小风,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忍住。
  可是他走到门口时,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微笑道:“陆大侠若是也入了六扇门,我们这些人就只有回去抱孩子了。”
  陆小凤对自己也很满意,他对这件事的处理确实很恰当,就算金九龄还清醒着,也绝不会比他处理得更好。可惜他并不是神仙,他也有算不到的事,施经墨居然不在。
  这位名医的架子一向很大,一向很少出诊去替人看病。但华玉轩的主人却是例外。
  华一帆眼睛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而且还得了种怔忡病,嘴里总是喃喃的在念着他那天失窃的名画。为什么有钱的人,越放不开这些身外之物呢?
  难道就因为他们放不开,所以才有钱?
  现在也已没法子再去联络孟伟了,陆小凤只有在施家外面的客厅里等。奇怪的是,现在他脑筋反而变得特别清醒。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本来从没有去想过的事。
  就在这时,孟伟已传来了消息:“阿土在家里。”
  “要饭的也有家?”
  “要饭的也是人,连狗都有窝,何况人?”
  可是阿土这个家实在只能算是个窝,是个人家已废弃了的砖窑,在四边打几个洞,就算做窗户。现在天气还很热,窗户上的破木板当然不会钉起来,里面居然还有灯光。
  “阿土的人还在?”
  “在,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壶酒,正在里面自斟自饮。”
  “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还没有,可是那边却已有人去过。”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年轻小伙子,居然戴着红缨帽,打扮成官差的样子。”
  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已有个戴红缨帽的官差,手里提着个黄布包袱,大摇大摆的从土坡下走了上来,四下张望了几眼,就钻进了阿土的窑洞。他当然没有看见陆小凤和孟伟,他们都隐身在一棵大树上。
  孟伟悄声问:“要不要现在就进去抓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我们要抓的不是他。”
  孟伟立刻明白了:“你是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陆小凤道:“嗯。”
  孟伟道:“匣子上留下的话,是说他要回去,你认为他就是回到公孙大娘那边去?”
  陆小凤点点头:“那包袱想必就是有人要交给她的,现在她想必已回到自己的窝里!”
  连阿土都有窝,何况公孙大娘?孟伟只好沉住气等,等了没多久,那戴着红缨帽的官差,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嘴里哼着小调,走下了山坡。他已交过了差,显得轻松极了。
  又过了半晌,屋里的灯光忽然熄灭,阿土走出来,还关上了那扇用破木板钉的门。他背上背着两个破麻袋,那黄布包袱显然就在麻袋里。
  陆小凤道:“我盯住他,你回去照顾你们的金老总。”
  孟伟道:“你一个人去,恐怕……”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月还是很圆,月光照满大地,晚风中已带着一点点秋意。这正是行路的好天气。阿土既然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优哉悠哉的在前面走着,好像一点也不着急。陆小凤也只好沉住气,在后面慢慢的跟着。幸好这时夜已深,大路上已没有别的行人,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在路上走着,阿土有时哼哼小调,有时唱唱大戏,走得好像越来越慢了。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找条鞭子,在后面抽他几鞭子。也不知走了多久,星已渐稀,月已将沉,阿土非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找了株树,在树下坐着,打开麻袋,拿出了半只烧鹅、一壶酒,居然就在路边吃喝了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也只好远远的找了棵树,窜上去,等着、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肚子也饿得要命,这两天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本来他是不想吃,吃不下,现在他却是根本没得吃了。
  阿土正撕了条鹅腿,啃一口,喝一口酒,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现在假如有个人能来陪陪我,那有多好。”
  陆小凤也实在想过去吃他一顿,却只有在旁边看着干瞪眼。好容易等到阿土吃完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油,再往前走。陆小凤忽然发现那半只鹅除了一条腿外,几乎连动都没有动,就被他抛在地上。这要饭的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节省。
  他当然并不是个真要饭的,陆小凤却是真饿了,几乎忍不住要从地上捡起这半只鹅来,充充饥。
  可是他只有忍住。想起阿土那一身疥疮,他就算真的已快饿死,也只好饿死算了。
  走着走着,天居然已快亮了,七月里晚上总是比较短的,忽然间,太阳已升起,路上已渐渐有了去赶早市的行人,阿土竟忽然在路上狂奔起来。一个臭要饭的,无论他要在路上发疯也好,打滚也好,都不会有人注意他的。
  但陆小凤又怎么能跟他一样在路上野狗般乱跑?怎奈他偏偏只有跟着跑,就算被人当做疯子,陆小凤也只有认了。阿土跑得还真不慢。
  路上没人的时候,他走得比乌龟还慢,路上有人的时候,他反而跑得像只中了箭的兔子。陆小凤忽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要盯住这么样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事。幸好阿土并没有回头,而且显然已经有点累了,忽然跳上辆运猪糠的骡车,靠在上面,好像准备在上面睡一觉。
  赶车的回头瞪了他一眼,居然并没有将他赶下去。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发现一个要饭的在路上行走,竟有很多别人意想不到的方便。
  难怪有人说,要了三年饭,就连皇帝都不想做了。太阳渐渐升起。阿土闭着眼睛,竟似真的已睡着。陆小凤身上却已在冒汗,只觉得又热、又累、又渴,却又偏偏不能停下来。
  要想找到公孙大娘,就非紧紧的盯住这个人不可。若是运气好,常常会在路上遇见一些卖冷酒牛肉的小贩。可惜陆小凤的运气并不好,这条路上竟连个卖大饼的都没有。
  原来岭南人讲究吃喝,要吃,就得舒舒服服的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就算有这种小贩,也很少会有人去光顾的。所以这种路上常见的小贩,在这里根本无法生存。所以陆小凤只有饿着。
  
  道路两旁,本来是一片沃野,到了这里,才从一座青山旁绕过去。阿土忽然跳下车,奔上了山坡。山上林木青葱,总算凉快了些,阿土在车上小睡了一阵,精神更足。
  陆小凤也只好打起精神来。他忽又发现这臭要饭的不但腰腿极健,而且身子还似带着轻功。幸好山并不太高,阿土既然往山上走,也许地头已经快到了。公孙大娘的秘穴,本就很可能是在一座山上的。谁知这竟是座荒山,一路上都看不见有房子,山路也很崎岖。
  到了山巅,忽然有一股香气随风飘了下来,好像是炖羊肉的香气,上面当然一定有人家,当然就是公孙大娘的家。谁知陆小凤这次又猜错了。
  上面还是没有房子,却有一群乞丐在吃肉喝酒,看见阿土走上来,就有人笑道:“算你运气好,我们刚从山下偷了条肥羊,在这里打牙祭,你既然遇上了,也来吃一顿吧!”
  阿土大笑走过去,道:“看来我这几天口福真不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好吃的!”
  陆小凤却又只有看着干瞪眼。他当然不能混到这群乞丐中去,吃人家偷来的肥羊,他当然也不能让阿土看见他。所以只有躲在一块山石后,饿得连胃都已发疼。
  他甚至已开始有点后悔,昨天晚上本该将那半只烧鹅捡起来吃。
  阿土居然一下子就跟这些乞丐混熟了,大家有说有笑,又吃又喝,快活得像神仙一样。陆小凤却简直好像在十八层地狱里,他平生也没有受过这种罪。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了解饥饿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若能趁这机会,闭上一眼歇一歇也好。
  
  但这些乞丐里,说不定也有公孙大娘的手下,他们说不定就是等在这里,接应阿土的。所以陆小凤根本连片刻都不能放松,非得紧紧的盯住他们不可。若是阿土偷偷的将黄布包袱交给了别人,再由那个人送去给公孙大娘,他这些罪,就完全是白受的了。
  好容易等到这些人吃喝完了,阿土向他们唱了个肥喏,居然又扬长下山。
  他到这山上究竟是干什么的?
  陆小凤实在弄不懂:“难道他真的已将那布包袱偷偷交给了别人?我为什么没有看见?”
  既然没有看见,就只有再盯着阿土。
  到了山腰间,阿土忽然停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拿出了个黄布包袱,看了看,又放回去,喃喃的笑着道:“幸好东西还没有被那些偷羊贼摸去,否则我脑袋只怕就得搬家了!”
  这黄布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如此重要?陆小凤当然看不见,也猜不出。
  不管怎么样,东西总算还在阿土手里,而且,这东西既然如此重要,他说不定会当面交给公孙大娘的。陆小凤受的这些罪,看来总算还不冤。
  最冤的是,阿土竟又从原路下山了。他当然不会是特地上山去吃顿羊肉的。难道他已发觉后面有人跟踪,故意要让跟踪他的人受点罪?也不会。他并没有很紧张的样子,假如已发现有人跟踪,也绝不会再从原路下来。
  陆小凤更相信自己绝不会被人发现,就算他再饿一两天,行动时也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
  近来已有很多人都认为,他的轻功已可列入天下前五人之内。
  “一个人若是负有秘密的重要任务,无论后面有没有人跟踪,行动时都会故意弄些玄虚的。”一定是这原因,陆小凤对自己这解释,也觉得很满意。
  下山后,阿土的行动果然就正常得多,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他就进了城,在城里也兜了两个圈子,走进个菜馆,又从后门走出,忽然转入条巷子,巷子里只有一个门,是一家大户花园的角门。
  他居然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不敲门就扬长而入,而且对园子里的路径也很熟,三转两转,穿过片花林,走过条小桥,来到面临荷塘的一座小楼。楼上亮着灯光。陆小凤才发现,现在竟已又是黄昏后。
  黄昏后,夕阳已薄。小楼上灯火辉煌,却听不见人声,连个应门的童子都没有。阿土也没有敲门,就登楼而上。楼上一间雅室中,不见人影,却摆着一桌很精致的酒菜。
  “看来他口福真不错,果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好东西吃。”
  虽然没有人,桌上却又摆着八副杯筷,阿土坐下来,拿起筷子,挟了块醉鸡,自己又摇摇头,放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取出那黄布包袱,放在桌上,喃喃道:“想不到这次又是我到得最早。”
  他显然是在等人,等的是什么人?其中是不是有公孙大娘?
  小楼对面,有棵浓荫如盖的大银杏树,正对着楼上的窗户。
  陆小凤从树后壁虎般滑了上去,找了个枝叶最浓密之处躲了起来。天色更黯,就算有人到窗口来张望,也绝不会发现他。现在阿土总算已到了地头,总不会再玩什么花样了。
  陆小凤刚想喘口气,养养神,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起,一条人影飞燕般从树梢掠过,“细胸巧翻云”,已掠入了小楼。
  “好漂亮的身法,好俊的轻功。”陆小凤立刻又瞪大了眼睛,但却已知道这人并不是公孙大娘。这人的轻功虽高,比起公孙大娘来,却还差些,比起他来,当然也还差些。
  只不过这人也是个女人,年纪已近四十,可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梢眼角的风情,比少女更迷人。她身上穿着件深紫色的紧身衣,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刚才她凌空翻身时,陆小凤已发现她脚上穿着的,也正是双红鞋子。
  现在她已坐下来,向阿土嫣然一笑,道:“又是你来得最早。”
  阿土叹了口气,道:“男人总是吃亏些,总是要等女人的。”
  这句话陆小凤倒也深有同感。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阿土果然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而且身份也绝不低。这紫衣女客轻功极高,风度极好,可是长着一身疥疮,在巷口要饭的阿土,却居然可以跟她平起平坐。难道他也是位武林高手?
  陆小凤本来认为自己对江湖中的人事已很熟,现在才发觉,武林高手中,他不认得的还是很多,至少这两人他就连见都没见过。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人还未到,笑声已到。
  紫衣女客道:“老七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屋子里已多了一个人,当然也是女人,是个梳着两条乌油油的长辫,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红衣少女,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她先向阿土笑了笑,又向紫衣女客笑着道:“二娘你们来得早!”
  紫衣女客叹了口气,道:“年纪大的人总是难免要吃亏些,总是要等小姑娘的。”
  红衣少女银铃般笑道:“你几时吃过别人的亏?你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已经谢天谢地了。”
  紫衣女客看着她,又叹了口气,道:“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总是一天到晚笑个不停?”
  阿土悠然道:“因为她自己觉得笑起来很好看,还有两个很好看的酒涡,若是不笑,别人岂非看不见了?”
  红衣少女瞪了他一眼,却又笑了,而且一笑就笑个不停。陆小凤现在才知道这紫衣女客叫二娘。二娘?莫非是公孙二娘?公孙二娘既然已来了,公孙大娘想必迟早也总会来的。陆小凤总算觉得开心了些,无论他受了什么罪,总算已有了代价。何况,这红衣少女的笑声,也实在能令人听了觉得愉快。只可惜陆小凤也不认得她。
  她还在吃吃的笑着,又道:“我跟你打赌,你猜这次又是谁来得最晚?”
  二娘道:“当然是老三,她洗个脸都要洗半个时辰,就算火烧到她眉毛,她也不会着急的!”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对了,这次一定又是她。”
  突听楼梯下有个人道:“错了,这次一定不是她。”
  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很缓慢,一个人慢慢的从楼下走了上来。她现在走得虽慢,但陆小凤却居然没有看见她是怎么进这小楼的。
  红衣少女看见她,仿佛很吃惊,但立刻就又笑道:“想不到这次居然出了奇迹,三娘居然没有迟到!”
  三娘不但说话的声音温柔,态度也很温柔,笑得更温柔,慢慢走上来,慢慢的坐下,慢慢的将手里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次我不但没有迟到,而且比你们来得都早。”
  红衣少女道:“真的?”
  三娘道:“我昨天晚上就来了,就睡在楼下,本想第一个上来等你们的,让你们大吃一惊!”
  红衣少女道:“那你为什么还是直等到现在才上来?”
  三娘叹道:“因为我有很多事要做!”
  红衣少女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又要梳头,又要洗脸,又要穿衣服,又要穿鞋子。”
  听到这里,连树上的陆小凤都已忍不住要笑。
  红衣少女更已笑得弯了腰,喘着气道:“这些倒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二娘也忍不住笑道:“我说过,她洗个脸都得洗个半个时辰的。”
  阿土忽然道:“我只奇怪一点!”
  红衣少女抢着问道:“哪一点?”
  阿土道:“她每天除了梳头洗脸、穿衣穿鞋外,哪里还有空去做别的事?”
  红衣少女拼命忍住笑,正色道:“这问题倒实在严重得很,将来她若嫁了人,也许连生孩子的空闲没有,岂非误了大事?”一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几乎已笑得滚到地上去了。
  三娘也不生气,还是慢慢的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空生孩子的,将来你至少会生七八十个孩子。”
  红衣少女笑道:“我就算一年生一个,也生不了这么多呀!”
  三娘道:“若是一窝一窝的生,岂非就可以生得出了?”
  红衣少女道:“只有猪才会一窝一窝的生小猪,我又不是猪……”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已发觉这简直等于自己在骂自己。
  二娘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不是猪呀,真的要赶快声明才行,免得别人弄错了!”
  红衣少女撅起了嘴,道:“好呀,现在四姐和六姐都还没有来,所以你们就乘机欺负我!”
  三娘道:“她们来了又怎样?”
  红衣少女道:“她们至少总会帮着我说话的,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们半个。”
  一阵风吹过,窗外已又有三个人燕子般飞了进来,一个人微笑着道:“至少有一点我是绝不会弄错的,我知道她绝不是小猪!”
  红衣少女又拍手叫道:“你们听见了没有,我就知道四姐是个好人。”
  三娘却还是要问:“她不是小猪是什么?”
  四姐道:“她只不过是个小母鸡而已!”
  红衣少女又怔住:“我是个小母鸡?”
  四姐道:“若不是小母鸡,怎么会一天到晚‘咯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红衣少女笑不出来了。陆小凤也笑不出了——最后来的这三个人中,他居然认得两个。
  其中一个当然是江轻霞,他并不意外,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的“四姐”居然就是欧阳情!那位曾经被他气得半死的名妓欧阳情!那位只爱钞票,不爱俏的姐儿欧阳情!
  看见欧阳情居然会和江轻霞一起出现,看见她的轻功居然也不在江轻霞之下,陆小凤几乎一跤从树上跌下来。“红鞋子”这组织中,看来倒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欧阳情和江轻霞显然都是这组织的首脑。桌上有八副杯筷,这组织中显然有八位首脑,现在已到了七位。
  那紫衣女客是老二,洗脸也得半个时辰的是三娘,四姐是欧阳情,五姐是江轻霞,六姐青衣白袜,满头青丝都已被剃光,竟是位出了家的尼姑,那一天到晚笑个不停的小母鸡是七娘。大娘呢?公孙大娘为什么还没有露面。这个满身癞子的阿土,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又算是老几?
  七个人都已坐了下来,面前都摆着个黄布包袱,只有首席上还空着,显然是为公孙大娘留着的。
  阿土忽然道:“你们姐妹六个,这次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可不可以先拿出来让我看看!”
  红衣少女抢着道:“当然可以,三姐既然来得早,我们就该先看看她带回来的是什么?”
  三娘既不反对,也没有拒绝,只是慢吞吞的伸出手,去解包袱上的结。她的包袱上打了三个结,她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解开第一个结。
  二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受得了,我可受不了,还是先看我的吧!”
  陆小凤已振起了精神,张大了眼睛。这些神秘的黄布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早已忍不住想看了。他实在比谁都急。
  幸好这位二娘的动作倒不慢,很快的就将包袱打开,包袱里是七八十本大大小小的存折。
  二娘道:“今年我的收成不好,又休息了三个多月,所以只在各地的钱庄存进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但明年我却有把握可以弄到多一倍。”
  她一年之内,就有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的进账,还说收成不好。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这位二娘是干什么的。据他所知,就算黑道上势力最大的几股巨寇,收入也绝没有她一半多。他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做强盗收入更好的生意。
  三娘轻叹了口气,道:“既然只有一百八十万两,今年我们的开销就得省一点了。”
  二娘道:“你呢?今年你的收成怎么样?”
  三娘笑了笑,道:“我的收成还算不错,最近不要鼻子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不要鼻子的意思,就是不要脸。这句话陆小凤是懂得的,可是,不要脸的人有多少,和她的收成有什么关系?这点陆小凤就不懂了。好在三娘总算已将包袱上的结解开,里面还有层油布。
  她再解开这层油布,里面又有层红缎子。红缎子里包着的,赫然竟是七八十个大大小小不同的鼻子!人的鼻子!陆小凤几乎又要一跤从树上跌下来。这个又温柔、又斯文,连走路都生怕踩死只蚂蚁的女人,难道竟能亲手割下七八十个人的鼻子?
  三娘柔声道:“他们既然不要鼻子,我就索性把他们的鼻子割下来!”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这倒真是好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就不用这法子了!”
  红衣少女道:“明年你准备用什么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准备割舌头!”
  红衣少女道:“割舌头?为什么要割舌头?”
  三娘又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说道:“因为最近我又发现这世上的人,话说得太多!”
  红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银铃般笑道:“我若不认得你,我也不信你会是个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三娘淡淡道:“我不会打死你,我最多也只不过割下你的舌头!”
  红衣少女闭上了嘴,伸出来的舌头一下子就缩了回去,好像连看都不肯再让她看了。这位洗脸都要洗半个时辰的女人,无论要割人的鼻子也好,割人的舌头也好,出手都绝不会慢的。
  欧阳情忽然问道:“这里面最大的一个鼻子,却不知是什么人的?”
  三娘道:“你想知道?”
  欧阳情笑道:“我对大鼻子的男人,总是特别有兴趣!”
  二娘笑骂道:“这丫头在那种地方混了两年,不但心越来越黑,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欧阳情吃吃的笑道:“二姐果然是过来人,大鼻子的男人有什么好处,她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三娘道:“只可惜鼻子最大的人,现在已变成了个没有鼻子的人!”
  欧阳情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三娘道:“段天成!”
  听见这名字,陆小凤又吃了一惊。这名字他听过,这人他也见过,“镇三山”段天成不但鼻子大、气派大,来头也不小。无论谁要割下他的鼻子来,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红衣少女的嘴已闭上了很久,此刻又忍不住道:“今年我们是不是准备和往年一样,大家痛痛快快的大喝一顿,喝醉为止?”
  二娘道:“这是我们的老规矩,当然不会变的。”
  红衣少女道:“现在我们的人既然已到齐了,为什么不开始呢?”
  陆小凤的心又沉了下去。——现在的人已到齐了?——难道公孙大娘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二娘道:“谁说人已到齐了?你难道没有看见还有个位子是空着的?”
  红衣少女道:“还有什么人要来?”
  二娘笑了笑,道:“据说大姐又替你找了个八妹!”
  红衣少女也笑了:“现在总算有个比我小的人了,以后你们若再欺负我,我就欺负她!”
  阿土忽然道:“只可惜她今天已不会来!”
  二娘皱眉道:“为什么?难道她已不想来?”
  阿土道:“她想来,却不能来!”
  二娘道:“有人不许她来?”阿土点点头。
  红衣少女又抢着道:“她既然已不能来,我们还在等谁?”
  阿土道:“等一位客人!”
  红衣少女眼睛发出了光:“今天我们居然还请了位客人来?”
  阿土道:“嗯。”
  红衣少女道:“他的酒量怎么样?”
  阿土道:“据说还不错!”
  红衣少女笑道:“不管他酒量有多好,今天只要他真的来,我保证他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二娘目光闪动,道:“看来他不但酒量大,胆子也大,否则听见你这句话,吓也被你吓跑了。”
  红衣少女也眨了眨眼睛,道:“他的胆子不太大?”
  阿土道:“他还没有跑;”
  红衣少女笑道:“既然没有跑,为什么不进来?难道这个人喜欢在外面喝风,不喜欢进来喝酒?”
  阿土淡淡道:“他已喝了一整天的风,现在想必已该喝够了。”
  窗外的树上有人叹息着,苦笑道:“我实在已喝够了。”
  叹息声中,陆小凤已随着一阵风飘了进来。他早已准备进来。
  凭这么样七个人,有人躲在她们窗外的树上,她们会一点也不知道?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躲在外面喝风,实在是件很愚蠢的事。他觉得自己简直越来越像是个笨蛋。
  可是他看来并不像笨蛋。无论什么样的笨蛋,都绝不会长着四条眉毛的。
  红衣少女看着他,忽然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大笨蛋陆小凤!”
    
  第八回 千奇百变   
  喝了一整天风,饿了一整天肚子,已经是件很不好受的事了。惟一更不好受的事,也许就是在已经饿得发晕的时候,还被人叫做大笨蛋。
  陆小凤却笑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叫我大笨蛋,但还有很多别的人,却喜欢叫我另一个名字!”
  红衣少女忍不住问:“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大公鸡。”
  红衣少女的脸红了,红得就像是她的衣裳一样。
  欧阳情忽然道:“其实他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红衣少女立刻又问道:“什么名字?”
  欧阳情道:“陆三蛋。”
  红衣少女道:“陆三蛋?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情悠然道:“这意思很简单,因为他不但是个大笨蛋,又是个大混蛋,而且还是个穷光蛋,加起来正好是三蛋。”
  红衣少女又笑得弯下了腰,吃吃的笑着道:“这名字真好听极了,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好的名字!”, 三娘也不禁嫣然笑道:“现在你们既然已饿得要命,为什么还不把这三个蛋炒来吃?”
  欧阳情道:“因为这三个蛋都已不太新鲜,是臭蛋。”
  三娘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欧阳情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只怕他不是鸭蛋,是鸡蛋!”
  欧阳情点了点头。正色道:“这问题倒真的很严重,他若是鸡蛋,就一定是母鸡生下来的,那么岂非变成了小母鸡的儿子?”
  红衣少女的脸虽更红,却巳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陆小凤没有笑,但却已明白了两件事。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尤其是像欧阳情这种女人。
  一个男人若是想跟六个女人斗嘴,就好像是一个秀才要跟六个兵讲理一样,还不如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的好。
  现在他已做错了一件事,他不想再错第二件。
  红衣少女还在笑。她的笑声不但很好听,而且还仿佛有种感染性,无论谁听到她的笑声,都一定会觉得心情愉快,忍不住也想笑一笑。
  陆小凤却还是没有笑。他突然冲过去,出手如闪电,反拧红衣少女的臂。
  二娘失声而呼:“小心!”
  两个字出口,红衣少女反肘后撞陆小凤的肋骨,旁边也已有三件兵刃同时刺向他的左右两胁。
  她们的出手都很快,尤其是那青衣白袜的女尼,掌中一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乍一出手,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只可惜陆小凤的出手更快,他的胸腹一缩,一双手还是拧住了红衣少女的臂。三件兵刃同时刺出,又同时停顿,剑锋距离陆小凤的胁下要害已不及半尺。
  陆小凤却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知道这一剑绝不会再刺下来的。他的兄弟若是已落到别人手里,他也绝不敢再轻举妄动。
  青衣女尼握剑的手上已凸出青筋。要将这一剑硬生生停顿,远比刺出这一剑更吃力。
  剑尖犹在颤动,青衣女尼厉声道:“放手!”
  陆小凤不放手。
  红衣少女也已笑不出来了,咬着嘴唇道:“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不放手?”
  陆小凤不放手,也不开口。
  欧阳情的剑也已出袖,冷笑道:“这么样一个大男人,却要来欺负个小姑娘,你害不害臊?”
  陆小凤不害臊。他的脸既没有发白,也没有发红。
  二娘用的一柄亮银弯刀,也是从袖中刺出的,长不及两尺:“我们这两口剑、一柄刀,随时都可以把你刺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欧阳情立刻接着道:“所以你若敢再不放手,我们就要你死在这里。”
  陆小凤忽然笑了。
  二娘怒道:“我们说的话,你难道不信?”
  陆小凤微笑道:“你们说的每个字,我全都相信,但我却不信你们真敢出手!”
  二娘冷笑:“哦?”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你们现在想必都已看出来,我并不是个君子!”
  青衣女尼道:“你根本不是人!”
  陆小凤道:“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
  二娘变色道:“你想对老七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很想放了她!”
  这句话又大出意料之外,二娘立刻追问:“你为什么不放?”
  陆小凤道:“只要你们答应我两件事,我就放!”
  二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只要你放了她,莫说两件事,就算……”
  这句话的下半句,应该是:“……就算两百件事,我也答应。”可是二娘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三娘,忽然道:“就算半件事,我们也不答应。”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慢、那么温柔。可是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已出手。她的出手既不慢,也不温柔。她用的是鞭子。一条漆黑发亮,就像是毒蛇般的鞭子。她安安静静的坐着时,已在桌下悄悄将这条鞭子解了下来。她的鞭子抽出来,比毒蛇还快,比毒蛇还毒。
  二娘又不禁失声而呼:“小心七妹!”
  三娘却不管。鞭梢毒蛇般一卷,抽向陆小凤耳后颈下的血管。陆小凤的人已滑出去,带着红衣少女—起滑开了八尺。三娘突然凌空跃起,一鞭子从上面抽下来。她竟似乎已忘了她的七妹还在对方手里,她的出手全无顾忌。陆小凤心里在叹气。他实在想不到,这位文文静静的三娘,竟是这么样个不顾一切的女人。他实在想不到她真的敢出手。
  现在她已出手了,他能对红衣少女怎么样?他若杀了这少女,她的姐妹们一定会跟他拼命的,他若放了她,她的姐妹还是一样会要他的命。所以他也只有拼命!除此之外,他好像已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三娘的鞭子根本就不让他有第二条路走。
  二娘突然跺了跺脚,道:“好,大家一起上,先废了他再说!”
  欧阳情道:“七妹呢?”
  二娘道:“他若敢伤了七妹一根毫发,我就把他全身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这两三句话说出来,三娘鞭子已抽出了二十鞭。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不喜欢看人流血,尤其不喜欢看女人流血。可是现在他已没法子再闪避下去,这条鞭子实在太快、太狠。他只有反击。
  二娘的弯刀也已银虹般刺过来。她的刀法怪异,出手更毒。
  只要她一出手,就连江轻霞都绝不会再袖手旁观的,但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响,一个酒杯击上了她的刀,一双筷子也从旁边伸出来,轻轻一夹,竟夹住了那条毒蛇般的鞭梢。
  阿土!这双筷子竟在阿土手里。
  三娘的脸色铁青,瞪着他,缓缓道:“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我若落在他手里,你们出手也用不着顾忌我!”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出手?”
  阿土笑了笑:“因为这人虽不是君子,总算还是个人!”
  三娘道:“哦?”
  阿土道:“他至少还没有用七妹做挡箭牌,来挡你的鞭子!”
  三娘想了想,慢慢的坐了下去,又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连动都不动了。二娘也坐下来,捧着手腕,她的银刀虽然没有脱手,但手腕却被打得又麻又疼。可是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对这个满身癞子的乞丐,她也很服气。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
  阿土忽然问:“你刚才说,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
  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先说第一件!”
  陆小凤道:“我本来要你们带我去见公孙大娘的!”
  阿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不必了!”
  阿土道:“为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道:“因为我现在已看见了公孙大娘。”
  阿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古怪,就像是个假人在笑。
  陆小凤却不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公孙大娘的,我不但已跟了你一天,而且以前也见过你一次!”
  阿土笑了笑,道:“其实还不止一次!”
  陆小凤很意外:“不止一次?”
  阿土道:“那天晚上在西园,我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阿土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霍休?”
  陆小凤当然记得。
  阿土道:“那天你从霍休的小楼里出来,在山脚下等花满楼时,有没有看见一个刚摘了一篮子野菜的女人从你前面走过?”
  陆小凤失声道:“那个女人也是你?”
  阿土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你也在那里?”
  阿土又笑了笑,道:“我若不在那里,霍休又怎会直到现在还被关在笼子里?”
  陆小凤怔住。现在他总算才明白,霍休那石台下的机关,怎么会突然失灵的了。那绝不是因为有只老鼠在无意中闯进去,将机关卡死的。
  世上绝不会有那么巧的事,也绝不会突然发生奇迹。奇迹本就都是人造成的!
  阿土道:“我知道霍休是条老狐狸,他就算把你卖给杀猪的,我也不管,可是他不该将上官飞燕也一齐卖了。”
  上官飞燕当然也是她的人。陆小风又想起了那双上面绣着飞燕的红鞋子。
  阿土淡淡道:“他杀了我的姐妹,他就得死,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但我想他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小凤忽然又问道:“那天雪儿也看见了你?”
  阿土微笑道:“那孩子实在是个鬼灵精,你们走了后,她就立刻溜到石台下的机关总枢去查看,她知道那下面一定有古怪的!”
  陆小凤道:“她看见了你?”
  阿土道:“她没有看见我,却看见了我留在那里的一双红鞋子!”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她才会认为她的姐姐还没有死!”
  阿土叹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想得实在太天真了,死在霍休手下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让霍休活着,好留给她?”
  阿土道:“不错,我要让她自己报复。”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怎么会将霍休的财产也全都留给了她? 我看得出你也很需要那笔财富!”
  阿土眼睛里露出种很奇特的表情,道:“只可惜她能从霍休手里敲出来的已不多了。”
  陆小凤道:“哦?”
  阿土道:“那笔财富早已落入了另一个人手里,无论谁都再也休想能从这个人手里要出一两银子来!”
  陆小凤皱眉道:“这个人是谁?那笔财富怎么会落入他手里的?”
  阿土目光凝视着远方,眼睛里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突然改变话题,冷冷道:“你说过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你已说了一件,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陆小凤道:“要你跟我走!”
  阿土又笑了:“要我跟你走?难道你看上了我?”
  陆小凤道:“我的确看上你!”
  阿土笑道:“你看上的是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还是这癞子乞丐?”
  陆小凤道:“我看上的是另一个你!”
  阿土目光闪动,道:“你是说——绣花大盗?”
  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认为我就是绣花大盗?”
  陆小风道:“你不承认?”
  阿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现在就算想否认,也没有用的!”
  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她否认当然没有用。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救过我,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阿土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笨蛋而已!”
  陆小凤只好装做听不见。
  阿土又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将我送到金九龄那里去归案?”
  陆小凤道:“我保证你一定会受到公正合理的审判!”
  突听“夺”的一声,二娘的银刀已钉在桌子上。
  青衣女尼抚着剑锋,欧阳情面带着冷笑,江轻霞的嘴唇已发白。
  红衣少女又大笑:“你要我大姐跟你走?你是不是在做梦?”现在她的笑声听来已没有刚才那么令人愉快了。
  等她笑完了,阿土才淡淡道:“他不是在做梦,我很可能会跟着他走的!”
  红衣少女怔住,每个人都怔住,甚至连陆小凤都觉得很意外。
  阿土慢慢的接着道:“我喜欢有本事的男人,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男人,无论要我跟他到什么地方去,我都会去。”
  又有人笑了。
  这次笑的是欧阳情,她第一个明白了阿土的意思:“所以你若要大姐跟你走,就得先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够不够!”
  陆小凤也笑了:“我的本事有很多种,却不知你们要看哪几种?”
  阿土道:“我只想三种!”
  陆小凤道:“三种?”
  阿土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我们三阵定胜负,你只要能胜我两次,我就跟你走!”
  陆小凤微笑道:“三阵定胜负?这听来倒好像满有趣的!”
  阿土道:“我保证一定有趣极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笑道:“我们第一阵比什么?比喝酒?”他知道她当然一定不会跟他比喝酒的。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跟他这种男人比喝酒。
  谁知阿土却偏偏说出了一句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说的话:“好,我们比喝酒!”
  酒摆在桌上的时候,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又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现在他累得就像是条老牛,饿得就像是匹狼。现在他最需要喝的,是一大碗用火腿炖的鸡汤,但他却偏偏要跟人比喝酒。
  喝酒也跟做很多别的事一样,是需要体力的。何况,此时此刻,公孙大娘就算醉了也无妨,他却绝不能醉。这地方都是公孙大娘的人,他根本就连一滴酒都不能喝。可是现在桌上却摆着六坛酒。六坛泸州大曲。
  现在“阿土”身上的癞子也不见了,头也不秃了,已换了件柔软的袍子,脸上脂粉不施,看来就像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难道这就是她的真正面目?陆小凤看不出,也猜不出,没有人知道公孙大娘的真正面目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连声音都随时改变。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个殷勤的主妇,在招待她的客人。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这六坛酒给我们两个人喝,不知道够不够?”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是给两匹马来喝,只怕也够了,只不过菜却好像还不够!”桌上还是只有一碟冷盘。
  公孙大娘笑道:“菜的确太少,幸好我们不是比吃菜,是比喝酒!”
  她当然也知道,空着肚子时喝酒,酒量至少要小一半。现在陆小凤的肚子空得就像乞丐的钱袋。三碗酒下肚,他已觉得不对了,六碗酒下肚,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酒量还是不错,再喝两碗,他就已忍不住开始要抢着喝,然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吐,连肚肠子都快要吐了出来。
  “你醉了!”公孙大娘却还是清醒得像管仲一样:“这一阵你输了!”
  陆小凤想否认,也已无法否认,只是在喃喃的分辩着:“我根本一点酒意也没有,只不过肚子觉得有点不舒服而已!”
  “你还不认输?”
  “认输就认输,有什么了不起!”
  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在他眼中看来,天下根本没有一件事是真正严重的,何况,第一阵就算输了,还有两阵可比。但他却忘了一件事。这一阵输了,后面的两阵也等于输了。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惟一还能跟别人比的事,就是比睡觉。公孙大娘当然也绝不会跟他比睡觉。
  “第二阵我们比剑!”公孙大娘悠然道。
  陆小凤挺起胸:“比剑就比剑,有什么了不起!”
  公孙大娘道:“好,你稍候,我去换衣服!”
  陆小凤道:“你又要去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嗯!”
  陆小凤道:“我们究竟是在比剑?还是在比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这你就不懂了,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剑也得穿比剑的衣服!”
  陆小凤道:“为什么?”
  公孙大娘微笑道:“因为衣服也可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也因为女人天生就喜欢换衣服!”
  陆小凤既不饿,也不累了。酒,通常都能带给人一种奇怪的精神和力量。但这种力量却是种骗人的力量——就算骗不到别人,至少总可以骗骗他自己。他忽然想起了江湖传说中的那些“醉侠”。据说那些人是“喝了酒才有本事,喝得越多越有本事。”
  据说以前有个打虎的武松就是这样子的,“喝一分酒,就有一分本事,喝十分酒,就有十分本事。”陆小凤的酒似已到了十分。他忽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的本事也到了十分。现在就算有七八条大老虎一起出来,他也有把握一个个全都打死。只可惜他要对付的不是老虎,是公孙大娘。高手决战,出手的时间、部位、出手的判断,是连半分都错不得的。
  陆小凤是不是还能作正确的判断?看来他简直已连这屋子是方是圆都判断不出了。江轻霞一直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但现在看着他时,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和怜悯之色,就好像在看着个快死的人一样。除了三娘,别人的眼色看来也跟她差不多。
  陆小凤看着三娘,忽然笑道:“我若输了,也把鼻子割下来送你好不好?”
  三娘轻轻道:“我说过,我已不要鼻子!”
  陆小凤道:“对了,你现在要的是舌头!”
  三娘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的舌头!”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三娘道:“要你的头!”
  陆小凤大笑:“好,我若输了,就把头送给你!”
  对他说来,一个人是不是有头,好像也已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现在江轻霞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没有头的人,甚至连那红衣少女眼色中,都已露出些怜悯。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醉鬼,这一阵又输定了!
  陆小凤居然还在找酒。酒坛子就在桌上,他居然没有看见,因为他的眼睛突然发直,直勾勾的看着一个刚从后面走出来的人。一个女人,一个灿烂如朝霞,高贵如皇后,绰约如仙子般的美丽女人。甚至连她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人间所有的,而是天上的七彩霓裳。
  陆小凤不认得这个女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高贵艳丽的女人。幸好他还认得她手里的剑,一双短剑,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难道她就是公孙大娘?就是刚才那个平庸的中年妇人?就是那癞子乞丐?就是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陆小凤在揉眼睛。他几乎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孙大娘微笑着,看着他,道:“难道你又认不出我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有点想不通而已!”
  公孙大娘道:“想不通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通一个像这样美的女人,为什么要扮成老太婆,我若是你,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的!”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本来的面目?”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如此而已!”
  公孙大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若一定要死在一个人手里,我只希望能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的确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连我的心都快要被你说软了。”她盈盈走过来,身上的七彩霓裳无风自动,就像是有千百条彩带飞舞。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下次我比剑时,一定也要做这么样一套衣裳穿!”
  公孙大娘道:“哦?”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你的剑还没有出手,我的眼睛已经花了!”
  公孙大娘道:“我的心已软,你的眼已花,我们正好扯平!”
  陆小凤道:“还没有扯平!”
  公孙大娘道:“还没有?”
  陆小凤道:“你手上有两柄剑,我手上却只有一手汗!”
  公孙大娘道:“你的剑呢?”
  陆小凤道:“我没有剑!”
  公孙大娘道:“你有刀?”
  陆小凤道:“也没有。”
  公孙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出来时身上连一样武器都不带,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道:“实在危险得很,尤其是今天。”
  公孙大娘道:“你想不想借一口剑?”
  陆小凤道:“想。”
  公孙大娘道:“想问谁借?”
  陆小凤转过身,对着那青衣女尼微笑。
  公孙大娘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并不是真醉,他倒还识货得很。”
  这柄剑也不长,但精光四射,剑气森严,屈指一弹,龙吟不绝。
  陆小凤握剑在手,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青衣女尼冷冷道:“只可惜这柄剑,今日竟被一个快死了的醉鬼握在手里!”
  陆小凤笑道:“醉鬼的确是醉鬼,快死了却未必!”
  现在他们已下了楼,到了院子里,星光从那棵大银杏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正照在陆小凤的脸上。他眼睛里的酒意突然全都不见了,看来也清醒得像诸葛亮一样。
  二娘失声道:“你没有醉?”
  陆小凤并不想否认。
  二娘道:“既然没有醉,你为什么要认输?”
  陆小凤笑了笑,道:“第一阵我若不认输,第二阵我就输了,第三阵就根本连比都不必比!”
  二娘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也并不是真的笨蛋。”
  红衣少女咬着嘴唇,恨恨道:“但却是个真的混蛋。”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第一阵纵然故意认输,第二阵也未必能赢!”
  这句话说出,她的剑已出手。剑光闪动间,她霓裳上的七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灿烂辉煌的朝霞,照得人连眼睛都张不开,哪里还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剑在哪里?
  若是连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陆小凤第一次与她交手时,已觉得她的剑法奇诡变幻,甚至比西门吹雪更可怕。现在他才知道,那一次她的剑法根本没有完全发挥威力。
  这种剑法的威力,好像本就需要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来烘托。
  古老相传,“剑器”并不是剑,只不过是一种古代的武舞名称,舞者彩衣空手,彩带如飞,直到公孙大娘,才将这种本来只作观赏的舞技,加以变化,变成了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
  她在圣文神武皇帝驾前做此舞时,也许不用剑的,她生怕剑气惊了御驾。可是她私下却真创立了一种剑法,使得“剑器”真正变成了剑的一种。
  这种剑法既然脱胎于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所以今日的公孙大娘才会特地换上了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甚至不惜以真面目见人。因为这种剑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来发挥的,也只有她这么样的绝代佳人,才能将这种剑法发挥到极致!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武功的玄妙奥秘,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凭空臆测的!
  假如他今天没有亲身体验,也永远不会懂得这种剑法妙处何在,可是他并不想体验得太多。
  因为这种剑法的变化实在太奇诡,招式实在太繁复,一发出来,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只要他的眼神稍有疏忽,就很可能立毙于剑下!
  他想战胜,只有凭一个字!
  快!以快刀斩乱麻,以不变应万变。
  公孙大娘乍一出手,他的身子已凭空飞起,飞上了对面的屋脊。
  红衣少女大叫:“这人想逃了!”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陆小凤的人又已飞出,人与剑似已合而为一。只见剑光如匹练、如飞虹,从屋脊上向公孙大娘直刺了过去。剑光辉煌而迅急,没有变化,甚至连后着都没有。他竟已将全身的劲力都溶入了这一剑中。
  ——没有变化,有时也正是最好的变化。
  公孙大娘人如彩霞,剑如流星,但却还是已来不及变化。她的人与剑,似已全都在陆小凤这一剑的剑气笼罩下。
  只听“叮”的一声,声如龙吟。剑光一合即分,满天彩霞飞舞,公孙大娘身上的彩带,已被削断了数十条。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公孙大娘身形已停顿,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竟不再出手。陆小凤也不再出手,也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公孙大娘。
  二娘忽然大声道:“这一阵还未分出胜负,你们为什么已住手?”
  陆小凤淡淡道:“这一阵若是比杀人,当然还没有分出胜负,若是比剑,就已算我胜了!”
  公孙大娘终于长长叹息,道:“不错,这一剑之威,实在已胜过了我!”
  陆小凤道:“多谢。”
  公孙大娘道:“但我从未想到,你居然能使得出这么样一剑!”
  陆小凤道:“这一剑本是我刚刚偷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从哪里偷学来的?”
  陆小凤道:“白云城主。”
  公孙大娘耸然道:“叶孤城?”
  陆小凤点点头,道:“这一剑叫‘天外飞仙’,本是白云城主剑法之精华,连木道人都认为这已可算是天下无敌的剑法!”
  公孙大娘长叹道:“这一剑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后,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的确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笑道:“白云城主若是能听到大娘这番话,一定愉快得很!”
  公孙大娘冷冷道:“可是这一剑若是由他使出来,就未必能胜得了我!”
  陆小凤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大娘道:“因为他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他这一剑还未出手,我已必定有了戒备,可是你刚才掠上屋脊时,我却以为你是想逃了,所以我的气势已松懈,所以才没有挡住你那全力击来的一剑!”
  陆小凤笑道:“也因为我根本连剑都没有,你当然想不到我会使出那一剑!”
  公孙大娘叹道:“所以柔能克刚,弱能胜强,也正是这道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个有名的剑客,否则今日只怕已死在这里!”
  公孙大娘沉着脸,道:“但今日你还没胜,我们还有第三阵。”
  第三阵才是决定胜负的一阵!
  陆小凤道:“我们第三阵比什么?”
  公孙大娘道:“轻功。”
  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道:“轻功本是你的拿手本事,你又是个男人,气力自然比较长,我跟你比轻功,已经吃了亏,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让你占些便宜!”
  公孙大娘道:“你至少得先让我先起步!”
  陆小凤道:“行。”
  公孙大娘道:“但只要你能追得上我,就算你胜了,所以你也并不是完全吃亏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很少做真正吃亏的事!”
  公孙大娘道:“我令人敲锣为号,锣声完全停止后,你才能追!”
  陆小凤道:“锣声只一响?”
  公孙大娘道:“就只一响。”
  陆小凤笑道:“这么样看来,我的确不能算吃亏!”
  公孙大娘道:“只不过我还要……”
  陆小凤抢着道:“你当然还得先去换套衣服,喝酒有喝酒的衣服,比剑有比剑的衣服,比轻功当然也得有另一套衣服。”
  公孙大娘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的确不是个笨蛋,一点也不笨。”
  夜凉如水,她们姐妹的脸色,也冷得像水一样——像已将结成冰的水。
  红衣少女突然冷笑道:“偷机装醉,又偷学别人的剑招,这种男人,我最讨厌了。”
  陆小凤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要你喜欢!”
  红衣少女道:“我只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汉?”
  陆小凤道:“你看呢?”
  红衣少女道:“我看不出。”
  陆小凤叹道:“我就知道你看不出的,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
  红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好像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欧阳情眼波一转,道:“我总不能算是个孩子了吧?”
  陆小凤道:“你当然不是个孩子,你简直已算是个老太婆。”
  欧阳情也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进了小楼。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石阶上坐下来,喃喃道:“一个男人若能活六十年,至少有十年光阴白白浪费了的。”
  二娘忍不住问道:“怎么浪费了的?”
  陆小凤道:“这十年中,起码有五年是在等女人换衣服。”
  二娘道:“还有五年呢?”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听?”
  二娘道:“你不敢说?”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听,我就说,还有五年,是在等女人脱衣服。”
  二娘的脸都气红了,青衣女尼的脸却气得发白。
  三娘道:“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陆小凤也忍不住问道:“改变了什么主意?”
  三娘冷冷道:“我现在已经想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了!”
  这时已有一个满脸胡子的青衣大汉,手里提着面铜锣,从小楼后走了过来,肃立在石阶上。
  陆小凤又喃喃道:“我的运气总算不错,是在等大娘换衣服,若是等别人,那就惨了!”
  三娘瞪眼道:“别人是谁?”
  陆小凤道:“我又没有说你,你着急什么?”
  三娘的脸色也气得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这时,突听铜锣“当”的一响,三个人从小楼里窜出来。
  三个人装束打扮都一模一样的黑衣妇人,连三张脸都完全一样的,一窜出来,就凌空翻身,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掠了出去,用的轻功身法也一样。锣声余音不绝,三个人都已掠出墙外。
  这三个人谁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红衣少女和欧阳情刚才故意生气,为的就是要进去扮成另外两个人。
  现在陆小凤应该去追谁?无论他去追谁,就算能追上,也必定要错过另外两个。
  他错过的两个人中,很可能就有一个是公孙大娘,这简直比押宝还难押得准。陆小凤怔住。
  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嘴角都露出了冷笑——这下子陆小凤毕竟还是上当了。
  陆小凤也在叹息着,苦笑道:“看来我毕竟还是上了她的当。”他叹息着站起来,喃喃道:“不管怎么样,先追上一个再说!”
  他身子突然窜出,又突然掠回,闪电般出手,扣住了那敲锣大汉的手腕。
  这大汉一惊,“当”的,铜锣落地,嘎声道:“你抓住我干什么?”
  陆小凤微笑道:“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大汉道:“见谁?”
  陆小凤道:“金九龄!”
  这大汉瞪着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笑声清悦如黄莺:“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连我都服了!”
  原来这敲锣的大汉,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
  “你怎么看出来的?”谁都想不到陆小凤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微笑道:“那位欧阳姑娘生气进去时,我已觉得有点不对了!”
  公孙大娘道:“有什么不对?”
  陆小凤道:“她本不是那种被我一句话就会气跑的人!”
  公孙大娘道:“我们进去的是三个人,出来的也是三个人,你怎么知道那三个人里面没有我?”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公孙大娘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大男人,身上不该这么香的!”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本不该站得离你这么近,一个女人站得离你太近,的确是件很危险的事!”
  陆小凤笑道:“尤其是像你这么香的女人!”
  公孙大娘吃吃的笑道:“可是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这人居然像小狗一样,不但会用眼睛,而且还会用鼻子!”
  陆小凤道:“这也是我最近刚跟别人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跟花满楼学来的?”
  陆小凤道:“对了。”
  公孙大娘叹道:“看来别人无论有什么长处,你学得都很快!”
  陆小凤道:“我一向很虚心。”
  公孙大娘点点头,道:“虚心的人,总是有福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现在才应该虚心一点,听我一句话!”
  公孙大娘道:“我们都在听!”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落在我手上,你的姐妹们若想要你平安无事,最好乖乖的留在这里听消息。”他目光慢慢的从二娘、三娘脸上扫过,冷冷的接着道:“若有人还想轻举妄动,就等于是想要你快点死,你死了以后,她才好取而代之,做这地方的老大。”
  公孙大娘笑了笑,道:“你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想我死的!”
  三娘铁青着脸,忽然跺了跺脚,道:“你难道真的就这样跟着他走?”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总该知道,我并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我现在就算不想跟他走,也不行了,这个人只要抓住了一个女人,就好像死也不肯松手的。”
  陆小凤悠然道:“尤其是像你这么香、这么漂亮的女人。”
  公孙大娘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小心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公孙大娘道:“小心你的手,不要被人砍断!”
  
  第九回 田 路
  孟伟睡觉一向很警醒。一个被江湖好汉称做“三头蛇”的人,睡觉必须警醒,否则他就算有三十个头,也早已被砍了下来。可是他今天晚上醒来时,已有一个人站在他床头,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夜色还很深,屋子里没有燃灯,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他只觉得掌心已沁出冷汗。这个人没有动,他也不动,鼻子里故意发出鼾声,突然出手,想去抽枕下的刀。可是这个人的动作更快,他的手一动,这个人已按住了他的肩。他从未遇到这么样一双坚强有力的手,这双手若是扼住他咽喉,一眨眼间他的呼吸就会停顿。
  事实上,现在他呼吸就已几乎停顿,嘎声道:“你要什么?”
  这人回答很简单:“要钱。”
  孟伟立刻问:“要多少?”
  “十万两!”这人的胃口不小:“你若拿不出十万两,我就要你的命!”
  孟伟毫不迟疑:“我拿得出。”
  这人道:“我现在就要!”
  孟伟道:“我现在就给!”
  这人忽然笑了:“想不到孟班头竟是个这么大方的人。”他笑的时候,声音也已改变。这声音很熟。
  孟伟失声道:“你是陆小凤?”
  这人点点头:“我是陆小凤。”
  孟伟长长吐出口气,忍不住埋怨:“这玩笑实在有趣,却几乎吓掉了我半条命!”
  陆小凤笑声中带着歉意:“我本来也不想开玩笑的,可是今天我的心情特别好!”
  孟伟的眼睛立刻亮了,抢着问道:“你已抓住了绣花大盗?”
  陆小凤并不否认,却反问道:“你们的金老总呢?”
  孟伟道:“他已回了羊城!”
  陆小凤道:“他中的毒不妨事了?”
  孟伟道:“多亏你及时把他送到施大夫那里去,施经墨真不愧是个名医。”
  陆小凤道:“我身边带着要犯,行动必须小心,所以只有晚上来找你,我不能让她的手下知道我的行踪!”
  孟伟道:“我明白。”他心里在暗暗庆幸,没有让小红留在这里过夜。他从不留女人在这里过夜,他从不相信任何女人。这是种好习惯,他决定要继续保持——陆小凤若是发觉有小红那样的名妓睡在他床上,若是被金老总知道,总不是件好事。
  陆小凤沉吟着,又道:“你现在能不能用飞鸽传书通知羊城的人,叫你们的金老总明天晚上子时,在蛇王以前住的那小楼上等我?”
  孟伟道:“当然能。”他立刻跳起来,套起鞋子:“我后面的院子里,就有信鸽。”
  陆小凤道:“你这里也有笔墨?”
  孟伟道:“有。”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先写好书信再出去?”
  孟伟点点头,用火折子燃起了灯,磨墨,写信:“陆爷已得手,请金老总明夜子时,在蛇王老窝等候。”对一个从小在六扇门里混饭吃的人来说,他的字写得已算不错,文笔也算还通顺。
  陆小凤微笑着,在旁边看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用小篆写?也免得书信万一落入别人手里,走漏消息!”
  孟伟笑道:“我是老粗,连大篆都转不出来,何况小篆?可是你尽管放心,这种信鸽都是金老总以前亲手训练出来的,路上绝不会出错。”
  陆小凤道:“他能不能及时收到这封信?”
  孟伟道:“一定能。”他将信笺卷起,塞入了一个制作很精巧的小竹筒,竹筒上还烙着火印。
  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去放信鸽?”
  孟伟道:“我这就去。”他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出去,过了半晌,屋脊上就响起一阵信鸽扑翅的声音。
  陆小凤一直在屋里等着,等他回来了,才抱拳告辞:“我现在也立刻赶到羊城去!”
  孟伟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刚才出去看过,外面好像没有人?”
  陆小凤道:“是没有人。”
  孟伟勉强笑道:“那个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若是押解她的人,你会不会带着她满街走?”
  孟伟摇摇头,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押解她的?”
  陆小凤淡淡笑道:“法不能传六耳,等我把她押到地头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孟伟也笑了,道:“陆爷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我早就说过,陆爷若是也改行吃我们这行饭,一定是六扇门里的第一把好手!”
  陆小凤却叹道:“只可惜我自己知道我随便怎么样,也比不上你们那位金老总!”
  孟伟道:“但公孙大娘却是陆爷你抓到的!”
  陆小凤苦笑:“他叫我去替他拼命,自己却躺在床上享福,就凭这一点,他已比我厉害多了!”
  小楼上的陈设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躺椅上的人换了一个而已。金九龄正躺在那里,闭目养神。他的脸色看来很不错,心情也很好,晚上那顿丰富而精致的酒菜,还留在他胃里,明园麦大师傅的手艺,总是能令他十分满意。何况,现在巨盗已将归案,从今以后,他又可以好好的享几年福了。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居然能请到陆小凤这样的好帮手。
  陆小凤虽然还没有来,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相信陆小凤绝不会出错。桌上摆着一杯波斯来的葡萄酒,他端起夜光杯,慢慢的啜了一口,享受着美酒的滋味。他实在是个很懂得享受、也很会享受的人。这种人世上并不多。陆小凤有时虽然也很会享受,只可惜却是天生的劳碌命,总喜欢多管闲事。
  金九龄已决定,这件案子结束后,他绝不伸手再管六扇门里的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屋脊上轻轻一响,响声并不大,就像是有狸猫窜上了屋脊。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他知道这一定是陆小凤来了,而且身上一定背着很重的东西,陆小凤行动时,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
  金九龄刚放下酒杯,已听见陆小凤在窗外叹息着道:“我提着这么重的箱子,辛辛苦苦的赶了一夜路,你却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喝酒,看来你这人真是天生的好命!”
  窗子已开了,是金九龄从里面打开的。陆小凤的人还没有进来,就已先送了个很大的箱子进来。
  金九龄微笑道:“我也并不是天生的好命,我的运气好,只不过因为我有陆小凤这种朋友。”
  这句话说完,陆小凤已到了他面前,板着脸道:“你的运气实在比我好,你交对了朋友,我却交错了。”
  金九龄笑道:“这趟差使的确不容易,我就知道你火气一定会很大的,所以早就替你准备了一樽波斯葡萄酒,压压你的火气!”金樽已在桌上,酒已斟在杯中,金九龄双手奉上,又笑道:“这是我自己刚用冰镇过的,保证清凉解火。”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摇摇头道:“看来你伺候人倒真有一手,我若是个女人,也非被你迷死不可。”他举杯一饮而尽,提起箱子放在桌上:“你猜箱子里是什么?”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是个会绣花的人?”
  陆小凤道:“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
  金九龄眼睛发出了光,挑起大拇指,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了不起。”
  陆小凤苦笑道:“就为了喜欢听这句话,我这一辈子也不知上了多少当,怪的是,现在我偏偏还是喜欢听这句话!”
  金九龄大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拍人的马屁,总不会错的!”他大笑着,想去开箱子。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等一等。”
  金九龄奇怪:“还等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知不知道那绣花大盗究竟是谁?”
  金九龄道:“岂非就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点点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公孙大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九龄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猜呢?”
  金九龄迟疑着:“是个老太婆?”
  陆小凤道:“再猜。”
  金九龄道:“就算不是老太婆,年纪也不会太小,因为年轻女人,做事绝不会有她那么老辣!”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想她长得也不会太漂亮,漂亮的女人,是绝不情愿扮成个老太婆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你平时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是料事如猪。”
  金九龄道:“我猜错了?”
  陆小凤道:“错得厉害!”
  金九龄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是个可以将男人活活迷死的女人,尤其是你这种男人!”
  金九龄苦笑道:“我是哪种男人?”
  陆小凤道:“你是个色鬼,所以我只希望你看到她后,莫要被她迷住!”
  金九龄笑了:“色鬼也有很多种的,我至少还不是那种没见过女人的小色鬼。”他打开箱子,只看了一眼,已怔住。箱子里的女人实在太美,美得就像是一朵春睡中的海棠。她的年纪虽然已不能算很年轻,可是她的美丽却已够令人忘记她的年纪。
  金九龄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趟差使并不能算太苦!”
  陆小凤冷笑,忽然问道:“花满楼呢?”
  金九龄道:“走了!”
  陆小凤皱眉道:“他为什么不等我?”
  金九龄道:“他急着要赶到紫金山去!”
  陆小凤道:“去干什么?”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白云城主已约好了西门吹雪,下个月初一在紫金山决斗!”
  陆小凤脸色变了。
  金九龄道:“知道这消息的人已有不少,这地方已有很多人赶到紫金山去,据我所知,还有人在他们身上下了很大的赌注,以三博一,赌叶孤城胜!”
  陆小凤道:“今天是几号?”
  金九龄道:“二十四!”
  陆小凤跳起来:“我现在就赶去,也许还来得及!”
  金九龄道:“可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交了差,她从头到脚都已是你的人了。”
  金九龄苦笑道:“你这是在引诱我。”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你是个禁得住引诱的人!”
  金九龄道:“你放心。”
  陆小凤道:“我不放心。”
  金九龄笑道:“这女人是条毒蛇,我的胆子并不太大,至少我还得提防她咬我一口!”
  陆小凤道:“就因为她现在已不能咬人,所以我才不放心!”
  金九龄道:“毒蛇也有不咬人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已逼着她吃了一大瓶她自己的独门迷药‘七日醉’,就算她能醒过来,至少还有两三天不能动。”
  金九龄在听着,“七日醉”这种迷药,他好像也听过。
  陆小凤道:“所以这两三天内,你随便对她怎么样,她都没法子反抗,可是你若真的对她怎么样了,你就惨了,我也惨了!”
  金九龄笑道:“你若不放心我,为什么不留下来?”
  陆小凤叹道:“因为我更不放心西门吹雪。”他似已准备穿窗而出,又停下来,道:“我还有件事要你替我做!”
  金九龄道:“请吩咐。”
  陆小凤道:“替我问出薛冰的下落来,我不会逼人的口供,你会!”
  金九龄承认:“就算她是个石头人,我也有法子要她开口的!”他忽然又道:“外面有匹马,是我骑来的!”江湖中人都知道金九龄是当世伯乐,最善相马,他骑的一定是好马。
  陆小凤大喜道:“你肯让我骑走?”
  金九龄点点头,微笑着道:“只不过,我也有点不放心!”
  陆小凤道:“有什么不放心?”
  金九龄道:“那是匹母马。”
  陆小凤已走了,带着那樽波斯葡萄酒一起走的。下面传来蹄声马嘶,片刻间就已去远。那的确是匹快马。金九龄推开窗,往下面看了看,院子里有个人向他点了点头。——陆小凤在马上。马蹄声已听不见了。金九龄才闭起窗户,走到桌前,将箱子里的女人衣袖卷起。
  春藕般的玉臂上,有一块铜钱般大的紫红胎记,形状就像是一朵云一样。
  金九龄仔细看了两眼,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喃喃道:“果然是公孙大娘!”
  他怎么知道公孙大娘臂上有这么样一块胎记的?女人的这种秘密,本只有跟她最亲近的人才会知道。金九龄关起箱子,提起来,匆匆走下了楼。前门外已准备了一顶绿绒小轿,他提着箱子,坐上小轿。抬轿的大汉正是羊城最得力的两名捕快,不等他吩咐,放腿急行。
  金九龄坐在轿子里,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现在他的计划已完成了十分之九。
  轿子专走小巷,转过七八条巷子后,才上了正路,巷口停着辆黑漆马车。
  金九龄提着箱子下轿上车。车马急行,赶车的挥鞭打马,控制自如,竟是羊城名捕鲁少华。
  街上已看不见行人,每走过一条街口,两旁屋脊上都有人挥手示意:“附近没有可疑的夜行人,马车后也没有人跟踪。”
  车马又转过七八条街后,连在屋脊上守望的人都没有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西城角有条斜街,短而窄。这条街一共只有七家店铺,店门全都很古老破旧,其中有三家卖的是古董字画,却大半是赝品,还有两家是糊裱店、一家很小的刻印庄、一家油伞铺。
  这本就是条很冷落的街道,只有那些又穷又酸的老学究,才会光顾这些店铺。车马却在这条街停下来。金九龄一下车,鲁少华就又立刻赶着车走了。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已打开了那家糊裱店的小门。金九龄提着箱子,闪身而入。
  店铺里挂着些还没有裱好的低劣字画,金九龄掀起一张伪冒唐伯虎的赝品山水,将墙上一块砖头轻轻一掀,竟立刻现出了一道暗门。门后面是条很窄的密道,走过这条密道,再打开一道暗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子。
  院子虽不大,但一花一草,都经过刻意经营,看来别具匠心。花木深处,有三五间精舍,已有两个明眸善睐的垂髫小鬟,在阶前巧笑相迎。
  公孙大娘终于醒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到了一间极精致的女子闺房,躺在一张极华美的床上。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比兰花更清雅的幽香,却不知香是从哪里来的。她静静的躺着,没有动。因为她根本不能动。小窗上日影偏斜,还未到黄昏,窗外有莺声啾啭,却听不见人声。
  公孙大娘忍不住呼唤:“这里有没有人?”
  没有人,没有回应。她呼唤的声音也不大,因为她根本还没有力气。
  公孙大娘咬着牙,恨恨道:“陆小凤你死到哪里了……总有一天,我会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她只有躺在那里,等着,然后她的脸胀红——她急着要方便。可是她用尽力气,也不能动,再叫也没有人来。直到她实在没法子控制的时候,她只有方便在床上了。这实在是件要命的事。床已湿了,她却还是只有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她已气得忍不住要哭。
  “陆小凤,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想死都死不了。”突然间,帐顶上一样东西掉下来,掉在她身上,竟是条蛇。公孙大娘平生最怕的就是蛇。她的脸已吓得发绿,却还是不能动,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这条蛇在她身上爬。她想叫,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眼见着这条蛇已快爬到她脸上,突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出现在床头,轻轻伸手一挟,挟着了这条蛇,摔出窗外。公孙大娘总算松了口气,脸上已全是冷汗。
  这人却正在微笑着,看着她,柔声道:“大娘你受惊了。”他虽是中年人,看来却还很潇洒,身上穿的衣服,无论谁都看得出是第一流的质料和手工。他脸上的微笑却比衣衫更能打动女人的心。
  公孙大娘瞪着他:“你……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金九龄点点头。
  公孙大娘道:“你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蛇?”
  金九龄道:“蛇是我特地捉来的!”
  公孙大娘变色道:“为什么?”
  金九龄道:“因为我一定要试试,大娘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动!”
  公孙大娘恨恨道:“你们不但给我吃了迷药,还点了我的穴道,这还不够?”
  金九龄微笑道:“我一向是个很小心的人,尤其对大娘你,更得特别小心。”
  公孙大娘终于明白:“你就是金九龄?”
  金九龄道:“想不到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
  孙大娘咬着牙,恨恨道:“那个姓陆的王八蛋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九龄悠然笑道:“现在他已交了差,他已将大娘你从头到脚,全都交给了我!”
  公孙大娘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将我带到这里来?”
  金九龄道:“这地方虽不好,至少总比牢房里舒服些。”他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大娘你一定没有到牢房去过,那地方简直就像猪窝一样,到处都是蚊子和臭虫,像大娘你这么样娇嫩的人,到了那里,不出半天就会被咬得全身发肿,你若是要叫,立刻就会挨一顿鞭子,若是运气不好,遇着凶恶的牢头,说不定还会淋你一身臭尿。”
  公孙大娘的脸又已发绿。
  金九龄看着她,淡淡道:“你总不会真的想我把你送到那种地方去吧?”
  公孙大娘突然冷笑,道:“其实你心里想要什么,我也知道!”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只不过想要一张我亲笔写的口供!”
  金九龄微笑道:“公孙大娘果然是聪明的人……”
  公孙大娘道:“你要我承认我就是绣花大盗,承认那些案子全是我做的!”
  金九龄道:“不错,只要你肯写这么样一张口供,我绝不会亏待你,否则……”
  公孙大娘道:“否则怎么样?”
  金九龄冷冷道:“这附近的蛇多得很,我随时都可以抓个百把条回来的!”
  公孙大娘咬着牙,道:“你怎么知道我最怕蛇?”
  金九龄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公孙大娘突又冷笑,道:“其实我知道的事也不少!”
  金九龄道:“你知道什么?”
  公孙大娘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至少知道真正的绣花大盗是谁!”
  金九龄道:“是谁?”
  公孙大娘道:“是你!真正的绣花大盗,就是你!”
  金九龄静静的站在床边,那动人的微笑已看不见了,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公孙大娘冷笑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怀疑,那绣花大盗就是你!”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我也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想要我替你背黑锅!”
  金九龄道:“就算我真是那绣花大盗,为什么要选上你来替我背黑锅?”
  公孙大娘道:“因为我本就是个行踪很神秘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的底细,你无论说我做了什么事,别人都很容易就会相信!”
  金九龄道:“就只因为这一点?”
  公孙大娘道:“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缘故!”
  金九龄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公孙大娘道:“最主要的是,我的姐妹中,本就有一个是你的同谋,你想要我替你背黑锅,替你死,我若死了,她就正好将我的地位取而代之,你们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金九龄脸色变了变,但瞬即就恢复自然,淡淡道:“难道你已知道她是谁?”
  公孙大娘道:“到现在为止,我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迟早总有一天,我会查出来的!”
  金九龄冷冷道:“只可惜那一天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这些案子发生之后,别人一定会找到你的,因为你是六扇门中的第一名捕,别人永远也不会怀疑到你。”
  金九龄道:“我的声名一向很好。”
  公孙大娘道:“你去找陆小凤,因为你认为只有他一个人能对付我!”
  金九龄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这点只怕连你也不能不承认的!”
  公孙大娘冷笑道:“我只承认他是个猪。”
  金九龄悠然道:“他若是个猪,你怎么会落入他手里的?”
  公孙大娘咬着嘴唇,道:“他也许是条比较聪明的猪,但猪毕竟是猪。”
  金九龄笑了。
  公孙大娘道:“就因为他是条猪,所以一开始就被你诱入了歧途!”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故意将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交给他,你知道他一定会拿去找薛老太婆看的!”
  金九龄微笑道:“我也知道薛老太婆一定看得出那是女人绣的花!”
  公孙大娘道:“所以他一开始就错了,他居然认为绣花大盗真的是个女人改扮的!”
  金九龄道:“就因为他相信薛夫人的老眼不花,绝对不会看错!”
  公孙大娘道:“然后你再故意要司空摘星去偷他那块红缎子,送到江轻霞那里去,因为你知道江轻霞是我的姐妹!”
  金九龄道:“说下去。”
  公孙大娘道:“从那时候开始,陆小凤就已认定这件事必定是红鞋子姐妹做的!”
  金九龄道:“你莫忘了司空摘星本是陆小凤的朋友,他怎么会听我的话去骗陆小凤?”
  公孙大娘道:“因为他是神偷,你是神捕,神偷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他一定曾经落到你手里,你知道这个人迟早一定会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就故意施恩于他,将他放过了!”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本没有人知道,你想必是猜出来的?”
  公孙大娘并没有否认,又道:“可是就凭这一点,陆小凤还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金九龄道:“不错。”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他到了羊城,一定会去找蛇王。”
  金九龄道:“蛇王难道也是我的同谋?”
  公孙大娘道:“他当然不是你的同谋,只不过他也像司空摘星一样,受过你的恩,所以才甘心被你利用。”
  金九龄道:“这次你猜错了!”
  公孙大娘道:“哦?”
  金九龄道:“他甘心被我利用,只不过因为他别无选择!”
  公孙大娘道:“为什么?”
  金九龄淡淡道:“羊城的捕快,都是我的徒子徒孙,我又成为王府的总管,他若敢不听我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将他那班兄弟连根铲出去!”
  公孙大娘道:“你知道我七月十五那天,一定会到西园去,所以就要他将陆小凤诱到西园去?”
  金九龄道:“你的行踪,别人虽不知道,我却了如指掌。”
  公孙大娘道:“因为我的姐妹中,有个人一直在跟你暗通消息!”
  金九龄居然已不再否认:“我假造了一封信,故意要蛇王给陆小凤看见,因为我知道陆小凤一向不愿欠人的情,一定会替蛇王去赴约的!”
  公孙大娘道:“从那时候开始,陆小凤才怀疑到我。”
  金九龄道:“你本不该请他吃那种糖炒栗子的!”
  公孙大娘冷冷道:“那天我因为有事才会到西园去,我做事的时候,一向不愿别人挡我的路。”
  金九龄道:“但他却偏偏要你去替他找红鞋子!”
  公孙大娘道:“所以他那天没有死,实在是他的运气。”
  金九龄微笑道:“也是我的运气。”
  公孙大娘道:“但那时他还不能确定,所以你又和蛇王串通,掳走了薛冰!”
  金九龄道:“别人都说她是条母老虎,在我看来,她却只不过是条小猫而已!”
  公孙大娘道:“然后你故意让陆小凤发现那两间陋巷中的小屋,让他认为那是我的落脚之地!”
  金九龄淡淡道:“我布置那两间屋子,倒的确费了些苦心!”
  公孙大娘道:“阿土当然也是你早已安排在那里的人!”
  金九龄道:“因为我知道陆小凤一定找不到你!”
  公孙大娘道:“但你却早已知道我们的聚会之地!”
  金九龄道:“所以我又制造出那个传信的木匣,让阿土带陆小凤到你们那里去!”
  公孙大娘道:“你自己为什么要故意假装中毒呢?”
  金九龄笑了笑,道:“因为我自己并不想到你们那里去!”
  公孙大娘道:“只要你自己不去,陆小凤那一去无论是否能得手,跟你都没有关系!”
  金九龄微笑道:“我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一向不肯做的!”
  公孙大娘道:“你对这件事完全有把握?”
  金九龄道:“我也知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的行动,很可能会被你看破,我甚至知道你已杀了阿土,再扮成阿土的样子,陆小凤能找到你,本就是你自己带去的!”
  公孙大娘很意外:“你知道?”
  金九龄淡淡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并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公孙大娘道:“哦?”
  金九龄道:“因为我也知道我的计划已完全成熟,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你就是绣花大盗,你就是已知道我的计划,却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他又笑了笑,道:“再加上薛冰失踪、蛇王被刺,陆小凤已恨你入骨,所以你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过你的。何况,我是个久负盛名的神捕,又是他的朋友,你却是个行踪诡秘,来历不明的女魔头!”
  公孙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算得的确很准,我以前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说出你是绣花大盗,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金九龄道:“现在你说出来,还是一样不会有人相信的!”
  公孙大娘冷冷道:“莫忘记现在你已自己承认了!”
  金九龄大笑,道:“不错,现在我的确已承认了,但就算我已承认了又怎么样?”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以为你说的话,除了我之外,就不会有人听见?”
  金九龄道:“我说过,没有把握的事,我是绝不做的!”
  公孙大娘道:“你看准了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看准我已不能动,所以才肯承认?”
  金九龄道:“我并不想让你死了还得做糊涂鬼!”
  公孙大娘道:“你不怕陆小凤突然闯进来?”
  金九龄道:“他虽然是条猪,跑得却很快。”他微笑着,从怀里取出个上面烙着火印的竹筒:“这是我刚才接到的,从南海来的飞鸽传书,陆小凤已过了南海,现在已直奔金陵去了。”
  公孙大娘又不禁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考虑得的确很周到!”
  金九龄道:“多谢。”
  公孙大娘道:“但你却永远休想能从我手里拿到一个字的口供!”
  金九龄淡淡道:“这点我也早就考虑到了,这口供,并不是非要你自己写不可的!”
  公孙大娘脸色变了。
  金九龄道:“像这种口供,我随时都可以叫人写几千张,随便叫谁写都行,你的字迹,反正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
  公孙大娘道:“所以现在你就可以杀了我,因为我想拒捕脱逃,所以你只有杀了我!”
  金九龄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公孙大娘咬着牙,道:“我死了之后,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你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
  金九龄道:“从我十九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那些被人抓住的强盗都是笨猪,我久已想做一件天衣无缝的罪案出来。”
  公孙大娘道:“现在你的心愿总算已达到了!”
  金九龄道:“还差最后一步。”
  公孙大娘道:“我还没有死。”
  金九龄叹道:“我本来还想让你多活两天的,你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只可惜我现在已发觉,还是早点杀了你的好!”
  公孙大娘瞪着他,忽然大笑。
  金九龄道:“你觉得死是件很好笑的事?”
  公孙大娘笑道:“死并不可笑,可笑的是你!”
  金九龄道:“哦?”
  公孙大娘道:“你若是回头去看看,就会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很可笑了!”
  金九龄忍不住回过头,全身忽然冰冷。他一回过头,就看见了陆小凤。
  陆小凤正对着他微笑,道:“我是陆小凤,不是陆小猪。”
  
  第十回 破 案   
  站在门口的这个人,竟真的是陆小凤,既不是陆三蛋,也不是陆小猪。
  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金九龄简直不能相信。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金九龄竟不由自主说了句很笨的话:“你本该已在八百里之外的!”
  陆小凤道:“好像是的!”
  金九龄看着手里的竹筒,道:“我刚才还接到从南海来的飞鸽传书!”
  陆小凤道:“我知道。”
  金九龄道:“你知道?”
  陆小凤道:“那鸽子的确是你训练出来,交给孟伟的,竹筒上的火印和纸也都不假,可是这次放鸽子的人却不是孟伟!”金九龄不懂。
  陆小凤道:“这封信上写的是不是:‘陆某已过此地,西行而去?’”
  金九龄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封信本是我写的!”
  金九龄更吃惊:“你写的?你几时写的?”
  陆小凤道:“前天晚上。”他微笑着解释:“前天晚上,我特地要孟伟传书给你,约你在蛇王的老窝相见,你总该知道!”
  金九龄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他写信时,我已看到了他的字迹,那种字并不难学!他去放鸽子的时候,我就乘机拿了他一个竹筒、一张信纸,等他再上床后,我又去摸了他一只鸽子。”
  金九龄的脸色已发青。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我就将鸽子交给了一个住在南海的朋友,请他在今天午后放出来。”
  他又微笑着解释:“因为我算准了你一见到我,就会想法子把我支开的,你才好有机会将公孙大娘杀了灭口。”
  金九龄忍不住道:“你也算准了我会叫孟伟在那边等着报告你的行踪?”
  陆小凤道:“南海是我的必经之路,孟伟是那里的地头蛇,你又是个很谨慎的人,若非我已走远,你怎么会放心下手?”
  金九龄道:“可是这地方……”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本来我的确很难找得到。”
  金九龄道:“是谁带你来的?”
  陆小凤道:“是那只鸽子。”
  金九龄又怔住。
  陆小凤道:“竹筒迎风,就会发出哨声,从今天午后,我就在城楼上等着,我知道那只鸽子一定能找得到你,凑巧我的轻功也不错!”
  金九龄的脸色已由青变绿,看看公孙大娘,又看看陆小凤:“难道你们也是早已串通好的?”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
  金九龄道:“难道你早已在怀疑我?”
  陆小凤道:“直到蛇王死的那一天,我才真正开始怀疑你!”
  金九龄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发现他死了时,他那小楼上并没有燃灯?”
  金九龄点点头,却还是不明白这一点有什么重要!
  陆小凤道:“屋子里没有燃灯,就证明蛇王是在天黑之前死的,证明他还没有准备燃灯时,就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金九龄的脸突然僵硬。他永远想不到这一点迹象,竟是破案的重要关键。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若真已约好蛇王在西园相见,为什么又要在他赴约之前,赶去杀了他?所以那时我就已想到,杀死蛇王的凶手,必定是另外一个人!”
  金九龄道:“你已想到是我?”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把握,我只不过想到,蛇王很可能是在替你做事!”
  金九龄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只有你才能要挟蛇王,因为他替我去找那张王府地形图时,得来太容易,那张图也太详细,就凭一个市井的好汉,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神通,除非他已和王府的总管有了勾结!”
  金九龄的嘴唇已发白,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陆小凤道:“你用那种缎带勒死蛇王,本是准备嫁祸给公孙大娘的,却不知那反而变成了给她脱罪的证据。”
  金九龄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与我交手时,剑上的缎带已被我削断了,那种缎带却不是随时可以找得到的,那时候她根本也没有机会去找!”
  金九龄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叹道:“只要有一点漏洞,已足以造成堤防的崩溃,何况你的漏洞还不止一点!”
  金九龄第三次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布置那两间屋子,本是很高的一着,但你却忘了一点!”
  “哪一点?”
  陆小凤道:“每个人身上都有种独特的气味,那些衣裳若真是公孙大娘穿过的,就难免会有她留下来的气味。”
  公孙大娘嫣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是很香的女人。”
  陆小凤道:“你总是不肯让花满楼参与这件事,也许就正是因为怕他发现这秘密,却不知我也早已学会了他的本事!”他微笑着又道:“现在我看一件事时,已不但会用眼睛看,还会用鼻子闻!”
  公孙大娘又笑道:“所以也有很多人说他像是条猎狗。”
  陆小凤道:“你故意制造出那个传讯的木匣,故意中毒,好让我一个人去,这实在也是高招;只可惜你又疏忽了一点。”
  现在金九龄只有听着。
  陆小凤道:“孟伟根本是个老粗,连小篆都不懂,又怎么会认得匣子上的钟鼎文字?何况,你中毒之后,他居然一点也不关心,岂非也是很反常的事?”
  公孙大娘道:“而且他太有钱了,居然随时都能拿得出上万两的银子来!”
  陆小凤道:“我算过他的薪俸,就算不吃不喝,一文钱也不花,也得存五六十年,才能存得到十万两银子!”
  公孙大娘微笑道:“想不到这个人的算盘,居然也打得很精。”
  陆小凤道:“可是一直到那时,我还是没有把握能确定,因为薛夫人若说那红缎上的牡丹是女人绣的,绣花的就一定是女人,所以……”
  金九龄终于又忍不住开口:“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又拿出那块红缎子,仔细看了很久。我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看出你的秘密!”
  金九龄道:“你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道:“我看出那牡丹有一瓣的针眼比别的花瓣粗,想必绣的是两层线,拆了一层,还有一层!”他微笑着又道:“别人看你在绣花时,其实你却是在拆线,所以那牡丹虽然是女人绣的,那绣花大盗却不是女人。”
  金九龄道:“还有呢?”
  陆小凤道:“还有一点,你不该掳走薛冰的!”
  金九龄第四次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后来我已知道,薛冰已做了公孙大娘的八妹,就算公孙大娘真的是绣花大盗,也不必对她的八妹下毒手!”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八妹的?这连我都不懂了!”
  陆小凤道:“因为那只手!”
  公孙大娘道:“什么手?”
  陆小凤道:“孙中的手!”他又解释着道:“薛冰砍断了孙中的手,那只手却又回到薛冰的屋子里,那只手当然不会是自己爬回去的,除了红鞋子姐妹外,砍断别人的手之后,也绝不会再去将断手要回来!”
  公孙大娘道:“你看到了三娘包袱里的鼻子,才想到那只手的?”
  陆小凤点点头,道:“她加入你们并不久,本已忘了你们每个人每年都要带些东西回去交差的,等她想起来,才去要回那只断手,可惜她走得太匆忙,偏偏又忘记将手带走。”他叹了口气,又道:“我问她手是怎么会到她屋子里去,她也装糊涂,因为她不愿让我知道她跟你们有关系!”
  公孙大娘道:“可是你早已猜到了!”
  陆小凤道:“直到我听你说:‘八妹已不会来。’的时候,我才想到,你的八妹一定就是她!”
  金九龄突然冷笑,道:“这理由并不好!”
  陆小凤道:“这些理由的确都不太好,可是对我说来,却已足够!”
  金九龄道:“真的已足够?”
  陆小凤道:“理由虽已足够,证据却还不够。”
  金九龄道:“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我一定要你自己承认,所以我才想出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金九龄道:“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等到你的计划已完全成功,公孙大娘已死定了的时候,你才可能在她面前说实话,所以我就只好先将她置于死地,让你认为她已等于是个死人了!”
  公孙大娘苦笑道:“这法子虽然有效,却苦了我,像这样的罪,我一辈子也没有受过。”
  陆小凤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绝不能先让你知道一点风声,绝不能让你怀疑我们已有默契!”
  公孙大娘道:“但我的姐妹中,却有一个是你的人。”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特地在她们面前,演了出戏!”
  公孙大娘道:“直到现在为止,她们还不知道我是自己愿意跟你来的,并不是真的败给了你!”
  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瞪眼道:“你用不着笑,总有一天,我还要跟你再比过,还是三阵定胜负,看看究竟是你强,还是我强?”
  陆小凤道:“当然是你强,我只不过是个笨蛋。”
  公孙大娘道:“你的确很笨,连我都一直觉得你很笨,可是你有一样好处!”
  陆小凤道:“我也有好处?”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当然有,你有时会莫名其妙的忽然变得聪明起来!”
  陆小凤叹道:“我自己的确有点莫名其妙!”
  公孙大娘笑道:“不是你自己莫名其妙,是让别人莫名其妙!”眼角瞟着金九龄,又道:“譬如说这个人,他现在就一定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会忽然聪明起来的!”
  陆小凤又笑了。
  金九龄却不禁长长叹息,道:“我的确一直都低估了你!”
  陆小凤道:“也许我……”
  金九龄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一直将你当做好朋友,当做好人,想不到你竟会和绣花大盗勾结,来陷害我。”
  陆小凤不笑了,吃惊的看着他,就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
  金九龄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你们随便怎么样陷害我,都没有用的,我从十三岁入公门,到如今已近三十年,从来也没有做过一件枉法的事,无论你们怎么说,都绝不会有人相信!”
  陆小凤道:“可是你自己刚才明明已承认了!”
  金九龄冷笑道:“我承认了什么?”
  陆小凤好像也已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一点证据。
  金九龄当然已看准了这一点,又道:“我难道会承认我自己是绣花大盗,天下会有这么笨的人?这种话你们说出来,岂非要让人笑掉大牙!”他冷冷的接着道:“何况,现在羊城和南海的两班捕快,都已知道公孙大娘就是绣花大盗,你们现在就算杀了我,官府中也一样会画影图形,通缉天下,你们迟早还是跑不了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一战又是你胜了。”
  金九龄正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邪必不能胜正,公道必定常存,所以你们不如还是乖乖的随我去归案的好。”
  陆小凤叹道:“邪不胜正,正义常存,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这道理。”
  金九龄道:“我当然明白。”
  陆小凤道:“你既然明白,就该知道你无论玩什么花样,都没有用的!”
  金九龄道:“我根本……”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以为你刚才说的那番话,除了我们之外,就没有别人听见?”
  金九龄脸色变了变,立刻恢复镇定:“我并不是聋子,这附近若还有别人,休想能瞒得过我!”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的耳目很灵,刚才只不过是一时疏忽,得意忘形,所以才没有发现我,现在若还有别人在这附近三五丈内,的确瞒不过你!”
  金九龄冷笑。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若是有人在三五丈外,就根本听不见你说的话。”他不让金九龄开口,又道:“只可惜这些人是和平常人不同的!”
  金九龄道:“哦?”
  陆小凤道:“这些人的耳朵比你还灵,你虽然听不见他们,他们却听得见你。”他眼睛里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他们全都是瞎子,瞎子的耳朵,总是特别灵的!”
  金九龄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大笑,道:“现在你们已经可以出来了!”
  笑声中,只听屋瓦上响声不绝,三个青衣妇人,带着三个瞎了眼的男人掠下屋脊,走了进来。
  这三个青衣妇人乍看面貌几乎完全一样,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她们都是经过易容改扮的,正是陆小凤与公孙大娘赌最后一阵时,从小楼里分别窜出去的那三个人。她们带来的三个瞎了眼的男人,一个紫红面膛,脸上带着三条刀疤;一个颧骨高耸,神情肃然;另一个却是锦衣华服,满面病容的老人。看见了这三个人,金九龄的全身都已冰冷僵硬。他当然认得这三个人。这三个人的眼睛,就是被他刺瞎的,正是常漫天、江重威和华玉轩的主人华一帆。
  江重威脸色铁青,恨道:“我与你相交数十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常漫天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若是真的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华一帆气得全身发抖,想说话,却说不出。
  金九龄看着他们,一步步往后退,找到张椅子坐下,似已再也站不起来。
  公孙大娘道:“你一定想不到他们三位是怎么会忽然来的!”
  金九龄的确连做梦都想不到。
  公孙大娘道:“我的姐妹,最没有嫌疑的,就是老四和老七,所以我早就关照了她们,和我的贴身丫鬟兰儿,叫她们分别去请江总管、常镖头和华老先生尽快赶到这里!”
  陆小凤道:“我们早已算准,他们三位最迟今天都可以赶到这里,所以我也约好了他们今天正午前后,在城楼上相见!”
  一个青衣妇人吃吃的笑道:“陆小凤去追那鸽子,我就追陆小凤,等我知道这地方后,就把他们全都带来了。”她的笑声清悦而令人愉快,正是那个爱笑的红衣少女。
  另一个青衣妇人道:“但我们也知道你的耳目很灵,所以都不敢走得太近,你在说什么,我的确没有听见,幸好他们三位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她的声音甜而柔,正是公孙大娘的四妹欧阳情。
  金九龄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到了现在,他才真正已无话可说。
  “邪不胜正,正义常存。”这句话他也许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红衣少女和欧阳情已走过去,双双扶起了公孙大娘,两人忽然同时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
  公孙大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悄悄的在她们耳边说了两句话。两个人都笑,红衣少女又忍不住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们的确有权笑,也有理由笑了。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笑得出,才能笑得如此愉快。笑不出来的人是金九龄。
  常漫天恨恨道:“我知道你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两针绣一个瞎子,可是现在你还能绣得出什么来?”
  江重威道:“你现在就算还能绣出双翅膀来,也休想再飞出法网。”
  红衣少女笑道:“他现在惟一应该绣的,就是口特别大的棺材,好让孟伟和鲁少华陪他一起躺进去。”
  陆小凤道:“我还得再提醒你一件事,你最好也不必再等他们带着你的徒子徒孙来救你!”
  金九龄不动,也不开口。
  陆小凤道:“现在孟伟还在南海等着向你报告我的行踪,鲁少华却已病了,病得很重。”
  红衣少女笑道:“据说他忽然得了种怪病,他那双老是喜欢伸出来问人要钱的手,已不见了!”
  金九龄终于长长叹息,道:“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想不到我金九龄竟有今日!”
  江重威也不禁叹息一声,道:“其实我早算到你会有这一天的,你太喜欢花钱,太喜欢享受!”
  欧阳情道:“别人都认为你在女人身上不必花钱,只有我知道,像我们这种女人,眼睛里一向是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就算你是潘安再世,宋玉复生,也一样要有钱才能进得了门。”
  陆小凤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说的是老实话。
  欧阳情瞪了他一眼,忽又嫣然道:“但是你却可以例外,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可以例外!”
  陆小凤道:“哦?”
  欧阳情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你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混蛋!”
  陆小凤叹了口气,像她这种女人,的确是不能得罪的。你只要得罪她一次,她一辈子都记得你。
  公孙大娘忽然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了!”
  金九龄道:“问我?”
  公孙大娘点点头,道:“你最好赶快告诉我,薛冰在哪里?”
  金九龄忽又笑了笑,却闭上了嘴。
  公孙大娘怒道:“你难道还想用她来要挟我们?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手段?”
  金九龄不理她,却看着陆小凤,缓缓道:“白云城主剑法无双,但他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他平生仅见的武林奇才。”
  陆小凤在听着,知道他一定还有下文。
  金九龄道:“公孙大娘千变万化,剑器第一,却还是败在你手里!”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少拍他的马屁,拍穿了也没有用的!”
  金九龄还是不理她,看着陆小凤道:“我师兄苦瓜一向目中无人,但对你也另眼相看,因为他总认为你两指一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技。”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苦瓜大师如果知道自己惟一的师弟如此下场,心里一定会难受得很。
  金九龄道:“霍休、霍天青、阎铁珊,他们都是当世的顶尖高手,但却已都败在你手下,由此可见,你纵然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多了。”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而我却只不过是六扇门里的一个鹰爪孙而已,像我这种人,在那些武林高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文!”
  陆小凤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金九龄淡淡道:“我只不过想和你这位傲视天下的武林高手,赌一赌输赢,比一比高下!”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现在已是网中之鱼,还有什么资格和人赌输赢,比高下!”
  金九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我若输了,不但心甘情愿的束手就缚,随你去归案,而且还立刻将薛冰的下落说出来!”
  陆小凤眼睛里发出了光,显然已被他打动。
  金九龄道:“但你若输了呢?”
  陆小凤道:“你说!”
  金九龄道:“你若输了,我也并不想要你放了我!”
  公孙大娘厉声道:“就算他要放,我也不答应!”
  金九龄好像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道:“你若万一败在我手里,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金九龄道:“我只想要你为我保全一点名誉,莫要将这件事泄漏出去,我想,你看在我师兄面上,也该答应的!”
  陆小凤没有说话,慢慢的走到窗口,推开窗子。窗外夕阳满天,已近黄昏。
  常漫天忽然道:“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他这人狡猾如狐,其中必定还另有诡计!”
  江重威道:“他武功之高也远在我意料之外。”
  常漫天道:“我从小闯道江湖,与人交手数百战,负伤数十次,武功虽不高,经验却有的,但却连我都看不出这人武功深浅,我甚至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华一帆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此人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昔年我也曾和木道人、古松居士这些前辈高人切磋过功夫,但依我所见,就算他们二位的功夫,也比不上他!”
  他们的话,陆小凤好像连一句都没有听见。满天夕阳中,正有一行秋雁飞过。
  陆小凤喃喃道:“明明还是盛夏,转眼已近仲秋,时间过得好快,好快……”
  金九龄也叹息着道:“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想到我们初见之日,到如今转眼已近十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体力仍未复,因为我们生怕被你看出破绽,所以她的确是被迷倒过!”
  金九龄道:“我也看得出那并不假!”
  陆小凤道:“现在她十成功夫中,最多只剩下五成,加上她的四妹和七妹,与我联手,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你也必死无疑!”
  金九龄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但我若答应与你交手,若是败在你手里,纵然不死,也必负伤!”他叹息着,又道:“何况,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若真的和你立约赌技,若是败了,就绝不会厚颜再向你出手!”
  金九龄道:“我一向知道你,你虽不是君子,却是条男子汉!”
  陆小凤道:“所以我若败了,他们就未必能拦得住你,今日你若走了,很可能就从此杳如黄鹤,逍遥法外!”
  欧阳情道:“你既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又何必再跟他说废话,难道你真是个混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说的并不是废话!”
  欧阳情冷笑道:“不是废话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告诉他,这一战我既然不许败只许胜,我答应他就一定有胜他的把握!”
  欧阳情耸然道:“你已准备答应他?”
  陆小凤淡淡道:“我若不想答应他,说的这些就是废话了!”
  金九龄霍然长身而起,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陆小凤叹道:“这句话我总算又听到一次!”
  金九龄道:“你准备在哪里动手?”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金九龄道:“就在这屋子里?”
  陆小凤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不想给机会让你溜!”
  金九龄大笑,道:“好!好极了!”他精神突然振奋,就似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用什么兵器?”
  金九龄笑道:“当然是用一种你两根手指捏不住的兵器!”
  陆小凤道:“你已有准备?”
  金九龄道:“我心里总是有种预感,好像已知道迟早总有和你交手的一天!”屋角有个衣橱,他走过去,打开,衣橱里竟有一根枪、一柄刀、两口剑、一双钩、一对戟、一条鞭、一把宣花斧、一条练子枪,还有一柄似鞭非鞭,似锤非锤的大铁椎。这衣橱竟无异是个具体细微的兵器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随时随地都有准备!”
  金九龄微笑道:“我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把握的事,我是从来不做的!”
  陆小凤道:“没把握的架你也不打?”
  金九龄淡淡道:“我平生与人交手,还从未败过一次。”这不是假话。
  他凝视着陆小凤,道:“但我也知道,你平生与人交手,也从未败过一次!”
  陆小凤笑了笑,道:“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金九龄道:“说得好!”他一伸手,选了件兵器,他选的竟是那柄重达七十斤以上的大铁椎!
  公孙大娘已耸然动容,沉声道:“你们全退出去,在外面守住门窗!”
  “你们”包括了她的姐妹,也包括了常漫天、江重威和华一帆。她知道这种大铁椎的威力,这屋子虽不小,却也并不大,这种兵器一施展开,这屋子里无论是人是物,都很可能被打成粉碎!
  陆小凤也暗暗心惊。这人用的本是轻如鸿毛的绣花针,此刻却变成了重达百斤的大铁椎。难道他的武功真的已达到化境,已能举重若轻,随心所欲?
  金九龄已在问:“你用什么兵器?”
  陆小凤沉吟着,忽然发现衣橱的角落里,赫然也有一包绣花针。他就选了一根绣花针!
  金九龄大笑,道:“好,我用大铁椎,你用绣花针,若有外人在这里看见,不认为你是绣花大盗,那才是怪事。”
  陆小凤淡淡道:“我虽不是绣花大盗,却也会绣花!”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你会不会绣瞎子?”
  陆小凤道:“不会。”他的眼睛已变得亮如刀锋,一字字接着道:“但我却会绣死人!”
  公孙大娘并没有出去。她静静的站在屋角,脸上虽没有表情,心里却实在担心。这地方太小,金九龄选的兵器,威力却太大。他招式一发动,陆小凤只怕就很难有回旋闪避的余地!
  大铁椎长达五尺,绣花针却只有一寸。他们用的兵器,一个至强,一个至弱,一个极重,一个极轻。柔虽能克刚,弱却未必能胜强,轻更无法能制重!在兵器上,陆小凤显然已吃了亏。
  金九龄忽然道:“你能不能也请出去?”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怕我暗算你?”
  金九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你留在屋子里,对我也是种威胁!”
  公孙大娘迟疑着,用眼角瞟着陆小凤。
  陆小凤淡淡道:“我们在屋子里交手,外面也一样能看得见的!”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终于走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我的功夫现在已恢复了八九成,你纵然战败,他也逃不了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根本从未想到他能跑得了。”
  金九龄微笑道:“这屋子已是死地,我现在也正想将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句话说完,他的大铁椎已出手!
  这大铁椎实际的重量是八十七斤。一柄八十七斤重的大铁椎,在他手里施展出来,竟仿佛轻如鸿毛。他用的招式轻巧灵变,也正像是在用绣花针一样。这一招施出,竟暗藏着六七种变化,却听不见丝毫风声。陆小凤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明白,金九龄实在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直到现在他才相信,木道人、古松居士、苦瓜大师他们,的确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他的心念转动极快,动作更快。他脚步轻轻一滑,绣花针已反手刺出,只听“嗤”的一声,针锋破空,竟像是强弩出匣!
  这根绣花针虽然轻如鸿毛,在他手里施出来,却仿佛重逾百斤。他用的招式刚猛锋厉,竟也正像是在用一柄大铁椎。霎眼间两人已各自出手十余招。至强至刚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灵至巧的招式!至弱至巧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刚至强的招式!
  这一战之精彩,已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形容。江重威、华一帆、常漫天,面色都已不禁露出惊讶之色。他们虽看不见,却听得见。
  屋子里只听得见绣花针的破空声,反而听不见大铁椎的劲风。他们全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却也无法想像这是怎么回事。只听绣花针破空之声,“嗤嗤”不绝,越来越急,而且听之忽而在东,忽而在西,流窜变化,竟远比飞蜂还快十倍。
  
  华一帆忍不住长叹道:“难怪木道人也常说陆小凤是百年难逢的武林奇才,此言果然不虚!”
  常漫天沉着脸,道:“但金九龄却更可怕!”
  华一帆道:“哦?”
  常漫天道:“陆小凤的出手如此迅急,招式变化如此快,但金九龄的大铁椎施展开,竟还能连一点风声都不带出手,这岂非更令人不可思议!”他知道金九龄用的是大铁椎,因为他刚才已问过欧阳情。他交手经验的丰富,远不是养尊处优的华玉轩主人能比得上的,他的分析当然也远比华一帆更精辟。
  华一帆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久闻常总镖头身经战役之多,少有人及,这话看来也不假!”
  一句话刚说完,突听“呼”的一声,如狂风骤起,如神龙出云。
  常漫天耸然道:“金九龄招式已变了!”
  金九龄招式如此一变,变得刚烈威猛,无坚不摧,无物可挡!屋子里突然间已被大铁椎的风声笼罩,几乎已没有别人的容身之地。
  江重威动容道:“难道他刚才一直都是在试探陆小凤的出手招式,直到现在才使出真功夫来!”
  常漫天道:“但陆小凤的真功夫也使出来了!”
  江重威道:“怎见得?”
  常漫天道:“他的大铁椎招式如此凌厉,若是换了别人,早已被逼出了屋子,但陆小凤却反而没有动静了,显然还能从容应付,在伺机而动。”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不禁露出钦佩之色。这瞎子看得竟比有眼睛的人还准!陆小凤的确还可以从容应付,他的人竟似已从有形变成了无形,竟似已变得可以随意扭曲变化,竟似变成了一阵风。无论金九龄的大铁椎怎么样逼他,他总是轻描淡写的就闪了过去。
  有时这大铁椎明明已将他逼入了死地,谁知他身子突然一扭,就已化险为夷。公孙大娘面上本来带着忧郁之色,现在却已松了口气。
  常漫天忽然叹道:“我本来还认为陆小凤不是敌手,现在才知道金九龄已必败无疑!”
  江重威又问:“怎见得?”
  常漫天道:“金九龄现在已施展出至刚至强的招式,刚必易折,强必不能持久,他的力气消耗,必定远比陆小凤快得多!”他脸上也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等到他已不能将大铁椎控制自如,要砸烂屋子东西的时候,也就表示他气力已将竭,陆小凤已可反击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哗啦啦”一片响。
  欧阳情忍不住脱口道:“他已砸烂了那张桌子!”
  又是“砰”的一响。红衣少女道:“他连床也砸烂了!”
  常漫天面上已露出微笑,道:“看来华玉轩主珍藏的字画,已可稳稳收回了!”
  华一帆面上也已露出喜色,道:“莫忘记还有你的镖银!”
  就在这时,突然又是“轰”的一声,天崩地裂的一声大震!
  金九龄额上已现冷汗,大铁椎的运转,已越来越慢,他也知道陆小凤现在必定已将全力反击。
  他踏前两步,大铁椎直刺而出。陆小凤后退两步,以退为进,正待反击。谁知金九龄突然反手一抡,大铁椎突然脱手飞出,挟带着狂风般的风声,掷向陆小凤。
  这一掷之力,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硬接硬挡。陆小凤只有耸然闪避。只听“轰”的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八十七斤重的大铁椎,竟将墙壁撞破了个大洞。铁椎余势未竭,直飞了出去。金九龄的人也借着这一抡之力,跟着大铁椎飞了出去!
  这一着连陆小凤都没有想到。他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屋子里的金九龄已不见了!
  “砰”的一声,大铁椎撞上院墙,落在地上。金九龄的人却已掠出墙外。公孙大娘耸然失色,正想去追,只听“嗖”的一声,陆小凤已从她面前窜了过去。
  常漫天失声道:“好快的身法!”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我的气力未复,否则我也让你听听我的身法!”她并没有去追。陆小凤既然已去追了,她已不必再去追。
  常漫天道:“大娘只管放心,金九龄气力已将竭,轻功也本就不如陆小凤,他逃不了的!”
  公孙大娘终于笑了笑,道:“陆小凤的轻功,的确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现在金九龄也已明白陆小凤的轻功,竟远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他出动在前,又占了先机,可是七八个起落后,陆小凤竟似已快追了上来。
  他们的距离本来至少有十丈,现在竟已缩短成四五丈。这距离只要一个起落,就可赶上。奇怪的是,金九龄居然并没有显得太恐慌。前面一片园林,亭台楼阁,花木扶疏。
  金九龄突然大呼:“陆小凤才是绣花大盗,快来人挡他一挡!”
  呼声不绝,园中小阁里,突然飞出了四条人影,赫然竟是公孙大娘的姐妹,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轻霞。四个人燕子般飞来,三娘与青衣女尼在前,只听“呼”的一声,三娘手里的长鞭,已卷住了陆小凤的腿。
  陆小凤全心全意都放在金九龄身上,竟没有避开这一鞭。三娘反手一抽,他的人就已将倒下。
  这时金九龄已掠出数丈外,眼见已逃出了法网。青衣女尼掌中剑寒光闪动,直刺陆小凤胸膛。
  陆小凤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夹住了剑尖。青衣女尼只觉手腕一震,剑已离手。
  陆小凤用两根手指捏住剑尖,反手掷了出去。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
  没有人能想像!甚至没有人会相信。就连“闪电”这两个字,也不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于万一。
  这一剑的速度就像是光。灯燃起,灯光就已到了每一个角落里;
  剑出手,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金九龄的后心!
  金九龄忽然听到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
  然后他才觉得心里刺痛,就好像伤心的人那种刺痛一样。
  他低下头,就看见一股血从自己前心标了出来。血标出时,他才看见了穿胸而过的剑锋。
  看到剑锋时,他的人已倒下!可是他还没有死!这一剑太快,比死亡来得还快。
  他还能看见陆小凤窜过来——三娘的鞭子也被陆小凤的两指一夹,就断成了两截!
  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大声道:“薛冰呢?薛冰在哪里?”
  金九龄看着他,眼睛里竟已露出种奇特而残酷的笑意,轻轻道:“我现在就要去见她了,你却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见得到她,很久很久……”
  他的声音突然停止,心跳也突然停止。
  他的眼睛还是带着那种残酷恶毒的笑意,仿佛已看见了薛冰……

  尾 声   
  陆小凤已醉了。因为他想醉,他非醉不可。
  “我现在就要去见她了,你却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见到她,很久很久……”他明白金九龄之意,他怎么能不醉?虽已沉醉,却未沉睡,他还听得见公孙大娘在向她的姐妹们解释!
  “陆小凤并不是个笨蛋,我一直知道他不是个笨蛋,我相信他也看得出金九龄的阴谋!”
  “可是我没把握!”
  “虽然没把握,我也一定要揭穿金九龄的阴谋,没有人能像他这么样陷害我!”
  “我也一定要找出谁是他的共谋,我不能让这种人留在我的姐妹中,就好像我不能让一粒沙子留在我眼睛里。”
  “所以我故意带陆小凤到我们的聚会之处去,因为我希望有机会能向他说出我的看法,希望他能和我联手捉住那个真正的绣花大盗。”
  “但我却又不能明说,因为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一个是金九龄的共谋!”
  “我正苦于找不到机会,陆小凤却给了我机会!”
  “他要跟我比喝酒。”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我就立刻照他的意思做!”
  “他快醉的时候,果然找了个机会,跟我说了两句话,你们都没有发现!”
  “他说的是:‘跟我走,我知道你不是绣花大盗!’”
  “所以我就跟他走了!”
  “可是为了要瞒住那个奸细,我们还是要继续将这出戏演下去,所以我们又比了两阵!”
  “比到最后一阵时,我暗中示意,叫老四和老七跟我进去,我知道只有她们两个人完全没有嫌疑,因为只有她们两个人还是处女!”
  身在青楼的欧阳情,居然还是处女。陆小凤霍然抬起头,吃惊的看了欧阳情一眼,又伏倒。
  公孙大娘已又接着说下去:“我要她们和兰儿立刻分头去找江重威、华一帆和常漫天!”
  “那奸细一定认为那是我故意对陆小凤布下的疑兵之计,当然还是不会怀疑!”
  “我跟陆小凤走了后,立刻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将我们心里怀疑的事,互相印证!”
  “然后我们就订下了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大家都静静的听着,没有人开口。
  公孙大娘又道:“到最后金九龄脱逃时,显然已知道你们到了羊城,所以才故意走那条路。”
  那园林是她们在羊城的聚会处。
  公孙大娘目光如刀,从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轻霞脸上扫过去,冷冷的接着道:“所以那奸细必定是你们四个人其中之一!”
  二娘、三娘、青衣女尼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江轻霞的脸色却已苍白。
  公孙大娘道:“江五妹,嫌疑本来最重,因为只有她最了解王府的动静,只有她能接近江重威,拿到江重威的钥匙。”她笑了笑,又道:“但是陆小凤却推翻了我的想法,因为他知道金九龄是江重威的好友,也一样能接近江重威,何况,五妹若真是他的同谋,他就绝不会要司空摘星将那块缎子送到笔霞庵去。”
  江轻霞看着已醉倒在桌上的陆小凤,目中不禁露出感激之色。
  公孙大娘道:“老六嫌疑也很重,因为她虽然身在空门,但最近我却知道她已不能守身如玉!”
  青衣女尼的脸红了,又由红变白。
  公孙大娘道:“但后来我已知道她那秘密的情人是谁——你们也不必问我是谁,反正不是金九龄,我知道老六是个痴情的人,既已有了情人,就绝不会再和金九龄勾搭,所以她也没有嫌疑!”
  青衣女尼垂下头,目中忽然流下泪来。
  二娘和三娘却还是神色不变,静静的坐在那里。
  公孙大娘的目光,突然刀锋般盯在三娘脸上,道:“你本来没有嫌疑的,但你却不该在老七被制住时,还要向陆小凤出手,逼着陆小凤只有跟我们决一死战,你更不该在陆小凤去追金九龄时,施展杀着!”她突然沉下了脸,厉声道:“二娘!你现在既已知道奸细是谁了,你还不出手?”
  二娘还是坐着没有动,可是银刀已在手,突然反手一刀,刺向三娘的腰。这是致命的一刀。三娘却完全没有闪避,似已甘心情愿的要挨这一刀!
  但就在这时,公孙大娘手里的筷子已飞出,一根筷子击落了二娘的刀,一根筷子打中了她的穴道。二娘全身突然僵硬,就像突然变成了个石人。
  公孙大娘看着她,缓缓道:“其实我早已知道是你了,你为了要供给金九龄挥霍,已亏空了很多,你知道我迟早总会发现的,所以你一定要杀了我,杀死我之后,也只有你才能接替我!”
  二娘石像般僵硬的脸上,已沁出一粒粒发亮的汗珠。
  公孙大娘道:“但我们毕竟还是姐妹,只要你还有一点悔过的心,只要你肯承认自己的过错,我已准备忘记你以前的事!”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但你却不该向老三下那种毒手的,可见你非但没有丝毫悔悟,还准备要老三来顶你的罪,替你死,你……”她没有再说下去,却又挥手拍开了二娘的穴道,黯然道:“你去吧,我让你走,只希望你走了以后,自己能给我个了断!”
  二娘没有走,她看看公孙大娘,目中充满一种绝望的恐惧之色。
  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银刀落在桌上,她拿起来,突然反手一刀,割向自己的咽喉。
  可是她的刀又被击落。是被陆小凤击落的。
  陆小凤似已醉了,却又未醉,挥手击落了她的刀,喃喃道:“如此良辰,如此欢会,你为什么还要杀人?”
  二娘咬着嘴唇,道:“我……我没有要杀人,我要杀的是自己。”
  陆小凤笑了,痴痴的笑着道:“你自己难道不是人?”
  二娘怔住。
  陆小凤喃喃道:“既已错了,又何必再错?心已死了,人又何必再死?旧恨已够多,又何必再添新愁?血已流得够多,又何必再流?”
  二娘怔了半晌,忽然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公孙大娘看着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依你,我再依你这一次,可是……”
  陆小凤却打断了她的话,道:“话已说得够多,又何必再说?人既已醉了,又何必再留?……”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出去。
  公孙大娘却拦住了他:“你现在就要走?真的要走?”
  陆小凤道:“天下本无不散的筵席,此刻又何必不散?该走的总是要走,此刻又何必不走?”
  公孙大娘道:“你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我既然已要走了,你又何必再问?”
  公孙大娘凝视着他,悠悠的道:“我既然已问了,你又何必不说?”
  陆小凤笑了,大笑。
  公孙大娘道:“其实我既不必问,你也不必说,因为你的去处,也正是我的去处!”
  陆小凤忽然睁大眼睛,道:“你知道我的去处?”
  公孙大娘微笑着道:“三百年中,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两位剑客,就要在紫金山决斗,这一战不但势必轰动天下,也必将永垂不朽,我又怎么肯错过?”
  陆小凤道:“你知道?”
  公孙大娘道:“我还知道他们的决斗之期并不是初一,而是十五,金九龄说是初一,只不过要你快走!”
  陆小凤道:“十五?八月十五?”
  公孙大娘点点头,曼声长吟: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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