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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口口:我勾兑上了高中的校花

(2010-07-27 12:12:00) 下一个
朱口口:毕业八年,我重逢了高中的校花

  第一章
  如果这是个虚构的故事,就让我从此永垂不举。
  故事发生在两个南方城市之间,发生在我27那年。27岁,这是一个操蛋的年纪。
  按理说,大学毕业四年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这时候应该混出点人样来了。偏偏我还是灰头土脸的,呆在一个操蛋的公司,拿一份操蛋的工资。老板心眼太多,手下心眼太少;加薪是个童话,加班才是现阶段的基本国情。
  行,那就辞职吧。咬咬牙想半天……唉,还是算了,等金融危机过去再说。
  事业就是这个鸟样,那谈家庭吧。同样按理说,从高中就开始早恋了,到了这个年纪,就算还没结婚,也该有个固定的女朋友了。两个人住在一起,心照不宣的,施工时都不戴安全帽,只等着搞出人命,才能豁出去奉子成婚。
  偏偏我女朋友换来换去,硬是没有一个能修成正果。我不是喜新厌旧,实际上,在经历过的女人达到二位数以后,我发现,女人就是那么回事,产品的同质化相当严重。我不止一遍地问自己,娶谁不是娶呢,为什么就不能认定一个女人,鼓起勇气,跟她死磕到民政局?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不出一个答案。或许是我命犯天煞孤星,注定孤独终老。
  好了,这就是我27岁那年的基本情况。活着没有盼头,想死更没有理由。曾经的理想都见鬼去了,每一天过得像行尸走肉。如果说混得不好不是我的错,那最让我郁闷的是,我身边的这些个鸟人,全都混得风生水起,形势喜人。
  故事开始的那个晚上,我跟两个有前途的鸟人去吃饭。南哥照例带着他的漂亮老婆,小川开的是新买的雷克萨斯。去的不是什么高级酒店,就在一个大排档。都是熟客了,老板招呼得很周到。炒了些小菜,喝了些啤酒,挺惬意的。
  吃完饭大家就散了,我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看不对劲,大堂门口的台阶上,一字排开坐了一大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我认出了住隔壁房的小萝莉,全身汗津津的,bra在校服下若隐若现。青春,真可爱青春。
  我记得那天晚上很热,是一个操蛋的天气。
  我走向那个小萝莉,她一边用手扇风,一边眨巴眨巴眼睛看我。虽然是邻居,我却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一方面这年头,人情淡薄,另一方面,虽然我是大叔级的人马,却不是一个萝莉控。
  我笑着问,小妹妹,怎么大家都在这……
  小萝莉叽里呱啦地说,在这里乘凉呢,楼里面停电了,不,电梯跟走廊都有电,是房间里停电了。
  我顺着她的手指,抬头看去,果然,楼上房间的窗口,都是一片黑乎乎的。
  小萝莉继续说,是线路问题,供电局在抢修,我作业也做不了,烦死人,最早要到十二点才来电呢。
  我谢过小萝莉,走了几步,在一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现在该做什么呢?回家不是个好主意,这鬼天气,没空调是肯定睡不着的。那么去开房?一个人去酒店,我有毛病啊?嗯,得找个伴。
  我掏出手机,开始找那些女人,那些爱过或者恨过,现在还愿意跟我来场友谊赛的女人。首先是大学时代这个,腰很细。我拨了电话过去,嘟嘟两声接了,我第一句话问,现在方便讲吗?
  她劈头盖脸地说,合同还没做好呢,等明天我上班再说吧。
  在她挂掉电话之前,我听加旁边的电视声,还有她老公问,谁呀?
  我嘿嘿笑了一下,行了,别破坏别人的家庭感情。嗯,那就这个吧,前两年泡吧认识的,腿长胸大,最重要的是没老公,也没男朋友,至少没有固定的男朋友。打过去,电话响了好久,在我准备放下的时候,她突然接了起来。
  她的声音显得很高兴,那种太过夸张,一听就是装出来的高兴。她说,哎呀,邓大官人突然来电,小女子受宠若惊。
  我单刀直入,Cat,我有些想你了。
  Cat放荡地笑,是想我了,还是想日我了?
  我说,我以为这是一段精神恋爱,原来在你心目中,也是一段赤裸裸的肉体关系。
  Cat哈哈大笑,过了一会说,真能扯,不过我就爱你这能扯的劲。行了,别磨蹭了,老娘今晚一个人。
  我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道,行,你还是住那吧,我过去接你。
  Cat说,没错,老娘还是住那,不过这会儿出差了,在北京,房都开好了。你打个飞的过来吧,我一边热身一边等你。
  我翻了翻眼皮,这姑奶奶拿我寻开心呢。于是不客气地说,我要有这功夫,还不如直接去东莞呢,人家小姐可比你敬业多了。
  Cat笑骂道,行,我等着去艾滋病医院看你。
  然后两人又是胡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我收好手机,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着了。不远处有只大金毛,大概是闻到了烟味,朝我恶狠狠地吠。我只好站起身来,向远处走去。
  我点燃身上最后一支烟,在路灯杆下百无聊赖。抬头看看,楼上的窗口还是一片黑乎乎的,那种漆黑,就是孤独的颜色。其实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孤独的时候,竟然没一个人可以用来想起。
  狠狠地踩灭烟头,还是掏出手机,拨了刘麦麦的号码。这婆娘是个大咧咧的角色,我跟她小学时就认识了,一直称兄道弟的;到我读大二的时候,她跟家里人闹翻了,没钱交学费,干脆就辍学了,在我租的房子里睡了小半个月。
  刘麦麦接起电话,懒懒地说,死人头,那么晚了,找我干嘛?
  我说,关心一下我们的儿子,最近没灾没病,健康成长吧?
  刘麦麦说,那当然了,你留给我的骨肉,我能不好好照顾吗?
  她确实有个儿子,已经三岁了,长得人见人爱,车见车载。其实刘麦麦的儿子,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跟她虽然同居了半个月,都是我睡床,她打地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手都没碰过一下。
  虽然我这人是个下流胚子,但朋友就是朋友,女人就是女人,这两回事我还是分得清的。
  当年她在我那住了小半个月后,勾搭上了一个英国海归,程序员,都已经见过他家父母了,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卦,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嫁给了个税局上班的公务员。
  她老公比她大三岁,年纪轻轻就当了科长,整天脸上乐呵呵的,其实精得要死;我跟刘麦麦常开些过分的玩笑,但她老公知道我们底细,所以并不介意。
  我问,儿子睡了?
  刘麦麦说,还没,在客厅看电视呢,跟他后爸。咋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说,没事,就想跟你谈一下人生跟理想,宇宙如何形成的。
  刘麦麦切了一声说,拉倒吧,我看你呀,一定是身边没女人,慌得睡不着觉吧?不是我说你,也该找个老婆了,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前列腺早晚憋出毛病。
  刘麦麦结婚后,由她老公出学费,去考了个医师证,现在在一个私人诊所上班,专医男女泌尿系统疾病,开口闭口的,不离皮带下面三寸。
  我说,我倒是想娶呀,没人愿意嫁。
  刘麦麦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我这有个护士,87年的,嫩得能捏出水来,我都想咬一口。
  我说,拉倒吧,你们那的护士,日理万鸡,我有心理障碍。
  刘麦麦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说,嗯,长头发,皮肤白,声音要甜,胸得要大,最好是我们那边的人……
  刘麦麦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有点歇斯底里的样子。
  我一阵莫名其妙,问道,发什么神经,脚气菌上脑啊?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断断续续说,你描述的这女人,不就是叶子薇吗?都多少年了,还没忘记她?你呀……
  我突然间就有点恍惚,心里又甜又酸的。叶子薇,我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以为自己身经百战,是个刀枪不入的老淫棍,却原来在我心里,也还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嫁了吧?
  刘麦麦一针见血,搞得我有点恼羞成怒,我索性说,没错,我就是一直暗恋她,怎么了?
  她倒来劲了,说,哎哟,真看不出,你还挺痴情的呀。那,要不要我给你们撮合一下?
  我说,行啊,你就跟叶子薇说,我喜欢她,喜欢得快要发狂。
  刘麦麦问,真有那么喜欢?
  我说,对,这十年来,我每次打飞机都得叫她名字。
  她说,哈哈,那我……
  突然之间,旁边传来一阵欢呼。我抬眼看去,两三秒内,楼上的窗口又亮了几盏。
  我打断刘麦麦道,行了,说得我心痒难耐,打飞机去了,不跟你扯。
  然后就掐了电话,跟着人潮一起涌进了电梯。刚才的小萝莉也在,脸上一片欢喜,大概是提前来电,让她感受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回到房间,什么都不理,先洗个冷水澡。呼,一个激灵,整个世界都清凉下来。
  之后就是喂宠物了。身为一个有爱的大叔,我养了一群热带鱼,还给它们起了名字,大娃、二娃、三娃……七娃。另有一条肿头肿脑的金鱼,它叫做白雪公主。
  喂鱼的时候要注意,别一次放太多饲料,要不然鱼就会一个劲地吃,直到把肚皮撑爆。这就像大多数人,都是死于贪婪。
  在床上看了会小说,然后就睡觉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准备开会的资料,突然收到了刘麦麦的短信。她是这么说的,云来,我打了电话给叶子薇,说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她。她还没结婚呢,空窗期,这她手机号,人家叫你打给她……
  我在脑门上狠狠敲了两下,刘麦麦这婆娘,是蠢得不知道我在说笑,还是故意看我出洋相?没错,我承认暗恋过叶子薇,但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是上世纪的陈年旧草。
  八年里毫无音信,不知道她漂到了哪个城市,也不知道她变什么样了,残花败柳,或者胖成了个沈殿霞?
  我摇了摇头,还是赶紧弄材料吧,不然一定挨批。老板是个妇女,四十多岁了还没嫁,整一个内分泌失调,荷尔蒙失败,就喜欢折磨我这种如花似玉的美少男。
  开完会已经快七点了,我掏出手机一看,有两个未接来电,然后是三条短信。都是些猪朋狗友,安排周末的节目。只有最后一条短信,是大学里那个细腰女朋友的。就一句话:邓,明晚有空吗?

  第二章
  周六晚没去开房,直接带回家,省钱。
  吃晚饭的时候,她还装得像个良家妇女。电梯里就不行了,那眼神荡得,比白炽灯还耀眼。
  我还没摸出房门钥匙,两个人就吻在了一起。她的舌头倔强有力,一如往昔。我的手在粗重的喘息声中,上下求索,去到腰的位置时,心里却是一凉。
  一指缝的赘肉,岁月不饶人哪,毕竟。
  我们滚上了床,她在我身下扭动,像一条热力四射的蛇。事实证明,我是个值得信赖的妇女之友,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仍然担心着对方的安全。
  我撑起身子,说,等一等,我去拿……
  她却用力按住我的背,往下,她说,不要紧的,反正我已经有了。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对于我来说,这还算是一次奇怪的体验。她的儿子或女儿,出生以后,会记得我的样子吗?
  尽兴过后,是无边无沿的空虚。我仰卧,她枕在我胸上,用手指在另一边画圈。
  我没话找话,问,几个月了。
  她说,三个月。
  我爬起身来,借口上厕所,躲在里面抽烟。她最讨厌我吸烟,谈恋爱时我为她戒过,长达半年。我狠狠吸了一口,心想,幸好我没有娶她,要不然现在戴绿帽的那个,不就是我自己?
  突然听见她喊,邓,手机响了。
  我把烟头扔进抽水马桶,出来拿起手机,短信,一个陌生的号码。又是些卖房卖车,要不然就T台选秀,预订三免的吧。
  里面却说的是,你这家伙,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这不争气的手指,竟然微微有点颤抖。我翻开刘麦麦的短信,验证一下,没错,是那个女人的号码。
  喔,叶子薇。尘土飞扬的小镇,她是那一朵花,开在每个少年的心里。
  如果是在平时,对于这条短信,我有信心应对自如。毕竟不是十年前的毛头小子了。但是现在,我的床上正躺着一个偷情的女人,头发惺忪,支起半个身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心就有点乱。算了,碗里的先吃着,锅里的以后再说。
  她翘起嘴角问,怎么样,需要我先走吗?
  我笑了一下说,无聊人的短信而已,不用理。
  她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柔情蜜意地抱着我。我关了手机,把它扔在床上,说,再来一次?
  她眉毛上挑,用眼睛问,你行吗?
  我当然要用铁一样的事实,来打击她的嚣张气焰了。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只可惜,身体跟不上思想的步伐。毕竟,不是十年前的毛头小子。
  我只好也抱住她,慢慢酝酿情绪。
  她却没脑没脑地说,邓,我们不能再这样做了。
  我沉吟道,是吧,该换个体位了。
  她说,孩子出生后,我要做个好妈妈。
  我用手捏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泪光闪闪。她说,邓,好好爱我一次,最后一次。
  我的心立刻软了,其它的却正好相反。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我抱着她直到天亮,像刚开始时那样。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她洗了上个月留下的碗,刷了杯子里的茶垢,还帮我叠好了衣服。
  以前她走的时候,总会留下张便笺,夸奖我技艺了得,或者说其它一些无聊的话。这次她什么都没有留下,所以,她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我有伤感吗?未必。但是我站在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我喜欢让自己看起来很伤感。
  然后就开了手机,里面再没有叶子薇的短信。我心想,在刘麦麦提起我之前,她或许都忘了我的存在。之所以发来短信,兴师问罪,不过是因为美女的虚荣心,受到了小小挫折。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字斟句酌的,给她回了个短信。我说,对你的感情埋得太深,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总是默默注视着你的背影,你知道我是爱着你的,二师兄。
  这样的话半真半假,进可攻,退可守。好吧,我也算是情场老手了。
  抽完了几支烟,还是没有回音。或许,她领会不到我的冷笑话?
  中午在楼下的真功夫,随便要了一个套餐,又回房看了半个下午的小说。然后就去爬山,跟小川一早约好的。南哥没有来,他从来不参加这样的活动。按照他的说法,爬山不能拉动内需,对GDP增长没有贡献,无益于国家和人民。
  来到山脚下的停车场,一眼就看见了小川的雷克萨斯。我把普桑停在旁边,下车一对比,操,这俩玩意都叫汽车?
  小川在入口处等着我,看见我过去,扔给我一瓶矿泉水。我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上山。
  前半截路是我领头的,然后他慢慢就超过了我,步伐稳健地走在前面。每次都是这样。
  我们到了山顶,小川说,云来,空气真好啊。
  我弯腰扶着自己的膝盖,气喘吁吁地说,不要每次都来这一句,好吗?
  我们站在栏杆旁边,脚底下一半是城市,一半是海水。其实那一片水泥地,几条柏油路,20年前也是海水。堆填区。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小川突然说,云来,月底我要去一趟长春。
  我说,哦,出差?
  小川盯着我看,过了一会才说,你知道,我们支行的行长是东北人,这次要杀回去了。他回去组建新的分行,升一级,变成分行长。
  我挠挠头发道,他要带你过去?
  小川说,没错,让我做部门经理。
  我问,比你现在的职位高?
  他点头说,是,分行部门经理,跟支行长同个级别,不过没那么大实权。
  我掏出一支烟,自顾自点上了。小川不抽烟。
  真操蛋,27岁的银行行长,仪表堂堂,前途无量。我为什么要跟这样的鸟人是兄弟?
  小川望向远处,像是对着海水发问,云来,要是你的话,去不去?
  我说,当然去,东北妞可带劲了。
  我想了想,又问,可是刘行长啊,你家小兔没意见?
  小川回过头来说,小兔你是知道的,没别的好处,听话。
  我说,那不就行了嘛。
  早在读高中的时候,小川就看上小兔了,不过他那时是个闷骚的少年,连个屁都不敢放的。高考过后,两人刚好进了同一间大学,小兔有什么事总找他帮忙,一来二去的,也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偿所愿了。
  如今他们住在一起,结婚证已经拿了,打算年底摆喜酒。数一数时间,两人在一起七年了。一段长期而稳定的关系,我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我吐出一个烟圈,马上被吹散了。今天的风真大,抬眼看去,天上的云走得那么快。
  接下来的时间,我跟小川没有太多的对话。朋友分两种,一种是需要说话的,一种是不用说话的。
  到了天色发沉的时候,我们就下山啦。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小川说,今晚去我家吃饭吧,黄豆萝卜干焖猪脚,小兔的拿手菜。
  我打开普桑的车门道,你不早说,今晚我约人了。
  小川说,那好吧。
  在他坐进雷克萨斯的那一刻,我脱口而出,还记得叶子薇吗?
  小川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他说,记得,当然记得。当时你跟我说,她是全省胸部最大的校花……
  我接住下一句,简称胸花。
  小川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问,怎么,你跟她勾搭上了?
  我点头说,没错,正搞得高潮迭起,一发不可收拾。昨晚我跟她商量好了,要赶在你前面摆酒。
  小川笑着摇头,两个人各自上车,就此道别了。
  晚上,我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面。史云生鸡汤打底,袋装拉面,切片火腿,冬菜,芫荽。我喝了一口汤,还挺鲜的。
  架子上还有几瓶酒,有红有白。火腿该算是红肉吧,那就喝红酒好了。
  我还把CD机开了,一个人慢慢享用,也挺惬意的。
  每次爬山回来都很饿,这次也一样。我把一碗面全部干掉,连汤都喝个精光。呼,舒畅。
  我摸着滚圆的肚子,瘫倒在躺椅上。饱暖思啥?淫欲呀。
  我拿起手机,没有想太多,随手就拔了叶子薇的号码。出乎我的意料,对方马上就接了。
  那边的环境很吵,一个甜润的声音脱尘而出,说,你才是猪八戒呢!
  我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哈哈,原来她懂我的冷笑话。
  那边紧接着说,对不起呀,下午一直在逛街,手机扔包里了。刚看到你的短信,正准备打给你呢,你的电话就过来了。
  这个时候,我应该是心跳加速,连声音都带着颤抖的吧。可是我没有。这也说明了,我的演技还欠火候。
  我哈哈一笑说,二师兄,我们心有灵犀呀。
  那边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如记忆里一样好听,或许更好听了。
  她突然止住笑,又道歉说,哎呀,上菜了,同事催我吃饭呢。改天再打给你好吗?
  她又补充道,女同事。
  这是一个讯息,明显的。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那么急着澄清,就代表对我有些想法。
  我笑着说,慢慢吃,拜了。

  第三章
  星期天,然后就是星期一。这是地球上永恒的真理,就像每个人到了最后,都他妈的要去死。
  早上签了份很难看的合同,要是放在一年前,这生意打死我也不接。操蛋的金融危机。
  中午在茶餐厅,吃了份咸蛋三宝饭。走回公司楼下的时,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孩,从斜刺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沓传单。她用很快的语速说,先生,这是我们的英语教程,了解一下。
  我摆手笑道,谢谢,不用了。
  那丫头却不肯罢休,叽里呱啦地说,先生,现在经济危机,正是自我增值的好时机,我们这个课程……
  我走快两步,扔下一句说,谢谢,但我真的不需要。
  对方仍然不知死活,死缠烂打地跟上来说,我们这个课程,是专门为您这样的高级白领设计的,我们开设了……
  我索性停了下来,打断道,小姑娘,我英语很好的,不用学了。不信你听我说,fxxkyou,fxxkyouverymuch。
  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后说,操你妈。
  我说,谢谢,她老人家也不需要。
  她刷一下转身走了。年轻人,火气太大,过两年会好一点的。
  刚才面对面说话时,视线都被她的粉刺吸引了,现在看着她的背影,才发现她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就像叶子薇那样。
  突然间,就很想给她打电话。
  但是,叶子薇昨晚说,改天会打给我的。这样一来,我方就不宜轻举妄动了。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乱动。
  那就打给Cat吧,Cat属于自己人。只不知道她出差回来没。
  Cat的声音有点疲倦,她说,邓大官人,又想我了是吧?
  我说,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还在北京?
  Cat说,昨晚就回来了。
  我惋惜道,还想去机场欢迎你呢。
  Cat冷笑说,怎敢劳您大驾。
  我诚恳地说,都是属下办事不力,要不,今晚请你吃饭赔罪?
  Cat说,吃饭就免了,我今晚已经约了人。十点钟过后,你直接来我家。
  我笑道,行啊,今晚你就夹道欢迎我吧。
  Cat终于被我逗笑了,骂道,你流氓。
  我装傻说,什么流氓,我说啥了?
  她不屑地说,装吧你。行了,就这样吧,今晚见。
  我放下手机,心想,那盒玩意用完了,不过也不要紧,她家常备着的。
  今天反正没什么事,一下班就直奔Cat那。她家楼下有间星巴克,我要了杯咖啡,一件芝士蛋糕,看自己带的小说。
  这个小区正好在航线下面,每隔几分钟,就有飞机从头上经过,轰隆隆的。Cat抱怨说吵死了,我倒觉得还好,算不上讨厌。
  小说太快看完,我只好翻星巴克里的无聊杂志。等到店里快打烊时,Cat才打电话给我,一听就是喝醉了。
  她拉长音调说,喂……亲爱的,你在哪呀?
  我说,你楼下的星巴克,你呢?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呀,你说我呀,在你家楼下,不,在我自己家楼下。
  我从桌旁站起身来,疾步走向她住的那一栋楼。走过转角,一眼就发现了Cat,今晚穿一件白色背心,牛仔裤。此时,她正扶着电灯柱,弯腰,作势要呕。几个过往行人,正放慢脚步,打量这漂亮的女酒鬼。
  看样子她是打的回来的,要是由男人送,一定会顺路送到楼上,今晚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我三两步走上前去,扶住她说,Cat,忍住,跟我上楼。
  她回过头来,对我一脸媚笑,娇滴滴说,老公,你来救我啦。他们都坏,他们要灌醉我。
  我懒得跟她多话,右手揽住她的腰,再把她左手搁在我肩膀上,一二三,齐步走。这婆娘身材真好,穿着平底鞋,都跟我差不多高。
  我扶着她进了一楼大堂,保安什么都没问,大概已经见怪不怪了。
  电梯里,Cat一直在胡言乱语,什么老公我要,什么再来一打喜力,搞得全电梯的人都盯着我们。我抱歉地笑了一笑,对围观群众解释道,不好意思,我老婆喝醉了。
  Cat一听这话,马上不乐意了。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大吵大闹,谁说我是你老婆?我明明是你炮……
  我赶紧捂住她嘴巴,这白痴。
  好在电梯很快就到了,我拖着她走到房间门口,又从她的包里翻出房门钥匙。先把她送进了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一通,什么东西也没有。等我把她扔到床上时,她都快成了一滩烂泥。
  在这个时候,正人君子的做法,应该是帮她换上睡衣,然后锁好门离开。可惜,我是个如假包换的小人。
  更何况,Cat一直在那里喃喃自语,老公,我要。
  你要,我没理由不给你的。
  Cat的白色背心很好处理,紧身的牛仔裤就有些难脱了。她的腿很长,笔直,但一年四季的,从没穿过裙子。第一次跟她上床时,我就找到了症结所在。
  她的腿上有大面积的疤痕,触目惊心,我猜是被开水烫到的。当然,我只是随便猜猜。每个人到了二十几岁,都会有一些不愿意提起的回忆,如果你不想惹上麻烦,最好还是闭嘴。
  如何承受这好奇,答案大概似剃刀锋利。
  况且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把注意力集中到Cat的上半身,就会觉得她很美,像个天使。
  让我惊讶的是,都醉成这个样子了,她竟然还说了一句,关灯。
  半夜里我突然惊醒,被楼下的汽车防盗器。
  Cat租的是一个单身公寓,整栋楼装修得像酒店,房间里是一个古怪的格局。40多平米的大单间,一个尺寸超大的落地窗,再加上小厕所、小阳台、小厨房各一。站在窗前,极目远眺的话,可以看到一点点海。
  我拉开窗帘一角,凌晨三点,梦醒时分。如果早一些的话,会有深夜航班从头上飞过。我喜欢那一种景象,前面是两条光柱,后头拖着轰隆隆的声音,像穿梭在云层里的巴士。
  我转身到床头的裤子上摸烟,却把Cat也吵醒了。她坐在床上说,喂,给老娘也来一支。
  我们俩站在落地窗前,一起抽烟,一起沉默,像一对情侣什么的。只是光着身子,空调又太冷。
  我问,不是说这里太吵,要搬家么?
  Cat说,不想搬了。
  我说,哦。
  Cat却突然说,要不然,我们就凑合着过吧。
  我一本正经道,好啊,明早就扯证去。
  她把没抽完的烟扔出窗口,黑暗里划出微弱的红光。然后她一把攒住了我,厉声道,正经点,老娘不是说笑的。
  我龇牙咧嘴道,贼婆娘,要杀要剐,悉从尊便,却如何拿这些话来吓我?
  Cat手上又加重了力度,我刚要喊救命,幸好她松开了。
  她说,算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裤子都没穿上,就翻脸不认人。
  她咬牙切齿说,邓云来,你这狗日的。
  我上下打量着她,忍不住笑了。
  其实真不能怪我。不是我嫌弃Cat,她私生活稍微有些不检点,OK,婚后能改就行。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她正好凑一对。
  抽烟,酗酒,不会做饭,这些恶习都在其次。问题在于,她不能生育。
  Cat亲口跟我说过,她之前打胎的次数太多,已经变成习惯性流产。医生断定,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
  我是家中独子,我们邓家的香火,不能断在我手里。
  Cat比我更清楚这点,所以我想,她并非真的打算嫁给我,只是时不时吓唬我一次,觉得好玩。
  我把她搂过来,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抱着我的腰,说,我知道的,就算我能生孩子,你也不会娶我的,对吗?
  我笑了笑说,你的酒还没散,我去倒些热水给你喝,好吗?
  她却拖着不让我走,继续道,你不会娶我的,我知道。没有男人敢娶我的。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你们男人能花天酒地,我们女人就不行,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很忧伤地问,厨房里有刀吧?等会把我那玩意切下来,再给你装上,好吗?反正我当了二十多年男人,都他妈的当腻了。
  Cat直勾勾地看着我,十秒钟过后,扑哧一下笑了。
  她再一次攒住我,但这次温柔多了。她说,行啊,在你变成太监之前,老娘再消费你一次。
  我拍了拍那不存在的袖子,说,喳,领老佛爷懿旨。

  第四章
  我终于等到那个电话时,三天已经过去了。我接起电话,从办公室走出阳台。
  叶子薇说,嗨,云来。
  我说,早啊,子薇。
  她问,在上班?不会打扰到你吧?
  我哈哈一笑说,当然不会。公司都快倒闭了,我每天来这里静坐,光等着拿遣散费呢。
  叶子薇也笑了,她说,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吧,你还是那么搞笑。
  我更正道,是八年才对,也够长了,抗日战争都打完了。
  叶子薇说,对啊,好久好久了。要不是麦麦跟我说起,我还以为你都结婚啦。
  我说,家穷人丑一米四九,哪个姑娘瞎了眼,愿意嫁给我呀。
  叶子薇笑着说,肯定是你女朋友太多,挑花了眼。对啦,听麦麦说,你在深圳上班?
  我嗯了一声说,对啊,毕业后就留在这了。你呢?难道也在深圳?
  叶子薇说,我在广州,不远。这个周末可能要去深圳一趟呢,到时候打电话给你,有时间的话,就一起吃顿饭吧。
  我暗喜道,行啊,没问题。
  电话说到这里,就应该互相道别,然后圆满结束了。谁料道,她突然又问了一句,云来,我问你哦,麦麦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问,刘麦麦说的什么话?
  叶子薇静了一会,犹豫着说,呃,她说你一直在等着我,所以才没有结婚。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一直到了脖子根。天知道,我有多少年没脸红过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心念电转,刘麦麦说的纯属虚构,但是事到如今,与其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倒不如一咬牙认了。反正,男人老狗,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于是,我用力吸了一口气,用尽可能诚恳的语气说,我不希望吓到你,但事实就是这样子的。
  电话那边,叶子薇似乎很开心,她甜甜笑了一下说,嘻嘻,好的,我知道了。云来,我们见面再说哦。
  我昏头昏脑地说,好的,我等你电话,拜了。
  挂了电话,被阳台的风一吹,才发觉耳朵烫得不行。没想到,事隔多年,我还有“害羞”这个功能。
  等我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刘麦麦这个八婆,到底跟叶子薇说了些什么?不行,我要打个电话,问她个究竟。
  打了三次才接,她一拿起电话就数落道,干嘛干嘛,死人头,不知道我这业务繁忙吗?
  我没好气地说,别忙活了,你那些性病患者,死一个算一个。
  刘麦麦奇怪道,怎么啦你,吃错药啦,这么冲。
  我问,你都跟叶子薇说啥了?
  刘麦麦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这回事呀,怎么了?她打电话给你了?
  我不耐烦地说,你别管,你就告诉我,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刘麦麦想了一会说,我告诉子薇,说你喜欢她,喜欢得快要发狂。
  我想起停电的那天晚上,心说不妙。
  刘麦麦接着说,我还告诉她,这十年来,你每次打飞机都得叫她名字。
  我非常无语。
  刘麦麦得寸进尺地说,这些都是你说的呀,忘了?
  我终于爆发了,怒斥道,刘麦麦!你缺心眼啊?连开玩笑都听不出?
  电话那边咯咯咯笑了,过了一会,她说,死人头,你可真不经逗。放心吧,我又不是脑残,我只是跟叶子薇说,你心里有她。
  我收住火气,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刘麦麦说,当然是真的。这年头,做好事都被雷劈呀。我说啊,如果你们真的勾搭成奸,得给我媒人钱。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敷衍道,好好好,给你二百五。
  刘麦麦不以为意,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子薇可是当年的校花啊,你赶快跟娶了她,生个漂亮女儿,好给我儿子泡。
  我说,我肯定生个儿子,去爆你儿子菊。
  刘麦麦又是哈哈大笑,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哎呀,患者可要气疯了,我得赶紧回去。死人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把握机会呀!
  阳光刺眼,我竟乱了方寸。
  深吸一口气,好吧,一段良缘或许就此开始。
  既然对方已经发动攻势,那么礼尚往来的,我也该有所回应了。这一天的晚上九点,我准备打个电话给叶子薇。
  选择九点这个时间,是有科学根据,并经过大量实践验证的。一般来说,这时候对方已经吃过晚饭,夜生活还没到点,更不用说睡觉了。所以,晚上九点,是勾搭的黄金时间。
  我特意选了CD,钢琴曲,再调到合适的音量。有情调,又不会吵。再一把拉开窗户,确保手机信号畅通。
  万事俱备,只欠拨通。我深吸一口气,按下号码。
  请不要挂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耐心等候。请不要挂机,您拨打……
  人算不如天算,子曰,真他妈操蛋。不过这也正常,美女总是认识很多男人的,这其中难免有一些人,跟我有着同样的勾搭哲学。
  我扔掉手机,正准备换一张庸俗的CD,突然之间,电话铃声响了。我如获至宝,抢起来一看,真的是叶子薇打回来的。
  我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电话那边说,云来,刚才打电话给我?
  我笑道,对啊,在忙?
  叶子薇说,不忙,自己在家呢。刚才跟一个姐妹在聊八卦。
  我沉吟道,八卦我也在行,你跟我聊就行了。
  叶子薇不信道,你一个男人,不是吧?
  我说,不光八卦,什么太极啊、易经啊,我也略懂一二。
  电话那边传来甜甜的笑声,不愧是校花级的人马,简简单单的一笑,都是如此销魂,如此动听。
  等她笑完之后,我们就正式进入了勾搭的程序。我们在同一个小镇生活了18年,拥有一大堆共同话题,所以谈话进行得很顺利。
  你还记得那个谁吗?去年结婚了,生了对双胞胎呢。某某老师身体还好吧?可不太好,去年脑溢血,差点没抢救回来。哦对了,你们班的那个谁最讨厌了,每天都往我单车篮里扔情信。哈哈哈,那小子……
  欢乐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间,一整张CD都播完了。
  叶子薇说,哎呀,聊得我都饿了,都怪你。
  我问,要是在老家就好了,请你出来宵夜。在外面久了,还是觉得老家的东西最好吃。
  她赞同道,就是说啊,我最想吃牛肉丸汤河粉了,老街口的那一摊。
  我笑着说,哈哈,我最怀念地胆头鸡汤,我妈炖的……
  叶子薇打断道,云来云来,求求你别再说了,今晚我要饿得睡不着了。哦,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本来周末要去深圳一趟的,可是公司的车又坏了。
  我心里不禁有点失望,还以为这星期能见到她,原来是空欢喜一场。
  她却说,所以我自己坐火车下去。星期六你忙吗?如果请你到火车站接我,再当一早上司机,会不会很过分呀?
  我心头狂跳,按捺不住满腔欢喜,连声说,不忙不忙,不过分不过分,很荣幸很荣幸。
  叶子薇说,真的啊?那太好了,我也挺想见你呢。那,明天再跟你定确切的时间,现在先晚安了哦。
  挂了电话,我滚上床垫,却没办法入睡。到底怎么回事,是我的心在往上飘,还是地板在往上飘?
  人一旦有了期待,时间就过得很慢。
  好容易熬到了星期五晚上,又是我们几个的聚餐时间。店还是那家店,人还是那些人,我,小川,南哥,只不过今晚他老婆没来,说是给学生补习去了。
  才喝了几杯金威,南哥的情绪就上来了。他把玻璃杯啪一声敲在桌上,故弄玄虚地说,云来,小川,我给你们出道IQ题。
  我们早就习惯了他这一套,一边吃菜喝汤,一边敷衍道,好啊好啊。
  他用手梳了梳头发,很有台型地问,你们听好了,为什么穿山甲老是在挖洞?
  小川说,怕给人抓去吃。
  我说,葫芦娃被蛇精抓住了,穿山甲要去救。
  南哥的眼神在我们脸上巡视了一阵,确定我们没什么要补充的了,就得意洋洋地笑,嘿嘿,你们都猜不出来。为什么穿山甲老是在挖洞……
  他又梳了一下头发,脸一甩,眉头一扬说,因为它在找穿山乙!
  我一筷子牛肉差点掉到桌子上,只觉脑后阴风阵阵,鸡皮疙瘩一身。他一向爱讲冷笑话,不过今晚这个,真是冷得过分。
  南哥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大拍桌子,我和小川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我们缺乏幽默细菌,还是该说南哥的笑点太低。比这个城市的海拔还低。
  一顿饭吃完了,又是南哥埋的单。跟他俩一起出门,我很少有掏腰包的机会。南哥一边剔牙一边说,怎么样,是先去KTV喝酒,还是直接杀上东莞?
  我说,今晚就算了,明早还有事呢,去火车站接个人。
  小川马上就猜到了,问,叶子薇?
  一听这个名字,南哥顿时瞪大了眼睛,什么?叶子薇?校花?你泡上校花了?
  我心里乐开了花,其实男人都是虚荣的,就跟女人一样。脸上却装出很无所谓的样子,淡淡地说,吃个饭,叙下旧而已。
  南哥一脸的亢奋,靠,云来你行啊。不过她那么漂亮,不可能还没嫁吧?
  小川也表达了同样的疑问,他说,去年听人讲起过她,跟一个广州电视台的男主持人拍拖,都快结婚了。
  我掏出一支烟说,嘿嘿,你们都说到哪了,老同学见面而已,管她结婚没结婚。不过……
  南哥身子前倾,追问道,不过怎样?
  我说,不过我问了她,确实没结婚,而且还是空窗期。
  南哥靠回椅背上,表情夸张地说,靠!你小子捡了大便宜。早知道,我就不那么早结婚咯。
  他又干了一杯啤酒,感慨万分地说,娶老婆,还是得娶老家的女人啊!像小川两公婆那样,多好。
  南哥的老婆,小张老师,是哈尔滨过来的美女,有一点俄罗斯血统,高头大马的。两人是通过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南哥就被小张老师的异国风情吸引住了。小张老师对他也挺有好感,两个人迅速确定关系,不到半年就结婚了。
  不幸的是,按照南哥的说法,这是他一辈子最错误的选择。生活习惯不同,饮食习惯不同,更糟糕的是小两口打起架来,南哥不是小张老师的对手。
  南哥爱玩网络游戏,他总结道,这牛头人女战士很强力呀。
  南哥强烈要求明天一起去接叶子薇,我说,那也不是不行,带上你家小张老师,我们刚好两对,也能打打麻将什么的。
  南哥沉思良久,最后梳了一下头发,叹道,唉,算了。
  今晚既然不能去夜生活,我们也就散会了。在停车场里,小川拍拍我肩膀说,云来。
  我回过头去,问,咋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真的打算跟叶子薇发展?
  我皱起眉头道,嗯?你想说什么?
  小川笑了笑说,没什么,你这家伙,别糟蹋了人家。
  他钻进了雷克萨斯,隔着车窗挥手道别。看他那样子,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27岁还没嫁的美女,身边不可能没有故事。再说了,我又不是打算娶她,想那么多干嘛?
  回到家,又看了会小说,然后就上床睡觉了。还担心会兴奋得失眠,实际上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里,被一阵尖锐的铃声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摸起手机,问,谁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是我。
  我下意识地问,子薇?
  那边静了一会,吐出一个字,Cat。
  我打了个哈欠道,哦,Cat。怎么啦?
  她说,我在玩扫雷,就快赢了,剩下最后两个方格算不出来,只能碰运气。你觉得哪一个才是雷,上面这个,还是下……
  我啪一下挂了电话,顺手关机。这婆娘,疯疯癫癫的。

  第五章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说好十点钟见,我提前半小时到了火车站。
  这里的停车场位置独特,把车子开上水泥桥,然后泊在一排房子的天台上。从通道走楼梯下去,是一间形迹可疑的按摩院,再往下一层,才是往火车站的通道。
  这鬼地方像个迷宫,幸好我之前来过,要不然一时半刻的,未必能找得到。
  叶子薇坐的是广深线,和谐号,她发短信给我说,多十五分钟就到了。如今我守在地底下的出站口,周围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吵得像个菜市场。我找了一个人少一点的角落,背倚着柱子,打量着过往人群。
  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自欺欺人。八年没见了,当年的校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没那么漂亮了,还是更漂亮了?
  人一紧张,就想上厕所。在火车到站的这十五分钟内,我去了三次,还是四次?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前列腺。
  刚擦干双手,裤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叶子薇说,云来,我下车了。
  我走到出站口前,不断调整呼吸,平静心绪。这里暂时没人,呈现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操蛋,膀胱又开始麻痒了,我说争气点好吗?
  这一批的乘客出站了,栅栏里人头涌动,像是一锅沸粥。叶子薇出来了吗?是左边那个吗?天哪,不会是前面那胖女人吧?还是头发像鸡窝的那个?呼,幸好都不是,那……
  难道说,我已经认不出她了?
  嗨嗨,邓云来!
  在这一瞬间,世界变得悄无声息。八年的光阴,与灰色的人潮一起褪去,只留下她站在原地,像一支出水的芙蓉。
  咚咚,咚咚。
  叶子薇笑了起来,眉眼生动,光彩照人。突然之间,许多回忆涌上心头,尘封的一切都被再次提起。那多年以前的记忆,当我还是一个少年。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嗨,叶子薇,好久不见。
  她走上前来道,喂,你不会认不出我了吧?
  我笑着说,是有点认不出来,你掉进时光隧道里了吗?怎么比高中时还年轻了?
  她对我的恭维很是受用,笑道,少来了你,就会哄人开心。
  我把手捂在心口,向毛主席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叶子薇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我,她说,云来,你也没怎么变呢。
  与此同时,我也好好打量了她一回。她穿着一条灰色短裙,肩上挎一个大号的NeverFull手袋。重点是她的上衣,藏青色,深V,胸口那一片雪白,惊心动魄。
  更加要人命的是,她的领口本来就够低了,还要在正中间夹一副太阳镜。而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即使没有那件上衣,太阳镜仍然可以夹在那个位置。
  胸花这个外号,绝非浪得虚名。
  出站口是建在地下的,所以我带她上了电梯,回到地面的广场。
  我问,是先去吃饭呢,还是先送你去那家公司?
  叶子薇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先去客户那吧,办好事情,我再请你吃饭。
  她的手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认不出是什么牌子,但一看就不是便宜货。欧米茄?雷达?一万还是两万?再加上她那个LV的手袋,这一身行头价值不菲,俨然一个小富婆。
  我领着叶子薇,钻进按摩院,上楼梯,来到天台的停车场。她掩着胸口,指着下面说,哈哈,还以为你要把我卖掉呢。
  我说,我怎么舍得,要也是留来自己享用。
  我们一同钻进了普桑,在这闪闪发光的大美人映衬下,这烂车更显得寒酸。不过,她脸上倒没露出嫌弃的样子。
  叶子薇从手袋里翻出一张卡片,说,这是客户公司的地址,你认识路吧?
  我点点头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在我打火的时候,她笑着对我说,太好了,我最喜欢识路的男人,有安全感呢。
  我踩下油门,一本正经地说,实不相瞒,我刚获得深圳市妇联颁发的锦旗,上面八个烫金大字,“男士楷模,妇女之友”。
  车子在深南大道上走着,叶子薇望向窗外,感叹道,深圳多漂亮啊,空气又好,广州就差远了。
  我说,这里节奏太快了,压力大,还是广州好,生活气息浓厚,适合居住。
  叶子薇说,其实都一样的,在哪没有压力呢。我这次来深圳,就是催货款来的。本来说好是老板自己来,突然又跑到澳门赌钱去了。真拿他没办法……
  我心里想,这样看来,她呆的也不是什么大公司。
  我们聊得还算投机,并没有久别重逢的紧张。不多久,就到了她客户的楼下。我问,要陪你上去吗?
  叶子薇说,不用了,你在这等我就好,半个小时。
  她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说,千万要等我哦,中午请你吃好吃的。
  我把车子开到路边的树荫下,打开车窗,翻起随身带的小说。过了一会,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眼镜男,走过来问,师傅,去南山走不走?
  这家伙把我当成野鸡车了,这也难怪,我的车跟人都貌似。我笑道,不好意思,我是在等人。
  又过了好久,叶子薇终于下来了。她吐着舌头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客户太八婆了。
  我问,那事情办成了吧?
  她点头说,算是。
  我启动车子,笑道,好,那我们吃饭去吧。
  从漂亮的深南大道下来,七拐八拐的,进了一个不那么漂亮的城中村。这里破破烂烂的,跟我们老家那个小镇,倒有几分神似。
  叶子薇惊讶道,深圳也有这种地方啊?
  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小路停下,幸好我技术了得,才能把车挤进一个墙角,停好。
  我对叶子薇说,哪,中午请你吃这个。
  她抬头看看招牌,念道,雄记牛肉汤粉。
  我们进了店里,找一张桌子坐下。我对叶子薇介绍道,你不是说想吃老街口的汤粉吗,这家算是深圳分店了,两家的老板是亲兄弟来的。
  叶子薇表情夸张地说,哇,云来,你对我真好。
  服务员这时走了过来,开始写单。我问叶子薇,中午要喝什么汤?
  她却狡黠一笑说,不用叫汤了,我自带着呢。
  然后她从那个巨大的手袋里面,拿出一个子弹头的保温壶。
  我心想,不会吧?
  她拧开保温壶,证实了我的想法,她笑盈盈地说,地胆头炖鸡汤。难喝也不许说出来哦,我早上六点钟起床煲的。
  叶子薇把汤倒进壶盖里,我用双手接了过来。
  她说,快试试,我没放多少盐,不知道会不会太淡。
  我像喝茶一样抿了一口,细味这随身携带的关怀。感动吗?有点。
  叶子薇期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一口把壶盖里的喝光,抹嘴道,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两个人都笑了。
  这时候,我们点的菜也陆续地上了。这里虽然打着河粉店的牌子,其实菜式挺齐全的,都是纯正的家乡风味。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声势浩大,气氛愉悦。
  来这家店的顾客,大部分是老乡。我们小地方出来的人,无论在大城市住了多久,都改不了那一份好笑的狭隘。如果你带着个女人,哪怕长得跟女明星似,只要是讲普通话,他们就会在心里说,哦,北妹。
  我们的校花,叶子薇,她皮肤白,身材好,一头漂亮的长卷,比北妹还要北妹,偏偏是纯正的老家土著。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邻座投来的嫉妒,就像是火烫的熨斗,把我的心熨得无比妥帖。
  邓云来,你真他妈的肤浅。
  吃完饭,叶子薇抢着埋单,被我严词制止了。我说,你们省城人民,就那么看不起特区吗?怕我们一顿饭都请不起?
  叶子薇笑着说,你当了我一早上司机,报答你嘛。
  我摇头道,叶小姐此言差矣。我的劳动力很低廉的,那壶鸡汤就够租我一整天了,你还要请我吃饭,难道想我给你做一辈子司机?
  她快乐地眨眼,说,那你做不做嘛?
  我们说笑着走出店门,外面是晴空万里,微风荡漾。我建议说,你不要着急回去,找个地方坐坐吧?难得来一次。
  叶子薇爽快地答应了,她说,好呀,反正我回去也没事做。
  我掏出车钥匙,心想,那不回去的话,会不会有事做呢?
  我带着叶子薇,去到中信广场的那间星巴克,随便要了两杯什么。窗外的阳光很好,音乐又正慵懒,这样的下午,最适合回忆往事。
  叶子薇端起杯子,浅啜一口,然后说,云来,你怎么还不结婚?
  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这不等着你嘛,从上世纪暗恋到现在,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子薇做了个无奈的眼神,揭穿我说,喂喂,别忘了,高中时你是跟何小璐在一起的呀。
  我哈哈笑道,你还记得呀,看起来,心里还是有我的嘛。
  她剜了我一眼说,我怎么会忘记,当年你们好风光的,升旗时校长点名批评。还以为你们会结婚呢。
  我喝了一口咖啡,摇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惜人家硬要抛弃我。
  叶子薇说,其实她也没什么,就是会读书而已。哼,话说回来,我最讨厌你们这群成绩好的。
  我笑道,学校里的分数,是最没用的东西。你看我们那时候的尖子生,如今有哪个混得好?有出息的,像小川这样,都是当年的中层生,后进生。
  叶子薇用圆润的指甲敲着杯沿,思索道,小川,小川,这名字好熟啊,是你们班的?
  我说,小川嘛,就是坐我后……
  这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叶子薇对我抱歉一笑,说,不好意思,里面太吵,我出去接个电话。
  我坐在原处,注视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一个不能当我面接的电话,会是谁打来的呢?

  第六章
  十分钟后,叶子薇回到桌前坐下,说,又是公司里的事情,烦死了。
  我说,有得烦,就说明有钱赚。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
  她解释道,是做电子类的,我们买一整柜的洋电子垃圾,然后……哎呀,不讲这个了。你刚才说的小川,结婚了吗?
  我笑道,结了,不过他还有个单身的哥哥,你有兴趣?
  叶子薇说,我才不要呢,话说起来,我倒是有好姐妹可以介绍给你。
  我眉毛一挑说,哦?真的?
  叶子薇说,当然了,我认识很多美女的。你喜欢怎么样的女孩子?像何小璐那样?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像你这样。
  叶子薇也盯着我,她的睫毛那么长,挠得我心旌荡漾。她似乎强忍着笑意,说,哦。
  然后她又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是这拿铁变得太苦,还是我自己变得太甜?
  欢乐的时光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三个小时的辰光,就跟太阳一起滑了过去。她看了一眼手表,我斟酌了一下,还是问,要不要吃完饭再走?
  她笑着说,不要了,吃完饭再去搭火车,那就太晚了。
  我本想说,吃完饭,我可以直接送你回广州。当然我只是想想而已,心急喝不了热粥,勾搭这回事,最紧要的是看火候。
  在火车站里,我抢着给叶子薇买了票。她拿出一张一百块的,硬要塞到我手里。
  我说,求求你,别跟我客气了。我们特区人民都很好客,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待慢了你,以后他们会不带我玩的。
  叶子薇摇头笑道,那好吧。
  穿梭在两个城市之间的列车,叫做和谐号,每十五分钟一班,所以没等多久,我们的校花就上车走了。我倒宁愿是五十分钟一班,这样子会更和谐。
  我回到天台停车场,钻进我的普桑。车上还有她的香水味,带一点淡淡的绿茶味道,我说不好是哪个牌子,哪个型号。
  夕阳的余晖,懒懒地穿过车窗。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那个子弹头保温壶,反射出橙红色的光。
  叶子薇说,还有一小半呢,你今晚给我喝完它,听见没有?保温壶下次还给我。
  我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揣摩着她的语气。下次。
  我打开车窗,点了一支烟。八年后第一次的相遇,她对我很好。太好了。她没有必要这样,所以,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吐了一口烟雾,何小璐这个名字,突然弥漫在眼前。何小璐,我搞早恋的对象,那个比我还瘦的女孩。自从她离我而去,就再没联系过。她嫁人了吗,她又过得好吗?
  你一定要过得很好,才对得起这些年来,我的落魄。
  晚上一个人去了喝酒。也可以约上别人的,但今晚我想一个人。这样的一种行为,可以理解为伤感,也可以理解为装逼。
  场子里唱歌的是个小姑娘,盘儿挺亮的,声音就不怎么样了。女版刀郎。
  那就唱刀郎的歌嘛,2002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可她不,偏偏要唱梦醒时分。
  唱到副歌部分,她闭着眼睛,脸上很痛苦,很陶醉的样子。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一首歌里面有一个故事,而我在这首歌里面,有太多的故事。所以我就要了一杯酒,然后再要一杯。
  酒吧里有不少女的,其中一些可供勾搭,但今晚我还是想一个人。这样做倒不是出于装逼,是怕勾搭上了,带回家了,衣服脱了,结果今晚根本不在状态,不行。那就太对不起人家了。春宵苦短呀,别浪费在我身上。
  出门的时候当然是醉的,不过没关系,离家不远,我轻车熟路。
  深圳的凌晨是橙色的,那是路灯的光。这座城市,是一头永不入睡的巨兽,现在,它不过是在打盹。
  路上冷冷清清,车辆不多,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趴在方向盘上,等候红灯。突然间,车尾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砰的一声闷响,并不很激烈。然后是哐啷,什么金属制品掉在地上。
  我的酒一下就醒了大半。有人追尾了。
  从倒后镜看去,撞上来的是一辆小车,白色,而且还挺大一辆。这时候,车门齐刷刷打开,两三个人影晃了下来。我顿时明白,夜路走得多,终于遇上撞车党了。
  这样的事情已经听过太多,这些人在酒吧、饭店门外蹲守,看着你醉醺醺地走出来,就开着一辆车,尾随你,时机恰当的时候,很有技巧地轻轻碰上。你一下车,几个大汉呼啦啦围上来,为首那个就给你念交通法。
  那鸟人一定是背得滚瓜烂熟的:按照交通法规定,醉酒后驾驶机动车的,处十五日以下拘留和暂扣三个月以上六个月以下机动车驾驶证,并……
  现在的交通法就是这样子的,你醉酒驾驶,就算对方是追尾,也由你负全责。
  然后他就会说,朋友,不想进局子是吧?行,那就私了,你看我这名车,给个五万吧。
  其实都是些款式很老的宝马、奔驰,要不然就是没有牌号的跑车,保险杠弄得一刮就掉。
  五万当然是太高了。唉,算了算了,当交个朋友,给我一万八就成。没那么多现金?不要紧,你看我那么多兄弟在,陪着你去ATM取。
  南哥去年就遇过这种事情,把认识的交警都叫来了,赔了三千八了事,还不算给交警的红包。后来他总结道,PVP服,遇一大群部落,千万别下马呀。
  此时,我从倒后镜看去,几个人影正在围上来。绿灯刚好亮了,说事迟那时快,我换档,一踩油门,逃之夭夭了。
  兜了十几分钟,确定对方没有跟上来,我才慢慢往家里开。一般来说,这种事情逃过了现场,就不会再有麻烦了。就跟谈恋爱一样,你抽身而去,对方与其苦苦纠缠,倒不如找下一个目标,更来得有效率。
  对于女人来说,我并非什么好男人,对于撞车党来说,我也不是一只优质肥羊。放过我,不难。
  回到住处的停车场,下来看看车尾。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刮掉了点漆。撞车党也是靠技术吃饭的。
  然后就上楼了,一进门就是喂鱼,从大娃到七娃,还有白雪公主。幸好鱼是没有胃的,要不然像我这个喂法,肯定会得胃病。
  洗完澡后,把上次剩下的半瓶红酒,喝了个底朝天。庆祝今晚大智大勇,逃过一劫嘛。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下楼开车,随便往哪一倒,造个现场,让保险公司来拍照。然后就送去维修厂,连以前的刮蹭一起弄,大概要一个星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挤公车上下班。
  然后就接到南哥的电话,让我今晚过去吃饭。
  我说没车,不去了,又把昨晚怎样遇上撞车党,详细汇报了一遍。
  对于我的处理方式,南哥感到很满意。但他非常质疑其中的一个细节,他说,被撞的时候,你车上不可能没有女人的,坦白交代,是谁?是不是叶子薇?
  星期天,我以没车为理由,推掉了所有应酬,呆在家里读小说,煲碟,晚上到楼下跑步,自由自在,不亦乐乎。当时我还想,没车也挺好的,结果才到星期一,我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早上八点多,挤在人肉罐头似的车厢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乳沟是挤出来的,褥疮也是挤出来的。以后有哪个操蛋的家伙,敢反对计划生育政策,就罚他来深圳搭半个月的公车。
  总之,我开始想念我的普桑。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跟叶子薇一直有联系,发发短信,聊十几分钟电话,属于交往的暖场阶段。
  她约我说,有时间就上广州找我,反正又不远。
  我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想见你,可是省城不敢去啊,怕上环。
  叶子薇不解地问,上环?上什么环?
  我笑着解释说,上环城路啊,架在半空,绕来绕去的,头晕。
  她哈哈哈笑了一阵,然后说,放心吧,我住在中山大道西,华师这边……
  我接着说,喔,你那里确实不用上环。
  叶子薇假装不懂,说,好啦,过来之前先预约哦,等你电话。就这样,先拜啦。
  放下电话,我热烈想念我的普桑。或许车子就像老婆,平时嫌旧,一旦没得用了,又愁得慌。

  第七章
  星期四下午,小川打电话给我,说他今晚要去宝安机场,九点钟的航班,飞长春。
  我问,不是说下个月吗?
  小川说,计划不如变化快。云来,你这几天刚好没车用,要不今晚先一起吃个饭,然后开我那辆到机场。车子你拿去用,我回来时你再到机场接我。
  我想了想道,也好,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川说,星期天吧。
  我笑道,那行,就怕你出差太久,我见财起意,开着你的靓车逃窜了。
  小川说,要就送你吧,帮我还按揭就好。先挂了,今晚见。
  我对着手机摇头,他老婆小兔跟我说过,这车是全款买的,哪里有什么按揭。这家伙,是怕自己太有钱了,以后我不愿意跟他玩?
  南哥今晚要去应酬,所以晚饭只有我跟小川。吃完饭,他自己一路开到机场,停在候机楼门口。我们下了车,他从后座拿了行李,然后把车钥匙交到我手上。
  小川说,我进去了,对了,记得加97的油哦。
  我目送他步入候机楼,然后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真皮沙发,真皮方向盘,弥漫着一股富贵的味道。LEXUSIS300,我回忆了一下,这的确是我开过的最高档的车。
  我摸索出一个电视遥控器一样的玩意,输入密码,再按下解锁键。喇叭里面传来一阵女声,您好,车辆已撤防。
  小川刚才告诉我,如果没有输入密码,强制打火三次,就会经由卫星什么的,把油路还是发动机锁定,让你想开也开不了。同时,系统会打110报警,并且把门窗全部锁死,让蟊贼无路可逃,只好束手就擒。
  所以说,科技不一定以人为本,科技主要是以人民币为本。
  我发动了车子,窗外的景物慢慢后退,人一下子就抖擞起来。开名车,就是拉风。如果我按下车窗,路旁那些女人,拖着行李箱的,至少有一半愿意上车。
  操蛋,有钱真好。你总觉得有钱人太嚣张,因为你是个穷光蛋。有朝一日你发达了,一样会走路迈八字步,鼻子朝天,一副欠扁的嘴脸。
  实际上,有钱就是了不起。
  车子开出了机场,看着头上的路牌,我突然有了别的想法。从这里上广深高速,去省城,不过是一小时而已。
  如果现在去找叶子薇,会让她觉得惊喜吗?
  我把车停到路旁,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去,还是不去呢?
  不如这样吧,让我先看看时间,如果还没到八点四十五,我就去,如果超过了,我就回家。嗯,好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掏出手机。该死,八点四十九分。
  好吧,这个不算。我是成熟男士,不能用这种幼稚的方法,来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不做什么。还是先打个电话给叶子薇,看她方不方便,然后再做定夺。
  电话很快通了,她那边很吵,说是在逛街,天河城。
  我问,一个人?
  叶子薇说,当然不是啦,跟我最好的姐妹,饭姐。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想跟你秉烛夜谈一下。你慢慢逛,下次再聊吧。
  挂了电话,我已经做好决定,要去天河城门口等她。还要带上一束花,玫瑰太具攻击性,那就买百合吧。这样正儿八经的追求,感觉挺不错的。
  我用力踩下油门,体验传说中的推背感。开名车,泡校花,今晚的生活质量真高。
  我开着雷克萨斯,飞驰在漆黑的广深高速上,穿过整个东莞,来到了广氮收费站。过了这个站,就该算是广州了吧。在这座城市里,我爱过恨过,又用了几年时间来淡忘。
  我本想再打个电话给叶子薇,又怕意图太明显,被她识破。算了,还是直奔天河城吧,记得在路边找间花店。
  上了中山大道,再转天河路,天河城灯火通明,就在眼前。我在路边泊好车,熄掉引擎,心却突突突跳个不停。看着旁边座位上的百合花,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我掏出手机,多少有些踌躇。她会不会已经回家了?又或者今晚陪她逛街的,根本不是什么好姐妹,而是一个男人?
  有这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放弃算了,现在就开车回深圳,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患得患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或许,这次我是真的动心了。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下意识地按下了拨号键,电话被接起来的一刹那,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叶子薇笑着问,又是你呀,秉烛夜谈是吧?
  旁边还传来另一个女人的笑闹声,那个女人说,嗲死人了,新溝的仔?
  叶子薇嗔道,八婆,别乱讲。喂喂,云来,怎么不说话?
  我正在犹豫。刚才来的路上,我准备了一整套的说法,风趣幽默,既可以体现我的热情,又不会让对方觉得冒犯。然而在这一刻,我把所有的技巧都被抛在脑后,只是直勾勾地说,子薇,我想见你,我就在天河城门口。
  那边传来叶子薇的惊叫,天哪,不会是真的吧?云来,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如假包换。
  叶子薇说,不可能,别拿我开玩笑了。我现在就在天河城门口,没有看到你的车。
  我按下车窗,一边向外张望,一边说,天河城门口那么大……
  是的,天河城门口那么大,我却一眼见到了她。她就站在七八米远的地方,穿着一袭白衣,惊艳了整个夜晚。
  叶子薇手里拿着电话,正在四处观望,她的头发被风吹起,就像许多人梦里那样。
  我挂掉电话,跳下车子,径直朝她走去。她也发现了我,瞪大眼睛,购物袋都扔在地上,双手捂着嘴巴。
  我走上前去,从背后变出一束百合,子薇,送给你的。
  身旁传来一声尖叫,哇,拍戏咩?
  一直到了这时,我才发现叶子薇身旁的女伴。其实她长得还好,眉清目秀,皮肤白净,只是她站在叶子薇身旁,被夺去了所有光芒。
  叶子薇接过我的百合,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对我真好,谢谢。
  我笑道,能让美女开心,是我的荣幸。
  叶子薇拉起身旁女伴的手,介绍说,这是我的闺蜜,饭姐,这是我的高中同学,邓云来。
  饭姐撇嘴道,好心你看下自己啦,都姣成这样了,还高中同学?
  叶子薇作势要去撕她的嘴,娇嗔道,你这死八婆,乱讲话。
  我挠挠头发说,你们打算回家的是吧,饭姐,我先送你回去?
  饭姐推开叶子薇的手,正色道,不用啦,才不做你们电灯泡。而且我跟胸姐是两个方向,你不顺路的。
  我哑然失笑,胸姐,这名头是相当的贴切。
  叶子薇用力捏了饭姐一下,捏完说,喂,我们先送你回家啦。
  饭姐倒吸着冷气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坐不起你们的凌志。我搭公车回家就好,也免得半路给你们肉麻死。
  然后她拎起自己的购物袋,大踏步向车站走去。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说,胸姐,快带你高中同学回家吧,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喔。
  叶子薇对着她喊,好啦八婆,快滚吧。回到家记得发短信给我哦。
  我帮她拎起地上的购物袋,走向路旁的雷克萨斯,帮她打开车门。她甜甜地说,你真体贴。
  我把购物袋放到后座,然后也钻上了车。她并没有问是谁的车,这让我感到很舒服。
  叶子薇捧起手里的花,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百合。
  我一本正经道,用紫微斗数算出来的。
  她打了一下我的胳膊,嗔道,就会乱说。听着哦,以后别浪费钱了。
  我转过头去,观察她的表情。别浪费钱了,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显然,她表达的是好的那种。多么贴心的一句话,似乎暗示在不久的将来,我的钱也将会和她有些紧密的联系,所以,留来做更重要的事情。
  我启动车子,右手搭在变速杆上,问,你住的地方,是往这边走吧?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云来,我问你哦,大半夜跑来广州干嘛?
  我很诚恳地说,为了见你一面,给你一个惊喜。
  叶子薇不信道,骗人。
  我笑而不语,凝视她的眼睛,投映我的真诚。
  她伸出左手,用指甲轻轻挠我的右手手背。真痒。然后她说,云来,你干嘛做这么让我感动的事?
  我的心比手背更痒,忍住笑意说,因为啊,十年来我都喜欢着你,喜欢得快要发狂。
  叶子薇说,真的?
  我毫不犹疑地说,如假包换。
  然后,我们就接吻了。在狭窄的车厢里,窗外夜色缭绕,灯火流动。
  这是我跟她的初吻,她的嘴唇比我想象中的柔软,更别说那些看上去就很柔软,如今抵在我胸口的东西了。
  闭着眼睛,所以会想起许多。十年之前,有两个同样柔软的女孩,在舞台上合唱了一首歌,带给我最初的迷惘。那时我吻了何小璐,今晚,我吻了另外一个。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只是当年阴差阳错。如今我要纠正这个错误,就从这一吻开始。
  我们过了很久才分开,是叶子薇推开我的。她狠狠地瞪着我,嘴角却含着笑意,她埋怨说,要死了你,干嘛咬我舌头。
  我摆出回味无穷的样子,说,谁叫它香香的,软软的,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但事实也是如此,我的嗅觉已经被她灌醉了,唇膏,香水,甚至是带着雌性荷尔蒙的汗味,分外销魂。如果等会遇上警察拦车,要我吹气球,或许会被判为酒后驾驶。
  两个人看着对方,一起沉默了十秒,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建议道,已经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叶子薇问,那你呢?
  我很正人君子地说,回深圳,明天还要上班呢。
  她皱着眉头问,云来,你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一边踩油门,一边沉吟道,呃,莫非是你生日?
  叶子薇说,乱讲,我生日在十二月。你听好哦,今天是七月十四,盂兰节。

  第八章
  被她一说,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我想了一想,上星期四是七夕,公司的前台还约我去看电影,被我推掉了。一星期后的今天,农历七月十四,果然就是盂兰节了。
  传说中,每到盂兰节的夜晚,酆都的城门将会大开,孤魂野鬼可以休一个有薪假期,到凡间来游荡。时不时的,带回去几个倒霉蛋。
  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一个怕鬼的人,多年的马克思主义教育,已经让我成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可是,广深高速上没有路灯,跟狗屎一样黑,我又是第一次开这辆雷克萨斯,操作并不熟练。
  万一,万一?
  我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真操蛋,我又不可能厚着脸皮说,子薇,那我今晚就留在广州过夜吧。因为如果这样,就会显得我今晚所作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天可怜见,按照我今晚的预想,真的是见上叶子薇一面,然后就很绅士地离开。
  这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在过去的几年里,我确实是一个灵魂肮脏的人;今晚我难得纯洁一次,所以,更害怕被冤枉。
  叶子薇似乎看出了我的纠结,她握住我的右手,善解人意地说,云来,今晚你就留下吧,明天早点回去就好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可是由她先说出来,我还是觉得意外。我迟疑道,这……
  她想了一会,轻轻说,云来,你听我讲,你今晚是上来找我的,万一回去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你家里人还有你的朋友,都会怪死我的。
  一秒钟都不用,我马上被这个理由说服了。是的,我只能留下,我必须留下,难道我忍心让她成为罪人?
  我点头道,好啊,听你的。
  车子沿着天河路向西,走回中山大道。路上行人渐渐稀少,我心里想的却越来越多。
  首先,要不要跟叶子薇表个态,说我自己去开房就好?但是这样一来,会显得我很不真诚。我也会瞧不起自己的,邓云来,你装什么好人?
  另一个问题是,我还没有洗澡,今天本无出门的打算,当然也没带衣服了。这南方该死的天气,就算外衣可以忍住不换,内衣呢?袜子呢?
  电视剧里就不会有这些麻烦,可恨的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中。我斟酌了一下,还是表达了我对洗澡的疑问。
  叶子薇是这么回答的,她说,不要紧,我家楼下就有超市,趁着还没关门,我们赶快去买换洗衣物,还有毛巾什么的。
  我笑着说,好啊。
  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这么说来,她果然打算让我在她家过夜。没错,刚才我们接吻了,但这也就是目前为止,我们最深刻的交往。甚至,我都没要求她做我女朋友。
  那么轻易就带男人回家,虽然这个男人就是我自己,还是觉得太快了。
  我想了一会,突然就笑了。邓云来啊邓云来,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不是犯贱么?再说了,我有什么好损失的?还是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吧。
  叶子薇轻轻捏了我一下,问,喂,你笑什么啦?
  我哈哈一笑道,我在想啊,今晚是盂兰节,如果我色鬼上身,你不是要亏大本?
  叶子薇用力捏我的手背,娇嗔道,你敢,看我不捏死你。
  很快就到了她的住处,这是一栋挺高的公寓,跟Cat住的差不多。我按照她的指示,开到了地下停车场门口。保安亭里面坐了一个老头,他说按照规定,非本住宅区的小车,不能停进里面。
  叶子薇向他挥手,叫了声林伯,那老头认出是她,于是打开了闸门。
  在停车场里,我刚泊好车下来,叶子薇就拖起我的手,她说,走快一点,超市要关门了。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在超市里选了内衣,袜子,牙刷,毛巾。拿内衣的时候,叶子薇是背对着我的。我还顺手买了一件沙滩裤,一件棉的短袖,今晚当睡衣用。
  埋单之后,我拎着超市的塑料袋,还有她从天河城带来的购物袋,大包小包的,还插着一束百合花。我把左手弯成一个C字,向叶子薇示意。她会意一笑,把手插进我的臂弯。
  走出超市门口,我问,看我们的居家造型,像小两口吗?
  叶子薇说,像老夫老妻多一点。
  我们走回她住的公寓,上了电梯。她按下按钮,很高的一个楼层。电梯毫不犹疑地向上,我们就这样站着,都没有说话。等多几分钟,我会第一次踏进她家,而且会在她家里过夜。她家是怎样布置的,是买的还是租的,她又是不是一个人住?
  要想的事情太多,而电梯走得太快。叮咚。
  叶子薇说,到了。
  一踏出电梯门,就是一个通透的走廊。风肆无忌惮地吹来,塑料袋啪啪作响。叶子薇向里面走去,而我停在原地。事情发展得太快,早已超出了我的控制。
  风洞穿了一切,我抬头看天上的云,在广州的夜空,它们也是橙红色的。
  走廊里的感应灯亮了,传来细碎的钥匙声,然后叶子薇喊道,云来,快点过来呀。
  我回过神来,快步走了过去。叶子薇已经打开了房门,却不让我进去。她对我事先声明,云来,我有三四天没收拾了,家里乱得很哦。
  我打趣道,没关系,我给你当钟点工,一小时十五块。
  叶子薇却不搭我的茬,继续道,你听我讲,等会进去之后,你在客厅里坐着别动。我要先进房间收拾一下,里面太乱了,羞死人。
  我点头道,好啊。
  她推开房门,打开电灯,再次交待道,云来,千万别进我房间哦。
  我把一大堆袋子放在鞋柜旁边,然后直起腰来,扫射一下四周。这大概是个一房一厅的架势,房间在电视墙的后面,旁边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连着卫生间。
  叶子薇问,很乱吧?
  我说,不乱啊,比我住的地方好多了。
  她埋怨道,都是你啦,上来广州之前,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害我都没时间整理一下。
  我打哈哈道,这才是省城人民真实的生活状态嘛。
  叶子薇剜了我一眼,然后把我领到沙发上坐下,问,要喝什么?
  我说,喝茶吧。
  她转身去取杯子,又从饮水机旁拿出一盒立顿。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她先把茶包的绳子缠在杯耳上,然后在冲水时,标签就不会被扯进杯子里。这真是实用的一招,星巴克里的侍应就是这么做的,而我从来没想过要学。
  她把茶杯端到我面前,开了电视机跟机顶盒,然后把遥控器塞在我手里。
  叶子薇说,你乖乖看电视哦,我收拾房间去。
  我表示服从命令,看着她走进房间,又顺手关上房门。
  她家的液晶电视很大,屏幕正下方写着AQUOS,好像是夏普的吧?这样的尺寸跟型号,我猜得两万。再回到这房子本身,广州的房价我不太清楚,但看这里的环境,一万二是跑不掉的。
  我站起身来,在客厅里面打转。沙发旁站着她的大幅艺术照,穿着白色低胸的裙子,明明是一张平面的照片,却给人呼之欲出的感觉。
  沙发正对面,电视柜的两旁,是两个木质的音箱,一看就很高档。此外还有一个玻璃管的功放,无间道里刘嘉玲用的那种,叫做胆机?
  电视墙上做了一排壁橱,满满当当放的都是CD盒子。我走了过去,随便拿起一张,却是从未开封的,塑料膜上落了些灰尘。
  我把CD放了回去,摸着下巴,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我记得她读的是大专,即使比我早出来一年,但作为一个27岁的单身女人,她还是太有钱了。
  让我们来猜一下。
  房子可以说是她家里人买的,或者是父母给首期,她自己来供。但这些奢侈品呢?大大超过一个普通白领的支付水平。还有名牌腕表,还有LV的手袋,还有今晚天河城的大包小包。
  你当然可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通过奋斗得到的。这样的事情可能性虽小,但还是会发生的,就好象有人去了趟游泳池,回来发现自己怀孕了。
  但是,如果你愿意换一种说法,解释起来会轻松得多,也合理得多。别忘了,她是校花级的美女。
  所以,她今晚的表现,就越发显得可疑了。这堵墙后面,她到底在收拾些什么?
  正在这时候,房门打开了条缝,叶子薇露出一张脸,瞪了我一眼说,喂,你在发什么呆啦?
  我笑道,在研究你家的油漆。
  她做了个晕倒的表情,然后说,忘了叫你先去洗澡了,卫生间在那边,热水器你应该会用吧?
  我说,只要不是钻木取火,我担保会用。你安心收拾房间去吧,我先洗澡。
  叶子薇笑了一下,然后再次关上房门。我从塑料袋里翻出毛巾什么的,走向卫生间。然后我看到,在门口的垫子旁,放着两双塑料拖鞋。一蓝一红,一大一小。
  我愣了两秒,接着,竟然笑了。
  一分钟前,我心里还有一点点纯洁,想着今晚是不是睡沙发算了。现如今,我决定不做傻事。我穿上了蓝色的那双,趿拉着走进浴室。谢谢拖鞋。
  这个澡洗得挺舒服的,门后挂的是新衣服,新毛巾,门外是新的女人。我站在莲蓬下面哼歌,唱得不成调儿。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没错,这是一个快乐的夜晚,本该如此。实际上,夜晚的同质化相当严重,就如同现在的女人。刚才,是我想太多了。
  当我走出客厅,叶子薇已经坐在沙发里,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她松了一口气说,终于收拾好啦。
  我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脏衣服,问,这些放哪?
  叶子薇说,放那个洗衣篮里。
  我照做之后,走到她旁边坐下,问,累吗?要不要我帮你按摩?
  她推开我的手说,去,我浑身都是汗,洗了澡再说。
  我沉吟道,好的,但我有一个请求。
  叶子薇问,什么请求?
  我笑着说,请你一定要忘记带浴巾,我才好送进去给你。
  她晃动手指说,哪哪哪,不许调皮哦。

  第九章
  我保证不会轻举妄动,她满意地起身,收拾好东西,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衣物跟肌肤摩擦的声音,然后是哗啦啦的水声。这简直是一种折磨,你知道,那种门大多是磨砂玻璃。
  我坐在沙发上,心痒难耐,更好地理解了什么叫做……翘首以盼。
  逃出阳台,我本来打算抽烟的,想想还是算了。在房里没看见烟灰缸,或许她很讨厌烟味。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向楼下张望,斜对面有个新楼盘,没人施工,但是灯火通明,估计是用来晒干水泥的。接着我又抬起头来,欣赏阳台上晾的那些东西。嗯,看来叶子薇的品味,跟我挺一致的。
  这个澡洗了很久很久,当她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时,突然之间,客厅的灯都暗了几分。
  又或许是她的肩膀,白得太过耀眼。
  我从阳台走进客厅,好好打量她一番。细肩带的丝绸睡衣,颀长的脖子下面,是恰到好处的锁骨。她的头发是湿淋淋的,而手里正拿着一把电吹风,对我说,云来,帮我吹头发好不好啦。
  我做了个西餐厅侍应的姿势,低头说,愿意效劳。
  她在沙发上侧身坐下,我接过电吹风,开始帮她吹头发。
  在一片轰鸣声中,她说,本来今晚要你睡沙发的,算你运气好,客厅的空调坏了。
  我说,那我睡冰箱好了。
  叶子薇笑道,那倒不用,你可以在我房间里打地铺。
  然后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会规规矩矩的哦。
  我笑着说,放心吧,我是金牛,十二生肖里最老实的星座。
  叶子薇想了一下,然后哈哈哈笑得花枝乱颤。她在我大腿上捏了一下,骂道,贫嘴。
  这时候,从我这个角度看下去,有白花花的波光荡漾。我要感谢电吹风的轰鸣,掩盖了我稍微加速的心跳声。
  她笑完了又问,云来,其实你相信星座吗?
  我说,一般啦,男人都不会太信的。
  她却用两根食指,卷起一绺头发,自顾自地说,不知道金牛跟射手配不配。
  我突然就有点走神,多少年前,我帮何小璐吹头发,她跟我有过相同的对话,只不过把射手换成了她的星座。这两个女人,那么地讨厌对方,但却连卷头发那个小动作,都是一模一样。
  女人啊,女人。
  或许是因为感情里有太多的变数,现实世界复杂得无法分析,她们才会转而寄托于星座。你看,谁跟谁相配,谁跟谁不配,一条一条的,都在星座书上写着呢。说到底,她们还是在寻找安全感,纵然是自己也明知不可靠的安全感。
  那么,金牛跟射手到底配不配呢?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关掉电吹风说,好啦。
  叶子薇站起身来,笑道,那我们进房间去吧,空调已经开好了。
  我卷好电吹风的线,跟着叶子薇,走进了她的闺房。她打开房门,笑着说,还是很乱哦。
  我站在门口观望,房间里以粉色调为主,只有双人床是深棕色的。床边放着一张电脑桌,此外还有些衣柜、杂志架、毛绒公仔等等,琐碎但不凌乱,跟其他女人的房间差不多。
  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梳妆台上数不清的瓶瓶罐罐,而是挂在天花板上的投影仪。按照它摆放的方式,人可以躺在床上,轻轻松松地欣赏电影。我摸着下巴暗忖,这样的设计,让人不想歪都难。
  叶子薇从衣柜里拉出一床拉舍尔毯,对我说,快过来帮忙啦。
  我们齐心合力的,把毯子铺在电脑桌前的地上,叶子薇又拿来一个枕头,一床薄薄的被子。她用光脚丫碰一碰毯子,说,今晚委屈你咯。
  我用手探了一下,空调的风直吹到毯子上,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嘴里却说,不委屈,不委屈。
  叶子薇又说,哎呀,挺不好意思的,要不然我睡地下,你睡床吧?
  我一下滚到毯子上,抱着枕头说,我平生最爱打地铺了,你不准跟我抢。
  她摇着头笑了,然后也爬上了床。我对着天花板说,你快睡吧,睡熟了我好下手。
  她从床垫上探出半张脸,头发柔柔地垂了下来,佯怒道,你敢?
  我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转过脸去对着空调,准备假装打个喷嚏的,谁知道被冷风当头一吹,却是假戏真做了。
  哈秋!这一声惊天动地。
  叶子薇吓了一跳,啊,怎么啦?空调太冷吗?
  我裹紧了被子,抽着鼻子说,没事。
  她伸出手来探空调风,哎呀了一声,从床上跳起来,一边找空调遥控器,一边说,风都往你那边吹呢,我得往上打一点。
  我坐起身来,皱着眉头说,那不就吹到你身上了?
  叶子薇说,不要紧,我被子厚。
  我挠着头发说,把你吹感冒了,我会内疚到内伤的。要不这样吧,我也上床睡,反正我后半夜都要动手的,现在躺哪都一样。
  她放下手中的遥控器,眼珠子朝上,思索道,让你上床也不是不行啦,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如获至宝,拿起枕头被单扔到床上,然后砰一声把自己也扔了上去。我拍着身边的位子,对叶子薇说,快过来睡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就是那样的人。
  叶子薇爬上了床,在我左边躺下,侧卧,盯着我说,你要是敢乱来,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我点点头,同时迅速伸出右手,揽在她的腰上,问,这样算是乱来吗?
  她试图把我推开,笑骂道,色狼,有色狼!
  我手上加重了力度,把她搂得更紧,看着她的眼睛说,叶子薇,我喜欢你。
  虽然刚才在车上,我也说过这句话,但甜言蜜语就好像化妆品,有哪个女人会嫌多呢?
  床头灯在她身后亮着,是温暖的黄色。两人离得那么近,她的影子遮住了我的眼睛,我能感受到她温暖的鼻息。
  她安静下来,扑闪着睫毛,说,你骗人。
  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诚实。
  叶子薇扬起下巴道,好,那你说,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我毫不犹疑地说,高二。
  叶子薇撅嘴道,详细点。
  我脱口而出,时间是高二上学期,人物是你,地点是军训后的联欢会。从此之后,你的倩影就在留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她闭上眼想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说,我那时怎么了?
  我帮助她回忆,说,你在台上唱了首歌。
  她咬着下唇,嗯?
  我再一次提示道,梦醒时分。
  叶子薇哦了一句,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之间,她用力在我胸口推了一下,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她把被子蒙在脸上,气鼓鼓地说,邓云来,我记得了,我是跟何小璐一起唱的!
  我试图把手搭在她腰上,却被她狠狠捏了一下。我吃痛地收回手,却又再次摸索了过去,对她说,有种你就捏死我,我变鬼还是一样喜欢你。
  她呼一下转过身来,捶着我的胸口,怒斥道,别以为我忘了,军训完之后,你就跟何小璐拍拖了。还说喜欢我,邓云来,你这个大骗子!
  我抓住她的双手,神色严肃地说,其实,这里面有个故事,你愿意听我说吗?
  她恨恨道,不听,不听!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么多年前,我看着你们在台上唱歌,突然有个声音在高处说,邓云来,你会娶台上的女人为妻。只可惜,当时我会错了意。
  我用掌心覆盖她的双手,温暖着她说,天意不可违,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你做我最后一个,好吗?
  叶子薇咬着嘴唇,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靥是像花一样,一点,一点,慢慢绽放的。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嘴角满是笑意,低声道,那就试一下咯。
  我左手从她脖子下面伸过去,轻轻按着她的后脑。其实这个动作是多余的,因为她的唇已经迎了上来。我们吻在一起,湿吻,嗯,今晚用的是同一种牙膏。
  你知道,这样侧卧着接吻,是很费力的一件事情。一方必须稍微撑起身子,才好把两个人的头颅,像剪刀那样错开。所以我一个翻身,直接把她压在身下,这样就方便多了。
  我右手抚摸着她的睡衣,丝绸的质感从掌心传来,又麻又痒。她的肌肤胜雪,会比丝绸更滑吗?对此,我很有兴趣探索一下。
  然而,叶子薇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她轻轻咬了一下我的嘴唇,含混不清地说,云来,不要。
  我当然是要的。
  如果你有过同样的经历,你会知道,从不要到要,是一个多么漫长而艰巨的过程。如果你有过同样的经历,你更加知道,有许多障碍,在设下的那一刻,就是为了被越过的。
  我的经验是,除非对方狠狠给了你一巴掌,否则她就是在礼节性地拒绝,是在客套。要不然怎么的,盖棉被,纯聊天?都是大人了。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她终于不再说不要了。我正准备进入主题,突然间五雷轰顶,我想起刚才买了那么多东西,竟然忘了最最重要的日用品!
  我右手撑起身子,左掌啪一声打在脑门上。叶子薇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不知道她家有没有备着,不过就算有,她也不会拿出来的。我们还没熟到那种程度,何况她也不是Cat。
  我摸着下巴,焦急地说,该死,我忘了买那个,你楼下有便利店吧,刚才上来时好像有看到……
  叶子薇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她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谢天谢地,在这个时候,我的经验终于弥补了失误。我听到了她没说出来的那句话,她说的是,今晚不用了。

  第十章
  抛开小小的顾虑之后,战事再度重启,我们越吻越烈,打得火热。当我终于褪去她所有的防备,竟然不由得摇了摇头。天哪,她跟我那么多年来所想象的,竟然是一模一样。
  我从来不相信神的存在,这时候却有那么一点点动摇。如果不是神,这么完美的艺术品从何而来?
  战况到了这个时候,又有了一些反复。她挣扎着要穿回衣服,我拿出战胜一切的革命毅力,在又一次由上至下的拉锯战后,终于,我撕开所有防线,进入了敌方。
  叶子薇拍打着我的肩膀,那力气绝对说不上重。她皱着眉头,好像要哭出来一样,她说,太快了,怎么会这样?
  我想要好言相慰,给她一个许诺,话到嘴边,却什么都懒得说了。
  真好笑,怎么会这样?这不就是你营造了整个晚上,想要得到的结果吗?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虚伪而且无趣,为什么你一定要是受害者,不能是从犯?
  我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讲。
  以后多少次回忆这个晚上,我体会到的是巨大的绝望,对自己,也对这个世界。埋藏已久的热望,在得到满足的一瞬间,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欣喜,而是“不过如此”的失落。索然无味,还有怨恨。
  叶子薇,你这个蠢女人。你不该那么轻易被我得到,真的不应该。
  我咬紧牙关,开始感受每一次复仇般的挺进,感受这条不太长的通道。这里是生命降临的地方,也是这个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随之而来的纠缠和撕裂,真正的爱,以及真正的恨。
  在富有节奏的律动里,她眼角的泪终于被震落,喃喃地说,云来,我们怎么会这样?
  灯光还是那么温暖,她紧闭双眼,所以看不到我嘴角的冷笑。我哼了一声,心里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
  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虽然应该是安全的,但在最后关头,我还是抽身而出了。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今晚是盂兰节,万一搞出人命,那肯定是怨鬼投胎。
  我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翻身下马,倒在睡床的一侧。叶子薇慵懒如泥,挣了几挣,终于还是靠了过来,把脸枕在我的胸膛上。我闭上眼睛,掌心掠过她的肩背。
  寂静世界,不发一言。
  沉默是由她打破的,第一句话是,云来,刚才哦,你跟我想的不一样。
  我差点就睡着了,惊了一下,醒过来说,嗯,有什么不一样?
  叶子薇说,我以为你会斯文一点的,你是好学生呀。
  我哑然失笑,无话可说。我不做好学生很多年。
  她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有孩子呢?然后又抱怨道,云来,我的腰好酸。
  我笑出声来,哈哈,你别抢我台词呀。
  叶子薇在我腰里狠狠捏了一下,说,你还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子。
  我问,那你想会是什么样子?
  她说,以为我们会聊天,一直聊一直聊,直到有一个人先睡着。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假如真的是这样,这个夜晚会更值得铭记。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纯真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哪怕是装出来的纯真。
  她却警觉地抬起头来,紧张地问,为什么叹气,是不是嫌弃我了?我早知道你会嫌弃我的……
  我实在无心解释,只好用吻封住她惹人怜爱的嘴唇。谁知道长吻刚刚结束,她却像个小女孩一样,盯着我的眼睛,期待地问,云来,你……
  绝不能让她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于是我粗鲁地挠了挠大腿内侧,大惊小怪地嚷嚷,哎呀,我得先去洗个澡。
  卫生间里湿漉漉的,刚才洗澡的水都没干。排气扇嗡嗡作响,灯光比我的皮肤还要苍白。
  我站在莲蓬头下面,让水清洁我的身体。疲倦是随着水花一起落下的,我狠狠抓了一下湿淋淋的头发,防止自己在卫生间里睡着。
  没有让叶子薇来鸳鸯浴,因为我不习惯跟女人一起洗澡,哪怕是很熟的女人。男体大多是丑陋的,我更无意展览自己的胸膛,它像奇石一样嶙峋。
  这真是一件操蛋的事情,像我这样没脸没皮的男人,竟然对自己的身体保持着旺盛的羞耻心。对不起,它长得这么难看。
  洗完擦干之后,我又穿上了今晚新买的沙滩裤,还有短袖上衣。打开房间门的刹那,我发现叶子薇并没有睡着。她穿着丝绸的睡衣,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我假装轻松道,我洗好了,到你咯。
  她从床上起来,没有说什么,走出房门的时候,回头望了我一眼。我勉强笑了一下,几乎在沾上枕头的那一刹那,我就睡着了。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盛夏的教室里,电风扇无力地转动。老师在讲台上说些什么,声音虚无缥缈,粉笔灰在阳光的缝隙里飞舞。我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坐我后面的小川,用圆珠笔捅了一捅我,说,云来,有人找你。
  我睡眼惺忪,朝教室门口看去。却是何小璐,她扎着马尾辫,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七八岁的样子,身穿90年代初常见的那种水手服,白色上衣是的确良料子的,蓝领子,蓝短裤。脸上却是一团模糊,看不清眉目。
  何小璐低下头,扯了扯小男孩的手,哄道,快叫爸爸。
  我猛然从梦里惊醒,瞳孔极速放大,心脏跳得快要发狂。我从床上坐起身来,背上已经湿了一片。
  真见鬼,七月十四,这个邪门的日子。
  叶子薇被我吵醒了,摸着我的手臂,含混不清地问,云来,怎么了?
  我抹了一把冷汗,再深吸一口气,平静自己的心绪。然后,我把脸埋进她双乳之间,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再来一次。
  云来,起床了。
  嗯?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个女人站在床前,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晨曦穿过她的蓬松长发,洒落在枕头上面。
  我的睡意还没有完全散去,朦朦胧胧想喊一声“妈”,觉得不对劲,又想说“璐”。幸好,我及时醒悟过来,打了个哈欠来掩饰,然后说,早啊,子薇。
  叶子薇俯下身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微笑着说,起来吃早餐了,大懒虫。
  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呀了一声,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我在床上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厨房传来滋啦啦的声响,还有食物的香气。阳光是崭新的,空气里都是居家的温馨。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我洗漱完毕,到餐桌前坐下。两碗白粥,潮州咸菜、黑橄榄各一小碟,炒蛋一份,还有一盘煎的带鱼。她家的餐具都很细致,搭着这些开胃的小菜,一看就有食欲。有多久没吃这么像样的早餐了?
  我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表情夸张地说,好香啊。
  叶子薇夹起一块带鱼,放到我面前的小碟子上,一边嗔道,油嘴滑舌的,跟高中时一点都不像了。
  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喝一口粥。应该是她刚才就盛起来凉了,所以现在的温度,入口刚刚好。
  叶子薇双掌交叉,撑在下巴前,微笑着看我。我夹起一块带鱼,笑着说,你真体贴,知道帮我补锌。
  她摇头笑道,你啊,没救了。
  吃完早餐,就到了告别的时候。两个人隔着餐桌,各有心事的样子。昨晚的百合站在瓶子里,跟我们一样沉默。
  我敲了敲桌子,没话找话,子薇,要不要先送你去公司?
  叶子薇玩弄着碗里的匙羹,说,不用了,公司离得近,我走路就可以。
  她又抬起头来,笑着说,而且白痴哦,现在才几点?
  昨晚洗的衣服果然干了,我穿戴整齐,确定东西都带了,就站在门口穿鞋。每次过完夜,准备闪人的时候,心里都有种解放似的轻松。这一次,好像稍微有些不同。
  叶子薇站在我旁边,叮咛道,高速路上要小心哦,宁愿迟到,也不要超速了。
  我穿好鞋子,直起腰来,笑着说,嗯,超速两百,比迟到罚得多。
  她瞪了我一眼说,不是这个意思啦,是要你注意安全。
  我点头道,遵命。
  叶子薇低下头,两只食指轻轻相碰,低声道,那就这样咯。
  我不愧是善解人意的妇女之友,把她搂了过来,准备在额头上亲了一下。但是她仰起长长的脖颈,闭上眼睛,嘴唇微张的样子,我只能却之不恭了。
  这本该是个告别的吻,却比昨晚那个还要长。她身上的味道很好,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想问起两双拖鞋,还有双人床。或许这些东西,都是她的前任的遗留而已,或许她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当然了,我并没有问出口。经过昨晚一役,攻守已经换位,现在我方处于优势地位,又何必心急?广大男同胞应该欢呼雀跃,当今世界,说到底还是个男权社会。
  道别之后,我转身出了门。叶子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再次交代道,云来,路上小心,到了给我个短信。
  我把车子开上地面,看一看时间,想要不超速又不迟到,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靠在路边想了一下,索性还是发个短信给老板,胡乱编了个借口,请假一天。
  那么,接下来去哪好呢?回到楼上,跟叶子薇再缠绵一回?听上去不错,但这样一来,或许她会产生误解,以为我有了长期发展,甚至是结婚的打算。我用手指敲着仪表台,想了几分钟,终于打定主意。难得来广州,那就故地重游一次吧。
  去那个地方的路,我曾走过许多次的,不过那时都是在大巴车里。如今我开着车,在路上游弋,慢慢穿越这个城市。跟几年前相比,沿途的景物都些改变,不变的,是塞车和拥挤。
  到了白云山脚下,我停好车,走到那个大门前,找个地方,坐下来抽烟。此地的变化很大,不变的是进进出出的女孩子,年轻,漂亮,打扮时尚。毕竟这所学校,是以美女和女同性恋而闻名。但是对我而言,这个学校,只是何小璐的学校。
  我平生第一次被抛弃,就是在这里,因为何小璐坚决不让我再进她的宿舍。那个午后黄沙弥漫,阳光刺眼,那个午后,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无力挽回,只能眼睁睁看它离去。这就像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死,那么坚硬而无力。
  我抽了一口烟,现在回想起来,她并没有什么好的。长得有一点点像莫文蔚,当然腿没那么漂亮。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惊心动魄之处,不过就是日了,淡了,散了。只不过因为是她先说分手的,所以才折磨了我那么久。
  那一天后,我学会了抽烟。
  其实我要感谢你,在经历过绝望之后,让我变得没心没肺,从此感受不到痛楚。人的感情是一个容器,像玻璃杯,装满了水之后,就会溢出来一些,再也装不进新的东西。
  再其实,有个人可以让你装在心里,恨一辈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情。

  第十一章
  回到深圳,已经是中午时分。我打开家门,饭也顾不上吃,直奔枕头。昨晚本来就短,折腾了两次,还抽空做了个噩梦,哪能不困?实际上,刚才在广深高速上,我已经是一路的哈欠,好几次差点打瞌睡,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我在床上睡得死去活来,醒来时天色已经黄昏。仍然是被电话吵醒的,公司的前台妹妹。此姑娘傻乎乎的,年方二十三,“恨嫁”两个字已经写在脸上。我招惹不起,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
  前台妹妹关切地说,邓哥,今天没来上班,生病了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我打个哈欠道,看了,医生说是杨梅大疮。
  她迷糊地问,那是什么病?不严重吧?
  我一本正经地说,还好,发现得早,医生给我开了些福寿膏,一碗水煲成七碗,喝完就能好。
  前台妹妹的声音更加迷糊了,福寿膏,又是什么东……
  我装作焦急地打断道,哎呀,我煲的药滚了,先不聊了,拜。
  杨梅大疮就是梅毒,鸦片美其名曰福寿膏。我倒不是有心调戏她,不过是习惯了一开口就胡扯。这大概属于一种条件反射,跟巴普洛夫的狗是一样的性质。
  挂了电话,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够呛。想要自己做饭,又怕饿昏在厨房,算了,楼下真功夫对付一餐吧。我抄起一本小说,开门准备下楼,突然之间想,如果叶子薇在我身边,今晚她会做什么菜呢?
  吃完饭后,在楼下四处走动,帮助消化。俗话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饭后万步走,得,你又饿了。
  我走到一个路灯下,前一阵子那个断电的晚上,就是在这里打电话给刘麦麦,告诉她我对叶子薇的仰慕之情。在此之后,故事连滚带爬地前进,不过半个月时间,就搞定了惦记十年的校花。
  早上离开广州之前,就先给叶子薇发了短信,谎报军情,说已经回到深圳。她马上回了信息,说,那就好,中午好好休息。过了十几分钟,又发了一条,问,云来,我们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
  我当时正在开车,不过即使闲着,也不会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的确是太快了,可那又怎么样?做都做了,还能倒带吗?
  我站在路灯杆下,把小说卷起,塞进裤兜里。先抽了根烟,然后打电话给刘麦麦,没接,估计正在带儿子。我又抽了根烟,想了一想,还是拨通了叶子薇的号码。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抱怨,她说,还以为你再不找我了呢。
  我安慰说,傻瓜,你那么好,我怎么舍得?
  叶子薇更加不满了,少哄人,早上都不回我短信。
  我解释道,今天上班忙嘛,更何况,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一两条短信?
  她的声音有点欢喜,真的?那你说哦,我们现在算不算是男女朋友了?
  我毫无责任地随口答应,那当然算了。
  叶子薇甜甜地笑了,用嗲到骨头发麻的声音说,男朋友,我命令你,给我讲个笑话。
  我用肩膀夹住手机,一边点烟,一边说,没问题,讲笑话我最擅长了,实不相瞒,我是省港澳第三届笑话大王。
  叶子薇快活地说,好啊,那你快讲啊,笑话大王。
  我狠狠吸了口烟,然后说,听好了,笑死不偿命的。你还记得南哥吗?王浩南,也是跟我同班的。
  她说,记得记得,是不是留一个中分,总喜欢用手梳头发的那个?一想起他就好笑死了。
  我笑道,是,不过我要讲的这个笑话,主角是他老婆……
  叶子薇哇了一下说,他也结婚啦?
  我清了清嗓子说,嗯,你听着,他老婆是在小学里教英语的,我们都叫她小张老师。话说这一天,小张老师正在上课,她在讲台上说,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A、B、C、D……这时候,一个男孩站起来说,老师,你讲的这个B,是不好的。
  讲到这里,叶子薇已经嘻嘻嘻地笑了,看来她的笑点也不高。
  我接下去道,小张老师就问啊,B怎么不好了?小男孩说,我妈妈讲,B是骂人的脏话。小张老师连忙说,你妈的B,跟老师的B是不一样的。
  叶子薇努力压抑着笑,哈哈,咯咯咯。
  我停了一下,模仿女人的腔调说,你看啊,老师这个B,是外国人用的。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爆笑声,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能想象出她笑弯了腰的样子。其实,小张老师教的是英语没错,但这样粗俗的笑话,只能是我编排给她的。
  我一边抽烟,一边耐心地等叶子薇笑完。结果,一分钟后,她又下达了第二个命令,她说,亲爱的,再给人家讲一个嘛。
  下一个,然后又下一个,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电话。当我们最后说再见时,天已经黑透了,城市里万家灯火。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通话时间:2小时29分。
  我给自己翻了个白眼,先是捐了150给广深高速,现在又为中国移动创造了几十块钱利润。按照南哥的说法,我助推了GDP增长,为国家发展出了一份力。到了实现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的那一天,党和人民不会忘记我的贡献,绝对不会。
  星期天下午,小川从长春回来了,我开着雷克萨斯去机场迎驾。这车借我显摆了几天,现在也该完璧归赵了。
  我停好车下来,刚抽了两根烟,就看见小川远远地走过来,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帮他打开车门,弯腰摊手,一脸谄媚地说,刘行长,请上车。
  他在我胸口擂了一下,笑骂道,别装神弄鬼的。
  我举起手来,晃动着钥匙说,你自己开?
  小川捧着胸口,心有余悸道,还是有劳你一程吧。这两天可把我折腾坏了,那一群东北哥们,喝白酒都用钢化玻璃杯。
  我们各自上了车,小川嗅了一下说,咦,你竟然没在车上吸烟,真难得。
  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嗯,革命靠自觉嘛。我就是在后座上搞了个90后,弄得水漫金山,你得洗一下座垫。
  小川哈哈笑了,刚要说什么,我口袋里却响起了铃声。是叶子薇。我掏出手机,接起来说,正开车呢,回去打给你。
  放下电话,小川嘴角挂着笑,看着我问,谈恋爱了?
  我心里一惊,这小子眼睛真毒。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嗯,就是那90后,跟我讨几十块,好买劲舞团的衣服。
  小川摇头笑了一下,然后回过头去,若有所思地看着前窗。路面和行人都快速掠过,像再也无法挽回的时光。
  沉默了好一会,他叹了口气说,云来,感情的事情我不懂,但听我这一句。跟她在一起,你要收放自如。
  前面明明是绿灯,却硬有人拖家带口的,十万大军横渡斑马线。我烦躁地按了几下喇叭,却假装平静说,小川,你要是知道点什么,直说,别跟我兜圈子。
  小川说,我能知道些什么,我知道的,你肯定都知道了。
  他又笑了一下说,能不能当我什么都没讲过?要不然,以后胸花成了我嫂子,你们还不得跟我绝交?
  我心里暗自不悦,顶你个肺,你要说就说,不说就别挑起话头。本打算嫌他几句,想想还是算了,为这种事情置气,犯不上。
  于是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莫不是你跟她有过一腿吧?
  小川哈哈笑道,你啊,就别瞎猜了,我跟她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再说了,你知道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要不然……
  他的意思是说,要不然他太多女人好搞了。据他说,办贷款的客户里,有几个芳心寂寞的富婆;有一次我去他行里,也看见个女实习生对他大抛媚眼。依我看来,那个穿黑丝的实习生,是准备着,时刻准备着,为革命而自动献身。
  我跟小川说,子曾经曰过的,有女自远方来,不亦日乎?
  他叹气道,邓大情圣啊,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潇洒?我要顾虑的太多了,有贼心,没贼胆。
  其实要我说,他不是没贼胆,而是没时间,没精力。这几年来,他全心全意投入到事业上,闷声发大财,其余的都无暇顾及。应该这么说,白手起家,他是新世纪的典范。
  小川毕业之后,刚到银行没多久,就赶上了全国房价大跃进。他有银行的信息跟资源,看准时机,决定放手一搏。一开始,他申请了各种银行的信用卡,一共十张,五万块,交了第一笔首期,买下很小的一套房子。
  紧接着,他把这套房子卖掉,赚了第一桶金,大概八万。用这八万又买了第二套,再卖掉,抽出一部分还了卡数,接着买第三套。就这样滚雪球似的,不断重复操作,滚出了市区里一大一小两套房子,滚出了我们坐着的这辆雷克萨斯。
  当然,这些投机倒把的炒房伎俩,他是事后才告诉我的,而且语焉不详,关键的细节一概不提。如今他身价数百万,我还是个打工仔,有时候我会揶揄他,小川,当时有机会发财,你也不提携一下我?
  他就会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现在是赚了,可当时谁知道呢?如果我叫上你一起炒,炒焦了,欠一屁股贷款,难道我们一起逃到泰国?

  第十二章
  星期天晚上,终于取回了普桑。这车虽然外形寒酸,内饰都是塑料,转动方向盘时,硬得像冬天的橡胶管,但这毕竟是自己的车。所以,别说在里面吸烟了,就是烧烤都行。
  星期一回公司补了张假条,然后又开始沉闷的工作。地狱那么多层,除了“无间道”,一定还有一层“上班道”。在这一层里,冤魂被罚永世上班,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上够十万八千年。
  其实,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或者是江湖艺人,行走天涯,表演胸口碎大石。后来,我渐渐长大,成了一个上班族。这真是一个忧伤的故事。
  好容易一天熬了过去,我站在公司门口打卡,前台妹妹凑过来说,邓哥,你身体好了吗?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说,好了,现在我没毒。
  她还想说什么,但后面的同事像潮水一样,裹挟着我们,涌进了电梯。四壁都是喧闹,每个人都在热烈发言,柴米油盐,无聊笑话。生活跟之前没有不同。喔,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我的手机响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人,叶子薇,校花,还是女朋友?总而言之,我接起了电话。
  我钻进了车子,手机夹在肩膀跟脸颊之间,一边打火,一边汇报道,校花同学,我这正要开车呢,要不回家再打给你?
  她沉默了两秒,撒娇道,嗯,不要嘛,我们边开边讲好不好,反正你车技那么棒。
  其实我应该拒绝的,就像拒绝以前那些女人一样。但是,我想了一下,还是乖乖就范了。
  实际上,自从星期五晚开始,这种趋势就开始了,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势。叶子薇会打很多电话给我,而且每个都会讲很久。有几个情况是允许挂电话的,上班,洗澡,吃饭,本来开车也是可以的,但现在终于被剥夺掉了。
  我的耳机早不知道扔哪去了,所以这些天来,我连上厕所都是单手操作的。
  但是说到底,这所有的麻烦,都是我自找的。正所谓,吃人的嘴软,日完了心软。再强势、再无情的男人,心里都有那么一块柔软的地方,就像是蛮牛的鼻子,只要给它上个环,就能乖乖牵着走了。
  所以,奉劝所有男同胞,一定要管好上下二巴,否则的话,终有一天会受制于人。
  不过换句话说,我肯被她牵着鼻子走,愿意花那么多时间跟她煲电话粥,说明我还是把她当成女朋友了吧。分隔两地的恋人,因为不能经常见面,只好用一些无聊的对话,来填补空出来的剧情。
  久违了啊,双城之恋。女主角虽然换了,场景还是那两个城市。只不过,多年前的宿舍电话,换成了今天的手机。
  星期五的时候,我接到了两个邀约。
  第一个是Cat,问我晚上要不要去泡吧。她兴高采烈地说,老娘上星期拍了一组男人装的照片,还没出街,你请我喝酒,我带给你看。
  我故意问,哦,摄影师小伙子帅吗?
  Cat不搭我的茬,继续说,在一个建筑工地拍的,老娘戴安全帽,穿工装裤,上半身真空,火辣得一米。
  我笑着打断,拉倒吧,你身上哪块火辣的我没见过?
  Cat不高兴了,问道,邓云来,你到底看不看?
  我说,我买一本杂志,可比请你喝酒便宜多……
  啪,她挂了电话。Cat来自全国三大火炉之一,所以这种火爆性格,算是有迹可循。其实,我挺想看看那照片拍成什么样,不过还是算了,下次吧。
  另一个是来自南哥的,自从得知我跟叶子薇勾搭上了,他显得比我还亢奋。南哥在电话里说,明晚九点,钱柜,房我订好了。你,我,小川,一律携眷出席。
  我装糊涂道,我那么多眷,你要我携哪个生肖的?
  南哥不耐烦道,叶子薇,叶子薇!你要不带上她,门都不给你进。
  本来我就跟她约好了,她明天早上就会坐火车来深圳。既然人民群众的呼声这么高,我也只好带她出场了,叶子薇,传说中的大胸校花。
  唉,其实我是多么低调的人。
  我又在火车站接叶子薇了,上一次我们是老同学,这一次,我们是勾搭成奸的老同学。
  带她来到了停车场,看见静静蜷曲在阳光下的普桑,她表情还是为之一滞。进了车子里,我解释说,上次那辆雷克萨斯,是小川的车。
  她问,那这辆是你的吧?
  我说,是。
  她爽朗地笑,那就好了。
  她低下头,从手袋里翻出一件什么东西,说,这是我从北海道带回来的护身符,我可不想系错地方了。
  我转过头去,她手里拿个小红布袋,上面绣着“平安御守”四个字,正自作主张地系在倒后镜上。
  完了之后,叶子薇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拜拜,口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我不禁哑然失笑,说,这里是中国菩萨的地盘,你那日本菩萨,不管事。
  叶子薇撅着嘴说,那你喜不喜欢嘛?
  我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声道,喜欢,喜欢。
  她用指尖轻蹭我的手背,说,你喜欢就好。
  这个动作让我心痒难耐,车子的手刹放下去了,另一个手刹却砰地站起来。只可惜车窗没有贴膜,当务之急是加大油门,赶快回家。
  这一次感觉比上次好多了,或许因为我有主场之利?
  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复式,楼上楼下都空荡荡的。地板上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到处都是书,像遍地的微型碉堡。如今我们在楼上所谓的卧室里,阳光穿过窗帘,呈现出一派暖色调,空调发出嗡嗡的微响。
  两三件锦绣衣服,顺势放在一大堆书上。她穿着我的白衬衫,我穿着我的黑裤子;我光着上身,而她光着下身,有一条小蕾丝,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白衬衫是白的对吧?但在她大腿的对比下,就显得有些米黄色了。她正面对着我的时候,春光乍泄,那种诱惑就不要说了;当她转过身去,衬衫的下摆,勾勒出一个倒立的大桃心。好几次的,我差点把持不住,要扑上去咬一口。
  我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翻一本小说。视线却常常不由自主的,从字里行间滑了出去,落在她身上。偶尔也会吞一下口水,没什么好掩饰的,人之常情。
  叶子薇蹲在窗前,凝神看那群热带鱼,突然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叫,云,快过来看呀,这只鱼要生BB了。
  我懒得起身,应付道,你说白色那条吧?那是四娃,肚子一向就那么大,不是要生孩子。
  她转过头来,疑惑地问,丝袜?
  我岔开话题说,子薇,我们中午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做?
  她想了一会说,出去又要化妆,还是在家里做吧。
  我打了个哈欠道,好啊,等会我去煮个面。
  叶子薇却说,煮什么面,我给你做饭。
  她站起身来说,我先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
  我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蹬蹬蹬下了楼。我刚刚无奈地起身,楼下的惊呼响彻云霄,啊!
  理论上来说,我家的冰箱有半年没整理了。实际的操作建议是,在打开冰箱前,最好戴上防毒面具。
  我慢慢走下楼梯,明知故问,怎么了怎么了?
  叶子薇捏着鼻子,一脸无辜地说,好难闻啊,快把我熏死啦。
  我喔了一声,懒洋洋倚在扶手上,安慰道,你算幸运的了,上次我打开冰箱,里面跑出来一头猛犸象。
  她砰一声关上冰箱门,手撑着额头,叹气道,你啊,不会照顾自己就算了,还总是不正不经的。
  她又低着头,像在自言自语,这样子,怎么做人老爸。
  我犹如五雷轰顶,吓得花容失色,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老爸?
  叶子薇抬起头来,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她说,傻瓜,就只准你开玩笑啊?
  我松了一口气,还想再确认一下,她却已经转过身去,四处走动,对着我家里的摆设,开始指点江山。
  她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用当家作主的语调说,这边摆个书架,把地板上的书都放上去。没电视机,怎么连茶几都没有?对了,这里还得添两张凳子……
  叶子薇一路巡进了厨房,我也尾随进去,打开水龙头,仔细地洗干净双手。
  她一样样地清点,数道,要买炒锅、锅铲、砧板、多两个盘子,味精、盐、鸡精,还有封袋夹也要买。云来,你快去拿张纸记下来,我们先去吃饭,下午去超市跟宜家,一次全部采……
  我擦干双手,突然欺身上前,左手从背后托住她前胸,右手贴着大腿往上。她还来不及反抗,我的拇指拨开一层薄薄的障碍,钻了进去,堵住她源源不绝的唠叨。她嘤咛一声,有些地方软了下去,有些地方越钳越紧。其实,我是个手艺人。
  我贴在她耳朵旁边说,好啦,听你安排,不过出门前,你得先随我安排。

  第十三章
  中午我们随便吃了顿饭,然后便开赴宜家。因为之前没有去过,只是大概知道在哪个方位,所以找起来颇费了一点周折。俗话说得好,女怕嫁错郎,男怕没导航啊。
  进了宜家,我更觉得头晕气短。这根本不是什么家俱店,是一个用货架围成的巨大迷宫。照我推测,一定曾有人在里面迷路,然后直接饿死。叶子薇倒是显得轻车熟路的,她挽着我的手臂,指引前进的方向,这样我才不用撒面包屑做记号。
  叶子薇总结道,这间宜家跟广州的差不多。
  我点头附和道,是的,我也觉得。
  她看了我一眼说,广州那家你去过?
  我老老实实交代,没有,连深圳这家也没有。不过我无条件接受你的领导,也无条件同意你的看法。
  叶子薇却说,看起来,你这几年的感情生活挺空白的。
  我沉思了一会,从某一个角度来讲,她说的也对。
  我们看了许多展示出来的样品,一一记下型号,然后就去了领货的区域。正在搬货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南哥打来的,他问,云来,今晚要不要先一起吃饭。
  我咨询了领导的意见,然后答复道,不用了,今晚直接去钱柜就好。
  南哥在电话里问,嘿嘿,你小子,跟叶子薇在一起是吧?
  我搬货搬得有些气喘,急促道,嗯,出来买点东西。
  南哥会意一笑,然后他用过来人的语气,循循善诱道,年轻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精子总会花光的,省着点用啊。
  大采购之后是大整顿,在叶子薇的英明领导下,我们决心改造万恶的旧社会,来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从宜家买回来的东西,大多需要自己组装,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让女人来做。有一种理论说,工作中的男人最帅,对此,我很好地提供了一个反面教材。不过算了吧,狼狈就狼狈一点,我又不打算当水管工。
  搞完住之后,就要搞吃了。这个项目由叶子薇主持,我主吃。忙活了一下午,我食欲大开,而且她的厨艺真的不赖。
  吃完饭快八点钟了,我开始洗碗的时候,她已经进了浴室;洗完碗之后,我又看了几十页小说,她还没从里面出来。关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是这样理解的,时间在男人这里过得快些,在女人那儿过得慢些。
  又等了一会,我终于坐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敲响了浴室的门,里面已经没了水声,叶子薇问,怎么啦?
  我催促说,快迟到啦。
  她答道,化一点点妆,马上。
  结果,又马上了十几页书。
  浴室门终于打开时,她施施然走了出来,脸上很淡的妆,眉眼恬然,毫无慌张的样子。今晚她穿一件咖啡色长裙,白色上衣,标志性的深V。她站在浴室门口,顾盼着说,哎呀,应该带正式点的衣服。
  我拿着自己的换洗衣物,迎上前去道,叶子薇同学,我们是去唱K,不是去慈善晚会。
  她牵起两个裙角,弯下膝盖问,先生,我看起来行吗?
  我唱道,andIsaidyes,youlookwonderfultonight。
  她笑着说,听不懂你的英文啦。
  她又把我推进浴室,嘱咐道,洗快点哦,别害我们迟到。
  当我们赶到钱柜时,已经快要十点了。一路上,南哥差点把我的手机打爆,他批评道,无组织无纪律,下副本你敢这样,早给工会开除了。
  我们跟在服务员身后,走在去房间的路上。叶子薇扯着我的手臂,有点紧张地问,我好久没见他们了,第一次就迟到,他们会不会生气啊?
  我安慰道,没什么啦,主角总是最后出场的,喔,我指的是你。
  服务员微笑着说,您好,到了。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透过房门玻璃,向里面张望。两位家属正在合唱,南哥跟小川在那里玩大话骰。我回过头来交待叶子薇说,记得我刚才讲的喔。
  她不耐烦地笑道,记得啦记得啦,我们快进去吧。
  房门刚一打开,欢呼和叫骂同时响了起来。
  南哥站起身来,骂骂咧咧道,你小子终于……哇,校花你好耀眼啊!
  小张老师跟小兔两位妇女,把手里的话筒当成塑料花,边摇边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小川举起手里的喜力,笑着说,迟到,罚你们半打,两口子自行分配。
  我牵着叶子薇的手,走到沙发旁边坐下。小张老师用话筒宣布,邓云来同学,邓云来同学,请先介绍你的美女老婆。
  我又站了起来,笑着介绍道,大家好,这位是我的女朋友,传说中的叶子薇。
  然后我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说,子薇,我详细介绍一下,哪,这是路人甲、乙、丙、丁,我不太熟的。
  甲乙丙丁笑骂着围了过来,一定要罚我喝酒。我手搭在叶子薇小腹上,正色道,酒后驾车,万一出事,这可是一车三命啊。
  叶子薇乖巧一笑,很配合地说,我又不会开手动波的车哦。
  南哥不满道,遇一次撞车党就怕成这样,大不了打的回去嘛,带发票找我报销。
  其实,我本来就是打的过来的。不过今晚他们有组织有预谋,摆明了要灌我,想要推酒,总是得找些借口。我这样温文尔雅的男人,喝醉酒也一样失态的,我可不想在新女友面前出丑。
  两位妇女把叶子薇挟持到一边,三人开始热烈地八卦,那亲密无间的样子,就像她们老早就是闺蜜一样。要我说,古代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这三位现代女性,可以演一部棒子剧。
  这边厢,我们三个男的还在打酒官司。推酒并不是滴酒不沾,不过就是打个折扣而已。南哥坚持要罚我三瓶,小川在中间和稀泥,最后我干掉两瓶了事。
  罚酒喝了,三个人皆大欢喜,坐下来玩大话骰。起叫是三个一,四个斋,五个不限,四次一瓶,劈加倍。玩这个小川是强项,他算数好,观颜察色也很在行,讲真话假话都是浑然天成。其次是南哥,他有一种无所畏惧的气场,想劈就劈,决不手软。像我这样子,心计跟胆量都是半桶水的,畏首畏尾,拖泥带水,往往输得最惨。
  我喝了大概有四瓶吧,就苦着脸讨饶,说再这样就回不了家了。然后不管他们答不答应,我火速跑去点歌,又拿了话筒站到电视前,架势一摆,算是安全离场。哼哼,先让两虎相斗,等会再来收拾你们。
  我用手指敲了敲话筒,装模作样道,同志们请注意,同志们请注意,野猪马上就要拉屎啦,野猪马上就要拉屎啦。
  其他人都是敷衍地鼓掌,只有叶子薇转过身来,眼神期待地看着我。我捏着嗓子说,今晚音道有点发炎,请大家见……
  节奏就来了,开唱。你说你,从来未爱恋过,但很珍惜,跟我在消磨。这首歌算是暖场,张国荣作曲的,如果你知我苦衷。
  一曲终了,掌声寥落。接下来是我的保留曲目,我清了清嗓子,一往情深道,接下来这首歌,献给我的女朋友叶子薇。梦醒时分。音乐起,你说——
  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
  这首歌小川他们耳朵都听出了茧,已经免疫了,但对于叶子薇来说,还是有很大杀伤力的。她从两个八婆中抽身出来,静静看我。她轻轻拍着手掌,在每个空隙赞叹道,好听好听。
  没错,我的确唱得很好。当一首歌你用了十年时光来浸润,你熟悉每个音的升降,正如你熟悉每段感情的起承转合,这首歌,一定会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叶子薇,这个坐在我面前,眼波流转的女人。这首歌不但是给你,还给那个不在场的人。
  一曲唱完,南哥一边摇着骰盅,一边抱怨道,每次带的妞都不同,每次唱的歌都一样,什么时候才能换换啊?
  小川抬起头来,笑着对叶子薇说,嫂子,别听他乱讲,喝多了。
  叶子薇不说话,只是笑笑地看着我。
  小兔把另一只话筒塞到她手里,说,薇,人家给你唱了,你也还他一个吧。唱什么,我帮你点。
  叶子薇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帮我点SHE那首,花都开好了。
  小兔拉着小张老师去点歌,一边点一边介绍道,薇唱歌可好听了,我们高中有什么联欢会,压轴是大合唱,倒数第二个节目总是她。
  叶子薇手持话筒,站在房间中央。她先是低着头,音乐响起来的那一刻,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盈盈浅笑。屏幕亮光的明灭之间,她眼里有什么在流动,那应该叫做感情,还是——爱?
  她轻启朱唇,低吟浅唱。如果没遇上,那么多转弯,怎能来到你身旁?现在往回看,每一步混乱,原来都暗藏方向。
  她还是凝望我,那样子地凝望我。她眼里流光溢彩,嘴唇上挑的角度,恰到好处,拨得我心弦荡漾。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少年时倾慕的女人,她不是在我尘封的记忆里,她就站在我面前,楚楚衣服,轻歌销魂。
  颜色艳了,香味香了,花都开好了;你是我的,我有爱了,世界完成了,喔哦。她唱到这里,走上前来,轻佻地用食指挑我下巴。旁人纷纷起哄,我堪堪一笑,低下头去,竟觉得耳根发烫。
  意乱情迷,是的,这四个字。

  第十四章
  是满室不足的氧气,还是血管里流动的酒精,让我觉得燥热不安?
  叶子薇已经唱到最后了,心紧贴着手紧握着,没有遗憾了,我很快乐,我很快……
  一直都是情深款款的,突然之间,她却笑场了。只有我知道原因,早上出门之那一发,她快到的时候,也是这么呢喃的。
  这个女人,是天生的尤物。
  接下来的时间就有些凌乱了,先是大家纷纷上去唱歌,南哥吼的是Beyond的岁月无声,小川献唱陈奕迅的Shallwetalk,三个妇女同志又合唱了一些我没听过的新歌。然后南哥提议,六个人一起玩大话骰,女的输了,都由她老公喝。
  嘿嘿,就等你这么说呢。
  房间里除了小张老师,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小镇,这时候一边玩骰盅一边怀旧,气氛非常好。叶子薇也玩得不错,偏偏南哥校花当前,急于表现,所以总是出错,我们都说他是来骗酒喝。到后来他明显高了,反而是由小张老师代的。
  这中间,叶子薇说要去上厕所,出门前把手袋也挎上了。我们都把骰盅扣着闲聊,等她回来再玩。小兔跟小张老师讲起某一期的康熙来了,是小S还是蔡康永说,如果你的情人跟你在一起时,手机总是调成震动,那对方一定有问题。
  我的心突然就晃悠了一下,自从那次星巴克后,叶子薇的手机,确实没在我面前响过。我不是没注意到,只是不愿想太多。
  南哥瘫坐在沙发上,高高举起手里的喜力,酒都洒了一半。他吵吵嚷嚷道,来,我们是共过患难的,三兄弟走一个。
  我取笑道,共什么患难,我们去东莞又没给抓到过。
  小张老师瞪了我一眼,估计明天南哥酒醒,又要受一轮严刑逼供。
  南哥醉得不知死活,分辨道,东莞那是小事,我说当年高考……
  我打断道,行了行了,别说那些乾隆年间的事。
  这时候门口传来动静,是叶子薇,她走过来坐下,挎住我左手。小川站起身来,笑着说,嫂子,你真有眼光。云来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其实很重情义,高考时要不是他……
  我再次打断道,刘行长啊刘行长,不要痛说革命家史了,行不?
  小川哈哈一笑,好好好,总而言之,这瓶是我敬你跟嫂子的,我先饮为敬,你们随意。
  我也站起身来,笑骂道,不就是想我跟你喝酒吗,绕那么多圈,来,干了!
  酒只剩下几瓶,不久就清场了。南哥还嚷着要来多一打,我们齐声喝止。是时候散场了,各回各家,接下来的是余兴节目还是交公粮,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南哥醉得脚步踉跄,被小张老师扶着走,幸好她会开车。小川跟没事人似的,不声不响刷卡买单。我跟叶子薇就此告辞,走快两步,以免被发现我们打车。
  我们上了的士后座,叶子薇倚着我的肩膀,不胜酒力的样子。车窗上,路灯摇曳出黄色的光轨,她的发丝之间,暗香浮动。
  她还是用指甲划着我手背,低声问,刚才小川说什么高考,是怎么回事?
  酒精让我的头脑变得迟钝,我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想了一会,才哦一声道,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
  她抬起头来,撅着嘴道,说嘛,人家要听。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高考作弊而已。语文跟英语,我最拿手的两门。当然,我们成功了。
  高考比不得平常考试,如果被抓住的话,一辈子就完了。我们之所以铤而走险,一半是因为有必要,另一半是因为有把握。
  我们就读的高中,是全县最好的中学,也是历年来的高考考场。这所学校有初、高中部,我们在里面读了六年,一砖一瓦都非常熟悉,这就占了地利的优势。监考的老师里,有一半是自己学校的,可以算是人和。至于天时,大概是我们三人的八字里,都有作奸犯科的命。
  在我们那个年代,有个Call机就很了不起了,现在的种种高科技作弊工具,那时候有个毛线。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我们只能走low-tech路线。
  那一年的六月份,我们经过反复探讨,最终敲定了一个方案,此方案毫无科技含量,而且臭气熏天。我们利用夜修的时间,实地演练了几次,证明这方法确实可行。好吧,那就豁出去了。
  在高三最后一次夜修的晚上,我们打开了红油剥落的铁盖子,爬到教学楼的天台。在这里厮混了六年,再多几天,终于要离开了。那个晚上月明星稀,云朵被风吹散,像一些不确定的未来。
  我们手搭着手,对天发誓。
  我说,如果谁不幸被抓……
  小川说,绝不出卖兄弟……
  南哥喊道,否则,小弟弟骨折!
  哈哈哈哈哈,我们仰天长笑,衣袂飘飘,那时的年少。
  关于这个计划,我没有对何小璐透露丁点。否则她一定要阻止的,她会说,你真傻,凭什么要帮他们?
  七月流火,考试真正开始了。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这几天,如果你也经历过,一定会记忆深刻。
  考场是由电脑分配的,小川跟南哥被分到了同一间教室,我是另外一间。根据计划,我事先准备好一小张白纸,做完选择题跟填空之后,把答案抄在上面,小心翼翼的。
  由于试卷分AB卷,所以我抄的不是选项,而是答案开头的几个词。
  然后,在约好的时间之前,我申请去上厕所。其中一个监考老师会跟着你,但不会跟进厕所里面,他在门口抽烟。我会真的撒泡尿,然后把抄有答案的白纸,揉成一小团,放在厕所的水泥隔板上。
  过不了多久,南哥和小川也会依次来到这里,把纸团上的内容记在心上。至于答案的准确率,好吧,我高考语文是860,英语也过了800分。
  车窗外灯火阑珊,我坐在的士后座,笑着说,小宝贝,故事讲完了。
  叶子薇哇了一声,惊叹道,云来,没想到你那么大胆。
  我手往她裙下探去,低声道,还有更大胆的。
  她吃吃地笑,用力捏我的手背,而我忍痛前进。司机大佬见怪不怪,连从倒后镜偷看都没。
  她已经开始娇喘,突然却说,云来哦,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们考试作弊了,或许小川就不会去那所大学。如果小川没去那所大学,他就不会跟小兔在一起。
  我手上加大了力度,坏笑道,如果,如果,哪来那么多如果。如果我们高中就开始拍拖,或许现在,家里有一大群儿女,正等着你跟我。
  接下来的星期天,我们过得极为奢侈。
  我们像一对闲来无事的小夫妻,在家里消磨了一整天。叶子薇穿着我的运动短裤,坐在长沙发里,用笔记本上网。我手里拿着一卷小说,有时坐着,有时枕在她洁白的大腿上,皮肤的感觉有些微凉。
  阳光还是很好,笔记本里播着一些又轻又懒的音乐,巴萨诺瓦什么的。
  叶子薇在网上聊得挺开心的,不时轻轻笑上两句。她今天没有用香水,我把头靠在她小腹旁边,可以感受到她的热力,还有身体原来的味道。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感觉,自己是一艘漂泊得太久的船,如今终于找到她的港湾。
  我索性扔掉小说,双手抱着她的腰,脸贴在小腹上轻轻磨蹭,像一个失宠多年的孩子。
  叶子薇把手插进我发根,轻轻抚摸,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云来,你那么爱看小说,为什么自己不写?
  我咕哝道,有啊,写过一点。
  她问,在哪?电脑里面吗?
  我说,电脑上没有,楼上那堆杂志里有。
  叶子薇有点兴奋道,真的吗?快去找给我看看。
  我故意发出鼾声,假装是睡着了。她在我腰上捏了一下,我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晃晃悠悠地上楼。那几本杂志跟其他书混在一起,放在一个瓦楞纸箱里,找了好一会才找到。
  说实在的,这些东西写得幼稚而矫情,我不太愿意给认识的人看。况且,还有几篇是牵涉到何小璐的。我蹲在地上翻来翻去,选封面跟内容都比较干净的,嗯,就这两本吧。
  叶子薇拿到两本杂志,捧在手上,很认真地看了起来。我不揭穿她,过了一会她问,云来,我找不到你的名字,哪篇是你写的呀?
  我再一次把头枕在她大腿上,告诉她文章的标题。我喜欢胡乱地用笔名,让自己写的东西随意散落。如果有个一个人,最好是一个女人,她刚好看到了其中之二,会不会产生某一种猜测?
  我喜欢想像这样的场景,喜欢这种不确定性。
  叶子薇装作很认真地在读,我知道她是装的,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所以我解围说,子薇,这两本书送给你了,带回去慢慢看吧。
  她欣然同意了,把书放在沙发的扶手上。然后大概觉得自己做得太明显了,又弥补道,云来,那你有没有出过书哦?
  我笑道,没有,我太短了,不够长。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啦,写长篇小说需要更多的阅历,更大的智慧,以我现在的能力和时间,只适合写些短的,随意,无需负责。
  叶子薇捏着我的下巴,笑嘻嘻地说,云来,如果我们以后结婚了,你写一本小说来纪念,好不好?
  我敷衍道,好啊。
  她却一本正经地幻想开了,小说的名字一定要是很浪漫的,然后呢,封面就用我们的婚纱照吧。还有还有,等孩子长大了,就可以给他们看哦……
  我枕在她大腿上,温暖得昏昏欲睡。我朦朦胧胧地想,算了吧,我写的小说,只能把儿子熏陶成淫贼。

  第十五章
  终于还是要离别的,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城市。送走她之后,我们会一边滥用着通讯工具,一边期待下个周末的来临。一切都似曾相识。
  叶子薇四点多就开始做晚饭,吃完之后,我开车送她到火车站。还是我买的车票,这一次她没有再推辞。我们已经不是外人。
  我们走到进站口,她停下来,若有所盼地看着我。
  我挠着头发说,咋啦?
  她说,我们不来个吻别吗?
  虽然我的内心极其淫荡,但在人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装成好人。大庭广众下接吻,成何体统?只有我年轻时才干这事。
  她却那样地看着我,所以我们还是接吻了,大庭广众的。心跳的加速,让我觉得很年轻。
  然后她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三件东西,一个半新不旧的手机,充电器,还有一个蓝牙耳机。
  叶子薇笑着说,哪,送给你,别嫌旧哦。这卡加入了我们公司的集群网,以后我们打电话,一个月只要10块钱的管理费。还有这个耳机,以后开车时就安全些了。
  我接过手机,按下电源。开机问候语,云,我爱你。
  我摇头笑道,看来你是吃定了我啊,校花同学。
  人来人往,而我们依依不舍地拥吻,然后时间到了。叶子薇上了回广州的火车,我又钻进了我的普桑。
  刚刚驶离停车场,她的电话就来了,我手忙脚乱地戴上蓝牙耳机。叶子薇说她已经上了火车,说她旁边坐个黑人,香水味好熏,她说我忘了把上次的保温壶还她,下次又不能给我带汤了。她说,云,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走上了滨海大道,左手边是海,城市从我右侧滑过。我无知无觉地聊着天,当醒悟过来时,已经错过了要出去的那个路口。
  叶子薇问,云来,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一切并非没有预兆。我走在和目的相反的路上,正在越走越远,我身不由己。如果想要掉头,还得等下一个路口。
  其实我还是不够低调,又或者是拍拖的人身上都有股骚味,特别容易被识别。公司的前台妹妹对我冷淡了不少,其他同事说什么话的都有,特别是我假装无意地展示了手机壁纸之后。那是一张叶子薇的照片,从上往下俯拍的,很深邃,很销魂。
  隔壁部门的同事过来倒水,很八卦地问,小邓,听说你拍拖啦?
  我打哈哈道,是啊,又被无知少女欺骗了。
  就有人起哄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还有人冷笑道,我们邓总一向犯桃花啊。
  我站起身来,谦虚地说,哪里哪里,都是些烂桃花。
  然后眼角滑向那人,微微笑道,不过,总比有人烂菊花好。
  那人怒目圆睁,按着扶手,似乎想起身跟我对骂。不过最后他还是转过身去了,拿电脑键盘出气,打字跟打桩似的。不怪他孬种,公司上下,谁不知道我是死剩一把口的人?跟我斗嘴全无好处,因为我谁都不怕得罪,只除了老板,因为她能扣我钱呢。
  无惊无险的,又到了下班的点数。我一钻上普桑,还没来得及打火,就先戴上了蓝牙耳机。人的习惯,其实是很容易养成的,特别是坏的那些。
  出乎意料的,我等来的却是一条短信。叶子薇说,亲爱的,今晚我弟过来了,我要陪他吃饭,晚点不忙了再打电话给你哦。亲。
  她有个亲弟弟在珠海读书,这我早知道了。那好吧,终于能放一晚上假了,我心里轻松了一下,却突然有点空落落的,还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亲爱的?她以前没这样叫过我。
  打电话给小川跟南哥,约吃饭,都说今晚有事。又打了个电话给刘麦麦,她一直嚷着要我请吃饭,答谢她这个红娘的。谁知道她说,儿子发烧两天了,得照顾他,出不了门。
  我非常严厉地责怪道,你这妈是怎么当的?把我儿子烧成性无能了,你拿什么赔?
  刘麦麦切了一声说,那我给你再生一个。下次再请我吃饭吧,放心,跑不了你的。
  挂了电话,我想了一会,还是打给了Cat。没错,我是有了女朋友,但跟别的女人吃顿饭,也不是大问题吧。
  Cat用那种语气说,哟,邓大官人,今天想起我啦?
  我笑道,没错,本大官人今晚要翻你牌。怎么样,吃饭了没?
  Cat揶揄道,有空请我吃饭?我还以为你拍拖了呢。
  我下意识地矢口否认,然后又笑着说,好吧,拍拖又怎么了,请你吃顿饭都不行?
  Cat冷笑两声,然后斩钉截铁道,对不起,就是不行。老娘最喜欢日有主的男人,见了你,我怕把持不住。等你被甩了再找我吧,拜拜。
  我只好挂了电话,怎么了,拍拖就那么罪大恶极?小川,南哥,刘麦麦,Cat,你们四个是合伙来孤立我吗?
  回到家,叫了份外卖,随便打发了一顿。我靠在窗台上,来支饭后烟,天一寸一寸渐渐黑透了。前几天这个时候,我正在热烈通话中,而如今,两部手机都很沉寂。
  我抽了几支烟,觉得挺没瘾的,就蹲下来看那些鱼。它们正在游泳,没心没肺的样子,偶尔吐出几个气泡。书上是这么说的,鱼的记忆力只能维持七秒,所以它们从不寂寞。
  其实可以打个电话给她的,但这就有点查岗的意思了,还是算了吧。我想了一想,决定发条短信给叶子薇。我说,跟我小舅子吃了些什么?不忙了就回我个电话吧,想念你的声音了。
  然后就拿了本小说月报,蜷在沙发上看。两部手机都放在旁边,时不时就瞅上一眼,可是,没来电,也没短信。会不会是信号突然出问题了?这样想着,我给自己发了条短信,滴滴,很快就收到了。
  我于是收敛心神,回来看书,却越看越烦躁。这都是些什么烂作者?这本书小说的素质,一向是良莠不齐没错,但这一期估计是亲情专刊,作者都是编辑的七大姑八大姨。纯文学,也是有潜规则的。
  我把书扔到一边,算了,换条短裤跑步去。出门时瞅了一眼,两部手机都躺在沙发上,所以在我跑步的时间内,叶子薇也找不到我的。这就算是名正言顺的小小抗议吧。
  在楼下跑了四十多分钟,开门回家时,心里多少有些甜蜜的焦急。可是当我拿起手机,不禁大失所望,因为它们仍然没有动静。
  我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如果是跟弟弟吃饭,不至于忙到短信都没时间回吧?是手机放在包里没听到,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在沙发旁边走来走去,踌躇了一会,抓起手机打了过去。用的是集群网的那部,电话是通的,可是嘟,嘟……无人接听。
  行,够了。这样的电话一个就好,因为对方如果有意不接,那打一万个也是白费劲。我搁下手机,心里的焦虑一点一点升起,就像是灼热的水泥地,被雨点扑打得灰尘四起。
  叶子薇到底在做什么呢?真的跟弟弟在吃饭?
  答案只有一个,但想法却可以有一万种,有好的,更多是坏的。
  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让人陷入的不是爱情,而是猜疑。更遗憾的是,爱情会随着时间而泯灭,猜疑除非被证实或证伪,否则的话,它就一直在那里。
  我又开始抽烟,窗外夜色缭绕,热浪袭人,火红的烟头一明一灭,闪过许多想法。
  想要缓解心里的焦躁,可以打个电话给小川,刘麦麦也行。当然不会说我现在的状况,可是扯一下淡,时间就会好过得多。一个人独处,最容易想东想西,哲学家都是这样出来的,还有精神病。
  但我还是不打了,我怕不小心流露出的情绪,让他们察觉到我的软弱。两个人都不是等闲角色,刘麦麦有女人的直觉,小川那家伙更不用说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开车上广州,但一秒后我就笑了。太不现实了,邓云来,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吗?再说了,冲动型的男人早就过气了,现在这个时代,就是装也要装得成熟些。
  我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烟。很久没有这样折磨过了,或者换句话说,很久没有这样享受折磨了。
  这几年过去,以为自己有些历练了,可惜啊,还是道行不够。
  抽完烟关好窗户,我打开笔记本,拨号上网,准备玩玩游戏什么的,转移一下注意力。突然我想到,可以去看看叶子薇的博客,了解她这几年的生活轨迹。
  让我失望的是,里面可以看见的日志并不多,而且都是些很虚的东西,某一时某一地的情绪。不知道她是只写了这么多,还是隐藏起了一些。不过她的文笔,倒是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有点像张小娴——我当然不是说张小娴有多好。
  草草看了几篇日志后,我转战到她的相册里。这里的内容倒是很丰富,美女嘛,总是爱拍照的。相册专辑是按照地点来排序的,云南、新加坡、北海道、南昆山,等等。我一个专辑点开来看,有个人旅行,有公司团体游,无论照片里有多少人,她都是焦点所在。
  渐渐的,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在那么多的照片里,有跟上次那个饭姐的合影,有其他女伴,也有与同事的大合照,可是,没有任何一张跟男人的亲密合影。
  最令人疑虑的,是那个云南丽江的相册,里面只有她的独照。那么,拍下这些照片的、被刻意隐藏起来的人,到底会是谁?

  第十六章
  我仔细钻研了二十分钟,也没从她博客里看出个子丑寅卯。那就算了吧,我没有帽子里的螺旋桨,更没有小侄女和大黄狗暗中相助,做不了神探加杰特。
  关了笔记本电脑,我把头重重摔在沙发背上,开始总结这一段时间。在跟叶子薇勾搭上了之后,我似乎渐渐迷失了自我,又或者说,我的功力大为倒退,变成了十年前的我,那个少不经事,患得患失的我。
  与其说是为情所困,我宁愿承认自己是因为锌的大量流失,导致各项智力指标严重下降。
  我陷在沙发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毅然、决然、凛然地站起身来。去他令堂的!我不能纵容自己这样下去了,今晚之后,我要收回自己的感情。
  其实故事走到这里,真相已经很清楚了。纵然她博客里找不到确凿证据,但这种掩饰,本身就是一种证据。叶子薇一定是对我有所隐瞒,而且她知道如果真相大白,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她隐瞒得这么用力。
  一切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答案,一个很合理的答案。我一早应该猜到了,或者说我一早就猜到了,只是瞒着自己。这个社会里,相同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得太多。
  哦朋友,你只好承认,现实比想象中残忍。
  还是有一点点疼的。真相是含在口里的刀片,无论多么小心翼翼,把它吐出来的那一刻,还是会划伤自己。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吐出憋了很久的那口气。啊……
  想清楚一点,我有什么好损失的呢?其实我是赚了的。往远里说,我圆了少年时代的一个梦,往近里说,我为那一个无聊的二位数,又添上了一笔。好吧,只要我收敛感情,她不过是又一副隐形眼镜,博士伦——日抛型。
  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我一个箭步蹿了过去,抓起那部手机,集群网的,只有叶子薇才知道这个号码。
  我接起电话,她笑着说,傻瓜,你找我吗?
  我对她应该是淡漠的,还是热情的?就好象有太多的情绪一起急着涌出,全都堵在喉咙口,所以我张目结舌的,只是很低能地嗯了一句。
  她像抚慰一个被遗忘在家的小孩,缓缓道,小傻瓜,我跟我弟,饭姐还有她男朋友,吃完饭就来唱K了,吵死人,所以没听到你电话呢。
  我几乎马上就要相信她了,但理智勉强回到了我身上。我偷偷吸了一口气,想了一会说,哈哈,还以为你去见别的候选人了。
  她嗔道,白痴哦,我现在在走廊,我弟就在房里唱歌,你要跟他讲吗?
  我推托道,跟小舅子讲话我会紧张的,下次等我准备好了。
  叶子薇说,不要脸,谁是你小舅子了。对了,我还跟我弟提起你了,他说对你有印象呢。
  我奇怪道,哦,有什么印象?我做人一直那么低调。
  叶子薇叹了一口气说,他读初一时,我们读高三。他记得升旗大会上,你给校长点名……
  我赶忙打岔说,哇,有飞碟。
  她也就不再提了,笑着说,饭姐说多一阵子她有年假,要一起去旅游,让你……
  然后是门突然打开的嘈杂声,一个女人大嚷要叶子薇回去唱歌。我笑着说,好好玩吧,等你回家再讲了。
  挂了电话,我甜蜜地松了口气,同时又产生了深深的挫败感。这样说来,今晚我是错怪她了。可是,刚才我想了那么多,难道全都算了?
  我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剑客,耍着一套虚张声势的剑法,而那个魔女走了过来,只是轻轻一个手指,就化解了我所有守势。
  几乎所有的怀疑,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根据叶子薇的说法,她弟弟叶子萌有时会到她家过夜,所以浴室里的剃须刀,门口的蓝拖鞋,等等,都是了为他而设。
  再比如说今晚,叶子薇唱完K回家后,打了个电话给我。在我们通话的途中,我确实听见她用我们家乡的方言,跟弟弟说了几句。
  叶子萌站在不远处问,姐,今晚我睡哪?
  叶子薇说,客厅空调修好了,你睡沙发吧。
  还有其他一些小小的疑问,但是都不值得问了。出于对她技巧的信任,我相信只要我开口问的,她都可以有很好的解释。合理的,自成逻辑的解释,而真相并不是最重要的。
  真相。只有在小时候的电影里,才会有水落石出的真相。还有那些黑白分明的角色,不是我党就是日伪,不是革命群众就是汉奸,地道战,地道战,埋藏了雄兵千百万。
  长大后,现实生活里都是模棱两可,难辨黑白的。对于我来说,相不相信叶子薇,答案只有两个,但选哪个都是错的。
  一个人要骗另一个人并不简单,但如果两个人一起骗,就会容易得多。尤其当那一个帮凶,就是受害者自己时。或者退一步想,有一个女人肯挖空心思,为你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至少说明她心里是有你的。
  更何况,这是个回头率跟回床率都很高的女人。
  在今晚这个电话里,我们还详细说到了旅游的事。饭姐所在的单位非常诡异,她说的年假其实就是我们的国庆节。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叶子薇、饭姐、饭姐的男朋友饭哥,已经做出了一起去旅游的决定。
  至于具体地点,叶子薇说,等你周末上来一起商量咯,云来。
  很快就到了周五,我下班后没回家,直接奔广州。这时候的广深高速,其实并不太高速,我打电话让叶子薇先吃饭,她却说一定要等我。
  夕阳由黄而黑,路旁的田地还有厂房,一寸寸被黑暗湮没。突然觉得自己是集体郊游的小学生,玩一整天累了,正走在回去的乡间小路上。手里拿着水壶,路边炊烟袅袅,还有秸杆燃烧过后,那一种温暖的味道。
  思念把路程拉得很长,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叶子薇像小狗一样扑了上来,紧紧揽着我的脖子。我们连房间都忘了进,就站在门口耳鬓厮磨,说一些谁都说过的傻话。
  晚饭是叶子薇早就做好的,热一热就能吃了。我刚才在楼下的7-11买了瓶红酒,不贵所以也不太好喝,图的是那个意头。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就把一瓶酒喝光了。
  酒能乱性,其实是有科学根据的。酒精促进血液流动,身体温度升高,某一方面的欲望就变得急切。这顿饭吃到后来,叶子薇已经是面若桃花,目光迷离,三岁小孩都能把她推倒。
  晚饭后,我们连碗筷都没有收拾,从餐桌旁就开始脱衣服,连滚带爬地上了床。我把她压在身下,吻她的脖子跟耳垂。她的身体软得像湿了水的棉花,勉强吐出几个字,云来,我要。
  我要了她一次,又要了一次,两次都很好。洗完澡后两个人筋疲力尽,搂在一起昏沉入睡。半夜我口渴得醒了,起来喝水。我端着水杯站在床前,而月光照在她洁白的肌肤上,仿佛微微呼吸的玉器。
  多么美的造物,如果我能陪着她渐渐老去,岂不也是好的?
  早上晨勃的时候,顺便又来了一发,然后倒头睡到中午。叶子薇比我先起来了,在厨房里做午饭。我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摸起来一看,是小川。
  我打了个哈欠道,早啊。
  小川说,不早啦,我都干一上午活了。
  我问,忙什么呢?不是周末吗?
  小川叹了口气说,银行那点破事,我是劳碌命,没办法了。今晚一起吃饭吧?
  我挠头道,在广州呢,你上来?
  小川笑道,刚才我心里就想呢,果然是。云来啊,看样子你是陷进去了。
  我一本正经地说,没办法,她步步紧逼,我无法自拔的。
  小川想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然后哈哈大笑。我们又扯了一些别的,叶子薇在外面喊我起来吃饭,这才挂了电话。
  吃饱饭后,我们先去了购书中心。叶子薇陪我转了两个多小时,我买了一堆明知道带回家也不会看的书。然后又去了对面的天河城,逛来逛去,试了很多衣服,每一件放在她身上都很好看。但是她很体贴的,只选了一件两百多的裙子。
  其实我倒宁愿她买多些,这样月底我为了她而手头拮据,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到了下午四点多,叶子薇就催着要走。我问,不买多几件?
  她笑着说,饭姐饭哥等着我们呢,走吧。
  昨天就已经约好了,今天我们先去接那两口子,然后到帽峰山下面吃烧鸡。广州的路我本来就不熟,幸好有叶子薇热心地指路,这样走错了几个路口,兜了个大圈之后,终于还是到了饭姐家的小区。
  没什么好责怪的,女人不认路,就好像男人不能怀孕,都是造物主一手安排,天经地义的事情。

  第十七章
  车到了饭姐的小区门口,一眼就看见他们站在路边,光天化日的,竟然身穿一套情侣装。一样的迷彩短裤,一样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一样的卡通图案。
  饭姐比我记忆中的娇小很多,可能是她今天没穿高跟鞋,也可能是因为旁边的饭哥比较巨大。他倒算不上很高,但肩膀有两个饭姐那么宽,身材不能说胖,也不能说壮,介于两者中间。
  我开车慢慢朝他们靠近,他们却没有发现,直到叶子薇摇下车窗,朝他们喊起来,喂,八婆。
  钻进后座的时候,饭姐问了一句,咦,怎么换车啦?
  叶子薇回过头去,嗔道,都跟你说了,上次那辆是别人的。
  饭姐哦了一声,意味跟声调都拉得很长。
  叶子薇向后座介绍道,这是我男朋友,邓云来,也是我高中同学。
  我一边开车,一边笑道,没错,我暗恋了她十年,现在终于骗到手了。
  饭哥笑得很有分寸,然后他也开玩笑说,子薇,云来,名字搞到跟琼瑶小说一样。你都叫我们饭姐饭哥,我们也叫你胸姐胸哥好了。
  饭姐也大声附和,我和叶子薇相视笑了笑,也只好当是默认了。
  饭哥对广州的路很熟悉,他只是偶然抬起头来,来说一句左转右转直行多少分钟,就能指引我走在一条准确无误的道路上。其它时间里,他们小两口都在后座上讨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饭姐说上次跟谁吃饭,AA制的但她多出了五块,饭哥则在说什么羊城通月卡,一个月能省多少钱。
  他们的对话里,显示出了大城市人特有的那种……那种精细吧。正是这一种日常生活里的精细,像一些细密的根须,让他们牢牢扎根于自己的城市。而像我这种不切实际的人,无论是在广州深圳,还是上海北京,永远只能飘着,毫无归属感。
  此地的烧鸡其实没什么特色,那么多人山长水远地跑来吃,也不知道图的是啥。是周末闲得蛋疼,还是立志为中国石油做点贡献?
  我们四人一桌,一边吃着烧鸡和其它农家菜,一边海阔天空地闲扯。席间我了解到,饭哥虽然看上去年轻,实际上已经三十出头。原来如此,我不过是“奔三”而已,人家早已是“双颌”——两个下巴,有福气。
  过了不久,餐桌上的战场进入了扫尾阶段。纵观整场战役,饭哥消灭了将近一半的敌人,我跟叶子薇、饭姐合力消灭了另外一半。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饭哥的胖是非常合理,也非常合乎逻辑的。
  我看着他碗边摆放的鸡骨头,突然说,对了,我给大家讲个冷笑话,跟鸡有关的。
  饭姐点头道,好啊,胸哥快讲。
  我笑着说,这是我从朋友那听来的,他最爱讲冷笑话。我来问你们,什么鸡快,什么鸡慢?
  饭姐抢答道,飞机,飞机很快。
  叶子薇接着说,慢的那个,是拖拉机?
  饭哥笑而不语,看来他是听过了,不过留个面子给我。我于是揭开谜底道,错了,是原味鸡块,妮可基特曼。
  谢谢大家,冷场的效果很好,我尽得南哥真传。
  等她们从这个笑话里缓过来之后,我们开始讨论旅游的目的地,并且逐步达成了一致意见,那就是国庆节去鼓浪屿。大家又各自分配了一些功课,谁负责订机票,谁负责小吃、景点攻略,等等。如此这般,会议算是圆满结束,我们准备打道回府。
  我举起手臂,打个响指,召唤服务员埋单。在我掏荷包的时候,饭哥坐得非常安然,仿如一尊弥勒佛,饭姐则跟叶子薇叽叽喳喳。我在怀念南哥跟小川的同时,对于即将来到的厦门之旅,也多少有了些疑虑。
  一般来说,在共度了两天周末之后,星期天的晚上就该劳燕分飞了。但是叶子薇让我留下,她说,陪我多一晚,明早再回去,好吗?
  其实是不太好的,无论从哪个方面。缠绵变成了缠绕,就像一些树木死于藤萝。可怕的是,对于她的请求,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仍然是居家的幸福在等着我。早餐比上次更丰富了,我却好像梦游一般,吃着吃着差点睡着了。好困。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又请一天假算了?
  吃完早餐,我慢腾腾地收拾东西,站在门口穿鞋。好像听见叶子薇说,携带,携带。
  携带什么?我漏了什么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叶子薇已经蹲下身子,帮我系起了鞋带,一边系一边责怪道,你呀,跟小孩子似的。
  心里觉得担当不起的同时,又涌起了无限的温暖。自从上了小学之后,再没人帮我系过鞋带了吧?在相处的这段时间以来,她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屡屡让我有回到孩提时代的幸福,正是这样一种感觉,让我对她言听计从,就像小时候听妈妈的话吧?
  然后她站起来,又转身拿给那个暖壶给我,星期五刚带上来的。她笑着说,没有好茶叶哦,还是立顿的,给你醒神用。路上千万要小心,爱你。
  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想要回应那一句,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三个字:我走了。
  我关上房门,尽力不去回想她失望的脸。自从跟何小璐分手之后,我刻意逃避着那三个字。如今心甘情愿的,却已经开不了口。
  接下来的路程还是和梦游一般,我喝再多的茶也无济于事。我甚至用力捏自己的大腿,没用,太困了。广深高速路从眼皮底下经过,瞌睡让它们变得又沉又涩,普桑在路上晃晃悠悠的,就像《一树梨花压海棠》刚开始的那个场景。
  后来我实在支持不住,在虎门出口附近有座高架桥,过了桥,最右边是一个废弃的路口,我开到这里停下来,小睡十五分钟。双闪灯有节奏地响着,朝阳刺眼,但我睡得无比安详。
  在封闭路口的水泥墩上,涂鸦着草药治糖尿病的小广告,那个“糖”字写错了,我至今还记得。
  我梦见两只蜻蜓交尾,把阳光闪耀的车前盖当作一汪清泉,不断在上面点水。以满腔热情,去徒劳无功——就像人类。
  然后好像从梦里醒来一般,突然就是国庆前夕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机票订好了,酒店订好了,功略也记了好几页纸。现代科技就有这个好处,明明从未去过一个地方,也能对当地了如指掌。
  对于我来说,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那几条该死的热带鱼。虽然它们不像人一样一日三餐,但六天都不喂,也肯定是死翘翘的。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找Cat,她不出门的话就托她照顾。给她我家钥匙也行,整个水箱搬到她那也行。然后请她吃一顿饭是少不了的,吃完饭后也该是有节目的。
  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我有了女朋友。说起来挺装模作样的,但我单身时可以允许自己混乱,有了明确的恋爱关系时,从来没有劈腿过。
  我思来想去,最后的解决方法是给了隔壁住的小萝莉,就是停电晚上的那个。因为要上钢琴班还是什么的,她国庆也没有旅行计划,而且对我的托管提议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当我最后把鱼饲料交到小萝莉手上时,她妈妈在一旁责怪说,哎呀,妮妮,又没养过鱼,万一把叔叔的鱼养死了怎么办?
  我心领神会,笑着说,没事,这鱼都是楼下随便买的,10块钱3条,不值钱。
  机票是由饭姐订的,一号早上由广州机场出发,自然而然的,前一天晚上我就住在叶子薇家了。
  她刚刚收拾好行李,弄得香汗淋漓,如今正在淋浴。我已经洗好澡了,穿着宽松的短衣短裤,坐在电脑前,用土豆网看《老友记》。其实已经看了无数次,不过,经典剧集是越煲越香的。
  我如此喜欢这部肥皂剧,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从三个男主角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或者确切地说,是因为我博采了三人之长。我的幽默感像钱德勒,泡妞的功夫略胜于罗斯,智商更是和乔伊有一拼。
  整整看完两集,叶子薇还没洗好。我突然想起很久没去邮箱了,不如看看有什么信件。输入帐户名密码,打开收件箱,新邮件不少,但都是些广告邮件、节日贺卡之类。
  我刚要退出登录,却发现众多的邮件之中,夹杂着这样一个标题:邓云来,不看你会后悔一辈子的。送信人,Cat。
  我一边点击一边摇头,这个姑奶奶,又搞什么妖蛾子?
  邓云来狗日的:
  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老娘已经在北京了。这次不是出差,是跳槽到原来客户的公司。别臭美了,不是因为你谈恋爱了我才走的,是我跟客户勾搭上了,他答应给我高官厚禄。你狗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垂涎老娘的美色!
  上次说的男人装照片,我选了几张最火辣的在附件里,给你打飞机用。再见了,后会无期。
  又及:想想还是该通知你,上次跟你做了之后,我就没来了。我记得你戴套了对吧?可是你玩得太猛了那次……老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上一次MC之后,我就只跟你搞过。不过你放心,老娘自己会处理的,除非你……
  正文到这里就换行了,我刚要滚动鼠标滑轮,房门的把手突然转动起来。我于是一飞鼠标点了红叉,关掉浏览器。怕被叶子薇发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不相信邮件里所说的。
  那么久以来,Cat喜欢时不时地戏弄我,就像以前逼着我娶她一样,这一次,不过是她的新把戏。她明知道自己生不了小孩,再流产的话可能命都搭上了,所以对于避孕,她应该是比我更紧张的。

  第十八章
  房门开了,叶子薇站在门口,穿着丝绸的睡裙。她笑着问,在干什么呢?
  我说,看看你电脑里有没有爱情武打片。
  她走过来撕我的嘴角,嗔道,你白痴哦。
  我一把搂住她的腰,右手顺着向上攀援。两个人一边笑一边闹,顺势就滚上了床。我正要掀开她的睡袍,床头柜上却又是一阵轰鸣。调成震动的手机,所以,是叶子薇的。
  今晚她在收拾行李时,手机已经响了好几次。每次她都走到阳台上接,然后回来时就抱怨说,老板真变态。我问她到底怎么变态,她又笑着说,没事,不用理他就好。
  这一次她拿起手机,盯着屏幕,咬紧下唇,直到它停止震动。我注视着她的表情,她似乎犹豫了一会,终于按下了关机键。
  我笑道,这样才对嘛,周星星说,国家大事不如儿女私情紧要。
  叶子薇放下手机,一边脱衣服,一边嗔道,就你心急。
  我已经把床头灯调暗了,当她掀开那件丝绸睡袍的时候,整间屋都亮了起来。除了胸大之外,她就是这一点好,通体似雪,纯白无瑕,让我看不够。
  她对我笑了一笑,然后爬上床。我正准备亲她,突然听见一阵有节奏的声音,咚咚,咚咚咚。我觉得好笑,指着墙壁说,有人比我更心急。
  她搂住我脖子,奇怪道,这房子隔音不该这么差呀。
  我往她耳朵里吹了一口气,热辣辣地问,我们要比他们更大声,好吗?
  她身子软到一半,却突然僵硬起来,用力推开我,拿过枕头挡在胸前,警觉地说,你听。
  隔壁真是操蛋,拿日用小家电在钻井啊,用得着这么大动静?我倒要听听是哪一家。
  咚咚,咚咚咚!
  声响越来越大了,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突然就明白过来了。这不是隔壁钻探的动静,是有人在拍门!
  叶子薇的反应比我灵敏多了,飞快地溜下了床,捡起那件睡袍,套在身上。
  我也坐了起来,指针从十点掉回了六点。是谁?都那么晚了。
  她背对着我,手里好像在做什么动作。叮叮咚咚,是开机的音乐。她把手机放在耳朵旁,尖声骂道,变态,你这个死变态!
  叶子薇狠狠把手机摔在地上,啪一声,电池都飞了出来。自从我们交往以来,她从来没有失态过,事情在这个晚上失去了控制,如同终于脱轨的列车。
  外面的声音停了,静得很轻,又静得很重。
  咚咚咚咚咚!敲门声重新响起的时候,再没有了节奏,一阵疾风暴雨,像挂8号风球。
  我穿上短裤,下了床,轻轻走过去,从背后环抱着她,尽可能温柔地问,怎么回事?
  叶子薇回过头来,脸色苍白,欲言又止。她搂住我的腰,用力抱了一下,又一下,最后终于说,是我老板,怎么办,他好像有点喜欢我。
  我的心跳突然停了。早知道答案像剃刀一样锋利,但当你亲手从锋刃上划拉过,那种疼痛——你知道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端起她的脸,看她的眼睛。
  叶子薇却把头埋到我肩膀上,带着哭腔问,怎么办,要怎么办?
  我心里的想法,我要说的话,用“复杂”两个字哪里够形容?脑海里转了千百句,到了嘴边,只化作紧咬牙关。
  我深深浅浅地透气,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我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处……
  好吧,无论十分钟后会如何,在这一秒,我还是要站在她身边,我应该支撑着她,我应该更有主见。无论如何,她只是个女人。
  这短短的沉默似乎有十万年那么长,但我最终还是开口了,我说,子薇,我出去开门,我会跟他说明白的。
  叶子薇好像有点害怕,她说,那他要是冲进来呢?他是个疯子。
  我口气强硬地说,他不进来,我还要把他拖进来呢。打他一顿,看他还疯不疯。
  其实我不大会打架,万一她老板是个一米八几的大汉?我的腿肚子在微微颤抖,说不清是愤怒、紧张,还是胆怯。
  或许都有一点。
  叶子薇却抬起头来,断然拒绝道,不行,你打了他,我还能在公司上班吗?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责怪,好像说如果不是我在她家,她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我不说话了,推开她,坐回到床上。
  敲门声越来越急,好像还夹杂着喊叫。她在原地站了好久,终于拿定主意,走过来抱着我的头,说,云来,给我一点时间,我先去跟他讲。你不要出来,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她。
  她的眼神很可怜,她说,云来,求求你了。
  我强笑一下说,好吧。
  叶子薇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捡起地上的手机跟电池,一边装上一边往外走。
  我抄起墙上挂着衬衣,追上去递给她说,夜里冷,把衣服披上。
  她回过头来,讨好地笑了一下说,你等我,很快。
  叶子薇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卧室里,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他好像有点喜欢我”。
  她说得倒是轻描淡写,但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他妈的又不傻。
  我在卧室里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忍不住了。我们是正二八经的男女朋友,又不是奸夫淫妇,这样躲着算什么事?我是那种没用的男人吗?我不承认,叫我怎么承认!
  杀人不过头点地,小腿一伸拉鸡八倒,弄他!
  我打开房门走出客厅,看见叶子薇正站在玄关,手里拿着手机,隔着一扇门跟外面的人讲电话。我听见她说,你走吧,要不然我叫保安了。
  我走过去说,还跟他废话什么,让他快滚,不然直接打110。
  外面的那人听见了我的声音,疯了一样地拍门,大声质问,May,你跟谁在一起?
  他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又从手机里传出来,像是可笑的二重奏。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估计是让我别出声。我索性一把抓过她的手机,放在耳朵旁,客客气气地说,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那人愣了一会,反问道,你是谁?
  我回答说,我是叶子薇的男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说,男朋友?她说今晚跟表妹在一起。
  我看了叶子薇一眼,她应该没有听见这句话,脸上还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好吧,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一点都不讲情面。我没有猜错,这女人,叶子薇,是个大话精。
  我继续刚才的问题,请问你是哪位?
  那人说,我是她老板,我姓王。
  我说,那么王总,那么晚找我女朋友,有何贵干?
  那人突然提高了音量说,我还想问你呢,那么晚在她家里干嘛?
  还能干嘛?当然是干她了。不过我只是说,王总,这好像不归你管吧?你是她老板,又不是她老爸。倒是王总你那么晚过来骚扰,已经吓到她了,你知道吗?
  那人说,我拿笔记本给May,就算国庆去旅游也要带上,国外客户是不放假的,你开门拿一下。
  我捂住手机,对叶子薇说,你老板说要把笔记本拿给你,有这回事吗?
  叶子薇想了一想说,昨天他有说过,要我随身带上笔记本,我才不理他。
  我说,但人家都过来了,我们就收下也不会怎样,最多明天别带出去就好了。
  她着低头没有说话,我接着说,子薇,我现在给他开门,你说好吗?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还是那一句,云来,万一他冲进来怎么办?
  我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道,万大事有我,我是你男朋友,这事就交给我处理了,好吗?
  她看了我几秒,终于点了点头,又慌忙补充道,你们别打架好吗,我最怕打架了。
  我笑了笑说,放心吧,不会的。喏,你拿着手机。
  我想整理一下衣服,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穿上衣。我在短裤上擦了擦手,然后就去开门。她向后退了两步,看来是真的害怕我们打起来。我暗暗握紧了拳头,哪怕他是苏联摔跤手,我就是想打架。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胖子,一个虚弱的胖子,一个浑身大汗的——死胖子。
  那人看见我开了门,没有冲进来,反而向后踏了一步,随时可以逃跑的样子。我细细打量胖子,他戴一副近视镜,右手提着个硬纸袋,衣服湿湿地粘在身上,每个毛孔都向外渗透着汗液,像是一捏就出水的海绵。
  他没我高,比我胖,我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虽然我是半个排骨型,但饱他一顿老拳,还是没问题的。
  我伸出右手说,王总,你好。
  他犹豫了一下,把硬纸袋换到左手,然后把右手伸了过来。
  我一把攥住他的右手,用力盯着他说,王总,这几年来,谢谢你对我女朋友的关照。
  胖子大概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牛头不对马嘴地答,我来就是把笔记本拿给May,公司很多事情要处理。
  他举起左手的硬纸袋,我却不接;他想把右手从我手里抽出来,我紧紧握住不放,用力捏他的关节。我说,王总,进来坐坐吧。
  皱眉头就对了,我就是要激怒你。来吧,只要摩擦发生了,我就可以让它扩大。没什么说的,我就是想打你一顿。
  他却很没种地说,不坐了,我要回去了,还有事。
  这时叶子薇走了过来,接过胖子手里的硬纸袋,对我说,就让他走吧,好吗?
  我松开手,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就走,算是落荒而逃了。
  我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然后才关上房门。她把硬纸袋放在茶几上,我往里面瞥了一眼,果然是笔记本,还是白色的苹果Macbook。
  她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期期艾艾地说,云来……
  我推开她,到沙发上坐下,摸出一支烟,点上。我发现抽烟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它在我手指间不停跳动,放大了我的颤抖。我狠狠吸了一口烟,感觉整个肺都在燃烧。
  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大家都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无论她怎么解释,无论我怎么表态,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外交辞令。我知道她在撒谎,她知道我根本不信。但如果还想维持这段关系,双方都要配合着演下去。
  如果我过去生活得很干净,没有像Cat这样的情事缠绕,现在这个形势,我当然可以愤怒。很可惜,我不是。

  第十九章
  时间过得那么快,香烟快燃到了指间,桌上却没有烟灰缸。做个决断是那么难,而且无论我怎么做,看起来都是错的。
  我可以把烟蒂扔在地上,霍然起身,蹂灭那暗红的火光,然后跟叶子薇说分手。她一定会哭的,会说我错怪她了,会求我不要离开。但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自己心肠够硬,抛弃女人的事情,我又不是第一次做。
  然后,我们就作废了明天的机票,还有这一段感情。之后,我会继续以前的生活状态,一边明着放纵,一边暗自等待。终此一生,或许我会等来比她更好的女人,或许不会。
  香烟弥漫的同时,挂钟滴滴答答在响。指间的焦灼越来越近,我脑海里乌烟瘴气,却明明白白地知道,事情得做个了断。
  就算了吧,坏人我来做。
  我咬紧牙关,刚想起身,叶子薇却转身而去,倒了半纸杯的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她轻轻夺下我手里的烟蒂,投进水里。纸杯发出滋啦的微响,是什么被熄灭的声音。
  纵然是丝丝点点计算,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终究和预计的相差太远。
  我还是站起身来了,她垂手而立,欲言又止,脸上那做错事的表情,让我毫不犹豫地心软。她似乎想要抱我,在她轻轻举起手臂的同时,我已经把她揽入怀里。
  我并不是那么急切地要抱住她,我只是害怕,如果继续面对面地凝视下去,她会发现我眼里的亮光。而这一种与生俱来的软弱,正是我所深恶痛绝,拼命想要掩饰的东西。
  我们就这样拥抱着,长久的沉默。叶子薇把头伏在我肩膀上,渐渐开始抽泣,然后终于哭出声来。她断断续续地重复一些话,无非是老板疯子,他想害我,云来我不能没有你,诸如此类。
  我安抚着她的背部,斟酌良久,用低沉而坚定的语气说,子薇,无论事情怎么样,你都要记住,我们是站在一起的。
  她轻轻一颤,双臂把我箍得更紧,喃喃道,你真好。
  此时此刻,我怀里确确实实抱着个温软的女人,我可以闻到她发丝里的香气,同时感受她的爱意、愧疚和感激。这个女人柔软得像一个梦,我不忍醒来,一晌贪欢。
  我心里清楚,有一些事实坚硬地存在着,就像茶几上那个笔记本;但既然无法面对,也只好摆到一旁。以后的,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吻的,我只知道她的反应比我还热烈。她用力吸吮着我的舌头,指甲深深陷入我的肩胛,似乎想把自己嵌入我的胸膛。我竭尽所能地回应她,两个人的喘息里,充满了迷乱和狂热,又那么绝望。
  我们几乎要在客厅沙发上来的,后来她双脚缠在我腰上,我举步维艰,挪进卧室。我们一起跌倒在床上,叶子薇马上就想要,我说,等等,我先去拿……
  她却执意不肯放手,在我耳边说,云来,我给你生个儿子,好吗?
  儿子。我想给她相应的承诺,比如结婚。最后,我什么都来不及说。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偷眼看了一下茶几,上面的笔记本已经消失了。我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是个识趣的人。
  电闸拉下,水龙头关了,还有煤气阀。我们背着旅行袋出门,在电梯里有说有笑,就是那种一起去旅行的、最幸福的小夫妻。我们如此亲密无间,简直像是某个秘密的同谋。
  我们搭的是机场快线大巴,车上人头涌涌,所有人脸上都是一派喜庆,仿佛大家不是去旅行,而是在牢里蹲了十几年,如今重获自由。叶子薇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饭姐,笑说迟到的那一对,要罚在大庭广众接吻。
  叶子薇的语气欢快而自然,像是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越过她的脸庞,车窗外阳光明媚。就把所有不悦当成一场梦,因为现在,你有义务要快乐。
  大巴轻快地到了机场,我们拿好行李,挤下了车。你预料到国庆节的机场,应该是有很多人的,但你仍没想到竟会是那么多,多得操蛋。
  每个乘客都步履匆匆,一副来者不善罢甘休的样子。有一种人流是无痛的,而我眼前的这种人流,有坚固的箱角和细高的鞋跟,会把你弄得很痛。
  叶子薇皱着眉头说,哇,好多人哦。
  我牵起她的手,一边朝里面走去,一边笑道,这说明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居民经济水平的上升,打飞机的次数有了极大飞跃。
  她正要掐我的手背,我们却听到一把浑厚的男声,喂喂,胸哥胸姐,我们在这!

  第二十章
  我循声看过去,除了那一对狗男女,还能是谁?他们没有穿上次的情侣装,而是换了另外一套情侣装好一对活泼可爱的米老鼠,饭姐就不说她了,饭哥多大年纪了,拜托你成熟点好吗?
  当然了,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相比于他们而言,我跟叶子薇这一对,要算是更为低调、更有心计的狗男女。
  饭姐指着我们,大笑道,你们慢到,罚你们啵一个!
  我笑道,好啊,子薇啵你,我啵饭哥。
  饭哥凛然道,别搞我。
  叶子薇飞速在我脸上轻轻吻了一下,饭姐说,切,没意思,算了算了。
  我抬起左臂,看着手腕上那不存在的表,抿嘴点头道,时辰已晚,我们赶快搭飞机去。
  接下来,我们两对男女说说笑笑,步入大厅,找到航空公司的柜台,排队办理登机事宜。叶子薇跟饭姐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两个男眷夹在队伍中间,有种被冷落的感觉。我们努力想变得熟络,各自找了些话题,聊了几句,又都半途而废了。
  终于排到了柜台前,我们换了登机牌,托运好行李,然后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的,到登机口找位置坐下。叶子薇跟饭姐继续热烈地八卦,饭哥全神贯注地玩弄PSP,我也只好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本小说月报。
  饭姐的视线飘过来一下,然后一半鄙夷,一半好奇地问,胸姐,他爱看那种没营养的书啊?
  我翻页的动作为之一滞,心里非常无语。没错,小说月报是很不争气,总拿一些莫名其妙的家具图来做封面,让别人误会也是难免。她有可能是误会了,但也可能,她确实认为文学“没营养”,而那些狗血淋头、奇技淫巧的明星八卦,能带给她更高的精神享受。
  我多么想站起来慷慨陈词,捍卫文学的尊严,但同时我又知道,即使我面红耳赤,费尽口舌,最后换来的,可能只是她面无表情的一声“哦”。
  那好吧,我转过身去,尽量让自己投入到小说里,胸口却仍有东西堵着。人一旦有了想捍卫的东西,就会变得软弱。
  等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从容地上了飞机,分成前后两排,从容落座。飞机从容地在跑道上滑行,我从容地紧紧抓住扶手,有一滴冷汗从容滑落。
  好吧,我承认我稍微有点恐机症。
  不要跟我说什么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这一定是航空公司编出来的谎言。忘掉那些狗屎统计数字吧,相信人类对危险的直觉。我每次坐飞机都有种植物神经紊乱的感觉,而我从没见过有人骑三轮车会脸色苍白,冷汗直飙。
  试想一下,你乘坐着一个冷冰冰的金属制品,以那么高的速度飞翔,脚下是一层铁皮,再往下是三万英尺的高空。最让男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个危险的庞然大物,根本不由得自己掌控。你的小命捏在机长手里,万一他老人家活腻了呢?
  机身明显地颤抖了下,估计是脱离跑道,开始起飞了。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听到耳边温柔的女声,叶子薇问,云来,你怎么啦?
  我吞了一口口水,勉强笑道,没事。
  叶子薇拿出一张纸巾,帮我抹去额头的汗水,好笑道,没想到你还怕搭飞机哦,大男人。
  我分辨道,这有什么奇怪,打飞机不会搞出人命,搭飞机可说不准哦。
  她捧起我的右手掌,在我手心轻轻抚摸,安慰道,放心啦,算命的说我是生儿子的命哦,现在儿子都没生出来,我们怎么会有事?
  她又笑着说,那个算命先生很灵的哦。
  我用左手去摸她的小腹,说,那你怀一个哪吒吧,三年内我坐飞机都要带上你。

  第二十一章
  或许是托了哪咤的鸿福,一个小时后,我们平安降落在厦门机场。去鼓浪屿是要搭渡轮的,而码头离机场还挺远,需要搭计程车过去。
  按照之前所作的攻略,从机场到码头有两条路,其中一条路横穿市中心,比较近;另外一条则是环岛路,远一些,但可以看到沿途风景。比较远的路,当然会花比较多的路费,但既然我主动坐到了前排,饭姐饭哥也就没什么意见。
  的士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颇为健谈,一路上滔滔不绝,为我们介绍厦门的风土人情。路上最值得一提的是针锋相对的两个巨型标语,我们这边的是“一国两制,统一中国”,金门岛上的是“三民主义,统一中国”。
  我回过头去,微笑着对后座的三人说,在这里,我有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其实海峡两岸,就像是因为吵架而分手的恋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男女双方对同一件事的描述,有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所以旁人决不能偏听偏信。
  原本笑闹着的三个人顿时冷了下来,饭姐勉强笑着说,这个比喻确实挺……
  饭哥接上道,不伦不类的。
  叶子薇摇头笑道,你啊,就是乱七八糟的书看太多啦。
  过不多久,我们就到了码头。付了的士费,我又自告奋勇地去买船票。刚刚走了一班渡轮,所以我们又要坐下来等候。此时的情景,和两小时前在候机室差不多,两个女人在八卦,饭哥在把玩PSP。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背包,想要拿的是书,最后摸出来的却是一包烟。
  我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出去抽根烟。
  原来读书和吸烟一样,都是一种恶习,会让当事者上瘾,还会让旁人掩鼻皱眉。
  我们订的酒店在鼓浪屿的西边,要坐渡轮环绕大半个岛,从一个小码头上岸。渡轮接驳的地方像一座烂尾楼,只有空荡荡的骨架和楼梯。被海水常年侵蚀的部分,布满了如同疮疥的贝壳。
  这间酒店跟热闹的购物区相隔甚远,在这人头涌涌的国庆节,勉强算是一个幽静的所在。酒店大堂前面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榕树,枝繁叶茂,气根密布,活过了多少年的历史。
  我们四人在大堂登记入住,然后便跟着服务员上房。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古色古香。楼房只有五层,电梯欠奉,楼道狭窄,我们走过一间间客房,木门上油漆斑驳,门楹上甚至长出了小小蘑菇。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穿越了,空气里充盈着八十年代的味道,就像我们小时候偶尔去过的招待所。嗯,这其实是一段怀旧之旅。
  我跟叶子薇住在408房,另外一对在我们隔壁。两对狗男女约好外出的时间,然后就各自进了房间。我们房里的家具和布局,都是表里如一的怀旧,不过拉开窗帘,倒是有无敌海景。
  叶子薇刚进浴室洗澡,我便听到了敲门声,打开来一看,却是饭哥和饭姐。饭姐兜头就问,你们这里有热水吗?
  我问了下浴室里的叶子薇,她说里面一切正常。那就是409房的供水系统出了问题,十月份的厦门不算热,但女士们还是不愿用冷水洗澡。
  于是我们一起到楼下大堂交涉,一开始是饭哥饭姐齐齐上阵,得到的答复是,抱歉,请耐心等候,我们会在今晚之前修好的。
  这时候我决定出卖男色,以我俊朗的面容,不俗的谈吐,征服柜台里面的小妞。果然,经过几分钟的据理力争,我得到了不同的答复。那位小姐带着甜美的笑容说,先生,请您往旁边站一点,不要妨碍其他客人。
  好吧,我的优点是帅,而我的缺点,是帅得不太明显。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解决方案是,饭姐也到我们408的浴室洗。洗澡对于女人来说,是一项耗时巨大的工程,所以等到叶子薇洗好,饭姐进去之后,我已经饿得有点灵魂出窍了。
  饭哥躲在409里玩PSP,我跟叶子薇站在窗户旁聊天。海的颜色很好,她刚洗完澡,身上散发着温暖气息。
  我突然捂着肚子,大叫一声,啊!
  叶子薇吓了一跳,问道,云来,你怎么啦?
  我皱着眉头说,惨了,我的胃正在消化它自己。
  她嗔怪地打了我一下,又问,我包里有些无糖饼干,你要吗?
  我表示不用,然后抱怨道,刚才怎么不让饭姐跟你一起洗?节省时间。
  她撇嘴说,咦,这样会很怪吧?
  我说,有什么好怪的,很香艳啊。
  叶子薇却说,那你会跟饭哥一起洗吗?
  我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分辩道,可是我跟他不熟啊。
  她上下打量着我,笑着问,嘻嘻,那等到很熟以后呢?
  只能怪我想象力太丰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浮现出和饭哥共浴的场景。这幅画面该怎么形容?瘦头陀与胖头陀恩爱共浴,谱写神龙岛温情诗篇?
  我吞了一口口水,突然就不那么饿了。
  叶子薇却摇起我的手,追问道,会不会嘛?
  我咬牙切齿道,不会啦。
  她笑着说,怎么啦,怕他看到你的……可爱小牙签吗?
  我正色道,牙签还好啦,起码是硬的,怕就怕是牙线。
  叶子薇笑得花枝乱颤,我捏住她的下巴说,乖,小妹妹乖,叔叔今晚帮你剔牙哦。
  我们正准备接吻,浴室门突然被推开,饭姐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嚷,饿死了饿死了。
  好吧,感谢饭姐的及时出现,不然我可能会因为饿昏了头,咬下叶子薇的香舌。
  饭姐走过来说,不好意思哦,让你们等那么久,我们快出去吃……
  她突然惊讶地哇了一声,拿起窗台上的一个小玻璃瓶。这个小瓶是叶子薇用完之后,随手放在那里的,造型像是一支金色的唇膏,插进一小块冰里。
  饭姐爱不释手地捧着小瓶,嫉妒地说,哇,胸姐,原来你都在用这个啊。
  我打趣道,嗯,这是我送给子薇的,大宝SOD蜜,金装版。
  饭姐用眼角扫了我一眼,不屑道,什么大宝啊,这是Dior的凝世金颜,一瓶四……
  叶子薇赶忙抢过那个小瓶,催促道,八婆,你不是说饿死了吗?快出去吃饭吧,回来再给些你试用。
  我看着她手上那轻巧的瓶子,心里却突然有些发沉。听饭姐的语气,这一小瓶东西肯定不是四百,那只能是四千多了。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买两瓶的,而她往脸上抹的时候,却是那么漫不经心。
  这几年来,她到底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阳光洒落肩膀,我们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饭哥饭姐手里拿着地图,正在找我们要去的那家驰名鱼丸店。叶子薇抱住我的右手,撒娇说,喂,还在想着那个吗?我又没让你给我买啦……
  我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又看看眼前汹涌的人潮。我心里清楚,吃饭应该在饭点比较好,我也知道来鼓浪屿旅游,最好避开公众假期,这样人才没那么多。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事情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对着叶子薇笑了笑,温和地说,傻瓜,你想太多了。
  我心里一清二楚,如果是前几年就开始和她恋爱,这段感情可能会更完美。但操蛋的是,现实就是这个鸟样,你想要拥有一些什么,就必须要容忍另一些什么。
  什么时候你学会妥协,什么时候你才真正长大。

  第二十三章
  这一整个下午,我们就在鼓浪屿的街上,走走停停,吃吃喝喝。要我说,此地的小吃有些名过其实,就如同此地的风景。或许它们本来都是好的,可惜被这流量过多的人潮稀释掉了。
  我想,岛上蜂拥而至的这一大票人,其实不是来旅游的,他们是来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露天派对,或者干脆想要压垮这座岛,让它沉进海里。
  只有那传说中的猪肉松,算是没有辜负广东人民的厚望。另有一样好玩的饮品,由Babycat独家提供,名字叫做“铁奶”。我好奇地点了一份,端上来一喝,却原来是铁观音奶茶。
  老板,你太有才了。
  晚上吃完饭后,我们绕着海岸,路过大半个岛屿,慢悠悠走回酒店。
  我们各自回了房间,叶子薇一身香汗,急着要洗多个澡。幸好隔壁房的热水已经修好了,要不然饭哥捧着衣服进浴室的情景,会让我产生不舒服的联想。
  趁着叶子薇洗澡的空档,我坐在窗台旁边,读没营养又不争气的小说月报。玻璃窗外,一抹月牙懒洋洋挂在天上,别有一番情趣,可我的心思不在那里。月,是小布尔乔亚情调,日,才是劳动人民的正经事。
  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见叶子薇坐在床上,咻一下关了电视机。看来今天晚上,她同样充满了革命热情,要和我干一番大事业。我们在床上展开了亲切会晤,当我提及计划生育这一项基本国策时,她却甜蜜地笑着说,不用,我不准你用。
  看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把对方推倒的暴力活动,分分钟搞出人命。
  好吧,事已至此,就让我们狠狠地把革命进行,到底。
  在家的时候,我们总是循规蹈矩的,可能是陌生的环境,反而让人放开了。这个鼓浪屿的晚上,我们从床上转战到了电视柜,然后又杀入了浴室。
  我让叶子薇趴在盥洗台上,自己站在后面,双手扶着她的腰。大理石是黑的,凉的,偶尔摩擦着两朵小红花,却是那么的热。我们可以从镜子里欣赏自己,这是一个阶级分明的姿势,有助于了解是谁在革命,谁在被革命。
  因为怕空调太冷,我之前就关上了浴室门,又打开莲蓬头,让热水洒在浴缸里。如今浴室内水气蒸腾,镜子逐渐变得花白。我不断命令叶子薇,让她用手擦去镜子上的水汽;这一种支配的过程,让双方都感到兴奋莫名。
  突然之间,有一股淡淡的腥甜,钻进了我的鼻腔。我疑惑地低头看去,地板的白色瓷砖上,正滴答绽放着几朵红色小梅花。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了,叶子薇当然不是处女,所以这几滴血,只能是另外一种解释。
  叶子薇惊叫了一声,显然她也发现了这件事情。她惊讶地咦了一声说,早了那么多……
  然后她又回过头来,对我抱歉一笑,说,其实不要紧的。
  但实际上,我对血海翻波没有太大兴趣,所以我从她身体里退了出来,随便清洗了一下,然后又走出浴室。叶子薇显然又要洗澡了,我把自己扔到床上,心里颇为扫兴。
  不过也好啦,至少我不用担心奉子成婚什么的。
  我没等到叶子薇洗好,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有一些挥之不去的回忆,出现在我梦里。比如说,窗外投进来的黯淡月光,充满陈旧气息的房间,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血。
  午夜梦回,我发现有个女人,此刻正枕着我的胸膛。我睁开朦胧睡眼,看见她长发如水,披在我的肩上,散落在月光之下。半梦半醒之间,我心底暗自好笑,刚才做了个那么长的梦,梦里有许多人和事,竟像过了十年。
  好在那只是梦,好在,我还抱着你。我轻轻抚摸着那女人的背,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璐。

  第二十四章
  那次军训后不久,我就跟何小璐好上了。
  一辈子里,你可以谈很多次恋爱,但初恋只能有一次。那应该是简单而美好的,对吧?虽然会带些青涩,虽然,结果往往是伤感的。
  我一直尝试让自己相信,我的初恋也是单纯美好的,但我心里明白,那真的算不上是。
  何小璐,我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她是隔壁班的班长,团支部书记,预备党员,年级前五名,绝对担得起“品学兼优”这四个字。
  她的家庭其实并不幸福,父亲早年因病去世,母亲改嫁,继父是农机厂的下岗工人。现在回想起来,正是这样的身世,养成了何小璐争强好胜的性格。她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离开这个破烂的县城,过上更好的生活。
  后来叶子薇对我说起,在军训的时候,她跟何小璐分配到了同一个宿舍,并且无意中提起了对我的好感。而正是从此以后,何小璐对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我想,这两件事并不是没有联系的。
  无论如何,回首往事,我不愿意说成是何小璐主动勾搭我,因为那样的话,会显得我的动机非常可疑。仿佛我之所以开始初恋,不是为了追求真爱,而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或者结束处男之身,等等琐碎的原因。
  那好吧,就让我这样总结,当年的那一对少男少女,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然后就勾搭成奸。
  我们的第一次接吻,是在中午学校的单车棚里。或者用“吻”这个字眼,有点抬高了那个动作的技术含量。当时我们毛毛躁躁的,又害怕被人同学看见,所以从技术上说,我们只是把舌头塞到对方嘴里。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中午寂静无人,操场上的阳光白得炫目,还有知了铺天盖地的聒噪。实际上,那应该是十月中旬的某一天了,我不禁怀疑,树上真的还有知了吗?
  人的一生,只有回忆是属于你自己的。可是就连回忆,也是一副阴森森的脸色,处心积虑,时不时要骗一下你。
  初吻后的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去了学校附近的小网吧,跟南哥一起玩星际。那天刚好小川也来了,我们三个坐在一起,打五家电脑,用的地图是BigGameHunters。
  南哥惯用的是虫族,他孵了一大堆口水怪,一边指挥它们蜂拥而上,一边大唱张信哲的歌。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
  在一盘的间隙里,我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喂,跟你们讲,中午我亲了何小璐。
  小川瞪大眼睛问,不会吧?
  我心里暗自得意,虽然南哥声称他在初二就破了处,但小川一直没谈过恋爱,而且,接吻对那时的高中生来说,该算是一件新鲜刺激的事。更何况,对方是一个人所周知的好学生。
  跟“好学生”做“坏事”,就好像是在对抗老师,学校,甚至整个教育制度。无论是哪一代人,在躁动不安的青春期,都有些反社会的叛逆心理。
  南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关切地问,年轻人,初吻吧?
  大概是爱面子吧,我毫不犹豫地说,不是。
  南哥点了点头说,那还好,要不你就亏了。高三那个长毛,你知道吧?他好久前就跟我说过,他亲过何小璐,还……
  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南哥注意到了,赶忙打住。
  胸腔里充满了巨大的情绪,好像快要爆炸一般。愤怒、耻辱、嫉妒,还有些别的什么,这是初恋男人独有的体会,复杂得难以用语言解释。
  何小璐中午明明说过,那也是她的初吻,她为什么要骗我?她怎么可以骗我!难道她当我是傻子吗?
  不行,我一定要问清楚,现在就找她问清楚!

  第二十五章
  自从石拱桥的那个下午,我跟何小璐就一起密谋,要如何交换双方的童贞。在那段时间里,为了短短的十几厘米,我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最初的尝试,始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跟家里人说要去小川的老屋,在田里煨番薯,就把家里那辆女式摩托开出来了。我在一个没人的巷口,跟何小璐接上了头,然后两人向着县郊驶去。
  我们这一对秘密小情侣,为了避人耳目,只好走偏僻的小路。一路上风尘滚滚,何小璐从背后紧紧抱着我。让我记忆深刻的,并非她青苹果一般的乳房,而是比我还要嶙峋的肋骨。
  我们来到县郊,找了一间老旧的旅社,在门口把摩托车停好。何小璐在外面等我,而我进去登记入住。柜台里的女人一直在嗑瓜子,我掏出身份证的时候,她飞快地朝门外一瞥,然后高深莫测地笑。
  我给了她50,她找给我20,还有一条钥匙。房间号码是403,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我从不曾忘记。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门外,把房号告诉何小璐。然后我转身就往里面走,因为我怕一有拖延,有人会紧张得放弃。
  楼道昏暗而狭窄,还有一股可疑的尿臊味。阳光从楼梯转角的窗户射进来,被分割成一条条长块,灰尘在其间飞舞,从这跳到那,又从那跳到这。
  我推开403的木门,房间里比外面更黑。一切摆设都那么陈旧,我怀疑桌上放着的那个红色暖瓶,都比我更大年纪。
  我打开了电视机,又关掉。我坐在本该是白色的床单上,又站了起来。有一阵子我心里确定,何小璐一定是半途而废,偷偷跑掉了。在走向房门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又想,她一定会来的。
  楼道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像害怕惊醒了昏睡的阳光。房门被轻轻敲打,砰砰声似乎都在我心室上。我打开门,她就站在那里,于是我紧张得牙齿打颤。
  何小璐走进房间,我看见她微微皱起眉头。我紧张得口干舌燥,手脚不知往哪处放,心里一个声音说,要不然,还是算了?
  可是,就在我打起退堂鼓的时候,何小璐那么坚决地走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个人就拥吻到了一起。她就是这样的人,想要得到什么,就会无所畏惧地去争取。
  无论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在整段关系里,她是主谋,我是从犯。
  我们站在电视机前,互相亲吻抚摸,说了些谁都说过的傻话。最后她说,云来,要了我。
  我的手指那么笨拙,终于还是解开了她上衣的扣子。在昏暗的空气里,她的内衣显得那么洁白、崭新而廉价,一如青春本身。
  我像一只缺乏经验的年轻豺狗,对着眼前的猎物,不知从何下手。从理论上,我知道那东西的扣子是在背后的,可是三番两次,硬是解不开来。何小璐对我笑了一下,左手伸到背后,轻巧地啪了一声,把它们展示在我面前——那一对青涩小巧的果实。
  我弯下身子,开始亲吻它们。在小小的果蒂上面,我尝到了洗衣粉的苦涩清甜。
  何小璐开始轻轻地战栗,呼唤着我的名字,云来,哦,云来。
  然后我们就滚上了床,虽然床单的颜色那么可疑。在她的撕扯下,我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露出营养不良般的肋骨。我们光着身子,喘着粗气,应该坚硬的,像铁,应该湿润的,已经如水,一切都该水到渠成。
  但是没有。
  她紧张而且怕疼,我毫无经验,不得其门而入。两个人都到这个地步了,我很害怕成不了事,让她失望;而越是这么担心,就越是难以成事。
  我的一切尝试,都像是做无用功,在进进退退之间,再而衰,三而竭,我慢慢就失去了冲锋陷阵的勇气。身体和意志一起软了下来,我心里无比懊恼,绝望地看着它。它真不争气,我真不争气。
  真倒霉啊,我就这样搞砸了吗?

  第二十六章
  何小璐发现了问题所在,轻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不要紧的。
  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对她说的,如果她不要那么紧,我也就不会举步维艰了。事已至此,我们又根本不懂什么技巧,无法让畏缩的东西挺身而出。我只好翻身下马,躺倒在床上,任由她枕着我的手臂。
  我们在床上躺了一会,窗帘外的阳光渐渐暗了下去。我们都是家人眼里的好孩子,今晚还得回家吃饭,所以便穿好衣服,打道回府。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尘土染成了红色。我一路无话,心里暗自悔恨。分手的时候,何小璐对我说,不要担心,你还怕以后没有机会吗?
  在接下来的一个周末,我们去了另外一家旅馆。可上次的失败就好象一个诅咒,让这第二次的尝试,仍然以失败告终。我又一次懊恼地躺在床上,何小璐没有怪我,反而帮我把责任归结到环境上,她说旅馆这里太过脏乱,墙壁又薄,让人提心吊胆。
  最后她建议道,云来,你可以找一个熟悉的地方,这样就不会紧张了。
  我感激地看着她,或许,真的是这样而已。
  那一次分手之后,我改弦更张,开始寻找更适合的环境。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样才不会辜负她对我的期望。
  我最能放松的地方,当然就是我家了,但把何小璐带回家?除非我疯了才会这么做。幸好,我们家在城南的开发区,新建了一栋房子,暂时没有人住,空在那里。
  于是,我借口说学习紧张,而家里临近夜市,每晚都吵得我无法读书,所以申请自己到新房去住,图个清静。家里人不疑有诈,欣然同意了,还帮我把书桌、椅子、床什么的,都搬了过去。
  我跟何小璐无数次的幽会,便是自此开始的。
  每晚在家吃完饭,洗过澡,大概八点多钟的时候,我便骑单车去城南的新房。路上人烟稀少,就如同在那房子里面,它也是空荡荡的。墙壁裸露着水泥原来的颜色,一楼偌大的空间里,只摆了一张乒乓球桌。
  新房的楼梯还没装扶手,每天晚上,我会一手提着书包,靠着楼梯内侧,慢慢地走上二楼,然后在房间里坐下来看书。
  何小璐的爸妈九点多就会去睡觉,之后她就会蹑手蹑脚地出门,来这跟我幽会。第二天早上父母起床,而她不见踪影,她的解释是很早就去学校了。
  我在房间里看书到十点半左右,楼下就会传来敲门声。然后我就会跑着下楼,一推开门,何小璐都会扶着单车,笑笑地站在门口。外面的夜色像烟雾一样,飘过不远处的田野,将我们两个人,将这孤零零的房子笼罩。
  我们会一起上楼,在房间里真的读一会书,然后上床厮混。实践证明,弄不进去并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原因。在最初几晚的尝试之后,慢慢的我们就忘记了原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爱抚而爱抚,把爱抚当成一场游戏。
  两个年轻而单薄的身体,在昏黄的灯光下纠缠着,在这小县城的尽头,世界的某个小角落。这样的缠绕无始无终,好像我们忘记了时光,要不然就是时光遗忘了我们。
  我第一次真正地进入何小璐,是在我生日的晚上。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那么多准备,所以在整个过程里,她没有多少破瓜的痛苦。她喘着气,轻轻感叹道,真好。
  然后她抱着我的脖子,在耳边说,云来,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当是生日礼物。
  窗外是黑的,床单洁白,而床单上有几滴鲜红,祝贺我的成人礼——因为在那一个晚上,我刚满十八。而何小璐,她还要再过两个月,才正式成年。
  青春最后会烟消云散,就好象每个少年都终将死去。可是总有那么一些记忆,你并不是想要记住,只是没办法忘记。

  第二十七章
  身旁的女人翻了个身,睁开惺忪睡眼,我却吓得魂飞魄散,完全清醒过来。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是分清了哪个她是梦,哪个她是现实。
  我观察着叶子薇的脸色,她听见了刚才那句“璐”吗?叫错床上女人的名字,那可是会被踢下床的重罪。
  好在她只是皱着眉头,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啦?
  我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去倒水喝,你口渴吗?
  叶子薇轻轻地摇了两下头,好像又睡了过去。我从床上起来,拿着电水壶到浴室去盛水,心里暗自庆幸。她没听到固然是最好的,如果她听到了而假装没有,那么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就像出发前一天的晚上,我也是个聪明的男人。
  我盛满了水,顺便在水龙头下洗了个脸。我告诫自己,清醒一点,以后要小心口舌,别让早该埋进土里的乾隆年间的往事,破坏了新社会里的男女关系建设。
  擦干脸之后,我走出浴室,把电水壶放在底座上。打开开关,慢慢听见加热的轰鸣。水的温度会逐渐升高,过程是你早就知道,连最后的沸腾都在预料之中。
  这就像接下的来几天,我们往返于厦门和鼓浪屿之间,一切都波澜不惊,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吃的东西都吃了,却不过如此而已。或许,不是这里的景色不够美,而是你已经看过太多的美景。
  旅途的最后一天,我们正在旅馆里收拾行李,却接到了小川的电话。我一边把衣服塞进旅行包,一边用肩膀夹住手机,毕恭毕敬道,刘行长,有什么指示?
  小川的声音听起来眉飞色舞,他说,云来,我要摆喜酒了。
  我笑道,恭喜恭喜,有钱人终成眷属啊。日子选好没?在哪里摆?
  小川说,选好了,十一月初八,回老家的酒店摆。你当伴郎是早就讲好的,前几天小兔还说,如果子薇愿意去做伴娘,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哈哈笑着说,要请我们这一对金童玉女,同台献艺啊?我们出场费可是很贵的呢。
  小川故作严肃道,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难道是用钱可以衡量的?
  我也正色道,刘行长,这你就错了。友情还要用钱来养啊,唐代的李白就说过,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钱。
  叶子薇正在旁边收东西,听到这捏了我一下,嗔道,你啊,就会胡扯,真是没救了。
  电话那边,小川也笑着说,送钱还是太俗,这样吧,送你们邓氏伉俪,一人一张KTV钻石卡,终身免房费,怎么样?
  我皱着眉头问,有那么好?不会是一打啤酒要800块吧?还是说……难道你的KTV开张了?
  即使是小川,这时也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他踌躇满志道,还没,不过很快了。这下子,我去长春发展也安心多了。
  原来是这样子,我果然没有猜错。刚才就在想,小川跟小兔在一起那么久了,早该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他没理由表现得如此惊喜。这一间KTV他筹备已久,如今终于搞定了,双喜临门,不兴奋才有鬼呢。
  我打趣道,刘行长,不,刘总,房费免了,那酒水呢?
  我跟叶子薇对视,又故意淫笑说,还有小姐呢?

  第二十八章
  叶子薇剜了我一眼,又伸出两只手指,做了个喀嚓的手势。
  小川说,刘总你没叫错,不过可不是我,是我哥。你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要求,跟我哥商量去吧。
  说起小川的哥哥,他叫刘大石,比我们大两岁,还没结婚。他们两人的样子很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如果论能力的话,两兄弟就差远了。
  刘大石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差,大学不要去想了,连高中都是出一大笔赞助费去读的。高中毕业后,大石就到家里的大型眼镜店帮忙。他为人忠厚老实,换句话说,不是做生意的料。父母对他一直不满意,嫌这嫌那的,动不动就说,看你弟弟小川……
  两三年前,大石跟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她是隔壁服装店的店员,外省人。父母坚决不准他娶一个“北妹”回家,处处搞破坏,最后让隔壁老板把那女孩子辞退了。一向逆来顺受的大石,这一次终于爆发,离家出走,到那女孩的出租房去住。
  可惜,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无奈,到了最后,大石不但跟父母闹翻了,那个女孩子也离他而去,不知所踪。这一两年来,大石三天两头才会一次家,其他时间就游手好闲,在县城里四处晃悠,成了有名的浪荡子。
  小川的这一间KTV,地处关外龙岗的中心城,他费尽心思地张罗,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为了他哥哥大石。本钱是家里出了一部分,银行贷了一部分;那些工商、文化、环保等等证件,都是他辛辛苦苦去跑来的,南哥也帮了些忙。
  上上下下的关系,小川都已经打点好了,又从别的地方挖来了人,负责经营和管理。让他哥哥大石来当老总,其实就是给他一份体面的工作,让他好找老婆。
  我不知道大石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有点埋怨我妈,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弟弟?
  小川告诉我,星期四晚上南哥有个饭局,让我们一起去作陪,问我要不要去。我说到时候再看,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们收拾好行李,跟隔壁房间的狗男女会合,退了房,然后就搭渡轮离开鼓浪屿,再打的去机场。他们三个在后座叽叽喳喳,饭哥发牢骚说,他由于水土不服,已经便秘了三四天。
  我回过头去,打趣道,你这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屎。
  车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像我预想的那样。而窗外阳光正好,我们结束了一段平常的旅途,即将要回到更平常的生活里。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
  到了星期四的那一天,南哥又打电话给我,让我晚上一定要到场,帮忙喝酒。我不好意思再推辞,就答应去了。
  晚餐在一间高档粤菜食府,主人是在关外开厂的许老板,以及一众随员;宾客则是三个打工族,我是蓝领,小川是白领,像南哥这样的公务员,我们称之为黑领。
  席间有一位皮肤很白,头发黑得一看就是染出来的老头,他旁边则是一个年轻女人,浓妆艳抹,身材还算不错。我以为这老头是台湾或香港人,谁知道他一开口,说的却是日语。
  许老板介绍道,这是某日本客户的驻华代表,名字叫高岛三郎。而旁边的这位陈小姐,则是高岛的翻译兼秘书。南哥、小川还有我,轮番向日本鬼子敬酒,感谢他对我国的经济支援,中日友好万年青呀,万年青。
  过了一会,陈小姐离席去上厕所,许老板对我们挤眉弄眼,用一种狎玩的语气说,我们的陈小姐,可给祖国争了气呀。高岛老头来中国的两年里,足足骗了他八十多万,拿回老家建了栋房子,又养了个小老公……
  日本鬼子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笑容里有一种跟年龄不相称的天真。为国争光的女人回来了,许老板打住话头,我们会心一笑,喝,继续喝,一切尽在酒中。
  觥酬交错,宾主把酒言欢。几十年前的那场血腥的战争,到如今,只是多灌日本鬼两杯的借口。

  第二十九章
  到后来,日本鬼子喝得有些高了,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朝我们三个敬酒,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堆鸟语。
  我们三个也站了起来,陈小姐翻译道,高岛先生说,你们三位是高中同学,对吧?如今过了许多年,还那么要好,在我们日本是很少见的。这份情谊,请三位一定要珍惜。
  高岛三郎微笑着看她说完,然后仰起头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他双眼似乎带着泪光,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敬你们三兄弟。
  我跟南哥、小川相视一笑,也把杯里的酒一口饮尽。除了小川,我跟南哥都是家中独子,并没有体会过血缘上的那种兄弟情,会是什么样子。而像我们这样,一起偷过学校生物园的芒果,一起踢过球,一起去过东莞,又一起指定对方做伴郎……我们这样的三个人,或许真的称得上兄弟?
  在我们三个人里面,南哥的酒量最差,偏偏又爱出风头;小川其实很能喝,在酒桌上又进退有当。我的酒量跟酒品,在三人里都是居中,所以这晚醉的程度也居中。
  回家洗完澡,跟叶子薇简单聊了下电话,便上床睡觉。睡到半夜,把自己渴醒了。倒水的时候,突然想起国庆旅游前,Cat的那封邮件。
  我打开电脑,登陆邮箱,却是密码错误。再试,再错。我挠头想了好久,最后试了一次,却还是错的。怎么搞的,是我的酒还没醒?那封邮件我只看了一半,Cat说她有了我的孩子,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孩子。
  我举起手中的水杯,突然觉得头疼欲裂。我想起那个女人,真的为我怀过孩子的女人。
  夜深人静,或许是那些该死的酒精,这一刻我的心底无比软弱。
  快八年了,我们再没联系过。自从分手以后,我把她所有联系方式都删掉了,但是实际上,有一些号码,是永远烙在心上的。
  我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脑海里思绪万千。这么多年了,她该嫁为人妇了吧,而我则和她曾经的敌人,建立一段稳固的感情。
  我想,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坐下来,当成是多年的老朋友,云淡风轻地谈一些往事,有说有笑,偶尔叹一会气。
  这块石头我已经背了太久,该到了放下的时候——而解铃,永远需要系铃的那一位,无论你叫那人冤家,或是死敌。
  我闭着眼睛对自己说,联系她吧。好。
  但是该通过什么途径呢?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这样子不但冒昧,而且按照她的性格,估计那么多年里,都不知换了多少个号码。那么,还是通过另一个方式吧。她的QQ是我帮她申请的,六位号码,而且很好记,估计她还在用。
  我于是登录了QQ,查找,在对方帐号里,填下了永志不忘的那六个数字。在输入验证的那一栏,我苦思良久,最后写下的三个字是:
  嗨,是我。
  我想,她应该会记得我的。退一步说,如果她连这个都忘记了,或者她知道是我却不通过,那我也没必要和她说什么了。
  我关了电脑,又把杯子里的水喝光,然后就上了床。心里有事,这个觉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的。好不容易陷入昏睡,却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我睁开惺忪睡眼,一边看着窗外微明的天色,一边从枕头旁摸出手机。这会是谁呢,叶子薇,Cat,还是……何小璐?
  我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焦灼的一声“喂”,却是小川的声音。

  第三十章
  我问了一句,怎么啦?
  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小川在这个时辰打电话给我,肯定不是为了闲聊。
  小川说,云来,我在北大医院,你马上过来,现在。
  我顿时睡意全消,小兔还没有怀孕,所以医院里发生的不会是什么喜事。我还想问清楚些,但小川只是让我到医院后打他电话,见面再说。
  小川拜托道,云来,快点来,我只能靠你了。
  我挂了电话,胡乱洗了把脸,匆匆出门。走到门口又折了回去,把抽屉里所有银行卡都翻了出来。虽然小川用不上我这一点点钱,但我还是要带上,以防万一。
  下了电梯,走出大堂,我看见天色渐渐发亮,一轮朝阳在高楼的背后,挣扎着喷薄而出。久违了,深圳的清晨。
  突然间一阵凉风吹来,我打了个喷嚏,才发觉衣服穿少了。在这忘了季节的城市,好像在那么一瞬间,清冷的秋天就来了。
  我驱车来到北大医院,打了好几次电话,小川才接了起来。他让我在停车场等他,说他很快就会下来。
  我倚着车前盖,一支烟还没抽完,就看见小川急急忙忙向这里走来。我掐掉烟,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川勉强笑了笑,说,我哥出了点事。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想问下去,他却按着我的肩膀说,我那辆车给他撞坏了,只好委屈你当司机。云来,先送我回家拿点东西,要快。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普桑,我发动车子,从倒后镜里看见他掏出手机,正在打电话给谁。马达轰鸣,而他的声音低沉,我只断断续续地听见几句。
  洒水车……肋骨断了,幸好没插进肺里……皮都撞得卷了起来……吩咐护士,一定要阻让警察抽血,就说抽血的话,伤者有可能死掉,要他们负责……
  最后他说,拜托了,爸。
  我听出来了,这个电话是打给他未来岳父,小兔他爸爸——某区某局的局长,跟这医院有着某种利害关系。
  我把小川送到他家楼下,他上去了十几分钟,再下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黑色的小包。这一次他钻进车子,坐在我旁边,对我说,云来,我们回医院。
  一路上,他仍在不停地打电话,有几个是跟伤势、抽血有关,另外的几个,似乎是打给KTV的员工。这几个电话,都表明同一个意思,就是小川要尽一切努力,掩盖他哥哥醉酒驾驶的事实。要不然的话,大石这一辈子就毁了。
  还有另一次简短的通话,不知道对方是谁。
  小川问,他们来了吗?
  小川又说,嗯,都准备好了。
  小川最后说,行,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他转过头来对我一笑,抱歉道,云来,辛苦你了。
  我懒得骂他的见外,问道,大石现在怎么样了?
  朝阳的光芒穿过前窗,照得车内一片毛绒绒的金黄。小川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道,我哥还在昏迷中,没有生命危险。手脚都没大事,不会落下残疾。只是肋骨断了几根,还有破相是免不了。
  我试着打趣道,那倒没关系,男人身上有几道疤,90后的非主流更喜欢。
  小川摇头苦笑,拍拍我的大腿,还是那一句,云来,辛苦你了。
  说完这些话后,他疲倦地低下头,再没有谈话的意思。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他手里紧紧抓着那黑色的小包。尽管疑虑重重,但我此时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松紧离合,变换档位,好在渐渐稠密的车流中穿插自如,尽快赶回医院。
  太阳一寸一寸地升高,这个城市渐渐苏醒。这些人来来往往,脸上挂着昨天的疲劳和今天的期待。对于几个小时前发生的小小事故,他们一无所知,更毫不关心。
  而我眼前浮现出大石的那张脸,跟小川那么像,只是多了几分憨厚。我记起在某个冬天的下午,我们那么多人站在田里,他双手倒腾着烫手的番薯,笑着递给我说,来,趁热吃。

  第三十一章
  我跟小川赶回医院,在走廊里,看见了一对哭天抢地的老夫妇。他们刚刚失去了年轻的女儿,车祸发生时,她正坐在大石身旁。
  关于这起事故的前因后果,我是后来才慢慢了解的。KTV即将开业,各路人马都已经齐,其中有一位叫小雯的女服务员,跟刘总刘大石特别投缘。在车祸发生的前几个小时,刘总和几个员工在KTV里开怀畅饮,散场后,他坚持要送小雯回家。
  在通往梅林关的一个十字路口,一辆洒水车从右边突然驶出,而我们喝得烂醉、一路飞车的刘总,直勾勾撞了上去。在旁边女人的惊呼中,他用仅有的一丝清醒——或者本能——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盘。电光火石之间,雷克萨斯的右边车头撞上了洒水车,车前盖瞬间被挤成压缩饼干,而其后的那个女人,当场香消玉殒。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有人开奥迪,有人开奥拓;有人开奔驰,也有人开奔奔。有钱人的座驾是捷豹,开捷达的人更多。而无论钢板的厚薄相差多少,坐在车厢里的人,那一具血肉之躯,都是同样的脆弱。
  这个女人,这个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年轻女人。她原名王银稳,在KTV里化名小雯。她打算凭借顾客施舍的小费和轻蔑,维持她老实巴交的父母,在深圳某一个出租屋里的生活。他们在老家贵州的山区里,辛苦耕作了大半辈子,女儿是想让他们享享福。
  而如今,她身材单薄的老父母,正双双瘫倒在小川的膝前,哭得声嘶力竭。女儿就这样死了,被一张白色的床单覆盖着。在所有无济于事的悲伤过后,他们只好回去贵州。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就像是女儿买来、此刻套在他们身上的衣服,光鲜而肥大,永远不适合他们。
  我想抽一支烟,却想起这是在医院里。走廊又长又冷,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我背靠在墙壁上,眼前一出戏正在上演。
  这样的情景,在电视剧里并不少见。小川把两位老人扶起来,让他们坐到走廊的椅子上,然后像一位杰出的牧师,站着给他们布道。
  小川就是有这个本事,他演得像是跟老人们同一阵线,是在为了他们的权益而奋斗;他的每一个建议,似乎都是在为两位老人家着想。
  我隔岸观火,看小川的表情不断变换,听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么进退得当。小川的演讲富于感染力,他说的话有软有硬,连哄带骗,让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妇晕头转向,诚惶诚恐,根本没办法拒绝。
  但我还能怎么呢?难道要我大声跳出去,说出酒后驾驶这个真相,以此作为两位老人的砝码,好让他们从我十几年的死党这里,得到更多的赔偿?
  小川右手是那个小黑包,左手是一张列着条款的纸,他对那个干瘦的老男人说,阿叔,包里有十八万,只要你们在这里按个指模,现在就能拿走,现在。
  老男人看了一眼妻子,他的眼神里是认命的绝望。老夫妻对视良久,最后她艰难地点了点头,而他颤抖着伸出右手,还用沙哑的声音说:
  谢谢老板。
  我闭上眼睛,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腾。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这世界本就没有公平,没有正义,只是看你站在哪一边。
  小川长长地松了口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云来,你帮我带两位老人家去处理后事,该签的都签了,不要留下后患。云来,我能信的人只有你了。
  他再次拍我的肩膀,疲惫地笑道,辛苦你了,兄弟。
  我突然觉得无比沉重,身形都矮了几分,这是因为他的手掌,还是那两个字?

  第三十二章
  处理好所有事情后,一天都过了大半。我开车送两位老人,回关外的出租屋。去梅林关的路上,车流拥堵,不知道那鲜活的生命,是消散在哪一个十字路口。
  一路上,两位老人悲痛欲绝,下车的时候,却没忘记对我说,谢谢老板。
  老板?我不是老板,我只是打工的,跟你们女儿一样。
  但我说出口的是,老人家,节哀顺变。
  然后我掉头走人,倒后镜里,那干瘦的老人紧紧抱着黑色小包,就像不久之后,他们也会这样抱着女儿的骨灰盒,踏上回老家的火车。
  在一个红灯前,我点燃了一支烟,把尼古丁狠狠吸入,再徐徐吐出。烟雾弥漫,车窗外的世界,依然在忙碌地转个不停。有人年纪轻轻,却躺进了殡仪馆,我有幸还没死,现在,我要回家睡觉。
  回去洗了个澡,我把自己扔上了床。准备睡到五点多,然后就起床,等叶子薇的准点电话。我不打算告诉她今天请了假,就像小川说的那样,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回想起跟叶子薇第一次见面,在中信广场的那家星巴克。我还打趣说,要把她介绍给小川那单身的哥哥。如今,我跟叶子薇已经快要谈婚论嫁,而大石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知道醒来没有。
  造物弄人,原来并不是“作弄”的弄,而是“弄他!弄他!”的那个弄。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体疲惫,脑子却异常清醒。算了,还是起床找点事干吧。
  我打开电脑上网,又登陆了QQ。随着一声咳嗽,右下角的小喇叭闪动。我想这一定不是我想等的那人,但是点开窗口,上面赫然是何小璐的号码,已经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

  第三十三章
  我把好友名单拉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她的头像是彩色的——她居然在线。我没有急着跟她说话,而是点开了她的个人资料,先看一遍。
  何小璐把能改的内容都改过了,除了号码本身,一切都跟我记忆中的不同。她的签名是用白话写的,看起来,她已经抛掉了粤东小镇的一切,成为一个彻底的省城人。
  经过那么长的时光,她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她喜欢改变。
  我打开了对话框,打字的光标在不停闪动,我一边反复思量,一边又担心她的头像,会突然就暗下去。
  我是那个优柔寡断的唐僧,有一段往事被压在五指山下,过去了好多年。现在,我只要在键盘上敲打几下,就能揭下那一张符咒,打开枷锁,让妖猴重回世上,兴风作浪。
  我的手指那么迟疑,打了几个字,删掉;然后再打几个字,再删掉。
  陈奕迅的声音刚好在耳边唱:相约在一个适合聊天的下午,分开很多年,还以为没有包袱……
  最后,我终于咬紧牙关,按下回车。我说的是,嗨,在吗?
  三秒之后,滴滴滴滴,她说,在。
  然后我们几乎是同时问,你过得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不由得一笑。你过得还好吗?这是一个问题。我应该坦承自己过得不好,以此换取她可能的一点同情,还是应该吹嘘自己过得很好,让她觉得当初离开我是一个错?
  就在我思来想去的时候,她先回答说,我还好啦,昨天刚从尼泊尔回来。
  我问,去旅行?
  她打了个笑脸的符号,说,去度蜜月。
  我对自己说,哦,她嫁了,何小璐,她果然嫁了。
  当结果来临时,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这就像是股市里一个巨大利空,经过市场的长期消化,等到靴子真正落地,股价已经懒得再跌了。
  尘埃落定,我心里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如释重负。郁积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可以释放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至于那一点点的失落,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那就这样了。
  我的指关节不再僵硬,在对话框里飞快地输入,哈哈,几时摆酒的,也不告诉我。
  何小璐却反问道,干嘛,想封个大利是给我啊?
  我说,早就打到你瑞士银行的帐号里了。
  说,好啦好啦,我们没有摆酒,旅行结婚。你呢?结婚没?
  我说,还没,不过嘛,我女朋友你也认识的。
  何小璐指责道,别卖关子了,是谁?
  我说,叶子薇。
  她发了个头晕的表情,说,天哪!你怎么会跟她?
  我得意道,先说你的,我的等下再讲。
  何小璐说,好啦。
  在接下来的聊天里,何小璐用近乎欢快的语气,向我介绍了她的近况。大学毕业后,她在广州找了一家小型的外资企业,从文员开始做起,现在已经是部门主管。结婚证是几个月前领的,老公是地道的广州人。他们买了车,买了房,打算明年要孩子。
  何小璐向我展示了几张婚纱照,还有这一次旅行的相片。她老公不算太帅,但也还好,笑起来很阳光,一看就有安全感。我想,他是一个好男人,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他能让何小璐过得开心。
  事业成功,家庭幸福,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她都得到了。何小璐没有辜负我,也没有辜负那一次背叛;她在一个离我不远的城市,活得很好。

  第三十四章
  作为交换,我也如实反映了自己的婚恋状况。对于我勾搭上叶子薇这个事实,何小璐感到非常意外,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妒忌。毕竟叶子薇是我们高中的校花,而且她跟何小璐当年,本来就互相看不惯。
  何小璐不无醋意地说,你呀,过得很风流嘛。
  仅仅是半个下午的聊天,以前在一起时她的缺点,又浮现在我眼前。她“要心”太重,嫉妒心强,爱慕虚荣,固执己见——由于不幸的童年生活,何小璐的性格是有缺陷的。
  我高中时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然而自从分手后,我逃避了她的种种不足,把她想象成一个完美的女人。
  如今,我渐渐领悟到,在漫长的年月里,我所恨的并不是何小璐,而是一个我捏造出来的人,一个假想敌。正在跟我聊天的、活生生的这个何小璐,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并不值得我那么长久、近乎宗教狂热的憎恨。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之后的那些女朋友里,比她好的不在少数。原来,我之所以活得不快乐,不是因为得不到想要的,而是因为想要得不到的。
  我们聊到快要六点,她那边突然静了下来。是下班走人了吧?我刚想关掉QQ,信息又响了起来,她说,不好意思,刚去喝水了。一到尼泊尔就咳,回来也没好,难受死了。
  我说,有一种黏糊糊的液体,要放进嘴巴里慢慢吞下,用来润喉特别好。
  我又说,念慈庵川贝枇杷膏。
  何小璐发了个冷汗的表情,说,你呀,一点都没变。我先下班了哦,下次聊。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道别,手机就响了起来。集群网的那部,只能是叶子薇。
  我接起电话,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喂,我们结婚吧。
  叶子薇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发神经呀?
  说出这样的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像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从嘴巴里自动蹦出来的。不过,我之所以会心血来潮,大发神经,跟今天发生的那么多事有关。
  首先是何小璐,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心结。如今她嫁人了,这事就此了断,我也终于可以放下执念。再加上凌晨的那场车祸,一死一伤,让我更加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
  结婚要趁早呀,要不然孩子都没生一个,突然就挂掉的话,那这辈子就亏大啦。
  可是,无论何小璐还是刘大石,这两件事,我都不能跟叶子薇说。我挠挠头发,算了,还是继续装疯卖傻。
  我故作一本正经道,子薇,我不是发神经,你看我的眼睛,多么真诚。
  叶子薇嗔怪道,少来了。你以为结婚那么简单啊?要先合了生辰八字,然后是订婚,然后拍婚纱照,婚纱我不要借的,要自己订做的哦……
  我听得头皮发痒,大喊一声,哇,UFO!
  电话那边静了下来,估计她是在无奈地摇头。过了一会她说,云来,这周末本来是我过去深圳的,但是我这边刚好有事。
  我问,什么事?
  叶子薇说,我有一个本科班的男同学,上个月刚生了个女儿。饭姐也是我们班的,她叫我周末一起去看他女儿。
  我想了一会说,那我上省城找你们吧,顺便当车夫。
  她笑道,什么车夫呀,讲那么难听。对了,你说我们是送纸尿片,还是送奶粉?奶粉怕不是她喝的牌子,还是纸尿片好一点……
  这一次,我把手机贴在耳朵旁,静静听她絮叨。叶子薇说的这些鸡毛蒜皮,像是一条条细绳,捆在我身上,把我从游离的边缘,一点点拖回凡尘。这种感觉倒也不错,或许,我真的该考虑结婚。
  聊了一会之后,我挂掉电话,又关了电脑。我把自己靠在椅背上,发了一会呆,然后莫名其妙地笑。此时此刻,我心情无比舒畅。
  岁月静好,尘世安稳。

  第三十五章
  星期五晚上十一点,我坐在叶子薇的卧室里,满腔欲火,暗自忍耐。她正在浴室里洗澡,而我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早就翘首以待。
  等她洗完澡,我要跟她大战三百回合。
  为了今晚的盘肠大战,我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前几天晚上都有去慢跑,然后还买了哈药六厂的钙加锌,钙锌同补,只花一样钱,嘿,还真对得起咱这张脸。
  哦,那是大宝的广告。
  叶子薇洗了很久还没出来,想必也是在精心准备,要把最好的自己,呈现在最亲密的男人面前。
  我坐在电脑前,百无聊赖地上网闲逛,突然想起Cat的那封邮件。国庆节前,在同样的情形、同样的电脑上,我看了她的半封邮件。等我回到家里之后,想看剩下的半封,却无论如何也登录不了邮箱。
  到底是怎么回事?嗯,让我试试在这台电脑上,能不能打开。
  我打开邮箱的登录页面,把光标移动到方框里,准备输入帐号。方框自动弹出一个下拉名单,记录的是这台电脑登录过的邮箱帐号。
  我正要选择自己的帐号,突然之间,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在这个下拉名单里,除了叶子薇和我,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帐号。TigerWang@167.com。
  TigerWang,王虎?叶子薇跟我提到过,她老板就叫这个名字。王虎,王总,那个站在门外,满身是汗的死胖子。
  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我所有情欲。我眉头紧皱,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王总来过叶子薇的卧室,像我一样坐在这里,用这台电脑上网;又或者,叶子薇知道他的邮箱密码,登录这个邮箱的人是她。
  无论哪一种解释,都不会让我好受。更严重的是,在我的印象中,上一次登录时,下拉名单里没有这个帐号。所以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是在国庆后才发生的。
  这就是说,无论真相如何,事情都是现在进行时。
  如果是几年前的我,现在可能二话不说,拿起衣服,摔门而出,从此不再联络。可如今,我都快奔三了,脑子和前列腺一起变了,变得淋漓不尽,缠绵悱恻。
  我也不想踢开浴室门,去跟叶子薇兴师问罪,因为我信任她。并非信任她这个好女人,而是信任她这个好对手。我知道,以她的技巧,在这件事上,她一定可以自圆其说。
  比如,她会说,是公司同事来她家里打火锅,而王总刚好急着要用电脑;再比如说,这其实是一个公用邮箱,她要处理公司的一些业务。或者,是一些我想也想不到的,更无懈可击的解释。
  在这样的前提下,只要我一出口质问,就占了下风。她会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而我则成了多疑、小气、缺乏自信的那个角色。
  总而言之,如果我没下决心闹翻,那就干脆不要问。
  我进退两难,思来想去,突然烟瘾发作。跑到阳台上,刚吸了半支烟,叶子薇就洗好了。虽然我心里有事,但看她那围着浴巾,出水芙蓉、吹弹可破的样子……罢、罢、罢,日后怎么样,还是日后再说吧。
  在接下来的床笫之欢,叶子薇发现了我的潦草。她不但没有责怪,反而主动俯下身子,含住了我。我多少有些感动,虽然从没要求过,但我知道,这是一个臣服的仪式。如果你的她,找出种种理由推脱,不愿为你用口,说多爱你都是假的。
  我低下头,轻抚她的头发,看她那卖力的样子。如果说深爱的程度,跟深喉的程度成正比,那她是真的很爱我。
  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和灵魂,被温暖和湿润紧紧包裹,像是沉入一片泥沼。我应该抽身而去吧?可是到了这个关头,与其说我无力自拔,不如说我选择了深陷。
  灯光的昏黄中,天花板渐渐升高,或者是床垫正在下陷。当淤泥漫过膝盖,你预见了自己的未来,结局一早注定,你的口鼻都将被淹没。
  认识到这一点,你停止了挣扎,心中的焦灼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望的安全感。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我们起得不算晚。和她一起收拾了房子,然后下楼去买菜,顺便买送人的纸尿片。我在超市里推着购物车,突然发现轮子被什么卡住了,停下来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鞋带。
  叶子薇嗔怪地看着我,然后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这是她第二次帮我系鞋带。这一次,是在周末的超市里,大庭广众,人山人海。眼前半跪着的她,曾经是多少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校花。
  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忘记昨晚的不快。可是,人类都有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而且功能强大。此时此刻,我俯视着她的秀发,不禁在想,或许是我多心了,或许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可悲的是,我一清二楚,这无非是在自欺欺人。
  那么好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的对我不忠,难道我不能默默承受?或者换一个想法,如今她的所作所为,对我而言,既是惩罚,又是救赎——对于以前我在别的女人身上,犯下的所有辜负。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么污浊。我突然相信,只要我能容忍并原谅这一切,那么我将洗去身上的尘埃,偿还所有的债。我可以抛下过去,成为更好的男人。
  我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些想法,其实充满了信徒的狂热。可是,真爱的本质就是自我牺牲,一如宗教。
  这时候,叶子薇系好鞋带,从我脚下站了起来。她戳着我的脑门说,傻瓜,发什么呆?
  我回过神来,笑着说,我在想啊,你这个样子,看来是吃定我了。
  她揽过我的手臂,娇声道,绑住你,让你一辈子也跑不掉。
  我们回家吃完午饭,又休息了一会,下午两点钟出门。先去接了饭姐饭哥,然后再去刚生了儿子的同学家。
  那同学名叫小新,家住番禺,饭哥指路说,一直往南走,过了洛溪大桥,往南,再往南,转个弯就到了。
  叶子薇跟饭姐在那里叽叽喳喳,讨论素未谋面的孩子。说什么小新老婆那么丑,儿子千万别像她呀;什么小新的村子福利好,生小孩有发多少钱呀;说什么9月中旬出生的,是处女座呀……
  饭哥插了一句说,男仔是处女座,总觉得怪怪的。
  我说笑道,处女座还好,不是射手座就行。老是射在手上,说明找不到女朋友,多不吉利啊。
  叶子薇白了我一眼,嗔道,就会胡说。
  饭哥倒是接下了我的茬,学着电视剧里皇帝的口吻,装腔作势道,朕射你无罪。
  过不了多久,我们来到一个的村口,有一辆紫色的飞度在等着。饭姐对我说,这就是小新的车,跟着他走。
  小飞度在前面领路,我在后面跟着,在七拐八弯的村路里走了一会,然后一起停在他家楼下。
  我们都下了车,互相介绍。小新跟我差不多高,长得很干净,看上去像二十出头的。寒暄过后,我们提着提着大包小包的纸尿片,跟小新一起上楼。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乳臭味,小新的老婆正在看电视,儿子躺在旁边的睡床上。看见我们来了,她赶快站起来迎接。就像饭姐说的,这女人长得真不怎么样,又黑又瘦,偏偏骨架很大。我突然想起童年的一首歌谣,盆骨宽啊,盆骨宽,外婆的盆骨宽……

  第三十七章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依次抱过了小新的儿子。婴儿的手脚那么小,皱起额头的时候,像个粉红色的猴子。
  叶子薇送出了两大包纸尿片,小新老婆一边说怎么好意思,一边伸出手来接下了。饭姐还拿出一对银脚镯,说是跟叶子薇合钱买的。
  接下来,小新带我们在屋子里参观,看了卧室里的大幅结婚照,还有浴室里孩子洗澡用的浴霸。然后我们又坐回客厅,两个女人向小新老婆请教育儿经,我们三个男人彼此不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正在这时,小新的妈妈从厨房里出来,端出一大锅甜醋煲猪脚,热情招呼我们一起吃。我慌忙摆手说不用,她却硬舀了一碗,端到我面前。我勉强喝了两口,借口说抽烟,逃到了阳台外面。
  我站在阳台上,向远处看去。乡间的房子虽矮,空气却好得多。
  抽了两根烟,回到客厅里,小新老婆应该是带孩子进卧室了,剩下四个人有说有笑的,正在热烈聊天。
  饭姐大笑道,如果你们两个当时没分开,现在小新的孩子就……
  叶子薇看见我进来,狠狠剜了饭姐一眼。饭姐吐了一下舌头,赶紧收口。
  我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你们拍过拖没关系,但至少该先跟我讲。我在叶子薇旁边坐了下来,这个女人,有太多事情瞒着我。
  接下来,我们又聊了一会,然后就起身告辞。小新送到楼下,又准备开车给我带路。我说我认得出村的路,就不用再送了。他憨憨地笑了笑,对我说,结婚千万别忘了送帖给我啊。
  出了番禺,饭哥饭姐说他们要去看新装修的房子,我就顺便送了。谁知道,这一送就送到了白云区往北,一个城郊的新楼盘。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饭哥饭姐下车走了,只剩下我和叶子薇两个人。
  我握住变速杆,叶子薇又握住我的手腕。她说,云来,你在生气吗?
  我笑道,生什么气?
  她咬着下唇说,我跟小新啊,其实我们在一起半个月,只是牵过手而已。
  我装作恍然大悟道,哦,你说这个啊?我没生气,你想太多了。
  她皱眉道,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不信你可以问饭姐。
  我心里暗自冷笑,问饭姐?你们两个人原本就穿同一条裤子,就算说你是处女,她也敢打包票。
  我刚要说什么,叶子薇的手机却响了。她掏出来一看说,是我妈。
  我便不再言语,专心开车。给饭哥饭姐骗到这么远,偏偏省城的高架桥飞来飞去,路上还是塞成了狗屎。桑塔纳在车流里停停走走,叶子薇坐在我旁边,跟她妈妈絮絮叨叨,家长里短。我渐渐就有些烦躁。
  我们来到一座巨大的立交桥上,我放慢车速,仔细观察从哪个路口左转,才能回到黄埔大道上。叶子薇却在讲电话的间隙里,伸出手来,颇有气势地向前一指。
  我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直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一条路,好像是直接通往番禺的。果然,在走了一阵子后,我又远远地看见了洛溪大桥。前方几百米有个缺口可以掉头,但是堵在我前面的车,慢得让人绝望。
  我心中无名火起,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黑脸。你不认识路没问题,那拜托你静静坐着就好。为什么要自以为是,颐指气使,把我往阴沟里带?

  第三十八章
  叶子薇见我脸色有变,跟她妈妈匆匆话别,然后就挂了电话。她看着前面的路,犹疑道,云来,我们是不是走错啦?
  我不说话。
  她又说,这条路我们好像走过……哎呀,是去番禺的,我们要掉头才对。
  我还是不答话,难道她没有看见,我早就往路的左边蹭了吗?
  叶子薇说,好啦是我不认识路,对不起。
  我忍不住摇头道,问题不在这里,你不认识路没关系,我慢慢开,走错也不敢怨你。
  她拉松了安全带,身体倾向我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怕你走错呀。
  我皱着眉头,讥讽道,对呀,多亏你指路,要不然现在就走错到吐鲁番盆地了。
  叶子薇说不出话,赌气似地重重坐回椅子上。我也没空闲理她,认真开车,生怕错过了前面的掉头缺口。
  等到我终于掉了个头,开始走在正确的路上,心里不由得轻松了一下。我看了看时间,又估量了下路程,然后对她说,子薇,我们六点钟前就能回到家了。
  岂料却没有回音,我扭过头去看她,她却故意不理我。好吧,这一次轮到她不说话了。其实我已经到了发作的边缘,但还是息事宁人地笑了笑,打趣说,怎么啦?难道现在还要我哄回你?
  叶子薇却说,邓云来,我回去就看熟广州地图!
  我砰一声猛锤喇叭,把她吓了一跳。
  我很想大声怒吼,搞什么?到现在你都不知道错在哪里?
  然而几次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难道要我告诉她,走错路只是条导火索,挂在那一头的炸药是……不,我不会说。
  两个人在车里默默无语,昏沉沉的夕阳下,城市像一部发黄的旧电影,在车窗外慢慢放映。
  就这样,终于到了她家楼下。我在路边停车,盯着车前窗说,你上去吧,我先回深圳了。
  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张张嘴却没有说话,然后就松开安全带,推开门下了车。

  第三十九章
  回到深圳,我随便吃了顿饭,然后到便利店买了瓶低价红酒,自己上了楼。
  开了门开了灯,开了红酒,又开了CD机。是一张很老的唱片,以前街边卖的那种,一人一首成名曲。我对窗痛饮,杯子里是很新的葡萄酒,耳边是年份很久的歌。
  早知道,第七首会是陈淑桦,梦醒时分,一如早知道我这样的心情,喝完大半瓶就会醉。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小川一早说过了,跟叶子薇在一起,我要学会收放自如。现在看来,我的功力还是不够。她不是我有能力掌控的女人,而以我这种性格,也不可能会放下戒备,任由她掌控。
  我饮尽杯里的愁绪,站起身来。窗外有一轮明月,我醉眼朦胧,伸出拳头在眼前一握,似乎将它收进掌心;然而松开手的时候,它仍然挂在天上,像刚才那样,像几千年前那样。秦时明月汉时关,而我们是可笑的凡夫俗子,转眼百年,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对于这段感情最后的结果,我不是现在才有预感;然而认认真真地萌生退意,这还是第一次。
  明知道是镜中花,水中月,我何苦做那冥顽不灵的猴子?
  想到要放弃,我突然就松了一口气。对于叶子薇带给我的烦恼,我并非一定要背在身上;而对于这一团乱麻般的感情,我更没有义务去解开。我完全可以就这样,扔下一切,轻装上路,做回我自己。
  无非是个女人。
  我坐了下来,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心里有了底,手腕和酒瓶都轻了许多。当然了,如果可以的话,分手这两个字,最好还是让女方来说。
  刚喝完这杯酒,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果然是叶子薇。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敛酒意,然后才按下接听键。
  叶子薇在那边问,云来,回到家了?
  我冷冷道,嗯,有什么事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说,云来,今天是我不好,没想到你会那么介意,也没想到饭姐嘴那么多。
  我拉长声音说,哦……那如果她不说的话,你准备瞒我一辈子咯?
  叶子薇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必要讲。我对天发誓,我跟小新真的……
  我冷笑一声道,你用不着发誓,更用不着跟我交代。我怕一交代起来,两三天都听不完。
  讲完这句后,电话那边静了一下。照我想来,叶子薇当了那么多年校花,追求者众,难免心高气傲。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不如以前吃香,但傲气还在那里,要激怒她并不难。
  果然如我所料,等叶子薇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一副口气。她问道,你今晚是怎么了,喝酒了吗?
  我很贱地学着她的口气说,喝不喝酒,我觉得没什么必要讲。
  她终于按捺不住道,邓云来!你别这样幼稚好不好?麦麦说你跟她同一间房睡了两星期,你跟我讲了吗?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刘麦麦这个婆娘,会口无遮拦到这种地步。虽然没有必要,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辩解道,我们一点事情都没有,我跟她怎么可能?
  叶子薇似乎有备而来,紧接着答,对啊,麦麦也是这样说的。我相信你,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

  第四十章
  我被她驳得无话可说,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不过幸好,我接起这个电话的本来目的,就是要跟她吵架。
  于是,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强词夺理道,喔,那你是一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从来不跟我提起,就等着有一天我怀疑你了,你再拿来压我是吧?叶子薇,你未免太有心机了吧?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冷冷的声音问,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好像看见了她退后一步、自我防备的样子。恋爱中的哪一方都害怕受伤,所以当危险靠近的时候,只好把自己变成浑身上下,布满钢针的怪兽。如果你想要放开胸怀去拥抱,在感动对方之前,你会先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长痒不如短痛,速战速决吧,趁着插进对方身体的,只是细细的钢针,还不是一把匕首。
  于是,我咬紧牙关道,其实我想说的是,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慢慢发现,许多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子薇,这并不是你的错,可是我……
  电话那边,她突然大声喊叫,够了!我不要再听了!邓云来!我们分手吧!
  没想到解脱来得这么快,我心里一松,口里却没反应过来似的,继续滔滔不绝道,嗯,这样子其实最好了,趁着大家还没伤筋动骨,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以后我们还是……
  嘟,嘟。她把电话挂了。
  我看着手机发呆,这样的结果正是我想要的,连同随之而来的失落和伤感,也是我想要的。然而,还是那么的失落,还有伤感。
  我把瓶底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站在窗前,想着要不要下去买瓶好点的,就当是庆祝回归单身。
  窗对面的那栋楼里,有些灯火温暖着黄色,还有一些在渐次熄灭。几家欢乐几家愁,每个窗户后面,那些男男女女的未来,似乎都有着无限的可能。
  假如我们就此收手,假如故事到这里结束,至少,算不上一个悲剧。
  
  第四十一章
  我站在窗台前想了一会,最终没有下楼去买酒,而是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几件衣服,小瓶装的化妆品,集群网的手机搁在她家了,充电器还在这里,也一并还给她。
  至于她送我的一些小礼物,我打算留下,就当是纪念品吧。我早就是大人了,坚强得可以面对这些东西,成熟得不需要靠送回一切,来确定这段感情已告终结。
  花了十几分钟,把东西都打包好后,我又发了个短信问她的详细地址,方便快递。谁知道这条信息刚刚飞走,手机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打开一看,却是饭姐来做说客了。
  饭姐在短信里面说,关于今天的一切,她很抱歉,没想到我会那么介意。然后她又指天画地发誓,叶子薇跟小新真的没有什么,如果我们因为这个分手,那她会内疚一辈子。
  我刚想把短信连同这八婆的号码一起删除,却又收到了饭哥的短信。他的话就简单多了,他说,胸哥,过去的就算了,是男人就大方一点!
  我不禁摇头,你们知道什么?叶子薇在你们面前,一定是扮成了可怜兮兮的受害者。我可以告诉你们真相,小新的事不过是个幌子,我真正在意的,是叶子薇跟她老板的勾当。包括国庆旅游前的那次拍门,包括她电脑上的邮箱记录。
  那个站在门外,浑身是汗的死胖子,三十多岁的已婚男人。如果叶子薇真的跟他有一腿……光是想想都让我恶心。我相信,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之后,这次分手就变得理所当然了,会得到舆论的广泛支持。
  问题是,我不想争个输赢,去辩论谁对谁错。我只想保持最后的一点高风亮节,就当是对叶子薇的补偿。反正都分手了,讲出来只会破坏叶子薇的形象,而饭姐是她走得最近的闺蜜。
  我叹了口气,就算了吧,坏人我来做。

  第四十二章
  我刚删了他们的信息跟号码,三分钟没到,又来了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毫无疑问,这又是叶子薇搬的救兵。我揉着太阳穴,不知道该接还是不接。
  这么看来,叶子薇后悔了,她不想跟我分手。我心里一半是烦恼,另一半是近乎虚荣的欣喜。哦,这个女人,她舍不得我。
  可是,这样程度的挽留,未免有些过了。吵架后请说客帮忙的女人,我不是没遇见过,但叶子薇搬的不是救兵,而是三十万天兵天将。
  我看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猜测这是叶子薇的谁。是他吗?是她吗?老天保佑,千万不要是她妈。
  我犹豫不决,在铃声快要响尽的时候,终于还是接起了电话。那一边是个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声,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他说,邓先生你好。
  我犹疑道,你是?
  他说,我是陈新,我们下午见过的。
  我说,哦。
  他温和一笑道,是这样的,我听讲你跟May吵架了,还跟我有一点关系,所以我觉得很抱歉。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接下来,他把跟叶子薇交往的那两个星期,详细跟我讲了一遍。据他讲来,在那两个星期里,他很喜欢叶子薇,做了种种努力,而叶子薇却一直很淡漠。所以到了最后,他知道自己无法得到叶子薇的心,就主动退出了。
  对于他所说的一切,我保持着应有的怀疑,因为许多地方是违反逻辑的。他在对我说谎,但是,我对他并不反感。
  他打这个电话过来,诚心诚意地撒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爱过的、已经不在一起的女人。我想,如果不是认识得这么诡异,其实我跟这个男人,可以成为朋友。
  到了最后,小新说,嘿,老友,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了。
  我想了想说,谢谢你那么有心,你讲的我都听起来了,不过,这不代表我会重新考虑。
  小新笑了一下,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云来,我觉得你跟May很衬,你们应该在一起的。好好珍惜。
  我说,谢谢,再见。
  他说,拜,希望能收到你们的请帖。
  挂了电话,我觉得身心俱疲。从目前的战况看来,叶子薇是想要发动群众,把我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海洋中。
  如今我坐在椅子上,一边玩弄着空杯子,一边等叶子薇的电话。我明白,这三个人无非是铺垫,而今重头戏即将上演,我必须打醒精神,严阵以待。
  当然了,这个时候,我也可以选择关掉手机。但你我都知道,这只是在拖延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
  我等了大概十五分钟这样子,她的电话却迟迟没有来。然后我突然醒悟,叶子薇,她是在守株待兔,等我主动打过去。她在捉我的心理,她知道我会按捺不住。而我,果然是要打回去的。
  叶子薇,你真是个好对手。
  她接起电话的时候,却是带着哭腔的。她的声音梨花带雨,百转千回,像是故作坚强之后,终于撑不住的柔弱。
  她说,云来,求求你……
  我听得心尖都在打颤,差一点就要丢盔弃甲,举手投降。果然,前面那些虾兵蟹将,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附赠品;仅仅是她的这一句唱腔,就已经值回票价。

  第四十三章
  我勉强收敛心神,用自以为很冷酷的声音说,不要哭了,分手是你讲的,该哭的人是我吧。
  叶子薇抽泣着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太任性,你原谅我好吗?
  仅仅是她说这句话的几秒内,好几次的,我都想要放弃了。我想告诉她,子薇,我们还是在一起吧。天知道,为什么“复合”这两个字,比“分手”两字要好讲得多?
  然而,我还是咬紧牙关,冷冷道,但是子薇,你这个决定是没有错的,我也觉得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她哭出声音来说,云来,那你告诉我原因好吗?我不想糊里糊涂地分手,当我求求你了,求求你……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叶子薇,我该怎么跟你讲呢?如果这个时候,我把心里真正的疑惑搬出来,质问她跟老板之间的关系,那她一定会在电话里大声哭喊,要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对方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但是那一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意去捅破。而且,正所谓捉奸在床,我又没有真凭实据的,一说出来,马上就变得被动了。
  我们两个在电话里,长久地沉默。两部手机后面,是两座不同的城市,隔着一段高速公路的距离。
  她却似乎狠下心来,结束了哭泣,用一种决绝的语气说,云来,我现在就去你那。
  我脱口而出,都那么晚了。
  聪明如叶子薇,一定会从这句话里,看出我的软弱。我是希望她过来的,而且还担心天太晚了,她在路上不安全。
  她是那么地善解人意,所以,她会给我一个不能抗拒的理由。
  叶子薇用幽幽的口气说,云来,我手里有一瓶没开的伏特加,让我去你那,要不就让我喝完它。

  第四十四章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心理防线被全部摧毁,我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做的一切,就是抱着她,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说以后再也不会欺负她。
  我甚至很没骨气地说,可是你太不安全了,要不然,还是我开车上去吧?
  她却不容置疑道,不要,你今天已经很累了。我打的士过去,你先睡个觉,我到你楼下再打你电话。
  我说,这……
  叶子薇还说,今天是我错了,给我一个认错的机会,好吗?
  我还在犹豫不决,她反过来安慰我道,乖乖的,听话。
  我心里涌起一种安全感,就像是在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已经帮你安排了一切,你只要乖乖照做就好,那样的充实、温暖、无所顾虑。我再也无话可说,只好轻轻讲了一句,路上小心。
  叶子薇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破涕为笑的喜色,她说,我这就下楼,你等我。
  她又说,云来,我爱你。
  我皱着眉头说,啊,我也……一样。
  天知道,我就是没办法说出那三个字。自从跟何小璐分手以后,那三个字像是一讲就会死的魔咒,我再也没有讲过,每次只能含糊其辞地应付。好吧,我是个懦夫。
  挂完电话,我收拾好酒瓶酒杯,上楼洗了个澡,又检查了橡胶日用品的库存,然后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我挠着湿漉漉的头发,蹲下来看水箱里的热带鱼。自国庆回来之后,鱼的数量就发生了变化,不过不是变少,而是变多。
  回想起去隔壁拿鱼的那天,小萝莉兴奋得直跳,她说,叔叔你看,小白生了小小白!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四娃身边,围绕着六七条小鱼,只有西瓜核那么大。原来是这样,叶子薇第一次在我家搞完后,指出四娃是快要生BB了,她并没有看错。
  如今,我盯着水箱里的鱼,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诡异的是,那个搞大四娃肚子的,又会是哪个家伙呢?

  第四十五章
  星期天的早上,我和她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以恋人的身份。窗外秋雨初歇,又出了太阳。
  她云鬓惺忪,食指在我胸前划圈,喃喃道,相公,我们今天做什么好呢?
  我指着窗外说,娘子,今天我们就像外面的水泥地吧。
  叶子薇皱着眉头说,什么意思?
  我加重音调,一字一顿道,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她狠狠在我胸前捏了一下,疼得我哭爹叫娘。然后她说,我觉得,今天我们去找麦麦吃饭,答谢她这个媒人婆。
  我嘶嘶吸着冷气,却又犯贱道,不用那么着急,可能过多半个月,我们又不用请她了。
  她狠狠剜我一眼,作势又要捏我。我抓住她的手腕,顺势压了上去。窗外,又下起一阵小雨。
  不凑巧,星期天刚好是刘麦麦最忙的时候,我们只好在她诊所旁,选了个还算干净的小饭馆,吃一顿仓促的午饭。
  刘麦麦跟叶子薇多年没见,所以刚一会面,两个婆娘就大呼小叫,拥抱在一起。我在一旁打趣道,刘医生,请你放尊重点,抱我老婆可是要收费的。
  刘麦麦切了一声说,死人头,你老婆借我一晚,我给你一万。
  她又捏着叶子薇的下巴,像日本太君一样淫笑道,你的,花姑娘,大大的好。
  这一顿午饭,她们两个聊得很狂欢,我基本上插不上嘴,只好埋头猛吃。刘麦麦介绍道,这家店的老板,也得过男性泌尿系统疾病,是她刘医生妙手回春。所以每次来这里吃饭,老板都会交代厨房,菜要弄干净些。
  叶子薇好奇道,是什么男性什么系统疾病?
  我夹起一条菜心,又夹起个牛肉丸,一起放进碗里,装腔作势地介绍道,各位观众,这就是男……性疾病的典型症状。
  叶子薇仍然一头雾水,刘麦麦却伸出拇指,夸奖道,你太有才了。
  我耸耸肩膀,没办法,世界就是这样子,有人才华横溢,有人菜花肉粒。

  第四十六章
  一顿午饭很快就吃完了,刘麦麦赶着回去挣钱,临走时她威胁我说,死人头,你要是敢不娶子薇,我就跟你绝交。
  我摆手让她快滚,她却又咬着叶子薇的耳朵,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等刘麦麦走了之后,我八卦地问,娘子,刚才她跟你说啥了?
  叶子薇双颊飞起两朵红云,看了我一眼,又含笑低头说,麦麦讲,她有生儿子的秘方……
  之后的下午里,我带叶子薇去了红树林,看别人放风筝,还有水面那些大鸟。到了傍晚时分,我又送她去火车站。我们在角落里拥吻,然后依依不舍地道别。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至被人群淹没。然后我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上一口。不知道这一百多公里的缓冲,是让这段感情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当我走回天台停车场的时候,却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老人家跟我客套了几句,然后就直奔主题,无非是老刘的儿子小川要结婚了,王姨要给孙子摆弥月席了,张伯的女儿……
  我笑道,行了行了,我有女朋友了。
  我妈喜出望外,真的?是哪里人?
  我说,高中同学。我要开车了,以后再跟您讲。
  挂了电话,我摇头笑了一下。从大学毕业开始,家里人就催我结婚了。这不难理解,我爸是家里的长子,我妈在家也是老大。二十多年前,我一呱呱坠地,就是义不容辞的长子嫡孙。我曾经笑话我妈,说她要感谢我的出生,大大提高了她的家庭地位。
  她老人家却一本正经地说,你想不想也提高一下?
  结婚,生子。明知道,这件事情我是非做不可,却又总觉得离我十万八千里。情场上我算是中级玩家,但在谈婚论嫁这个领域,我绝对是个菜鸟。形式上的繁琐就不说了,结婚之后,两个人的风花雪月,就变成了柴米油盐。
  而且,再漂亮的女人也会老,再过个几年,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看见的都是那张永远不变黄色的脸。这样子的未来构想,未免让人有些沮丧。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想到五六十岁了,去领个五保户的牌子,钉在门框上。而如果能扫清心头的疑云,叶子薇倒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最起码,娶了她的话,奶粉钱总能省一些吧?

  第四十七章
  星期三的下午,我出来给公司办点事,然后就去医院探望刘大石。我买了一大篮水果,还有他爱吃的糖炒栗子。不过这会儿,他估计得让别人掰了。
  之前小川跟我讲过,他哥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此刻,我正在走廊上寻寻觅觅,一边被消毒水味弄得头晕脑胀,冷不丁有人蹿了出来,一把拽住我,把我吓了个半死。
  等我定睛一看,却是小川他们的妈妈。
  阿姨一边说人来就好,破费什么,一边接过了我手里的水果篮。我尾随着走进病房,她放下水果篮,就热情地攒住我的双手,反复摩挲。那样子,就像是农家大婶见了解放军战士,党的恩情比海深,农奴翻身做主人,只差抹眼泪了。
  我如实相告,说那晚我实在没帮上什么忙,她却无论如何不信。
  阿姨说,小川都讲了,要不是你,啧啧……
  小川那家伙就是这样,他帮了你会绝口不提,万一你帮了他,能讲的他大肆宣扬,不能讲的更牢记心里,等以后报答。
  阿姨还在絮叨个不停,病床上的大石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喊我的名字。我总算是摆脱了阿姨的热情,站在床边仔细看他。他身上的绷带没有我想象的多,不够格当木乃伊,勉强算是半成品。
  照我估计,这些天里来看他的人不多,所以他才这么兴奋,一直口齿不清地跟我聊天。阿姨在后面偷偷捏了下我的手,其实不用捏我也知道的,那就是别提小雯,以免穿帮。我不知道小川是怎么编的,我只知道,在大石的世界里,小雯一定没有死。
  我看着大石的脸,被纱布笼罩的憨笑后面,他未必没有怀疑真相。只是,谁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还有勇气去刨根问底?
  有时候真相太过残忍,所以骗你,是为了你好。
  走出住院部大门,阳光铺满了一地,白花花的晃眼。我大步踏了出去,任由阳光洒落肩头,心里好一阵轻松。年轻人啊,既然你不在监狱里,又没躺在病床上,那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我伸手想要去摸烟,这个时候,手机却响了起来。我掏了出来,阳光太刺眼,看不清上面的号码。我直接按下接听键,再送到耳朵旁边。
  喂?
  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又有点似曾相识。
  我皱着眉头问,喂,你是?
  那个声音似乎喜出望外,她说,天哪,云来,你真的没有换号码。
  我这个手机号是全球通的,从上世纪末用到现在,一直没换过。我一边在脑海中匹配这个声音,一边信口开河道,没换有什么奇怪,我这辈子最大的缺点是专一,然后就是恋旧。
  说完这句话,电话那边传来夸张的笑声。
  我突然就停住脚步,怔在当地。这笑声像一把锐利的标枪,由多年前的她投掷而来,穿过往事的迷雾,从黑暗里突围而出,最后刺破我的耳膜。
  我知道她是谁。她是何小璐。
  周围嘈杂的人声,把我带回到现实里。我干笑了两声,招呼道,嗨,何小璐。
  何小璐夸奖说,哎呀没想到,你还听得出我声音,真厉害。
  我开玩笑说,那是,早说过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如我所料,她又开始大笑,可是笑到一半,她突然咳嗽起来。我假模假式地关心道,上次的咳还没好啊?枇杷膏没喝够?
  那一边的响动稍微小了,却是何小璐把手机拿远了。那咳嗽声听起来很空洞,像在巨大的院子里,用力拍打床单。我耐心地等着她咳完,本想再说句什么俏皮话,她却开口道,云来,我病了。

  第四十八章
  我那该死的幽默感刹不住车,仍然说笑道,有病要去看医生呀,身体是乱搞的本钱。
  何小璐说,我现在就在医院。
  她又强调道,云来,真的病了。
  我的心突然就往下沉。在我的记忆中,何小璐是个从不认输的女人,永远精力充沛,热力十足,我很难把“病”这个字,跟她扯到一起。这时我突然醒悟到,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她今天突然打电话给我,本来就有些不妙。
  我沉吟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她却反而笑了,故作轻松道,看,吓着你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啦。
  我小心翼翼地问,是怎么回事?方便告诉我吗?
  那边静了一会,然后她说,好呀,你愿意听的话。
  接下来,何小璐用一种旁观者的沉稳语气,给我讲了她病情的来龙去脉。是上次她说的咳嗽,但绝非简单的那种。据她说,早在去尼泊尔之前,她就咳了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是支气管炎什么的,再加上新婚燕尔,工作又忙,一直抽不出时间去医院。
  直到这一次,从尼泊尔回来之后,大概是因为高原反应对肺部的影响,咳嗽一下子就严重了许多。前几天夜里,实在咳得连觉都睡不着,于是被她新结婚的老公,扭送到了医院。
  何小璐说,拿到检验报告的时候,老公脸色都变了,哎呀他好没用的。
  何小璐还说,医生说呀,有能是红斑狼疮,也可能是胸膜炎。听起来挺可怕是吧?不过都能治啦。
  何小璐笑着说,早上他们给我抽了胸腔积水,能装满两个大可乐瓶。现在轻松多了,要不然说一句咳三句的,电话都没办法讲。
  她最后说,老公去单位请假了,刚才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窗外有棵木棉树,然后……就想起你了。
  我牢牢地握住手机,小腿却有些发颤。往事像刺眼的阳光,潮水汹涌,瞬间把我淹没。

  第四十九章
  木棉花,英雄树,生长在气候炎热的地方。三四月的时候,大红的花朵在铁枝上盛放,像一些小小的火炬。
  那是高三的下半学期,刚开学不久,我陪何小璐去邻市的妇幼保健院。穿过病房的窗户,天井里有几株高大的木棉,正开得如火如荼。那样子的情景,那样子的时光,她不会忘,我也不会忘。
  毕竟,说到打胎,我们都是第一次。无论快乐或痛苦,第一次,就容易永志不忘。
  得知她有了孩子,是在年关将近时。而在过去的一个学期里,因为种种原因,我和何小璐的恋爱关系趋向公开,还因此被学校点名批评了一次。只不过因为双方成绩都好,老师没有太过为难。
  那时候,我们走在湿冷的街道上,她戴着我买的手套,我系着她织的围巾。我正在打算要去哪里吃点心,一碗热呼呼的牛肉面,或者绿豆汤什么的。
  她突然说,我那个没来。
  我说,哈?
  何小璐停下脚步,脱下手套,然后又戴上。她抬起头来,直勾勾看着我说,云来,我有了你的孩子。
  我始料未及,结结巴巴地说,上次我有什么啊,啊,难道是上上一次吗?
  她冷笑了一下,问道,你怕了吗?
  我勉强咧嘴笑了一下说,有什么好怕的。不过,那个,你是怎么知道的?会不会弄错了?
  她盯着我的脸,失望地摇了摇头,然后突然甩下我,大踏步向前走去。我赶忙追了上去,拖着她的手,解释道,璐,别生气,我又没说我不负责。
  何小璐头也不回地说,你不要管我,我会自己处理好的。放手,你放手!
  刚好有一个街坊走了过来,我就真的放开了手。等到再要去追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就站在那里,看她跑到那个路口,一转身的,踪影全无。

  第五十章
  搞出这事,受罪的是她,惹祸的是我。只怪我年少无知,迷信什么前七后八;实际上,在安全期的尾巴,一点都不安全。
  在肇事之前,她说要做措施,我坚持说不用;在事发之后,我们的意见倒是一致的,那就是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要。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认真地做功课,内容都是围绕那个小手术的。感谢那个时代就有了网络,还有搜索引擎,雅虎或者搜狐什么的,要不然的话,这些事我该从何得知?
  总而言之,在除夕到来的前几天,我趁着大人都在忙活的时候,偷偷摸摸在家里上网,查阅资料,然后抄在笔记本上。我一条条地详细罗列,包括手术的最佳时机、费用、注意事项,术前术后的调养、饮食。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邻市妇幼保健院的地址。
  当然是要去邻市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小的县城,街头巷尾都是熟人。像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术,谁会蠢到在当地做呢?
  至于手术的费用,倒是很好解决,我从压岁钱里扣留几张就成。
  当我终于做完所有笔记,扔进带锁的抽屉里,已经是大年二十七了。窗外有零星的鞭炮声,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大人在办年货,小孩子在买新衣服。好一片欢天喜地,红红火火。
  有谁会想到,一个高中生坐在他午后冷清的房间里,做好了周全的计划,要在新的一年,杀死自己未成型的孩子?
  突然有一阵子,我觉得好难过。
  楼下传来我妈的叫喊,来啊,还不去买对联?
  我答应了一声,锁好抽屉,匆匆下楼去了。
  高三这年的寒假特别短,除夕刚过,转眼到了初七,马上就开学了。整个年级的学习气氛越来越紧张,毕竟高考一步步逼近,而这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大事。在这样的情况下,何小璐肚子里的那颗定时炸弹,我们更是欲除之而后快了。
  我们按照手术的最佳时间,等到三月份,选了个星期天,大清早就出门,搭上了去邻市的班车。
  那时候的客车都是卧铺,车厢里弥漫着可疑的味道,铺位更是油腻腻的。何小璐躺在靠窗的位置,我怕她晕车,准备了两个大的黑色塑胶袋。之前她就说过了,总有些恶心作呕,不知道是真的妊娠反应,还是心理作用。
  一路上她都病恹恹的,看着窗外,不怎么搭理我。不过,那两个塑胶袋倒是没用上。
  窗外的风景从城镇变成郊区,郊区到了乡村,又慢慢回到城镇。客车进了邻市,马上就要进站,车上的乘客都坐起身来,收拾收拾准备下车。何小璐突然抓住我的手,紧张地地说,要不然,我们回去吧。
  我张张嘴巴,欲言又止,过好久才挤出一句话,对不起,可是我们说好的……
  她对我摆摆手,示意我不用说了,然后又勉强笑了一下。她在笑自己傻吧?可是就连傻子都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何况她那么聪明的女人!我们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书,为的就是这一次高考,怎么可能为了这不该来的禁果,改变自己的人生轨道?
  我还想说些什么,她却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轻轻说,我们下车吧。
  如果她一直哭哭啼啼的,或许我还好受一点;她最让我心疼的,就是现在这有泪只在心里流,刻意坚强的样子。

  第五十一章
  我们在车站里下了客车,搭那种人力三轮,去妇幼保健医院。这是一座靠海的小城,阳光从云后洒落,车辆在路上喧嚣。我不禁想,阳光照射下的海水,是否也这样在沸腾?
  其实这个地方,高二时我带何小璐来过。那时候两个人正勾搭上不久,到这没有熟人的地方拍拖。所以这一次,也可以算是故地重游了。
  我们乘着三轮车,路过一间KFC。上一次来的时候,在这间店里面,何小璐吃了她人生里的第一个汉堡。因为我们那个山区小县城,跟何小璐家里一样穷,即使到了现在,也开不起一家麦当劳或KFC。
  车站离医院并不远,即使三轮车走得慢悠悠的,还是很快就到了。我牵着她走进医院大门,开始了我不愿意提及、或者真的已经忘掉的,繁琐而冷冰冰的流程。
  我已经忘了医护人员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到底是同情、鄙视还是麻木,我只记得,她一直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死死的,带着爱,还带着恨。
  然后,一切安排就绪。我坐在走廊的椅子里,那个小小的手术室外。里面躺着我的女人,正在以一个难堪的姿势,让冰冷的金属伸进身体里,去搅烂那一团肉,一点,再一点地挖出来。
  这漫长的痛苦,全都由我而起。怪我年少无知,心存侥幸,贪图那本能的欢乐,几秒钟。
  短短的几十分钟,对我来说,长得像一个世纪。最后,护士终于扶着她出来了,我仓促起身,看见她脸色苍白,快要虚脱的样子。
  护士交代我说,到隔壁房间,休息半小时再走。还有,楼下大门对面,有卖红枣鸡蛋汤的。
  我站在那里发呆,她责怪道,还不快去买?
  我跳起身来,冲着跑下楼梯,脚步声在回响在苍白的医院里。窗外,木棉花红得像火。虽然最后会凋零,但它们至少燃烧过;还有一些生命,未曾绽放,已变成一团粉红色的泥。

  第五十二章
  我气喘吁吁地跑下楼去,在医院对面买了份红枣鸡蛋汤,然后又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何小璐躺休息室的病床上,双眼紧闭,手捂着小腹,这个姿势看得我心疼。我拉张椅子坐下,轻声道,璐,喝点汤,趁热。
  她慢慢坐起身来,皱着眉头。我开始用汤勺一口一口地喂她,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在我的记忆里,这个画面只剩红白二色,触目惊心。白的是医院的墙壁、床单、汤勺,白得像她的脸;红的是碗里的红枣,窗外的木棉。
  然后,有泪滑落。
  汤是甜的,暖的,泪同样是暖的,然而又苦又咸,任谁都尝过。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默默起誓,要用余下的所有生命,来对这个女人好。同时我又绝望地意识到,无论我怎么偿还,都不可能还得清楚,对于她,还有那团被捣碎的骨肉。那可以是一个生命,鲜活得如同你我。那是地上我生命的延续,而我亲手葬送。
  这辈子,我永远有罪。
  当天下午,我们搭乘同一班客车,打道回府。车上的乘客,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眼熟,所以一路上,纵然我们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怎么开口。三四个小时后,我们在县城的车站里下车,相视无语,分道扬镳。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传出来一股奇怪的药材味。我把自己锁进房间,却一眼看见那个笔记本,就这样躺在桌面上,明目张胆。我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太过匆忙,只记得撕下地址,却忘了把它锁回抽屉里。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我妈总会进来帮我收拾房间的,那么,她有没有发现这个笔记本?
  这个疑问搞得我坐立不安,我想着下楼打探军情,刚进厨房,却看见我妈把一锅汤慢慢舀进保温壶里,面无表情地对我说,益母草炖鸡,给你的同学补补身体。
  她又叹了一句,儿子啊,你好造孽。

  第五十三章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一段,我总会忍不住假设,如果笔记本早两天被我妈发现,结果会是怎么样?或许,我妈会安排何小璐先把孩子生下来,休学一年,再回去读书。这样的话,我们的生活,会跟现在完全不同。
  也许,我跟何小璐都没考上大学,留在那个破旧的县城,随便做点小生意,开个网吧什么的。想像一下这个画面,柜台前夕阳西下,她在后面的厨房里做饭,油烟四溢;我们的儿子刚放学回来,小小的书包还没放下,就缠着我要买变形金刚……
  可惜,现实生活里,容不得也许。
  在那以后的一个月里,我妈又炖了几次益母草鸡汤,后来我干脆让何小璐来我们家里喝。我妈其实不太喜欢何小璐,之前总在我面前唠叨,说来啊,你这个女同学下巴太尖,福薄。但可能是为了帮我赎罪,在那之后,无论我想买什么东西给何小璐,她总是一口应允。
  等何小璐元气恢复过来之后,我们就投入了紧张的高考复习。我跟她约好了,要一起考去广州的那所大学,以我们几次模拟考的成绩,是没有多大问题的。然后,我们一起读大学,一起毕业,找工作、上班、结婚生子……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或许是因为帮小川和南哥作弊,得了报应,成绩出来的时候,何小璐如愿去了我们相约的大学,而我的分数,只能去深圳的那所普通本科。
  我们说好不会分开,然后,我们分开了。我不愿细说我对她有多好,正如同我不愿细说,分手后我有多么绝望,多么想不通。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如果你也被抛弃过,这种痛,你懂。
  后来,时间像缓慢生长的青苔,遮住了流血的伤口;我告别青春期的阵痛,开始活得像个成年人,在这个城市里,纸醉金迷。
  拜初恋所赐,我学会了两样事情,第一是抽烟,第二是善用计生工具。我并不是有多么崇高,多么妇女之友,说到底,我只是自私。有一些伤心,一辈子只要一次,就够了。

  第五十四章
  像一场大梦醒来,我又站在这里,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医院,站在刺眼的阳光中。手里茫茫然握着一个手机,通话已经终止了。我忘了刚才是怎么安慰何小璐的,忘了她跟我道别时,是叫我去看她,还是叫我别去看她。
  我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去哪里,站在原地,徒劳四顾。这时候,有两个中年男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他们说起了一个字眼,突兀的,张牙舞爪的,那是一种凶险的绝症。
  我突然想起七月十四,当我第一次睡在叶子薇床上,所作的那个梦。何小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站在教室门口,呼喊我的名字。黑白的梦境逐渐清晰,原来隔在我们之间的,并非几张课桌,而是地板上一条汨汨流动的河。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何小璐的病不是那么简单。那个梦,是在暗示着什么。
  这不详的预感,和恐惧一起从天而降,像巨鹰的两只利爪,紧紧攫住我的心脏。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让我手脚发麻,如坠冰窟。
  过了好久,我终于回过神来,记起自己要去的是停车场,而站在这里晒太阳,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我把自己挪进了普桑,车厢里被阳光逼得像个蒸笼,反而让我清醒了一点。
  我想了一会,然后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刘麦麦。
  她那边一接起来就说,死人头……
  我不知怎么的,觉得这个词特别刺耳,赶忙打断道,麦麦,我有正事要请教你。
  刘麦麦大笑道,哈哈哈,生儿子的秘方是吧?
  我懒得跟她说笑,直接道,正经的,我找你借两本书,讲病理的。
  她奇怪地咦了一声,问,跟什么相关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道,癌。

  第五十五章
  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被迫躺在病床上,也就心安理得的,停下了手里要做的事。但除此之外,这世界仍在忙碌地转,别指望它会稍作停顿。
  星期五的晚上,小川召集我和南哥一起吃饭,商量筹办婚礼的事情。大石还过着地主老财般的生活,饭来张口,针来伸屁股,所以本来由他做的事情,就分摊在我们三人身上。算起来好像很多任务,一分下去,也就这样而已。
  摆酒的日子定在农历的十月廿六,据说是今年里最好的一天。小川最中意的那家酒店,早早给别人订了,只好退而求其次,挑了另外一家。大厅跟包厢加起来,一共四十张桌子,每桌3888,再加上十万块的酒水,大概是25万这样子。
  对于这个花费,南哥评价说,嗯,不贵。
  我白了他一眼,对于这个玩网游花掉了10万块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是贵的?
  花车这方面,主婚车是酒店提供的,加长奔驰,南哥找他的一个关系户,借了三辆五系宝马,剩下的则由同事、朋友、客户拼凑而成。
  我跟子薇当伴郎伴娘,南哥是兄弟之一,姐妹则是小兔的几个同事,我差不多都见过,长得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就是不太像人。
  这时候,小川举起手中的啤酒杯,致意道,总之,辛苦你们了。
  我举杯说,为人民服务。
  南哥则庄严道,为了联盟!
  三个人碰杯,仰头一饮而尽。小川一杯给我们倒酒,一边笑着说,结过婚就不能当伴郎了,你们俩谁最后结婚,伴郎可得重新找啦。
  南哥说,当然是我快了。
  我扬眉道,那可不好说。

  第五十六章
  吃完饭,我们打算去松骨,谁料就在埋单的时候,他们两个先后接到电话,要赶场去陪领导,陪客户,这样一来,我顿时成了孤家寡人。
  如今我坐在方向盘前,看着他们两辆车尾灯闪烁,绝尘而去。我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现在去哪好呢?
  一个人去推拿也不是不行,但总觉得有些怪。我突然想到,要不然上广州去找叶子薇,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本来下午我们说好了,我这边要陪两个哥们晚饭直落,她那边要和饭姐等一干八婆,逛街唱K。那从晚饭到12点这一段时间,电话都有可能会听不到,所以就等各自回家后再联系。
  现在我提前空了下来,可以用两小时的时间,跨越广深高速,去她楼下等她回家,或许手上还拿束小花什么的。
  这样想着,我打着了火,踩下油门,朝着高速入口的方向开去。但是在一个红灯面前,我又改变了主意。
  搞突然袭击这一套,弄巧成拙的机会很大。她那么漂亮的女人,总会有男人送她回家的。这小小的暧昧是在我允许的范围内,她也不必让我知道。但如果当面撞上了,那尴尬不是自找的?
  反正我们已经说好了,12点后再通话,我不该让她觉得我疑神疑鬼。这时前面的红灯变绿了,我大打方向盘,抢了几个车道,在路口掉头回家。
  一进门先喂了鱼,然后是洗澡,换上宽松的衣服。我坐在电脑面前,随手抓起桌面的那本书,棕色封面,又厚又重。
  经过昨晚的一番研究,我大概锁定了其中几十页的内容,如今我再仔细研读。我一边回想前天在电话里,何小璐所描述的症状,一边用手指划过书里的字句,越对应,心越往下沉。
  她幼年失怙,而父亲所罹患的,正是这种恶疾。
  我心情烦躁,放下手中的书,拿出一支香烟,却又捏个粉碎。如果她患的真是这种病,那岂非太不公平?

  第五十七章
  这本书是我从刘麦麦那里借来的,里面写的都是专业术语,诘屈聱牙,读得我一愣一愣的。我合上书本,揉了揉眼睛,又上网搜了会资料,好填补书上不懂的空白。
  尽管我不愿意相信,但随着理解的深入,一个名词在我心底逐渐浮现,越来越清晰。
  非小细胞肺癌。
  何小璐所描述的,类似红斑狼疮或胸膜炎的症状,其实都可以是这种肺癌的表征。我想,她之所以对病情那么轻敌,是因为医生跟家属,都在瞒着病人自己。
  非小细胞肺癌,按照我临时抱佛脚的医学知识,这是一种非常凶险的恶性疾病。更为严重的是,由于肺部的代偿反应,病情在被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是中晚期了。那么,即使采用积极疗法,病人的预后也很差,能够存活的几率不大。
  当然,这一切只是我推测而已,真正的病情如何,还得她那边才清楚。
  这几天来,我给她发了两条短信,但是都没有回复。我又不敢打电话过去,怕打扰到治疗什么的。她的QQ更是没有上过了,估计早就被勒令远离电脑,远离该死的辐射。
  我查完资料,随手点开她的头像,意外发现她的QQ空间有更新。进去一看,却是她丈夫代发的一篇日志。
  他首先解释了这一段时间里,小璐之所以突然消失,是因为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他又感谢所有关心小璐的人们,让大家不用担心,她的病情并不严重;而作为小璐的老公,他一定会倾尽所能,让她尽快好起来,活蹦乱跳地,回到大家的视野里。
  最后他又告诫大家,千万不要像小璐一样,以为工作就是生活的一切,最终忙垮了身体。
  在日志里,他表露出一种乐观的情绪,我拿不准是真心的,还是装出来的。但愿何小璐的病情真的那么乐观,但愿我之前所想的一切,统统都是狗屎。
  但愿。

  第五十八章
  我对着电脑显示器,挠挠头发,突然自嘲地笑了。我担心个毛线啊?为了一个分手多年的女人,搞到自己眉头深锁,凄凄惨惨戚戚,有意义吗?
  好吧,无论事实如何,我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关心者。何小璐的病情,就留给医生跟老公去烦恼吧。至于我自己,还是关注一下现在的女朋友为好。
  桌上放着两部手机,我先后拿起来查看,果然,都毫无动静。我又打开了叶子薇的QQ空间,看她最近更新的日志。都是些张小娴风格的感情废话,平心而论,她的日志内容空泛,文笔倒是不错的,比一些狗屁不通的小说家好多了。
  草草看完几篇日志,我又转到了她的相册,欣赏上次去鼓浪屿旅游的照片。阳光,沙滩,海浪,没有仙人掌,倒是有花样百出的猫,还有她的单人照、跟饭姐的合影,在一些斑驳的老楼下。
  出乎我意料的是,翻遍整个相册,都没有出现我的身影。回想起在岛上时,虽然我对到此一游的留影没有太多兴趣,但在饭姐的张罗下,我还是跟叶子薇合照了几张的。
  然而,在相册里没有我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就像我们刚开始勾搭时,我看她的其它照片一样,男人,或者男人们,被她故意隐藏起来了。
  其实除了相册,日志也是一样的,根本不涉及我们正在进行的这段恋爱,更不会出现“我男朋友”之类的字眼。如果是一个不知情的人,来看她的QQ空间,一定会以为她是单身。
  我的心情,一点点变得烦躁起来。不是要你敲锣打鼓,四处宣传,但至少不要把我当成隐形人,又把这段感情扔在一旁,像是不值一提的抹布。我们又不是地下恋人什么的。
  这一段相处的许多疑点,在一瞬间,全都涌上心头。哦,或许她要的就是这个,地下恋人,以便同时处理好几段感情关系。
  而我不会让你如意的。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做好了决定,站起身来,抄过手机,准备开始我的反击。

  第五十九章
  在握着手机的时候,我明知不该这么想,但一段回忆还是不期而至。多年前,何小璐跟我提分手,我苦苦追问是不是有第三者,因为之前打她的手机总是不接,短信也是大半天之后才回。
  而当时那个手机,诺基亚8250,是我妈送给她的,说是方便我们联系。甚至每个月的电话费,也是我帮她出的。
  在分手的那个下午,阳光凶猛,占据了宿舍楼的墙壁的爬山虎,艳绿得有一股妖气。何小璐一口咬定,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是我们不合适。
  一星期以后,跟她同校的另一个高中同学告诉我,看见何小璐走在校道上,抱着一个男生的手臂。好像是学生会的部长。
  我知道,抱怨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会显得特别卑劣,但事实如此,我对女人的不信任感,正是由她而始。
  女人们,我很好骗么?多混了这几年,我不要再当一个傻子,任人愚弄。
  我走到窗户前,先是拨打了叶子薇的电话,不出我所料,彩铃唱到无疾而终,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这个时候,我也可以打电话给饭姐,在叶子薇的说法里,她们是在一起唱K的。但同时我也知道,这样做毫无用处,因为她们沆瀣一气,早就串通好了。一方面,饭姐绝不会接我的电话,另一方面,我的这种举动,只会留下心胸狭窄的话柄。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好吧,跟女人周旋,需要一些摆不上台面的智慧,或者叫技俩也可以。我开始搜索手机电话簿,拔下一个广州的固定号码。
  电话通了,那一边说,你好,甜蜜蜜糖水店。
  我用广东话说,要两份番薯糖水,一个杂果班戟,送到某某小区,C座,1730。
  那一边说,好的先生,还需要其它什么吗?
  我说,就这些,要快,十点半前送到。

  第六十章
  挂了电话,我到浴室里换了衣服,拿起桌上的烟,又走回到窗前。当我抽到第四支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那边,是一个莽撞的小伙子,他抱怨道,先生,你刚才要了一份外卖吗?
  我说,是啊。
  他说,我刚刚按了对讲机,楼上说没有叫外卖。保安不让我上去。
  我拖长声音说,喔?你是在什么座?
  那一边传来翻动塑料袋的声音,然后他说,先生,你不是在C座1730吗?
  我装作恍然大悟道,你们写错了,我这是B座1730,快点送过来吧,我快要饿死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一点点内疚,对这不知不觉中,充当了一次探马的外卖小弟。不过,作为交换,他等下会在B座大堂里,问候我的祖宗十八代,而我如果有机会的话,下次会给他一点小费。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叶子薇家里有人。就是现在。
  我掐掉手里的烟头,换上皮鞋,急匆匆地出了门。我的直觉没错,她欺骗了我,至少是对我有所隐瞒。我当然可以装聋作哑,好让这段关系维持下去,但是,去他妈的维持关系。
  我已经受够了忍气吞声。无论是戴绿帽的人,或者戴别人绿帽的人,我一个都不想当。
  现在,我要这一切水落石出。如果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糟,那固然不错,但假如事情真是那样……我咬着下唇,握紧拳头,心里升腾起一股被欺骗的快感。我要打他一顿,指节跟皮肉碰撞,砰砰,那踏踏实实的声响。
  我要杀上广州,捉奸在床。

  第六十一章
  一个半小时后,我从一个灯火明亮的城市,穿过一条黑乎乎的高速,来到另一个城市里,灯火辉煌。一个半小时,对于一辆普桑而言,这是了不起的速度了。
  此刻,我正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摇下车窗,对着保安亭里的老家伙,挤出满脸媚笑。之前叶子薇带我进出了几次,所以这老家伙不情不愿的,还是递给我一张停车卡,开闸放车。
  我缓缓驶入车库,正在这时,一辆黄色的丰田FJ越野车,从下面盘旋而上,停在出口的道闸前。黄色的FJ,好像听叶子薇说过,她老板就有一辆。
  我犹疑着慢慢往下开,却蓦然从倒后镜里看到,那辆FJ的车窗里,伸出一只粗胖的手。
  我像是被一棍打醒,当下松开刹车,冲下螺旋形的车道,在开阔的地方掉了个头,又加大油门,吭哧着爬了上去。待我来到出口时,刚好看见那辆黄色FJ的尾灯,在路口闪了一下,拐个弯不见了。
  我把停车卡连同十块钱的钞票,一同递给那个老家伙,让他不用找零,赶快开闸。我就像是按捺不住的跑马,在道闸升起的那一刻,踩尽油门,在赛道上狂飙。
  普桑拐了几个弯,上了中山大道。幸好,那辆FJ开得不快,也没怎么转弯,我在车流里左右穿插,两个红灯之后,慢慢追了上去。
  然而,我该怎么让他停下来呢?
  我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边控制速度,跟FJ并排而行。我扭头向右,隔着两重车窗,里面人影模糊,似乎就是国庆旅游前的那晚,我所见到的王总。
  那个死胖子。
  我胸腔一片燥热,恶毒的想法在脑海里翻腾。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是那个外卖打草惊蛇,还是胖子早有家室,本来就不打算留下过夜?

  第六十二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慢车速,溜到FJ的正后方。紧接着,我开始狂闪远光灯,同时大鸣喇叭。那辆FJ迟疑了一下,打了右转灯,让开中间的车道。
  我于是加大油门,冲到路的前面,不打转向灯,却猛然向右变道,挡在FJ前面。然后,我开始轻踩刹车,减慢车速。等他刚打转向灯,我突然又加大油门,抢先向左变道。
  如此几番捉弄,那辆FJ也被我惹怒,开始向我闪大灯。在一明一灭的光亮里,我头晕目眩,热血沸腾,而理智就如同上一个红绿灯路口,早被我抛在脑后。
  我摸摸安全带的锁扣,确定已经系好,然后摒住呼吸,右脚猛踩刹车!
  随着肾上腺素的极速飙升,眼前的一切都放慢了动作,车流,灯光,空气,一切都变得凝滞而粘稠。连声音也不知死哪去了,我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
  叶子薇送我的,系在倒后镜上的护身符,像秋千一样晃荡,慢慢撞在玻璃上。
  突然之间,一声刺耳的尖啸,划破了凝固的时间,那是轮胎与路面剧烈摩擦的声音。紧接着的几秒内,还会有一些金属、玻璃和血肉,要在路灯的光晕里迸裂、飞散,最后被遗弃在马路上。
  至少在那一刻,我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或许是由于四轮驱动良好的制动能力,又或者是胖子本来就有所防备,那FJ从右后方斜着闪了过去,堪堪避过我的车尾,又向前滑出一段距离,最后停靠在人行道旁。
  此时此刻,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恐惧这时才追了上来,还有后怕。如果刚才他撞过来,六十公里的速度并不快,但或许,已经足够让一两根骨头断掉,在我或他身上。
  而这样的一件事情,肯定谈不上美妙。

  第六十三章
  普桑停在马路中央,像是川流不息的河里,一个荒芜的孤岛。我坐在车厢内,惊魂未定,后面的车辆从我旁边经过,其中的一些摇下车窗,对我破口大骂。
  我抬起头来,看见那辆黄色的FJ,正停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打着双转向灯。我对自己说,好吧,无论如何,我截停你了。
  我的呼吸渐渐平缓,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发动车子,向那辆FJ靠拢。我把车停在他前面,挂挡,熄火,推开门下车。
  FJ的车门慢慢打开一条缝,里面的人探头探脑,似乎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下来。我点燃一支香烟,同时重燃满腔的怒火,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大踏步走过去。
  死胖子,看我打不死你。
  那车门终于打开,一个胖子走了下来,脸上满是油汗,反映着路灯的光。我却停下脚步,愕然呆在当地。
  没错,这是一个胖子,却不是我想打的那个。我千辛万苦,差点把命都搏出去了,他却不是什么王总。
  喵了个咪的,到头来,我认错人了。
  那胖子脸上挂着愤怒,又夹杂着更多的恐惧。他跟我一样站在原地,嗫嚅着,似乎还没拿捏好,该用哪一种态度来对我。
  或许,他心里正在犯迷糊,我到底是High大了的白粉仔,无法无天的撞车党,还是什么时候惹下的仇家——他最担心的应该是后者,毕竟,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谁能活得绝对无辜,问心无愧?
  而我就这样站着,一边吸烟,一边盯着他。
  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用不高的音量说,你有没搞错?
  我面无表情道,对不起,认错人了。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始骂骂咧咧,丢你老……
  我把烟头扔到地上,低着头问,要怎样?
  那胖子胆怯了,挪动脚步,退回了车上,一声咒骂从门缝里漏出来,黐线。
  他的这种做法,是非常合理,也非常合乎逻辑的。置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是你一身富贵,开着好车,突然被一辆破破烂烂的普桑截停,而下来的那个男人,瘦得潦草,双眼通红,一脸杀人犯的表情——你也会退回车上去的,毕竟,你那条命矜贵些。

  第六十四章
  如今,我站在一颗芒果树下,路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地上有一些死掉的烟头,风从街道的那一头吹来,呼啸而过,消失在另外一头。
  夜深人静,凉意袭人,在这亚热带的城市,秋天终于还是来了。我狠狠吸了一口烟,心里打算着,等这次回去,就该把外套翻出来了。
  烟雾在黑暗里消散,这样的忧伤无始无终。
  过了午夜十二点,手机上的日历跳动,从理论上讲,已经是新的一天了。我又等了几支烟的时间,电话终于响了,谢天谢地,是叶子薇。
  她当然是刚刚回到家里,连鞋都还没脱,就打电话给我的。我当然是刚刚到她家楼下,就在几分钟前,因为我实在太过想她。
  电话的那一边,她惊喜地叫道,云来,不是吧?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是在骗我对吧?
  我爽朗地笑道,骗你的话,你就是小狗哦。
  叶子薇不想跟我斗嘴,她接连追问几句,确定了我真的在楼下,之后便说,你在大堂等我,让我下去接你。
  我答应道,好。
  她最后说,云来,我好爱你。
  十五分钟后,在电梯里,我们柔情蜜意,顾不上有摄像头,已经拥吻到了一起。她的舌头那么柔软,就像我第一次吻她时那样。
  在这个晚上,许多事情发生了,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许多事实都被掩盖,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彼此呈现给对方的表面。
  就好像她的房间,一切摆设都无动于衷,没有其它男人来过的迹象,当然,也没有我留下的痕迹。我穿的睡衣,都被她收进衣柜,如今帮我捧了出来,散发出柔软的芳香,又叠得那么整齐。我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一个夜晚极尽缠绵,当我每一次深入她体内,都像是最狂热的爱,或者最狠的报复。
  当风暴过后,云雨初歇,她躺在我的身侧,用指甲在我胸膛上画圆。我突然说,子薇,你来深圳吧。
  她微笑道,好啊,下星期?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掌,一字一顿道,不,我说的是一辈子。

  第六十五章
  叶子薇抬起头来看我,眼里带着一点迷惑,嘴角却还满是笑意。我静静地凝望她,直到她看出我不是在说笑。
  笑容在她脸上淡去,像是墨滴消散在一杯水里。
  她犹疑着,轻声说,云来,怎么突然说这个?
  喔,其实这并不是突然。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厌倦了互相欺骗,然后是彼此猜疑,我也知道,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最终不会在一起。
  你跟我都知道,在分隔两地的恋人之间,信任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像一件玻璃工艺品。你知道随便一件事情,就可以轻易把它毁掉,而你越是精心呵护,小心翼翼,它越要摔碎在你手里。
  你无能为力。
  在另一方面,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搬到一起住的话,所有的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我们会建立家庭,生儿育女,像周围的夫妻一样生活。至于两个人是不是真的适合结婚,我却连想一下都不敢。
  然而子薇,叶子薇,我该怎么跟你说呢?坦承我心里的困扰,只会给双方带来更多的困扰。在这个时候,我有义务表现得坚定。
  于是,我把她的手拉到胸前,用最诚恳的语气说,子薇,我不想再这样两地分居,我想要每晚都抱着你,每一天早上醒来,都能看见你的脸。
  她柔软地一笑,说,我也想要这样,可是……
  我紧紧攒住她的手,打断道,先不要可是,好吗?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生活?
  她一边努力把手抽出来,一边辩解道,当然不是,但你这样子好突然……
  我急切道,有什么好突然,我们始终要搬到一起,才能结婚的,对吗?
  她却啊了一声,皱眉道,云来,你弄疼我了。
  我只好松开手,叶子薇轻轻说,云来,你听我讲,如果是我让你来广州,你愿意吗?

  第六十六章
  其实,关于我从深圳搬到广州,这个想法,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可是每次想不到半分钟,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我这个奔三的男人,丢下供了一半的房子,以及辛苦积累的人际关系,离开生活了八年的深圳,嫁到陌生的广州?别开玩笑了。
  好吧,先抛开面子问题,光从经济方面去考虑。工作几年,我并没有多少存款,而房贷是每个月都要还的。只要三个月没有收入,我连吃饭都会成问题。而如今正是金融危机,要在广州找到一份同等收入的工作,好难。
  我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宅在家里,让叶子薇养我吧?
  我刚想把这些话都解释给她听,她却在床上坐起身来,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巴,像是电影里的谋杀场景。
  然后,她俯视着我的眼睛,慢慢说,云来,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求求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好吗?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都一样的。
  我用手肘撑着身体,也坐了起来,平视着她的眼睛,争论道,不,我们是不一样的。男主外,女主内,等我们结了婚,你做全职太太好了,我会在外面努力挣钱的。
  叶子薇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的。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想,我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她身后的黑暗中,那些瓶瓶罐罐排列在梳妆台上,闪烁着幽暗的光。我回忆起饭姐那惊羡的表情,Dior,凝世金颜。要她舍弃这一切,跟我去捱穷日子……
  钱。冰冷而坚硬的一个字,最容易让男人认清自己的无能。
  我沉默了。有一些无意义的话,一些廉价的承诺,我不想再说。
  这是秋天的凌晨,被褥之上一片狼藉,一对男女就这样坐着,还有赤裸裸的沉默。

  第六十七章
  每次冻结的场面,总是由她来破冰。
  叶子薇伸出手来,轻轻抚着我的肩膀,安慰道,云来,我不是真的要你来广州,我也觉得那样不好。
  她坐得更近了一些,继续说,我会去深圳陪你的,但是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我吞了一口唾沫,问道,时间,要多久?
  她却顾左右而言他,看了一下周围的墙壁,问道,你说这间房子,是卖掉,还是租出去好?
  我心里燃起了希望,热烈地说,那当然是租出去了,这样你每月有一份固定收入,就算暂时找不到工作,也不着急。
  叶子薇点点头,似乎同意了我的看法,然后她说,还有房子里的东西,总要一段时间来处理。
  我赶忙表示说,别担心,搬家的交给我搞定。这样子的话,很快就能弄好吧,一个月?两个月?
  她却握住我的手说,云来,别着急,房子是不难,但还有公司的交接呢?
  我皱眉道,工作交接,能用得了多久?
  叶子薇说,云来,你听我讲,我在公司上班三年多,从销售做到行政副总,对公司,对同事,我是有感情的。现在公司……
  我脱口而出说,管它什么烂公司,你们老板这样骚扰你,你还不舍得辞职吗?
  她坐直了身子,缓缓道,云来,你听我讲完好吗?
  我点了点头,集中精神,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叶子薇像老师一样,循循善诱地说,你知道,现在是金融危机,我们公司是做进出口电子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其实公司的运转都出了问题,已经两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我怕你担心,一直没跟你讲。这个月,许多同事都偷偷打算辞职,我又是副总,这样子一走,人心浮动,整个公司都会垮掉的。
  我说,可是……
  她止住我的话头,继续道,我们老板是很可恶,又好赌,又爱买名车名表,把公司的钱都花光了。但他三十多岁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如果公司没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云来,我就是太好心了。

  第六十八章
  我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坐在那里不说话。说实在的,我打心里抗拒她的说法。叶子薇这个女人,我可以用一大堆褒义词来形容她,美丽,性感,聪明,但是“好心”这一个词,我怎样都没办法跟她联系上。
  是我自己心理太阴暗吗?我是爱她的,但我从来不相信她的善良。从来没有。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这样深深地注视我,眼神温柔,五官像是洁白细腻的瓷器。没问题,我可以臣服于你的美丽,但要我相信你的鬼话,做梦。
  如果真如她所说,公司已经烂成了梅毒后期,而她却还坚持留在沉船上,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打死也不信她跟那死胖子会有真爱,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满腹的狐疑,好像被她一眼看穿,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又说,其实,我暂时不能走,还有别的原因。
  她又看着我的眼睛说,云来,你想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叶子薇半跪起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说,那好,你等等我。
  她套上那件丝绸的睡袍,走到门口去开灯。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差点睁不开眼。然后,我也随便穿上裤子,坐在床上,看她在房间里忙碌。
  她拿来一个宜家的矮凳,垫在脚下,然后从衣柜上面,端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然后她弯下腰,把纸箱放到地上,又招呼我说,云来,你过来看。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打量纸箱里的内容,而不是她胸口那诱人的雪白。纸箱里放着各种颜色的文件夹,还有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第六十九章
  叶子薇蹲在地上,带着充分的自豪感,开始介绍那些文件夹。她头也不抬地说,这些是前两年的时候,我签下来的合同,国内外客户都有。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这间房子,就是我靠提成买的。全款,没让家里人出一分钱。
  我也蹲下身来,装作随意地翻开一个文件夹。如她所说,里面的确是大大小小的合同。我心里不禁打起了鼓,难道说我之前的猜测是错的,这一间房子,是她清清白白的劳动所得?
  接着,她又拿起那个文件袋,慢慢解开缠绕的绳子,从里面拿出几张纸。她在里面翻了几下,抽出一张,递给我说,你看。
  我在短裤上擦擦手,接过那一张A4纸,仔细端详起来。里面是手写的钢笔字,内容是这样子的。
  借条
  今借到叶子薇人民币贰十万元整,利息5%即人民币壹万元整,一年内还清本息。
  立字此据。
  借款人:王虎
  借款日期就是前两个月,然后是身份证号,一个红褐色的私章,斜着盖在上面。
  我刚刚看完,叶子薇又递给我另外一张纸,是打印出来的,证明广州某某电子有限公司,欠叶子薇2007年业务提成,十万零多少多少元。
  我抬起头来,疑惑道,这是?
  叶子薇解释道,老板去澳门赌钱,输得精光,所以这07年的提成,到现在也没发给我。不过,这笔钱不要也罢了。
  她用指尖拍打那一份欠条,继续说,这一笔钱,是老板借来维持公司运转的。你云来,知道吗?我的钱全用来买房子了,所以当时这二十万块,我是找家里人要的。
  她又看着我眼睛,镇定地说,如果公司垮了,这笔钱就拿不回来了。
  我质疑道,可是,这借条不是他私人写的吗?
  她说,你想想,如果他成了穷光蛋,又用什么来还?

  第七十章
  我一时无语,叶子薇接着说,公司没有现金,但有一大批没收回的货款。如果我留在公司,帮忙催款,就能发工资给同事们,也好在第一时间,抽出老板欠我的钱。要不然的话,那个混蛋又会拿去赌掉的……
  我听得心烦意乱,猛然起身,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叶子薇说的话当然不能尽信,但我最起码搞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她跟这个公司,还有那个死胖子老板的纠缠,比我想象的要深。
  他们被绑在了一起。
  而在我这一边,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把叶子薇救出来。
  我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说,我知道有一些追数公司,让他们来帮忙讨债,好吗?
  她也站了起来,摇头道,没用的,前几天就有黑社会的,上公司来收数,把老板吓得半死。他如果有钱的话,早就被收走了。
  我的头更疼了,想了一会道,子薇,二十万块不多,我们两个人一起努力,把它赚回来,再还给你家里人。你说这样好吗?
  她伸出手指,帮我松开紧皱的眉头,劝道,云来,你不要这样,好吗?
  我握住她的手腕说,难道说,你不相信我能赚到二十万吗?
  叶子薇说,当然不是了,但是他欠的钱,怎么可能让你来还?还有……
  我等着下半句话,她却低头犹疑着,迟迟没有说出口。
  又过了几秒,我不禁催促道,还有什么?
  叶子薇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然后,她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你想过吗,如果我放下这边的一切,去了深圳,万一,我只是说万一,我们分手了,我该怎么办?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担心合情合理,而我却一直都没想到。我一直在计划这个,计划那个,要求她为我放弃一切,却忘了给她一个最基本的承诺。
  无论我的本质如何,至少在外表上,我不该显得太过自私。那么,我必须要付出一些什么,才好完成这么个等价交换。

  第七十一章
  我走上前去,把她紧紧锁在怀里,她的耳旁低吟道,子薇,嫁给我。
  她双臂环绕着我,无限娇羞地说,哪有这么便宜的,钻戒呢?还有花呢?
  我也才察觉到自己的鲁莽。我什么都没有。
  如果年轻十岁,我倒是可以飞奔到从冰箱旁,取出一罐可乐,把拉环摘下来,当成是一枚戒指。然后我单膝下跪,双手奉献给她。
  年轻的时候,这种举动可以称为浪漫,如今再这样做,那就是忽悠,大忽悠。一个不肯为你出钱的男人,说一千道一万,也别相信他的鬼话。
  我们抱在一起,沉默了片刻,突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一切的纷纷扰扰,都被我选择性地忽略了,眼前出现了一条终极的解决之道,就像溺水的人发现一根救命稻草。
  结婚,结婚。
  理论上来讲,这件事的成本并不高。不过就是去到民政局,掏九块钱,领回一个红本本。从此,无论是日间营业,还是夜间操作,都有了合法的执照。
  不过回到现实里,结个婚可真是劳民伤财。这次帮小川筹备婚礼,我差不多搞清楚了整个流程,合八字,择日,提亲,订婚席,结婚席,还有婚戒,婚纱,蜜月旅游,费心费力不说,最重要的是烧钱。
  在那些磨刀霍霍的奸商眼里,没有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只有咩咩叫唤的待宰羔羊。哎呀你好傻,结婚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怎么能为了给他省钱,亏待了自己?
  这样子,对于男方来讲,与其说是结婚,倒不如说是劫婚。要不然说,新时代失败男人的标准,就是炒股炒成股东,泡妞泡成老公。
  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尤物,依偎在我怀里,那眼波流转,面若桃花的样子……
  败在她手上,我也值了。

  第七十二章
  这一天早上,阳光晴好,暖风拂面,吹得人骨头都发酥。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今天要带着丑媳妇,回家见公婆。
  我在阳台上抽完烟,趿拉着走进房间里,那婆娘还没忙完。昨天下班后直接来的广州,昨晚就催她收行李了,拖拖拉拉的磨蹭到现在。
  叶子薇正站在衣柜旁犯愁,脚下的拉杆箱张开大口。我打量着那箱子的花纹,跟她常用的那个Neverfull一模一样。我只知道,那个手袋就要大几千块,这样一个箱子,至少要一万多吧?
  说真的,我倒希望这是件A货。
  她终于发现我站在身后,搬救兵似的,拖我过去帮她选衣服,内外兼备。我帮她挑了一个粉蓝色的Bra,这玩意儿是货真价实的D,在这方面,我可不希望它是A。
  在我的大力支持下,四十五分钟后,我们终于整装待发了。我的行李只有背上的电脑包,里面塞两件换洗衣服,其它肩上挎的,手里拖的,统统都是叶子薇的家当。我心里不禁在想,就回去两天,至于吗?
  我们换好鞋子都出门了,她正在锁门,突然大叫一声,又跑回房间里,拿出两个袋子。一袋是广州酒家的腊肠,另一袋是老婆饼、鸡仔饼什么的。
  她一边把袋子往我手上挽,一边庆幸道,给你家里买的,差点忘了。
  我摇头笑道,认识的知道是回家探亲,不认识的,还以为我们去哪赈灾呢。
  叶子薇数落道,你们男人就是怕麻烦,第一次上门就两手空空的,你爸妈能对我有好印象吗?还有啊,等下次你去我家……
  我听得头疼,赶紧求饶道,师傅,徒儿知错,您就别念咒了。

  第七十三章
  从广州回我们老家,走广深高速,接机荷,最后上深汕,全程四个多小时。一个人开这么久,挺累的,偏偏高速路上车窗紧闭,还不能抽烟提神。
  叶子薇倒是有驾照,但她不会开我这手动档,所以想找人换手也没门。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上她倒是照顾周全,过收费站的时候早早准备好钱,路上隔半小时问一次渴不渴,我说一句渴,就把矿泉水瓶盖拧开,喂到我嘴里。
  高速公路上,景色单调得跟人生一样,还没过半呢,我就开始犯困了。第一个哈欠欲说还休的,接下来的哈欠就一个连着一个,打成一片。
  见我这样子,叶子薇便说,云来,下一个服务站,我们下来透透气吧,休息一会。
  我想要说好的,一张嘴却喝,喝,喝,啊哈,又变成一个哈欠。
  叶子薇笑道,有那么困吗?
  我揉揉眼角的泪水,埋怨说,还不是昨晚你要个不停。
  她嗔怒道,喂,你好了喔,还反咬一口。谁叫你昨晚那么精神……
  她突然把身子靠过来一点,半弯下腰,笑着说,要不然,现在我让你精神起来?
  我皱着眉头说,不是吧,难度系数那么高的动作你都会?
  叶子薇把腰弯得更低,以显示她的柔韧性。然后她抬起头来,用舌尖舔了一下红唇,诱惑道,试试看哦?
  她话音刚落,我精神为之一振,那根变速杆也猛然一挺,像是突然从三档挂到四档。心里正在蠢蠢欲动,想着怎么接受她这个建议才算自然,这一瞬间,却有个念头蹦了出来。
  如果她真会这套动作,又是跟谁练的呢?
  车子还在高速路上奔跑,我的情欲和身体,却同时熄了火。身为男人,我们可以接受笼统的概念,比如说你不是处女,又跟谁谁有过关系,这些都还好。但太具体的想象,我们仍然无法接受。
  我勉强一笑,对她说,下次吧。

  第七十四章
  车子在路上又走了几十公里,我们靠右缓行,驶入服务区。我们下了车,叶子薇去洗手间,我倚在车门上抽烟,一边环顾四周。这地方人来人往的,修得像个城市广场,还新建了个麦当劳。
  回想起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由我爸带着,从老家搭车到蛇口。一路尘土飞扬,停车吃饭的地方,更是烂泥遍地。当时的司机很牛逼,吃饭不用钱,还有回扣拿。而卖给旅客的盒饭,又难吃又贵,几片肥肉,加一个卤蛋。
  那时候,路旁野草丛生,遍布着白色的饭盒,五彩缤纷的塑料袋。如今这里水泥地干干净净,而荒草跟垃圾,都长在人们心里。
  远远看见叶子薇从洗手间里出来,我把烟头扔到脚下,用鞋底蹂灭,准备上车。
  旁边车上下来一女的,穿得清凉,长得败火,还牵一条瓜子脸的大狗。叶子薇对我说,你看,苏牧。
  我说笑道,原来苏牧是狗啊,我一直以为是苏武牧羊的简称。
  她白了我一眼,又说,以后我们也养一只狗,出来散步的时候可以遛,多好看。
  我沉吟道,干脆别养狗了,我们养个儿子吧。你给他套个项圈,也可以牵出来遛啊。
  叶子薇摇头叹气道,你真是没救了,谁跟你生孩子呀,造孽。
  说笑了一阵,我们一起钻进普桑。我发动了车子,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会未接来电,然后拨了回去。
  电话刚一接通,她眉飞色舞地叫了声陈总,然后便聊了开来。车子慢慢驶离服务区,重回高速公路,她这个电话谈笑风生,足足讲了有二十分钟。
  等她挂了电话,我随口问道,哪个陈总呀,怎么没听你讲过?
  叶子薇一边把手机放回包里,一边回答说,北京的一个老总,跟我们公司有业务联系。他对我很好的,一直说要挖我跳槽,喏,这个LV手袋,还有车尾的箱,都是他送我的。

  第七十五章
  我眉头一皱,她这个说法,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想了一会,我尽量自然地笑道,出手那么阔绰,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想法?
  她看了我一眼,揶揄道,小气鬼,吃什么飞醋呀?
  我自嘲地说,喝点飞来横醋,可以软化血管,健脾开胃,有益身心健康。
  叶子薇用手轻轻摸着我的大腿,微笑着说,你呀,别想太多了。他都五十多岁了,有老婆有孩子,我跟他二奶还是好姐妹呢。他只是很认可我的业务能力……
  我听得心往下一沉,打断道,你说什么?
  她奇怪道,我刚才说,陈总很欣赏我的业务能力。
  我摇着头说,不是这句,上一句,二奶什么的。
  叶子薇哦了一下,笑着解释道,你说冰冰姐呀,她就比我大两岁,人长得可漂亮了。本来是北京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跟了陈总两年,现由他出钱,开了一间小公司,冰冰姐自己做老板,专门承接陈总公司的业务。
  她止不住话题似的,继续滔滔不绝道,这个手袋呀,就是冰冰姐陪我去买的。她长得可漂亮呢,气质又好,还会法语。上次,我也送了她一条Hermes的丝巾……
  我的脸黑得能滴出水,她终于察觉到了,一惊道,云来,你怎么了?
  我冷笑一声,一个字都不答,继续开车。白色的路标从轮胎旁快速掠过,窗外的阳光很暖,而车厢里温度骤降。
  叶子薇大概想不出那句话开罪了我,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道,云来,你在生气吗?我跟陈总真的没什么。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再不用这个手袋了,好不好?
  我本来打算冷面相对,一句话也不说,让她自己好好反省。但是三秒钟之后,我却已经按捺不住,终于恶狠狠地,说出了忍耐已久的那一句话——
  叶子薇,到了这时候,你还搞不清状况?

  第七十六章
  在她面前,我是第一次连名带姓,这么凶巴巴地说话,恐怕也吓到她了。不过这样也好,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加菲猫啊?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个人心里所想,怕是转了几百个弯。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吐出一口气,试探着说,云来,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气什么,你告诉我好吗?
  我想了一下,正经道,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讲给你听。我在意的,是关于陈总二奶的事情。我也知道,现在社会这种事情上太多了,但起码从道德上讲,这是不好的吧?你却很乐意跟他们在一起,听你刚才的口气,好像还很认可这样的生活?
  叶子薇辩解道,云来,你想太多了。难道跟包二奶的人做朋友,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吗?而且,陈总是个很好的人,他老婆瘫在床上四五年了,从来不提离婚,甚至冰冰姐也会帮忙照顾她。别把人想得太坏,好吗?
  我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她又继续说,云来,你上次不是讲过,南哥经常陪领导去那种场合吗?你跟他那么好,但是我就从没怀疑过你。
  叶子薇语重心长地说,云来,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相互信任是很重要的。
  我被她这种态度激怒了,一大堆话堵在胸口,差点就要破口大骂。没错,我是去过那种地方,但都是在我单身时,有时是陪哥们,有些是业务需要。我自己也觉得很龌龊,而且,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是绑紧裤腰带,守身如玉。
  而我不爽的,却是你现在的状况。
  我憋得心口难受,脚下发力,车子越跑越快,仿佛可以帮我发泄怒气。
  突然之间,我莫名其妙地一笑,脱口而出道,好,那你告诉我,在你电脑里,王总的邮箱是怎么回事?

  第七十七章
  我油门越踩越紧,几辆好车都被我抛在身后,普桑车身单薄,已经有点发飘。叶子薇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假装无辜道,什么王总的邮箱?
  我心里暗自冷笑,什么王总的邮箱?你会不清楚吗?明知她是明知故问,但也只好把话挑明了,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于是,我把那一次怎么用她的电脑,怎么发现那个邮箱地址,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最后我问,Tigerwang,王虎,不就是你老板的名字吗?这件事情,你能有个合理的解释吗?
  她那边静了一会,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是在苦苦思索,一边想该怎么应付这个状况,一边埋怨自己的不小心。
  或许我的智商,要比你估计的稍微高一些吧?
  叶子薇没有让我等太久,不过十几秒后,她就开口了,不急不忙,娓娓道来。
  她轻轻笑了一下说,云来,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想我。我真的不想解释,但是好吧,我告诉你,家里那台电脑,我是从公司带回去的。公司里面所有电脑,都是老板统一装的,可能是装系统的时候,复制了他自己硬盘,所以会有那个邮箱的记录。
  她又说,不信的话,你也可以到我们公司去看,每一台电脑都是这样。
  我反驳道,不,之前我也上过一次邮箱,当时没有那个记录。
  叶子薇冷冷一笑道,我发誓是真的,你不信就算了。
  她的解释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自圆其说,水泄不通。而且她这种强硬的态度,也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到底那一个邮箱是之前就有,我还是后来才出现的?谁也没办法说得清楚。
  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把这件事摊开来说,不可不谓失策。
  那么,我现在该迎合她的说法,息事宁人,还是要把事情闹大,索性分手算了?事到如今,真有点骑虎难下。

  第七十八章
  普桑还在公路上前进,一个蓝色路牌扑面而来,这里离生我养我的故乡,不过是一百多公里了。
  上星期打电话回家,跟我妈讲要带女朋友回去,老人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如今,估计她早就买好一大堆菜,准备晚上做顿好饭,盛情款待一下未来儿媳妇。我爸本来要随团去外地考察,也取消了行程,就等着我们回去。
  如果我跟叶子薇就这样闹翻,两个老人家会很失望吧?在婚姻大事上面,我本来就有些吊儿郎当,如果再来这么一出,他们会觉得我是根本不想结婚,变着法儿糊弄他们。
  但是,现在这个状况,要我丢下面子,低声下气再哄回她,我又万万做不到。
  我思前想后,左右为难,叶子薇却不给我喘息的时间,她追问道,云来,如果你当时就怀疑我,为什么当时不问,要留到现在?
  我皱着眉头说,你不是说过嘛,两个人在一起要相互信任。我想不问你这件事情,让它自己过去,这样会好一些。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
  她摇头道,但你还是说了,而且,选在一个最不好的时机。云来,你以为我是随便就去见别人父母的吗?我妈说我一个女孩子,不要随便去别人家,要让我先带你上门给她看。我是想了好久,最后才下的决心。
  她接着又说,我对你是全心全意的,你却这样怀疑我,我真的好委屈。为什么你就不能把我往好了想,难道在你心目里,我就是个不自爱的女人吗?
  她最后说,我讲过的,互相信任,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基础。云来,我很喜欢你,但如果你一直没办法信任我,我们还是……
  我听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直到旁边一声惊雷,叶子薇尖叫道,小心!

  第七十九章
  左边倒车镜里,一辆大客车飞快地撞过来。我来不及多想,往右猛打方向盘。在相隔不到几十厘米的距离,大客车呼啸而过,我双手握紧方向盘,普桑还是被气流带得发飘。
  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才发现,我刚才是走在两条车道中间,而且刚刚过了一个弯道。如果刚才我慢了半秒钟,或者打方向盘的力度小一点,我突然想起才刚刚出院的刘大石……
  叶子薇可能也吓到了,我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再开下去真的会出问题,于是索性减速缓行,慢慢变道,把车子停靠在路肩上。
  我拉起手刹,闭上眼睛,慢慢平复情绪。过了一会,心跳不再那么剧烈,旁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云来,喝口水吧。
  我接过她手里的矿泉水,轻声道,谢谢。
  然后我又说,对不起。
  叶子薇笑了一下,说,该讲对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一直烦着你,你也就不会走神了。
  我喝了一口水,拧上盖子,两个人相视无语,一开口却撞在了一起,异口同声道,刚才……
  她示意让我先说,我吸了一口气道,刚才你说得没错,信任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基础,但这也是有前提的。如果我总做出让你担心的事,你还能无条件地信任我吗?
  她摇头道,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总之,我真的是无辜的。
  然后她又低下头,用受尽委屈的语气说,云来,我爱你。如果你能相信我,我就跟你回家。如果你做不到,就送我到下个高速路口,我自己会去客运站,搭车回广州。帮我跟伯父伯母,说声道歉。
  她似乎很累了,闭上眼睛道,决定权在你手上,你好好想想,别那么快说。

  第八十章
  左边的几条车道上,不断有大小车辆,次第驶过。右边坐着一个双唇紧闭的女人,美丽中还带着刺。双转向灯不紧不慢地响着,的朵,的朵,在关掉它之前,我要做出一个决定。
  前面几公里处,就有一个高速出口。我可以在那里向右转,把她送到车站,然后孤零零一个人回家,接受我爸妈的审查。又或许,我可以选择左转,像前几次一样,姑息养奸,至少先让老人高兴一次。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做打算。
  向左的话,我们也未必会在一起;而如果向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一定会分开。一念不是天堂,另一念,会不会是地狱?
  我浑身肌肉紧绷,牙齿咯咯作响,一边紧张,一边不屑于自己的紧张。而太阳在我们身后,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再拖下去的话,天恐怕都要黑了。
  我突然弹出右手,关掉双转向灯,然后放手刹,挂挡,一边踩油门,一边打左转向灯。普桑在路上越走越快,不远处的那个出口,已经看得见牌子,再多几分钟就到了。
  叶子薇静静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是真心愿意让我来决定,还是自以为是,胸有成竹?
  那个分岔路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放慢速度,向右变道,突然又猛踩油门,普桑突突突向前,一转眼,就把那路口抛到身后。
  我右手放在变速杆上,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
  她是在这个行星上,听见我这句话的第二个女人,却是在这么诡异的场景。我来不及多想,又赶紧补了一句,子薇,跟我回家好吗?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箍住我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她声音里竟然带着哽咽,吐出一个字眼,好。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上顿时松懈下来。长痒不如短痛,这句话任谁都会说,做起来却那么难。我又一次选择了逃避,逃过这一次,以后再说。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是又一个懦夫,和你们一样,和你一样。

  第八十一章
  这辈子,我只往家里带过两个女人。第一个是何小璐,第二个就是叶子薇。十年前,当我们都还是少年,我在台下看着她们,合唱那首梦醒时分。那时候,谁又预想过这样的未来?
  下了高速路口后,我们直奔城南开发区。从前冷冷清清的县郊,这几年房子越盖越多。我高中时的新房,如今也住得半旧。
  我们俩回到家的时候,爸妈都在。我妈喜笑颜开地给我们开门,又要来抢我手里的大包小包。上了楼,我爸端坐在客厅里,招呼道,来啊,累了吧,喝茶。
  我把东西都卸在地上,叶子薇提着那两袋礼品,轻轻放在茶几上,微笑着说,一点广州特产,带给二老尝尝。
  我爸微微颌首,说了声破费。他老人家在机关混了二三十年年,官不大,架子倒一直端着。
  我妈一边在沙发上落座,一边笑眯眯道,人来就好,以后不要拿什么东西。来啊,傻站着干嘛,快让人家坐啊。
  我牵着叶子薇一同坐下,我爸端过来一杯茶,她赶紧又探出半个身子,双手接住。我爸笑着说,小叶同志,是吧?一看就是有知识的人。
  我哭笑不得,他从哪里看出她有知识?难道是脸上那配衣服的平光镜?
  叶子薇从小就不爱读书,估计也没被人这样夸过,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只能笑笑。她慢慢喝掉杯里的茶,称赞道,真好喝。
  我爸面有得色,笑道,不错吧?我们单位一个同事送的。
  我放下手里的空茶杯,抿嘴点头,一本正经道,嗯,这茶挺烫的。
  一桌人都笑了,我爸一边给我们添茶,一边说,我们家云来啊,就是没个正经。小叶同志,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了,一定跟我们汇报,啊?

  第八十二章
  接下来,我爸又冲了几道茶,借口说隔壁陈叔正等着他去手谈,扔下我们跑了。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冲茶,我妈则坐在叶子薇正对面,不紧不慢地问话。她的尺度掌握得挺好,既不至于像查户口,又不会显得不够热情。
  不过照我估计,她老家早就做好了摸底排查工作,把叶子薇的家庭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
  在读大学的时候,她父母搬家到了市府,在那边买了铺面,开灯饰店。从家境来说,不能说是富贵,但也不穷。从将来承担的责任看,她下面还有个弟弟,所以养老这个问题,不至于全部压在她身上。
  总而言之,我妈明知故问的这些问题,是站在战略层面上,侧重于形式。在我妈问话时,叶子薇全程保持着港姐般的微笑,从容作答,丝毫看不出刚跟我吵了一架,还差点就要分手。
  我一边给她们添茶,一边自叹弗如。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了一个女人。
  晚饭时间将至,我妈宣布下厨,叶子薇执意要去帮忙。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厨房里饭菜飘香的时候,我爸也下完棋回来了。
  接下来,老少两代革命伴侣,共进晚餐,其乐融融。我爸平时吃饭都是一脸严肃,这次破天荒讲了个官场笑话,是关于刚刚走马上任的女副县长,姓邱。
  他老人家夹起一块牛肉,笑眯眯地说,现在呀,最容易提拔的,就是像邱县长这样的无知少女。
  叶子薇歪着头,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爸得意地眨眼道,无知少女嘛,就是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同志,小邱除了不是少数民族,其它三样全占了,不提拔才怪。
  叶子薇笑得春光明媚,夸奖道,难怪云来那么幽默,原来都是遗传叔叔的。
  我妈手拿饭碗,笑着说,一老一小,都没个正型。
  这个笑话,我一早听南哥讲过,此时笑得纯属捧场。同时,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片虚假繁荣。我爸脾气一向不好,家庭作风恶劣,如今这宽厚长者的样子,不过是装出来的。
  不过,换个角度想,老人家肯花心机去演,至少说明这第一次的会面,他对准儿媳妇还是满意的。

  第八十三章
  晚饭过后,我们又到客厅去冲茶,一边看电视,一边聊些不咸不淡,家长里短。到了八点多钟,我跟叶子薇先后洗了澡,然后跟二老申请,说出去逛逛。
  下了楼,我拖出那辆历史悠久的的女式摩托,招呼叶子薇坐在后面,载着她四处兜风。她从后面紧紧搂着我,夜风微凉,暗香浮动,在这座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小县城里。
  虽然县郊的楼房在不断生长,被包围着的老县城本身,却是变化甚少。就好像山坳环绕的这一个小镇,已经被外面的时光所遗弃,幸好如此,才能停留在年少的记忆里。
  摩托在大街小巷里慢慢穿行,夜色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跟印象中差别不大。而叶子薇抱住我的姿势,跟当年的何小璐相比,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小腹和背的距离要大些。
  物是人非,十年的光阴,像耳鬓边的夜风,就这样滑了过去。
  自从读大学以后,叶子薇回老家的次数比我还少,这时候重游故乡,也是感概良多。在哪个大院,哪几栋宿舍楼里,住过追求她的男孩们,年少时争强好胜,招数百变,现在是否都已为人父?
  我们在县城里逛了一圈,又到老街口那间河粉店吃了宵夜,便准备回家睡觉。半路我却心血来潮,转了几个弯,又来到叶子薇住过的那一栋楼前。
  她家搬走之后,把房子卖给了个外地人,如今变成了一间文具店。我把摩托车停在铁闸门前,叶子薇在后面捏了我一下,问道,来这里干嘛?
  我回头,笑而不语,神秘得像蒙娜丽萨。说出来她也不会相信,在我跟何小璐拍拖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在晚自修之后,总是绕路经过她家,就是为了偶尔的,能看见她在阳台上晾衣服。
  有时候我会鼓起勇气,跟她打个招呼,更多的是反而低着头,匆匆而过。那时候她在我眼里,就好像小楼后面的那一轮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而如今,前尘往事都已消散,蓦然回首,她却就在我身旁,可以一揽入怀。
  说实在的,大城市里美女如云,比如说Cat,其实并不比叶子薇逊色。然而年少时候的梦,最让人魂牵梦萦,有幸得到,更不甘心放手。
  我突然跳下摩托车,她差点连车一起摔倒,我一把拉住了她,玩了命地吻。三分钟后,她已经招架不住,娇喘连连道,亲爱的,我们回家吧。
  感谢这么多年的闯荡,我不但成了个手艺人,还练就了一门独步天下,横行江湖的好口技。

  第八十四章
  这天晚上回家后,我们分房睡的,我睡自己房间,叶子薇睡客房。二老当然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但能够这样做,起码表达出对老一辈观念的尊重。
  半夜一点半,我像做贼一样溜到客房。之所以不在我房间搞,是怕想起一些不应该的回忆,让自己间歇性地不举,那就有负爱卿了,罪过罪过。
  按照约定,她的房门没有反锁,我轻轻开门,进房,又把门关上。房间里一片暖洋洋的黄,床头灯还没有熄。叶子薇和衣而卧,看见我来便支起身子,献上软软的一个媚笑。
  接下来,端的是好一番恶斗。在最后冲刺的时候,我贴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子薇,我爱你。她马上就僵直了身子,一秒钟后,浑身都开始抽搐。我料到她会有反应,但没想到会那么剧烈。
  女人永远不懂的是,对你说的那三个字,就好像是男人的贞操,只有第一次是值钱的。而之后的那些,就是稀松平常,信手拈来了。
  云雨过后,两个人搂得紧紧地入睡,忘了我还要偷溜回房间。第二天早上,我们被敲门声叫醒,然后是我妈喊道,起床吃饭啦。
  我和叶子薇面面相觑,然后又相视而笑,她却嫌我笑得讨厌,又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腰。
  女人。
  午饭过后,我们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又把车尾箱塞满我妈买的土特产,便告别二老,准备回程。
  爸妈挥手道别,在倒后镜里慢慢变小,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膨胀。看来小川说得对,毕业不会让你成长,工作不会让你成长,赚再多的钱,泡再多的马子,一样不会让你成长。
  只有当你结婚生子,肩挑起家庭的责任,你才从父母膝下站起身来,从此长大成人。
  车快到高速路口,叶子薇捂着胸口,夸张地舒了一口气,喊道,好紧张,好紧张。
  然后她又转过身来,期期艾艾地问,你说,我表现得怎么样?
  我咳嗽了两声,装作一本正经道,经过组委会讨论,一致决定,叶子薇同志,咳咳,顺利通过本次政审。我代表最高人民法院宣布,就地正法,择日成亲。

  第八十五章
  普桑在深汕高速上跑着,车窗外的风景,光点斑杂,模糊成一片。经过昨晚一场恶战,如今我是人困马乏,在接连不断的哈欠声中,回去的路被越扯越长。
  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我却没有吸取历史教训。知错就改的好孩子,毕竟还是少数,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承认错误,坚决不改。
  车子经过一条漫长的隧道,照明灯悬在头顶,一盏盏地经过,有节奏的明暗和路噪,催眠得我昏昏欲睡。正在这时,手机传来一阵尖叫声,让我从瞌睡中清醒过来。
  叶子薇估计也睡着了,这时候模模糊糊地问,电话,我帮你接吧?
  我点头说好,她帮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拿起来看了一眼,却又放下了。
  我视线不敢离开前面的路,奇怪道,咦?
  她似乎想了一想,还是帮我按下了接听键,却把手机放到我右耳旁。我笑着打招呼道,喂?
  那边说,云来,还以为你不接我电话呢。
  我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这是何小璐的声音。我等了她多久的电话,好死不死的,偏偏叶子薇在我身边时,她才打了过来。不单只这样,还让叶子薇看到了来电姓名,一点缓冲都没给我留下。
  而我之前对她的说法是,自从分手以后,我跟何小璐就再没联系过。她在我电话号码簿里,是一个明目张胆的“璐”字。怪只怪我自己脑残,舍不得把一些五大三粗的男性名字,套在她的电话号码上。
  事到如今,掩饰只会越抹越黑,我暗暗叫苦,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跟何小璐在电话里周旋。
  我打哈哈道,怎么会呢?你最近怎么样?
  何小璐轻轻一笑说,呵呵,说不上太好,不过总算出院了,在家里休养。打这个电话给你,是想和你见上你。
  我的心往下一沉,勉强止住偷瞄叶子薇的欲望,在电话里斟酌道,没问题,早就想要去拜访你们伉俪了。我现在正送子薇回广州呢,你要跟她聊聊吗?
  何小璐马上弄清了状况,提高音量道,不用了,到时你过来看我,一定要带上她,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我松了一口气,连连答应,又客套了几句,挂了电话。这时才发现后背凉凉的,原来已是半身的冷汗。

  第八十六章
  我心里绷着那一根弦,准备迎接叶子薇的质问,左等右等,她却迟迟没有开口。我忍了一会,还是决定主动迎战,于是笑了一下,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何小璐她……
  叶子薇打断道,她结婚了吧?
  我皱眉道,嗯,结了,我和她是……
  她转过头来,微笑道,那就好啦。傻瓜,这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交代的。
  我刚才打了满肚子腹稿,一下子被堵在喉咙,没了用武之地。照我想来,她并非真的不介意,而是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故意显示自己的大度。这样一来,下次我有类似的怀疑,就不好再开口问她了。
  话虽如此,这时我除了感谢她的大度,还有什么好讲?
  车子早已出了隧道,眼前大放光明,重见天日,一对男女心里,却是各怀鬼胎。
  何小璐,你到底怎么样了?
  回到广州,已经快要五点。我在叶子薇家里吃过晚饭,又分配好了土特产。华灯初上的时候,我跟她吻别,打道回府。明天还得上班呢。
  到了许多年之后,无论我有没有跟叶子薇在一起,或许都淡忘了这几个月的经历。但这一段机械性的、不断重复的高速公路,一定会始终铭刻在心里。
  一首歌一个故事,一段路又何尝不是?
  路上夜色渐浓,我其实已困到极点,只好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唱歌,这样来驱走睡意。车到虎门附近,手机里传来一声短信。我却不敢拿起来看,只好在心里猜测,这会是叶子薇,还是何小璐?
  还是……
  普桑的轮胎有些不平整,底盘传来不规则的律动。黑灰的柏油路在前面铺开,无穷无尽,无法回头。
  我手握方向盘,怀揣着终究失望的猜测,开赴那变幻莫测的人生。

  第八十七章
  秋风起,三蛇肥,在我们这些个南方城市,秋天不仅适合进补,还是结婚的高发期。筹备了那么久,小川跟小兔的大婚,终于在下个星期要举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小川说我自从勾搭上了叶子薇,总是到省城上环,想必是把大街小巷都跑熟了,所以派我上来,派几张红色的硬纸片。有人叫这些是催款单,也有人叫结婚请柬。
  这一个周六,叶子薇约了闺蜜去逛街,所以派请柬这个艰巨的革命任务,就交到了我自己肩上。我从早上八点出门,一直跑到下午三点,从南到北,差不多把所有区都跑了个遍。
  这十来张请柬里,一部分是刘氏伉俪的亲戚、朋友什么,另外的几个,则是我们共同的初高中同学。也是托了刘行长的福,我才有幸见到这些乾隆年间就失去联系,到英特纳雄耐尔实现时,都未必会重聚的旧同学。
  小川这人比较务实,所以接请柬的这些人,大多混得还行,人模狗样的。有些还尚未婚嫁,有些已经为人父母。其中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士,打探我跟叶子薇怎么样了,又准备几时办好事?
  我都是笑着说,坏事早就干了,好事嘛,我们不着急。
  送完最后一份请柬,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这同学开手机店的,名字叫伟文,我们习惯叫他文兄,要不然就是伟哥。
  我喝完茶说要走,伟哥热烈地拉着我的手,无论如何要留我吃饭,说是要代表省城人民,好好招待一下特区来的同志。
  我摇头笑道,今晚得陪我家那位。
  伟哥笑得春光明媚猪八戒,咧嘴道,那最好,一起吃啊,我都多少年没见校花了。
  我抱歉地说,下次吧,今晚她要在家做饭,烛光晚餐,然后嘛,嘿嘿。
  伟哥失望道,这样啊,理解理解,造人责任重大啊。
  我一边跟他握手道别,一边笑着说,为了国家的兴旺发达,我就算日夜操劳,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八十八章
  出了手机店,我钻进路旁的普桑里,打电话给叶子薇。电话通了,她在那一边问,请柬派完啦?
  我笑着说,嗯,今晚跟伟哥一起吃饭,要不要接你过来?
  叶子薇那边声音很吵,估计还是在逛街。她交待说,不用了,饭姐还没逛够呢。你们别喝酒就好。
  我唯唯诺诺道,遵命,大王。
  挂了电话,我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何小璐家的地址,还有她老公的手机号码,说是万一我迷路了,他可以充当人肉GPS。
  我看了一眼纸条,一串号码后是她老公的名字,许乐。
  虽然之前何小璐跟我讲过,要我带叶子薇一起过去,可是无论谁都知道,这只会带来不必要的尴尬。况且,何小璐虽然是我的初恋,到现在,也只是个病染沉疴的已婚女人。我和她之间,绝不会再有什么故事发生。
  这样又安慰了一次自己,我把纸条叠起,放进衬衣胸口的袋子,发动车子,上路。
  何小璐家所在的小区,果然比较难找,但我坚持着没打电话,兜了几圈,最后还是找到了。我停好车,走出地库,这才照着纸条上的号码,打电话给她老公。
  那边一个洪亮的声音,用广东话说,喂,你好?
  我却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道,你好,许先生吗?我是何小璐的那个旧同学,姓邓,约好了下午来看她的。
  她老公也换回普通话,爽朗地说,啊,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到哪啦?
  我说,就在你们小区门口。
  他说,好,我现在就去接你,很快。
  我笑道,不用了,在楼下等我就好。
  挂了电话,我又在小区外找了个水果店,几分钟后,提着个硕大无比的果篮,走向小区门口。
  果篮分量不轻的,坠得我肩膀发沉。我其实也搞不清自己的心理,事隔多年,为什么我还抱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敌意。
  何小璐现在的这个老公,并不是当初夺走她的学生会部长。他们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是广州本地人,都讲一口彰显地位的正宗广东话。
  我把果篮换了一下手,心里越想越乱。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何小璐还跟我在一起,就会过着跟现在不一样的生活。或许,她根本就不会得病了?

  第八十九章
  我按照门口保安的指示,找到了何小璐住的那栋楼。远远就看见有一个大块头,穿着一身篮球服,站在路口张望。他也认出了我,或者认出了我手里的果篮,挥着手,大踏步迎了过来。
  我腾出右手,两个关系奇怪的男人,就这样握到一起。他是我初恋女友的老公,我是他老婆的初恋男友,虽然他未必清楚这一点。
  我微微笑着,打量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无疑是运动型的,篮球服,一块块的肌肉,皮肤黝黑,短发像铁线一样根根直立。如果跟他打起来,就算有三个我,也会被轻易撂倒。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我挺愉悦的。
  他脸上是那一种笑,带一点点疲倦,但仍然很阳光。而他的妻子,一个月前被检查出绝症。如果是我在这个境地,一定做不到他那么好。
  他一把帮我拿过果篮,拍拍我肩膀,大咧咧道,嘿,你叫我老许吧,大家都这么叫。该怎么称呼你好?
  我笑道,那你也叫我老邓吧。
  老许在前面领着路,我跟在他后面,听着他一大串唠叨,诸如能找到这小区真不容易,你是老何的高中同学吧,哎呀我们家有点乱,等会上去不要介意。
  我没头没脑地问,她怎么样了。
  他愣了一下,停住脚步半秒,然后又径直往前走。他抛下几句话,掷地有声,他说,广州的医生都是吃白饭的,我们准备好了。
  老许的声音抖地一亮,似乎带着无限的希望,一字一顿道,去北京。
  我不再说什么,跟着他走到楼下,一个开放式的大堂。绿化树的阴影里,躲着一个沙发,一个消瘦的人影,慢悠悠站了起来。
  老许大步迎了上去,一边叫嚷着,你怎么下来了?
  那个人影摆了摆手,一步步朝我走来。周围突然都静了。
  沉在水底的、记忆里的容颜,从黑暗中一点点,一点点浮现。
  何小璐。
  我站在当地,脚掌像被铁钉穿透、钉牢,再也抬不起来。一抹斜阳涂在水泥地上,血红色,散发着仅有的温暖。

  第九十章
  老许走上前去,把果篮往地上一放,就要去扶何小璐。她却固执地推开了,有气无力,却不容抗拒。
  她的手本来就瘦,现在更瘦了,瘦得我差点认不出来——却不可能忘记。
  她的声音嘶哑,像一张砂纸,轻轻摩擦着说,不用了,我现在感觉不错。
  我左手在眼前一挥,驱走那些不必要的表情,换上一副微笑,尺寸刚刚好。然后我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小璐,好久不见。
  何小璐仰起苍白的脸,在夕阳的红光下,像一堆会笑的雪。
  她跟我打了个招呼,又侧过头说,老许,你先把果篮提上去吧,我在楼下走走,跟老同学叙下旧。
  老许迟疑道,这……
  何小璐像哄小孩一样说,放心吧,有老邓陪我呢。
  我也帮腔道,老许,我们就在附近,不会走远。
  他犹犹疑疑的,提起果篮,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交待说,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何小璐摇头笑道,好啦。
  我们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电梯。她对我一笑说,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长气了。
  我一本正经道,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
  何小璐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咳嗽了起来。我犹豫了一下,刚决定帮她拍背,她却已经咳完了,直起那一掐就断的腰,对我说,走,陪我去逛逛。
  我跟她走出大堂,肩并着肩,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我们用比旁人慢一半的速度,路过两旁所有的紫荆。
  一个小区里的孩子,七八岁大,踩着滑板从我们身旁溜过,何小璐闪避不及,差点被撞到了腰。我本来走在她的左侧,这时赶忙绕到右侧,保护着她。
  她笑道,你还跟以前一样。
  我挠挠头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小璐,刚才听你老公讲,要带你去北京的医院?
  何小璐侧过脸来,只不过走了这么几步,声音里已经有了点喘,她说,对,月底就走。我跟他讲了不用,他硬是不听。
  她喘了几口气,惨淡一笑说,什么三零九医院,黑山扈,名字就好难听。

  第九十一章
  夕阳西下,我们走到一个路口,接下来是一条下坡路。她停了下来,扶着腰,气喘吁吁地说,云来,我们就走到这里算了,等会下去了,我好难上来。
  我环顾四周,指着紫荆树下的一张公园椅说,好,我扶你到那边坐坐?
  何小璐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与其说是在点头,不如说只是垂下了脑袋。我把她的左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自己用右手揽着她的腰。细得可怕。
  我扶着她走到公园椅边上,慢慢让她坐下,我也在旁落座。斜对面是一片空地,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康乐器材,一些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爷爷奶奶在旁照看。
  西边天上的火烧云,好一片红彤彤的。整个小区的楼房和树木,都笼罩在这一片红光里。
  我等着她喘过气来,又静静守了一会,才开口问道,小璐,这不是红斑狼疮,也不是胸膜炎,对吧?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低着头,平静地说,非小细胞肺癌,N3期。
  我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了。我早就猜中了这答案,所以一点不觉得惊奇,甚至也没有难过。我的难过,在上一阵子,强迫自己消化完了。
  只是我不知道,现在是该表现得难过,让她知道有些痛苦,我感同身受?还是要强装笑容,带给她一点明知无用的乐观?
  大概是我犹豫的表情,在她眼里都太过凝重了,她轻轻打了我一下,笑骂道,喂,我还没死呢。
  我抬起头来,在傍晚的风中,尽量让自己笑得灿烂些。她也无声地笑了,眼睛像月牙半弯。多么熟悉的笑容,还有记忆里的摩托车、石拱桥、午后闷热的单车棚、木棉花。最初的那水泥舞台,梦醒时分。
  一些往事随风而至,又随风飘散,在笑容里泯灭。
  八年了,我们终于又坐在一起,肩并着肩。夕阳西下,天是红河岸。孩子的嬉闹声在天空上飘荡,而他们终将长大成人,面对那么多的哀伤。
  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第九十二章
  沉默了一会,我开口问道,你不怎么吸烟吧,怎么会患上,患上这种病?
  何小璐用很专业的语气说,不吸烟或少吸烟的亚洲女性,得肺癌的比率正在逐年升高,医生说,这是一种趋势。
  我脱口而出,什么烂鸡巴趋势,真不公平。
  她是想要笑的,却突然咳嗽了起来,比上次剧烈得多。这一次,她咳得地动山摇,腰弓成了个虾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统统咳出来才作罢。我手足无措,只好在她背上轻轻地拍,却一点作用都没有。
  过了好一阵子,何小璐终于停止了咳嗽,脸上皱成一团,像突然苍老了十岁。我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老许,她却摆摆手,痛苦地说,不用了,少让他担心。
  我放下手机看着她,她又看着我,终于说,别这样呀,别同情我。其实这一次生病,让我学会了很多。
  我皱着眉头说,哦?
  何小璐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正在储存精力,来开始这一段艰难的讲述。在接下来的对话里,天色越来越暗,我开始扮演一个沉默的倾听者。何小璐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咳嗽,却固执地不愿意停止,就好像——这是她生命里最后一次讲话。
  她露出一个笑容,开始说,云来,我们公司里的财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姐,姓陈。陈姐是信佛的,但是个性却很急,该怎么形容……
  我提醒道,就像是佛教徒里的左派?
  她开心地咳嗽,然后说,对,对,就是这样。以前我们都很讨厌她,总是在公司里讲佛教有多好多好,一有人怀疑,就面红耳赤地吵。公司出去聚餐,每上一道荤菜,她自己不吃也就算了,还老是坏我们的胃口。
  她开始模仿陈姐的语气,指着眼前里不存在的一盘菜说,哎呀,你们知道吗?这头牛虽然死了,灵魂还在受苦。你们每咬一口它的肉,它就要痛一下,哎呀,我才不要吃啊。
  何小璐吐了下舌头,做个反胃的姿势。我笑道,那你们要多谢她,这可比减肥药管用。

  第九十三章
  她笑了一下,继续道,自从我的病确诊以后,陈姐就开始在公司募捐,在她的佛教论坛里发帖,要那些师兄师姐帮忙,满世界去找偏方,找神医。
  我低下头,默默地想,好人一生平安。
  接下来,何小璐脸上笑颜逐开,像在说一件很好玩的事。她说,这样还不算,后来有同事讲,陈姐每天早上八点钟不到,都在我们写字楼的大门口,摆了个摊子募捐。这样子干了一个星期,保安赶也赶不走,最后都快要哭了,这才算数。
  她脸上笑着,眼眶却已经发红,轻声说,陈姐那天带着募捐来的钱,来医院看我。她哭得比我妈还伤心,惹得我也哭了。后来,老许跟她抱头大哭,那笨蛋……
  何小璐说到这里,抬起手腕说,你看,好笑吧,我也给发展成了佛教徒。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骨瘦如柴的手腕上,系着两个不同质地的佛珠。她介绍说,哪,这串是尼泊尔带回来的,小的这串,就是陈姐送的。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惨淡而从容。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马克思主义的可恨之处,就是它把我教育成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心知肚明,人死之后,连个屁都不会剩下。
  什么宗教,什么狗屁偏方,什么家传老中医,都是骗人的玩意。我根本没办法降低自己的智商,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东西身上。这样子,我连一些安慰性质的尝试,都没办法为何小璐去做,所以,我这辈子都得不到救赎。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在楼层低的窗户里,传来锅碗瓢盆,煎炒烹炸的声音。场地上玩耍的小孩子,一个一个被叫回家吃饭。时间和自责让我开始焦虑起来,我从公园椅上站起身,向何小璐提议道,要不然,我先扶你回去吧?
  她却仰视着我的眼睛,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急。我从她的瞳孔里,突然就洞悉了一切。
  这是今生今世,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所以,不要结束得太快。

  第九十四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公园椅上,倾听她的讲话。天差不多黑透了,风越来越凉。
  何小璐调整了一下坐姿,看了我好久,最后才开口道,云来,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
  她低下头,一边玩弄着手上的佛珠,一边轻轻道,我八岁那年,我爸生病了,肺癌。他没有钱治,给医院送了回来,躺在家里的床上,让我们看着他死。我那时就发誓,一定要努力,要挣钱,要离开这个穷家,这个穷地方,远走高飞,越远越好。
  她说,你知道吗?我是真的穷怕了。所以,一直以来我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去争。学业,事业,男人。坦白告诉你,当初跟你拍拖,是因为在军训的时候,叶子薇说她对你有好感。当然了,还有老许,也是我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女孩子跪在我面前哭,求我把老许还给他。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觉得好开心。
  她说,现在我知道了,我错了。全都错了。命中注定不属于我的东西,我硬要去争,现在呢,全部要还回去。
  我听得喉咙发紧,宿命的巨轮似乎从天而降,压在我的背上。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把手伸进裤袋里,去掏刚才买的那盒烟。突然,一个冰凉而松动的手铐,箍在我的手腕上,那是何小璐的手指。
  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开口问,云来,你是跟我分手之后,才学会抽烟的,对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抽烟却没事,而我会得这种病?
  何小璐缓缓地,一字一顿道,这种抽烟才要得的病?
  我听得头皮发麻,全身汗毛直立,攒着烟盒的右手,不住地战栗着。
  她用那白骨般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手臂,像一个母亲哄小孩说,答应我,以后别再抽了。
  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然后夜风吹过树梢,一片哗啦啦作响。
  我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看见无数的树叶变成海浪,从高到低,由远及近,拍碎在看不见的彼岸旁。
  一句话从我身旁,或者是从九霄之外的梵天跌落,逐字逐句,狠狠砸在我心脏之上——
  来,看破放下,随缘自在。

  第九十五章
  公历11月23日,农历十月廿六,星期天,刘家大婚。
  星期六晚上,小川召集我们这些伴郎、兄弟,一起吃顿晚饭,当是哀悼他告别单身。在这群乌合之众里,有我跟南哥,还有小川的堂弟表哥、同事朋友、大学同学之流。开席之前,一群人都作衣冠楚楚,谦谦君子状,结果几杯白酒下肚,全都原形毕露,张牙舞爪的,跟国民党匪兵没啥两样。
  只有小川一人,坐在酒桌上,端着一个茶杯,拈花微笑。新郎官要留着明天来糟蹋,今晚可以饶他不死。等我们喝得差不多了,小川把酒店房卡交给我们,然后就离席而去。
  选好的吉时是早上七点,南哥建议说,我们干脆就不要睡觉了,打牌到通宵,时辰到了,一起去接新娘。众人纷纷叫好,意气风发的,好像珠三角赌神今晚欢聚一堂。
  吃完晚饭,我们七八个大男人,一拥而入酒店标间里,抽烟打牌,喝三吆四,好一片乌烟瘴气。我牌运不错,打了三个小时,赢了上千块。本来还想打下去的,奈何过了十二点就哈欠连天,只好借口说上厕所,溜到隔壁房睡觉去了。
  五点钟不到,我睡得正酣,一阵拍门声像警察查房,把我从梦里唤醒。我赶紧爬起来,胡乱洗漱一番,套上西装,又往头上打了半斤发蜡。临走前在镜子里一看,嗯,也挺人模狗样的。
  到了酒店楼下,天色还黑乎乎的,小川早就在大门等着我们了。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如今穿一套合身的礼服,再加上一脸的神采飞扬,颇有些明星范儿。
  要开花车的兄弟,都去了停车场,我们这几个不用开车的,围在一起聊天。南哥翻起旁边一个兄弟的衣领,看了一眼,然后挤眉弄眼说,喂,你们知道杰克是怎么死的吗?
  我和小川早就习惯了,其它人则面面相觑。等了半分钟,南哥扫视一圈,得意地笑道,是穷死的,因为……杰克琼斯啊,哈哈哈哈哈。
  我们捧场地笑,那个兄弟递了支烟给南哥,又递给我。我摆手笑道,戒了,戒了。
  小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南哥则嗤之以鼻。这时候花车都陆续到齐了,我们呼啸聚散,钻进了各自的车子。出发,到高老庄抢亲去!

  第九十六章
  小兔的父母住在南山,一个高尚住宅区里面。她爸爸早年就调到深圳来了,但小兔倒一直留在我们老家读书。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今天娶她的也不会是小川了。
  车队浩浩荡荡向南山进发,婚庆公司的拍摄车,从天窗里戳出一人一机,在车队前后拍来拍去。一路上,我们遇见两个迎亲车队,看起来,今天果然是结婚的大好日子。
  到了小区门口,车子在路边停好,我们一干人等,纷纷抄家伙下车。旭日东升,我们一群大好青年,都穿着西服,手里是五颜六色的道具,像一帮不伦不类的黑社会。
  我走到小川身旁,帮他整理一下衣服。他掏出一沓红包,有厚有薄,塞进我口袋里,然后拍着我肩膀说,云来,等下抢新娘就看你的了。
  我扬起眉毛,笑道,你就放心吧,黄世仁。
  人齐之后,我们进了小区大门,一路杀到小兔家楼下。南哥把手里的礼炮高举,大喊道,法师拉桌子,术士发糖,集体加buff……
  我拍拍他肩膀说,得了,进电梯吧。
  上了楼,小兔家的门紧闭着,小川按响门铃,里面先是一片静悄悄,然后就传来一片笑闹,端的是春光明媚,莺歌燕舞。门外这些小伙子们,精神焕发,摩拳擦掌,大有一人一个,抢回家当老婆的架势。
  接下来,敌我双方将隔着这道门,展开一场坚苦卓绝的攻坚战。
  门里面有人开口了,一听就是叶子薇,她装腔作势道,外面的是谁呀?
  小川笑着说,是我,刘小川,来接我的新娘子,涂丽娜。
  叶子薇似乎恍然大悟,拉成声音“哦”了一声,继续拿腔拿调,请问刘小川,你爱涂丽娜吗?
  小川挠挠头发说,爱。
  叶子薇起哄道,大声一点,听不见。
  新郎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突然一个立正,仰天大吼道,爱!
  门里又是一片大笑,想象得出她们花枝乱颤的样子。笑完过后,叶子薇又问,那好,刘小川同志,你还记得第一次牵涂丽娜的手,是在哪一天吗?

  第九十七章
  小川皱起眉头,明显是被难住了。而且就算他能想起这个,接下来的问题仍然无穷无尽。什么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接吻,哪个男人能记得全?这个纪念日,那个纪念日,对于我们来讲,纪念都是虚的,能日就好。
  新郎官愁眉不展,这时候,就轮到伴郎出场了。我走到门前蹲下,掏出几个薄薄的红包,塞进门缝里。里面哇了几下,地上几个红影马上消失了,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好小气啊!
  这点钱也好意思出手,还是男人吗?
  你们还是回去吧!
  门里一片闹哄哄的抱怨声,我早就料到,此时不慌不忙,却故作为难道,哎呀,里面的姐妹门呀,我倒是有大大的红包,可是……
  叶子薇估计也听出了我的声音,笑道,可是什么?
  我忍住笑,一本正经道,可是门缝太窄,塞不进去啊。
  里面别的姐妹纷纷叫嚷开了,想骗我们开门,休想!
  叶子薇低声说,别怕,我们还有……
  她们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过了几秒,门终于慢慢地开了,一条门链明晃晃地摇荡。从里面伸出一只玉手,摊开了手掌,叶子薇拖长了声音问,红包呢?大红包呢?
  我右手拿着红包,慢腾腾放到她手上,却突然顺势而入,进了门缝里。我大喊道,兄弟们上啊!
  在我一声令下,那群兄弟如猛虎下山,恶狗扑屎,冲到门上顶住,不让她们把门关上。我那虎口拔牙的右手,一边摸索着门链,一边忍受着姐妹们的抓掐。我龇牙咧嘴道,姑奶奶们,别闹了,错过了吉时可不好。
  在我的攻心战术下,地方的攻势稍为一滞,我抓紧时机,一把解下了门链。兄弟们一哄而上,推开大门涌进房里,好一片鬼哭狼嚎。
  叶子薇站在一片混乱里面,穿着粉红色的纱裙,简洁却仍然出众。她摇头在笑,表情像是责怪,又像是赞赏。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我指的不是门链,而是我们的新娘子,小兔,涂丽娜。她当然是有暗示过这班姐妹,闹一下意思就好。结婚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要是玩得过火,出了什么差池,那可就不好玩了。

  第九十八章
  接下来的环节,证明我猜得没错。藏鞋子,这是一个可以让伴郎找到吐血,新郎找到翻脸的环节,却也让我们轻易通关了。
  我曾经作为兄弟,参加过一次接新娘活动。那个蛇蝎心肠的伴娘,把一只鞋子放在床下,另外一只,竟然藏在电脑主机里。就这一招,让那伴娘赚了五千多的红包。当然了,以后再没人请她去做伴娘。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坚持走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杀鸡取卵的事情,不能干。
  在涂丽娜思想的指导下,我们的伴娘叶子薇,把鞋子藏得相当客气,非常友好。那一对儿红色的高跟鞋,乖乖站在衣柜里,一打开就看见了。新娘坐在她的床上,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然后,小川从我手中接过鞋子,亲手为小兔穿上。媒人婆站在旁边,念叨着一些吉利话。穿好鞋子,新郎拦腰抱起新娘,走到客厅放下,为端坐在沙发里的二老敬茶。
  我站在伴娘旁边,看着小兔的那一对父母。他们笑得见牙不见眼,皱纹纷纷向外扩散,像两朵喜气洋洋的菊花。对于小川这个女婿,他们一直非常中意。
  我偷偷捏了捏叶子薇的手,想起了她的父母,又想起我家那二老。
  老人们说了些鼓励的话,新人们说了些感激的话,收两个红包,又擦了些泪水。然后便要出门了,养了二十六年的女儿,终于要成为别家的人。
  一片欢天喜地中,新郎又抱起新娘,缓缓走向门口,我跟叶子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门外一片欢呼雀跃,一,二,三,啪啪几声礼炮,一堆纸屑洒在我们头上。
  一行人走向电梯,早有人摁住了按键,让门大开着恭候。在我眼前,新郎跟怀里的新娘相互凝视,笑而不语,幸福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我偷偷抱怨道,太肉麻了,看我起的这身鸡皮,神经末梢都坏死了。
  她捏了我一下,说,闭嘴。
  我乖乖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又问,你看小兔这身婚纱,挺美的。
  叶子薇撇了撇嘴,把嘴巴凑到我耳朵上,小声道,像一团棉花糖。

  第九十九章
  出了电梯,小川终于能把小兔放下来了,挽手走在队伍前面。从楼下到小区门口,原来不过五分钟的脚程,我们这队人马,一边走一边拍照,花了差不多半小时。
  按照风俗,接了新娘之后,就要送到男方父母家。但是要车队走几百公里路,回我们老家那儿,显然不太现实,所以一般采用折中的办法。小川的妈妈是一直都在深圳照顾大石,他爸爸前几天也出来了,如今二老正在小川的新房里等着。
  我们开在深南大道上,一路向东,迎着晨曦。
  迎亲车队到了小川家楼下,其他人员就功成身退,回酒店休息去了。我和叶子薇革命尚未完成,还要继续陪着新人,像一对贴身的丫鬟家丁。
  上了楼,新郎抱着新娘刚一进门,满满一屋的男方亲戚,便山崩地裂地欢呼喝彩。早有几个大胖小子,迫不及待地跳上新床,像肉包子一样翻来滚去。
  接着,叶子薇准备好茶,新人向客厅里的二老敬茶,无非又是刚才那一幕的重演。只不过,少了刚才那群兄弟姐妹,多了一个轮椅上的刘大石。
  一早上的繁文缛节,手忙脚乱,如今终于要结束了。我跟叶子薇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这时候,刘伯伯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包,连声道,你们辛苦了,辛苦了。
  我道过了谢,笑道,恭喜伯伯,小川可真有福气,娶了个那么好的媳妇。
  他脸上更是乐开了花,搓着手说,哪里,哪里。你们两个呢,要什么时候摆喜酒?小邓啊,你爸心急着要抱孙子啊。
  叶子薇一副小女儿娇态,低下头说,还不是看他的意思。
  我挠头笑道,下个月可能要去她家,见一下家长,没问题的话就准备提亲了。
  刘伯伯呵呵笑道,那好,那好,索性就在年底结婚吧。啊,你看,这边快忙完了,一起到楼下喝早茶?
  我看了一眼叶子薇,然后故意打个哈欠说,不用了,我们不饿,只是……
  刘伯伯赶忙道,哦哦,那你们先回酒店休息去吧,辛苦了,辛苦了。

  第一百章
  新郎新娘还有些琐事要忙,但暂时用不上我们了。于是,我跟叶子薇功成身退,打道回府,奔赴酒店。
  电梯到了我们的楼层,我也不管外面有没有人,拦腰抱起叶子薇,吓得她尖叫一声。我迈出电梯门口,一步步走向房间,她一时反抗,一时又哧哧地笑。到了房门口,她还配合地从我口袋里掏出房卡。
  进了房间,我一下子把她扔在床上,又扑了过去。她躲闪着说,先换了这身裙子,别弄脏了。
  我嘿嘿笑道,你猜对了,我就是想玷污一下。
  她今天穿的这身纱裙,胸口低得恰到好处,里面的内容饱满充实,呼之欲出。也难怪今天早上,那一票兄弟们目光如炬,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己长个包子样,就别怨狗老跟着。更何况,就算让他们望眼欲穿,望穿秋水,再望断天涯路,那又如何?这一片锦绣河山,列强再怎么觊觎,也还是牢牢掌握在我国人民手中。
  叶子薇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面带红霞,嗔道,下流。
  我顾不上再跟她理论,开始解放双手,扎扎实实地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利。
  一阵天翻地覆慨而慷之后,我轰然倒塌在床垫上,跟叶子薇相拥而眠。昨晚本来就没有休息好,今天又操劳了一个早上,这一下,我们两人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午饭都没有起来吃。
  一直到了下午三点,南哥的电话把我吵醒,他在里面嘿嘿笑道,新郎新娘还没洞房,你们这对狗男女,倒是先洞上了。
  我掩饰道,我们在睡觉,扯什么呢?
  床头的墙壁,突然传来几声清晰的敲击,把我吓了一跳。南哥在电话里哈哈大笑道,年轻人,隔墙有耳啊,以后要做好保密措施。
  我只好咒骂道,日这酒店,墙壁那么薄。
  南哥沉重地恳求道,千万别再日了,快穿衣服下楼吧,等着你们迎宾呢

  第一百零一章
  两个小时后,我们这些人穿戴整齐,满面微笑,站在酒店门口迎宾。该怎么说呢,这件事是我的强项,如果放到旧社会,我应该是个不错的龟公。
  四方宾客络绎不绝,一一被引着入座,拼成熟悉或者陌生的一桌。到了晚上七点,路旁华灯初上,宴会厅里大放光明,婚宴终于要正式开场。
  有时候我会想,每一对夫妻之所以相识、相知、相恋,最后走到结婚,个中的剧情,端的是千差万别。可是到了婚礼这回事上,却又是万般的同质化。流程可说是千篇一律,差别仅在于烧钱的多少。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厅里的灯光灭了,聚光灯晃了几下,打到门口,新郎新娘隆重登场。一对狐假虎威的伴郎伴娘,紧随其后,不断撒花,路过一桌桌酒席,一声声礼炮。
  然后是放VCR,新人感情好或者演技好的话,在这里可以上演热泪盈眶的戏码。戴婚戒,新郎讲话,新娘讲话,新家公讲话,新岳父讲话。主持人一直都在讲话,插科打诨,严防冷场。
  宾客们在台下自成一体,窃窃私语,掩口而笑。有些人在叙旧,有些人刚刚有幸认识,以后可能会有业务联系,就忙着交换名片。几个心怀鬼胎的单身男女,环顾四周,惶惑地期待着旧情人的身影,还是在盼望一段虚无缥缈的新恋情?
  在这同伴新婚的盛宴,那么多的吊灯,并不会倾泻下来。曾经跟我分手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会出现,不必担心尴尬。
  我跟她肩并着肩,站在台下,她是今天的伴娘,艳光四射,大抢风头。她是我高中时期暗恋过的校花,更是我的现任女朋友。接下来,我们会挽着手走进自己的婚礼,还是在若干年后,重逢在一场不相干的婚宴上,带着各自的子女,互相寒暄?

  第一百零二章
  当宾客们的肚子里开始鼓瑟齐鸣时,终于所有人都讲完话,下了台,各位观众,各位来宾,ShowTime!下面是乳猪隆重登场。
  趁着这个时候,我和小川赶快坐了下来,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叶子薇也拉着小兔坐下,饭没吃上两口,先急着帮她补妆。
  小川以茶代酒,敬了我一杯说,云来,今天可真是辛苦你了,忙前忙后,服务周到。
  我一本正经道,不辛苦,刘行长要是觉得我活儿干得好,下次再有生意,关照我就行。
  叶子薇狠狠瞪了我一眼,小兔倒是笑笑,没有说什么。新娘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把肚子填了个半饱,然后便开始巡场敬酒了。我手提一真一假两瓶洋酒,跟在小川后面,一桌桌地敬了过去。我们这边的婚礼比较和谐,即使明知道新郎杯里的是王老吉,也没有太过为难。
  虽说是这样,酒桌上还是有几个刁民,硬要跟新郎换杯里的酒来喝。遇上这种场面,我身为伴郎,当然义不容辞,使劲浑身解数,软硬兼施,帮小川挡了些酒,又代喝了另外一些。
  这一次,小川一共摆了40席,我们敬完半场,回到自己那桌上,来个中场休息。一坐下来,才发觉膀胱涨得慌,于是跟他们说了一声,起身去厕所。
  偌大的男厕里空荡荡的,一个鬼影都没有。我站在尿盆前,一手扶着雪白的瓷砖,一手扶着水管。喝下去那么多酒,水都从小脑出去了,酒精直奔大脑,一下子就有了些醉意。
  我已经完事了,却忘了收枪入库,仍站在那儿发呆。远处传来婚宴的喧闹,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年。
  这时候,一个醉醺醺的家伙,踉跄着走了进来,到我旁边,一边掏鸟,一边跟我搭讪。他结结巴巴地说,嘿,哥、哥们,那伴娘可真、真不赖吧?奶、奶子真他妈的大。
  我皱皱眉头,认出了这个家伙,是坐在小川银行同事那一桌的,相貌可亲,像是风华正茂的郭德纲。刚才敬酒时闹腾得欢,一口京腔,活脱脱一个话痨,不去演相声,简直是浪费国家人才。
  郭德纲继续道,等会你把她灌、灌醉,也带去洞、洞房嘛,哈哈,哈哈哈……
  我懒得搭理他,拉好拉链,正准备走人,他却打了个尿颤,吁一口气道,不过嘛,搞一晚过瘾就、就好,这女人我见过,那可是个骚、骚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还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现在这、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傍、傍大款,到年纪大玩不转了,就想找、找个傻逼来嫁掉……

  第一百零三章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站在郭德纲身后,一边揣摩他这句话的意思,一边等他尿完。
  郭德纲回过头来,看见有个人站在身后,不由得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是我,他骂骂咧咧道,哥们,看个鸡巴?我告、告诉你,我可不是兔儿爷。
  我黑着脸问,你给我说清楚了,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狐疑地皱紧眉头,像在回想刚才说过哪句话。过了几秒,他恍然大悟道,哦,那个骚……
  郭德纲说到一半,发现我神情不对,于是吐舌道,哥们,那不会是你女、女朋友吧?
  我咬着牙关,腮帮硬起来,点了一下头。
  他神情颇有些慌乱,说话倒是一下子顺溜起来,掩饰道,嗐,我这人就是嘴巴贱,爱嚼舌根,刚说那些全是胡编乱造,谁信谁倒霉。
  他说完这些话匆忙要走,我挡在他前面,一字一句道,先别走,把这件事情给我说清楚了。
  郭德纲左摇右晃,想要带球过人,却被我推推搡搡地拦下了。他被我惹急了,站在原地,梗着脖子道,哥们,你有完没完?
  我冷冷道,你什么时候解释清楚了,就什么时候完。
  他皱眉说,至于吗?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我跟她,我们,明年准备结婚了。
  郭德纲抓抓油乎乎的头发,叹口气道,嗐,这事整的。
  然后,他抽了一下鼻子,捂着嘴巴说,得,我们出去讲吧,这里太味儿了。

  第一百零四章
  我们走到消防通道的门口,正对着窗户的地方。郭德纲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道,戒了。
  他便自顾自点了一支,吐了个烟圈说,哥们,我要跟你说的,没错,都是我亲眼所见,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请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我。
  根据郭德纲的描述,在上半年的时候,他跟着行里领导,去广州开会。会后,有一个从北京老板,跟领导是老关系,刚好也来了广州,就怎样都要请他吃饭。
  他自嘲说,领导一向不太尿他,这样的饭局,他本来是没机会出席的。不过那一次,对方老板刚好是北京人,领导才招呼他一起去。
  那北京老板据说都五十多岁了,不过打扮得好,头发又染得一丝不苟,说是三十多岁也大有人信。记得好象是做IT行业的,姓什么倒忘了。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北京老板带来的小蜜。瓜子脸,大眼睛,又高又白,巧笑倩兮,盘儿那个正点,看得人眼珠都不会转。在饭局上能文能武,说笑敬酒,一点也不怯场,隐约还有些明星范儿。
  后来一问,果然没错,据说以前是一个主持人什么的,北京老板豁出去半个身家,这才搞上了手。好一个痴心情长的金主。
  这样的饭局,不谈公事,纯粹联络感情,大家吃吃喝喝的,气氛一派祥和。到了尾声的时候,推门又进来两个人,一个中年胖子,怀里揽着个漂亮女人。看起来,这两个人都喝了些酒,应该是从别的酒席上赶场过来的。
  郭德纲说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说,当时我就想呢,怎么好白菜都给猪拱了。
  胖子,美女。接下里的剧情已经不言而喻,我的心慢慢揪紧。当你指间没有烟的时候,该用什么来掩饰自己的表情呢?

  第一百零五章
  郭德纲也是个明白人,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一边抽着烟,一边斜着眼睛看我。在窗外黑夜的背景里,他的烟头闪着红光,一明一灭。
  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那一次,小川是不是也去了?
  他吐了一口烟,又点了一下头。
  我恍然大悟,犹如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子的,怪不得在一开始的时候,小川会说那样子的话,他说如果跟叶子薇谈恋爱,我一定要学会收放自如。
  收放自如,没错,刘小川跟叶子薇都做到了。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一起吃饭的次数并不少,两个人却心照不宣,安之若素。
  我大概猜得出小川的想法,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他想着叶子薇或许改邪归正了,我经历丰富所以不会再动真情了,总之,他不愿意成为我们分手的诱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夜风,让它清冽地灌进肺里。到了这里,有些事情,已经不必再问。但是在现实里,人到了一个戏剧性的关头,往往就会潜移默化,不由自主的,自己也做出些很戏剧化的举动。
  像所有低劣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我声音嘶哑,很傻逼地问了一句,你确定没有看错?
  他摇摇头道,哥们,这事能瞎说么?
  他吐出一个烟圈,安慰道,要我说,这事都过去了,大老爷们的,你也别太小气了。
  一阵夜风吹来,把那烟圈吹散,四处飘荡。我贪婪地吸着鼻子,突然间心痒难耐,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尼古丁的味道。
  世间上就是有这样的东西,从一开始的时候,别人不是没有告诫过你,你并非不知道有害,却仍然经不起诱惑,笑说自己是明知故犯。你总以为,事情在控制范围内,哪一天不想要了,就可以随时停止。
  实际上,在你第一次下定决心,要戒掉这个东西时,就已经陷得太深。你已经上瘾了,就像身边无数次演过的那样。旁人也许多次说过,而你只是一步一步的,用自己的痛苦,去证明他们正确无误。
  我戒烟戒了无数次,现在的这次,刚好维持了一个星期。而叶子薇,叶子薇呢?我又要用多少次的失败,才能真正把她戒掉?
  爱情,有害健康。

  第一百零六章
  郭德纲问,怎么样,这下子我可以走了吧?
  我勉强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耽搁你时间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掏出烟盒,问道,哥们,真的不要来一根?
  我站在那里,无动于衷。意识却仿佛脱离我的身体,一把抢过那根烟,然后狠狠地吸上一口,让一切的有害物质,充盈我那焦虑的肺部。
  那是多么过瘾的一件事。
  然而,我只是伸出左手,抚摸着右手腕上那一串木制佛珠,像在抚摸一副手铐。我答应过何小璐,从此以后不再吸烟。那一天分手时,她把这串从尼泊尔带回来的佛珠送给我,就当是一个见证。
  这一辈子里,无论我说过多少谎,都无法辜负一个将死之人。
  我吞了一下口水,笑道,没关系,扛得住。我们回去吧,估计他们都在找我呢。
  三分钟后,我跟郭德纲肩并着肩,走进人山人海的宴会厅。叶子薇一眼就看见了我,欢呼道,不用找了,伴郎回来了。
  收放自如。叶子薇或许注意到了郭德纲,或许没有;她或许还记得这人,或许已经忘了。无论如何,她脸上看不出一点破绽。
  收放自如。小川转过头来,脸上笑颜逐开。这是我一辈子最好的朋友,砍头换命的兄弟,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我不能给他添晦气。
  收放自如。我只记得他们是最亲近的人,忘了自己是被欺骗与隐瞒的那一个。我整理一下脸上的笑容,大踏步迎了上去。
  演戏要演全套,我作为一个敬业的伴郎,是今天不容有失的配角。就算有天大的事,也等婚礼结束后再说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一个小时后,我们站在酒店门口,送走一位又一位宾客。再盛大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候,就像人们在出生的那一刻,便面临着死亡。
  新郎新娘站在我旁边,一脸的疲惫和笑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握着新娘子的手,满脸喜气地说,恭喜恭喜。
  小川略微弯着腰,笑容可掬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我突然起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想要走上前去,同样礼貌地笑,然后说,欢迎下次光临。
  当然了,我只是想想而已。
  送完所有宾客之后,接下来,又是一大堆繁文缛节。我们咬紧牙关,勉强支撑,等到一切都忙完时,又快到宵夜的点数了。
  除了新郎新娘,大家明天都要上班。有个兄弟是从广州开车过来的,我特意拜托他等到这时,好让叶子薇搭他的车回去。
  我站在越来越冷的路旁,看着她上了车,便也叫了一辆的士,打道回府。
  我先好好洗了个澡,吹干头发,然后把自己狠狠扔到床垫里。在酒席的下半场,我被灌了不少,如今酒劲一下子全涌上来,把我拽进了又黑又甜的睡梦里。
  在枕头之上,我做了好一场大梦,许多人在我身边游动,他们都有张模糊的脸。我想要大声叫喊,嘴巴里被灌进了铅。然后镜头极速拉远,原来,我站在一片荒芜的操场中间。
  睁开眼时,房间里仍然是黑漆漆一片。我头疼欲裂,从枕头下掏出手机,里面有一条短信,叶子薇说她平安到达了广州。我关掉短信,屏幕右上角的时钟里,标注着02:55AM。
  梦醒时分,凌晨三点。黑暗无边无际,四周静谧无声,只有角落里的热带鱼,偶尔吐出几个气泡,吧嗒,吧嗒。
  我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刚才的那个梦,真实得触手可及。而昨天的那一场喧闹婚礼,却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刘小川,那个坐在教室角落,腼腆得不敢抬头看人的中层生,真的就娶了高中时暗恋的女人?
  而我,邓云来,又真的跟当年的校花拍拖了?
  不不,事实可能是这样,我根本没有和叶子薇拍拖,只不过是在刚结束的那场婚礼上,偶然遇见了她。我又喝了不少的酒,所以就做了这么一个哀怨缠绵的梦。
  如果,这个梦上溯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如果我一觉醒来,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少年……
  我在黑暗中合上双眼,陶醉在绝望的幻想里。如果明早上学的时候,我在校道上碰见叶子薇,那么,要不要跟她说起这个荒唐而可笑的梦?

  第一百零八章
  突然间,几声咳嗽从我肺里窜出,划破了黑夜的宁静。我摸索着下床,开了灯,又把电暖壶里的水煮开。
  然后,我坐到电脑桌前,按下了机箱的电源键。屏幕亮了,黑了,又更亮了,一串木头坐的佛珠,静静地躺在显示器下面。
  那一天,何小璐对我说,看破放下,随缘自在。我明明知道她的意思,却硬要理解为另外一种。看破,然后才是放下,如果不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我又怎么能放得开?
  接下来的夜深人静,我紧紧盯着屏幕,投身到另外一个纷乱复杂的世界。我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小川跟我说过,叶子薇有一个当主持人的男朋友,双方都要谈婚论嫁了。在我跟叶子薇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里,偶然几次,她也证实了这个男人的存在。
  当然了,到了最后,叶子薇并没有嫁给他。而他们之间的分手,一定是有原因的。既然女方的日志里没有留下痕迹,那么,我就从男方那里着手。
  我充分运用了娴熟的搜索技能,十分钟后,硬是从千头万绪的网络信息里,揪出了她前男友的个人博客。
  我一直认为,把博客当成日记,记录每天心情的男人,统统都是怪胎。在这方面,她前男友是个正常人。他的更新分布得非常稀疏,而且大多数跟私生活无关。我从记录里不断回溯,去到上一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两篇有用的日志。
  第一篇,是他自己写的一首歌,小标题,献给最爱的薇。之前,叶子薇曾经不无炫耀地跟我提过此事,所以现在,我更加确定了博客主人的身份。
  第二篇的标题是,我们终于分手了,后面接着无数的感叹号。正文里只有语焉不详的几句,内容如下。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可是,三角恋却是最动荡也最痛苦的关系。原谅我吧,薇,对你的承诺我没办法做到,我没办法再走下去了。我只有走开,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祝你幸福。

  第一百零九章
  我喝了一口茶,才发现已经冷掉了。日志里并没有说明白,到底这个三角恋,是他自己劈腿,还是叶子薇脚踏两条船。
  我皱起眉头,揣摩他的语气,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定论。这样的话,接下来,我可以联系这个主持人前男友,旁敲侧击,把这件事情问清楚。这个跟叶子薇拍过拖的男人,上一手业主,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
  可是,我已经厌倦了周旋。与其这样,不如直接找那个死胖子,王虎,就什么都知道了。
  之前我也查过他的联系方式,奇怪的是,在叶子薇所在公司的网页上,只有办公室座机,并没有王虎的联系电话什么的。不过不要紧,我知道他的邮箱。
  我关掉博客,登录自己以前用的那个邮箱,却一直是密码错误。我突然想起,里面还躺着Cat的半封邮件,我到现在还没看完。
  我试了好几个密码,仍然登陆不上,不禁把眉头皱了起来。是我自己忘了密码,还是说给谁偷了?我必须要拿回这个邮箱,可惜,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成的事。幸好注册一个新邮箱并不难,我花三分钟弄了一个,然后便迫不及待地登录,点击,写信。
  收件人:Tigerwang@XXX.com。
  主题:我是叶子薇的男朋友
  正文:王总你好,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面的,就在国庆节的前一晚,子薇家门口。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你可以回复这个邮箱,也可以直接打我电话。我的号码是……
  点下发送按键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身心俱疲,仿佛在一瞬间,所有精力都被抽离身体。我慢吞吞地关掉电脑,把那串佛珠放到枕头下,然后再次把自己扔上了床。
  王虎的那个邮件地址,我希望自己没有记错,又希望自己记错了。就像和叶子薇的这段感情,我不愿意放弃,却又无力继续。
  黑暗中,我把手伸到枕头底下,细数那一串佛珠。28粒,再数一次,还是28粒。但我还想数多一遍。进退两难,优柔寡断,我并不是第一次这样。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要看破、放下,不再贪恋这自欺欺人的温暖。
  这样想的时候,睡意如同海浪,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那好吧,该戒的还是要戒,该来的就让它来,如今我要做的,只是好好睡上一觉。

  第一百一十章
  星期一中午,我正在公司楼下的茶餐厅里,消费着一份咖喱牛肉饭。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秋日暖阳,光线穿透咖啡色的塑胶杯,在桌上投下古怪的光影。
  我舀起一块牛肉,这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11个数字里,快有一半都是8。在我的印象中,手机号码里有很多个8的,不是娱乐场所里的美女们,就是土得掉渣的暴发户。
  短信内容是这样的,我是王总,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拿着电话的右手,稍微有一些颤抖,不知道该说是紧张还是兴奋。我马上就想要回复这条短信,字都打了几个,却又删掉了。
  深深吸一口气,不要着急,慢慢来,等我吃完这顿饭再说。
  我把那块牛肉放进嘴巴,以更慢的速度,更大的咬劲,一下一下地嚼烂。为了捍卫自己的交配权,与其他雄性个体争强斗胜,这件事情,本来就带着一种原始的兴奋。
  看看动物世界里的猴子,跟我们有什么两样?至于我们敬爱的赵忠祥老师,他不光躲在一旁讲解,更加身体力,行,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人类具有怎么样的动物性。
  在回公司楼上的电梯里,我把手伸进裤袋,紧紧攒住里面的手机。这时候我的心情,就好像一个贪嘴的小孩,怀揣着不舍得吃的糖。
  那么,该怎么回复短信,来开始这一段争风吃醋,斗志斗勇?
  回到办公室,刚刚坐了下来,谁料又收到了王虎的一条短信。他是这样写的,你要跟我讲什么!
  我不由暗自好笑,这胖子,也太沉不住气了吧。想了一想,我回复道,王总,我想跟你聊的事情,是关于叶子薇的。
  一分钟后,他回复说,行!不过这是我跟你两个男人的事!你不要告诉她,知道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虽然不知道胖子的用意何在,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接下来,我跟他断断续续发着短信,通过这些对话,有些事态渐渐明朗,有些事情却越来越模糊。
  这就像是三个人的罗生门,错综复杂,每个人都心怀鬼胎,谎话连篇,每一句话,都要花心机去分辨真假。
  我说,请问王总,你跟子薇是什么关系?
  胖子反问道,你先说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我耐心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胖子说,行!那她是我下属!我是她上司,就这样!
  我问道,那么王总,国庆节前那一晚,你去找她是为了什么?
  这条短信飞出去之后,足足一个小时,我有收到胖子的回复。他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是在考虑该怎么解释,还是说,他已经出尔反尔,让叶子薇看了我发的短信?
  正当我开始沉不住气,想要再发一遍时,胖子的短信来了,内容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是这样说的,我还没问你在那里干什么呢!你们结婚了吗!你在那里过夜吗!
  我握着手机,皱起了眉头。好像国庆节前的那晚,在叶子薇家的门口,胖子也问过相同的问题。以他的态度,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叶子薇的监护人,或者是名正言顺的占有者。
  可是,如果他真的那么理直气壮,当时为什么要跑呢?是怕挨打吗?可我又不是山东大汉,以我的体型,不具有这样的威慑力。那么,他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正在我思前想后时,胖子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隔着手机屏幕,我都看见了他的怒气。他说,你根本没资格问我,你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吗!我跟你说,她是我的人!
  我的手有些发抖,这也是愤怒。让情绪充满肺腑,这种感觉真好,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抹冷笑爬上我的嘴角。
  好了,有这句话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没再回复这条短信,而是保存了起来。接下来的下午,接下来的晚上,还有接下来的几天,我跟叶子薇照常联系,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然后就到了星期五,下班之后,我再一次开着普桑,驶上开往广州的高速公路。我的车是二手的,这我不在乎,如同不在乎女朋友在我之前,有过多少段感情。我在乎的是,这一辆车,现在有几个人在开。
  两个小时之后,我到了叶子薇楼下。昨天我们就说好了,今晚她在家下厨,我们来次烛光晚餐。我特意带了一支法国红酒,产地勃艮第,是关系户送给南哥,南哥又拿了给我的。
  在楼下的花店里,我买了一束玫瑰,在她开门的时候,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了出来。她惊喜地接过花,我们在门口拥抱,然后我在她耳朵旁,轻声说,子薇,我爱你。
  她甜蜜地笑,说,傻瓜,我也一样。
  今天晚上的几道菜都很赞,跟叶子薇谈恋爱以来,她的厨艺是越来越好了。今晚这支红酒虽然年份不好,但口感很不错,我们一人喝了半瓶。如今,在摇曳的烛光里,酒的宝石红渲染了两腮,让她显得分外娇媚。
  这样一个女人,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在卧室里更是百般逢迎,万种风情,这样的女人,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对象。然而,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挑起事端,来一次休克疗法。
  这是最后一次、猛烈而绝望的尝试。成功的话,我会得到全部的她,相反,如果失败了,我也将失去全部的她。
  我喝掉最后一口红酒,放下杯子,执起她的右手说,子薇,看着我的眼睛。
  她媚眼如丝,注视着我说,嗯?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妄图看穿这水波荡漾的无底深渊,三秒钟之后,我一字一顿道,子薇,你爱我吗?
  她扑哧一下笑了,怕羞地低下头,用左手在桌布上划圈,轻声道,爱。
  我把她的左手也抓到一起,用力握紧,突然变了声调,冷冷地说,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你老板纠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叶子薇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她无辜的表情,让我隐隐有些心软,我刻意冷掉自己的表情,好让心也变硬起来。
  我沉着脸,再一次重复道,叶子薇,你为什么背着我,跟你的老板乱搞?
  说完这句话,我后背紧张得笔直,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然而,她发作的级数,却比我想象中的要小。
  叶子薇用力地把双手抽离,交叉放在胸前,冷冷道,你又怀疑我?
  我冷笑了一声,狠狠盯着她的眼睛,她却不自然地避开了。这一个虚弱的小动作,表明她虽然口气强硬,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她这样的反应,更加剧了我心里的疑惑。
  两个人就这样别扭地坐着,蜡烛将要燃尽,餐厅里是凝固了的沉默。
  过了一会,我站起身来,拉一下开关,打开了餐桌上的吊灯。然后,我站在叶子薇身旁,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语气温柔地说,真的吗?你真的没有骗我?
  她却突然强硬了起来,一把打掉我的手,勃然大怒道,邓云来,你是怎么搞的?你忘了上次回家的时候,亲口答应说要信任我的吗?
  叶子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满脸怒容道,你这样子,我们还怎么相处下去?
  我退后两步,微微笑了起来,把她弄得莫名其妙。然后,我从身上掏出手机,调出王虎的那一条短信,再上前两步,把显示屏塞到她眼前。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直到蜡烛最终燃尽,发出一声轻响。十秒钟后,我确定她已经看完了内容,才把手机从她脸上的表情移开。
  她似乎被一记闷棍打中了后脑,脸色苍白,双唇颤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我把手机放回胸前口袋,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耐心等待她的回应。
  叶子薇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终于仿佛崩溃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喊道,邓云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果正前方站着一面镜子,此时此刻,我会看见这样的一个男人。他面色阴沉,嘴角却挂着微笑,邪恶而又天真,像刚完成了一次恶作剧,心满意足的孩子。
  然后,我嘴角的弧度上扬,咣一声打碎了面前的镜子,用锐利的音色,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请你以后别再把我,当、成、傻、子。
  叶子薇失去了冷静和自持,弯腰嘶吼道,你根本没搞清楚这件事!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们老板在追我,所以他会想尽办法破坏我和你的关系。他是个疯子,神经病!你知道有我多辛苦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
  她抬起头来,眼里已经有了泪花,哽咽着说,云来,邓云来,求求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如果是以前,或许我就被她唬住了。但是叶子薇,多谢你,在和你拍拖了几个月之后,我学会了更多的东西。
  我仍然是这样站着,过了一会,沉吟道,我也很想相信你,不过,他说了一些更过分的话,让我不得不相信他。你知道吗?他说的那些话,具体到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你看……
  她突然挥起一只手,把餐桌上的一个盘子打到地下,哐啷,碎裂出片片洁白的花。
  然乎,她弯下腰,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喊,够了!我发誓,如果我跟王虎有什么事情,那我马上就去死!
  就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台风警报迅速升级,她的反应之剧烈,已经出乎了我的意料。纵然是之前准备了那么多,现在的我,也不禁有一些疑惑。够胆量发那么毒的誓,难道说,她真的是无辜的?
  难道说,就像叶子薇说的那样,王虎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得到叶子薇,所以不择手段?
  我都已经快要相信她了,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闪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胖脸,在国庆节的前一晚,我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那张脸带着气愤、懦弱、惊愕,还有伤心。
  没错,我相信那猥琐里夹杂的一点点伤心,真诚的伤心,胜于相信眼前这个表情多变,演技出众的女人。
  叶子薇,这次你骗不了我。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倒数三,二,一,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一副茫然而迷惘的表情。
  我手足无措般,在身上四处乱摸,终于从胸前口袋里找到了手机。我看了叶子薇一眼,退后几步,然后打开手机,看那不存在的短信。
  我咬紧牙关,时而摇头,时而叹气,让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叶子薇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她正扶着桌子,一动也不动地观察着我。
  这一出空城计,到了摊牌的时机。我再次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像是下了全世界最大的决心,痛苦地说,子薇,我们分手吧。
  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连脸上意外的表情,都是准备好的。她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三秒钟之后,有热泪从眼眶里涌出。
  这一瞬间,有一股暖暖的热流,一下子涌到我的喉咙。今天晚上,虽然我们一直在骗来骗去,演一出勾心斗角的对手戏,然而我相信这一刻,她的眼泪是真的,她眼睛里不舍而绝望的光芒,也是真的。
  我的心痛,同样也是真的。纵使在许多年以后,我们垂垂老矣,爱恨都已泯灭——仍然要感谢生命,给过我真诚的、深刻的感情。
  现在,我多么想就这样走过去,抱着她,然后一切烟消云散,重归于好。我的身体在蠢蠢欲动,但是,我硬起心肠,对自己说,不能前功尽弃。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出门,她却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我,呜咽着说,云来,求求你,不要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不大的力度,去掰开她的手。她却箍得更紧了,哭着说,不要走好吗?我求你了云来,没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心给泪水浸得又酸又涩,肿胀不安,垂下双手,任由她把我抱得更紧。叶子薇一直在哭,抽抽答答的,我忍不住又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就在她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我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说,子薇,我应该相信你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她嘤一声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讲话,我听也听不明白。我想把她推开,方便讲话,她却怕死般把我搂得更紧,好像一松开我,我就会逃掉似的。
  我只好安慰道,放松,慢慢说,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只是,不要再骗我了。
  叶子薇犹疑着,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这才慢慢松开双手。
  我近距离看着她的脸,妆都化了一点,梨花带雨的,我见犹怜。
  她期期艾艾道,云来,你真的不会走?
  我点点头说,真的不走,你放心,慢慢讲。
  她一下子破涕为笑,从餐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擦掉脸上鲜活的泪痕。然后她拉起我的手,让我在餐椅上坐下,自己则蹲在旁边。
  叶子薇抬起头来,注视着我,努力平复了下情绪,然后说,云来,你要相信我。无论我们老板跟你讲什么,都不要信他,他只是想要破坏我们。
  我开口想要问她,她却用手掌轻轻挡住我的嘴巴,说,你先听我讲完。你想想,他年纪大了,又长成这样,我叶子薇,有必要跟他搅在一起吗?我图他什么?
  我在心底暗自冷笑,图他什么?当然是图他的钱了。
  当然了,这样简单粗糙,所以接近本质的话,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我都不会说出口。我那可笑的尊严和所谓的教养,都不允许自己这样做。说出这句话的本身,不但是在侮辱她,而且是在自轻自贱。
  或许,我没有勇气面对的真相是,如果她真的那么差,我还要跟她在一起,岂不是更差?
  叶子薇停了一下,见我没有回答,就接下去说,去年我跟上个男朋友在一起时,还经常约上老板,三个人一起去打网球,然后吃饭什么的。云来,你想一想,我跟他怎么可能怎样?
  我弯下腰,左肘放在膝盖上,左手托腮,沉吟道,那,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叶子薇咬着嘴唇,又低下头,好像在思考着该怎么回答。从我这个角度,只能俯视到她细密乌黑的发丝,在头顶的中间,汇成一个让人深陷的漩涡。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轻轻地说,我告诉你的话,不要生气好吗?
  我点点头,期待着她的答案,同时暗暗祈祷,希望她不要让我失望。她那朱唇轻启,会说出事实真相,还是吐出另一个谎言?
  叶子薇得到了我的首肯,便开口道,事情是这样子的,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带他回过我父母家。云来你知道吗?虽然他给我妈买了很贵重的礼物,又在二老面前许诺,说一定要学会我们家乡的方言,还说他是主持人,有语言天赋什么的。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以为我在笑那主持人,所以,她也笑了一下,继续道,可是啊,我妈还是不愿意我嫁给广州人,我不想伤了她老人家的心,所以过完年后,我们就渐渐疏远了。云来,你知道吗?当初我之所以那么快跟你谈恋爱,就因为你也是我们那的人呢,知根知底,我妈就不用担心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撑着餐桌站了起来,而不顾她原本趴在我腿上。叶子薇也随着站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又重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心理学上说,这是一个防卫的姿势,说明她缺乏信任感,害怕受到伤害。
  我凝望着她,绝望地摇了摇头,然后换上一副戏虐的语气,拉长声音说,哦……我还以为当时他要离开你,是因为你跟那胖子玩劈腿,东窗事发了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叶子薇捂着嘴巴,退后了一步,似乎无法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果然,她站稳之后便说,邓云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我?
  我冷冷道,为什么不可以这样讲你,难道这不是事实吗?还是说,只允许你撒谎,不允许我揭穿?
  她眉头紧皱,满脸怒容道,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我摸着下巴说,证据吗?物证倒是没有啦,人证算吗?
  我眼睑稍微低垂,撒谎道,是你前男友,亲口告诉我的。
  她喃喃道,不可能。
  我咄咄逼人地说,怎么会不可能?是你对不起他在先,难道你还那么天真,以为他会帮你说谎?
  叶子薇痛苦地摇头,一直低声地重复道,不会的,不会的……
  突然,她眼睛里有亮光一闪,定住了表情,直视我说,好,就当你说对了,邓云来,我问你,过去的事情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我反驳道,问题是,这件事根本就没过去。你什么都瞒着我,一边还要我信任你,当我是傻子吗?
  她冷笑道,好啊,邓云来,你就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你自己干过哪些事情,自己清楚,你以为你有多清白吗?把窗户纸都捅破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字斟句酌地说,我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有可能会影响到我们以后的关系,而我没有跟你讲的。
  叶子薇走前一步,逼问道,你确定?
  我心里犹疑,脸上却装出万分确定的样子,点头道,没有。
  她哧哧冷笑起来,仿佛我是个伎俩拙劣的骗子,早被她一眼看穿。我皱着眉头,等待她的回击,然后她终于吐出几个字,她说,那么,何小璐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侧头微笑,继续道,你念念不忘的何小璐呢?有一天晚上,你把我错当成她,叫出了她的名字,以为我没听见吗?
  我脸色一红,心头大窘,仍然分辨道,可是……
  叶子薇抢着说,可是,她得了绝症对吧?别觉得奇怪,是麦麦告诉我的。我知道最近你没少担心她,还借了一本讲癌症的书,认真学习,对吧?
  我在心底把刘麦麦骂了个狗血淋头,嘴上却不服软道,她已经嫁人了,这你也知道的,何况就像你说的那样,她得了绝症,命都快没了,还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
  叶子薇摇头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发生什么实质上的关系,可是在抱着我的时候,心里却想着她,难道这不是一种背叛吗?
  我刚想分辩,她却抢断道,好,就算何小璐已经过去了,那个去北京的女人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道,什么去北京的女人?
  她哼了一声说,别装了,那个脚上有疤的女人,她不是有了你的孩子吗?这么大的事情,你处理干净了吗?你又……
  叶子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迅速合上了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说的这个女人,是Cat!
  我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关于Cat,我从来没有跟叶子薇提起过半个字,她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呢?知道她去了北京,知道她有了孩子,甚至知道她腿上有疤……
  我差点跳了起来,却咬咬牙,勉强压制住怒火,低声道,叶子薇,你偷看了我的邮箱。

  第一百二十章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分辨道,我没有。
  她眼睛转了几圈,又说,好,就算有又怎么样?是你自己在这里上网时,用了记住密码的选项,我不小心就看到了。
  叶子薇反守为攻道,这件事情,你不也一样没交代吗?你有资格说我不诚实吗?
  我不再理会她所说的,一屁股坐在餐椅上,摸着下巴,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再蠢也不会选记住密码那一项,但是,我的邮箱确实被盗了。叶子薇连系统都不会装,又怎么可能会破解密码?
  我在脑海里仔细回忆,最后一次登陆邮箱,是在国庆旅游前。那天晚上,我看了Cat的半封信,然后叶子薇洗好澡出来,我就匆忙关掉了。而我发现邮箱登陆不了,则是在国庆之后,有一次跟小川南哥喝完酒的晚上。
  还有,我在叶子薇的电脑里,发现了那个死胖子的邮箱记录。
  当所有的线索和疑惑交织在一起,真相也就慢慢浮出水面了。我闭着眼睛,苦思冥想,是这样吗,不对,应该是那样……
  慢着。
  我睁开眼睛,这一瞬间,仿佛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那个死胖子王虎,一定是在国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来过叶子薇这里,还用她的电脑登陆邮箱。
  当时,他跟我一样,发现了陌生的邮箱记录。胖子本来就是开电子公司的,还是做技术出身,三下五除二,就破解了我这个邮箱的密码。
  然后,胖子发现了Cat的那封邮件,为了让叶子薇知道我劣迹斑斑,就把这个邮箱拿给她看。而叶子薇看完之后,为了阻止我和Cat的联系,或者是出于报复,干脆把我的登陆密码也改掉了。
  我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手掌,脱口而出,没错,就是这样子的。
  叶子薇被我吓了一跳,皱眉道,没错什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双手插在裤袋里,沉默无语,冷眼看她。
  我早该想到,关于跟老板有一腿这件事,以叶子薇的性格,是不可能坦白从宽,亲口承认的。然而,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甩出了手里藏着的王牌,把何小璐跟Cat拿出来讲,这样的反应,反而让我100%确定,她跟那死胖子还在纠缠不清。
  在争吵的时候,把对方所做的坏事拿出来说,就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言外之意,没错,我是不干净,你又好得到哪里去?我们半斤八两,你就不要贼喊捉贼,五十步笑百步了。
  可是,实际上,我跟叶子薇处理感情的方式,是有根本性的不同的。我绞尽脑汁,是想要维持一段感情;而她机关算尽,是为了同时维持两段感情。
  是的,感情。今晚的这一场戏,让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这点。她这么用心良苦,难道为的仅仅是钱?她总是要嫁人的,一个有房有车的经济适用男,会比不上有老婆有负债的中年胖子?
  又或者说,人非草木,在这一段不道德的关系里,谁能说他们没有动了真情?我们总是怀疑别人的感情,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真爱无敌。实际上有一些爱,因为它是畸形的,所以根扎得更深。
  这样的想法,让我心如刀绞。
  叶子薇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开口说,邓云来,你怎么不说话?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说,子薇,我们还是算了吧。
  她冷笑了一声说,邓云来,你说过要怎么对我好,你都忘了吗?只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搅蛮缠,你就受不了,要放弃了吗?
  我摇头笑道,疯子,他真的是个疯子吗?我觉得好奇的是,在我面前,你总是叫他疯子、神经病,在他面前,你又是怎么……
  叶子薇没等我说完,大喊一声,够了!分手就分手,你要说那么多干嘛?你给我走,现在就走!
  我轻轻说,放心,你不讲我也会走的。可是叶子薇,我还有话要讲,请你最后一次,听我慢慢说完。
  我用右手抚着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其实你老板没发什么过分的短信给我,我也没有跟你前男友联系上。我这样子处心积虑,不惜手段,只是想要跟你好好在一起……你先不要笑。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摇了一下头,继续道,现在,我也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么多谎。因为真相是你离不开你老板,而只有谎言才可以留住我。在今晚之前,我一直相信你跟他不会有真感情,只不过是因为金钱的纠葛。
  我叹了口气说,然而,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她的冷笑凝固在嘴角,皱眉看着我。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继续说,本来,今天晚上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逼着你承认事实,然后让你作下承诺,跟他了断关系,搬来深圳和我好好生活。很好笑对吧?
  她脸上的表情,让我不忍心再说下去。
  然而,我只能咬咬牙,狠心道,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什么好鸟,做过许多坏事,亏钱了不少女人。然而,我跟你是不一样的。骗了人我会内疚,会想着下次再也不要。你呢,谎言对你来讲就是空气,不让你说谎,一分钟也活不下去。
  叶子薇颓然坐在椅子上,头埋在两个手掌里,指缝中漏出虚弱的一句,云来,够了,不要再说了。
  到了现在,我无路可退,只好继续这次道别演讲。纵然会让两个人心碎,但这就是我的本来目的。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竭力不动声色。
  我说,叶子薇,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能接受你的一切,我以为可以控制住自己,不要真的爱上你。然而,我错了,我真的爱你。真爱又甜又酸,真爱是无私的,又是无比自私的。
  我还说,对不起,到了这里,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谢谢你给我的所有快乐,我会铭记于心。
  我最后说,这一次就让我来讲。叶子薇,我们分手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她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失去了焦点。
  我的难过并不在她之下,虽然挑起矛盾,提出分手的是我。感情就是这样子的,双方投入越多,结合得也就越深;最后无论是谁主动抽离,一样会痛得血肉模糊。
  我呆站了三分钟,然后终于回过神来,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尽管我的上下牙都在打架,膝盖软得就要跪下去,为了男人可笑的自尊,我还是有义务逞强。我要留给她一个坚决的背影,装作有尊严地离去。
  她默默地坐着,任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该拿的东西都拿了,该还的也还了,包括她给我的那部集群网手机,我轻轻放在了餐桌上。卧室里还有些衣服,懒得收拾了,随便她留作纪念也好,扔掉也好。
  只是,我胡乱拍着两个裤袋,我自己的手机呢?
  沙发上没有,餐桌上没有,茶几上没有……我失魂落魄地四处张望,突然醒悟到,手机就在胸前的口袋里。
  好吧,那就这样了。我最后一次环顾这间房子,再把目光落在她头顶。她抬起头来,像是在看我,又像在看我身后的那堵墙。
  我推开门,挡住了想要钻进来的冷风。我应该决绝一点的,但还是神差鬼使,止不住地回头一望。
  叶子薇一直盯着我,面如死灰,眼睛里却有些东西在闪动,像随时准备燎原的火。她张张嘴,几次欲语还休,最后终于说,云来,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一个字从声带里飞奔而来,冲破舌头和牙齿,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带来无益的希望,又一段纠结,重蹈覆辙的痛苦。
  而我堪堪忍住,闭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别做梦了。
  我咬紧牙关,向后一步退了出去,慢慢关上了门。她低下头,枯坐在门缝里,渐渐消失不见。
  风从走廊的那一段,汹涌而来,吹动我衬衫的下摆。我逆流而上,走到电梯门口。电梯上升得太快,这段感情结束得太慢。走廊里没有脚步声,所以,她也没有追上来。
  而心已经千疮百孔,风洞穿了一切,在胸腔里自由进出。我抬头看天上的云,在广州的夜空,它们仍是橙红色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把停车卡和钱,一起交给保安亭里的老家伙,告诉他不要找了。或许因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他显得没那么面目可憎。
  道闸高高扬起,等待落下。我开着普桑,就要驶出这栋公寓,这一次该说是痛别,还是解脱?
  如今,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挠着头发,心烦意乱。分手很难,收拾烂摊子更难。我已经在全世界放出消息,说叶子薇是我的女朋友,如今又要宣告分手,显得我这人对感情不严肃,很不靠谱。
  这些且不去说它了,最让我担心的,是我爸我妈的失望和不解。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人家小叶有什么不好,还配不上你吗?都几岁人了,对感情还这么儿戏?
  难道我要跟二老说,你们儿子的女朋友,其实是别人老板的小蜜,所以我不能娶她?
  我踩下油门,无奈地摇了摇头。本以为我们会修成正果的,谁知道还是道行不够。
  叶子薇啊,叶子薇。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这些事情我无法解决,也就只好逆来顺受,由它去了。砍头不过碗大个疤,小腿一伸拉鸡巴倒,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最多下次我妈张罗着给我相亲,我不忤她老人家意思就是了。
  我现在要搞清楚的,是早就该搞清楚的事情。
  我一边开车,一边掏出手机,先拨给了Cat。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号码还是处于关机状态,她一定是换了北京当地的手机号。炮友是不会共享朋友圈的,所以,我根本没人可以打听。
  先不去管这有多么可笑,总而言之,我只有从邮箱着手了。
  我打了个电话给南哥,他那边噼里啪啦的,估计又是在打业务麻将。
  南哥估计叼着烟,口齿不清地说,你这小子,有异性没人性,四条!都他妈多久没打给我了?
  我叹了口气说,等着吧,有天天要找你的时候。
  他没听出我的话外音,只是问,怎么样,今晚胸花给你放假,请我去东莞?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陪笑道,这事简单,我是有别的想麻烦你。
  南哥不耐烦道,是兄弟,碰!就别说麻烦。
  我于是一五一十交代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邮箱密码丢了,你不是认识一帮偷游戏帐号的吗?随便找个工作室,帮我拿回来。
  他说,还以为有什么事,你等会把帐号发短信……操!你周润发上身啊?又自摸?
  我不好再打扰他打牌,道谢两句,就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放好,这时候才发现,从叶子薇楼下出来之后,我正走在相反的方向,离高速路口越来越远。
  失恋就像是高原反应,一开始只是氧气不足,头脑昏沉。到了真正难熬的时候,辗转难眠,心悸作呕,总以为自己快要死掉。意志力不够坚定的,就会拿起氧气瓶或手提电话,按下那个该死的号码。明知道这样不好,还是把对方当成了氧气。
  如果你有类似的经验,就会知道,吸氧会让你镇静,也会让你上瘾。
  在五分钟后的一个路口,我想要掉头,绿灯亮起的一瞬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既然分手了,就放纵一晚吧。做一些有节奏的运动,让自己大汗淋漓,也就没空去心痛了。
  我所说的运动,不是去借鸡消愁,我还不至于那么失败。我说的,是去夜登白云山。八年前跟何小璐分手时,我曾经做过这样的蠢事,多谢叶子薇,让我有机会重温一次。
  到了白云山脚下,把普桑停好,又拿出一件外套摔在肩膀上,便晃悠悠地上山了。我顺着大路一直往上,不到半个小时,竟有点气喘吁吁。
  跟叶子薇拍拖的这段时间里,我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放在她身上,有运动也是跟她一起的运动。再这样虚耗下去,身子骨都要废了。
  照我的经验,隔那么久没运动,这一次爬完山之后,腿会肿上好几天。不过,也有些粗枝大叶的年轻人,登一次山,肚子要肿上十个月。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公园,我浑身是汗,两条腿好像不属于自己。赶紧找了张椅子坐下,休息得差不多了,这才去看广州的夜景。
  从这里俯瞰下去,城市在熊熊燃烧,世界好像失了火。
  我掏出手机,一条条删除叶子薇的信息,然后又把她的名字,从老婆改回叶子薇。然后我发觉,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重复八年前的自己。
  脚底下还是那座城市,只不过灯火更亮了些。居住在这里的两个女人,给了我最初的喜悦,还有最近的折磨。
  而当时光飞速倒流,我穿着一身廉价的迷彩绿,还是个懵懂少年。那同样是一个夜晚,礼堂里坐满了人,汗臭跟脚臭混合在一起。两个年轻可爱的姑娘,正在台上放歌。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一语成谶,或许当她们开口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然而,在那个炎热而漫长的晚上,我对未来一无所知,只听见了骨骼拔节生长的声音。仿佛在一夜之间,我的梦里有了女人。
  少年时的愿望会铭记终生,在经历了那么长的时光之后,我拥有了她们,不是其一,而是全部。虽然最后都失去了,但上天总算待我不薄。我了结了所有心愿,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前方的路上,等待幻灭。
  这时候,一阵山风吹来,整个城市火光明灭,摇摇欲坠。我退后一步,腋下跟背后穿心的凉,手指冷得有些发麻。外套呢?好像忘在凳子上了。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分手了那么多次,以为自己有多气定神闲,也不过是个丢三落四,芳心混乱的小男生。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抚摸着腕上的佛珠。看破放下,看起来,我还是没有放下呀。
  奇怪,佛珠为什么在发烫?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回到深圳以后,我就发烧了。
  18岁都过去九年了,还以为自己是壮小伙。本来秋天就容易感冒,爬完山浑身是汗,又傻站着吹风,不病才有鬼呢。
  去医院挂了点滴,然后回家休息。失恋赶上了发烧,一个人躺在床上,三餐都是外卖叫粥,渴了还得自己起来烧水喝。幸好我求生意志坚定,要不然干脆死了省事。
  如果还跟叶子薇在一起,她会请假来深圳,把我照顾妥当吧?只不过,我之所以会发烧,恰恰是因为跟她分手了。
  躺在床上这几天,手机一直处于正常状态。老板打电话过来,一开口就是公司那么忙,你死哪去了?我说是真的病倒了,您要再让我上班,我就会倒毙在办公室里,影响不好。同事也有打电话来问公务的,我都尽可能详细地解答了。
  剩下的那些,基本是叶子薇请来的说客。饭哥饭姐就不用讲了,刘麦麦也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语气激昂,指责我的莽撞与自私,责令我和叶子薇重修旧好,否则就此绝交。
  我即使病得昏昏沉沉的,也可以想象出叶子薇在她面前,是怎么样地扮无辜。她算得很准,我不可能把真相和盘托出,因为这样我自己会更没面子。算了吧,就当我是不可理喻,无缘无故抛弃了校花,这种罪名,几个男人有机会背负?
  除此之外,我还收到了叶子薇老板,那个死胖子的短信。他发的信息风格明显,有很多的感叹号,而且说话颠三倒四。
  这几天我看见May都快崩溃了,我挺内疚的!既然你们都分手了,那我就坦白告诉你吧!我只是很爱慕她,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这点要跟你说明白!今年我老婆跟我闹离婚,所以我找May倾诉,她一直开解我,我就喜欢她了!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就是为了让你离开她,不要怪我!只怪你们的感情太脆弱!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约出来好好谈一下也可以!
  我忍着头晕,把这条短信反复看了几遍,归纳出不少讯息。第一,胖子对叶子薇是有真感情的,所以才愿意为她背黑锅;第二,之前和我的交锋里,他之所以语焉不详,不敢承认叶子薇是他小蜜,是因为老婆正在跟他闹离婚。如果被截取了证据,成为过错方,那可不是好玩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还有另外一条信息,短得只有一句话,他说,你告诉我,跟May发展到哪一步了!
  看完这条短信,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从这里可以看出,叶子薇在胖子面前,是怎么描述我们这一段恋情的。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让个女人骗得团团转,这种天真的确难能可贵。
  叶子薇啊,你真的是这种女人。虽然已经分手了,这样子的想法,还是让我心里一痛。
  我本来可以回复短信,告诉他真相,就说叶子薇不是什么贞洁圣女,我一早就干过她了,然后是变着花样地干。这样的短信可以激怒他,可以让他跟叶子薇大吵一顿,让我得到一点猥琐的快感。
  当然了,我不可能回复这个短信。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在羞辱我自己。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一股巨大的悲哀。
  如果能把自己抽离出来,置身事外,再回头一看——这样一个大千世界,不过是个可笑的闹剧。谁都不比谁傻,谁也不比谁聪明,到头来,谁都活得不容易。
  我对于胖子的态度,渐渐从憎恨,变成了同情。胖子的老婆之所以闹离婚,还有公司糟糕的经济状况,很难说跟叶子薇没有关系。这么说来,他可以算是叶子薇的受害者。
  至于叶子薇本身,当然也是她自己的受害者,受害于她的美貌,虚荣,受害于那么多年来,周旋在众多爱慕者之间,从而养成的爱说谎的个性。
  身为女人,她当然是渴望真正的感情,还有一个安定幸福的家庭,好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这一点,从她对厨艺的热爱就可以看出。可是,继续这样跟胖子纠缠下去,哪个男人有本事娶她呢?而她今年已经27了,还有多少年轻美貌,可以再耗下去?
  而我呢,我不是受害者,我只是一个共犯。我和叶子薇一起,犯下了这一起两败俱伤、伤筋动骨的恋爱。感谢之前分分合合的折磨,让我在真正分手后,可以冷藏自己的痛苦,回到这一次恋爱之前,那个没心没肺的自己。
  我自作聪明地以为,到了这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第一百二十九章
  生病的这几天,我躺在床上,睡得好一个天昏地暗,海枯石烂。第三天中午起床的时候,摸摸额头,已经不怎么热了。
  这时候,肚子咕噜噜一阵作响。喝了两天多白粥,我是真他妈饿了。
  我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到楼下真功夫,要了一份套餐。稀里哗啦一阵热饭热汤下肚,元气似乎都回到了身上。我站起来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突然间神经发作,高举右臂大喊,希瑞,赐给我力量吧!
  餐厅里一下子静了,群众们纷纷转过头来看我。我一边挠头,一边笑得像个弱智。
  嗯哪,这一下,我是真的好了。
  回到楼上,我先开了电脑,选一个失恋专辑,什么分手快乐,那就这样吧,我可以抱你吗宝贝,诸如此类,大肆播放。每天都有人在听这些歌,每天都有人失恋,我又算个毛线?
  实验证明,把自己有限的痛楚,投入到失恋群众的滚滚洪流里,能起很好的稀释作用。
  然后,我找出一个纸箱,把叶子薇的化妆品、衣服,还有那个保温壶,全部清仓,一件不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流血流汗不留货了喂。
  二十分钟后,我对着打包好的纸箱,长长地吁了口气。环顾四周,少了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房间又回复了以前的样子。长叹一句,南柯梦醒。我还是以前的我,儿女私情,不过身外物而已。
  我抄起一本小说月报,前两期的,然后把沙发拖到窗前,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至少,我现在可以浪费一整天来阅读,而不必记挂女朋友的短信,不必担心把她冷落在一旁。
  而手里的书呀,我冷落你们多久了。
  刚读了十几页,桌上的手机却突然响了。我懒懒地不愿起身,又翻了几页书,终于还是爬了起来。把手机拿起来一看,幸好,不是叶子薇。前几天拜托南哥的事办妥了,短信里是那个邮箱的帐号,和改了一次的新密码。
  我丢掉手里的书,按下电脑开关,一边兴奋得摩拳擦掌,坐立不安。时隔两个月,我终于要看完Cat剩下的半封邮件了。里面会有些什么在等着我呢?尽管我一千个不相信,但是,难道说,她真的有了我的孩子?

  第一百三十章
  这电脑真是死慢死慢,在我准备锤它一拳的时候,鼠标终于能动了。我心急火燎,拨号上网开浏览器输入地址输入帐号输入密码,登录!打开收件箱的时候,我不禁松了口气,谢天谢地,Cat的邮件静静躺在里面,没有给叶子薇狠心删掉。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邮件。
  邓云来狗日的:
  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老娘已经在北京了。
  ……
  老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上一次MC之后,我就只跟你搞过。不过你放心,老娘自己会处理的,除非你……
  正文到这里就换页了,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滚动鼠标滑轮。
  老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上一次MC之后,我就只跟你搞过。不过你放心,老娘自己会处理的,除非你想要这个孩子,除非你愿意娶我。
  哈哈,想不到老娘一世英名,也会沦落到说这种话。我也曾经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儿,不准笑,你知道我腿上的伤疤吗?是那个王八蛋甩了我之后,我自己用开水烫伤的。他是我第一任男朋友,我为他流产了三次。他说最喜欢的是我的腿,所以我就要毁给他看。
  邓云来,我爱你,你这该死的混蛋。因为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老娘今晚喝酒了,但是没有醉,没有。要不要这个孩子,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考虑,在12月1号之前给我答案。不然的话,如果还没流掉,我就去打掉。
  这封邮件不长,却比坐过山车还要跌宕起伏,惊险刺激。我的心一下子飙到最高,一下子又冲到谷底。我惊魂未定,突然想起了什么,鼠标狂击屏幕右下角的日历。
  该死,今天是12月3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喉头发紧,焦躁不安。根据我以前的经验,Cat这姑奶奶一向说到做到,两天前,她没有等到我的答复,一定是恼羞成怒,把我的孩子杀死了。
  孩子。
  我整个人倒在床上,手脚无力,沮丧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注满了整个躯体。
  我发过誓,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如今,我又一次,重蹈覆辙。
  老天给我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回想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叶子薇,国庆旅游,偷密码,改密码,所有情节严丝合缝,所有巧合分毫不差,就是为了酿成这一个大错。
  只要缺少其中的任何一环,或许我现在就跟Cat在一起,抚摸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最起码,我会有选择的余地。
  然而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在我病得最昏沉的那一天,一个真心爱我的女人,怀着绝望和我的孩子,走进了白茫茫的医院。然后,一个小小的手术,把那奇迹般生成的孩子,搅成一滩肉泥。
  按照Cat的性格,或许连一个陪她的人都没有。
  她那苍白的脸,苍白的墙壁,嘴角的冷笑,冷冰冰的金属仪器。轻轻一想,就让我心如刀割。
  恍惚之间,她的脸跟何小璐的,重叠在一起。我这才醒悟过来,她们俩长得很像。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两天,我愿意用二十年的寿命来交换,如果今天是12月1号,如果……哦,慢着。
  有可能,有可能Cat一时心软,或者有其它事情阻碍,她还没来得及把孩子打掉。对!现在只是过了两天而已,我还有机会!
  我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从床上弹了起来,飞奔到电脑前,顾不得坐下,噼里啪啦地开始打字。
  Cat:
  我也爱你,我们结婚好吗?
  我用力点击发送键,就像那一个鼠标箭头,是敲在我自己心脏上。只要能联系上Cat,我马上订机票去北京。孩子在的话,我要去,孩子不在的话……
  我更加要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接下来的半个下午,整个晚上,我都在做着三件事。写信,读书,睡觉。
  我一共给Cat写了七封信,短的只有几句话,最长的接近三千字。我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没能及时联系她的原因,断断续续,画蛇添足,总算交代得差不多了。
  然后,我开着邮箱,把手机放进胸前口袋,蜷缩在沙发里看书,等候命运的安排。午后的阳光温暖,纸上的铅字变成了乱花,我闭上眼睛,突然就昏昏欲睡了。
  一觉醒来,却已是夜深人静。梦里手机响了几遍,我伸个懒腰,嘲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左边胸口猛然振动起来,铃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顾不上看屏幕,一鼓作气放在耳朵旁,急切道,喂,是你吗?
  那边的女声带一点惊喜,她说,云来,是我。还以为你那么狠心,不接我电话了。
  我眉头一皱,清醒了几分,却原来是叶子薇。
  她那边却已经哭了起来,风声夹杂着啜泣。
  我用左手揉着额头,冷冷道,怎么了?
  叶子薇哭哭啼啼道,云来,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我三天都没吃东西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在我身边……
  我头疼起来,摇着头说,叶子薇,不要这样好吗?一切都过去了。
  她抽泣道,我知道你不要我了,我知道,可是云来,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最后心平气和地说,叶子薇,你听过渔夫和魔鬼的故事吧?我不是没有给机会你,我一直在求你来深圳。如果你可以离开那胖子,你早就这样做了。清醒一点,别做傻事了。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嚎啕大哭,不要再说了,求求你,来陪我一晚好吗?不会发生什么的,我只要看着你就好了。求求你了,我怕自己会死掉……
  黑暗里,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到地板上,然后我轻声说,对不起。
  叶子薇却赶在我挂电话之前,用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说,好,你挂吧,我出了什么事,你都别心疼我。
  到了这里,我其实已经有些反感。好歹曾经是校花,怎么玩起了那么低档的招式?更何况,以我对她的了解,说珍惜生命也好,说怕疼怕死也好,总之,自杀两个字不在她字典里。

  第一百三十三章
  她见我没挂电话,继续道,云来,你知道我在哪里吗?
  这对白实在太例牌了,我差点笑出声来,问,阳台?
  叶子薇哼了一声说,不,你猜错了。邓云来,我现在在楼下,风很大,很冷。
  我皱眉道,哦。
  她轻声说,我只穿了一件短袖,是你留下的衣服。还有蕾丝内裤,光着两条腿。
  她的声音从幽暗中传来,像月光下的海妖,柔声道,你知道吗,附近有楼盘正在施工,我走多十分钟,会有民工来强奸我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该说什么。
  叶子薇笑了一下说,反正我也不是你女朋友了,我也不要爱惜自己,你也不用心疼我。
  我皱眉道,你何苦这样糟践自己?
  她说,好冷。
  别说她几天前还是我女朋友,就算是点头之交,这时候也该于心不忍了。该怎么劝慰她呢?我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平时一张嘴口吐莲花,贫嘴耍滑,又有什么用处?一到紧要关头,夹得比处女的大腿还紧。
  跟她说我很想上去,但是自己正在生病?不行,那她一定会马上打车下来,说要来照顾我的,这样我就更被动了。
  就在我苦苦思索的时候,她却说,那我先挂了。
  我脱口而出,不要。
  叶子薇像妖精般笑了,说,怎么,你还会心疼我吗?
  我斟酌道,你走到哪了?先回楼上去好吗?
  她咳嗽了几声,却不说话。我刚要再开口,她却换了语气,用世界上最柔软的声音说,求求你,来陪我一晚。最后一晚,好吗?
  谁的心没有一个柔软的地方?她一针刺中那里,让我又酸又麻,还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她是真的那么爱我,那么离不开我?
  我在黑暗里闭上眼睛,认命道,等我。
  一瞬间,她的声音转悲为喜,像个无辜的小女孩,连声道,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你真的会来吗?
  我安抚道,嗯,我这就换衣服,你先上楼洗个热水澡。
  叶子薇却说,不,我要在楼下等你,不是不是,我要去广氮站等你。
  我只好严厉地说,你现在就上楼,要不然我就不去了。
  她紧张地说,好好,我现在就上去,乖乖洗澡。云来,你一定要来。
  我说,好。
  她又加了一句,你千万不能骗我哦。
  尽管我不想体贴得多余,挂掉电话之前,还是说了一句,我说,你累的话就先睡吧,我到了会按门铃。
  叶子薇甜蜜地说,不,我要醒着等你。
  如今已是凌晨两点多,我开着普桑,跑在车影零星的广深公路上。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放的是下午打包的那个纸箱。
  我一边开车一边摇头,这样的举动,实在是愚不可及。她今晚要找人强奸,你上去了,明晚说要把自己卖到东莞,你不是更要上去?
  车子经过厚街,突然间有个恶毒的念头,从车窗外飘进来,钻进我脑里。就当我开多几十公里,到了省城,去嫖一只高素质、不用钱的鸡。
  我扇了自己一巴掌,轻轻的。因为这个想法,我死了之后,灵魂应该一直往下,如果真有地狱的话。
  几十分钟后,我一个人端着纸箱,站在空荡荡的电梯里。头顶上灯光明亮,像是天堂的召唤,而且这电梯一路往上。我原以为再也不用来到这栋建筑,不用迈入这部电梯, 现在我知道了,我一直在低估命运的戏剧性。
  在走廊的一段,我一眼看见,那间房门虚掩着,投射出纯洁的白光。我慢慢走了过去,明知道,推开这一道门,通往的并不是天堂。
  有点烫,小心!
  我猛然从瞌睡中惊醒。叶子薇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再我身旁坐下
  我揉揉眼睛,听见他说,云来,辛苦你了。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烫的清醒过来,她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腿上,我没有闪躲,嘴上却说,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出乎我的意料,她马上答道,好啊,但是最后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放下茶杯说,嗯,没问题
  叶子薇侧过身子,脸上的笑容美丽而脆弱
  一碰就要碎的样子,她咬了一下嘴唇,对我说,云来,我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觉了,我只求你坐在我床沿,等我睡着再走好吗?
  我皱起眉头,正在想她是否有诈,她却眼眶发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说,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求求你了。
  她的表情严肃的可怜,起誓说,我不会有过分的要求,一定不会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好
  叶子薇笑逐颜开,像是纠缠了许久,终于能要到糖果的小女孩,她抓起我的手掌,连声问,真的,真的吗?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你真好。。。。。
  我站起身来说,好吧,我带你去睡觉
  她欢欣雀跃起来,牵着我的手,一起走进卧室,我小心翼翼的坐下,好像这不是床,而是一张针毡,她则像一条愉快的泥鳅,麻利的钻进了被窝
  叶子薇说,云来,你知道吗,看着你我就觉得安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床头等下,看见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几乎是调皮的说,大哥哥,给我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好?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那就满足她这个愿望吧,更何况,我唱起歌来有催眠的功效,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早点滚回深圳了
  我关掉了床头灯,挠挠头说,好,第一首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叶子薇脸上荡开了笑意,想一个真正幸福的小女孩,她用被子遮住半张脸,瓮声瓮气地说,唱啊。
  我清理了一下喉咙,抒情的唱了起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拿过去的事情,我们坐在高高的 。。。。。”
  叶子薇咯咯咯的笑了,笑完又说,继续,继续。
  我自己开始犯困了,用力捏鼻梁,振作精神,下一首是,《让我们当期双桨》。
  酸涩的清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慢慢荡漾开去,歌一首接着一首,从童谣唱到情歌,从改革
  开放唱到新世纪,从大陆唱到港台,从中文又唱到英文,没玩没了。
  到了最后,我再唱不下去了。她就这样眼睁睁地躺着,而我坐在那里,昏昏欲睡。
  在整个过程里,叶子薇一直紧握着我的手腕,像一副柔软的镣铐。我几次以为她睡着了,想要抽身而去,可是我离开的幅度越大,她缠绕的动作就越夸张。
  她说,云来,不要走,我还没睡着呢。
  折腾到了后来,她侧过身来盯着我,眼神亮晶晶的,睡意全无。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寒意袭人。我明白了,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竞赛,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不会 睡着,更不可能会放我走。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几经世界,步伐一眼。
  与此同时,窗外的夜色渐渐消退,一片漆黑里,慢慢掺入了牛奶的白。黎明破晓,太阳将要照常升起,新的一天,马上就要来了。
  她突然问我,云来,你冷吗?
  我紧了紧衣领,又打了个哈欠,然后才说,还好。
  她脸上带着纯洁无瑕的表情,建议道,被窝里好暖,要不然你也进来,先睡上一觉?
  寒冷和睡意一起袭来,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采纳了她的意见。我站起身来脱外套,在把手臂抽出袖子的那一刻,突然看见了叶子薇脸上,那一抹大功告成的笑。
  我在大腿上狠狠捏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这女人的心太可怕了,软硬兼施,步步为营,而我正慢慢掉入她的漩涡。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她计划内,对吧?接着我如果 上了床,面对这一臂温香暖玉,一定难以自持。
  而如果我字啊一次陷入了她的身体,她一定会像八爪鱼一样,紧紧吸附着我,然后告诉我她有多爱我,恳求我不要走,是最后一次,恳求我给她机会,重新开始。她会有办法 的,把我像木偶一样摆布,得到她想要的所有东西,我摇摇头,把手臂放回袖子,重新穿好外套,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叶子薇,我要走了。
  她猛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悲切道,不要,你答应我睡着后才走的,你这个骗子!
  我不再理会她的所作所为,转身就朝外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却是床头灯都被她摔碎了,地板上,好一片残垣。
  我皱了皱眉头,继续朝外走,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再走,我死给你看!
  带着鲜血的玻璃片,马上浮现在我眼前。我赶忙回过头去,她拿起的却不是碎玻璃,而是一条尺寸娇小的金属刀具,不知道是夹眉毛还是干吗用的。
  我松了一口气,不由笑道,算了吧,姑奶奶,靠这个挖耳勺来自杀,估计先饿死了。
  叶子薇脸色苍白,眼睛却死死地看着我,一眨也不眨。她右手握着那小刀,伸起左臂,把手腕对着我。
  我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那一刀闪着寒光,飞快地割过了。几秒钟后,一条细如发丝的红线,在她手腕上慢慢浮现。
  我一下子就被镇住了。虽然说,这小刀是无论如何让也割不破动脉的,我也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有胆量自杀,但这样的举动,就等于是一个仪式。一个愿意为你表演自杀的女 人,说她不爱你,真的是冤枉她了。
  头疼变成了欲裂,我一边用手揉着太阳穴,一边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叶子薇,我对你没那么重要。
  她示威似的举着手臂,更细的血丝慢慢渗出,向下延伸了几毫米。却不说话。
  我摇头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叶子薇却不再看我,把拿小刀割在手腕上,轻声说,你走吧,让我死了就好。
  我再也看不下去,只好几步上前,去抢她那一把迷你凶器。她狂烈的扭动身子,一边大喊,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混乱中我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腕,夺下那支小刀,扔到远远的地上。我刚退后几步,这一次,她真的捡起了地上的玻璃片。
  我停住了往外的脚步,她摆出刚才那割腕的架势。时间仿佛就此凝固,这样一对痴男怨女,以如此诡异的姿势,僵硬在曾经多么柔软的房间里。
  她脸上那死尸般的表情,让我开始怀疑刚才的判断。
  然后一切重新开始,她右手的玻璃片,慢慢朝着左腕而去。我刚要上前,她用尽所有力气大喊一声,不要过来!
  我双掌前推,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姿势,商量到,好好,我不过去,有话好好说。
  叶子薇双眼发红,强忍着哽咽道,我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重新来过。你这样都不肯,你这样都不肯!你让我去死!去死!
  我站在那里,近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觉得膀胱一阵胀痛。日`他妈,这电视剧里才有的狗血剧情,竟然让我活生生碰上。早知道就不那么快换台,学一学里面的脑残主人 公,是怎么处理这样的场面的。
  叶子未受伤的玻璃片,仍然没有停止向前的步伐,我来不及多想,只好先来个缓兵之计,大声说,行,不就是重新开始嘛,行!
  她眼神里的惊喜马上跳了出来,闪烁着狂热,比手中的玻璃片要亮,比躲在山后的太阳要良。
  我拿出最温和的笑,好言相劝道,嗯,重新开始有多难?你先放下手里的东西。。。。。。
  她狂喜道,真的吗?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跟我重新开始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我慢慢走上前去,附和道,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的话,如果。。。。。。
  我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她却没有反抗,任由我夺下那一片碎玻璃。然后,她的双臂就像藤蔓缠绕,一下子紧紧搂着了我的腰,把头埋在我怀里说,不要骗我,你不要骗我。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堆廉价的承诺,已经迫不及待,又一次到喉头。在重蹈覆辙之前,我却咬紧牙关,捧起了她的脸。
  叶子薇脸上一片迷惘和无辜,我强迫她跟我对视,让两个人的视线,牢牢焊在一起。我深深注视着那两个无底深谈,徒劳无功,想要看穿她的灵魂。
  我咬牙切齿道,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她无助地说,嗯。
  我一字一顿道,告诉我,你跟老板有没有偷情过?
  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只要你能对我坦白,只要你一句真话,所有的冰雪都可以消融,所有的前尘都可以不顾,让我们放开胸怀,重新来过。我满怀希望,人性不至于堕落 至此,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
  来吧,我准备好了,来吧。
  ……她却定定地看着我,毫无畏惧的说,没有。
  我触电一般弹开双手,又向后退了几步,就好像我刚才捧着的,是一团锋利的钢针。
  然后,我摸着额头,绝望的微笑,大笑,仰天狂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快要哭出来。
  她从床上起来,想要走过来抱我。我止住狂笑,一把推开了她,轻蔑地说,对不起,太可惜了。我给了你一个重来的机会,你却亲手毁掉了。
  我勉强压制住感情,咬咬牙说,叶子薇,我想要的,只是一份坦诚相对的感情,为什么你不能给我?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骗我?
  我以为眼睛对着眼睛,就不能够再说假话、但是,你就这样子说了,骗人的时候,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屈辱,在一瞬间喷涌而出。我付出的真心真意和艰难信任,换来了什么?谎言之后还是谎言,欺骗过后又是欺骗。我一次又一次装聋作哑,并不说明我是 弱智,我一次又一次选择忍让,所以你觉得我没有尊严?
  我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哽咽道,我把心都掏出来,放在你的、脚下,只请你小心地践踏【打这句的时候,我真的想哭、、、一个男人,究竟要受到什么样的伤害?才会有 这样的感觉?--未未未_央】
  在我热泪盈眶之前,叶子薇先我一步,放声大哭。她无助地看着我,口齿不清的哭喊,对不起,我不该骗你,对不起……
  她那不顾一切的样子,像是苦撑了那么久,一瞬间崩溃了。在过去的日子里,她把谎言当成是铠甲,披挂在身上,终于再也承受不里那些重量。
  我强忍住泪水,它们倒灌进胸膛,浇熄了心头仅存的火苗,像是雨水过后,一座荒凉的石头城。
  叶子薇仍然在大声哭喊,云来,我对不起你,我一开始就要跟你坦白的,我只是怕失去你……
  对不起。这一声道歉来得太迟。如果时光倒流一分钟,一切都有可能从头开始。但就是这短短一分钟,我看清楚了未来的命运,跟你继续下去的路,布满荆棘,并且最终通往 悬崖。
  我握紧拳头,勉强站直身子,而她哭着哭着,慢慢跪了下去。
  我看着脚下哭泣的这个女人,她已经失去了说真话的能力,她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继续下去,我不可能伟大到享受被骗,更不可能无私到把心爱的女人,拿去和别的男人分享。而这个女人,更不可能会为我改变。即使我们勉强结婚,婚后的日子,也只是尔 虞我诈的人间地狱。
  说到底,世人谤我,贱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恶我,骗我,谁又能真的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对不起,我的境界没有这么高。对不起,你赐予我的所有痛苦,我没办法原谅。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就走。
  她却扑了过来,跪在地上,紧紧抱住我的右腿,心碎欲裂地哭喊,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弯下腰去,掰开她的手。她把双手打成一个死结,痛苦地说,对不起,我错了,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狠下心来,慢慢掰开她的手指,一根,再一根。她是真的不愿防守,但是女人,那里有男人的力气大。
  我最终从她的缠绕里挣脱,向前迈了几步,再转过身来。她瘫坐在地上,徒劳无功的伸出手来,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我能理解她的绝望,因为我也亲身经历过。我那么坚 决的要走,就像人们始终会死,她竭尽全力,却不可能挽留。
  我摇摇头,向后慢慢退出房间。她像是脊椎骨被抽掉了,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蜷曲得像一只挨打的猫。她的睡意凌乱,两条大腿惨白如雪,这是我们最后别离的时刻。
  如果有下辈子,让我们避开所有不洁,在十八岁那年开始相恋。
  如果有下辈子,我们那时再见。
  叶子薇。
  这一年,我二十七岁。再过不久,就是而立之年。
  在社会上瞎混了四年,一事无成,公司里的职位上不上,下不下,工资已经是一年没有加。想跳槽没下家,先辞了又不敢。
  车是二手普桑,房贷还有二十多年要还,搞不好楼市一崩盘,我就成了负资产。
  外貌大叔,智商正太,人品鬼畜。上班时西装革履,回到家,穿着大裤衩就敢下楼买啤酒。星期天到华强北去,我这样的男人,一捞一大把。
  感情方面,刚刚经历了一场有始无终。后患无穷的恋爱。前女友紧抓不放,死缠烂打,一天十几条短信,还试过从广州跑下来,煲好了汤,放在我家门口。我怕自己心软,吃 了回头草,害死两个人,只好换掉手机号码,暂时搬到朋友家里去住。
  刘行长,小川,我朋友。他哥回老家调养去了,客房空着。小两口准备要孩子了,明年生个小牛,要给小兔补身体。所以他每天下午提前下班,回家系上围裙,抄起菜刀,做 饭。我沾光不少,每天下班回去,就赶上吃他的营养大餐。
  有一次吃饭时,小川笑着说,云来,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再往下去,要交伙食费了。
  小兔皱眉说,真搞不懂你,子薇那么好,你就不考虑跟她复合?
  我吞下一口饭,想起一首老歌,陈明真,《变心的翅膀》。
  我故作正经地唱,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说什么痴情的脚步追不上,变形的金刚……
  小兔捧腹大笑,小川无奈地摇头。
  好了,这就是我二十七岁那年的基本情况。活着没有盼头,想死更没有理由。曾经的理想都见鬼去了,每一天都过得像行尸走肉。唯一引起我关注的。只是那一台手提电脑。
  或者说,是手提电脑里的邮箱。
  我每天都写信给她,告诉她我的近况,告诉她我换了新的手机号码。告诉她,我有多想她。我喜欢她的粗野,她的酒品,她说三字经时的口型。当然了,我最喜欢的,是她的 坦诚。
  我每天都在等她回信,十天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
  星期六晚,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与会人员有小川伉俪,南哥伉俪,我和我自己。
  老板亲自来给我们写单,眉开眼笑的问,今晚喝点什么酒?
  南哥从桌底下提起一个瓶子,大咧咧道,我们自己带了,你看还行吧?茅台特供。
  我们一人点了一个菜,老板正在写单,小张老丶师问,我说云来,你那校花老婆,咋这星期没来?
  小兔刚要开口,小川抢着说,张老丶师,快期末考了吧?
  小张老丶师好笑道,哪有那么快?
  菜陆续上来了,南哥这酒说不上是不是真茅台,但喝起来又挺顺的。小川肩负造人的重任,不能喝酒,我今天蹭他的车,所以跟南哥放开了干。
  大半瓶下去,南哥招架不住,大着舌头问道,你小子今天是怎么了,我出酒,你出命啊?
  我给自己又满了一杯,掂了一下酒瓶,回头大喊,老板,拿四瓶老金威!
  
小川在我身边轻声说道,云来,心情不好容易醉,别喝太多。
  大排档里灯光晃眼,人声嘈杂,这么多的饮食男女,人间烟火。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这一天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
  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大亮,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宿醉带来的是头疼,我摸摸后脑勺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哦,这是在小川家的客房里。
  再看看身上,穿着干净松软的睡衣,只能是小川帮我换上的,我这人酒品出了名的烂,不醉则以,一嘴惊人。昨天晚上。我一定是上吐下泻,唱歌跳舞,只希望没有对谁破口大骂 ,那就算菩萨保佑了。
  我狠狠的揉了几下太阳穴,下了床,到客厅去到了一杯水,房子里空荡荡的,小川跟他老婆不知道去哪了。
  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灰尘在几道光线间上下飞扬,我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这是个寂静的下午。
  喝完水,我又在冰箱里找了些材料,给自己煮了个鸡蛋面,端着碗进房间,一边吸溜面条,一遍打开手提电脑,脑子都不用指挥,鼠标键盘就像是全自动的,嗖嗖嗖,登陆了邮箱 。
  收件箱(3),点击
  MSYJGFDO,网络推广方案
  KYQAKJTK,专利“节能减排站立小便厕所”诚征合作专利号。。。。。
  CAT,嗨!~~
  我心头一震,赶忙把碗放在桌上,点击进去,里面却只有一句话:
  十二月十六号,早上九点,北京妇产医院,大门口,不见就散
  心脏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跳,全身血液涌向大脑,一时间头昏目眩,我大吸了几口气,稳定情绪,揉揉眼睛再看,发件人千真万确就是CAT
  我把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揣摩她的意思,十二月十六号,也就是
  后天早上九点,妇产医院。。。。。。
  孩子,孩子还在,奇迹,无论是当初的孕育,还是曾被医生定位不可能的存活,都是活生生的奇迹,或许,地球上的生命,原来就是奇迹本身。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明白了CAT要说的一切,希望,失望,绝望,惊喜,然后是怀疑,最后要靠缘分和我的诚意,来决定两个人的命运。
  那么,我就证明给她看。我一定要在医院门口,把CAT截留下来,不让她把孩子打掉。孩子能存活到现在,对她来说是个奇迹,赌窝而言是一次终极的救赎,
  机票,现在就在网上订机票,城市,从深圳到北京。方式,还是单程吧,日期,十二月十五号,星期一,理它还能打多少折。全价我也要去,日,我网上银行的密码是多少?
  星期一早上,我悻悻地从老总办公室里退出来,没掌握好力度,房门砰一声巨响。
  她的更年期一定是提前来了,我刚开口说请假,她便七窍生烟,三尸神暴跳。你不是上星期才请了四天假吗?怎么这个星期刚上一天,又要请事假?你们部门的进度都脱了多久? 小邓你是老员工了,要给新同事做好榜样啊,机票订好了,今晚的?别跟我来先斩后奏这套,不行,不批,不可能。
  总而言之,明天想要不来公司,除非不干了吧。
  如今我坐在办公桌前,火气冲天,又不知如何是好。操蛋。把老子惹恼了,干脆辞职算了,可是这样的话,年终奖怎么办?还有万一,万一只是CAT的一个恶作剧?要是工作丢了, 她可不会包养我。。。。。
  正在我焦虑不安的时候,忽然间手机响了,这个钟点,又是证券公司的服务短信,我懒洋洋的掏出来一看,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许乐。
  短信的内容,只有四个字
  小璐走了。
  。。。。。............
  我眼前发黑,大脑一片空白,何小璐,她死了。
  虽然我早就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事,虽然我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但在最终结果终于到来的时,我仍然是无法接受。我怎么接受?我不可能接受。
  这一个二十七岁的生命。我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就这样,死了。躺在冷冰冰的柜子里,再也不能呼吸这世界上的空气,我再也不能和她说上一句话。而她的身体曾经在我的怀里 ,那样炽热,年轻。她的身体里,还有过我的骨肉。
  我抬起右手,遮在眼睛上,昨天下午订机票的时候,我还想着去了北京,还能顺便看望一下她,带着北京没有的东西。谁能料到今生今世阴阳两隔。
  彼岸花,忘川河。奈何桥上那一碗孟婆汤,她最不喜欢喝苦的东西了。
  手机短信又响了起来,仍然是许乐,他在里面说,遗体将在近日火化,想看她最后一眼的亲友,请尽快赶往北京,来之前请与我联系。
  我右手死死地握紧手机,下意思的,一遍又一遍看这条短信,我能想象得出,他打出这些字的时候,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想看她最后一面的亲友们,请尽快赶往北京。。。。。。
  我福摸着手腕上的佛珠,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尽快,赶往北京。
  这不是巧合,这是何小璐给我的最后启示,关于生死,关于人生道路的选择。
  我再一次走进老总办公室,在老板面前坐下,她换了衣服嘴脸,笑眯眯道,又是你啊小邓,我先声明,请假就别谈了。
  我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同样笑着说,您放心,我是想问一下,今年的年终奖有多少?
  老板沉吟到,具体多少。要到年底了,让财务黄姐算了才知道,不过你也清楚地,今年金融危机,我们公司能撑下来就不错了,。效益嘛,肯定没没有去年好,年终奖也会受影响 ,说道底,公司使我们大家的,遇到难关,要同舟共济嘛。。。。。。
  我依然保持这笑容,再一次问,大概有多少呢?
  老板有点不高兴了,敲着桌子说,你的啊,三万,三万左右吧,你问这个干嘛?
  我沉着的点了一下头,伸出手指,一本正经的算起来,一边念念有词道,就当三万块吧。一盒杰士邦是十块,三片装。那三万块就可以买三万,三千,九千片、、、、、、
  我抬起头来,春光明媚的笑道,九千个橡皮套,够您用到绝经了吧?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拍桌子,怒道,小邓,你在说什么?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疾不徐的解释说,为了感谢您这么多年来的照顾,这三万年终奖,我就不要了,折合成九千个套套送给你您,以示感谢。
  我练笔伸直,舒展了一下筋骨,拉长声音说。您给我听好了。。。。。
  我打了个响指,小人得志,扬眉吐气道,老子不干了。
  回到部门办公室,不去理会同事们的唧唧喳喳。简单交接了一下,又把新的手机号码留给他们,有什么事尽管问我。
  爱穿黑丝的女实习生问,邓哥,走的那么急,去哪?
  我一本正经的道,天竺。
  又有人起哄道,辞职请吃饭。。
  我打哈哈说,行啊。等我取回真经再说。
  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挨到中午下班,最后一次蹭到打卡机前,我手里捧着一个纸箱。同事们的眼光五颜六色,说的话更是丰富多彩,我一概置之不理,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 看不穿,呀,看不穿。
  别了,浪费我几年青春,你这个烂公司。
  从公司出来,我在楼下的茶餐厅,一个人吃了顿告别大餐,午饭后,我先去了一趟小川家,拿几件随身物品,然后才回自己的住处。
  我把纸箱放在门口,一边掏钥匙,一边疑神疑鬼的四处张望,当然没有人藏在暗处,呃,我有点被害妄想症了。
  一只脚刚刚踏进房门,我却差点被滑了个四仰八叉,低头一看,地板上躺着两个信封,应该是从门缝下塞进来的,我捡起其中的一封,抽出信纸,
  展开,果然是叶子薇写的,
  我匆匆看了开头几句,然后便放下了,她的字很秀美,他的话很凄美,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心软吧。
  课如今,对我来说,他已经过去了,她不值得,我的柔软,冲动和热情,要献给另外的女人,一个值得我这样做的女人。
  男人们出门的行李很简单,就一个背包,刮胡刀,充电器,小说月报,几件换洗衣服,再加一件小外套,钱带够了就行了,
  几个小时之后,我坐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这一辆飞机,之前也从CAT的楼顶上飞过吧?如今我要乘着它,到伟大祖国的首都,去看第一个女人的最后一眼,再去寻找我的最后一个 女人,和她一起,共度余下的漫长人生。
  北京欢迎你。
  出机舱的门的时候,我紧了紧领口,深圳市没有秋天的城市,北京有。
  老许接到我的电话,并没有太过惊讶,或许是因为何小璐跟他说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从机场打车去黑山扈,解丶放军三零九医院,一路上,车窗倒映着流光溢彩。
  出租车后座上,我昏昏欲睡,猛然惊醒的时候,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这里举办过一场国际盛会,还留下许多大张旗鼓,喜气洋洋的痕迹,然而,在每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城市, 都有你看不见的伤感。
  最后,在真正巨大的伤感面前,文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告别的场面让人心碎,如同何小璐紧闭的眼睛,瘦的只剩下骨头的脸,她的嘴巴再也不会说话,她不能笑也不能哭,她的眼睛,再也不会弯的像月牙儿。
  到了二十几岁,我想大家都经历过生死离别,亲人,挚友,音容笑貌,此生不见,这一种终极的悲痛和无奈,经历过的人,才有所体会,急事是一只养了几年的宠物狗,离开我们 的时候,也可以让人整夜的,辗转难眠,勉强入睡,也会梦见它水汪汪的大眼睛,毛茸茸的尾巴。
  更何况是人。她只有二十七岁,家中独女,公司里的好同事,丈夫最爱的老婆。
  希望你在天堂里,过得很好。偶尔从云层的缝隙里,俯视我们这些地上的人,像一大群蚂蚁,忙忙碌碌,蝇营狗苟。
  我陪着老许,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七点。两个男人,最初和最后的,在清冷的空气里,长久无语。
  离开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节哀顺变。
  在医院的大门口,天色刚蒙蒙亮,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有些人却永远地死了。我站在路旁一边等车,一边冷得跺脚。呼气的时候,有白雾呈现。
  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我钻了上去说,师傅,到北京妇幼医院。
  这司机长得一脸福相,像电视剧里的贫嘴张大民。我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咧。
  车轮开始转动,我坐在其上,从一个医院赶往另一个医院,从死亡走向新生命。
  朝阳正在从东边升起,温暖着地上所有的花。
  后来我就睡着了,再后来,太阳照得我脸上发痒。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窗外,我正置身于一个无边无际的停车场。无数的倒车镜,反射出奇形怪状的光斑,晃得人睁不开眼 。
  我皱着眉头,问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师傅,这是怎么了?
  张大民侧过脸来,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咧嘴道,嘿,还能怎么样?塞车呗。 我拿出手机来看,已经过了八点,于是心急道,到妇幼医院还要多久?
  他说,不塞的话,半个多小时,现在哪,还真说不准。
  张大民回过头来问,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媳妇快生了吧?
  我苦笑道,算是吧。
  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唠唠叨叨地说,不是我说您,真该早点出门。咱这北京城,就是一个塞字。您看,现在是上班高峰期,前面不知道出了啥幺蛾子,指不定要塞到几点 呢……
  我心烦意乱,打断道,师傅,九点钟前能到吗?
  张大民咂舌道,我看哪,悬!
  我着急说,师傅,能不能帮忙想办法?我九点前一定得到那儿,人命关天呀。
  他跟我一起着急,拍着脑袋,突然大声说,啊,有了!您看哪,前面那有个地铁站,您下了车,跑过去搭地铁,兴许能赶得上……
  我来不及多想,马上点头道,行,就照您说的办。
  张大民一遍往右慢慢变线,一边安慰道,别着急,早去晚去都是您的种。
  出租车靠了边,我付了钱背上包,急匆匆推开门走人。后面追来张大民的高声呼喊,嘿,祝您生个大胖小子!
  地铁站里人潮汹涌,都是上班族,天子脚下的芸芸众生。我多年没有搭过地铁,不禁有些晕场。在售票机前排了好久的队,终于轮到时,又不知该买去哪个站。幸好后面有个阿姨 热心指点,这才算买对了车票。
  好不容易挤上了车,早没了座位,角落里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挤过去站好。
  时间越来越少,站点还那么多,我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焦虑感从脚底慢慢升起,蔓延到了膀胱。到底,我能不能准时到达?这一次,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一次约会 ,如果错过了,会变成最严重的一次迟到。
  那一个小小的胎儿,能在Cat贫瘠的土地里,扎根了三个多月,这本来就是一个奇迹。它一定很渴望活下来,降临人世,去看一眼这大千世界,去领会生命的无奈和宽广。
  到了现在,这个奇迹能不能延续,就决定于这最后的三十分钟。
  地铁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叮咚,喇叭里又报了一次站,我焦急地看着站点示意图,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正在这时,我左边的车厢里,喧闹声小了一些,两个高亢的男声传了过 来,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词。
  我转头看去,却是两个卖唱的小伙子,长得都挺寒碜的。前面这位,留着松狮一样的发型,挎一个土黄的单肩包;后面的那一个被挡住了,影影绰绰的,似乎背着一把吉他。
  他们的音挺高的,唱的歌我从没听过,有可能是原创。但是对于现在的我,这样的歌声,只能起到催尿的作用。
  他们一路向我这边走来,一边唱歌,一边接过乘客手里的小钞。一曲终了,前面的这位开口道,谢谢,下面由我们哥俩,为大家带来一首经典老歌,希望大家喜欢,《梦醒时分》 。
  我心里一颤,吉他一声弦响,他们却已经唱了起来。比原唱高了好几个调,估计是迪克牛仔的版本。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中满是悔恨。
  我心乱如麻,掏出手机又看了一边。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
  他们朝我越走越近,歌声已经从高亢,变成了凄厉。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突然间,地铁毫无预兆地刹车,发出摩擦轨道的刺耳声响。灯光闪了几下,然后便集体熄灭掉。与此同时,车厢里炸开了锅,人们怨气冲天,高声咒骂。
  我的心跳,就好像游乐园里的跳楼机,在最高的那个地方停止,然后便被巨大的力气扯住,骤然下沉!
  下沉。
  下沉。
  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下沉。
  我在黑暗深处深处双手,却徒劳无功,抓不住一缕空气。然后再看不见的某个角落,吉他迟疑了几秒,又重新响起。
  弦动心惊,歌声刺耳。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在每一个梦醒时分。有些事情你永远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刷的一声,车厢里的灯大放光芒,广播也响了起来;在这一刻,我用手掌捂住了眼睛,却看透了自己的未来。地铁故障了,我不可能赶上Cat的约会,打错一定要铸成。我重蹈覆辙 ,这一生余下的时间,都将活在悔恨里。
  热泪从指缝里溢出,烫伤了我的灵魂,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人生鼎沸,混乱不堪的车厢里,我弯下身子,痛苦地哭出声来。原来,世界上根本没有奇迹,也没有所谓的救赎。你年轻时犯下的错,永远要一犯再犯。
  然后,我们用余下有限的生命,去活在无限的悔恨里。
  ……
  大老爷门儿的,哭啥?
  有人戳了戳我的肩膀,递过来一张什么,轻声说,难看得要死,给,擦擦。
  我用衣袖擦一把鼻涕眼泪,勉强止住哭泣,转过头去说,谢……谢。
  泪眼模糊,光影闪动。她穿着件工装裤,脸上笑得不三不四,像个女流氓。
  Cat!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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