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舒言:浮生莫谦

(2010-05-11 11:36:00) 下一个

  第一章
  那一室氤氲——回忆的枝节瞬间蟠扎成巨大的漩涡,拖着莫之恨不断往下坠落,直到她被过去完全掩埋。
  《说文解字》曰:“恨,怨也,遗憾也”,可见“恨”绝对是个不讨喜的字。这世上大概也鲜少会有爹娘将这样的字眼安在子女的名字里吧,但莫氏或许是个例外——莫之恨这样想。
  莫之恨,莫氏平生的怨恨。她的娘亲已经将心情完全展露在她的名字里,多么直白。
  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她稍稍仰头,一盏女儿红滑入喉舌间,辛涩之感从舌尖缓缓蔓延至胸腔,却也是秋冬时节里唯一的一丝暖意。放下酒盏,莫之恨披上银狐氅走出雅间,对掌柜的微微颔了颔首。
  酒馆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各色祝酒喧闹的人群纷纷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面面相觑却又不忘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莫之恨。莫之恨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只是裹紧了披风兀自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大伙儿的视线中。
  “哦~原来就是她啊……”,不知是谁一句意味深长的感叹打破了瞬间的沉默,人群再次喧哗起来,仔细倾听,却发现许多话题都仍是围绕着莫之恨。
  “都说她是为了钱才嫁给沈大少爷做填房,我看也是。可惜了啊,长得那么标致。”
  “可不是!不过听说……咳……她跟她小叔子……嘿嘿,明白了?”
  “怎么成小叔子了?不是她二叔沈世珩么?”
  “哼哼,她一介女流把持整个沈家家业,说她清清白白能有人信么?”
  “咳……行了行了,小心被人听了去,得罪了沈家,咱们谁都不好过。”
  议论声渐渐平息,也不过是大家酒兴正浓的谈资,个中因由,又有谁是真正在乎的。人就是这样的生物,看到了别人的难过方显得自己过得还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才能接着往下过。
  夜晚的凉风袭来,呼啸着往骨子里钻。莫之恨紧了紧披风,低着头迎风而行。两三个家丁远远跟在后面保护着,全神戒备却不曾靠近——少奶奶最喜欢夜晚独酌一小壶女儿红后走回沈园,他们不敢打扰她难得的清静。
  路旁新栽的树苗被狂风刮得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莫之恨忽然顿住了步子回过头去,遥遥望了望刚走出的酒馆,但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又继续往前行去了。酒馆里头的人大概又在说她的是是非非吧,她知道的不少,却不愿意去深究。何况她这样的境况,又能有几个人不去猜测?
  长乐城沈氏一族,家业遍布城中各类商铺,衣食住行没有它不曾涉及到的,说沈家如今富可敌国也不是不可以。然而如此枝脉庞杂的沈氏眼下却由莫之恨一人当家,她说一没人敢说二,她要向东没人敢向西。以她一介女流撑起整个家族,眼红的、妒忌的、好奇的,哪个不想来猜度几分?若要计较这些,莫之恨恐怕再操劳十倍都不够。
  喝完每日必饮的银耳莲子羹,沐了浴卸了妆,照旧点上了海棠香,莫之恨和衣躺到床上,闭上眼却未像往常那样立刻睡着。太多绵长的记忆此刻忽然变得清晰,拉扯着过去那些伤疤拼命从她脑子里往外钻。
  她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她怕一痛再痛,所以不管是甜蜜还是苦涩,只要过去了她就选择通通深埋心底。可是独独今日不行,她虽然疾步离开酒馆,可是她没有忽略角落里那一张熟悉的面容。
  六年,她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见过她。可是如今她又出现了,一个本该死去的女子,再一次出现在她生活的地方。
  捏紧了被角,莫之恨忽然陷入深深的恐惧中。可是她在恐惧什么?恐惧她的归来,恐惧失去,还是恐惧这六年来的平静终将被打破?
  她发现她并没有答案。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莫之恨坐起身披了件外衣,熟练地点亮床头的烛台。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总要在床头放一盏烛台,甚至有时候一直将它点着亮到天明。
  怔怔地坐了会儿,她站起来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屋外。一直呼啸着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散了些,一轮弯月时隐时现地挂在半空中。不知名的鸟儿间或发出一两声哀鸣,打破沈园里死一般的沉寂。
  东廊第二折栏第三根柱子,莫之恨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那上头一排小小的字。“生则同襟,死则同穴”,这八个字日日夜夜沉默着,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她的相公沈继谦曾经许下的爱。
  向前走十六步,一扇房门虚掩着,里头尚有些微弱的光透出来。这是沈继谦的屋子,他一向要到二更之后才能入睡,莫之恨比谁都清楚。
  缓缓推开门,熟悉的白檀香点燃一室氤氲。雾气萦绕间,书桌前的人蓦然抬头一笑,明眸皓齿,眉目含笑。
  “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沈继谦定定地凝视着她,等她向自己走来。
  回忆的枝节瞬间蟠扎成巨大的漩涡,拖着莫之恨不断往下坠落,直到她被过去完全掩埋。她此刻方知道自己的记性是多么的好,原来那些细枝末节,那些言语承诺,甚至每个人的一颦一笑,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九岁……

  第二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靖国都城长乐城里下等人生活的地方。许多人都在这里出生,然后就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至死都住在这儿。
  冰冷的溪水铺天盖地而来,外界的嘈杂刹那归于沉寂,耳中只能听到溪水翻滚流淌的声音。莫之恨摒住呼吸,胸腔因为缺氧和溪水的挤压而越来越闷,脑袋也开始发胀。透进溪水中的光亮一丝一丝消失,最终化为浅浅的一线,旋即被黑暗吞没。
  都结束了,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委屈。
  一双小手忽然托住了她的身体,那丝光明继而重现,渐渐放大,就像这个世界再一次对她微笑。赖以生存的空气冲进身体里,昭显着它蓬勃的生气。周围的嘈杂声哄然入耳,沸腾的人群,温暖的阳光,全都萦绕在她四周。
  莫之恨睁开眼,看到了一张大大的笑脸。那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儿浑身都湿了,发丝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可是他在对她笑着。阳光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温和而柔软。
  “这溪水很急,以后如果你还来这儿玩耍,一定要小心。”男孩儿稚嫩的童声里有几分故作老成。
  莫之恨呛了口水,狠狠地咳了几声之后却骤然收住,抿紧双唇低下头去。为什么要救她,她不是不小心,她是有心求死。
  “你吓着了吧?”男孩儿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不怕,我给你压压惊,压压惊就好了。”
  他的小手一下下拍在她的背上,莫之恨本能地想拒绝,却没有开口。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真的有人在关心她、照顾她。她贪恋这样的感觉,即便明明知道等会儿与他分道扬镳之后就不会再感受到,她依然想多感受一刻。
  “好多了吧?”男孩儿挤干了随身的锦帕,温柔地擦拭着她的脸。“秋日最容易得风寒,你赶紧回家吧,回去换件干的衣裳,再喝碗姜汤就好了。”
  莫之恨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站起身,往前小跑了几步却停下来回转身看着他。男孩儿微微一笑,“还有事吗?”莫之恨摇摇头,转身跑了几步又一次停下来回转身。
  男孩儿笑着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理了理她被溪水打乱的头发。“我叫沈继谦,我们可以交个朋友。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沈继谦。莫之恨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却不发一言转身走掉了。她只是想知道他是谁,好让她日后拜佛的时候能够为他祈福。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会变成她一生的牵绊。
  推开破旧的木门,黑漆漆的屋子里老棉被的腐朽味迎面而来,莫之恨低下头,沉默着关上门走了进去。借着天窗上透进来的几缕光线她迅速翻出一件干净的衣裳,但还是晚了一步。
  “啪”!一个耳光响亮地甩到脸上,莫氏惨白着脸怒目圆睁地看着她。
  “娘。”莫之恨低下头,低低地唤了一声。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她早已习之为常,那并不算什么。
  “你一个早上死哪儿去了?”莫氏尖着嗓子质问,很快注意到她浑身湿漉漉的。“还有你的衣服,为什么全湿了!”
  莫之恨把头埋得更低,“我不小心掉进了溪水里。”
  “掉进了溪水里?”莫氏抓起手边的藤条一下子抽在她的手臂上,“你有时间掉进溪水里你没时间看着摊儿?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藤条一下一下地落在她的肩上、臂上、背上、腿上,但莫之恨也不闪躲,只是咬紧了牙关,任一张小脸憋得煞白,全身因为寒冷和疼痛而不住颤抖。
  “我打死你!你个赔钱货,你个赔钱货!”莫氏一边打她,一边止不住地骂骂咧咧。“你毁了老娘的一生,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还不消停,我真后悔生了你!我早就该掐死你,你个没用的东西……”
  不知道打骂了多久,莫氏终于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莫之恨。“赶紧给我换件干净的衣裳,下午看着摊儿去!”说罢,她将藤条用力摔在地上拂袖而去。
  莫之恨怔怔地看着那根藤条,许久之后一颗眼泪终于砸上去。但她很快抹了抹脸,将藤条捡起放到莫氏习惯的地方,然后迅速换好衣裳,走出了家门。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不是?或许是吧,九岁的莫之恨站在家门口看着四周的人群,缓缓闭了闭眼。
  两排墙砖斑驳的老房子一户紧挨着一户挤在一块儿,排得满满的竹竿上晾满了缝补多次的衣裳,而那些双手冻得通红却仍然坚持浸在冷水里头洗衣裳的,则多数都是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
  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靖国都城长乐城里下等人生活的地方。
  许多人都在这里出生,然后就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至死都住在这儿。他们都向往着上等人的生活,向往着像那些王公贵族们一样住在富人区,甚至向往着进皇宫大院里去瞧一瞧。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全都未能如愿,即使有人走出了这里,也不过是到上等人生活的地方去继续过着下等人的日子,而愈发显得自己悲哀。
  但是她一定要走出这里,一定。莫之恨握紧了双拳,脸色却依旧微微发白。既然她今日没有死成,往后她也再不会寻死。她暗自发誓给自己十年的时间,十年之后,她一定要会带着娘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
  初雪过后,天越发冷了起来,就是裹上厚厚的棉衣站在冷风里一日,双脚也会冻到麻木。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是不能收摊休息的,正是年前,集市上的人比平时要多许多,生意也好了不少。
  莫之恨揉了揉冻红的小脸儿,依旧守在自己的小摊儿旁,笑嘻嘻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她卖的都是莫氏亲手绣的一些绣品,看起来做工精良,并不比那些城中富绅们用的差。这也全亏了莫氏的一双巧手,才能让她们母女俩被赶出莫家庄来此后还能寻得一条谋生之路。
  她摆摊儿的这条集市上卖的都是寻常人家用的东西,虽然不够精致,但胜在价钱实惠,每到过年总会有些小富之户也来寻些好货。各个摊贩间竞争固然激烈,不过好在莫之恨原本就长得乖巧,细看之下,她白皙的脸上五官虽不是十分漂亮,但一双漆黑的眼眸显得灵气动人,再加上出售货物时嘴巴够甜会哄客人开心,生意倒也过得去。
  “您走好,下次有了好看的牡丹花样我一定给您留着!”莫之恨笑着送走一对母女,跺了跺有些发麻的双脚,继续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分辨着谁人有可能来买她的绣品。很快,她顿住了四处游弋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男孩儿。
  是他。
  莫之恨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但又很快抬起,紧紧盯着那个身影。他怎么会来这里?以他的身份,似乎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不是么。
  那日在溪边被救后,莫之恨偷偷地打听过他是哪家的少爷,结果在她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沈继谦,乃长乐城首富沈世尧的长子,而长乐城中多半产业又全归沈氏一族所有。如此看来,自小锦衣玉食的他根本不应该来这儿,但是此刻他却出现了。
  莫之恨遥遥看着他,不得不承认心底有一丝欣喜。纵然从来没有刻意想过,但她内心深处是想再见他一次的,她想再看见他对她微笑一次,那种可以驱散所有阴霾的微笑。
  “是你?”沈继谦也在四处张望着,看到这边时忽然咧了咧嘴,显然也是认出了她来。快步走过来,他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莫之恨的脑袋,笑道:“还记得我吧?”
  莫之恨往后推了一步,迟疑了一瞬却还是点了点头:“记得。”
  沈继谦并不在意她的疏离,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继续微笑着。“你看起来不错,应该没有再掉进溪水里了吧?”不等她回答,他看了看她守着的摊位,接着道:“这些是你的吗?你看起来和我一般大,已经会做买卖了。”
  “都是我娘亲手绣的绣品。”莫之恨微低了头,想要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把他当作普通客人来招待,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娘刺绣功夫真好!”沈继谦似乎没有看出她的怪异,颇有兴趣地挑选了两条绣帕。“这两条绣帕我娘和我妹妹一定会喜欢,多少银子?我想买了送给她们。”
  莫之恨抬头看他,双颊有些发白。她很想对他说一句不要钱,我送你吧,就当谢谢你,可是她犹豫再三,却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她怎么能够慷慨?年前要交房钱,要交赋税,还要再花钱买一批针线绣样回去,她根本没有钱可以拿出来慷慨。就像娘亲说的,穷人,根本没有资格交朋友,因为他们没有钱去应酬。
  “三十文,谢谢。”莫之恨低下头,用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喏,这儿是一锭银子。”
  莫之恨愣了愣,“我……我不够钱找给你……”
  “不用找啦,”沈继谦豁达地摆摆手,“你娘绣得这么好,本来就不只值三十文。我觉得它们值一锭银子,你收下吧。”
  莫之恨瞬间明白了,他根本就是看出了她生活的窘迫,刻意挑了几样东西想要给她一点钱。他自以为自己将一切掩饰得很好,他自以为这样会让她很开心自己赚了一大笔,但他不知道,他的施舍,却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了她的心里,却连血都不能够流下。
  收下它,收下了它她就能和娘亲安安乐乐地过一个年,她就能添置一床新的棉被,她就能买更多的底样赚更多的钱。
  莫之恨捏紧了衣角,指间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毫无血色,苍白地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她知道,她只要伸出手去,她就拥有了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一锭银子。
  收下它,莫之恨,收下它……脑袋嗡嗡作响,理智要她接受,可是感情呢?她不想接受他的施舍,任何人都可以,她就是不想接受他的施舍。
  “我不能收。”仿佛耗费了半晌的时间来思量,事实上却也不过就是那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莫之恨看向别处,“只要三十文就好,如果你没有碎银子,那只好请你去别人家瞧瞧了。”
  “福安,给我一两碎银子。”沈继谦不笨,他看着莫之恨的反应就已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既然她如此要强,他也不便勉强她。从书童身上要来一两银子,沈继谦将它塞到莫之恨手中。“你拿着吧,这回真不用找钱了。你娘的手艺不只值这三十文,这一两银子是你们该得的。”
  再推让未免显得矫情,说到底她与他不过是买卖关系,她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走送上门的银子?莫之恨扯出一个笑脸,飞快地将银子装进怀里。“谢谢沈少爷。”
  “不用客气。”沈继谦笑眯眯地扬了扬那两条绣帕,“你一定要好好随你娘学这刺绣功夫,下回我来买你亲手绣的。”
  这算是他许下的承诺吗,又或者是他随口说说罢了。莫之恨抿抿唇,正想开口,但一个“好”字尚未吐出,她就看见了从不远处围上来的一群小地痞。
  他们是这一条集市上的小恶霸,平时瞅着哪个摊儿生意好便去要点儿银子使使,但不曾料到在钱的事情上,莫之恨的脾气比牛还倔。他们要了几次非但没沾上便宜,还反而被护起银子来不要命的莫之恨打伤了,从此便绕道而行。但今日他们必是看上了沈继谦方才拿出那一锭银子的阔气,所以才会集结十多个人一齐涌了过来。
  莫之恨皱皱眉,知道这必是一场祸事,躲不过了。
  是什么在轰然倒塌——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担忧、所有的不安通通不见了,它们还留在那个泥潭中兀自挣扎,可是她已经随着沈继谦攀了上来。
  “你快走!”来不及做任何解释,莫之恨本能地推开沈继谦,挡到了他身前。
  沈继谦显然也是瞧见了不远处的十几个人,他们看起来就流里流气凶神恶煞的样子,想必不会有什么好事。“你得罪了他们吗?”纵然知道自己决计打不过他们,但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身为男孩子不能就这么丢下莫之恨一个人。
  “总之你快走!”莫之恨回头瞪了他一眼,小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煞气。若是她一个人她不怕他们来闹,可是此刻沈继谦在,她不想连累了他。他应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不该在他们这些下等人谋生的地方受屈。
  可惜就算沈继谦愿意走,眼下也已经来不及了。那十多人迅速地围了过来,莫之恨附近几个摊位上的人见状立刻收了收自己的东西搬远了开去。对他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又哪有闲功夫去管别人家里是不是还有米。
  “你究竟是不是得罪了他们?”沈继谦紧靠着莫之恨站着,一张脸几乎全皱到了一起。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想着如果是莫之恨得罪了他们他就尽量想办法帮她解决。
  莫之恨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这一次他们离得很近,沈继谦的鼻息就在她的唇边。小时候同龄的男孩儿似乎总要比女孩儿矮一些,等十四五岁时才会如雨后春笋一般疯长。莫之恨感受着他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的呼吸,心神没来由地一晃,甚至忘记了自己回头的原因。
  “怎……怎么了?”沈继谦不知她为何呆呆地看着自己,再加上周围越来越近的小地痞,更是惊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你说话啊……”
  莫之恨很快警醒,连着往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来人。她知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而是要想想怎么可以赶走这帮人。
  但只不过转眼间,那些人已经将他们三人紧紧包围起来,严丝密缝,甚至透不过一丝光线。为首的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裹了件略显破旧的棉衣,眉角有一条淡淡的疤痕。他比莫之恨要高出不只一个头,颇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识相的就走开,没你的事。”
  莫之恨仰起头,神情不卑不亢。“这儿是我的摊位,他是我的客人,你说有没有我的事?”
  为首的知道她脾气犟,不想与她硬碰硬。“我看着他已经付过钱,也就是说他已经买好了,不再是你的客人。莫之恨,你要是以后还想在这条街上好好地做生意就别管今天这档子事儿!”
  莫之恨轻蔑地一笑,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没门儿。”
  沈继谦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惹祸”的对象,不禁有些惊讶。他狐疑地抬头看着那为首的,指了指自己。“你们是找我?”
  “不是!”莫之恨飞快地将他推到身后,对其他人沉着脸道:“你们是找我,不要为难我的客人。”
  “你真的很爱管闲事。”为首的捏了捏她的脸,手上一用力,就将她扯开了几步,邪笑着看着沈继谦。“你猜对了,我们就是找你。”
  “你们不要……”莫之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两个人会意地上来按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
  “你们别伤害她!”沈继谦急了,“你们找我做什么就直说,别伤害一个小姑娘!放开她!”
  “哼哼,”为首的轻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这位小少爷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女人了,成,把你身上的银子全交出来,我立刻放了她。”
  “银子?”沈继谦愣了愣,继而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原来他们就是爹曾提到过的集市上的恶霸,平素坑蒙拐骗、敲诈讹钱,视王法于无物。
  年幼的他尚不懂得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在他看来不是黑就是白,世间总有是非曲直,总要做个爱憎分明。正如此刻,他不是想着把银子交出来他和莫之恨就能没事,而是想着如何把跟前这十几个恶棍都绳之于法。
  “怎么样,到底给还是不给?”为首的被他盯得有些失去耐心,不耐烦地用力踢了莫之恨的摊位一脚,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木架子立刻散了架。
  “不给!”沈继谦捂紧了口袋,义正严词道:“你快随我去见官,你这是抢钱,是不对的!”
  “什么?”为首的一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这小子该不是傻子吧,居然说要他跟他去见官?莫之恨也是一愣,随即给了沈继谦一个叹为观止的眼神,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年少不知愁滋味,把这人世间想得如此美好。
  “我说你应该跟我去见官。”沈继谦一本正经道:“你抢钱是不对的,我们靖国的法典明令禁止了强制占有他人财物,你应该被关进大牢。”
  为首的几乎立刻断定他是个傻子,不愿再和他多费唇舌,一把拽过他的身子伸手去探他的钱袋。沈继谦连忙挣扎,一旁的书童也赶紧笨手笨脚地上前来帮忙,但却真的只是越帮越忙。只不过两三下,书童就被打倒在地昏厥了过去,而沈继谦的背上虽挨了好几下,钱袋却仍护在胸前。
  她不能看着他这样被打,莫之恨一颗心吊在了嗓子眼儿,发狠似的用力咬了抓着她的手背一口,立刻留下了一圈带着血痕的牙印。被咬的人也是疼坏了,想都没想就用手肘在莫之恨背上狠敲了一下,莫之恨顷刻间便痛得弯下了腰。
  沈继谦原本在护着钱袋,可一眼瞥见莫之恨被那人打疼了就立刻冲了过去,冲着打她的人小腹使劲儿踹了一脚,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莫之恨。
  那人又被咬又被踹的哪里还肯罢休,操起一根倒塌的木架上的棍子就劈头盖脸地向沈继谦打了过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加入进来,一时间数人对着沈继谦拳脚相向,竟都是打红了眼。但沈继谦并不急着躲避,反而只是紧紧护着身下的莫之恨,不想让她再受伤。
  莫之恨心中一震,紧紧盯着他。那一瞬间,她似乎看不到那些地痞们,看不到那一下下的拳脚,看不到因为打斗而洒落一地的银子。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沈继谦,看到沈继谦那张因为疼痛而微微扭曲却还努力对她微笑着的脸,似乎在跟她说,不要怕,有我在。
  这种感觉多么熟悉,就像溺水的那日,她被救上岸后看着沈继谦的笑脸也是这种感觉。他温暖而柔和的笑着,就像不断地对她说,不要怕,有我在,不要怕。他好像看透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看透了她的不安和局促,所以一遍一遍地安抚着她,让她安心。
  即使有沈继谦护着,还是不时会有拳脚落到她的身上,莫之恨瞬间回过神来。她看到了沈继谦嘴角的血渍,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就像只发怒的母狮子,泛红了眼,嘶吼出声。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莫之恨推开了沈继谦自己站了起来,狠狠咬在身旁一人的耳朵上,几近将它撕扯下来。那人吃痛,叫都叫不出来,只是张大了嘴狰狞着一张脸。莫之恨撞开他,就近拾取了一根棍子,不要命地冲到为首的身后,死命往他脑袋上砸了一下。
  为首的身子一僵,立刻倒地,鲜红的血液从后脑勺缓缓弥漫,将雪白的大地染上诡异的艳丽。其余人看着这一幕全都惊呆了,尤其是看着依然举着棍子的莫之恨,几乎个个头皮发麻,反应过来后拔腿就跑。
  莫之恨喘着粗气,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直到很久之后才手一软松开了那根还沾着血渍的木棍,自己也跌坐到地上。
  为首的就那么瘫软在她面前,血还在不断地流淌,不知生死。
  莫之恨这才终于知道了害怕——她杀了人,她好像杀了人!这念头让她快要崩溃,却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跑开,只能面色惨白地盯着眼前的“尸体”。
  一双手忽然拖着她站了起来,莫之恨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到的是沈继谦一如既往的笑容。“没事的,别害怕,跟我走!”
  莫之恨不知道自己是在点头还是在颤抖,只知道跟着沈继谦往前跑。他们十指紧扣,跑过了那条被厚雪铺满的集市,跑过了人声鼎沸的庙宇,跑过了如棋盘般错落的房屋,就那么一直跑着,一直跑着。
  她的心渐渐沉静下来,静到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莫之恨抬头凝视着那个牵着她往前飞奔的人,他身量未足,他天真稚嫩,他甚至都没有她能打,可是他现在牵着她,就好像要把她拽出那个满是浑浊的泥潭。
  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担忧、所有的不安通通不见了,它们还留在那个泥潭中兀自挣扎,可是她已经随着沈继谦攀了上来。
  就这么带我离开吧。
  她想说,但是嘴唇微启,却仍是无声地闭上。他们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就算他愿意带她走愿意救赎,她又真的走得了吗?
  沈继谦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忽然回过头来,咧着嘴灿烂一笑。
  莫之恨心里的那道筑起的围墙轰然倒塌,虽然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走进来,可是这一刻,她彻底为他卸下了防备。

  第三章
  这就是宿命——很多年之后,莫之恨还是会常常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沈继谦牵着她的手离开,唐婉遥遥地目送。这多么像他们后来的故事。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的路,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向前迈出步子才和沈继谦一块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冬日里寒风凛冽,但他们此刻都热得直冒汗,两张小脸红彤彤的,甚是可爱。
  “看不出……看不出你也很能跑。”沈继谦气儿渐渐喘得顺了些,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你也是啊。”莫之恨抬头看他,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莫之恨指指他的脸,“你不疼吗?全都肿了。”他那张脸就像是被抹上了不均匀的青紫色,嘴角还有几丝干涸的血迹,随着他说话的时候一下一下地浮动,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嘶……”沈继谦扯扯嘴角,这才发现确实疼得很。开始时他只顾着打架,后来又忙着逃跑,哪里顾得上自己受没受伤。现在被莫之恨一说,方知道自己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疼就别动了。”莫之恨拉下他的手,掏出一方绣帕沾了点儿地上的雪轻柔地替他擦试着嘴角。“你长这么大肯定没打过架,方才很疼吧?”
  “那你一定经常打架,”沈继谦边哼哼边道:“你方才那样子,就是大人们瞧见了,也得绕路走。”
  莫之恨又是甜甜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可爱至极。沈继谦挑挑眉,揶揄道:“你也会笑的吗?”
  “我为什么不会?”莫之恨反问。
  沈继谦摇摇头,“第一次在小溪里救了你,结果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把我当仇人;第二次就是方才向你买东西,你又扭扭捏捏的。要是不打这一架,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爽朗,当然,更不知道你这么能打。如若女子也能去考武状元,你一定能高中。”
  莫之恨点点头,将绣帕收回袖中放好,这才慢条斯理道:“虽然你是男子,但你一定不要去考武状元。”
  “为什么?”
  莫之恨抬眼看他,神情无比认真。“你会被打死。”
  沈继谦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莫之恨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她似乎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又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这样放肆地大声笑过。她的人生就像一直都生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而今老天爷终于可怜她,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还洒落了满室阳光。
  只不过……莫之恨从不相信太过美好的东西,如果太美好,要么就是她在做梦,要么就是老天爷在耍她。可是这一次,她希望就算是梦,也可以长久一点。
  一阵风吹过,数片腊梅花瓣儿轻轻渺渺地从他们身边飘过,而花朵的芬芳则弥留了许久。他们方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左前方是一片梅园,各种各样的梅花次地绽放,日寒红、莲湖粉、金钱绿萼、紫帝白、青芝玉蝶……缤纷夺目绚烂了人眼;右前方是一条蜿蜒小道,两旁种着高高的梧桐,虽然如今枝叶凋零,但却不难想象盛夏时节满树葱茏的景象。
  莫之恨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何曾有过这样的美景。那树树梅花,那蜿蜒小道上翩然起舞的仙女……仙女?莫之恨一怔,揉了揉眼睛,证实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儿确实有个小姑娘在翩翩起舞,她穿了件火红色的罩裙,外披银白色披风,一头海藻般浓密的头发毫无束缚地在风中飞扬。她就像是凤凰一样光彩耀人,凤栖梧,凤栖梧,说的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象。
  那女孩儿飞舞着向他们靠近,莫之恨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她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却有着惊人之姿,眉如远山,目似星辰,唇若点樱,娇俏的不像话。
  真美的女孩儿,莫之恨满心欢喜地向沈继谦看去,却刹那跌落谷底。她看见了沈继谦望着那女孩儿的眼神,只那一眼,她就输了一辈子。
  小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却丝毫不怕生,笑道:“你们是谁呀?怎么会在我家院子门口。”
  “你家院子?”沈继谦指了指那梅林,“那是你家的?”
  “是啊,”小姑娘点点头,回头看了看那条小路。“沿着那条路走进去,就是我们唐家庄了。”
  原来是她。莫之恨低下头去,心里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南沈北唐,这是长乐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两大家族。沈氏一族虽然更加富裕,但唐氏是皇商,做的全都是皇宫里的生意,与之打交道的也莫不都是官场上的人。所以,这两户人家的势力在长乐城里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眼前这位姑娘,应该就是唐老爷最小的女儿——唐婉。她与沈继谦……也算门当户对。
  沈继谦显然也知道了她的身份,颇有些兴奋。“你就是唐婉对不对?我爹时常提到你,总是叨叨着你有多好多好,恨不得你是他的女儿。”
  “你爹?”唐婉也不笨,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沈伯伯的公子吗?”
  沈继谦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像个小大人般向唐婉施了一礼。“在下沈继谦,向唐姑娘问好了。”
  “你真有意思。”唐婉虽这么说着,却也欠了欠身,显示了她良好的教养。“你的脸上怎么了?还有你的衣服也扯烂了,你和人打架了吗?”
  “我不是,我……我从来不打架的。”沈继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于否认,但他就是不想给唐婉留下不好的印象,一点都不要。
  “他是帮我。”莫之恨怎么会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本就比寻常女孩子早熟,心思又那么细腻,沈继谦的心意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莫之恨对唐婉浅浅笑了笑。“唐姑娘,沈少爷一向温文尔雅,若不是今日看到我被人欺负,绝不会和人打作一团。”
  唐婉笑弯了眼睛,“会打架也没什么不好呀,我三哥说,会打架的男孩儿身体更好,所以小时候他总是瞒着我娘更别人打架。”
  还真是会找借口的主,也大概只有唐婉会相信她那个三哥说的话了。不过她本就是金镶玉,又何尝懂得世间种种繁杂。
  “小姐!小姐!”
  莫之恨循声望去,那条小道上两三个婆子正急急忙忙向这边走来,想来是小姐不见了,即刻出来寻了。
  那几人很快走到他们身边,其中一人戒备地将唐婉往后拉了几步,蹙眉道:“小姐怎么可以随便与这些污糟之人说话,快随奴才们回庄去吧。”
  污糟之人。莫之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本就缝补过多次又与人狠狠打了一架,此刻确实足够用衣衫褴褛来形容。沈继谦虽然看起来要好些,但也难免衣冠不整,满是灰尘。
  “索婆婆,他们不是坏人。”唐婉朝沈继谦努努嘴,道:“他可是沈家大少爷,您说他是污糟之人,我爹听见了可又要说您的不是。”
  那位唐婉口中的索婆婆一愣,仔细打量了沈继谦一番,这才发现他虽然满身脏兮兮的但衣料头饰无一不是上品,忙陪笑道:“原来是沈大少爷,老婆子眼花,看走了眼。不过沈大少爷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不如到唐家庄里一坐,换身干净的衣裳。”
  沈继谦刚要开口答应,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噪杂之声,回头一看,是几个衙役与一众百姓一块儿走了过来。
  莫之恨心里一紧,那里头有几个人她是认得的,全都和她在一条集市上摆摊儿,现在和衙役一块儿分明是抓她来了。刚才只顾着休息看花,然后唐婉又忽然出现,她几乎忘了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就是他们!刚才打人的就是这两个!”那几个百姓纷纷上前指认,衙役们点点头,也上前质问道:“听说你们打了人对不对?走,跟我们回县衙去!”
  “你们敢动他!”说话的是索婆婆,虽说事不关己,但既然那是沈家的少爷,她若不帮上一把反而更麻烦。
  “你是什么人,敢对我们大呼小叫?”一衙役不满地皱起眉头。
  索婆婆冷哼一声,指着那条蜿蜒小径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走进去了又是什么地方!”
  衙役环顾四周一圈,脸色顿时变了,躬身道:“瞧瞧,我们抓人心切,走到唐家庄了都未留意。只是……只是犯事的这两人是?”
  索婆婆道:“那是沈家大少爷,怎么,你们要抓他?”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衙役连声道:“沈大少爷怎么会无故与人打架,一定是误会一场了。那么……”他看向莫之恨,凭着她的穿衣打扮一时难以确认。“那么这位姑娘是?”
  “这……”索婆婆也愣了愣,那姑娘一身寒酸之气,确实从未见过。
  沈家少爷犯了错可以不被罚,她犯了错,又有谁能保她。莫之恨冷冷一笑,扬声道:“我谁也不是,没有背景,没有身家,一介平民而已。集市上的人是我打的,与沈少爷无关,你们带我回县衙就是。”
  衙役们心头皆是一松,唐沈二家的人他们碰不得,但差事又不能不做。如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野丫头,总算好让他们交差。
  顷刻间他们便要上前去抓人,哪知沈继谦忽然伸开双臂一步挡在了莫之恨跟前,喝道:“你们谁敢碰她!”
  莫之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看向沈继谦,鼻子瞬时有些微微发酸。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就已经救了她两次,可是他为什么要救她,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不是吗?
  “沈大少爷,您这……”衙役有些为难,却又不敢上前将他拉开。
  索婆婆忙弯腰劝说道:“那位小姑娘也说是自己打了人,您又何必非替她兜着。县衙这种是非之地,咱们还是少惹为妙,相信沈老爷也不希望看到您进出那种地方。”
  “我不管,”沈继谦敛了笑容,难得的严肃。“她是我朋友,人也不是她一个人打的,你们看我这样子就知道我有份参与了。如果你们要把她带进县衙,那就带我一起去。”
  “你不必……”莫之恨拉了拉他的衣角,微微摇了摇头。
  沈继谦报以温柔的一笑,“我们一起打了人,哪有要你一个人担着罪名的道理?我既然要你跟我走,我就会保护到底。”
  我就会保护到底。
  我就会保护……到底。
  莫之恨垂下眼帘,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世上,第一次有人说要保护她,第一次。她相信自己真的是幸运的,这么多年来,老天爷终于听见了她的哀求,所以在她寻死的时候送来了沈继谦,给了她一条生路。
  她为他卸下了那堵墙,而他亦愿意走进来。
  “这……”衙役们更加为难,那么多百姓看见了事情的经过,他们现在抓人不是放人也不是。
  “既然沈少爷说是他打的人,那你们就依法处理吧。”唐婉笑嘻嘻地站了出来,“不过我想,你们也只是要把他们二人请回县衙去‘协助查案’,只要别忘了支会沈老爷一声,不会有什么事的。”
  “是,是是是!”几个衙役一听此话,立马开了窍,恭恭敬敬地“请”他们二人回县衙去走一趟。如此一来,沈家也不会怪罪他们乱抓人,对百姓们也算有个交待。
  “放心吧,跟我走。”沈继谦微笑着牵起莫之恨的手,对唐婉感激地点了点头。莫之恨微微一愣,却没有把手抽回。她也回头看了唐婉一眼,那个美丽又聪慧的女孩儿。
  很多年之后,莫之恨还是会常常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沈继谦牵着她的手离开,唐婉遥遥地目送。
  这多么像他们后来的故事,原来所有的一切,在当初就早已注定。而后的兜兜转转,不过是命运所开的玩笑,也是他们不断挣扎,却仍旧走上宿命的路途。
  原来好梦总频惊——她从来都知道好梦易醒,只是不知道,这次会醒得这么快,原来上天还是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这是莫之恨第一次出入县衙,却没有她曾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他们只是被请入了一间小房间里休息,两个衙役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不再打扰,反倒是备了热水备了些吃的供他们好好休整一下。
  听衙役说,被莫之恨狠狠打晕的那个人并没有死,只是多流了一些血,现在已经醒了过来。莫之恨悬着的一颗心此刻才算是终于归位,不管她要受什么刑罚,她都不想任何人因她而死,不想自己半生难安。
  两个人刚用热水洗了把脸,小房间的门就再次被打开了。一位中年男子负手站在门口,身着紫锦深衣,头戴碧玉冠,横眉入鬓,鼻梁英挺,颇有气势。
  这便是莫之恨第一次见到沈世尧——沈继谦的父亲,沈氏一族现今的当家。她记得那一天她所看到的沈世尧是威严的,是不可违背其命令的,以至于即使许多年后他只能躺在病榻上依靠莫之恨时,她依然觉得自己是战战兢兢的。
  “爹!”沈继谦看来是一点儿都不怕自己的父亲,很快嬉笑着奔上前去。“他们速度真快,我才刚洗了把脸,您就来了。”
  沈世尧宠爱地摸摸儿子的头,眼睛淡淡地扫向莫之恨。莫之恨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低低地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惊慌失措,她不想被沈世尧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真的很怕,很怕他觉得是她教坏了他的儿子。
  好在沈世尧很快收回了视线,对沈继谦宽容地笑道:“第一次打架就挂了彩,过瘾么?”
  “还好,”沈继谦挠挠头,“我今日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挺能打的,爹,以后不妨让我学些武功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是好,舞刀弄枪的就免了吧。”沈世尧拉着他往外走,“回去吧,你娘很担心你。”
  沈继谦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莫之恨问他爹道:“那她呢?她怎么办?”
  沈世尧淡淡道:“她也可以回家了。”
  “真的?”沈继谦听到后很开心,一下挣脱了沈世尧的手跑到莫之恨身边。“你看,什么事都没有,你也可以回家了。过几天我再去找你玩儿,好不好?”
  好不好?她说好就好,她说不好就不好的吗?莫之恨垂下眼帘,仿佛过了很久才听到自己用极细的声音回了句“好”。为什么要说不好呢,就算以后沈家的人都不想他们见面,也不该由她来拒绝不是吗。她还想见沈继谦,所以说“好”,就这么简单而已。
  “那好,过几日再见。”沈继谦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跟着沈世尧走了。他的世界多么简单,他怎么会知道单单一个“好”字就已经足以让莫之恨心里百转千回。
  莫之恨目送他走远直至消失不见,这才轻声叹了口气,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躲过了这一场劫难,家中却有另一场暴风雨等着她。摊子被砸了,她这么一跑绣品估计也全都没了,娘亲……能饶过她么。
  饶是再怎么拖慢了步伐,那一排排拥挤低矮的房屋还是出现在了她面前。莫之恨慢慢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搓搓冻红的脸颊,才又重新提起步子走到了家门口。微弱的烛光从门隙里稀稀疏疏地透出来,她知道是娘在等她。
  莫氏只在两种情况下会点了灯等莫之恨回来,一是她喝醉了,那个时候她就会变得像另一个人,温柔地将莫之恨抱在怀里,仿佛看也看不够。莫之恨曾经希望娘亲每日都能喝醉,那么就会每日都那么疼爱她,只可惜莫氏一年到头也顶多喝醉两三次。至于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像今日这样,莫之恨做错了事,莫氏要打她。
  推开门,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照得满室凄凉之意。莫氏端坐于暗影中,听闻声响便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莫之恨,那眼神说不出是愤恨还是哀怨。
  莫之恨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回头将门掩好,便静静立在一边看着娘亲不再说话。其实娘亲长得极美,若是仔细打扮了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位千金小姐,只可惜人各有命,她们母女二人天生没有富贵命,空有一副好皮囊又能如何。
  默默伫立了良久。莫之恨已觉得双脚发麻,才听得娘亲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不该是她的反应,莫之恨微微发愣,以娘亲的性子知道了今日的事情又怎会只是轻叹一口气就罢了?除非她还不知道,但却也不怎么可能。
  “娘……”莫之恨试探了唤了一声,“今日……今日……”
  “我知道了。”莫氏平静地开口,“明日起换条街摆摊儿吧,我们再不去那儿了。”
  “为什么?”莫之恨一惊,她立刻想起了沈继谦,他若还能再去找她,那条集市是唯一的地方。“娘,我不怕那些人,他们也不敢来招惹我。”
  莫氏摇了摇头,“还有,过几日我们便搬走,以后不回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莫之恨又一惊,从她出生之日起她们母女二人便住在这小房子里,从来也不曾离开过。何况,她们又哪儿来的钱搬离?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充斥在她心里,可她不敢多想,也不敢承认。
  莫氏张了张嘴,却仍是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莫之恨先去休息。莫之恨傻站了一会儿,硬是说了句“我不要”,她从未违背过娘亲的命令,但这一次,她想争取一个可能。
  “你不要什么?”莫氏看向她,目光如炬。“你不要搬家,不要换地方,还是不要再也见不到沈继谦?”
  “什么?”莫之恨觉得心跳一下子加快,忙埋下了头不敢看着娘亲。但片刻之后她又立刻反应过来,娘亲怎么会知道沈继谦呢?她从来未曾对任何人提过这个名字,就连当初打听他时也是小心翼翼的。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明晰,莫之恨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莫氏。
  “沈老爷来过。”莫氏开口证实了她的猜测。
  果然……果然是这样。莫之恨咬了咬唇,抖抖嗦嗦道:“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许多,但只要我带一句话给你。”莫氏顿了顿,接着道:“他说沈继谦从小没有打过架,更没有受过伤。他只希望他儿子能像从前那样长大,望你成全。”
  望她成全……她从来都知道好梦易醒,只是不知道,这次会醒得这么快。莫之恨低了头,嘴唇几乎要被咬破。原来上天还是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在她自以为拥有了一条生路之后才发现,其实她不过是被推入了更无望的绝境。
  她以为沈继谦可以救她,可以给她从未有过的温暖,谁知道一切从头到尾都真的只是她的幻想。
  好梦一场,只可惜短暂得还没来得及等她微笑,就已经结束了。
  莫氏慢慢走到她跟前,抬起手似乎想抱抱她却又还是收到了背后。莫之恨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泛红。“娘,人生来贫贱就注定了不能有朋友吗?”
  “朋友?”莫氏凄然一笑,“人一出生,你这一辈子的命就已经定了,本是贫贱之辈,又何苦妄想能与富贵之人结交?”
  “我不认命。”莫之恨忍住眼中的泪意,“我就算生来贫贱,我也不会让自己贫贱一生。娘,您为什么要认命?”
  莫氏看了莫之恨一会儿,从腰间拿出一袋银子。“这是沈老爷给的二十两银子,它沉重得我不得不认命。摊被砸了,东西全被偷了,我们拿什么生活下去?莫之恨你看好了,你现在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施舍,这就是命。”
  “为什么要拿这钱……我不要……我不想要……”莫之恨喃喃地摇头,“我不想接受沈家的施舍,我不想……”
  “好,”莫氏将钱袋放到桌子上,“钱我放这儿,你如果不要它你可以亲自把它送回沈家。可是你最好想清楚,你有拒绝的资格吗?”话说完,莫氏便回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只是她不小心低落的那一滴泪,莫之恨却是看见了。
  她有拒绝的资格吗?她有吗?
  莫之恨怔怔看着桌上的钱袋,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如果她接受了这钱就表示她接受了沈老爷的意思,再也不出现在沈继谦的面前,可是如果她不接受,她和她的娘亲也许连这个年都过不去了。她怎么能够拒绝,怎么能够把它还回沈家?
  娘说得对,这就是她的命。她为沈继谦打开了那扇门,以为他就在门外徘徊,谁知道看清了脚下的路,才发现他们之间还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
  颤抖着双手捧起桌上的钱袋,莫之恨紧紧闭上了眼。
  沈继谦,再见,再见了。
  这一年,是为宣德六年。

  第四章
  六年后的重逢——那公子俊雅倜傥如芝兰玉树,那少女身段窈袅若镜湖水月,他们俩站在一起便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碧人。
  宣德十二年,适逢皇太后六十大寿,皇帝赵焕体恤天下苍生,下旨减免其年所有赋税。一时间,人间处处叫好,百姓个个和乐,呈万世兴隆之象。
  长乐城中,珠翠罗绮溢目,四马塞途,饮食百物亦皆倍寻常。这也丝毫不奇怪,盛世之景,都城里总是更加热闹,何况七夕佳节将至,集市上自然愈加人声鼎沸。
  “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夫人戴这支珠钗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若是配上这条绣帕,自然愈加出众,堪比花娇。”
  温婉的嗓音清澈入耳,打扮华贵的妇人脸上略带得意之色,显然方才的话对她来说很受用。
  “那么您就要这支珠钗和这方绣帕吗?我替您包起来。”摊位上的主人甜甜一笑,露出脸颊的两颗小巧梨窝。手脚利索地打点好了货物,莫之恨将它双手递到夫人手中,欠了欠身目送她离开,又开始忙碌地招呼下一位客人。
  时光飞逝如梭,如今她也已经是及笄之年了。六年的光景,她长得愈加高挑,身子虽看起来仍有些瘦弱单薄,但胜在肌肤如雪,乌眸玲珑,真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给你一两银子,不必找了。”眼前一位阔气的小少爷丢了一两银子给她,捏着两方绣帕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着。莫之恨愣了愣,忽然想起了沈继谦。
  当年带着那二十两银子,她与娘亲搬离那片贫民区住进了条件稍好一些的民宅,又花了些钱买了不少布帛绣样,才重新在这都城里找到了可以维持生计的地方。眼下虽说仍是当个小摊贩儿,但她们的日子已然好过了不少——至少,她不必再穿那些缝补多次的衣裳。
  而这些年来,她再未见过沈继谦一面,哪怕只是街上偶尔的一次擦身而过都从来没有。长乐城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偏偏两个人就是碰不到面。
  也许这就是天意,上天可以让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即便走遍天涯海角都数次重逢,也可以让两个同在一个城市的人六年不曾见到彼此。
  轻叹一声,莫之恨敛敛心神,继续笑看着集市上的人来人往。
  “轰隆隆……”骤然一阵闷雷滚过,不过刹那间,乌云便黑压压地沉了下来。七月天就是如此善变,前一刻还是阳光灿烂,后一刻就能倾盆大雨。
  路人纷纷加快了步伐,大家心里明白,不消片刻就会下起大雨。摊贩们也各自迅速地整理摊上的货物,挑上肩就往回奔,抑或是找个什么地儿躲雨。
  莫之恨自然不会落于人后,她一边眼疾手快地清点货物,一边已经将一切都打包好,轻巧地担在了肩上。当然这得益于她卖的都是小零小碎的饰物,否则凭她这么瘦弱的身躯又怎么能天天独自往返于家与集市之间。
  但雨还是毫无商量地立刻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像是稀里哗啦地被人一股脑儿从天上倒下似的,很快淋湿了莫之恨。莫之恨蹙蹙眉看了看四周,便护好了肩上的货物向不远处的小亭子直奔而去。眼下要直接回家根本不可能,她淋湿了不要紧,但那十几方苏绣却是万万不能湿了。
  眼看着小亭子愈加近了,莫之恨的步伐也越来越快,索性一路小跑起来。可偏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啸叫着从她身边疾驰而过,纵使她已经飞速地闪躲,还是被溅了满满一身的泥垢。
  “你这人!”莫之恨冲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愤恨地跺了跺脚,只好冒着雨继续往小亭子里奔去。
  “还好……”一走入亭子,莫之恨就解开了包裹检查那十几方苏绣,看到它们几乎没有被淋湿才稍稍宽慰地松一口气,重新系上了直起腰来。可她瞬时定住了,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看着小亭子里的另一对男女。
  那公子俊雅倜傥如芝兰玉树,那少女身段窈袅若镜湖水月,他们俩站在一起便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碧人。
  他们是沈继谦和唐婉。
  就算已经整整六年不见,莫之恨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沈继谦来,他只是比原来长高了些,成熟了些,但那眼里的温和与明朗却丝毫未曾改变。
  这六年来,她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样子,但没有那一刻是这样的——在她如此狼狈的情况之下。如果换了是平时任何一种情境,她都会面带笑容平静地上前对他说一句,你好,沈继谦。可是不是现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和唐婉都那么美好,而她如此落拓。
  “你是……”来不及逃脱,沈继谦已经发现了她,但却带着几丝不确定的口吻。“莫之恨,是你吗?”
  即便自己这么狼狈他还是可以认出来吗?那么也许自己在他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吧。莫之恨忽然释然地莞尔,直起身子站好,大大方方道:“好久不见,沈少爷,唐姑娘。”
  “真的是你!”沈继谦比她表现得更兴奋,即刻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我方才还有些不敢认,但这双眼睛实在太过熟悉,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六年不见了,你好吗?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我怎么从来都找不到你?你是不是离开了长乐城,那现在怎么又回来了?你怎么会满身都是泥垢,是不是……”
  “我的沈大少爷,就算问话你也要让人家喘口气吧?”唐婉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挽住他的胳膊,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莫姑娘又不会跑了,你慢慢儿问。”
  就像一根针缓缓扎入她的心里,由浅而深,连疼痛都是这样缓缓加重。莫之恨扫了他们相挽的手臂一眼,仍是浅笑着,脑中的回忆却轰然炸开了。
  她早就该想到了不是吗,即便不刻意地去打听,沈家大少爷与唐家小姐青梅竹马的消息,她听得还少吗?他们两个也本该是一对,门当户对的一对。可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莫之恨真的开心不起来,一丝一毫都开心不起来。方才重逢的喜悦也只是保持了那么一刹那,转瞬成为心里钝钝的疼痛。
  沈继谦当然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他只是对唐婉温柔地一笑,就如同曾经年少时他对莫之恨的笑容一般。沈继谦看向莫之恨,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不起,太久没有见面,我失礼了。”
  莫之恨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更加疼痛。她宁愿他像方才那样一下子说一大堆的话,也不想看他像现在这样谦和礼让地对待自己,这样太生疏,太生疏。
  “你似乎比以前文静了,我记得小时候你很好动,而且很能打。”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实在不会打架。”
  沈继谦笑着摇摇头,“那可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打架,后来我就再没打过架了,他们谁都不敢跟我打,怕被我爹骂。”
  “你本来就不该打架,”莫之恨后退一步,背靠着栏杆。“你是沈家的大少爷,怎么能做那么有失身份的事情?何况……有些事,一辈子一次,也就够了。”就像你带着我不顾一切地奔跑一样。
  “我却真的还想再打一次,”沈继谦不以为然,“上回根本就是在挨打,哪里是在打人。”
  莫之恨扬扬眉,不置可否。一滴泥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滑过了脸颊,莫之恨连忙用袖子去擦,却只是越擦越脏。
  “我来。”沈继谦从怀里拿出一方纯白锦帕,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莫之恨的脸庞。
  锦帕柔和的质地轻柔地在脸上摩挲,莫之恨发现自己已经要抬着头看沈继谦了。他离自己那么近,就连呼吸都几乎可以喷在她的脸上,可是他又那么远,他已经再也不是当年的小男孩儿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摔倒了吗?”沈继谦一边擦拭一边柔声询问,让莫之恨有种错觉,觉得他就像在面对着一件珍宝一样。
  “我……”莫之恨吐了吐舌头,“本来就淋湿了,又不小心被马车溅了一身泥,所以就成这样了。”
  “这样好,”沈继谦笑道:“你若是干干净净的也许我反倒认不出你来了。你自己想想,你哪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不狼狈?”
  “也对,”莫之恨低低地笑了,“每次遇到你,似乎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你呀……”沈继谦点点她的额头,向后退了一步。“好了,擦干净了,花脸猫。”
  莫之恨蓦然间觉得心里有些空,她多希望她脸上的脏东西永远也擦不完,那么他就可以一直离她那么近。不过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丝妄想,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她是花脸猫,那你是什么?”唐婉娇嗔地瞥了他一眼,接过他手中的锦帕替他擦拭着额头上不知何时溅上的泥水。
  “我是大花脸猫。”沈继谦皱皱鼻子扮了个鬼脸,逗得唐婉直笑。
  莫之恨淡淡撇开了眼。
  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工夫,雨停了,太阳又稍稍露出了光芒。莫之恨看看天色,真想企盼那场雨一直下下去,只不过老天爷从来不会眷顾她心里所想。
  “雨停了,我要回去了。”莫之恨有礼貌地欠了欠身,将方才置于地上的货物再次担上肩。
  “我来吧。”沈继谦一手接过背囊,轻松地挎在肩上。“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刚好和你说说话。”
  “可是……”莫之恨看了看唐婉,“刚下过雨,你难道要让唐姑娘走那么多路吗?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
  “让他送你吧,”唐婉巧笑颜兮,“我没事儿,唐家庄又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再说刚下过雨的空气多新鲜呀,我刚好一个人逛逛。”
  “这……”
  “不要这呀那的了,”唐婉推着他们走到亭子外头,“快走吧,万一一会儿又下雨就走不成了。”
  既然她都不介意,莫之恨也就不想推辞,遂点点头与沈继谦并肩向前走去。这一次,她又回头看了唐婉一眼,一如六年前的那个雪天,唐婉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不过这一次,沈继谦想要牵着的人,已经不是莫之恨。
  总是被看见的狼狈——莫之恨浑身一颤,仿佛平地里炸开了一声闷雷。那是沈继谦的声音,她不会听错,那是沈继谦的声音。
  正如唐婉所说的,雨后的空气总是格外新鲜。莫之恨深深吸了一口气,禁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其实不管怎么样,能够再见到沈继谦,能够再与他这样肩并肩一起走路,她都觉得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两人默默地向前走着,久久地不说话。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偶尔从树叶上滴落的雨珠落到皮肤上,化作一丝清凉。如果……如果能够这样一直走下去,也很好啊。
  “为什么忽然不见了?”沈继谦打破了沉默,“我在家休息了两日就再去集市找你,可是你已经不在了。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你的去向,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儿。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的住址,你却已经搬走了。”
  “我……”莫之恨顿了顿,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莫之恨看了他一眼,“其实……其实是我娘怕那些人会寻仇,所以带着我搬走了。因为走得匆忙,所以没有来得及和你道别。”
  “就算是这样,之后你也可以来沈园找我啊,为什么不来?”
  “那是因为……”莫之恨停下了脚步,想了想道:“因为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缘份的,我相信如果有缘,我们一定还会再遇见,就像今日这样。”
  “真的?”沈继谦将信将疑,别扭地撇撇嘴。“我那时候还以为你嫌弃我太不会打架,所以不想和我一块儿玩儿了,害我和我爹吵了无数次,但还是一次架都没打成。”
  莫之恨被他逗笑了,“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傻,一点儿都没变。”
  “怎么没变,”沈继谦拿手比划了下,“看,至少已经比你高了。”
  阳光柔和地折射在他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反耀出淡金色的光晕。翩翩少年郎,灼灼含笑望。莫之恨冲他皱皱鼻子,举步继续往前走。
  沈继谦很快跟上,走了几步后似是无意却又无比肯定地说道:“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一直都知道。”
  莫之恨心里一动,轻轻点了点头。“我也知道。”
  沈继谦憨厚地一笑,脚步都似乎轻松了许多。莫之恨尽量放轻了自己的步子,专心听着他的脚步声。如果她认真听,如果她把他的脚步声记在了心里,那么是不是即使将来再一次分开,她也能在万水千山人来人往中认出他来。
  路总会有走完的时候,莫之恨看着前面不远处的房屋,停了下来。“我家就在前面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用谢,”沈继谦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这次不会再忽然搬家了吧,我明天可不可以去集市找你?”
  莫之恨点点头,“不会再搬了,你有时间随时都可以来。”
  “好,”沈继谦向前努努嘴,“快回去吧,淋了一身雨,记得回去要喝点儿姜汤驱驱寒。”
  莫之恨噗嗤一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叫我回去喝姜汤,六年之后重逢,你又对我说了一样的话。”
  “是吗?”沈继谦挠挠脸,“那只能进一步说明确实你每次遇见我的时候都很狼狈,你还好意思说。”
  是啊,每次的狼狈,总会被你看见。莫之恨撇撇嘴角,向前跑了几步回头挥了挥手。“下次吧,下次一定不会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沈继谦鼓鼓脸,做了个“相信你才有鬼”的表情。莫之恨啐他一口,转身跑回了家门,心情雀跃。
  “你回来了。”只可惜刚进门,莫氏阴鸷的声音就立刻让她的欢欣一扫而空。莫之恨敛了笑,怯懦地点点头。
  “怎么弄得这么脏?”莫氏皱皱眉,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嗓音骤然提高了八度。“货物呢?”
  货物!莫之恨一惊,货物还在沈继谦那儿,她方才只顾着跟他久别重逢的喜悦,临走的时候竟然连东西都忘了拿回来。可是她要怎么回答娘亲,她不能告诉她东西在沈继谦那儿,就连和沈继谦再次相遇她都不能让娘亲知道。
  “说话啊,货物哪儿去了?”莫氏走到她面前,揪着她的耳朵道:“是不是你弄丢了,是不是不见了!”
  “不是!”莫之恨忍着耳朵上的疼痛,解释道:“我只是……只是雨下得很大,就把它暂时放在了一个朋友那儿,不会丢的。”
  “朋友?”莫氏冷哼道:“你有朋友?哪个朋友,姓甚名谁?”
  “他是……”莫之恨张着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她哪儿来的朋友,这些年来没日没夜的就是为生计奔波,她连交个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怎么,说不出话了?”莫氏气恼地推了她一把,随手拿起一个茶杯便砸到她身上去。“做错了事还敢说谎?我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就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说!是谁教你的,这么不诚实,再大些还得了?”
  教导?她有教导过自己么?长到这么大,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不要说读那些所谓的圣贤书。莫之恨吸了口气,反倒冷静下来,垂手道:“娘,茶杯砸烂了再买也是要花钱,您若有气,也别跟钱过不去。”
  “你说什么?”莫氏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瞧着她。“果然是长大了,敢跟我顶嘴了。”她说着已经拿起了不远处的藤条,劈头盖脸地向莫之恨身上打去。“我叫你顶嘴!我叫你顶嘴!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个没教养的东西!你气死我了……”
  莫之恨半侧着身,尽量不让她伤到自己的前胸和脸,明日还要见人,她不能满身伤痕的出去。至于疼痛……疼痛也是会麻木的,这么多年,她已经不再觉得痛了。
  “你干什么!”
  莫之恨浑身一颤,仿佛平地里炸开了一声闷雷。那是沈继谦的声音,她不会听错,那是沈继谦的声音。他一定是发现没有把东西还给她,所以亲自送上门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出现?她说过她不会再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但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在她最不愿意被他看见时候。
  莫氏停止了动作,拧眉看着门口的人。“你是谁,为什么闯到我家里来?”
  沈继谦一个箭步走过来,将莫之恨护到自己身后。“你凭什么打人?我是她朋友,她东西落我这儿了,我给她送回来。”
  “朋友?”莫氏冷笑着上下打量他一番,“哼,什么朋友?酒肉朋友?啧啧……”她瞥向莫之恨,“本事不小啊,小小年纪已经会勾搭有钱少爷了,怎么就这么低贱呢,抢着往别人身上扑。”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沈继谦涨红了脸,想来也是从来未曾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我怎么说话了?这儿是我家,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莫氏把藤条“啪”的扔到地上,尖声骂道:“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是谁家少爷,你管天管地管不着老娘拉屎撒尿,更加管不着老娘管教自己生养的女儿!”
  “娘!别说了……”莫之恨立刻走上前拽住了娘亲的衣角,她看都不敢去看沈继谦的脸色,也无从知晓他听到娘亲这么粗俗的话语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她只求他快走,马上走。
  “娘?”沈继谦说的很小声,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道:“你既然是她娘,怎么非但不疼爱她反而要如此对她?”
  “我怎么对她了?”莫氏甩开莫之恨的手,“她个没教养的东西,我不能打不能管教吗?”
  “谁说她没教养?”沈继谦将莫之恨拉到自己身边,“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待人友善,秉性纯良,是你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莫之恨用力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腥甜才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他说,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女子。是么,他的心里,真的是这样想吗?
  “我不了解?”莫氏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冷笑着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我警告你,立刻离开我家,否则我不管你是谁也照样一起打!”
  “不用你赶,我会走。”沈继谦牵起莫之恨的手,看着她道:“走,跟我一起走,别在家里对着这个疯女人。”
  莫之恨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了,她木然地看了看娘亲又木然地点了点头,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你要跟他走?”莫氏“啪”的甩了她一耳光,让她根本来不及闪躲。“你试试看,你今天若是敢走出这个家门,你就再也不是我女儿!”
  沈继谦心疼地看了看她几乎立马肿起来的脸颊,拽着她就向外走。“跟我走,跟我回沈园,不回来就不回来。”
  莫之恨被动地随他走到门口,顿了顿脚步却还是迈了出去。她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可是此刻她真的好想跟着沈继谦离开,哪怕……哪怕只是给她一瞬让她喘口气。
  她心里清楚的得很,沈继谦没有办法带她脱离从前的一切,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即便跑了很远,她也还是要回来,回来向命运低头。但是就给她这一瞬间吧,让她再梦一回,最后梦一回。

  第五章
  那棵树下应允的承诺——“莫”的旁边是“谦”,代表了无论什么时候,沈继谦都会站在莫之恨身边保护她,永远。
  沈继谦冷脸拉着她走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莫之恨的家才停了下来。莫之恨抬眼看了看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又低下头去。
  “我看看。”沈继谦皱着眉抬起她的下巴,伸出了手却还是不敢去触碰她肿胀的左脸。“她打得那么用力,很疼吧?”
  莫之恨摇摇头,没有作声。这一巴掌一点都不疼,疼的是她的心,她最不想被沈继谦看到的这一面,如今也已全然被窥视。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怎么想她从小生长的环境。
  “一定很疼。”沈继谦把她的沉默当作了默认,不由得又恼怒起来。“我要去报官抓她,那个疯女人是不是时常打你?她怎么能这样,她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就应该被关起来。瞧瞧,都肿了,她就是个疯子,竟然对你下得了手!我……”
  “她是我娘,”莫之恨兀然抬头看他,“你口中说的那个疯子,是我娘。”
  “我……”沈继谦愣了愣,面色瞬间有些难堪。“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了。”
  “没关系。”莫之恨就近倚在一棵树干上,又低下了头。她忽然很想倾诉,十五年来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想倾诉,想把自己心里所有的话倒给眼前这个人。可是她又怕,她怕他也会发现他们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此便尘归尘土归土,再也不见。
  “真的对不起,”沈继谦仿佛仍然以为她不说话是在责怪他的言辞,忙再次解释道:“我只是看你被她打成这样,一时急了才会……”他顿了顿,声音有些颓然:“你可以罚我。”
  “是啊,是该罚你。”莫之恨对他微微笑了笑,眼里却落满了无奈。“罚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
  沈继谦一时未想起来是何时,挠挠头道:“当时?你是说……我们打架那次?”
  莫之恨摇摇头,“在溪边,为什么要救我。”
  “你不小心落水了,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沈继谦回答得理所当然。
  莫之恨眼中的无奈却落得更深,“我是自尽,不是落水。”
  “我知道你是……什么?”沈继谦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表情有些发怔。“你……你自尽?”
  “我自尽。”莫之恨垂下眼帘,“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了,觉得日子好难熬,觉得多活一刻便多受一分罪。你相信吗,我从三岁开始,就已经要做家务,要学会煮饭洗衣。那个时候,你这位大少爷应该正被人抱在怀里宠着吧?”
  沈继谦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莫之恨笑笑,接着道:“不可思议是不是?你心里一定在想,这全都是我娘的不对,是她没有尽到作娘亲的责任,对不对?”
  沈继谦木讷地点了点头,微微皱着眉头,像个忧伤的小孩儿。
  “但是我不怪她,一点都不。”莫之恨在笑着,眼圈却微微红了。“其实我长到四岁多的时候才随娘一起来到长乐城,之前我们一直住在一个小村庄里。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记得娘亲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哭……她整晚整晚地哭,好像眼泪怎么也流不尽一样。我想,她心里应该很难受吧,而且是那种不能与人说的难受。”
  想起那些回忆,她的心里就像被一块大石头狠狠压着,莫之恨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深深吸了几口气,她才又接着往下说。
  “她也应该很恨我,你知道么,好多个晚上,我都能感觉到她用被子捂着我的脸,想要闷死我……”莫之恨的声音有些哽咽,却仰了仰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其实我都知道,每一次,每一次闻到那种腐旧的棉被的味道,我就很害怕。我知道我的娘亲不要我,她想我死,但是又下不了手。可是我还是很怕,我怕有一天,她就真的忍心了,所以我变得很乖,很乖很乖。”
  “之恨……”沈继谦拿出锦帕,轻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莫之恨吸吸鼻子,用手抹了抹脸,抹掉了那些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掉下来的泪。“后来……后来一次巧合之下,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一切的原因。原来,我娘以前是一户富人家的丫环,她千不该万不该竟然爱上了府里的少爷,并和他有了肌肤之亲怀上了我。然后……然后就是那曲子里唱过一百遍的棒打鸳鸯,老爷夫人容不得她,甚至容不得她肚里的孩子,把她赶了出去。”
  “那那位少爷呢?”
  “少爷?”莫之恨冷笑一声,“最可恨的就是那位少爷,他与老爷夫人站在一条阵线上,把我娘逼到了绝境。他对我娘说,他根本就不爱我娘,要我娘立刻消失……可是,可是……”她咬了咬嘴唇,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她不想哭,可是想到娘亲,她忍不住眼泪。纵使娘亲总对她打骂,她此生却只有她一个亲人,她心疼娘亲曾经遭遇的一切。
  沈继谦轻叹一声,将她小心翼翼地揽入怀里,缓缓拍着她的背。
  莫之恨微微颤抖着,许久才忍住了泪意得以说话。“可是娘亲真的很傻,她即使被赶了出去,却还是爱那个人。她想要把孩子生下来,生下孩子,就好像……好像他们之间还存在一丝关系。呵,她忘了,一个女子未婚先孕,根本就是天理不容,虽然村里人没有对娘怎么样,但那些闲言碎语却比真刀真枪更让人难堪。”
  “所以……所以你们后来就来了长乐城?”
  莫之恨点了点头,“所以我知道,她不可能会爱我。我是她的罪孽,是她的过去,是她平生的怨恨。只要看着我,就好像会看到当年那个她爱过的人,然后又想起他是怎样抛弃了她。她无数次想杀了我,但割舍不下的,又是曾经的情。你说……你说我又如何还能奢望她对我好一些?”
  沈继谦也微红了眼眶,却不知用何语言来安慰怀里的人,末了,只好道:“哭吧,把你心里的苦都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莫之恨却摇摇头,擦擦眼泪轻轻推开了他。“哭只会让我显得懦弱,我不要变得那么懦弱。从小我就知道,只有我变得强大了,只有我赚了足够多的钱能够给娘亲好日子过了,才有可能抚平她心里的那道伤。沈继谦,哭没有用,我不是唐婉那样的大小姐,就算我哭到天昏地暗,也不会有人来可怜我。”
  “我会。”沈继谦微蹙着眉凝神看着她的眼睛,“我会,以后你每一次哭,我都会来陪着你,安慰你。”
  心脏在刹那间紧缩,莫之恨看向他,却不知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他在给她承诺,他愿意给她一个倚靠的肩膀,但她受不受得起,她的苦痛他又是否真的能够承担?
  心底纵使百转千回,莫之恨在片刻之后,仍旧只是僵硬地笑了笑道:“别,别轻易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
  “我做得到。”沈继谦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之恨,不要一个人扛着这么多苦,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好不好?”
  好不好,他又一次问她好不好。六年前他这样问她,六年后他还是这样问她。
  好不好?
  她说好就好,她说不好就不好吗?他的承诺,无关于她,而在于他做不做得到。
  莫之恨咬得嘴唇泛白,还是点了点头。这世上有些东西,只有相信了,才有发生的可能。她相信沈继谦能够做到,他才真的有机会去做不是么。无论他是以什么身份在承诺着她,她亦真的很需要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旁,不是么。
  那么,他既然愿意承诺,她便相信。
  沈继谦释然般地笑了,“我真怕你不答应。”
  莫之恨眨眨眼,“当然要答应,从小我就学做生意,这件事只赚不亏,怎么能拒绝。”
  “会开玩笑了就好,”沈继谦捏了捏她的鼻尖,“你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
  莫之恨终于自然地笑了笑,“特别?特别贫寒吗?真是难为了你,要与我这个贫女结交。”
  “贫女如何,富家少爷又如何?”沈继谦微躬着身子平视她,“出生是我们不能选择的,但是以后的路可以。未来的事情谁又说的清楚,也许十年后,你贵为皇亲国戚而我沦为阶下囚。”
  “胡说,”莫之恨微嗔道:“好好的诅咒自己做什么,小心老天爷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呗,”沈继谦一脸的不在乎,“我从来不信什么命里注定,只要我想做的,我一定会去做。”
  是吗?他能这样说,是因为他还不曾遇到过逆境,还不曾体会过什么叫做被逼入绝境。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他没有选择的权力时,他就不会再说他不信命了。虽然这样想,莫之恨却不忍去说破,只是一笑而过。
  沈继谦撇撇嘴,“你不信吗?还是……你信命?”
  “也许信,也许不信。”莫之恨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如果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时候我就相信,如果可以选择其它的路,我就不信。”
  “你啊……”沈继谦又捏了捏她的鼻尖,带着宽容的笑意。
  莫之恨揉揉鼻子,道:“总捏,一会儿该红了。”
  沈继谦笑道:“没人告诉你你长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鼻子吗?让人一看到就忍不住想捏两下。”
  “怪癖。”
  “千金难买我乐意。”
  这富家少爷……莫之恨不想与他多作无谓的争辩,倚着树沉默了会儿道:“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吧,我想学会它。”
  “好啊,”沈继谦随手捡了根落在地上的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莫”字。“看,这就是你的姓氏。”
  “这就是‘莫’字?”莫之恨用手指沿着那痕迹小心地描摹,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姓氏如何写,觉得它既陌生又熟悉。还有沈继谦的笔迹,即便是在泥地上横平竖直了写的,也掩盖不了那一分俊逸。
  “嗯。”沈继谦点点头,又在地上写了“之恨”二字。莫之恨照例描摹过,忽然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转身面对着树干蹲下。
  “你做什么?”沈继谦随她转过身来,诧异地瞧了瞧树干。“这棵树怎么了吗?”
  莫之恨淡淡一笑,用那石子在树干上笨拙地刻划起来,良久才能看出,那是个浅浅的“莫”字。她要把它刻下来,不仅仅因为她学会了它,更因为她想记住这儿。在这儿她第一次对外人敞开了心扉,第一次在沈继谦面前哭,第一次……躲进了他的怀里。
  沈继谦终于看清了她刻的是什么,笑了笑取过她手中的石子,又在“莫”字的旁边工工整整刻下了一个“谦”字。莫之恨并不认得,指着问道:“你这是刻的什么?”
  “谦,沈继谦的谦。”他放下石子,指着那两个字道:“看,‘莫’的旁边是‘谦’,代表了无论什么时候,沈继谦都会站在莫之恨身边保护她,永远。”
  刚刚平静的心里再次泛起一丝涟漪,莫之恨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着那两个字,就好像处碰到了他们的未来一样。可是她心里明白,她今日自始至终都在回避着一个人,那就是唐婉。沈继谦会对她承诺,但这些承诺全都是出自于关心一个朋友,如果……如果他和唐婉都有危险的时候,他保护的还会是她么。
  为什么不恨她——雨后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落一地,莫之恨埋首哭着,莫氏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似乎连时间都已经静止了一般,直到许久许久之后莫氏眼角滑落的一行泪才证明一切的存在。
  该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就算她刚才义无反顾地走了,这里依然是她唯一的家。莫之恨略迟疑了一会儿,“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莫氏竟就坐在厅中,怔怔看着窗外,发丝有一些散乱,仿佛从刚才莫之恨出门到现在她都没有挪动过的样子。莫之恨咽了口唾沫,唤道:“娘。”
  莫氏没有看她,就像压根没有听到一般,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莫之恨动了动嘴,又唤了一声,莫氏这才淡淡扫了她一眼就又看向窗外。
  娘亲很少会这样,她总会直接对她打骂,如今这么沉默着,反倒让莫之恨无所适从。僵直着站了会儿,她一步一步挪到了莫氏跟前。“您要打就打吧,我再不敢回嘴了。”
  “那是沈继谦吧。”莫氏仍看着外头却忽然问道,似乎在她心中这一念想早已盘旋已久,此刻不过是顺口问出。
  莫之恨愣了愣,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想起娘亲并不在看她,才又很快嗯了一声。只是她不明白娘亲怎么会知道,她之前与他素未谋面。
  “怎么,他甚至不送你回来吗?”莫氏终于看向莫之恨,眼里仍带着几许怔忪。“方才不是言之凿凿地说,要你跟他回沈园再也不回来吗?”
  “他要送,我没让。”莫之恨低了头。方才沈继谦确实说要与她一起回来,但说到底这都只是她的家务事,不该让他横插一手的。
  “是你不让还是他不想?”莫氏难得地笑了笑,“你以为他真的能把你带回沈园?你以为平白无故的沈园会接纳你?还有你回来做什么,我说过今日你若是出了这个门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你滚。”她并没有谩骂,只是用平静的语调说着这一切,平静到莫之恨无法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莫氏。
  “就算您不要我,您也永远都是我娘。”莫之恨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他不是那个人,沈园也不是那户人家。”
  莫氏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莫之恨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头直视莫氏。“我说,沈继谦不是当年那个抛弃娘亲的人,他们不一样。沈园也不是当年那户人家,不会连尚未出世的亲孙女儿都不要。”
  “啪”!莫氏几乎想都未想,顺手甩了一个耳光过去。“你闭嘴!”
  莫之恨咬咬牙抬起头来倔强地看着莫氏,“我不,我为什么不能说,那些都是娘的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说?”
  “你还不住嘴!”莫氏从椅子上“腾”的站起来,脸上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慌与失神。“那是我的事,不准你管,也不需要你管!”
  “如果是您一个人的事,那您就不要牵连到我的身上,就不要因为恨他们而打我骂我甚至想杀了我!”莫之恨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要到临界了,她忍不住受不了停不下了,就好像沈继谦一出现就把她这些年来的平静生活全都搅乱了一样,她不能再抱守着那些秘密沉默地过一生。
  “你……”莫氏身子一颤,显然很是震惊,一下子又跌坐回椅子上。“你……你知道?”
  “是,我知道,我全都知道!”莫之恨捂着脸无声地哭了,最终慢慢慢慢蹲了下去。“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想用被子闷死我……那个时候我很怕,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那么乖了,为什么您还是不喜欢。后来大一点,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当年的事,才明白这一切的因由。可是娘,错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莫氏只是木然地听着,久久地看着莫之恨不说话。她是恨,可是她没有想过莫之恨知道这一切,而且一直默默忍着,默默承受着。又或者她猜测过她知道,却从未敢给自己肯定的答案,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来面对这个女儿,这个流着她最恨而又最爱的那个人的血的女儿。
  莫之恨埋着头,泪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出,仿佛总也不会流完一样。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从不爱哭的她今天已经掉了太多太多的眼泪,她不想这样,但此刻她就是觉得委屈,好想把十五年来所有的委屈一次清空。
  雨后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落一地,莫之恨埋首哭着,莫氏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似乎连时间都已经静止了一般,直到许久许久之后莫氏眼角滑落的一行泪才证明一切的存在。
  终于,莫氏颤颤巍巍着伸出手去,轻轻摸着莫之恨的头。莫之恨缓缓放下手来,抬头看向莫氏,眼睛微微有些肿。
  娘亲这样是认可她了吗,认可她这个女儿,不再把她当作仇人了?莫之恨吸吸鼻子,试探着唤了声:“娘……”
  莫氏却骤然收回了手转过头,微蹙着眉头闭上了眼。
  莫之恨伏到她的膝盖上,话语声仍带着浓浓的鼻音。“娘,我们母女二人以后好好过了行么?恨一个人何其辛苦,您不要再去恨他,您看到我的时候也不要再去想他。我只是您一个人的女儿,我长大了,我会孝顺您,会让您过上好日子。娘,忘了过去吧。”
  “为什么不恨我?”莫氏沉默了会儿方开口,“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疼爱过你,为什么不恨我?”
  “因为您是我娘,”莫之恨握紧她的双手,“因为您是我娘,所以我永远都不会恨您。我的身上,不只流着那个人的血,还流着您的。我与他没有关系,却是您生命的延续,我怎么会恨您?”
  莫氏长长叹了口气,反握住莫之恨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莫之恨微微笑了起来,“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您照顾您。以后的日子,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莫氏垂了垂眼帘,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是忽然道:“沈继谦不是你的良人,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路。”
  牵起的嘴角僵了僵,莫之恨声音沉了几分。“我知道,我只是相信,他说了把我当朋友就会一世都把我当作朋友看待。至于良人……长乐城中又有哪个不知他与唐婉的关系?我怎么还会妄想能与他有什么。”
  “你瞒不了我。”莫氏摇摇头,“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对他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幻想?”
  莫之恨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她真的不曾幻想过吗?不,她有,她心里无比清楚自己真的幻想过与沈继谦在一起的日子。但是除了幻想,她也不可能再做别的什么不是么,那么让她保留一丝幻想又何妨。
  “不要存有这样的念头,”莫氏却连一丝希望都不肯留给她,“不要说现在有一个与他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唐婉,就算没有,沈园里头的大少奶奶也不可能是你。是什么命就过什么样的日子,如今我们能够衣食无忧便应满足了,何况……”莫氏顿了顿,似乎有一丝的犹疑,但还是接着道:“何况现在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是沈家的施舍,你千万要记得。”
  莫之恨心头一颤,那最后一丝念想也被激到粉碎。是她糊涂了,她以为沈继谦是唯一一个闯入她的小世界的人,便理所应当留下来。但是她忘了,他不过是无心介入,顺手救了她一把而已,她不该把那样的救赎看作是爱。
  莫之恨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以后能够与娘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我再无他求。我已经看明白了,他只是朋友,却不是归人。”
  只可惜,彼时的莫之恨不知道往后的命运会如何捉弄他们这一群人。她不会料到自己终究还是嫁给了沈继谦,也不会料到整个沈家家业最终落入了她的手中。只是等到若干年后回首,看到当年的一群人如一锅汤打翻走的走挂的挂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忘了当初究竟是如何爱上了沈继谦。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六章
  沈园这一大家子——走入园中,佳木葱茏,奇花闪灼,一湾清流从花木幽深处折泻于石隙之下,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无一处不见主人的悉心布置。
  因为脸上被掌掴过的痕迹太为明显,莫之恨在家休息了二日才又重新回到集市上做生意,谁知方过了辰时,沈继谦就与唐婉一块儿来了。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穿一色的月牙白衫,真好像一对谪仙人般。
  莫之恨才对他们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开口,唐婉便嗔道:“他呀,已经拉着我连来了三日了,若再见不到你恐怕就要去报官。”
  沈继谦嘿嘿下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那天……后来我也……所以前日就急着来看看你,谁知道你没来。昨日也是,就想看看你在没在,我怕……”
  “怕我又搬家?”莫之恨垂首有一搭没一搭翻点着货物,“搬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我只是脸上肿得太明显,所以休息两日。”她没有丝毫掩饰,只因她知道沈继谦与唐婉之间不会有什么秘密,她的事,他也应该全对唐婉说了。
  果然,唐婉没有一点惊讶,走上前来细细看了看她的脸,才放心地笑道:“还好,已经消肿了,咱们莫美人儿还是一样漂亮。”
  饶是莫之恨有心理准备,听唐婉这么说着,她心里还是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那只是她与沈继谦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对,消肿了就好。”沈继谦点点头道:“在家休息两日也没什么不好,你成天在这儿集市上起早贪黑地做买卖,小心把身子累垮了。”
  “哪儿那么娇弱。”莫之恨不习惯与唐婉站得太近,微微后退了一步。“习惯了就好,歇在家里我才浑身难受。”
  “因为你娘吗?”沈继谦皱起眉,“那天你应该让我……”
  “不是,”莫之恨打断了他的话,“我和我娘把话都说明白了,十几年的心结虽然不可能一夕之间全然化解,但她至少这两天都没有打骂我,就算有什么不满意,也尽量忍着。我不习惯只是因为忙碌惯了,你这样的大少爷又怎么能够体会。”
  “就是,你这‘好吃懒做’的大少爷。”唐婉帮着打趣他,沈继谦只是对她做了个鬼脸,并未生气。
  “好了你们回去吧,”莫之恨朝四周努努嘴,“瞧,开市了,你们在这儿不是成心妨碍我做买卖么?人也见过了,我没事,好好的。”
  “可是我觉得你这买卖做得未免太过辛苦。”沈继谦咂咂嘴,“这儿日晒雨淋的,还时不时有那些地痞来闹事,你一个姑娘嫁家,怎么受得住。”
  唐婉忙点点头,“这回我和他站一条阵线,之恨,就你一个人确实也太辛苦。”
  “不会,”莫之恨笑笑,“习惯了就好,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么过,没什么要紧的。”
  “我觉得你还是做点儿什么别的好,”沈继谦坚持道:“说实在的,六年前打得那场架我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你若是一个人再碰上了可怎么是好?”
  “我……”
  “我知道了!”
  莫之恨尚未来得及开口,唐婉忽然灿烂地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主意。她拽了拽沈继谦的衣袖,“这儿一个现成能帮忙的,怎么给忘了。你回去和沈伯伯商量商量,随便从沈家产业里头挑一间铺子交给之恨打理呗,她从小就做买卖,一定能把铺子给打理好了。”
  沈继谦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啊,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这就回去和我爹商量!”
  “别!”莫之恨赶紧拦住他,急急道:“铺子是铺子,小摊儿是小摊儿,我不行的。”并非是她不行,只是她不想再要沈家帮她什么,更加潜意识地不想让沈世尧知道她又与他的儿子有了联系。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婉儿?”沈继谦宽慰她道:“这建议是婉儿提的,我觉得也是合适的,你还推托什么?你不是想要让你娘过好一点儿的日子么,眼下就是现成的机会,难道你不要?”
  “我不是不想要机会,只是……”莫之恨想了想措辞,“只是沈家的铺子哪儿有道理交给一个外人打理?沈老爷必定不会答应,你又何苦开口。我在这儿真的很好,不要为我费心了。”
  沈继谦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你傻呀,我们沈家的商铺遍布长乐城中,就是在外省也有不少生意往来。如果这些事情全都要沈家人亲力亲为,怎么可能做得来?更何况,你又怎么算是外人?你是我和婉儿的好朋友,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行了,就这么说定了。”
  莫之恨无奈地耸耸肩,默许了他的提议。其实她又何苦拒绝,等沈继谦真的向沈世尧开了口,沈世尧自然会拒绝。他可以把铺子交给任何一个外人打理,但不会给这个当年教会他儿子打第一场架的女子吧。
  只是莫之恨没有想到,三日之后,沈继谦却又来了集市,竟还带来了好消息。沈世尧非但同意把一间商铺交给莫之恨打理,还邀请她到访沈园共进晚膳。莫之恨当然明白,沈世尧那么做绝不是因为对她有多大的好感,但他真正的意图,她却也不懂。可看着沈继谦希冀的神情她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即便是鸿门宴,想通了,也就只好一赴。
  原本想回去换件衣裳,但莫之恨随即苦笑了下。她有什么好衣裳么,换来换去也不过如此,保持整洁干净也就是了。于是托人回去给娘捎了个口信儿,莫之恨便随着沈继谦一起去往了沈园。
  这是她第一次来,只见正门五间,做的是吊高了的泥鳅脊,顶上的檐廊,皆是细雕了新鲜花样,却不落富丽俗套。走入园中,佳木葱茏,奇花闪灼,一湾清流从花木幽深处折泻于石隙之下,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无一处不见主人的悉心布置。
  眼看着前面就是会宴的前厅,莫之恨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忽然迟疑了,看看啊,这就是沈继谦从小生长的地方,而她长这么大又何曾见过这般景象?如今她走进去是为了什么,除了不想扫沈继谦的兴,又何尝不是她心底里那一丝想接近沈园的心思在作祟。
  “怎么了?”沈继谦理了理她前额的发,温柔地一笑。“走吧,我爹他们定是已经等在里头了。”
  莫之恨点点头,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再想那些做什么。不管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吃顿饭而已,放宽了心才是。
  一入厅堂,明晃晃的烛火照得仿若白昼,莫之恨闭了闭眼,才适应了这光亮,看清了屋子里面坐的人。
  厅堂中间是一张圆桌,铺了鹅黄色锦缎桌布,上呈碧绿色叶状餐具,另有不少菜式已然上桌。
  圆桌的上首坐的便是沈世尧,他与六年前变化不大,只是眼里更多了一分沧桑。他的左手边坐了一位妇人,三十多岁的样子,颜如渥丹,仪静体闲,微微含笑却难掩高贵之姿。妇人旁边坐了两个看起来一般大小的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儿长了细长的丹凤眼,略显瘦弱;女孩儿则粉腮红润,秀眸惺忪,不过细看之下,两人倒很相像。
  沈世尧的右手边尚余三个座位,富人家用膳,决计不会多设了位子,想来除了她和沈继谦还有一人未到。莫之恨心想,不知道那位会不会是唐婉。
  “二叔还没回来么?”沈继谦很快打破了莫之恨的猜想,他自然而然地拉着莫之恨走上前去,笑着介绍道:“爹,娘,这便是之恨了。之恨,这是我爹,这是我娘,他们是我弟弟沈继皓、妹妹沈继晗。”
  莫之恨福了福身,“沈老爷好,沈夫人好。”
  沈世尧沉着嗓子“嗯”了一声,指了指空着的座位道:“入座吧,他二叔又不知道去哪儿忙了,不必理会他。”
  莫之恨想了想,也不推辞,便在小女孩儿旁边最末端的座位坐了下来。她这一坐,便看到沈夫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看来很是满意。沈继谦也在她旁边入座,看了看满桌子的菜肴,啧啧道:“余婆婆的手艺就是好,色香味俱全,就是天福楼的厨子也不及她。”
  “哼哼,”沈世尧扫了他一眼,“说到天福楼,那也是咱们沈家的产业。继谦,我前一阵子就和你提过要你去接手,学着打理生意,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继谦忙给他打哈哈,“瞧瞧,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今儿不是特意请之恨来咱们园子里用膳么,就别说我了吧。”
  “一说起正事你就这态度。”沈世尧板着脸却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停顿了会儿方道:“你该跟你二叔学学,只不过长你三岁,做事情滴水不漏。你呀,若是有他的一半儿,为父还用担心吗?”
  “怎么好像说到我了?”
  一个略显低沉的嗓音传来,莫之恨循声看去,只见一男子正摇着折扇微笑着入内。他身材颀长,俊逸风雅,面容上亦是长了一对细长的丹凤眼,眉目含笑,却透着几许少年老成。莫之恨猜测,这应该便就是他们口中的二叔了。
  你可以去想那未来的美好——他和婉儿青梅竹马,感情笃厚是应该的。可是他与你不过几面之缘,却能在心里深深记了六年,你觉得是为什么?
  “回来了,”沈世尧看看身旁的座位,“来入席吧,家里就等你一个了。”
  “是,大哥。”那男子快步走到座位旁,撩了撩衣摆坐下,折扇“啪”的收起来搁在了桌上。“都是为了广源街上那两家铺子,不然我早回来了,不该让客人等的。”他说着看了眼莫之恨,“你就是继谦的朋友莫姑娘吧,失敬。”
  沈继谦很快在莫之恨耳边轻声提点道:“这是我二叔,沈世珩。”
  莫之恨颔了颔首,牵起一丝微笑。“沈……沈二爷好。”
  沈世珩哈哈笑了几声,无不揶揄。“你倒是头一个叫我二爷的,有趣,有趣。”
  她唤错了吗,莫之恨一愣,不知自己哪儿做错了。幸而沈继谦很快解释道:“我祖父只得了我爹与我二叔两个孩子,而我二叔又是祖父老来得子,他老人家期盼人丁兴旺,所以不管是谁,都唤二叔七爷。”
  莫之恨明白过来,赶紧赔笑道:“是我孤陋寡闻了,七爷好。”
  沈世珩挑挑眉,又对沈世尧道:“广源街上那两家铺子还真是不好办,怎么说都是我们沈家的产业,可偏偏又是两个不对盘的人在打理,而且这铺子又隔得不算远。”
  沈世尧点点头,却并无深谈的意思,反拿起了筷子。“用膳吧,铺子的事,用完膳一家人关起门再谈也不迟。”
  莫之恨去拿筷子的手一滞,但很快掩饰过去。他这话不就是说给她听的吗,他们是一家人,而她是外人。她这一来,让他们谈话间都不得不小心起来了。
  沈继谦没有注意到莫之恨神色的变化,只是给她夹了筷菜,一脸称赞之意。“尝尝余婆婆的手艺,保准你吃了停不住口。”
  “继谦,莫姑娘要吃什么自己会夹,男女授受不清,懂不懂?”沈世尧虽是在责怪沈继谦,莫之恨却赶紧低了头,有如芒刺在背。
  “爹,您多虑了。”沈继谦满不在乎,“我与之恨只是好朋友,哪儿来什么男女私情,再说她是客人,我夹菜给她也是应当啊。”
  “是应当,”沈世珩接过了话,“莫姑娘恐怕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式吧,继谦多夹一些,是对的。”
  羞辱人却不带脏字儿,沈世珩果然是深谙此道。莫之恨抬起头来,笑道:“确实美味,如此膳食应该好好品用,也请七爷专心用膳吧。”她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不要再招惹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就是沈继谦再笨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一时有些尴尬,也不知该帮哪一边说两句。这时沈夫人终于开了口,她站起身来亲自盛了碗汤,递给莫之恨道:“莫姑娘,先喝碗汤润润嗓子,在集市忙了一天该累了。”末了她又看向沈世珩,语气里有不容抗拒的威严。“你也忙了一天了,要不要我也亲自给你盛汤喝?”
  “不敢劳烦大嫂,”沈世珩立刻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是我多嘴了,用膳,用膳吧。”
  一顿饭至此才真的开始吃,有了先前的事,沈继谦也不好再太照顾莫之恨,只得一个人默默吃着。莫之恨理解他的心思,也无怪他之意,只想着赶紧吃完这饭散了席回去。看来,富人家的日子,还真不谁都能过的。这些话中有话,她不想去深究,也不想学会。
  众人就这么沉默着,连两个孩子都丝毫不吵闹,过了许久,沈世尧才又打破了平静。“听继谦说,莫姑娘有意来我们沈家铺子帮忙,不知道莫姑娘擅长做什么?”
  莫之恨想了想道:“我原先一直在集市上做些绣帕和饰品的买卖,所以可能比较熟悉些。但是就算是要做别的,我想我也会学得很快。”
  “学?”沈世珩又开了口,“莫姑娘,要学习的话去学堂,沈家铺子可不是给你用来学习的。”
  “七爷说的是。”莫之恨倒没有生气,沈世珩这话说的难得的在理,沈家没理由请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来铺子里学做买卖,他们要的是能帮铺子赚钱的人。“不管给我做什么,我都会多听多看,尽快上手。”
  “那好,”沈世尧道:“用完膳请莫姑娘留下来歇息会儿,我会与世珩去书房好好商量商量此事。”
  “谢谢沈老爷。”
  “嗯……”沈世尧吃了几口菜,蓦然问道:“这些年莫姑娘与令堂过得还好吗?”
  “我们?”莫之恨先是愣了愣,但很快明白了沈世尧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该回答什么。“承蒙沈老爷照顾,我与娘亲搬家之后过得很好,沈老爷的恩德与教诲,之恨没齿不忘。”
  他是在提醒她,她有今日全是他的照顾,也是在提醒她,当年他要她娘亲捎了一句什么话给她。她明白了,沈世尧会愿意给间铺子她打理,那是不想拂沈继谦的面子,毕竟对于偌大的沈家来说,一间铺子算不了什么。但是今儿这顿饭,沈世尧就是要提醒她,离沈继谦远一点。
  沈继谦显然不明白其中的因由,碰了碰莫之恨的胳膊。“我爹的照顾?什么照顾?”
  莫之恨浅浅一笑,“没什么,当年我与娘亲能够搬去好一点的地方住,说到底总有沈老爷的一份恩德在,却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介怀。”
  沈继谦听她这么说了,便也笑着点点头,不再追究。莫之恨又习惯性地低了头,脸色渐渐黯了下去。看,她的周围总是有人不断地提醒着她要与沈继谦保持距离,在家是娘亲,在这儿是沈世尧,外头还有唐婉。
  一顿饭吃的时间并不久,莫之恨却仿若过了好几个时辰,每一刻都如坐针毡。待到终于用完膳,她忙站起身想要帮着收拾,一直未说话的沈继晗却“噗嗤”一声笑了。“姐姐怎么还帮忙呢,这都是下人做的功夫呀,姐姐坐着就好啦。”
  沈继皓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裳,严肃着一张小脸道:“继晗,爹说了今日用膳不能说话的。”
  沈继晗立马吐吐舌头,对沈世尧做了个鬼脸,扭头埋首在沈继皓肩上。沈世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也未说什么。
  莫之恨对众人笑笑重新坐下来,心里却泛起一丝冷笑。原来今日这沉默的饭局,这威严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沈世尧安排好了要她感受到的。她原本就在纳闷,不过十岁上下的那俩兄妹怎么如此安静,如今方知晓,沈世尧这么做不过是要她觉得害怕,觉得心有余悸,觉得不得不对他尊敬起来。
  呵,多么可笑的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却各有心思。还不如她与娘亲之间来得简单,恨就是恨,厌恶就是厌恶,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至少让人看了个清楚明白。
  “好了,让丫头婆子们来收拾吧,我们不如去后院儿坐坐。”沈夫人率先站了起来,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看向了莫之恨。“莫姑娘,也随我来坐坐吧,老爷和世珩也该去书房了。”
  莫之恨还未答话,沈继谦便站了起来,抢先道:“好呀,我也陪娘去后院儿。”
  “你凑什么热闹,”沈夫人嗔怪地扫他一眼,“我想与莫姑娘说说体几话,你也要听吗?怎么,师傅昨儿布置的功课你全坐完了?我记得没有吧,还不赶紧回房去写。”
  “我……”
  “去吧,”沈夫人不等他辩驳,“待莫姑娘要走的时候,我再派人去叫你。”
  沈继谦撇撇嘴,但不敢忤逆娘亲的意思,只好点点头,灰溜溜地回房去。沈夫人对莫之恨一笑,示意她跟着,便向后院而去。
  莫之恨对沈世尧和沈世珩欠了欠身便跟上了,虽然她不知道沈夫人想对自己说什么,但在这沈园里,她还是宁愿听她说说话。
  一轮弯月已经慢慢爬上了树梢,荧荧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入石桌旁。两个小孩儿一到后院便跑开去玩儿了,只留沈夫人与莫之恨在那儿。沈夫人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指指对面的石椅道:“坐吧,在我面前不用太拘束。”
  莫之恨便也不再与她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微微仰头看着云层中时隐时现的月亮。
  “你喜欢月亮?”沈夫人也仰起了头,“可惜不是满月,总有几分凄清。”
  “我不喜欢满月,”莫之恨看了看沈夫人,“月盈的下一刻就是月缺,我宁愿看着弯月,至少心里头还能有点期盼。”
  “就算下一刻是月缺,也至少圆满过。”沈夫人若有所思,“我就喜欢满月,圆满过了,将来再失去也不至于遗憾。”
  圆满过了再失去,她怕她会舍不得,会不肯放手。莫之恨收回了目光,一时间也有些怔忪,仿佛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又还是不能完全想透。过了会儿,她道:“沈夫人,您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
  “你很聪明,”沈夫人也不与她绕弯子,“难怪继谦对你惦记了这么多年。”
  莫之恨摇了摇头,“您多虑了,我们只是朋友。他和唐姑娘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之恨有自知之明,不会妄想。”
  “是不是妄想,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什么?”莫之恨心念一动,“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沈夫人凝视她的眼睛,“他和婉儿青梅竹马,感情笃厚是应该的。可是他与你不过几面之缘,却能在心里深深记了六年,你觉得是为什么?”
  莫之恨觉得呼吸都仿佛一滞,缓了缓才道:“也许是我特立独行,还让他挨了一顿打,这才记得住吧。”
  “是吗?”沈夫人唇边酿起一丝笑意,“真的是你特立独行,还是有些事情你连想都不敢想?”
  “沈夫人!”莫之恨面上一红,骤然站起身才觉得不妥,方又坐下。“您何必跟我说这些,其实不论我敢想也好不敢想也罢,他和唐姑娘才是一对璧人。何况……何况您不是也应该更希望迎娶唐姑娘进门儿吗?唐氏一族深得皇室的宠幸,唐沈联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对,你说的都对,但我除了是沈夫人,我更是继谦的娘亲。”沈夫人幽幽叹了口气,“继谦的终身大事不应该奉献给家族利益,我只想他娶回他真正想娶的人,过他真正想过的日子。如果他真的很爱婉儿,我当然乐意看到他和婉儿举案齐眉,但如果他……我只想他快乐,不想他日后过着那种娶了一个,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的日子。”
  “沈夫人……”莫之恨心里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不断地爬过,焦灼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别急,我并不是要你做什么。”沈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刻意回避继谦,也不必刻意回避自己心里的想法。以后的路还长得很,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不如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吗……莫之恨看着沈夫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无论她是为了什么,可是她能感觉到沈夫人是真心地喜欢她,并没有排斥她的出生,也没有排斥她的贫寒。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一个人告诉她,你可以想,可以去争取将来与你心里的那个人幸福美满的日子。
  终于有这样一个人了。

  第七章
  棘手的难题——莫之恨顿时觉得脑袋嗡的一响,心底泛起一丝无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担子何止不轻,根本就能把她压垮。
  沈夫人絮絮叨叨地对莫之恨说了一些沈继谦小时候的趣事,莫之恨很专心地听着,那是她没有参与的过去,可是如今能够听到,她也仿佛身临其境了一般。她比唐婉慢了六年,这六年,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补得回来。
  “夫人,”一位侍婢躬着身子走来,“老爷请莫姑娘去书房。”
  “知道了。”沈夫人挥挥手,对莫之恨笑问:“去吧,老爷可能会给你出难题,但我相信不会难倒你的,对不对?”
  莫之恨笑着点点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会努力去做,沈夫人请放心。”说罢,她站起身随那侍婢向沈世尧的书房走去。她不会再忐忑,因为她突然学会了要照着自己的心去做事。如果沈继谦真的爱唐婉,她一定会永远地祝福他们,但若沈继谦心里有她,她想要搏一次。
  低头想着心事,不期然地撞上了一个人,莫之恨忙后退几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抬起头,却发现那个人是沈世珩。他勾着嘴角看着她,眼里尽是戏谑。
  莫之恨站直了身子,“七爷对不起,我方才没有看路,请见谅。”
  沈世珩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那侍婢,侍婢便心领神会地先退下了。莫之恨皱皱眉,“沈老爷还在等我,您这么做……”
  “书房就在前面,就算没人带着你,你也不会迷路。”沈世珩敛了笑,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仿佛在思量着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说。
  莫之恨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撇开眼道:“那请七爷让一让,我要去见沈老爷了。”
  “让?”沈世珩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捏起了她的下巴。“让什么,让路还是把沈家让给你?”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莫之恨想要挣开却只是把自己弄得更疼,索性放弃了挣扎。
  “你不懂?”沈世珩冷哼一声,“你会不懂吗?六年前就知道来巴结沈家大少爷,大哥赶走了你们,没想到六年后你还是能神通广大地来到这儿。你说,你接近沈家究竟有什么目的?现在是要一间铺子去打理,以后呢,想做什么?沈家大少奶奶?”
  “请你放尊重一点。”莫之恨拧紧了眉,“这次重逢是意外,这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刻意寻找过继谦,更没想过要占沈家一丁点儿的便宜。”
  “那铺子是怎么回事?”
  “那是唐姑娘的提议,你不如去问唐姑娘。”莫之恨用力掰开他的手,下巴火辣辣地疼着。“我敬你是继谦的二叔,沈园的七爷,也希望你尊重我,别尽拿些龌龊的念头套在我身上。麻烦让开。”
  沈世珩打了个响指,冷冷笑了笑。“哟,看不出脾气还挺倔的,倒是有些性子。”
  莫之恨吸了口气,别过头去没有回话,她不想第一日踏入沈园就与沈世珩有什么牵扯或过结。
  沈世珩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俯身在她耳边压低嗓子道:“不要和我玩儿任何花样,沈园是我的。”话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之恨怔了怔,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沈世珩的意思。原来真正有所觊觎的人是他,却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要与他分一杯羹,其实她才没这个心思。就算她有什么想要的,那也不过是沈继谦一人。
  摇摇头,莫之恨向前走了段路,敲开了沈世尧的书房门。屋里烛灯没有前厅点得那么明亮,却也不暗,昏黄的烛光反倒平添了一份暖意。
  莫之恨合上门,垂手站着。“沈老爷,不知您考虑得如何。”
  沈世尧遥遥看着她并不急着说话,直到莫之恨快失去耐心时才道:“那就广源街上给你一间铺子去打理吧,卖绫罗绸缎的,和你之前做过的买卖也有相似之处。”
  广源街?莫之恨觉得有些耳熟,想了想方明白那就是饭桌上沈世珩曾经提起的地方。果然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给她,不过她也早料到了,沈世尧怎么会让她那么好过。
  “怎么,你做不来?”
  “不是,”莫之恨道:“请沈老爷放心,我会尽量好好做的。”
  “那便好。”沈世尧竟然像是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点点头便埋首于书桌上的字画,仔细研究起来。
  莫之恨站了会儿,刚想转身出去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向沈世尧。“沈老爷……”
  沈世尧抬起头来,“还有事吗?店铺的事情吴伯会向一一你交代,不必太过担心。”
  “我不是担心那个,”莫之恨咬咬嘴唇,“我只是……只是想对沈老爷说几句话。”
  沈世尧颔了颔首,示意她往下说。莫之恨又仔细思虑了下,才道:“我想让沈老爷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有心接近继谦,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也从来没有想过,是不是会把继谦带上另一条路,让他的日子不再像从前那么单纯。我知道您是爱子心切,可是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发誓,我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就算您不喜欢我和继谦走得太近,也改变不了我们已经是朋友的事实,何况现在他身边有唐姑娘,您更不应该再担心。”
  沈世尧勾了勾嘴角,“还有吗?”
  “还有?”莫之恨愣了愣,“还有我暂时没想到。”
  “哼……与其花时间想这些,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把店里的布匹在三日之内卖出去五成。”沈世尧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圈儿,重又回到字画上。“忘了告诉你,如果三天之内你做不到我刚才的要求,你依然没有权利来打理沈家的产业。”
  三日之内卖掉五成!莫之恨心里一沉,蹙了蹙眉未说话,又听沈世尧道:“怎么,觉得为难了你?”
  “不,”莫之恨面色平静,却无比坚定。“三日之后,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她不会让他失望,更不会让自己失望。沈继谦说得对,沈世尧给了她一个机会,如果她不珍惜,她就是傻子。眼前的路不管有多难走,她都要去试一试。
  第二日一大早,莫之恨便去了广源街。临出门前,莫氏只对她说了句“纵使是飞蛾扑火也只有一次的机会,烫伤了就回来”,她听完甜甜地冲娘笑了笑。就算她们母女二人不能像别人那般贴心,娘亲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也觉得足够了。
  到了广源街上的店铺,除了吴伯,沈继谦与唐婉竟也已经在等着了。莫之恨忙加快脚步走了上去,不好意思道:“该是我的事我反倒迟了,对不起。”
  “客气什么,”唐婉大方地拉起她的手,“我都听继谦说了,沈伯伯给你安排了个难题,我们来了也好替你出出主意啊。再说清晨的空气多新鲜,我也很久没有这么早出门了。”
  沈继谦也道:“不错,我们来了总好出出主意,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实在不行,我回去再和他说说。”
  “别,”莫之恨耸耸肩,“就当是对我的考验吧,沈老爷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毕竟我做不做得来没有人知道。再说,沈家把一间铺子交给我这个年纪的女子来打理,外人难免说闲话。但我若真做出了成绩,旁人也就无话可说了,其实沈老爷是为我好。”
  “你能这么想就好啊,”吴伯走上前来,指了指隔壁的“绫满堂”,道:“看,这也是沈家的产业,只可惜两家掌柜的不合,从前就一直明争暗斗着,最后不得不打价格战,卖出去的也全都亏了。莫姑娘,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莫之恨顿时觉得脑袋嗡的一响,心底泛起一丝无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就是沈世珩当时说的“隔得不算远”的铺子?这明明就是紧紧挨着,还都是卖同一种商品,也不知道沈家是怎么想的。担子何止不轻,根本就能把她压垮。
  定了定心神,莫之恨向吴伯打听道:“隔壁的掌柜是什么人?您对他有什么了解吗?”
  “这人呀……”吴伯咂咂嘴,凝神想了想。“他叫张闯,三十出头,是个挺能干的小伙子,就是心眼儿太实沉。以前咱们这店是陈掌柜在打点,他那个人脾气急躁,爱耍些心机,也难怪两家铺子不能和平共处。”
  莫之恨细细将这些记在脑中,又问:“对了,平时生意好吗,来买布匹的都是些什么人?”
  “也就是住在附近的街坊,还有……”吴伯压低了声音,“还有倚香阁的姑娘,图咱们的料子好,价钱又便宜。”
  “倚香阁?”莫之恨不解地看向沈继谦,却见他忽然红了脸。“你怎么了,倚香阁是什么地方?”
  反倒是唐婉大方地笑笑,凑近莫之恨的耳边道:“那是欢场。”
  原来是这样。莫之恨笑了笑,又别有意味地看向沈继谦。“沈大少爷可是常去?不妨介绍几个相熟的来买我的东西。”
  “你……你胡说什么……”沈继谦简直脸红到了耳根,“我……我……我从来也没去过。”
  “瞧你急的,”唐婉笑着点点他的双颊,“之恨和你开玩笑呢,你这人,就是脸皮薄。”
  莫之恨看着他们,心底泛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有些酸涩,又有些羡慕。她吸口气,对吴伯道:“能不能麻烦您替我指点下这些日子的帐簿?我自个儿恐怕看不太懂。沈老爷只给了我三日的时间,得赶紧了。”
  “你还要看账簿?”沈继谦拽了拽她的袖子,“看那个可耗时间了,还不如直接想想怎么能把东西全卖出去。”
  莫之恨耐心解释:“想要卖东西首先得知道谁会买你的东西,又舍得花多少钱来买。而且要明确,他所舍得的钱是不是不会让咱们亏本。所以啊,账簿一定要看,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很快看完。”
  “那……这会儿还开起门来做买卖吗?”
  莫之恨抬头看着招牌上大大的“丝缎坊”三个字,静默片刻道:“不了,关紧了门儿,咱们里头说话。”
  这铺子就在广源街最繁华的地段,天天开着没什么奇怪,但如今关了门反倒更惹人注意。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莫之恨第一仗就算是打赢了。
  平安度过第一关——事实证明,她确实想得不错,虽然不至于客似云来,但生意也算有些应接不暇。到了第三日晌午,原先的库存便全部售罄,除去成本,竟还赚了百余两。
  莫之恨与吴伯坐在窗边,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线仔细地研究着账簿。她眉头紧锁,小嘴抿得紧紧的。不看不知道,看了他俩才晓得这前任掌柜究竟是留下了怎样一笔烂帐,且不说是不是赚了钱,就连每一笔收支,他都记录的不很详细,让莫之恨无从下手。
  沈继谦与唐婉坐在一边,看莫之恨愁容不展的样子也不好去打扰,只偷偷打着一些惟有他们二人方明白的手势,间或夹杂着一两句笑声,却让莫之恨更加心神不宁。
  他们要如何打情骂俏都好,只是为什么非要在她身旁。莫之恨将账簿重重地合上,实在没能忍住情绪,低喝道:“你们能不闹了吗?帮不上忙至少不要添乱,好不好?”
  唐婉红了红脸,抱歉地揉了揉鼻子,对沈继谦使了个眼色。沈继谦赶忙赔笑道:“我们只是不想你为了店铺的事情过劳,看,人的心就这么大,我们两个让你多烦一些,铺子的事不就能少烦一些了么。”
  分明是狡辩,莫之恨看了他半晌,只好无奈地扯扯嘴角,自认倒霉,重又埋首于账簿,向吴伯请教着这些她实在难以完全看明白的数据。如此看来,亏空营私是铁定有的,但全都是之前的事了,与她这三日的买卖情况并无关系,莫之恨也就不想再过问。
  眼下最大的问题在于,丝缎坊和绫满堂为了抢生意,已经将这条街的市价压得很低,几乎全在亏本的边缘。如果她按这个价钱卖,就算能卖掉五成,铺子还是只亏不赚,又有什么意义。
  莫之恨捏捏眉心,呷了一口吴伯刚泡的茶,不由地又抬头看向了沈继谦。就算他正和唐婉在嬉闹,看着他,也能让她慢慢安心下来。或许他说得对,人的心就这么大,如果盛满了幸福,又哪儿还有地方来承受苦难。
  人的心就这么大……
  莫之恨忽然一个激灵,看在旁人眼中就好像眼睛都能放出光来似的。对啊,她怎么会没有想到,一边多一边少不就是解决的办法!
  沈继谦也察觉到了她的动静,笑着走过来道:“怎么,想到办法了吗?”
  莫之恨笑着点点头,“是有办法了,而且或许不用三日,我就能把店里的货物全都卖出去。”
  “全卖出去?”这回不相信的是吴伯,“小姑娘切莫狂妄,做买卖得掂量掂量啊。”
  “吴伯您放心,”莫之恨将账簿送回到他手上,“这些您收好了就带我去见见隔壁的张掌柜吧,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你要见张掌柜的?”吴伯不很明白,“你做你的买卖,与他何干?”
  莫之恨却不解释,只道:“一会儿您就知道了。”
  “那我们也去!”沈继谦与唐婉几乎异口同声道,继而相视一笑。
  莫之恨摇了摇头,“你们一个沈家少爷,一个唐家小姐,随我去了别人还以为我是找人撑腰呢。不必了,如果你们愿意,一会儿替我顾着点儿铺子里应接不暇的客人就好。”
  “这么有信心?”沈继谦扬扬眉,“那好,我和婉儿留下,等你的好消息。”
  莫之恨冲他一笑,随着吴伯去了隔壁。
  张闯也才刚开铺门,店里的小二尚未到,他正独自清点着货物。瞥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道:“客官先看着,有满意的尽管开口。”
  吴伯走上前拍拍他的肩,看起来二人还挺熟稔。“来来来,先别忙了,我给你介绍个人。”
  张闯这才发现是吴伯,憨厚地笑了。“原来是您,我说是谁这么一大早的就来做我的生意。”
  “不只是我,”吴伯指了指站在门口的莫之恨,“那是莫姑娘,丝缎坊新任掌柜的,特地来和你打个招呼。”
  张闯探头看看莫之恨,忙把沾了些灰尘的双手在衣服上揩了揩向她走去。“你好莫姑娘,我叫张闯。”
  莫之恨微笑着颔首,“你好,一大早的,叨扰了。”
  “哪儿的话,反正横竖也没个客人。”张闯嘿嘿一笑,却显得有些局促,似乎不大习惯与陌生人打招呼。
  “那好,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我就直说了。”莫之恨也不与他绕弯子,这样耿直的人,还是直来直去的好。她收了笑容,正色道:“我知道以前陈掌柜和你有些过节,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以后咱们两家店还是要通力合作,多赚些钱才是。”
  “是是,你说的是。”张闯不迭地点头,“但是要赚钱又哪有那么容易,说实在的,我这铺子能保证每月不亏已经很困难了。”
  “不怕,我有主意。”莫之恨指了指铺子里的货物,“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不出三日,我们都能把亏了的钱赚回来。”
  “哦?你有什么主意?”
  莫之恨看了会儿外头尚且不多的行人,这才不紧不慢道:“我们打心理战。”
  “心理战?”
  “不错。”莫之恨向他细细解释,“一会儿咱们两家铺子开了门儿,就要开始叫价,从……十二两银子开始。”
  “十二两?”张闯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莫姑娘我看你是不知道,这价钱早就已经被我和老陈压得很低了。如今铺子里上好的料子也不过七八两,卖到十二两,谁人会来?”
  “当然会有人来,”莫之恨胸有成竹,“我打听过了,这整条广源街上买布匹的只有我们两家,也就是说,除非他们愿意多走许多路去别条街买,否则卖什么价钱,全由我们决定。”
  张闯还是摇头,“话是这么说,可是卖太贵了,万一别人家真的愿意走远路去买呢,那怎么办?”
  莫之恨笑了笑,“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第一,我们定这个价也不是胡来的,我看了丝缎坊的帐簿,好些料子成本价就差不多要六七两,卖十二两并不算贵。我也留意过,别条街上布匹的价钱也都在这个数上下,所以我们并不算开出了什么天价。”她顿了顿,接着道:“第二嘛,想要吸引大伙儿来买,定价确实还有些讲究。一会儿开市之后,您就往铺子门口贴上十二两的布告,而我那头会贴上十四两。”
  “这是为什么?”张闯歪着脑袋想了想,“这不对呀,别人看我这儿便宜这么多,不是全来我这儿了。莫姑娘,你这样……”
  “我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赚钱。”莫之恨道:“过了一刻,我就会把我的价钱降到十一两,这时候客人自然就全去了我那边。你也别急,等我卖了些东西出去你再跟着一点一点往下降。加上眼下刚要入秋,家家户户赶着做秋衣,我们如此循环往复,又何愁没有买卖可做?”
  张闯思虑了片刻,总算想明白了这中间的意思,连声道:“好,好好好,真是好主意!张某佩服,一切全凭莫姑娘做主。”
  莫之恨摇头笑笑,一瞥眼迎上了吴伯赞许的目光,心里才终于有几分踏实,看来吴伯也是赞同她的做法的。其实这个办法虽然听起来不错,但她到底没有实际经验,也不知道是否确实可行,真到了这会儿才终于松一口气。
  沈世尧这第一关,她应该算过了吧。
  回到丝缎坊,莫之恨将整个计划与沈继谦和唐婉简略说了下,就打开了店门做买卖。事实证明,她确实想得不错,虽然不至于客似云来,但生意也算有些应接不暇。到了第三日晌午,原先的库存便全部售罄,除去成本,竟还赚了百余两。
  沈继谦也是头一回在自家铺子里帮忙还赚了钱,显得比莫之恨还兴奋些,眉开眼笑的。莫之恨瞥了他一眼,啧啧道:“你又不是从小缺银子花,至于这么高兴吗?”
  “缺是不缺,可我从没自己挣过。”沈继谦看着那小抽屉里白花花的银子,一脸满足。“之恨,不枉我在你这儿做了三日苦力,值得,值得。”
  “说得好像都是你的功劳似的,”唐婉把手中的绣帕朝他丢过去,“我们不过就是打打下手,真去招揽客人的不还都是之恨。明明是她厉害,你别在那儿邀功。”
  莫之恨低头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该谢谢你们。陈掌柜一走,连店里的小二也全都走了,如果没有你们帮我,一定忙不过来。”
  “听见没听见没?”沈继谦可真是给他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之恨都说了,全靠有我帮忙,若没有我,一定忙不过来。”
  “什么呀,是若没有我们!”唐婉跑过去揪他的头发,“我让你独占功劳,我让你独占……”
  莫之恨看着两人闹作一团,心中虽然难免有一丝羡慕,但更多的却也是愉悦。这三日,她亦愈加发现唐婉的好,她不似寻常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那般骄纵,反而平易近人,谦和有礼,更难得的大度。沈继谦要帮她莫之恨,她就和他一起帮忙,也不计较所帮忙的对象是一个女子。沈继谦把她莫之恨当好朋友,她就也把她当好朋友,任劳任怨,不说一个苦字。这样的女子,又有几个人不懂得去怜爱?
  莫之恨渐渐敛了笑,看着二人有些出神。沈夫人或许猜测错了,沈继谦是真的爱唐婉,因为……她真的值得被他一心一意地对待。轻叹一口气,莫之恨看向外头,却蓦然发现沈世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儿了,嘴角带笑,眼神冰冷。

  第八章
  是橄榄枝还是陷阱——我喜欢聪明人,莫之恨,不如留在我身边帮我,将来沈继谦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你,而且只会更多。
  “七爷。”莫之恨很快扫了眼门外,没有其他人,只有沈世珩一个。沈继谦与唐婉也即刻停止了嬉闹,走过来给沈世珩见礼,沈世珩笑了笑,跨入了铺中。
  “七爷消息真是灵通,货物方售罄,您就来了。”莫之恨给他倒了杯水,谦和有礼。“您请用茶,先润润嗓子。”
  沈世珩嘴角含笑,接过茶杯却未喝其中的水。“到底是我们沈家的生意,我不好不上心。再说了,继谦这几日天天在铺子里耗着,我这个做二叔的关心一下也是应当。”
  “那是自然,”莫之恨笑笑,“不知道如今这状况七爷是否满意?又或者……我还是应该问问沈老爷,他满不满意。”
  沈世珩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代之以笑容。“问大哥是应该的,莫姑娘不介意的话,不如现在就到沈园走一趟。”
  “好啊,”莫之恨尚在犹豫,沈继谦却替她拿了主意。“咱们一块儿回沈园,然后就在院子里用膳吧,婉儿也正好好久没去了。”
  莫之恨看看沈继谦又看看沈世珩,心里虽不十分愿意,但还是点了点头。反正无论如何她也肯定要再见沈世尧一面,打铁趁热,不如就今日了。
  “啧啧,还是你的话有分量。”沈世珩摇着折扇,终于低头喝了口水,挑眉对沈继谦道:“你与婉儿先回去吧,我带着莫姑娘在这集市上逛逛,让她了解了解行情。”
  “不必了。”莫之恨下意识地不愿意与他单独相处,“沈老爷愿不愿意用我还难说,七爷不必枉费了一番苦心。”
  “怎么会?”沈世珩放下茶杯,振了振衣袖就向外走。“想打理我们沈家的铺子总不至于连这点儿信心都没有,你不来,我就当你怕了。”
  这人……莫之恨蹙蹙眉,回头对沈继谦强扯了个笑容。“那我就随七爷去了,一会儿沈园见吧。”
  沈继谦脸上有一丝疑虑,“二叔是怎么了,似乎有些怪怪的。”
  “没有的事,”莫之恨向门口望了望,生怕沈世珩走得太远。“先回去吧,不用担心。”说完,她很快小跑出去,追上了走出不远的沈世珩。
  她不知道沈世珩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好像非要与她单独说几句话似的。其实对于沈家的产业她心里没有丝毫念想,沈世珩根本不必引以为虑,庸人自扰。至于他想要去争的那份心,她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事不关己,明哲保身,这是她十几年来的信条。
  沈世珩当然不知道她心里头的想法,只是斜睨了她一眼道:“是有些本事啊,囤积了那么久的库存也能卖出去,我先前小看你了。”
  “这算什么本事?”莫之恨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并不高明的手段,也就只能用个两三日罢了,我就不信你想不到。”
  “居功不自傲,难得。”沈世珩放缓了步子,语气里有几分戏谑。“不瞒你说,我还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劲道。”他说着侧过脸来看她,“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但又掩饰得当,让人难以察觉背后的那份野心。”
  “我没有什么野心,”莫之恨淡淡道:“我只是想过上更好一些的日子。如果非要谈什么念想,那你上回说对了,我也只是在乎继谦一人。不过……我并不在乎究竟以什么身份留在他身边,朋友、知己,也很好。”
  “沈继谦有什么好?”沈世珩冷笑道:“他从小就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少爷,说起来满肚子学问,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你也应该听过。”他停下脚步,沉声道:“莫之恨,我喜欢聪明人,我看得出你确实有经商的头脑。不如留在我身边帮我,将来沈继谦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你,而且只会更多。”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如此抢手了吗?莫之恨垂首笑着摇了摇头,抬头道:“七爷,我最后对你说一次,对于沈家的钱,我没有半点野心。不要说如今沈老爷还健在,就算他不在了,我也不关心究竟是你能分得家产还是继谦能。”
  “你不是很在乎沈继谦吗?”
  莫之恨点点头,“是,我是在乎,但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对经商没有半点兴趣。而且无论如何他都是沈家的长子,就算最后家产归了你,他难道会露宿街头吗?显然不会。所以,你不必在我身上费什么心思,你上次在院子里和我说的话,我也不会告诉第三个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是很好吗。”
  沈世珩静静审视着她,过了许久道:“这样自然很好,我只希望数年后,你还能记得今日你说的话。”
  莫之恨笑了笑,不置可否。可是她忘了,人这一辈子,最难控制的就是野心二字。待到短短两年后,她再想起今日之言,不免凄然一笑。她帮着沈家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她带着沈家从凡商做到皇商却还是要不得不谨言慎行时,她又何曾不在想,如果这份产业姓莫,该有多好。
  回到沈园的时候,沈世尧与沈夫人都在前厅里坐着,沈继谦与唐婉也在。不知道四人说了什么,竟都是眉开眼笑,莫之恨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沈世尧。
  见他们回来,沈继谦很快站了起来。“等了好一会儿了,婉儿在给我爹说这几日铺子里的趣事儿呢,瞧瞧,他听得多开心。”
  莫之恨面上笑容不改,心里却微微一滞。这也许就是她和唐婉最大的不同,无论何时,只要有唐婉在就一定会有快乐,可是只要有她莫之恨,就似乎只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大哥当然要开心,”沈世珩在一旁坐下,“以后我们沈家恐怕就要多个得力助手了,莫姑娘坐吧,何须拘谨。”
  莫之恨点点头,眼神却看向沈世尧,一切都还欠他的一句肯定。
  沈世尧却仿佛没有看到她探询的目光,兀自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茶沫儿,过了会儿才道:“那广源街上的铺子就交给莫姑娘吧。”
  莫之恨长长地松了口气,又立刻道:“多谢沈老爷,但是能不能请您到书房一谈。”
  沈世珩的目光立刻扫视过来,冰冷如锥。莫之恨没有管他,只是看着沈世尧,等他点头。她早就想好了,如果沈世尧愿意给她机会,她就要与他好好谈一谈。广源街上的铺子不能再像从前做生意,她那法子也只能赚个两三日,长此以往,还是要亏本。
  这次沈世尧很快抬头看她,点了点头。“随我来书房吧,正好也能给你说几句有关铺子的事儿。”
  莫之恨随即跟上,沈继谦也上前轻轻拉住了她,眼里有一丝疑问。莫之恨宽慰道:“放心吧,只是生意上的事情。”沈继谦这才舒了口气,放开了她的胳膊。
  莫之恨心里闪过一些暖意,微微笑着低头离开。也许……也许在他的心里,她和唐婉真的还难较高下吧,再多给她一点时间与他慢慢相处,谁又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关上书房的门,沈世尧明显要比上回随意些,指了指椅子示意莫之恨坐下。“说吧,怎么了?”
  莫之恨想了想该怎么说,方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您愿意将丝缎坊交于我打理,那么能不能把隔壁的绫满堂也交给我?”
  沈世尧眯了眯眼,却不作声。
  莫之恨又道:“您一定明白,我这几日所做的不过是略施小计,却不能持之以恒。丝缎坊的帐簿我大概翻过了,这一年来,一直都是处于亏损的状态,我相信,绫满堂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归根结底,就因为这两家铺子是在挨得太近,又卖一样的货物,没有自己的特色怎么可能客似云来?”
  沈世尧挑了挑眉,“所以呢,你想怎么做?”
  “我想把这两家铺子合并为一家。既然横竖就挨在一块儿,不如先花一段时间停业整顿,把中间的隔墙打通。我查过了,广源街上有这两家铺子是买布匹的,相隔不远的几条街上却也一共只有两三家,我们不妨把铺子做成是几条街上最大最好的一家。”莫之恨说完便紧紧看着沈世尧,她虽然觉得这主意不错,但到底没有实际经验。
  沈世尧沉默了会儿,问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亏不亏我并不在乎,沈家这么多产业,亏那么一点儿不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可是,”莫之恨顿了顿,“如果有钱赚,沈老爷为什么不赚?在商言商,没有道理做亏本生意。”
  “好一个在商言商,”沈世尧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莫之恨,我承认之前是我轻看了你,你确实有那么一点想法和胆识。”
  莫之恨低头笑笑,“沈老爷过奖了,我也只不过想着怎么能多赚些钱罢了。”
  沈世尧摆摆手,“在我面前不用过谦,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看得出来。不过,你说要把两家铺子都交给你打理,那么原先绫满堂的掌柜的怎么办?我可没有多余的铺子可以交给他。”
  “这不是什么难事,”莫之恨道:“拿工钱的时候,我拿多少,照给张掌柜的多少。我想,日后他可以少做一点事却多拿一点钱,应该没有什么不乐意的。”
  “既然你觉得这不成问题,那就这么办吧。”
  莫之恨心中一喜,“多谢沈老爷,我一定会把它做好。”
  “你帮我赚钱,应该我谢你。”沈世尧说完垂下眼帘,似乎在想些什么,莫之恨便也不说话,安静地让他好好思虑。不过很快,沈世尧便抬眼看她,目光中稍有几分欣赏。“很好,做人最重要是知道进退,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希望你明白,我肯用你是因为你确实适合,但是继谦……我仍然希望你能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莫之恨的笑容僵在了唇边,片刻后才微微点了点头。
  她忽然有些不甘,为什么,为什么除了沈夫人所有人都要她离沈继谦远一点?她是洪水猛兽吗,她会陷他于不义吗,还是她会如何地害了他。他们不知道,他们谁都不知道,这样的反对,只会让她更想靠近沈继谦。
  平地风波乍又起——莫之恨心里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总隐隐约约觉得,这日子不会再这么好过了。
  经过大半个月的休整,紧赶慢赶地,莫之恨打理的两家铺子终于在秋分前正式开张营业,并更名为“沈氏绣坊”。
  与之前相比,如今的绣坊中所售的绫罗绸缎从粗布凡衣到珍贵绣品无一不全,且坊内更细心地被隔出了几个小雅间,以供城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此拣选。所以一时间,不论是原先的街坊邻居还是城中的贵胄富豪,都颇有些趋之若鹜之势。
  而眼见着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原先心里头还有些怨气的张闯此刻也早将埋怨一扫而空,每日里数银子数到手软,乐不可遏。确实被莫之恨猜对了,少干活多拿钱,这种事情不会有人不愿意。
  自然,这些日子以来,最忙碌的还是莫之恨。绣坊里每一件事,小到整洁卫生大到银两盘点,没有一件不需要她亲自操心。不是说没有店小二来帮忙,就算是张闯也确实帮了不少,但毕竟一切才刚刚开始,最容易跌跟头也是在这个时候,莫之恨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面对。
  不过好在,不管她多累多忙,沈继谦每日一定会来绣坊转悠一圈儿。他有时候帮帮忙,有时候则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莫之恨忙东忙西,但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他到了,莫之恨就会觉得心安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立了冬便下了第一场大雪,绣坊的生意又比平素好了好几倍,店里客人络绎不绝,莫之恨就算多请了两个小二回来都有些顾不过来。但想想那人来人往的全都代表了白花花的银子,她心里也就坦然了。
  昨日晚上又是一夜大雪,到今儿个晌午都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积雪足足有三寸厚,家家户户都躲在了屋子里不愿出门,于是绣坊里便有了难得的清闲。莫之恨捧着暖手炉坐在桌前看着账簿,盘算着过几日是不是该送些上好的料子去沈园。虽然他们不一定看得上这份礼,但怎么都是她的一番心意,就算是报恩也好。
  沈继谦就是在这个时候拉着唐婉嬉笑着跑了进来,大雪天的,两人竟都没有打伞,身上落了满满的一层雪。莫之恨一惊,蹙了蹙眉,赶紧叫人替他们拍去身上的雪,又移了好几个暖炉过来。
  沈继谦笑道:“不碍事儿的,好久没在雪天里这么肆意地玩儿过了,就是病了也值得。”
  “胡说!”莫之恨横了他一眼,“要真得了风寒,我看你躺在床上还舒不舒服。再说了,你自己不要紧,婉儿病了也不要紧吗?”
  “那不行,”沈继谦看了看唐婉,“她不能病,她可得给我一切都好好的。”
  唐婉故作不屑道:“去你的,我病不病难道还要听你的吗?就是得风寒了我也乐意,成天在府里赖着,有爹娘还有哥哥们挨个儿地来探望,多好。”
  “我看你俩是真病了,”莫之恨将自己手中的暖手炉塞给唐婉,没好气道:“有你们这样的吗,抢什么不好,抢着生病?你们若再这样,下回别来我绣坊给我添堵。”
  唐婉忙嘻嘻一笑,挨过去挽着莫之恨的胳膊。“好嘛好嘛,不说就不说,呸呸呸!大伙儿都没病没灾的,你别生气了。”
  “哈,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最能制得了婉儿了居然是之恨。”沈继谦也跟着凑过来,“瞧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只要你生气了,她立马就乖了。”
  莫之恨推了推他的脑袋,无奈地扑哧一笑。“把我说得像母夜叉似的,难不成认识这么久,我还真对你们俩动过气?说真的,你们怎么跑来了?”
  沈继谦道:“今儿天寒,我娘说要请你回沈园用膳,我就自告奋勇出来找你了。”
  “那你呢?”莫之恨看向唐婉,“他是为了出来找我,你怎么也来了?”
  唐婉吐吐舌头,“早上和我爹吵了一架,一生气就跑出来了呗,刚巧在街口碰到了继谦就和他一块儿过来。”
  “又和你爹吵……”莫之恨嗔了她一眼,走回书桌旁去收账簿。唐老爷素来疼爱唐婉,几乎不会拂了她的意思,但这几日也不只是为何,似乎他们之间总有争执。莫之恨好几次都想问问是为了什么,但唐婉却似乎不是很想让沈继谦知道,每次都支支吾吾的,她也就不再问了。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想对人言说的心事吧,就好像她,除非偶尔到沈园与沈夫人聊天时,她自己都不会去想对沈继谦究竟是什么感觉。其实她很想就一直这么下去,三个人都是朋友,不用去想未来,不用去想……终会已什么名分留在彼此身边。
  “传言中客似云来的沈氏绣坊也不过如此嘛,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
  她正盘算着自己的心思,门口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嗓音,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轻佻。莫之恨扭头看去,走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裹着上好的貂氅大衣,却是粉面红唇,应该也是哪家的有钱少爷。
  莫之恨连忙笑着上前招呼,“客人这不就已经进门儿了吗,您是要到雅间坐坐,喝杯茶,还是就在这儿看看?”
  那男子斜睨了她一眼,一脸不屑。“看看?本少爷用得着到你这穷酸地方买东西吗?只要本少爷开口,有什么东西不会源源不绝地送到府上来。”
  “看来是个有钱少爷,”沈继谦按耐不住了,走到莫之恨身边帮腔。“不过还真奇怪了,想我沈某也算是结识不少城中富绅,但从未见过你。不知道……阁下算是哪门哪户的有钱人?”
  “继谦……”却是唐婉走上来扯了扯沈继谦的衣袖,与她平时的反应大相径庭。“别理他,我们走。”
  “急什么?”那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唐婉,“婉儿,怕我吃了你呀,总是一瞧见我就走。”
  莫之恨愣了愣,看起来唐婉竟然与他相识,但似乎关系却不怎么好。可是敢当面这样对唐家小姐说话的,来头也绝对不小。
  唐婉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顾梦生,我和你没有这么熟络,请不要人前人后地叫我婉儿。”
  顾梦生!莫之恨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立冬之日,皇帝赵焕晋封贤妃为皇贵妃,众人皆知宫中后位空悬,皇贵妃实乃执掌凤印之人。皇贵妃的父亲名为顾守德,一直在家乡汴州从商,但女儿晋封之后便举家搬来了长乐城,大有要与唐、沈二族三分天下之势。而这顾梦生,便是顾守德的小儿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小舅子。
  如今看来,顾家似乎早已与唐家打过交道,但沈继谦丝毫不认识顾梦生,也就说明,这一切全都瞒着沈园里头的人。
  莫之恨心里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总隐隐约约觉得,这日子不会再这么好过了。
  沈继谦应该也想起了他是谁,皱了皱眉道:“你是顾守德的儿子?”
  顾梦生冷冷一笑,“就凭你,也敢直呼家父的名讳?”
  沈继谦面上一红,脱口而出道:“有何不敢,我沈家在长乐城内立业数十年,你们?只不过初来乍到而已。”
  “好了继谦。”唐婉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看向顾梦生道:“难道顾伯伯就是这么教你为人处事的吗?咄咄逼人,丝毫不让。你好歹也是第一次见到继谦和之恨,一定要如此盛势凌人吗?”
  顾梦生挑挑眉,“好,你说不对就不对,我认错,行了吧?”不过他虽然说着道歉的话,口气里却皆是倨傲。
  唐婉咬了咬嘴唇,瞪着他道:“我爹叫你来的?”
  顾梦生点点头,“是啊,我才到唐家庄,唐伯父就说你跑出来了。他猜测你会来这儿,我便来寻你。婉儿,随我回去吧。”
  “你凭什么要她跟你走?”沈继谦冷冷看着他,“就算要找人,也该是唐家庄的人出来找,不用你操心。我告诉你,婉儿今日要到沈园用膳,恕不奉陪。”
  “到沈园用膳?”顾梦生咧着嘴角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沈继谦你听好了,今日我爹邀了唐伯父过府一聚,婉儿的两个哥哥也都会去。怎么,难道你觉得,婉儿不会去吗?”
  沈继谦眉一皱,低头探寻地看了看唐婉。唐婉神色黯了黯,对顾梦生道:“行了我跟你回去,你别再说了。”
  顾梦生神色之间难掩得意之色,沈继谦却是一脸震惊,愣了半晌方对着顾梦生出气道:“你先给我出去!沈家的铺子不欢迎你!”
  莫之恨心里一紧,不由得捏了捏昧心。沈继谦做事就是太由着性子,他怎么不想想,眼下的形势看起来对沈家尤为不利,此时万万不该再和顾梦生有什么正面冲突。
  “顾少爷请这边坐会儿,喝杯茶歇息一下。”趁着顾梦生尚未发作,莫之恨立刻上前挡在了他们二人之间,赔笑道:“我们沈少爷就是性子直,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顾梦生打了个响指,遥遥指了指沈继谦。“还没个丫头会审时度势,真不知道沈世尧是怎么教你的。”
  “你!”
  “顾少爷这边请!”莫之恨回头瞪了沈继谦一眼,几乎连拖带拽地将顾梦生扯远了一些距离。此刻一定要忍让,沈继谦如果不忍让这一回,顾梦生如果不能沾得这次的便宜,沈园一定会有源源不绝的麻烦而来。
  “哼!”顾梦生甩开莫之恨,看了眼唐婉率先走出了铺子。
  唐婉也已经拉住了沈继谦,此时叹了口气略带歉意道:“对不起,但别为了我和他吵。我要回去了,放心,我不会有事。”
  沈继谦还想说什么,莫之恨赶过去拦住了他。“让婉儿走吧,你留不住的。”
  唐婉感激地对莫之恨点了点头,神色黯然地转身离去。沈继谦徒劳地伸了伸手,却还是空落落地放了下来。
  莫之恨看着那两人走远,终于轻轻地舒了口气。沈夫人也真会选日子,看来今日在沈园的这顿饭,吃得不会安宁了。

  第九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吗?——只要她的一句话,沈继谦就愿意全然相信,只可惜她这一句话的内容却是在承诺另一个女子不会嫁与他人。
  纵然一桌子都是美味佳肴,不过在座的却皆是食不知味。莫之恨低头慢慢嚼着饭粒,扫了扫其他人,见也都是一下一下地往嘴里扒着饭,毫无兴致。
  方才一入沈园,她便已把今日在绣坊内的事说于了沈世尧,而看沈世尧的反应,他确实是完全不知情,不知道顾、唐二家竟已偷偷瞒着他攀上了交情。只是适值用膳的时辰,沈夫人不许众人在用膳时谈公事,沈世尧向来疼爱她,就也憋着不说。
  待好不容易吃完了,沈世尧立刻沉着脸放下碗筷道:“世珩、之恨,随我来书房。”
  莫之恨点点头,一瞥眼却见沈世珩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心知他又想多了。不过她也不想解释什么,有时候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一进书房还未及坐下,沈世尧便拧眉问道:“你确定今日出现在绣坊的人是顾梦生,不会有错?”
  “不会错,因为婉儿确实是认得他的。”莫之恨略略回想了一下在绣坊内发生的事,“而且无论是他的穿衣打扮还是神色间的那股傲慢之情,确实像是顾家少爷。”
  沈世尧扶了扶额,沉默了会儿问向沈世珩:“你怎么看?”
  沈世珩将他那把从不离身的金边折扇在手心敲了两下,沉声道:“看来……顾家有意和唐家联手做大,说不准想把我们沈家的势力赶出长乐城去。不过我就不明白了,顾守德为什么会选唐玄而不选我们?”
  “这个道理很难懂吗?唐氏是皇商,顾守德是什么身份,难道还会对成为皇商感兴趣?”沈世尧嗤道:“换作是我,当然也先联合唐家踢走我们沈家,牢牢占据长乐城中的产业。”
  沈世珩点了点头,“确实,所谓皇商,盈利其实并不算多,主要是和皇室打交道,挣足了面子,没人敢动。可是顾守德是皇上的岳父,顾家根本无需去争这个面子,只要皇贵妃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的,他们根本不必再多费这个心思。”
  莫之恨听他们这么说着,不由蹙了蹙眉。是这样吗,为什么越照这个路子分析她越觉得顾守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世珩说得没错,表面看来,顾家用不着争做皇商,只要把沈氏一族赶出长乐城,他们便能取而代之。可是自古政商不分离,皇贵妃的位子坐得越高,成为皇后的可能越大,顾家就越要让自己尽量参与到朝政中去。从商而取政,这绝对是最快的方法。
  “你在想什么?”沈世尧觉察到了她的沉默,“你不认同世珩的分析?”
  “不是,”莫之恨想想还是不要多事的好,毕竟她才初涉商场,很多东西都未必有沈世尧看得透。她笑了笑,“我只是在想,顾家联合唐家也许还有另一层理由。”
  “什么理由?”
  “婉儿咯,”莫之恨笑道:“顾梦生与婉儿年纪相当,据我看来,顾家似乎是有意要与唐家联姻的。怪只怪我们沈家小姐尚年幼,未及出嫁之龄。”
  沈世尧一挑眉,“你觉得顾守德想把婉儿娶做媳妇儿?”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几日似乎她与唐老爷多有冲撞。您也知道她与继谦从小青梅竹马……”莫之恨顿了顿,“唐老爷素来疼爱她,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其他理由会让他们父女二人不和。”
  “那简单,”沈世珩邪邪一笑,扫了眼莫之恨。“我们立刻向唐家下聘,我就不信唐玄会不卖我们沈家这个面子。”
  “哎,”莫之恨摆摆手,“这可使不得。”
  “为何?”沈世珩笑得暧昧不明,“莫非,你巴不得婉儿嫁给顾梦生,好让你有机可趁?”
  “七爷此言差矣,”莫之恨柔柔一笑,“婉儿那么好,继谦如果能够娶到她,我也会替他开心。我说使不得,是因为在这风口浪尖儿上,沈家没有道理公然和顾家作对。”
  沈世尧微微颔首,“之恨言之有理,这当口,我们不宜去和顾守德硬碰硬。世珩,替我下封拜帖,既然顾守德不来,我便亲自先去拜访他。”
  “大哥,不如由我代行。”
  沈世尧摇摇头,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他这只老狐狸,还是让我先去会一会。行了,你们出去吧。”
  “是。”莫之恨与沈世珩齐声道,双双站起来走出了书房。
  莫之恨加快步伐想要先离开,沈世珩一挥折扇拦住了她。“急什么,难不成我会吃了你?”
  莫之恨瞥向别处,“当然不会,七爷是食肉动物,我不过是一颗小小芥草,怎能入得了你的口。”
  “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沈世珩收回折扇,点了点她的肩。“有本事啊,不过短短数月,竟能被我大哥叫入书房谈事。”
  果然又为了此事。莫之恨叹口气,颇有些无奈地看向他。“究竟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相信我没有觊觎沈家什么东西?”
  “与其说一千次不如用行动证明一次。”
  “你要我怎么证明?”
  “不要这么卖力地帮着我们沈家。”
  “你……”莫之恨摇摇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哭笑不得。“七爷,您处事一向精明不是么,可今日怎么会糊涂到如此田地?我帮着沈家哪儿错了?我替沈家做事,为沈氏绣坊赚钱,这全都因为我拿着沈园给的工钱。”
  沈世珩冷哼一声,“那你也未免太过卖力,而且太精明。”
  “精明也是我的错?这是天赋异禀,你总不能把我打回娘胎重生一次。”莫之恨苦笑了下,“其实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相信如果你看到其他人这么卖力帮沈家你一定很开心。现在的问题在于,你打心眼儿里不相信我,所以才会处处提防我。行了你说吧,我到底说什么做什么你才愿意不再怀疑我?我发毒誓,发毒誓行吧?我发誓若我对沈家的产业有半点觊觎之心我家破人亡孤独终老不得善终,这样够了吗?”
  沈世珩的脸上终于有些微微发红,假意清了清嗓子,看着别处不说话。莫之恨跟着静默了会儿,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不过说来好笑,长这么大她从未对谁如此失态地叽里呱啦说一大堆话,这个沈世珩也算有点本事。
  “你们……在谈正事儿?”沈继谦适时地出现,刚好化解了这番尴尬。
  莫之恨忙道:“已经说完了,七爷还有事儿要忙,我们就别打扰了。”
  “好,”沈继谦对沈世珩道:“二叔,我送之恨回去。”
  沈世珩面色尴尬地点点头,大步先行。
  莫之恨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出了口气。沈继谦碰了碰她,“怎么了,二叔为难你了吗?”
  莫之恨摇摇头,便也举步向前走。
  沈世珩……其实也是个很简单的人。不过想想也对,算起来他只比她与继谦年长三岁而已,本是同龄人,又是富家子弟,就算再有城府又能有到哪儿去呢。
  落了许久的大雪终于已经停了,马车根本无法行进,沈继谦便陪着莫之恨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二人都默不作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莫之恨一个趔趄险些滑倒时,沈继谦才一把扶住她,柔声道:“小心路滑。”
  莫之恨对他灿烂一笑,“不碍事儿,我身体多好呀,不怕摔。”
  “那也怪疼的,”沈继谦很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扶着她向前走。
  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莫之恨怔了怔,走出去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轻轻挣开了他。“没关系,我自己能走。”
  沈继谦也不勉强,放开了她继续往前行。反倒是莫之恨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有些后悔拒绝他的好意。他们能够像这样相扶相持一起走的路能有多少,她何必要断然将他推开。
  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莫之恨开口道:“你不是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吗?”
  沈继谦脚步一滞,“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莫之恨耸耸肩,并未回答。她怎么会不知道,虽然他们重逢不过半年的时间,可是她太了解他。只要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就能猜出他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我在想,顾守德应该想和唐家联姻吧。”
  莫之恨一愣,“你也猜到了?”
  沈继谦停下脚步,笑容里有几分无奈。“我又不蠢,看今日顾梦生的样子,还有婉儿连日来的怪异,怎么都该猜得出来。”
  “现在也只是猜测而已,也许不是呢?”莫之恨宽慰他道:“别担心,如果顾家真的有这个打算,沈老爷不会坐视不理的。”
  沈继谦扯扯嘴角,摇了摇头。“我太了解我爹了,如果牵扯到家族利益,他是不会出面的。”
  “不一定呀,他也是看着你和婉儿长大的,又怎么会不明白你们之间的感情。你是他最宝贝的儿子,他不会不管你的。”
  “真的吗?”沈继谦蹙眉望着莫之恨,那样的神情分明就是在求一句肯定。
  莫之恨不想让他失望,笑着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放心,我有预感,婉儿不会嫁给顾梦生,一定不会。”
  沈继谦很快展开了一丝笑容,雪后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眸里,明亮得不像话。莫之恨看着他,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过。是,只要她的一句话,沈继谦就愿意全然相信,只可惜她这一句话的内容却是在承诺另一个女子不会嫁与他人。
  两人并肩又行了一段路,莫之恨便要到家了。沈继谦叮嘱她早些休息,捏了捏她的鼻尖就转身回去。莫之恨站在门口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鬼使神差地喊了句:“继谦!”
  沈继谦立刻回过头来,用眼神探寻她有何事。
  莫之恨看着他,犹豫了许久方轻声问道:“你……很喜欢婉儿,是吗?”
  沈继谦温柔浅笑,“是,从我第一次看见她,就很喜欢。”
  “你们会幸福的。”莫之恨灿烂地笑着,飞快转身进了家门,背抵着门那丝笑容才慢慢垮了下来。
  莫之恨呀莫之恨,你对自己真是残忍,明明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何必再问一次让自己难过。你不过就是沙漠里最渺小最不起眼的一粒沙,而唐婉却是旅人皆会渴望的绿洲,你为什么还要心存奢望,会有人要这一粒沙而不要绿洲呢。
  第一次说“好”——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能将连日来的种种串到一起,捕捉到沈世尧想透露的那一丝讯息,可是已经迟了,太迟了,太迟了……
  从看见顾梦生的那日开始,莫之恨的心里就没踏实过,总是隐隐约约觉得要有事情发生了。奈何这几日却比往常更加平静,让人唯恐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五日之后,顾家的行动终于开始了。他们先以高价收购了长乐城内除沈氏以外的所有粮铺,又在广源街附近的德泰街上连够两铺,并以最快的速度开了一家“顾氏绸缎坊”。
  民以食为天,可看来顾守德不仅要“食”,还要“衣”,有心要做长乐城百姓的“衣食父母”。他如今所做的很明显是针对沈家,他的所有铺子所售货物的价钱全都低于市价,绸缎坊更是处处模仿沈氏秀坊,凭着低价吸引了不少客人。
  莫之恨自然不能任由别人欺负到自己头上来,正绞尽脑汁思索着要怎么给那顾氏绸缎坊一个狠狠的反击,沈世尧的话就派人传来了。他说得很简单,就四个字——按兵不动。莫之恨有些不明白,此时还按兵不动的话,难免显得窝囊。她不知道沈世尧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也不敢擅自作主,毕竟沈世尧这只老狐狸,要比她懂的多多了。
  也就在莫之恨收到“按兵不动”指示的当日,长乐城内传出了一个更大的传言:顾家已经准备上唐家提亲,顾家少爷顾梦生与唐家小姐唐婉的婚事很快就会定下来。
  莫之恨听到这个消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不是惊讶,顾家会放出这个消息一点儿都不奇怪,她是担心,担心沈继谦会怎么做。
  好容易熬到晌午,莫之恨实在坐不住了,吩咐张闯好好看着铺子便去了沈园。她没有惊扰沈世尧和沈夫人,只问了门房沈继谦在不,而答案则与她预料的一模一样——沈继谦一早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莫之恨谢过了门房,一个人走在路上颇有些失魂落魄。沈继谦一向温文尔雅,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气上心头,会做出什么事情无人能够想象。她很怕,怕他想不开,怕他去顾家大吵大闹,怕他反而会伤了自己,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找他。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无力,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办不到。
  即使这样,她还是装作普通路人路过了顾府与唐家庄,但两家都安安静静的,不像是有谁去吵闹过。她也在唐家庄外头的梅林里仔细地找了一圈儿,依然没有发现沈继谦的踪影。偌大的长乐城,原来找一个人,真的不容易。
  一颗心一直悬到了夜幕降临,莫之恨游魂似的回到绣坊门口,就看见吴伯一脸着急地站在门口张望。她的心一紧,赶忙小跑步地上前。
  吴伯见她回来了,急急地拉过她,低声耳语道:“快随我回趟沈园,大少爷不见了!”
  莫之恨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赶紧点点头拽着吴伯就往沈园去,一路上好几次都险些跌了跟头。
  到了沈园,沈世尧、沈夫人和沈世珩都是愁容满面地坐在前厅,一见莫之恨进来,沈夫人立刻迎上前去,急道:“知不知道继谦去哪儿了?知不知道?”
  莫之恒恍惚地摇了摇头,“我今儿个没瞧见过他。”
  沈夫人顿时面如土色,身子一斜就倒了过去,好在沈世珩眼疾手快地上来搀住了她,将她扶到一边坐下。
  “出事了,”沈世珩难得收起他玩世不恭的样子,“继谦和婉儿一起不见了。”
  莫之恨浑身一颤,心里却霎时有如大石落地,三魂六魄皆归位来。是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她一直不敢想的便是这件事,眼下发生了,她反倒释然了。顾家要向唐家提亲是真,沈继谦担心是真,唐婉不想嫁是真,于是他们决定私奔。很好,这样很好,这样就能断了她所有的念想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心里那团火却在不断地往上冒,让她快要窒息快要不能抑制了。他凭什么,他到底凭什么让她这样担心一整日!她把他放在心里这么久,他也口口声声说她是他最好的知己,那为什么他说走就走要把她一个人留下!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莫”的旁边是“谦”,代表他沈继谦会永远站在她莫之恨身边保护她,永远!可是他现在走了,一句话都不留,一个字都不说!他凭什么,他究竟凭什么这样做……
  “混帐!”沈世尧猛地一拍桌子,身子因为气愤而不住地颤抖。“派人去给我找,长乐城找不到就出城去找,就算翻遍了整个靖国,也要在明日天亮前给我把他找回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这不是私奔,是找死!”
  沈世珩忙走过去替沈世尧顺着气儿,用眼神示意吴伯快带人去找。莫之恨愣愣地听着沈世尧的话,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心里纵然有千头万绪,此刻也只容得下沈继谦一人的行踪。
  他到底会去哪儿……莫之恨拼命思索,忽然一个激灵,撂了句“我也去找他”转身就冲出门去。
  对,她应该相信他的承诺,他说过会永远保护她,那么就算他要走,他也一定会跟她告别,一定会跟她说一句对不起的。她要去找他,去他们的那棵树下,他会在,他会在,他至少还欠她一句再见。
  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到树下,莫之恨来不及喘气便四处张看着,可是心里却越来越慌张。
  没有,没有沈继谦的影子,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真的走了,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又只留下她一个人了,一个人笑一个人哭,一个人过日子。
  “之恨!”
  熟悉的声音传来,莫之恨循声看去,隐约可见两个人影隐在不远的昏暗之处。她立刻跑过去,果然就是沈继谦与唐婉。
  他还是来了,他没有不告而别。
  莫之恨看着沈继谦,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流了下来,她就像个丑角一样站在他们面前,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受够了,她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天,她真的快要崩溃了。
  沈继谦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末了只好拥她入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别哭,别哭了,我不是来见你了吗?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猜到我在这儿,你看,你果然来了。”
  莫之恨抽泣着离开他的怀抱,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盯着他问道:“你真的要走吗?真的要和婉儿离开?”
  沈继谦一脸抱歉之色,“对不起,我不能让她嫁给顾梦生,我必须带她走。”
  “可是你们能走去哪儿?沈老爷已经命令全家出来找,下令长乐城里找不到就出城去找,就算翻遍靖国也要找回你们!”莫之恨说着看向唐婉,“还有你爹,顾守德,他们此刻也一定像疯了一样地在找你,你能和他跑去哪儿?”
  “我不管,能走多远是多远。”唐婉握紧沈继谦的手,“就算我们一出城就被抓回来,我们也要试一次。之恨,放我们走吧,我们不想抱憾终生。”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被抓回来之后的后果?”莫之恨觉得自己就快跪下来求他们了,“你们以为顾守德真的是什么善男信女吗?你们这一逃,刚好给他借口向唐、沈两家发难,到时候不要说你们两个,也许整个唐家和沈家也都毁了。跟我回去,回去之后好好求求两家老爷,事情会有转机的。”
  “不可能,”沈继谦轻轻抚了抚莫之恨的脸颊,“唐伯伯这次铁了心要把婉儿嫁入顾家,我们求过了,没有用。之恨,算我求你一次,让我们私奔吧,永远离开这里,好不好?求求你,放我们走。”
  他求她……他第一开口求她,就是要放他和别的女子去私奔。莫之恨木然地退后几步,只觉得心大力一抽,而后就什么都空了。其实她曾经幻想,幻想沈继谦说,你跟我们一起走。就像六年前,他们以为自己杀了人,他拉着她不断奔跑不断奔跑的那一次一样。可是他没有说,他只是求她放他和唐婉走,放他们两个人走。
  那么她算什么呢?她只不过是又一次被人留下了而已。
  “之恨……”沈继谦再次开口,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好!”莫之恨骤然转身,不敢再多看他们一刻。“你们走,立刻出城,永远都不要回来。”
  话说完,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眼泪再次倾泻而出。永不再见了沈继谦,他想要的,她一定会努力帮他达成。这次他想要和唐婉一世幸福,她便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也许这一辈子,沈继谦都不会知道她爱过他,不过没关系了,如果她的成全能够让他们两个人幸福的话,她愿意一个人承受这悲苦。
  悲辛无尽,没关系,没关系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回沈园的,脸上的泪痕已干,可是沈园却好像落入了另一份诡异的平静。莫之恨走入前厅,沈世尧满是希望地看了她一眼,眸子又立刻黯了下去,人都像是顿时苍老了十岁。
  莫之恨定了定神,道:“没有找到,不过没关系,我们这么多人,总会找到他们的。”
  “来不及了……”沈世尧悲怆地摇着头,“唐家已经倒了,来不及了……”
  “什么?”莫之恨一怔,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沈世珩叹口气,解释道:“今日唐家运送的货车里被发现了一些恐有谋反之意的东西,搜庄后,又在唐家庄里找到了私藏的龙袍……唐家所有人,无论老幼妇孺,已经全被收监等候发落。婉儿……现在是在逃钦犯。”
  莫之恨闻言,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能将连日来的种种串到一起,捕捉到沈世尧想透露的那一丝讯息。可是已经迟了,太迟了,太迟了……
  唐家庄,就这么被顾、沈两家联合起来斗垮了。

  第十章
  人都要学着接受现实——莫之恨仅仅是站在外头看着他就忽然红了眼眶,他不该受这样的罪的,他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应当永远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永远不识人间愁滋味。
  一切都很简单,顾守德一心想做皇商,而不把唐家拉下马,他就不会有这个机会。但是唐玄心机颇深,顾守德不得不一面与他们攀交情,一面打压沈氏一族来加深他的信任。而唐玄自然也不会去和皇帝的岳父过不去,看到顾家都肯上门提亲,自然也就放松了警惕,才会让顾守德有机可趁去布置一切,人赃并获。
  但其实后来想想,莫之恨觉得这个局布得并没有那么巧妙,只不过因为沈世尧乐意送个顺水人情给顾守德,他才能那么轻易就骗得唐玄上钩。说到底,最老谋深算的,不是沈世尧又会是谁。
  不过就算精明如他,他也不会料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在唐家垮了的那一天带着唐婉离开,沈继谦的行为已经不是单纯的私奔,而是潜逃、窝藏钦犯,所以那一晚他才会那么痛心疾首。但是莫之恨想,沈世尧的心底应该还是高兴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再加上卖给顾家的面子,要救出沈继谦并不难,可是斗垮唐家,却是他想了几十年的梦。
  如果这就是商场,莫之恨真的有些退缩了。
  仅仅一日之后,沈继谦与唐婉就在离长乐城不远的小县城被捕,也许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场沈家少爷与唐家小姐的私奔戏码竟会出动大内侍卫,委实可笑。但等他们知晓了一切,或许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吧。
  莫之恨猜得没错,收监三日之后,大内监牢便支会沈家的人去领沈继谦出来。只是她没有想到,与此同时公布的还有另一个消息:唐家庄上上下下一百二六口人,所有男丁斩立决,所有女婢送入别家为奴,所有女眷则贬为官妓,终生不得赎身。
  皇帝这次的判决下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喘息的机会,相信皇贵妃的枕边风应该起了不少作用。莫之恨并不关心唐家会怎么样,虽然会觉得他们有些冤枉,但这世上冤死的人难道还少吗?她最担心的是唐婉,又或者说,她最担心的是沈继谦知道唐婉要变成官妓之后的反应。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她曾经妄想与唐婉一争高下,就算他们两个要远走高飞了她也尚心存一点点的奢念。她想,如果他们真的走了,真的日夜相对了,也许过一段时间沈继谦也会发现唐婉并不适合他,可是现在唐婉与他再无可能了。因为得不到,沈继谦的心里必定挂念她一辈子,这一世,唐婉在他心里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莫之恨想着便苦涩地笑了笑,或许真的要“哀己不幸,怒己不争”啊……也就在这个时候,她被吴伯从绣坊叫回了沈园,说是沈世尧有事找她。她不大明白在这个时候沈世尧不急着去接沈继谦,反而要找她做什么。
  入了沈园,沈世尧独自站在花廊里等她,隆冬中那一丝背影总是透着几许瑟索。莫之恨有些微的恍神,但很快走上欠了欠身道:“沈老爷好。”沈世尧应声回头,眼中似有几许迷惑,未开口作答。
  莫之恨等了会儿,见他还不开口,便又问道:“不知道您现在把我叫来沈园是有何事要交代?”
  “你……”沈世尧顿了顿,又犹豫了会儿方道:“你去接继谦吧。”
  “我去?”莫之恨一愣,转而笑道:“沈家大少爷第一次从牢里出来,当然应该由园子里头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去,我去算什么?”
  “除你之外,再无更好的人选。”沈世尧的语气里竟有难得的恳求之意,“短短数日,他就经历了那么多悲喜,除了你,再无别人能好好开导他。”
  “呵,”莫之恨忍不住轻笑出声,“沈老爷,其实您是想说,除了我,没有人会更适合去告诉他婉儿要沦为官妓的事,对不对?”
  沈世尧抬了抬眼,面色有些尴尬。“我……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继谦来求您去救婉儿,不想被自己的儿子质问得哑口无言是不是?”莫之恨始终微微笑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沈世尧。“不好意思,我似乎有些不敬了。”
  沈世尧此刻不怒反笑,“莫之恨,你真的是个聪明的丫头,但有时候把事情看得太通透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只是有些不忍心,”莫之恨收了笑容,“沈老爷,您看着继谦与婉儿从小青梅竹马,您怎么忍心让他们去遭受这样的痛苦?”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看好继谦与唐婉。”沈世尧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沈家的大少奶奶一直以来都有更好的人选,不是吗?”
  莫之恨一愣,随即觉得有些可笑,她不傻,她当然知道沈世尧这只老狐狸在暗示什么,但她更明白,即使有更好的人选,她也绝不是沈世尧心里的那个人。
  不过她还是扯了扯嘴角,道:“那么希望沈老爷能早日觅得心中佳媳,我这就去接他,但能不能劝得动,我也没有办法向您保证。”她会去,只因为她担心沈继谦,而只是与沈世尧为她找的种种理由,她不相信,也不在乎。
  昏暗的走道,微黄的烛光,腐烂的气息,像一层层黑色的海浪不断袭来,莫之恨走在大内监牢内,忍不住作呕。这样的环境,从小娇生惯养的沈继谦与唐婉又是如何能够呆得下。
  没走多少步就是关押沈继谦的牢房,小小的一间,只是随意铺了些稻草,间或有蟑螂爬过,连一扇天窗都没有,真真是暗无天日。
  沈继谦颓然地坐在地上,原本月白的衣衫已经污渍斑斑,头发也很凌乱。莫之恨仅仅是站在外头看着他就忽然红了眼眶,他不该受这样的罪的,他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应当永远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永远不识人间愁滋味。如果她有这个能力,她愿意永远让他如初见时一样简单快乐。
  “继谦。”莫之恨轻声唤他,他很快抬起头来,眼神都有些涣散,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眼前的人。
  狱卒替她打开了牢门,叮嘱他们动作快些便离开了。莫之恨立刻推开门进去,蹲到沈继谦身旁。“你还好吗?我们可以走了,我来接你回家。”
  “婉儿呢?”沈继谦呆呆看了她一会儿,问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莫之恨咬了咬嘴唇,一时有些犹豫是先离开这儿还是先告诉他所有的一切。
  “婉儿呢?”沈继谦又追问了一句。
  莫之恨蹙蹙眉,柔声道:“她很好,我带了衣裳来,换好了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好不好?”
  沈继谦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蓦然以手掩住了脸,片刻莫之恨便看见了他污糟糟的指缝间溢出的眼泪。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莫之恨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去抱着他的肩膀,像对待孩子一般地哄着他。“哭吧,如果哭可以让你变得好过一点,你就哭吧。可是你要答应我,现在哭完以后,你还是要像以前一样好好地活着,好不好?”
  沈继谦没有作声,只有肩膀微微地抖动才能让人感觉他仍然活着。莫之恨紧紧抱着他,心里却陡然空了。她现在拥着的还是沈继谦吗?不,不是,这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没有灵魂,也没有了感情。
  沈继谦始终是无声地淌着眼泪,再不问一句话,可是他这个样子却让莫之恨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宁愿他大闹,宁愿他不理智,宁愿他发一发大少爷脾气,她实在不想看着他这样。她听过那句话的,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他的心死了,就算她有再大的本事,她也没有把握还能不能去温暖他,把他拉出这个泥淖。
  “你别这样,说句话给我听,就说一句,好不好?”莫之恨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突出的骨骼硌得她生疼。“我知道,我知道你担心她,可是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对不对?只要婉儿活着,凭沈园的势力,想要保她一世平安也不是不可以不是吗?”
  沈继谦终于将手放下,原本青葱如玉的脸上布满了污痕。他皱着眉,嘴角却带有一丝嘲讽的苦笑。“如何保?谁来保?你以为我不了解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为什么会让你来,他想要你对我说什么,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
  “继谦……”莫之恨换了一声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是啊,沈继谦不蠢,她都能猜到前因后果了他又怎会不知。他的心里该有多痛,他爱唐婉,可是也是他爹亲手联合顾家把她送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怎么能够这样?他是我爹……是我爹……”沈继谦伸手环住莫之恨的腰,脑袋埋在她怀里喃喃自语。“我们家已经什么都有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唐玄?如果他打定了主意要扳倒唐家,为什么要让我有机会接近婉儿,为什么要允许我爱上婉儿?为什么……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吗……”
  莫之恨身子僵了僵,忽然明白了他所说的意思,也隐约间猜到了当年的故事。难道……利益、冤仇真的会淡漠了骨肉亲情?
  她闭了闭眼,轻轻拍着沈继谦的背。“沈老爷不是不在乎你,只是为了整个沈园的利益不得不做出牺牲。人都说商场如战场,你知不知道,其实沈老爷赢这一仗并不容易,一个不小心,赔进去的就是整个沈家的基业。”顿了顿,她继续硬着心肠道:“你要明白,这就是现实,在唐家与沈家只能存其一时,没有人会选择毁了自己成全别人。如果今日换作是唐老爷来选,他也绝对不会对沈家留情。”
  沈继谦骤然抬头看她,眼里有几丝疑惑,也有几丝怨怼。莫之恨一如既往地回视他,心里却轻轻说了句对不起。她也很想顺着沈继谦的意思来责怪沈世尧,可是人全心全意地活在自己的梦里真的好吗,沈继谦又何尝不需要学会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如果能让他更快地走出伤痛,那么就让她来做这个坏人吧。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我知道你喜欢继谦,一直都知道。对不起,可是以后,希望你们幸福。
  送沈继谦回房休息后,莫之恨立马又去找了沈世尧。“您必须要救婉儿。”她选择开门见山。
  沈世尧看她一眼,“我以为你应该很聪明。”
  “我知道皇上定的罪,没有人能够将之驳回。我只是求您出面说句话,让婉儿可以只为艺妓。”
  沈世尧似笑非笑,“你觉得我出面会有用?这是他们唐家人的命,命该如此,我又能改变什么?”
  莫之恨扯着嘴角笑了笑,“那么,或许有个消息您还不知道。”
  “什么消息?”
  “唐夫人过世了。”莫之恨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唐夫人,过世了。”
  沈世尧的脸色刷的白了,身子晃了晃,撑住了身后的书桌才站定,一开口声音里的颤抖却还是出卖了他。“你说什么?”
  果然又一次被她猜中,莫之恨都不知道该如何了,她并不希望自己如此敏感,可是听到沈继谦在牢里说的那番话时,她立刻就联想到了沈夫人最初说的那番话。此刻再看着沈世尧的反应,她就更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莫之恨蹙眉看着他,心里不可抑制地有些悲愤。“竟然真的是这样,您以前喜欢唐夫人是不是?可是唐老爷先您一步娶了她,再加之在生意场上两家的不和,所以您一直都想扳倒唐家。您现在如愿了吗?唐家倒了,唐老爷明日午时处斩,唐夫人今儿个早上悲痛过度猝然离世,您满意了吗?”
  沈世尧灵魂出窍般地呆立着,对莫之恨的话置若罔闻。他似乎瞬间苍老了数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良心的不安。莫之恨看着他,很想说些什么去指责他,可是又觉得没有必要,逝者已矣,她再怎么指责也没有用了。
  可始终是历经了世事变化,沈世尧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慢慢平静了。也许毕竟是年少时的爱,这么多年过去,再浓烈也该被时间冲淡了。不过既然如此,又何苦再对唐家死死追着不放呢?莫之恨不懂,也永远都不想懂。
  她悠悠吐了口气,道:“婉儿是唐夫人最疼爱的孩子,也是唐家唯一能留下的血脉了。沈老爷,就当是对曾经那份情的纪念,您也应当帮她一次,对不对?更重要的是,您这么做也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继谦已经这样了,如果婉儿还要……他会怎么样您比谁都清楚。”
  沈世尧静默许久,终于微微点了点头。“此事我会努力去办,成或不成却不能保证。你……暂且别将这件事告诉你沈伯母。”
  莫之恨一声冷笑,语气里不由得就带了丝嘲讽之意。“您以为我不说夫人就不会知道吗?您以为这么多年来,她就真的不清楚您心里还有另一个人吗?沈老爷,这世上的人不都是傻子。”
  沈世尧怔了怔,没有作声。莫之恨也不想再与他倾谈下去,他是沈继谦的爹,她不想对他不敬,然而似乎现在每见一次面,她都会揭了他的伤疤,真不知道是不是作虐。
  这次劫后余生,沈继谦回来后便病倒了,开始是整日高烧昏迷,后来退了烧也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仅仅半月就憔悴得不像话。
  然而莫之恨却一次都没有去看他,纵然许多人开了口要她去劝劝他,但她全都拒绝了。沈继谦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探望,也不需要任何人开导,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懂,他只是自己不愿意走出来罢了。
  可是今日,她还是央了沈世尧让他以谈生意的名义去趟长乐坊——唐婉为官妓的地方。沈继谦也许确实不需要任何人的慰藉,但他会需要唐婉的只言片语。
  方走到长乐坊门口,莫之恨便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不过也不应该说是意料之外。沈世尧出面去办唐婉的事时,长乐坊老板告知顾守德也早就已经派人来说过了,不过无论是顾家还是沈家的“好意”,唐婉全都拒绝了。那么此刻顾梦生出现于此,实在也没什么可惊讶的。看来,他对唐婉的情意倒是真。
  莫之恨并不打算与他多做纠缠,低了头就往坊间里走,谁料却被顾梦生眼尖给瞧见了。他急急地拦住了她,多日未见,竟也憔悴了些。
  “我记得你!你是来看婉儿吗?能不能带我进去?”
  莫之恨觉得好笑,“你是堂堂顾家少爷,你进去难道还会有人拦着你不成?”
  “是婉儿不肯见我。”顾梦生神色黯然,“我日日来,日日求,她一次都不肯相见。我实在没法子了,但我很想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我爹会那么做我真的毫不知情。”
  “你对我说这些也没用。”莫之恨跟他保持几步距离,“她不肯见你,就算你和我一起进去了也是枉然。”
  “至少我可以试一次。”顾梦生看着她,一脸恳切。
  莫之恨叹口气,道:“她不会见你的,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见你的。你想想,她爹娘还有她两个哥哥全都死了,这都是拜谁所赐?答案你比我清楚。我最多答应你一会儿劝她一句,但有没有用还要看她自己。”话说完,莫之恨扭头走进了长乐坊。
  顾守德和沈世尧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牺牲。
  因为沈世尧之前打过招呼,门口的人没有过多查问便让她进去了。莫之恨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倒和她想象中不大一样。她原以为欢场都该是莺莺燕燕一大群,纵情声色纸醉金迷的地方,但这长乐坊内不仅布置雅致,往来的官妓看起来竟也都如大家闺秀一般。
  不过很快她就想明白了,这些官妓大多数都是家道中落的女子,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要服侍的也都是各方官员。尤其在这都城之内,进来的一个个都是大官儿,她们的生活又怎会不优沃。只是这样的优沃,也不会有几个人会真心去享受吧。
  莫之恨对老板说她要见唐婉,老板扫了她几眼便让她去一间房里等着。当日顾、沈二家皆来说情,然而唐婉却亲口说,唐家庄既败,她已为官妓便既卖艺也卖身,无需任何人帮忙。莫之恨并不奇怪她的反应,任何人在经历了这样的剧变之后都不可能会接受仇家的恩惠。不过也正因为顾、沈二家的出面,在长乐坊内暂也无人敢让她去伺候什么客人。
  只等了一小会儿唐婉便来了,穿着打扮倒一如往昔是上好的料子,但人却消瘦了整整一圈。莫之恨站起身来看着她,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她能说什么呢,关心、安慰?这些唐婉应该都不需要。
  “坐吧,我给你沏茶。”反而是唐婉先开了口,甚至像从前那样微微笑着。
  “不,”莫之恨拦住了她,“我来就好。”
  唐婉轻轻推开她的手,熟练地拿出茶具来。“这些日子我在坊间,日日夜夜就练这些功夫,你还怕我做不来吗?到了这儿,你就是客人,理应由我来伺候。”
  莫之恨的心揪了一下,“别,你别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唐婉请她坐下,面色平静无波。“我现在是什么身份自己很清楚,我不再是什么唐家大小姐,也不再是金枝玉叶,只不过是……官妓罢了。我都能接受现实,你为什么不能?”
  “你真的接受吗?婉儿,何必苦撑着。你我二人虽不是至交,但至少,在我面前你无需掩饰自己悲喜。”
  唐婉摇摇头,“我没有掩饰,真的没有。”
  “那你……”
  “我哭过,也闹过,可是有用吗?”唐婉缓缓呼了一口气,“到头来,我爹和我两个哥哥还是被当众斩首,我娘还是猝然而逝,我的哭闹改变不了任何事。也许这就是命,之恨,我认命了。”
  “为什么要认命……”莫之恨喃喃地问出这句话,却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很多年前,她记得自己也曾这样问过娘亲,没想到到如今,她还是没有答案。
  唐婉牵了牵嘴角,“因为不认命,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也很想一死了之,可是你知道吗,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我是唐家唯一的一点血脉了,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到了地下我不知道有何颜面去面对我的家人。可是我活着,却也是蝼蚁偷生,那么悲伤也好,快乐也好,又有什么要紧。”
  莫之恨哑然,面对唐婉的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什么。她曾经觉得自己很凄苦,可是现在看着唐婉,她们两个又谁比谁更惨一点呢?
  双双沉默良久,还是唐婉先说了话。“我很谢谢你来看我,也请你替我带句话给沈老爷。从此以后唐婉的事情与沈家再无关系,请他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但他那样做,你的日子毕竟会好过一些。”
  “入了欢场的女子,还能有多好过的日子?就算是艺妓,别人会相信你的清白吗?”唐婉笑着摇了摇头,“我会再和老板说,我愿意像其他姐妹那样去招待客人,也请沈家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
  “可是……”
  “如果我还是像现在这样,吃好的用好的却什么都不用做,我在姐妹中间会更加难做人。”
  莫之恨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同是欢场女子,她却什么都不必做,连老板都给她三分面子,其他女子又怎会看得过去。私下里唐婉吃了多少苦头,恐怕也是不能言说。
  “好,”莫之恨深吸一口气,“我会告诉沈老爷,从此都不再干涉你的生活。”
  “多谢。”
  莫之恨摇摇头,“是沈家把你害成这样,你不应该谢的。”
  “所以我只是谢你,并没有谢他们。我唐家会有今日,全拜顾、沈二家所赐。”唐婉仰了仰头,逼退了泪意。“婉儿人单势薄,这一世也许都没有机会报仇雪恨,但也不会接受他们所谓的‘好意’。”
  “那……”莫之恨略一犹豫,“那继谦呢?”
  唐婉深色一黯,低低别过头去。“请你也替我带一句话给他,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莫之恨鼻子一酸,也撇开了眼。唐婉真的太了解她,知道她来此只会为了沈继谦一人,所以要她带这样一句诀别的话回去。可其实,又怎么不表露了她对沈继谦的不舍。
  “好,我会告诉他。”莫之恨站起身来,不忍再久留。“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唐婉点了点头,莫之恨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来。“还有……顾梦生请我转达一句话,他真的很想见你。”
  “嗯,我知道了。”
  看来她还是不想见他,莫之恨冲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之恨!”这次是唐婉叫住了她。莫之恨回过头去,唐婉看着她,神情认真地说了句对不起。
  莫之恨一怔,“为什么对我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喜欢继谦,一直都知道。”唐婉对她欠了欠身子,“真的对不起,我始终在装着我不知道,不过以后,希望你们幸福。”
  心里的酸意更浓,莫之恨摇摇头扭头就走,如果她再多待一刻一定会哭出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她看着现在的唐婉,也没有办法不动容。
  两个女子,其实都知道对方心里和自己爱着的是同一个男子,但全都不说破。沈继谦,你何其幸福。

  第十一章
  能不能请你看一眼在你身边的我——沈继谦默不作声,莫之恨咬咬嘴唇,将声音放到了最低最低。“还有,能不能偶尔看一看我,看一看一直在你身边的我。"
  年关将近,绣坊也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段,莫之恨每日都是从清晨忙到天黑,才能匆匆赶去沈园看一看沈继谦。他如今精神好了不少,只是大病初愈,依然有些单薄。
  那日莫之恨从长乐坊回去,不仅把唐婉的话带到了,还对沈继谦说了句:“婉儿一介女子落得如此田地尚能够好好活着,你怎么能让自己变成这样?觉得歉疚吗?歉疚的话就好好过日子吧,留着自己的命才能让婉儿可以忌恨。”说完她就走了。
  三日之后再至沈园,丫头婆子都说大少爷神奇般地肯吃东西了,甚至愿意和她们开几句玩笑话。莫之恨心下凄然,却仍能莞尔,只要他能好起来,为了谁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日她看着街上行人渐少,待铺中最后一位客人走了便准备打烊,谁知此时一辆马车忽然行至门口。那马车外头细细包裹着一层黄色锦缎,门帘与窗帘皆以白色鼠毛滚边,就连车夫的穿着打扮也非凡人。莫之恨心知马车中人必定大有来头,当下不敢怠慢,亲自出门迎接。
  车夫放好踏板撩开帘子,一位姑娘缓步从马车上下来,身披考究的貂毛披风,肌肤微丰,观之可亲。莫之恨当她便是府中小姐,正要开口招呼,却见她恭恭敬敬地肃手立在一旁,心下一惊,方知正主仍在车内。
  过了一会儿,马车内再次有了动静,莫之恨先看见的是穿在脚上的一对绣花鞋,银色缎面,上绣两朵并蒂莲,皆以金线挑边,就连鞋沿上都绘了细细的纹路,可见作工之精良。
  再抬头,这双鞋的主人便已踏出车外了。莫之恨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的人,只觉得她一味的白,白得几乎不见了血色,只有一对漆黑的眼眸灵动,才叫人闻得那一丝生气。
  先下车的姑娘扶着她下车,对莫之恨温柔道:“请准备一间雅间,我家姑娘不喜欢人多。”
  莫之恨看着那雪白的人几乎无法回过神来,又听旁边的丫头唤了自己几声方有些尴尬地请她们进去,立刻带入了雅间里。
  车夫没有跟来,吩咐小二去沏茶后,雅间里便只剩下莫之恨与她们三人。莫之恨忙指了指椅子道:“姑娘请坐吧,我这就去拿些样货来,您慢慢儿挑。”
  那姑娘也不扭捏,点点头坐下,微笑道:“那就有劳你了。”
  声线柔和,恭谦有礼。莫之恨对她颇有好感,便也笑了笑很快去取了样货进来。“都是新到的,这些是江宁织造,这些是松江织造,您看看您喜欢什么。或者您告诉我您喜欢什么颜色,我再拿些进来给您挑。”
  “多谢。”她扭头看向站着的丫头,“素心,随莫姑娘去吧,我喜欢什么你都知道。”
  “是。”叫素心的丫头应了声,便示意莫之恨与她一块儿出去。出了雅间,她道:“我家姑娘喜欢浅色,如缃色、艾绿、藕色、荼白,这些都可以。”
  莫之恨愣了愣,“这些颜色会不会太素了,大过年的,不妨穿得喜气些。”
  素心好脾气地摆摆手,“我家姑娘不喜欢艳丽,除夕夜能穿件儿妃色的衣裳已是大好。莫姑娘不必忧心,尽管拿我方才说的颜色就好。”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莫之恨也就不再勉强,便带着她去看合适的布料。两个人静默了会儿,她忍不住问道:“你家姑娘是身体不好吗?我看她脸色有些苍白。”
  素心倒也不忌讳,点头道:“她有心疾,所以身子向来都不是很好。老爷也曾说她面无血色该穿的鲜艳些,不过姑娘不喜欢,府里人也就不勉强了。”
  生得如此水灵却患有心疾,莫之恨不禁觉得有些可惜,叹了口气又问:“不知可否告知你们府上是?自然,若不方便就罢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素心接过莫之恨手里的两匹布,低声道:“我家老爷是当今礼部尚书,姑娘在府中排字第三,所以府中人都爱唤她三姑娘。”
  礼部尚书,官拜从一品。莫之恨不由得微微倒吸了口气,不是没有达官贵人来此,只是从一品的大官儿家眷,这三姑娘确确实实是头一个。
  二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方拿着选好的几匹布进房。三姑娘正端着茶杯有些出神,听见门帘的动静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选好了吗?真快。”
  莫之恨道:“因为冬日里浅色的不多,只有这几匹,您看看还满意吗?”
  三姑娘站起身走到桌旁来,细细摩挲着那匹荼白色的布,眼神温柔如水。“这匹很好看,上头银线钩的花样我也喜欢,拿回去赶一赶,过年兴许就能穿。”
  莫之恨忍了忍,却还是开口道:“过年还是别穿这颜色了,看着就冷清。若喜欢浅色,这缃色的怎么也看着暖和些。”
  三姑娘并不生气,微微蹙眉像是认真考虑了会儿。“也好,穿着白色过年爹又要说秽气,就拿这缃色的吧。不过这荼白的我也要了,留着过完年用也好。”
  莫之恨应声说好便准备出去替她包起来,像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门时间定不能长,她也无谓拖延。谁料三姑娘却叫住了她,“莫姑娘,如果不忙着打烊,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我?”莫之恨看了看素心,见她吐了吐舌头表示并不知情,只好道:“好,您若是不嫌我粗鄙,我也没有赶客人走的道理。”
  “多谢。”这已经是她进来后对莫之恨第二次道谢,“我很少从府里出来,所以不想这么早回去,如果耽误了你的时间,请多包涵。”
  “哪儿的话。”莫之恨请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旁边。既然她想和她说说话,总不能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那多别扭。“其实多出来走动走动是好的,我……我听素心姑娘说您身子弱,总闷在府里未必见得就好。”
  “我知道,只是出来了总是容易觉得累,不过多久就又要回府休息。”三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今日能这么坦然地坐着,才央你多陪我一会儿。”
  “姑娘言重了。”
  “不必再称姑娘,”她真诚地看着莫之恨,“小女闺名秦诗芫,你若不嫌弃,唤我名字就好。”
  “当然不嫌弃,”莫之恨笑道,“能和你交朋友是之恨三生有幸。不过你下回再来,我定要塞些颜色鲜艳的布匹给你。”
  秦诗芫低头抿嘴一笑,“若真如此,我就拿它们做些衣裳穿,只是恐怕爹爹要惊讶了。”
  “尚书大人该感谢……”莫之恨话出口便收住了,毕竟素心对她说的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让秦诗芫知道。
  “没关系,出身又不是秘密。”
  听她这么说,莫之恨才松了口气。“只是我以为像你这般的大家闺秀不会愿意被人知道太多,看来还是我浅薄了。”
  秦诗芫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问道:“这绣坊是城中沈家的产业?”
  “是啊,”莫之恨不知她为何忽然有此一问,“承蒙沈老爷照顾,我才能在这儿打理绣坊。”
  秦诗芫垂了垂眼帘,似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又道:“以前唐家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听闻沈公子为了此事伤神,不知如今好些了么?”
  莫之恨心里忽然突的一下,瞬间有些提防起来。她开始有些明白秦诗芫为什么会突然来此,又热络地与她交谈,原来只是为了问候沈继谦。可是她不明白她怎么会结识沈继谦,这么些日子以来,她从未听沈继谦提过秦诗芫这个人。
  “怎么了,他很不好吗?”秦诗芫追问,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些焦急。
  莫之恨忙收了收心神,“没有,他现在好多了。唐家的事已成事实,伤心亦是徒劳,不如好好振作。多谢你的关心,我一定会转达。”
  “不必了,”秦诗芫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你说得对,过去已然过去,相信沈公子有你相伴,再难熬的日子也会熬过去的。”
  莫之恨僵硬地笑了笑没有作声,她不管秦诗芫是因为什么对沈继谦如此上心,她只知道沈继谦现在需要平静的日子来过渡从前,她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
  秦诗芫又与她寒暄了几句,看起来却似乎轻松了不少,最后笑着告辞时竟眼底眉梢都是释然之意。莫之恨看着她的马车驶远,心里没来由地慌张,便也立刻关了铺子赶去了沈园。
  此时已过用膳时间,沈继谦回房休息,莫之恨向沈老爷沈夫人请过安后便径直去了他住的地方。
  屋里点了淡淡的白檀香,沈继谦正立于书桌前,似乎在临摹什么。莫之恨敲了敲门走进去,方看清他是在画一幅唐婉的画像,心微微往下一沉。
  沈继谦抬头对她笑了笑,便又低头作画。“真可惜,我没有来得及替婉儿画一幅画像,如今只可全凭记忆。”
  莫之恨闻言便又仔细去看那幅画,画中的唐婉立于梅花树下,语笑嫣然,姿态含羞,比真人还要美上许多。若不是心里日日想着念着,又怎能画出如此深情之作。
  她抬眼看着沈继谦的脸,逼自己收起那一丝一丝的怅然。他挂念唐婉是应该的,如果他是负心薄幸之人,又哪里值得她爱。
  静默着陪他作了会儿画,沈继谦终于停下笔来,眼里有几分嘲弄。“你知道今日二叔带回来一个什么消息吗?”
  莫之恨摇头说不知,心里却骤然一紧。沈世珩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带给他,绝对不会。
  果然,沈继谦冷笑道:“他说,婉儿明日将把她的处子之身献给她的第一个客人。你知道她选了谁吗?哈,竟然是顾梦生。”
  莫之恨猛地一震,来不及消化就听沈继谦继续道:“她居然宁愿选择顾梦生也不见我!我托人去求了多少次,她一概不见,如今却愿意接受顾梦生?害她唐家灭门的罪魁祸首就是顾家,为什么她能原谅他也不能原谅我!”
  他托人去求了许多次?莫之恨由惊而悲,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开口。“你觉得她那样做是原谅了顾梦生吗?那只能代表她真的很恨顾家的人。沈继谦,你难道想要唐婉以官妓的身份来伺候你吗?你愿意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与她共赴云雨吗?你那样是在侮辱她。”
  “我没有,我只是想见她。”
  “有差别吗?”莫之恨愤然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回转身来,眼里已带了哀求。“能不能不要再找她,不要再折磨自己?让彼此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沈继谦默不作声,莫之恨咬咬嘴唇,将声音放到了最低最低。“还有,能不能偶尔看一看我,看一看一直在你身边的我。”
  能不能,哪怕只看一眼,看一眼我的付出,看一眼我的等待。
  委身于你之恨无悔——从蜻蜓点水般的浅啄,到唇齿缠绵的长吻,不知是谁先迷乱了谁,又是谁先燃起了一室旖旎。
  莫之恨紧紧盯着沈继谦,他却只是茫然地睁大了双眼,毫无回音。还有什么时刻会比现在更让人难堪么?她掏出了自己的心,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闭上眼自嘲地笑了笑,莫之恨推开门向外走,却立刻被沈继谦跑过来拦在了身前。他合上门,直直看着她却又一句话都不说。
  莫之恨觉得自己真的受不住了,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你想做什么,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就当你什么都没有听到,你继续守着她,你让我走总行了吧?”
  “我……”沈继谦背抵着门,脸上表情复杂。“你从来也没有说过。”
  莫之恨苦苦笑着,“是,我是没有说,可是还有谁不知道我莫之恨喜欢你沈继谦吗?沈老爷知道,沈夫人知道,七爷知道,甚至连唐婉都知道。可是纵然喜欢你又能怎么样?我知道我们身份天差地别,我知道你眼里从来没有我,我都知道。”
  沈继谦慢慢滑坐到地上,竟是痛苦之色。“可是你从来都不说,从来都没有说过。”
  “你要我怎么说?”他真的成功把她逼疯了,“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与唐婉青梅竹马,我已经整整迟了六年,知道来不及了。所以我从来也没有企图破坏你们,我甚至都只能偷偷奢望我能与她公平竞争一次,可是唐家突然倒了,我也一样猝不及防。然后你就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还能怎么办?”她步步逼近沈继谦,“不如由你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沈继谦只是颓然地摇头,只字不吭。莫之恨张大了嘴,这样才能让她可以继续呼吸。她也恨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能潇洒地放手,她也瞧不起自己的当断不断,但只要面对他,她永远觉得自己是那么无力。
  傻站了会儿,莫之恨揉揉眼睛,蹲到沈继谦身边。“告诉我,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告诉我你不需要我,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好不好?”
  沈继谦抬眼看她,眼神里的情感莫之恨看不清。“之恨……”
  “不要叫我,”莫之恨撇开眼,“如果你不能回应我的感情那就不要叫我,我真的想放过我自己。”
  死一般的寂静,沈继谦就真的不再出声,连气息都那么绵长。莫之恨在心底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心痛与懦弱,嘲笑自己还不赶紧离开,嘲笑自己还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梦。她稳了稳心神,准备站起身离开,沈继谦却忽然开了口。
  “我一直都看得到你。”
  莫之恨骤然看向他,心狠狠地揪到一起。
  “从九岁那年开始,你在我心底,从来没有离开过。”
  “你说谎。”
  “我没有。”沈继谦缓缓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莫之恨的眼泪就这么下来了。
  有没有说谎还重要吗?她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句话?她等到了,可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快乐,甚至比方才更难受更痛苦,她真的是选了一个最坏的时机来向沈继谦表明心意。此时此刻,她甚至不能确定沈继谦的这番话是不是只是想用她来麻痹自己对唐婉的爱。
  可是她看着沈继谦,却做了人生中最大胆的一件事——她蓦然间吻上了沈继谦的唇。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竟也做得出来,可是她只想用这一刻的触碰来铭记。
  沈继谦的身子顿时僵住,久久的没有任何回应。莫之恨在心里狠狠地再次嘲笑了自己一把,决定离开他的双唇时,沈继谦却忽然更坚定地回吻住了她。
  从蜻蜓点水般的浅啄,到唇齿缠绵的长吻,不知是谁先迷乱了谁,又是谁先燃起了一室旖旎。
  只是莫之恨心里是清醒的,她看着沈继谦伸手打落帷帐,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明日唐婉与顾梦生将会做的事,她没想到自己竟更先她一步。她知道自己必然又跌入了一个绵长的梦里,只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醒来,也不知道醒来后是不是会更加凄惨。
  角落里一盏烛火摇曳,莫之恨看得到沈继谦除去了二人的衣物,也感受得到腰腹处的异样,就连他沉重的喘息她也听得一清二楚。她只是想记住今晚,永远记住。
  那沉腰一贯的痛楚传来时,莫之恨在沈继谦背上留下了抓痕,眼泪却全都湮没在他细密的吻里。
  很好,快乐易忘,由来只有痛苦才能叫人刻骨铭心,而她亦感激上苍,让这个与她分享这份刻骨铭心的人是沈继谦。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醒来时整间房是黑漆漆的宁静,莫之恨睁着眼睛过了许久才适应。沈继谦的手环在她的腰上,呼吸平缓,该是睡得十分沉了。想起方才的一切还是会让她脸红,但莫之恨轻轻拿开了他的手,悄声下床摸索着穿上了自己的衣裳。
  做是做了,可是两个人都醒来之后呢?她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沈继谦,所以她选择独自逃开。其实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有没有勇气这么做。不过幸好,只有这一次。
  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莫之恨没走几步却冷不丁撞倒一个人,吓得她霎时三魂去了六魄。
  “谁!”她声音都抖了,眼前的人却不出声,待到她看清楚却发现竟是沈世珩。莫之恨有些心虚,一时都忘了去想深更半夜的沈世珩怎么会出现在此。“七爷你吓死我了……我要回去了,麻烦请让开。”
  “你尽可以再大声一点。”沈世珩压低了嗓子,却有明显的愤怒。“喊啊,让整个沈园都知道你还在这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方才做了什么!”
  莫之恨顿时如梦初醒,又惊又羞,脸烫得发烧。“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也压低了声音,“你……你怎么会知道?”
  “随我走!”沈世珩并不说话,拉着莫之恨就往外走。
  莫之恨急急地去扳他的手,“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沈世珩回头瞪她一眼,步子却没有慢下来。“你想让整个沈园都知道吗?有事出去再说!”
  莫之恨听他这么一说,又看了看前头的路,确定他是要带她离开沈园,这才放弃了挣扎随他走。上天是在和她开玩笑吗?在她最不愿意遇见人的时候偏偏碰到沈世珩。
  一出沈园,莫之恨立刻甩开了沈世珩的手,疾步向家的方向走去,但沈世珩却紧紧跟了上来。莫之恨无奈只好停下脚步,“我已经离开沈园了,你也不用担心了,能让我走了吗?”
  沈世珩涨红了一张脸,“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回去。”莫之恨觉得自己向来与他难以沟通,“至于你的意思,我实在难以弄明白,所以早就放弃了。”
  “该死!”沈世珩低声咒骂了一句,拽起她的胳膊往前走。“太晚,我送你。”
  “不要!”莫之恨奋力甩开他,“我求你,这么晚了你就回去歇息吧,行不行?”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吗?”沈世珩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自己方才做过什么了吗?”
  莫之恨一怔,发现自己真是完全昏了头,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这回换作是她拉着沈世珩远离了沈园几步,“你究竟想怎么样,你如何会知道的?”
  “我去找继谦,却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一幕。”沈世珩冷着一张脸,简直能结出冰来。
  莫之恨红着脸低了低头,“你看见便看见了,做什么不赶紧离开?”
  “离开?”沈世珩冷哼一声,“我若离开,此时就不止我一人知道你们的事,还会有吴伯,园子里的丫头,甚至继皓、继晗那两个孩子!你们当你们在何时何地,偌大的沈园,难道就不会有人去服侍大少爷吗?”
  莫之恨被他说的无地自容,是,若是没有他,她现在真是丢一百次人都嫌不够了。
  “女儿家最重要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沈世珩语气软了些,“你真就那么喜欢沈继谦?还是说,为了得到沈家,你做什么都没关系?”
  “我谢谢你,但是不代表你就可以侮辱我。”莫之恨看向他,“我知道我刚才做出的事情于世礼不容,但是我没有半分后悔,我也绝不是为了钱财。”顿了顿,她叹口气又道:“七爷,我不是个傻子,我心里清楚得很。如果说我贪恋沈家的钱,我最应该攀着的人是你,而不是对生意一无所知的沈继谦。我选择了他,也就代表我早就放弃了其它所有选择。”
  沈世珩静默了会儿,向前努了努嘴。“走吧,我送你回去。”莫之恨刚要说话,他扫她一眼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够单独走在街上?我只是送你回去,今日的事,我会当没有看见,往后再也不提。”
  莫之恨想了想也就不再反对,乖乖地跟着他往回走。她本来以为沈世珩抓到了她的一个把柄定会大做文章,没想到他竟愿意替他们守秘。不过想来也是,这对沈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传出去了对谁都无益。
  可是今日……她一定会永远都记住。

  第十二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多像他们之间的感情,莫之恨一直在追一直在努力,而沈继谦只是站在原地偶尔给她一丝温暖,一丝微笑。
  明日就是小年夜,店铺会关门五日,此时莫之恨正在弄年尾结帐,忙得焦头烂额。幸好张闯和吴伯也能帮帮忙,否则一天之内算清账目实在有些吃力。
  算算日子,距离那一晚已经有六日了,沈继谦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没有来看她,也没有叫她去沈园。凡是沈世尧派人传了几次话,要她去沈园说账,但她也都推脱还没弄好,请沈世尧再给她几日。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沈继谦,她相信沈继谦也一样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所以才迟迟都不出现。她想要怪他,怪他懦弱,可是思来想去却还是只能笑自己。一开始她就是知道沈继谦是什么性子,爱上他的那日起也就早料到了这样的尴尬。
  不过再怎么拖也拖不过今日了,沈家的规矩,所有账目在小年夜前必须全部理清并向沈世尧汇报,她今晚怎么也要再去一趟沈园。
  莫之恨等了又等,直到算着晚膳时间已经过了才去了沈园,径直走进沈世尧的书房。若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没有把握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一如往常地对待沈继谦。
  沈世尧细细看了会儿她送来的账目,微微颔首。“做得不错,确实有所盈利,不过开始容易要保持却难,过了年还要继续努力才是。”
  “是,我知道。”莫之恨想了想,道:“对了,有件事儿要问问您的意见。”
  “你说。”
  “昨日顾家来下了一批订单,要我们年后供货百余匹,我不知道这单子是当接还是不当接。”
  沈世尧哼道:“这顾老狐狸是要借花献佛啊,顾家眼下正在一步步接手唐家的生意,过了年,正是皇宫里头添置新货的时候。顾守德还没有完全摸清门路,从我们这儿拿货是最简单方便的途径。”
  “那就不接这单子?”莫之恨思忖着这正是个让顾守德难堪的机会,沈世尧应该不会放过。
  谁料沈世尧摇头道:“不,我们接。”
  “为什么?”
  “我还摸不清顾守德的虚实,眼下不适合与他对着干。”沈世尧指了指莫之恨,“做事要有耐心,切勿急躁。先卖个人情给他,总有一天我们会向他讨回来。”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得不说,在生意场上,莫之恨还要好好向沈世尧学习。她虽然也不笨,但眼光上没有他长远,看东西也往往浮于表面,长此以往显然会吃大亏。
  又与沈世尧闲聊了几句,莫之恨便拜别了他走了出来。这几日天晴,月亮虽看不见,倒是有漫天星光。她抬头看了会儿,几日来的郁结竟也稍稍有所缓解。
  既然来了,不如就去看看沈继谦吧,他们二人总不能以后就一直这样了。她不想要他负什么责任,只是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怎么能够当作没发生一样继续往下走。既然沈继谦不主动,那么就由她来。
  莫之恨打定了主意便去了沈继谦住的院子,屋里点着灯,依稀能看到一个人影坐在书桌前。
  莫之恨举起手来,却忽然没有勇气去敲门。她脑中又浮现出那日的情景,想起二人不顾一切的迷乱,还有那丝丝溢出的白檀香,都让她羞于去见沈继谦。
  见了他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莫之恨垂下手,呆呆地站在门前,出神地看着那模糊的身影。她也问自己究竟喜欢他什么,可是喜欢就是喜欢了,她找不到答案。她只知道她会因为他的喜悲而喜悲,她只知道自己只有在他的面前时才会觉得安心,她只知道如果想到有一天会永远失去他她就会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如果是这样,喜欢他的原因,也不重要了。
  门“吱呀”被打开,莫之恨一吓,往后退了两步才看见是沈继谦站在门内。她都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来的,也许是自己想心事想得太入神。
  沈继谦看着她,脸微微有些泛红。莫之恨也低了头,过了会儿才闷声道:“你要和我这样隔着门框说话么?”
  “不是,”沈继谦尴尬地扯出个笑容,“进……进来吧。”
  莫之恨侧身走进去,不由自主地扫了眼那张雕花大床,但很快撇开眼去。沈继谦合上门走过来,动了动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莫之恨心里低叹一声,看着他的书桌道:“我方才好像看你在书桌前坐着,在看书吗?”
  “是啊,随便看看。”
  “是吗,看什么书?”莫之恨走过去将书拿起,却只认得一个“人”字,吐了吐舌头。“我真傻,又不认得几个字,拿过来做什么。”
  沈继谦温柔地笑着,“我可以教你,是越人歌。”他将书执起,轻声念道:“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是讲的什么?”莫之恨只能听懂一星半点,“是说……一个姑娘喜欢一个男子吗?”
  沈继谦点点头,“相传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浆的越女爱慕他,于是就唱了这么一阕歌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后来呢,他们有在一起吗?”
  “后来君子皙把她接入了宫中,应当是百年好合了吧。”
  “那还好,”莫之恨笑道:“这位姑娘真勇敢,知道用歌来传情。心悦君兮君不知,说得真好。”
  “因为想着你,所以我才忽然想看。”
  心一紧,莫之恨抬眼看沈继谦,只见他也正凝视着自己。她没有听错对不对,方才他说了,因为想着她,所以才会看越人歌。
  “对不起,这些天我一直没有去找你。”
  莫之恨摇摇头,“我明白。”
  “真的对不起。”沈继谦放下书,轻轻执起她冰冷的双手。“婉儿出了事,我只知道每天自怨自艾地过日子,却忘了你的担心和难过,也去刻意忽视你的好,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莫之恨轻易地就红了眼眶,从前她受再多委屈吃再多苦,她也从来不允许自己哭,可是面对沈继谦的时候,她的所有努力往往都会白费。“我从来都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想看到你还能像从前一样。”
  沈继谦轻叹一声,将她拥入了怀里,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头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答应你,从此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地过日子,不再让你担心。”
  莫之恨伸手环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肩头。是雨过天晴了吗,她给他时间,而他真的走出了唐婉的阴影了吗?不过算了,她不想去追究,也不想弄得太清楚。做人不比做生意,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的好,只要以后他们都能好好的,心底藏着谁,又有那么重要么。
  两人默默相拥了一会儿,莫之恨离开了他的怀抱,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口。沈继谦报以温柔的微笑,捏了捏她的鼻尖。
  这多像他们之间的感情,莫之恨一直在追一直在努力,而沈继谦只是站在原地偶尔给她一丝温暖,一丝微笑。一个尘满面鬓如霜,一个芝兰玉树尘埃不染。
  “你教我吧,我想学会这阕歌。”
  “还需要吗?”沈继谦逗她道:“心悦吾兮吾已知,不必再学了。”
  莫之恨红着脸嗔他一眼,“你总拿我开玩笑。”
  “不敢不敢,”沈继谦揉揉她的脸,“就算要学,也学个别的。”
  “学什么?”
  “学……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莫之恨一怔,愣愣地看着他,不敢去猜度话里的意思,害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沈继谦认真地看着她,道:“之恨,我们再给彼此一段时间,一年之后,嫁入我们沈家,好不好?”
  “我……”莫之恨咬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她想,她当然想和他厮守终身,可是想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一回事。
  “好不好?”沈继谦深深地凝视着她,在期盼一个确切的答案。
  “沈老爷不会答应的。”莫之恨不想给他一个假的希望,落寞地摇了摇头。“你是沈家大少爷,你要娶的人必定与你门当户对,那个人不会是我。”
  “怎么不可能?”沈继谦点点她的额头,“对自己有信心些,你难道没有发现爹越来越喜欢你了么?”
  “那是生意场上的事,嫁给你就不一样了。”
  “一样的。”
  “不一样。”
  “我说一样就一样。”
  莫之恨好气又好笑,碰上如此固执的人她和他讲再多也白搭。笑了笑,她点头道:“好好好,你说一样就一样,我相信你,我等着明年嫁入沈家,行了吧?”
  沈继谦微微一笑,洋溢着明媚。“这还差不多。”
  莫之恨懒得与他争辩,却忽然想起了秦诗芫,不由问道:“对了,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儿,礼部尚书秦大人府上和我们沈家有来往吗?”
  “秦大人?”沈继谦皱着眉想了会儿,“似乎没有,官宦之家,和……和唐家打交道比较多。”
  “那秦诗芫这个名字呢,你听过吗?”
  沈继谦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莫之恨笑了笑不再多问,心里却咯噔一下。她总觉得那个秦诗芫没有那么简单,如果要买布匹,何须自己亲自前往?她分明是冲着沈继谦去的,可是究竟为了什么呢……莫之恨晃晃脑袋,决定暂且将她放在一边,想太多也没用,还不如不想。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好好过一个年,好好期盼一段新的开始。
  短暂的离别——莫之恨反倒怔了怔,沉默了会儿才动了动嘴角道:“你看得出,沈老爷又何尝看不出?看来我对继谦的心思,早就是司马昭之心了。”
  闲暇时光易过,莫之恨在家懒懒歇息了三日,虽然时不时要听得莫氏唠叨几句,但话虽说得不好听,娘亲的关切她还是明白的。
  年初四一大早,莫之恨才出门,就看见吴伯在雪地里远远地蹒跚而来,她忙迎了上去。“吴伯新年好,怎么大老远的来了?”
  吴伯道:“老爷一大早就派我来接你,马车行了一段路实在还没我老头子走路快,我就自个儿走来了。去沈园吧,老爷有请。”
  莫之恨以为又是沈继谦出了什么事儿,心里一慌,忙问道:“继谦怎么了吗?”
  吴伯笑着宽慰道:“别急,不是大少爷有事。生意上的事情,老爷要找你和七爷谈谈。”
  莫之恨顿时放下心来,连连点头。“这就好,真把我吓着了,每次您急匆匆地来找我我心里就忐忑。那走吧,别误了沈老爷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知道,若非事情紧急,沈世尧断不会刚过完年就要她到沈园去。不过只要与沈继谦无关,她相信自己都不会乱了阵脚,应该可以从容应对。
  只是这次的事件确实有些棘手,年前顾家向绣坊定了百余匹货,谁料长期向沈家供货的两家织造坊竟然同时都说货源不足,难以应对。沈世尧托他们趁着过年时赶工,但织造坊的老板却只是敷衍了事,今日消息传来,货依然不够。
  换作平时倒也罢了,奈何这回下订单的是顾守德,也可以说是皇宫,如果搅黄了,沈家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责难。
  莫之恨听了也颇有些头疼,蹙眉道:“绣坊里倒是还有余货,可是顾守德的订单下的严苛,对料子颜色都有所要求,咱们的余货也派不上用场。对了七爷,沈家其它的绣坊里有没有能充数的布匹?”
  沈世珩摇摇头,“昨日我就与大哥商量过了,就算有,也凑不足那个数。”
  “那怎么办?”莫之恨想了想又问沈世尧:“能不能先给一部分,余下的我们想办法在一个月内补齐。”
  “行不通。”沈世尧面色也不大好,“向来给皇宫里头供货必须足量,没有赊欠的道理。”
  莫之恨原本也没抱有多大希望,但听他否决了还是有些失望。“真是奇了,江宁织造和松江织造不是与咱们做了好些年的买卖了么,这回怎么连这点儿忙都不肯帮?莫非……”她一怔,想到了一些事。“莫非是顾守德从中作梗,想要沈家难堪?”
  沈世尧摆摆手,“不会是他,就算他再怎么想拉我们落马也不会用这种方式。皇宫里的活是他接的,如果做不好,固然沈家会受牵连,但顾家更是难逃罪责,顾守德这只老狐狸不会下了套让自己去钻。”
  “那……”
  “所以我想要你和世珩亲自到江宁走一趟。”沈世尧打断她的话,说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是因为什么,我们的人亲自到了那儿才好看个究竟,也能给他们一点压力。绣坊的事情本来就是你在负责,但与织造坊的关系还是世珩比较在行,不如就由你们走一趟,意下如何?”
  沈世珩看了看莫之恨静默不语,似是默许了,莫之恨却担忧道:“可是到江宁路途遥远,就算快马加鞭,至少也要五日的脚程。到了那儿再赶货,即使日夜不停,起码也要六七日,然后将货再运回来……这么算算,大半个月就过去了,能赶上吗?”
  沈世尧道:“我与顾守德商量过,他那边会派人到松江织造走一趟,皇宫那头也能拖到上元佳节。但这已是最后期限,所以你们两个不管用什么方法,上元节前一定要将货送回来。”
  今日是年初四,到上元节也就是还有十一天!莫之恨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再看看沈世珩也略显愁容,看来也无确实的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境根本由不得他们推托,是死是活总得去赌一把。
  从书房出来,莫之恨与沈世珩约好各自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好后尽快来沈园会合出发。莫之恨在沈园门口站了会儿,还是决定先去与沈继谦道一声别。
  才走进花园,便看见沈继谦迎面而来,他气色好了不少,除了依然偏瘦,其它倒也未见什么异常。他看见莫之恨立刻加快了脚步上前,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当心着凉了。我正准备去绣坊找你,怎么就来了?”
  看到他就觉得心里有股暖意,莫之恨微笑道:“沈老爷找我有些事,所以一大早就来了。我本是想去找你道别的……”
  “道别?为什么道别?”沈继谦一愣,按住她肩膀的双手都用力了些。
  莫之恨忙向他解释:“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是为了绣坊的事,我与七爷要到江宁织造走一趟,可能一去就要半个多月,所以才来向你辞行。”
  沈继谦皱皱眉,略显不满。“有什么事非要你们两个亲自去吗?”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但确实很要紧。”莫之恨说着从腰间拿出一道平安符,“这个给你,是我昨日去庙里求的。”
  “平安符?”沈继谦笑着接过来,看了会儿仔细收进了怀里,笑道:“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沈继谦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进莫之恨的手中。“这块玉佩我几乎从小就带着,听娘说是我小时候大病一场时一位圣僧相赠。此去江宁路途遥远,你把它带着,也好让我安心。”
  “可是……太贵重了。”
  “再怎么贵重也比不上你。”沈继谦细心地替她将玉佩系在腰间,执起了她的手。“还好有二叔能与你相互照应,路上一定要一切小心,我等你回来。”
  莫之恨顺从地点点头,听着那句等她回来便觉得万分窝心。傻笑了会儿,她轻轻抽回手,道:“那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回头见。”
  沈继谦点点头,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拍拍脑袋道:“对了,真是奇了,你上回不还问我们与礼部尚书秦大人家有否往来?昨日他们竟送来了一张请帖,邀我爹娘和我过府一聚。”
  “嗯?”莫之恨怔了怔,笑容有些僵硬。“哦……这样。”
  “你怎么了?”
  “没事。”莫之恨直觉地不愿多想,扬扬眉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真神,说什么应什么。好了,我真的该走了,一会儿七爷等急了非骂我不可。你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沈继谦点点头,目送她离开。莫之恨裹紧了披风低着头往前走,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秦诗芫那一张苍白的脸颊。每一次她的预感都无比的准确,可是这一次,她希望是她错了。
  因为莫之恨不会骑马,沈世珩索性与她一起乘马车,雪地里虽然难行些,但一路南下,到了不下雪的地方也就快了。
  人多事杂,他们为了省事,商量之后二人没有带任何一个丫头侍从,只与驾车的车夫一块儿上路。如今宽敞的马车里就坐着他们两个,气氛沉默而又有些尴尬。莫之恨不想与他大眼瞪小眼干坐着,便闭上眼睛假寐,可马车一路颠簸着,她倒真的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已经日照当空。
  沈世珩略带好笑地看着她,“我们沈家一直很剥削你吗?才过完年就累成这样。”
  莫之恨揉揉眼睛,扭扭脖子动了动筋骨。“我这是养精蓄锐,到了江宁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几日几夜合不上眼都有可能。我说七爷,您不如也趁有时间好好睡睡,免得到时候力有不怠。”
  “我每次一听你用‘您’这个字就别扭,你心里压根儿没打算对我这么尊敬。”沈世珩瞥了她一眼,哼哼了几声。“你放心,几日几夜不合眼的事儿我做得多了,到时候恐怕累倒下的只会是你。”
  莫之恨笑笑,“既然你不在乎,我也不是非要用敬称。怎么,照你这么说,沈家一直剥削的似乎是你这七爷。”
  “很奇怪吗?”沈世珩扯扯嘴角,似有一点无奈。“我大哥是什么身份,自然不会事事亲力亲为,可是很多东西交给外人又怎能安心?你也不是不了解继谦,让他去做个教书先生可以,做生意这回事他能行吗?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说,我不做,还有谁来做?”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委屈,好像谁逼你似的。”莫之恨指了指他,“是你自己,你喜欢这些,也有野心去做,不是吗?”
  沈世珩笑了笑,“我何时说我委屈了?没有谁逼我,一切都是我愿意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是我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换回来的。”
  “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你不应得啊,”莫之恨挑挑眉,“我只是觉得你防人之心太强,尤其是防我之心。”
  “你都已经对我说了那么多次,我再怀疑你未免小人之心。”
  莫之恨斜挑着眼看看他,哼哼两声表示怀疑。
  “我是说真的。”沈世珩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莫之恨,你可以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你也可以为了继谦放下所有的野心。说实话,我很钦佩你对他不计回报的付出,我自认自己没办法做到像你这样。”
  莫之恨反倒怔了怔,沉默了会儿才动了动嘴角道:“你看得出,沈老爷又何尝看不出?否则的话,他根本不会把那么大的绣坊交给我,也不会让我随你走这一趟。看来我对继谦的心思,早就是司马昭之心了。”
  “希望他有朝一日不会负了你。”沈世珩移开眼,“呵,我忽然想起了一阕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两人同时开口,随即一愣,又一齐笑了起来。
  “你也知道这阕歌?”
  莫之恨点点头,“前不久才学的,很喜欢这两句话,就记下了。”
  沈世珩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方道:“也许并不合适,他知道你的心意,并非‘君不知’。”
  莫之恨微微一笑撩起帘子看向了窗外,心里却有些什么在一点一点沉寂。
  心悦君兮君亦知吗?不,他不知道。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有多么喜欢他,如果他真的知道自己对于她的意义何在,他不会明明还不爱她就给了她一个一年后娶她的承诺。
  莫之恨是一个多么敏感的人,她怎么会没有留意到从头到尾,沈继谦都不曾对她说过一个“爱”字。他对她,只有承诺,责任,感动,偏偏没有爱情。
  心悦君兮,君何时可知。

  第十三章
  良朋知己奈何是他——莫之恨一震,惊讶地忘了抬头去看沈世珩的脸色。她实在料不到,一个她以为最不可能了解她的人偏偏猜中了她的心思。
  日暮西沉时,他们恰好进入良州城内,莫之恨宽了些心,在城镇里至少有客栈能歇歇脚休息一晚。沈世珩看看外面,吩咐车夫停车,便拉着莫之恨下了马车。
  “急什么呀,何不先找个客栈?”莫之恨不解,东张西望着寻找落脚之处。
  “客栈?”沈世珩朝她竖了竖大拇指,转而对车夫道:“你去找个地方换匹马,动作快些,晚上我来赶车。”
  车夫倒是听话,也不多问,立刻就赶了车离开,看来也是跟了沈世珩不少日子了。但莫之恨却愣了愣道:“晚上你来赶车?我没有听错吧?”
  沈世珩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没有。”
  “你……你行不行呀?晚上赶路多少有些危险,我们不妨住一晚,明日加快些速度五日之内还是能到的。”
  “你觉得我们有这个时间花上五日才赶到江宁吗?”沈世珩耐着性子道:“我们一共只有十一天的时间,路上前前后后最多只能用一半,另一半要用来赶工。换匹马又能赶一夜的路,到明日天亮我们应该到了下一个城镇,就可以再换一匹。”
  莫之恨恍然大悟,怪不得下午他真的在马车里睡了许久,原来是在为晚上蓄养精神。想着这些,她对沈世珩的印象瞬间也好了不少,毕竟一开始的针锋相对,他们之间也算是一个误会。
  “走吧,去买些干粮,东西还是要吃的。”沈世珩说着便提步向前,莫之恨赶紧跟上,又听他问:“不过晚上徐叔要到车里头休息,你与他共处一室……”
  “放心吧,没关系。”莫之恨知道他想说什么,笑道:“我不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在乎这些所谓的礼节。徐叔自然要好好休息,不然明日谁来赶车,我可不会。”
  “你理解就好。”
  莫之恨笑了笑,加快脚步与他去准备干粮。事实上,沈世珩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生意伙伴,他既有商人的精打细算,也有少年郎的敢做敢为,若能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倒也不错。
  三人小憩了一会儿便又立刻开始赶路,徐叔为人老实厚道,他一进马车便歪在一边睡了过去,倒也不与莫之恨客气。莫之恨喜欢他的这份爽快,就也不打扰他,自己静静地看着车窗外。
  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人头脑愈发清醒。徐叔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莫之恨赶紧把帘子放下来,唯恐害他感染了风寒。只是眼下她还全无睡意,听着徐叔鼾意渐浓,她想了想便裹了条毯子撩开车帘坐到了车外。
  沈世珩皱皱眉,“怎么出来了,天冷,你进去歇着吧。”
  “不打紧,”莫之恨盘腿坐着,用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徐叔睡得正香,我还不困,免得在里头打扰他,索性出来坐会儿。你若是嫌我吵,我可以不说话。”
  沈世珩看她一眼,往前行了许久的路方干着嗓子道:“不会,你可以说话。”
  “需要考虑这么久吗?”莫之恨打趣道:“你是不是在心里想了很久,觉得有人陪你说说话也不错?夜黑风高的,你也会害怕吧。”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这么严肃……”莫之恨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遗憾道:“可惜是初四,看不见月光,否则雪天夜行,一轮明月相伴,多有意境。”
  沈世珩也跟着抬眼看了看天,脸色也没有之前那般僵硬了。“你也会讲意境?我以为你是个再务实不过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不切实际的幻想。”
  “敢想才有可能。”
  莫之恨挑挑眉,淡淡道:“那就当我不敢想吧。”沈世珩不接话,她又笑了笑道:“不过,你说的这句话对你很适用。”
  “或许吧,我喜欢挑战和尝试。”
  一阵冷风袭来,再加上车速本就快,莫之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呵,说来好笑,我记忆里很多美好的回忆似乎都与雪天有关。”
  “现在也算吗?”沈世珩渐渐放缓了车速,似乎注意到了她方才的寒颤。
  莫之恨点点头,“算啊,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路上又和你没有争执,也算是美好的回忆了。”她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不必管我,尽管赶路就是,我不怕冷。”
  沈世珩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谁说我是怕你冷,我自个儿觉得冷了不行吗?”
  莫之恨撇撇嘴不与他争辩,这人真是奇怪,被人道谢就这么难受么,非要撇得一干二净。偏偏此时沈世珩又补充一句道:“不过你要是冷得紧不如进去,别一直在这儿冻得直发抖。”
  莫之恨忍俊不禁,挑眉看着他,咂了咂嘴。“怎么就这么别扭呢,承认你是关心我会死吗?我说七爷,你也只不过长我三岁,为什么非得端个架子把自己整得像不惑之年似的。”
  “我……我乐意不行?”沈世珩微微撇过头去,可惜月色太淡,莫之恨看不见他的脸色已然泛红。“你要在外面坐着就坐着,别多话。”
  “又来了,方才还是你说不嫌我吵,让我说话的。”
  “我……你管我。”
  “好好好,不管你。”莫之恨笑着摇摇头,忽然问道:“七爷,你有梦想吗,你的梦想是什么?”
  沈世珩皱皱眉道:“我的梦想是什么你不是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吗?”
  “就只有得到沈家的一切吗?”莫之恨专注地看向他,“除了这个呢,你没有别的梦想了?”
  沈世珩沉默了会儿,看她一眼,声音略低了些。“如果此生有幸,我愿觅得佳偶,能与她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你一定会如愿的,”莫之恨长舒口气,“七爷,你是个好人,将来也会拥有你想要的东西,觅得佳偶并非难事。”
  “未必。”沈世珩看着远处,神色间有些许怅然。“有些事有些人,也许终生不得所愿。不过你也说了,这只是梦想,实现固然好,不能实现,也就是个梦罢了。”
  “我怕梦醒,所以不敢做梦。”
  “是吗?所以,难道你没有梦想。”
  莫之恨低下头去,“我有,可是你不会相信。”
  “不妨让我猜猜。”沈世珩凝神看着前方,嘴角似有几丝苦笑。“你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能与继谦离开长乐城,江湖垂钓,以此终老,是不是?”
  莫之恨一震,惊讶地忘了抬头去看沈世珩的脸色。她实在料不到,一个她以为最不可能了解她的人偏偏猜中了她的心思。
  江湖垂钓,以此终老,这就是她最大的期盼。
  她其实根本不想嫁入沈家,她只想与沈继谦永远离开长乐城,隐居世外,安生度日。长乐城里有太多太多的牵绊,也太多太多的难关,唐婉、秦诗芫、顾家、商场……这些全都横亘在她与沈继谦之间。只有离开,他们两个之间,才有可能永远。
  但为什么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是沈继谦,而是沈世珩。
  日夜兼程赶了两天多的路,年初六傍晚,马车终于驶进了江宁城。这回沈世珩反倒不急,而是找了间客栈落脚。莫之恨问他为何不赶紧去织造坊,他道:“路上该急,这会儿却急不得。不能让对方觉得我们是非求他们不可,否则他们很容易坐地起价,我们岂不大亏?先去洗个澡休息休息,晚膳过后我们直接去织造坊老板卢承业府里拜会。”
  莫之恨觉得他言之有理,不仅又觉得自己浅薄,便听话地回房好好泡了个澡,多天来的疲累也随之一扫而空。
  晚上好好吃了一顿祭足了五脏庙,他们二人方打听了地址去登门造访。卢府的家丁只是稍稍问了几句,看他们衣饰不凡,就立刻进去通传了。没过多久,一位中年男子随他一起走出来,浓眉阔口,看样子像是主事的。
  沈世珩微笑着对他抱拳,“卢老爷好久不见,记得上回在长乐城里相见,还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卢承业哈哈笑道:“是啊,两年多不见,七爷愈加气宇轩昂了。”他说着看了看莫之恨,“这位是?”
  莫之恨不知要如何介绍自己,就听沈世珩道:“这是我大哥的得力助手莫姑娘,沈氏绣坊的事一向由她打点。”
  “原来是莫姑娘,失敬失敬。”卢承业欠了欠身,“来,二位请进。”沈世珩点点头,率先走了进去,莫之恨便也立刻跟上。她很明白沈世珩的意思,首先要让卢承业觉得他们在沈家有着很高的地位,他才会好好地与他们商谈。
  寒暄了几句后,沈世珩这才不紧不慢地切入正题,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道:“卢老爷,你这是成心要我们沈家难堪呀。”
  “卢某怎么会?”卢承业忙道:“江宁织造与沈家一向交好,这么多年的生意做下来,何来道理要你们难堪。实在是人手太紧,来不及完工,七爷要见谅啊。”
  “是吗?”沈世珩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浅浅笑道:“宣德五年中秋前夕,沈家急需五十匹雪纺白锦,江宁织造在十天内赶工送到;宣德九年,沈家定的两百匹锦缎在运送途中不慎落崖,江宁织造在十二天内重新送到;宣德十年,沈家临时加定一百二十匹湘绣,江宁织造竟在六天内就送到。卢老爷,你还要我继续举例吗?”
  莫之恨听他一一报着这些数,心中更添佩服。他确实做了许多准备,相比之下,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卢承业脸色有些发白,吞吞吐吐道:“这……这回情况特殊,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不想再与沈家继续做生意了。”沈世珩看他一眼,继续把玩着茶杯。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沈家是江宁织造最大的顾客之一,卢承业自然不能丢了这笔生意。“七爷你真的要见谅,我……我……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
  沈世珩扯扯嘴角,并不说话。只听卢承业接着道:“跟你实话说了吧,这回……这回是周老太爷的主意,我也是没法子。”
  周老太爷?莫之恨眨眨眼,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却也顿时觉得头疼。真是一锅粥,沈家、顾家、唐家、秦家还不够,眼前又冒出来一个周家。
  以命相搏的机会——好!老夫给你们一个机会。日落之前如果天降大雨,我要她像当年芝儿一样跪在雨中一天一夜!你们若做得到,我就放沈家一条生路。
  卢承业的话一出口,沈世珩的笑容即刻僵在唇边,脸上立马阴云密布。“你是说……周勤良周老太爷?”
  “正是。”卢承业一脸为难,“周沈两家的过节,七爷心里肯定比我清楚。以前周老太爷远在密州,就算有些什么吩咐我也可以打个马虎眼,可年前他老人家举家搬来江宁,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就别为难我了。”
  沈世珩沉着脸不说话,莫之恨碰了碰他,低声问道:“那周老太爷是何方神圣?”可沈世珩只是皱皱眉,莫之恨撇撇嘴,只好询问地看向卢承业。
  卢承业看看沈世珩,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才咽了口唾沫道:“周家是密州城的首富,祖上曾经是开国功臣,爵位也是世系的。这两年虽然不如从前风光,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周老太爷不管在哪儿都还算有些影响。”
  莫之恨不解,“那您也不至于这么由着他们吧,在江宁城里,谁还不得给您几分颜面?”
  “莫姑娘有所不知。”卢承业叹口气,带有一份无奈。“卢某早年曾受过周老太爷一个大恩惠,就算是用我这条命也不足以报答,所以……”
  “我明白了,”莫之恨看他也不大想说下去,便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不过周家与沈家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
  “这……”卢承业打哈哈道:“这你还是问七爷吧,周、沈二家的事卢某也不好多说。”
  “这都十几年前的事了,难为他还一直记得。”沈世珩冷冷开了腔,“周七小姐的死根本与我们沈家无关,他到底何时才能想明白。”
  “周七小姐?”莫之恨越听越糊涂,“她又是谁,已经……死了?”
  沈世珩呼口气,忍着火气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
  原来,早年周、沈二家都从同一处定购锦缎,但某一年刚好两家皆临时赠订了货,织造坊因为先应了沈家,所以就推了周家的请求。谁知周家七小姐也是个牛脾气的主,硬是淋着大雨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求老板帮忙。后来这忙虽然是帮上了,但周七小姐回府后便染了严重的风寒,没熬几天就去了。
  那家织造坊当然不会有好日子过,周老太爷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另得老板一大家子以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而对沈家的冤仇也就此结下,一直在寻着机会报仇。
  “这事儿还真是棘手。”莫之恨捏了捏眉心,“其实按我说,周七小姐的死真与沈家没什么关系,从头到尾你们也不知道她曾冒雨求过。但现在怎么办?”
  沈世珩握紧了拳头,捏的骨骼声声作响,过了会儿方放松道:“我去求他。”
  “你确定你是去求他,不是去打他?”莫之恨怀疑地看着他。
  沈世珩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微微摇了摇头。“我是那么鲁莽的人吗?我们现在有求于他,我不会那么笨去打他,低声下气些就是了。只是,”他说着看向卢承业,“卢老爷,如果我能说服周老太爷松口,你这儿能不能在五日之内将货全都赶出?”
  “不瞒你说,其实货我都有,就是沈老太爷压着,我不能不照办。”卢承业道:“只要你说服了他老人家,我立刻把货给你。”
  “好,那劳烦你再派人帮我送张拜帖去周家,我明日一早就登门造访。”
  “我也去。”莫之恨忙道:“卢老爷,拜帖上可别忘了写我。”
  “你去做什么?”沈世珩放柔了声音,“我是去求人,你在客栈等我的消息就好。”
  “就因为你去求人我才一定要跟去,”莫之恨上下打量他几眼,“我猜你这辈子肯定还没求过人,让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反正多个人多分照应,我要去。”
  沈世珩难得的好说话,闻言只是笑了笑,就对卢承业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莫之恨一脸镇静地看着他,心里却是七上八下。那什么周勤良肯定不是好对付的主,她非要跟去,其实也是怕沈世珩吃了亏。虽然她自己也不见得精明,但两个人总好过一个。
  第二日辰时刚过,莫之恨与沈世珩就寻去了周府。周勤良悠闲地坐在前厅品茶,看见他们两个进去了非但没有起身相迎,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沈世珩脸色有些难看,莫之恨拉了拉他的衣袖,怕他发作。他看看莫之恨示意她放心,对周勤良躬身抱拳道:“周老太爷安好,晚辈沈世珩,特来拜访。”
  周勤良此时才懒懒地扫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哼道:“不敢当,老夫何德何能,竟能得沈家七爷亲自登门拜访?”
  “应该的,”沈世珩欠欠身,“您是前辈,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岂有过门不入之理。不过也请周老太爷您给行个方便,不要为难了我们。”
  “怎么,老夫有为难你们吗?”周勤良眯眼打量着他们,尽是嘲讽之意。“老夫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何来闲心管你们沈家的闲事。”
  沈世珩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但依旧忍耐道:“既然如此,那么请您和卢老爷打个招呼,让他把手头的货如期交给我们。”
  “卢承业?”周勤良笑笑,“他的生意哪儿轮得到老夫插手,对不起,老夫爱莫能助。如果你们今儿来是为了此事,那么请回吧。”
  沈世珩一皱眉,声音冷硬了些。“周老太爷,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虽然晚辈对当年的事情不甚清楚,但也略有了解,晚辈能够理解您的丧女之痛。不过事实上,令千金会发生那样的事沈家事前并不知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就不能看开些吗?”
  “笑话!”周勤良也收起了笑,“我害死了你爹娘然后再让你看开些别责怪我,你做不做得到?哼,送客!”
  “且慢!”莫之恨忙开了口,对周勤良颔了颔首。“周老太爷您好,晚辈莫之恨,是沈氏绣坊的掌柜。晚辈与七爷都能理解您心里的痛楚和埋怨,所以今日登门也是想请求到您的谅解。不瞒您说,您此次压下的一批货沈家等着救急,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开口求我?”周勤良冷冷哼道:“老夫没什么可与你们说的,请回!”
  沈世珩握了握拳,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火气平心静气道:“我今日来了就不会无功而返,您说吧,您要怎么样才肯罢手。我跪下求您,这样可以了吗?”
  他说完即刻下跪,莫之恨吓了一跳,忙下意识地跟着跪下,压低嗓子道:“七爷不可,男儿膝下有黄金。”在她印象里甚至从未看见沈世珩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过话,更不要说向谁下跪求情了,看来他真的很重视沈家的生意。
  周勤良不为所动,“你跪吧,你就是跪上整整一夜,老夫也不会改变心意。”
  “那您究竟如何才肯给我们一个机会?”沈世珩道:“只要您说,能办到的晚辈一定竭力去办。”
  “好!”周勤良“啪”的将茶杯放到桌上,站起身来指着天道:“你要机会是不是?老夫就给你一个机会。日落之前如果天降大雨,我要她像当年芝儿一样跪在雨中一天一夜!你们若做得到,我就放沈家一条生路。”
  “可以,但是由我来跪。”沈世珩爽快地答应。
  周勤良不依,“不行,你是男子,身体自然好,那还有意义吗?老夫如今将一切交给上天,如果上天肯给你们一个机会,不管她能不能挺得过去,老夫都可以既往不咎,就当此仇已报。”
  “好,如果下雨,我愿意跪求原谅。”莫之恨按住了沈世珩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我相信天可见怜,日落之前如果下雨,还请周老太爷遵守约定。”
  “那是自然。”周勤良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拂袖而去,似乎认定了如今艳阳高照,上天不会给他们机会。
  “为什么答应他?”沈世珩立刻扶着莫之恨站起来,语气里似是责备暗含关切。“现在是什么天,正月里在雨里淋上一天一夜,你不要命了吗?”
  “你现在不应该担心这个,你应该担心如果不下雨的话,我们还能怎么办。”莫之恨揉了揉膝盖,蹙蹙眉头叹了口气。“我看得出,这已经是他的最大让步,除了这样,他不会给我们别的机会了。”
  “那我宁愿不要这个机会。”沈世珩拉着她向外走,“沈家没有错,何须以命抵命?更何况你是沈家的什么人,就算要死,也不该由你去。”
  “你别冲动。”莫之恨在庭院里停下来,不肯再走。“第一,现在天气这么好,会不会下雨还是未知数,我们答应了他也只是权宜之计。第二,就算下雨又如何,我身子一向很好,淋场雨算不得什么,你又知道我一定会以命抵命了?”
  沈世珩撇开眼,“总之,不该由你来犯险。”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什么?”
  “我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莫之恨重复了一遍,柔声道:“朋友家中有难,我难道不应该为他两肋插刀吗?如果你觉得我不够资格来替沈家做点什么,我真的很失望。”
  “扯哪儿去了,”沈世珩拧着眉,“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让你这么做。”
  “我知道。”莫之恨笑了笑,正色道:“我只想问,你想不想沈家渡过难关?”
  沈世珩脸色暗了暗,“我当然想。”
  “那就行了。”莫之恨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了,有这个闲工夫阻止我,你不如去做三件事。”
  “哪三件?”
  “想想如果不下雨怎么办,祈祷天快下雨,以及为我祈福,但愿我不会淋出病来。”
  沈世珩冷着脸却仍是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轻轻点了点莫之恨的脑袋。“你啊……”
  莫之恨转过身去,笑容却渐渐垮了下来。她愿意为了沈家这么做,可是心里又何尝没有担心。其实她的身子能好到哪儿去,只是不那么弱而以,但这是唯一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她在想,如果她因为这样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沈继谦会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吗?为了他以后能过喜乐平安的日子。

  第十四章
  宁愿我不懂——有些事情她不说、不想不代表她真的没有感觉,只是那些心思,说破了又能如何?她宁愿是自己的错觉,也宁愿装一辈子的傻。
  也许真是天可见怜,正午刚过,明晃晃的太阳竟被远远飘来的一大片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眼看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莫之恨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起来,满是兴奋之情。“真的要下雨了!七爷你看见没,你看见没!”
  沈世珩却远没有她来的开心,仍是难掩忧色。“你……你再穿一件?”
  “还穿?”莫之恨上下看看棉鼓鼓的自己,好笑道:“就算我愿意也已经穿不上了,瞧瞧,我已经裹了两件棉衣。快走,我们去周府。”
  不由分说,莫之恨拉着沈世珩就往外跑,一路向周府而去。才到半路,豆大的雨点果真颗颗砸了下来,瞬间雨势倾盆。沈世珩皱皱眉,一把拽住了莫之恨,“别去了,我们想别的办法。”
  “啊?你说什么?”大雨的声音淹没了沈世珩的话语。
  “我说,不去了!”沈世珩提高了音量,几乎吼道:“我们回去想别的办法!”
  “你明明知道没有别的办法!”莫之恨被雨水淋得有些睁不开眼,“你要是真的不想我病就别浪费时间,快跟我走!”
  话说完她又提步向周府跑去,沈世珩看着她渐远的身形闭了闭眼,睁开眼时的神情已像是决定了些什么。
  一路奔进周府庭院,莫之恨扑通一声跪下,冲里头喊道:“周老太爷,天降大雨,希望您信守诺言!”
  沈世珩很快赶到,竟也是并肩跪在了她的旁边。莫之恨一惊,忙推他道:“你做什么!你快起来!”
  沈世珩面色平静,“要跪一起跪,沈家的事,没理由要你一个人担。”
  “我不需要你陪着,我也不是在逞能。”莫之恨继续推他,想要他赶紧站起来。“可万一我会大病一场,你也病了的话谁来照顾我?我还想好好回长乐城去,你快起来!”
  “不必多说。”沈世珩似是铁了心,“我不是为了陪着你,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沈家若能度过此劫,我今日不会白跪。”
  莫之恨蹙眉看着他,咬了咬嘴唇还是忍回了心里的话。有些事情她不说、不想不代表她真的没有感觉,只是那些心思,说破了又能如何?她宁愿是自己的错觉,也宁愿装一辈子的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气温也在慢慢下降,但依然风雨不停。莫之恨跪得双腿已经麻木,整个人不住地打着哆嗦,嘴唇泛白。就是穿上了数件棉衣又有何用,被雨淋得湿透,只会让身子更重更湿罢了。
  沈世珩身子到底好些,虽然也冷得发抖,但面上尚有血色。眼下夜幕降临,若雨还不停只怕会更冷下去。他看看脸色苍白的莫之恨,狠狠心将她拉着站起来。“我们回去!”
  “不……不可以。”莫之恨牙齿打颤,恨不能整个人缩作一团。“我们已经跪了这么久,现在……现在放弃的话就是前功尽弃。只要再坚持几个时辰,沈家就有救了。”
  “那么你呢!”沈世珩利索地解下外面的披风顶在两人头上,“你已经快撑不住了,你相信我,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松江织造那边也许会有好消息。”
  “也许,就是说不一定。”莫之恨咬咬牙推开挡雨的披风,“你披上,你还是那句话,如果我病了,你不能一起病倒。”
  “但如果你死了,黄泉路上至少有我相伴。”沈世珩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莫之恨浑身一颤,神色间却掩饰得极好。“你说什么?雨太大我听不清!别说了,我不想前功尽弃。”话说完她挣开沈世珩的手重又摇摇晃晃地跪下,再也不看他一眼。
  她听见了。
  可是她能怎么样?
  如果有些话沈世珩这辈子只有勇气说那一次,就让她当作没有听见吧。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全部心思就已经给了沈继谦,而今她的整个人也已托付于他,她没有后路可以退了。沈世珩不过一时冲动,他还有大好的人生要继续,她可以选择的,只有听不见。
  沈世珩微抿着薄唇看着莫之恨,眉头慢慢慢慢蹙紧,但是许久之后又缓缓展开,最终化为唇边一个极浅的苦笑。
  “好,你跪,我不拦你,也不陪你。”沈世珩蹲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将她转向自己。“莫之恨,记住现在所有你为沈继谦做的事情,记住你自己是个商人。除了要他赔给你一辈子的幸福,他无以为报。”
  “他会的。”莫之恨强迫自己微微一笑,然后看着沈世珩站起来转身而去。她知道自己未免有些残忍,可是她是对的,如果不可能,她就不能给对方一个假的希望。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夜,她在周府里跪着,而沈世珩灌了自己许多酒后,也在周府外头整整站了一夜。她忘了爱情是可以强迫自己放弃,但却不能忘记的。
  天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渐渐亮起来,下了一夜的雨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慢慢停了。莫之恨觉得自己早就已经意识不清,唯一能支撑她的只剩脑海里沈继谦那一抹阳光灿烂的笑容,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为了他撑下去。
  只要她撑下去,沈家就有救,沈继谦就能平平安安。
  只要她撑下去。
  周勤良终于从屋子里悠悠踱着步子出来,看到莫之恨还跪着时眼里不是没有惊讶的。他皱了会儿眉,遥遥指了指她道:“好,老夫说到做到,这次就再给沈家一条生路,从此再不计较。”
  “多……多谢。”莫之恨的嗓子已经完全干哑,面无血色。可是她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她终于可以不再撑下去……眼前一黑,莫之恨彻底失去了知觉。
  许多许多回忆盘根错节,拼凑成无数的枝丫,缠绕得莫之恨无处闪躲。九岁的沈继谦,十五岁的沈继谦,微笑着的沈继谦,难过着的沈继谦,熟睡时的沈继谦,还有……还有一直站在沈继谦身后的唐婉,一直冷眼旁观着的七爷,他们逼得她无处可逃,逼得她想极力从梦魇中醒来。
  可是她醒不来。
  这个梦里,她一直在努力地追着沈继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追赶他,他却只是偶尔回头等一等她,看一看她,就又远离。他似乎总是有话要对她说,可是每次她都隔得太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而当她极力地靠近了,他就不在了。
  告诉我,告诉我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告诉我……
  “告诉我……”莫之恨猛地睁开眼睛,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你醒了!”
  是沈世珩的声音。莫之恨闭了闭眼又睁开,顿时觉得一阵眩晕,喉咙间火辣辣的疼。
  沈世珩替她掖好被子,用丝绢沾了些水润了润她的唇。“先别急,大夫说醒了不能马上喝水,要他先来诊视过方可。”
  莫之恨舔了舔嘴唇,第一次发现水的味道是如此甘甜。她扯了个笑容,干着嗓子道:“多谢。”
  “是我应该谢谢你,”沈世珩表情已从先前的焦急与喜悦恢复如常,“如果没有你,周勤良不会松口,现在也不会有货可以及时送到长乐城去。莫之恨,谢谢你帮了沈家一个大忙。”
  莫之恨摇了摇头,“货已经到了吗?我昏睡了多久?”
  “八天了,我们还在江宁城,但货已经到了。”
  竟已这么久了,但能够捡回条命,已经足够她感谢上苍。莫之恨抬起手来揉了揉脑袋,“怪不得觉得有些晕,原来是昏睡太久的缘故。七爷,我只是想多谢你这八日来的照顾,而你亦清楚,我并不是为了沈家才这样做。”
  “不管你是为了谁,你救了沈家是事实。”沈世珩又沾了些许水给她解渴,浅浅笑了笑道:“别说这些了,我先去请大夫……”
  他话音未落,门忽然被推开,莫之恨侧头看向门口,顿时心头一紧,立如石柱。
  门口的人,是沈继谦。
  沈世珩回过头去,也已经看清了来人,他呆怔了片刻,起身笑道:“你来得真是时候,她刚醒。”
  “之恨。”沈继谦皱着眉从门口走到床边,弯下身子握住了莫之恨的手。“怎么这么傻,如果你也出了事,我怎么办?”
  就算之前她心里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不安,看见沈继谦为她赶来江宁城的这一刻她也全都放下了。莫之恨眼眶一热,话语中已然带了浓浓的鼻音。“不会,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沈世珩撇开眼,轻轻咳了两声。“我去请大夫,你们许久没见,说说话吧。”他看了看莫之恨,却见她只是一门心思地凝视着沈继谦,终是自嘲般地笑了笑,走出了房间。
  他庆幸自己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是谁,他是沈世珩,是无所不能的七爷。房里的那一对才是天造地设,他们要的是爱情,而他呢?他不需要,他从来不需要。
  总有一些事情让我们分离——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月老吗?姻缘又真的早就注定的吗?每一次她和沈继谦可以相守时,她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得不暂时离开。这是上天在警示她,她的良人不应该是沈继谦吗?
  因着莫之恨的身体尚且虚弱,沈继谦决定陪她留在江宁城中多休息几日,沈世珩则率先回了长乐城。毕竟年关刚过,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莫之恨又不在,绣坊的事情也不得不照看着。
  直到二月初,莫之恨与沈继谦才回去,此时积雪已消,乍暖还寒,城中已经隐隐有了春日之息。这段时日,他们二人日夜相伴,虽再无出格之举,但感情却是一日好过一日。莫之恨想,她与沈继谦之间或许也已经渡过最难耐的冬天,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
  回到沈园,沈夫人立刻迎上前拉着莫之恨坐下,神色间皆是感激之意。沈世尧竟也微微笑道:“之恨,这回辛苦你了。”
  莫之恨忙道:“我没事,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最重要的是沈家可以免于一劫,我也不算白挨了冻。”
  沈世尧笑着指指沈继谦,“知道你淋了一夜的雨,我这傻儿子就非要赶去看你,怎么劝都劝不住。没事了就好,否则他恐怕要怪我一辈子。”
  沈继谦温柔地看了看莫之恨,微笑不语。莫之恨脸一红,忙移开了眼故作镇定,却不想对上了沈世珩冷冷扫视过来的目光。她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却一时间无法撇开目光,只是静静地回视沈世珩。其实……她很想对他说一句谢谢,还有对不起。
  “之恨啊,我想把沈家所有有关绣坊的事情都交给你。”
  沈世尧的话让她收回了视线,却又顿时一愣。“所有?”
  沈世尧点点头,“如今你把沈氏绣坊打理得有声有色,既然如此,沈家其余绸缎庄不如也交给你,你看怎么样?”
  “我……我……”莫之恨张了张嘴,又是喜悦又是担忧,不知该接何话。
  “怎么了?担心自己做不来?”
  莫之恨摇摇头,“这倒不是,只是……只是我从来也没想过。沈家旗下的绸缎庄不在少数,如果我接手,不知道外人会怎么看。”
  沈世尧道:“自古有能者居之,你做的事情大伙儿都看在眼里,何况外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管沈家的产业是不是做得好,是不是能赚钱。”
  莫之恨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看沈继谦,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似是也很赞成,方咬咬牙道:“那好,再推托未免矫情。沈老爷您放心,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做好,不让您失望。”
  “我能交给你做,自然是相信你。”沈世尧呷了口茶,道:“对了,你有没有兴趣念一点儿书?”
  “念书?”莫之恨一愣,“我吗?”
  “不然呢?我听继谦说过,你不识得多少字,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还是认些字好。”
  莫之恨心里紧了紧,一些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沈世尧不会人无缘无故要她念书,他如今这样做,难道是他接受了她与沈继谦的关系?难道是因为沈家的媳妇儿不能连个大字儿都不识,所以他要她去学?莫之恨不敢肯定,心里却惊喜交加。
  “不愿意吗?”沈世尧皱了皱眉。
  “愿意,当然愿意。”莫之恨连连点头,“如果沈老爷肯给我这个机会,之恨感激万分。”旁人也许听不懂她的暗示,可是她知道沈世尧必定会懂。
  沈世尧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微微颔首。“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那就好好去学吧。”
  “多谢沈老爷。”莫之恨鼻子一酸,忙低了头去掩饰。
  “那你是跟着继皓、继晗他们学,还是跟继谦学?”
  “跟着继谦的话,学得未免有些太深。”一直沉默着的沈世珩突然开了口,他看向沈世尧,面色如常。“继皓、继晗学得虽浅,但师傅教导他们的时候之恨肯定在打理铺子的事。不如这样吧,我来教她,抽她有空的时候。”
  莫之恨一怔,本能地想拒绝,却听沈世尧已经答应。“也好,那就你来教,我也放心。”
  沈世珩点头一笑,兀自把玩折扇,并未抬头去看莫之恨的神情。莫之恨只好也应承下来,把一切都装得若无其事,不过事实上他们之间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又何必枉做小人。
  用完膳,沈继谦送莫之恨回去,走了一段路后,沈继谦轻轻牵起了她的手。莫之恨侧头冲他一笑,任由他牵着继续走。
  “有没有爬过岱山?”
  “那座传说中会看见佛光的山?”莫之恨摇摇头,“没去过。”
  “想不想去?”沈继谦停下脚步,“听说,如果在岱山上看日出,就会有更大的机会看见佛光。日出很美,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莫之恨心里漾溢着温暖,笑着答应。
  沈继谦吻了吻她的额头,牵着她继续向前走,过了会儿方轻描淡写道:“诗芫也去,可以吧?”
  莫之恨的笑容顿时僵住,走了几步才干着嗓子道:“她……你们,很熟稔了吗?”
  “见过几次面,也算谈得来。”沈继谦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笑道:“秦大人很疼爱她,自小就给了她最好的教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懂得倒也很多。”
  “是吗,那你们确实有许多东西可以聊。”莫之恨声音都沉了下去,微微蹙眉低下了头。她是小心眼儿了,可是她心里真的很堵,堵得无法呼吸。
  “可惜她身子不好,”沈继谦仍旧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诗芫从小就有心疾,大夫说她难以长命,大概这也是秦大人为什么那么宠着她的原因。”
  “所以你也心动了吗?”莫之恨停下脚步,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沈继谦愣了愣,终于明白过来,忙笑着将她揽入怀里。“胡说什么,我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好朋友而已,你如果不喜欢,我以后都不见她了,好不好?”
  他这么一说,莫之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闷声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你永远都不需要对我觉得抱歉。”沈继谦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是我太笨了,不该在你的面前一直提别人,我们不带她了,就两个人去爬山。”
  “别,”莫之恨离开他的怀抱,“你既然提了,一定是已经答应过她了。就我们三个一起去吧,我不介意。”
  “当真?”
  莫之恨点了点头,“当真。”
  她就算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沈继谦。他那样的人,能够把唐婉藏进心底已经不容易,又怎么可能再爱上秦诗芫呢?
  想起唐婉,莫之恨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看过她了,最近也都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丝她的消息。听说顾梦生每日都会去找她,她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专属。人人都说顾家少爷不知进取,竟被一个官妓迷了心智,可是他们顾家欠她的,又岂是天天去探望就能弥补。
  三日之后,莫之恨看完了城中几家绸缎庄的帐簿便准备回去休息,寅时三刻沈继谦会去接她,他们约了今日一块儿去爬山看日出。
  刚刚收拾停当,莫之恨从内室出来,便看见绣坊外头吵翻了天。她原以为是小二和顾客吵起来了,定神一瞧却是大伙儿在七嘴八舌的不知道讨论什么,且面有忧色。她蹙蹙眉,喝道:“吵什么呢!有什么事关上门再说,想要吓跑所有客人吗?”
  张闯从人群里挤过来,苦着脸道:“不是啊,出大事儿了!”
  莫之恨心里突突直跳,赶忙追问:“出什么事儿了?”
  张闯道:“良州城连日来下了多天的大雨,今儿个早上山洪暴发,把路都给堵了。”
  “所以呢?”莫之恨还没明白过来,“良州城山洪暴发,与我们何干?长乐城又不会无故受殃。”
  “哎哟,您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张闯急道:“咱们定的一大批货算算日子今儿个该到良州了,不知道有没有遇上那事儿,货没了事小,万一……万一人遇难了……”他怯懦着不敢再往下说。
  莫之恨脑袋嗡的一响,呆站了片刻立刻往外冲向沈园,但却在门口猛地撞上了人。抬头一看,是匆匆赶来的沈世珩。
  “你也收到消息了吗?”沈世珩忙扶她站住,“我方知道。”
  莫之恨一脸焦急,连连点头。“刚看完帐簿出来才知道,怎么办?这回运货的有数十人,万一……真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不错,我早上就派了人快马加鞭去打听,可是还没有消息。”沈世珩脸色也不好看,“所以我想亲自走一趟,万一真的出了事儿,在那儿也好处理。”
  “现在去良州太危险了吧?”莫之恨捏着手心踱了几步,“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再等等消息?”
  “如果真出了事儿,拖得越久越难解决。”沈世珩叹口气,“不管了,我决定去看看。”
  “那我也去。”
  “不用了。”沈世珩摆摆手,“你留在这儿,也好有个照应。”
  “这儿需要什么照应?这儿这么多人,谁都可以出份力。”莫之恨不由分说,径直向前走。“我陪你去良州,出事了两个人也有个商量。”
  沈世珩犹豫片刻,加快步伐赶上了她。“好,我们一起去。回沈园,我来驾马车。”
  “不了,找匹良驹,我们共乘一骑。”莫之恨几乎要一路小跑,“马车太慢,救人如救火,我们没有时间。”
  “好。”沈世珩爽快地答应,嘴角却不自知地溢出一丝丝浅笑。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月老吗?姻缘又真的早就注定的吗?莫之恨不明白,每一次她和沈继谦可以相守时,她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得不暂时离开。这是上天在警示她,她的良人不应该是沈继谦吗。

  第十五章
  七爷的痛——我认识的七爷不是这样的,他有能力、有抱负,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二人赶到良州的时候已是寅时,明明正是夜深,良州城内却烛火闪耀,人头攒动。仔细询问了方知大伙儿一方面是在准备救人,另一方面也是在做些防御措施,以免又一次山洪暴发冲毁了整个良州城。
  莫之恨从马上下来,冷得缩了缩脖子。“还好雨停了,下一次山洪的可能不大。我们来是来了,可是去哪儿打听消息?你看看这情形……”
  沈世珩凝神打量着四周,决定道:“先去县衙试试吧。”
  莫之恨刚想说好,眼睛一瞥却看见了几个衙役模样的人,忙指了指道:“不如先问问他们!”
  沈世珩点点头,带着她小心翼翼地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去,对那几个衙役欠了欠身。“几位大哥好,我们从长乐城来。家里的商队可能遇上这回山洪暴发了,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其中一个衙役苦着脸道:“我说兄弟,如果真碰上了,那可是九死一生。几千号人,逃出来的恐怕不到一百,危险呐!”
  莫之恨与沈世珩对看一眼,脸色都有些煞白。就算是天灾,可是刚过完年就遇到这样的晦气事,商家是很忌讳的。
  沈世珩深吸了口气,接着打探。“那逃出来的人都去哪儿了?回家了吗?”
  “回哪儿去呀,家都被水冲垮了。”衙役咂咂嘴,“劫后余生,大部分人现在都在县衙里呆着,还有些人来帮忙救人救城了。我看你们两个可以去县衙走一趟,不过……我是没瞧见有整个商队获救的,难。”
  “谢谢。”沈世珩走远几步,下意识地抓紧了莫之恨的手。莫之恨愣了愣,反握住他的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
  两人匆匆赶到县衙,厅堂里挤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村民,个个都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但是能从几千人中逃生,他们又多么幸运。
  莫之恨蹙着眉极力搜索熟悉的脸孔,却怎么都找不到。不过这样或许是好的,商队可能还没有到达良州,可能被困在另一头了,可能是这样……
  沈世珩又何尝不是在这样自我安慰,他扶着门框,努力让自己镇定。“或许……或许他们还没到,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
  莫之恨点点头,又向里面望了一眼,一颗心却仍是悬着。
  “七爷!莫姑娘!”
  忽闻有人喊自己,莫之恨整颗心猛地往下一沉,张了张嘴,却不愿意看向声音传来之处。这儿有人是他们的人,就代表商队里有人逃出来了,但是更表示,他们没有逃过此劫。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脸上身上都沾了不少泥浆。他一看见他们两个,眼泪就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抽泣道:“全……全死了……我……我……一个都没有来得及救……一个都没……”
  莫之恨腿一软,往后靠着门框才没让自己倒下。每次都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一路上一直祈祷着不要出事,却还是出事了。
  沈世珩茫然地看了莫之恨一眼,费了好大的劲才道:“先别……别自责了,我们找个地方落脚。”
  莫之恨木然地点了下头,却仍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沈世珩拖着到了客栈。几十条人命就这么一下子全没了,生命何其脆弱,何其不堪一击。
  问清楚所有事情的经过后,沈世珩让那人先去好好休息一晚,自己则留在莫之恨的房中静默地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直到天便都泛起了鱼肚白,他才像失力般地瘫软在桌上。
  莫之恨久久地看着他,终于艰涩地开口:“怎么办?”
  沈世珩摇摇头,声音喑哑。“不知道,想不想喝酒?”
  “喝酒?”莫之恨愣了下,“我不会喝。”
  沈世珩呼口气,撑着桌子站起来。“等会儿,我去拿。”他步履微微蹒跚,但却很快捧了两坛酒回来。“上好的女儿红,好东西。”
  塞了一坛到莫之恨怀里,沈世珩径自打开另一坛,咕嘟咕嘟灌下几大口,脸上方有了些生气。“我很没用,很没用是吧?”
  “你在说什么?”
  沈世珩又灌下一口气,颓然地跌坐到地上,哪里还有往日里半点高高在上的七爷的样子。“沈家接二连三地出事,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发生。我真的……真的很没用。”
  莫之恨看着他,叹口气也打开酒坛子饮了一口酒。一股辛辣之感从舌尖蔓延,却真的能让她觉得自己还真实地活着,那么多人喜爱酒,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天灾人祸,就算你再有能耐也避免不了,何必自责。”
  沈世珩埋在膝上苦笑,喃喃自语,分不清是在说给自己听抑或是说给莫之恨听。“从小到大,我就一直想得到我大哥的肯定,可是……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面从来就只偏袒继谦一个。当时广源街上两间绣坊的事,我只能看着你怎么去一点一点解决;年初江宁织造的事,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跪在雨里救回沈家;现在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莫之恨抱着酒坛蹙了蹙眉,走到沈世珩身边坐下,轻轻推了推他。“是谁说的?你不是不会,也不是不能,只是没有机会。这次的事情更加无从说起,谁都没有能力去阻止老天爷要做什么。我认识的七爷不是这样的,他有能力、有抱负,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她柔声说着这些,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嘴角是何时带上了浅笑。
  沈世珩神色微怔,侧头看向她。“你说……你认识的七爷是什么样的?能不能再说一次。”
  莫之恨弯了弯眼睛,“我说,我认识的七爷有能力、有抱负,他不会喝醉了酒自怨自艾,也不会怨天尤人地等着时间过去。他一向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也会努力去实现。”
  沈世珩眼眶泛红,很快转过头去,仿佛有那么一点手足无措。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儿,似是不经意道:“其实,你为什么那么爱继谦?”
  莫之恨看向窗外,扯了扯嘴角。“天亮了,不知道今日岱山上的日出是不是真的很美。”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你要听实话吗?实话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他,又究竟爱他什么。我只知道我不甘心就这么放手,我等了这么久,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看到一丝希望的时候,你叫我怎么能够停下来?”
  “他爱你吗?”
  “我……不知道。”莫之恨又喝了几口酒,神色微醺。“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有对我对我说一个‘爱’字,他只有承诺要娶我,不会离开我,只是这样。呵,沈继谦爱谁?他谁也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沈世珩抹了抹脸颊,“原来你都明白。”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莫之恨笑出了声,眼泪也自眼角慢慢滑落。“他也许爱着唐婉,也许爱着我,甚至也爱着秦诗芫,可是这算是爱吗?算吗?”
  “别这样。”沈世珩伸出手去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他只是从小被保护得太好,所以不懂。”
  莫之恨摇摇头,却还是边哭边笑。“我只是气我自己,气我自己为什么看不开,放不下。你说我笨也好,说我固执也罢,我就是没有办法离开他不管他。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拿了一把刀在手里,明明知道很危险,但还是时不时地往自己身上戳。戳痛了,掉几滴眼泪,骂自己几句,就又牢牢地把刀抱在怀里。我真是个疯子。”
  “你没有错。”沈世珩晃了晃空了的酒坛,随手将莫之恨的取过来饮了一口。“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想不通,也会不愿意放手,人之常情罢了。”
  “不,不要学我。”莫之恨擦掉眼泪,扑通一声向后倒去。
  “你怎么了?”
  沈世珩忙俯身去看她,却见她摆了摆手。“坐得好累,想躺一会儿而已。七爷,你不能学我,你真的有大好的人生在等着你,我说过,你一定会找到那个陪你看云卷云舒的人。”
  沈世珩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会有那样一个人。”他吸口气,摇摇晃晃地将莫之恨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地上凉,要躺就在床上躺吧。”
  莫之恨不胜酒力,此刻已经觉得有些晕乎。“好,我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眼皮仿若千金重,她看着沈世珩的脸渐渐模糊,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梦里,她又看到了那样一幕。她追着沈继谦,而沈继谦则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但不管她怎么努力,也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说什么呢?黄粱一梦。
  不敢倾听的答案——莫之恨笑了笑,静默了会儿忽然道:“那你爱我吗?”沈继谦有片刻的沉默,刚想开口时,莫之恨又抢先阻止了他。“不用回答了,你的答案我心里明白就够了。”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莫之恨终于了解了什么叫做宿醉后的头痛,她揉揉脑袋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看外头竟然又已经天黑了。她可真能睡,一倒下去就是整整一天。
  笑了自己一番,莫之恨起身下床,略梳洗了下便去敲隔壁沈世珩的房门。不理智的事情两人昨夜已经做够了,今儿不能再逃避,总要商量商量怎么解决问题。
  叩了会儿门没有人应声,莫之恨心下犹疑,正好看见那唯一生还的人从旁边推门而出,忙问道:“瞧见七爷了么?”
  “莫姑娘好,”他先打了个招呼,方道:“七爷傍晚的时候回长乐城去了。”
  “回去了?”莫之恨眨眨眼,反应了一下他的话。“你说他回去了?一个人?”
  那人道:“七爷忙了整整一天,县衙、知府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他说接下来的事儿他要回去和老爷商量商量,不能擅自作主,等一切都谈妥了他再回来。”
  “你说他忙了整整一天?”莫之恨蹙蹙眉,沈世珩与她一起呆坐了一夜,快天亮时又喝不不少的酒,竟然没有好好休息,现在还又一次快马加鞭赶回长乐城,他真是不要命了。“他为什么不等我一起走?”
  “七爷说,您这几天已经够累了,就不要来回折腾了。他最迟后天就回来,您这两日可以在城中再打探打探消息,看看还有没有人生还。”
  打探什么消息?他直接说让她好好休息两日不是更直接。莫之恨无奈地点点头,谢过那人便又回房去了。
  她不知道沈世珩忙了一天得了个什么结果,不过沈世尧那头打算怎么来处理这件事情却还是能猜个七七八八。对家属估计是送些银两,只是对安司监那边儿难交代些。虽然说天灾难躲,但年关刚过,安司监里正愁抓不到人交差,沈家出了这么大一娄子,还真算是给他们“面子”。
  莫之恨在屋里坐了会儿,还是有些坐不住,索性出了客栈去街上帮着城里的百姓一起做事。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她要是在屋子里坐上两天,估计不成佛也成魔了。
  这么忙碌了两天,晚上回客栈的时候,莫之恨看见了一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人。傻站了片刻,她揉揉眼睛,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你……你怎么来了?”站在大堂里的人不是沈继谦又是谁。
  沈继谦大步走来,掏出锦帕擦了擦莫之恨脸上的污垢。“二叔和爹商量之后觉得没有必要再来良州走一趟了,就算还有什么事儿,也不过就是稍稍善后。本来爹要二叔亲自来,可二叔他说这些事情你自己也能处理好,所以让我来接你,顺便陪你散散心。”
  “是吗。”莫之恨微微笑着,心里却有一些连她也不懂的莫名的情绪。沈世珩终于明白了她的执念,所以给她机会来圆满她的梦是吧?她应该多谢他,谢谢他的体谅与宽容。
  “我已经来了一阵了,你不在,一猜就知道你是出去帮那些城里的百姓了。”沈继谦牵着她往楼上的客房走,“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陪你去把一些事情处理一下,我们就可以好好放松几日了。”
  “放松?在良州?”莫之恨冲他皱皱鼻子,揶揄道:“我的大少爷,良州都快成水城了,谁有心思招待你,咱们又能去哪儿玩乐?”
  “划船呀,在城中划船,我还真没试过。”沈继谦一脸认真,好像说真的似的。
  莫之恨打了他几下,却又忍不住吃吃笑了会儿。“好,有本事呀你就去划,不过可千万甭说认识我。我过得好好的,可不想和你一起挨打。”
  “你这就不对了,”沈继谦捏捏她的鼻尖,“有福同享,有难当然也要同当。”
  “非也非也,”莫之恨摇摇手指,笑道:“应该是,有福我享,有难你当。”
  沈继谦宽容地拍拍她的脸,“二叔就是这么教你的吗?那我真要和爹好好反应反应,再这么下去还得了,牙尖嘴利的,越来越能说了你。”
  莫之恨嬉笑着推开房门进去,大剌剌地往床上一倒,舒坦道:“还是床上最舒服,忙活了一天,累死我了。”
  沈继谦走到床边坐下,努了努嘴。“翻身,我给你捶捶。”莫之恨当下不客气地翻过身去,立刻感觉到沈继谦拿捏有度的力道,惬意地长舒了口气。
  “真是错看了你,原以为勤俭持家一姑娘,原来也这般会享受。”沈继谦悉心替她捶着背,也不忘与她调笑。
  莫之恨吐吐舌头,“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你不知道的吗?”
  “二叔还真是把你教坏了。”
  “才没有,七爷好着呢。”
  沈继谦的手顿了顿,“你很喜欢二叔?”
  莫之恨并没有忽略他动作的停顿,心中泛起一丝愉悦,转过头道:“喜欢呀,就像你喜欢秦姑娘那样。”
  沈继谦挑挑眉,明白过来后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原来你不仅牙尖嘴利、会享受,而且还是个小醋坛子。”
  “我就是醋坛子了,不行吗?”莫之恨重新趴好,声音依旧轻快但却敛了笑容。“你和她后来去爬山了吗?看到日出了吗?”
  “嗯,”沈继谦耸耸肩,“可惜诗芫身子不好,我们爬得很慢,才到半山腰太阳就已经升起了。不过那景色依旧很壮观,有种万丈光芒冲破黑暗的感觉,有机会你应该去看一看。”
  “是吗。”莫之恨轻轻咬着嘴唇,过了半晌才问道:“你喝过女儿红吗?”
  “酒?”沈继谦摇摇头,意识到她并看不见时忙又道:“我不喝酒,从来没试过。”
  “有机会你应该试一试。”莫之恨想起自己与沈世珩一人抱着一坛酒的样子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酒味辛辣又有股甘甜,那种滋味,很像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就像你喜欢我?”沈继谦俯下身子,暧昧地吻了吻她的耳垂。
  莫之恨身子一颤,忙躲开道:“小色鬼,不许碰我。谁喜欢你了,我才不喜欢。”
  “是吗?是吗?”沈继谦继续逗弄着她,“不喜欢为什么要嫁给我?你难道就喜欢为难自己么?”
  莫之恨闪躲着捉住他的双手,求饶道:“我认输,认输还不行吗?是是是,我最喜欢沈大少爷了,行了吧。”
  沈继谦将她揽进怀里,满足地点了点头。“嗯,承认就对了。之恨,相信我,我一定会一辈子都对你好,一定会。”
  莫之恨笑了笑,静默了会儿忽然道:“那你爱我吗?”
  沈继谦有片刻的沉默,刚想开口时,莫之恨又抢先阻止了他。“不用回答了,你的答案我心里明白就够了。”
  沈继谦吻吻她的额头,却也未坚持回答。莫之恨轻轻叹了口气,躲在他的怀里狠狠嘲笑了自己一把。她连听一句答案的勇气都没有,她何时也变得如此懦弱了。
  在良州逗留了三日,莫之恨还是呆不住了,央着沈继谦带她回长乐去。这次山洪的事情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绣坊也已经好几日不曾过问,她无法安心。沈继谦笑她简直就是劳碌命,但也依了她回城。
  回到城里时正是晌午,沈继谦送莫之恨到绣坊,不期然竟遇到了秦诗芫。她由素心那丫头陪着坐在雅间里,看到他们二人回来也不由一愣。
  莫之恨礼貌地和她打招呼:“诗芫姑娘,好久不见。”
  秦诗芫站起身来欠了欠身,“我只是想来坐坐,不曾料到你们今日也回来了。”
  “她非要回来,我也拗不过她,一路上也总惦记着铺子里的事不肯好好休息。”沈继谦一边说一边推着莫之恨坐下,笑道:“我看她还是赶紧改姓沈,不然呀,这儿就得改名叫莫氏绣坊了。”
  秦诗芫脸色还是一味的白,看着甚至比上次更甚。她浅浅笑着道:“谁要娶了莫姑娘,真的是好福气。”
  “哪儿的话。”莫之恨嗔了沈继谦一眼,“他就会胡说,你可不能信。”
  秦诗芫低了低头,沈继谦对她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该到处乱走,天还寒着,最容易生病。”
  “还好,上回莫姑娘倒是劝说我应该多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秦诗芫看了看这雅间,“再说这儿很好,清静,我很喜欢。”
  “是师傅把隔音做得好,否则外头那么吵,你哪儿来的清静。”莫之恨笑了笑回头拍拍沈继谦的手,道:“不如你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会儿,顺便告诉沈老爷我晚上要去沈园。那件事究竟怎么解决,我还一无所知。”
  “也好,”沈继谦扭了扭脖子,“确实是累,那我就先回去了。你陪诗芫坐会儿吧,注意休息,别太累着了。”
  莫之恨点点头,站起来送沈继谦出去,在门口看他走远了才回转身来,静静看向秦诗芫。
  秦诗芫与她对视了会儿,终于移开了目光。“怎么了吗?”
  “你是喜欢这里清静,还是喜欢这里是沈氏的产业?”
  秦诗芫一怔,忙道:“当然只是喜欢它清静。”
  “是吗?”莫之恨摇了摇头,“大家都是女子,你瞒不住我。”
  秦诗芫脸上一红,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素心,素心便乖巧地走出了雅间去外头守着。
  莫之恨叹口气,到秦诗芫身边坐下。“我不是责问你,我也没有立场来责问。我只是……不想多一个人和我一起犯傻。”
  秦诗芫愣愣盯着桌上的茶壶,半晌才道:“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但你放心,我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我只是想和他交个朋友,如此而已。”
  “但是你又怎么控制得了你的心?”
  秦诗芫苦涩地抿了抿唇,“我自己事情自己清楚,我这身子,能够再多活几年已是上限,我也不想拖累了别人。”
  莫之恨心中一软,撇开了眼不再看她。
  “莫姑娘,我知道继谦喜欢的人是你,将来会娶的人也是你。”秦诗芫仰头看了看窗外,“我无心介入你们,更无心去争得一点什么。我所做的,不过是圆自己一丝执念。”
  莫之恨心里微微一抽,不想亦不能再说什么。
  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执念,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东西。她与秦诗芫的执念是沈继谦,那么沈继谦的执念呢,又是谁。

  秦诗芫番外
  埋于心底的秘密——她忽然发现自己好羡慕,好羡慕好羡慕。她多想那个被男孩儿牵着跑的人是自己,那么不顾一切,那么温暖。
  承恩十七年,天下大旱,靖国都城长乐竟也遭遇百年不遇的旱情,整整三月滴雨未下,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长乐城东南隅,坐落着一座古朴庄重的府邸,而府邸的主人是当朝督察院左督御史秦政鸿,官居正三品。这秦大人年方二十五,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但为人却难得的沉稳内敛,深得皇帝的信任。
  人人都说,秦政鸿年方二十五就官居正三品,前途不可限量。不过,此刻这秦大人正站在一间厢房门外不停地踱着方步,焦躁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时值盛夏,骄阳高照,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屋内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妇人的惨叫。
  一位少年郎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劝慰道:“大哥你就歇会儿吧,一直这么转悠也帮不上大嫂什么忙。里头有稳婆在,大嫂一定母子平安。”
  秦政鸿停下了步子,一脸担忧。“这都几个时辰了?啊?几个时辰了?芫儿这回身子一直不太好,我……”
  那少年郎是他的胞弟,名唤秦政鹄。他也微微皱了皱眉,但仍道:“放心吧,大嫂先前不已生过两胎?这回一定也会平平安安。”
  房门被“砰”的推开,一个丫头端着盆血水从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很快将门掩上。秦政鸿伸长了脑袋却还是什么都没瞧见,看见那盆血水更是心惊,忙拦住她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丫头急急道:“夫人情况不是很好,奴婢要赶紧去换热水。”
  秦政鸿身子一晃,挥挥手示意她快去,脸色却更加煞白。他与夫人自幼相识,鹣鲽情深,他绝不愿意让她先离他而去。
  丫头婆子进进出出,换过的血水一盆又一盆。秦政鸿背倚着斜廊,心已经跌到谷底,浑身直不住地颤抖。
  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忽然刮起,虽是正午刚过却天色渐黑,竟是一片乌云盖顶,愈添几分阴郁。大风吹得秦政鸿的衣袂鼓起,宽大的衣袖里似乎也灌满了风,平素里纹丝不乱的头发此刻也有些散了。
  看样子竟像是大雨将至,干旱了三个月的长乐城终于盼来了雨。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响起,伴随着天边一道耀眼的闪电,顿时雷声轰鸣,倾盆大雨瞬间而至。
  秦政鸿眼眸闪亮,立刻冲向门前,整个身子贴在上头听里面的动静,生怕是自己听错了。但门很快开了,经验最为老道的一个稳婆站在门口,脸上却无喜色。“夫人她……夫人她血崩了……”
  心大力一抽,秦政鸿的目光直直越过稳婆,落到了房内那张雕花大床上,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向里头迈进一步。
  新出生的婴儿仍在不住地啼哭,好像她也知道她的娘亲很快就要离她而去了一般。
  “老爷,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
  稳婆的催促让他如梦初醒,秦政鸿一个箭步冲入屋内,直奔床前。那床上躺着的人脸上毫无一丝血色,一张精致的面容此刻尽是憔悴。
  “芫儿……”秦政鸿跪倒在床边,执起了发妻的手。
  “对不起……”秦夫人呼吸急促,“我……我不能陪你……陪你白头……”
  “不会的,不会的。”秦政鸿的眼泪汩汩而落,“芫儿,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一定会……”
  秦夫人缓缓摇了摇头,“这一世,能够遇到……遇到你,已经是我莫大的福气。可能……可能是我福薄,下次……下次我一定会求……求上苍多给我一点时日伴着你……”
  “不,不!我不要下一世,我只要今生,只要今生你陪着我!”
  “傻瓜……”秦夫人挣扎着抬起手来抚摸他的脸颊,眼里写满了不舍。“答应我,将来……将来一定要善待我们的孩子,尤其……尤其是老三。这孩子福薄,一出生……就没了娘,你……你一定要好好疼爱她。外面下雨了是不是?”
  秦政鸿点点头,已经泣不成声。秦夫人却微微笑了,“我们第一次……第一次相见,就是在雨中。这孩子一定是上苍的恩赐,她一出生,就……就天降大雨,解了长乐城……多月的干旱。”
  “我……我一定……一定会好好疼爱她……你……你放心……”秦政鸿如孩童般呜咽,不能也不忍拒绝发妻最后的请求。
  秦夫人点点头,眼神越过秦政鸿远远望向稳婆手里的婴孩,终是极其不舍地闭上了眼,溘然长逝。秦政鸿怔了片刻,伏在床边号啕大哭,他的芫儿走了,他的爱,也跟着走了。
  时光飞逝,宣德六年冬,银装素裹的院落里,一个小女孩儿裹着厚厚的银狐氅正仰头站着,正是年方十岁的秦诗芫。她面容上的肌肤雪白,不,不仅仅是雪白,而应该说是有些苍白。
  “哎哟我的小主子,您怎么在雪地里站着!”一个婆子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从回廊走来,二话不说就又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
  秦诗芫柔柔一笑,“李婆婆,我没有那么娇弱,只是看外头雪积得很厚了,所以出来走走。”
  “还是仔细了好,”李婆婆细心地替她把披风系紧,“您忘了上回病倒把老爷吓成什么样儿了?要看雪景,在屋子里也一样看嘛。”
  秦诗芫笑了笑,没有说话,却显然不是很想立刻回去。那少女道:“李婆婆,您方才不是说要端燕窝给姑娘么,您先去吧,我送姑娘回屋。”
  吃燕窝的时辰耽误不得,李婆婆蹙蹙眉,点了点头又交待了几句便走了。少女舒一口气,笑道:“您可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素心陪您走走吧。”
  秦诗芫眼珠子一转,看看四周,小声道:“我想去后门那儿。”
  “您又想去打开后门?”素心略有些为难,后门一般都上了锁,也没有人看着,三姑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钥匙,总央着她陪她去开了门往外瞅瞅。不过确实也难为了她,长到十岁,她还从未出过府邸。
  “去吧,就去一小会儿。”秦诗芫轻轻摇着她的手臂,满脸哀求。
  “万一老爷发现了……”
  “不会的,爹刚升迁了礼部侍郎,哪有时间总来看我。我真的很想看看外面,就算是隔着门坎儿也好,去吧,好不好?”
  素心咬咬嘴唇,还是点了点头,不忍心拒绝,秦诗芫顿时展开了笑颜。
  两人小心翼翼地避开旁人到了后门,秦诗芫迫不及待地立刻将门打开一小条缝,探着头悄悄向外打量,素心则负责在不远处望风。
  秦府的后门外是一条小小的街道,街道对面也是一排住房,秦诗芫经常能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在那儿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时候是年迈的老婆婆做在外头眯着眼睛晒太阳,有时候是顽皮的孩童欢乐地嬉戏,有时候是斗嘴的夫妇嬉笑怒骂,总之,那些都是她不曾触及的人生。
  秦诗芫贪婪地看着那一切,她恨不得也能够出去和他们一起,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行。她打出娘胎就像个瓷瓶一般被保护得好好的,只因她自小就有严重的心疾。爹爹害怕她有事,除了定时服药用补品,更是不准她离开秦府一步,甚至是不准离开闺房一步。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很像爹爹养的那只金丝雀,每天都被关在那一方天地里,只能遥遥地看着天空,却永远都没有办法翱翔。她知道是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可是那份渴望,却只会与日俱增。
  幽幽叹了口气,算算时辰差不多了,秦诗芫抿抿唇,正打算缩回头来却骤然看见两个小孩儿远远从街道那头跑来。
  跑得近了,她方看清是一个小男孩儿拉着一个小女孩儿在跑,他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是自由,是健康。她看到那个小女孩儿一直定定地凝视着那个男孩儿,而那个男孩儿偶尔回头看她一眼,笑容足以融化整个天地的寒冰。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羡慕,好羡慕好羡慕。她多想那个被男孩儿牵着跑的人是自己,那么不顾一切,那么温暖。她真的好想说,你带我走吧,那样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如同牢笼般的府邸。可是,她抓紧了门檐,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眼前奔过,渐渐消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
  “姑娘,该回了。”素心上前来催促。
  秦诗芫点点头,重新将门锁上,乖巧地跟着她回去。可是有些什么东西,就在那一刻,已经悄悄、悄悄地在她的心底里扎根了。

  秦诗芫番外
  我在那个角落里陪着你长大——这四年,她一直站在沈继谦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他成长,她知道他的种种小事,且牢牢地记在心底。沈继谦就像是她的一种寄托,对自由的寄托。
  宣德八年秋,秦政鸿又一次升迁,晋封为礼部尚书。三十七岁的他成为靖国朝堂里最年轻的从一品大员,一时风头无两,各路富绅、官员都忙着前来攀些关系。
  据说今日上门拜会的是长乐城中唯一的皇商唐家老爷唐玄,还有他的幼女唐婉,秦诗芫在屋子里练了会儿琴决定偷偷去前厅看看。她听说唐婉与她年纪相当,她也想瞧瞧别家姑娘像她这般大时是什么模样。
  静悄悄地溜进前院,秦诗芫垫着脚靠近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头瞅去,冷不丁心头一跳,顿时愣住。
  虽然过了两年,可是她不会忘记那年在雪地里的那张笑脸,她一眼就能认出,现在在屋子里的那个少年就是当年的男孩儿。
  两年来,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再看见他,纵然她经常想起,可是她没有任何途径可以打探他是谁。
  秦政鸿正与唐玄寒暄,过了会儿笑指着两个正坐在一旁悄悄使眼色的孩子道:“令千金看起来与沈家大少爷感情甚笃啊。”
  唐玄道:“小孩子家,可能都有自己共同喜欢的东西,咱们这些为人爹娘的是看不懂咯。不过说起来,沈氏与我唐氏也算世交,继谦这孩子恭谦有礼,性情温良,我也很放心婉儿与他一道。”
  沈家大少爷,他叫沈继谦。秦诗芫远远望着他,不经意地扬起了嘴角。她终于知道了他是谁,纵使再不相见,她也可以打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过得怎么样,知道那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怎么样。
  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前院,秦诗芫的心里却是满足的,她知道自己不会命长,所以只要能站在角落里偷偷关注过她所期盼的,那便足矣。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宣德十二年转眼而至。
  这年,秦诗芫已然十六岁了。
  十六年来,她没有迈出过尚书府一步,也习惯了每日喝下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吃那些从来没有用却不能不吃的补品。于是她只能躲在屋子里练自己的琴棋书画,如饥似渴地读各种各样的书,领略那些她永远也无法领略的风景。不过除却这些,她却还是会有开心的事情,那便是素心每次回来告诉她又打听到关于沈继谦的什么消息时。
  这四年,她一直站在沈继谦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他成长,她知道他功课做得好被师傅称赞,她知道他不喜欢替他爹管理家中的产业,她知道他为了捡一个风筝而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从而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她也知道他与唐婉青梅竹马是城中人人称好的一对。他的种种小事,她全都知道,且牢牢地记在心底。沈继谦就像是她的一种寄托,对自由的寄托。
  这日素心从外头回府,秦诗芫知道她一定又会有沈继谦的消息带给她,可是这回素心的脸色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难看。秦诗芫立刻慌了:“怎么了!他出事了吗?”
  素心忙扶她坐下,怕她心疾犯了。“姑娘您别急,您定定神,听我慢慢说。”
  秦诗芫点点头,大口呼吸了几下,才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您听我说,唐家倒了,皇上下了圣旨,所有男丁斩立决,所有女婢送去别的官宦之家,而女眷则全数充当官妓。”
  秦诗芫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素心轻轻抚着她的胸,道:“不过您别担心,沈大少爷没事,如今已经安然回府了。”
  “他怎么会没事……”秦诗芫蹙起黛眉,“唐婉要为官妓,这一定比直接要了她的命更让他难受。不行,我要去找爹。”
  “姑娘!”素心忙拦住她,“您找老爷做什么?”
  “我求爹去向皇上说情,皇上一向信任爹爹,一定会卖爹爹这个人情。”
  “不可能,您可知道唐氏一族犯的是什么罪?”素心压低了嗓子,“是谋反!他们搜出了龙袍,唐家要造反!老爷在这个时候怎么能去求情,这不诚心给自己也戴顶意图谋反的帽子吗?”
  秦诗芫双腿一软,跌回椅子上。素心说得对,爹在这个时候根本不能站出来去保任何一个人。可是……她不在乎唐婉怎么样,她却在乎沈继谦会不会因此而消沉,她该怎么做才是?
  在府里忧虑了十数日,每次素心带回来的消息仍是沈继谦多么颓靡,她听了一日忧过一日,几乎茶饭不思。对沈继谦来说,她只是个陌生人,而对她来说,沈继谦却是她的整个世界。最后还是素心给出了个主意,提议她亲自去沈氏绣坊一趟。听闻绣坊的掌柜与沈继谦交情甚笃,秦诗芫也许能借此机会亲自打探些什么消息。
  只是向爹爹提出要出门去却费了不少功夫,秦政鸿对这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可是他也明白,秦诗芫的身体能活一日是一日,若哪一日真的心疾犯得严重了,随时都有可能去了。思前想后,他终是同意了让她出一次门,却是千叮咛万嘱咐,问清了去向又规定好了时辰,这才方可。
  秦诗芫坐在马车上,心里却无半点新奇欢欣之意,她心心念念的只有沈继谦的近况。
  也不知道马车行了多久才停下来,她被素心扶下马车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梨窝浅笑的女子。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莫之恨,看到这个后来求她嫁给沈继谦的女子。
  漫无边际地在雅间说了一会儿话,秦诗芫终于问道:“这绣坊是城中沈家的产业?”
  “是啊,承蒙沈老爷照顾,我才能在这儿打理绣坊。”
  秦诗芫垂了垂眼帘,仍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却终是厚着脸皮问道:“以前唐家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听闻沈公子为了此事伤神,不知如今好些了么?”
  莫之恨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提防,她骤然紧了紧眉头,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眼中已带了些许敌意。
  “怎么了,他很不好吗?”秦诗芫一时未猜到她的心思,只当是沈继谦依然不好。
  “没有,他现在好多了。唐家的事已成事实,伤心亦是徒劳,不如好好振作。多谢你的关心,我一定会转达。”莫之恨神色微微放松,可是她的样子分明是在说,沈继谦是我的,你不准碰。
  “不必了。”秦诗芫瞬间明白过来,那样的神情她还不熟悉吗?她又何尝不曾希望过自己也能以这样的神情去看待每一个想要靠近沈继谦的女子。原来这个莫之恨也喜欢着他,看起来是桩好事,她这么聪慧能干,一定会带给他最好的照顾与帮助。这就够了,她只是想知道他好好的,至于是谁陪伴在他身边,重要么?
  秦诗芫释然地笑了,“我只是随口问问。你说得对,过去已然过去,相信沈公子有你相伴,再难熬的日子也会熬过去的。”
  她轻叹一口气,便不再多作逗留,与素心赶回了尚书府。她所要求得的消息已经求得了,此后便可高枕无忧。
  秦政鸿不顾身份地站在府邸门口,看到秦诗芫从马车上下来时神色变得有一丝奇怪。入了厅堂,他支走了下人,这才问道:“今日为何独独选了去沈氏绣坊?”
  “我听说他们的布匹做得很好,所以去挑了一些,都在马车上搁着呢。”
  “是吗?”秦政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诗芫,爹从小将你带大,你的心思爹还会看不出来吗?”
  秦诗芫一怔,忙移开了眼。“女儿不懂爹爹在说什么。”
  “你会不懂?”秦政鸿笑了笑,拉着她坐下。“其实原先我也在纳闷,你为什么忽然要出门去。后来知道了你的去向,再联想你连日来的不安,爹也就猜到了几分。诗芫,你告诉爹,你是不是喜欢沈家大少爷?”
  “爹……”秦诗芫红了脸,摇头道:“女儿没有,女儿真的只是……只是出去走走,并不认识沈家大少爷。”
  “你瞒得了爹吗?”秦政鸿慈爱地看着她,“沈家虽然不是官宦之家,但也算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家族,与我们家也算相配。你若是喜欢,爹大可……”
  “不要啊爹,”秦诗芫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抿着嘴角低下了头。“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又怎么会去拖累别人?沈家公子纵然有千般好万般好,女儿也只是想远远地看看就好,从未想过要……请求爹爹不要为我去做些什么。”
  “休要胡说,你身子好着呢。”秦政鸿轻叹声气,“你娘去得早,爹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活着,否则他日我也没有颜面与你娘亲在底下相见。这些年,你一直在府里好生养着,大夫都说了,你会长命百岁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强求不来。”秦诗芫反微微笑了,拍拍她爹的手,慰藉道:“您最了解女儿,是,我是很羡慕沈家公子,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想过嫁给他。更何况,爹,他的身边已经有一位更好的女子相伴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我又怎么会去做那样的事情呢。”
  秦政鸿拍拍她的手,点了点头。“好,好,爹知道你善良,不愿意伤害别人,但是交个朋友总可以。过几日,我请沈老爷带着他儿子过府一聚,你们就当是正式认识一下,可好?”
  秦诗芫想要拒绝,却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只是交个朋友罢了,这不也是她盼了许久的么?以后,她就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关心他的生活,仰望他的自由。
  她点头答应了秦政鸿,却不知道,她迎来的,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两年,也是最后的两年。

  七爷番外
  其实我比他更早的遇见你——是他的迟疑让沈继谦早了他一步,可是他怎么知道,早这一步,沈继谦日后便早了他许多许多步,他要用尽他的小半生,才能将莫之恨追回来。
  年关将近,每一年里长乐城的冬日总是这样冷,那些呼啸而过的狂风仿佛吹入骨髓,满城皆是萧索。
  沈世珩被风吹得揉了揉眼,没提灯笼,只是借着其它屋子微弱的烛光缓缓走向沈继谦的房间。他知道莫之恨也在里头,他本就是去找她的,绣坊的存货出了一些小问题,沈世尧让他来问清楚。
  渐渐走近了那屋子,沈世珩猛地顿住了脚步,双手不自觉地握起了拳,静静地看着房间门口的那对剪影。他看着他们唇齿胶着,看着他们衣衫半退,看着那男子将女子打横抱起,走入了帷帐之后。他一直看着,却不知自己何时已经咬破了嘴唇,拧紧了眉头。
  他自然清楚那二人是谁,更清楚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他很想立刻扭头就走,但却自虐似的盯着那房内微弱的烛光,直到烛火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黑。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始终都是晚了一步。
  沈世珩闭上双目,唇畔是一丝苦笑。莫之恨,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明明是我啊,为什么我记得的,你却忘了。
  宣德六年冬,十二岁的沈世珩奉大哥之命出来领沈继谦回去。他这侄子正是喜欢玩乐的年纪,常常跑出了沈园不见踪影,也就他这二叔能在长乐城中把他找回去。
  寻到他常去的溪边,沈世珩四处张望了下,果然看见了沈继谦的身影——他正使着劲儿地与人打水漂,大冬天的也不晓得冷。
  沈世珩扬扬眉呼口气,忽然被身后跑来的人猛然撞了一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他皱皱眉顺手拉住了那个撞了他的小姑娘,不满道:“怎么冒冒失失的,撞了人好歹应该道歉啊。”
  小姑娘抿着樱桃小口,脸上脏兮兮的,还挂着些许泪花,倔强地仰着头看他却不说话。
  沈世珩愣了愣,讪讪地松开了手。“你……你撞了我,可疼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神情却委屈得好似被受欺负了一般。
  沈世珩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慌了。“你别这样啊,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算了我不用你道歉了,你走吧。”
  “做错事情的永远是我,活着也是我的错。”小姑娘终于开了口,带着浓浓的鼻音与哭腔。
  沈世珩心一软,忙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是我挡了路。我真的不怪你了,你……你去玩儿吧。”
  小姑娘皱着一张小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飞速地转身向溪边而去。沈世珩松一口气,真怕遇上什么不讲道理的人反过来冤枉她,好在这女孩儿怪是怪了些,心眼儿还算不坏。
  他暗自扬了扬嘴角,正待去找沈继谦,却忽然听闻“扑通”一声,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跃入了溪中。人群瞬时涌到了一块儿,对着溪水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冒着严寒跳下去救人。
  沈世珩心头一紧,忙在人群中搜寻方才的小姑娘,却怎么都找不到。他这才明白过来,跳溪的若不是她那又会是谁!急匆匆地跑向溪边,刚想要往下跳时另一人却先他一步一头栽了进去,他停住脚步,仔细看清了才发现救人的正是沈继谦。
  一股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沈世珩怔怔盯着溪水,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将自己湮没在人群中。他本可以救她的,如果在她跳溪之前,他耐心地和她说说话,她也许就不会寻短见;如果在她刚入水时,他就果断地跳下去,救她的人也不会是沈继谦。
  是他的迟疑让沈继谦早了他一步,可是他怎么知道,早这一步,沈继谦日后便早了他许多许多步,他要用尽他的小半生,才能将莫之恨追回来。
  那日之后,沈世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对那位小姑娘上了心,他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到了她的住处,打听到了她的近况,开始偷偷地差人去照顾她的生意。但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却也从未想过要堂堂正正地站到她面前去,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心底对她有一丝负罪感吧。
  可是有一日,莫之恨却忽然消失了。
  沈世珩费尽了心思,却得不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一个活生生的在他世界里的人,就那么忽然不见了。他这时才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她从此以后永远都不再出现。
  他第一次明白那种感觉,睁开眼,这座城市没有任何变化,却独独少了那么一个自己一直关注着的人。他才知道,原来一个转身,有些人就会永远不见。
  自此,他将莫之恨这个名字,永远埋在的心底。
  但或许是天意,上天愿意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六年后,沈世珩没想过自己还会再遇见莫之恨。
  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他走入沈园,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背影。六年不见,他自然不可能看着那背影就认出她来,可是他就是觉得莫名的熟悉,仿佛认识了她很久一般。
  走入屋内坐下,沈世珩只是淡淡瞧了莫之恨一眼,心里便已经开始狂跳。她只是长大了,长高了,可是她的眉眼,她的神情,有哪一点不像是六年前的那个倔犟的小姑娘?
  原来她就是大哥口中的那位莫姑娘,那位“来历不明、犟头犟脑”的莫姑娘。
  他早该想到的,这世上如她一样的脾性的莫姑娘还能有几个?是他太笨了,也是他太后知后觉,又一次让沈继谦占尽了先机。
  在饭桌上,他并不是想故意挖苦她、嘲讽她,他只是见不得她与沈继谦那般亲昵的神色交流。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你只记得沈继谦,那你还记得我吗?六年前在溪边被你撞到的人。
  用过晚膳,莫之恨被沈夫人带去后院儿聊天,沈世珩随沈世尧入书房谈了会儿有关生意上的问题。末了,沈世尧询问他的意见:“依你看,把哪间铺子交给莫姑娘打理比较好?”
  沈世珩微微一笑,不假思索道:“就广源路上的铺子吧。”他无心为难她,只是以他对她的了解,他知道她一定可以,且一定会办得漂漂亮亮。
  沈世尧听了也未反对,点点头便让他先回房休息去了。
  沈世珩早已习惯了大哥对他的冷淡,苦笑了笑走出书房,就远远看到一个人影慢慢地由远及近。他按耐住心跳,静静走上前去停住了步子。他看着她低头专注思考的模样就知道她一定会不小心撞到他,不由微微笑了。
  果然,莫之恨想都没想就砰的撞了上去。她后退几步,忙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可一抬起头发现是他时,又立马换了神色。“七爷对不起,我方才没有看路,请见谅。”
  沈世珩心中忽然有几丝不快,她对着沈继谦的巧笑倩兮呢?哪儿去了?为什么一见他就非要像个刺猬这般。他看了眼侍婢,那侍婢便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莫之恨皱皱眉,“沈老爷还在等我,您这么做……”
  “书房就在前面,就算没人带着你,你也不会迷路。”沈世珩收起了笑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真的毫无印象了吗?可是明明是他更早地遇见她,那么多年的岁月,为什么只有他记得。
  莫之恨静立了会儿,撇开了眼。“那请七爷让一让,我要去见沈老爷了。”
  “让?”沈世珩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捏起了她的下巴。“让什么,让路还是把沈家让给你?”他其实不是想问这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为什么是这个。他其实想问,为什么要让,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并肩站在一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莫之恨扭了会儿身子索性放弃了挣扎。
  为什么要这样冷淡,他其实宁愿她发怒,也不想被当作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沈世珩微微一笑,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你不懂?你会不懂吗?六年前就知道来巴结沈家大少爷,大哥赶走了你们,没想到六年后你还是能神通广大地来到这儿。你说,你接近沈家究竟有什么目的?现在是要一间铺子去打理,以后呢,想做什么?沈家大少奶奶?”
  “请你放尊重一点。”莫之恨拧紧了眉,“这次重逢是意外,这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刻意寻找过继谦,更没想过要占沈家一丁点儿的便宜。”
  “那铺子是怎么回事?”
  “那是唐姑娘的提议,你不如去问唐姑娘。”莫之恨用力掰开了他的手,“我敬你是继谦的二叔,沈园的七爷,也希望你尊重我,别尽拿些龌龊的念头套在我身上。麻烦让开。”
  沈世珩打了个响指,冷冷笑了笑。“哟,看不出脾气还挺倔的,倒是有些性子。”
  莫之恨冷着一张小脸看了看他,别过头去没有回话。
  “不要和我玩儿任何花样,沈园是我的。”沈世珩俯身在她耳边说了这么一句,便大步流星地走开。想当他是陌生人是不是?没关系,他绝不给她这个机会,他的所有底牌全都亮给她,他想要的也全都告诉她,他看她如何只当他是一个陌生人。
  莫之恨,既是他看上的女子,他就会护她一世。

  第十六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从她接触到沈家,似乎就一直灾难不断。从最初的顾唐两家之争,到现在沈继晗被掳,她总觉得就像是有一个幕后推手一般,一点一点地导着这出戏。
  送走了秦诗芫,莫之恨立在绣坊门口发了会儿呆,正准备进去时被一个小乞丐叫住了。
  “姐姐,这个给你。”小乞丐脏兮兮的小手捧着一封信函,讪讪地看着她。
  莫之恨愣了愣,接过信翻了翻。“给我的?是谁给你的信?”
  小乞丐转了转眼珠子,摇摇头转身就跑。莫之恨张了张嘴想叫住他,可一溜烟儿的他就不见了。蹙蹙眉,她边走进绣坊边拆开了那封信。
  异常歪斜的字体,如蝌蚪般扭曲,她仔细瞧了也只能认得“沈”“欠”“还”这几个字来,不禁有些头痛。再看看信封,上头空空如也,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落款,但看样子又不像是想要作弄谁。
  莫之恨揉揉太阳穴,觉得这封信也许并不是写给她的,那个“沈”字,或许表明了只是要她转交给沈园里的谁,不过还是弄清楚这写的是什么意思才好。
  这样想着,她冲张闯招了招手,唤他过来。“替我瞧瞧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张闯挠挠头,嘿嘿傻笑着道:“我也不识几个字,万一看不明白你别见笑。”虽这么说着,他已将信纸接过,凝神看了起来。
  “怎么样?”莫之恨见他久久不出声,忍不住催促。
  张闯面色尴尬,将信交回到莫之恨手上。“那个……没看明白。”
  没看明白你还看这么久……莫之恨脸上笑着摇摇头,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思忖着该找谁来帮忙看看,而沈世珩就刚刚好走了进来。他穿着浅灰色锦毛外衣,负手而立,又恢复了往常七爷的样子。
  莫之恨看向他,陡然想起自己在他面前喝醉的样子,脸上瞬间有些发烫。她咽了口唾沫,拿着信一步一步挪过去,颇有些不自在道:“嗯……不知是谁送来了一封信,我没看明白。”
  沈世珩了然于心地将信接过手,却禁不住嘴角微扬,只是片刻之后霎时变了脸色。
  “怎么了?”莫之恨不明就里,却也跟着心慌。
  沈世珩捏紧了信纸,指尖微微发白。他眉一皱,转身向外快速冲去,也不留下任何一句话。莫之恨看他这样子更是心惊,忙回头交待张闯看好铺子,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二人急急跑入沈园,沈世珩随意抓住一个丫头喘着气儿问道:“小姐呢?看见小姐了吗!”
  丫头费神地想了想,摇摇头道:“似乎没瞧见。”
  “什么叫似乎!”沈世珩一把松开她,转而向沈继晗住的院子里奔去。莫之恨站在原地有些愣神,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晃晃脑袋,她只好继续跟着沈世珩跑过去。
  几乎砸开了沈继晗的房门,里头空落落的,不见人影。沈世珩扶着门框,眉头深锁,一言不发,眼里尽是戾气。莫之恨从未见过他这样,忙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到底怎么了?”
  沈世珩沉默了会儿转过头来,抖了抖手里的信函。“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莫之恨摇摇头,他深吸口气,照着读道:“沈氏为商,奸险狡诈,自古欠债还钱,欠命抵命。今日就以沈家小姐之命,换我儿枉死之行。”
  莫之恨越听心里越没底,听到最后一个字时也不禁也有些腿软。她总算听明白了,是有人掳了沈继晗,所以才送了这封信来。可送信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为了通知他们要以命偿命吗?
  她定定神,打破沉默道:“我看,还是先告诉沈老爷吧。”
  沈世珩看着她点了点头,叹声气带着她想沈世尧的书房而去。
  敲开书房的门,沈夫人竟也坐在里头,夫妇二人似乎在一块儿作画。沈夫人见他们进来,笑道:“可是有公事要谈?那我就先出去了。”
  “大嫂不忙。”沈世珩拦住了她,却抿了抿嘴唇,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沈夫人略带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莫之恨。“这是怎么了?”
  莫之恨狠狠心从沈世珩手里夺过信函,递到沈夫人跟前。“您看了就明白了。”
  沈夫人挑挑眉就着莫之恨的手看了一会儿,脸色顿时煞白。“谁……谁送来的!”
  莫之恨摇摇头表示不知,沈夫人一把抓过信函冲到沈世尧面前,颤抖着手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沈世尧皱着眉接过去看了看,反应要比他们三人来的镇定。“继晗呢,确定不在园子里,派人在附近找过了吗?”
  沈世珩垂眼道:“这倒没有。”
  “还没确定慌什么慌!”沈世尧把信压在镇纸之下,吩咐道:“先派家丁四处找找,还有赶紧去把继皓给我看好了。半个时辰之后如果还是找不到,让他们速速回来报告。”
  “是,我这就去。”沈世珩应声出门,莫之恨想随他出去,却被沈世尧叫住了。
  “他一个人去便可,你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莫之恨点点头,垂手立在原地,等他发问。
  “信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
  “是送给我的,但不知道是谁。”莫之恨回忆了一下在绣坊前的情景,“我记得我站在绣坊门口,然后就有一个小乞丐拿了信过来,我没有来得及问是谁让他送的信,他就不见了。”
  “摆明了是不想让我知道对方的身份。”沈世尧扶着额头闭了闭眼,“你心里可有揣测会是什么人做的?”
  “我不知道。”
  “没有一个怀疑的对象吗?”
  “这……”莫之恨静下心来好好想了想,发现也并不是毫无头绪。
  沈世尧微微颔首,“想到什么就说吧。”
  “以命抵命,指的会不会是这回在山洪暴发中丧生的人?”莫之恨细细推敲:“这回丧生的有数十人,其中不乏有些人是家中独子,虽然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善后的,可是想来必定会有人不满与怨怼。”
  “为什么不怀疑顾家,又或者是城中其他做生意的人家?”
  莫之恨道:“沈家做生意,一向不会欺凌其他商户,就算有些什么摩擦,应该也不至于掳了小姐去。至于顾家,不是您上回说的么,顾守德自个儿都还没有站稳,何必这么急着要沈家倒台。”
  “我倒宁愿是顾家!”沈夫人抹着泪,“如果是顾家,我去求他们,求他们放了晗儿。”
  沈世尧站起身扶她坐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你先别急,事情还没有弄清楚,说不定是谁想吓唬吓唬我们罢了。何况我觉得求财的可能更大,这不会是唯一的一封信,一定还会有后续。”
  沈夫人抽泣道:“如果不是呢?如果他们真的是想要晗儿……我该怎么办……”
  莫之恨心有不忍,帮忙劝道:“我这回也认同沈老爷说的,对方更有可能是求财,您别先自己吓自己。再说咱们人多,也许真能找回来。”
  “咚咚咚!”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莫之恨赶紧转身亲自去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的是吴伯。“您也收到消息了么?”她边迎他进屋边问道。
  “收到什么消息?”吴伯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莫之恨正想解释,沈世尧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有何事?”
  吴伯一脸愁容,“是这样,我刚收到消息,安司监那边儿放话了,说是今年抓得紧,凡是有安全问题的都要严办。我在想……咱们良州那件事儿……”
  “那怎么能算是我们的问题?”莫之恨立刻接过话来,“天灾人祸,就是我们再小心也避免不了啊。怎么,安司监想拿这事儿做文章?”
  “只要他们想,又有什么事情不行。”沈世尧冷哼一声,“好啊,这脑筋都动到我身上来了。”
  “倒也不然,”吴伯咂咂嘴道:“我看安司监的意思,还是愿意卖个面子给咱们沈家的,只要良州的事情不要闹大,平安解决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平安解决?那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家眷那头正想用这事儿做文章,安司监那头就放了话。莫之恨看了看沈世尧,他静静看着吴伯,心里想得似乎也是同一件事。
  “呀,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吴伯这时才注意到沈夫人的异样,“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沈世尧扫了眼莫之恨,示意她来解释。莫之恨叹口气道:“吴伯,不瞒您说,正是出事儿了。”
  “什么?又出什么事儿了?”吴伯连退两步,恐怕连日来的不顺也让他心惊。
  莫之恨上去搀了他一把,道:“有人掳了小姐,说要以命抵命。”
  “这……”吴伯张大了嘴,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什么!有人掳了小姐?”
  沈世尧沉着脸,双手搭在沈夫人肩上。“已经派人去找了,但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对方说要以命抵命,我猜测可能就是在良州出事的人的家眷。”
  吴伯皱着眉,连连点头。“对对对,极有可能,那些人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咱们沈家也算待他们不薄了,要说银子,难道给的还不够多?”
  若真是丧子之痛,又岂是几两银子能够了事的。莫之恨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也不想再更加刺激沈夫人,只是道:“七爷去找了,一会儿就有消息。咱们现在就盼着能把小姐找回来吧,如此一来,连报官都不行了。”
  众人点点头,皆默不作声,各怀心事。莫之恨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觉得时间都似乎静止了一般。自从她接触到沈家,似乎就一直灾难不断,什么都不让人顺心。从最初的顾唐两家之争,到现在沈继晗被掳,她总觉得就像是有一个幕后推手一般,一点一点地导着这出戏。
  良久之后,门终于被再次推开,沈世珩从外头进来,严冬里额头上竟沁着密密的一层汗水。
  众人都提起了一口气期待地看向他,而沈世珩拧着眉合上门,缓缓摇了摇头。
  原来,这才是令人窒息的感觉。
  那个在你最脆弱的时候陪着你的人——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子。可是现在,你可以收起你的坚强和勇敢,躲到我这里来。
  从沈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莫之恨没有去见过沈继谦,沈继晗失踪的事情也许他到明日也会知晓,他……当真是个大少爷。沈世珩要送她回去,她没答应,他也就不再坚持。
  冬日将要过去,很快就将是阳春三月,可是走在这样的夜晚,心里和身上,仍然都是深深的凉意。
  但莫之恨分外享受此时难得的宁静,她可以暂时什么都不想,让自己的心好好休息一下。记忆里她真的太久没有放松过了,那根弦总是紧绷着,一刻也不敢懈怠,她怕一不小心,她就做错了什么而错失了她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花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走到家门口,透过窗子看去屋里黑漆漆的,一丝光亮都没有。莫之恨先是觉得有些奇怪,娘亲近来不是都会为她留一盏灯么,不过继而又想明白了,大概娘亲还不知道她今日会从良州回来。
  轻轻地推开家门,莫之恨熟练地点起一盏烛火,忽然很想先去娘亲的房里看看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她举起烛台,顿时呆住。
  片刻之后,她确定了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手里的烛台“咕咚”一声掉落在地,烛火也瞬时熄灭,屋里又恢复了一片沉沉的漆黑。
  莫之恨呆立了会儿,捂着嘴倚着门框缓缓滑落直至蹲到地上,眼泪从指缝中一颗一颗掉下。她拼命地回想,回想娘亲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可她竟然怎么都想不起来。她每日都忙着沈氏绣坊的事情,真的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和娘亲好好说过话了。
  咬破了嘴唇,血顺着唇边流进嘴里,苦涩无比。她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只希望这是一个梦境,而她想快一点醒来。
  “啊——”
  莫之恨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失控地嚎叫起来,心里已经痛到没有知觉。
  “砰砰砰”!有人用力地敲门,接着便传来了沈世珩的声音:“莫之恨!莫之恨你在不在里面!你开门!”
  而莫之恨根本没有力气移动一步,她只知道撕心裂肺般地哭喊,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沈世珩用力地敲门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他急了,索性用力撞门,也不管旁边探头探脑的街坊邻居怎么看。
  门终于被撞开,沈世珩循着声音摸索到莫之恨身边,一把搂住了她。“你怎么了?你别哭,你这是怎么了?”
  莫之恨发现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整个人瘫软在沈世珩怀里,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几欲昏厥。
  沈世珩一手拥着她,另一手在地上摸索,终于摸到了一盏烛台。点亮烛台,他眯了眯眼方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但很快如石柱般僵挺。
  眼前小小的房间里,莫氏悬梁自尽了。
  他终于明白了莫之恨为什么会这样,但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这些天来,她的心已经太苦太苦了,如今却还要遭遇这样的事情,她要如何才能让自己撑下去。
  莫之恨哭到几乎喘不过气来,嗓子也很快干哑。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在,她与娘亲好不容易彼此谅解开始试着像正常的母女一样相处,她好不容易在沈家站稳脚跟可以为娘亲带来更好的生活,她在憧憬着将来一切美好的时候,娘亲却一句话都不留的就走了。
  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在她晚归的时候替她留一盏灯,在她做错事的时候色厉内荏地骂她,也再不会有人在她开心的时候淡淡地微笑却假装不在意,在她难过的时候明明听着是骂她但实则是关切地安慰。再也不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着她的人。
  子欲养,而亲不在。
  这种痛,胜过世界上其他任何一种痛。
  良久,莫之恨终于渐渐停止了哭嚎,只是肩头微微耸动,低声地啜泣。沈世珩拍拍她的头,让她倚着门框而坐,自己站起身来扶正被莫氏踢倒的椅子,踏上去解下了莫氏的尸身,将她放平在床上。
  莫之恨静静看他做着这一切,哑着嗓子带着鼻音说了句多谢。如果此时没有他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或许……就直接随娘亲去了。
  沈世珩长叹一口气,回到她跟前蹲下。“我知道你很难过,虽然我出世没多久我爹娘就去了,可是我能体会你的心情。”顿了顿,他用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柔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子。可是现在,你可以收起你的坚强和勇敢,躲到我这里来。”
  莫之恨傻傻地抬头,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
  沈世珩将她揽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如同呵护一个柔弱的婴孩。“不要一个人苦撑着,你要记得,你还有我。乖,你不是一个人,有我,有我在。”
  莫之恨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声,一阵倦意袭来,不知何时竟沉沉地睡去。她只知道她很累,很累很累,而这个胸膛,很安全,很温暖。
  睁开眼的时候,天还黑着,桌上亮着一盏烛火微微摇曳,而沈世珩坐在桌旁撑着头小憩。
  莫之恨遥遥望着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去看他的眉眼。他其实和沈继谦长得有几分相像,只是更英挺些,不如沈继谦的五官来的柔和。这也正像他们二人的性格一般,七爷是强硬的、隐忍的,而沈继谦则对每一个人都温柔以待。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沈世珩蓦然睁开眼,静静地回视着她,莫之恨却很快撇开了眼,又低低说了句多谢。
  沈世珩扯扯嘴角走到床边弯下身子,“不必谢我,精神好一些了吗?从今日开始,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莫之恨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让自己倒下的。只是……你怎么会出现?你跟着我?”
  “是啊,”沈世珩淡淡笑着,“你非要一个人回来,天晚了,我不放心于是就跟着。看你进了门点了灯,我原本要走,结果就听见了……不过我很庆幸,还好有跟着你,否则我真的怕你也做傻事。”
  莫之恨心里有点点暖意,“所以,我是真心地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方才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
  “这些都不用说了,”沈世珩直起身子,“好了,你休息会儿,不要胡思乱想。我出去张罗,风风观光地替伯母办了这身后事吧。”
  莫之恨摇摇头,“不必了,我娘既是自尽,又怎会想要风光下葬。我只想简单一点,让她走的平静些就是了。可是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会走得这么突然。从前那么难熬的日子我们也一起熬过了,为什么眼看着就能好起来,她却要丢下我一个人?”
  “你不是她,毕竟不能了解这其中所有的缘由。可是我想,伯母一定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莫之恨静默了会儿,点点头头掀开被子下床。“我们一起去吧,这已经是我能够为娘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从此以后,娘亲便到另一个世界去,再也不必受这世上的任何苦楚。
  准备好一切的时候天已大亮,莫之恨在家中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堂,用来凭吊亡人。她们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只有她这个做女儿的需要在这儿守孝。
  沈世珩依旧陪着没走,莫之恨忍不住道:“你回去吧,你忘了吗,继晗失踪了,你该回去帮大家一起找她。沈园现在也一定乱成一锅粥了,你若不帮忙,沈老爷还能指望谁?”
  沈世珩皱皱眉,“可是这里只有你一个。”
  “我没关系的。”莫之恨跪在灵前,神色平静。“我只想静静地陪我娘一会儿,尽这最后一点孝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想,沈园现在比我更需要你。”
  沈世珩凝神思虑了会儿,终是答应了。“好,我先回去看看,晚些时候再过来。”
  莫之恨笑了笑,便收敛心神跪着,为娘亲念经祈福。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以为是沈世珩去而复返,不由无奈道:“我一个人真的可以,你回去吧。”
  “是我。”
  沈继谦的声音传来,莫之恨如闪电划过心房,却不愿意回头去看她一眼。她倦了,真得倦了。
  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沈家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她没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地等待与退让,她是人,是人就会有疲惫的时候。
  沈继谦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我不知道昨天一夜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二叔回来告诉我,我才知道伯母……之恨,我留下来陪你。”
  “不必了。”莫之恨依然没有回头,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要对我逞强,我说过,只要莫之恨有需要,沈继谦一定会陪在她身边。”
  “我说不必了。”莫之恨不由地加强了语气,回过头去。“现在最需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沈园。我娘已经去了,你陪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她能死而复生吗?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回去想办法救你妹妹,而不是在这里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沈继谦脸色微微一变,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开心,我不怪你。我只是想陪着你而已,我担心你。”
  “担心?”莫之恨冷冷笑了笑,“对不起,我看不到,也暂时不需要。请你回去担心你妹妹,请你回去帮沈园分担一点,好不好,可不可以?”
  沈继谦沉了脸,顿了顿撂了句“不可理喻”转身便走。莫之恨看着他离开,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委屈地哭,但她发现她没有。
  她只是有一丝怅然,之后,便是长久的平静,深入骨髓的平静。

  第十七章
  有人离开,有人到来——多么奇怪,在这个时刻陪伴着她的竟然不是沈继谦。一直以来,他不始终都是她生命里的光亮吗?可是这一刻,为什么他会变得如此黯淡无光。
  夜幕沉沉的时候沈世珩拖着疲惫的身躯而来,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后,扶起了一直跪在灵前的莫之恨。
  “不要告诉我你已经跪了一天了,你的身体会受不住。”
  莫之恨动了动唇角,“我时常起身为娘亲烧香冥元宝,其实刚跪下一会儿而已。沈园怎么样,找到继晗了吗?”
  沈世珩摇摇头,莫之恨却也已料到了,看他进来时的疲倦她已能窥得一二。“那么……掳走继晗的人可有再送信来?”
  “毫无音讯。”沈世珩怔怔地看着地上正在燃烧的纸钱,“今儿个能出去找的人都出去找了,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看样子……恐怕得报官。”
  “那就报官吧,我知道安司监那头查得紧,可是这事儿说到头也不是沈家的错。”
  “大哥还要再考虑考虑,”沈世珩轻叹了口气,“毕竟一报官,这事儿就担了风险。底下那么多人靠沈家的铺子吃饭,我们若出了事,不也是叫他们没有活路可走。”
  莫之恨点点头,也跟着他轻叹了口气。她能理解沈世尧的做法,女儿的命固然重要,那些靠沈家吃饭的工人却也不能不顾。只是,做生意如果做到这个份上,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两个人默默站了会儿,莫之恨搡了搡沈世珩,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还不知道要忙多少事情。”
  “不了,我今晚陪你守夜,明日一早便要下葬,你一个人怎么可以。”
  莫之恨有些感动,微微笑了笑。“谢谢你,可是你真的需要休息,你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沈园不能没有你。”
  沈世珩有短暂的静默,“我看……继谦白日里来了没多久就回去了,为什么不让他留下?”
  莫之恨看看他,移开了眼。“继晗的事比较重要,娘亲已逝,有多少人陪伴着又有什么要紧。”不知何故,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对沈继谦的不满,也不想把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说给他听。潜意识里,她总觉得她应该是要和这位七爷保持距离的,但现实中却往往无法做到。
  沈世珩也没再多问,只是道:“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决定留下。你若要赶我出去,我就在门外站一晚。”
  “你这人……”莫之恨虽有一丝无奈,眼角却有几分笑意。“沈七爷耍起无赖来,还真是无人能敌。你若坚持要留下,我也没有赶你走的道理,只等明日娘亲安然下葬了我就随你回沈园。”
  “那倒不急,你去了又能做些什么?”沈世珩拍拍她的肩,“明日回来好好睡一觉,不要苛刻自己。”
  “我若是苛刻自己,那你又何尝不是在苛刻自己?”莫之恨蹲下身,将火盆外的元宝纸钱往里头拨了拨。
  多么奇怪,在这个时刻陪伴着她的竟然不是沈继谦。一直以来,他不始终都是她生命里的光亮吗?可是这一刻,为什么他会变得如此黯淡无光。
  那个跳入溪水中救她又不顾一切拉着她奔跑的男孩儿,那个数年后重逢时一眼认出她的少年,那个在树上刻下“莫”“谦”二字的男子,那个说我一直都看得到你的人,现在在哪里。
  不过短短的数月,他的光芒就已经一点一点地淡去,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他了。
  莫之恨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那个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她的人,实则将她伤得最多、最深。可是她有什么办法,他给她的一点点温暖,她就感激涕零。感情,从来不由人心。
  隔天安葬好娘亲,莫之恨强跟着沈世珩回了沈园。沈世尧一日之间仿佛苍老了数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愁眉不展。
  “灵堂的事我听世珩说了,节哀顺变。”
  “多谢沈老爷关心。”
  沈世尧点点头,示意她坐下。“不需要回去休息两日吗?”
  “我不要紧,沈园现在正需要人帮忙,我又怎可袖手旁观。”莫之恨道:“沈老爷,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沈世尧捏捏眉心,仿佛确实有事相托,却又有几分疑虑。“眼下……倒确实有一件事情赶着要做。”
  “沈老爷不妨直言。”
  沈世尧微皱着眉头道:“先前答应了替贤王修葺王府,没想到今儿派人来说立刻就要动工。这方面的事本来一直由能叔在负责,但他前日将将赶去汴州,交给其他人看着我又不放心,毕竟是王府的事,可大可小。”
  莫之恨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道:“只是我从未做过这方面的事情,恐怕处理不当。”
  “不用你亲自动手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替我看着他们,以免出什么纰漏。你也知道,现在正是风头上,出不得一点错。”
  莫之恨咬咬嘴唇,又听沈世尧道:“况且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也可以问世珩。我之所以不让世珩去办这件事,个中缘由,想必你也清楚。”
  她自然清楚,沈继晗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如果没有沈世珩帮着派人去找,沈园里根本无人可以指望。莫之恨遂点点头答应了下来,虽说以前没处理过相关的事儿,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她大概还是能办到的。
  下午带着几个领头的工人们去王府走了一趟,莫之恨粗略地解了一下他们要负责的范围和时限,便和他们商量着分配了每个人的职责下去,且立刻开工,一刻也不延误。
  目前看来,王府重地,虽然让人觉得颇有压力,但修葺房屋说到底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平平安安地做完,倒也没什么。这样想着,她心里也算松了一口气。
  晚上回沈园向沈世尧交待的时候,沈继谦竟也难得的在书房里呆着。他看着莫之恨的脸色稍稍有些尴尬,莫之恨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看过去。
  “王府那头怎么样?”沈世尧嗓子已经有些干哑了。
  “没什么大问题,”莫之恨如实道:“贤王要求不是很多,我和他们商量了一下,紧赶慢赶的,也许不消一个月就能完工。您不必担心了,我会把它看好的。”她说着看了看沈世珩与沈继谦的脸色,试探地问道:“小姐……还是没有找到?”
  沈世尧拧了眉不说话,沈世珩道:“是,全城都找遍了,城外也正在找,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还是一无所获。”
  莫之恨不由更加担忧起来,忙道:“不如报官吧,有官差帮忙总要好些。这都三天了,再找不回来我怕……”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见众人的脸色都愈加不好。
  沈世珩低声在她耳边道:“你也明白不报官的原因,如果可以,我们早就报了。”
  莫之恨有些着急,“可现在形势由不得人,良州的事情又不是沈家能够控制的。报官吧!”
  他们虽然都压低了嗓子,只不过书房就那么大又那么安静,沈世尧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别再争执。“再等半日,到明日午时,如果还没消息我们就报官,无论如何也要把晗儿找回来。好了我累了,世珩留下,你们两个先出去吧。”
  莫之恨与沈继谦对视一眼,双双应声走出了书房。
  “早晨……对不起。”沈继谦跟在她身后,声音里满是歉疚之意。
  莫之恨瞬间有些心软,说到底那时候他们二人心情都不算好。顿了顿步子,她道:“罢了,我知道你也在为继晗的事忧心。何况早晨我语气也不好,这阵子大家都劳心劳力,说过什么就都忘了吧。”
  沈继谦追赶两步拉住了她的手,“谢谢你。”
  莫之恨停下脚步,回转身来微微侧着头抬眼望着沈继谦的眼睛,那里的澄澈与温暖曾经是她的期盼。“谢我什么?善解人意?还是我全心全意、任劳任怨地帮助沈家?”她摇摇头,“如果是这些,你不必谢我。”
  “不是为了这些。”沈继谦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眼里泛起一丝歉意。“谢谢你,是因为不管何时何地,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愿意等我、原谅我。”
  莫之恨苦苦扯了扯嘴角,“可是你要知道,我不可能一直原谅你、等待你。继谦,我真的很怕,很怕有一天我累了,撑不住了,我会离开你。”
  “是我的错,我知道,是我的错。”沈继谦在她额角印上一吻,“我会改,给我一点时间,以后换我追着你跑、围着你转。我发誓。”
  “别,”莫之恨抬手轻捂住他的唇,“我不需要你发誓,也不需要你给我那么多承诺,因为我怕失望。”她幽幽吐出一口气,垂下了眼帘。“其实你做错了什么呢,你什么都没有错。从小到大,你早就当惯了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些我全部都了解。你爱唐婉,你对每个人都好也不是你的错,你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我又能怪谁?所以不管多累多苦,我全都认了,是我自找的。”
  沈继谦脸上的歉意更深,但动了动嘴仍是什么都没说。确实,除了对不起,他还能说什么,配说什么?
  莫之恨长长吸了口气,努力对他展开一抹浅笑。“可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需要你的誓言,也不需要你的承诺。你只要答应我,我们以后好好地过,好不好?”
  沈继谦郑重地点点头,将她轻揽入怀。莫之恨靠在他的胸口,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她和他,她和……他。
  当重创接踵而至——沈世尧微微侧头看她,眼睛里是死一般的沉寂。莫之恨心里对他泛起了一丝同情,频频遭到重创,就算是曾经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沈老爷又如何?
  夜里睡得不踏实,天刚蒙蒙亮时莫之恨便起身了。为娘亲上过香后,她红着眼站了会儿,继而胡乱吃了些东西去往贤王府。
  近日天气都比较干燥,今儿个又刮起了大风,卷起层层沙尘,让人走在路上都不得不掩上口鼻。她匆匆赶到的时候已经染了一层轻沙,不得不在门口细细拍了一阵才走进府去。
  虽然时辰尚早,工人们却已然开始干活了,看到莫之恨时不由都停了下来。莫之恨笑笑道:“不必管我,你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我只在旁边看看罢了。”她说着挑了一张离得近的石凳坐下,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发呆。
  沈老爷要她帮忙看着些,她倒确实也只能“看”着,毕竟这些东西她全都不懂。现在她只担心沈继晗的安危,一个年方十岁的千金小姐,此刻不知道正遭什么罪。她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为什么就要为她的家族背上这样的仇怨。
  太阳缓缓高升,因为晚上没睡好,眼下阵阵倦意袭来,莫之恨不禁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觉得有人在推自己,还有一丝烟味隐隐约约地飘来。挣扎着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一个工人焦急的脸,他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有些语无伦次。
  莫之恨揉揉额头,强迫自己清醒了下,蹙眉道:“慢慢说慢慢说,把话说清楚,怎么了?”
  那工人急道:“不……不好了!祠堂起火了!”
  “这样……什么!”莫之恨一下跳起来,倦意全消。“你再说一次,怎么了?”
  “起火了,祠堂起火了!”
  心里顿时一沉,莫之恨愣了片刻,迅速向后头那片房屋冲去。果然,没跑多远的路,她就看见了漫天黑烟以及来来往往提水的人群。
  完了。这是她如今唯一的念头。
  安司监察得那么严,正是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的时候,现在他们不仅没做好惹得起火也就罢了,这烧得还是贤王府的祠堂!要知道那祠堂里头供的都是些什么人,那可都是当今皇亲国戚。
  莫之恨双手握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话语还是略略颤抖。“去,你赶紧去给七爷报信,请他来贤王府。快去!快点儿!”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贤王赵祯疾步从远处而来,她赶紧迎了上去,扑通一声跪下道:“草民参加贤王!请贤王恕罪!”
  赵祯一脚将她踢倒,莫之恨疼得嘶了一声,却只能立刻重新跪好。赵祯道:“混帐!知不知道你们烧得是哪儿?”
  “草民知道,但是请王爷听草民一句话。”莫之恨抬起头看他,“草民虽不敢推脱责任,但如今起火原因未经查明,王爷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沈家这些工人的错。眼下最要紧的是请王府的家丁帮忙一起救火,尽量救回祖宗们的灵位。至于后事,一切等火灭了再议,可否?”
  赵祯冷哼了一声,甩了甩衣袖绕过她,带着一干家丁赶去了祠堂那儿。莫之恨从地上站起来,揉揉被踢疼的腿肚子,也立马赶去帮着救火。自然,她要自动忽略赵祯时不时看向她时眼里的怒意。
  火势渐停的时候,沈世珩终于赶来,莫之恨回头看到他,鼻子就忍不住一酸,忙克制住自己低声道:“怎么办,烧了王府的祠堂,这回真是闹大了。”
  “怎么起的火,查到了吗?”
  莫之恨颓然地摇摇头,“火还未灭,怎么可能查得到。何况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是我们在负责修葺事宜,贤王若要给我们按罪名,那是如何也逃脱不掉的。”她说得心里更急,眉头紧紧地缠在一块儿。“都怪我,我应该一直都好好看着,不该在一旁打什么盹儿。”
  “傻丫头,这怎么能怪你。”沈世珩显然也很担忧,可或许是不想莫之恨更加自责,仍旧对她浅浅笑了笑。“别自责,就算你一直盯着,你也阻止不了起火这回事儿。走,我去向贤王解释,他会谅解的。”
  莫之恨点点头,随他一起走到赵祯身边。沈世珩对他行了一礼,道:“草民沈世珩参见王爷,此次起火一事,是草民没有尽心。请王爷降罪于草民一人,不要牵连整个沈园。”
  莫之恨一惊,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开脱,忙道:“不,都是我的错,王爷若要降罪请降罪于我。”
  赵祯冷冷扫视着他们,哼道:“做什么,在本王面前唱戏么?笑话,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把这罪责都担了?本王告诉你们,不可能。别的纰漏本王或许还能容忍,可是火烧祠堂这样荒唐的事情本王决不姑息!”
  “王爷教训得是,但是这几日天气干燥,也许起火并不是工人们的问题。”沈世珩据理力争。
  “也许?什么叫也许?”赵祯黑着脸指向祠堂,“本王只知道祠堂被烧了!本王不管你是谁,你带句话给沈老爷子,三日之内他必须拿出一个令本王满意的交待,否则……不要说你,就是整个沈园也都准备着到地底下去向老祖宗们赔不是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世珩遂吩咐工人们继续留下帮着灭火,便与莫之恨向赵祯辞了行,速速向沈园赶去。
  快入沈园时,莫之恨忍不住拉住了他。“要……要告诉沈老爷吗?祸事接二连三,我怕他撑不住。”
  沈世珩略作思虑,也是无奈。“不告诉又能如何?大哥迟早会知道。而且现在正是需要他拿主意的时候,毕竟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他经历的最多,也最懂得如何解这个局。”
  “可是这次……”莫之恨话说了一半,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她当然知道沈园这么多年来,沈世尧一定历经了许多磨难,但这回不同。若判定是他们烧了皇家的祠堂,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再加上沈继晗如今下落不明,良州遇难者的家眷们又眼巴巴地扯着不放,沈园如何过得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莫之恨刚吞吞吐吐地将起火的事说出,沈世尧顿时面上一红,嘴角抽搐几下,捂住胸口直直倒下。书房里立刻炸开了锅,沈世珩和沈继谦飞速上去扶住了他,而沈夫人两眼一翻,竟也晕了过去,莫之恨离她近,赶忙一屁股坐地撑住了她,只剩一个吴伯在那儿手足无措。
  沈世珩皱眉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冲吴伯吼道:“快去请大夫!再叫几个人进来,快!”
  吴伯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奔出去,不一会儿进来了五六个家丁,大伙儿齐心协力将沈老爷与沈夫人抬进了两间相邻的厢房。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大夫也请来了。他先看了看沈夫人,替她施了两针便道无碍,转而到了沈世尧的房间。
  细细把过脉后,大夫眉头紧皱,脸色不是很好。此时屋子里只剩下沈世珩、沈继谦、莫之恨与吴伯四人,沈世珩对大夫道:“我大哥怎么样了,您但说无妨。”
  大夫摇摇头,“依老夫看来,这恐怕是……是风症啊……”
  “风症?此症会如何?”沈世珩追问。
  大夫道:“此症可大可小,若症状轻微,也许只是一时昏厥,心脉不畅,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便可。但若是严重起来,可能沈老爷子这下半辈子都要在床上度过了。”
  莫之恨猛然一怔,就见沈继谦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大夫的手。“那我爹到底怎么样了,是轻是重,您倒是给句话。”她忙上前拽了拽沈继谦的衣袖,示意他少安毋躁。
  大夫叹口气,“老夫也只能先替沈老爷子施针,让他能清醒过来。至于到底怎么样,恐怕得他醒了再作定夺。”
  “那您就快施针吧,劳烦了。”
  大夫点点头,“请四位先出去,此次施针老夫万不可接受半分打扰。”
  “好。”沈世珩看了看床上的沈世尧,向莫之恨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拉着沈继谦一起出了房间。
  沈继谦满脸焦躁,不停地在门口踱着方步,莫之恨简直被他转晕了头,忍不住扯住了他。“你别转悠了,我看着眼花。大夫正在施针,沈老爷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沈继谦一个转身抱住她,声音有些哽咽。“我很担心,我真的很担心。”
  莫之恨心里一柔,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不怕,没事的,有我在,我一定会一直陪着你。”眼角的余光她似乎看到了沈世珩淡淡瞥来的目光,可是她没有去求证,她知道自己始终都是要嫁给沈继谦的。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大夫终于打开门从里头出来,额头上有些汗水。
  “我爹怎么样?”沈继谦立刻问道。
  大夫缓缓扫视了他们一周,道:“沈老爷子已经醒了,但是他吩咐只要莫姑娘一个人进去。”
  “我?”莫之恨愣了愣,只见沈继谦一脸疑惑,而沈世珩却对她微微点了点头。她遂答应道:“好,我进去看看沈老爷。”
  房间里充盈着淡淡的药味儿,沈世尧平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上头,不知道正在想什么。莫之恨心里对他泛起了一丝同情,频频遭到重创,就算是曾经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沈老爷又如何?
  她走到床边,低声唤道:“沈老爷,您有事吩咐吗?”
  沈世尧微微侧头看她,眼睛里是死一般的沉寂。“你再说一次,今日在贤王府里,怎么了?”莫之恨怕他再遭受刺激,怯懦着不敢说,沈世尧道:“说吧,我受得住。”
  她蹙蹙眉,小心翼翼地措辞:“今日……今日天气干燥,风尘又大,所以……不小心惹得王府祠堂起火,我与七爷走的时候火势虽小了,但祠堂……也差不多全烧毁了。”
  沈世尧冷静地听完,面上没有丝毫表情。莫之恨又道:“不过虽然是这样,贤王也不能把罪责全怪给我们沈家,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沈世尧没应答,只是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到午时了吗?”
  莫之恨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回答道:“是,就快要午时了。”但说完她又忽然明白了,昨日说了若到午时还是找不到沈继晗,他们便要报官。可是眼下……还适合去报官吗?
  沈世尧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莫之恨觉得等了都不止一炷香的时间,他才看着天花再一次开口。“传令下去,不报官了。”
  莫之恨猜到了这样的结局,但还是不由得胸口一紧。她知道应该答应,可是感情上却不允许她这么做。“可是晗儿才只有十一岁,您怎么忍心置她于不顾?”
  “她现在是死是活,你有把握吗?”
  “我……”莫之恨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我没有把握,可是如果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事实怎样?我们毕竟人力有限,报官之后,沈家的事情衙门一定会上心的,这样她才有可能被找回来!”
  沈世尧眼里尽是悲哀,“安司监前些日子方出来的话你忘了?今天的火烧祠堂又得罪了谁你忘了?你觉得如果能救,我会不救自己的亲生女儿?”
  “您就是怕沈家出事,不是吗?”莫之恨后退了一步,冷冷地审视沈世尧。“钱没了可以再赚,沈家出事了可以想办法解决,但是命没了呢?沈老爷,如果晗儿死了,再多的钱也换不回她。”
  “你以为仅仅是沈家倒台?”沈世尧苦笑着看向她,“莫之恨,你太天真了。要是安司监和贤王一起追究起来,沈家的下场恐怕落得比唐家更惨。”
  “难道就没有人会来帮我们吗?”
  “哼,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又有几个人会做?”沈世尧摇摇头,“人人都知晓明哲保身,我们出事了,没有人会愿意出面担保。”
  莫之恨顿时泄了气,呆呆地望着沈世尧说不出话来。她是真的天真,唐家的倒台她不是没有看到,她怎么还会奢望这些人之间除了利益还会讲感情。
  “之恨,我是自私,可是你应该理解。”沈世尧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抖动,眼里有混浊的泪光。“沈家可以倒,可是依附于沈家的那么多人呢?我们没了命,他们也要跟着死。我不是在装什么伟大,宁愿用自己女儿的命去换大家的命,只是我沈世尧还有一点人性,我不能让跟了我那么多年的人陪我们一起死。”
  莫之恨咬住嘴唇,理智上她全都接受,感情上,她却无法说服自己。
  “这话,我就只对你一个人说。一会儿你要不要让他们去报官,你自己决定。”沈世尧说完长叹口气闭上了眼,眼泪却自眼角汩汩滑落。
  莫之恨怔怔地看了他良久,转身出去的时候只觉得脚步似有千斤重。沈世尧交了一个怎样的难题给她,她不能说理由,只能说结果,偌大的沈园,会有几个人明白其中的道理。沈继谦,他又会不会明白自己为何那么冷血不救他的妹妹。

  第十八章
  如果只有放弃那些深埋心底的梦才能换回沈园——莫非秦政鸿早已想好了所有的条件?如果是这样,她还能走进去吗?走进去,葬送的不会是沈园,却可能是她的未来。
  刚刚踏出门外,看到沈继谦殷切的眼神,莫之恨就忍不住微撇开了头。但沈继谦看着她的样子却以为是沈世尧很不好,不由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爹不好吗?他怎么样?”
  莫之恨强扯了一丝笑容,道:“沈老爷现在很好,只是需要休息,你放心。”
  沈继谦松口气,点点头,也松开了她的胳膊。“这就好,如果爹倒下了,我们沈家谁还能支撑着大伙儿来度过这次劫难。”
  莫之恨抿唇不语,又听沈世珩问道:“大哥叫你进去,可是吩咐了什么?”
  “他……”她向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脑筋里想起的都是沈世尧万般的无奈,终是提了口气道:“沈老爷说,这几日沈园大小事务,暂时由我作主。”
  沈世珩一愣,挑了挑眉未开口,沈继谦也是一脸怔忪,过了会儿方道:“爹终于是越来越信任你了,之恨,恐怕这些日子又要辛苦你。”
  莫之恨摇摇头,“我只是尽力而为,为沈老爷分担一些。”她说着看向沈世珩,“七爷,虽然如今出了事儿,但沈园所有家业不可荒废一日,我还不是很熟悉,要请您多担待些。”
  沈世珩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表情却有一丝异样。“我自然会。”
  “多谢。”莫之恨抬头望了望天色,知道午时将近。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还有一件事儿,我决定……我们不报官了。”
  众人皆是一愣,沈继谦低声问道:“什么,你是说晗儿的事情?”
  莫之恨看向他,目光坚定。“是,晗儿被人绑架一事,我们不报官了。”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爹的意思?”沈继谦声音一下提高了几分,“晗儿现在危在旦夕,你说不报官就不报官吗?”
  他果然还是不能理解自己。莫之恨蹙了蹙眉,语气却依然坚决。“既然沈老爷说,暂时由我来决定沈园中的一切事务,那么我的意思就是沈老爷的意思。晗儿的事暂时不能报官,就这么定了。”
  “爹不会置自己的亲生女儿于不顾。”沈继谦冷冷拨开她,举步就要向房间里走。“我自己去问他,问他会不会答应你说的这件事。”
  莫之恨一步拦到他面前,眼里有丝丝哀求。“不要进去,沈老爷不想见任何人。继谦,你相信我,我的每一个决定都有理由。晗儿不是不救,只是暂时不能,我们的家丁可以继续找,只要几日,你再给我几日。”
  “我能等,不代表晗儿的命也能等,不代表那些发了疯掳劫她的人也能等!”沈继谦卡住她的手腕,“我一定要向爹问个清楚。”
  “够了继谦,”一双手拉开了他,走上前的是沈世珩。“爹既然说交给之恨处理,那就由之恨全权决定这几日园中大小事务。你也希望大哥能好好养病是不是,那就不要进去打扰他了。”
  “二叔,爹糊涂,难道你也要跟着糊涂吗?”沈继谦横眉冷对,“还是说,你也觉得晗儿的命不重要,可以不救?”
  沈世珩看了眼莫之恨,淡淡道:“当然要救,但是既然大哥做出了决定,我相信之恨的选择。”
  莫之恨轻轻吐了口气,还好,还好尚有一个沈世珩愿意替她说句话。她轻轻扯了扯沈继谦的衣袖,柔声哀求:“你知道,我只想你好,只想沈园好,我怎么会害这里头任何一个人?继谦,我已经很辛苦了,你不要再为难我,好不好?”
  沈继谦锁眉看着她,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还是闭闭眼点了点头。“好,我信你。可是如果晗儿有事,不要逼我怪你。”他说完,轻轻拿开莫之恨的手,扫了眼沈世珩低头离开。
  莫之恨看着他离开,无力挽留。他不会明白这其中的纷繁复杂,她也从来不奢望他明白,她只是希望他能在她最困惑的时候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这就够了。可惜,他都做不到。
  沈世珩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对仍然留在房门口的众人道:“好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吴伯,吩咐下去,这几日园内大小事务都由莫姑娘作主,让底下的人一切听从她的意思。”
  莫之恨感激地对他笑了笑,便也向前走去。沈世珩并肩跟着她,走了段路方道:“大哥何必为难你,不报官定是他的意思,却要你来开口。”
  “但恐怕只有你明白。”莫之恨苦笑道:“总要有个人来做坏人,他不肯,便只有我来了。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到时落下再多的口实,于沈家也没有任何关系。”
  “但你亦可以将它看作是大哥信任你的方式。”
  “我明白。”莫之恨停下脚步,看向沈世珩时带有几分疑惑。“只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也如此平静,他病倒了,托付的人竟然不是你,你不难过吗?”
  “习惯了,我也早料到了。”沈世珩笑得云淡风轻,“整个沈园,他最防着的人其实是我,我心里有数。其实交给你也好,至少我也很放心。”
  莫之恨心中有一丝痛惜,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帮助沈园度过此劫。”
  “我当然信你。”沈世珩按了按她的肩,“好了,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我也该去忙了。但是如果需要我帮忙,记得开口,我毕竟是沈园里的一员。”
  “你能理解我,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忙。”莫之恨对他颔了颔首,垂头走过。她相信,他们之间无须说得太多,他们也会明白彼此心中所想。知己,便是如此。
  走出沈园,外头的沙尘已经小了些,但仍是要掩住了口鼻方可。莫之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竟然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向何处而去。沈世尧没有告诉她谁还能来救沈园一把,她也真不知道此时此刻雪中送炭,又有谁愿意。
  安司监吗?不可能,他们只是朝廷的爪牙,又怎么会顾及到寻常商家的生死。沈园生意虽然做得大,但毕竟只是一般的商户,与皇家没有半点干系,沈家的人也没有一个是朝中大员。安司监不必卖给沈家什么面子,倒了这一家,以后自然还会有王家李家再站起来。
  那顾守德吗?似乎更不可能。他眼下应该巴不得沈家快点儿完蛋,好让他顾家一人独大。要他出来替沈家说两句话,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更说不定,就是因为他,安司监那头才会忽然对沈家的生意抓得这么紧。
  莫之恨不由紧紧皱起了眉,也发现了沈家一直以来的诟病。富甲一方又如何,朝中没有任何依靠,若有人成心要他们倒台,那实在过于容易。沈世尧一世聪明,怎会单单忘了这一茬。
  想着想着,她蓦地猛然一震,脑中闪过一张苍白的脸颊。
  她想起了秦诗芫,当朝最受宠的礼部尚书之女。
  如果……如果秦大人愿意站起来替沈家说一句话,如果他愿意劝说贤王两句,如果他还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沈家此次必定会平安度过劫难。
  只是无缘无故,秦大人又怎么会愿意帮忙。
  莫之恨紧紧握拳,有那么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怎么都不愿意去细想。但秦家已经是她、也是沈园最后一个希望,她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到尚书府门口,她犹豫再三,才走至门房。“有礼了,我是沈园的人,特来拜访秦大人,不知道能不能通传一声?”
  门房的人很是客气,瞧了瞧莫之恨两眼,便笑道:“好嘞,我这就去问问,您稍等。”不一会儿,他便笑咪咪地回来,做了个里头请的手势。“大人在书房,姑娘请跟我来。”
  莫之恨笑着点点头,心里却不踏实起来。秦大人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愿意见她?,莫非,他早就料到了这一日,也已经想好了所有的条件?如果是这样,她还能走进去吗?走进去,葬送的不会是沈园,却可能是她的未来。
  心里纵然百转千回,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然走到了书房门口。门房已经替她敲了门,并将门推开了一条恰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莫之恨扯了扯嘴角,还是认命了,闪身走了进去。
  秦政鸿正坐在书桌前品茶,看到莫之恨进去,立刻微微笑着示意她坐。莫之恨点头致谢,人虽坐下了眼睛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此人不过四十岁上下,却已是朝中从一品的大官,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秦政鸿招呼她坐下后也不急着开口,仍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茶,耐心地等待莫之恨先说话。莫之恨静坐了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率先开口请求道:“秦大人,民女莫之恨,有一事相求。”
  秦政鸿一挑眉,做了个请说的手势。莫之恨道:“相信沈园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大人也一定有所耳闻。如今许许多多的事情全都凑到了一块儿,沈家确实是遇到了大麻烦。但是,如果您肯开口帮沈家说两句话,相信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
  秦政鸿微微点头,“是,如果我愿意开口,我倒是可以保证沈家会平安无恙。”
  莫之恨一喜,忙道:“既然如此,就请大人您开金口,救沈家于水火之中。”
  秦政鸿但笑不语,沉默了会儿方道:“莫姑娘是生意人,相信应该很懂得为商之道。”
  莫之恨怔了怔,脸上依旧在赔笑。“那是自然,只是不知道大人您指的是……”
  “开口帮沈家说几句话不难,难的是,我们秦家与沈家无亲无故,忽然开口帮腔,未免招来闲言碎语。”
  “这……”
  “若要我开口为沈园说话,那么我倒是愿意和沈家做笔生意。”
  莫之恨几乎猜到了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脸色僵硬。“什么生意,大人不妨直言。”
  秦政鸿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帮沈园度过此劫,而且保它日后风调雨顺,条件就是,沈继谦要娶我的三女儿秦诗芫。”
  果然一点不差的被她估中,莫之恨几乎想站起来就走,但仍是拼命按耐住了自己。“男女成亲,讲的是情投意合。大人如今是想把婚姻当作交易,这样做,是不是对秦姑娘太不公平?”
  “若有时日相处,情投意合又怎么会是难事?”秦政鸿轻巧道:“芫儿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这一点上,与沈继谦是不谋而合。想他二人若能结成连理,将来必定琴瑟和鸣,岂不是一桩美事?那么对芫儿来说,又怎么会不公平?”
  “志趣相投不代表两个人会相爱。”莫之恨忍不住站了起来,“就算继谦娶了秦姑娘,如果根本不会爱上她,大人您做这一切不是白费了?而且您赔上的是秦姑娘一生的幸福。”
  “芫儿的幸福是什么,我比你清楚。”秦政鸿收起了笑意,直视莫之恨。“不瞒你说,就算沈家不出这事儿,我原本也就是打算要与沈家联姻的。你不会以为沈世尧看不出我打的如意算盘吧?他心里,根本就是默认的。”
  莫之恨腿一软,重又跌坐回椅子上。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戏耍的猴子,还要不断地感谢戏耍她的每一个人。
  秦政鸿顿了顿,继续往下道:“如果沈家没有出事,也许我还要再多做一些才能让沈世尧点头答应让他的宝贝儿子娶芫儿。可是现在是你们有求于我,你们不答应恐怕也不行。”
  莫之恨冷冷看向他,眼里充满了鄙夷。“您不觉得,您像是在卖女儿吗?秦姑娘知道您的打算吗,她会愿意接受吗?”
  “如果能让她幸福,我不介意耍一些手段。”秦政鸿倒是承认得爽快。“芫儿并不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但是我却清楚这么多年来她心里的人一直都是那个沈继谦。我最疼爱的就这一个女儿,为了她,我这个当爹的做什么都可以。”
  “不行,您不能这样。”莫之恨扶住了椅子站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你可以走,可是你最好想清楚,除了我,还有人愿意,或者说有能力去帮沈家吗?”秦政鸿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却无疑给了她一记闷棍。
  莫之恨站了许久,抓着椅背的指尖全然苍白,这才缓缓回过头去凝视秦政鸿。这个人,在给沈园希望,可是却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上天给出了答案——她终于明白,原来错失了就是错失了,她再努力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可能补回来。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尚书府,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一条街游荡到另一条街,莫之恨不准马车跟着自己,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直到双脚酸软却依然不愿意停下来。仿佛只要她停下来,她就选择了接受秦政鸿的安排,选择了用自己心里的梦去换沈园的未来。
  “之恨?”
  声音熟悉而柔软,莫之恨定定地抬头,努力许久才在泪眼朦胧中认出前方呼唤自己的人是唐婉。她吸吸鼻子,眼泪却落得更急。
  唐婉疾步走来,轻轻托起莫之恨的下巴,连忙温柔地用丝绢替她擦试。“你这是怎么了?远远的我还当是认错了人,不过又瞧着很像。不过数月,你怎么这般瘦了?”
  莫之恨一把抓住唐婉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唐婉怔了怔,柔声道:“你没事吧,要不要到我那儿坐会儿?”莫之恨连连点头,她现在不能回沈园,她需要一个地方能让她休息一下,哪怕只是稍稍理清那些思绪都好。
  跟着唐婉回到长乐坊,只见坊间的杂役都对她们客气而恭敬,莫之恨便也明白,如今唐婉在长乐坊里的地位恐怕是举足轻重的了。
  七拐八弯地穿过了几个回廊与园子,她们才最终在一间屋子前站定。唐婉拉着她进屋,浅浅笑道:“这儿虽然偏僻些,但我图它清静,就向嬷嬷要了来。”
  莫之恨抿了抿唇未语,可她知道,如果唐婉不是把官员们都伺候得妥妥当当,又有哪个嬷嬷会让她随便挑地方住。她原本觉得自己很苦,可是此时看到唐婉,却又觉得自己和她相比,总是幸运许多。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唐婉轻轻合上门,半倚着门板看她,眼神不复从前的清澈,却多了一丝风情。“你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是不是沈园出了什么事儿?”
  莫之恨颓然坐下,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想问你,如果沈园要倒了,而只要继谦娶了别人就可以躲过此劫,你会怎么做?”
  唐婉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因为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莫之恨不解,微微动了动眉头。“什么意思?”
  唐婉笑笑,却正色道:“如果是我,我不会让继谦娶别人。沈园怎么样我不管,沈家倒了我也无所谓,我只想和继谦在一起,不管任何人、任何原因。”莫之恨一愣,又听她接着道:“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像我这样,因为你是莫之恨。你不会像我一样自私,你顾念的比我多,担忧的比我多,所以你最后一定会选择放弃继谦而救回沈园,对不对?”
  莫之恨木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微微垂下眼帘。“这就是为什么继谦一直忘不掉你也无法爱上我的原因。你可以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他也可以为了你抛下沈园选择私奔,但是我却始终不能只看着他,只爱着他。”
  “不,”唐婉轻轻吸一口气,“应该说,这才是为什么继谦一定要选择你的原因。我太自私,没有办法帮他、帮沈园,但是你可以。只有你,才能因为爱他,而对整个沈园的人都那么好。”
  “是么?”莫之恨无力地伏在桌上,觉得自己思绪都快停止了。“可是我很累,你知道吗,我很累。我本与沈园毫无关系,但现在为什么要我来承担它的将来,为什么要我来想办法救它,为什么?”
  “因为你要救继谦,你就必须要救沈园。”唐婉走到她身旁坐下,轻抚她的肩膀。“从你选择站在继谦身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选择了这一切不是吗。走到这一步,你根本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只能往下走。”
  莫之恨笑出声来,“选择?我也希望是我的选择,可是从头到尾,有没有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
  “当然有,其实全都是自己决定的,没有人能强迫你。就算是落魄如我,每一件事也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唐婉神色沉静,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是我自己选择在长乐坊好好生存下去,也是我自己选择了忘记过去接受官妓这个身份,没有人能逼我。”
  心像是被一下一下地敲打,莫之恨抬眼看着唐婉,第一次对眼前的女子充满了敬佩。唐婉太勇敢,可是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像她这般勇敢,莫之恨也要自叹不如。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着沈继谦的方向前行,可是如今她前行的方向不见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像唐婉那样继续走下去。
  双双沉默了会儿,唐婉用力握了握莫之恨的手。“随心之所想而行吧,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也许你的决定会有人不谅解,但是对得起自己的心,那就够了。”
  对得起自己的心。可是,这又有多难。
  莫之恨叹口气,僵硬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谢谢你,我想……我会认真考虑。”她顿了顿,还有些话想问,却不知该不该开口。
  唐婉笑了笑,静静看着她,仿佛知道她还有话未说完一般。莫之恨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你……真的将处子之身献给顾梦生了吗?”
  唐婉有一瞬间的失神,却不意外她会这么问。“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不管那一晚我们做了什么,能够换来的就是今日我在长乐坊里安乐的日子,值了。”
  莫之恨遥遥望着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的答案。她以前一直觉得唐婉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如今方知晓,她心中的通透聪慧,远远胜过了他们这群人。
  “如此,甚好。”定定心绪,莫之恨对她作了个揖,告辞而去。这样的唐婉,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再来担心了。
  回到车水马龙的街道,莫之恨抬头看看西边天空上只剩下一半的太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她感觉到了疼痛,也就证明自己还活着,不是在做梦。既然这样,她就要去面对秦政鸿向她提出的条件。
  现在回沈园,告诉沈世尧这个消息,沈世尧一定会答应,也会劝服沈继谦,这样沈园便可得救。
  莫之恨转向沈园的方向,脚步却迟迟无法迈出。
  她做不到,要她亲口对沈继谦说你娶别人吧,她做不到。
  “看,‘莫’的旁边是‘谦’,代表了无论什么时候,沈继谦都会站在莫之恨身边保护她,永远。”
  “我一直都看得到你。”
  “从九岁那年开始,你在我心底,从来没有离开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些话,全都是她爱的那个人对她说的,她放不下,她就无法放过自己。
  “听说,如果在岱山上看日出,就会有更大的机会看见佛光。日出很美,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岱山。日出。
  那是她和沈继谦之间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约定。
  莫之恨倏然转身,发了疯似的向岱山的方向跑去。她想看一眼他曾经说过的万丈光芒冲破黑暗的美丽,她想完成一个没有完成的梦,她想让自己遗憾得少一点,再少一点。
  一路不停地喘息,跑到山脚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莫之恨仰头看着那黑漆漆的岱山,说心里没有一丝害怕是假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咬咬牙硬着头皮就往山里走。
  天上的云层很厚,本就不是满月天,如今云层几乎完全掩盖住了月光,山路就更加只剩下一片沉如墨水的黑。
  莫之恨根本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她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前走,时不时被旁伸的枝丫划破了腿也不吭声,就算偶尔绊倒在地也只是忍着痛站起来继续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她只想快一点爬到山顶,仿佛只要她这样做,那么这些回忆就不会只属于沈继谦和秦诗芫。
  寒风呼啸,乌鸦盘旋,山林间鸟鸣啁啾,间或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发出的嘶吼,让人不寒而栗,但莫之恨早已经忘记了害怕。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爬到山顶的时候,她的双脚已经肿胀得没有办法再站稳。摸索着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莫之恨双手环在胸前,禁不住冻得瑟瑟发抖。
  她无法估计现在是什么时辰,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汪墨潭,深不见底。
  夜里的风越起越大,沙尘裹着树叶在人的周身盘旋,云层暗涌,气压极低,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莫之恨打着哆嗦,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天际,那里有她所期盼的。
  一阵风吹过,带来几丝细雨,绵绵密密地落到她的脸颊上。紧接着,雨珠开始一串串地往下掉,席卷着狂风砸到人身上,竟也能带来痛楚。可是莫之恨依然仰着头,她的脸上全然花了,雨水冲刷着的也许还有和在其中的眼泪。
  这场雨不知下了几个时辰,只晓得它渐渐停息的时候,天边也微微有些发白了。
  莫之恨身子缩成一团,但还是固执地望着天。她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想看见阳光,更想感受那样的温暖。可惜她发现,她所想要的,永远事与愿违。
  长乐城今日是个阴天。
  上天再次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历经千辛万苦,依然看不到最美丽的日出,也看不到传说中的佛光。她终于明白,原来错失了就是错失了,她再努力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可能补回来。
  那天的日出只属于沈继谦和秦诗芫,她在那一天没有参与,那么以后的日日夜夜她也不必参与了。
  沈园不能倒,她却可以失去沈继谦。
  那么,就这样吧。

  第十九章
  尘埃落定的一颗心——“对。”沈世珩很快回答,神情坚毅。“你相信我,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对你的生命来说比继谦更有意义的人,我保证。”
  走入沈园的时候,莫之恨知道大家看她的神情一定像是看到了一个鬼魅。她从山上下来就径直来了这儿,没有回去休息,也没有回去换衣裳。
  于是沈世珩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到了这样一个她——衣服湿嗒嗒地黏在身上,头发凌乱,鬓角紧紧贴着满是泥渍的脸庞,面色苍白嘴唇发紫。若不是她还有一丝呼吸,又与死人何异?
  “你……你……”沈世珩几乎说不出话来,震惊了片刻后立刻将她打横抱起,吩咐一旁的丫头道:“立刻去备热水,再叫些人送到厢房来替姑娘沐浴!快去!”
  “等等。”莫之恨有气无力地开口,半倚在沈世珩胸前。“我要先见沈老爷,待我先见过他。”
  沈世珩自是知道她的脾气,当下皱着眉点点头,抱着她就往沈世尧的房间去,一句话也不多问。莫之恨心中感激,奈何没有力气开口道谢,但她知道其实那些道谢的话她都不必说的。
  进了屋子,沈世珩将她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对一脸错愕的沈世尧道:“我也不清楚原因,早上瞧见她她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但坚持要先见你。”
  沈世尧看看莫之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莫之恨心里冷笑,对沈世珩道:“请七爷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单独对沈老爷说。”
  沈世珩微皱着眉凝视她一会儿,眼中不是疑问,却是担忧。但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点了点头便出去了,留他们两个在屋里。
  莫之恨直视着沈世尧,不过他竟也坦然,还是不发问,只是半眯着眼回视。过了会儿,莫之恨终于忍不住,苦笑着叹了口气。“如果我现在说我有办法救沈园,您也已经早就猜到会是什么了,对不对?”
  沈世尧眼睛蓦然睁大,急切地看着她,好像在等一个确切的答案。
  莫之恨蹙起了眉,眼里分明有埋怨。“是,您又猜对了,礼部尚书秦大人愿意助沈园一臂之力。既然这样,您应该也猜到条件是什么了对吧?”
  沈世尧的眼神有些微的黯淡,缓缓移了开去,不再看着莫之恨。
  “为什么不敢看我?因为你也会愧疚吗?”莫之恨嘴唇干裂,一说话就牵扯着疼。“从秦家靠近沈家的时候开始,你就知道了秦大人的心思,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就算全世界谁都不知道我对继谦的感情,你也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一切还要对我这么残忍?”
  沈世尧静默良久,道:“如果我说,我真的想过要你当我的儿媳妇儿,你信不信?”
  “我不信!”莫之恨摇头看他,“你从来都只是在利用我,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心情。”
  “不是这样的。”沈世尧长叹一口气,“我自己也料不到沈园会走到这一步,所以我虽然知道秦政鸿的心思,但也从来没有明确表过态。之恨,我曾经真心希望你能留在继谦身边,我知道他需要你。”
  “是他需要我,还是你觉得沈园需要我?”莫之恨冷冷地扯了扯嘴角,“继谦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你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辅佐,而我,只是刚好适合。”
  “你若一定要这么说,我也不否认。但不管我是为了什么,至少,我确实真心接受过你。”
  “所以我需要感恩戴德吗?”莫之恨鼻子一阵发酸,却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开始的时候是你将我从继谦身边推开,后来又是你一步步诱着我走入沈园,如今呢?如今你又要我为了沈园放弃继谦,让他去娶秦诗芫。沈老爷,你会不会太残忍?”
  “可是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沈世尧转过头来看向她,目光如炬。“莫之恨,从头到尾,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当年你愿意跟随你娘搬离是你自愿的,而今你帮着沈园打理生意也是你自愿的,甚至到了今日你为了要继谦还能像从前一样平安喜乐而答应秦府的要求,也是你自愿的。既然如此,又怎么是我对你残忍?”
  莫之恨心中大力一抽,终是被人说破了要害。对,由始至终她都是自愿的,从来没有人拿着刀强迫她,都是她活该。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更应该清楚,这样的局面并不是我一人造成的。”沈世尧放柔了声音,“之恨,想开一些,人这一生能拥有的并不只有爱情。况且得到并一定意味着幸福安康的生活,失去也不尽然就是一件坏事。”
  “好,就算我接受,可是要怎么跟继谦说他才能够接受?”到了这一刻,她仍然在担心沈继谦是不是能够接受这样的局面。
  “他必须接受。”沈世尧肃然道:“他是沈家的大少爷,他本来就应该为这个园子担当起应负的责任。如果他连这个道理都不能明白,那么他根本不配做沈家的人。”
  “可是毕竟,要他娶一个他不爱的人共度一生。”莫之恨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也很苦,当时唐婉的事情他无法选择,现在秦诗芫的事情他又是别无选择……你说,为什么要当富贵人家的公子?”
  “你不富贵,但是你从小到大过得舒坦吗?”沈世尧难得慈爱地看着莫之恨,“人各有命,我们活着就要不断为我们所得到的付出代价。这个道理,继谦他早晚都会明白的。”
  但是她宁愿他永远都不明白。莫之恨软软地倚靠着椅背,终是下定了决心。她要放下了,放下沈继谦,放下过去,也放过自己。
  “您……您可以放心了,秦大人会出面替沈园说话,这一劫,沈园躲得过。”
  沈世尧注视着莫之恨,眼里有几分赞叹,也有几分说不明的意味。“多谢,那就劳烦你将秦大人的意思转达给继谦。”
  莫之恨心里一紧,却淡然地点了点头。她既然已经决定了放手,那就一定是彻彻底底的放手。若然如此,那么由她亲自去告诉沈继谦一切又有何不可,她已不该再留恋。
  走出房间的时候,沈世珩尚在外头候着,目视远方,神色萧然。他似乎在想着自个儿心事,就连莫之恨走动的声响都没有听见。莫之恨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实在累得撑不住,轻轻干咳了两声。
  沈世珩应声回头,赶紧上前扶住了她。“什么都不必说,先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会儿。”
  莫之恨点点头,任由他抱起她送去厢房沐浴,疲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她在思忖着她等会儿要怎么对沈继谦说出这一切,她要离开他了,在为他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情之后。
  微甜的海棠香燃起白烟袅袅,莫之恨换了干净的衣裳斜倚在床头,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花瓶发呆。沈世珩从外头走进来,叩了叩门。“我们……聊一聊?”
  莫之恨没有回话,算是默许了他的要求。沈世珩顺手将门带上,端坐到床前的椅子上。“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变得那么狼狈?”
  “我去了岱山,我原本想去看日出。”
  “岱山?”沈世珩眉头紧了紧,“你一个人大晚上的跑上岱山?你不知道很危险吗,你不知道山上有野兽的吗?”
  “我没想那么多,”莫之恨垂下头,“我就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他说过的最美丽的日出。可是天不遂人愿,我等了一夜,除了一场雨,什么都没有等到。”
  “你会等到伤寒,还有病痛。”沈世珩半是责怪半是怜惜,“就算想去,也该找一个人陪你一起。也是我不好,昨天那样的情况,应该找个人跟着你。”
  莫之恨微微笑了笑,“谢谢你,但是我没有那么脆弱不堪,我上岱山也不是因为想不开。相反,在山上,我想明白了许多道理,也知道了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
  “你想明白了什么?”
  莫之恨抬眼看了看他,静默了会儿道:“有些人、有些事,我想我不应该再执着下去了。如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有缘无份,那么早一点分开也许对彼此都好。他有他的职责该去担当,我也有我的路要继续往下走,我们注定了殊途,却无法同归。”
  沈世珩眼眸一动,张了张嘴。“你是说……你和继谦?”
  莫之恨微点了下头,“我已经找到了救沈园的方法,只要继谦娶了礼部尚书之女,一切就会雨过天晴。那么……就这样吧,对谁都好。”
  “好一个对谁都好。”沈世珩轻托起她的腮,“对你也好吗?他要娶别人,你也愿意吗?”
  莫之恨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我愿意。”
  “你说谎。”沈世珩放手,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你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继谦,现在好不容易就快要和他在一起了,你真的可以心甘情愿地放弃?莫之恨,不要那么伟大,不要为了沈园放弃你自己的幸福。”他顿了顿,似是挣扎,又是坚定。“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出别的方法助沈园度过难关。在这之前,你和继谦走,走得越远越好,去寻找只属于你们两个的幸福。”
  心头猛地一震,莫之恨看着眼前的人,却缓缓摇了摇头。“如果有别的方法,我又怎么会愿意走这一步?七爷,何必自欺欺人,现在除了秦大人,没有人会再愿意出头来帮沈园了。”
  “那又与你何干?”沈世珩挑起双眉,“你只管和他去过平静的日子,从此不要再过问沈园的是是非非,我们这些人不管下场如何,都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我不伟大,但也做不到那么自私。”莫之恨深深叹了一口气,“沈园的死活与我无关,可是你呢?沈老爷和沈夫人呢?还有那些一直跟着我做事的伙计呢?难道我也可以狠狠心都不管吗?我做不到。”
  沈世珩移开眼看了看别处,声音里竟有几丝哽咽。“那也不应该用你的幸福来换我们的安乐。”
  “罢了,这是命。”莫之恨自嘲地咧了咧嘴,“人生在世,又有几件事情真的能够随心之所想而行?何况,我的一生还很长,就算没有了他,也还有更多的理由应该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对。”沈世珩很快回答,神情坚毅。“你相信我,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对你的生命来说比继谦更有意义的人,我保证。”
  莫之恨心里一暖,忍不住笑了。“好,我相信你。”沈世珩却面上一红,不自在地撇开了眼。
  “之恨!”门忽然被推开,是沈继谦满怀担心地冲了进来。
  莫之恨看看沈世珩又看看沈继谦,她感觉她的一颗心就那么尘埃落定了。
  就让一切如水过无痕——她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喜欢离别愁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就是最好的结局。
  狭小的房间,三个人的沉默让空气里都充满了尴尬。沈继谦显然没有料到沈世珩会在房里,而莫之恨此刻的装扮确实也过于闺房,就连发髻都未梳,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
  “我和七爷在商量有关沈园的事情。”还是莫之恨率先打破了沉默,努力笑看着沈继谦。心里想明白是一回事,真的看见了他,要对他说出口却是另一回事。
  沈世珩也从椅子上站起身,解释道:“她累了一天一夜,刚进沈园就撑不住了,你不要误会什么。”
  “我当然不会,二叔多虑了,我只是担心之恨。”沈继谦到床畔坐下,双手覆住莫之恨的手。“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穿得太少?”
  不要再给她温暖。莫之恨鼻子一酸,强迫自己抽回手来。“我没事……继谦,其实我有话要对你说。”
  “嗯?怎么?”沈继谦重又将她的手捧回怀里,轻轻揉捏。“你就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看你……”
  “我真的没事。”再次将手抽回,莫之恨咬咬嘴唇,下定了决心。她抬头正视沈继谦,道:“你也知道,沈园现在很不好,非常不好。”
  沈继谦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她所谓何意。莫之恨稳稳心神,接着道:“我希望你明白,如果还没有办法救沈园,我们的下场会比唐家更惨。但是眼下,我们已经找到了办法,并且是唯一的办法。”
  沈继谦的神色瞬时由忧转喜,“真的?什么办法?”
  莫之恨看着他,却迟迟说不出口,直到沈继谦将要失去耐心想再发问时,才低头道:“办法就是你娶了秦诗芫。”
  “什么?”沈继谦一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你再说一次。”
  这回她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该放下的终须放下,她再留恋一分,只会让自己更痛十分。莫之恨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了头。“我说,只要你娶了秦诗芫,沈园就可以逃过一劫。”
  沈继谦皱皱眉,审视着莫之恨,像是审视一个陌生人一般。“你说,要我用我的婚姻去作交换?是你——莫之恨说,要我娶别的女子来换回沈园?”
  “是,是我说的。”莫之恨的心在紧紧地揪着,脸上却是一片平静。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最难熬的一刻,只要把现在熬过去了,就好了。
  “我以为就算任何人要我这样做,你也不会。”沈继谦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半眯着眼看着她。“我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可是你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以为我们两个早就已经清楚未来会怎么样,你却要我娶别人?”他冷笑着摇头,“莫之恨,我真怀疑你有没有心。”
  听到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莫之恨还是没有办法不难过。她握紧了拳,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唯一办法,你我都别无选择。”
  沈继谦点点头,转身便走。莫之恨立刻从床上下来,追过去拉住了他的衣袖。“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这真的是唯一一个还能救回沈园的办法。”
  “我知道,我知道沈园现在摇摇欲坠,可是你怎么忍心要我娶别人?”沈继谦甩开她的手,流露出的神色也不是不痛的。“你告诉我,我爱的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莫之恨呢,她到哪儿去了?”
  再也忍不住,莫之恨的眼泪哗啦啦地下来了。“她也没有办法,她也很苦,你又为什么不能谅解她?你知不知道她要下定多少个决心才能开口要你去娶别人过门?你知不知道她一个人掉了多少的眼泪才能强迫自己放弃那个从小到大的梦想?为什么你只会责怪她,却不能体谅她?”
  她说完立刻背过身去,没有办法让自己再面对着沈继谦。沈世珩站在不远处锁眉看着她,似乎不知道在此刻是不是应该开口。
  莫之恨看着沈世珩,只能无声地用口型说着“帮我”,求助于这最后一个她还能倚靠的人。
  沈世珩略微颔首,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沈继谦的胳膊。“你这个样子是在干什么?你在埋怨什么遗憾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啊?”
  沈继谦如提线木偶般耷拉着肩不说话,沈世珩气道:“你以为之恨心里会有多好过,她那么爱你,要她放弃你你以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是不是!还有你以为你有多委屈?你是沈家的大少爷,就算要你把自己的婚姻当作买卖,那也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沈继谦,你醒一醒啊,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可以不问世事的大少爷?”
  “我……”沈继谦垮着脸,怯懦着说不出话来。他能说什么,沈世珩说的句句在理,在如今所有人都为了沈园不断奔波之时,他这个什么都不曾付出过的人还能说什么。
  “继谦,你要记住,你是沈园的一分子,这个家族的安危时刻与你休戚相关。”沈世珩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与之恨之间的感情,也明白你刚才是一气之下口不择言了。要你娶尚书之女或许让你觉得委屈,但是你不得不做,至于之恨……”他默了会儿,僵硬道:“只要你们两个愿意,收她做妾,大哥也不会反对的。”
  莫之恨倏然一怔,回头看向沈世珩,却只能望见他一个沉寂的背影。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甚至她自己的心里都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
  沈继谦却像是忽然看见了希望,探寻地看着莫之恨,似乎在等她答案。
  “我……”莫之恨犹豫了那么一瞬,终是摇了摇头。
  沈继谦的眼神霎时幻灭,沈世珩眉间一动立刻回身,看到了莫之恨撇开了眼,便也猜到了她的答案,面上顿时喜忧参半。
  三人僵立了会儿,仍是莫之恨轻声开口道:“我很累了,想在房里休息会儿,你们两个……都出去吧。”
  沈继谦苦涩一笑,转身离去,沈世珩顿了顿步子,长叹一声,便也跟了去。莫之恨缓缓抱膝蹲下,心底是死水一般的平静。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决定,如果这条路是错的,她就不应该再走下去,就算是执念,也会有走到头的那一天。
  烛火微爆,噼啪作响。沈世尧卧在床榻之上,凝神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再一次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莫之恨坚定地点头,“是,我决定了。”
  “你这又是何苦?”沈世尧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嫁进沈园做妾……”
  莫之恨不由一笑,“您和七爷连说的话都一样,可惜,我已经拒绝过了。”她扬扬眉,解释道:“我出身寒微,其实能嫁入沈园为妾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可是我有我的坚持,也有我的固执。我以前不信命,可是现在我相信,我想种种迹象都表明,我和继谦并不是良配。秦姑娘很好,她也很爱继谦,她值得拥有专一的感情。”
  “那即使不嫁给继谦,你也可以不必离开。”
  莫之恨浅笑了笑,“但是离开是最好的决定。娘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去哪里都可以。长乐城里有太多回忆和不舍,但我想要一个新的开始,就必须离开。走出去,或许就是海阔天空,而留下,我怕注定是画地为牢。”
  沈世尧皱起眉头,仍然试着挽留。“你在沈园做得很好,我现在这样子,也打算把更多的家业交给你打理。你离开长乐城,虽然未必过得不好,但再像在沈园这样恐怕很难。”
  莫之恨不得不承认沈世尧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只可惜选错了时间。她摇了摇头,“对不起沈老爷,之恨心意已决,您又何必再多做劝慰,徒然费心。”
  沈世尧苦叹一声,“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多说。莫姑娘,是我们沈园对不起你,我真心地希望你以后会有更好的人生。”
  莫之恨心中怅然,郑重地对沈世尧鞠了一个躬。不管之前他对她设了多少计,用了多少心思,说到底也是他教会了她最多的东西。如今她既然去意已决,此生大概也不会再相见了,于情于理,她应该谢他。
  至于沈继谦……也不必再见了吧。她想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所以才会在开始的时候恳求沈世尧暂时不要告诉沈园任何一个人她要走的消息。她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喜欢离别愁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就是最好的结局。
  两天之后,长乐城里传出了一件大喜讯:城中首富沈园向礼部尚书府提亲,要为大少爷沈继谦娶其三姑娘秦诗芫。两家很快达成共识,今年六月初六就将迎娶秦三姑娘过门。
  沈园看起来一派喜气洋洋,外间没有人知道它曾遭受过怎样的重创,也不知道沈家小姐至今下落不明。秦政鸿利用他的手段顺利使得沈园神不知鬼不觉地度过一劫,不可谓不高明。
  莫之恨平静地听着街头巷尾的传闻,埋头收拾自己的事情。宅子毕竟住了好些年,许多旧物不能带着上路,扔了又颇为可惜,总要归置归置。
  只是这几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不断地回忆往昔。人说,只有年老的时候才会不断回忆,她没想到,她原来也已经这么老了。
  宣德十二年七月到如今宣德十三年二月,她与沈继谦的重逢不过短暂的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却好似一生那么漫长,又如镜花水月一般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之间的一切,就仿佛写在水面上的字,终究淡淡散去,连一点痕迹都不再留下。

  第二十章
  重遇故人落荒而逃——莫之恨呆愣片刻,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转身,夺路而逃。她怀揣着银钗低头疾步而行,心跳的速度几乎与她的步伐一致,猛烈地敲打着她的心房。
  人间四月天,牡丹满,荼蘼香梦,芍药攀于阶,怪不得人人都要说春光莫负。莫之恨双手叉腰站在庭院中,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阳光洒在面上,更显一脸惬意。
  “之恨姐姐,”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小丫头从不远处的厨房门口探出一个脑袋,笑嘻嘻唤道:“快回来,有客人点了玉酿豆腐,师父让你做呢。”
  “好,我就来。”莫之恨扭扭脖子动了动筋骨,很快闪身回到厨房,熟练地净手备菜。她悉心干着手里的活儿,额上虽有些微汗水,眼角眉梢却是以前从来未有过的笑意。
  其实算起来,她现在过的日子并没有当时在沈园好,宁城本来就只是北方一个小县城,她亦只是在一家并不大的客栈里当厨娘,替师父打打下手。可是她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至少足够简单,平静。
  两年多了,从她离开长乐城来到这儿已经两年有余,期间她再未打探过沈园的一点消息,也不曾透露自己的行踪给任何一位故人。
  对那些人那些事,也不是不曾想念。她记得刚到宁城的时候,她总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常常睁着眼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满脑袋都是沈继谦的身影。但时间是良药,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就越来越少地想起他,想起从前。反而对沈世珩这个朋友,她倒常常挂念,不知道此刻的他是不是已经如愿。
  忙忙碌碌到傍晚,师父让她去集市将昨日定的新厨具取回来,莫之恨乖巧地答应,回房换了件干净衣裳便悠哉游哉地出门去了。
  宁城就只有这一条集市,所以总是格外热闹,即便是傍晚快息市了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莫之恨横竖不赶时间,于是就边走边转悠,耐心地在每个摊贩前留连。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她挑选了根中意的银钗,正握在手中洋洋得意地转身之时,莫之恨陡然怔住,笑容立刻僵硬,心里瞬间一空。
  她看见了沈世珩。
  两年多后,她竟然在宁城看到了沈世珩。
  莫之恨呆愣片刻,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转身,夺路而逃。她怀揣着银钗低头疾步而行,心跳的速度几乎与她的步伐一致,猛烈地敲打着她的心房。
  她不知道沈世珩有没有看见自己,他仿佛也看向了这边,有些微的恍神,可是她逃得太快,没有办法去分辨那是不是错觉。只是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她只是遇到了一个许久都不曾相见的朋友,大可以笑着互道一声好,但她却做不到。
  那一刻,她弄不明白自己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或许是害怕再听到沈继谦的消息,害怕再碰到沈园的人,又或许,她只是不敢见到沈世珩。
  莫之恨心头一颤,脚步依然是快,眉头却慢慢蹙起。
  她只是不敢见到沈世珩?这是答案吗?
  两年前,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且不让任何一个人知晓,但她其实想过要和沈世珩道别的。只是她怕,她怕他会有种种理由最终说服她留下,她觉得她始终是拗不过七爷的。所以她一直心怀愧疚,她自始至终,都欠了他一句对不起。
  离魂似的回到客栈,师父瞧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撞鬼了?”见她良久没反应,才又敲敲她的脑袋道:“这出去一趟是怎么了?厨具呢,不是让你拿回来么?”
  “啊……”莫之恨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我……我忘了取。”
  师父皱皱眉,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真的中邪了?要不要请个师傅回来给你瞧瞧?”
  “我……我没事。”莫之恨脸一红,撇了撇嘴。“我就是方才身体忽然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先回来了。那个……厨具您让春儿去取吧,我想先回房去。”
  师父眨眨眼,瞧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道:“我看你是需要赶紧休息去,这脸都快比那西瓜囊红了。”
  “师父……”莫之恨扁扁嘴,懒得再和他辩驳,赶紧扭身回房去了。可师父说得对,她绝对是中邪了,否则怎么会如此不正常。
  和衣躺在床上,一颗心终于慢慢沉静下来,莫之恨睁眼看着天花,想起的是刚才沈世珩的样子。他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远远看去,他仍像初见时一样,那么张扬,那么显眼。即使在最热闹的人群中,她也还是可以一眼就看到他。可是她变了很多,变得平和,变得轻松,变得快乐。时间在有些人的身上仿佛停滞了一样,在有些人的身上却替他抹平了过去的一切。
  莫之恨忽然有些后悔了,毕竟身在两处,偶然的遇见要有多难。她怪自己那么没风度地跑掉,其实至少,她应该对他笑一笑的。
  “咚咚咚”,叩门声轻响,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梦。莫之恨应道:“没睡呢,谁呀?”
  门口传来春儿的声音:“姐姐,客栈门口有个年轻人在打听你,说要见你。”
  莫之恨一竖而起,赶紧奔去打开门。“年轻人?多大年纪,穿什么衣裳,有多高?”
  春儿愣了愣,嘻嘻笑道:“姐姐这么心急呀,是故人吗?”
  “我……”莫之恨搡了她一把,斥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这么皮了。我也就是问问罢了,他人现在在哪儿?”
  春儿吐吐舌头,道:“就在大堂里坐着呢,姐姐赶紧去吧。”
  莫之恨嗔她一眼,步子却不慢,立马向大堂那头迈去。她有感觉,那人一定是沈世珩,他看见她了,他还是看见她了。
  一路小跑到了门口,莫之恨停下脚步,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稳住心神踏进去。那人虽背对她而坐,然而那姿态那背影,不是沈世珩又是谁。
  像是感应到了来人一般,沈世珩蓦然回头,遥遥注视着莫之恨。他似乎黑了一些,看起来也比从前更硬朗更成熟了些,但那分极力克制的紧张莫之恨却还是感觉到了。
  两人不知是谁先笑了,此后便互相笑看着,竟一看就是好大半晌。最后还是沈世珩先开了口,“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莫之恨点点头,走到了他近旁。“这里的生活很悠闲,不像当年,总好像要随时准备去打仗一样。不过那种生活似乎很适合你,瞧瞧,一脸的春风得意。”
  “我还以为应该是一脸沧桑。”沈世珩笑道:“大哥身体一直未曾痊愈,你不在,沈园的大小事务如今都是我在打理。你也知道事情有多少,我已经好几宿没有安稳睡过了。”
  莫之恨自然能体会那种辛苦的日子,安慰道:“就算再忙,也该让自己尽量好好休息。你若也忙坏了,沈园还能靠谁?”
  沈世珩笑容一滞,淡淡道:“继谦也开始学着打理家业了,其实也能替我分担不少。”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莫之恨也不由微怔了会儿。“听起来,他真的也懂事了许多,沈老爷可以放心了。他……”抿了抿嘴唇,她才又接着往下问:“他现在好吗?”
  沈世珩点点头,“还算不错,毕竟……快要当爹了。”
  心头一紧,明明早就想过这样的可能,可是亲耳听到时却又是另一番心情。莫之恨缓缓敛了笑,静静地站着,脑海中许久不曾想过的画面再次浮现。那个少年……如今也要为人父了。
  “你还忘不了他。”沈世珩轻轻呵气,“两年多了,我以为一切都应该早已搁下。”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莫之恨挑挑眉,又绽开一丝笑容。“只是有些感慨,我九岁的时候认识他,如今又一个九年过去了。不过九年之前与九年之后,我和他之间竟然还是同样毫无关系。”
  沈世珩沉默了会儿,柔声道:“但中间的记忆毕竟是实实在在的,我想他也不会忘记。”
  “我没事,”莫之恨笑着轻轻搡了他一把,“瞧你,还当我是当年的莫之恨呢?我已经放下了,也已经忘记了。”
  “那就好。”沈世珩抚着手中的折扇,微微低头,一时竟无话可说。
  莫之恨看着他,噗哧一声笑了。“还拿着折扇呢?翩翩佳公子,倒是十年如一日。”
  沈世珩有些窘迫地将折扇收到背后,佯怒道:“这丫头,两年不见,倒学会了拿我打趣。”
  莫之恨嬉笑着低头,过了会儿抬眼问他:“你是不是在集市上就看到我了,这才寻了过来?”
  沈世珩举起折扇敲敲她的脑袋,故意板起脸来。“可不是,明明看见我了,却留得比贼还快。我是洪水猛兽吗?做什么躲得那么快,心虚呀?”
  “可不就是心虚么,”莫之恨吐吐舌头,“当年我一声不吭的就走了,谁知道你有没有记仇。”
  明知她是胡说,沈世珩还是笑了。“我这人没什么好,就是心胸宽广,不会和小女子斤斤计较。”
  莫之恨忙双手作揖:“多谢七爷大人有大量。”
  “小丫头……”沈世珩用扇柄拍拍手,过了会儿忽然正色道:“也这么久了,在外头呆够了吗?跟我回去吧。”
  莫之恨一怔,没有想到他会就这样提起,愣愣地干眨了几下眼。“我……我在这儿过得很好,没想过要离开。”
  沈世珩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眉眼间还是难掩失落之色。“是么。不过也好,看起来你过得很开心,这便够了。你若是不想回去,我也不能强迫你。”
  “多谢。”莫之恨垂下眼帘,心里其实有一丝歉疚。但是她好不容易离开那里,放下过去,她没有把握回去之后还能坦然面对一切。治愈她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距离。
  沈世珩凝视着她,最终撇开眼去。“那么,我要走了。”
  “这么快?”莫之恨一惊,“不多留一会儿吗?或者用过膳再走,我可以亲自下厨。”
  “还有些事情赶着要办,不便久留。”
  “这样……”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失望。莫之恨扁扁嘴,点了点头。“正事要紧,我也不便留你了。那么……那么就此别过吧,一路平安。”
  “好。”沈世珩话说出了口,却未见行动,仍是立在那儿看着眼前的人。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微微叹一口气,转身一步步离开。
  莫之恨双手交握,双眼紧紧盯着地面,几乎要将它盯出个洞来。她其实还想和他说说话,只是她确实没有立场他要多留一阵,就算他留下她也不会再回去,又何必耽误他的时间。
  “想什么这么出神?”
  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来到身后,吓了莫之恨一跳。她忙拍着胸口道:“师父,您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吓坏我了。”
  “我怎么没有声音,是你自己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师父咂咂嘴,环臂看着她。“我说你不对劲儿呀,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怎么,在想方才那位公子?”
  “您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看那公子一表人才,很不错嘛,不过看年纪,似乎应该有家室了。”
  莫之恨心尖一揪,恍然发现自己没有问他是不是已经成亲。可是……师父说得对,他条件那么好,两年过去,也该有了家室了。
  如此甚好,如此,他们就都有了依托。她也会找到她的未来,淡然此生。
  如此霸道的七爷——直到已经上了马车,都行出去了一大段路时,她才算是彻底回过神来。“沈世珩!你掳劫我!”沈世珩勾了勾嘴角,“是掳劫你,怎么样?”
  用了膳回到屋子里,莫之恨如往常一般坐在桌前习字。师父人很好,平日里不仅教她们做菜,有时间了还会教她们写写字,念念书,她这两年倒从中学了不少东西。
  提笔写下“故人”二字,不算好看,只能算是工整,莫之恨忍不住笑了笑,却又忽然想起了旧事。她还记得当时沈老爷要七爷教她念书写字,可是其实似乎他一次都没有来得及教过她。
  不过也是,那时候他们那么忙,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来学这些东西。只是可惜了,她好像至今都没有看过七爷的字画,也不知道是不是字如其人,一样俊雅。
  习了会儿字,莫之恨有些累了,便吹灭蜡烛宽衣上床,只一会儿功夫就迷迷蒙蒙入睡了。于她来说,这仍旧是平凡的一天,即使中间有过一丝不平凡的悸动,也不过是一段小插曲。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她仿佛听到有人砰砰砰地大声敲门,只是睡意太浓,她懒得睁眼分辨,便将被子蒙上头接着睡。可是敲门的人却怎么都不死心,仍旧使劲儿拍打着门,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莫之恨被闹得没了法子,生怕惊动了别人,只好应了一声,打着哈欠披上中衣去开门。
  她倚着门框,半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只看到大概是个男子,心想应该是师父,便不满地嘟囔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您怎么还来折腾我?”
  “跟我走。”
  熟悉的声音却像一道闪电划过心房,莫之恨瞬间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跟前的人。这……这不是沈世珩又是谁!
  沈世珩扣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就向院子里走去。莫之恨忙顿住脚步,另一手拉住门框才让自己停了下来。她眨巴着眼睛看着沈世珩,手腕有些疼,证明不是做梦。“你……你不是走了吗?”
  “是走了,但忘了带走你,所以又回来了。”沈世珩理直气壮地掰开她拉着门框的手,拖着她继续前行。
  “哎哎哎,你……你这是干什么!”莫之恨一边小跑着跟他走,一边低声急道:“你要带我去哪儿,你……你好歹让我把衣服穿好!”
  沈世珩回头望她一眼,步子却未停。“那些个粗布衣裳不要了,马车里有新的。”
  马车?莫之恨被动地跟他一路向外走,刚睡醒的脑袋还没能完全理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已经上了马车,都行出去了一大段路时,她才算是彻底回过神来。“沈世珩!你掳劫我!”
  沈世珩勾了勾嘴角,“是掳劫你,怎么样?”
  “你……”莫之恨抖着手指着他,张着嘴半天才道:“你这是想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老天,师父一早起来发现我失踪了肯定要去报官,你赶紧让我回去。”
  “不必担心,”沈世珩若无其事道:“我已经和你师父打过招呼了,得了他的允许才去找你,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你住哪间房。”
  “他的允许?”莫之恨呆愣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再次证明不是梦境。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象那个沈七爷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大半夜的直接将人从屋子里拖上马车立刻就走,连句解释都没有。
  沈世珩好笑地看着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手里也不闲着,从一旁的包袱里抽出了一件妃色罩衣。“给,穿上它,别着凉了。”
  莫之恨木木地接过穿上,闷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忽然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七爷了。”
  “或许从前是你的错觉,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我呢?”沈世珩微微笑着打量她,“这颜色很衬你,从前你总爱穿暗色的,以后该改改了。”
  莫之恨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不坐在他正对面。“我……我喜欢穿什么颜色是我的事儿,倒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闲事。”
  “我不觉得你是闲事啊,”沈世珩一脸无辜,“我明明是在办正事。”
  “你……”莫之恨语塞,她怎么从没发现他口才这般好,竟总能让她哑口无言。咬咬嘴唇,她索性决定不问他了,闭着眼靠在一旁假寐。
  身旁有轻微的动静,不一会儿一张毛毯便盖到了自己身上。莫之恨没有睁眼,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虽然沈世珩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带她去哪里,他要带她回长乐,回沈园。
  因为她畏惧,她迟迟不作决定,所以沈世珩替她做了决定,强行要她回去。可这种决定真的是对的吗?
  是,她已经放下了过去,但是不代表她有勇气回到从前生活的地方,再一次日日夜夜对着沈继谦。她怕她对沈继谦的感情会死灰复燃,会把自己又一次推向深渊。
  而沈世珩为什么一定要将她带回去的原因,他不说她不问,亦不代表她不明白。有些东西,她能够深埋许多年,有些人似乎……也可以。
  莫之恨想,或许她不应该太执拗,既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人都将要做爹了,她也有权利去重新追寻她的人生。但她还是有些怄气,这七爷,何时霸道如此,竟一句她的意见也不问。
  马车走走停停行了三四天,期间莫之恨赌气硬是一句话都没和沈世珩说,除了吃就是睡,成心把自己当猪看待。沈世珩也不生气,只是每天都心情大好地看着她闹别扭,就算自顾自地说上半天话都不觉得无趣。
  于是这一路上几乎都在重演这样的戏码,莫之恨闭着眼假寐,沈世珩就不断在她耳边唠叨,神情似足了幼年的孩童吵了架,一方去讨好另一方。但又有什么关系,至少两个人心里,都是欢喜的。
  又一个夜幕沉沉之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沈世珩撩开车帘,率先下了马车才对里头道:“下来吧,我们到了。”
  莫之恨睁开眼,黑暗里看不清沈世珩的脸色。算算日子,她知道现在已经到了长乐,外头应该就是沈园的大门。走下马车,她就会回到从前那熟悉的地方,但究竟会是年年岁岁花相似,还是岁岁年年人不同?她忽然畏缩了。
  “快下来啊,别误了时辰。”外头响起沈世珩的催促声,莫之恨咬咬牙,跳出了马车。
  很快她就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立时心中一顿。外头不是沈园,而是岱山,那座她曾经一个人爬过的岱山。
  “走,跟我来。”沈世珩转身向山而行,莫之恨却止步不前。她不知道沈世珩为什么会带她来这里,她本能抗拒这座山。
  沈世珩走了两步没见有人跟上来,回头见她还是傻乎乎地站着,温柔地笑了笑走回了莫之恨身边。“很奇怪我带你来这儿吗?你还记不记得,你决定要继谦娶诗芫之前,你曾经来过这里。”
  “我记得。”这是她多天以来第一次开口,“我在山上等了一夜,却没有等到日出。所以我相信,是天意要我离开。”
  “那就让我们看一看是不是天意要你回来。”沈世珩专注地凝视她,“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谁也不知道明日会下雨还是会出太阳,但是我敢赌一把。我赌老天爷不会对我那么残忍,我们一定会看到最美丽的日出。”
  柔和的月光下,他的眼眸晶亮,却又温柔如水,一直看到了她的心里。莫之恨犹豫片刻,终是轻轻点了点头,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那就让她也来赌一把,赌上天愿不愿意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岱山上还是一如往昔的黑,好在今晚有月光,总算是隐隐约约能照映着林间的小路。莫之恨跟在沈世珩身边,努力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晚的情景,她记得的只有当时的心情,那种孤独绝望的心情。
  一个不留神,莫之恨被脚下的石块绊到,险些摔倒。沈世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低声询问:“怎么样,有没有扭伤?”
  “没关系。”莫之恨动了动脚踝,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沈世珩看看她,忽然牵起了她的手继续向前走。莫之恨心头一跳,被动地向前,却没有立刻将手抽回来。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手上的掌纹,感觉得到那微微沁出的汗水,感觉得到这双手的主人此刻有多么紧张。她抿嘴笑了笑,决定任由他牵着继续向前。
  沈世珩行了一会儿,偷偷用眼角看了看莫之恨,却见她似乎微微含笑,脸上立见雀跃之色。他努力忍着,但是笑意还是在唇边越扩越大,最终索性咧开了嘴傻笑。
  莫之恨嗔他一眼,撇撇嘴道:“七爷这是怎么了,失心疯了?”
  “你就当我失心疯,我就是失心疯了。”沈世珩如孩童一般笑着打趣,莫之恨看着他,心里也愈渐柔软起来。
  爬了大半夜,两人终于是爬到了山头,莫之恨喘着气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不住地摇头。“不行了,这才两年,我怎么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沈世珩轻柔地替她拍着背顺气,笑道:“恐怕是厨娘的活儿太轻松,把你惯懒了。”
  “那当然轻松,我都不知道过得多逍遥快活。”莫之恨转了转脖子,看着已经有些许光亮的天色,挑了挑眉。“似乎快天亮了,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日出。你的天意,也不知道会不会帮你。”
  沈世珩明显一怔,脸都变了色。“如果看不到呢?看不到的话你会再离开吗?回宁城,回去做厨娘?”
  “也可能去一个你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这个主意似乎不错。”莫之恨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就是忍不住想逗他。
  “那也无需隐姓埋名啊,你可以回宁城,我保证,我……”
  “嘘……”莫之恨打断了他的话,细细眯起了眼看向前方。“你看。”
  沈世珩疑惑地回头,只见一线阳光从云层里密密地铺开,那淡淡的金色光芒眩目耀眼,只怪他方才太专注,一点都没意识到。
  阳光渐渐透过云层,细密地笼罩了整座山头,当真是万丈光芒冲破一切黑暗般的美丽。
  莫之恨屏息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一瞬间,她觉得心里那么久以来的阴霾真的都不见了。她的遗憾,她心里那根刺,七爷都为她抹去了。

  第二十一章
  再入沈园心惘然——“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该回来。”沈继谦说完这句话,立刻大步离开。莫之恨听完,静默半晌,终是淡漠地回头,继续往前走自己的路。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大亮,莫之恨闲闲地甩手走在前头,沈世珩距离她身后两三步跟着,一脸的欲言又止。
  一段路后,眼见着就要到山脚下,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拦住了莫之恨,撇撇嘴道:“你总得给句话,那个,你留不留下来?”
  莫之恨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你不说看天意么?”
  “这么说你愿意留下来?”沈世珩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不枉我担心了一路。”
  看着他的样子,莫之恨心里好笑,嘴上却道:“我有说要留下来吗?我只说看天意,但没说能看见日出代表留还是走。”
  “当然是留!”沈世珩的一颗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儿上,“你……你当时是因为没有看见日出才走的,现在看见了当然要留下来。”见莫之恨一本正经的不说话,他急道:“我找了你很久,所以你知不知道,当我在宁城偶然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高兴得快要疯了。见你第一次的时候我就想不顾一切带你走,但是我怕你会怪我,可是我离开以后越想越后悔,所以才会回去找你。我觉得是上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我不想放弃,你懂不懂。”
  莫之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会换来他这些心里话,一时有些慨然。其实这些年来,七爷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爱,可是她心里头是明白的,她知道自己对沈继谦的等待有多么固执,七爷对她就有多么固执。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另外一段感情,尤其是一个沈园中人。
  见她迟迟不说话,沈世珩愈发担心。“不管怎么样,你都给句话吧,我……我都接受。”
  莫之恨心里温暖,不由柔柔一笑。“快走吧,从这儿赶到沈园还要好一会儿。”
  沈世珩愣了愣,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眉开眼笑地点点头,加快了脚步拉着她的胳膊往山下跑。莫之恨低笑着跟随,心中也很是畅快。不管将来如何,她想,她会有勇气去面对的。
  日上三竿之时他们回到了沈园,园子依然一如往昔,佳木葱茏繁花似锦,只是园子里的人恐怕已经失去了赏景的心思。
  从门房到府里的下人,没有几个不认识莫之恨,如今看着沈世珩带她回来,脸上都写满了疑问却又不敢问。莫之恨心下了然,当年园子里的人几乎都以为她会嫁给沈继谦,但突然间峰回路转大少爷娶了秦三姑娘,谁心里没个问号?她如今回来,也只好让自己尽量不去管这些刺眼的目光。
  将要走到沈世尧住的院子时,莫之恨猛然顿住了脚步。不远处一个单薄的人影正愈走愈近,竟比两年前更瘦更孱弱了些,若不是腹部微微有些隆起,谁人能想到这是有孕之身。
  秦诗芫显然也看见了他们,顿了顿脚步便继续走来,暖暖地笑着招呼。“之恨,好久不见。”
  莫之恨牵强地扬了扬嘴角,眼睛却忍不住扫向她的肚子。那里头是沈继谦的孩子,沈继谦和她的孩子。原来想象和现实终究还是不一样,真回来了,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豁达。
  定定心神,她重新对秦诗芫笑了笑,道:“三姑娘还是从前一样,要多加小心自己的身子才是。我听七爷说,你已经有孕在身,更要小心照顾自己。”
  “多谢关心。”秦诗芫握起她的手,指尖冰凉。“我真的很高兴你回来了,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
  “我……”
  “她不会走。”沈世珩代替她作了回答,轻轻将她的手从秦诗芫手里抽回。“好了,你快回去好好休息,我还要带她去见大哥。”
  秦诗芫神色淡然地点点头,欠了欠身从他们身旁走过。莫之恨回头看了看她,悠悠叹了口气。“她身子还是那么弱吗?”
  “嗯,”沈世珩低声道:“怀孕也是担了风险的,大夫不让,但是她坚持。”
  莫之恨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她的心情,点点头拉拉沈世珩的衣袖示意他走吧。她想,如果换作是她,也许亦会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留下一个自己与他的孩子的,女子有时候就是这样奋不顾身。
  推开沈世尧的房门,沈世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走到了床边。他唤了声大哥,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莫之恨远远地看过去,只觉得沈世尧整个人都臃肿了,但一看就知道身子虚得很,脸色也极差。看来这两年,他过得并不好。
  沈世珩稍稍侧开身,让沈世尧能够看见莫之恨。“大哥你看是谁来了。”
  沈世尧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浑浊的眼睛半眯着看着莫之恨,许久才颔了颔首,声音有些哽咽。“你终于回来了。”
  莫之恨双手交握,心里五味杂陈。她一直都觉得她应该恨沈世尧的,从头到尾,是他一步步安排了她的人生。可是现在再看见他的这一刻,她觉得什么恨啊怨啊都如浮云一般消散了。眼前只是一个苍白无力的老人,他从前的荣耀与威严,全都不复存在了。
  走上前几步,莫之恨恭敬地对沈世尧点了点头。“沈老爷,别来无恙。”
  沈世尧低咳几声,“怎能无恙,老了,管不动这个家咯。”
  莫之恨抿抿唇,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也无从说起。默站了会儿,又听沈世尧道:“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世珩他也需要你帮忙。”
  莫之恨看了看沈世珩,他也正看向自己,像是在等待一个肯定的答案。她笑了笑,吸一口气,对沈世尧郑重道:“沈老爷您放心,我不会再走了,我会留下来。”
  “好,好,那就好。”沈世尧抹了抹脸,又不停地咳了好久。沈世珩一直在旁边替他拍着背,眼里也是深深的无奈。他一定也曾埋怨过沈世尧,可是对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谁能怨得起来。
  “就安排之恨住在东院儿吧,”沈世尧咳了会儿道:“离你近,你们商量园子里的事情也方便。”
  “好,”沈世珩应声道:“一会儿我就派人去安排。”
  “嗯,”沈世尧靠着软榻闭上眼,挥了挥手。“你们出去吧,这两日先带着之恨熟悉熟悉各项家业,我自有安排。”
  “是。”沈世珩朝莫之恨使了个眼色,两人默默走了出去。
  东院儿。
  莫之恨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她知道沈世尧为什么会安排她住去东院儿,不是因为方便与住在北院儿的沈世珩商量事情,而是好远远避开住在西院儿的沈继谦夫妇。他这样的安排无可厚非,莫之恨理解,但心里的那丝郁结却始终无法轻易消散。
  沈世珩自然也清楚他大哥的用意,但他是感激,他亦不想莫之恨与沈继谦再有过多的接触,他害怕莫之恨再因他而受伤。
  可这个世界上,你越是怕什么躲什么,上天往往就越会让你遇到什么。莫之恨与沈世珩还未走出花园,就迎面碰上了匆匆而归的沈继谦,他似乎一大早地赶着出去办了事,面容有些许憔悴,身形也比两年前瘦了些。
  莫之恨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她还没有准备好见到沈继谦,或者说,她不知道见了他她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她就算再勇敢再坚强再豁然,在忽然面对这个自己曾经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时,也还是会一样无助。
  沈继谦也看见了前头的人,怔怔地停住了脚步。那个在两年前放弃了他的女子,那个他曾经找了整整一个月的女子,那个他有无数句对不起想对之说的女子,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
  而沈世珩又何尝不怔忪,他希望他们越晚遇见越好,可是偏偏一回来就碰上,难道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不,他不想相信。
  做了几个深呼吸,莫之恨知道自己如何也躲不过,强逼着自己回转身去直视沈继谦。她要自己心里即使如何打鼓,面上也要作出最平静最自然的姿态。“继谦,我回来了。”
  沈继谦遥遥望着她,却不发一言,紧紧抿着嘴唇。莫之恨被他看得愈加慌张,几乎要夺路而逃。她兀自镇定地继续开口:“我方才瞧见了三姑娘,恭喜你,要做爹了。”
  沈继谦面上一痛,冷冷扯了扯嘴角。“多谢。”此后再无话。
  能做的她已经做了,他不能理解的她亦不想说了。莫之恨轻吐口气,低声对沈世珩道:“我们走吧。”沈世珩点点头,与她举步向前。
  二人与沈继谦交错而过,莫之恨始终低着头,未曾再抬眼看他。如此擦肩也好,本来她回来,也不是为了他。
  “莫之恨。”
  身后传来沈继谦的声音,莫之恨脚下一个趔趄,亏得沈世珩在身边才站稳。她回过头去,却见沈继谦仍在原地站着,背对着她。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该回来。”沈继谦说完这句话,立刻大步离开。莫之恨听完,静默半晌,终是淡漠地回头,继续往前走自己的路。
  是,她或许不该回来,可是她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她就会走下去。至少她知道在这个沈园里,还是有人在等她,在期待她回来的。
  害怕你的靠近是希望,也是失望——沈世珩看着她,忽然眼睛一弯,温柔地笑了。“经过两年,嘴硬的本事倒是一点儿都没变。承认你懂我的心意,就那么难吗?”
  沈园的院子,就算没有人住,每天也都是会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再加上莫之恨什么行李都没有,所以只是稍稍收拾了一下,她就算是搬进了东院儿。
  坐下喝了杯水,莫之恨对沈世珩努努嘴道:“你一回来一定有许多事要做,去忙吧,不必管我。”
  “不打紧,我也想坐下歇息会儿。”沈世珩环顾一圈,“以后这儿就是你住了,自个儿喜欢怎么样就怎么布置,至少让自己住的舒坦。”
  “恐怕要先做些衣裳,可惜了当时匆匆地走,我什么都没拿。呀!”说起这事,莫之恨才惊觉自己真可谓是单枪匹马地来了,连要紧的东西都没收拾。“都怪你,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还留在宁城。”
  沈世珩笑笑,“急着用吗?不急的话就先留在那儿吧。我与你师父说好了,那屋子替你留着,过一阵我会再陪你回去。”
  莫之恨一愣,斜睨着他笑道:“你那么做恐怕是怕我不从,还是要回宁城去吧?不过也好,宁城不算远,我若是累了还能去那儿喘口气。”
  “好,”沈世珩温柔地看他,“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我就陪你回宁城散心。”
  “你也走了,沈园怎么办?”
  “不还有继谦么。”
  莫之恨笑容僵了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相信他也能做个生意人,可能是我还不够了解他。”
  沈世珩了然地点点头,默了会儿道:“还在介意他方才对你说的话吗?”
  莫之恨摇摇头,“还介意它做什么?我虽然不是个聪明人,但也不至于太笨。如今他已有妻室,一家合乐,我早就是局外人了。他对我说的那些我不会放在心上,该不该回来,我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那就好。”沈世珩若有所思,静静把玩着手中的杯子。
  “对了,沈夫人身子还好吗?我当年走的时候,她似乎不很好。”
  沈世珩手上的动作一滞,缓缓道:“大嫂已是半疯之人。”
  “什么?”莫之恨正倒水,手一抖,清水便沿着杯沿流出,洒了一滩。“半疯,什么叫做半疯之人?”
  “我是不是还没有告诉你,继晗再没有找到?”沈世珩有几分怅然,“你走之后,我们又派了更多的人去找继晗,就连秦大人府上也帮了不少忙,然而还是毫无消息。大嫂忆女成病,成天叨念着晗儿,再加上大哥又成了那样,几经之下,她就渐渐痴傻了,人也不认得几个。”
  “怎么会这样……”莫之恨觉得心中很是压抑,不过两年的时间,真真是物是人非。“请了大夫了吗,医不好吗?”
  沈世珩叹了口气,“换了好几个大夫,全都没有用,后来就不敢请了,怕哪个嘴不严的漏了风声出去。以前诗芫未有喜前还日日去看她,给她念念佛经讲讲笑话,但自从有喜后,大哥怕对孩子不好,也就不让她再入大嫂的房了。”
  “那沈夫人不是很寂寞?”莫之恨微微蹙起眉头,“她活得一定很累,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亲人,没有女儿,只有她自己。”
  “不过继谦还算孝顺,忙完了总会去探探她,但事实上,大家去与不去,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分别,她全都不知道了。”沈世珩拍拍她的手,宽慰道:“你也别太难过,有时间就去看看她,我想大嫂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好,我一会儿就去看她。”莫之恨捏了捏眉心,一手支着头吐了口气。若是知道沈园已然这样,她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愿意回来,可是再想想,七爷他一个人这样熬了两年,其间的辛苦真是无人能说。现在她回来了,至少能帮他分担一点,这样也好。
  “很累吗?”沈世珩站起身,走到莫之恨身后轻轻替她捏着肩。“也对,昨儿一晚上没睡,今日一定要好好休息一宿。”
  莫之恨身子一颤,耳根有些发红。她觉得这样的举止还是太过亲昵,从前,似乎也只有沈继谦曾经这样对待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她道:“行了不用按了,我……我没事。”
  沈世珩没有勉强,但停了手里的动作却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让自己的目光能与之对视。“不要把我当作外人,可以吗?”
  “我……我没有,”莫之恨移开眼,“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
  “只是朋友吗?”沈世珩轻轻托住她的下巴,让她望着自己。“你心里明白,对于我来说,我们二人之间,不仅仅是‘朋友’这两个字。”
  “是……是啊,”莫之恨尴尬地笑着,“我们也是知己。”
  “也不仅仅‘知己’。”沈世珩像是铁了心般要将心里的话和盘托出,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莫之恨心里突突直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那……那就是很好的知己。”
  沈世珩看着她,忽然眼睛一弯,温柔地笑了。“经过两年,嘴硬的本事倒是一点儿都没变。承认你懂我的心意,就那么难吗?”他轻抚着她的额头,认真道:“其实你知道,我一直都……”
  “七爷!”莫之恨腾的站起身,急急忙忙间踢翻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又滚过去撞倒了大花瓶,房间里顿时一片狼藉。可是她却松了口气,她方才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她不敢听他说出那句心里的话。
  沈世珩看着眼前的景象怔了怔,眼里有半点无奈半点宠溺,最终只是宽厚地笑着摇了摇头。“好,我不说了,你不用吓成这样。瞧瞧,那可是商末的花瓶,好好的古董就这么被撞碎了。”
  莫之恨撇撇嘴,低头绕着手指小声嘟囔:“明明你才是罪魁祸首。”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沈世珩听见。
  沈世珩笑着走近她,敲了敲她的脑袋。“是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了,我让下人进来打扫,你不是要去看看大嫂么,恰好就这会儿去吧。”
  莫之恨别过身子点点头,逃也似的奔出房去,自己早已面红耳赤。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不是没有爱过人,但就算对沈继谦,她也从来不曾如此手足无措过。第一次,她发现她会在一个人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跳如鼓。
  一路小跑着去到沈夫人住的别院,莫之恨才在门口站定,轻按胸口,等待心跳慢慢平复。只是推开门看到半倚在软榻上的沈夫人时,她心里立时一痛,鼻子直发酸,眼泪都险些掉下来。
  眼前的人哪里还是当年那个颜如渥丹的妇人,虽然发髻衣着都打扮得妥妥贴贴,但是人却消瘦了一大半,整个人就如一副空架子一般,毫无生气。她目光呆滞地坐在那儿不知看向何方,嘴里喃喃念着一首童谣,反反复复也不觉得疲累。
  莫之恨抹掉溢出的两行泪,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半跪到沈夫人跟前,执起她的双手。“夫人,我是之恨,我回来看您了。”沈夫人仍呆呆地看着一处,瞧都不瞧她一眼,莫之恨深吸口气,稳住情绪,才又道:“您看一看我,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沈夫人依旧没有反应,房门却被轻轻推开。莫之恨应声看去,是从前一直伺候在沈夫人身边的李嬷嬷。她也是认识之恨的,看到她回来不由愣了愣,有些不敢认。
  莫之恨吸吸鼻子站起身走过去,道:“李嬷嬷,是我,我回来了。”她看了眼沈夫人,“夫人她一直这样吗?我方才唤她,她丝毫没有反应。”
  李嬷嬷叹口气,点了点头。“全都不知道了,每天就唱着从前唱给小姐听的童谣,谁都不认识。大少奶奶来看她的时候,也只是坐在她身边念念佛经,但夫人她是完全没有反应的。”
  莫之恨淡淡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了,我想进去陪夫人一会儿,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好,那我就先去整些旧物,您陪着吧。”李嬷嬷神色黯然地转身离开,莫之恨愣愣看了会儿,才又重新掩上房门走进去蹲坐在沈夫人身边。
  她静静望着沈夫人,感受着她心里的另外一个世界,良久才道:“就算再心伤,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心关起来,夫人,您不会觉得孤寂吗?”
  沈夫人傻呵呵地笑了笑,目光倒是转移到之恨身上来了,只是在她眼里,大概眼前不管是什么人也都没有分别。
  莫之恨握着她的手,轻轻按摩。“其实娘亲过世的时候,我也快要撑不下去了,我好想忘掉一切让自己躲起来。可是我怕一个人,我不敢活在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里,您比我勇敢。”
  她顿了顿,幽幽叹了口气,那些前尘往事件件浮上心头。“夫人,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记得那日,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您说,您喜欢满月,因为就算将来失去,也至少圆满过,为何现在您不能再像当时那么豁然。”
  心里感触,眼泪不由就落了下来。“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把您当成半个娘亲看待的,您这样,我真的很不好受。您告诉我,为什么我这次再回到沈园,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沈老爷卧病不起,三姑娘进了门儿,继谦要当爹了,全都不一样了。”她擦擦眼泪,伏在沈夫人膝上。“当初是您说,继谦记了我六年,心里有我,但为何现实偏偏不是这样?”
  莫之恨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有些话有些事,她以为她永远不会对人说,原来只是找不到那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我一直……一直都很爱继谦,从小时候开始就忘不了他,但我从来都知道,我和他不可能的。但是自从入了沈园,你们给了我越来越多的希望,我以为会美满,但最终只是换来更大的失望。我怨过,恨过,但我亦曾庆幸,我身边还有……七爷。”
  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莫之恨不自觉地笑了笑。“我不知道对他是什么感觉,但就好像细水长流、水滴石穿,这个人慢慢慢慢地,就留在了我心里。可是其实我很怕,但我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是怕自己又一次抓错了希望,到头来终是落空。夫人,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渴求地看着沈夫人,却心知肚明她不能给她一个答案。谁都不能给她答案,这条路,这个结果,还是要她自己一步步来寻,至于最终能不能找到结果,那就要上天是不是最终愿意对她仁慈一次了。

  第二十二章
  以一制二——“你以为,你要你当家只是因为诗芫有喜了而他又信任你?”沈世珩敛了笑,“你仔细想想当家这个位,他根本是把你安排在中间,用你来制衡我和继谦。”
  三日之后,沈世尧将莫之恨、沈继谦与沈世珩三人叫去了他房里,说是有事宣布。莫之恨刻意站在最左边,让自己与沈继谦中间隔着七爷,因为打从进门开始她就不曾敢看沈继谦一眼。
  沈世尧靠坐在床上,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逡巡。“你们应该知道我今日为何要你们一起来,我已经是一条腿踏进棺材的人了,沈园的家业总要人来打理。”
  沈继谦皱皱眉,忙道:“爹,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别说丧气话。”
  沈世尧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之恨从前就一直打理沈家的铺子,我相信交给她一些,你们两个也不会反对,而且也能减轻你们的负担。”
  沈世珩与沈继谦对看一眼,皆静默无声。沈世尧点点头,接着道:“我想过了,虽然之恨最清楚的是绣坊这一块的事情,但是继谦这两年接手来做也一直做得很好,不如暂时不动,所以以后所有与绣坊相关的产业还是由继谦做吧。”他说着用探询的眼神望向莫之恨。
  莫之恨道:“一切您作主,我没有意见。”
  “那便好,”沈世尧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道:“如今粮铺、天福楼和杂役司那头的事都是世珩你在做,这样吧,粮铺的事以后也交给继谦,天福楼则交给之恨,而你就负责好杂役司,切不能再出像当年火烧王府祠堂的事情了。”
  沈世珩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点点头道:“好,我会把粮铺和天福楼的事情向他们交待清楚。”
  莫之恨却是一怔,绣坊、粮铺,沈世尧是把这城里的衣、食两大块交给了沈继谦,而七爷忙忙碌碌这么久,竟然只是去管这杂役司。表面看来,是因为她的回来沈世尧才作了如此调动,可她知道,那只老狐狸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现在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契机。
  她替七爷不甘,正要开口,又听沈世尧道:“不过世珩,我另有事交与你做。以后粮田、购地这些事情,全都由你去做吧,只是这些都很要紧,你万万要仔细了。”
  莫之恨闻言心里一松,觉得自己方才是多想了,可看沈世珩却似乎有些微怔。“都……交给我?”
  沈世尧点点头,“怎么,你做不来?”
  “自然不是,”沈世珩默了会儿,郑重道:“大哥你放心,我会好好打理的。”
  “我当然放心,你尽管放手去做吧。”沈世尧闭眼歇了会儿神,才又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莫之恨。“我也另有件事,要全权交给你。”
  莫之恨心里一紧,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差事,可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道:“有什么事情沈老爷您请吩咐,我一定会全力而为。”
  “我想要你来做这个当家的。”
  “啊?”莫之恨一惊,怀疑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否则怎会听到‘当家’这样的字眼。
  沈世尧却神情坦然,“我说,我想要你来当家。从今往后,沈园内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来管,所有开销、月俸、收入、支出统统由你负责。”
  莫之恨连忙摆手,“不不不,沈老爷,这太不合适了。我只是一个外人,而这责任太过重大,不应该交给我。”
  沈世尧叹口气,“从前一直是夫人在管这个园子……后来总算还有诗芫嫁进来,便由她学着打理去了。但她如今有孕在身,又如何能够整天操这个心?之恨,我没有把你当外人看,我也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好。”
  “可是……”莫之恨蹙蹙眉低下头犹豫了会儿,她很想拒绝,但是沈世尧说的理由又让她无从拒绝。半晌之后,她终于道:“好,我只能答应暂时帮三姑娘管着,待她临盆之后,再将一切移交给她。”
  “可以,我答应你。”沈世尧的眼光淡淡扫视他们一周,落到了床前。“以后沈园的事务就这么安排了,剩下的事情,怎么移交、怎么熟悉,都你们自己商量去吧。”
  莫之恨咬咬下唇,率先行过礼走出房去,沈世珩与沈继谦也很快跟了出来。三人沉默着走了段路,终是沈世珩先开了口。“继谦,粮铺的事情繁杂,你看我们什么时候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
  沈继谦停下脚步看了看他和莫之恨,扯了扯嘴角道:“改日吧,改日我去找二叔你。绣坊还有些事情要忙,我就先回去了,二位请便。”
  莫之恨心里空空的,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他们之间何时已经变得这么客气了,就算不能结发为夫妻,难道连朋友也做不成吗?
  沈世珩待他走远了,才按了按莫之恨的肩道:“别想太多,他需要时间来接受你忽然消失又忽然回来的事实。”
  莫之恨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曾经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变得这么陌生,很可怕。”
  “傻丫头,别想了。”沈世珩揉揉她的脑袋,笑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远。”
  “去哪儿?”
  “天福楼啊,”沈世珩拽着她向前走,“离沈园不远处就有一家,刚好日渐正午了,我带你去尝尝。”
  “怎么忽然想到要去天福楼?”
  沈世珩停下来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她,“忘得这么快?方才大哥将什么交给你打理了?城中一共六家天福楼,你总该一家家去了解吧。”
  莫之恨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在想着当家那回事,一下没反应过来,抱歉。”
  “不必对我抱歉,你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了。”沈世珩淡淡一笑,继续与她向前走。
  莫之恨道:“我没想到沈老爷会那么相信我,竟然让我来当家。不过现在看来,他是真的都放手了,一部分交给你,一部分交给继谦,安排得很妥贴。”
  “是吗?”沈世珩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吗?”
  “你以为,你要你当家只是因为诗芫有喜了而他又信任你?”沈世珩敛了笑,“你仔细想想当家这个位,他根本是把你安排在中间,用你来制衡我和继谦。”
  莫之恨这才恍然大悟,不由自嘲地闷声一笑。“我还真以为是他多么相信我,原来是这道理。”
  “也不完全是,信任你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沈世珩把声音略压低了些,“他为什么不敢全然放手给诗芫?因为诗芫是继谦的人,那碗水再怎么端平了也是偏向他,但我做牛做马为沈园做了这么多,大哥也会怕我一气之下索性趁机扳倒了他那一房的。可他相信你能端平这碗水,所以他现在给我一些甜头,又让你做中间人,只不过想稳定军心罢了。再者,你之前对继谦……他心里有数,你绝对不会亏待了继谦那头。”
  莫之恨听他这么分析着,才觉得自己始终还是太浅薄,看事情总是不够长远,却也不由叹道:“你啊,都快成精了。”
  沈世珩哈哈一笑,“若真成精了我还用得着这么辛苦?我早逍遥快活去了。”
  莫之恨搡了搡他,晃晃脑袋,要自己暂时不去想烦心的事情。两个人漫无边际地说了些别的,天福楼便也到了。
  说起沈园的天福楼,在长乐城里确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六家铺子,闹市的两家是既做食也做宿,规模较大;其余四家单做食,但菜色正宗,色香味俱佳,也是客似云来。
  他们走到的时候正是用膳的时间,小二一看是沈家七爷来了,立刻带他们上楼,单辟了一个雅间给他们。莫之恨打趣道:“七爷面子可真大,看来我是跟对了人,否则上哪儿吃去。”
  沈世珩笑笑,“以后他们就该给你面子,而不是给我了。你喜欢吃什么想吃什么尽管点,算我账上。”
  莫之恨吐吐舌头,“我哪儿知道点些什么,这儿应该没人比你更熟悉了,你点吧。”
  沈世珩也不为难她,随口向小二报了一串儿菜名,足有十来个。莫之恨嗔道:“怎么要这么多,一定吃不完,多浪费。”
  “就当试菜吧,不试你怎么知道哪些好哪些不好,怎么要他们改进。”莫之恨撇撇嘴,懒得和他辩驳,反正他总能言之有理。
  等的时间不长,菜很快就一样样端了上来,满当当地摆了一桌。估计是不敢让七爷等,整个厨房都忙着先做他们要的菜了。小二也不出去,而是说掌柜的吩咐了要他在一旁伺候。
  莫之恨无所谓这些,她饿极了,便不客气地先吃了起来。不过只一会儿,她就发现了问题,这七爷自己吃的时候怎么全都挑的素菜,一口肉也不吃。她点了点桌子,问道:“怎么光吃素啊,你也吃斋念佛吗?”
  沈世珩还没开口,小二率先道:“姑娘您不知道吗?咱七爷已经吃素许久了,小的还记得,七爷好像说过谁说他只吃肉,所以他偏偏要吃素。”
  “得了得了,这么多话,我这儿不用你伺候了,赶紧下去帮忙吧。”沈世珩居然有些脸红,赶走了多嘴的小二。
  莫之恨探头看他,不明就里。“你脸红什么呀?我又没瞧不起你吃素。不过我还真想知道那人是谁,怎么一句话竟然就能让你不再开荤了?”
  沈世珩不满地看向她,闷声道:“那人不就是你。”
  “我?”莫之恨一愣,忙道:“天大的冤枉,我何时说过?”
  “两年多之前了。”沈世珩撇开眼,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莫之恨仔细想了想,却仍是无法想起来。“不可能吧,你记错了,绝对不是我。”
  “你……”沈世珩眨眨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小声道:“就那个时候,我们以为顾唐二家要联姻,然后,你就说了。”
  莫之恨努力想了想,她对联姻有印象,可是对他所说的事还是毫无印象,只好又摇了摇头。
  沈世珩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学道:“七爷是食肉动物,我不过是一颗小小芥草,怎能入得了你的口。”
  莫之恨扑哧一笑,终于有了一点儿印象,可这都多少时候之前的事了,他居然还记在心里念念不忘。她忍不住用筷子另一头敲了敲他的肩,嗔道:“我不过一句玩笑话,你也能当真?”
  沈世珩别过眼道:“你说的话我一直都当真的。”
  莫之恨脸一红,讪讪地缩回筷子,过了会儿才夹起一块牛肉放进他碗里,笑道:“行了行了,吃什么素,来,吃肉,吃肉健康。”
  沈世珩瞧瞧她,默不作声地将牛肉放进嘴里,眼底却有丝丝笑意。莫之恨也低了头开始用膳,心里却是温暖。原来许多话真的不用说出口,因为说出口了也未必能做到,而放在心里的,才更真,更用心。
  六月初六河灯之约——沈世珩笑得眼睛都弯了,立刻跟着她快步向前走去。他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等来了一丝希望,他一直让她自己选择,如今终于有可能成为那个被选择的人。
  一个多月很快过去,莫之恨对沈园内部的一切事物都慢慢熟悉起来,心里也有了一本自己的帐。不过不接手不知道,自己来经营了方知打理一个大家族是多么不容易,从平日里所有细碎的开支到各项家业所需要的款额,每月都要到她手里过一遍才可。
  她不禁对沈夫人愈加佩服,她当年把沈园打理得仅仅有条,实则不易。但她没想到的是,看似孱弱的秦诗芫竟也能做得有声有色,丝毫未让这个院子里乱了套。看起来,她真的才是那个与沈继谦门当户对的人。
  盘算完五月的收支明细,莫之恨站起来动了动筋骨,又重新坐回书桌前开始看天福楼的帐簿。七爷虽然把一切都已经尽量做得细致,好让她尽快上手,但也毕竟要一个过程由自己去慢慢体会。
  更深露重,点点星光在天际散漫,偶有几只夏蝉已经开始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莫之恨全然埋首于那堆数字间,丝毫未察觉时间慢慢过去。
  “咚咚”,门被轻叩了两下,在东院儿伺候的丫头兰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将盘上的小碗递到莫之恨跟前,道:“七爷吩咐的,是燕窝,请姑娘用了早些休息。”
  莫之恨不由向门外看了看,“他人呢?”
  兰萱道:“七爷只在院子里站了会儿,看姑娘正在用心,就说不打扰了。但是七爷说,姑娘这些日子辛苦了,一定要记得每日饮燕窝。”
  心里一暖,莫之恨看着那碗燕窝,唇边漾起一丝浅浅的笑。“好,我知道了。你早些睡吧,我这儿不需要伺候了。”
  兰萱应了声,端着托盘走到门口,又转身道:“对了,明儿是七爷的生辰,要吩咐厨房备菜吗?”
  “明儿?”莫之恨一愣,“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不早说。”
  “这……您也没问呀。”
  “你这丫头,”莫之恨嗔她一眼,想了想问道:“以前呢,以前七爷生辰园子里都是怎么弄的?”
  “夫人好着的时候,每到这天都会吩咐厨子好好备菜,晚上全家一块儿用膳热闹热闹。有时候来了兴致,也会请个戏班儿回来,算算也有好几次。不过,”兰萱撇撇嘴,“大少奶奶管事以后,前年是隔天才给七爷补过了生辰,去年七爷刚好不在城中,所以也就没过了。”
  也是,府里都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来过生辰。莫之恨点了点头,“好了我知道了,不用吩咐厨房特别准备什么,一切照旧就好。”
  “这……”兰萱似有几分不满,却不好说出口,只好勉强地应了一声准备退出房去。
  “等等,”莫之恨叫住了她,“我还没问完呢。我问你,七爷喜欢什么你可知道?”
  兰萱蹙蹙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好像听李嬷嬷提过,七爷小时候喜欢放河灯,可是那都是爷小时候的事情了。”
  放河灯……他也会有心愿难以实现所以要去放河灯的时候吗?莫之恨笑笑,示意兰萱出去,自己则端起那碗燕窝,一口一口慢慢饮着。
  明日,六月初六,看来真的是个好日子。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莫之恨就起身梳洗,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迅速处理完所有事情,晌午刚过,她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且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吩咐谁也不许来打扰。
  等她再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晚膳时辰都已经过了。兰萱忙迎上去问道:“让厨房留了饭菜,要这会儿用吗?”
  “不必了,”莫之恨摆摆手,“七爷呢,回来了吗?现在在哪儿?”
  兰萱道:“回来用的膳,不过听兰芷说,爷用膳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这会儿已经把自己关进房了,也吩咐了谁都不许打扰。”
  莫之恨挑挑眉,心知肚明他是为什么不开心。“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忙你自己的吧。”
  打发了兰萱,她溜回屋子取出两盏河灯,一路怀揣着去了北院儿。径直推开沈世珩的房门,他果然沉着脸坐在书桌前,头也没抬就骂道:“说了不许打扰!”
  莫之恨笑道:“我也不行吗?”
  沈世珩顿时抬头,又闷闷地垂下眼去,瓮声瓮气道:“什么事?”
  这粗心大意的人,看来是没瞧见自己手上两盏大河灯。莫之恨吹口气,只好举着河灯绕到他面前。“看一眼看一眼,看完了再生闷气。”
  沈世珩面上一喜,却又有些惊讶。“这是?”
  “河灯呀,不认识?”莫之恨故意装傻。
  “我自然认识,”沈世珩拿笔杆子敲敲她的头,“我是问你,为什么忽然拿着河灯来?”
  “不明白?那真是枉费了我一番心血。”莫之恨故作失落,“我一大早就赶紧把所有事情忙完了躲进房里给你做河灯,可惜有人似乎不太喜欢。”
  “怎么不喜欢,谁说不喜欢。”沈世珩笑着站起来,朝河灯努努嘴。“你忙活了一下午又一晚上,就是做这个?”
  “也不尽然是。”莫之恨将河灯抱起塞进他怀里,边往外走边道:“要放河灯就赶紧跟来,误了时辰河神就听不见了。”
  沈世珩笑得眼睛都弯了,立刻跟着她快步向前走去。他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等来了一丝希望,他一直让她自己选择,如今终于有可能成为那个被选择的人。
  初夏的河边,放河灯的人倒不在少数。莫之恨环顾四周一圈,吐吐舌头道:“早知道就该再早些来,这么多人,河神都要忙不过来了。”
  沈世珩揉揉她的脸,好笑道:“河神是神仙,哪儿会忙不过来。不过你确实慢,就这两个河灯竟然做了那么久?”
  “才不是,”莫之恨小心地从怀里拿出两小条布帛,递到沈世珩面前。“喏,都是为了这个。”
  沈世珩将布帛接过,只见上头工工整整地写了两行话: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他微微一怔,看向莫之恨的时候眼里有一丝湿润。“你还记得?”
  莫之恨点点头,“你说过,你此生的梦想是,能够觅得佳偶,与她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看,我帮你写下来了,一会儿绑在河灯上,河神一定会听见。”
  沈世珩温柔地看着她,“就是写这个花了许久的时间?”
  莫之恨不好意思地鼓鼓腮帮子,“嗯,一直写不好。”她垂下眼帘,直盯着地面。“我平时很少有时间能习字,所以顶多就是写得工整,肯定不能和你写的相比,你就凑合着用吧。”
  “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字。”沈世珩点点她的鼻子,又翻看了一下布帛,挑了挑眉。“怎么两个写得一样的?”
  “今儿你生辰,当然都写你想要的。”
  “傻丫头,”沈世珩摇摇头,向四周看了看,走到一群正在放河灯的人旁边借了笔墨,在其中一条布帛的反面又刷刷写下几句话。
  待他回来了,莫之恨问道:“你写了什么?”
  沈世珩将布帛摊在掌心给她看,上头写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莫之恨虽然不是很明白这阙诗的意思,但还是隐隐约约能看懂的,脸上立刻有些发烧。
  沈世珩却满心欢喜地将布帛分别绑到两盏河灯上,递了一盏给莫之恨,与她一起走到河边点亮了河灯,轻轻推入水中。
  二人静静看着河灯漂了一会儿,莫之恨终于柔声道:“七爷,生辰快乐。”
  沈世珩转过头去看着她的侧脸,微笑着颔首。“谢谢你的用心。”
  莫之恨没有看他,笑了笑望着河面上成片的河灯。“本来真的很想替你好好庆祝一番,可是沈园现在这个样子,有几个人能静下心来好好吃一顿饭?我后来想,那不如就当是我这个当家的忘了,院子里若有人怨就让他怨我一个人。”
  “庆不庆祝无所谓,我更愿意在这儿放河灯。”沈世珩拉着她在河岸边坐下,双臂抱膝。“真的,他们全都忘记了我也无所谓,就算你也不记得我都不会生气。一个日子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你记得,我还是很开心。”
  “哪有?”莫之恨斜睨了他一眼,“明明方才就自个儿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兰萱也说了,你今日用膳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当真不是为了这事儿,”沈世珩正色道:“是粮铺那头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烦,不过我想继谦应该可以解决,我只是杞人忧天了。”
  “发生了什么事儿?”
  “不说也罢。”沈世珩又一笑,“今日出来放河灯,不提那些烦心事。何况粮铺已然交给继谦,不该由我来操心。”
  莫之恨咬着下唇点点头,“对,你若过分关心,他还当你不信任他。不如放手放得干脆些,他好办事,你也乐得轻松。”
  “我竟也需要你来教导了。”沈世珩半眯着眼看着河面,满是惬意。“若是日后能天天放放河灯,聊聊世事,如此写意轻松,那该有多好。”
  莫之恨长长吐了口气,没有回话,只是也静静望向河面。
  世事,只可惜世事无常,等来年的六月初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陪在七爷身边与他一起放河灯。若能,那也算是老天爷开始愿意眷顾她,也算终于苦尽甘来。

  第二十三章
  为什么宁愿你忘了我——如果他的话语没有鼻音,那么这些话会更有说服力一些。莫之恨紧捏着衣角,强迫自己去忽略他话里的那一丝言不由衷。
  这日莫之恨刚从闹市那家最大的天福楼走出来,就被不远处的鞭炮声吵得不得不掩上了耳朵,站在旁边躲了一阵待它消停了才走过去。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一愣,不由站定了脚细细看了看招牌。
  “顾氏粮铺”,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再看门口,那受众人贺喜的不是顾守德又是谁。
  顾家竟然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未透出,就这么开了一家全城最大的粮铺,且在最热闹的地方,真是诚心要来和沈家一争长短。
  莫之恨静静站了会儿,不动声色地回了沈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然他们粮铺的生意多多少少会受一些影响,但应该还不至于太坏。
  回到东院儿换了身衣裳休息了会儿,她正想去看看沈夫人,推开门就看见了站在外头的沈继谦。莫之恨怔了怔,不自在地笑了笑,却低了头无话可说。
  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两个一句话都未说过。就算平时在一张饭桌上用膳,除了和秦诗芫说话,他最多也就和沈世珩说两句,总是匆匆吃完就先离席了。她想,若不是沈园一直以来的规矩,他恐怕连和她一块儿用膳都不愿意。
  “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点事儿。”沈继谦先开了口。
  莫之恨点点头,侧身请他进屋,定了定神才关上门跟着进去。沈继谦在桌前站定,她则停在了离他不远处。“怎么了,西院儿这个月的月钱数目不对么?”
  “不是月钱的事儿。”沈继谦斟酌了一下,道:“今日你从天福楼回来,可有……可有看到什么事?”
  莫之恨忽然明白了他要说什么,淡淡笑道:“嗯,看到了,顾氏粮铺开张大吉。”
  “你也瞧见了?”沈继谦走上前一步,似已打算好一切。“我早就听到了风声,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把铺子给开了起来。但他们能开,我们也行,我想把沈家旗下那么多粮铺整合起来,也做一家大的和顾家抗衡。”
  莫之恨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自己拿起茶壶来缓缓替他倒茶。“这件事儿……你和七爷商量过了吗?”
  沈继谦笑容滞了滞,“嗯,提过。”
  看来是被七爷否决了,莫之恨笑笑,把茶杯递给他。“那七爷怎么说,这方面的事儿他懂的比我多。”
  “二叔不赞成,可是毕竟最近粮铺的事情他都没有参与,不能全然了解。”沈继谦道:“顾家也实在会选地方,那是闹市,铺子又大,想来会抢去我们不少生意。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可是粮米这些东西不能积货,当季的一定得卖完,我们不能等着亏本儿。”
  “你说得有理,”莫之恨想了想,又问道:“不过你说你要整合一间大的粮铺,地点选在哪里,有地儿吗?”
  沈继谦神色间有些不好意思,“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来找你的原因。一来,如今你当家,我这头有些支出还得看看你的意思。二来……”他顿了顿,咂咂嘴道:“我看过了,最适合开粮铺的地方莫过于现在闹市那家天福楼的地儿,它就在顾氏粮铺的斜对面儿,竞争起来也方便。所以……你看……”
  原来是要她批银子,也要她的地。莫之恨面上浅浅笑着,心里却好好盘算了一番。沈继谦有些话是对的,粮米不能积货,若被顾家抢走太多生意,沈家今年在粮铺这一块肯定要亏大。但是他的想法到底有多少可行性?天福楼现在已经做得很好,贸贸然关了改行,成功固然好,失败了又是一大笔银子打了水漂,她不能擅自决定来冒这个险。
  莫之恨喝了几口茶,看向他道:“这事儿我要斟酌斟酌,毕竟不是什么小事,切不可冒失。而且我看,最好能再和七爷商量商量,毕竟沈老爷现在是要我们三个一起来打理家业,谁也不好擅自作主。”
  沈继谦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理,好,我同意再和二叔商量一番。”
  “行,我会和七爷说,不如明日上午,我们三个坐下一起商量。”
  沈继谦想了想,应道:“好,就照你说的办。那我也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他说着站起身来,看了看莫之恨就向外走。
  莫之恨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怔怔地看他走到门边却蓦然叫住了他,自己也是一愣。“你……你没有话要问我,或者和我说吗?”
  沈继谦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没有回身。“我应该要有吗?”
  应该要有吗?对,不应该,一声不响就走的人是她,他这样是对的。莫之恨轻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只是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但是在当时,我觉得离开是对我们最好的选择。”
  沈继谦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莫之恨以为他要推门走的时候才骤然问道:“这两年,你想过我吗?”
  莫之恨咬了咬嘴唇,“想过,曾经很想很想过。”
  “那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略一犹豫,她还是答道:“很好。”
  “好就够了,”沈继谦笑了笑,“我只是想听到这个答案。如你所见,我也过得很好,有娇妻,也很快要有爱子。事实证明,你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如果他的话语没有鼻音,那么这些话会更有说服力一些。莫之恨紧捏着衣角,强迫自己去忽略他话里的那一丝言不由衷。这样很好,至少他没有恨她,虽然可能此生都不能再做朋友,但至少不是怨侣。
  沈继谦默默站了会儿,听她一直未再开口,终是吸口气推门而出。他没有恨过她,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恨她,所以……如果这两年她真的过得好,那也就够了。
  晚膳过后,莫之恨想了想,还是派人把沈世珩请去了书房。她开门见山道:“继谦今日来找我了,他想要把粮铺整合起来做大,你怎么看?”
  沈世珩勾了勾嘴角,“果然被我猜到他会去找你,那你也一定知道我拒绝过他。”
  莫之恨挑挑眉,“知道你拒绝了,但是不知道你拒绝的理由。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再说今儿本来也答应了他,明日上午我们三个一起商量的。”
  “那你可是想先探探我的口风,好和我保持一致?”沈世珩点点她的额头,笑道:“这么快就站到我一边了?”
  莫之恨偏头躲开他的手,瞪他一眼道:“胡说什么,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而且还不大懂里头的利害关系,这才来问问你。不说算了,不说明日我问继谦。”
  她说着就要走,沈世珩忙拉住了她,好声好气道:“开玩笑开玩笑,怎么这么容易就当真了。好好好,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莫之恨撇撇嘴坐下,一副你自讨苦吃的表情。“且不说做不做大,他想要我闹市区其中一家天福楼的地,你怎么说?”
  “当然不给,”沈世珩道:“闹市那两家都是好不容易才作响了名号,如果贸然搬迁,就算还能找到不错的地方,但市口也一定没有原来的地方好。既做食又做宿,若搬去了别处,那真是找亏来吃。”
  莫之恨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城里虽然有六家天福楼,做得最好最赚钱的还是那两家,如果关了,沈家会少赚一大笔。不过闹市现在哪儿还有地可以买,如果继谦要在那儿开铺子,总不能连地方都没有。”
  “那就不开,我本来也不赞成学顾家开间大的粮铺。”
  “为什么?”
  沈世珩耐心解释道:“粮铺不比其它铺子,不是在闹市就生意一定好,而是要能方便老百姓。你想想,老百姓都住在哪儿,有几个愿意特意跑到闹市去买米?我们沈家的那些粮铺,都开设在老百姓们生活的地方,你还怕没生意?”
  莫之恨豁然开朗,笑道:“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不是所有生意都非得去热闹的地方做。我先前还想着继谦说得对,必须要做大了才能和顾家抗衡,现在看来,会亏惨了的反而是顾家。”
  沈世珩赞许地看她一眼,随即低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静默了会儿,他问道:“你们……你们两个今日终于说话了?”
  “总是要说话的,我们总不能以后都见面像个陌生人似的吧?沈园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
  “说话……不尴尬?”
  脑中想起下午的情景,莫之恨勉强扯了扯嘴角。“我倒宁愿是尴尬。”
  沈世珩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移开了眼。“怎么,看到他还是会有从前的感觉吗?”
  “说不上来,”莫之恨叹了口气,“只是我今日总觉得好像自己欠了他似的。他今天问我这两年过得好吗,我说好,他说……好就行了。其实我更宁愿他责问我,甚至恨我,他忽然这么宽容,这么谅解我,我……”她蹙起眉,顿住了下面的话。
  “我明白。”沈世珩按了按她的手,“好了别想了,让一切顺其自然吧。他有他的生活要过,你也你的生活,彼此都不再影响,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嗯。”莫之恨冲他笑了笑,垂下头摆弄腰间的配饰。她也知道应该顺其自然,但是心里终究会有一丝歉意一丝怅然。她没有告诉七爷的是,她宁愿沈继谦说已经完全忘记了她,这样她心里会好受些,毕竟,有那么一刹那,她是忘记过他的。
  如果这也算全身而退——她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不知道该赞沈继谦痴情还是该同情秦诗芫的一无所知,又或者是庆幸自己更早一步清醒过来。
  第二日晌午,三人一齐聚在莫之恨书房商讨粮铺之事,沈继谦照昨日对莫之恨说的那样将自己的意思讲了一遍,果不出其所料,沈世珩很快否决了。沈继谦略有些不满,脸上闪过几分不快。“二叔,既然爹已经将粮铺全都交给我负责,你是不是应该尊重我的意见。”
  “我没有不尊重你,只是既然你愿意和大伙儿一块儿讨论,我就没理由敷衍你。”沈世珩用折扇点了点桌子,扬眉道:“我们那些粮铺都是在最好的市口,根本没必要跟着顾家瞎折腾,你又何必跟风。”
  “我只知道顾守德做了那么多年生意,绝对不是一个冲动妄为之人。”沈继谦据理力争,“他既然能出大价钱在闹市里开那么大一家粮铺,一定是全都盘算好了。你可以说我跟风,但如果跟风能够为沈家赚来更多的钱,我们何乐不为?”
  沈世珩笑了笑,“赚更多的钱?你当真以为银子是那么好赚的。你有没有算过,如果照你的意思关了天福楼重新布置为粮铺,再把其它那么多家也给整合过来,这中间要花多少银子?继谦,你太冲动了。”
  “是我太冲动还是你根本不信任我?”沈继谦冷冷看向沈世珩,“我心里清楚的很,一直以来你都想独揽我们沈园的家业,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你当然看不顺眼。”
  “你好歹称呼我一声二叔,就这么对我说话?”沈世珩瞥他一眼,倒不像生气的样子。“我们都是沈园中人,园子里的家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何必与你过不去?”
  “是吗?”
  “好了,”沈继谦还想说什么,莫之恨看这架势是话越说越难听,连忙插嘴打断道:“我们不是要谈粮铺的事情吗,怎么扯那么远了。继谦,你不如更详细地说说你的打算,我们再做商量。”她说着向沈世珩看了一眼,希望他不要介意。其实也是她天真了,她以为他们心里的那些个心结不会说出来的,没想到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到了桌面上。
  沈继谦沉默了会儿,总算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顾家的粮铺开张前,其实我就已经收到了一些消息。照那时候看来,顾守德是做足了功夫才选择了这条路,绝不是率性而为。我知道,如果我们也跟着做确实要花一笔银子,但那只是投入,我相信之后会有更丰厚的回报。”
  沈世珩淡淡扯了扯嘴角,移开眼去把玩手中的折扇。莫之恨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想了想道:“但是你要怎么确定回报一定会比投入多?现在那家天福楼做得非常好,而且应该说,六家天福楼中最主要的收益来源就是它。如果你关了它改作粮铺,你有把握粮铺能比它赚得多吗?”
  “我……”沈继谦有一丝不确定,“我会尽力而为。”
  “但是只靠尽力而为是不够的,”莫之恨道:“你要知道,如果你失败了,我们就算再把它改回天福楼,也会对生意有很大的影响。”
  沈继谦皱了皱眉,“但如果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会成功,我们至少应该有胆量去尝试对不对?”
  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莫之恨看看沈世珩,想起了他昨夜说的话。思忖了会儿,她对沈继谦道:“可是我觉得,不是所有生意做大就意味着赚钱。你看,我们现在的粮铺所在的地儿都很好,靠近百姓们生活的地方,其实比闹市区有利多了。”
  沈继谦蓦然看向她,眯了眯眼。“原来……你也不赞成。”
  “不是我不赞成,只是我觉得这毕竟是一件大事,要考虑周全。”
  “但是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你的哪一句话有半分赞成的意思?”
  “我……”莫之恨张了张嘴,愣了愣道:“好,就算我是不赞成,但我已经给了你充足了理由。你呢,你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来说服我们同意吗?”
  沈继谦忽然看了看沈世珩,恍然般一笑。“‘你们’,好一个‘你们’。怪不得是他把你带了回来;怪不得你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厚笃;怪不得,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
  “你不要扯远了,我们只是在谈沈家的生意。”莫之恨心里一紧,不由加以辩解。“我之所以会那么说,只是因为昨晚我去问过七爷的意见。继谦,你毕竟打理这些事情还没有多少年的经验,多听听七爷的也……”
  “够了。”沈继谦打断她的话,站起身掸了掸袍子。“再谈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们的看法我已经了解得很清楚。好,没关系,天福楼的那块地我不动,粮铺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
  他说完转身欲走,沈世珩站起来拦住了他,皱眉道:“如果你连和我们谈的耐心都没有,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赢得了顾家。”
  “你……”沈继谦挥开他的手,屏息后退两步。“是我不想谈吗?是你们早就达成了一致,我说再多也是枉然。”
  “那为什么你不能好好听一听我们达成一致的理由?”沈世珩强拉他坐下,沉声道:“我知道这两年你对我一直有意见,我也不想辩驳,可是之恨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莫之恨叹口气,亦柔声劝慰道:“你不要冲动,我知道被顾家压着你心情不好,但我真的没有恶意。”
  沈继谦抿了抿嘴,脸上浮出一丝愧意。他看向莫之恨,握了握拳。“是我口气不好,你没有错,对不起。”
  莫之恨浅笑着摇摇头,“眼下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拿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来。我相信你说的,顾家不会贸贸然有此一举,但是这件事情是成是败,我们毕竟还不知道。你若立刻跟着做,我真的怕会得不偿失。”
  “那我们该怎么做?”沈继谦吸了口气,缓缓看向沈世珩。“二叔,你有何建议?”
  沈世珩微微笑了笑,“建议谈不上,只是我觉得确实不应该立刻学顾家的模式。我在想,我们不如耐心等几个月,若是顾家这么做确实很有成效,我们再来做大粮铺也未尝不可。”
  莫之恨心中赞同,刚想开口时又硬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现在的沈继谦太容易被触动,她还是不开口为妙,毕竟引起了争执,她帮哪一方都是错。
  “好,”沈继谦略沉思了会儿,“我可以答应你先按兵不动,可是你也应该提出一个期限来,究竟观察多久我们才能决定做还是不做。”
  “之恨,你说呢?”沈世珩敲了敲桌子,“现在你当家,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还真是不得不开口了……莫之恨细细盘算一番,扬眉道:“三个月吧,我觉得三个月差不多可以略有小见了。”
  “为何是三个月?”
  “第一个月,老百姓们可能是因为新奇而都去做他的生意;第二个月,成交额可以用上个月的来填拉;但到第三个月,我想基本就能看出大粮铺是不是真的受欢迎了。”莫之恨仔细分析,“如果到第三个月,它的成交额大大多于我们那么多间铺子的总额,那我们就立刻借鉴。但是如果事实证明他们行不通,我们就当拿他们做了探路石,自己躲过一劫,岂不乐哉。”
  沈世珩赞许地点了点头,却不作声,等待沈继谦自己做出决定。莫之恨微微一笑,也静静看向沈继谦。她想她和七爷都有这个默契,最终的决定一定要是继谦自己做的,否则将来他若不顺心了,定会有埋怨他们的一日。
  静待了会儿,沈继谦终于点了点头。“好,就已三个月为限,三个月之后我们再作定夺。”他说着呼出口气站起身,“那我就先去忙了,不打扰你们。”
  莫之恨一怔,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反是沈世珩懒懒道:“诗芫这次冒了多大的风险怀孕想必你也知道,那些能够帮助你提前知道顾家动向的事情,还是少做吧。”
  沈继谦脚步顿了顿,没说什么走了出去。莫之恨没听明白,疑惑地看向他。“什么是能够帮助他提前知道顾家动向的事?你指什么,又和诗芫有什么关系?”
  沈世珩看了她一会儿,“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我想知道。”
  又是短暂的沉默,“你还记不记得,顾家在粮铺开张前,没有向外透过一丝消息,可以说整件事是密不透风地在进行的。”
  莫之恨点点头,“我记得,怎么了?”
  “那你想,既然整件事情外人都不知道,继谦又是从何而知的?”
  “他……”莫之恨蹙眉想了想,心里一沉,恍然大悟。“他……还和婉儿有联系。”
  “不错,这件事除非是顾梦生告诉了唐婉,而唐婉又告诉了继谦,否则他无从得知。”
  原来,他心里那个人还是唐婉。莫之恨抿了抿嘴,淡笑着低下头去。她不知道心里作何感想,不知道该赞沈继谦痴情还是该同情秦诗芫的一无所知,又或者是庆幸自己更早一步清醒过来。
  看来……唐婉还是原谅了继谦,也可能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只是到现在,感情已经赢过了理智。莫之恨笑自己终归是个理智多于感情用事的人,所以她才能全身而退。
  当然,如果这也算全身而退的话。

  第二十四章
  突如其来的冰雹——“可不就是一个‘奸’字,无商不奸啊。”沈世珩淡淡一笑,“顾守德老奸巨猾,否则怎么会有今天?商场就是如此,之恨,你要早日习惯。”
  七月的时候,长乐城里下了一场罕见的冰雹,一日之间,百里良田被毁。多少农民瞬间没了主意,他们辛辛苦苦大半年,眼看收成在即,却赶上一场冰雹,顷刻间一切化为乌有。
  这一闹,沈园上上下下也不得安宁。且不说他们自己的百里农田,向沈家粮铺供货的那些家农户也都难逃此难,长乐城大有年前闹粮荒的预警。
  这事儿瞒着没敢告诉沈世尧,他如今身子不好,万一再受了刺激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莫之恨他们三人只好打落牙齿活血吞,自己关上门来想办法。虽然看起来这是粮铺的事,但眼下已经不是沈继谦一人之力能够解决的了。
  “我早上好好盘算了一笔,各家粮铺的存粮还能支撑到十月,再下来就要等春收,但那可是三月份的事儿。”沈继谦愁眉不展,“怎么办,难道粮铺到十月就关门大吉了?”
  莫之恨按按他的肩,“别急,我们一块儿来想想办法。这是天灾,谁也预料不到,我们难做,别人家的粮铺日子也不会比我们好过。”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沈世珩道:“我担心的是,我们的存粮还能支撑到十月吗?”
  “应该能,我仔细盘算过了。”
  沈世珩摇摇头,“你一定是按正常买卖的时候来算的,但你想想,这冰雹一闹,大伙儿都知道粮食没了着落,还不赶紧抢着囤积?我怕现在已经有人家开始大肆收购米粮了。”
  沈继谦脸色顿时煞白,“我……我没想到这一层。”
  莫之恨望了望窗外,很快作了决定。“这会儿还没到晌午,快,先传令下去,咱们粮铺从这会儿起开始严格控制每户人家买的份额。”
  沈继谦点点头,立刻走出去吩咐。沈世珩有几分担忧,“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惹得别人来闹?”
  “闹也没办法,”莫之恨道:“如果让那些有钱人家把粮食都买了,你让平常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我们也当积德,为他们留条路。”
  “我估摸着……朝廷应该会开仓赈灾,或许用不着我们。”
  “应该会,也许?”莫之恨瞅他一眼,“什么时候你也这么说话了?既然不确定,既然没把握,我们就要留条后路。再说你想想,就算开仓放粮,真的能做到人人有粮拿、人人拿够粮?”
  “确实,”沈继谦已经吩咐完从外头走进来,“许多百姓恐怕还是要挨饿,我们若有此善举,倒是替沈园赚了不少好名声。”
  莫之恨笑了笑,“是,沈家粮铺如果这次能够声名在外,倒是多了样与顾氏粮铺竞争的资本。不过说到他们,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我听说目前为止顾氏粮铺还有许多存粮,只是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天气尚且炎热,沈继谦用袖子擦了擦汗,忽然有些不像当年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了。
  沈世珩摇着折扇笑道:“就算存粮再多,顶多也是撑到十月底,不会再久了,老天这回真不知道是不是拐着弯儿帮了咱们一把。”
  “那我还真宁愿它不要这么帮。”沈继谦依然皱着眉,“就算我们这次能比顾家做得好那又如何?你想想我们沈园的良田,想想那些没了收成的百姓,这能叫好事吗?”
  沈世珩挑挑眉,看了看莫之恨未作声。莫之恨宽慰道:“这自然不是好事,但七爷也不过是苦中作乐。对了,你说起来我才想到,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那些农户,他们每年都靠着给沈园供粮过活,这下子,年关还怎么过?”
  “对,是该去看看。”沈继谦点头同意,“我还想带些银子去,你放心,我就用我们那一房的,不用你为难。”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莫之恨翻了翻账簿,“钱从我这儿出,这是沈园应该做的,谁人要你垫着了。一家……五两银子?会不会多了?”
  沈继谦揉了揉脑袋,没有主意。沈世珩道:“我看差不多,农户并不是太多,而且百余两银子对咱们沈家来说也不算什么。”
  沈继谦斜睨他一眼,“二叔口气可真大。”
  沈世珩未语,莫之恨忍不住笑道:“七爷那是财大气粗,可难道继谦你不同意?你觉得百余两太多了?”
  “不是……”沈继谦讪讪道:“我……我也就那么一说。”
  你就是横竖看他不顺眼就对了,莫之恨笑着摇摇头,正要说话,见吴伯敲了敲门,从外头匆匆忙忙进来。她知道每回吴伯若这么匆忙定是出了什么事儿,忙问道:“怎么了吴伯?”
  吴伯按着胸口喘气,沈世珩扶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慢慢拍着他的背替他顺着气儿。吴伯休息了会儿,急道:“顾氏……顾氏粮铺放话了!”
  “他们放了什么话把您急成这样?”
  “他们说,顾家存粮充沛,绝对能够支撑到明年春收,请长乐城的百姓不必恐慌。”
  “怎么可能!”沈继谦拍案而起,“这绝对不可能,我知道他们开张时存粮并没有许多,确实与我们差不多。”
  “可他们就是放了这样的话啊。”吴伯拍拍胸口,“大少爷,我起初听到这消息也不相信,可人家告示都已经白纸黑字的写着了,大剌剌地张贴在城中各处,由不得咱们不信。”
  莫之恨捏了捏眉心,心中也十分诧异。既然沈继谦那么说了,证明顾家确实没有那么多存粮,可是他们怎么敢出此狂言?按他们这说法,朝廷都不用开仓放粮了……朝廷!心突的一跳,她立刻看向沈世珩,见他也是冷冷笑了笑,便知道他们两个是想一处去了。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沈继谦问道。
  莫之恨想了想,斟酌道:“我在想……顾家没有足够的存粮,可是……朝廷有。”
  沈继谦一惊,“你的意思是……朝廷把粮给顾家去卖,从中谋私?”
  “哎呀,这话可万万说不得!”吴伯忙喝住他们,“什么从中谋私,被人听了去这可是砍头的大罪。”
  “您别急,我们也只不过自己关起门来揣测,不会出去胡说。”沈世珩拍拍吴伯的肩,沉吟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顾家现在是皇商,想要入宫易如反掌。当今贵妃娘娘又……之恨说的很可能就是事实。”
  “那顾守德动作真够快的,这头冰雹刚下完,他就已经有了对策进宫说服了皇上。”莫之恨冷哼一声,不屑道:“如此奸商,也不知道是怎么能有现在的地位。”
  “可不就是一个‘奸’字,无商不奸啊。”沈世珩淡淡一笑,“顾守德老奸巨猾,否则怎么会有今天?商场就是如此,之恨,你要早日习惯。”
  莫之恨垂了眼去,沈继谦哼道:“我就偏偏不信‘无商不奸’这四个字,怎么,难道我们沈家也是这样才有今日的吗?像顾家那样,早晚有一天会落马。”
  “但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恐怕我们会比他们更早落马。”
  “你!”
  “好了,”莫之恨眼见着他们又要一言不合,赶紧上前制止。“眼下不是我们自家人斗嘴的时候,想想办法怎么度过此关才是。我们的存粮可是切切实实的只能支撑到十月,此仗看起来必败。”
  “看起来必败,也就是未必一定败。”沈世珩冲她温柔地笑着,“放心,我想凭我们几人之合力,也许能够险中求胜。”
  “但愿如此。”莫之恨缓缓呼出一口气,眼睛扫向桌面上的帐簿,道:“还是先去安抚各家农户吧,其他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
  “那件事儿我去做吧,”沈继谦走到莫之恨跟前,“粮铺这一块的事儿我义不容辞,就让我去吧。”
  “你一个人?”
  “我……”沈继谦顿了顿,“我可以。”
  莫之恨看了看沈世珩又看了看沈继谦,心里有一丝犹豫。她知道沈继谦此刻需要有人陪着,这样的暗亏他是第一次吃。过了会儿,她道:“我陪你一起吧。那么多家农户,走都要走很久,安慰起来恐怕也要磨破了嘴皮子。我们两个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沈继谦愣了愣,半晌才不确定道:“你要和我一起?”
  莫之恨点头,“我们一起。”她说完还是忍不住看向了沈世珩,却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未有任何不快,只是谅解,终是更加放了心。
  她要陪沈继谦一起去,不为旧情,只是觉得他需要一个人陪着。她了解沈继谦,这个时候,他接手的粮铺接二连三受到冲击,他面上再怎么硬撑着,心里也一定在崩溃边缘了。就算……往日情谊不在,至少两个人也该是朋友。
  定下来后,两人用过午膳就赶着去了农田,将银子挨家挨户送去,免不了都要安慰几句。全都送完时,天都已经完全黑了。
  莫之恨与沈继谦并肩往回慢慢走着,两个人都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不经意地抬头,一轮满月当空高挂,月色柔和地照下来,映得一路清辉。莫之恨笑了笑低头继续走,沈继谦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了?”莫之恨回头看他。沈继谦闭了闭眼,神色颓然。莫之恨不由倒退几步走回他身边,探头看他的脸色。“很累吗?再坚持一段路我们就到沈园了。回去好好好泡个澡,就不会有这么累了。”
  沈继谦睁眼看她,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果……如果没有你,我会是怎么样?”
  “嗯?”莫之恨一怔,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每一次,每一次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都是你在我身边陪着,鼓励我,安慰我。莫之恨,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莫之恨傻傻看着他,心里有些乱却不知如何作答。静默了大半晌才道:“就算没有我,你也一定会撑过去的。”她僵硬地笑了笑,“你看,我离开的这两年就是最好的证明。”
  沈继谦微皱着眉伸出手,在她面前停留很久后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但是如果没有你,我连这两年都不会拥有。我真的……谢谢你。”
  莫之恨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她不能让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统统白费,她不能再回到过去那个不断下坠的深渊。
  沈继谦吸一口气,略有些抱歉。“对不起,如果……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
  莫之恨笑笑,继续向前走。“走吧,已经很晚了。”
  沈继谦默默跟上,走了良久又忽然问道:“这次回来,你是为了二叔,是不是?”
  莫之恨脚步一滞,“我谁也不为。”
  沈继谦扯出一丝笑,也没再问下去。
  莫之恨悄悄抬眼看了看身边的人,不易察觉地轻叹了口气。她是为了谁而回来?她自己都不知道。可是她想,她不为了任何别人,她只是为了自己,为了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对,只是为了自己。

  第二十四章
  不谋而合——沈世珩嘴角的笑意慢慢扩大,砸了咂嘴。“果然越来越有默契啊。”“你也是这么想?”莫之恨有些兴奋,她已经想了两天,但却一直未向谁提及。
  粮铺的事情还没想到妥善的解决方案,中秋未至,绣坊那头竟然立刻跟着出了事,原本长期向沈家供货的江宁织造和松江织造竟同时说不能再与沈园继续合作下去。不用猜,这绝对是顾家搞的花样,可是一时之间,叫他们去找谁补货?
  沈继谦愁得几日吃不下饭,立刻消瘦了几分。也难怪,现在出事的全都是他在负责的家业,还一件严重过一件,他又怎能不愁。
  莫之恨几次想找沈继谦好好谈谈,但是事出到现在,他始终不愿意坐下来与他们二人商讨,想必终归觉得有些丢脸,竟什么都无法控制。莫之恨看他这样子,只好先把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这日她巡查完城中的几家天福楼,刚走到街口便碰见了沈世珩,只是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专程在那儿等着。莫之恨笑了笑走上前,“在等我?”
  “是啊,”沈世珩自然地接过她手里抱着的几本帐簿,“走吧,我正好有话想和你说。”
  “绣坊的事?”莫之恨已经猜到了几分。
  沈世珩点点头,“这事儿总该找个解决办法,继谦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这个口。”
  “那你觉得我就好开口了?”莫之恨苦笑了下,“没用的,他不想说,谁去找他都没用。”
  “可事情总不能就这么拖着,就算能拖过了这个月,下个月呢?年前呢?等我们的布匹都售罄了,也学粮铺一样关门大吉么?”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莫之恨叹口气,“可是,说到底,现在绣坊是继谦在打理,我们就算再着急也不能做什么。”
  沈世珩放缓了步子,思虑道:“我……我有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思。”
  莫之恨看向他,忽然一笑。“等等,你先别说。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想着这事儿,眼下也有个主意,不知道和你想的是不是一样。”
  沈世珩挑挑眉,“说来听听。”
  莫之恨笑着边走边道:“当然,亲自前去和松江织造还有江宁织造谈谈也是个办法,但是这两家忽然之间做出这个决定,我想也是迫不得已。就算我们找上门,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沈世珩颔首,“是这样,所以呢?”
  “所以……”莫之恨停下脚步,笑盈盈地看向他。“我想,我们能不能自己来做织造?”
  沈世珩嘴角的笑意慢慢扩大,砸了咂嘴。“果然越来越有默契啊。”
  “你也是这么想?”莫之恨有些兴奋,她已经想了两天,但却一直未向谁提及,毕竟谁也没做过。
  “嗯,”沈世珩看起来也很欣喜,“我仔细盘算了一阵子了,但碍于不好跟继谦开口,就先来问问你的意见。不管我们改用哪家织造坊,终归是受制于人,如果我们自己来做,难道顾守德还能让我们自己不供货给自己?”
  “是这个理,这也是我为什么有这想法的原因,只是,”莫之恨蹙蹙眉,“毕竟是个陌生领域,现在沈家已经面临一堆问题,若是做不好……”
  “不尝试怎么知道不行?”沈世珩道:“我这两天细细看了看沈家名下的地,发现有两处都很适合拿来建织造坊,这样就已经解决了一个难题。至于银两方面……我算过了,虽然要投入一笔不少的银子,但是建成后利润也算可观。就算接不到别家绣坊的生意,只给我们自家供货,也不至于会亏,值得一试。”
  莫之恨听他分析了更是跃跃欲试,“我们手头有余钱,足够来建个织造坊。长乐城里还是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绣坊的,若我们价钱给的合适,我想他们一定愿意舍远求近来我们这儿订货。”
  “不错,如此看来,确实可行。”
  莫之恨揉揉鼻子,又蹙了蹙眉。“可是,光咱们两个在这儿说得开心有什么用,还是要继谦同意才好。”
  “不如直接跟大哥说,让大哥拿主意。”
  “不好,”莫之恨忙否定,“继谦本来就不够自信,如果我们越过他直接去找沈老爷,他心里一定会很不舒坦。”
  沈世珩撇撇嘴,嘟囔道:“你还是很在意他的感受。”
  莫之恨无奈一笑,搡了他一把。“中午用膳的时候醋放多了?就算他是沈园再普通的一个人,我也会照顾他的感受啊。还是说……”她努努嘴,佯装失落道:“其实是你不了解我不相信我?那便罢了,以后有什么事儿你也不必找我商量。”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世珩忙一手抱住帐簿另一手举起来发誓:“那,我要是不相信你,我天打雷劈。”
  莫之恨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沈世珩这才知道她是在捉弄自己,瞪她一眼揉了揉她的脑袋。“小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皮,回去该给你上上规矩了。”
  “谁知道你这么好骗。”
  莫之恨嬉笑着继续向前走,沈世珩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因为我紧张你,在意你。”
  心跳几乎漏了一拍,莫之恨张了张嘴,愣了会儿才立刻抽回手来。“大街上的,胡……胡说什么。”
  “你知道我不是胡说,”沈世珩认真地注视她,“我就是很在意你,在意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我……”莫之恨用手背冰了冰脸颊,垂头盯着地面。“我们不是有共识,暂时不说这些么?”
  “暂时是多久?”沈世珩耐心地看着她,“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我不在乎等你,都这么久了,多等几年又如何?可是之恨,我希望你能正视你的心,不要骗自己。”
  莫之恨抬头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看着他们,小声道:“我们回沈园再说。”
  “不,”沈世珩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在这儿,我要听你把话说明白。”
  这人怎么又耍起无赖来了,还以为除了那次强行把她从宁城带走是例外,看来这倒才是他的真性情。莫之恨咬着嘴唇,脸红到了耳根,却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况且如今还要日日夜夜面对着那个“咬”她的人,她怕自己终会伤害到七爷。
  沈世珩也不着急,她慢慢想他就耐心地等,不催她但也不举步走。
  莫之恨默立了半晌,终于还是拗不过他,含糊道:“等……等织造坊的事情落实之后。”
  沈世珩清清嗓子,强忍住了笑意。“好,就这么办。”
  “那……那可以走了吧?”莫之恨跺跺脚,再不理他,自己一个人快步向前走去,眉梢眼角却难掩喜悦。她这人,看来有时候的确是需要被逼迫,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愿意尝试着迈出这一步。
  回到沈园,沈世珩听从莫之恨的,决定先和沈继谦商讨之后再作决定。所以沈继谦才从外头回来,就被丫头请到了莫之恨的书房,沈世珩自然也在里头坐着。
  “怎么了,我一回来就急着找我?”
  莫之恨示意他坐,看了看沈世珩,道:“绣坊的事儿……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好好商量一番了?”
  沈继谦其实已经猜到了他们的用意,而他自个儿确实已经无计可施,沉默了会儿方点点头道:“好,我们商量商量。”
  莫之恨松一口气,又道:“那你先说吧,毕竟这是你打理的,现在你想怎么做?”
  “我想亲自去一趟江宁,或者松江也行,我倒想问问,究竟顾守德是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他们竟然如此不念旧情。”
  “恐怕不是好处,而是威胁。”莫之恨哼道:“若说好处,顾守德能拿出什么叫他们放弃一大笔生意的好处?我看,他还不多亏了当贵妃的女儿,有权,就有势。”
  沈继谦皱皱眉,“这么说来,就算我们亲自去和两家织造坊谈,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能想到这一层,总算不枉费他也在商场上摸爬打滚了两年。莫之恨道:“对,所以我想,我们没必要再在他们身上花什么心思。”
  “那怎么办?”
  沈世珩瞅他一眼,“你就没什么别的想法?”
  沈继谦冷冷回视,“我自然没有二叔你本事。”
  这两人,怎么一开口就是火药味儿。莫之恨忙打圆场,“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继谦,你现在好好想想,还能不能有别的打算?”
  沈继谦从沈世珩那头收回目光,对莫之恨抱歉地笑了笑,略思忖了一会儿道:“既然那两家都没了着落,我们……重新找一家织造坊?不行不行,”他很快又自我否定,“就算找了别家,我看那神通广大的顾守德还是有办法叫他们不做我们的生意。呵,难道绣坊只能关门大吉?”
  “那……如果我们自己来做织造坊呢?”莫之恨尽量一步步诱着他往这上头想,以免他过于抵触七爷的建议。
  “自己来做?”沈继谦呆愣片刻,忽然笑着拍了拍脑袋。“是啊,我们完全可以自己来做,以我们沈家的实力,建一家织造坊不是难事。好,这主意好!”
  莫之恨松一口气,“你也觉得不错吧?方才我也跟七爷提议了下,他盘算了开支,也觉得可行。继谦,你会支持吧?”
  “当然会,你提的意见有哪一次不好了?”沈继谦宽厚地笑道:“再说,这本就是我的事情,反倒要你时时刻刻费心,我又怎么能不支持。之恨,多谢。”
  他是故意在七爷面前这样?莫之恨尴尬地笑笑,心中有些异样的感受。再看向沈世珩,他脸上非喜非怒,只是静静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画,似要把它看穿似的。
  “既然二叔也觉得可行,那我们这就着手去做吧。”沈继谦道:“越快能把织造坊做起来,绣坊这头的供货就越有保障,我明日就打听这方面的消息。”
  “好,”虽然不想他对自己这般,但看他如此上心,莫之恨还是觉得应该高兴。“那你就专心去做织造坊吧,回头我去告诉沈老爷,他一定很开心。”
  沈继谦一个劲儿地点头,“我不会让爹失望的。”吸一口气,他敛了笑,又道:“只是……只是你……能不能来帮我?”
  “我?”
  “我知道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我知道沈园大大小小的事务要你打点其实已经很累了,我这头一定不会耽误你太多的功夫。”他期盼地看着她,叫她有些不能拒绝。
  莫之恨其实本来也没想过撒手不管,要说真的全都交给他,她与七爷应该都不会放心。可是沈继谦偏偏在这个时候这样提出要她帮忙,她不能不答应却又不想答应。她不想让他越来越依赖自己,她已经不是他的莫之恨了,也不想再成为他的莫之恨。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想让七爷不好过。
  “你就去帮他吧。”正踌躇着,沈世珩的声音传来。他浅浅笑着,用眼神告诉莫之恨他不介意。
  莫之恨心里一松,终于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只是难免还是叹了口气。沈继谦依旧像个孩子一般,她只能想,或许等诗芫诞下沈园的长房长孙,等沈继谦身为人父,他才会更成熟一些吧。

  第二十五章
  那个世界上爱他如生命的人——秦诗芫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的眼泪也是刷刷地流。“我……我知道我不行了……我只……只求你一件事,就一件。”
  织造坊的事情还算顺利,纵然中间也曾受到一些阻挠,但两个月过去也已经颇见成效。房屋建了一大半,估计年底就可以竣工,货源这头沈园可以自给自足,如今就差谈妥一家染坊。
  这段日子以来,莫之恨忙完了自己那边就来这头跟进一下织造坊的事儿,她隐隐能感觉到沈继谦对她的日渐信任和依赖,但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机会要他学会独立。
  远远看着那头跟着工人爬上爬下的沈继谦,莫之恨心里至少还是有些安慰,这个大少爷总算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不识人间愁滋味了。只是,她从前是多么不希望他明白这一切,当初她只想竭尽所能护着他,如今却只能笑自己当时太过幼稚。
  沈继谦满头大汗地从梁上小心翼翼爬下来,一眼看见了莫之恨,忙笑着跑过来。“忙完了?听说天福楼最近生意好得不得了,你辛苦了。”
  莫之恨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条锦帕给他。“擦擦汗吧,瞧你,都要立冬了,热成这样。”
  沈继谦摆摆手,用袖子擦擦额头。“别脏了你的帕子,没事儿,跟他们一起忙活挺好的。对了,上午我去了玉兰染坊,他们的田老板似乎有意向和我们合作,你怎么看?”
  莫之恨在脑子里飞快搜刮了一下对玉兰染坊的印象,想了想道:“那染坊小是小了点儿,不过听说做买卖一向诚信,应该信得过。”
  “不过,我倒是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
  “我想直接收购了玉兰染坊。”
  莫之恨一愣,眨巴着眼看了看他。“直接收购了?为什么,你怎么会有这想法?”
  沈继谦笑了笑解释道:“你也说了,那染坊并不大,也就是说如果收购的话也不算太贵。最主要是,我觉得顾守德不会让我们的织造坊建得这么顺利,他一定会从中作梗,说不定就打了玉兰染坊的主意。如果我们直接将它纳入沈园名下,那他做再多功夫也是枉然。”
  倒是有几分道理,莫之恨点点头,鼓励道:“想得比我周全,这么一来,似乎确实更有保障。”
  沈继谦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莫之恨笑道:“你也不好意思被夸吗?我是说实话,确实值得一试。不过,你仔细调查过玉兰染坊的近况了吗?收购是件大事儿,不能太贸贸然了。”
  “还没有,我正打算去做。”沈继谦顿了顿,正色道:“我知道做生意我不在行,可是我有认真地看你怎么做,我真的在努力。”
  莫之恨点点头,“我明白,没关系慢慢来,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
  沈继谦还想说什么,目光忽然看向了莫之恨身后,皱了皱眉。莫之恨不解,便也回头望去,只见一直在秦诗芫身边伺候的丫头正急急忙忙向这边奔来。她心头一跳,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沈继谦主动迎上前两步,问道:“怎么了,园子里出事儿了?”
  那丫头急得直掉眼泪,“素心姑娘要我来赶紧请您回去,大少奶奶要生了,可是……可是稳婆说情况很不好……”
  莫之恨闻言,不由替秦诗芫捏了把汗。做了个深呼吸,她走上前拍了拍呆立着的沈继谦。“你快先走,我过去嘱咐他们几句就也立刻回去。快去吧,她需要你。”
  沈继谦连连点头,随那丫头疾步向沈园跑去。莫之恨静静立了会儿,发现自己竟是一身冷汗。她不希望秦诗芫出事,一个爱继谦如生命的女子,上苍应该给她幸福的机会。
  迅速料理好织造坊的事情,莫之恨便立刻赶回沈园,走到门口时,她碰见了才从外头回来的七爷。沈世珩见她一脸焦急的样子,忙拉住她道:“这是怎么了,哪儿又出事了?”
  “不是我,是诗芫。”莫之恨边拽着他往沈继谦的园子走去,边道:“似乎要生了,可是情况不很好,继谦已经先回来了,我们赶紧去看看。”
  沈世珩一怔,“算算日子孩子倒是足月,怎么会难产?”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身子,她不是从小就有心悸病……啊!”她只顾着往前走,没留心路上,膝盖竟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块石碑,疼得立刻弯下了腰。
  沈世珩也没来得及拽住她,此刻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怎么样,严不严重,我瞧瞧。”
  莫之恨一手捂住膝盖,一手摆了几下。“没……没事,走吧,去看看诗芫要紧。”
  沈世珩皱皱眉,打横将她抱起。
  莫之恨一愣,忙惊呼道:“你做什么!”
  “抱你。”沈世珩看都不看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莫之恨看了看周围众人惊异的目光,又看看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知道他断然不会放自己下来,只好省了挣扎的功夫。沈世珩见怀里的人儿如此听话,不由微微笑了笑,加快了脚步向西院儿去。
  走到西院儿门口,莫之恨捶了捶他的胸膛,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沈世珩也没勉强,将她放下,却硬是扶着她往里头走。莫之恨横了他一眼,无奈从来拗不过他,只好悄悄腹诽。
  进了院子,只见厢房门口围了一圈儿人,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莫之恨寻到沈继谦的身影,忙唤道:“继谦,她怎么样了?”
  沈继谦应声回头,看见他们相扶的样子时表情僵了僵。他搓着双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三个稳婆在里头……难产。”
  莫之恨与沈世珩走上前,扫了一眼屋子门口站满的人心里头更烦,她蹙蹙眉挥了挥手。“都下去吧,一个两个都杵在这儿是做什么?该帮忙的都在里头,你们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就算关心,也给我站远点儿。”
  众人面面相觑,见七爷和沈继谦都不说话,便只好默默散去。沈世珩放开莫之恨,拍了拍沈继谦的肩。“放心,稳婆会尽力的。我相信诗芫吉人自有天相,上天会保佑她。”
  沈继谦靠着柱子,双手插入发间。“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由着她要这个孩子,她的身子那么不好……是我的错。”
  “你别这样,”莫之恨拉了拉他的衣袖,心中也是酸涩。“诗芫一心想要这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如果她有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沈继谦眼圈已经泛红,无助到了极点。
  莫之恨看着他,却不知要如何安慰。为什么要到现在才来害怕才来后悔?说到底,还是他对她用情不够深。如果……如果是唐婉。他不会舍得她冒任何风险。
  屋子里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一阵阵入耳,莫之恨听得心里直发毛,索性咬咬牙道:“我进去,你们在外面守着。”
  “血房不吉利。”沈世珩捏了捏她的手,“你怎么也慌了,冷静点儿。就算你进去,你也帮不了什么忙。”
  莫之恨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相信什么血房不吉利这种事儿,与其在这儿听着她受折磨,我还不如进去看着。何况谁说帮不上忙了,进去了才知道能不能帮着做点儿什么。”
  沈世珩了解她的脾气,只好点了点头。“那如果有什么事,记得出来找人帮忙。”
  “嗯,”莫之恨应了声又看向沈继谦,柔声安慰道:“我现在进去,放心,我一定会告诉她你在等她,告诉她你很担心她。她那么爱你,一定会为了你活下去。”说完,她定了定神,推开了厢房的门闪身而入。
  将将看向床铺,莫之恨心里一紧,立刻以手掩住了嘴,眼泪毫无预警地掉了下来。那根本就是一张血床,所有的被褥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她看着秦诗芫那苍白的脸,那小小的身子,就像是泡在了血水里,她究竟要有多爱沈继谦才能愿意为了他来受这般苦。
  抹掉眼泪,她走向站在旁边的一位稳婆,低声问道:“情况怎么样?”
  那稳婆一脸愁容,“您自个儿也看到了,血崩,没法子。”
  莫之恨浑身一震,“没法子?大人……大人小孩儿……全都保不住?”
  稳婆叹口气,闭上眼摇了摇头。
  莫之恨腿一软,硬是抓住了身旁的屏风才没有倒下。她自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人小孩儿好歹能保住一个,可是如今告诉她的答案却是……
  “之……之恨,是不是你?”
  秦诗芫虚弱的声音传来,莫之恨忙定定心神,三步两步走到床边蹲下。“是我,我进来陪着你,你不要放弃……”话没说话,她又掉了眼泪。可是看着床上那个如纸片般的人,谁人能够忍心。
  秦诗芫一把抓住她的手,血迹斑驳。“我……我求你一件事。”
  莫之恨连连摇头,“不,别说,你别说……你再加把劲儿,你一定会母子平安的。”她已全是哭腔,恨自己为什么要进来。
  秦诗芫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眼泪也是刷刷地流。“我……我知道我不行了……我只……只求你一件事,就一件。”
  莫之恨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胡乱点了点头。
  秦诗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还有感激与抱歉。“我……我求你,求你想办法……想办法替唐婉姑娘赎身。”
  莫之恨呆怔了片刻,“你……你说什么?替唐婉赎身?”
  秦诗芫费劲地点点头,“他心里……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唐姑娘。我……我不在了不要紧,我只求……只求他的后半生,能与心中……心中所爱共度。”
  她怎能爱得如此宽容?莫之恨握紧她的手,只能点头,一句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多谢……”秦诗芫缓缓舒一口气,凄然一笑。“还有……还有对不起,是我……是我夺了你的位子,对不起。”
  “不,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莫之恨仰头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叫眼泪不要掉下来。“你等我,你等我,他就在外面,我让他进来。”
  “不要!”秦诗芫紧紧拽住她的手,哀求地看着她。“他不爱我,我不想……不想要他一辈子心怀愧疚。求求你,不要让他……让他看到我……我临走前……的样子。”
  “好,好,我不让他进来。”莫之恨看着她微微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静默半晌,她吸了吸鼻子缓缓道:“没有对不起,你就是这世上最适合沈家大少奶奶的人……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明明知道他心里没有自己,仍然愿意……愿意为他犯险……除了你……除了你……再也……”
  旁边的稳婆也不由落了泪,轻轻推了推莫之恨。“大少奶奶她……已经走了。”
  莫之恨握着手中渐渐冰冷的手,忽然发疯似地冲到了屋外,狠狠甩了沈继谦一个耳光。这是他欠她的,是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秦诗芫的,她第一次如此恨眼前这个男人。秦诗芫纵使傻,也是他那种一贯而来的温柔使她越陷越深,也是他放不下唐婉的心又狠狠伤了她一把。
  我爱你——心里泛起盈盈的感动与温暖,莫之恨看向他,她感受得到他是认真的。这么多年来,他的一句“我爱你”今日终于说出了口。
  秦家来沈园大闹了一场,但最终还是让秦诗芫风风光光葬入了沈家的墓园,毕竟在她的心里应该是不愿意离开沈家的。
  其实闹了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过一堆白骨,她已经全然不知了。至少她在世的时候,是真真切切去爱过这唯一的人,也许一辈子也就够了。
  大少奶奶走了,而且是一尸两命,园子里的人似乎全都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莫之恨也只是默默地帮着大伙儿料理秦诗芫的后事,她不愿意多去想秦诗芫临走前的那一幕,每想起一次,她就会多怨沈继谦一分。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沈继谦竟然没有像从前那样又躲起来。秦家来闹,他站出来默默承受;秦诗芫的身后事,他每一样都尽量亲力亲为;守夜的时候,他也不要别人陪着,只是自己一个人留守在灵堂陪他们母子二人。可这是他应该做的,只是人都走了,做再多除了能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又还有什么用。
  莫之恨无法原谅他,她开始庆幸,庆幸自己更早地离开了他。他对每个人的温柔,实则是薄幸,若有爱,他的爱也早就给了唐婉一人。
  她亦知道,七爷几次想问那天在房间里秦诗芫临走前究竟对她说了什么,才能让她那么生气地冲出去就不管不顾地甩了沈继谦一个耳光,只是他一直都没问。也许,他是因为不想让她再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为她设想。
  烧完最后一点香瞑,莫之恨站起来直了直腰,一回头便看见了七爷。他静静站在门槛那儿凝视着她,目光如水。莫之恨疲惫地笑笑,“什么时候来的?”
  “好一会儿了,没想打扰你。”沈世珩走进来,环视了屋子一圈。“他呢,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去尚书府了,要去拿一些诗芫的东西。”话才说完,沈继谦就捧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莫之恨扫了他一眼,低头就向外走。她不想看见他,亦不想和他说话。
  沈世珩跟着走过去,按了按沈继谦的肩膀,示意他节哀顺变,便也出了门。莫之恨知道他会跟出来,走了不远就停了下来,默默注视着地面。
  “要把地面看穿吗?”
  抬头看身边的人,莫之恨抿着唇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对他有些过分?妻子孩子都没了,他也不好受,我好像……有些苛责。”
  沈世珩安慰道:“我只知道你做什么都是有原因的。”
  “我当然有原因,”莫之恨冷笑了下,“不管是谁,如果在诗芫临走前陪在她身边,都不会原谅他。你知道诗芫最后求我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沈世珩一怔,忙道:“她求你什么?求你不要离开继谦?”
  “不是。”
  “那是什么?”
  莫之恨叹口气,苦笑道:“她求我,一定要想办法替唐婉赎身。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沈继谦从头到尾都爱着唐婉,知道他一直都和她还有联系,知道自己的相公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她为什么那么傻?”
  “她的傻,对她来说,却可能也是一种福气。”沈世珩揉揉她的脑袋,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是,她是很执着,傻傻地爱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可是在她有限的生命里,这样执着地爱过,又怎么不值得人佩服。”
  “可是,”莫之恨拉着他停下来,“你不觉得继谦真的很混账吗?他怎么忍心这样对一个爱他至深的女子呢?”
  沈世珩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了。“那么三年前呢?三年前你爱着他的时候,你这样怪过他吗?”
  “我?”莫之恨微微一怔,呆了呆方道:“我那个时候,没想这么多。”
  “可是你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他爱着唐婉,从来没有变过。”
  莫之恨垂下眼,她不得不承认七爷说得对,她不是也一直都知道沈继谦心底的那个人是谁的么,可她还不是为此执着了许多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只是如果一切都是自己愿意的,那么旁人又何所谓再多说什么。”沈世珩轻轻握住她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最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把他放下了,并且愿意重新开始。之恨,我等不及了……”他略顿了顿,语气坚定。“我爱你,给我一个机会永远照顾你,好不好?”
  心猛地揪起来,莫之恨抬眼看他,又很快撇开。这是第一个对她说“我爱你”的人,第一个,把“爱”字说出口的人。这么久以来,她曾经期盼从沈继谦口中听到这句话,却还是竹篮打水。但现在真的有人说出口了,她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沈世珩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只要一次,我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莫之恨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怕我还没有准备好。”
  “你不需要准备什么,”沈世珩温柔一笑,“你只要继续做你自己,然后一切都让我来照顾你,保护你,这就够了。”
  心里泛起盈盈的感动与温暖,莫之恨看向他,她感受得到他是认真的。这么多年来,他的一句“我爱你”今日终于说出了口。鼻子一酸就有掉泪的冲动,她忙背过身去,狠狠吸了吸鼻子,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世珩绕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你笑了就是答应了。”
  “我何时说我答应了?”
  “你笑了呀,笑了就是答应了。”
  这人又开始蛮横了,莫之恨却不生气,只是继续含笑看着他,只看到他心里发毛,末了才道:“我饿了。”
  “嗯?”
  莫之恨斜看他一眼,“不是要照顾我吗?我饿了。”
  “哦,哦,哦!”沈世珩笑得合不拢嘴,“走走走,我们这就去用膳,去天福楼,记我账上!”
  莫之恨忍了笑,甩手向前走。“那当然,不然还记我账上?”
  “我我我,当然是我。”沈世珩挠挠头,像个孩子般地跟在她身后,恨不得蹦蹦跳跳起来。
  莫之恨看向地上,阳光下他们的影子隐隐重叠,相依相偎。这一刻,她的心里是宁静而喜悦的,因为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感情。她已经放下了沈继谦,而七爷,是她的未来。不管旁人会怎么说她,不管世事会如何变迁,只要他们相爱,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切就好了。
  几日之后,秦诗芫入殓安葬,秦政鸿老泪纵横,临走前对沈继谦说了句“我决不会让沈园好过”。莫之恨当时不知道他是认真的抑或是说的气话,可三日之后,她明白了秦政鸿确实是认真的。
  织造坊盖得好好的,安司监忽然来说不准沈园再继续建造下去,说他们不符合开办织造坊的条件。很明显,这是硬找的借口,若不是秦政鸿放了话,又怎么可能。他是铁了心要置沈园于死地,就算联合顾家也在所不惜。
  但对于沈园来说,这确实是莫大的麻烦,眼下的形势建织造坊是势在必行,人力财力都已经投入,若不继续做下去那势必都打了水漂。
  本该是沈继谦的事情,可自秦诗芫安葬后,他又像变了个人,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做。莫之恨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她已经完全不了解沈继谦,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是他能把自己关起来不管园子里的事,她却不能,七爷也不能,如今这个情形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来相扶相持了。商量之后,他们决定还是先去尚书府一趟,毕竟如果能说服了秦政鸿,这事儿也就解决了。
  匆匆赶到尚书府,门房的倒是和善,听说他们是沈园的竟然没拦着,还告知他们秦政鸿在二夫人院子里。一路打听着到了院子门口,他们俩不由愣住,面面相觑。
  院子里左边是两头怡然自得撅着屁股晒太阳的猪,右边是五六只张牙舞爪的大公鸡,另有三两只青蛙间或在其中蹦蹦跳跳,实在让人很难想象它们是如何能够这般和睦相处。
  咽了口唾沫,莫之恨深呼吸几次才真的踏进院子里去。不过恁她小心翼翼地三步一蹦、两步一跳,仍然不小心踩上了一些……味道难闻的东西。自然,沈世珩也未好到哪儿去。
  “什么人呀?”
  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把他们吓了一跳。莫之恨四处打量了翻,试探性道:“我们……我们是沈园的,来见秦大人。”
  “我爹呀,他在里头呢!”说话间,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连同缠在身上的一条小蟒蛇一起从一间小屋后闪身出来。那丫头绑着两股小辫儿,鹅黄色的锦衫衬的肌肤更加白皙,一对玲珑的眼眸带着几丝顽皮,笑意盈盈地看着莫之恨。
  莫之恨一怔,好娇俏的丫头,看起来竟是秦诗芫的妹妹。

  第二十六章
  身世真相——莫之恨腿一软跌坐到地上,呆看着半开的门仿佛离了魂。太荒谬,这是太荒谬的事情,甚至荒谬过她所有的梦境。
  那丫头拍了拍蟒蛇的头,蟒蛇竟然就乖乖从她身上滑下去,很快消失在一旁的草丛里。她蹦跶着走过来,看了看莫之恨与沈世珩,眨眨眼睛道:“你们就是我爹说的‘沈园的混蛋’?”
  莫之恨哭笑不得,只好干笑道:“我们……我们是从沈园来,想见一见秦大人,能替我们通传一声吗?”
  丫头点点头,“那你们等一会儿。”说着她很快跑进屋子里,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就从门框旁探出一个脑袋,面带委屈。“我爹说不见你们,还将将把我骂了一顿。”
  虽然早已猜到这样的结果,莫之恨还是有些失望,抱歉地对那丫头道:“真是不好意思了,那我们……”
  “你们可以留下来等。”丫头溜出屋子,立马又笑得阳光灿烂。“爹不会逗留太久,可能一会儿就会出去办事,你们就在这儿等吧,不会有人赶你们的,但是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是我让你们留下来的。”
  “好,谢谢你。”莫之恨与沈世珩对视一眼,都略宽了心。只要有机会见到秦政鸿,他们就还有希望来说服他。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秦政鸿果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二人时不由皱了皱眉就准备从他们身边走过。沈世珩忙拦在他跟前,作揖道:“秦大人,请您给我们一点时间,不会耽误您很久。”
  秦政鸿冷冷瞥他一眼,“当这儿什么地方,你们说来就来?我没时间陪你们耗着,让开。”
  “秦大人,我们只是希望您能对沈园公平一点。”莫之恨跟着走过去道:“诗芫临走前是我陪着她,您难道就不想知道她的遗愿吗?”
  秦政鸿神色微微缓和,扫向她道:“她说什么?”
  “她求我一件事,求我替唐婉赎身。”莫之恨深吸一口气,“唐婉是什么人您肯定听说过,诗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都想着继谦,那我想您也一定明白对她来说继谦有多么重要。您如果要毁了沈园,那就是毁了继谦,您想要诗芫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吗?”
  秦政鸿冷哼一声,“怎么,难道你这样说,我就要多帮沈园一把不成?”
  “不是,我们不求您帮我们什么,但是至少,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我只是要帮我女儿讨回一个公道,让开。”秦政鸿推了莫之恨一把,举步向前走。
  沈世珩忙扶住她,皱眉冲秦政鸿道:“但这都是她自愿的,又何来公不公道?更何况,当年是您硬要把她嫁过来,那这样说,罪魁祸首岂不是您自己?”
  秦政鸿身形一滞,转头怒视。“你说什么!你说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沈世珩放开莫之恨,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目光。“不能说害,但这一切都是当初您选择的。诗芫的身子不适合做娘亲,我们所有人也都劝过她,相信您也有。既然这样,就不该说如今沈园欠她一个公道。”
  沈世珩放开莫之恨,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目光。“不能说害,但这一切都是当初您选择的。诗芫的身子不适合做娘亲,我们所有人也都劝过她,相信您也有。既然这样,就不该说如今沈园欠她一个公道。”
  秦政鸿眯了眯眼,“是,她身子是不好,但我想问的是,这两年来,沈继谦有真的疼惜过她吗?他这个做相公的,心里头还挂念着别的女子,对芫儿公平吗?”
  “可您在把她嫁入沈园之前就知道这一切了吧?如果您没有这么做,现在的沈家大少奶奶早就是别人。”沈世珩看了看莫之恨,接着道:“秦大人,伊人已逝,我相信诗芫不管是生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后悔过。所以就算以后沈园不能与尚书府交好,也不该是仇人。”
  “不必多说了。”秦政鸿一振衣袖,“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你们若愿意,尽管在这儿杵着,但我若扳不倒沈园,我这礼部尚书不做也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莫之恨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里,竟不由自主地扑哧一笑。沈世珩不解地看向她,“怎么,有主意了?”
  “不是,”莫之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摆摆手指了指前面的路。“瞧这院子里,那么多……咳……可秦大人大踏步走的时候可什么都没踩到,看来真是熟能生巧了。”
  沈世珩本来一直揪着的一颗心也微微放松了,点点她的额头道:“亏你还有心思注意这些,不过这位秦姑娘是有些特别,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姑娘家不怕蛇的。真是奇怪,一个府里头教出来的丫头怎么如此不同。”
  莫之恨长叹口气,“我也感慨,你和继谦都是在沈园长大,为什么也如此不同?我本来以为经过这两年他应该懂事了,可是诗芫一走,他怎么又好像回到了几年前?我真的是越来越不懂他。”
  沈世珩笑笑,牵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我几次想找他谈谈,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愿意。这两日去看大哥,他也很是发愁,完全没了主意。沈园如今正是个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也听到秦大人的话了,不扳倒沈园誓不罢休。”
  莫之恨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可是看着七爷的样子,她又不忍心再说什么丧气话,只好强迫自己故作轻松。“你也别太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沈园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我不信这一次挺不过去。再说了,若是长乐城实在呆不下去了,我们就举家搬迁呗。靖国这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等到了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们大可以重新开始。”
  沈世珩久久未语,不知在想何心事,直到走至尚书府门口才停下来。“杂役司那头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先回沈园吗?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难不成我还能走丢了?”莫之恨冲他微笑,“你去忙吧,我自个儿回去。天福楼的账好几天没看了,我也得忙一阵,不用担心我。”
  “好,”沈世珩松开牵着她的手,“那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远。”
  莫之恨点点头,顺从地转身。走远两步,她渐渐敛了笑容,这个时候又怎么还能开心得起来。她知道秦政鸿绝不是说气话,从他对织造坊的手段来看,他真的有意要将沈园赶尽杀绝。她能理解他的丧女之痛,可是七爷说的没有错,如今这一切,秦政鸿自己不也该负上大半责任吗。
  走到拐角口,她回头望了望,果然看到七爷仍站在那儿。心里涌起暖意,莫之恨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挥了挥手方拐到另一条街上去。她知道无论如何,有个人一定会在她身边,这就够了。走了一小段路,她隐隐觉得身后似乎有人靠近,刚想回头看时,颈后忽然一疼便失去了知觉。
  模模糊糊醒来时,莫之恨揉了揉脖子,只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幽暗的房中,甚至连一扇窗户都看不见。房里点着几根蜡烛,发出昏黄的光亮,隐隐摇晃。再细细一看,她发现自己竟是被放置在床上,若是仇家似乎不该对她如此仁慈。莫之恨蹙蹙眉,脖后的瘀青让她忍不住嘶了声。
  “你醒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莫之恨冷不丁吓了一大跳,这才发现屋子东南角还有两个人在。其中一人坐在椅子上,目光如炬,不怒而威,另一人恭敬地垂首站在他身后,看都不看她一眼。莫之恨定定神,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你……你是谁?你把我带这儿来想做什么?”
  坐着的那人静静地审视了她一会儿,方问道:“你叫莫之恨,你娘叫莫嫣?”
  莫之恨猛然一震,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娘亲的闺名,眼前的人如何得知?“你到底是谁,你怎会知道?”
  “真的是你。”那人却不回答她的话,静默了会儿又道:“你是承恩十八年三月初七出生的,是不是?”
  “你究竟是谁?”莫之恨从床上跳下来,一阵心慌。她亦从未告知过谁她的生辰,但眼前的人又一次准确无误地说对了。
  “你只需回答我是不是。”
  他的话语中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莫之恨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那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莫之恨这才看清他的脸,一字横眉,阔挺鼻梁,看起来竟有几分眼熟。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然道:“我是你父皇,随我回宫。”
  心往下一沉,莫之恨张了张嘴,脑中有瞬间的空白。她似乎捕捉到了“父皇”、“回宫”这样的字眼,可是她想她一定是听错了。晃了晃脑袋,她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谁?”
  “朕说得还不够清晰?”那人明黄色的衣领露出半截,似乎在迫不及待昭显着主人的身份。
  莫之恨后退两步,依然觉得自己在做梦,又或者是眼前的人在戏弄她,否则她怎么会看到听到眼前这一幕。可那人也不急,只是静静看着她,仿佛在对她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不必怀疑。
  呆怔了良久良久,莫之恨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骗我。”
  “朕何必骗你?”他依旧面色沉静,“你就是朕与莫嫣的女儿,就算她死了也不能阻止朕找到你。你听着,你是我大靖国的公主,是我赵焕的女儿。”
  “不……不可能!”莫之恨连连退后许多步,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未如此慌张过。“你是什么人?你想要沈园什么好处是不是?你找人调查我是不是?你到底是谁!”话到最后,她几乎已是惊声尖叫。
  赵焕笑了笑,自腰间掏出一块令牌。“看清楚了,这是朕的腰牌,当然你也可以怀疑它是假的。”
  莫之恨不由自主走上前来,看着那块流光溢彩的令牌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那不可能是假的。或许她的理智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可是她的感情做不到。“你骗我,我爹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是你。”话说完,她想也不想就一手打落了他手里的令牌。
  “休得对皇上无礼!”许是觉得皇上受到了威胁,一直站在赵焕身后的人忽然一个箭步上前,剑尖直抵莫之恨的咽喉。
  赵焕冷冷扫视他一眼,尚未开口那人便立刻收回了剑。重新看向莫之恨,赵焕道:“存心欺骗你隐瞒你的是你娘,不是朕。你仔细想想,如果你不是朕的女儿,朕怎么会知道你娘的闺名,又怎么知道你的生辰八字?”
  莫之恨仍在震惊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赵焕舒口气,面色缓和了些。“方才是朕急了,对你太凶,但是朕只是想让你知道,朕很想要你这个女儿,因为朕曾经很爱你娘。”
  “你根本就不爱她!”莫之恨直视着他,“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就是当今皇上,如果你确实是我爹,那么你一定不爱我娘。如果你爱她,为什么要让我们在外这么多年?如果你爱她,为什么身为靖国皇帝都不能给妻女安稳?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相信。”
  赵焕抿了抿微薄的唇,神色间有几分黯然。“朕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事实,但是朕真的找了你们母女二人许久,这和你娘的故事也不是一夕之间可以说完。”他说着伸手想要摸摸莫之恨的头,但仍是顿了顿缩了回去。“朕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三日,三日之后,朕再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肯来,朕就会告诉你我和你娘之间的一切。”
  “我不会来。”莫之恨想都未想就做了回答,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思考的能力了。
  “总之三日之后,朕等你。”赵焕皱皱眉,眼中似有哀痛。他长叹口气,带着身后的侍卫离开。
  莫之恨腿一软跌坐到地上,呆看着半开的门仿佛离了魂。太荒谬,这是太荒谬的事情,甚至荒谬过她所有的梦境。她不能信……她信不了。
  你们都很自私——“你太自私!”莫之恨怒视着他,“你怎么不想想,你会愿意放弃你皇子的身份,背叛你的国家跟我娘去夏国吗?你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娘亲做到?”
  她不知道自己在屋子里坐了多久,待她推开房门时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借着昏暗的月光,莫之恨忽然发现这是她与娘亲的旧宅,方才只是太惊愕,所以没有留意到这熟悉的一切。
  皇上、旧宅、娘亲、自尽……一个个念头不断在脑海里盘旋,她忽然觉得恐惧,恐惧即将到来的一切。赵焕很笃定,笃定她三日之后会去找他,因为他口中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和过往是她所想知道的,可是她怕,怕那一条路走下去,就不能回头。
  夜更深了些,她听着打更的打过了四更,这才迷蒙蒙地向沈园走。方走到门口,一个温暖的怀抱便抱住了自己,耳畔是沈世珩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
  噪杂的一颗心瞬间安静下来,莫之恨伸手环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前一言不发。他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觉得还有勇气继续面对将来的路。
  良久,沈世珩放开了她,柔声询问:“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我很担心你。”
  “担心我又一句话都不留地就走了吗?”看他点点头,莫之恨捧起他的脸,蹙眉望着他。“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又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你能不能答应我……”
  “我不答应。”话未说完,沈世珩就打断了她,吻上了她的唇。莫之恨缓缓闭上眼,她很怕这一刻他们还能如此亲密地唇齿相依,下一刻就不得不分开。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总是那么难以得到,她想过最平凡简单的日子,却遇到沈继谦,纠缠进沈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想忘掉一切,在宁城重新开始,却被七爷强行带回来;她想从头开始,和七爷从此安安乐乐地在一起,结果却又莫名其妙成了皇帝之女。
  她想,也许真的是她命不好,注定了会一生不顺遂。
  离开她的唇,沈世珩抚着她的眉,正色道:“你听好了,除非我死,否则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不要对我承诺永远,”莫之恨神色黯了黯,“我所看到的、听到的,承诺了的事情从来就很难做到。”
  “如果我承诺了,我就一定会做到。”沈世珩霸道地抓紧她的手,“我不管从前有多少人对你违背了承诺,我也不管我们以后的路会不会很难走,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知道,莫之恨,我要你。”
  如果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在你处于什么境地时都能让你觉得温暖和感动,那么这个人或许就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了。莫之恨微微笑了,反握住沈世珩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不管路有多难走,我们都不分开。不管我还会遇到什么事情,沈园还会有再多劫难,我们都祸福与共。”
  她不怕了,只要有他陪在身边,只要明天的太阳仍旧会升起,她就会让自己勇敢地撑下去。
  三日很快过去,辰时刚过,莫之恨便动身去往旧宅。今日她穿了件妃色的衫子,七爷说过,她穿这个颜色漂亮,人也精神许多。那日太过狼狈,今儿她要以最好的姿态出现在赵焕面前。
  从辰时等到申时,莫之恨坐得四肢都要僵硬,终于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门很快被推开,赵焕走在前头,跟在后头的侍卫看身形还是上回那个。
  莫之恨站起身,却一时有些无措,她已经知道眼前的人是当今皇上,可是她僵直了身子不知道是不是该给他行礼。赵焕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摆了摆手示意她无许多礼,坐到了一旁。
  莫之恨直视他,开门见山道:“告诉我你和我娘的故事。”
  赵焕眯了眯眼,淡笑道:“不卑不亢,和你娘当年确实有几分相似。随朕回宫吧,朕保证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过最好的日子。”
  “不,我要先知道当年的事情。”莫之恨吸了口气,真的见到他,她心里的担心与害怕反而都不见了。“我和我娘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弥补的。我也从没想过要随你回宫,更没想过认你,我只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赵焕收了笑容,静静望了她一会儿。“真和你娘是一个脾气,但朕希望,你可千万不要和她一样死脑筋。”
  “我相信娘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就算她像你所说的死脑筋,也一定是她深思熟虑后最好的选择。”莫之恨顿了顿,对赵焕扯扯嘴角,多了几分挑衅。“倒是你,如果你爱我娘,你了解我娘,你就不会说她的选择是死脑筋。”
  赵焕挑了挑眉,神色阴晴不定。莫之恨无惧地回视,如果最坏的可能是死,她已经连死都不怕了,那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好,朕告诉你。”赵焕闭了闭眼,又道:“不过,朕希望你听完之后,愿意冷静地考虑一切。”他看向远方,目光有如失焦。“朕与你娘,其实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相识了,那个时候朕还只是三皇子,而和你娘……完全是偶遇。”
  “你娘是朕出宫游玩儿的时候遇上的,她不卑不亢,浑身透着一股泼辣劲儿,真的让朕一眼就喜欢上了。”赵焕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你知道,皇宫里有太多规规矩矩的姑娘,朕见过那么多,也就更显得她与众不同。开始的时候,朕并没有向她表明身份,一是怕吓着了她,二也是怕她一旦知道之后就会变了对朕的态度。”他说着眼角带笑,似乎想起当年的事情,还有许多回忆是美好的。但既然如此,二人又怎会分隔天涯。
  “没多久之后,朕和嫣儿就在一起了。”赵焕接着往下说:“朕知道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就替她在长乐城置了一处宅子,好让她安定下来。那段时光,是我们两个最开心的日子,你知道吗,朕甚至想过去求父皇,让朕纳她为皇妃。可是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样让朕倾心的女子,竟然也只是一直戴着假面具而已。”
  莫之恨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约约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希望是自己感觉错了,可是赵焕接下来的话很快证实了她的想法。
  “你知道你娘是什么人吗?她是夏国的死士,夏国的奸细,其实她早就知道朕的身份,所以才故意来接近朕。”赵焕说得平静,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不见,换之以深深的哀痛。
  莫之恨自然是知道夏国的,它是靖国边上最有实力的国家,这几年来,也曾不断与靖国交战,两国各有伤亡,一时难分胜负。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娘亲竟会是夏国人,更想不到,她会是夏国的死士。“后来呢?后来怎么样?”莫之恨忍不住追问。
  “后来?”赵焕苦笑了下,“后来朕求她忘记自己的身份,留在朕身边,朕也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再来伤害她,朕会照样纳她为妃,可是她不答应。”他说着刷的撕开衣领,露出左边肩上一道疤痕。“看到这条疤吗?这是你娘刺的。她宁愿和朕决一死战,也不愿意留下来。”
  莫之恨凝神望着那条疤,鼻子发酸,良久才道:“你一定很爱娘。”赵焕一怔,骤然睁大了眼。莫之恨道:“我不知道娘会武艺,从我有印象开始,娘就和一个寻常妇人没有两样。但是我知道,你的武艺一定很好,如果不是你诚心相让,娘不可能有机会刺你这么深的一剑。”
  赵焕移开眼,有几分怔忪。“那又如何,想走的人还是走了,不会为谁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往下道:“朕始终没有把她的身份告诉别人,但是她却要离开朕。那日一战,我处处留情,她却招招狠辣,仿佛不取我性命难消心头之恨。你告诉朕,她如何忍心?”
  “如果注定不能相守,那就只有狠下心来。”莫之恨揉揉眼睛,想起了两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她也不想离开沈继谦,可是还是只能逼着自己离开,她相信娘亲当时的心情是和她一样的。
  “可是她当时已经怀了你,她就算对朕忍心,为什么对你也那么忍心?”赵焕稍稍提高了音量,“何况她心知肚明,她没有杀了我就是没有完成任务,根本回不了夏国。”
  “你还不明白吗?娘亲不留在你身边,全的是忠,离开你独自生下我,全的是情。”莫之恨终于想明白了这中间的缘由,明白了娘亲自小对她的态度为何那么莫名,娘亲恨的不是她,而是娘亲自己。她恨自己爱上了赵焕,恨自己对夏国不忠,恨自己苟且偷生。
  轻轻叹一口气,莫之恨也瞬间明白了娘亲自尽的原因。她蹙眉看向赵焕,“两年多前,你知道了娘亲和我都在长乐城,所以开始找我们是不是?”
  赵焕脸色变了变,“是,就算她要忠于她的国家,你是朕的女儿,你必须留在朕身边。”
  “不,”莫之恨摇了摇头,“你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找到我,你想找到的是我娘,可是你想不到,你竟然会逼死了她。”
  赵焕脸色煞白,紧紧握拳,却没有开口否认。他不能否认,他对莫之恨没有感情,他心心念念想见的,还是那个在二十年前离他而去的人。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用那么决绝的方式来保护女儿,来忠于夏国。他如今再来找回莫之恨,不过是他心里的那点歉意和不甘。
  “你……”莫之恨吸吸鼻子,逼回眼泪。“你真的很自私,你已经坐拥天下,为什么连一条活路也不愿意留给她?你现在找到我也不是为了要我回宫当什么公主。我是什么身份?我是夏国死士的女儿,我有可能成为靖国的公主吗?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证明,我娘当初离开你是错的。”
  赵焕低低道:“她本来就错了,她若留在朕身边,根本不会有今天……”
  “是你太自私!”莫之恨遥遥指着他,“你怎么不想想,你会愿意放弃你皇子的身份,背叛你的国家跟我娘去夏国吗?你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娘亲做到?”
  赵焕对于她的指责默不作声,只是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莫之恨深吸口气,用衣袖把脸擦干净。“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也只会当从来没有见过你。我是一个从小没有爹爹的小孩儿,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现在就要回去了,你如果看不过去,你可以派人杀了我,就像你逼死我娘一样。”话说完,她愤然推门离开。她不能原谅这个人,这个自私地只爱自己的人。
  赵焕身后的侍卫想要追出去,但却被赵焕拦住。他微微摇了摇头,缓缓闭上眼。莫之恨推开的门轻轻合上,屋子里重又回到一片黑暗。

  第二十七章
  只要信任就永远相伴——沈世珩吻了吻她的头发,“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活着,就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不会离开你。”
  回到园子里正值用晚膳的时辰,莫之恨意外地看见沈继谦竟然在在厅堂里坐着,除了脸色苍白些,看起来精神竟似不错。只是她看向那张摆满了菜的桌子,心里却更添一份惆怅。
  几年之前,这张桌子上原本围坐了七个人,到现在却只剩下他们三人。沈老爷卧床不起,沈夫人神志不清,秦诗芫一尸两命,沈继晗至今失踪,而沈继皓则越来越沉默寡言,怎么都不愿意与众人共膳。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
  沈世珩看她回来,立刻招呼她过去坐。莫之恨笑了笑,收起之前的情绪入席。她与沈继谦对望一会儿,扯扯嘴角道:“你终于肯出来见人了吗?你想明白了?”
  “对不住,要你们担心了。”沈继谦愧疚地递了低头,“是我太随性,总是按着自己的性子来。”
  他若是真的明白了才好,莫之恨垂下眼,不知道能说什么。沈世珩道:“你明白了就好,大哥担心了好几天,吃不下也睡不好。继谦,你是我们沈家的长子,要学会担当。”
  “二叔教训的是,我以后不会了。”他说着又看向莫之恨,“之恨,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今晚我想再请你帮一个忙。”
  莫之恨看了看他,“什么忙?”
  “今日是诗芫的头七,我为她准备了东西,可是我怕她不原谅我,不肯收。你可不可以陪我?”
  “其实你不必担心,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莫之恨叹道:“其实她临走前不愿意见你,不是因为她恨你,而是她不想让你看见她那个样子。你放心吧,你要给她的东西,她一定会来取。”
  “她如果不来呢?”沈继谦颓然摇了摇头,“我真的怕她和孩子都不能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尽职的相公,更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
  莫之恨也跟着叹了口气,对他气不打一处来但却又有一丝心软,末了只好应道:“好吧,在哪里,我今晚过去。”
  “就在我们院子里,多谢。”
  莫之恨摇摇头,低头吃饭。其实她并不相信所谓的鬼神,人都死了,再后悔再去想办法弥补也没有用了,除了能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还能如何?就像……就像娘亲已经过世了,赵焕就算找到了她,又还能做出什么弥补。
  用过膳,她回屋休息了会儿,照着约定的时间去了西院儿。沈继谦已经在院子里头准备好了一切,看见莫之恨来了也只是点了点头,就又忙着手里的事情。莫之恨站了会儿,扫见石桌上摆了一幅画卷,便走过去展开了看。
  画上画的是秦诗芫,她倚在桃花树下,怀中抱着一个婴孩。看人物的神韵与姿态,作画的人也不是没有情的。
  莫之恨看向正在忙忙碌碌的沈继谦,“这几日,你把自己关在屋里,是在忙这个吗?”
  沈继谦停了手里的活儿,转身看了看她手中的画,泛起一丝苦笑。“是,我曾经答应过诗芫要替她画一幅像,可是却总也没有实现。如今她走了,我惟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画给她,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莫之恨看着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你画得很传神,说明你心里是有她的,那为什么不珍惜你们的日子?沈继谦,为什么对待每一个人,你都要在她离开你以后,才知道后悔,才后悔来不及?”她情绪有些波动,但她心里明白,她不仅仅是因为沈继谦,也因为自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
  沈继谦沉默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拂着画。“她对我……真的很好,是我混帐,是我辜负了她。”
  “现在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莫之恨蹙着眉,真的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你一样。你看起来对每个人都好,但到底谁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唐婉青梅竹马,所以你说你爱她;你和我……之后你又说要娶我;最后诗芫嫁了你,直到她走了你才又追悔莫及。可是沈继谦,你究竟真的爱过哪一个吗?”这是她很久之前就想问的问题,今日终于问出了口。
  “我……”沈继谦怔了会儿,轻轻收起画卷。“不管你信不信,可是之恨,我可以对你起誓,当时我说要娶你,我是真心的。”
  “真心等于爱吗?”莫之恨笑着摇了摇头,“你只是真心觉得亏欠了我,真心觉得我对你太好,所以要娶我。其实……其实你并没有爱过我吧?”
  “你走了之后,我找了你很久,记挂了你很久。”
  “那又如何?”莫之恨吸一口气,“你是找我了,你是记挂我了,可能你也难过了一阵子,但是这些能证明你爱我吗?你自己想想,你到底是因为良心不安,还是真的想要我永远陪着你?”
  沈继谦茫然地望着她,说不出一个答案来。莫之恨扯了扯嘴角,“看来诗芫最后说的是对的,如果你心里有爱,你爱的也只有唐婉一个。”
  “她……她最后说什么了?”
  “她请我一定要想尽办法替唐婉赎身,因为她知道你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唐婉。”莫之恨爽快地告诉了他,却又道:“可是我还是很怀疑,你真的爱唐婉吗?你究竟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沈家间接害了她,且你永远不可能再拥有她?你心里分得清吗?”
  沈继谦脸色变了变,最终也没有回答,只是道:“你这次回来,变了很多。”
  “我还是我,我没有变。”莫之恨笑了笑,“如果说变了,也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不会再钻牛角尖了。继谦,人都要慢慢长大的,如果永远把自己保护起来活在过去,那会很痛苦。我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希望你也能明白,至少现在还不算晚。”
  沈继谦低下头,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莫之恨抬头看了看璀璨星空,觉得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已经全都说了,以后她也不欠他什么了。
  一晚上几乎再无话,全都烧化完了,莫之恨疲惫地回东院儿去,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了沈世珩。她强打起精神,淡笑着望着他。
  沈世珩迎上前,牵着她的手进屋。“忙完了吗?”
  莫之恨点点头,忽然笑道:“怎么,担心我留在他那儿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世珩连连解释,“我只是看你这几日都有些魂不守舍,但你又什么都不说。我绝对不是担心你和他还有什么,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想着,如果你忽然愿意说了,身边还能有个人听你说。”
  看他这么紧张这么在意,莫之恨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我说说罢了,你急什么。”
  “我紧张你,担心你。”
  脸一红,莫之恨捶了捶他的胸口。“就不能不说这些吗……好了,挺晚的,你回去休息吧。我今儿累了一天,想睡了。”
  沈世珩撇撇嘴,有一丝委屈的样子。“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莫之恨点点他的脑袋,“你就是想听,还找借口。”
  此时两人已经进屋,沈世珩随手合上门,从背后圈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我只是想不管你发生什么事情,都能陪在你身边。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躲到我这里来。”
  莫之恨覆上他的手,闭上了眼。“只是太繁杂,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很累,真的很累。”
  沈世珩将手臂收得紧了些,“有我在,一切都有我在。”
  静默了会儿,莫之恨微微侧头问他:“如果……如果我的身世不像你看到的这么简单,如果我背负着什么血海深仇,如果我不是一个好人,如果我……”
  “不管你怎么样,我都不会变。”沈世珩打断她的话,柔声道:“你的身世不管有多复杂,我只知道你永远都是我认识的那个莫之恨,这就够了。什么好人坏人,有明晰的定义吗?只要心存善念,就足够了。”
  莫之恨鼻子一酸,转过身来将头埋在他胸前。“可是心存善念是远远不够的,就算我没有改变什么,有些东西,它就会横亘在我们面前,那个时候怎么办?”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表达清楚了她的意思,她现在越想就越后怕,她不怕赵焕杀了她,却怕他改变她现在的生活。
  沈世珩吻了吻她的头发,“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活着,就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不会离开你。”
  莫之恨抬头看他,“就算,我可能是阶下囚?”
  沈世珩郑重地点头,“就算你是阶下囚。”
  “好,我相信你。”莫之恨红了眼眶,她忽然发现。从前她总是会怀疑沈继谦的承诺,但是只要是七爷说的,她就愿意相信。“我把我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但是……但是你可以选择在听完以后对我敬而远之。”
  “不会有发生这件事情的可能。”沈世珩笑了笑,“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犯了大罪,我也只会带你跑。”
  莫之恨也不禁笑了,望着他良久方缓缓道:“我娘……是夏国的死士,而我爹,是当今皇上。”
  沈世珩神色一滞,但很快爽朗地笑了。“那很好啊,看来我要成为皇帝老儿的女婿了,皇亲国戚,不错。”
  那只幕后老狐狸——我会嫁给七爷,从此夫妇二人合心合力。你既然已经自以为是地做了这么多,不妨再自以为是地想想我和七爷会怎么计谋着独占沈园。
  莫之恨怔了怔,“为何如此淡然?你一点儿都不惊讶吗?”
  沈世珩环着她,摩挲她的发稍。“怎么会一点儿都不惊讶,只是我早说过,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既然如此,所有的答案都可以在我意料之中。”
  得此良人,此生何盼?莫之恨听着他的心跳声,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骤然道:“我们成亲吧。”
  沈世珩身子一僵,浑身一颤,过了会儿方不确定地问:“你说……成亲?”
  莫之恨离开他的怀抱,认真地凝视他。“嗯,我们成亲,好不好?”她怕夜长梦多,既然他已经说了不管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离她而去,她只想让一切赶紧成为定局。
  沈世珩没有想过她会主动提及成亲的事,愣了一会儿忙点头应承。“好,我们成亲,我们立刻成亲。”他又何尝不怕夜长梦多,花了这么多年才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他亦不能再失去她。
  “哐当”一声,门外不知是何物落地,莫之恨怔了怔,忙离开沈世珩的怀抱走去开门。掉在地上的是画轴,而立在门口脸色发白的不是沈继谦又是何人。
  他看看莫之恨又看看沈世珩,许久才尴尬地笑了笑,从地上将画轴捡起。“我……我无心听你们说什么,我只是……只是来把这个给你。”
  莫之恨木木地将画轴接过,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她亦不知道方才她与七爷说的那么多话里头沈继谦究竟听去了多少。如果只是他们的感情,那么早晚都会让他知道的,她也不在乎了。如果是她的身世,她并不想告诉除七爷之外的人。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沈继谦终于后退几步,强笑道:“恭喜,恭喜你们要成亲了。”
  “多谢。”沈世珩走到门口,不动声色地将莫之恨掩到了身后。“我知道园子里才刚办过白事,所以我们的婚期会稍作延后,你放心。”
  沈继谦扯扯嘴角,“也……也不打紧,诗芫生前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何况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办婚事冲冲喜也是好的。”他吸口气,眼睛看向别处。“我……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你们……你们慢慢聊。”
  莫之恨抓紧了画轴,看着他一步步离开,微微蹙眉却未做挽留。或许现在让他知道这一切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既然这样,那么早些知道也未尝不可。她不欠他什么了,从他娶了秦诗芫开始新的人生时,他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沈世珩立在门口,望了望她手里的画轴。“你……不打开来看看?”
  莫之恨这才反应过来,方点点头,走到书桌旁将它缓缓展开。她心口紧了紧,未料到那画上的人竟会是自己。沈继谦画的是当年他们在亭子里重逢的景象,只是一旁的唐婉被淡化了,他专注描摹的是对视着的两个人。
  他总是这样,在已经来不及回头的时候做一些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诗芫走了,他终于为她作画,如今她要嫁人了,他也终于记起了他们的过往。
  “他画得很传神。”沈世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此时看着画卷,神情难测。
  莫之恨怔忪片刻,卷起画轴搁到了一旁的画瓶中。“是否传神,如今已经无所谓了。倒是你方才的话提醒了我,诗芫刚刚离世,我们若此时成亲未免对死者不敬。”
  沈世珩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没事儿,我们先慢慢准备着,成亲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也事务繁多。我好歹是沈园的七爷,也不能寒酸了去,之恨,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进来。”
  莫之恨笑笑,握住他的手。“能不能风光地出嫁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只要我们以后都可以在一起,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地拜堂我也就满足了。你答应我,不伦将来会发生什么,你都会陪在我身边,不会离开。”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求一个承诺,因为她知道只要他承诺了就一定会做到。
  沈世珩吻吻她的额头,“除非我死。”
  一颗心就此安定,莫之恨主动环住他,靠在他的胸前。织造坊遇到的麻烦、她的身世、沈继谦的知情,纵使这一切都来得如此措手不及,她都有了面对的勇气。
  而这头,秦政鸿果然一点儿都没有心慈手软,他不禁让织造坊难以继续建造下去,还对沈园的其他产业开始发难。先前因为一场冰雹,以致粮铺的存粮最多还能支撑到十月,眼下秦政鸿倒是好,竟然一次购空了他们的存粮。
  虽然莫之恨之前早就说了不许一次卖给百姓太多,可是尚书大人要粮,铺子里那个伙计敢得罪?这不,账还没报到沈继谦这儿,粮食已经全卖给人了。
  这回几个人是真没法子了,没有粮卖,粮铺只能关门大吉。沈继谦自然是不愿意,但他也无计可施,只能依了莫之恨和沈世珩的意思,暂时关了粮铺,待想到办法了再说。
  这件事还未来得及头疼完,杂役司又很快跟着出了事儿,安司监也不知找了个什么理由,竟把一直帮着沈世珩处理这边事务的能叔给关了起来。原本没想到是秦政鸿的关系,沈世珩还托了不少关系想打探打探,到后来明白了是秦政鸿的意思,也就知道了凭他们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让安司监放人。
  说到底,果然还是钱斗不过权。
  如此之下,莫之恨只好每日都盯紧了天福楼,沈园的产业接二连三地出事儿,如果连天福楼都出了事儿,那他们真是可以不要过日子了。底下这么多人靠沈园吃饭,他们不能倒,也不敢倒。
  忙完了一天,莫之恨从外头回来,本想直接回房休息,远远地瞧见沈世尧住的院子,按耐了几次,仍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沈世尧还是那么躺在床上,看似苍白无力的样子。莫之恨替他泡了茶又给他端了点心过来,这才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替他按摩久不活动的双腿。
  沈世尧任由她做着这一切,许久才伸出干枯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累了就歇歇吧。”
  莫之恨不停手,力道却愈加重了。沈世尧忍了会儿,仍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莫之恨这才一愣,停下手来。她扭头看向沈世尧,面无血色。“你满意了吗?沈园快撑不住了,你满意了吗?”
  沈世尧看着她,干哑着嗓子道:“我比谁都不想看到沈园出事。”
  “可这一切就是你造成的。”莫之恨微握双拳,“如果当初你没有联合顾家斗垮唐家,如果当初你没有要继谦娶诗芫,如果当初你不利用我,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不是我造成的,这是命。”沈世尧神色平淡,“如果我不联合顾家,当年沈园就已经早唐家一步倒了;如果我不让继谦娶诗芫,因为火烧王府祠堂的事情沈园也早完了。这一切都不是我愿意选择的,我更没有强迫你做过任何一件事情。进入沈园是你心甘情愿,当年你要走我也让你走了,但是现在也是你心甘情愿地跟着世珩回来了。”
  “不,你当年可以选择联合唐家斗垮顾家,可是你放弃了这种选择。火烧祠堂时,我也绝对相信你有别的方法可以救沈园,沈园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我不信你没有门路。你总是口口声声说,你没有强迫我做什么,可是你却以各种手段在让我不得不受你控制。”
  沈世尧静默了会儿,淡淡看向别处。“你不能嫁进沈园做我的媳妇儿,沈园要一直走下去,就必须要有其他的靠山。”
  莫之恨以为自己听到这些会愤恨,可是她却忽然平静了,继而微微笑了。“你可以彻底放心了,我不会有机会做你的媳妇儿,因为很快我将会和七爷一样唤你一声大哥。”
  沈世尧骤然回转过头来,目光冰冷地射向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七爷就快要成亲了。”莫之恨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看着他。“恐怕从此以后,你要寝食难安了,因为现在你不只要担心七爷一个,你还要担心我,担心我和他联合起来会不会把沈继谦赶出沈园。”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明白吗?”莫之恨冷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掷到床边,“我真没想到,你已经病成这样了,还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沈老爷不愧是沈老爷,我们一群人忙死忙活,原来沈园的生死还是牢牢捏在你的手上。”
  沈世尧瞥向躺在床边的信,脸色微微发白。
  “其实我很好奇你做这一切的用意,你到底为了什么?为了锻炼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莫之恨强压着怒火,要自己冷静些。若不是她今日无意间发现了这样一封信,她不知道他们这群人还会做沈世尧的木偶多久。
  “你看过信了。”
  “是,看过了。如果我没有看过,我今日不会来找你。”
  “你可以怪我,但不必为此嫁给世珩。”
  莫之恨好笑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是你吗?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吗?我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开玩笑。”
  沈世尧蓦然睁大了双眼,“你是真的要嫁他?”
  “是,”莫之恨凑近他,扯着嘴角一笑。“我会嫁给七爷,从此夫妇二人合心合力。你既然已经自以为是地做了这么多,不妨再自以为是地想想我和七爷会怎么计谋着独占沈园。不过我若是你,我此时会罢手,会让沈园恢复如初。沈老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第二十八章
  莫名其妙有了家——可顾孟启接下来的话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只听他道:“老夫想收莫姑娘做义女,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赏面。”
  天色阴沉,寒冷的冬日又将要来临了,似乎每到这个时候日子就会变得不太平,岁末事多也不过如此了。莫之恨从沈世尧的院子里走出来,望着那些在寒风中颤抖的树枝,心底更是怅然。
  若不是发现了这封信,他们还要闷头为沈园忙忙碌碌多久?若不是发现了这封信,她的幸福又还要被葬送多少?
  今日从天福楼出来,她原本想独自再去尚书府一趟,谁料在尚书府门口竟看到了园子里一个眼熟的小厮。她当时并未思虑太多,只是想上前问他怎么也会在此出现,怎知还不及开口那小厮就做贼心虚地扭头就走,匆匆忙忙间落下了一封信在地上。莫之恨喊了他两声他没回头,只好替他把信捡起来,想着回了园子再还给他。可是当她看到信封上力透纸背的几个字时,她就有些疑惑了。
  信封上写着“政鸿兄亲启”,她认得,这是沈世尧的字迹。只是沈世尧早已卧病在床,不问园中事务,又怎会忽然亲自写一封信送来给秦政鸿?再联想方才那小厮怪异的行径,莫之恨心中不得不起疑。犹豫了会儿,她闪身走进一个小巷子,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并无太多话语,只是说感谢政鸿兄惦念二十余年前的情意,还望他继续帮忙,相信这也是诗芫在天有灵希望看见的之类。可是莫之恨不笨,她连读了三遍之后便彻底懵了。
  二十余年前的情意,这说明秦沈二家根本不是联姻时才相识,而是多年以前就是至交,也就是说当年即便不将秦诗芫娶进门,秦政鸿依旧会帮沈园渡过难关。那么下面所说的希望他继续帮忙肯定不会是要他整垮沈园,相反,所谓的诗芫在天有灵,不是希望沈继谦好又还能是什么?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沈世尧的安排,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体会猝不及防地倒下,而这几年来,他这只老狐狸又发现沈继谦偏偏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加上沈继皓年幼,他不得不锻炼沈继谦,以防七爷那一房吞了家产。他处心积虑地布置这一切,只是为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只是为了沈园的钱。恐怕秦诗芫当时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也是他旁敲侧击的功劳吧?有了长房长孙,他们才站得更稳不是吗?或许,甚至连秦政鸿也不过是他的众颗棋子之一。
  莫之恨觉得可怕,纵使七爷再聪明,他也不会料到自己的亲哥哥用尽一切方式防备自己。在他拼死拼活为了沈园而奔波之时,沈世尧只是躺在床上写几封信,就将他们一群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其实她了解七爷,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独霸沈园的家业,这么多年来,他最想得到的不过是沈世尧的一句肯定,只可惜沈世尧却把他当作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如今事已至此,也许她和七爷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方才她虽然说了一些话来吓唬沈世尧,那也不过是意气用事,她现在只想和七爷平平安安离开这里,去过他们想过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正当莫之恨站在院子门口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一切,远远的沈世珩就走了过来。她定定神,微笑着迎上前,但还不知道要不要将这一切告诉他。毕竟,她纵然生气还是能够接受这样的笑话,七爷呢?他会难过,会伤心。
  “我找了你一会儿,听丫头说你来了大哥这儿,所以过来瞧瞧。”
  “嗯,我来看看沈老爷。”莫之恨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与他并肩而行。“怎么了,急着找我吗?”
  “是有人急着找你,但不是我。”沈世珩停下来,神色有些难明。
  莫之恨笑笑,“怎么了,一脸为难的样子。”
  沈世珩静静望了她一会儿,缓缓道:“是顾丞相派人来请。”
  “顾丞相?”莫之恨愣了愣,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当朝丞相大人怎么会找自己。但看着沈世珩的脸色,她忽然如闪电划过心房,明白了过来。
  是因为她的身世,是赵焕的意思。
  “要去吗?”沈世珩微微皱眉,“我想找个借口搪塞了吧。”
  莫之恨想了想,摇了摇头。“要去,就算你能搪塞了今日,能永远搪塞过去吗?”
  “可是……”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莫之恨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心底一阵温暖。“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我都会想办法保护好自己。他正大光明地要见我我反倒不怕,所以你也可以安心了,我会完好无缺地回来的。”
  沈世珩点点头,牵着她的手向前走。“那好吧,一切你自个儿小心了。派来的人就在前厅候着,我送你过去。”
  “嗯。”莫之恨应了一声,却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赵焕不会轻易让这件事过去,或早或晚,他总会找她的。只是不晓得这么些天过去,他对此事的处理结果有了什么打算,抛去了娘亲这份情,她这个素未谋面的爹不知道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声誉将她灭口。
  马车一路平缓行驶,不多久便在丞相府门口停了下来,莫之恨在门房的引领下步入了前厅。偌大的厅堂,上首坐着一位年约五十的长者,眉目慈祥,他的身旁是一位仪态得体的妇人,看来应该是丞相夫妇。他们的左手边依次坐着三个男孩儿,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也就是十岁左右的样子。
  莫之恨环视一周,并未看见赵焕的身影。但不管怎么样,做人都应该有礼数。她做了个深呼吸,福身道:“草民见过丞相大人。”
  “莫姑娘不必多礼。”丞相顾孟启指了指右手边,“一路上累了,请坐吧。”
  莫之恨略犹豫了下,点点头坐下。“不知丞相大人请草民来此所谓何事?”
  顾孟启笑而不答,只是看了看那三个男孩儿道:“这几位是犬儿,长子斐杰、次子斐煦、幼子斐然。”
  莫之恨不知道他所谓何意,只好笑道:“丞相大人的公子个个都气度不凡,想必长大之后必然有所作为。”
  “过奖了。”顾孟启顿了顿接着道:“老夫还有四个女儿,除了长女已经嫁人,其余尚且待字闺中。”
  莫之恨听得更加糊涂了,这人把家里的人口状况告诉她是做什么,她可不是查户籍的。就算要查,也没几个人敢来盘查丞相府邸。
  可顾孟启接下来的话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只听他道:“老夫如今想收莫姑娘做义女,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赏面。”
  “啊?”莫之恨差点儿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过了会儿方按耐住自己道:“丞相大人说笑了,草民何德何能,怎能让您收为义女。”
  顾孟启看看夫人,笑着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怎是说笑,老夫可没有开玩笑啊。”莫之恨忙跟着站起来,接着听他道:“长乐城中谁人不知莫姑娘乃女中豪杰,在商场上无往不胜。老夫也很想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女儿,所以这才唐突了。”
  “这……”莫之恨脑中飞快地转着,大概能明白这是赵焕的意思。只是赵焕如此做是为了什么?因为她娘亲的身份不能认她但又想要弥补,所以要丞相收了她做义女吗?莫之恨定神道:“能得大人赏识是草民的荣幸,只是草民实在无德无能,不配您如此看重。”
  “哎,这是说的什么话。”丞相夫人也站起来走了过来,亲热地拉起莫之恨的手。“我呀,日夜盼着能有你这么一个闺女儿呢,又能干又聪明又懂事,还长得如此水灵。”
  “夫人您过奖了。”莫之恨也是头一回面对如此境况,颇有些手足无措。若是赵焕在她面前,她反倒坦然,换做这丞相夫妇,她态度想强硬都强硬不起来。“府上的四位小姐定也是人中之凤,草民又算得了什么。”
  丞相夫人道:“一个丫头出阁了,剩下三个都还小,我想找个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你再看看那三个小子,斐杰很快就要调去外省,斐煦和斐然那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我难道还能指望他们?之恨,我和老爷是真心想收你做义女,可好?”
  “我……”莫之恨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作答。她不能直接问是不是赵焕的意思,虽然她心里有八成的把握,可万一不是呢?
  “姐姐你就答应了吧,我爹娘真的很想有你这么个女儿。”坐在对面的顾斐杰也开了口,“我下个月就要走了,家里也没人能够照顾爹娘,姐姐如果答应了,我也放心了。”
  莫之恨咬咬嘴唇,看着众人期待的目光,觉得自己如同堕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一般。今日来丞相府,她想了无数种可能遇到的情形,独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若是放在几年前,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可现在,她无法判断这是馅饼还是陷阱。
  “布告老夫已经拟好了,只要你点头,老父立刻就派人张贴。只需一夜的功夫,全城都会知道你从此以后是丞相府的人。”顾孟启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丞相府在你背后立着,不会再有人能够欺负你。”
  莫之恨蹙蹙眉,“可否……可否让我考虑两日。”
  “愿意考虑也就是你愿意答应了,那就这么办吧,明日天一亮我们就贴布告。”不由分说,丞相夫人牵着她的手就向里头走。“走,我们去用膳,边用边说。”
  莫之恨被她拉着走,连一句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她觉得这真的又是一场梦,可是梦醒来后,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洪水猛兽等着她。
  骨肉亲情难断——这就是她的答案了,她会留下来,她愿意给赵焕一个机会。他……毕竟是她的爹,骨肉亲情,如何能够割断。
  从丞相府回来,莫之恨没有去见任何人,独自将自己关进了屋里。用膳的时候聊了什么她也全都忘了,不过是闲话家常,她几次三番想把话题扯到赵焕身上去,顾孟启却又像打太极般地绕了回来。
  用完膳丞相夫妇本要将她留宿,她推说还要回沈园办事者才能离开,可顾孟启也留了话,说明儿一早就派车来接。
  如今只要天一亮,全城的百姓都会知道她是丞相府的义女了,她无法预知沈园这一大家子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那些个眼红沈家的人会再做出什么事情来。尤其是顾守德,他本来就打算死咬着沈园不放,现在呢,应该会更加嫉妒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天将亮时,莫之恨终于模模糊糊地堕入了梦境。这场梦里,她看见了许多人,她看见年轻时候的娘亲,看见小时候那些苦难的日子,看见自己不断追着沈继谦跑,也看见七爷永远默默站在自己身后。可是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开口和她说话,他们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而她则在对岸远远观望。
  急促的敲门声惊扰了她的梦,莫之恨揉揉眼睛,呆了会儿披上外衣去开门。站在外面的是沈继谦,手里握着一张纸,一脸震惊。
  不必他开口莫之恨已经知道他拿的是什么,那必定是是丞相府贴的布告。看看时辰应该才辰时吧,丞相府的效率还真算快。
  “这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沈继谦展开那张纸,指着上头的字问道:“为什么丞相大人会收你做义女?太突然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们之间有来往。”
  “是太突然了。”莫之恨淡淡扫了眼布告,回身进屋,站在屏风后穿衣。不要来问她要解释,她也不明白。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一出戏一般,究竟要演到何种地步,她这个主角却也还不知晓。
  “那至少应该对你提起过吧?”沈继谦隔着屏风发问,“你见过丞相吗?难道没有问过他们原因吗?他们这样算是什么意思,拉拢你?还是又是顾家的手段?”
  “顾守德再神通广大,应该也不至于能让丞相大人为他做事吧。”
  “那为什么?我就不信没有前因后果。”
  莫之恨系好衣带从屏风后出来,仔细看了看布告,将它随意摆到桌上。“前因后果?我还想知道前因后果呢,你来问我?”她看沈继谦的样子应该是那日没有听到她对七爷说她的身世,只听到他们说要成亲。
  “你不愿意告诉我?”沈继谦皱起眉头,怔怔地看着她。“我们之间已经变成这样了吗,你有事请不再愿意告诉我,甚至我来问了,你还是不愿意说。”
  “这样是什么样?我们之间又应该怎么样?”莫之恨笑了笑,“何况,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我自个儿也没有完全理清状况。”
  沈继谦神色阴晴不定,默了会儿道:“二叔应该理清状况了吧。”
  “你什么意思?”
  “你心里有数。”
  莫之恨一愣,颇有些哭笑不得。“我没有诚心瞒着你,这件事儿如今昭告了天下,我想瞒也瞒不住。至于其它事情,我不认为我应该事事都告诉你。”
  沈继谦低了头,过了会儿道:“你说得对,我们之间是该避嫌,也许不多久后你就是我的二婶。既然如此,我先出去了。”他转身去开门,顿了顿脚步又道:“还有我急着来找你,也是想告诉你丞相府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说要接你回去。我知道理应由二叔来,但是一大早他就不见了人影。”
  莫之恨点点头,“多谢,我知道了。”
  沈继谦停住步子没有走,似是犹豫良久,低声道:“另外,你不必对我如此戒备,我纵有千般不是但也可以向你发誓,我这辈子绝不会害了你。”说完,他吸吸鼻子,很快消失在莫之恨的视线中。
  莫之恨捏着衣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过份了,可是仔细想想,她对他做过什么了吗?她一直都在让,一直都在忍,直到她与七爷水到渠成地在一起,她没有对不起他过。
  简单收了一些东西,莫之恨便打算随接她的人去丞相府了。她答应去却不代表她真的会永远留在那儿,如今答应不过是权宜之计,真弄明白了顾孟启和赵焕的意思再作打算也不迟。
  房门就在这时被推开,沈世珩半倚在门口,似乎有话要讲。莫之恨放下包裹,浅笑道:“怎么,一大早不见人影,这会儿来留我?”
  沈世珩看着包裹,不知在想些什么。“你决定要走?”
  “义女的身份已成定局,我如何不走?”莫之恨耸耸肩,“去就去呗,丞相府吃好喝好的,我何乐不为。”
  沈世珩未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莫之恨终于被他看得招架不住,笑容慢慢垮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此去丞相府究竟是福是祸,但我没得选。可是你要记得,不管我去了哪里,不管我会是什么身份,总有一天,我会是七爷的妻子,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改变。”
  “我没有责问你的意思。”沈世珩叹口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是担心你,也担心沈园,担心那许多未可知的事情。”
  莫之恨动了动嘴叫,思忖了会儿还是决定先不将沈世尧的事情告诉他。“不必过于担心,所有事情都会有解决的办法,放心吧。”
  沈世珩点点头,替她拿起包裹。“走吧,我送你去。”莫之恨本不想要他送,可是看他的样子又不忍拒绝,只好跟着他一步步向外走。
  “天福楼的事你还管吗?”
  “未来怎样我也无法预计,但至少眼下还会看着。”莫之恨道:“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交到我手上的生意,就算我做了丞相的义女,这些事情也不能立刻就撒手不做。不过……”她咬咬嘴唇,斟酌道:“不过你若是有时间,改天我想把天福楼的帐好好和你说说,万一我不能做了,你也能接着做下去。”
  沈世珩挑挑眉,“你若私下和我说,我怕大哥会不高兴。没关系,等你真的不能再继续做了,我们再议。”
  他还是什么都想着他那个大哥,只可惜他的大哥却从未这样待他如至亲至信。莫之恨心疼七爷,就更不忍据实以告。何况眼下事情一波接着一波,等过几日,再让他们好好商议沈园的事儿吧。
  顾孟启替她在府内安置了一处静谧的院落,打点得干干净净,还派了七八个丫头婆子过来照料。莫之恨不习惯有这么一群人伺候着,看了看那些人,只留下了一个唤作莺儿的小丫头。
  这莺儿甚是嘴甜,也单纯得很,莫之恨与她在屋里休息了会儿,就对丞相府的情况了解了八分。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在此生活一段时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是么。
  只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人来请莫之恨去顾孟启的书房,她嘴上答应,心里头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次要见她的人,不会是顾孟启。果不其然,进了书房,顾孟启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站着,而坐在那儿的人不是赵焕又是何人?呵,果真被她料到,这一切全都是赵焕的意思。
  既然能让顾孟启在这儿呆着,想必他也是了解其中缘由的了,那么既然如此,她也不必演戏。莫之恨看着赵焕,低低唤了声“皇上”。她无法对他行礼,更无法喊他“父皇”,她此时愿意叫他一声“皇上”,也只不过是全了君王之礼。
  赵焕望着她,缓缓道:“顾丞相不是外人,你也不愿意叫朕一声‘父皇’吗?”
  莫之恨扯扯嘴角,“我爹不会害我娘自尽,如果是我爹,他会好好呵护我娘,疼惜我娘。敢问,你做到其中哪一点了吗?”不知为何,每次面对这个随随便便就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她反而毫无畏惧。
  赵焕没有生气,默了会儿道:“朕想补偿你,也是补偿你娘。这么多年来,你娘一定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如今朕在帮她实现她的心愿。”
  莫之恨笑笑,“不,你错了。知道我为什么叫这名字吗?莫氏的怨恨,多么清晰。你如果真的要为她达成心愿,你应该杀了我,因为她恨我就像她恨你一样。”
  “朕没有对不起她。”
  “但是你却害她对不起自己的国家。”
  赵焕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好,算是朕做错了,如今朕已经向你认错了,你还想怎么样?朕只是想弥补,你就不能给朕一个机会吗?”
  “你要如何弥补?”莫之恨看了看顾孟启,“给我一个当丞相的爹,让我在丞相府里安安乐乐地过日子,从此锦衣玉食,这些就是你的弥补吗?如果是这样,我不需要。我在沈园过得很好,就算每天很辛苦很累,我也很开心。你根本无法补偿我,更无法补偿我娘。”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我娘活过来,你做得到吗?”莫之恨知道自己这样说根本是在为难他,可是除了这个,她还能稀罕什么呢?
  赵焕脸色沉痛,“你明知道这不可能……朕可以答应你重新替你娘风光大葬,朕甚至可以封你为公主,让你更加尊贵,这些朕全都可以办到。”
  “但是我不需要。”莫之恨摇了摇头,“如果更早一点让我确定这是你的安排,我甚至不会答应做顾丞相的义女。”深吸口气,她努力让自己平静。“皇上,如果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那么足够了,因为我不恨你也不怨你了。娘亲已经过世,从前的一切也尘归尘、土归土,我只想过自己平静的生活。你只要继续做一个万民景仰的好皇帝,娘亲应该就能瞑目了。”
  赵焕抿紧双唇,久久未语。顾孟启道:“请容臣说一句话。”他看向莫之恨,语重心长。“莫姑娘,你说得没错,你娘确实恨你,就像她恨自己为什么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一样。可是你应该明白,她也很爱你,否则不会将你生下来。而她对你的爱,全都源于她对皇上的爱,虽然此生她什么都做不了,但是在她心底,臣相信,她是希望你们父女二人能够好好相处的。”
  莫之恨撇开眼,蹙眉不语。顾孟启说的这些她何尝不明白,只是她不愿意接受,接受不了。
  “臣知道,你还在怪是皇上最后害死了你娘。”顾孟启叹口气,接着道:“其实不然,皇上只是想找到她,找到你们,给你们一个安乐的住所。你娘会自尽,是因为她已经忍辱偷生这么多年,良心再难安稳。她会自尽,更因为知道皇上早晚会找到你,你的下半辈子已经有了依靠,所以她才会毫无牵挂地离去。你懂吗?”
  莫之恨心头一颤,她不得不承认顾孟启的话几乎要说服她了。娘亲的离世,赵焕的出现,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刻意忽略了顾孟启所说的那个理由。
  “孩子,做人有时候不能太倔犟,钻进了牛角尖儿又是何苦。”
  “顾大人……”莫之恨张了张嘴,又看向赵焕。从小到大,她内心深处不是就一直希望能有一个爹吗?如今她的父亲就在她面前,纵然有许多前事横亘在她的爹娘之间,他终究还是她的爹。
  “之恨,”良久,赵焕终于又开了口。“朕很爱你的娘亲,但是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国仇家恨,有些选择,我们不得不做。你能不能忘掉这些,朕只想要你这个女儿。”
  鼻子发酸,莫之恨拭了拭眼角,转身向屋外走。到门口时,她握着门把,轻声道:“我会留下来。”
  这就是她的答案了,她会留下来,她愿意给赵焕一个机会。他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骨肉亲情,如何能够割断。

  第二十九章
  让我们远走高飞——让我们舍弃沈园,舍弃长乐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做自己的日子。就像当时我去宁城一样,一切从头开始,好吗?
  在丞相府里呆了几日,莫之恨不禁要感叹老话说得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才不过四五日的时间,她就习惯了日日有人服侍什么都不必操心的日子。闲时可以习字看书,或者去自家府里的戏台看戏,实在悠闲到一定境界。
  其实她原本是打算继续忙沈园的生意,只是赵焕要她暂时休息几天不要离府,顾孟启又连着几日在朝堂上忙碌没有回来,她也只好作罢,暂时安心留在府中。只是……习惯了每日都见到七爷,现在不过几天不见,她还真有如隔三秋之感。
  十天转眼即逝,莫之恨正准备叫了戏班子去戏台看戏,莺儿传话说前厅里有人来找。莫之恨与她嘻笑着来到前厅,顿时愣住。她是真未想到七爷会来此,眼下一喜之下,竟然簌簌地掉下泪来。她不是矫情,只是太想念,亦太惊喜。
  沈世珩看着她哭只是微微笑着,道:“何时竟如此爱哭了?那等来日我上门提亲,还不知道你要哭成什么样子。”
  莺儿也是聪明人,眼见着这情境立刻猜到了二人的关系,忙笑嘻嘻道:“小姐您且在前厅坐会儿,我去给您们沏茶。”话说着,她就一溜烟儿不见了人影。
  莫之恨胡乱地抹抹脸,走到沈世珩跟前,嗔道:“你就会欺负我,我只是开心,我……我没想到你会来。”
  沈世珩依旧笑着,“我家未来娘子失踪了十日,我能不来吗?”
  “尽胡说,”莫之恨搡他一把,奈何是在丞相府里,又退后了几步,遥遥望着他。“你这几日过得好吗?沈园还好吗?”
  “一切都好,就是想你想得紧。”沈世珩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神里却有一丝憔悴。
  莫之恨自然明白,这十天来,她又不在他的身边,他一个人扛着沈园,还要应付顾家和秦家真真假假的挑衅,他哪里会好。
  “你呢,这些天还习惯吗?”
  莫之恨强迫自己绽开笑容,点点头道:“我自然是好,成天吃喝玩乐,很快就要变成纨绔子弟了。”
  沈世珩也跟着点点头,“这就好,我只怕你不习惯。你走了,园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好多,就连大哥都不习惯了,连着找了我好几日,旁敲侧击地打听你的消息。”
  “沈老爷?”莫之恨不禁溢出一丝冷笑,“他身体可好,没一下子又病倒了吧。”
  沈世珩太了解莫之恨,听她的语气便知道她和沈世尧之间断然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莫之恨愣了愣,总觉得现在还不是告诉他那一切的时候,可是她若一直不说,七爷不是更像个傻子一般替沈园卖命吗?
  “你果然有事瞒着我。”沈世珩看她的反应更确定了自己的推测,“不能说吗?还是这件事情让你连我都信不过。”
  “不是,”莫之恨断然道,她已决定将整件事情告诉他,却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我不久之前知晓了一件事情,可是……可是如果这件事情说出来,我怕会伤害到你。但我若一直不说,我又觉得自己欺瞒了你。”
  “你不说出来又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接受?也许我比你想象中更豁达。”
  莫之恨看了看四周,道:“我们去花园说吧,以免隔墙有耳。”
  沈世珩点头,遂与她一起走向前厅外头的花园。
  莫之恨静静走了会儿,终于开口道:“你可知,沈老爷和秦大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认识了。”
  沈世珩步子顿了顿,“二十多年前?”
  “看来你不知道。”莫之恨叹口气,“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相识了,而且秦大人似乎还欠了沈老爷一个不小的人情。所以……所以后面的事情,我想就算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几分了。”
  沈世珩面如死灰,沉默了许久才道:“所以当时就算不去求秦大人,不把继谦的婚姻当作筹码,他还是会出手相助的。所以诗芫纵然是因为难产死了,秦大人也不可能把这一切都算在沈园身上,用尽一切办法来置沈园于死地。所以……这些不是偶然,是有人谋划的……”
  “没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人从中操控的。”莫之恨捏了捏他的手,“那个人为了自己的儿子,不惜牺牲一些家产,不惜伤害到别人,也不惜把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沈世珩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园里的花。“所以……那个人,是我大哥。”
  莫之恨不忍说是,但不得不说是。“他所做的都是为了继谦。”
  “那我算什么?长兄如父,我难道不是他的亲弟弟吗?”沈世珩苦笑着摇头,“难道只有沈继谦才能让他忧心,而我为沈园付出了这么多,他就能够视而不见?”
  莫之恨柔声劝慰:“兄弟之情,毕竟难敌父子之情。你不要这样,也许有一天等你也做了父亲,你就会明白这种感觉。我告诉你这一切不是要你伤心难过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必对秦家所做的事情太过忧虑。只要沈老爷开口,秦大人就会停手,沈园就会度过危机。”
  “我不能接受。”沈世珩骤然看向她,“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我的大哥把我完完全全地当作一个外人,时时刻刻防备着我。你告诉我,这样我算什么,我还算是个沈园里头的人吗?”
  “当然算,这些年来,没有人比你为沈园付出的更多,如果你都不能算是沈园中人,还有谁有资格?如果你不能看开,我会内疚,会后悔告诉你。”
  “不,不是你的错。”沈世珩仰头望着天,万般无奈。“我只是觉得自己可笑罢了,与人无由。”
  莫之恨陪他立了会儿,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你告诉我,对你来说重要的是沈园的家业,还是沈园里的亲情?”
  “自然是情,”沈世珩低头看她,“难道你以为我真的对钱有那么大的兴趣?”
  “我不是这个意思,”莫之恨转而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想说,既然我们二人都不是为了钱财,那不如就舍弃沈园的家业吧。”
  “舍弃?”
  “对,舍弃。”莫之恨瞅着四下无人,踮起脚尖吻了吻沈世珩的脸颊。“你告诉我,我的吻让你有幸福的感觉吗?”
  沈世珩难得地一笑,“你说呢?”
  “那就好,”莫之恨灿笑着,她隐隐知道一切都到了应该做决定的时候了。“让我们舍弃沈园,舍弃长乐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做自己的日子。就像当时我去宁城一样,一切从头开始,好吗?”
  “舍弃这里的一切?离开沈园,离开长乐城?”沈世珩眼眸微缩,“你也要跟我走?”
  “什么跟你走,是你跟我走。”莫之恨笑道:“反正沈园里也没我什么东西,我走的无牵无挂,只是捎上你罢了。一句话,要不要跟我走?”
  “你不留恋沈园,那么丞相府呢?你……你爹呢?”
  莫之恨笑着挠挠头,心里确实不舍,脸上却未流露出半分。“我才在这儿多久啊,能有什么可留恋的?我娘已经不在了,我爹……我爹过得那么好,我这个女儿在不在根本不重要。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们就走,永远不要再碰这些是是非非。”
  沈世珩看着她半晌,郑重地点点头。“好,让我们离开这里,永远不理这些是是非非,永远不再回来。”
  莫之恨握紧他的手,“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走。”
  “过完年吧,”沈世珩想了想,“等过完这个年,我们就离开长乐城,从此不再回来。”其实他知道莫之恨对她爹是有留恋的,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孩子会不依恋自己的父母。他期望能够立刻就走,可是为了她,他愿意多等两个月。
  “好,过完年。”莫之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她这个不孝女,至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尽一尽孝道。但是为了七爷,她什么都愿意割舍,什么都愿意去做。
  沈世珩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前行。“这两个月,秦家那头我就不费神了,顾家那边,我会尽量把事情多解决掉一点,以免继谦措不及防。”
  “顾守德没有收敛一些么?”莫之恨蹙蹙眉,“丞相收我为义女这件事情他应该也知道了,我一直都帮着沈园,他也是知道的。如此境况之下,他还对沈园穷追不舍?他不怕我利用顾丞相的关系参他一本吗?”
  “他嫉妒得发了狂,眼下才真是什么都做得出的时候。”沈世珩摇摇头,“原本他有个当贵妃的女儿,自是得意得不得了,但是后宫不得干政,他有时候也是欲求无门。但是你义父如今可是堂堂丞相大人,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能不嫉妒么。”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莫之恨歪歪脑袋,笑道:“罢了,管他怎么样,反正我们留在这儿也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了,随它去吧。”
  两个月,只要熬过这两个月,她就会和七爷拥有他们的海阔天空。
  入宫过年——莫之恨满心欢喜,这个除夕夜似乎是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一晚,或许没有七爷相伴略有遗憾,可是她爹就坐在她的面前,她相信她的娘亲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与他们共享天伦。
  时间如流水般匆匆流逝,转眼间就要年三十。
  这段日子,莫之恨多半是呆在丞相府中,等待赵焕微服出宫。虽然见面的次数也不过五六次,但是对她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只要父女二人共享天伦过,来日她离开的时候就可以没有遗憾。
  其间她找了个机会去了趟沈园,告诉沈世尧她没有将那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只要他不是太过分,可以继续他想做的一切。她和七爷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走,也无所谓再替沈世尧添什么麻烦了,这是他的家业,他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们管不着也没有余力去管。
  再说……她还是有一点儿私心,希望沈继谦能真正长大,扛起这个家的。沈世尧的方式虽然不当,但若能有效,也算有所收获。所以莫之恨也找了沈继谦一次,和他谈了谈天福楼的生意。毕竟等她走了,这笔帐是要他接手。
  沈继谦那天有些漫不经心,敷衍地看了看帐簿,也未多说。莫之恨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但是她已经把她能做的都做了,她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发了会儿呆,门外响起了顾孟启的声音,莫之恨忙起身去开门。顾丞相对她很照顾,她能感觉到那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身份,丞相夫妇对她的呵护确实有如对待亲儿。
  “您快来暖炉边儿坐,外头冷。”莫之恨请顾孟启坐下,自己又去拨了拨火盆。
  顾孟启叹道:“可不是,外头的积雪恐怕有两三尺咯,咱们长乐城似乎也已经许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我印象中倒是年年都有大雪,不过一到冬天就没什么好事儿。”莫之恨陪着坐下,笑道:“我这人可能与雪相克,一逢雪天就触霉头,所以这会儿学乖了,好好在屋子里呆着,不出去瞎搅和。”
  “呸呸呸,大过年的,尽胡说。”顾孟启慈爱地责怪,又道:“怎么没好事儿,我今日不就是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莫之恨挑挑眉,询问地看向他。顾孟启道:“今儿除夕夜,皇上在宫里大摆筵席款待群臣,允许携家眷出席。他特别关照我,一定要带你一起去。”
  “入宫?”莫之恨一愣,却颇有些惊喜。她很想看看赵焕每日生活的地方,想更加了解她的父亲,但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她始终无法达成这个心愿。
  “你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莫之恨忙道:“我只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毕竟我的身份……义父,谢谢您。”
  “父女之间何需言谢。”顾孟启一语双关,“行了,你好好打扮打扮,毕竟是入宫去,要得体隆重些。半个时辰后,咱们一起入宫。”
  “好,您放心,我会很快弄好。”莫之恨送他出门,脸上不由挂着笑意。也许今年真的会不一样,至少眼下看来她所面临的事情全都越来越顺心。
  皇宫就在长乐城的中轴线上,距离丞相府并不很远,马车颠簸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到了。莫之恨与丞相夫人共乘一辆马车,在宫门口下车了才发现顾孟启只带了幼子顾斐然和她二人。
  莫之恨问道:“怎么只有我和斐然二人?其他几位妹妹呢?”
  丞相夫人道:“哪儿能一大家子都入宫呀,携带家眷,一子一女就算多了。”
  莫之恨立刻有些过意不去,“是我占了妹妹们入宫的机会,我……”
  “胡想什么,”丞相夫人忙宽慰她,“那几个丫头又不是没有入过宫,有时候娘娘设宴,我常常带着她们入宫呢。何况她们还小,懂什么呀。你快别胡思乱想,走吧,我们进去。”
  莫之恨点点头,搀着丞相夫人往里头走。宫门口查得甚严,就算是丞相一家子也要仔细地搜查之后方可入内,看来赵焕的戒心确实很强。
  此时已要入夜,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但皇宫里头张灯结彩,一如白昼。莫之恨随顾孟启一直往前走,直到皇上的御座之前才停下,他们的座位正在此——离御座最近的一桌。
  顾孟启示意家人坐下,自个儿则忙着与其他几位大人寒暄。莫之恨扫了几眼,发现顾守德也在场,只是离得比较远了,与他们的座席相隔约有七八桌。秦政鸿也在,他似乎只带了上回她在尚书府里见过的那个小丫头,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很快顾守德的目光就向这边看来,莫之恨看她一眼,兀自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不再管他。要看就由他去看吧,嫉妒也好怨恨也罢,她都无所谓。
  也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声音忽然一下子全都沉寂下来,莫之恨一怔抬头去看,果真是赵焕带着两位妃嫔来了。众人齐齐起身,跪下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虽不习惯这些礼节,但还是跟着一起跪了下去。
  赵焕久久没有回声,直到走到御座上坐下,方道:“平身吧。”
  好大的派头,莫之恨微笑着起身入席,偷偷打量着今日的赵焕。她还是第一次看他穿龙袍,果然气度不凡英气逼人,颇有一国之君的风范。此人确实是靖国的好皇帝,否则也不会有靖国百姓这么多年的来的安乐生活。
  “众卿家不必多礼,此乃家宴,尽可开怀畅饮。”赵焕说着举起酒杯,“来,朕先敬诸位一杯,先干为敬。”
  众人忙纷纷举起酒杯,跟着干杯。莫之恨一眼瞅见还有些人杯子里并未倒酒,可这会儿也一起跟着假饮,实在好笑。
  敬完这头一杯,顾孟启又站起来敬了赵焕一杯,总算是完成了这宴席开始前的“仪式”,大伙儿开始真的说说笑笑尽情饕餮。
  莫之恨满心欢喜,这个除夕夜似乎是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一晚,或许没有七爷相伴略有遗憾,可是她爹就坐在她的面前,她相信她的娘亲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与他们共享天伦。
  酒过三巡,饭菜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众人都还在乐和着,赵焕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莫之恨,站起身便离席了。他没有声张,以致有些坐得远的甚至不知道皇上已经走了。
  莫之恨正疑惑着,不多会儿就有个小太监过来请她,说是主子有请。莫之恨明白过来,是赵焕要见她,忙点点头跟着他走了。
  穿过几条幽静的小道,小太监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前停下,躬身道:“您请进,主子就在里头候着。”
  莫之恨谢过他,推门而入,便看见赵焕含笑立在窗前。莫之恨抿抿嘴唇,低声唤道:“爹。”虽然这些日子他们见了几次面,但是开口叫他“爹”,今日却还是头一回。
  赵焕明显一怔,很快高兴道:“好,好,朕的好女儿。来,过来陪朕喝酒。”
  莫之恨这才发现桌上还暖着一壶小酒,另有几个下酒的小菜。她笑道:“原来您急着离席,是在这儿还要再吃一顿呢。”她说着斟了两杯酒,递给赵焕一杯,道:“那女儿就敬爹一杯,希望爹您福寿安康,国泰民安。”
  赵焕点头应承,笑呵呵地饮尽一杯。“朕也祝你健康平安,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爹……”莫之恨皱皱鼻子,“您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不该提吗?”赵焕拉她坐下,“过完年你就该十九岁了,朕的长公主方十六岁,年前却也已经出阁了。是朕不好,没有早早地找到你为你张罗,如今耽搁了。”
  “您何必自责,”莫之恨道:“我一点儿都不急,不才十九岁么,慢慢儿来呗。”
  “十九岁还小?你娘十九岁的时候都已经生下你了。”赵焕点点她的额头,“行了,这件事情朕会放在心上的。对了,前些日子朕瞧见那傅太师家的公子就还不错,你觉得如何?”
  他还真替她张罗起来了,莫之恨忙笑着摇头。“您可别乱点鸳鸯谱,什么傅太师家的公子,我才不想嫁。”
  “乱点鸳鸯谱?”赵焕眯起眼睛看她,“如此说来,朕的宝贝女儿已经有心上人了?”
  莫之恨红了脸低下头去,柔声道:“总之……总之女儿的婚事不用您操心。”
  “那怎么行,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焕道:“如果你有了心上人,那也该朕来替你做主。来,说给朕听听,你心里的人是什么样的?”
  脑中立刻浮现起七爷的样子,还有他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的岁月,莫之恨的笑容都变得温柔起来。“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不管任何情况之下都会相信我、维护我,不让我受到一点伤害。”
  “当真这么好?”赵焕听了也是一脸满意之色,“他对你绝无二心?”
  “绝无二心,我相信他。”莫之恨饮了口酒,伏在桌上。“已经许多年了,这中间发生了好多波折,可是他心里始终都只有我一个,从来都没有改变。爹,女儿能够遇上他,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赵焕点点头,“看来……是沈园中人?”
  莫之恨只笑不答,她的七爷曾经是沈园中人,但是他们很快就要离开那块是非之地,那么他就不再是了。
  赵焕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拍了拍手道:“好,沈园也算是城中富绅,告诉朕他是谁,朕给你赐婚。”
  “爹,您急什么。”莫之恨嗔道:“这才刚过年,您就急着嫁女儿吗?何况……您应该知道,秦大人的女儿秦诗芫,也就是从前的沈家大少奶奶刚过世不久,沈园怎么能够立刻再办喜事。”
  “大少奶奶?”赵焕神色一滞,眼神里隐隐有些复杂,但未表露。
  莫之恨点点头,又很快甩甩脑袋。她不想想起沈园里头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只想好好过一个年,然后……离开这里。

  第三十章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记得,我当时曾经说过,也许十年之后,你贵为皇亲国戚,而我沦为阶下囚。果真如此,还不到十年,我们的命运就颠倒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又吹了风,莫之恨那日从皇宫回到府中就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了许久,再醒来时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莺儿大喜,立刻唤了丞相夫妇和大夫进来替她诊视。大夫说能够醒来就无大碍了,只好好好休养数日就可痊愈,一屋子的人都瞬间松了口气。
  莫之恨抱歉道:“都怪我,也不知怎么的就病了,这会儿初几了?我昏睡了几日?”
  丞相夫人坐到床边,拍拍她的手道:“已经年初八了,瞧瞧你,这一病就是十天半个月,真把我急坏了。”
  “初八?八日了?”莫之恨一愣,立刻先想起了七爷,这么久没有消息,他也一定急坏了。“我……对了,我每年年初一都要向沈老爷子拜年的,今年没有去,不知道沈园有没有派人来找?”
  丞相夫人笑笑,却很是尴尬的样子。莫之恨心头一跳,忙看向顾孟启,却见他脸色也不大好,急道:“怎么了吗?沈园出什么事了吗?”
  “你先别管这些,好好休养自己的身子才是。”丞相夫人替她掖好被子,避开这个话题不谈。
  莫之恨心里更急,忙拉住她的手道:“您先告诉我怎么了,否则我也不能安心休息啊。是沈园出事了,还是沈园里的人出事了?”
  丞相夫人看看顾孟启,示意由他来说。顾孟启长叹口气,支开了下人,走到床头凝视着莫之恨。“沈家大少爷出事了,现在被关押在大内监牢,皇上要取他的性命。”
  心里“咯噔”一下,莫之恨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大少爷?沈继谦?皇上要取他的性命!为什么?”
  “他千不该万不该惹到了贵妃娘娘,你也知道皇上有多宠爱娘娘。”顾孟启边替她披上衣服,边道:“这中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大年初三他就被关进了大内监牢,皇上龙颜大怒,破口大骂,说要取他的狗命。”
  怎么会这样……莫之恨按住胸口,要自己冷静下来。她不应该着急,或许这又是沈世尧玩儿的新把戏,又是他和秦政鸿串通的,她不能上当。稳住了心绪,她又问道:“那么此事一出,秦大人那头是什么反应?”话出口了又觉得不妥,她忙接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自从秦姑娘过世了,秦大人不是一直都觉得是沈园造成的吗?这次沈园出事,他……他没有落井下石吧?”
  顾孟启道:“说来也怪了,这次沈园一出事,这秦大人反而一反常态,在私底下帮着沈继谦说了不少好话。照我看,真可谓是磨破了嘴皮子,要皇上放他一马。不过皇上也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都听不进劝。”
  心里顿时落空,不是秦政鸿,不是沈世尧,不是他们的把戏……是顾守德。诚如七爷所料,顾守德已经完全红了眼,要至沈园于死地。“那沈园呢?”莫之恨捏紧被角,“继谦入狱了,沈园中其他人可有受到牵连?”
  顾孟启摇摇头,“此事还在查办,但是……”他皱皱眉,拍了拍莫之恨的肩。“但是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这事儿皇上一旦较真了,沈园里的人一个都逃不过。幸好,幸好你已经是我的义女,此事不会再受牵连。”
  “一个都逃不过……”莫之恨无力地往后靠去,她如今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不过病了一场,再醒来后,沈继谦锒铛入狱,沈园可能面临灭门之祸,什么都不一样了。
  顾孟启还要说什么,丞相夫人按了按他的手,叹气道:“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之恨,你先什么都也别想,好好把身子养好。事情还在查办也就是还有转机,你别急。”
  转机……对,她要去找转机!莫之恨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我要去沈园,我要弄清楚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丞相夫人忙拖过毯子裹住她,“你病才好,这么往外冲,你不要命了吗?”她掰过莫之恨的身子,蹙眉道:“何况你根本见不到沈园里的人,园子已经被封了,除了朝廷的人,谁也进不去。”
  莫之恨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张口结舌。她想不到事情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田地,她几乎看到了当年的唐家,当年……满门抄斩的唐家。
  顾孟启扶她坐下,摇摇头道:“你若要见,我也只能想办法让你见一见沈继谦。你要不要见他?”
  莫之恨赶忙连连点头,不管能够见谁,至少让她先把整件事情搞清楚。
  “好,那我即刻去安排,你把药喝了,换好衣服,我派人送你去。”
  莫之恨顺从地将药端起,也不顾是不是烫口,一口气全都喝下去。她多希望现在才是在做梦,噩梦醒来就天下太平了,什么都不会发生,所有人都会好好的。
  赶到狱中时,狱卒看了莫之恨的腰牌,默契地离得远远的,让她和沈继谦可以单独说话。沈继谦一见莫之恨,眼里立刻有了神采,顿时从草堆上站起来。“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莫之恨看着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心里更添难受。“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继谦却还在向外头张望,“二叔呢?其他人呢?为什么只有你来?”
  “他们……”
  “他们怎么了?这么多天来,我除了狱卒,就只见到了你,他们怎么了?”
  “沈园被封了,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莫之恨咬了咬嘴唇,“如果不是因为我义父,我也根本不能够进来看你。我本来想找七爷问清楚,可是我见不到他。你别慌,你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听义父说,你得罪到了贵妃娘娘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沈继谦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年初三忽然就有人来把我带进了监牢,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莫之恨也急了,抓紧了他的胳膊。“你不知道怎么可能被关到这里?你不知道怎么会让皇上龙颜大怒?你不知道怎么会害沈园全部被封?你倒是说句话,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对你发誓,我真的没有,我真的没有……”沈继谦痛苦地蹲到地上,“他们说我意图侵犯贵妃娘娘,可是怎么可能?我连贵妃娘娘的面都没见过,何来侵犯之说?我没有……你相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也似困兽一般无措。
  莫之恨看着他,静立了半晌,也还是理不出一个头绪。不行,来问沈继谦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她要去见七爷,必须要见到七爷。
  “好了你放心,我会尽量想办法救你出去。”
  “真的?”沈继谦抬头看她,“我求求你,你也要救沈园。”
  “我会的。”莫之恨叹口气,“且不说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或许都是因为沈园,就单是为了七爷,我也不会置沈园于不顾。总之你放心,我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会救回整个沈园。”
  沈继谦皱着眉,看了她良久,忽而一笑。“你为了他,当真什么都愿意做。这样很好,你和二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树?”
  “嗯?”
  “那棵树上,刻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沈继谦扯扯嘴角,“我记得,我当时曾经说过,也许十年之后,你贵为皇亲国戚,而我沦为阶下囚。果真如此,还不到十年,我们的命运就颠倒了。之恨,你说这是不是命中注定?”
  莫之恨轻叹声气,又何尝不记得当年。那年在树下,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儿,而他是她唯一一个可以依靠与信赖的人,只是转眼,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已如云烟。
  在绝境中寻求生路——她知道他们非亲非故,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为她冒险,但是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她又怎可放弃。
  要见七爷却不容易,顾孟启知道莫之恨忧心,答应了帮忙,却也在四天后才带来消息说,只能安排他们见上顶多半个时辰。但不管多久莫之恨都总要去见一见,不仅是因为思念,更重要的是她从沈继谦那儿根本无法弄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她不明白事发的经过,她又怎么能想办法救他、救七爷。
  何况这四天来,朝廷那头并未闲着,听闻已经提审沈继谦数次,是不是用了刑都难说。赵焕似乎也是不想听莫之恨去求情,索性避而不见,连日来不论莫之恨如何要顾孟启传话,答话都只有“不见”二字。
  匆匆赶到沈园偏门,侍卫仔细张望了会儿,才将门拉开一小条缝隙让莫之恨进去。莫之恨点头致谢,保证自己在半个小时之内一定出来,这才往七爷住的院子而去。
  推开房门,一人背对门口倚窗而立,背影萧瑟,正是七爷。莫之恨喉咙口有些发涩,定了定才唤道:“七爷……”
  沈世珩骤然转身,看到来人是莫之恨不由怔住,许久才上前拉住她的手。“是你,你怎么能够进来?”
  “都是义父帮忙,花了不少功夫我才能来看你。”她微微蹙眉,心里发酸。七爷是多么不羁的个性,怎么受得了幽禁于此,更何况是一件无故受牵连的事情。
  沈世珩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反而笑了笑。“我很好,除了不能出门,园子里一切还是照旧。其实这样挺好,之前一直忙忙碌碌也不知道为谁,此刻终于能歇息一段时日。”
  莫之恨点点头,拉着他到屋里坐下。“虽然来了,可是我只能逗留半个时辰,所以我们只能长话短说。”顿了顿,她接着道:“继谦那头我已经去探望过他,但他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明白,我有心帮忙都不知道从何帮起。你知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怎么会锒铛入狱?”
  沈世珩摇摇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也不明白这其中的内情。”
  “怎么会?”莫之恨有些着急,“难道真是平白无故的就出事儿了?”
  “总之谁也猜不到为何年初三一开门儿,就来了一队侍卫将继谦带走了。”沈世珩也皱起眉,“我只晓得年初二晚上继谦出去喝了个烂醉,回来的时候简直已经不省人事。”
  “所以……可能是他喝醉了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已经犯了错?”
  “有这可能。”
  莫之恨无力地靠在身后的柜子上,想起沈继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两个人,就像沈继谦不断地摆摊儿,而她就跟在后头收摊儿,料理一切后事。她太累,太烦,太痛苦。她觉得自己已经要到零戒了,这次若不是因为他的事情可能牵连到七爷,她真的完全不想再去救他,她不想这一辈子都这么和他捆绑在一起。
  沈世珩轻轻揽过她的肩,柔声安慰:“你别急,不管犯了什么事儿,总有个判案的时候。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如果继谦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他会平安无事的。”
  “如果有事呢?”莫之恨握紧了拳,“你懂不懂,皇上大发雷霆,如果他有事,沈园里恐怕谁也逃不过去。那么你呢,你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傻丫头……”沈世珩微微一笑,将她揽入怀中。“原来你这么着急全都是为了我,可是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不想你担忧若此。”
  “怎么可能不担心?还记得唐家吗,那么惨烈……”莫之恨闭上眼,“还有娘亲过世的时候,我失去过,我知道失去是什么感觉,我不想再一次经历。”
  “不会的,我一定不会有事。”沈世珩轻拍她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哭闹的小孩儿。
  莫之恨伸手环紧了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让自己定下神来。他说不会,她就应该要相信他。何况确实,皇上的决定还没有下,也就是说还有转机。求一次不肯见,她就去求十次,求一百次,求到皇上愿意见她为止。她只知道此时,为了七爷,她什么都可以。
  静静相拥了一会儿,莫之恨离开沈世珩的怀抱,终于勉强让自己笑了笑。“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倒下,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离开,我绝对不会让你留下我一个人。”
  “好,”沈世珩吻了吻她的额头,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只是你身子好了吗?听说你大病了一场,看起来确实瘦了。”
  莫之恨摇摇头,“我没关系,现在已经完全好了,你不必担心。瘦些好,你不记得了吗,上回你抱我还说我太沉了,抱不动。”
  “那是和你闹着玩儿的。”沈世珩点点她的鼻子,“你已经这么瘦,再瘦下去还了得。”
  “好,我会好好养身子。对了,”莫之恨忽然想起了沈世尧,“出事之后你去见过沈老爷吗?他是什么态度?”
  “自然见过,大哥这回是真的慌了。”沈世珩牵了牵嘴角,“他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布局多年,还是会有意料不到的时候。”
  莫之恨心里更沉,沈世尧的反应只能再一次证明这次不是他的计谋,而是旁人的恶意陷害。好,就当这是她为沈园最后做的一件事情,从此以后,她不仅与沈继谦,她与沈园也两不相欠了。
  从沈园回到丞相府,顾孟启也刚从朝堂回来,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喜是忧。莫之恨忙上前去问发生了何事,顾孟启斟酌道:“皇上……皇上下了旨。”
  “说了什么?”莫之恨忙追问。
  “皇上说要对沈继谦的事情公审,命朝中三品以上大员都到场观审。”
  莫之恨愣了愣,“公审?什么意思?是说皇上已经有了决定,要下旨宣布了吗?”
  顾孟启摇摇头,“怎么宣布?这会儿还没决定,沈继谦……他怎么都不愿意认罪,听说……听说……”他犹豫着有些不知道能不能说。
  莫之恨道:“您有话请讲,我都有心理准备。”
  “听说用了大刑,他还是不认罪。所以皇上决定公审,要他心服口服。”
  “用了大刑?”莫之恨一惊,“怎么会用大刑,那他现在可好,他长这么大何曾吃过这种苦。”
  顾孟启拍拍她的肩,“皇上的脾性你还不了解?真惹恼了他,用刑又算得上什么。之恨,你听我说一句……”他叹了口气,“看眼下这情形,沈继谦恐怕小命难保,你如今只可尽力保全沈园其余人的性命。”
  性命不保……
  莫之恨呆怔片刻,浑身如散架般跌坐到身后的椅子上。第一次,她发现沈继谦的死亡离自己这么近,她纵然恨他怨他,却也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地活着。毕竟当年,他是第一个伸手拉她一把的人,是他给了她光明和现在,她深爱过他,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去深爱过他。
  顾孟启沉重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但是我说的话,你还是要仔细考虑。”
  “能不能带我去?”莫之恨扯住顾孟启的衣袖,“公审是在什么时候?义父,我求你带我去。”赵焕不肯见她,公审是她唯一一个可以见到他并且弄清事实的机会。
  “这……你也知道,那种地方,女儿家如何能进去?”
  “我可以换上男装!”
  “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即便换上男装,许多人也一看便知我是女儿身。可是义父,”莫之恨站起来,双膝跪地。“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能放弃。我求您,求您再帮我一次。”
  顾孟启忙扶她起身,血脉里,她流的是皇室的血液,她是皇亲,怎可向他下跪。“先起来再说,起来再想办法。”
  “不,请您一定要答应。”莫之恨知道自己是为难了顾孟启,可是她相信皇上不会因此而怪责他,所以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他日皇上怪罪下来,我也愿意一力承担,决不祸及丞相府。”
  “我又岂是担心这些,好了我答应你,起来再说。”顾孟启叹气道:“我只是担心,即便你去了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增悲伤。但是既然你心意已绝,那么我再阻止也没有意义,因为就算我不帮你,以你的性子还是会自己想办法去。与其让你去冒别的险,还不如让你跟在我身边。”
  “多谢义父。”莫之恨对他深深做了一个揖,“我答应您,我一定不会惹任何麻烦,只是去弄清楚前因后果。”
  “好,就这么办吧。”顾孟启摇摇头,留下莫之恨在前厅,独自进了内室。
  莫之恨咬咬嘴唇,在心里对顾孟启说了一声对不起。她知道他们非亲非故,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为她冒险,但是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她又怎可放弃。
  只是她料不到,这条路根本不是生路,而是把她逼向了最后一条死路。她总想和沈园从此划清界限、恩情两消,可是命运的推手却还是将她一次次更深地推进那个漩涡。

  第三十一章
  公审——莫之恨听到那个“死”字,想都未想便立刻冲了出去。她忘了自己应该好好掩在人群中,她只知道沈继谦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很快便是公审的日子,莫之恨换了男装随顾孟启入了宫。一干侍卫虽然能认出她是女儿身,但碍于是丞相带来的人,也就未加阻拦。
  公审设在承泰殿,莫之恨进去的时候赵焕还未到,其他官员却已经全到了,肃然立在一旁,脸色都不算好。确实,对他们来说,如此阵仗许久未见,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殃及池鱼。
  顾孟启和里头的人打过招呼,带着莫之恨站到前头最靠近御座的地方,莫之恨双手交握,这才发现手心里头竟然都是冷汗。她知道自古君无戏言,如果今日皇上就下了圣旨要沈继谦的命,那么她无论如何也就救不了他了。
  众人不知默立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了静鞭声,莫之恨知道是赵焕要来了,心瞬间吊到了嗓子眼儿。果然,片刻之后,赵焕便大步进来。他挥了挥手要众人不必行礼,脸色阴沉,看起来似乎心情并不算好。
  在他之后还跟着一名女子,身着华服,仪态高贵,脸上半蒙着一方面纱。莫之恨悄悄抬眼打量了她一番,猜测她应该就是那位风头正劲的皇贵妃,也就是顾守德之女。忽然间,她像是捕捉到了什么讯息,然而只是一闪而过,她蹙了蹙眉,便分辨不清了。
  “行了,把人带上来。”赵焕与那女子坐下,不耐烦地敲了两下桌子。
  底下很快有人应声,两三句话间,一个身着血衣的男子便被半拖着进了殿中,伏在地上。莫之恨向他看去,双腿一软,险些就跌坐到地上。
  她看得清晰,那人便是沈继谦。可是从小到大,她几时见过如此狼狈不堪的沈继谦?他的一袭白衣早就被血浸染,脸颊浮肿,伤痕累累。莫之恨只觉得心又揪到了一块儿,有些不能呼吸。
  “你不认罪是不是?”赵焕冷哼一声,径自抄起一个茶杯砸到他身上。“在朕面前也敢谎话连篇?”
  莫之恨几乎惊叫出声,她才看到宫女往里头添了热茶,这一下连茶带水泼到他身上,那该是如何钻心的痛。可沈继谦却只是倒吸了口气,仿佛这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他咬着牙道:“草民绝对没有对贵妃娘娘不敬,草民绝不认罪。”
  赵焕眯起眼看他,“是么?绝不认罪?好,朕倒要看看众目睽睽之下你如何狡辩。”他说着看向身旁的女子,目光柔和了些。“你且把面纱摘下,叫那混帐仔细看看清楚。”
  女子点点头,轻柔地取下面纱。莫之恨看看她,却并未觉得是如何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是有些面善,想了想方明白她是有几分像唐婉。可是当她再转过去看向沈继谦时,她不由愣住了。只见沈继谦呆怔地看着那女子,眼里尽是难以置信之色,但无论如何,这样子看起来,他是认得她的。
  “怎么,你还要说你是无辜的吗?”赵焕亲手为身边人遮上面纱,“此人是谁,难道你未曾见过?”
  沈继谦皱起了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指了指那女子,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何种滋味。“怎么……怎么会是你……”
  “放肆,”赵焕喝道:“对当朝皇贵妃岂容你无理!”
  沈继谦一个激灵,摇了摇头。“不,她……她怎会是皇贵妃?”
  赵焕眯了眯眼,“怎么,如此说来,你确实认得她?”
  沈继谦却不回答了,只是怔怔地看着贵妃,仿若灵魂出窍。莫之恨心里急得似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她不懂沈继谦这会儿究竟是鬼迷了心窍还是如何,怎么就是不回答皇上的话。如果他现在为自己辩驳,还有机会不是吗?只可惜她不能开口责问,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满殿皆静默,半晌之后,赵焕方冷笑了声,道:“你无话可说了?那日贵妃回府省亲,半路竟遭你拦截!沈继谦,你好大的胆子。”然而沈继谦依然未开口,只是那么望着贵妃,瞬也不瞬地望着。
  赵焕愈加气愤,怒道:“好,你不开口没关系,朕有法子让你开口……不,不,”他说着又兀自摇了摇头,“朕已经不需要你开口了,你的反应已经很明确,你果真是认得她的。很好,朕就让你死个……”
  “皇上!”莫之恨听到那个“死”字,想都未想便立刻冲了出去。她忘了自己应该好好掩在人群中,她只知道沈继谦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赵焕显然一眼便认出了她,皱皱眉头瞪了眼顾孟启,又将目光放回到她身上。“何人放肆。”
  莫之恨赶紧跪下,低头道:“皇上,此事尚有疑点,沈继谦此时看来神志不清,不能妄下断言啊……皇上请三思。”
  赵焕注视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吸口气挥了挥手,眼睛却仍盯在莫之恨身上。“将人暂时带进地牢,你随朕来。”说完,他便径直从耳门绕进了内室。
  莫之恨从地上站起来,看那满殿官员个个都是一脸疑惑,如同看一场不明所以的戏曲一般。她抱歉地对顾孟启欠了欠身子,便随着赵焕进了内室。
  “你也好大的胆子!”刚一进去,她便听见了赵焕刻意压低了嗓子的怒喝。“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当公审是什么场合?你一介女流,想来就来?”
  莫之恨走到他跟前,也不再行君臣之礼。“如果不是您始终不愿意见我,我又何须出此下策?”
  “你知道朕不想见你你又何必再来。”
  “您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敢见我?”莫之恨盯着他的眼睛,“您知道我从小就受沈园的恩惠,必然要替沈继谦求情,所以才不愿意见我对不对?”
  赵焕移开眼,未作回答,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莫之恨道:“方才我听了几句,也大概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知道您宠爱贵妃娘娘,可是沈继谦就算对她有什么不敬,也罪不至死。您已经对他用了刑,他也已经被折腾得没了人样,我求求您,就这么算了,好不好?”
  “你不必劝说,朕心意已定,必要治他的罪。”
  “那么我呢?”莫之恨苦笑了笑,“那么我的感受,您又要不要顾及?这么多年来,只有沈园给过我家的温暖。您已经逼死了我娘,如今,您又要把我从前的家给毁了吗?”
  赵焕神情一痛,看向莫之恨时目光柔和了些。“朕……朕可以答应你放过沈园中的其他人。”
  “沈继谦呢?”莫之恨连忙追问。
  赵焕冷哼一声,“朕留不得他。”
  “爹!”莫之恨心一紧,连连摇头。“他不能死,您可以责他罚他,可是您不能要他的命。”她虽然已经救下了七爷,救下了沈园,她却还要保全沈继谦的命。如果他死了,那么她和七爷又如何还能走成,他们之间又如何还能有平安喜乐的未来。
  赵焕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怎么,你莫非对他有情?”
  莫之恨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她知道如果她说无情,那么她就救不了沈继谦,可是如果她说有情,皇上就会因为这样而放他一马么?她犹豫了会儿,只好道:“小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拉我一把的人,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莫之恨。所以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的恩人。”
  “只是恩情?如果只是恩情,你为沈园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也都还清了。”
  “不,不只是恩情。”莫之恨觉得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必须要先救下沈继谦的命。“爹,他也是我曾经第一个为之心动的人,若不是秦大人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我们原本是要成亲的。虽然现在……现在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可是您要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死?”
  赵焕眼眸微缩,“你为他心动?”
  “曾经是。”莫之恨叹了口气,“他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特别的人。也许感情早已不在,可是我依然希望他能活得好好的。爹,您之所以会那么生气,也是因为您爱贵妃娘娘,那么换过来想想,您有多么不能忍受别人伤害贵妃娘娘,我就有多么不能接受您要至继谦于死地。”
  “所以……”赵焕斟酌了会儿,“所以,他还在你心里?”
  莫之恨点点头,“某种程度上是,但是……和当年已经不一样了。”
  赵焕垂头,静静思索了番,才开口道:“好,朕答应你好好考虑此事。”
  “多谢您。”莫之恨跪下,对他行了个大礼。“其实我什么都不求,我就只求您能给他一条生路,谢谢您。”
  赵焕笑着摇了摇头,扶她起来。“他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吗?”
  莫之恨怔了怔,淡笑道:“我希望能够看到他平平安安的,看到沈园在他的打理下一切都好好的。”因为,她很快就要和七爷离开,这是他们临走前,唯一还能为沈园做的事情。
  “好,朕明白了。”赵焕叹口气,“朕欠了你,欠了你娘的。朕答应你,无论如何,朕都绝对会留下他的性命。”
  莫之恨福身拜了拜,“那么我先出宫了,您也不要怪罪丞相大人,是我求他的,他没有办法拒绝。”
  赵焕哼了一声,道:“他也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行了,朕自有分寸。你一会儿出去,也让外头都散了吧。”
  “这就散了?”
  “不然呢?你要听朕宣他的罪?”
  “自然不是”莫之恨忙道:“那么……那么女儿就告退了。”她转过身去捏了捏眉心,一步一顿地离开了内室。虽然总觉得还有些话没有对赵焕讲明,可是一时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哪些话。罢了,她想或许是一些不打紧的,待她何时想起来也不迟。
  走到外头,群臣果然还在候着。莫之恨道:“皇上说诸位都请回吧,今儿不审了。”
  群臣交头接耳一番,看向莫之恨的眼神都有几丝戏谑。也难怪,她看起来一看便知是个女子,却能让皇上停止公审,谁还能不胡乱生出几分遐想。
  莫之恨强迫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些目光,随顾孟启缓缓向外走去。她想,她已经为沈园作了最后一件事情了。沈继谦很快就会平安无事,沈园后继有人,那么她和七爷,也可以安心远走了。
  赐婚与出离——她要去找七爷,在七爷知道这一切之前,找到他,和他离开这里。她答应过他要和他走,她不能食言,不能骗他。她要走,她一定要走一次。
  不知是天生敏感抑或是自己多虑了,这一夜莫之恨总是睡得不甚安稳,半夜连连梦惊,每次都是梦见自己身陷囹圄,不得救赎。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才昏昏沉沉睡去,直到被下朝回府的顾孟启从睡梦中摇醒。
  刚坐起身,一阵冷风便袭来,莫之恨忙裹紧了被子。“义父,出什么事了吗?”
  顾孟启的脸色分辨不出悲喜,他看看莫之恨,又看看随他进来的丞相夫人,犹豫良久方道:“今儿早朝上……皇上赐婚了。”
  莫之恨方醒,脑子还不甚清醒,点点头道:“赐婚好啊,给谁赐婚了?斐杰?”
  顾孟启尴尬地笑了笑,“是给你。”
  莫之恨陡然一颤,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她怔怔地转向顾孟启,“您说……给谁?”
  “给你啊,皇上早上终于赦免了沈继谦,但也同时赐婚于你。”
  “沈继谦”三个字让莫之恨彻底清醒过来,她傻呆呆地看着顾孟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此时终于想起了离开皇宫时她是想对赵焕说什么的,她想说,她爱的人已是七爷,不再是沈继谦了。可是她为什么没有说,为什么……
  顾孟启看她犯了傻,不由推了推她的肩。“之恨你怎么了?”
  “还能不能改了?”莫之恨连连下床,却不小心被绊倒在地,仍顾不得爬起来。“皇上赐婚,能不能收回?能不能不作数?能不能改人?”
  顾孟启愣了愣,忙扶她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您快告诉我,还能不能改了?”莫之恨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顾孟启回头看了夫人一眼,摇了摇头。“君无戏言,圣旨赐婚怎可收回?皇上很重视这门亲事,要亲自主婚,皇榜已经在派人贴了,不出一个时辰,全城都会知道你的婚事。”
  莫之恨捂紧了胸口,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光着脚就往外跑。
  “哎哟你这是做什么!快回来……”丞相夫人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再和顾孟启一起将她拽到床上。“天儿这么凉,你怎可就这么跑出门去!”
  “我不能嫁!”莫之恨几乎要哭出来,“我不能嫁给沈继谦,我不爱他……我已经不爱他了……义父,您去帮我求情,我真的不能嫁给他。我心里早就有了别人!”
  “这……这……”顾孟启拧起了眉,“这你怎么不对皇上说,今儿早上,我看皇上的意思,像是和你商量过的。”
  “他误会了,是他误会了!”莫之恨不知所措了,“我说过的,沈继谦已经是过去了,我对他再无感情,只有恩情。我如今救了他一命,连恩情也还清了,又怎么还可能要嫁给他?义父,您带我入宫,我要求皇上收回成命。”
  顾孟启按住她的肩,微微摇了摇头。“木已成舟,如何收回?皇上金口一开,怎么还有改的道理?何况,皇榜也已张贴了,此事绝无回旋的余地。怪只怪,你当初没有向皇上说明白。”
  莫之恨瘫软在床,知道是自己的不是,怨不得他人。“那么……如果我抗旨呢?死罪是不是?那我宁愿死。”
  丞相夫人亦摇了摇头,“不,如果你抗旨,那就是满门抄斩。”
  “我孤身一人,又何来满门?”
  “你是丞相府的义女,整个丞相府就是你的满门。”
  莫之恨心里“咯噔”一下,愈加无力。原来她如今想死都不可以,如果她抗旨,她会害死整个丞相府。这一件件事情,就像一个连环套,把她越套越紧,越套越没有逃生的余地。
  丞相夫人看着她的样子,脸上也有一丝心疼之色。“之恨,你别这样……其实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上,有许多人都与你一样,爱一个人却嫁给另一个人,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莫之恨扯了一下嘴角,什么都未说。她自然知道这世上爱一个人却嫁另一个人的事情很多,可是她却不愿意如此。她与七爷经历太多波折,真的不能再折腾了。他们两个人付出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不能让他们两个人相守?
  猛地一颤,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问道:“皇榜还未贴完是不是?今儿皇上赦免了继谦,沈园里的人也可以自由活动了是不是?”
  顾孟启点点头,“是,二者都是。”
  莫之恨闻言忙起身下床,匆匆穿上外衫,裹上锦毛披风就往外走。
  顾孟启忙拦住她,“你想要做什么?入宫求皇上根本不会有用。”
  “我要出去。”莫之恨“扑通”一声跪下,“我求您让我出去,我只是出去一会儿,一定会回来,我绝不会害了整个丞相府。”
  顾孟启要扶她起来,见她却是一副他若不答应就决不起来的模样,只好点了点头。“好,我让你去。”
  “多谢义父。”莫之恨谢过之后立刻起身,拼了命地向外狂奔。她要去找七爷,在七爷知道这一切之前,找到他,和他离开这里。她答应过他要和他走,她不能食言,不能骗他。她要走,她一定要走一次。
  赶到沈园,还未走几步路,就看到了匆匆向外走的沈世珩。莫之恨鼻头一酸,硬生生压下泪意,扯出一个笑容。“七爷。”
  沈世珩闻声望来,立刻笑了。“我正要去寻你。”
  莫之恨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就往马房走,“我们走,现在立刻去宁城。”
  沈世珩愣了愣,“立刻?为何?”
  莫之恨强掩住情绪,笑道:“自然是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继谦已经没事了,我不想等了,我们立刻走吧。再多留一刻,我真的怕再生出什么事端。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沈世珩停下脚步,亲了亲她的鼻尖。“傻丫头,那也等我收拾一下,总不能什么都不拿就走。银两总要带些,是不是?”
  “不了,我都带了。”莫之恨只好随口胡扯,“所有要备的东西我们可以到宁城再买,走吧,好不好?”
  沈世珩有些疑惑,思忖了会儿却反握住了她的手。“好,我们走。”其实,他又何尝不怕夜长梦多。
  莫之恨拉着他飞快地奔向马房,二人牵了两匹马出来便立刻向城外驰去。她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让她再圆一次梦,圆七爷一个梦,她就……去接受她的命运。

  第三十二章
  画眉张敞——“别笑我……我也是第一次。”沈世珩说着竟有些脸红,又从桌上拿起了眉黛,绕到前头去看着她。“我……帮你画眉?”
  再到宁城的时候,莫之恨望着那个熟悉的小院落,望着师父亲切的笑容,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这中间不过仅仅一年的时间,她就又一次逃来了,只是这次却注定了不会像上回那般安稳。
  她住的屋子看起来像是经常有人打扫,莫之恨与七爷稍稍整理了下就已然很像样了。师父看他们两个忙活得差不多了,这才提议要不要替七爷单另准备一个房间。
  岂料沈世珩自个儿还没来得及回来,一旁的春儿就嘻笑道:“自然不用啦师父,您何时见过夫妻二人分房睡的?”
  沈世珩爽朗一笑,牵起莫之恨的手道:“如今还不是夫妻,但是就快了。我们打算在宁城留一段时间,不如……”他顿了顿,看向莫之恨。“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成亲,请你师父做证婚人。”
  莫之恨微笑着凝望他,强压住心中的酸楚,点了点头。“好啊,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她知道自己能够逗留下来的日子根本捱不到成亲那天,这样说,也不过是让他高兴一点。虽然她也明白,等到一切水落石出的那天,也许七爷会伤得更重,但至少给她一点时间来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告诉他。
  “那真是太好了!”春儿不明其中的缘由,颇有些兴高采烈。“这儿已经好久没办过喜事了,你们放心,我可以来帮你们打点婚礼所需要的一切。”
  师父也微微颔首,“对对对,好啊……你们两个,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等安顿好了,我们就挑个良辰吉日把事儿办了。”
  沈世珩眼眸晶亮,始终笑意盈盈地望着莫之恨,莫之恨却更加难受。如果等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如果等他知道他们两个始终也不能在一起,如果等他知道她不能违背圣旨,必须要嫁给沈继谦的时候,她无法预计他会如何。
  她后悔了,她不该一时冲动拽着他就来了宁城。莫之恨想,也许就让他看见皇榜,就让他自然而然地得知一切或许还会更好,可是她放不下自个儿的那一点私心。如果他们二人就这样分开,她不甘,不愿,也不能。
  毕竟二人尚未结合,师父还是给沈世珩在离莫之恨不远的地方空了个房间出来,用过晚膳后,莫之恨推说自己累了,便早早地将他送回了房。
  她这么一走丞相府里一定乱了套,当时她请求顾孟启让她出门,却并未说明要出门多久。宁城虽然不远,但也有两天的路程,算上今日已是第三天了。以那天她的反应和她的情绪来看,难保顾府的人不会以为她已经逃婚了,但估计还不会告诉皇上。毕竟皇上赐婚,她若是逃婚,整个丞相府都脱不了干系。
  只是无论如何,她也要给顾府一个交代,她不在乎自己的命,却不能不在乎这些本与她没有半点关系的人。她开始恨自己,就是因为她的犹豫、她的不干脆才会造成眼前的局面。可就算现在她愿意就这么抗旨出走,她的良心也不允许她这么做。
  良心。
  只是很多年之后回想,莫之恨不由问自己,良心,要它来做什么呢?
  盘算了会儿,莫之恨写了封短信,唤来了春儿。她关上房门,将信交到春儿手上,嘱咐道:“我要请你帮个忙,帮我找个靠得住的人,把这封信送到长乐城顾孟启顾丞相府中。”
  “丞相?”春儿愣了下,举起手里的信映着烛光晃了晃。“之恨姐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莫之恨心里紧了紧,以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胡说什么呢,我能有什么来头。”
  春儿却正色起来,歪着脑袋道:“反正我觉得你不简单,你和那位七爷都不简单。而且你看,你是要我送信到丞相府,如果你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子,怎么会与当朝丞相有任何关系?”
  莫之恨笑容僵了僵,苦涩道:“原来我说谎的本事这么差……可是对不起春儿,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方便透露。我请你帮忙,也是因为在这里我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如果你……”
  “我当然会帮你。”春儿打断她的话,重又笑了。“之恨姐姐,你若是不愿意说,我绝对不会勉强你。我之所以会问你,只是觉得你们身上似乎都充满了秘密,似乎都经历了很多,让我好羡慕。你放心吧,春儿是你值得信任的人,我一定会妥善地办好这件事。”
  莫之恨冲她感激地一笑,又道:“还有,不要让丞相大人知道我在哪儿,这件事情……也暂时不要让七爷知道,可以吗?”
  春儿忙点头,“我明白的,放心。”
  “谢谢你。”莫之恨坐到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在信上告诉顾孟启她还有一件未完成的心愿要去了了它,但是不出一个月她一定会回去,请他在这段时间尽量在皇上跟前担待些。她想顾孟启会愿意帮她这个忙的,又或者说,他不能不帮,他也一样没的选择。
  几乎一夜无眠,第二日快天亮时莫之恨才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差不多是正午时分。她睁开眼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便闻到了一股子粥香。转头看去,桌上正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而沈世珩则坐在桌子旁边笑着看她。
  “早。”莫之恨揉揉眼睛,坐起身拉过外衣披上。“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那么熟,不忍心打扰你。”沈世珩亦站起来,道:“我去给你打水洗漱。”
  “别,”莫之恨忙制止他,“这些事情我自个儿来就好了,怎么好要你做。”
  沈世珩却径自向外走,“以前我不是正愁没机会?总之你等我就是了。”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走了出去。莫之恨看着他的背影,暂时忘却了那些不快。不过也对,既然这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机会,她就该忘了所有让人烦心的事情,好好地珍惜这段日子,不是吗。
  只过了一小会儿,沈世珩便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莫之恨拗不过他,只好由他服侍着洗脸漱口,连连道自个儿最没形象的一面都让他瞧见了。沈世珩却笑道:“你在我面前更没形象的事情都做过,这些又算什么?不过我喜欢看你这样。”
  莫之恨脸上一热,啐了他一口到屏风后头换好了衣裳,问道:“这桌上是早膳还是午膳?”
  “就当是点心吧,”沈世珩拉她坐下,“早上来时你睡得正香,后来闲着无聊,忽然想起你从未尝过我的厨艺。可是我又怕时间来不及,所以只好将就着做了一碗鸡粥,你尝尝看。”
  莫之恨笑笑舀起一匙送到嘴里,虽然已经不滚烫了,可是那却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东西,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心理作用吧。抬起头,她猛地点头。“很美味,非常非常美味。”
  沈世珩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你喜欢,我以后每日为你下厨,好不好?”
  “那应该是我做的事情。”
  “可是我喜欢为你下厨。”
  莫之恨红了眼眶,垂了垂头,将他的手执起拉到眼前。“但这应该是一只拿着笔杆子拿着算盘的手,繁杂的商场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可是现在却要你放弃一切跟我走,要你为我下厨……对不起。”
  沈世珩摇摇头,反握住她的手。“傻丫头,什么叫做那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应该去的地方,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
  “好,”莫之恨吸吸鼻子笑了,“那我也要为你洗手作羹汤。”
  沈世珩扬眉一笑,催促着她把粥喝了,才道:“洗手作羹汤回头再说,现在,我要先来做画眉张敞。”
  莫之恨不明所以,却已经被他拉着坐到了梳妆镜前。沈世珩拿起桌上的梳子,轻柔地替她将头发梳通,然后挽了个髻。莫之恨侧过头看了看,一个髻挽得七扭八弯的,不过却让她扑哧笑出了声。
  “别笑我……我也是第一次。”沈世珩说着竟有些脸红,又从桌上拿起了眉黛,绕到前头去看着她。“我……帮你画眉?”
  莫之恨大笑,“你帮我画?你确定你能画好?”
  沈世珩骤然啄了下她的唇,莫之恨一愣,却见他似一只偷了腥的小猫,不由也笑了。
  “不让我试试,你怎知我画不好。”他说着便一手托起莫之恨的下巴,一手细细地在她的眉上描摹。莫之恨微笑着闭上眼,任由他去画眉。
  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七爷会把她画成什么样她根本不在乎,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在七爷的心里,她永远都会是最好的。即便……她配不上这份好。
  过了许久,沈世珩终于停下手来,声音带笑。“成了。”
  莫之恨只当他又把自己画得不成样子了,谁料睁开眼来,却见镜中人的双眉弯如柳叶,色若青黛,竟是她的眉画得最好的一次。她怔了怔看向沈世珩,颇有些难以置信。“你真是第一次画眉?”
  “是,也不是。”沈世珩捧着她的脸,柔声道:“因为你的样子早就在我心里,所以她什么样儿最好看,我一个人偷偷描绘过的又何止千次。”
  莫之恨心里一动,伸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会把他的一切全都印刻在心里,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想到他最美好的样子。她现在闭起了眼,她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外头,守护她与沈继谦云雨之时的他,她看到了他的心痛和绝然。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她心里了。原来,就是那个时候,她的心爱上他了。
  那未完成的夫妻交拜——前尘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们的初相识,他们的争锋相对,他们的日渐交心,他们……他们来之不易的感情。片刻之后,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日子如水般流淌,转眼已是过去了十来日。这日他们正围坐一桌用膳时,师父忽然提起了他们的婚事。老人家的意思是三天后就是吉日,不如把婚事就这么办了,春儿看看他们两个,未吱声。
  莫之恨心里一紧,却见沈世珩充满希冀地看过来。他道:“或许我不能给你一个多么盛大的婚礼,但是我一定会用心。之恨,你觉得师父的提议如何?”
  “我……”她僵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只能拒绝。他们如何完婚?她很快就要是别人的娘子,命运根本由不得她。
  上回春儿不放心他人,最后自个儿亲自跑了趟长乐城,回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整座长乐城内布满了皇榜,上书皇上赐婚丞相府义女莫之恨与沈园大少爷沈继谦,要他们尽快择日完婚。顾孟启在拿到信后几乎给春儿跪下,请她一定要说服莫之恨回去,否则皇上龙颜扫地,定会牵连许多无辜。
  如此之下,她还能说什么。她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回去嫁给沈继谦是她唯一的选择。
  沈世珩见她一脸犹豫不决,忙搁下筷子抓住了她的手。“你还有顾虑吗?我还是让你不能完全放心吗?”
  “不是这样。”莫之恨蹙蹙眉,不晓得要如何开口。
  春儿帮腔道:“七爷您也别急嘛,我看黄道吉日下个月也还有,不非要听师父的就在三日之后办。何况一场婚礼我们总要多做准备,何必急于一时。”
  “宁城就这么点儿地方,准备个婚礼还不简单?”师父不知这中间的情况,哈哈笑道:“春儿你就别替他们担心了,三天,为师一定能全都准备妥当。”
  春儿干笑了下,望着莫之恨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法子了。莫之恨看着那两个男人一脸兴奋,根本无法开口拒绝,只好道:“好,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莫之恨顿了顿,道:“我想那一日不要请别的宾客,就我们四人,可好?”
  沈世珩怔了怔,张了嘴想问为何,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都依你”。其实只要他们能够成亲,能够在一起,有多少人见证根本不重要。
  “那一切就都听师父的安排吧。”莫之恨低了头,她只能暂时答应,尔后再想办法。
  沈世珩立刻乐得笑开了花儿,众目睽睽之下亲了莫之恨一下便拉着师父商量起婚礼的细节来。莫之恨淡淡笑着,身子却不停簌簌发抖,直到春儿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才稍稍好一些。
  对七爷来说,三天之后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对她来说,三天之后却是分离的时刻。她要给他此生最后一个梦,然后亲手击碎它。她想他梦醒后一定会恨她,她这么一个女子,或许真的不值得他这么好的人来爱。
  晚膳后,沈世珩拉着莫之恨在城中走了许久,絮絮叨叨地畅想着日后的生活。莫之恨静静听着,有那么一刹那,她都几乎要相信那就会是将来的美好,但是现实总是轻易将梦想击得粉碎。
  回到小院儿后,莫之恨待他屋里的烛火彻底灭了没了声响,这才唤了春儿轻轻敲开了师父的门。这件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她需要他们的帮忙。
  师父睡眼惺忪地开门,看见是莫之恨和春儿,正想轻叱她们几句,就被她们二人推进屋去合上了门。师父抖了抖嘴皮子,愣道:“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为师可没亏待你们啊。”
  莫之恨笑不出来,只是牵强地扯了扯嘴角,道:“师父,是我有话要对您说,有事要求您帮忙。”
  “何必用求这个字。”师父清醒了些,看她们脸色都不大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说吧,只要为师能帮上忙的,为师一定帮。”
  莫之恨与春儿对视一眼,缓缓道:“我不能嫁给七爷。”
  “啊?”师父一惊,“什么什么,你说你不能嫁给七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
  “我来说吧,”春儿看莫之恨那样子,也不想难为她,叹口气解释道:“师父,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其实之恨姐姐是当朝丞相顾大人的义女,而前些日子皇上下了圣旨,赐婚姐姐和长乐城中富商沈园的大少爷,也就是七爷的侄子。如今,皇榜已经昭告天下了。”
  “什么!”师父倒吸了口气,显然惊得不轻。“皇上赐婚给……给七爷的侄子?”
  “不是您想的那样,”莫之恨道:“沈园大少爷与我同岁,是七爷辈分比较大罢了。至于这其中的内情,实在很复杂,不是我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总之我当时从丞相府逃出来便拽了七爷来此,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那……”师父那了半晌,傻道:“那你就索性和七爷逃了呗,躲进深山小镇里,难道皇上还能找到你?”
  “自然不是您想的那么简单,”莫之恨蹙起了眉,“如果我逃走,我会牵连到丞相一家。抗旨不遵,沈园也会有大罪,总之……我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害了一群人。”
  师父扶了扶额,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所以……所以你决定回去嫁给那什么大少爷?那你和七爷的婚事呢,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
  莫之恨扶他坐下,低声道:“我就是来找您商量此事。说实话我不知道要怎么向他开口,我也不想开这个口……今日你们提起了婚事,无奈之下,我只能答应下来。我想……我想在成亲的时候离开。”
  “可是你要如何离开?”师父咂咂嘴道:“婚礼当场,新娘子失踪,七爷定会疯了。”
  “我想送他一场梦。”莫之恨眼眶红了,声音也开始哽咽。“我想……让我们全情投入去准备这场婚礼,然后在成亲的时候……分开。这个梦醒来,他就会知道一切,就会开始恨我,就会……慢慢忘了我。”
  师父看了看春儿,眼角也有些湿润。“成亲的时候分开,你已经有了法子?”
  “是,我知道有一种迷药,人吃下后不会马上失去知觉,要过一段时间药效才会起作用。”
  “所以你想要让七爷在成亲那日服下此药?”
  莫之恨点了点头,对师父跪下。“请师父成全。”
  “快起来!”师父站起身扶她,叹着摇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好,为师答应你,到了……到了那一日,我会全力配合。”
  “多谢。”莫之恨凄然一笑,无力地跌坐到一旁。她记得她看过一阕词,词上说,“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她曾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而如今,她终于是懂得了。
  这三日的时间仿佛过得比往日都还要快,真的似乎一转眼,就是成亲之日了。莫之恨换上了凤冠霞帔,静静端坐于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过十几日之前,他们两个还在这儿画眉、说笑,可为什么欢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
  不过她还是庆幸,就算婚礼不能办成,总算她第一次穿上嫁衣,是为了七爷。
  春儿敲了敲门从外头进来,神色凝重。莫之恨知道她已给七爷下了药了,心里愈加空了。半个时辰之后药效就会发作,那个时候,她就会离开。
  他们,还有半个时辰。
  案上的香渐渐燃尽,师父在外头放起了鞭炮。莫之恨盖上喜帕,由春儿搀扶着一步步走向礼厅。喜帕并不厚,透过它,她已经可以看见七爷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等着她。
  由他牵过绣球,二人并肩慢慢向着上座的师父那边儿走去。莫之恨望他一眼,见他额上有些微的汗水,脚步也有一丝不稳,便清楚迷药已经开始发挥功效了。
  前尘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们的初相识,他们的争锋相对,他们的日渐交心,他们……他们来之不易的感情。片刻之后,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一拜天地——”春儿站在一旁喊出这句话,却带了浓浓的鼻音。
  莫之恨与沈世珩一起跪下、叩首,心脏渐渐紧缩。
  “二拜高堂——”
  转向师父,沈世珩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晃了晃脑袋,似乎也看不清晰了。
  跪下,再叩首,莫之恨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夫妻交拜——”
  再次跪下,莫之恨望着沈世珩,他苍白无力地笑了笑,身子一歪便倒了过去。
  春儿已经在旁呜咽出声,莫之恨抓紧了衣摆,深深拜了一拜。这是她一个人的“夫妻交拜”,她已经对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眼泪终于滚滚落下,莫之恨伏在地上,放肆地哭出了声音。对不起,对不起七爷,这就是她的命运,她数次想逃离又数次沦陷的命运。
  如果还有来生,她一定会在人海茫茫中第一个找到他,跟着他,再也不离开。
  只是这次……对不起。

  第三十三章
  如何能够三人行——莫之恨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沈世珩。“命运就是这样不公平,可是我改变不了它,从小就改变不了。七爷,你扪心自问,我方才说的你能接受吗?我们三个做一家人?多么可笑。”
  阳春三月,积雪消融,处处鸟语花香,春色正好。
  长乐城中一派喜庆安乐之象,三月初七,莫之恨生辰当日,这位顾丞相的义女将嫁入沈园。届时,皇帝赵焕不仅将亲自主婚,更会大赦天下。
  百姓对此多有猜测,但大多认为是皇上感念顾孟启一心为国,所以以此机会对他表示谢意。否则,区区莫之恨与沈继谦又怎么有能力如此兴师动众。
  喝完手里的燕窝,莫之恨木然地将碗递给站在一旁的莺儿,便又呆坐着没了动静。从她那一日回到府里开始,她就一直是这样,不哭、不闹、不笑、也不说话。但是不管大家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好好地配合,量制嫁衣,清点嫁妆,她全都一一照办。
  可她意识是清醒的,她知道沈继谦来找过她数次,但是她全都避而不见。见他做什么?他除了会惹事生非,除了会等着她去救他,他还会做什么?他也不能抗旨。
  自然,她也知道七爷来过。不,不仅仅是来过。
  她回到丞相府的第二日七爷就赶来了,可是莫之恨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不听不想不问,不去管那个人是不是在数九寒冬里站在府外整整三日,不去管那个人是不是病了很长一段日子,不去管那个人是不是恨她是不是要她一个解释。该说的,她想,师父和春儿已经全都告诉他了,那么她不再见他或许就是最好的决定。
  急什么呢?不用多久,他就会是她的二叔了。就让他恨她吧,然后才好忘了她,重新开始他的人生。
  “之恨呀,宫里头把改好的嫁衣送来了,快来试试合不合适。”丞相夫人亲自捧着嫁衣进来,同时向莺儿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莺儿微微摇摇头,示意莫之恨还是那样,毫无一丝生气。
  叹一口气,丞相夫人依旧笑着走向莫之恨。“你瞧瞧你,才不过几天就瘦了这么多,难怪明明照着你的尺寸做的衣裳还会嫌大了。这回改好了,你穿给我看看。”
  莫之恨顺从地点点头,起身接过嫁衣走到了屏风后头。她其实根本就不在意这嫁衣是不是合身,是不是好看。如果是为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披上嫁衣,其实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吧。她最美的那一天,只要七爷看过,那便够了。
  丞相夫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莫之恨没有注意去听,只是兀自换好了衣裳才走了出来。丞相夫人看着她眼睛一亮,赞道:“好好好,这回终于是合身了!再不合身恐怕宫里头的师傅都该哭了,你明日就出嫁,哪儿还来得及改。”
  莫之恨一震,闭了闭眼。她没有再去关注过日期,转瞬间居然已经要到大婚之日了,也就意味着,她终于还是要看到那一个人……
  “你别这样,我看着心里头也难受。”丞相夫人拽起她的手,眉头深锁。“那天沈世珩来找你,我就明白了这中间的一切。可是你要知道,皇命难违,事已至此,你再这么折磨自己又是何苦?更何况,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好多人都与你一样,心里头或许有一个,却不得不嫁给另外一个。”
  莫之恨略动了动嘴角,还是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丞相夫人说的那些她都明白,不然她也不会回来接受这一切,可是……她可以承受,却不能欣然。
  “傻丫头啊,”丞相夫人叹着气摇摇头,“你这样做,除了会伤害自己之外,还能怎么样?我知道,那沈世珩也是个识大体明道理的人,我想他一定能体会你为什么要嫁给沈继谦的心情。他不会怨你的。”
  “我希望他怨我。”这么久以来,莫之恨终于开口说话。“我真的,希望他怨我、恨我,永远不再原谅我。”
  丞相夫人拥了拥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可是之恨,你还年轻,难道你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吗?不肯说话,没有悲喜,每天活得像一个木偶。你要就这么葬送自己的一生吗?”
  “已经葬送了。”莫之恨闭上眼,“从我离开宁城……不,从我知道到自己的身世,从沈园落难,从我不得不去救沈继谦的那一刹那开始,我就应该预想到这个结局。”
  “这个结局或许不美好,但至少也不是太坏。”丞相夫人继续宽慰着她,“我记得你说过,你对沈继谦也不是没有情,否则他差点儿死掉的时候你也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在你的心里,沈世珩的分量固然很重,沈继谦却也并不是没有的,对不对?”
  莫之恨怔了怔,不知道要如何作答。是这样吗,沈继谦一直都住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里,从来不曾离开?是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否定了丞相夫人的话。就算沈继谦还在她的心里,那个位子,叫做朋友。从她愿意接受七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彻底不爱沈继谦了。
  长夜漫漫,莫之恨在床上呆坐一夜,听着三更时分外头想起了细密的雨声,到五更又停了,直至天亮,竟然又一天的阳光灿烂。她出嫁的日子,老天爷也要跟着喜气洋洋吗。
  很快丫头婆子轮番进来,为她更衣、上妆、梳头。她听着喜娘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时,她情不自禁地扬了扬嘴角。这句话,本该说给她和七爷听的。
  反反复复,一个个礼数行过,她终于被盖上喜帕,扶进了花轿。莫之恨感受着轿子起了步,轻轻揭开了头上的喜帕。一会儿就要到沈园,只要再一会儿,她就是沈继谦的妻子。
  小的时候她曾经对此期盼过无数次,也无数次失望、难过、哭泣。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的心里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着,怎么都喘不过气来了。她想要惊声尖叫,想要跳下花轿拼命地逃跑,就这么痴了傻了什么都不管了。
  鞭炮声越来越近,熙熙攘攘的人声也阵阵传来,莫之恨闭上眼苦笑一下,又将红盖头好好地遮了起来。对她来说,从前的莫之恨在这一刻就已经死了。
  出花轿,入礼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莫之恨一一照做,却在喜娘高喊出那句“夫妻交拜”时生生顿住了动作。这一拜下去,就真的什么都结束了。
  礼堂上已经有细碎的耳语声,似乎都不明白新娘子怎么忽然停住了动作。喜娘脸上有丝尴尬,赶忙又喊了一声“夫妻交拜”。莫之恨心里大力一抽,清醒过来。是了,交拜吧,她还等什么呢,再给自己希望一分就是伤害七爷一分。
  横了心向前拜下,她听到众人松一口气恭贺的声音,亦听到一声很浅很浅很浅的叹息。莫之恨握紧了拳,任由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因为她听得出那是七爷的叹息,他也在场。她真是一个坏到极致的女子,就这么让他看着自己出嫁,看着自己成为他的家人却不是妻子。
  不知怎么被送入了洞房,也不知道有昏昏沉沉地等了多久,终于等得人声渐消,一切都沉寂下来。耳畔响起沈继谦的声音,是一句喑哑的“对不起”。莫之恨幽幽吐出一口气,自己揭开了喜帕。
  满屋红烛摇晃,一对对大红喜字贴满了房间。沈继谦身着喜服,就如那傅粉何郎,只脸上不见笑意。
  莫之恨静静望着他,想要开口说两句话,但张张嘴却又闭上,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骂他打他还是怨他?他也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自己,错的是命运。
  “我知道你此刻想看见的人一定不是我。”沈继谦苦笑了下,走至门口轻轻打开了门。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入,眉间微澜。
  莫之恨心头一跳,顿时从床上站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七爷,面如死灰,末了终于狠狠心唤了声:“二叔。”
  沈世珩浑身一颤,大步走到她面前。“什么二叔!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继谦难道什么都不知情吗?他不是外人,他什么都知道,你要演一场戏骗我们还是骗自己?”
  莫之恨一闪身远离了几步,咬了咬牙道:“我没打算骗谁,我只知道我刚和他拜了堂,我已经是他的娘子。我还知道皇上赐婚,我和他都不能不从,只能接受。我更知道就因为这样,他此生都不能休了我,否则就是死罪。请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做?”
  七爷转过身来,知晓她说的都是道理,面上也是沉痛。“那你也不必在宁城那般骗我,你为什么当时不说,为什么回来后也不肯见我们二人?”
  “如何说?”莫之恨动了动嘴角,“如果我那时说了,你会让我回来吗?你能接受吗?对,我是骗了你,也不打算要你原谅我。”她说着呵呵笑了起来,眼神却失了焦。“我和你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了。我曾经答应要和你远走高飞,我也兑现过了,不欠你了,不欠你了……不欠你了……”眼泪刷刷地掉,但什么都已是定局。
  “之恨……”沈世珩向前两步,伸出手去想要拥住她。莫之恨飞快地躲到一边,指了指门口。“你走,长痛不如短痛,我求你走。”
  “别这样,”沈继谦走过来,摇了摇莫之恨的肩。“傻丫头,嫁给我不过是走个形式,演戏给皇上看罢了。我知道你已经不爱我了,我也知道这场婚事不是你的意思。其实在这之前我就已经和二叔说好了,我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不会和你有夫妻之实。”
  “所以呢?所以我们三个还能像从前那样生活吗?所以我们三个就这么绑一辈子?”莫之恨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沈世珩。“命运就是这样不公平,可是我改变不了它,从小就改变不了。七爷,你扪心自问,我方才说的你能接受吗?我们三个做一家人?多么可笑。”
  沈世珩移开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却未说话。
  莫之恨看了他一会儿,低下了头。“所以丞相夫人有句话说得是对的,我们毕竟还年轻,还有时间从头开始。我以后……我以后会和继谦好好过,七爷,你一定能找到那个……真正可以和你共看云卷云舒的人。”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别说傻话了。”莫之恨强忍住泪意,背过身去。“莫之恨不值得你爱,也不值得你等待和牺牲。她就是懦弱而自私的人,请你忘了她。”她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她不能再葬送了七爷的一生。他那么好,只要他愿意看一看身边的风景,一定会找到更好更值得的人。
  沈世珩静静望着她,良久之后终于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好,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说完,他闭了闭眼,僵着身子缓缓走出了屋子。
  莫之恨听着门渐渐被关上,终是浅浅笑了。就这样吧,很好,很好。任世人骂她恨她怨她都好,至少七爷还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那便足矣。

  第三十四章
  粉饰太平——一旁站着服侍的丫头听着嬉笑出了声,莫之恨瞥她一眼,便也笑着低下头去用膳。原来粉饰太平,她也可以做得如此出色。
  “今年秋收情况甚好,农户收入颇丰。另,城中几家商铺利润较上月略有增长。”
  莫之恨坐在窗旁,手里轻轻捏着这么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就这么寥寥数语,甚至没有落款。她反反复复地将这只言片语看了数遍,终于露出了一丝浅笑。
  看他的字迹,她猜测他落笔的时候心情应该是舒畅的,再看内容,近况也应该不错,这样就好。
  服侍的丫头敲了敲门走进来,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字条,问道:“是七爷写来的?看您的神色,这个月宁城那边儿应该赚了不少。”
  莫之恨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大少爷呢,我瞧他一大早就出门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快用午膳了。”
  “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和吴伯商量事情,就是让我来请您一会儿去用膳呢。”
  “好。”仔细收起手里的纸,莫之恨拢了拢头发,神情淡然地向外头走去,眼中却有一抹怅然。
  她该怎么来描绘这半年来的生活?从何说起,又要怎么说。
  就在她与沈继谦成亲的第二日,七爷就离开了。他没有向任何人辞行,只是提了笔款子留下一封信,说他看好宁城那个小地方,想要去那儿发展沈园的家业。
  莫之恨是第一个看到信的人,看到之后她平静地告知了沈继谦和沈世尧,然后遣走了园子里所有原来的家丁,重新找了一批人回来伺候着。七爷决定走,说明他愿意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她便也安心了。只是日子还要过,她不想对着园子里那么多知道他们过去的人,索性一次全换了。
  在这些新来的人眼里,沈园里多么安宁,多么祥和。大少爷与大少奶奶从来没有争执,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老爷和夫人虽然身体不好,但却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还有个十五岁的小少爷,一点儿都不似平常大富人家的纨绔子弟那么骄纵,性情温和,略带腼腆。这样的一大家子,长乐城里又能找到几户?
  莫之恨乐得他们有如此感受,原本就都是假象,能让看的人舒坦也算尽到了假象的职责。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七爷从宁城寄来的信,只有几句话,交待了一下他在那儿“开荒”的情形,便再也没有一句问候。莫之恨也不需要别的问候了,她只要每个月守着这样的来信,知道他平平安安好好地活着就足矣。
  走到前厅,沈继谦已经在屋子里候着,桌上摆了四五样菜,虽然不多但都做得很精致。莫之恨对他笑笑,冲立在一旁的吴伯道:“您既然来了就一块儿用膳吧,菜色不多,但我和继谦两个也是吃不完的。”
  吴伯未作推辞,爽快地坐下。这所有人里头,知根知底的也就剩下他一个了。举起筷子,他问道:“这个月来信儿了吗?”
  莫之恨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点了点头。“早晨收到的,我已经看了,一切都很好。”
  “唉……”吴伯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怅惘。“一个人在外头总不比在园子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愿意回来。”
  “这样不也很好。”莫之恨拿起汤勺亲自为沈继谦盛汤,“其实宁城虽然地方小些,但是风土人情都不错,是一个适合一个人生活的地方,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把汤放到沈继谦跟前,她又自然而然地夹了些菜到他碗上,接着道:“对了,城中绣坊分铺开张的事情忙得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沈继谦道:“只是织造坊刚刚开始自己做,又要开绣坊分铺,偶尔有些□乏术。不过我还应付得来,暂时不需要你出马。”
  “但也快了,”吴伯接过话来,“七日之后就要开张,大少奶奶总要到场。”
  莫之恨笑道:“这是自然,到时候我一定会和继谦一块儿出席。我倒是也想看看,顾守德若那日来恭贺我们会是什么神情。”
  他们此次新开的分铺地址就是从前的顾氏粮铺,莫之恨派人放出了风声,说顾家结党营私,把官粮当私粮卖,才能抵抗去边的冰雹之灾。这种谣言向来传得最快,百姓们你说我说的哪里还查得到源头,可事情却是传遍了长乐城。很快,就有人带头抵制顾氏粮铺,一来二去之下,他们就没了生意。
  粮食这东西根本就没法儿积压,顾守德赔了一大笔,不得不将铺子转手卖了来填这空缺。莫之恨知道后立刻高价赔偿了想买这块地的其他人,自己则压低了价格找人从顾家手里买了这块地。虽然亏了些银子,但也总算出了口气。
  当时若不是拜顾守德和他那当贵妃的女儿所赐,沈继谦不会入狱,她不会不得不救他,他们也不会成亲。是那姓顾的一手拆散了她和七爷,她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大概脸都会气绿了。”沈继谦笑着喝了口汤,“他还真以为自个儿本事大得不得了,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想和咱们沈园作对,门儿都没有,我就要叫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莫之恨瞅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未吱声。沈继谦想得还是太简单,顾守德又岂是那种会被轻易打倒的人?她现在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出一口气,却未曾想过真要将他赶出长乐,因为根本不可能。只要他的女儿还稳稳当当做着贵妃,他这个当爹的就能如那松树四季常青着。
  “少爷您也别把话说得太满了,我看这顾家就不是好对付的。”吴伯泼了他一盆冷水,“如果顾守德那老狐狸还头脑简单,少爷您当初还能上他的当,又成什么了?”
  沈继谦干咳了两声,忙岔开了话题。“对了,继皓那小子又跑哪儿去了,昨儿不是都肯和咱们一块儿用膳了吗?”
  莫之恨道:“早上来我房里说了声,这会儿出去了。他也毕竟十五岁了,咱们不该总管着他,得让他自己闯闯。想想,咱们十五岁的时候,还不是成天撒丫子在外头。”
  “可是他……”沈继谦皱了皱眉,“我总觉得他性子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晗儿的事情影响了他。之恨,你若有时间就替我多教导他一些,我怕他走了歪路。”
  “那倒也不至于吧?”吴伯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我看小少爷就是沉默寡言些,别的地方看起来也和正常孩子是一样的。大少爷,走歪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沈继谦扬扬眉,“防患于未然总是要的。”
  “可是……”
  “行了行了,我会多加注意的。”莫之恨打断了还欲喋喋不休的吴伯,“用膳吧,食不言寝不语,别一个两个都絮絮叨叨个没完了。”
  一旁站着服侍的丫头听着嬉笑出了声,莫之恨瞥她一眼,便也笑着低下头去用膳。原来粉饰太平,她也可以做得如此出色。
  过了几日新铺开张,莫之恨一大早就被沈继谦的动静吵醒了。虽然不共盖一床被子,可是毕竟同床共枕,她又不是个容易熟睡的人,所以只要沈继谦动静稍微大些,她总会惊醒过来。
  “还早,你再睡会儿。”沈继谦替她掖了掖被子,放轻了动作穿衣下床。
  莫之恨怔怔望着床顶发了会儿呆,便也坐了起来。每日醒来的时候她都会有如堕梦境的错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床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枕边人,甚至是陌生的自己。这世上,大概也不会有第二人能像她这样安于命运的安排,认认真真地去扮演好沈家大少奶奶的角色。
  “不睡了?”沈继谦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声音,边扣外衣便转过身来。“其实真的还早,我只是对今儿绣坊开张的事情还有些不放心,所以起来再核对核对。”
  从前很少看他对一件事情如此用心,莫之恨柔柔浅笑,摇了摇头。“没关系,本就睡得不熟。我起来帮你一起看看吧,今日确实不能出什么差漏。”
  “好,我去准备洗漱的用具。”沈继谦也不勉强她,穿好衣服便走了出去。
  他们二人起床时向来不用丫头们服侍,毕竟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的喜乐样子要维持在外,若被人看到他们分被而睡,就什么都掩盖不了了。
  换好衣服,莫之恨将一床被子塞进了橱柜,另一床被子好好铺在床上。看着床铺苦笑了会儿,她捏捏眉心坐了下来。
  不是没有想过就这么接受沈继谦,接受这样的生活,可是她做不到,沈继谦也做不到。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回头,这之间发生太多太多事情,他们两个都已经不能再回到从前。他们能够达到的最好状态就是像朋友一样相处,共同为这个园子出力,让园子里的人和靠这个园子吃饭的人生活得都能更好些。
  不多会儿沈继谦便打了水进来了,莫之恨洗漱过后坐到梳妆台前描了个淡妆。看着镜子里那张微微含笑的脸,她几乎都要不相信这是自己。从何时开始,这张世事安好的面具她一直戴着,已经摘不下来了。
  起身到沈继谦那头,他正在核对一会儿铺子开张将要用到的清单,以免错漏了什么。莫之恨看了几眼,觉得做得已经很仔细,便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放心。
  沈继谦挠挠头,傻笑道:“忙碌了这么久终于能开张大吉,我……我怪紧张的。”
  莫之恨笑着将他手里的清单收起来,“你会紧张是因为你很少经历这些,等过几年沈家的重担全挑在你肩上,你就会习惯了。”
  “是是是,总要习惯起来。”沈继谦伸展了下筋骨,忽然道:“如果二叔此刻也在,那就真的圆满了。”
  莫之恨一怔,随即云淡风轻道:“只能我与你、我与他或者你与他,如果我们三个现在在同一屋檐下,你觉得会很好吗?”
  “你又怎么知道会不好?”沈继谦敛笑看她,“在这件事情上,我始终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固执,一定要他忘了你重新开始。”
  “我不想耽误了他。”莫之恨说得坦诚,“你心里清楚,咱们二人这辈子算是绑在了一起,再无分开的可能了。既然这样,何必还要再多拖一个人下水?七爷才不过二十二,正是大好的年华,用来浪费在我身上,你不觉得可惜吗?”
  “也许他心甘情愿呢?”
  “能心甘情愿一辈子吗?”莫之恨长叹口气,缓缓摇了摇头。“就算现在愿意,等日子久了,十年八年过去了,他总会埋怨我的。我既然什么都给不了他,不如就这么放手,至少让他还有重生的机会。继谦,这个道理,我希望你也能明白。”
  其实她话里有话,她这么说不仅仅是说她和七爷,也是说沈继谦和唐婉。他一样什么都给不了唐婉,又何必再让她一直挂念着自己。唐婉虽然是官妓,但她那么冰雪聪明,一定有机会从那里走出去。但是带她出去的人,绝不可能是沈继谦。
  沈继谦闻言静默了会儿,才低声道:“其实我明白,可是我始终也做不到像你那么干脆。”
  “还是那句老话,长痛不如短痛。”莫之恨头靠着窗栏,悠悠道:“你瞧,不过半年的时间,七爷他……已经在慢慢地放下这段过去了。再过半年、一年,我想他就会彻底忘却,找到另一个可以相伴终生的人。”
  沈继谦看向她,过了良久道:“那我们呢,如果照你所说,时间慢慢过去,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莫之恨未抬眼,沉默了会儿道:“也许能,也许不能,可是我不大相信自己。”她说着看向沈继谦,“我是一个一旦执着起来就很难看开的人,当年对你就是这样。如果不是你必须要娶诗芫,如果不是我忍痛离开,也许到现在我还会抓着那个执念不放,对七爷亦然。何况……”她顿了顿,接着道:“何况你知道吗,这两次爱情都让我很伤,我不敢再爱了。也许我是命犯孤星,爱上谁,谁就会招来厄运。”
  “别这么说,”沈继谦摸了摸她的头,背靠着椅子道:“你没有为我们二人带来过什么厄运,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如果没有你,沈园不会像现在这么好。”
  “你高估我了,就算……”莫之恨顿了顿,决定不说下去。她原本想说,就算没有她,神通广大的沈世尧也定会让沈园平平安安地继续生存下去。可是她想想还是不要说了,毕竟他是沈继谦的父亲,在沈继谦的心里,他是一种崇高的存在,她又何必去打碎别人的信仰。
  “就算什么?”沈继谦等了会儿,听她没有说下去,不由追问道。
  “没什么。”莫之恨笑了笑,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好了,我们该准备去绣坊了,铺子开张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她说着拉着沈继谦向外走去,走至门口时又换作挽住他的胳膊。
  沈继谦低头在她耳边飞快道:“我说的你好好考虑一下,既然已经是夫妻,我们应该尝试着重新再来一次。”
  莫之恨停了停步子,淡淡道了声“不必了”,直到走了几步路,她才又补充了句“暂时”。是啊,她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几年之后会怎么样,又有谁人能够知道呢?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啪作响,莫之恨挽着沈继谦立在绣坊门口,俨然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往来的宾客一个个上前道贺,贺词千篇一律,莫之恨几乎要睡着,直到看见顾守德走来才陡然清醒。她倒真是想听听顾守德会怎么挖苦他们,怎么在口头上争一口气。
  “恭贺新禧啊!”顾守德做了个揖,朝金字招牌努了努嘴。“果然大手笔,城中首富,出手就是不一样。”
  “还不都是跟您学的,”莫之恨灿烂笑道:“想当年,‘顾氏粮铺’的金字招牌可也是耀眼得很,而且您当时的匾额可比我们这大了数倍。”
  顾守德脸上略有得意之色,莫之恨又很快道:“不过嘛,其实匾额大小我是觉得无所谓,主要得看它是出自谁家之手。像我们这招牌,是我义父亲笔写的,我光是瞧着也觉得与有荣焉。不晓得当年您的招牌是谁写的?”
  “我……”
  “不过也不重要,”莫之恨没等他说话,又抢先道:“若是哪个达官显贵写的,您还是不要说的好。毕竟这会儿招牌都已经不在了,免得让人家说您对他们写的字不恭敬。顾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顾守德胡子抖了抖,又抖了抖,瞥她道:“你别得意,我看你能得意得了多久。”
  “恐怕是会比您久。”莫之恨掐指算了算,“哟,我好像比您小上四五十岁,那看来,我是会比您多得意四五十年了。”
  顾守德眯了眯眼,冷哼道:“小丫头说话不要太狂妄,老夫这次是意外落马,下次你们就捡不到这便宜了。”
  “因为还会更便宜对吧?”莫之恨是打定了主意要惹怒他,“顾老爷真是为我们着想,不过您先前说对了,首富沈园确实不缺钱,也不在乎这点儿便宜。”
  顾守德在她和沈继谦脸上逡巡几圈,冷笑道:“怎么,原来沈家大少爷是哑巴吗?什么都要你一个妇道人家说话,恬不知耻!”
  莫之恨与沈继谦对视一笑,啧啧道:“顾老爷说话可千万小心了,皇太后是妇道人家,贵妃娘娘也是妇道人家,您说哪个妇道人家恬不知耻呢?我相公之所以不开口,是觉得没有开口的必要。不过我倒是可以再替他对您说一句,他曾经最重视的人是唐家的,以后有机会,某些人从唐家夺走的东西,他一定会一样一样地再拿回来。”
  说完,她无所畏惧地望着顾守德,盈盈含笑。她本来就不曾怕他,她身后的顾孟启他惹不起,与沈园言归于好的秦政鸿他也惹不起,他有的不过是个当贵妃的女儿。莫之恨只是不想走到那一步,顾守德若再把她逼急了,她就算倾尽所有也会让他一起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你……你个疯子!”顾守德狠狠啐了一口,转头离去。
  沈继谦捏了捏她的掌心,无奈道:“你又何必非要说成那样,真惹怒了他又何苦?”
  “激怒了他才能看到他的弱点在哪里。”莫之恨挑挑眉,“我以前思前想后,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让自己忙得天昏地暗。不过如今我闲了,有的就是大把的时间和他玩儿,所以我刚才是认真的。继谦,他们欠了唐婉的,我会努力争取全都拿回来,我这么做,只希望你能放过自己,也放过唐婉。”
  沈继谦面色变了变,浅浅一笑没再说话。莫之恨挽着他向绣坊里头走去,眼睛一瞥,却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三十五章
  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莫之恨犹豫了下,还是觉得不要说出他的身份比较好,只得道:“那便罢了,谢谢。”她回转身去,想了想又停住脚步回头问道:“这里头……都是倌人吧?”
  长乐城闹中取静处有一户不小的门面,牌匾上赫然写着“雅风堂”三字。莫之恨站在门口,见那门前两丛金盏菊开得正盛,再往里头望了望,两三个年轻男子正似饮酒作词,不晓得的人还真当这儿是文人骚客相聚之地。
  她蹙蹙眉向里头走去,才踏进一步便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给拦下了。那女子笑容和善,眼睛扫了圈儿里头道:“不好意思了,我们这儿不招待女客。”
  “我来寻人。”莫之恨朝里面看看,却没发现有那人的身影。
  女子道:“敢问姑娘寻得是何人?若能说出姓名,窈娘可以替您打探打探,但若说不出,只好请您先出去了。”
  莫之恨犹豫了下,还是觉得不要说出他的身份比较好,只得道:“那便罢了,谢谢。”她回转身去,想了想又停住脚步回头问道:“这里头……都是倌人吧?”
  窈娘垂下眼帘笑了笑,“雅风堂也算声名在外,姑娘说得没错,所以我们不招待女客,抱歉。”
  莫之恨僵硬地回了一笑,摇摇头走了出去,心上却似压了块巨石,叫她心慌气闷,没个发泄的对象。那日绣坊开张她就仿佛看见他向这个方向走来,当时也未多想,今日放不下心一番跟踪才晓得他竟然是到这种风月之地。她真是宁愿他逛窑子,也不想他会有这种癖好。
  只是今日既然跟来了,她必然要讨个说法,不让她进门她就在外头等。莫之恨铁了心要等里面的人出来,便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石块旁坐下,静静看着风雅堂门口的动静。
  时间仿佛过得尤其慢,约摸两个时辰后,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瘦弱身影,果然就是沈继皓。莫之恨心下一震,快走几步追到他身后,压低着嗓子喊了声他的名字。沈继皓一惊立刻回头,见是莫之恨跟在后头顿时煞白了脸。
  “你!”莫之恨蹙眉看着他,又看了看风雅堂,气急之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嫂嫂千万别声张!”沈继皓一把拉过她的胳膊,疾步向前走去,直到绕至一处僻静之地才停了下来,低头望着脚尖不说话。
  莫之恨轻喘着气要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问道:“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沈继皓只是抬了抬眼,一言不发。她静待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低喝道:“你倒是说话啊!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前年。”沈继皓的声音细若蚊蝇,亦不敢抬头正视莫之恨。
  “前年?”莫之恨一懵,沉默了会儿又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你是玩儿玩儿而已,还是真的喜欢……喜欢男子?”
  沈继皓抿抿嘴,声音低得几乎就要听不见。“我真的喜欢。”
  “你……你怎么能……”莫之恨张口结舌,顿了又顿才道:“为什么?你若是贪玩儿也就罢了,可你……你说我要怎么向你爹、向你大哥交待?”
  “嫂嫂你万万不能说,”沈继皓拉住她的手,哀求道:“若是被爹知道了,他定会把我赶出家门,大哥也定然不能接受此事。”
  “你明明知道他们不会接受,你又为何要去做?”
  沈继皓一脸颓然,“嫂嫂,你能控制自己的心吗?”
  莫之恨闭了闭眼,知道此时责怪他也没有用,只好尽量劝慰道:“可是继皓,你看,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你应该站起来,保护你心爱的女子,对不对?”
  “为何男子就必须顶天立地?”沈继皓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不齿,“我大哥呢,他顶天立地吗?如果不是有嫂嫂你一直站在他身后,他早就倒下了。我自问我也做不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我宁愿爱上一个男子,被他保护着。”
  “你这是说的什么歪理!”莫之恨一愣,轻斥道:“且不说是不是男子,我们做人就应该要有自己的担当,你怎么能总是奢求由别人来保护自己?是,你大哥从前确实不够本事,可是近两年他也在慢慢地历练自己。继皓,你不要这样,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沈继皓又抿紧了嘴唇不说话,莫之恨也努力使自己不要心急,耐心地等待他来解释。她觉得自己已够开明,可是一时之间仍然不能接受,又何况是沈园中的其他人。何况世人又要如何看待,沈继皓不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是沈园的小少爷,注定了要为沈园延续香火开枝散叶。
  过了良久,沈继皓终于道:“嫂嫂,我心里对你一向敬重,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
  “我当然愿意。”莫之恨望着眼前甚至才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心也柔软起来。“刚才我是急了,也是为你忧心,你不要怪我。”
  “我不会怪你的,”沈继皓谦和地笑了笑,“虽然见嫂嫂见得不多,可是嫂嫂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其实我要说的故事,还要从四年前说起,也就是嫂嫂第一次来沈园的那年。”
  那是宣德十二年,莫之恨轻叹了口气。那一年,确实发生了许多事,她与继谦重逢、第一次见到七爷、头一回走入商场,然后唐家倒了,说那年是风雨飘摇也不过分。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每日与晗儿嬉笑打闹,但是我不会忘记那一年。”沈继皓背抵着一棵香樟树,眼睛怔怔地望着一个方向,静静地述说他的回忆。“如果嫂嫂你还有印象,你应该记得城中顾家就是那个时候搬来了长乐城。”
  莫之恨点点头,“嗯,我记得。”
  “那年,有一天傍晚我照娘的吩咐做完了功课,打算去书房找爹,结果被我偷偷撞见他正和顾家老爷在商量大计。”沈继皓微微皱起了眉,似乎不是很愿意去想起。“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性那么险恶,而教会我的人竟然是我爹。沈唐二家向来交好,唐婉姐姐和大哥的感情园子里没有人不知道,爹娘应该也是早就默认了的。可是你知道我听见什么?我听见我爹用极其恶毒的语言咒骂唐家,我听见他和顾守德商量一个又一个计谋怎么谋害唐家……嫂嫂,那个人是我爹啊,是教导我做人要光明磊落要顶天立地的爹爹,可是他在做什么?”
  莫之恨心里一疼,揉了揉他松软的头发。“你明白的,商场如战场,他……他也未必都是自愿的。”
  “是吗?”沈继皓冷笑一声,“可是唐家倒台的事实证明了那不只是做戏给顾守德看。就是那一次,我觉得曾经在我心里面那个让人敬重的爹轰然倒塌了,他以前所教给我的一切都是那么虚伪。”
  “所以你就故意逆着他的意思去做?你就故意……故意喜好男色,想要气他?”
  “不是,”沈继皓摇了摇头,“那次之后,我只是心里有话再也不会对爹说了。有时偶尔烦闷,想告诉娘,又觉得娘亲一定会和爹说,所以也就作罢了。”
  “你可以和继谦说,和七爷说啊。”
  “你们都忙得天昏地暗,我能和谁说?”沈继皓苦笑似的扯了扯嘴角,“我唯一还能倾诉的人,就是晗儿。虽然她和我一般大,但是冰雪聪明,常常能够安慰我鼓励我。有时候看起来,她反倒像是姐姐,而我才是晚一些出生的弟弟。”
  莫之恨听着仿佛有些明白了,他从前年开始喜好男色,晗儿亦是前年失踪的。
  “但是这种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你也知道的,晗儿失踪了。”
  “是,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把她找回来。”莫之恨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想,也许她正在某一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沈继皓苍白地笑了笑,“那一次,我真的很担心,很难过。我想找个人说都找不到,每次看到你们想问时,你们也总是匆匆忙忙地就出门了,什么都问不到。我每天都活在恐惧里,害怕晗儿再也回不来了,害怕自己也会像晗儿一样被他们抓走。然后,我就遇到了他。”
  “他是?”
  “他已经不在了,”沈继皓看莫之恨一怔,又解释道:“我是说,他已经离开长乐城了,所以嫂嫂无需再问他是谁。”
  莫之恨知道他不想说,便点了点头。“好,我不问,你接着说。”
  “那段时间,他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他教会我许多许多事情,让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在被一个人用生命保护着。”沈继皓微微笑了,“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种感觉她也明白,很小的时候,沈继谦就是用这样的感觉迷惑了她,莫之恨几乎可以猜到接下来的事了。“所以从那之后,你就发现自己爱上了男子,因为只有男子才能给你安心的感觉,才能让你不害怕,不恐惧,是不是?”
  沈继皓沉默着点点头,“嫂嫂,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莫之恨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做什么,静立了会儿道:“我不会告诉继谦,也不会告诉你爹。只是雅风堂这种地方还是少来为妙,我能发现,别人也能发现。后头的路,你也要自个儿想想清楚。你已经十五岁了,相信很快就会提及你的婚事,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我明白,”沈继皓拍了拍脸,故作轻松道:“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一定会想到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在这之前,就麻烦嫂嫂替我多兜着些。”
  莫之恨看着他叹口气,转身先向沈园走去。这件事情必须得瞒着,沈园那样的名门望族绝对不可能接受沈继皓断袖的事实,只是她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刚用过晚膳回到屋子里,沈继谦竟然就意外地提起了沈继皓的婚事。
  莫之恨心下一惊,背过身定了定神。“怎么忽然想起了这茬,他才十五岁,不急。”
  沈继谦耐心地撇掉茶沫,绕过去将茶杯递到她手里。“十五岁还小么?我娶诗芫的时候也不过十六。”
  “话是这样说,不过我总觉得继皓心性不定,还不适合成亲。”
  “就因为心性不定才要娶个好娘子回来看着他。”沈继谦振振有词,“你想,他现在正是贪玩儿,如果园子里头能有个可心的人等着他,他还能不收敛点儿?”
  “但是如果他不喜欢,岂不是更逼着他往外头跑?”
  “那我们就挑个他喜欢的,”沈继谦拉她坐下,笑道:“咱们沈园在城中好歹也算名门,我相信愿意和咱家攀亲的还是不在少数。这么多待字闺中的姑娘家,总会有个能被他看上吧?”
  莫之恨讪讪笑了笑,眨眨眼道:“那他若不喜欢这些大家闺秀呢?”
  “那也无妨,”沈继谦喝了口茶,“门当户对固然好,若是不能也没什么要紧的,最重要是他喜欢。毕竟将来两个人要相濡以沫几十年,只要他喜欢,出身差点儿也不打紧。”
  “话是没错,不过……”莫之恨飞快地想着,扯道:“不过年关将至,不如等过了年再为他打算也不迟。”
  沈继谦挑眉看了看她,又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你烧糊涂了?金秋刚至,隆冬尚远,离年关还有好几个月呢。”
  “但这几个月不也正是忙碌的时候,”莫之恨循循善诱,“你想,织造坊不是正要你头疼,还有绣坊,刚刚开张定然忙得不可开交。还有……还有七爷留下来的那些事务,哪一样不要费神?等过完年,一切都稳定下来,我们再替继皓张罗也不迟。”
  “也对,”沈继谦终于有所让步,却又打了个响指。“你可以先替他瞧瞧啊,反正你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事儿都不管了。”
  莫之恨哧了一声,“我不管事儿了?那这个家是谁在当?天福楼的帐又是谁在看?你别把我说得还真像个在家里清闲享福的少奶奶,你摸着良心说,我很有空吗?”
  沈继谦哈哈大笑,“是是是,但至少不像从前那样需要四处奔波了。”笑了会儿,他复又正色道:“不过之恨,你也算是看着他长大,就当帮我一个忙,替他找个好姑娘,好不好?”
  莫之恨知道再推托就说不过去了,只好笑了笑。“好,你放心吧,这件事儿我会放在心上。不过……”她想了想,试探着问了句:“如果继皓不打算娶个女子回来,你怎么看?”
  “不娶女子?”沈继谦的手抖了抖,“他要出家?”
  “不是,算了,我胡说的。”莫之恨干笑了下站起来去整理床铺,看他的反应,好像宁愿相信沈继皓要出家也不会想到他是断袖,看来将来在这件事情上要说服他就很难。
  正想着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儿,外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莫之恨停了手里的活儿走去开门,见是天福楼的一个小二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她一惊,怕是天福楼出了什么事儿,忙问道:“怎么了?竟然找到了园子里来。”
  “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沈继谦也走了过来,“好好说,怎么了?”
  小二苦着脸道:“这下死定了,咱们自家人打起来了!”
  “你说清楚点儿,什么打起来了?”莫之恨愣了下,“什么是自家人,到底谁和谁打起来了?”
  “就是刚开张的绣坊的人和它斜对面儿的那家天福楼,打起来了!”
  “那赶紧劝架呀!”
  “哪儿劝得住,家伙都操起来了!”小二卷起袖子,“您瞧,我这也是负伤赶来告诉您们二位的。赶紧去瞧瞧吧,这事儿要闹大了!”
  莫之恨只觉得眼前一黑,揉了揉太阳穴才拉着沈继谦匆匆随那小二而去。真是奇了,若说和别人家打起来还说得过去,自己人打什么自己人。

  第三十六章
  一场打斗引起的选择——女子本就不该抛头露面,何况是沈园大少奶奶。你走吧,所有的生意和家事我会接手打理,你去找二叔,然后和他永远离开宁城,走得越远越好。
  三人几乎一路小跑着到了街上,远远的就能看到一大群人围着,叫骂声痛喊声不绝于耳。莫之恨皱着眉上前拨开外层的人,那些人回头时都怒目圆睁,恨不得动起拳头来,见来人是莫之恨和沈继谦才强压下了火气。
  好不容易挤到圈子中间,好几拨人仍在扭打着,莫之恨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但是人群太嘈杂,她喊了没什么用,一群人照打不误。
  沈继谦按了按她的肩,扯着嗓子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听见没有!住手!”
  他的声音到底要大些,吼了几嗓子后,喧闹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扭打着的几个人也被人拉着暂时分开。莫之恨扫了眼人群,看起来几乎个个都负了伤,有几个伤得重些,头上还在不停地流血。
  她忙指挥了边上几个看起来不怎么碍事的道:“先把那几个送去医馆,快!”
  然而她叫的人中间却只有两个听了话走去扶伤者,另外三四个则置若罔闻。莫之恨蹙蹙眉,仔细一瞧,发现听她话的都是天福楼的伙计,站着不动的都是绣坊的。
  “听不见少奶奶的话?”沈继谦也发现了那几个人不动,喝道:“还不快去!”那几个人对视一眼,悻悻地上前去帮忙。
  这儿的人数明显不只是两家店里的,莫之恨扫视一圈,发现另几家天福楼和绣坊的伙计也竟然都赶来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惹得如此兴师动众。
  此时不少人手里仍然握着棍子、铁锹,莫之恨挥挥手道:“先都把棍棒放下,怎么,难道一会儿还想打?”
  天福楼的几个冷哼一声,却都将手里的东西重重扔在了地上,绣坊的则依然不动,直到沈继谦按耐不住也说了一声方纷纷放下。莫之恨看他们的举动,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却不希望自己猜对。
  天福楼的生意还是她在照看着,绣坊却是沈继谦在管,要说平时只要是他们发话,两边都会听。但今日表现得如此泾渭分明,说不准源头就在他们二人身上。
  想了想,她问天福楼的掌柜天叔道:“您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好的自己人也打了起来,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
  天叔对绣坊那拨人狠狠啐了一口,“我呸!谁和他们是自己人?一个个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个老家伙活得不耐烦了!”绣坊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道:“你狗 娘 养 的!”
  话音一落,形势刚刚缓和的场面又紧张起来,不少人弯下腰拾起家伙就要冲上去对打。莫之恨与沈继谦几乎同时喊道:“住手!”这才勉强镇住了场面。
  沈继谦背手走到刚才开口的汉子跟前,瞪他一眼道:“什么时候我底下的人说话都这么粗俗了?给我道歉。”
  那汉子咬了咬牙,却倔强地别过头去,死都不肯吱声。
  沈继谦正要发火,莫之恨走过去拉拉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她看向天叔,脸色已没有刚才的好。“让你说发生什么事儿你就说,哪儿那么多废话?”
  天叔瞟了眼对面那群人,压着怒气道:“少奶奶,这事儿怨不得我们,要不是那群粗人先来惹事,我们怎么也不会打起来。”
  原来方才晚膳时,绣坊刚刚打烊,那几个店里的伙计看天福楼生意正好就想进去蹭顿吃的。天叔看他们进去,就说吃东西可以,但是要自己掏钱,否则无法向少奶奶报账。他们几个一听,其中一个就骂了句“那女人倒贴着抢钱”,天叔一气,就说若没有少奶奶沈继谦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结果对方一听便掀了桌子,两方开始对骂起来,什么难听的话都冒了出来。说到最后就直接动起了手,还去了别的分铺找帮手。
  莫之恨静静听完,却反而不气了,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感受。说到底,这份产业不姓莫,她做得再好,也不免要被人说三道四。抬头去看沈继谦,他皱眉不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想多问,只道:“是谁先动的手,先动手的自己把工辞了吧,其他各人罚月钱一吊,此事就此作罢。”她也不想追究责任了,事情再闹下去恐怕要她和沈继谦脸上不好看,索性一罚俱罚,了解了省事。
  谁料绣坊中一人道:“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大少爷才是我们的头儿,要罚也是大少爷来罚。”
  “她怎么不能管你?”天福楼这边立刻有人辩驳,“她是大少奶奶,就有资格过问沈园的一切事务。”
  “没错!”还有人开始帮腔,“而且最早的时候沈氏绣坊就是我们大少奶奶起的头,她当然有资格管你们这群喽啰。”
  “够了。”莫之恨瞪了身后的几人一眼,只想息事宁人。“总之刚才我说的话,既是我的意思,也是大少爷的意思。你们爱听谁的就听谁的,当作我来罚天福楼的人他来罚绣坊人也好,总之此事到此作罢,立刻给我散了,难道要等衙门的人来吗?”
  天福楼的人纷纷啐了几口,收起地上的东西要走,绣坊的人却还不买账。其中一人叉腰道:“反正我们只听大少爷吩咐。”他说着看向沈继谦,“大少爷,只要您说句话,我们立刻散了。”
  沈继谦看了看莫之恨,点了点头道:“之恨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都散了吧。”
  那人却道:“大少爷您别这样,这本就是沈园的基业,您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外人之手啊。照我们看,就算天福楼的账也该由您来接手。”
  莫之恨扶了扶额,想着自己不开口了,就听沈继谦为她说两句话就好,谁料此时周围一片寂静无声。她抬头去看,沈继谦抿着唇看向前方,却一言不发。心里顿时一冷,她从未想过,原来沈继谦的心里,竟也有那么一丝那样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她为了沈园做了这么多,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她以为就算所有人都不懂,至少七爷和沈继谦是明白的,可是竟然那个曾经让她付出最多的人也在忌惮着她的野心。
  天叔一看沈继谦不说话,心里一急,忙在一旁道:“大少爷,您可不能被他们迷惑了心智,大少奶奶一心向着您,您是知道的啊。”
  莫之恨张了张嘴,但把话暂时吞进了肚子里,她想听听沈继谦怎么说。或者说,她希望沈继谦能帮她说一句话。可是等了一会儿,沈继谦依然沉默着,静静望着前方,一句话也没有。她垂头苦笑了下,长叹了一口气。“好了,都别争了,争什么争啊。”
  “我们在等大少爷的话呢!”
  “放肆!”莫之恨斥道:“你领着哪儿的工钱,你跟谁说话呢?”
  那人瞥她一眼,“反正不是你的。”
  “是吗?”莫之恨笑了笑,“我还就要告诉你,你每个月领的工钱正是我给的。我现在不以沈园大少奶奶的身份和你说话,我以沈园当家的身份告诉你,我说的话就是命令,你必须要做,不得违背。”
  那人啐道:“我不服气你做当家,如何?”
  “不如何,”莫之恨笑得云淡风起,一点儿都不恼怒。“反正我这身份是老爷子给的,只要他一天不撤了我我就是沈园当家一天。你可以违背我的话,可以阳奉阴违,只是我一定会辞退你。并且,我要很有良心地告诉你,如果你被我辞退了,我向你保证整个长乐城内不会再有人家敢请你。”
  那人终于变了脸色,怯怯地退到一旁去低着头不吭声。
  “好了,都在胡说些什么,吃坏脑子了?”沈继谦终于又开了腔,他笑笑拉住莫之恨的手。“不管她是不是当家,她是大少奶奶,她说的话就等于我说的话。今儿算是闹大了,赶紧散了吧,何必真等衙门的人来了。”
  众人这下才真的开始收拾东西散开,莫之恨吩咐带他们来的小二好好看着收拾干净,便松开了沈继谦的手径自回去。这个男人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时又一次捅了她一刀,让她彻底死了心。
  “之恨,你等等我。”沈继谦很快跟上,喃喃的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莫之恨不曾抬眼看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走。说吧,她倒是想听听他有什么借口,能有什么解释。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眼见着就快到沈园了,沈继谦终于开口。“你别多想,我刚才不开口,只是不想场面闹得更僵,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解决。”
  莫之恨停下脚步,忽而一笑。“你觉得我多想什么了?”如果真的是因为信任她而不开口,又怎么能想到她会多想什么。
  “这……”沈继谦愣了愣,似乎不知道该什么回答,莫之恨却又提步走了。
  “我什么也没多想,”她放柔了声音,“我只是在想,如果刚才在我身边的人是七爷,他会怎么做。我想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护着我,帮着我,不让我难堪。”
  “不是的,”沈继谦忙道:“我不是有意要你难堪,我真的只是……”
  “不重要。”莫之恨看了看他,“真的不重要。我们不过是挂名夫妻,有名无实,你怎么对我,重要吗?说完,她加快了脚步,匆匆步入了前头的沈园。
  她不想和他吵架,也不想去争辩什么。他非要说自己无心那就无心吧,她本也不想把他想得那么坏,她宁愿这一切依然是沈世尧的试探之作,而沈继谦不过是傻傻地听他爹的话而已。
  进了屋子还没坐定,沈继谦就默默进来了。他合上门背靠着而立,一直望着莫之恨,也不说话,气氛颇有些诡异。莫之恨回视了他一会儿,叹口气正想说话,又响起了敲门声。
  沈继谦皱皱眉转身开门,竟然又是那个小二。他额上还挂的汗水,像是飞速跑来的。
  “又出什么事儿了?”莫之恨问道。
  小二道:“您……您说先动手的自个儿请辞,您不知道,这先动手的是天叔。”
  那是天福楼的老将了,莫之恨有些发怔,过了会儿放斩钉截铁道:“那也要辞,你回去吧。”
  “可是……”
  “走吧。”莫之恨背过身去显然不想再说下去,那小二看沈继谦也没有帮腔的意思,只好挠挠头退了出去。
  不是她不想留下天叔,可是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开了口,如果此时留下他,岂不是徇私。何况他还是天福楼的人,若是绣坊的,她反而可以心一软就此作罢。
  沈继谦走到了她背后,轻轻替她捏着肩。“若是想留下天叔你就留下吧,就说是我的意思,如何?”
  莫之恨冷笑一声,“你觉得绣坊那班人会相信?”
  “可是天叔毕竟年岁已大,一生都贡献给我们沈园了。”
  “难道我不知道吗?”莫之恨躲开他的手,回过身来。“他这么多年来为沈园做了多少事情我比你还清楚,可是有些话既然说出口了就不那么轻易可以收回的。既然出了这场闹剧,天叔就只能认了,来做这场闹剧的牺牲品。”
  沈继谦摇了摇头,“歪理,为什么他只能牺牲,你可以把他留下来,调往别处不就行了。之恨,他年纪那么大了,而且没有子女,你怎么忍心要他现在丢了饭碗?”
  “你说的倒是轻松,如果不是你导了几今日这出戏,他会丢饭碗吗?”
  沈继谦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莫之恨笑笑,“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用得着把话都挑明了吗?”
  “我没想过你会这么想我。”沈继谦冷冷退后两步,“今日的事情我和你一样不知情,一样是小二来了才被告知,你难道一位是我叫手下故意这样做的?你说我为何要这样,我有何好处?”
  “好处不是很明显吗?”
  “你想说什么。”
  莫之恨原本不想把话说开,可是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我希望是你爹要你这么做的,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今日的事情如果闹成了,后果很明显,那就是我会把天福楼的生意交出来,也会把沈园当家的位子让出来。说到底,我姓莫,这份家产姓沈,你们又怎么能全部放心交给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已经是沈园的大少奶奶,我们是一家人了。”
  “是吗?”莫之恨遥遥看着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她曾对沈世尧说过的话。那个时候她说,她会嫁给七爷,从此夫妇二人合心合力,她要沈世尧好好自以为是地想想她和七爷会怎么计谋着独占沈园。如果今日是沈世尧的意思,那么看来,他还是对她不放心,仍然惦念着她当年的一句气话。
  浅浅笑了笑,莫之恨摇了摇头。“算了,我本来就不在乎这些,如果是你爹的意思,你可以告诉他尽管放心。七爷已经远走,莫之恨也再没了去争什么的心思。可是如果……如果今晚是你有自己的考量,那么继谦,我对你很失望。”
  沈继谦眼神闪躲,咽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了,今日是个意外,谁也料不到的意外。”
  “是意外最好。”莫之恨亦不想再说下去,不管这件事情是她多虑了还是事实如此,她发现原来她对沈继谦已经没有开始的时候那种义无反顾的信任了。两个人相处,尤其是夫妻,如果没有信任感,还怎么能够越走越远,更何况是她和沈继谦这样的半路夫妻。
  “莫之恨,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沈继谦却忽然拽了把椅子,端坐到她面前。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的叫她,莫之恨印象中这样的情形绝对不会超过三次。
  “你想谈什么?”
  “谈我们,谈将来。”
  莫之恨好笑地捏了捏眉心,“我们的将来,有什么好谈的吗?如果一定要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么你知道,我心里爱的只有七爷。至于你……我还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不是爱着唐婉,到现在也没有变过。”
  “是,我承认,我心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放下过婉儿。”沈继谦第一次这么坦率,“我也可以对你承认,其实从她当了官妓不久,我就一直和她偷偷见面着,这几年来从未改变。我对你够坦白了,对不对?”
  莫之恨点了点头,“嗯,然后呢,你想说明什么?”
  “我想说……我想说……”沈继谦颓然地一拳打在椅子上,骂了一句脏话。这么久以来,莫之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莫之恨,”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从现在开始,你忘记二叔,我忘记婉儿,我们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吧。”
  “你喝醉了还是做梦?”莫之恨只觉得好笑,压根不想和他谈下去。“我忘不了七爷,除非有一个比他更好更值得人出现,但基本上,我不觉得这种可能会发生。至于你,既然你这么坦白地说你一直爱着唐婉,那么我也坦白告诉你,我绝对不相信你能放下她、忘记她。”
  “不试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啊,”莫之恨温柔地一笑,“曾经对你,我试过努力地让你去忘记过去。诗芫也试过,用她的爱和她的生命,但是结果呢?你看到了,我们都失败了。沈继谦,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不可能忘记唐婉的,她就是你的执念,一辈子也放不下的执念。”
  “所以,二叔是你的执念,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莫之恨扬扬眉,“不过我常常会强迫自己,正如现在,我在强迫自己不要想他,这正是你克制不了自己亦做不到的。所以,我看我们没什么好继续谈下去的,以后还是这样,场面上我绝对会做一个尽责的好妻子,私底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涉,很好。”
  “那你走吧。”沈继谦垂下了眼帘,“你离开这里,去找二叔吧。”
  “你说什么?”莫之恨心猛地一揪,“你让我走?”
  沈继谦抬眼看她,眼里多了一分怅惘。“女子本就不该抛头露面,何况是沈园大少奶奶。你走吧,所有的生意和家事我会接手打理,你去找二叔,然后和他永远离开宁城,走得越远越好。”
  莫之恨的心一阵狂跳,许久才按耐下来。“但就算可以不抛头露面,一些重要的场合我总不能不现身。”
  “没关系,我就说你忽染疾病,要在园子里安养。”
  这理由在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前或许还能用,可是现在如果说她染了重病,就算赵焕不出现,顾孟启也一定会奉命带了太医来。莫之恨顿时失落,摇了摇头。“行不通,我义父定会来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
  “我……”
  “你还犹豫什么,你不是爱他吗,不是很想见他吗?”沈继谦站起来,蹲到她跟前。“之恨,其实我心里很乱,很乱……很乱你知道吗?我不会对你说的太多,可是今日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很多我不想做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让我很无措。在我面前有好多条路可以走,你相信我,你离开这条路,是对你我最好的。”
  莫之恨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是她能感觉到沈继谦的无助和彷徨。“你确定你要我走?”
  “我确定。”
  “好,那等过了年,我就走。”莫之恨决定再相信他一次,“这些日子我会把所有我正在做的事情全都教会你,然后和七爷从此隐姓埋名,绝对不再回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继谦听到自己愿意离开时松了口气。可是她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促使他逼她来做这个选择,选择要么和他做一对真实的夫妻要么离开。她想剩下来的这段时间她一定会想办法弄明白,否则就算走,她怕她和七爷已就不能真正远走高飞,还是会被一些无法预知的事情绑住。

  第三十七章
  葬礼——“有你的地方就是海阔天空。”沈世珩脸上挂起一丝浅笑,却掩不住深深地无奈。“只要能天天看到你,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不在乎。”
  时间缓缓流淌,沈继谦很用心地在学着莫之恨教给他的一切,虽然偶尔力不从心,但大致上已经慢慢可以独挡一面了。所以生意上的事情倒还好,园子里却不太平静。
  十二月初的时候家丁抬着沈世尧出去晒太阳,就将他安置在花园里的池塘边,谁知一个转身再回来,老爷子也不知为何竟然跌进了池塘。如果不是救得早,恐怕他这一条命就这么没了。不过寒冬腊月的,这一跌也着实要了他半条命,一直感染着风寒不散,时而高烧,大夫都有些无能为力了。
  沈继谦是个孝子,如今爹爹病重,他恨不能天天陪在病床旁,莫之恨只能答应她一定会好好照顾沈世尧。再话说回来,不管从前沈世尧设了多少套子让她钻,现在看着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她也狠不下心真的不去管他。
  眼看着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弱,莫之恨给七爷写了一封短信,大致说了一下沈世尧身体的近况。她想七爷一生敬重他的大哥,如果不能在他临走前陪在身旁,他将来一定会埋怨自己。不过……这里头又怎么没有她的私心呢,她也是想远远见他一面的。
  沈继谦要她跟他远走的事情她并没有告诉七爷,也许是空欢喜得太多,这一次如果真能走成,那就让她给七爷一个惊喜,如果不能,至少不要让他也跟着难过、遗憾。
  小年的时候收到了七爷的家书,他说他处理好手头的两件事情就回来看望沈世尧,莫之恨收到信的时候正在沈世尧身边伺候着。许是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沈世尧嘶哑着嗓子问了句:“是世珩要回来了?”
  莫之恨点点头,照着信读了一遍,道:“他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这个弟弟其实对你真的很好。”
  沈世尧看她一眼没说话,莫之恨忍不住道:“沈老爷,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要防着他、防着我们吗?你看得到,七爷早就远走,我也把我手里的职权一点一点交还给继谦。你难道依然觉得我们想要图谋沈家的家产?”
  沈世尧脸上抽搐了一下,摇了摇头。“我看不到了……你们要怎么样,我都看不到了。”
  “我们不会怎么样,我们会照你设定的走下去。”莫之恨笑了笑,很想恨眼前的人,又觉得没有必要了。“其实……其实是你给了继谦两条选择的路吧?”
  那晚之后,她慢慢就想通了中间的道理。以她对沈继谦的了解,他不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沈世尧给了他选择的路:要么和自己真正成为夫妻,夫妇二人同心协力;要么把自己送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给她和七爷机会回来争夺什么。
  沈世尧动了动嘴角,“我知道瞒不住你。”
  “当然瞒不住,因为继谦绝不是那种人。”莫之恨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沈老爷,你儿子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很懦弱,根本不会走极端。可是造成他这种性格的人就是你,所以你也不能怪责他人。”
  “你也是爱过继谦的,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帮他?”沈世尧露出一丝恳切之色,“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继谦是无辜的。我已经活不久了,等我死了,一切也就尘归尘、土归土了,你不能放下一切从头再来吗?”
  莫之恨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收起手里的信。“怎么从头再来?沈老爷,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件事情每一个人都可以从头来过的,也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我甚至……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和七爷重新开始。”
  沈世尧闭上眼歇了会儿,又道:“所以你执意要走?”
  “或许不会走,”莫之恨苦笑了下,“七爷未必接受我,我也未必走得成。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已经不相信什么绝对了。”
  “那……”
  “你放心,如果我不走,我会帮着继谦打理家业。不是因为我伟大,而只是我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莫之恨顿了顿,又道:“但是如果我走,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先教会继谦,因为我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走到这一步,她已经看不到从前那个自己了,看不到那个可以为了沈继谦在雨里跪了一天一夜的自己,看不到那个为了未来一路艰辛地爬上岱山看日出的自己,也看不到和七爷一起立在梳妆镜前春色满面的自己。到现在,她唯一还能坚守的,除了爱,除了良心,还能有什么。
  宣德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沈园老爷子沈世尧终于在凌晨时分永远闭上了眼睛。他这一生,也曾历尽风霜,也曾波澜壮阔,然后到头来也不过两眼一闭,黄土一抔,所以生前争得那么多又有何用。
  沈世珩赶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沈园的灵堂已然布置好了,沈继谦与沈继皓跪在灵前,莫之恨在续刚点完的香。
  仿佛是感应到了来人,莫之恨一回头,就看到七爷一脸肃穆地走了进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始终还是没有能够在他大哥临走前陪伴在侧,想来心里必定会有遗憾。
  沈世珩恭恭敬敬地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便接过莫之恨手中的香,亲自为沈世尧上上。沈继谦红着眼圈干着嗓子唤了声“二叔”,就再也说不下去。沈世珩到他身边蹲下,拍了拍他的肩,便也没说什么。
  此时不断有宾客来送沈世尧最后一程,莫之恨也顾不上和七爷说什么,只好先忙自己的事儿去。她不知道沈世尧这一走,七爷会不会留下来帮着沈园,如果他留下来,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就永远不可能了?
  直到沈世尧去世了莫之恨才意识到,其实她要离开沈继谦远走的前提就是沈世尧得好好活着,沈园这么大的家业,如果老爷子过世了只留下大儿子一个,怎么还能撑得下去。至少,七爷就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众人静默着跪了会儿,外头家丁忽然喊道:“顾老爷到——顾大少爷到——”莫之恨心里一紧就觉得要出事,果然,沈继谦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猛然上前拦住了正要踏进门的顾守德。
  “你走!我爹不需要你来拜祭!”
  顾守德神色未改,望着灵堂里头道:“老夫上炷清香自会离开。”
  沈继谦还想说什么,被沈世珩拉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让顾守德上香。
  “为什么要让?”沈继谦挣开了他,“沈园会变成这样,我爹会重病不起,他要负上一大半的责任!我爹不需要他上的香,也不需要他假模假样的拜祭!”
  “继谦够了,不要在老爷子灵前吵得不可开交,让他安息吧。”莫之恨走上前来,瞥了一眼顾守德,见他还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
  “如果要我爹安息,就不能让他进去。”沈继谦态度强硬,“顾老爷请,我们姓沈的受不起你的香。”
  莫之恨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双方吵起来,毕竟有许多宾客在,何必让人家看了笑话。她敛敛神,对顾守德抱歉地笑了笑。“您也看到了,我们拦不住。既然这样,您就先请回吧,您的心意相信老爷子心领了。”
  然而顾守德却也像铁了心一般,昂首道:“我一定要上这炷香。”
  莫之恨有些不明白了,一炷香罢了,顾守德为何要如此执着?如果真的心有愧疚,现在上一炷香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什么都看不到了。如果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呵,他都已经做了那么多不择手段的事情,难道还在乎这些吗?
  沈继谦眉一皱,抡起拳头几乎就要打到顾守德身上,沈世珩忙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将沈继谦强行拖开半步,低喝道:“这么多人在,你要闹笑话到什么时候?让他上香。”
  “我绝不答应。”沈继谦恶狠狠地瞪着顾守德,“他休想踏进我们灵堂一步。”
  莫之恨实在看不下去,蹙蹙眉道:“是不是只要他不进灵堂,你就不管他?”
  沈继谦转过头来,满腹狐疑。“你想怎么做?”
  “你就告诉我,是不是他不进去,你就不管?”
  沈继谦咬了咬牙,点点头。“好,只要他不进入灵堂,我就不管他。”
  “那就好。”莫之恨使了个眼色,对门口两个家丁道:“你去拿炷香来,你去把香案搬来。”说着,她又看向顾守德。“您说您只要上炷香,心意到了就好,在哪里都一样,那么就请您在灵堂外上香。”
  “之恨!”沈继谦不满地喊了一声。
  莫之恨飞快地转头看他,眼神凌厉。“你答应了只要不进灵堂就不插手,你进去吧。”
  沈继谦还想说什么,沈世珩冲他皱皱眉,拉着他走了进去。莫之恨松了口气,家丁也已经把拜祭的用品准备妥善了。她接过香,递到顾守德跟前,道:“那么就请您上过香后继续去忙您的事吧,沈园不敢耽误您。”
  顾守德未说话,只是取过香来点上,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便不顾众人的目光扬长而去。莫之恨静静看着这一切,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定要上这炷香难道是怕沈世尧的冤魂索命?不会的,这一切根本就是他们二人“联手”的杰作,谁能怪得了谁。
  叹口气,她示意家丁把香案挪回去,沈继谦却冲上前来,想要把顾守德刚刚插上的那炷香拔去。莫之恨忙拦住了他,“已经上了的香再拔去可是对逝者大大的不敬,继谦,算了吧。”
  他的手顿了顿,最终用力地甩了一下,气鼓鼓地回到原处跪下。莫之恨看看他,又看看沈世尧的灵位,一时之间有些慨然。如果沈继谦也知道这中间所有的一切,如果他也像继皓那样知道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会不会那么坚持地不让顾守德上香?不过对他来说,不知情也是一种福气,那就让这种福气延续吧。
  后来莫之恨想,他们这群人还真是每逢过年必生事端,今年更甚一些。眼看着就是年三十,沈世尧还是没能挺过去,在年关上就这么走了。
  除夕那一夜,其它地方全都热热闹闹的,只有沈园一片死寂,几乎听不到人声。莫之恨亲自下厨做了一些吃的,强迫守在灵前的那三人吃了点儿下去,但自己却丝毫没有胃口。她讨厌这样的不可控制和无力感,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发生,无迹可寻。
  四个人沉默着坐了会儿,只听得不远处阵阵炮竹声灌耳,还有色彩缤纷的烟花闪耀,映照得屋子也变了色。莫之恨实在觉得压抑,收了收饭菜便往厨房走去,但很快感觉到后头有人跟着自己。回头一望,果然是七爷。
  沈世珩静静看着她良久,悠悠吐出一口气。“最近……好吗?”
  莫之恨转过身去继续走,却放慢了步伐。“无所谓好不好,就是这样了。你也看得到,生意是做得不错,可是园子里分崩离析,过个年也过成这样。”
  “我应该早些回来的。”沈世珩跟了上来,背着手慢慢走着。
  “就算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命是天定。不过,”莫之恨看了看他,“不过你若是早点回来,也许能见到你大哥最后一面。”
  沈世珩轻轻应了一声,“这也是我最遗憾的地方,不管他从前怎么对我,长兄为父,我始终也没有责怪过他。”
  “他会明白的。”
  “但愿吧,”沈世珩微微扯了扯嘴角,“等年初四出殡后,我就回宁城。”
  “哐当”一声,莫之恨手里的托盘掉了下去,一时间杯盘狼藉落了满地。她忙蹲下身去收拾,心里却越来越慌,只能用动作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他要走,他还是要走。
  是啊,他当然会走,当初不就是自己逼他离开的吗?
  可是现在沈园成了这个样子,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什么不愿意多留几天?
  他看不到她的彷徨吗?他难道都不想听她告诉他,她可以和他离开吗?
  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短短半年,已经忘了她,不再想她不再爱她。
  刹那间,莫之恨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停都停不下来,最终化作两滴眼泪落入了黑夜之中。
  “别收了,等下人来弄吧。”沈世珩站着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起来,可是莫之恨却置若罔闻,仍然固执地捡着一些碎片。过了会儿,她终于也觉得自己此时太过矫情,如果对方已经放下了,她又何必非要旧事重提。
  装作不经意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脸上没有泪痕,莫之恨拍拍手站了起来,笑道:“这几天太累了,瞧瞧,连个盘子都端不稳。我这就去叫下人来收拾,然后回房休息一会儿。你看你是要去休息呢还是要接着回去守灵?你要去休息的话可以直接去,虽然你不在,但是每天屋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瞧我说什么傻话,你都回来两日了,自然知道是干净的。我看我真是累坏了,脑子都不好使了,尽说胡话。行了你不用管我,你去叫人吧。不对不对,你是要去休息,不是,你是要去守灵……”话陡然收住,莫之恨觉得自己越说越错,越说越显示出她的无措,只好闭了闭眼扭头就走。
  “之恨。”身后传来七爷的声音,莫之恨顿了顿脚步,却只是走得更快。
  “莫之恨。”那人又不死心地叫了一声,有着不容抗拒的意思,仿佛定要眼前的人停下。
  如同受了蛊惑般,莫之恨缓缓停了下来,呆立着望着前方的一片漆黑,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你是不是希望我留下来?”
  莫之恨浑身一颤,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希望他留下来吗?当然,她太想念他了。可是留下来之后呢?他们不是一样要面对之前的困局,三个人,怎么一起生活。
  沈世珩遥遥望着她,又一次问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希望我留下来?只要你说希望,我就不走。”
  希望,说希望。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不是”。莫之恨整个人颤得不行,觉得理智的防线已经接近崩溃边缘。
  沈世珩向她走近了几步,缓缓道:“你说谎。”
  “我是说谎,那又怎么样?”终于假装不下去,莫之恨转身面对他,眼泪管不住地往下掉。“你告诉我啊,除了说谎我还能做什么?除了要你走,我还能做什么?你是我二叔,你是我二叔啊!长乐城里面哪一个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哪一个不知道我是沈继谦的妻子,哪一个不知道!你说……你说啊……”
  沈世珩快走几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懂,我都懂……我知道你是无可奈何,傻丫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心里更添酸涩,莫之恨伏在他的胸前,大声地嚎哭。也许除了婴儿时期,她从来没有在这样哭过,但现在她忍不住,她听着这个人的心跳,只想大声哭一场,把这么多年来所有的郁结一次出清。
  “就是因为不可能,因为……因为我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我才一定要你走,我不能绑住你的一辈子……”莫之恨继续哭着,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心里的话。“你这么好,你……你一定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姑娘,我怎么……怎么能够自私地留下你?你还能……还能看得到海阔天空,我却只有这一方天地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海阔天空。”沈世珩脸上挂起一丝浅笑,却掩不住深深地无奈。“只要能天天看到你,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不在乎。”
  莫之恨不作回答,却只是哭得更凶。到后来,她都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哭,就是觉得心里太苦了,太苦太苦了,必须要有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莫之恨觉得嗓子都快哑了,才慢慢止住了哭泣。沈世珩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拉至假山后一处较隐蔽的地方寻了石块坐下。
  “其实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他轻柔地替她擦着脸上的眼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若喜欢一个人,也是一辈子的。”莫之恨抬头看他,又听他接着道:“你知道我在宁城的时候住在哪儿吗?”
  莫之恨摇了摇头,他道:“我就住在我们曾经住的那个小院儿。每天醒来,就好像你还在隔壁,我只要推开门就可以看见你。知道吗,你的嫁衣还叠得好好的放在桌上,我常常恍惚间会觉得你也许什么时候就又出现了,会再次为我穿上它。我离开这么久,每天也是活在忙碌和想念你之间,你告诉我,你把我赶走了,又能给我什么海阔天空的未来呢?”
  心里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莫之恨靠在他的肩头,干哑着开口。“其实……其实三个月前,继谦让我离开,让我去找你,然后永远不要再出现。”
  “你没有答应?”
  “我答应了。”她叹了口气,“可是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想给了你希望最后又让你失望。你一定猜不到吧,这是你大哥的意思,他给了我选择,要么和继谦做一对真正的夫妻,要么离开他,放下手里所有的权利。我选择了后者,但是我心底从来没有相信真的能够走成。”
  沈世珩也有几分怅然,“要走,何其难。”
  “是啊。”月光照进莫之恨的眼里,她的眸子晶亮。“我本来想,把我正在打理的一切慢慢教会继谦,等他上手了,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可是谁能想到,沈老爷子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就走了。如果他还在,继谦遇事也还能有个人指点指点他,但是现在,他还能指望谁呢?沈园的生意越做越大,你也知道他不是这块料,一个人怎么支撑下去。何况我明白,就算我不在乎这些,我狠狠心愿意走,你也不会肯在这个时候弃沈园于不顾的。你到底姓沈,这儿是你的家,你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倒。”
  沈世珩静默了一阵,点了点头。“你说的都对,我姓沈,就要守住沈园的这份家业。”
  虽然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莫之恨的心还是猛然沉了一下。“对啊……你也走不成了。”
  “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沈世珩掰过她的身子,“这一年我会把所有我会的全都交给继谦,然后我们就走。”
  莫之恨摇摇头,“别这么说,不要给我希望也给自己希望。前面无数次的经验告诉我们,打算好了的事情没有一次能够按着计划发展的。一年这么长,变数太多了。”她深吸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七爷,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吧,我还是希望你能重新开始你的人生。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也不问你是不是愿意,但我更不能答应你要你等着我或者我等着你。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等沈园一切都安定下来,我们都可以功成身退时,如果我们彼此的心里都还有对方,我就跟你走。”
  沈世珩闭了闭眼没有出声,莫之恨离开了他的肩头站起身缓缓向灵堂那边走去。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他是沈世珩啊,他的身体里,到底流着沈家的血脉。

  第三十八章
  生则同襟、死则同穴——她到此时方知原来当年二人是真心如此相爱,那么上天为何要和他们这群人开这样的玩笑,明明相爱的都不能在一起,明明一直在守护与等待的却永远触及不到。
  沈世尧过世后,时间仿佛进入了一段停滞期,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日子里的人却感受不到,只能看着窗外腊梅换成了海棠,冬雪化作了春雨,才晓得漫长的时光仍然在流淌。
  沈世珩辗转于长乐与宁城之间,却还是留在宁城的时间长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愿呆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沈园中。莫之恨管不了那么多,她只能每日埋头忙碌,忙碌的没有空隙,也就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这段日子,沈继谦慢慢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看起来倒是比以前成熟些了。他或许自己下定了什么决心,反正莫之恨看着,就是他过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店铺就是沈园,其它地方哪儿都不去。难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放下唐婉么,可他不知道,人越是强迫自己做什么事情,心底里就越会想做什么。
  至于沈继皓,自从沈世尧过世了他跑风雅堂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莫之恨害怕此事早晚被捅破,劝了他几次不听后只好想了个法子将他软禁在沈园中。沈继皓哭着求了她几次,她都拒绝了。这个园子已经动荡不安、风雨飘摇,实在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波。
  到了四月,一次春雷击中了后院的一座闲置已久的屋子,莫之恨借题发挥,就打算将沈园整个儿修葺扩建一番,也好一扫之前死水一般的氛围。沈继谦和七爷都没有什么异议,就将此事全然交给了她去做。
  房屋的修葺扩建从她之前住的东院儿开始,接着是沈夫人和沈继皓依然住着的南院儿,七爷住的北院儿,最后才是现在她与沈继谦住的西院儿。同时园中的花园、前厅也一并修葺,一时间沈园又热热闹闹起来,总算有了些焕然一新的意思。
  前期的施工都算顺利,到了修葺西院儿的时候她就与沈继谦暂时先搬去了东院儿,好腾出地方来。这日过来巡视工程的时候,领头的师傅问她,屋前那些围廊都已有些破旧,是不是拆了重建。莫之恨觉得没什么问题,便答应了。岂料晚间的时候,她正准备去看看沈夫人,西院儿那边就响起了人群的吵闹声。
  蹙了蹙眉,她原本以为是工人们吵了起来,就派了个丫头过去制止,谁知过了会儿丫头跑回来大叫不好,说是沈继谦在那儿和他们吵起来了。莫之恨一怔,连忙匆匆赶到西院儿去。
  到了那儿一看,沈继谦扶着一根柱子,对着一群工人怒目圆睁。他见莫之恨来了,吼道:“谁叫你让他们拆围廊了!”
  “我……”莫之恨心里奇怪,愣了愣道:“不能拆吗?你之前也没说啊,这些围廊都很旧了,如果不动它们,那和整个西院儿看起来也不搭呀。”
  “那就不要动西院儿。”沈继谦没好气道:“总之这些围廊,你们一根柱子都不许动!”
  莫之恨有些尴尬,对那师傅笑了笑,又道:“那好,我们不拆,就让他们重新粉刷一遍,这总可以?”
  “我说了不许动!”沈继谦一把推开他近前的几个工人,“粉刷也好什么都好,就是不许在我的围廊上动手脚。”
  莫之恨心晃了下,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不能明晰地说出来。她耐着性子道:“好,那就不动围廊,你索性一次说清楚,这园子里还有哪儿是不能动的。开始我说修葺,你一句话都没有,但现在又有意见。那你不如趁师傅也在这儿,把话都给说清楚了,免得以后又有什么冲突。”
  但语气虽然平静,谁都能听得出她已经有些动怒了。沈继谦干咳了一声,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之前没有和你说清楚。这些……这些围廊都是爹以前最喜欢的,所以我不想破坏了。”
  沈世尧远远地住在南院儿,哪儿有工夫来管你西院儿的围廊。莫之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为说穿,只是顺着台阶道:“你早说的话我定然不会让他们动的,那就这样吧,其它地方照常做,这些围廊就这么放着吧。”
  “可是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这围廊……不好看啊。”师傅有些为难。
  “不打紧,”莫之恨笑笑,“住在这儿的人都不介意,您又担心什么呢?就按大少爷的意思做吧,我去看看老夫人,先走了。”她欠了欠身回身离开,嘴角的一丝苦笑却愈酿愈深。可千万不要被她猜中原因,否则一切也太过可笑了,可笑得堪比一场戏剧。
  至夜半时分,莫之恨从书房出来,沈继谦已经先睡下了。她在门口踌躇了会儿,径直向西院儿那边走去。月亮已经移至正中,星辰密布,竟是难得的众星拱月之象。她停下来怔怔望了会儿天,心想今日岱山之上必能看到日出吧。叹口气继续走,很快她就进了西院儿。
  东廊第二折栏第三根柱子,这就是今日沈继谦一直扶着的那根。莫之恨轻轻抚过它的表面,却未发现有什么异常。想了想,她蹲下了身子,只稍微找了一下,两行小字便借着月光跃入眼中。
  心头猛地一跳,她无力地坐到地上,呆愣了半晌。上头的一行字飘逸,刻得是“生则同襟”,下边的一行字娟秀,刻得是“死则同穴”。毫无疑问,这是当年沈继谦与唐婉刻下的。
  她到此时方知原来当年二人是真心如此相爱,那么上天为何要和他们这群人开这样的玩笑,明明相爱的都不能在一起,明明一直在守护与等待的却永远触及不到。
  莫之恨忽然想起了秦诗芫临死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替唐婉赎身,让沈继谦能够和唐婉共度剩余的日子。是不是当初她也在无意间发现过这两行字,是不是一早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赢过唐婉在沈继谦心里的分量,所以才会拼死也要留下一个孩子,留下自己与沈继谦之间的一丝关联。
  帮唐婉赎身,对于如今的莫之恨来说,这已经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向顾孟启开口,或者直接向赵焕开口,他们都回答应她这样的请求。但是赎身之后呢?难道她也让唐婉住进沈园来,然后他们四个人一起过日子?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但是唐婉她一定要救,不论是为了答应秦诗芫的话还是为了自己曾经与她之间的一点情谊,如今她有能力了,她都应该把她从那个风月之地救出来。可在救她之前,她想她和唐婉之间,应该要好好地谈一场。
  过了几日,莫之恨派人去将唐婉请出了馆子,约在了一处清静的茶楼相见。唐婉显然没料到请她来的人会是莫之恨,站在雅间门口静默了半晌才笑着点了点头走进来。
  莫之恨使了个眼色让随行的人都出去,这才不紧不慢地亲自为她斟茶。唐婉在她对面坐下,也不开口,似是在猜测莫之恨请她来此的用意。
  “喝茶吧,是明前龙井。”莫之恨递了一杯给她,自己也撇了会儿茶沫,才道:“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和从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怎么会没变,”唐婉一如当年一般温婉,“当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这么几年过去,总是长大了。”
  莫之恨点点头,“嗯,算算不过四五年,有时候半夜醒来,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一样。”她抬头凝视唐婉,“可是我想不只是我,继谦,还有你,应该也都有这样的感觉吧。”
  唐婉眉头动了动,“有的时候我会,继谦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吗?”莫之恨笑笑,静静看着她不说话,直到她刻意地撇开眼去才又开了口。“你应该知道诗芫吧?继谦的第一任发妻。”
  唐婉应了一声,“当年尚书府与沈园结亲,也算是长乐城里的一件大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只可惜秦姑娘身体不好,竟就这么去了,实在是一件憾事。”
  “她临终前,我就陪在她身边。”莫之恨道:“你知道她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吗?”
  “我如何能知?”
  “继谦没告诉你?”
  唐婉的脸色变了变,“他……他怎么会告诉我,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那我先说个事儿给你听吧,”莫之恨喝了口茶,“这些日子沈园在扩建,每个院落都做了修葺,可是修到西院儿的时候却出了点事。”她顿了顿,接着道:“人家师傅要拆西院儿的围廊,继谦居然抱着根柱子死活都不让别人碰,有意思吧?”
  唐婉神色一滞,很快低下头去。
  “我就觉得奇怪了,不过一片围廊,怎会如此看重?所以那天入了夜,我就好奇地去仔细看了看。”她淡然一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唐婉抿抿了嘴唇,不说话了。
  “我看到两行字,刻的是‘生则同襟、死则同穴’,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对深爱的恋人刻下的。当然,虽然在西院儿,但肯定不是我和继谦刻的,于是我就想,是不是前人刻的?可是又不对啊,如果是前人,继谦怎么会那么紧张呢?除非是……”
  “是我。”唐婉打断了她的话,闭了闭眼。“我知道你早猜到了,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不必拐弯抹角。”
  莫之恨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坦白,我也不想绕着弯子说话,累。是,我是猜到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和继谦一直都还有往来。诗芫临终前的遗愿,我亦猜到继谦不会跟你提,他哪会有脸提?因为诗芫的要求是,要我将来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替你赎身。”
  唐婉明显一怔,蓦然抬眼看她。“她也知道……”
  “还有人不知道吗?”莫之恨侧头看她,“你以为你们隐藏得很好?你们压根就没有刻意去藏什么,稍微用点心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吧?”
  唐婉蹙眉,“如果我伤害到你了,对不起。”
  “你没有伤害到我,”莫之恨摇摇头,“这些年没有变的是你和继谦,我对他早就变了,怎么,难道他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唐婉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确实不知情,“他只说你并不是很愿意答应这门婚事,其它只字未说。”
  “你若不知道那便罢了,也不是很重要。我今日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有办法可以让你离开那里,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唐婉张了张嘴,“你……你说真的?”
  莫之恨颔首,“一日为官妓,终身为官妓,这是律法。虽然我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离开,但是我有能力让你偷偷离开了且无人追究。”
  “那我……我就算离开那里,又还能去哪里?”
  “你不想和继谦在一起吗?”莫之恨刻意试探。
  唐婉扯了扯嘴角,“我不笨,我知道不可能的。沈园就算要娶姬妾,对方也要是身家清白的人,且全城都会知道。我这样身份,根本不可能进得了沈园的大门。”
  她果然明白事理,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劝她离开长乐城,永远不要回来。莫之恨却犹豫了心软了,唐婉也不过是一个女子,从风月之地出来,无依无靠,又还能去哪里。她蹙蹙眉,话到嘴边就成了:“我会替你安置一个住处,也许不会多么富丽堂皇,但至少会很清幽。”
  “你……”
  “放心,我也会让继谦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婉忙道:“我的意思是,之恨,你……你这样做,你太委屈自己了,我也会觉得很抱歉,觉得对不起你。”
  莫之恨在桌上握住她的手,笑得坦然。“你没有对不起我,或者我这么说不知道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我已经不爱继谦了,我心里有别人,嫁给他只是因为皇命不能违。”
  唐婉反握住她的手,“怎么可能?”
  “是真的,”莫之恨长叹一口气,“世事就是这样难料,我爱着他的时候没有机会嫁给他,我不爱他了,又不能离开他。说到底,这一切都拜顾守德所赐。”
  唐婉身子一颤,将手收了回去,眼里也不像之前那般平静无波。“此话怎讲?”
  “之前继谦入狱的事情你知道吧?他之所以会入狱,就是顾守德设计陷害,说他意图侵犯贵妃娘娘,这才会让皇上龙颜大怒。这也只能怪那贵妃长得与你有几分相像,否则继谦也不会犯糊涂。”
  唐婉冷冷道:“那姓顾的,害完了我们唐家还想害沈家,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唐家不会满门不幸,我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有朝一日,我定会报得此仇。”
  莫之恨心里紧了紧,到了今时今日,其实她早已明白,当年陷害唐家不完全是顾家的阴谋,沈世尧也是半个主谋。只是他心计太深,隐藏得太好,才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是不得已才和顾守德合作。
  “那么……”莫之恨问道:“你一直都不愿意接受顾梦生,是不是因为他爹的缘故?其实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有放弃你,一直对你很好。”
  唐婉冷笑了下,“杀父仇人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接受他?如果我爹知道我和顾梦生在一起,我想我爹死都不会瞑目。”
  “那是因为你不爱他,如果你之前就喜欢上了顾梦生,你还是不能原谅他吗?毕竟……”
  “不能。”唐婉态度坚决,“只要他的身体里淌着仇人的血液,我就不能原谅不能接受。你可以说我固执,但我就是这样固执。”
  莫之恨看着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会怎么样,如果她发现其实她们一家子其实全是沈继谦的爹所害,她还能泰然处之吗?但是她自然不会主动对她提起这些,有时候,无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第三十九章
  最后一战——“因为我们还有良知,”莫之恨接过他的话,“虽然在商场上有良知,后果就是被人欺负到头上。但是这一次顾守德实在太过分了,新仇旧恨,我要一次和他算清。”
  唐婉的事对顾孟启提过之后,他很快就答应下来,承诺不久之后就会办妥一切。莫之恨自然是放心丞相大人的,自己也开始在长乐城附近为唐婉寻找住处。本来是想直接安置在城中,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决定在周围的小县替她找个幽静之地。
  沈继皓也在院子里被软禁了一段日子,莫之恨虽然每天都会去看他,但总这么关着他也不是回事儿。于是这几天她索性就带他出门,到了郊外,一则找房子,二则让他散散心,也算一举两得。
  一踏进围水县,莫之恨就觉得已经找到地儿了。这儿环境清幽,但该有之物一应俱全,百姓的脸上也大多挂着知足常乐之色,看起来若是能在此寻得房子,唐婉应该会喜欢。
  二人闲散地在县里头逛逛,闻着新鲜无比的空气,确实心情都好的许多。沈继皓竟然都难得地笑了,一路看着两旁神态迥异的人群,还不是和莫之恨说笑。
  走了一段路,便到了一处开阔之地。一旁是绿油油的稻田,另一旁是沿着小路盖的一座座小院落,简直就和莫之恨曾经幻想着要找的地儿一模一样。她一阵兴奋,正想去拉沈继皓的手,却发现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心里一慌,她忙四处张望,就瞧见沈继皓不过在她前方一丈远的一座院落前。暗自嘲笑自己太过紧张了,莫之恨就也跟着走了过去。“怎么了?觉得这座院落好?”
  沈继皓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栅栏里头,满脸惊恐。莫之恨觉得不对劲,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只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抱着个婴孩坐在门口晒太阳,其他的并无什么异常。
  正想问他究竟在看什么,莫之恨再次扫过那个妇人,心里咯噔一下,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那个人纵然再蓬头垢面,但是她不会认错,那是沈继晗。
  震惊之下,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就看到沈继皓一步一颤地走了进去。莫之恨按着胸口定定神,赶忙也跟了进去。
  沈继晗痴痴地笑着,抱着手里的婴孩轻摇,看样子像是已然神志不清。她的脸上脏兮兮的,但还是能看到几条明显的疤痕,像是被人抽打所致。再看身上的衣裳也是破旧不堪,若不是沈继皓发现了她,莫之恨恐怕自己就算从她面前经过一千次,也难以认出她是谁。
  “晗……晗儿……”沈继皓蹲下身子,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我是二哥,你认得我吗,我是二哥。”
  沈继晗嘿嘿笑着,兀自抱着婴孩摇晃,仿佛丝毫没有听见有人在对她说话。
  沈继皓捧着她的脸,又道:“晗儿,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准能想起来。”但沈继晗依然是毫无反应。
  “你们是谁!”
  莫之恨一回头,就见一个黝黑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眉头紧锁。她问道:“你又是谁?这儿是你家?”
  “这儿当然是老子的家!”汉子走上前来,一把推开了蹲在地上的沈继皓。“谁许你们进来的?还敢碰老子的媳妇儿和女儿!”
  “你说什么?”沈继皓立刻站起来冲上前,“你说清楚,她是你的谁!”
  汉子一瞪眼,“哎哟,我说你还来劲儿了!这是老子的家,你管天管地管不着老子干什么!你们俩都是什么人啊,快给我滚出去!”
  沈继皓咬牙切齿地就想冲上去打他,莫之恨忙拦住了他,看向那汉子道:“你嘴里最好放干净一点,我们问你什么你就回答,否则我怕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还敢威胁我?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磨刀把你剁了!”
  “你剁啊!”莫之恨无所畏惧地看过去,“剁了当朝丞相的义女,剁了沈园的大少奶奶,你很有本事嘛。”
  汉子愣了愣,上上下下打量了莫之恨与沈继皓两眼,大概也觉得他们衣饰不凡,态度稍微收敛了点儿。“你……你说你是谁我就相信啊?你们快走快走,再不走我报官了。”
  “那你可一定要报官,”莫之恨冷冷道:“顺便向县令解释清楚为什么沈园失踪四年的大小姐竟然会在你家里!”
  汉子倒抽一口气,张着嘴眨巴着眼没话说了。
  “怎么不说话了?是在回忆你怎么诱拐她到这儿来的吗!”莫之恨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恨不得直接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你……你……你们有什么证据,你说她是谁她就是谁啊?”
  沈继皓一把撩起袖子,“我妹妹和我一样,在胳膊肘有块胎记,一验便知。”他说着飞快地撩起沈继晗的袖子,却又吃了一惊。胎记是在,可是那手臂上也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让人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畜牲!”沈继皓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生生将汉子扑倒在地,一拳打到他脸上,顿时鼻子里血流如注。“你个禽兽!我打死你!”他还在不停地往他脸上身上挥拳,那汉子估计也是被打懵了,竟然不知道还手。
  莫之恨怕再打下去回答出人命来,皱皱眉用力拉开了沈继皓。汉子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喘着气道:“强盗!你们……你们都是强盗!”
  “贼喊捉贼吗?”莫之恨心疼地望了望沈继晗,“你以为你还会有好日子过?你胆敢掳劫她,你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汉子惊慌起来了,忙摆着手道:“不是啊!不是我掳劫的,真的不是我!”
  “你还说慌!”沈继皓几乎又要冲上去打他,“难道是我妹妹自己来找你?你个混蛋!”
  “我真的没有骗你们!”汉子翻身跪到地上,“两位饶命,两位饶命,我当时也是为了活命啊……”
  莫之恨按了按沈继皓,问道:“那你说,当时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说了,能不能饶我一命?”
  “好,”莫之恨爽快地答应,“如果你照实说,我们可以不报官,饶你一命。”
  “当真?”
  “当真。”
  汉子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相信你。其实……其实当年,我在长乐城里讨生活,但是日子很凄苦,就快要熬不下去了。这个时候有人找到我,说只要我带一个女娃走,从此不再回长乐城,他们就给我一大笔银子。条件是,我什么都不许问,而且一定要遵守承诺不再回来,否则他们就会要我的命。”
  长得如此壮实竟然也是个孬种,莫之恨回想起当年的事,知道会这么做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当年那群死伤在山洪里的百姓,要么就是顾家。可是如果死伤在山洪里了,家里又哪儿来一大笔银子要这人带沈继晗走?由此看来……竟然是当时死活不承认的顾家做的。
  “找你的人是谁?”沈继皓恨道:“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汉子苦脸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小祖宗,我真的不知道啊!他们什么都不许我问,又怎么会告诉我他们是谁。”
  莫之恨想了想,问道:“那你想想,当时那群人衣着打扮怎么样?是有钱人呢还是普通百姓家。”
  “那当然是有钱人!”汉子道:“我粗人虽然不懂,可他们穿的衣裳,一看就是上好的锦缎!而且他们给我钱的时候出手很阔绰,本来……本来那些银子是够我过一辈子的,要不是我好赌……”
  “够了,我没兴趣听你怎么用了那些钱。”莫之恨打断他的话,心里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那些工人家里怎么可能穿的起他所说的上好的绫罗绸缎,还有那笔银子,如果能拿得出那些多钱,又何必还要辛辛苦苦去做帮工。顾守德,他实在欺人太甚!
  瞥他一眼,莫之恨蹲下身去看沈继晗,顿时又火上心来,扭头怒骂:“你打她!你竟然打她!”
  “我……我……”汉子怯懦道:“我有时……有时喝醉了……”
  “还有这孩子是谁的!”
  “她……她是……她是我和……我……”
  就算他不说完莫之恨也明白了,随手拾起旁边的一根木头就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打了去。这个人,竟然糟蹋了沈继晗,她才十六岁……沈继皓也明白了过来,一怒之下又冲了上去。
  此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众人皆时一愣。莫之恨最快反应过来,扔了木棍去看沈继晗,只见那婴孩不住啼哭,她却依旧只是痴痴傻傻地笑着。心里一酸,莫之恨小心翼翼地将她手里的孩子接过来,轻声哄着。那孩子很乖,只哄了一会儿便停止了哭闹,竟然对着莫之恨甜甜笑了。
  沈继皓也放开了那人走过来,一脸心疼地看着孩子,不知道能说什么。莫之恨叹口气,问那人道:“孩子多大了?”
  汉子道:“四个月了。”
  “有名字么?”
  “还……还没取。”
  想他也取不出什么好名字,莫之恨看向沈继皓,细声问道:“会抱孩子吗?这么横着抱。我去扶晗儿,我们带她走。”
  “不行不行!”汉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你们要带她走可以,但是不能带走我的娃。”
  莫之恨小心地将孩子放到沈继皓怀里,转身对那人道:“大人孩子我都要带走,明确告诉你,你拦不住。你若要拦,那我们衙门见。”
  “可你……可你说过饶我一命的。”
  “我是说过,前提是你要合作。”莫之恨笑了笑,“你应该清楚,沈园的人如果想要对你做什么,那是易如反掌。我提醒你,从下一刻开始,你最好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起来。还有,你千万不要指望你有什么把柄可以威胁沈园,还是那句话,要你的命,沈园易如反掌。”
  说完,她走过去扶起沈继晗,示意沈继皓跟着她离开。误打误撞,竟然会被他们找回晗儿,只是……但不管怎么样,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到县里头找了家简陋的客栈,莫之恨让沈继皓出去为沈继晗买件干净衣裳回来,自己则请小二烧了水来,亲自帮她沐浴净身。
  待衣服全都褪去,莫之恨更不忍心去看,她身上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新伤旧伤,让人看都不忍多看一眼。若不是答应了饶那人一条狗命,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去杀了他。
  动作轻柔地替她洗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再换上沈继皓买回来的衣裳,沈继晗甜甜地笑着,看起来又像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但只要细细地去看她脸上的疤痕,就能知道她这几年过得有多不好。
  开门让沈继皓进来,莫之恨拉着沈继晗坐到桌旁,替她擦试湿漉漉的头发。沈继皓站在一旁看着,嘴唇抿到发白。过了会儿,他暴躁地一拳捶到桌沿,吓得莫之恨手一抖,险些将手里擦头发的布掉到地上。
  “至少她还活着不是吗,只要活着就有治愈的希望。”莫之恨柔柔道:“想想,我们当初都以为她已经死了,现在发现她仍有气息,也算是上天的恩赐对不对?还有那孩子,身体里至少流着一半沈家的血液,她挺漂亮的,长大了定然和晗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沈继皓深吸口气,蹲到沈继晗跟前,轻轻握住她的手。“不怕,以后都会有二哥来保护你,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莫之恨吸吸鼻子看着他们,忍不住一滴眼泪掉了下来。一会儿回到沈园,她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对沈继谦和七爷说。
  傍晚时分,他们三个带着孩子终于回到了城里,刚刚走进前厅,沈继谦与沈世珩一抬头就双双愣住了,久久都说不出话来。莫之恨扶着沈继晗坐下,支开了下人,大致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她话音还未落,沈继谦就要带着人往外冲去找那人算账,沈世珩赶紧死死从背后抱住了他,又使了个眼色吩咐沈继皓把门关上,这才放开他,喝道:“现在去打打杀杀有用吗?”
  “我咽不下这口气!”沈继谦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眶都红了。“四年了,她就这么被糟蹋了四年了,我如何能够就此作罢?”
  “当然不能作罢,”莫之恨接过沈继皓手里的孩子,怕他终归还是不大会抱。“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就去找那个罪魁祸首。”
  “是谁!”沈继谦情绪激动,“你告诉我是谁,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莫之恨长叹口气,低头去看孩子。他这样冲动,对他说了又能如何,只会让他打草惊蛇。
  “这是晗儿的孩子?”沈世珩走过来,轻轻碰了碰婴孩的脸。“有名字了吗?”
  “还没取,”莫之恨看了看沈继晗,“她和老夫人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个粗人又能起什么像样的名字?不过孩子才四个月大,现在取名也不晚。”她顿了顿,看看七爷又道:“路上我给想了名儿,你们听听好不好。”
  “你说。”
  “我想叫她云舒,沈云舒。”
  沈世珩眉间一蹙很快展开,望着莫之恨没说话。沈继谦颓然地坐到沈继晗身边,点了点头。“好,很好听,寓意也很好。云卷云舒,希望她这一辈子都能淡然相看。”他吸口气,又道:“我不冲动了,你告诉我究竟谁是罪魁祸首。”
  莫之恨略作思忖,不想沈继皓也参和进来,遂道:“继皓,东院儿刚翻新完,一切都是崭新的,也没人住,你就安排晗儿和云舒住进去吧。我会再挑几个懂事的丫头过去照顾着,也会找个好奶娘,不过你先带她们去休息,可好?”
  沈继皓大概也是明白她的意思,迟疑了会儿道:“好,我先带她们去休息,等明日晗儿精神好一些我再带她去见娘,不知道娘会不会看到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莫之恨点点头,直到看他们都走了,方对留下的二人道:“我有八成的把握,这事儿当年是顾守德做的。”
  二人俱是一怔,沈世珩道:“可是当年他们自己都未站稳,又何苦对沈园苦苦相逼。”
  “当年我就觉得,一切都好像有一个幕后推手,在一幕幕导着一出戏。如今看来,这幕后推手,就是顾守德。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一件一件地做着,从一开始就慢慢地为以后铺路。”其实莫之恨还想说,顾守德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早就知道沈世尧不是善类,如果他不扳倒沈家,那么顾家早晚有一天会被沈世尧扳倒。
  “他怎能如此!”沈继谦大口喘着气,来平息自己的怒意。“晗儿当年只是个孩子,他怎么狠得下心来?他也是为人父母的,他怎么能够……”
  沈世珩按了按他的肩,“有些人,为了利益,为了达到目的,就是这样不择手段。今时今日,你自己也已经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明白吗?”
  “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他这样没有人性。”
  “因为我们还有良知,”莫之恨接过他的话,“虽然在商场上有良知,后果就是被人欺负到头上。但是这一次顾守德实在太过分了,新仇旧恨,我要一次和他算清。”
  沈世珩看向她,眼里有几分担忧。“你想好对策了?”
  莫之恨笑笑,示意他放心。“你们先告诉我,为什么顾守德可以这么横行霸道,无所忌惮?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沈继谦皱皱眉,“因为他有心计?”
  “不,”沈世珩道:“因为他有个当贵妃的女儿。”
  “没错,”莫之恨点点头,“他最大的筹码就是贵妃娘娘,只要皇贵妃一天风头正劲,他就一天有恃无恐。”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要皇贵妃失宠?”沈继谦苦笑了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皇上宠爱她已经许多年了,听说最近还有立后的意向,她怎么可能忽然失宠?”
  “可以的。”莫之恨却无比把握,“想要妃嫔失宠,在后宫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但是做起来很难。”
  沈继谦又皱了皱眉,“什么方法?让皇上喜欢上另一个?”
  莫之恨笑着摇摇头,沈世珩却是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是红杏出墙。”
  “红杏出墙?”
  “对,”沈世珩道:“后宫佳丽三千,全部都只能忠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皇上。如果有人敢背着皇上和其他男人有染,那就是死罪。”
  沈继谦倒吸一口气,愕然地看向莫之恨。“你要她死?”
  “我的良知不允许我害死人。”莫之恨解释道:“我不要她死,被判死罪的话那至少需要捉奸在床,这样太难,而且要再连累一个人。但是失宠,却往往只需要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只要让皇上知道这些传言,甚至拥有一些证据,又不能绝对地判定,就足够让皇贵妃一落千丈了。”
  沈继谦咂咂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到皇宫里去做这件事情未免也太难了,就算你进得了宫,也很难有时间和空间去做这些。”
  “何必亲自动手,我们只要找几个信得过的宫女太监就能成事了。”
  “但到哪里去找?你又怎么能保证那些宫女太监不会反将你一军?”
  莫之恨想了想,正要开口,就听七爷道:“找到人很简单,通过丞相大人或者不通过可以有办法。要他们忠心为我们办事确实比较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我们能抓住他们的弱点,他们自然不敢背弃我们。”
  “不错,”莫之恨笑道:“七爷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只要能抓住那几个人的弱点,他们就不会背叛。一来用钱,二来用情,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被打动。”
  沈继谦细细琢磨了会儿,郑重地颔首。“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办。这一次,我要叫顾守德彻底失势,从他手里拿回本该属于唐家、属于我们的一切。”
  这样做,就能抵消掉唐婉对沈园的恨了吗?莫之恨看着沈继谦没有吱声。他这辈子千万不能被唐婉知道真相,否则就算他再怎么自以为是地替唐家报了仇,唐婉恐怕也不会接受他的。

  第四十章
  回忆的终结点——后来无数次回忆到这儿的时候,莫之恨都会笑自己太傻。因为从头到尾,她都忘了那个最大的隐患,而事实证明,那个隐患,最终毁了他们四个人。
  三个月后,长乐城中传得风风雨雨,一时风头无两的皇贵妃被皇上打入冷宫,原因不详。顾家瞬时失势,生意一落千丈,居然已然有了破败倒闭之象。
  照理来说,他们是皇商,不该有此顾虑。谁料皇贵妃失势没多久后,皇上金口一开,竟立刻册封城中沈园为“世代皇商”,要他们从此一并打理皇宫内的生意往来。
  由此一来,顾守德的美梦算是做到了尽头。听闻他打算举家迁回原籍,莫之恨也不想再去关心。虽然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便宜了他,但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善恶终有报,人不管做什么也都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至于赵焕为什么要封他们做“世代皇商”,莫之恨想,也许是赵焕一直觉得亏欠了她,顾家又被牵连着刚好走下坡路,他就做了个顺水人情。不过他这么做,倒也真是偿了沈继谦的心愿,他总算为唐家拿回了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但走了一个顾守德,以后很可能还会有李守德、王守德、张守德再来,不过现在的沈园毕竟有皇帝在背后撑着,要被扳倒已非易事。莫之恨觉得,到现在,应该是他们四个人做一个了断的时候了。
  挑了个晚上用过膳后,莫之恨约沈继谦与沈世珩一起到了书房,决定把话一次说清楚。
  沈继谦大概已经猜到了一些她要说的话,才坐下来就开口道:“一切雨过天晴了,我不食言,之恨,你随二叔远走高飞去吧。”
  “或许要走的人是你们而不是我们呢?”莫之恨粲然一笑,“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唐婉了?”
  沈继谦看看她,有一丝不解。“你知道的,我已经许久没有去找过她了。”
  “你想找也未必找得到。”
  “什么意思?”
  莫之恨笑道:“唐婉已经不在那儿了,两个多月前,她已经搬去了一个安全幽静的地方。”
  沈继谦愣了,“她……她跑了?”
  “不,是官妓唐婉已经死了。”莫之恨向他娓娓道来:“你应该记得,诗芫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要我替唐婉赎身,让她可以离开那个风月之地与你双宿双栖。”
  沈继谦木讷地点了点头。
  “我既然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我利用了义父的一些关系,把唐婉偷龙转凤救了出来,而代替她进去的是一个患了重病命不久矣的娼妓,如今已经顶着唐婉的身份死了。”莫之恨顿了顿,接着道:“你也知道,死一个官妓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黄土一埋也就算了,何况我们已经打好关系。所以现在,她也是安全的了。”
  沈继谦怔了半晌,湿了眼眶看着莫之恨,无以言表。“我……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你,是为了诗芫。如果你要谢,就谢那个曾经用生命去爱你的人。”
  “我都要谢,我何德何能,才能遇到你们这好的女子。”沈继谦笑笑,又挑了挑眉。“对了,可是你方才怎么说,可能是我们走?”
  莫之恨看着七爷,微笑道:“我们两个当然很愿意走,只要我们离开,就可以过任意我们想过的日子,但是……”她咬咬嘴唇,看向沈继谦。“我们不能自私地选择先走,你和唐婉也有选择的权利。”
  “留下来的一对终究比较苦,”沈世珩叹了口气,“如果我和之恨留下,我们这辈子都不能结为夫妇,因为于礼不合。如果你和唐婉留下,你们也不能成亲,因为唐婉没有一个能见光的身份,她无论是做你的填房还是姬妾,都没有资格。”
  沈继谦皱着眉低下头,但很快笑道:“这有什么可选择的?当然是你们两个走。我早就答应了爹一定要替他守住沈园的家业,又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更重要的是,我拖住你们已经太久太久了,如果现在要你们留下而让我们走,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你决定了吗?”莫之恨恳切道:“你明白的,如果留下来,就意味着还有许多苦楚在前面等待你和唐婉。其实既然我和七爷愿意让你做选择,就证明我们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你选什么我们都接受。就算要留在沈园里继续忙忙碌碌,一辈子不能成亲,我们能够看到彼此在身边,就足够了。可是继谦,这是我们两个共同做出的决定,你是不是也要问问唐婉的意思呢?也许她想走,并不想留下。”
  沈继谦笑着摇摇头,“我相信这一次,她一定和我想的一样。你们就放心地走吧,这是我欠你们的,应该要还给你们。如果当初我没有上顾守德的当,没有对贵妃……那就根本不需要之恨用嫁给我的方式来救我。所以不要多说了,你们走,我们留下。”
  “好。”莫之恨还想说什么,沈世珩笑笑拉住了她的手。“还有大半个月就是中秋节,反正如今也不会再发生什么变故了,我们两个就和大家一起吃完这顿团圆饭再走。况且皇商的事情刚刚接手,你也确实需要我们再帮一段时间的忙。”
  沈继谦欣然接受,三个人相视而笑。
  后来无数次回忆到这儿的时候,莫之恨都会笑自己太傻。因为从头到尾,她都忘了那个最大的隐患,而事实证明,那个隐患,最终毁了他们四个人。
  那天之后,一切都如水般平稳发展。莫之恨与沈继谦、七爷他们就整日忙于各项家业,总算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沈继皓则经常带着沈继晗一起去看望唐婉,一则为她解闷,二则让晗儿能够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希望对她的病情有所帮助。何况唐婉性子那么好,让她常和晗儿相处也是件好事。
  中秋佳节转眼而至,莫之恨兴致高昂,决定亲自下厨做一顿吃的。沈继谦亦兴冲冲地要来帮忙,丢了七爷一个人去巡查铺子。沈继皓则驾了马车去接唐婉,一家人只等晚上热热闹闹地吃个团圆饭。
  从早上忙到下午,莫之恨在厨房里对着一堆食材直嚷嚷,后悔自个儿为什么要一时想不开亲自下厨。沈继谦就在一旁帮倒忙,不是不小心把豆腐碾碎了就是糊涂地把活蹦乱跳的鱼给干死了,莫之恨气一上来不由追着他打,二人忙得不亦乐乎。
  “嫂嫂……”
  门口传来沈继皓的声音,莫之恨停下打闹笑意盈盈地看过去。“怎么了?婉儿来了?”
  沈继皓脸色不大好看,却强笑着摇了摇头。“婉儿姐姐说等一会儿就来,还没收拾好。”
  莫之恨心往下一沉,当下放下东西走到厨房门口将沈继皓拉到了一边。“你对我说实话,究竟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沈继皓闪躲着莫之恨的目光,“真的没什么事,嫂嫂不要多想。”
  “真的?”
  “真的没事。”
  莫之恨虽然放心不下,但看他仿佛还不想说,便也不想勉强他。于是吩咐他晚些时候再去瞧瞧唐婉,就又进厨房去了。
  沈继谦戳戳她道:“怎么了,继皓有事?”
  莫之恨摇摇头,笑了笑拿起菜刀道:“他是没事,不过我要切菜了,你再离我这么近,我怕你有事。”
  沈继谦忙笑着躲到了一旁,莫之恨嗔他一眼,低头切菜。她隐约觉得沈继皓来找她可能是断袖的事情,如果是这样,那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对沈继谦开口,不如再等等。
  但纵使这样,一整个下午莫之恨都有些心神不宁,换作她自个儿不断出错,最后切菜的时候还不小心切着了手,流了不少血。就连沈继谦都看出了她有心事,正在问她究竟怎么了,被派去一直照料着唐婉的丫头就惊慌失色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唐……唐……唐姑娘投湖自尽了!”
  莫之恨心猛地一揪,忽然就全部明白了过来。她终于知道沈继皓方才为什么欲言又止,因为他今日见了唐婉,还是忍不住把当年听见自己的爹如何与顾守德一起谋划着害了唐家的事情告诉了她。老天,这要唐婉如何接受?她最爱的人,流着灭门仇人的血。
  沈继谦怔了片刻,冲上去抓住了来人的肩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唐姑娘投湖了……我们……我们已经找了很多人跳下去找,可是还是没有找到……”
  “婉儿……婉儿!”沈继谦发了疯似的向外头冲去,莫之恨随即跟上,并吩咐那丫头找到七爷,让他也速去湖边。
  两人驾着马一阵风似的赶到湖边,只能看到十来个围观的百姓,还有湖上漂泊着的几只打捞的船只。沈继谦下了马想都不想就跳了下去,莫之恨的心一阵紧抽,忙吩咐帮忙的人看着他些,一定不能让他也出了事。
  不过好在很快沈继谦就浮上来换气,但顷刻间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莫之恨看着深不见底的湖面浑身都是冷汗,她太大意了,是她太大意了,她应该想到的,她在看见沈继皓的那一刹那就应该想到的。唐婉不能有事……唐婉千万不能有事……
  在心里把所有的菩萨都求过一遍,沈继谦依旧在湖里寻人,但是没有半点成效,七爷也已经匆匆赶来。眼看着沈继谦就要体力不支,她忙催促着七爷去把人拖了上来。
  沈继谦瘫软在地上,望着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色尽是绝望的神情。他抓住莫之恨的手臂,说话时带有浓浓的鼻音。“救她……一定要救她……求求你……救她……”
  莫之恨连连点头,心里却知道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从下午投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约有两个时辰,根本没有人能够在湖底两个时辰不呼吸。怪她,这都怪她,如果她提早告诉唐婉并看着她,如果她千叮咛万嘱咐沈继皓不能说出去,如果她有一点防范意识,唐婉都不会出事。
  呜咽着望着沈继谦,莫之恨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告诉她,如果我一直陪着她开导她,她可能就不会选择这样激烈的方式。”
  “什么?”沈继谦手上的力道重了些,“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莫之恨知道只能把一切都告诉他了,“我知道婉儿投湖的原因,因为她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继谦,其实你爹……他也是当年唐家灭门事件的主谋。”
  “不可能!我爹是被迫的!”沈继谦甩开她的手,根本不肯相信。
  “我没有骗你,何况这件事情是继皓亲耳听到的。”莫之恨蹙起眉头,“你要知道,你爹的心思,远没有你所以为的那么简单。他与顾守德,一个豺狼,一个虎豹,全都很有心计。”
  “你说谎!”
  “我没有,有些事情,就连七爷也都知道。”
  沈继谦看向沈世珩,见他亦点了点头,脸色愈发惨白。
  “就像当时秦大人处处与我们沈园作对,后来却轻易放手,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他与你爹根本早就是故交,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做戏,不过是你爹一手策划的。”
  沈继谦张着嘴无声地哭,莫之恨咬咬牙,接着道:“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非常非常崇敬你爹,我不想他的形象在你心里全都毁了。我也不敢告诉唐婉,因为我知道她也接受不了。她说过,她不会原谅任何一个害了她全家的人,可是当那个人是你爹时,她要怎么接受?”她说着也哭了起来,靠在七爷的肩头,泪流满面。
  “我不相信……你骗我,你骗我!”沈继谦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已经没了力气。
  莫之恨委屈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如果可以,我倒是想骗你一辈子,想让你们连个好好地在一起……可是有些事情我控制不了……就算今日继皓不告诉唐婉,来日也总有一天他会说的……这就是孽障,你我都控制不了它的发生……”
  沈继谦眼中一片浑浊,他望着眼前的人,望着湖面,终于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而后身子一歪,失去了意识……

  第四十一章
  新的一页抑或平淡的终结——她怕,她怕现状会因为唐婉的回来而打破,她怕一切又会回到从前那种颠沛流离、波谲云诡的日子,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重来一次。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莫之恨倚着门栏,静静望着沈继谦。六年了,仿佛只是转瞬间,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六年的时光。这六年来,他就这么把自己锁在书房,每日看着唐婉的画像过日子,然后傻傻呆呆地把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当作唐婉。
  园子里的人都说大少爷疯了,可是莫之恨知道他没有,他心里是清醒的,只是不愿意面对世事、面对生活。他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活在他和唐婉的幻想世界里。
  不过,或许这种日子也要到头了。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方才在酒馆,她看到了唐婉。原来她没有死,六年前投湖之后,她竟然奇迹般的没有死。可是为什么当年她不出现,为什么当年她躲了起来现在又刻意地露面?莫之恨想不明白。
  “早些休息吧。”她替沈继谦合上门,默默地走至花园里站着。
  这几年她过得很好,虽然忙碌不堪,但是至少内心很平静。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悲伤,一切都平淡如水地继续着。七爷一直留在她身边守着她,两人再不说誓言,也再不说将来,只做最好的朋友、知己,亦不去管那些流言蜚语。
  所以她怕,她怕现状会因为唐婉的回来而打破,她怕一切又会回到从前那种颠沛流离、波谲云诡的日子,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重来一次。但她也只能等,她不知道唐婉住在哪里、回来做什么,她只能等,等她主动来寻她。
  不过幸好没有等多久,莫之恨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约她在“悦风茶馆”一聚。她打开信的那一刹那就知道对方是谁了,那娟秀的字体,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走进约定的雅间,果然,坐在里面的人抬头嫣然一笑,正是唐婉。莫之恨回以一笑,不动声色地坐下。如果是六年前,大概她会惊呼或者呆怔个半晌了,可是现在,她知道她们已经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两个人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彼此遥遥对视着,仿佛在比较谁能招架得更久一些。莫之恨就一直淡淡含笑望着她,纵然内心有些许波澜也决计不让对方发现,这么多年来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对于这一招她早已驾轻就熟。
  直坐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唐婉终于撇开眼,轻笑道:“这么多年不见,果然比当年更本事了。”
  “你也不弱,可以死里逃生,还可以把自己藏起来整整六年。”莫之恨依然看着她,瞬也不瞬。
  唐婉眯了眯凤眼,“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因为不难猜,又何须问。”
  唐婉挑了挑眉,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莫之恨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如果是因为之前你没有办法回来,现在终于可以重新回到我们身边和我们一起生活,你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你不会先去我每日必到的酒馆引起我的注意,也不会写了一封信约我在这儿见面,你会直接去沈园,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惊喜,对不对?”
  唐婉弯了弯眼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莫之恨接着道:“既然不是为了给我们惊喜,但是又要我知道你回来了,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种,那就是你要报复。你恨我当年没有告诉你真相,恨沈园也是谋害唐家的一员,恨我们现在生意越做越大,还得到了‘世代皇商’这样的册封。唐婉,我没说错吧?”
  “啪啪啪”,唐婉沉默了会儿,忽然鼓起了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莫之恨,我真是小瞧了你,六年前的你就已经很有心计,没想到如今更甚。”
  “我还是我,并没有改变。”莫之恨敛了笑,幽幽吐了口气。“我之所以能说出这些,不是因为我有心计,而是因为我了解你。可是你会恨我,却是因为你不了解我。”
  “我当然不了解你,”唐婉也褪去了笑容,“一个口口声声帮着我为我好的人,竟然为了自己能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把我的血海深仇隐瞒下去,不让我知道。请问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让我去了解,去信任?”
  “知道真相你会更快乐吗?”
  “至少我不会像个傻子,还爱着仇人的儿子。”
  莫之恨摇了摇头,缓缓道:“我就是知道你的性子烈,所以才选择不告诉你。就算有仇恨,也不一定要用那种鱼死网破的方式来报复,让继谦一辈子爱着你、宠着你,其实也是一种补偿。我相信唐伯伯在天有灵,也更愿意看见快乐的、被呵护着的你。”
  “一派胡言!”唐婉瞪着她,“如果沈世珩杀了你娘,你还能在他身边被他保护着然后告诉自己这是另外一种方式的补偿吗?”
  莫之恨垂了垂眼帘,“如果是他亲手杀了,我没有办法原谅。但是如果是他的亲人做得而他不知情,我想我会接受。”
  “说得轻松,如果真换到你身上,你根本做不到。”
  莫之恨笑了笑,不想去争辩如此无谓的问题。“好,我知道了,你想回来复仇。那么我想问你,你想怎么做?怎么扳倒现在在长乐城里一枝独秀的沈园?”
  唐婉亦笑了,“我如果告诉你我岂不是很蠢?不过……”她耸耸肩,“我还是会选择告诉你,然后让你恐惧着,日复一日的恐惧着。”
  “好啊,说说看,我也很想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恐惧,能让沈园恐惧。”莫之恨依旧淡淡地看着她,神色平静。
  唐婉的笑略有些挂不住,看了看别处道:“对,我的力量太微小,根本什么都做不了。长乐城里如今也确实没有商家能和沈园抗衡,我指不上谁,但是天无绝人之路。莫之恨,你还记不记得,在六年前你无意间向我透露过一个讯息。”
  “是什么?”
  “你说……皇贵妃长得与我有几分相像。”
  莫之恨锁了锁眉,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
  “怕了?”唐婉咯咯笑道:“很好,我就想看到你害怕的样子。当年皇上那么宠爱皇贵妃,相信感情非常深厚,只可惜她犯了大忌,只能被囚禁于冷宫之中。你说,如果皇上看到与她如此相像的我,会不会龙颜大悦呢?”
  莫之恨无心戳穿她的伤痛,却不得不道:“可是你知道的,有幸侍奉皇上的人,必须都是完璧。”
  唐婉的笑容滞了滞,却笑得更加灿烂。“我是啊,怎么,你想不到吧?”她解释道:“当年我是官妓,没错,在你们看来一定是人尽可夫了。可是我告诉你,其实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碰过我,从头到尾,都有顾梦生那个傻子在为我挡着,谁都不敢碰我。也幸好在顾家倒台之前你就救了我出去,否则还真难说。莫之恨,你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她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温婉善良聪慧的少女。莫之恨心中颇觉可惜,“就算是这样,入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我没有把握,我会告诉你吗?”
  “你已经寻到门路了?”
  “你觉得我会寻不到?”唐婉反问。
  莫之恨静静望着她,轻叹了声气。“那么我还是要劝你,不要在皇上跟前说我的不是,因为那样只会让他对你的印象不好。”
  唐婉蹙了蹙眉,“你什么意思?”
  莫之恨觉得根本不用再瞒她,索性告诉她真相。“为什么丞相大人会莫名其妙地认我做义女?天底下这么多好女子,这块馅饼为什么会落到我头上?”
  “为什么?”
  “因为我是皇上的私生女,我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脉。”
  唐婉一震,随即大笑起来。“莫之恨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这样的谎言也会相信?”
  “我没有骗你。”莫之恨镇定地回视她,“反正你也很快就要入宫了,若是不信大可以对皇上旁敲侧击一番。我告诉你,只是不想你太快去步贵妃的后尘。皇上这一世都亏欠了我娘,亏欠了我,我敢用我的性命打赌,不管他将来多么爱你,在你和我之间,他一定选我。”
  唐婉心绪有些不宁,不停打量着莫之恨,似乎在判定她所说的话的真伪。
  莫之恨皱皱眉,恳切道:“入宫是最坏的方式,你会赔上你的一辈子。婉儿,你如果觉得是我欠了你是沈园欠了你,你可以开口。你要什么,我们都会尽量满足你。”
  “我还有一辈子吗?”唐婉情绪变得激动,“我的一辈子早就被你们毁了,被你们沈园里面每一个道貌岸然的人毁了!”
  “继谦过得也并不好。”莫之恨道:“你回来的这段日子,很少可以打听到他的消息吧?因为自你投湖之后,他就把自己封闭到了属于你们二人的小世界里,整天对着你的画像说话,好像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园子有丫头私底下偷偷地说,沈园的风水不好,家里出了三个傻子。可是我知道沈继谦他没有傻,他只是不愿意再面对我们,面对他所知道的真相。”
  唐婉呆愣了会儿,“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伤害自己的同时,有个人也在默默地伤害自己,陪你忍着、受着。你心里苦,恨他的爹害死你全家人,他心里也苦,甚至比你更苦。因为你知道继谦从小有多么听他爹的话,又多么崇拜他爹,对他来说,那些真相,是让他的天塌了下来。”
  唐婉有些动容,眼眶也略有些湿润。
  莫之恨闭了闭眼,希望她能早日放下过去。“婉儿,那些都是上一代的事情了,沈老爷也已经入土为安了,就让前事都过去吧,好不好?放过继谦,也放过你自己。”
  “就算我不复仇,我也要为唐家讨回一个公道。”唐婉抹了抹眼泪,“我爹一生都忠君爱国,勤勤恳恳地坐着生意,从来不去谋害任何人。结果呢?他被查出有谋反之心,满门抄斩。你告诉我,这个世界的公道在哪里?人心在哪里?”她越说越哽咽,“到现在,唐家满门都葬在乱葬岗里,没有一处好好的安身之地,这公平吗?就算他们二老都已经入了土,你看看,姓沈的在哪里,姓唐的又在哪里?”
  莫之恨点点头,鼻子也有些发酸。“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婉儿,我可以帮你,帮你们唐家正名,你不需要自己嫁入皇宫。”
  “我不要你帮,不要任何与沈园有关的人帮忙。”唐婉斩钉截铁地拒绝,“莫之恨,你千万不要插手,我不希望唐家的正名也需要仇人的帮忙。我一定会靠自己的力量还唐家一个公道。”话说完,她留下一两银子,径直走了出去。
  莫之恨一手扶着额,心里空荡荡的一片。有那么一刹那,她宁愿唐婉已经在当年投湖死了,那么她也不必内心再煎熬六年,再苦思冥想着怎样复仇,怎样还唐家一个公道。
  平静地活着,多么难。

  第四十二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莫之恨看着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她不想他的生命到此就戛然而止,她宁愿唐婉的归来会掀起新的狂风暴雨,也不愿意就此落幕。
  唐婉回来了的事情莫之恨谁都没有说,包括七爷。她想,如果要担惊受怕就让她一个人承受着,她不想再多一个人与她一起惶惶不可终日。然而今儿个,她改变了主意。
  这两日她都会在顾孟启那儿旁敲侧击地打听着,果然听说赵焕最近对一名容貌酷似前贵妃的女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她想如果她再不制止,那么唐婉就真的要入宫了,那样才是害了她的一生。
  推开沈继谦的房门,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对着唐婉的画像傻笑,偶尔抬头看见莫之恨,便温柔道:“我今日又给你画了张像,快来看看喜不喜欢。”
  莫之恨合上门,冷然望着他。“沈继谦够了,六年了,你可以清醒了吧。”
  沈继谦却不为所动,依然微笑着道:“你不喜欢这一张也没关系,一会儿我再临摹一张。你说,就画我们小时候在梅园里爬树,好不好?”
  莫之恨皱皱眉走过去,一把撕毁了他放在桌上的画。她看到沈继谦的脸色几乎不可察觉地变了变,但还是维持着笑脸。
  他果然没有痴傻。
  莫之恨闭了闭眼,一下拽过他的胳膊。“你以前要怎么样我不管你,你装傻也好充愣也好,我全都不闻不问,让你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可是六年了,你逃避得还不够吗?”
  沈继谦抽回胳膊,笑嘻嘻道:“你说这一张把你画胖了?好好好,我下一张一定把你画得瘦一些。”
  莫之恨几乎被他气得吐血,敲了敲桌子道:“唐婉回来了。”
  沈继谦没有任何反应,兀自在一旁研墨,真准备再画一幅。
  “你还装是吧,那你装吧。”莫之恨笑了笑看着他,“但是以后不要怪我没有告诉你,唐婉没有死,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是她要还唐家一个公道,决定入宫为妃,依靠皇上的权力。”
  “哐当”一声整块砚台掉到地上,沈继谦终于不笑了。
  莫之恨冷笑道:“总算不装了?六年,装够了?”
  沈继谦缓缓看向她,眼中的神色变得比六年前成熟许多。“你再说一次,她怎么了?”
  “你明明听到了,我就算再说一百次也不会改变。”莫之恨不想再重复,可是看着他的样子只好撇撇嘴道:“我说她回来了,但是执意要入宫。”
  “她没有死?”
  “没有。”
  沈继谦呆呆望着莫之恨片刻,直直地就往外冲。莫之恨连忙上前一把拽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找她。”
  “你!”莫之恨握了握拳,让自己冷静。“你是不是装傻装了六年现在真的傻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你就这样冲出找她。”
  沈继谦怔了怔,傻傻问道:“她在哪里?”
  莫之恨推他一把,没好气道:“百园里三号,你自个儿去寻吧。”
  “多谢。”沈继谦飞快地打开门奔了出去。
  莫之恨微微笑了笑,希望他能拦住唐婉,便也跟着出去,一眼就看见张大嘴愣住了的七爷。她笑着迎上前,朝沈继谦飞奔的方向努了努嘴。“现在相信我了?他没有痴傻。”
  “为什么?”沈世珩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实在……他实在装得也太像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莫之恨道:“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当然会觉得他破绽百出。可是那个时候我又觉得,让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索性就随他去了。”
  沈世珩点点头,又问道:“那今日……今日他怎么如此反常?”
  “因为唐婉回来了。”
  “啊?”沈世珩揉了揉耳朵,“你再说一次。”
  莫之恨扑哧一笑,与他并肩向外走。“你明明听见了,装什么装。”
  “可是她怎么会……她不是六年前就死了?”
  “继谦可以装疯卖傻,她就不能假死吗?”莫之恨扬扬眉,“不过我也不知道真相如何,也许是她投湖之后就意外地被救了吧。她这次回来,已经变了很多。”
  沈世珩不笨,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她要回来报仇?”
  莫之恨点点头,“不过报仇没有那么容易,她想借助皇上的权力,但是我已经把我的身世告诉她了。可她还是想入宫,她想要为他们唐家平反。”
  沈世珩恍然大悟,“你把这个告诉继谦,所以他清醒过来,现在出去找唐婉?”
  “对,就是这样。”莫之恨打了个哈欠,在七爷面前又露出了几年前那个小女孩的模样。“我困了,要回房睡觉去。”
  “好,我送你回去。”
  “走不动了。”莫之恨站在原地耍赖,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七爷这样了,但是今日不知为何,她就是想放肆一次。
  沈世珩宠溺地笑笑,径直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向她的房间而去。莫之恨安心地闭上眼睛,抱着他的脖子安然睡去。也许今晚对于有些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那就让那些人好好的吵一架闹一场吧。她有预感,这场戏,或许很快就要又一次□迭起了。
  第二日晌午时分,沈继谦终于怏怏地回来,园子里的家丁统统吓了一跳。对他们来说,大少爷已经六年没有离开过西院儿了,所有人都当他疯了,可今日看起来却分明是正常的样子。
  莫之恨刻意没有出去,留在园中等他回来,可一看他的样子,她就猜到结果了。
  沈继谦见她在西院儿门口站着,一把拉过她就往屋子里拽,砰的关上门。“劝不住,怎么办?”
  莫之恨觉得好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在你见她之前,能说的能劝的我都已经试过了。她不愿意听,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
  “明明我们现在就有能力帮唐家讨回公道,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沈继谦一脸郁卒,“我不要她什么,也不求她留在我身边,更不求她原谅我。我只是想帮她,帮她渡过难关,帮她讨回公道,这样也有错吗?我……咳……”他掩住了嘴,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莫之恨忙到了杯水给他,一边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好了好了,别太激动。你没错,她也没错。你爱她,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所以想帮她,无可厚非。但是她恨沈家,恨我们每一个人,不要我们帮忙,也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也许唐婉的执念就在于此,那么谁都改变不了她。”
  沈继谦还是咳得厉害,好一会儿后才停下来道:“可是至少我不想她入宫……你知不知道,皇上已经跟她说,明日就接她入宫。到那时候就真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莫之恨怔了怔,“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从皇上说要接她入宫的那一刻开始,或者说,从她执意要见到皇上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有了定局。”
  “什么定局?”沈继谦又不住地咳了起来,“只要……咳咳……只要没入宫,就……咳咳咳……就可以改变。”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莫之恨替他顺着气,“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是继谦,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还没有发现,有些事情的发生注定了就是注定了,根本改变不了。如果可以改变,那么从一开始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你还是看不淡这一切?”
  “咳咳……怎么看淡……咳咳咳……我……咳咳……”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莫之恨听他咳得难受,“快喝口水顺顺气,还没到一把年纪呢就……”端着茶杯的手一抖,她说不下去了。
  沈继谦将掩着嘴的手放下,手心里头竟然都是鲜血。莫之恨愣了愣一跳而起,立刻冲到门口吩咐外头的人去请大夫。咳到吐血可大可小,她大意不得。
  沈继谦也愣了下,自嘲道:“我大概是急怒攻心,我……咳咳……”
  “你就别说话了!”莫之恨每听他咳一声心里就揪紧了一次,“去去去,去床上躺着,什么事儿都不准做什么话也不准说。你要说的那些我全都知道,但是你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回就算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唐婉了,你就先省省这口力气吧。”她把他推到床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七爷就在园子附近,我去把他找回来,你好好躺床上,别胡思乱想。”话说完,她也不管他答不答应,飞快地跑了出去。
  才到园子门口,就看到丫头已经请来了大夫,莫之恨请大夫先进去诊视,自个儿则加快了步伐去寻七爷。好在只是拐了一条街,她就瞧见了人。
  沈世珩看到莫之恨时笑了笑,迎上前道:“不是说要在园子里等……”
  “快跟我回去,继谦病了。”不等他说完,莫之恨拉着他就往沈园里疾步行走。
  沈世珩忙问道:“怎么个病了?昨儿晚上出去是不还好好的?”
  莫之恨想了想,忽然发现其实好些日子之前他就有些断断续续地咳嗽,只是不大厉害,偶尔咳之。她拍拍脑门道:“是我不好,他前些日子就咳上了,我没在意。不知道是不是昨儿出去吹了风,他刚才竟然咳出血来。”
  “请大夫了吗?”
  “已经在里头了。”
  沈世珩点点头,也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一会儿功夫,二人便回到了屋子里。大夫示意他们别出声,又细细地替沈继谦把了会儿脉,神情越来越凝重。
  莫之恨不由握紧了七爷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心里头也全是冷汗,看来他也一样着急。
  过了会儿大夫放开沈继谦,收起药箱站起来对莫之恨与沈世珩小声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大夫,”沈继谦在床上道:“我的病情我有权利知道,您就在这儿说吧。”
  大夫犹豫了会儿,见莫之恨也点点头,方道:“大少爷的脉象……是肺痨啊……”
  莫之恨腿一软,幸亏有七爷扶着才没摔倒。“您会不会把错了?怎么可能?”
  大夫摇摇头道:“老夫行医数十年,断然是不会错的……”
  莫之恨只觉得脑袋嗡嗡嗡地发响,她放开七爷,无措道:“那……那我去把婉儿找来,对,对,把婉儿找来他就没事了,他会没事的……”
  “不要。”沈继谦从床上撑着坐起来,脸上的神色竟然比莫之恨与七爷都好。“大夫,您先带着底下的丫头去抓药吧,劳烦了。”待大夫出去,他方道:“不要去找婉儿,也不要让她知道。”
  “为什么?”莫之恨走到他床前,“你不是不希望她入宫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你病了,病成这样,她一定会回来照顾你,不好吗?”
  “是啊,我病了……咳咳……病成这样。”沈继谦摇了摇头,“肺痨是什么病我们心里都清楚,我没多久可以活了,我……咳咳咳……我刚才知道自己的了肺痨的一刹那忽然想通了,如果进宫可以让她得偿心愿,如果……咳咳……如果皇上会好好疼惜她,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根本……咳……不能再帮到她什么了。”
  莫之恨转过头去深吸了口气,“你别这样,肺痨也不是完全治不好,或许你身子骨好,能医好呢?大夫已经去抓药了,你不会有事的。”
  “对,你不要胡思乱想。”沈世珩也走了过来,“继谦,不管是多么名贵的药材我们都可以用,你一定会好起来。”
  沈继谦笑了笑,“不管我会不会好起来,刚才我说……咳……我说婉儿的事,是认真的。之恨你说得对,若那是她的执念,我应该成全她。”
  “好……好……”莫之恨在七爷肩头蹭掉了眼泪,“我不告诉唐婉,一个字都不说。但你答应我们好好吃药,好好调理身体。你已经欠了我和七爷六年的时间,你要让自己好起来挑起沈园的重担,你要还给我们六年。”
  沈继谦点点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莫之恨看着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她不想他的生命到此就戛然而止,她宁愿唐婉的归来会掀起新的狂风暴雨,也不愿意就此落幕。
  就像一场戏,她明明已经准备了要作武生从头打到尾,谁料一出场,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打这场戏就落幕了一样。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第四十三章
  尾声——之恨,别闹了,乖。
  宣德二十四年正月,唐氏之女被封为淑嫔,次月,晋淑妃。
  同年六月,皇帝下旨重新彻查十二年时的唐门谋反一案,证实系遭人陷害。唐门众人获遭平凡,唐玄追封一等爵。
  宣德二十四年十一月,皇帝赵焕驾崩,淑妃殉葬。
  ………………
  又是一年红枫满地之时,莫之恨站在长乐城门口,微笑着用力呼吸清晨的空气。已是穆贞三年了,从她与沈继谦一起离开到现在她回来,竟又已四个年头过去。
  当年沈继谦患了肺痨,莫之恨与七爷商量后,为了让他能够安心养病,所以将他送到了郊区的一处四季如春的别院中。
  不管到后来他们怎样彼此伤害,最初的时候毕竟都曾温暖过对方的生命。莫之恨决定在沈继谦生命的最后一程陪伴在他左右,让他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走完那一段路。
  宣德二十四年二月,几乎是唐婉晋封为淑妃的同一日,沈继谦在微笑中永远闭上了眼睛。他的身旁只有莫之恨陪着,最后也是由她一个人为他办了身后事。莫之恨按他的要求,将他的尸身放在竹筏上火化,顺流而下。
  因为沈继谦说,他这一辈子,已经被沈园绑够了。他也没有好好为他爹看好沈园的家业,自知无颜去见祖宗,那还不如就做一只逍遥的孤魂野鬼,来世投生做一个最普通的人。
  莫之恨那天看着熊熊燃烧的竹筏慢慢远走,终于落下了沈继谦死后的第一滴眼泪。他们二人之间的前尘旧事终于在这一把火中燃尽,爱与恨最终消散如浮云,什么都不见了。她像是在那一霎时也忽然看透了,所谓的执念,所谓的放不下,其实都是心里的贪恋。无欲则无求,如果她不是想要那么多的爱,就不会受到那么多的伤害。
  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赶回沈园,因为还有七爷在等待,可是骑上马的瞬间,她选择调转马头去往离长乐城更遥远的地方。这么多年荒唐的岁月,经历许多人的生死,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去面对感情。最后一次,她又做了感情的逃兵。
  只是她想,如果她和七爷注定相爱,那么不管她走了多久,他们终究还是会遇见。如果只是彼此的执念,那就应该好好放开。
  四年的时间,先帝驾崩,新帝继位。莫之恨走了无数个城镇,兜兜转转,如今再一次站到了长乐城的城门口。也许这里真的是她的家,所以不管走多远、走多久,她都还是要回来。
  一步一步走向沈园,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脸亦越来越红。
  原来她还是没有忘记,她回来最大的理由,依然是那个人。
  叩响那扇门,莫之恨垂手而立,仿若等待宣判。
  良久,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个人睡眼惺忪,迷迷朦朦中似乎都没有看清来人,只是拉着她就往屋子里走。
  莫之恨的心顿时空了,那一刻,她发现七爷似乎已经有了别人,所以才会把她当作他人那么稀松平常地拉进房去。
  “你认错人了。”
  挣扎着要他放开自己,脸上却被轻啄了一下。
  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之恨,别闹了,乖。”
  莫大的幸福感顿时将自己包围,莫之恨吸吸鼻子,绽开了笑容。
  如果爱上七爷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好的事情,那么被七爷爱上,就是她几世修来的最好的福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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