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量爱情
“创意源于历史,潮流来自复古,不要认为时尚界每一年推出的设计有多新颖,多别出心裁,其实它们的创意早就被前人用过了,拿Yve Saint Laurent大师来说,上个世纪90年代Tom Ford在Gucci推出的那些花样,来自他70年代系列,2000年的Prada亦是对他1967年Belle de Jour系列的模仿,如今每个女孩子至少人手一条的Legging,最早的原型是15世纪欧洲宫廷的男用马裤……”
“Lisa小姐,照你这么理解,一名设计师只要学会抄袭就万事大吉了?”有人提问。
一身Chloe套装的女子微微一笑:“如果你能把大师之作抄出似是而非的完美,那我会第一个成为你的顾客。”
一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段天真抬手看了下表,还有十分钟就要下课了。
往窗外望去,暮色深沉,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
伦敦的雨季来临了,她看着周围依旧衣着清凉的女同学,不由拢紧了自己的羊毛开衫,到英国这么久,她还是不习惯这种阴冷的天气。
“当你走在牛津街上,每隔二十步就可以看见一个名牌包,当然对女人而言,它永远都是值得的,为什么?因为每个名牌包都有一个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Logo。也许很多人会因此反驳我,说并不仅仅是因为Logo,还因为这些包有着纯正的历史血统,精湛的手工技艺……让我告诉你们,那都是胡扯,Louis Vuitton在博物馆里陈列着手工打造的精致皮箱,耗费巨资的营销广告上也永远宣扬着对于包包的严格要求和制作,事实上,他们的流水线上正批量生产着频繁推出的经典型号,生产一个大约只需要两三小时,这高达13倍的利润,其实是美丽的谎言,就像……”
“就像爱情,”角落里有一道清朗的男声戏谑地响起,“每个人都觉得属于自己的那份是完美的,无与伦比的,有如童话一样的美好,质地优良,经得起推敲,又有甜言蜜语包装,其实一切始于欺骗。”
周围人吹哨鼓掌,锋利而诙谐的言辞让天真也忍不住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张亚裔面孔,黄肤黑发,流利而标准的伦敦音,看来是在这里土生土长。最吸引人的,是那双漂亮的凤眸……她胸口一窒,将目光收回。
——段天真,你离我那么近做什么?
——我好喜欢你这双桃花眼。
那一天,外滩的风很大,天很蓝。
“看来,你对于批量生产的爱情十分了解,有很多女人买单?”Lisa好笑地望着那位男同学。
“还行。”他耸耸肩。
“那你怎样保持利润呢?”
“既然始于欺骗,那也要终于谎言。”
室内又是一阵笑声。
觉得有些烦躁,天真从包里拿出手机,准备查下邮件,顺便打发所剩无几的时间。
有短信提示。
她打开,是一条简短的信息,收于五分钟前。
“我在门口等你。”
她不由一怔,有些意外。熟悉的号码,是秦浅的,虽然她从来不在手机里存他的名字。
独自沿着小径踱步,身边有奇装异服,一脸青春得意的年轻男女谈笑着擦肩而过,在中央圣马丁的校园里,就算有人穿个破麻袋也不会有人觉得惊讶,记得谁曾经说过,看不懂的就是艺术。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这方面的艺术细胞,之所以选择这里的周末课程,一是工作所需,二是为了能跟得上某人的思想,不至于被他鄙视。
从小到大,她都是个规矩本分的好孩子,会认真尽职地做好每一件事,比如小学时做值日生,比如现在做秦浅的情人。
“像抹游魂一样,”低沉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怎么这么久?”
“有一个话多的人,老师拖了会儿课,”她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也没想到今天你会来接我,对不起。”
“我又没怪你,道什么歉,”他的口气仍是淡淡的,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上车吧。”
“今天有空?”她拉开车门坐上去,倚窗望着外面纷落的雨丝。
“嗯,”他轻应了一声,“有个朋友在国王路开了家新餐厅,让我去试试。”
“今天讲课的是谁?”
“Lisa Meyers.”
“是她,”他轻嗤,“05年她在我工作室见习,上班第一天就问我要签名。”
“这样啊。”唇际微微勾起,她在心中轻叹,若是Lisa知道她的学生中有她昔日老板兼崇拜者的情人,不知该作如何想。
“你在笑什么?”他忽然转头看向她,黑眸深邃。
笑容僵在嘴边,她看着他:“没什么。”
清冷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他继续看向前方。
天真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在无形中给人以压迫感。
“其实她专业知识很全面,理论十分扎实,人也很随和。”她听了几次Lisa的课,觉得颇有收益。
“所以她只是个讲师,成不了设计师。”他毫不留情地抛来一句,一针见血。
天真顿时语塞,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颜——算了,反正能让他放在眼里的人实在不多。
只除了,他钱包照片上的那个人。
“为什么就我们两个人?”她环顾四周,有些疑惑地问。
“明天才正式开张,我不喜欢热闹。”他将蟹肉沾了些Cocktail酱,放在她盘子里。
“觉得怎么样,Kevin?”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微笑着询问。
“不错。”秦浅放下刀叉,拭了下嘴角,目光落在天真身上,“天真,这位是顾永南,这里的老板。”
“顾先生好。”天真微笑。
“天真?”顾永南看着她笑道,“好别致的名字。”
“我姓段,段天真。”
顾永南轻拍秦浅的肩,目光暧昧:“女朋友?”
秦浅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我助理。”
天真似乎没有理会他们的谈话,径自安静地吃着盘中的食物。
她其实并不喜欢西方人吃海鲜的方式,生蚝,螃蟹,虾……都放在碎冰上,是新鲜,可吃进肚子里冰冰凉凉的,胃里很不舒服,总有种消化不良的感觉。
半晌,顾永南打了声招呼离开。
“你今天胃口很好?”他的问话打破了彼此间的安静。
“很好。”她知道他在看她,但没有抬头。
情人和女朋友的之间的区别在于,女朋友是名正言顺的,太阳底下的,而情人则不是。
她不是小三,只是情人,是因为他虽有家室,但妻子已经过世。
活人是没法和死人争宠的,更何况她段天真就算在他眼前自杀他也未必会有什么反应。
就像爱情,每个人都觉得属于自己的那份是完美的,无与伦比的,有如童话一样的美好,质地优良,经得起推敲,又有甜言蜜语包装,其实一切始于欺骗……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说得还真对。
只是她段天真爱秦浅么?人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笑话实在是很容易,所以她不能。
“我们分手吧。”
刀叉清脆的磕击声中,响起轻柔的一句。
寂静。
“你说什么?”他盯着她。
“我打算下个月回国,已经找好工作了。”她迎着他的视线,目光淡然。
“随便你。”他冷冷地扔下一句,俊颜依旧面无表情。
二、此去经年
摄政街上的这家Paul,是天真下午茶必去之地。最爱是草莓夏洛特,布丁般口感的蛋糕上铺了满满一层草莓,虽然热量让人望而却步,甚至只以整个出售,天真依然抗拒不了其异于英国甜品的恬淡清甜。
高中时曾看了一部日剧,叫《蛋糕上的草莓》,问草莓究竟是先吃还是后吃。她在自习课上转头丢了张小纸条给陈勖,谁知那厮居然在睡觉,纸条是被捡起来了,结果是在班主任戴老板的手里。
戴老板当着全班的面抑扬顿挫:“陈公子,假如蛋糕上有颗草莓,你是先吃还是后吃?”
同学们爆笑,戴老板笑眯眯地望着她:“段小姐,请问这是否是一条哲学题?”
天真转过头,看见脸上睡意未消的陈勖火冒三丈地瞪着她,以口型传达了三个字——你是猪。
所以一直到后来,他都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其实他欠她的回答也不止这一个。
“天真。”思绪被一声清亮的招呼声打断,她抬起头,米兰已在对面坐下,轻风微扬,空气里花香清冽,是Marc Jacobs的雏菊香水味。
米兰是天真母亲最小的妹妹,自小聪明美丽,早年留学法国,后来独自到英国闯荡,如今已是高级品牌经理,在职场打下一方天地,只是年过三十五却依旧未婚,最忌讳天真叫她小阿姨。
天真看了下表微笑调侃:“英国有民谣唱,当时钟敲响四下时,世上一切瞬间为茶而停,这都四点半了,你怎么还是忙个不停。”
“这是2007年的伦敦,我也不是中世纪的上层贵妇,只顾着打扮养花喝茶聊天,”米兰扬手叫了一杯Esspreso,揉揉因为八寸高跟而酸痛的小腿,“晚饭约了一个客户,十点还要赶场聚会。”
“所谓能者多劳不就是这个道理,”天真笑道,“也不想想你一条裙子,搁中国买房整一平方米的地。”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我这工作是既体面又折寿。”米兰喝了一口咖啡叹道。
“好歹你还有Peter。”天真笑着安慰。
米兰的男友在着名电视频道做后台技术总监,薪水丰厚,算是精英人物。
“死英国佬不可靠,拖了五年也没提过一个‘婚’字,”米兰冷笑,“我还是为自己的前程多多打算比较好。”
“不提这些了,”她从包中掏出两张东西递给她,“这是时装周明天秀场的请柬,客户送给我的,你可以进场看秀,然后就去找这张名片的主人,她是我巴黎旧友,《虹》杂志的,就是她告诉我Kevin Chun的工作室需要助理,你在Vogue实习过,又有人引荐,应该是没问题。”
“Kevin Chun,”天真轻念,“听说他为人低调。”
“低调又如何,多少名流赶着订制他的高级成衣。”米兰叹道,“这个圈子里,卧虎藏龙的太多,以前做菜鸟的时候,意大利转一圈,许多牌子都不认识,可偏偏随手拿一件都卖得比Dior,Versace不知贵多少。”
“怎么样,最近感情生活可有进展?”米兰换了个话题。
天真摇头。
“那可真糟糕,”米兰皱眉,“这一行,常常找了半天好不容易碰着个满意的,却发现是个Gay。”
天真哈哈大笑。
一年一度的伦敦时装周。
天气并不好,甚至有些阴沉,可这并没有阻止人们的热情。
所谓时装秀,其实是挥金如土的现场广告,让各大品牌花半年的时间准备一场只有十分钟的演出,然后之后6个月的市场欢迎度就在此一举。时装秀不是艺术,而是营销工具,多少报纸杂志,电视节目会自愿刊登播放大量照片录像,广告价值轻易上升至十到百倍。
天真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米兰认识的那位,她谈吐优雅,香气袭人,与所有坐在第一排嘉宾席上的人们一样风光无限,引人注目。
这个时间段的秀始于Kevin Chun的作品,天真在她身后坐下,等着演出结束后和她一起去见不知是否有缘的未来老板。
灯光微暗,具有节奏感的音乐配了轻飘飘,甚至有些神经质的口哨声,极有风格。天真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右方,目光顿时停滞在正往这一排缓缓走来的一男一女身上。
女的高挑艳丽,完全是模特身段,脸庞也让她觉得十分熟悉,大概是某本杂志的平面模特。
而她的身后的男人,更让她无法错认。
那张英气桀骜的面容,从尘封的记忆里渐渐清晰,秀场迷离的霓虹下,飞扬的眉,漂亮的凤眸……都未曾改变,她却觉得恍然如梦。
那一年夜自习时寂静无人的林荫道下,夏蝉低鸣,夜风轻送,他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低头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
时隔六年,他又出现在她视线里,缓缓走向她,而这一次,她转过身落荒而逃。
奔出秀场,外面正是细雨纷飞。
Vivienne Westwood的大幅海报下,天真大口喘息,等待胸口那阵疼痛平缓。
她想起那个不循常规的朋克教母,所有人都迷恋着她的解构主义与不对称设计,惊艳于那些妖娆和叛逆,当她成为了人人敬仰的西太后,还有谁还记得那个曾经依偎在马尔姆?麦克莱伦身旁,笑容甜美恣意的小姑娘?
那一些与爱情有关的往事太过复杂,也许用尽一生也无法猜透,过去就是过去,再无凭据哀悼。
就如那一天她一个人在学校的篮球场上,用粉笔写下——陈勖,你在哪里,我恨你。
最后终究是一场倾盆大雨,淋湿了她的心,冲走了那些斑驳字迹,也带走了她青涩的爱情。
钢琴声流泻的咖啡室里,一双清冷的黑眸透过玻璃窗,无声注视着在雨幕里久久伫立的女子。
三、前狼后虎
“对不起小姐,借过一下。”天真动作机械地挪到一边,一个女人拎着大袋战利品奋力穿过前面的人群。
秀场后边的大楼里,全部是各品牌服装的折扣展区,很多人都赶在每年这个机会血拼一番。
天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了这里,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挑选着自己的心头好,只有她两手空空如也,目光茫然。
其实情绪失落的时候,置身于热闹的人群里反而有种安全感,因为没有人会注意到你开不开心,难不难过。
试衣镜前,她缓缓停下。
镜中的她一头白色丝质衬衫,下摆束进黑色高腰A字裙里,已不是从前那个仔裤T恤的青涩少女,除了那头蓬松的长卷发,一直没变。
某个人的手曾轻轻穿过她的发间,笑着说,像个洋娃娃。
就这样,在流逝的时光里彼此匆匆成长,有太多倒退而去的风景已来不及再同看。
深呼吸,天真转过身。
再抬手看表,她先是一怔,随即向门口快步走去。
T台秀已经快结束,刚才急忙奔出去没有跟那位叫Nelly的bian ji解释,但至少现在要赶上和她还有Kevin Chun的见面。
咖啡室里已经坐了许多人,天真环视四周,发现Nelly还没到,她不由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她整个人都因为背后渐渐靠近的笑语声而浑身僵硬——是陈勖。
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她疾速走到靠墙的最后那一桌,背对着他们坐下。
她微微侧首,看见陈勖和那女人在另一个角落里坐下,离她尚有一段安全距离,她才暂时放下心来。
再抬起头,却对上一双锐利的黑眸,棕色金属边框的镜片下,那双眼睛清冷深邃,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小姐,这个位置有人了,我在等朋友。”低沉的声音随即响起,带着一丝傲慢。
而声音的主人,正是坐在天真对面的男人。他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线条冷硬的容颜,穿着件黑色的V领Cashmere薄毛衣,样式简单,却干净优雅。
“对不起,”天真尴尬地开口,“可不可以让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凭什么?”那男人淡淡地开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不认识你。”
天真一愣,怔忡地看向他——这个男人,实在是冷漠得可以。
数秒之后,她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暗暗汗颜的举动,她伸手拿过他面前的笔记本和笔,翻开一页刷刷写下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推到他面前:“我叫段天真,其实我从刚才就注意你很久了,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和号码?”
这是她第一次公然追求一个陌生男人,还用了最狗血最恶俗的搭讪方式。
那人盯着她不说话。
天真头皮发麻地扫了一眼笔记本,然后顿悟道:“你是不是不会看中文?我忘了写一下我的英文名。”
虽然他黑发黑眼,典型的亚裔长相,但他可能是日韩人或BBC。
“段、天、真,”迷人的嗓音缓缓念出她的名字,黑眸里浮现一丝嘲讽,“天真,是个好名字。”
天真的笔顿时停住,愕然抬起头——他的发音虽然有些生硬,但中文绝对称得上流利。
“你的意思是,你对我感兴趣?”他悠然开口,犀利的目光扫过她的脸。
天真才发现,他的左耳戴着一颗蓝钻耳钉,那是一种独特的蓝,数不清的光面折射出魅惑的蓝色,却又随着角度的改变,变换着异样的光芒。
“嗯,可以这么说。”她敛住心神,硬着头皮微笑。
“为什么?”修长的指敲击着桌面,天真发现了他无名指上那圈样式简单却设计别致的白金戒,顿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居然还选择了追求一个有妇之夫。
横竖都是一个死,她一咬牙,盯着他半晌,决定豁出去了。
“首先,你今天的穿衣风格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天真指着他椅背上搭着的那件手工精致的灰色西装外套,“乔治五世时期灰色成为夏季社交主流,这种低调奢华的颜色在宗教角度而言让人联想到鸽子的圣洁,从盎格鲁-撒克逊一贯严谨简洁的穿衣风格来看,正宗的英式西装就应该只有深灰,海洋蓝,白色和天蓝色,再配上黑色毛衣,所谓一半优雅,一半不羁就是如此。”
“另外,你似乎是坐在这里看了很久的杂志,却没有去看秀,”天真望着他面前那本翻到最后几页的杂志,“也是我觉得你特别的原因之一,其实时装秀不过是造声势和增加曝光率的噱头而已,如今网络迅速,设计师谢幕不到一小时,网上就是铺天盖地的现场照片,那些仿冒者完全可以在正版生产订单完成之前就卖出大批以假乱真的仿制品,换句话说,时装秀也是一场集体自杀,而看秀的人,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感之外,也是在看设计师自杀。”
“讲完了?”在她几乎胡言乱语的连珠炮之后,他缓缓出声,甚至没忘了替她点上一杯咖啡。
天真点头,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手心全是汗,她知道自己完全就是在扯淡。
“恕我驽钝,我还是无法了解我吸引你的原因。”
天真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男人简直是要逼死她。
她小心翼翼地望了一下四周,却发现根本没有其他空位了,而陈勖和她的女伴相同甚欢,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
她刚一开口,就听见有人踩着高跟鞋而来,唤了一声“Kevin”。
香风袭来,一只手拍上她的肩膀,生硬地叫着她的中文名:“天真?原来你已经过来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天真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周围有闪光灯亮起,她惊愕地盯着在她身旁坐下的Nelly,和坐着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就是Kevin Chun?
关于他的新闻实在少之又少,她这只小菜鸟到今天方知原来他长得这幅模样,想起刚才和他的那些对话,她简直要昏厥了,可更让她坐如针毡的是背后那道熟悉的目光。
她可以百分百地肯定,陈勖认出她了。
前狼后虎,腹背受敌——就是她现在状况的真实写照。
“段小姐似乎很焦虑?”那头狼淡笑着问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就是Kevin Chun……”她几乎是呻吟出声,心想果然是天要亡她,居然工作还没着落就把未来老板给调戏了。
“看来你们聊了一阵子了?”Nelly笑着开口,“怎么样Kevin,天真给你做助理没问题吧?”
狼没有说话,只是皮笑肉不笑,而天真几乎要溺毙在他的沉默里。
“没问题,”他徐徐出声,笑着回答,“她很好笑。”
天杀的——天真暗暗切齿,他居然用“funny”这个词来形容她,直觉地,她认为他的意思绝不是说她有趣,而是滑稽好笑。
不过,他这么说就是意味着她得到这份工作了?她稍稍宽慰,心想今天总算没有白跑一趟。
“天真。”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她顿时石化当场。
是陈勖,这个声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而这种肯定的语气,也只有他才有。
该死的,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即使背对着她,他依旧可以一点怀疑也没有,完全笃定地唤她的名字,笃定他没有认错她。
有时候,她真的痛恨这种事事尽在他把握之中的感觉。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此刻像过去无数个夜晚,她身在梦里,梦醒了,她依旧孤身一个人,而他依旧没有出现过。
四、前景堪忧
她鸵鸟地没有回头。
“段天真。”魔音连名带姓,继续穿脑。
狼老板正兴趣盎然地看着她。
受不了他和Nelly双重目光的压迫,天真转过身。
“你有事?”她说,声音里的平静让她自己都意外。
这么多年,没想到再初遇时是这个样子。
按照小说里的情节,要么应该是在碧云天,黄叶地的秋日街头,忽然邂逅,然后再无语擦肩,要么就是很多年之后,彼此都已拖家带口,眉目间风霜渐染。
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和陈勖相遇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到是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有些热闹的咖啡室里。
其实再想想,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人生无处不相逢。
“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天真看着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很奇怪,彼此说话的口气还是像从前一样熟稔,仿佛中间的那么长的时光从未消失过。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天真目光清冷,转过头不再看他。
其实有很多话想要说,很多事情想要问,当他真正出现在眼前,却觉得心乱如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天真——”
“这位先生,”某狼忽然出声打断了她,“抱歉我现在有公事需要和我的下属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稍后再找她,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号码……”
天真愣愣地听着他流利地报出她的号码,笔记本早合上了,他居然这么快就背了出来。
只是一个上司把下属的号码记得这么熟,再加上狼先生嘴边暧昧的笑意……陈勖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
“我晚上再打电话给你。”他绷紧下颚开口道,然后便转身离去。
天真微微一颤。
“很有型的帅哥啊。”Nelly瞅着陈勖的背影朝天真笑道。
天真尴尬地一笑,没有说话。
“那我就先走了,还有事,你们慢慢聊,天真加油。”她打了声招呼,拍拍天真的肩膀离开。
“刚才是你的新品发布秀,一般设计师不是都会露个脸吗,你怎么不去?”气氛一下子就沉闷下来,天真只好故作轻松地主动搭腔。
“我懒得去,”他瞅着她淡然出声, “很抱歉让观众们失去了一次看我自杀的机会。”
天真干笑一声,额际冒出冷汗……话果然是不能乱说的。
“秦浅。”狼又突然开口。
“什么?”天真一怔,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情浅”?
“秦朝的秦、深浅的浅,”他有些不耐重复,“我的中文名。”
“哦,”她有些想笑,“你的前鼻音和后鼻音没有分清楚,应该读秦——”
他瞪着她。
“我在香港长大。”他表情有些僵硬。
“哦,怪不得发音……”天真一副“我原谅你了”的神色,却在对上他视线时立刻噤声。
她居然在挑老板的刺,而他完全是“你吃饱了撑的”的表情。
“过会有事么?”他问。
天真摇头。
“那跟我走吧。”他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进包里,穿上外套。
“去哪里?”天真连忙跟在他身后,小步追上他。
“工作。”他利落回答。
天真有些傻眼——现在就开始了?
他的工作室在泰晤士河边一个高级写字楼里。
印着磨砂Kevin Chun Logo的玻璃门自动打开,里面有几个人在忙着,见到他们都抬头打招呼。
开放式的宽阔楼层空间里,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壮丽宏伟的威斯敏斯特,暮色下的伦敦眼摩天轮霓虹璀璨。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天真的视线从外面美丽的夜景上收回,看见秦浅站在中央的室内电梯前看着她。
她汗颜地吐了下舌头,在电梯门打开之后跟着他走了进去。
原来楼上还有一个大房间,不过是完全的家居设计,看来是他的个人空间。
“首先你得学会怎么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他看着她吃力地跟着他的步伐,突然开口道。
“是。”天真识相地点头。
他拉开一扇门,开始脱衣服。
当天真抬眼看向他时,被吓得花容失色。
“你……你干什么?”她舌头打结地问道,目露惊恐地望着他。
才认识第一天的晚上,就把她带到私人住所来,还在她面前迫不及待地脱衣服——莫非他是个色情狂上司?
“你觉得我要干什么?”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目光轻蔑地在她身上扫了一下,“还是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我的?”
这个男人也太毒舌了吧!
天真朝一旁的穿衣镜瞅了一眼……她有这么糟糕吗?好歹她曾经也是众星拱月的班花耶,什么时候被人批得这么体无完肤?
“你照够了没有?”他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什么是PA?”
天真机械地点头:“知道,Personal Assistant,私人助理。”
“那么助理小姐,麻烦你帮我挑套衣服,我晚上有场慈善宴会,谢谢。”他很礼貌地开口,表情却森冷得让她头皮发麻。
“原来PA还要帮人挑衣服的吗……”她喃喃自语,梦游般地蹭到衣橱前。
很不幸地,他听见了。
“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做过PA,”他瞪着她,像个严厉的HR经理,“我很忙,我需要我的助理在安排我行程的时候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包括我的衣服,她必须要熟悉我的品味和喜好。”
天真诚实地摇头:“她们只告诉我你工作室缺个助理,我以前在杂志社做过实习时尚助理。”
很好……秦浅看着她,觉得胸口血气翻涌,要不是之前那个助理突然出车祸时他正和Nelly在一起聊天,然后她当时就答应下来,他也不会就“饥不择食”地找来这么一位。
Ok,今晚给她一次机会,明天就可以炒了她。
天真忐忑不安地望着他,只看见他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他转眼间就把自己判了死刑。
慈善晚会,应该也不用太正式……她暗暗叹了口气,转身认命地探进他衣橱翻看。
晕……他的衣服果然不是一般得多,她段天真二十多年的衣服数量都抵不上,怪不得他刚才打开这个庞大的衣橱时,她还以为他在开个房门。
她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那个,你穿这套可好?”她小心翼翼地拎出一套银灰色three-piece,不安地举到他面前。
“现在不是乔治五世时期,小姐,我不用一直都穿灰色参与社交活动。”他用她说过的话讽刺她。
天真心中低咒一声,转过去继续挑。
“这个呢?”她换了一套黑色暗条纹。
他没说话,接了过去。
天真几乎要欢呼起来,通过了。
“衬衫呢,领带呢?”低沉的声音又冷冷传来。
果然高兴得太早了——她暗自哀嚎,从衬衫格里拿出一件相应的白色暗纹衬衣。
手上一轻,她心头也一松。
视线落在领带架上,目光顿时停滞。
那一条紫色的丝质领带,和她送给陈勖的那条极为相似。
那是在高三的时候,他刚得了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校庆庆典讲话,台上的他穿英俊挺拔,只是普通的西装式校服穿在他身上就格外好看,而白色的衬衫上就是她送给他的领带。
她站在人群里望着他,心里无比甜蜜,那领带是她偷偷把他叫到广播室里亲手为他系上的……这是他们共有的秘密,没有别人知道,这样的感觉,每每想起都有一种心酸的温暖。
“你觉得这条领带的颜色配么?”一声轻嗤,打断了她的回忆。
天真愕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把那条紫色领带送到了秦浅的面前。
她迅速地收回,目光扫视一番,拿下一条红底银碎花的领带,又配一方同色丝帕一起递给她。
他接过去:“我要换衣服,你去沙发坐下等我。”
切——换就换呗,好像她稀罕偷看他一样。
在他转过身时天真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却在他关上衣橱的那刻又看见了那抹紫色,心口一窒,有些闷痛。
五、歹竹坏笋
开放式的客厅摆设简单,佩斯利螺旋花纹的地毯上,摆着棕木茶几,天真在那张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彻斯特菲尔德真皮沙发上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看杂志。
十分钟后,穿戴一新的秦浅自盥洗室里走出来,天真瞥了他一眼,目光却被胶住了一样,再也移不开。
说实话,从小到大她遇见的帅哥也不少,秦浅的长相也称不上俊美,他的线条过于硬朗,再加上那双凌厉的黑眸,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可她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好好打扮起来还真有模有样的……尤其那修长的颈部,宽肩的线条,有种十分优雅的贵族气。
当然,她对他的好感目前仅限于他不说话的时候。
“你笑什么?”他蹙起眉。
“原来比起乔治五世,你更喜欢他儿子的调调。”天真打量着他那身或明或暗的条纹风格,还有打得很宽的温莎结。
“这是你今天的薪水,”秦浅完全不理会她的评论,自钱包里拿出两百镑的纸币放在茶几上,眸光微闪,“明天的工作再谈。”
天真眨眨眼,有些惊讶:“可我只是帮你挑了一身衣服而已——”
“下周Premiere Vision,我要去趟巴黎,主要行程资料在我楼下办公桌上,你都安排好,问下没走的同事,统计下这个星期的订单,还有在我桌上有一份涂鸦艺术家的名单,你跟他们联系下,把愿意和我合作的人都记下来。”
“这是今晚的工作,都明白了?”黑眸淡然地望着她。
天真点头……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放过她,不过这个日薪水平,比起以前那份工作实在是丰厚许多。
尽管秦老板只交待了三件事,却让她做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有完成,那几个同事陆续下班了,她按了按空虚的胃,决定去公用厨房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对付一顿。
她看了下柜子又扫了一眼冰箱,庆幸地发现做一份意面还是没问题的。
杜伦小麦粉的spaghetti,现成的罐头番茄肉酱,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面便被她迫不及待地盛了出来,刚拿了叉端上盘子走向座位,却感觉门口人影一闪。
“你是谁?”猝不及防的声音打破夜的安静,她手猛然一抖,餐盘掉了下去……为什么明明看不到人,却有声音?难道是闹鬼了么……
“喂!你差点砸到我,笨女人。”不客气地指控再度响起,天真的视线缓缓下移,看见有人正托着她的盘子瞪着她。
那是一个大概八九岁的小男孩,黑色微卷的头发,皮肤白皙,有一双宝石一样深蓝色的眼睛,此刻他正神情不耐地仰着头,傲慢地与她对视。
“小孩,你骂谁笨女人?”惊吓之后又被个小屁孩教训,天真有些不爽。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的女人吗?”男孩毫不客气地反击。
“你……”天真气结,“把我的盘子还给我!”
“你的晚餐?”他忽然坏笑,“不错,正好我也饿了。”
“谁管你饿了?”天真瞪着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家伙,“你敢动一下我的面试试看!”
她话还没讲完,那小子已经轻车熟路地自厨房拿了叉子开吃,完全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喂!”天真难以置信地瞪大?燮肆斯?ィ?徽懦?蓖蝗缓嵩谘矍埃??慕挪蕉僮 ?
“你可以叫pizza,只要等20分钟就好了。”小魔鬼满足地拿纸巾抹了下嘴,负责任地把钱往她眼前一送。
“妈的——”天真切齿,中文脏话都情不自禁地冒了出来,她一把拨开女王头像,狠狠地瞪着他,“你怎么自己不去叫外卖?”
小小年纪就这种做派,有钱了不起啊?
“阿姨,我听得懂中文,你在骂人。”他还负责任地把盘子搁到洗碗机里,“我放这里了,你过会记得拿出来。”
“拿你个鬼!”又饿又气,天真简直要抓狂了,“你这个强盗,土匪!”
“谢谢你的称赞。”他的伦敦音优雅得无懈可击。
天真瞪着他,足足用了一分钟才把气愤压了下去,决定不跟自己的胃过不去,放弃和他纠缠。
“外卖电话多少?”她强迫自己耐性地问。
“我不知道。”他摇头。
“你……”好不容易抑制住的火气又爬了上来,天真颤抖着声音,“你不知道你还让我叫外卖?”
“阿姨,这种小事平常轮不到我来做的好不好?”他轻蔑地开口,“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样东西叫Internet吗?还有有样东西叫google吗?你回到电脑面前,打上pizza delivery这两个单词就好了。”
“啪!”天真把叉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正要考虑是不是该过去痛扁他一顿,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
“喂!”她接通。
“你吃火药了?”冷淡的声音传来,是秦浅。
“没有。”她深呼吸,控制住自己激动的语气。
“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还有几份订单整理完就好了。”她回答。
“嗯,”他顿了一下,“你明天不用……”
手机忽然被人拿走,天真惊怒地看着眼前的小强盗不禁怒吼:“小鬼,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再惹我我把你煮了当晚饭!”
“爸。”小强盗口中冒出的单音节让她冰冻当场。
“她是你新请的助理?挺有意思的。”宝蓝色的眸子瞅了旁边的女人一眼,俊俏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喏,还你,”他把手机递给天真,“我爸要和你说话。”
天真瞪着他,尚未从这个“惊喜”里反应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她愣了半晌,才讷讷地问道。
“没什么,”秦浅缓缓出声,“等我回去再说吧。”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天真一头雾水地放下手机,再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旁边那小家伙,心中不由暗咒——果然是父子,歹竹难出好笋,都一样地莫名其妙,傲慢无礼!
六、夜半铃声
“喂,你中文好不好?”小鬼从背包里掏出几本书,冲着天真问道。
天真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以流利的普通话回答:“你以为呢?”
“我中文学校有作业,你帮我做吧。”他趾高气昂地回答。
“凭什么?”天真挑眉,将所有的资料保存好,关机。
“以前的助理是英国人,她会帮我写英文作业。”
“所以,我是中国人,就该帮你做中文作业?”天真失笑地望着他理所当然的表情,“自己做不了就勇敢地向老师承认,孩子。”
“我都会,懒得做。”他抬眼,那轻蔑又盛气凌人的眸光像极了他老子。
冰蓝色的眼珠静静地瞅着她:“你不答应的话,我可以保证你一出大门,你今天做的东西都会全部消失在电脑里,当然如果你继续在这里干下去的话,这种不幸的事情没准还会时常发生的。”
“我的要求和老爸交待的工作比起来实在轻松得可以,你自己考虑,你的前任可就聪明得多,在我的美言下薪资也是一涨再涨。”
“很好,”天真瞪着他半晌,嘴边忽然绽放一朵诡谲而美丽的笑花,“我帮你做。”
小鬼觉得她笑得有些奇怪,但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自恃欺压别人多年,从来没有失过手,这次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你叫什么?”他问。
“段天真,Jean Tuen.”天真答道,“你呢?”
“Sean Chun,”小鬼有些不满自己的名字和她就差了一个字母,“中文名秦圣。”
天真正在喝茶,一口茶水顿时尽数喷出。
“你干什么?”遭水雾殃及,Sean不由怒吼。
“情圣……”天真捧腹大笑,“你的发音跟你爸还真是像……”
Sean涨红脸:“我本来没有中文名,是中文学校老师根据我英文名改的。”
“那你干脆叫Soul Chun,中文名音译叫‘禽兽’,那就更酷了……”天真笑得喘不过气。
“你才是禽兽呢!”Sean恼羞成怒,抓起沙发上的靠枕就望她砸过去。
“小子,你敢攻击女人!”饥肠辘辘的天真新仇旧恨同时爆发,接过靠枕就向他扑过去,“你死定了……”
“谁死定了?”低沉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秦浅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纠缠在一块,衣衫头发凌乱的一大一小。
“爸。”Sean一张小俊脸因为“搏斗”而泛红。
“嗨,”天真朝他打了个招呼,微笑着搂住一旁的小鬼,“我们锻炼身体,增进感情。”
她伸手在小鬼的臀部掐了一把,威胁着他配合。
Sean抬起头朝她“友爱”一笑,蓝眸里几乎喷出火来。
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们的表情,秦浅缓缓步入,脱了外套在沙发上坐下,松开领带望向天真:“怎么还没回家?”
“等我的pizza,”天真笑着切齿,长指点向一旁的小鬼,“他抢走了我的意面。”
门铃响起,她心底欢呼着跑去开门收外卖,把pizza放在茶几上准备再去泡一杯茶配餐。
当她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时,却因为眼前一幕瞬间傻眼。
“下次换Pizza Express或者Domino's,我不喜欢Pizza Hut。”秦浅正姿势优雅地拿着一块pizza吃着,有些不满地蹙眉。
“你不是去参加晚会了吗?”她激动地把纸盒抢到自己面前,“没吃饱?”
“我没时间吃东西。”在她说话的当口,他已解决了一块,又毫不客气地伸出禄山之爪。
靠,天真简直要抓狂了,强盗的基因果然也是遗传的,小强盗老强盗,他们全家都是强盗!
“你就是欺强凌弱,我爸吃你的你就不敢抗议,”Sean鄙视地朝她翻了个白眼,“你有这个生闷气的时间还不如多抢几块。”
“你还‘弱’……”天真忍住吐血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拿起pizza开吃。
其实她向来不喜欢这种外国烙饼,可今夜和着满腹血泪,她吃得格外美味……这么想着,心中一股悲哀油然而生。
正满手是油地啃着第二块,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起。
瞅了一眼陌生的号码,她以小指点了免提,继续享受晚餐。
平时找她的人实在很少,除了一两个读书时认识的死党,米兰,就是银行和手机保险的推销员,所以她的生活真的是平淡而无味。
可是她忘了推销员不会在半夜还工作。
“Hello?”一道好听的男声响起。
“Hello.”她回道。
“我是陈勖。”接下来入耳的那句话,让天真手中的烙饼都差点掉了来。
她愣了数秒,才扔下pizza急忙抽了纸巾擦手。
慌乱地拿起手机,刚想切换到听筒模式,那边的声音却已经响起:“天真,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
轻柔的声音带着怅然,就这样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惊慌地按断了手机,坐在那里半晌没动,胸口却扑通直跳,心乱如麻。
她木然地盯着茶几上翻开一半的杂志,川久保玲的广告上模特表情苍白而冷漠。Comme des Garcons,像个男孩——时光荏苒,即使是川久保玲也渐渐告别了为她打下江山的中性化利落风格,在那些任性的剪裁和堆叠里添加了几许温柔……这个世界一直在变,转眼间,一切皆非。
她想起十七岁那年,她和陈勖买了同款的Levi’s牛仔裤,低腰的旧蓝色,双手插在口袋里,样子有些拽,他穿着那件三叶草的外套帅气迷人,她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情侣款,自己买了件Puma的卫衣。
早上出操的时候同桌说,天真你的新裤子和陈勖同款呢,她笑了笑很惊讶地回道,是吗?
然后她看见陈勖远远地转过头,阳光下的笑容灿烂迷人。
——天真,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
在他凭空消失多年之后,他居然问了她原本该是她问的话。
手机铃还在疯狂地响着。
“哎……”Sean迟疑地推推她:“这个音乐听烦了,换首歌吧。”
天真拿起手机就把电池拔了,然后抬起头瞪着某人:“请你以后不要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我号码告诉别人。”
秦浅姿势慵懒地靠在沙发上,镜片后的黑眸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哭什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弄得跟熊猫一样。”
七、弃妇之泪
天真愕然地抹了一下脸,看见手指上满是水光,还有点点黑色,大概是眼妆糊了。
她干脆从包包里拿了湿巾和化妆镜将睫毛膏和眼线全部擦掉,然后又开始吃pizza,一口接着一口,似乎非常享受的样子。
房间里气氛沉默。
“我说,你还是哭完再吃吧,我爸没在跟你抢……”半晌,Sean终于忍受不了眼前诡异的一幕,望着一直流泪不止的天真说道。
“我哭我的不行吗?”她拿纸巾擦了一下眼泪,“你没见过人哭么?”
她记得读书时生物课上讲,流泪是一种人们与生俱来的简单行为,无需学习,人人都会,就跟叹气打喷嚏一样。电影里修炼成人的白蛇对着小青浅浅一笑,原来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眼泪,也好,知道了就不会有那么多快乐了。
故事的后来,小青流下了第一滴泪,说,我终于知道一滴眼泪来得有多么不容易。是因为,从此她懂得了人间的喜怒悲欢。
“Sean,她在告诉你她进化得很好。” 空气里没头没脑地飘来一句。
“爸,什么意思?”Sean好奇的声音响起。
“在所有的灵长类动物中,人类是唯一会哭泣流泪的。”秦浅瞟了一眼表情僵硬的女人,耐心地教导儿子,“因此人类学家认为眼泪是适者生存的结果,流泪分两种——反射性流泪和情感性流泪,在情感性流泪中含蛋白质比反射性流泪多,并且情感性流泪有一种类似止痛剂的化学物质。”
“所以,人悲伤时掉出的眼泪中,蛋白质含量很高。”他缓缓道。
天真狠狠地咬了一口烙饼。
“为什么?”Sean又问。
“这种蛋白质是由于精神压抑而产生的有害物质,压抑物质积聚于体内,对人体健康不利,所以多哭可以减轻压抑感。”
“听说鳄鱼没有眼泪,那它是不是活得特别悲伤特别压抑。”Sean认真地听着,得出了一个颇具创意的结论。
“谁告诉你我悲伤,我压抑了?”天真终于忍无可忍开口。
“我没说。”秦浅一手撑着额倚在沙发上,语气清淡。
“其实我想告诉你我有点困了,”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如果你哭完了也吃完了就早点下班吧。”
天真失语——原来他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向她下逐客令,这让她想起那个“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典故里不愿管饭的主人,可她显然不是一个有觉悟的客人,也没那个智商去反驳他。
她站起身默默地把茶几收拾干净,又捡起电话把电池装了上去,迟疑了一会,她还是决定不开机。
“单身女子夜归,如果遇险还要挤出时间来开机,危险系数挺高的。”Sean慢吞吞地开口。
天真拿着外套的手一颤,转头瞪向他——这小鬼居然这么恶毒地诅咒她。
“你住哪?”秦浅突然问。
“Canary Wharf.”她答道,套上衣服拿了包准备走人。
“我送你吧。”他说。
“不用了,我坐地铁就好了,很方便。”他突然变得这么有风度让天真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她讷讷地推辞。
“走不走?”他已到门口,望着她表情有些不耐烦。
“来了来了。”天真只好跟上他的步伐,临走还不忘掐了一把Sean的俊脸,气得他连声抗议。
秦浅的车开得很稳。
天真偷眼瞧了一下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其实自看见他第一眼起她就觉得他像个建筑设计师而不是时装设计师,瞧他那模样,长得跟坚硬的花岗岩似的,一点儿都难以让人联想到布料的柔软。
想到布料,她就想到设计和剪裁,目光不由瞟向他把着方向盘的那双手。
干净修长的手指,看起来挺艺术家的。
光亮微闪,是他无名指上那圈婚戒。
想起媒体上那寥寥可数的几个报道,她不由有些感慨……其实Sean这个小鬼也挺可怜的,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据说秦浅的老婆是在他事业达到巅峰之时出车祸意外身亡,虽然偶有八卦拍下他和谁谁出双入对的照片,但照他把戒指戴得这么严实来看,他还算是蛮长情的。
“你叹什么气?”他忽然出声。
“啊,”天真不敢据实以报,只好望着夜色中辉煌的伦敦塔桥叹道,“这桥真宏伟,可惜我没看过桥面吊起来的样子,也没在上面那层走过。”
“万吨巨轮通过时桥面才会吊起来。”秦浅答。
天真点头:“贝聿铭说,风格产生由解决问题而来,果然很有道理。”
如果没有一批技术人员的工作,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便不会那样光彩夺目,这伦敦塔桥上两边各一千吨的桥面也无法在一分钟内就升起。
“如果你想走上面那层,我现在停车就可以成全你。”秦浅显然没有和她一样沉浸到对艺术的感叹中去。
天真看着车窗外的凄风冷雨,不由哆嗦了一下,看着他困难地一笑:“不用了,谢谢。”
秦浅开了CD,有些熟悉而陈旧的旋律,像是老鹰乐队的调调,但天真一时想不起来歌名,便问他。
“The girl from yesterday.”他说。
“她留在家里并努力想弄明白,一个曾经如此亲密的人,怎么会突然离开去了遥远的地方,而她就成了留在昨天的女孩。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也不知道什么是错,她只感觉到漫长等待的心痛,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没有数过自己哭泣了多少次,因为她在心里坚信,某一天他会回来……”
天真靠在座椅上仰着头,静静地听着歌里唱的故事。
“你睡着了?”秦浅问。
“没有,”她回答,“你见过人睡觉睁着眼睛么?”
秦浅的目光扫过她的脸:“眼睛睁得还挺大。”
天真不说话。
她要是不努力把眼睛睁这么大泪水就会流下来了。
“这可真是一首弃妇歌。”她轻声感慨。
秦浅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手指在方向盘某个键上按了一下。
后来他们就在电台嘈杂的谈话节目声中到了她公寓门口。
“谢谢。”天真礼貌地看着他。
秦浅没有说话,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根烟。
“那我走了?”天真想他应该是打算把烟抽完再走人,于是准备先下车。
“等等,”他吐了口烟转过头来,黑眸静静地望着她,然后缓缓开口:“跟我去巴黎吧。”
天真愣了半晌,觉得眼前这一幕太像爱情片里的场景了,烟雾缭绕中男主角表情英俊而沉郁,深深地凝视着女主角说,跟我去巴黎吧。
巴黎啊,那是浪漫之都,多么具有情感含义的地方……她想到了就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明天把你自己排到行程里去,好好做点功课,别给我丢人。”男主角冷冷地开口。
旖旎的镜头瞬间破碎,天真讪讪地望着他:“我知道了。”
看来他还挺了解她,她除了知道Premiere Vision是法国面料博览会之外还真没什么别的概念了。
八、断袖之疑
第二天天真到工作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埋头工作。
天真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便有一道颇具磁性的嗓音在背后扬起:“这位漂亮的小姐可是Kevin的新PA?”
天真循声而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有点乔治?克鲁尼的味道。
“嗨,大家好,我叫Jean Tuen,Kevin的新助理,”天真趁机向纷纷抬首的同事们打招呼,“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先看Kevin能不能让你留到‘以后’吧,”毫不留情的年轻女声响起,天真一愣,随即尴尬地微笑,那位说话的漂亮女子倒是主动朝她伸出手自我介绍,“Cherry.”
“Cherry你别总是这么直接,会吓到人家,”一位Nippon穿衣风格的眼镜男友善地朝天真吹了下口哨,打量着她的黑色连衣裙,“维多利亚的黑色风,我喜欢。”
“叫我Thomas,设计部总监,”中年男子朝天真微笑,“好好干,相信你一定有过人之处,Kevin才会给你这份工作。”
天真讪讪一笑——过人?她雷人还差不多……
就这样开始了正式工作,然后天真才知道,整幢写字楼都属于秦浅的公司物业,她工作的这层是设计部,楼下几层还有营销策划,样衣制作等几个部门。
想来做个名设计师也着实不易,至少每半年就要推出一大批作品证明自己的才能,这些需要强大的团队支持不说,如果作品反响一般,设计师本人才是真正会受到嘲笑的那个,时尚品牌成功与否,成败就在于市场,在这一行,艺术惟有带来金钱才能证明其价值,而对于圈外人来讲,嘲笑时尚比理解时尚要容易得多。
秦浅一直没有出现,直到下午茶时分天真主动请缨为同事下楼买茶点才在电梯口遇见他。
他看着她左手满满一个纸袋,右手纸托上还有四杯咖啡,终于面无表情地把咖啡接了过去。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他问。
“同事友爱嘛。”天真笑。
“你是我的私人助理,不是他们的茶水小妹,你只需处理我交待给你的事情。”他不悦地蹙眉,冷冷道。
玻璃门缓缓打开,几个同事欢呼一声刚站起身,却看见秦浅托着咖啡,顿时都石化数秒,随即奔了过来连声致谢,拿了自己那杯匆匆逃离。
天真眨眨眼,尽责地把点心三明治什么的分发给他们。
“你过来。”秦浅开口,看着她神情淡漠。
天真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带上门转身有些忐忑地望向他:“其实……我不是很明白做你的私人助理到底要做些什么。”
秦浅在办公室坐下,开了电脑:“茶。”
“什么?”天真一愣,没有听清。
“我要喝茶,”他抬起头看着她重复,“你只会友爱同事,不知道讨好上司么?”
他……这是在跟她开玩笑?天真纳闷地望着他沉默的表情。
“红茶?”她不由汗颜,居然把他这个主掌她职场生死大权的大老板给忘了,“我现在去买。”
“不用,”他淡道,“茶水间最右边的那个柜子里都是我的东西,里面有茶包。”
“喔。”天真点头,连忙拿了他桌上的杯子泡了一杯热茶回来。
然后他开始交待她的工作职责,红茶淡淡的香气里,天真奋笔疾书。
“你在写什么?”语毕,他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黑眸静静地望着她。
“记笔记。”天真举起手中的本子,上面记着他讲述的内容,详细而有条理,这是她读书时养成的习惯。
“你不会用脑子记么。”他冷声道。
天真握着笔的手轻轻一抖,默然合上本子——那时陈勖也说过一样的话……想起陈勖,她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开过手机。
“你还愣着这里做什么?”一记淡然的嗓音飘起。
天真缓过神来,看见秦浅正看着屏幕轻敲键盘,微蓝的荧光映在他的眼镜片上,一闪一闪地反光。
她觉得房间里的气压似乎忽然低了下来,连忙站起身走人。
回到座位开了手机,没有语音留言,也没有关机来电提醒,短信箱里只有米兰发来的一条短信,约她一起吃晚餐。
突然间她有些怀疑,昨天那个电话,陈勖的声音,会不会只是她的幻觉。
“你说,秦浅会不会是个gay?”听完天真的一日工作汇报,米兰忽然开口。
“啊?”天真手中的刀叉差点掉下来,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摇头,“不可能,他都结过婚,还生了个儿子。”
“那他也可能是双性恋。”米兰不以为然。
“为什么你非得觉得他有同性恋的倾向?”天真有些哭笑不得。
“这有什么奇怪的,Gucci的前设计师Tom Ford, Dior Homme的设计师Hedi Slimane,Burberry的设计师Christopher Bailey,Chanel的设计师Karl Lagerfeld,Louis Vuitton 的设计师Marc Jacobs,Dolce & Gabbana的创始人Domenico Dolce和Stefano Gabbana,Christian Dior的设计师John Galliano……这些大名鼎鼎的男设计师哪个不是gay?”米兰如数家珍地列出自己的论据,“上次Nelly还跟我感慨呢,好像男设计师如果不是同性恋就很难成功,还有些设计师为了成功故意装成同性恋。”
天真听得目瞪口呆……开始觉得米兰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你想啊,秦浅怎么着也在这个圈子里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了吧,名气不小,所以啊我就觉得他也有问题……”米兰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可是——天真艰难地想象着秦浅那张线条冷硬的面孔,还是觉得这个可能性有些牵强。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对女人是有兴趣的,”米兰放下刀叉望着她,笑容有些诡异,“要不你试试看把他拿下,反正近水楼台,这月亮不捞白不捞。”
天真一口果汁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这也太扯了吧,米兰的建议和对于诗句的妙用真是彻底雷到她了。
“我不是说笑,”米兰叹了口气,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要是你妈还在,这会也应该着急你的婚姻大事了。”
天真鼻中一酸,没有说话。
“有时想想,你外婆生了两男三女,你妈做到市纪委二把手,一心扑在工作上,在你7岁时就跟你爸离了婚,最后到得癌去世都是单身,你二姨和二姨夫一起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创了那么大一个服装厂,你二姨夫如今还不是养了个小情人,我呢,也算是个高薪金领,却都奔四了还没结婚,”米兰苦笑了一下,“反过来看看你两个舅妈,也不工作,整天只管抱个宠物做美容逛街,生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所以女人要是能稳定地嫁个好老公,就足够了。”
“这话还真不像你会说出来的……”天真讷讷开口,心里忽然也有些感慨。
“怎么我就不能说这样的话了?”米兰微笑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记得有一年我放假回国,你那会儿在读高中吧,你妈说你早恋了,被一小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她气坏了,急得跟什么似的,跟我说这事,我劝她随你去还被她骂了一顿呢,怎么样,你那小对象呢,他现在在哪,还有戏没?”
天真顿时怔住,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忽然会提起这件事。
低下头喝了一口橙子汁,嘴里的苦涩酸甜,仿佛那一年夏天的味道。
母亲那时确实非常生气……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挥在脸颊上的那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疼,肿高的地方好几天都没有消下去。
她也记得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的自己盯着母亲的眼睛说,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陈勖。
后来才知道,傻傻坚信这份感情的人只有她自己。
“他呀,只是初恋,”她看着米兰笑道,语气轻描淡写地,“谁都知道,通常初恋都是失败的嘛。”
九、冤家路窄
“你还真想得开。”Cherry瞥了一眼拿着热狗正惬意享受的天真,小口地咬着自己手上的三明治。
天真惊讶地望着她手里那两片小得不能再小,薄得不能再薄的面包片:“你就吃这么点不饿?”
“饿也能只这么点,”Cherry意志坚定,“要不怎么穿得下XS码?”
天真佩服地看着她:“你真能忍。”
“我建议你去看一本书,节食很有效。”Cherry推荐。
“叫什么?”天真好奇地扬眉。
“《别吃了,都是屎》,”Cherry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要想减肥,就去看着吧。”
天真望着热狗上黄色的Mustard酱,一口香肠噎在喉咙里进退两难。
“看看人家的身材。”Cherry好心地拍拍她的肩帮她顺气,向门口努嘴。
天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正在和Thomas交谈。
“拜托,我要是能瘦成那样我也能做模特好不好?”天真叹气。
“人家有胸,你有么,最多也是个B.”Cherry轻蔑地扫了一眼她的胸部,恶劣地攻击。
天真大窘却无法反驳——很不幸地,她说的是事实。
午休之后天真跟着秦浅下楼去看广告拍摄。
在时尚界,很多知名品牌的广告和形象策划通常不交给广告公司代理,而是由设计师本人直接负责,决定宣传的主题、形象和整体策略,因为时装业不同于别的行业,品牌的内涵太过微妙,只有相关人员才能更好地理解其含义和价值。就如Louis Vuitton,虽然会请专业广告公司负责公关,但品牌形象策划仍是由Marc Jacobs全权操刀。
秦浅神色严肃地审视着模特每一个的造型和表情,不时提出意见,并在自己的速写本上画着些什么。
天真打量着那个模特,她是副线品牌的代言人,完全符合那种年轻,带着点叛逆和淘气的风格。
只是,她觉得她看上去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一想人家毕竟是模特,广告海报多的是,见过也不奇怪。
“是Kevin挑中的,不错吧。”Thomas在一旁露出欣赏的微笑。
“嗯,”天真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的讨论对象,“有Twiggy的那种天真无邪,偏偏又不缺Gisele Bundchen的娇美性感,真要命,这才是男人梦寐以求的类型吧。”
Thomas笑着摇头:“做模特的,什么样的造型和角色演不出来?Gisele Bundchen也对杂志主编说,‘你让我怎样,我就能怎样’,这一行是要天赋的,一套衣服一个形象,一张照片一个味道,比拍戏难。不过这个女孩气质很干净,我想那是Kevin选她的主要原因。”
“呵,原来老板口味清淡。”天真不由调侃。
“我是指这次新衣设计的风格,”Thomas笑道,“我也不了解他对女人的口味到底是怎样的。”
天真挑眉望向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男人,遗憾无从考证他老婆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女人,又觉得好像那也不关她的事情,便不再作无聊的想象。
他忽然朝她望了一眼,天真不由一愣,瞧见他神色不悦地做了个握杯的姿势,她才恍然,汗颜地端了一杯茶给他。
就这么耗了一个下午,拍摄工作才结束,天真转了一圈没看见秦浅的人影,于是把他留下的文件图稿仔细收拾好准备上楼。
“请问Lyla Novacek在吗?”有人礼貌地问。
那温和动听的男声问的是那个模特,却熟悉得让天真心惊。
室内的灯光这样明亮,叫人无从躲闪,无奈地抬起头,她看见了陈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Lyla眼熟。
陈勖也看见了她,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她在卸妆换衣服,”天真静静地答道,抱着文件夹经过站在门口的他,“对不起借过。”
人刚走到走廊,手臂却被人紧紧地拽住。
她转过身,心中酸楚,只是压着声音道:“放手。”
陈勖却冷着脸将她拉入一旁的休息室关上门。
室内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透不进来。
陈勖英俊的脸浸在昏暗里,只有那双眼睛望着她,目光灼亮。
“你到底想怎样?”天真退后,无力地靠上墙。
“天真,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激动,“我想忘,可是我忘不了。”
“我谢谢你还记得我。”天真轻笑,掩饰不住语气里的讽刺。
他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我回去找过你,可我找不到,只听说你高三退了学。”
“我妈替我办了出国,”天真淡淡地答,“早知道应该去美国。”
什么日不落帝国,不过是小不列颠,终究是冤家路窄,在劫难逃。
陈勖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起手,想触摸她的脸。
天真微微偏过头。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收回。
“女朋友很漂亮,名字也很好听,和Oasis那首歌同名。”她轻轻地开口,听见心底有什么在碎裂。
“你以前不喜欢听他们的歌……”他专注地凝视着她,“你也忘不了我们的过去。”
“那是因为你喜欢,所以后来我也开始喜欢,”天真浅浅一笑,低头掩住眼里的苦涩,“承认这些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也说,那是‘我们的过去’不是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忘不了又如何?忘不了的还有很多——比如一觉醒来的异地酒店,昨夜温柔共眠的他从此消失不见,比如母亲愤怒失望的神情,比如那年夏天手术室里,冰冷器械刺入体内时痛彻心扉的感觉……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Vincent——”走廊里传来呼唤声。
“她在找你。”天真平静地说,看着那双曾让她如此迷恋的凤眸。
她怎会不熟悉这个名字?那是她为他起的英文名。
高二时外教希望每个人都有一个英文名,他这样地懒,她只好在登记本上他名字后头缓缓写上,Vincent.
他后来问她为什么,她分他一只耳机,MD里深情的男声正悠悠地唱,那夜繁星点点,你在画板上涂抹着灰与蓝。夏日里轻轻一瞥,便将我灵魂的阴霾洞穿。
Don Mclean唱到这一句时,他突然倾身,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
陈勖望着她表情阴郁,仿佛隐忍着什么。
半晌,他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黑暗中,天真顺着墙缓缓滑了下去,蹲在那里,手拳成一团抵在齿间,眼中的泪水慢慢地淌了出来。
终于,她低声痛哭。
休息室里还有一个里间。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秦浅坐在落地窗前听着外面压抑的低泣声,面无表情地抽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
十、误生绯闻
“人都走了,还哭什么?”一道低沉的声音伴着脚步声缓缓而来。
天真猛然抬起头望向凭空出现的男人,惊得眼泪都忘了擦,只是愣愣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的休息室,我一直在里面,”秦浅淡淡道,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你挡住门了,我要出去。”
“哦。”天真讪讪地应声,往旁边挪了挪。
“你还打算哭多久?”秦浅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有些无力。
“你管不着,”天真红着眼睛吸了一下鼻子,忽然觉得不对劲,噌地就站起来盯住他,“你……你都听见了?”
“我耳聪目明,想听不见也难,”他嘲讽道,“你哭得那么悲痛,我想好好休息都不行。”
他原本挺享受独处静思的感觉,谁知被迫听了一部悲情戏码,把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些灵感都吓跑了。
“吵了你是我不对,但你可以选择不听啊。”天真小声咕哝,伤心的情绪还没散去,又陷入被人撞透心事的尴尬中,她简直羞愤欲死。
“你是希望我自己堵住耳朵,还是在你们热情表演的时候不客气地请你们出去?”秦浅冷冷瞥了她一眼,“反了你了。”
天真默默瞅了一下他的脸色,哀怨地低下头,觉得今天简直背到家了,先是碰上陈勖这个冤家,现在又挨批。
“女人的眼泪要是不让男人看见,流了也是白流。”秦浅居然大发慈悲地自桌上抽了纸巾递给她,但嘴上仍是十分刻薄。
“你不是男人啊,你不是看见我哭了么。”天真不服气地回嘴。
秦浅沉默了半晌,似是对她无厘头的话有些无语。
“我不是你男人。”他缓缓开口。
天真看着他有些诡异的表情,忽然觉得他说这句话有些好笑,虽然说不出笑点在哪里,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好,鼻涕眼泪全崩溃。
秦浅更觉崩溃,僵着俊颜又抽了几张纸给他。
“谢谢。”天真接过,闻到他指间淡淡的烟草味。
“你抽烟?”她好奇地问,“什么烟?”
天真母亲非常讨厌人抽烟,所以她从小就被灌输抽烟者非善类的观念,而陈勖,昔日阳光俊朗的少年,也是不沾一点烟火。
秦浅自口袋里掏出烟盒:“Davidoff.”
纯黑色的大卫杜夫烟,设计简单优雅,一片纯净黑色中飞扬着字母Logo,天真接过来,有些爱不释手:“很漂亮呢。”
她那模样,像是逮着什么宝贝似的,秦浅无奈道:“给你吧。”
“真的?谢谢,”天真笑望着他,“我认识的人没多少抽烟的,读书时朋友们基本都是万宝路,还有国内的烟,这种是第一次见。”
“还有很多别的颜色,”秦浅淡淡道,“Davidoff烟有一个很有名的顾客,名字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谁?”天真眨眨眼,一头雾水,“这家伙很有名吗?”
“他另一个名字,叫列宁。”秦浅看着她表情隐忍。
“啊……”天真惊讶地望着他,“我知道列宁有个很长的名字,没想到你居然能记下来,真厉害,莫非你是共产主义者?”
秦浅觉得继续跟她对话智商都会被带着下降,于是嘲讽道:“我以为在共和国成长的孩子会知道。”
天真汗颜,却不由腹诽,列宁就列宁,装什么啊,把名字念这么长。
走廊里有人喊Kevin.
他拉开门,刚走到门口又仿佛想对她说什么:“你等——”
还没等她说完,天真已跟上了他:“你怎么不走?”
一瞬间,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天真眼角泪未干,一双水眸和鼻子都红的,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定是大哭了一场,而她身前的秦浅则是沉着一张脸——一股暧昧的气氛顿时在空气里蔓延。
就算天真再笨,此刻也看出了众人脑中正在猜测着什么,顿时大窘,不由涨红脸:“我们……”
到此刻她才想到秦浅方才没说完的话应该是叫她等会再出来。
抽气声响起,秦浅脸色越发不佳——她不知道什么是越描越黑吗?忍住想转身把她关进房间的冲动,他看着Thomas冷冷开口:“什么事?”
Thomas率先清醒,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是这样的……”
看着他和秦浅渐行渐远,众人才如梦初醒。
“你行。”有人拍拍天真肩膀,意味深长地一笑。
“踢到铁板了吧?你还真有勇气,”Cherry看着她啧啧作声,“不过你一点儿专业知识都没有,老板还能用你,说明你还是有点手段的,保重。”
天真彻底傻眼……到底学设计的,他们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她哪有那个胆去勾引秦某人?
一切始于巴黎。
四大时装周里,纽约自由休闲,伦敦先锋前卫,米兰华丽时髦,且纽约时装周最为古老,但也没有什么能取代巴黎在时尚界的地位。
汽车驶向令人迷失的香榭丽舍大道,天真贪望车流环绕下的凯旋门,心里想起徐志摩的那些描述——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单是第一眼,天真就可以肯定这个梦寐向往的浪漫之都没有让她失望。
秦浅正在后座和法语翻译交谈着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她静静地听着,有备无患。
他突然叫她,她连忙转过头:“什么事?”
“今晚上没有什么事情,过会儿到酒店放下行李,你是自由的。”他说。
“我可以自己去玩?”天真惊喜道。
“嗯,不要把你自己弄丢就行,”他淡然出声,“我没那个心力去找你。”
“不会的。”天真讪讪答,毫不怀疑如果她出什么乱子这个冷血上司真的可能就自己一走了之,把她丢在异国他乡自生自灭。
十一、巴黎夜逢
塞纳河的岸边,梧桐树繁茂。
沿河慢慢走,水面霓虹璀璨,游船上传来音乐与笑语声。
大多数人的生活,在表面上至少看起来热闹而美好,其实这样就够了,自顾尚不暇,又谁去过多注意别人的内心。
远处的贝拉吉奥喷泉涌出五颜六色的水柱,时高时低。天真喜欢这种景致,无论人多人少,白天黑夜,泉水一直都在规律变幻,循环流淌,寂寞清冽。
你必须记住,亲吻就是亲吻,叹息就是叹息。随着时光流逝,还是这一套。情侣们相恋,照样说我爱你。这点你尽管放心,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时光一直在流逝。
走至大桥,街头艺人用吉他轻轻弹唱《卡萨布兰卡》里那首As Time Goes By.
天真想起那时自己疯狂地迷恋亨弗莱 鲍嘉在电影里满不在乎的眼神和淡漠的神情,看着他和英格丽 褒曼在巴黎的甜蜜时光,她甚至希望那个革命者维克多出个什么状况,最后是他们双宿双飞,虽然陈勖说她这种思想叫反动。
侯湘婷在2001年出了张专辑,里面有首钢琴曲叫《塞纳河在下雨》,还有首很俗气的歌叫《一起去巴黎》,歌里唱,昨天我们决定,明年我们要一起去巴黎……不过明天的事谁知道。
是啊,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大学时平安夜一宿舍狂欢,德国姑娘喝醉了,用并不清楚的英文一遍遍问她,Jean,为什么当初明明那么相爱,最后会觉得彼此面目可憎呢。
她应该也是喝了不少酒的,笑着答,亲爱的,我不怕面目可憎,却怕有始无终。
摇头一?Γ??帕硕??吩谘莩?叩募??欣铮?跷?犊??缓笥糜⑽幕夯何剩???刹豢梢越韪?遥?
流浪艺人爽快地把吉他递给她,天真有些羞涩的一笑,开始拨弦弹唱。
有些生疏的琴音,干净的声音,一如那时陈勖教她弹吉他,她在他的目光下,笨拙却认真。
你向我要什么呢,温柔或是永恒?多么疯狂的幻想……有种疯狂事,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叫爱情,就这样夜夜看着天慢慢的亮起来,想着你,和不值得一提的爱情。
自从他离开的那天起,她再也没有碰过吉他,也没有想过继续学下去,而她始终只会这一首,现在依旧能弹出来,因为当初曾一遍遍地弹过,她的手指记得那些旋律,她的心也记得,如同魔咒,一生难以走出。
曲终竟然有人喝彩鼓掌,她还了吉他致谢,捂着发烫的脸,也就是在异国他乡,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听懂,她才这样放纵一回。
脚步往前移动,却又停止。
不过十米开外,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桥上,竟是秦浅。
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双手把在护栏上,俯瞰桥下的河水。
“真巧。”令天真意外的,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而是她这个不苟言笑的上司居然会在大晚上一个人站在这里看夜景——这实在不像他这个年纪和性格会干出来的事情。
“唱得很好听。”他头也没回,依旧望着远处,迷离的灯火淡淡地投映在他脸上。
“唱着玩的。”天真干笑,有些不好意思。
“喂。”她唤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在他转身时扔给他,他稳稳接住。
“一欧元买你的心事。”她笑,效仿《卡萨布兰卡》里的场景。
“记者想知道我心事的时候,可是花了大价钱也很难如愿。”
“可是记者没有运气碰见你独自站在巴黎街头发呆。”
秦浅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是这样年轻,或许有伤心过往,但唱完悲伤的歌,仍旧可以开心言笑。
“I suspect that under that cynical shell you are at heart a sentimentalist. (我怀疑在你愤世嫉俗的外表下,你的内心是个性情中人)。”她念台词,晶亮的水眸望着他。
“A lot of water under the bridge.”他说,也是用的台词。
天真静静地望着他,他点燃一根烟,缓缓吸了一口。
他回答的是,过去的事有如逝水。
这一句,用得这样地好,这样地精彩。
天真忽然对他有些好奇:“原来你也喜欢这部电影。”
“知道这部电影和知道美国总统是谁一样,都没什么好稀罕的,”他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漠,“英格丽 褒曼在里面的衣服搭配得非常出色。”
天真吐舌,果然三句不离本行,她点头:“我最喜欢那套白色无袖洋装,里面是条纹打底衫,白色细腰带,剪裁太美了。”
“你还知道什么叫剪裁?”秦浅轻笑,语气中不无嘲讽。
“老板,你必须学会信任我,”天真不服气,“否则不利于工作和谐。”
不知不觉一起并肩往前走,却似偷得浮生半日闲。
夜色里的艾菲尔铁塔近在眼前,灯火通明犹如金色水晶堆砌而成。
天真抬头看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太过美好的事物,总会让人觉得不安,比如幸福,比如爱情,后来才知那些浑身轻飘飘的日子如此宝贵,需要好好珍惜,因为之后会渐渐乏味,甚至残酷。
想来人生真正的欢乐时光,也许一辈子加起来不过两三年,余下要么醉生梦死,要么强作欢颜,如果没有四大皆空或者干脆辞世的勇气,只得继续生活下去,看中行色匆匆中别人眼眸里的自己,渐渐灰头土脸,渐渐发如雪,鬓如霜。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和她一起登上艾菲尔铁塔。”夜晚的空气,浮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天真不言语,自知这时候最不该自作聪明地问,那人是否是你的妻子。
“后来竟一直都没有去。”
“为什么?”天真忍不住地问,因为他语气里泄漏的遗憾,“是因为太忙?”
“不是。”他缓缓道,抬头望着傲然耸立的塔尖,“我恐高。”
天真怔住。
“是因为怕她看见了笑话?”她半开玩笑地耸肩。
“我在她面前狼狈的次数已经太多。” 他沉默,半晌才淡然出声。
天真困惑,却不敢问他是什么意思。
即使工作经验不多,她也明白过问太多上司的私事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保不准明天他就会后悔和她的这段对话。
明哲保身,在好奇心杀死她之前,她决定还是先杀死自己的好奇心。
十二、人间银河
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可当有一天我发现你已不在我身边,我又能怎样呢?总是要咬咬牙继续生活。
排队登塔的人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们说着不同的语言,让天真有些惊讶和失望,本来以为在艾菲尔铁塔上看夜景应该是件很安静很浪漫的事,结果梦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一个人是寂寞,两个人是浪漫,一群人就是俗气了,只不过,这份俗气依旧很动人。
她一个人站在缓缓挪动的队伍里,望向远处的秦浅。
思忖片刻,她打他的电话。
隐隐传来歌声,有点忧伤,是个女声娓娓唱着她听不懂的外国语言。
“什么事?”秦浅接了电话????飧龇较蛲?础?
“你确定不上去?”她怂恿地问,几乎可以想象他此刻紧蹙的眉。
“不想。”他的声音淡淡的。
“现在,她看不见你的恐惧,也没有人会注意,”她轻轻地笑,“如果你的真的表现不佳,我也会假装没看见。”
他没有答话,数秒后电话断线,是他挂了。
天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再转头时,却看见他缓缓走了过来。
她惊喜地比了一个向上的手势,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天真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只是天真身后已排了长长的队伍,他离她太远。
“不好意思,我刚才和男朋友吵架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我一个上去,又回来了,我能让他和我排在一起吗?”天真礼貌地恳求她后面的一对老年夫妇。
“当然可以。”他们宽容地微笑。
天真朝秦浅招招手,他在三人的殷切注视中迟疑地插进队伍。
“把这么可爱的女朋友丢下不是绅士所为哦。”老先生热情地提醒。
秦浅轻扯嘴角,看着他勉强一笑,黑眸扫过正在窃笑的某个女人,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去买票。
天真也不跟他客气,乐陶陶地跟在他身后。
进门后仍是很多人在等电梯,接踵摩肩,天真站在高大的白人群里,娇小得仿佛小孩子,吃力地挤在人群里挪动。
眼看电梯门打开,人潮前涌,她差点一个踉跄扑倒,秦浅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天真有些怔忡,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和人牵手。
她低下头,秦浅戴着黑色的皮手套,她莹白的小手在他掌心里不盈一握,她感觉不到他的掌温,却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
直到进了电梯,他才松开手。
天真竟然觉得耳根微热,低下头,眼前却递来一副手套。
秦浅淡道:“戴着吧,天气冷。”
天真接过来,慢吞吞地戴上还带着他掌温的手套,尺寸完全不合,她捏在指尖长长一截空扁处,抬头朝他咧嘴一笑:“你手好大。”
秦浅望着她,黑眸中闪过一丝什么情绪,却没有搭腔。
他今天没戴眼镜,大概是不想以招牌形象在公众场合出现,电梯缓缓上升,光影在他脸上闪过,天真在心里暗暗叹息,他那双眼睛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深不可测。
观光电梯并不直达顶部,先在半腰的第二层平台停留,依旧是冗长的队伍,夜风大且寒冷。
天真拉上皮茄克的拉链,只露半个脸在围巾外面。
眼瞅着前面一对年轻情侣旁若无人地亲吻,她转过身叹气:“我是否老了,一点儿浪漫的兴致都没有了,现在更想躲着空调房里看电视。”
秦浅似笑非笑,只是向前靠近了一些,天真觉得背后一暖,鼻中漫上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是4711科隆水,昔日进占德国的法国军人们带回给爱人的礼物。
应该是提神且清冽的气息,她却觉得闻着有些犯困。
漫长的等待后终究是到了顶层,天真跑到护栏旁,却看见秦浅仍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踌躇。
她微笑期待着他的反应,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还蛮可爱的。
“希特勒占领了那么多国家,唯独无法占领艾菲尔,他为什么只是在塔下走过,而没有登上去呢,莫非他也恐高?”天真忽然开口。
虽然这个玩笑开得有些牵强,秦浅也知道她是有意宽慰,于是缓缓走到她身边。
高空中的风扑面而来,夜色中的巴黎幻化成无数颗星辰。
他脸色有些苍白,却牢牢地站在原地,不曾退后。
终于,他站在了这塔顶,俯瞰人世风光,只是曾经相约要同看的那个人已经不在。
“你看,原来人间有这么多条银河,该会隔住多少人。”天真轻轻出声。
她的话语让秦浅心中微微牵动,但他向来寡言少语,所以还是没有说什么。
“如果你爱的人突然不爱你了你会怎样?”她又问。
“我爱的人一直都爱我。”他答。
而且,永远。
天真怔住,随即郁闷道:“你这人讲话还真是不好听。”
“我无需以言语讨喜,”秦浅瞅了她一眼,“我要下去了。”
他们大概是有史以来在艾菲尔塔上停留最短的人——下降的观光电梯里,天真忍不住想。
仔细想想,良辰美景看在眼里都是乏味。
当你看到让自己觉得震撼的风光,你希望谁能和你同看,那么你爱的人就是谁。
只是那个人早已在流失的时光中与她走失。
“失之交臂终不过是你输了一回,倒不如吸取教训,换人再战。”走出电梯时,秦浅忽然出声。
天真惊恼:“你不是我,何必妄断。”
“小姐,你随便去采访这里谈笑风生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知晓他心里一番动人的血泪史。”
人生在世有七情六欲,谁不会伤心难过。
天真抿紧唇,半晌才看向他:“如果做人真能这么洒脱,你又为何作茧自缚。”
她的脸浸在明亮的光线里,因为气恼而微微涨红。
秦浅看着她没有说话,因为她说得很对,让他根本无从反驳。
比起自己的失败,人总是更容易看到别人的错误,他也不例外。
施与受,都是机缘,都是劫数,不是人人可以遇到。只是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在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他比她多明白的道理,也?薹钦庑?H羰悄芮嵋谆氐焦?ィ?衷趸嶂?懒魇诺氖惫庥卸嗝幢?螅?衷趸嶂?涝?葱睦锏哪歉鋈擞卸嗝粗匾??
“对不起。”他凝视她的眼,缓缓出声。
十三、心中色彩
2005年1月纺织品贸易协定改变,长期以来的配额协议不复存在,廉价的中国纺织品出口进一步攻占,使得欧洲纺织品价格继续下降。对于连锁时尚品牌而言,他们受到了来自超级市场里廉价服装的威胁,利润受到挤压,竞争越发激烈,时尚业进入火热的转型期。
Premiere Vision,法国第一视觉面料博览会,始于1973年,每年都聚集全球重要面料制造商,是他们规划下一季流行趋势的重要策源地之一,也是世界众多服装企业寻找原料的重要基地,3月为春夏面料展,9月为秋冬面料展。
潮流是种很微妙的东西,但一定程度上它始于面料产家。面料生产商在推销新面料,或应某些设计师要求定制某种面料时,会把产品情况故意泄露出去,以刺激其它参观者的跟进,而Premiere Vision也因此成了欧洲最具权威的最新面料和流行趋势的发布气象台,公布世界纺织品和服装的最新走向。
天真跟着几名Kevin Chun旗下设计师和买手在人群中穿梭。
有机棉、蚂蚁布、粘胶、芝士布……她看得眼花缭乱,心惊胆颤。
以往在她的印象里,对于面料的概念只有全棉,丝绸,羊毛羊绒,锦纶而已。
此刻她更明白了秦浅要她跟着这几个人的道理,是要她多看多认识。
“设计其实是与面料调情,若设计师都不喜欢自己调情的对象,又有何激情和感觉可言。”一位设计师掂量着他手里的布料,笑着对天真说。
他指间缠绕着殖民地白色的丝织雪纺,下一刻又换上熏衣草碎花色的呢料,天真忍不住轻叹:“这个形容不错。”
“Kevin的原话。”他微笑。
天真有些讶异,总觉得秦浅不大会说出这样旖旎的话语。
“你喜欢什么面料?”秦浅翻看着手中各面料商送来的布片小样,突然出声。
“丝绸和羊绒。”天真把手中刚煮好的咖啡放在桌上,想了一想回答到。
多好啊,一种凉薄,一种温暖,宛如生活。
“Boring and Expensive.”秦浅轻哼,头都没有抬一下。
“其实我最喜欢皮草,最贵最美最暴发户的那种。”天真没好气地回嘴,干脆庸俗到底。
“好啊,你可以穿一件去牛津街上站一个小时,会有动物保护主义者用油漆招呼你的。”秦浅闲闲地答。
天真语塞,又一次偃旗息鼓,索性坐在他对面看他挑选那些面料。
贝壳压纹的米白、印度的麝香黄、PVC光泽的樱桃红、复古的银灰与古铜金、仿若暮色的暗紫,深浓的黑……天真静静地看着他手中滑过的颜色,在各种面料上演绎。
她忍不住想,在他挑选比对的时候,是否他的心里也流动着这些色彩?
由浅至深,从绚烂到沉寂。是矛盾交织,也是唯美融合。
有一块布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以马赛克图案展开的设计,细碎的小格子勾着白色粗边,灰、黑、白等颜色在其中轻盈地跳跃,边缘却有完美的羽化效果。
她想拿来细看,一伸手却和秦浅指间相触,原来他也看中了同样一块。
她缩回手,忽略手指感受到的些微暖意,他望着她:“你喜欢?”
天真点头。
“这是我们定制的。”他说,将布样拿在手里仔细揣摩,眉间却是微蹙,仿佛有些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你不满意?”天真问得小心翼翼。
“你有什么意见?”他抬起头,态度十分诚恳的样子。
“有些沉闷,”天真想了一下,缓缓答道,“可不可以尝试亮一点的颜色呢,比如换成黄红绿之类的。”
秦浅闻言,沉思了一会。
“不错,”半晌,他抬起头望着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会花一点,但如果以拼接之类的局部使用方式来设计的话,就完全没问题了。”
他似乎十分愉悦,镜片后的黑眸也有笑意流动,天真怔忡地发现,原来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她的心头忽然一暖。
不知不觉已是华灯初上。
落地窗外是巴黎璀璨的灯火,而室内很安静,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咖啡香。天真认真地做着记录,整理归类面料小样,偶尔抬首间看见秦浅沉默的侧颜,原本冷硬的线条在灯火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从小到大,天真都是一个有些散漫的人。见识了母亲的辛劳与米兰的奔波,她理想中的生活状态便是有一个可容她安心休憩的小家,一份薪水一般但闲适的工作,自在地吃喝玩乐,偶尔远游旅行……而现在这一份工作称不上悠闲,甚至是非常忙碌,就比如现在,已经到了她的晚餐时间,她也有些饿了,但却觉得充实。
虽然她很难确切形容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一种充实,来自于她的内心。
手机铃响,依旧是那道带着淡淡忧伤的女声,这一回,天真听出了大概是意大利语。
秦浅接通,听着对方说完,然后说了声谢谢。
“今天就这样吧,”他挂了电话看向天真,“收拾一下,我们去吃饭,位置已经安排好了。”
“去哪里吃?”天真边整理东西边问道。
“路边小摊的Crepe.”秦浅平静地答。
“哈,可丽??俏业拇蟀?!碧煺婀首骰逗糇矗?婕锤刑荆?暗降资前屠瑁??绰繁咛?彩且?┪坏摹!?
她会信他才怪。
“Alain Ducasse au Plaza Athénée.”天真用生涩的法语模仿着侍者说欢迎辞时提及的餐厅名,目光无奈地看着秦浅,“我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米其林三星的路边小摊。”
向来钟爱美食的她,怎么不会知道Alain Ducasse三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之一就在这巴黎雅典娜广场酒店?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她尝试了Gordon Ramsay,可却一直未曾有机会品尝Alain Ducasse。
在她的价值观里,一个名牌包换一餐米其林是完全值得的,有名言说人类走向直立的第一大步在于完美的胃,而萧伯纳也认为,没有比爱食物更诚实的爱。
“我记得报纸上这么写过——一辈子,要吃一次阿兰 杜卡斯,”天真叹道,“你看,你解决了我人生一大愿望了不是。”
秦浅饮了一口酒,瞅着她,唇角微弯:“你还有多少愿望?”
“有时会觉得有很多,有时又会觉得很少。”天真想了想,回答道。
秦浅沉默,然后微微点了下头。
天真微愕,他的意思是……他明白了?明明连她自己都觉得回答了像没有回答一样。
十四、命运之轮
除了幼时生日时父母的问询,已经很久没有人问她有什么愿望,还有多少愿望。
不过二十多岁,却觉得有历尽千山万水的沧桑,别人只道她是天性散漫随性,她亦佩服自己强大无比的心脏,始终笑得比花儿都灿烂,天涯海角恣意闯荡。
独行在一个个陌生国度里,即使在最美的风景中也不喜欢留下自己的身影,只怕看见璀璨底色之上的孤独和寂寞。在自我放逐的路上走的太远,内心已经倦怠得不再有渴望,或者那些和渴望有关的事情。
“你有什么愿望?”她反问。
“人在每个时期的愿望都不同。”他答。
“那你此刻的愿望是什么?”她穷追不舍。
“做好秋冬设计,”他抬眼,“你呢?”
“协助老板做好秋冬设计。”她狡黠地眨眼。
“你看,你学得很好,”他嘴角轻扬,“不想回答的问题要学会避重就轻地答。”
天真点头,深觉受教。
野鸭鹅肝酱酥饼,配黑松露青葱红酒汁,口口香浓。
天真看着璀璨通透的水晶灯,铺得洁白平整的桌布,忽然想起多年前,和陈勖一起寻找小巷子里传说中美味无比的牛肉面馆,店里没有空调,冬天室内也很冷,两人各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牛肉面,面很好吃,人很开心。
记忆里似乎还有葱花和辣椒油的气息,那时候怎么可以那样欢喜。
旅行的时候在瑞士坐火车,如画的风景里她连连回望,对座的大胡子摄影师说,人生也像坐火车一样,过去的景色那样美,让你流连不舍,可是你总是需要前进,会离开,然后你告诉自己,没关系,我以后一定还会再来看,可其实,往往你再也不会回去。
流逝的时间,退后的风景,邂逅的人,终究是渐行渐远。
“要什么甜点?”秦浅接过侍者手中的甜品单问她。
“可惜没有souffle呢,”天真翻开自己的那份,“Rum baba蛋糕吧。”
“我吃过蒙地卡罗路易十五餐厅的,应该是同种做法,还可以,”秦浅道,“有机会你可以再去那里试试。”
天真叹息:“先生,我尚是小小助理,尚没有这个本钱去摩纳哥度假。”
秦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总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小助理,人生重要的不是此刻所站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天真闻言觉得心头一热,大受鼓舞,他并不多言,却字字珠玑。
品着甜点她忍不住想,是否这就是完美的小蜜生活,饮琼浆享玉食,可得上司亲口指点授教,还不用陪他上床?
不觉莞尔,唇角笑意微扬。
秦浅看着她道:“Sean说要帮他买礼物给老师,拿得出手但有不能太昂贵,否则会有刻意行贿之嫌。”
天真一怔,忍不住叹息:“令公子小小年纪便是人精,我明天就去办妥他的交待。”
“用物质换取人情的确可取,物质利益是一时的,但人情长远,”提及儿子秦浅表情柔和了一些,“Sean向来早熟。”
天真暗想,那小子岂止是早熟,简直过熟,假以时日,再加上那张英俊的外形,不知将如何祸害人间。
满足地放下刀叉,天真笑道:“Alain Ducasse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读书时去圣安德鲁斯海边有名的玻璃海鲜餐厅,我和朋友花了不少银子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半,侍者看着我们剩下的食物深觉受到侮辱,满脸涨红地问我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简直让人如坐针毡,只好说我们东方人胃口太小。”
“总是难以皆大欢喜的,Alain Ducasse自己也说一份大餐是否成功,三分之二取决于原料,剩下的才是他的手艺,每个人的口味不同,喜欢的原料也不同,不能因为不爱吃鱼就一定是鱼做得不好,”秦浅微微一笑,“设计也是一样,喜欢真皮草的人,就算假皮草的设计多出色她也还是不会去选择,而对于人的喜恶,也不能因为谁不爱你或者你不爱谁,就认为他非善类。”
天真握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颤,液体在杯中滑出一道亮泽的弧度。
翌日傍晚从巴黎北站坐欧洲之星回伦敦??煺嬖诔嫡咎袅肆狡亢炀拼??桌迹?孤蛄思缚橛∽虐?贫???拇蠼鸨仪煽肆Γ?扔资蹦盖茁蚋?约旱囊?笊虾芏唷?
她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半是苦涩半是甜,所以情人节的经典礼物,除了带刺的玫瑰,还有就是巧克力。
“你要不要?”她象征性地递给秦浅,知道他应该不喜欢。
果然他摇头,继续读他的报纸。
天真扫了一眼手中的票,忍不住笑道:“英国人的讽刺幽默还真是绝,终点站偏偏取名Waterloo(滑铁卢),也不知道这些在英法之间来来往往的法国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今年11月份英国站就改在St Pancras了,”秦浅道,“其实向来自视甚高的法国人也未必在意,维克多 雨果不就说,滑铁卢是一场一流的战争,而得胜的却是二流的将军。”
提及滑铁卢人们记得的总是拿破仑 波拿巴,而非威灵顿公爵。
“不过威灵顿对时尚倒是做出了一些贡献,他说,如果皇家卫队穿着军服走在伦敦Saint James,拿着伞看起来还不错——后来雨伞就成了19世纪英国绅士的必备单品,此外他很注意士兵的长靴穿法,1827年有时事漫画将他颈部以下画成一双大靴子,而长筒橡胶靴则被称为Wellingtons.”
“你知道的还挺多。”秦浅看着她有些意外。
“哈,”天真笑,“我是战争史狂热分子,且专攻边角小料,学过电影,也会注意不同时期人物的形象打扮,诸如此类的还知道很多。”
秦浅沉思片刻:“其实有这些知识的话不错,对于作公关策划类有一定的助益,时尚搭上文化历史作营销亮点,能加分不少的,举个不大恰当的例子,1995年川久保玲秋冬男装秀与奥斯威辛集中营解放五十周年同天举行,她设计的那些衣服酷似纳粹军装,虽然她从头到尾都以沉默应对质疑,但确实造成了颇多舆论和极大的曝光率。”
天真凝神聆听,在心中默记,而秦浅看着她若有所思。
十五、单枪匹马
还没到酒吧门口,音乐声已经震耳欲聋。
天真低头看了一遍自己今天的行头,不由叹了口气。
凌乱的头发,深浓的眼线,艳红的唇,黑色背心,机车皮衣,短裙,破洞丝袜,皮短袖,铆钉到处都是——可完全是从NANA里面照抄来的。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具备朋克气质。
钻进密不透风的人群,她在墙角一张沙发上找到目标人物。
“嗨,Mathieu,”她朝倚在沙发里径自喝啤酒的男子打招呼,“我是Kevin Chun的Jean,我们通过电话。”
Mathieu抬眼打量了她一下,显然意外于她的装扮,有些嘲讽道:“我以为你会穿一身套装,端一杯Martini来跟我搭讪。”
天真摇头:“Vodka Martini ,Medium Dry,Shaken not stirred(伏特加马提尼,干度适中,摇匀,但不要搅拌)。”
她套用007里邦德的常用语,从对方的笑容里,意识到自己这个开局不错。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颓废潦倒的涂鸦画家,他苍白瘦削,还带着一点戾气……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亚文化富有创意而有活力,如今主流品牌和地下设计师的合作已非常普遍,只是,找到出色的合作对象是必要前提。
霓虹扫过他背后的那面墙,天神吹响号角,人群飞升天堂,竟是恶搞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教堂壁画《末日审判》。
“这些,都是你的作品?”她迟疑地问道,看着四周墙上,吧台下那些妖娆蔓延的花朵,日本艺妓,甚至还有中国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的形象。
Mathieu点头。
“你可否告诉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合作?”她问,极为惊叹,“你知不知道你的涂鸦将会多受欢迎?”
“我并不想出名。”他冷冷开口。
“我明白,所以我说,是‘你的涂鸦’,而不是你本人。”她可以理解这些地下艺术家的清高和偏执。
“Jean小姐,一旦某种潮流成为主流,它实际就已经过时了,我想你身为时尚行业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轻哼。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害怕面对挑战?如果市场欢迎度和曝光率很高,你将没有把握怎样超越自己?”天真眼神锐利,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目光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激起他的好胜心和怒气。
他沉默了会,然后笑了:“你的激将法无效,小姐。”
天真微恼,依旧不动声色。
“嗨,这位是谁?”有个朋克装的女孩子亲昵地在Mathieu脸上亲了一下,挽着他的手臂坐下。
“你好,你应该是Mathieu的女朋友?”天真看见她点头,微笑朝她伸出手,“Kevin Chun的Jean,特地来和你男朋友谈合作,可他似乎看不上我们。”
“Joan.”女孩自我介绍,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男友,“Mathieu很有自己的想法。”
天真在心里叹,想法不能填饱肚子好不好?
“你的戒指很漂亮。”Joan看着天真右手上套的Vivienne Westwood的活动戒指,忍不住叹息。
“你喜欢?送你吧,不值几个钱,”天真摘下来递给她,“其实是完全中国制造的A货,以假乱真,就像我,明明是假朋克,看起来也不错是不是?”
Joan大笑,开心地把戒指套在手上:“真的做得很精致,谢谢,你很有意思。”
Mathieu看着她们,眼神复杂。
这时忽然有闪光灯亮了一下,正是冲他们这个方向。
天真迅速转过头,拍照的人已经挤出了人群。
“对不起,”她一脸歉意,“可能是某些时尚机构的记者,你知道他们向来十分关注名牌的设计动向,但我保证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生活。”
Joan显然还有些惊讶,类似于受宠若惊的惊讶:“没关系……”
天真淡淡一笑。
之后,她和Mathieu一起观看Joan的摇滚乐队演出。
台下的人舞动呐喊,稍微放肆的甚至在Joan中间休息的时候搭讪揩油,而Joan勉强微笑,歌声依旧动人,却有些苦涩。
天真捧着一杯加州宾治小口喝着,笑容可掬地看着脸色越发苍白的Mathieu.
要看一个男人的品味,要看他选择的女人。
要看一个男人的成就与地位,要看他女人的生活状态。
晚上八点,她带着合同回公司。
进门那刻,却发现还有几个人在。
“嗨。”她打了声招呼,准备去换衣服,米兰约了她吃夜宵,她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她。
“Jean?你干什么去了?”Cherry按住胸口,双眼瞪大地望着她的打扮,“你怎么会打扮成这样?”
“你的裙子可以更短一些。”吹口哨的,竟是多日未见的小鬼Sean,此刻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正放肆地巡视着她修长的腿。
“小色狼!”天真咬牙启齿,每次遇见他就没法冷静。
“你在说我爸是老色狼?”Sean毫不客气地嫁祸,朝她背后的方向努嘴。
天真转过头,秦浅正和Thomas从他办公室步出,眉间微蹙地看着她的打扮。
“哇哦,宝贝,”Thomas笑道,“你这身可真劲爆。”
天真不以为意地挑眉,从包里拿出合约递上去,“Mathieu同意合作了。”
“你说那个涂鸦画家?”Thomas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竟然把他搞定了?”
天真点头。
“所以,你这身行头,偷拍的‘记者’,特意挑在他女朋友表演的时候去……都是你刻意安排的?”Thomas听她讲完今晚的经历,不由发问。
天真点头:“其实这些地下艺术家画出那么多作品,就是渴望关注,但他们又有自己的固执,不愿入俗,所以让他们感觉受到重视,但又不会完全暴露就正好,看得出来Mathieu和他女友感情不错,他终究是个男人,本来已经动摇,再看见自己女友赚钱这么辛苦,而他完全可以让她过得好一些,所以,他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和我们合作呢?”
再伟大的艺术也总是商业的,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音乐神童莫扎特……最好的作品都是有富人资助才得已成就。
Thomas赞赏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拍拍秦浅的肩:“想不到你这个小助理,公关手段实在不错。”
秦浅静静凝视她,缓缓道:“下次单独行动,还是先告诉大家一声。”
天真微笑:“只是看见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涂鸦画家名单上排第一,所以想你应该是很看重他的,反正一切都顺利。”
秦浅看着她沾了酒渍的背心,还有那张几乎看不出她本来面目的浓艳妆容,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开口。
——顺利么?哪有她说的这么轻松?总是看人脸色行事。
“呀,我来不及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不由惊呼,拎起要换的衣物就朝洗手间奔去。
秦浅望着她慌张而去的身影,久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只是看见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涂鸦画家名单上排第一,所以想你应该是很看重他的。
渐渐发现,那纤弱的身体里,藏着许多聪慧和坚韧,只是女人悟性和能力太好,却容易比别人做得更多,辛苦更多。人一步步往上爬,成长打拼,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移开视线,心中有细微情绪涌动,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十六、失之东隅
“Jean,”Thomas唤她,“上次的广告出来了,效果很不错,Kevin打算用Lyla Novacek,今天和她签合同,你去处理下就好了,人在会议室。”
“嗯。”天真点头,拿了合同往门口走去。
推开会议室门的刹那,她停住脚步。
长桌的那头,陈勖静坐一侧,十指交扣,姿态淡然。
天真与他对视,数秒之后,她垂眼关上门,缓缓走到他对面,坐下。
“这是签约合同,麻烦你看一下,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提出来。”她将文件递给他,神色镇静。
“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吗?”陈勖看着她,轻轻一笑,为原本出色的俊颜更添了魅力。
天真点头。
“那么,第一个问题,”陈勖并没有看合同,目光却是紧紧地锁着她,“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像刺猬一样,一副防备的样子?”
“陈先生,这个问题好像与合同无关。”天真望着他,语气平静。
“陈先生?”他轻嗤,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的称呼真让我受宠若惊,天真。”
“如果你不愿意再谈下去,或者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我可以让我同事来和你说。”
天真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尖有些泛白,语气却仍是带着克制的淡漠。
多么滑稽,曾经那么重要的人,如今却让她只想逃开。
陈勖沉默,然后看着她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没见,你到底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小丫头了。”
天真轻声开口:“谢谢夸奖。”
人总是要长大,于是回首后才能发现当初的事有多少做对多少做错,经验从来都是由痛苦中萃取出来,如今她学会的是,尽量把脸迎向阳光,这样就感觉不到阴影。
陈勖没有再说什么,开始认真查看合同,提出一些问题,仔细而关键,完全专业水准。
向来,他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出色——天真看着低头的他,浓密的黑发里那一旋,有些微微失神。
他有两个发旋,另外一个,在前额上面,正好让刘海的方向变得自然顺畅。她曾经好几次好奇地去触碰,笑道,你果然是异类。
“我不是模特经纪,我是律师,在XX事务所上班。”他将合同放进包里,像是看透了她的失神,目光锐利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说的那个律师事务所,很有名气。
天真笑:“陈大律师为女友事必躬亲,这样的感情弥足珍贵。”
陈勖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语气里感觉出一些嫉妒和酸意,可是,他却失望了。
她笑得这样风轻云淡,事不关己。
“你知道,我只是想来见你。”他神情阴郁。
天真不语,为何人总是这样贪心,既见新人笑,仍喜旧人哭。
“合同我拿回去给她签了就送过来,”语毕,他沉默良久,“生日快乐,天真。”
只不过一句话,寥寥数字,仿佛炸药引爆了河堤,泪水瞬间涌上天真的眼眶。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站起身就要离开。
手被紧紧拽住,陈勖拉着她沉喝:“天真!”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今晚为你庆祝生日?”他深呼吸,凝视她颤抖的眼睫,“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我必须向你解释……”
“陈勖,”天真冷冷打断他,直呼他的名字,“你是律师,可你知道事实胜于雄辩,任你有再好的口才,我们的过去也根本无法谈清,无从解释,更有没有必要再提起。”
“怎么会无法讲清?”陈勖苦涩一笑,“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机会。”
天真几乎失笑——她从来都没有给过他机会?她给他整整八年的时间,都没有等到他一句话!
“天真,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纠葛,在于我离开你。”他伸手想触碰她的脸,她却更退了一步。
“不是,陈勖,”她看着他缓缓出声,“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的离开,根本不算什么。”
那一些,只是痛苦的开端而已。
“天真。”他再一次唤她。
天真忍无可忍,拿起桌上的纸杯朝他脸上泼去。
“你是否能清醒一些了?”她恨恨地问,也愤怒于自己这样的失控。
陈勖先是震惊,然后只是抽了面纸慢慢擦脸去脸上的水渍,黑眸静静地盯着她:“天真,我们的事没完。”
回应他的,是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听着木门因为她的手劲怦然作响,陈勖低下头,居然微微一笑。
走出大楼,是泰晤士河的璀璨灯火,远处的伦敦眼,以缓慢得几乎静止的速度转动着,悄然观察着这繁华世界,众生百态。
这世间是这样热闹,又是这样荒凉,为何看在眼里是姹紫嫣红,心里却是一片开不出花朵的沙漠?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忘记了你,也许是因为我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一个人在哪里,但我明白我们已经回不去。
转角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车。
等到梦游似的她走到近处,已经避无可避。
“一起去吃晚饭吧,”陈勖站在车门前,静静地望着她,“下班后就来等你,谁知你比我更忙。”
“想去哪里,火星还是月球?”他微笑。
天真双手插在口袋里,夜晚的风吹得面上发冷。
她想起夏夜里沿着操场一起散步,她仰头望向星空,有时会失神地停下脚步,走出几步远的陈勖便又走回来无奈地问,看什么呢,想去哪里,火星还是月球?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为什么他总是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他把她给弄丢了呢?
后来,他就真的走了,真的把她弄丢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哪也不想去,我想回家。”她说,与他擦肩而过。
“天真!”他上前一步拉住她,“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就给我扔下这么一句话?”
“我没让你等我。”天真目视前方,语气淡然。
谁没有等待过呢?谁没有经历过等待未果的失望呢?
“放手。”她试图挣开他的掌握。
“我不放。”陈勖冷着脸,跟她杠上了。
“你早就放手了。”她说,在他怔忡之时,抽出自己的手。
僵持之际,明亮的灯光照过来,一辆黑色汽车缓缓滑至他们身旁。
车窗降下,秦浅看着他俩,微微颔首:“陈先生。”
陈勖应声,也点头致意。
“天真,”目光看向脸色微白的她,秦浅淡然出声:“上车。”
十七、生日快乐
天真先是一愣,看向车中的秦浅,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如水。
于是她竟如催眠般,绕到另一边拉开门上车。
“系好安全带,”秦浅声音低柔地吩咐她,转首看向陈勖,淡淡一笑:“陈先生,我们要去吃晚餐,不如一起?”
陈勖看了一眼坐在车中目不斜视的天真,冷冷道:“不了,谢谢。”
“那么,再见。”秦浅微笑,踩下油门。
后视镜里,陈勖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路灯下,静默成一道孤单的剪影。
天真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秦浅开口道,目光却仍稳稳地望着前方的路面,“只要你说一声停,我就放你下去。”
天真摇头:“我没有。”
“没有什么?”他语气轻淡,明知故问。
“没有后悔。”天真局促地答,望向窗外的夜景,世界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不论在什么时候开始,重要的是开始之后就不要停止。
不论在什么时候结束,重要的是结束之后就不要悔恨。
可是陈勖说——天真,我们的事没完。
要怎样,才算是结束?这一个尾声,已经写了八年。
“去哪里吃饭?”遇见红灯,秦浅停下车,看着她问道。
“我想吃牛肉面。”天真轻轻开口。
秦浅点头。
兜兜转转,终是在Tottenham Court Road附近找了家面店,两人点了一样的牛肉拉面。
天真只吃了一口,眼睛就湿了。
“哇,辣椒油加多了,”她吸吸鼻子,“你要么?”
秦浅摇头,黑眸凝视她:“我不太能吃辣。”
“喔,”天真放下油瓶,“香港人的口味,鬼佬的胃。”
她低头吃面,不再说话。
伦敦就是这点好,纵使和祖国隔着千山万水,仍能找到地道的家乡味。
她一直以为,那记忆中的味道,失去了就不会再拥有,原来,确实这样轻易地就可以重获。
那么,究竟是回忆出了错,还是她的感觉出了错?
“麻烦拿两杯啤酒。”她叫住服务生。
秦浅只是静观其变。
待得酒送上来,天真端起一杯:“来,祝我生日快乐。”
“好,”秦浅拿起酒杯和她的轻碰,“祝你生日快乐。”
他并没有惊讶与意外,平淡的语气居然叫天真觉得温暖,仿佛他坐在这里原本就是要为了陪她过生日。
“谢谢,”她看着他深邃的眼,“为什么今天你会叫我上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追求过我。”他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提及她那次拙劣的搭讪。
天真脸上一烫,只得含糊而笑。
“方才的你和那天一样,”他缓缓道,注视她蓦地怔忡的表情,“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好了。”
天真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秦浅是何等人物,前因后果他怎会看不明白?
“不要哭丧着脸,”室内温暖,大概是热了,他脱去外套,白衬衫映着灯光,分外磊落,“我见过多少异性朋友,年轻时都是伤风感月的小女子,到头来全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刀枪不入。”
“哪有那么夸张,”天真失笑,“你欣赏这样的?”
秦浅摇头:“不经冬寒,不知春暖,即使失败了的爱情也应该是快乐的,至少有过快乐。”
个个都变得十分精刮,感情又有什么乐趣?
天真眼神黯了下去,心想,你不是我,又怎能体会欢乐之外的痛苦?
为了跟随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我们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你是否一直这样淡定?”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容颜,想象着这张淡漠的面孔之后,沉淀着多少不欲人知的心事。
“怎么会?”秦浅轻扯嘴角,“画不出设计图也会生自己的气,Sean不听话也会恨不得痛揍他一顿。”
某个人离开,也会让他心如刀割。
英国人谚语里讲,Napolean himself was once a crying baby,凡人在世,谁能生而知之,事事从容在握?跌打滚爬之后,才知诸多不顺原本就是人生规律,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真忍不住笑开,以为他言语淡然,却总是能让她有所觉悟。
“Sean呢?自己解决晚餐?”她问道,那小子确实有让人痛揍他的欲望。
“去中国参加交换学生活动了,今天下午刚走的,”秦浅答,“要去一个月,总算能让我清静一些。”
“这样啊。”天真有些意外。
这时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些嘈杂。
天真瞅着他眉间微蹙,想他应该是喜静的,便道:“我们走吧。”
秦浅买了单,穿了外套往外走,走出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跟在他后头的天真没来得及收稳脚步,一下子撞进他怀里。
依然是4711科隆水的味道,苦橙叶,柑橘,迷迭香,最后是若有若无的麝香……天真耳根一烫。
抬起头,柔和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注意到那双黑眸,清亮,淡定。
“怎么了?”她轻声开口。
“要不要蛋糕?”他问,“现在还早,来得及去买。”
“好。”天真微笑。
“没有草莓夏洛特了,覆盆子的可好?”他站在柜台前,转身问她。
“没关系,”天真答,“换个口味尝尝也好。”
坐在车上,天真小心翼翼地打开奶白色的纸盒。
秦浅瞅着她的神情,唇角浮现一丝笑容:“失望是不是,不过别介意,生命中原就充满了失望。”
明明喜欢的就是草莓口味,偏要嘴上逞强。
“还好嘞,我哪有那么矫情,就是对新事物比较犹豫而已,有人又请吃饭又买蛋糕,我感激涕零还来不及。”被当面戳穿,天真忍不住抗议。
“对新事物犹豫?”秦浅挑眉,“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不像啊,是念旧吧。”
天真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才讪讪地答:“和你说话真没劲,什么都被你看得一清二楚的。”
秦浅瞅了一眼她郁闷的神情,没有说话,嘴角微弯。
“无论如何??裉煨恍荒恪!碧煺嬉性谧?簧希?夯嚎?凇?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提供的免费服务?”他道,“你是学什么的?”
“电影。”天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如果有机会让你和银幕上那些人物进行面对面接触,你敢不敢?”他又问。
天真怔住。
“很有可能你会发现他们也许不如电影里那么优雅善良出色,现实中甚至刁钻,势利,吝啬……即便如此,你觉得自己可以和他们周旋得很好,交流得很顺利吗?”
“你的意思是……”天真犹疑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职业规划,”他淡然开口,“还是,你打算一直在助理的位置上待下去?”
“是否你将以一碗牛肉面和一个生日蛋糕要挟我进一步为你作牛作马?”天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刻,心中仿佛有什么情绪涌动。
“说不定,你知道,天下也没有白吃的晚餐,”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轻轻地浮在车厢里,“你可以先考虑一下,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问你要报酬。”
“好。”天真看着他的侧脸,微微一笑。
他开了音乐,略带沙哑的女声轻唱,却恁地动人。
而窗外,夜色渐渐深浓。
“我说的那些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他突然开口。
“没关系,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我随时恭候。”天真仍是笑,语气轻松,却神情专注。
“嗯。”他淡应,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紧了一下。
十八、岁月如歌
阴雨绵绵。
说是雾都,却很少遇见雾,后来才知道不是从前看的书上写错了,而是世界一直在变。
天空仿佛是Aquascutum的沉敛灰,如同她身上的风衣,比起Burberry,其实她更喜欢前者的低调。1854年,当英国迎战俄罗斯时,它晦暗的灰色大衣曾帮助英国士兵逃出俄军的阵地。
如果,她也能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逃匿就好了。
幼时看神话,无比希望自己能够隐身,直到长大了不再相信神话时也存有这个愿望——如果能静静地站在某个人身旁,陪着他走路,吃饭,看书……并不打扰,只是想看着,待在他的世界里,就算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没关系。
走进咖啡店,排队等候。
大概是躲雨,很是热闹,人们兴高采烈地交谈。
That’s great, that’s nice……刚到这个国度时听见这些话总是很开心,后来才发现,诸如此类的话英国人一天要说几十遍,像放P一样地容易,而至少后者是情不自禁的真诚表现。
慢慢地,也从当初的七情上脸,变成如今千遍一律的谦逊微笑,这样的改变如果母亲能看见,应该是十分欣慰的。
曾经多不羁,多叛逆,多激情澎湃不可一世……都会过去,时光是最好的打磨机。
买衣服从来都不是一种简单的购物活动。
背景音乐,装修,货品陈列……无论是富丽堂皇或是原始粗犷,从顾客看见品牌Logo的那瞬间,一切都不允许乏味,而让人惊艳,乃至流连忘返的店铺,则是品牌的脸面。
天真将咖啡递给秦浅,站在他身旁看着橱窗里那个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的男人摆弄着各色丝绸,在他的手下,那些绸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演绎出各种姿态和风格。
天真暗自叹服,怪不得此人能成为业界大有名气的展示艺术家。
明亮多彩的颜色,给这个阴冷的季节带来几许暖意。
天真曾经无数次独自在Piccadilly Circus和牛津街之间徜徉,夜晚的街头,她望着那些华丽的橱窗,那是无声的世界,里面的模特或站或立,或冷漠或微笑,个个漂亮且寂寞。
看着他们的时候,她感觉心里无比安静,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只是围在她周围的玻璃,肉眼无法看见。
走到店里去,工人正在检查灯光调制系统,这些变化的光线,可以让顾客看到自己在一天中任何时段光线下穿着自己所选衣服的样子。
“原来时光也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她捧着咖啡微笑,“我讨厌早晨的阳光。”
秦浅看了她一眼:“爱睡懒觉?”
她摇头,又点头。
不管天气如何晴朗,阳光多么灿烂,她从来不在早晨开窗,如同吸血鬼恐惧黎明,她害怕自己会在那一年遗留的清晨阳光里,烧为灰烬。
如果你不在身边……因为那时,你真的不在。
车流缓缓,红灯绿灯又红灯。
转过一个路口,速度顺畅了许多。
天真埋头选CD,突然一个急刹,碟片纷然洒落。
“怎么了?”她心惊地问,抬头看向前方,路左侧围了一群人,警笛声也由远及近。
“车祸。”秦浅声音短促。
救护车已开了过来,转眼间担架被抬上了车,只是被雨淋湿的路面,有血色缓缓从人们脚下蔓延开来。
天真想到了什么,转首看向秦浅,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换一下,我来开车。”她语气平静。
他似是愣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她以这种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话。
而她已经下车走到另一边,拉开他的车门。
他沉默下车,居然也妥协了。
天真自他捡起的CD里拿了一张,放进播放器。
——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我也可畅游异国,再找记托。
歌声轻轻地唱。
“你知不知道,词人里我最恨林夕。”天真忍不住切齿。
听林夕的那些字句,仿佛突然挨了一刀,惊愕地看着自己身体里流出了血,良久,痛彻心扉。
有多少人愿意将心中的伤疤翻出来展览。
我们的旧时光,无论美好与否,想起来都是难过。
天真稳稳地开着车,在渐大的雨势力一路前行。
路人越来越少,偶尔有车超过,擦肩,扬起阵阵水雾。
即使有音乐,世界也是这样安静。
秦浅抬手,换了一张CD.
——我怕看到你善变的眼神,也怕爱你爱到麻木了我灵魂。更怕每晚发觉我一个人,没法靠沉默去记住你的声音。我怕永远记挂你这个人,更怕看见你会从幻觉里下沉。最怕你两鬓染满风与尘,除非这个世上有不死永生。
改变和永恒,究竟哪种更残忍?
曾经我们相信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到头来漫漫人海中,竟找不到你的身影。
失去是多么容易。
“她一定很美丽。”天真目视前方,轻声开口。
“是。”秦浅答。
“Sean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想必继承自他的母亲。”她微笑。
“她出生在Capri,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个小岛,那里有陡峭的悬崖,成片的柠檬和橄榄树,蓝宝石一样剔透的海水,”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泄漏了他内心的温柔,“她的眼睛,就像那里的地中海蓝。”
天真听得怔忡。
“我没有去过那个小岛,只听说那不勒斯待一天让人恨,待一个礼拜爱上它,待一年永远不想离开,”她缓缓出声,含笑望着他,“是否那里的女子也让你有这样的感觉?”
秦浅沉默,随即淡淡一笑:“是。”
天真笑,眼睛弯成月牙:“被你说得心动,有机会我也要去Capri岛,或许会遇上我的Mr Right.”
秦浅嘴角轻扬。
半晌,只听得他低声道:“谢谢你,天真。”
十九、过往梦魇
新店开张,自然是要有新闻发布会兼Party。天真拉开自己的衣橱,找到最角落里悬挂的那件小礼服。
范思哲的珍珠白,还是在毕业舞会的时候穿过。
那曾是她人生中最彷徨且黑暗的时期,她蜷在家中,几个星期都没有出门。后来几个朋友一起敲开了她的门,递给她一个礼盒。
她忐忑不安地打开,轻轻地触摸那漂亮的帝国线,心中泪意翻涌。
终于是穿上了这件礼物,出现在舞会上。
发色灰白却依旧英俊儒雅的导师看着她微笑,Jean,你像个公主,欢迎回来。
朋友们都惊喜地拥抱她。
她对他们风轻云淡地笑着,藏在手套里的手指轻轻颤抖,在心里说,对不起,妈妈,我终于知道我犯下的错。
第二次穿上它,化了精致的妆容,镜中的自己看起来还算完美。
刚到英国的那段时期天真纤瘦苍白,后来才慢慢养出了些肉,只是骨架纤细,所以还是娇小。
夜晚天凉,穿了外套还是冷。
会场就设在新店里,从的士里下来,天真已经感觉到热闹的气氛。门口站着出来抽烟的俊男靓女,个个打扮时髦,有着无懈可击的优雅笑容。
天真边往里面走边看表,以为自己看错了时间。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天真回过头:“Thomas,怎么都来这么早,我还以为我迟到了。”
“还不是都来捧Kevin的场。”Thomas微笑,递了一杯香槟给她,“来,陪我奔赴战场。”
几圈下来,天真已将在场的人认得差不多,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带着她去些场面,逐个地叫叔叔阿姨伯伯爷爷,这情势竟有几分相似,她算是游刃有余。
幼时以为大人们的世界如何轻松,一杯在酒在手谈笑风生,问题便尽数解决,如今才知自己的理解何等错误,现在哪里可以找到没心没肺的娱乐?这样的场合,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尽快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独,虽然她宁愿孤独,作壁上花,只是一回头,却见秦浅和Thomas正远远地望着她,交谈着什么。
她轻举酒杯,遥遥相敬。
“Jean很有天赋,假以时日,可为栋梁。”Thomas微笑。
秦浅并未说话,只是静静望着远处那抹娇小身影,看她笑脸相迎走上前搭讪的一名男子,却在那人转身的片刻淘气地吐了下舌头。
不知为何,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乍一看是单纯明净的女子,仿若那一年他在Capri岛遇见的灿烂阳光,只是他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之后,常有阴霾闪过。
天真并不意外会在今夜看见陈勖,他的女友成为Kevin Chun副线品牌的新晋代言人,他没道理不作陪同赴聚会。
“你眼光不错。”看见站在面前的他,她侧首,望向远处的Lyla.
深V的深紫色曳地长裙,水钻细高跟鞋,白种人高挑妖娆的身材,雪般纯净的肤色,在夜晚显得更加动人,确实是个尤物。
“我的眼光向来不错。”他答,坐在她身旁。
他的回答让天真有些失笑,但仍不忘向一旁挪了挪。
“你现在连我靠近一下都接受不了?”察觉到她的不自在,陈勖冷冷道,“还是怕谁看见?”
“陈大律师说笑呢,”天真轻笑,略带嘲讽,“你都不怕,我怕?裁矗俊?
“段天真,”陈勖语气不耐,“你少拿这种腔调跟我说话,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
“呵,你还真了解我,你觉得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苦涩?嫉妒?愤怒?”天真将手中的调酒棒往杯中狠狠一戳,水眸中闪过一丝戾气,“你说呀,我听着呢。”
陈勖僵着脸,良久没有出声。
他望着她,开始觉得眼前本来熟悉的容颜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而这种感觉让他惶恐。
——Kevin Chun身边那个助理是你以前的朋友?好像挺得赏识呢,或许应该多跟她接触一点。
今天Lyla看八卦杂志时的喃喃自语,他装作没听见,却望向她正阅读的那一页,上面有好几张同一对人在不同场合和时间出双入对的照片。
他想起那天那个男人坐在车里,从容不迫地微笑说,天真,上车。
血管里有阵阵凉意渗入,冷得他心口疼,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天真面前,这个他原本发誓要忘记的女人,就仿佛她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直牵着他,无论千山万水,时光荏苒。
她恨他,他知道。
对他而言,他们之间早在八年前就两清了,他不想对她提及过往恩怨,以及他忽然离开的理由,可是每次想起她,见到她,他就按捺不住想要挑明一切的冲动。
他望着她,眼神阴郁。
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向门外。
“如果你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好别反抗。”他沉声警告,眉目间从前的霸道桀骜丝毫未减。
天真抿紧唇跟随着他的脚步,一直走到邻街转角。
“你到底想怎样?”她出声,有些疲倦,似乎重逢以来,她一直在问他这个问题。
“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会离开。”他深深地凝视她的眼。
她的呼吸忽然间被扼制住,无法言语。
“好,我告诉你。”他缓缓出声,揭开过往的梦魇,而她僵立原地,浑身冰冷,觉得怎么都动弹不了,只能被动地任他的声音,静静地传入耳中。
“天真,直到去年被释放,我的父母一直都待在监狱里,”他的嗓音冷涩如冰,“其实很简单,一切都拜你母亲所赐,以她当年在纪委的位置,很多案子查与不查,还不是她点头之间的事情?你该去问问她,何必那么赶尽杀绝?”
天真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掀开重重冰雪,才发现下面是更可怕的深渊。
“所以……那一夜,还有你的不告而别……都是报复?”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判断,那瞬间她觉得整颗心都被穿透,只剩鲜血淋漓的痛。
他的沉默,宣告了答案。
原来那场以爱为名的旅行,她所奉上的纯净身心,不过是他愤怒与仇恨的祭奠。
泪眼朦胧中,她望着记忆里英俊的容颜,一步步地退后。
抬手抹去眼泪……她为什么要掉眼泪呢,为这残酷的真相,还是为她可笑的、早已灰飞烟灭的恋情?
狼狈不堪、茫然失措……却是退进一个温暖宽阔的胸怀。
本来慌乱着要拉住她的陈勖顿时停住脚步,嘴边泛起一丝冷笑:“看,你的英雄又来救你了。”
他盯着来人,语带嘲讽:“秦先生,我想你一定没有错过我们的谈话吧。”
秦浅抿着唇,没有说话——他确实听见了,虽然并不完全,却足以让他大致了解。
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陈勖,看着面前的天真,只是轻轻开口:“本来想带你去认识几个人。”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天真忽然甩开了他的手,转身望向陈勖。
秦浅蹙眉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陈勖,你恨我妈是么,如果我告诉你,她已经死了,你开心吗?”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冷到了极致,“还有一个消息,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呢,不过,我把他打掉了,因为——我找不到他父亲。”
那一刻,陈勖震惊地瞪着她,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天真!”他走上前想拉住转身离去的她。
“放手,”天真开口,眸中是一片冰冷的荒芜,但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再拉着我,我会杀了你,我发誓。”
她的声音轻且缓,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决绝。
她脸上泪痕遍布,却不再哭泣。
终是有谁轻轻擦去她泪,带着她走向温暖的灯光,热闹的人群。
二十、梦醒时分
如果你曾歌颂黎明,那么也请你拥抱黑夜。
在这里,我们欢唱,狂舞,就算伤心,也绝不会哭泣。
歌声响起,人们已经开始迈起舞步。
Thomas站在台阶上,看着天真微笑:“亲爱的,Kevin在哪里捡到了你的水晶鞋?”
“她只是迷路了,”回答他的却是秦浅,他面色淡定,“VIP室有没有人?”
“还有一间空着。”Thomas答。
秦浅点头,带着沉默的天真穿过人群。
米黄色的墙壁,原木的画框,小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马蹄莲。
低低的吊灯,夜色里的灯光朦胧暗淡,让空气显得越发地静谧。
天真窝在沙发里低着头,仍是不说话。
“我还要出去,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可好?”秦浅看着她道。
“我错了……”她幽幽开口,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刚才不应该告诉他那些。”
沙发那侧微陷,是他在她身旁坐下来。
“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他轻声道,“你还?昵幔?煺妫?院竽憔突崦靼祝?挥兴?苷嬲?缘闷鸫忧暗淖约骸!?
我们都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而来,只不过是比别人多摔倒了几次,摔得重了一些,但我们也会因此变得更加聪明和坚强。
她抬起头,水光浮动的眼中有伤痛,有茫然,也有些微震动。
“等我回来。”秦浅站起身,并未再看她,开门走了出去。
无论听见了,或者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我们都无法停止命运的脚步,只得抬起头继续面对生活。
良久之后,天真走到吧台,拿了杯子和一瓶酒。
Absolut Vodka,只一口入喉,便觉得胸口烧灼。
Absolute,绝对的。
她轻轻地笑,这世上有什么是绝对的?
外面的音乐声仍隐隐传来。
她踢掉鞋子赤足在地上轻舞,Someone dance to remember,someone dance to forget……她记得有首歌中这样唱。
有些舞是为了回忆,有些舞是为了忘却。
而她呢,想记起什么,又想忘记谁?
开始觉得晕眩,许多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又消失。
仿佛是年少时看的一部电影,苍茫的雪地里,女孩对着远处的山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你好吗,我很好。
还有谁,对着同一个邮箱地址写信,重复地打着,你好吗?我很好。
一封又一封,却从来都没有发出去过。
你好吗?我很好。
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好。
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不好。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她觉得疼痛。
低下头,却看见有红色的液体爬上那些晶莹的碎片,她缓缓地蹲下去,整个人轻飘飘地,摇摇晃晃。
“你疯了!”光亮乍现即隐灭,音乐声蹿入耳中又消失,只听得有人低斥,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秦浅紧紧地拽着她,低头检视着她满是血迹的双手。
确认那些血并非来自光洁的手腕,他松了口气,将她抱至沙发上。
“对不起……我摔坏了酒瓶……”她勉强维持意识,语无伦次。
他沉着脸,察看她被玻璃渣扎伤的双足,右脚伤到了。
只是轻轻一碰,她便眼泪汪汪。
“疼……”她哀怨地看着他,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的反应犹如稚儿,“我很疼。”
胸中情绪激烈翻涌,这一刻他有种要痛斥一顿她的冲动,看到那双怯怯的眼,他生生地把怒气抑了下去。
“没事,”他冷着声音,“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还是疼,”她靠在沙发的角落嗫嚅着,“我心口也疼……全身都疼。”
秦浅瞅着她,蹙眉接通电话:“你帮我安排下,我要从后门走,还有,叫医生到我的住处,她弄伤脚了。”
“好,”电话那头的Thomas应声,沉默了一下又开口,声音里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秦浅垂眼,淡淡答:“我不知道。”
到半夜天真的醉意已经消了大半,睁开沉重的眼帘,窥见橘黄色的灯光,安静温暖。
大而宽敞的床,陌生的柔软和舒适……她迟疑地坐起身,看见坐在一旁沙发椅上看书的男人,挺直鼻梁上的镜片随着他的扫视微微闪光。
“酒醒了?”他转首看着她,语气不轻不重,仿佛是在闲聊,“喝了多少?”
“半瓶的样子。”她忐忑地答。
“不少啊,酒量还不错,”秦浅轻撇嘴角,“应该把剩下半瓶也喝掉,一直醉到天亮。”
天真咬唇,猜不透他真实的想法,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似乎情绪不佳。
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脚刚触到地面,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包扎得好好的,你别弄脏了我的地毯。”他缓缓道。
天真僵在原地,双手揪紧床单:“你嫌我费事,大可任我自生自灭,何必现在阴腔怪调。”
她忽然觉得胸口紧窒,呼吸不畅,这样的感觉比脚上的疼痛更难以忍受。
他沉默半晌,站起身看着她道:“要去洗手间?”
天真懊恼地点了下头,双颊发烫,她以没有伤到的左脚站起来,准备进行狼狈的单腿跳。
他却俯身,在她错愕的眼神中抱起她,她窘迫地低着头,闻到他胸口清新干净的淡香……他应该刚沐浴过。
天真洗了一把脸,望着镜中满是褶痕的礼服,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时候漂亮的晚礼服就像感情,昂贵却不常穿,藏在衣橱深处,偶尔打开看一下,回忆当时的自己有多美。
知道它珍贵,却总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穿起,等到穿在身上,才发现那是并不实用的东西。
她转过头,看见摆放在一旁的干净T恤,应该是秦浅给她准备的。
她换了衣服,看着镜子里穿着大大男T恤的自己,感觉有些诡异,却仍是硬着头皮开了门。
秦浅依旧把她抱到床上,表情淡然地道:“离天亮还很早。”
天真环视四周,确定能躺的地方只有地上和床,便讷讷开口:“我不介意你也睡床上。”
说完又觉得有些懊恼——她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明明是他的家,她倒像主人一样。
“睡觉。”他瞥了她一眼,只吐了简短两个字。
灯光熄灭,天真感觉到外侧的床面下陷,他背对着她,没有再言语。
夜色如水,被黑暗侵袭。
二十一、既往不咎
人的寂寞,有时候很难用言语去表达——即使在温暖的房间里,你仍会觉得冷,在喧闹的人群里,你依然听得见自己内心的沉寂。
“我睡不着,”天真对着空气轻声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四周很安静,安静如她此刻的情绪,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欲望的成分。
这样的感觉,仿佛幼时看完有恐怖场面的电视,一个人睡觉越睡越害怕,于是抱着枕头走到大人的房间,期待地问,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睡?
她听见秦浅的呼吸,平稳而有节奏,仿佛月夜下宁静的大海,浪花轻轻起伏。
“好。”他说,声音淡淡地。
他翻过身面对她,手臂环了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天真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暖意。
很奇怪,和他这样紧密靠在一起的感觉,很简单,一点也不难。仿佛走了很累的一段路,看到了一张舒适干净的沙发,就坐了下来。
“天真,夜这样漫长,不如讲一讲你的故事。”他的声音在夜色里低沉醇厚。
“我其实没有什么故事。”她咬唇。
“你有,”他轻轻出声,在黑暗中凝视她,“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故事。”
无论她以什么样的表情现于人前,她的眼睛总是安静,隐忍,这样沧桑的眼神,不该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而今夜,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失态与狼狈。
曾经,她也有一双在看人时明亮而放肆的眼睛。
1998年夏末的某个傍晚,尚是高一新生的段天真站在走廊里看着外面渐大的雨势,心情不由有些烦躁。旁边有个女生在温柔地发嗲:“陈勖,我有多一把伞,给你用吧。”
“谢谢,我不用。”很是动听的男声。
“可是雨很大了啊,你会淋湿的。”
“真的不用。”
“哥,”甚是不耐烦的天真转过身,看着他们微笑,“你不用就给我用吧。”
“陈勖,原来你还有妹妹?”女生惊讶地望着他,“初中三年同学我都不知道……”
男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天真,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是他表妹。”天真不动声色地答。
撑着伞走出十几米,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天真仰头望着钻入自己伞下的男生,他颊上有几滴雨水,缓缓滑至线条完美的下巴。
是张颠倒众生的脸,她在心中微叹。
“一起走吧,表妹。”他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目视前方淡声道。
这便是故事的开端,不乏味,也无甚出奇。
再后来,于人群中遥遥相望,会心微笑,有时彼此会为了小事莫名其妙地赌气,晚自习下课一起回家,特意绕远路只为了能一起多相处一会儿……电影里说,男生和女生的故事总是重复的,的确,幸福的方式大抵相同。
年少时的爱情有如潜水,越是深入,越是沉迷于海底绚丽的景色,偶尔抬头望向水面上的光亮,也会有冲动游至阳光下,将自己的寻觅到的快乐与心醉告知于众,只不过,潜水原本就是种华丽的冒险。
一次考试的失利,让班主任将其心中的猜疑告诉了天真的母亲,虽然在天真看来这小小的挫折纯属偶然,因为她和陈勖都深知学业的重要性。
灾难至此开始——母亲的暴怒几近歇斯底里,仿佛将她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尽数发泄出来。
她狠狠甩了天真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跟你爸一样贱骨头,离了情爱就活不下去。
她恶毒的话语和脸颊上的灼痛让天真惊呆了,那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听见自己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妈,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失败就迁怒于我,爸爸选择离开,并不都是他的错,我就是喜欢陈勖,我就是喜欢他。
我看你们能有什么结果,我不会让他毁了你的前程。
母亲冷笑,眼神冰冷。
彼时的段天真叛逆且倔强,目前越是反对,她越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1999新年寒假,又一次与母亲起了争执的她愤而出门,陈勖在街头找到她,说,一起去上海吧。
她说好。
十里洋场,繁华与浮躁并存。并非钟意那个城市,而是那里有他们都喜欢且约好要一起报考的一所大学。
相拥而眠的夜晚,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生,仿佛命中注定——黑暗中的甜蜜与疼痛,天亮后的茫然与恐惧。
那个她曾发誓要永远深爱的人,那个她以为会陪伴她一生一世的人,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突然间消失无踪,就仿佛他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从来都没有过那么一个人,在某个雨天钻到她伞下说,一起走吧,表妹。
她找遍了和他走过的每一条街,一起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直到筋疲力尽,在人潮拥挤的路口放声痛哭。
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
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她望着脸色苍白的母亲,只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其实她不恨母亲,她恨的是另外一个人,还有她自己。可是她不能说出口,也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因为,她曾那么那么地喜欢他。
千禧年,她独自坐上飞往异国的客机。
再回去时是母亲病危,胃癌晚期。她的遗言只有一句,原谅妈妈,天真。
“她早已知道自己患上绝症,却一直瞒住所有人。我后来想,她只所以对我和陈勖的事情反应激烈,是因为她对我放不下心,还有就是我说的话刺痛了她,爸爸和她离婚其实对她一直是很大的打击,只是她从来都不肯示弱于人前,”天真轻轻开口,感觉泪水爬满脸颊,“我一直以为她说让我原谅她是指她后悔对我那么严厉,今晚才知道也许她指的是陈勖和他父母的事情。”
以为多么漫长的故事,原来讲完只用了十几分钟。曾经惶恐那些艰难的时光要怎样才能捱得过,蓦然回首,身后只留下曲折的脚印。那亦是心上的伤痕,需要时光去慢慢打磨,可那磨砺的过程,原本也充满痛楚。
“即使在她躺在病床最痛苦的时候,我也都在怨着她,”天真泣不成声,“她就这样离开……她没有给我机会,他们都没有给我机会……”
“那些不是你的错,”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有人会责怪你,天真。就算有错,犯错的也是那时候的段天真,可她已经过得那么不快乐,难道连你也不肯原谅她吗?”
他的声音,仿佛咒语,封住了她失控的眼泪。
从来没有人,以这样的理论来安慰她,如此奇怪,却又如此温暖。
——就算有错,犯错的也是那时候的段天真,可她已经过得那么不快乐,难道连你也不肯原谅她吗?
“真的吗?”她问,语气里仍然有着令人心酸的犹疑和忐忑。
“嗯,”他答,“你要原谅那时候的天真。”
“好。”她在他胸口轻轻点头。
那夜,她梦见十八岁的自己,白T恤,旧仔裤,眼神明亮放肆,笑声清脆。
二十二、事到如今
还没睁开眼,已听见窗外沙沙的雨声。
又下雨了——意识渗入脑海的那刻,呼吸里有淡淡的食物香气。
天真缓缓坐起身,望着站在窗前的伟岸身影,秦浅听见了动静,转首看向她,指间轻烟袅袅,朦胧了他的脸庞。
“醒了?”他说。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浅灰色棉质休闲裤,看上去干净清爽。
天真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也是一个雨天。他坐在有些喧闹的咖啡馆里,眉目清冷,表情沉静。
她又想起昨晚温暖的怀抱,脸颊突然一烫。
“嗯。”她点头,有些局促地掀被下床。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的。”瞥见他摁灭烟,正向她走来,她急忙摆手,姿态慌张地蹦向浴室。
秦浅没再跟上去,看着她一蹦一跳的狼狈模样,嘴角微微一弯。
“牛奶还是果汁,可颂还是烤吐司?”看着她洗漱完毕走至餐厅,已经坐在桌前的他问道。
天真站在原地,有些怔忡。
“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准备早餐。”她轻声说。
“哦,这一顿5镑,只收现金,不提供刷卡服务,谢谢。”秦浅回答,并没有看她,拿着餐刀切开可颂。
“奸商,你这只是欧陆标准,哪有这么贵,”天真眼里的雾气散开,微笑坐下,“这个价在外面可以吃一份丰盛的英式早餐。”
“可惜你别无选择,此所谓垄断。”秦浅应答从容。
“我也要黑咖啡。”天真望着他杯中深褐色的液体。
“那不利于你伤口恢复,”她的要求被他否定,他又问了一遍,“牛奶还是果汁?”
“牛奶吧。”天真认命地叹息,败给他的独裁。
“感觉我们的身份换过来了,你成了我的助理。”天真望着眼前的早餐。
“放心,我会让你做牛做马地还回来的。”秦浅拿起一旁的报纸翻看,语气一本正经。
“其实我今天还可以工作。”天真咬了一口烤得金黄的吐司,松脆度正好是她喜欢的。
“你可以用我的电脑处理一些文件资料,”秦浅道,“这几日就不用陪着我去外面跑了。”
“谢谢老板。”天真浅笑点头,望着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秦浅低头喝咖啡,瞥了一眼她犹疑的神情。
“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送我回家吗?”她问。
“你家里有人照顾你吗?你自己一个人行动是否方便?”秦浅反问。
天真诚实地摇头:“我自己住Studio,独立单身公寓。”
“和我共处一室让你觉得不自在?”秦浅放下杯子,黑眸静静望着她。
迎着他明亮的视线,天真缓缓点头,又急忙摇头。
秦浅淡淡一笑:“你让我糊涂了,天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笑容,给那张冷峻的容颜添了一抹柔和,天真看得有些失神,随即窘迫道:“或者我可以睡Sean的房间。”
“他的床很小,刚好容得下他的身体,否则我昨晚就让你睡了,”秦浅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语气轻淡,“我几次想给他换他都不同意。”
“为什么?”天真好奇地问。
“那张小床是他从意大利带来的,”秦浅低沉出声,“那是他妈妈当初买给他的。”
天真怔住,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半晌才微微一笑:“他总会长大的。”
秦浅点头:“他会明白的。”
“那你的床呢,”天真半开玩笑地望着他,“该不会也是从意大利带来的吧。”
他忽然沉默,让她有些忐忑,于是讷讷开口:“对不起,我只是……”
“天真,”他打断她,声音平静,“我已经36岁,和Sean不一样。”
“你知道,人生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天真道,眼神清亮。
“可我也明白,幸福和厄运,各有令人难忘之处,不管我们得到什么,都不必张狂与沉沦。”秦浅答。
天真看着他,轻声笑了:“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撑额,唇角微扬:“告诉你,?昵崛耍?馐俏腋沾颖ㄖ缴媳诚吕吹摹!?
天真讶然,脸上笑意更浓,明眸弯成月牙。
“你知道么,”她慨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漠的人,不怎么爱主动和人说话,感觉很难接近。”
“我确实曾有一段时间很自闭,极少言语,所以现在养成了习惯,”黑眸里浮现某种情绪,他徐徐出声,“不过言语简寡,在我可以少悔,在人可以少怨。”
天真盯着他,试图探索他眼里那抹情绪,他却撇过脸去。
那一刻,她心里有些迷惑。她发现这个男人知道了她过去几乎全部的故事,而她还是对他的从前一无所知。
他的从前……她忽然心惊,觉得胸口砰砰直跳,她这么好奇他的从前做什么?
直到秦浅离开,天真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开了电脑,整理网上公众,媒体和各界关于新分店的反馈,又从公司档案库调了资料做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不知不觉暮色四袭。
伸了个懒腰,她想起了什么,从自己包里拿出手机,显示屏一片黑暗。
她不记得自己昨天有关机,应该是秦浅关的。
她摁开,许多的提示信息,几乎重复的内容——某年某月某分,某个号码来电。
只有一条文本信息,不用打开,她也能看见内容,因为只有两个字,天真。
像是无话可说,又像是千言万语。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自嘲地笑。
有首歌里唱,我已经相信,有些人我永远不必等。所以我明白,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会哭。
二十三、猝不及防
秦浅进门时闻到空气里有香味,些微的辛辣,却有种温暖的感觉。
天真已听见钥匙的声音,从厨房里小步蹦跳出来,依然穿着他的大T恤,系了围裙,长卷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样子温婉地笑着:“你回来了?正好可以开饭。”
秦浅犹站在门口,愣了一下,眼神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
“嗯,”他淡应,“本来打算问你想吃什么,你不方便出门,我可以去买。”
“不用,”天真笑道,“我看见冰箱里有食材,反正也是闲着,炖了咖喱牛肉。”
秦浅挑眉:“港式的,还是东南亚风味?”
“港式,保证你满意的正宗家乡味。”天真也不谦虚。
秦浅微笑,走到厨房,天真揭盖,用叉子扎了一小块,递到他面前:“试试够不够软。”
抬头却迎上他明亮的黑眸,她忽然觉得这个样子太过亲昵,慌忙把叉柄转向他:“你自己拿吧。”
低下头,她耳根有些发烫,半晌听见他低声开口:“可以了。”
等到饭菜都摆上桌,秦浅坐下扫了一眼她的劳动成果,黑眸望向她:“辛苦了。”
天真微笑,暗自感到局促,她觉得自己变得有些不对劲。
“抱歉这么晚回来,”秦浅道,“今天忙了一点。”
“回来的时间刚刚好,牛肉正好炖烂。”她笑,“你有多忙,我最清楚不过。今天看了关于新分店的反馈,评价很不错。”
“情理之中,付出总得有回报,”秦浅淡然道,“独立设计师品牌并不好做, 争对的也是小众,我们是在和Alexandra McQueen, Stella McCartney等类似的品牌在竞争,可他们背后是Gucci集团,我们并无后台,要和他们争一高下,只得加倍努力。”
“你已经做得很好,”天真叹息,“你知道我读书的时候,只在outlet买过你的牌子,因为新品的价码我负担不了。”
“谢谢,”秦浅唇角微微勾起,“你可以去找Thomas,以后就可以免费穿任何新品。”
“不过,其实你并不很适合我们的风格。”他又补充道。
“那你觉得我适合什么样的?”天真扬眉。
秦浅迟疑了一下,眼里有股隐忍的笑意:“Pinky?”
天真愕然抽气:“坦白说,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穿过任何粉红色系的东西。”
在她看来,那是俗气又愚蠢的颜色。
“你知不知道,以你现在的表情,再在头上绑个蝴蝶结,效果实在极佳。”他语气平静,可目光闪烁。
“你在戏弄我。”天真总算觉悟,愤然指责。
“怎么会,我是专业人士,”他淡然否认,面不改色,“那是很公主的颜色不是么,只不过你每次都像个落难公主。”
天真先是被逗笑,随即眸光慢慢黯了下去,他说的没错。
“我开了手机,”她轻轻开口,“他有找我。”
不知道为何,秦浅有让她倾诉的冲动。
“哦,是么?也许他还爱着你。”他微微一笑,“那你呢?”
天真抿唇:“我是个没有血性的人,下不定决心恨什么人一辈子。”
“这很好。”秦浅看着她。
“好什么?”她问。
“你知道么,天真,”他的眼神平静如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像拉橡皮筋,疼的总是不肯松手的那个人,如果能愿意放开,就很好。”
天真怔怔地望着他,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说,看着他清俊的脸庞。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沉默的时候叫人不敢靠近,微笑的时候却眼神清澈温暖,并无废话,一出口总是睿智犀利。
她忍不住想,要怎样的生活历练才能打造出这样内敛精明的人,而他又经过一段什么样的感情,才会有这样深刻清楚的领悟。
——她的眼睛,就像那里的地中海蓝。
她想起那天他谈及他的妻子,声音低沉,目光柔和。
莫名地,对于那个女子,她竟有些好奇还有……些微嫉妒。
“碗一定得我洗了,要不无以回报。”吃完饭,秦浅道,帮着她收拾餐具。
“你确定?”天真笑,“君子远庖厨。”
“呵,我不是君子,”他从容回应,“我比君子优秀。”
天真被他的说辞雷到。
“看,我都不用洗碗机,以示诚心。”他道,利落地卷起衬衫袖口。
“多此一举。”天真哭笑不得,这个人的幽默方式怎么也与众不同。
她站在一旁,接过他递来的餐具,一一擦干。
玻璃杯上闪过一丝光亮,她抬起头,望向他耳际那抹幽蓝:“我以前总觉得男人戴耳钉有些gay,可你却是越显硬朗。”
“是么?”秦浅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的耳钉很漂亮,也很特别。”
“谢谢。”他的语气突然有些冷淡。
天真微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是举着手中的杯子:“你拿下来的还得你放上去,我够不着。”
他身子探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放在橱柜最上层的架子上。
天真盯着他宽阔的胸膛,耳根微烫,彼此离得这样近,她完全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气息,苦橙叶,柑橘,迷迭香……她的呼吸一乱。
抬起头,却撞见他的眼神,漆黑的眸,明亮清澈。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水流的声音,轻轻冲击着水池。
“天真,”他轻声唤她,“怎么了?如果伤口疼,不要站着,先去休息。”
他蹙着眉,似乎是在为她异常的沉默而担忧,平淡的语气里,也隐含着挂虑。
心中暖流缓缓涌动,刹那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仿佛着魔一样,她忽然踮起脚尖,吻上他紧抿的唇角。
秦浅顿时震住。
而这样的一个动作,让天真自己都惊呆了。
几乎是同时的,一股羞耻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一定是中邪了!天真慌乱地想,她怎么可能昨天还为着和陈勖的过去伤心难过,今天又吻了另一个男人!
下意识地,她落荒而逃,完全忘记了自己脚上有伤,尖锐的疼痛传来,她狼狈地摔在地上。
“小心!”秦浅已经跟了出来,蹲下检查她的情况。
“没事,没事……”天真语无伦次,心神俱乱地往后退缩,根本不敢看向他此刻的表情。
“天真。”他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继续逃避。
“对不起。”她低着头,讷讷道,却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他似是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明白,”轻淡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天真,你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在异国待了这么久,觉得寂寞,所以才会这样,而且,这阵子你情绪不好。”
天真蓦地抬起头,望着那双始终冷静清澈的黑眸,觉得心中有无数言语,偏偏喉咙梗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真的,是因为这样……才吻他的吗?
二十四、安慰之礼
天真躺到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秦浅仍在灯下工作,衬衫袖口卷起,表情沉静专注。
她凝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良久不曾收回视线。
“天真,”他并未看向她,却似身后也长了眼睛,淡淡开口道:“你不睡觉,看我做什么?”
“你一直都这么理智吗?”她问。
“不是。”他答,依旧没有抬头。
“你知道,有时男人的理智对女人而言是种侮辱。”天真不依不饶。
“我曾经因为不理智犯过错。” 他答,终于看向她。
“我不可以问那是什么错,对吗?”她又问。
“对,你不可以。” 他语气平静。
“好吧,”天真闷闷地答,蜷进被窝,“那么,晚安。”
“晚安。”他轻声道,镜片微闪,遮住了他的眼神。
天真却睡不着。
她想,她猜不透这个男人,他就是有那种本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让人觉得他是对的,无从反驳。
忽然间胸口就觉得憋得慌,有些难受,好似幼年遇着不顺心的事情,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对着枕头垫子一顿狂捶,可之后发现枕头仍是枕头,垫子仍是垫子,完全对她的反应无动于衷。
秦浅就是那个枕头。
这一夜她并未抱着“枕头”睡,说不清是生自己的气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不大痛快。
秦浅上床的时候她其实还醒着,只是闭着眼装睡,感觉他好像打量了她一下,仿佛叹了一声气。
天真心想,他叹什么气?不过就是觉得她是个别扭难缠的小孩子。
算了,随便他,反正她已是错误铸成,回头也来不及。
也就是一个吻而已,她安慰自己。
半夜睡得昏沉之间,竟看见了母亲。她依旧是当日的模样,黑色套装,只是眼神却不再严肃干练,反而含着泪花。
她不停地说,对不起,天真,原谅我。
看着她渐渐后退,天真伸出手,喃喃道,妈妈,不要离开。
请你不要离开,我终于懂得,很多感情无所谓原不原谅,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母亲依旧是远去,她急得掉下泪来。
“天真,天真……”有人拍她的脸,语气担忧。
??隹?郏?崴??柿耸酉撸?圆欢匣?淞臣铡?
“怎么了?”秦浅问。
“我梦见了妈妈。”她吸着鼻子答,语气可怜兮兮的。
“那只是个梦。”他说,语气温和。
“所以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天真委屈地答,凑在他怀里,觉得心里难过。
“你要学会坚强,你已经长大。”他说。
“可是你今天还说我是小孩子。”她反驳道,索性将心中的郁结都翻了出来,“你不让我吻你。”
“你吻到了。”秦浅的语气中充满无奈。
“你无动于衷。”她有些无理取闹地控诉。
“天真,你只是需要人安慰,”他平静地答,“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能趁人之危。”
“那你觉得我应该要什么?”她抬起头问,感觉额上传来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眼睫。
“问你自己,天真。”他并未替她解答。
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解决我们的内心。
“我时常觉得即使在阳光下,我的周围也是一片阴暗。”
“你需要一个人,把你带到真正明亮温暖的地方。” 秦浅没有出声,半晌,才轻声开口。
“其实现在靠着你,我已经觉得很温暖。”天真闭着眼,感受他胸口传来的热度,诚实地说,“这是否只是一时的错觉?”
“也许,”他答,“我不会是你的阳光,天真,我的世界也不够明亮。”
他只是,比她更能忍受,也更习惯黑暗。
“因为你去世的妻子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不语,任夜色遮掩他唇边苦涩的笑意,她口中的猜测,并不是唯一的症结,只是他没必要让她知道。
清晨醒来,天真看见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容颜。
熟悉是因为已经认识了不短的日子,陌生是因为从未这样近地看他。
硬朗分明的线条,因为睡眼而显得柔和。
他似有所觉,缓缓睁开眼来。
天真才知男人刚醒的那刻也可以这样慵懒动人。
“早。”她说。
“早。”他坐起身,然后下床。
“天晴了。”他拉开窗帘,阳光泻了进来,洒在肌肤上,微微炙烫。
天真觉得有些疼痛,那样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心口,她拢住薄被,想退回到安全的领域。
被角却被秦浅按住,他静静凝视她的眼:“我记得那天你在店里说,你讨厌早晨的阳光。”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吸血鬼,”天真笑,脸色有些苍白,“早上阳光照过来的时候,我会被烧成灰烬。”
“是么?”他出声,在她身旁坐下来,“你知道,有些吸血鬼不怕阳光,因为他们戴一些饰物,会给他们特殊的力量。”
“可是我没有。”天真答,嘴边开始浮现轻淡的笑意。
“我有。”他拉开床头柜里的抽屉,找到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手链,样式很简单,并无特别。
“黑曜石的,可以吸走你身上坏的运气,也可以让你不怕早上的阳光。”他说,给她戴上。
“哪里来的?”天真抚摸上面圆润冰冷的石头。
“我妻子是做珠宝设计的……”
天真打算摘下来,他却制止了她:“我还没说完,天真,这个手链是我一时兴起跟着她学做的,我实在没有那方面的天赋,所以手工拙劣,模样平凡。”
天真心头一松,嘴角轻扬:“呵,见不得人的失败作品才送给我,你也算够意思。”
他从容应对她的抱怨:“你知道,除了Sean,我已经很久没有送人礼物。”
“因为在你眼里,我同他一样是缺乏母爱的落魄小孩子。”天真答。
他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二十五、一笑而过
“秦先生,有一位中国男士要找Jean,”前台小姐接通秦浅的电话,汇报道,“我告诉他Jean请假没有上班,他又说他想找你。”
“请他上来。”秦浅淡淡开口。
两分钟后,陈勖走进他的办公室。
“陈先生有何贵干?”秦浅看着眼前相貌英俊却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
“我想找天真。”陈勖开门见山地答。
“她确实请了病假,这几天不用上班。”秦浅道,语气平静。
陈勖眉间一蹙:“我想贵公司应该有员工资料,我能否知道她的住址。”
“你就算知道了,也找不到她。” 秦浅微微一笑。
“什么意思?”陈勖声音转冷。
“她就在楼上,我的住处。”秦浅看着他缓缓开口,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表情。
陈勖怔一下,看向坐在对面的秦浅,这个年长他近十年的男人,始终从容镇定,可说起话来,却有种杀人不见血的锋利。
可他陈勖,也从来都不是会轻易退缩的人。
于是他轻声一笑:“秦先生果然是个体恤员工的好老板,天真向来娇气迷糊,承蒙您照顾,劳您费心了。”
“不客气。”秦浅淡然道。
“那我可否见她一面?”陈勖问。
“这是你们的自由,”秦浅道,“她同意就好。”
语毕,他打开免提功能,拔通电话。
“喂?”轻柔的声音自那边传来。
“天真,陈勖过来了,想见你。”秦浅对着电话缓缓道。
那边沉默了半晌,才有犹豫的声音慢吞吞地飘出来:“我不要见他,你帮我编个借口可好?”
秦浅瞥了一眼陈勖,后者脸色忽然阴沉。
“我不喜欢说谎,天真,”他道,“不管你怕见到他,还是不想,你都得坦白地有个交待。”
天真又迟疑良久。
“我不知道,”她幽幽开口,“我见到他会不开心,我也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总之我还没准备好和他再见面。”
“好吧,我告诉他。”秦浅和她道别,挂断电话。
“你都听见了。”他说,望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陈勖。
“我会等到她‘准备好’,”陈勖冷声道,锐利的黑眸盯着他,“秦先生,若你真心要当她的英雄,还请一直尽职。天真很没有安全感,你若无心,便不要让她太过依赖,否则害人且不利己。”
“陈先生多虑了,”秦浅微笑,“你能说这番话,一定对过去反思良多,觉悟深刻。”
陈勖沉下脸:“秦先生这般精明厉害的人物,让天真遇见,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秦浅嘴角轻扯,并未言语,看着陈勖离开的背影,他良久未动,若有所思。
自接到秦浅的电话后天真一直失魂落魄,心里有些难受。
在感情上她一直表现不佳,曾经梦里也是百转千回,难以释怀,一心要知道答案,如今真相大白,她反而不知如何收场,只得落荒而逃。
多滑稽,曾经海誓山盟,非君不嫁,到头来竟如此狼狈。
彼时读莫洛亚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的序,说,他们本想执着地眷恋一个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是从冥冥之中慢慢腾升,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参与过一场革命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天真不信……感情怎会如雁去了无痕?更何况,大雁尚会北归。如今才知,若时光已将种种甜蜜酿成不堪,人类不如刻意去遗忘。其实不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很多时候是相见易,别时难。
只是,要怎样才能在遇见一个心仪的人时,去理智地控制好情绪,将种种因素甚至未来都权衡清楚再投入?
我们终是凡人。
因为年轻,便爱得单纯脆弱,所以无法承受那些黑暗与险恶。
窝在沙发里,她想起秦浅说,谁都没有错,没有谁能真正对得起从前的自己,你要原谅那时候的天真。
为什么他总是能那么准确地看穿她的内心,给她最大的震撼?难道,真的是因为她还年轻,看到的,经历的都没有他那么多?
电话又响。
“喂。”她接起。
“段天真?怎么会是你?”那边沉默半晌,传来一道惊讶的稚嫩男声。
“Sean?”天真反应过来,“进步了啊,去了中国开始讲中文。”
“你怎么会在我家?”小鬼穷追不舍。
“呃,”天真觉得说实话不妥,于是撒了个小谎,“我来帮你爸整理些东西,你找他?”
“嗯,我以为这个时间他已经在家了,”Sean答,又马上开口,“不过找你也行,‘不及汪伦送我情’的上句是什么?”
“桃花潭水深千尺啊,这么简单的问题,”天真答,以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来反驳,“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样东西叫Internet吗?还有有样东西叫google吗?你回到电脑面前,打上‘不及汪伦送我情’就好了。”
“我在外面没有电脑!”Sean不满地抗议,“手机可以上网,可是我这是英文机没刷中文,根本打不了汉字!”
“活该,”天真幸灾乐祸地逗他,“不就是句诗,至于这么激动吗?还专门打个国际长途来问。”
“可是我刚刚回答了人家,上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Sean懊恼道,“怪不得梁佩佩气跑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及汪伦送我情?”天真骇然大笑,差点透不过气来,“小子,你断背啊?”
“笑你个鬼,断你个头,你还Lesbian呢,”Sean愤然开火,“你不要污蔑我,我喜欢女人。”
“拜托,你10岁都未满。”天真仍是止不住笑意。
“男的都是年轻的时候喜欢女人,老了就喜欢女孩。”Sean一本正经地答。
“那那个梁佩佩是怎么回事?”天真继续挑衅。
“你管不着,”Sean哼了一声,“我寂寞,找个人做伴不行啊。”
“哎,小子,姐姐奉劝你一句,”天真笑着诓他,“中国女孩子不好追,你别拿泡小洋妞那一套,以为长得帅就了不起了,赶快去背唐诗三百首。”
“懒得理你,bye!”小鬼极不爽地挂断。
天真挂断电话,想起他那的惊人之句,还是忍不住想笑。
“以为你多少会有些烦恼,想不到这么开心。”身后有声音缓缓响起。
天真转首,看见秦浅已经回来。
“Sean实在是个活宝。”她笑。
“你跟他自称姐姐,岂不是得叫我叔叔。”秦浅道,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
天真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实在太喜欢他。”
于是她把Sean出的洋相讲给他听,他也是忍俊不禁。
“丢人丢到中国去了。”他无可奈何地笑。
“只要不带个女朋友回来就好。”天真叹息。
“嗯,”秦浅应声,转头看着她,目光温和,“没事了?”
天真一怔,然后才知他是问她的状况,于是点头一笑:“没事了。”
“不过,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她问。
“没有。”秦浅答,声音轻淡。
二十六、随遇而安
十天后天真重新上班,好在伤得不深 ,已经结疤,不过还是得暂时穿软底的鞋子。天真在帆布鞋里加了一层垫子,配着裤装打扮还算适宜,只是不穿高跟鞋,始终感觉低人一等。
读书时看人穿高跟总觉得太成熟,现在才知其魅力,挺胸翘臀全在那几厘米上,一旦穿了就脱不下来,仿佛从前青涩时光,过去了就无从找回。
大家见到她都是热心慰问,言语间并无异色,想来秦浅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只除了Thomas朝她意味深长地笑。
天真在心里叹气,你笑也是白笑,秦某人岂是等闲人物,我辈哪有能力轻易拿下?
但想起秦浅这段时间对她的关照,她胸口依旧涌上一股暖意。
却见自己座位隔壁站起一个漂亮女子来,棕发棕眼,应该是英国本地人。
“你好,我是Rita,新来的助理。”她自我介绍,伸出手来。
天真笑着与她握手,眼神迟疑。
“天真,过来一下。”却是秦浅在唤她。
天真走进他的办公室,带上门坐下。
他今天穿一件浅灰色衬衫,衬得原本就线条分明的脸庞越发地干净斯文。
“我找了一名新助理,”他开门见山地说,“Rita会接手你原来的工作。”
天真点头,神色平静地听着。
“你不担心自己的去向?”秦浅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
“难不成你还能把我卖了?”天真狡黠一笑,“更何况连日来你尽心尽力地照顾我,若不连本带利地从我身上赚回去,岂不太亏?”
“是啊,既然已经垫了本钱,就算风险再高也得咬牙投资,否则不甘心,”秦浅一本正经地接着她的玩笑,语气温和,“调你去跟Thomas可好?”
Thomas是设计部总监,但也负责品牌营销,天真对于设计毫无概念,秦浅的意思自然是安排她做后者。
“考虑一下,晚点再给我结果。”秦浅看着她。
“不用考虑,我同意,”天真笑:“更何况,你都已把我的继任找来。”
“两份工作都很辛苦,但助理的位置并不能完全发挥你的才能。”以为她误会自己先断她后路,秦浅解释道。
“我明白,我是开玩笑的。”天真笑容灿烂,“我生日那天你就说过,会向我要报酬,我早有准备。”
那些工作,可能会很辛苦,那天他说。
她的回答是,没关系,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我随时恭候。
天真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适应能力很好,但之所以如此轻松地答应,是因为她相信他替她做的选择是对的。
那一种信任,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如呼吸一般地自然。
可刚才那一瞬,她为什么会有些犹豫呢?
如果跟着Thomas,从此就没法一直站在他身旁了,没法有那么多机会,看着他那些或谈笑风生,或沉默专注的从容姿态。
蓦然觉悟这一点,她看着秦浅,目光有些凝滞。
“怎么了?”他问。
她慌忙摇头。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把工作和Rita交接一下。”她说,站起身,却没再看向他。
“等等,”他喊住她有些仓促的脚步,“Marketing方面你尚是新人,也没有什么人脉,跟在Thomas身旁多看多学就好,对外你的身份还是我的助理,这样别人会更看重你一些,等到差不多了再正式调职。”
“好。”天真点头。
就这样,天真搬到三楼营销策划部,重新做起一份新工作。也渐渐发现,秦浅说得没错,比起之前做助理时种种繁杂琐事,虽然营销公关类也需事无巨细都要顾全,但对她而言有趣了许多,无论是接触的人,还是参与的活动,都让她受益匪浅,大长眼界。
Thomas虽然平日和蔼可亲,但真正工作起来却是狂人,即使他有心照顾,但天真也觉得忙碌辛苦,才知秦浅的当初提醒十分正确。
渐渐的也和秦浅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天真以前跟着他,知道他常要外出,而季节转冷,春夏设计却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偶尔去设计部,看见同事们都在伏案辛劳,她有意无意地望向那个熟悉的办公室,却经常看见是关着的门,落地玻璃后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午间休息的时候,她独自握着一杯水站在走廊看落地窗外的景色,这是她这段日子来形成的习惯。
流云在蔚蓝的天空上悄然浮动。
她还记得第一次从飞机上下来,踏上这片领土的时候,第一印象就是一望无垠的蓝天,那样清澈,仿佛整颗心都因此悄然淡定。
1666年的大火曾烧毁了伦敦城里大部分的建筑,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它也承受了纳粹空军猛烈的轰炸,然而经过岁月的洗礼,这个古老的城市依旧巍然耸立。多少个世纪以前的钟楼、教堂,错落有致的现代摩登森林,放在一起竟然如此协调。
陌生的人穿行其间,各行其是。
然后她看见玻璃反射的那双眼睛,她自己的眼睛,里面一片荒芜。
人生最痛苦的是什么?
——就是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
“晚上的聚会你会去?”
“去,我先休息一下。”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天真转过身,秦浅正和Thomas迎面走过来。他手臂上搭着大衣,清朗的眉目间微有倦色,然而神情依旧沉静淡定。
“你回来了,”她微笑,握着水杯的指尖却不由用力,“听说苏格兰下了很大的雪。”
“嗯,”?厍车阃罚???恍Γ?八?苑苫?淼懔恕!?
Thomas瞅了一眼他们,似笑非笑。
天真忽然有些窘迫。
“最近工作如何,一切都顺利?”秦浅又问,“如果觉得辛苦,和Thomas讲。”
“都很好,你放心。”天真顶住Thomas暧昧的目光快速出声。
“我怎么会不放心,”秦浅看着她,眼神平静,声音却低沉柔和,“晚上聚会见。”
二十七、胜之不武
当晚聚会是某着名时尚杂志为庆祝其创刊十周年举行,捧场受邀的大有人在,闪光灯下人头攒动,天真跟着Thomas步上台阶,穿过长廊,不时停下来与人打招呼。
微笑,握手,寒暄,递名片,诸如此类,记不清重复了多少遍。
“来了?”熟悉而淡定的声音响起。
天真抬起头,水晶灯下,那一个人站在那里,长身玉立,光影在他俊朗的脸庞上交错,那一瞬间,仿佛千万年时光匆匆而过。
她心中暗恼——段天真,你是中什么邪了?
秦浅看着高挑许多的天真,视线落在她足间,眉头顿时一动:“也不怕伤口疼。”
天真笑:“Thomas替我挑的Jimmy Choo,很美吧,我就当自己是人鱼公主,步步痛心,但值得。”
“可惜她不肯换上你新设计的那件晚礼服,Y形皱褶,女人沙漏线销魂无比,”Thomas遗憾地抱怨,“原本想让她做个免费模特。”
“那不适合她。”目光扫过天真有些窘迫的神情,秦浅淡淡道开口。
“呵,哪里不适合?”Thomas眉开眼笑,“是颜色不适合,还是大露背设计不适合?”
秦浅不语,天真脸上却更烫了些。
会场所在的这幢哥特式建筑物,已有几百年的历史。英国这样的古老建筑实在太多,许多大型的楼屋如今经常被租用成活动场地。
相比之下中国的历史建筑大多用木,不易保存且娇贵得很,否则谁在太和殿办一次Party,一定是惊天动地,气势非常。
趁酒会开始,人群散开之际,天真躲进角落里,望着墙上的壁画思绪神游,得到短暂的休息。
“有些诡异是不是?”有人在她旁边缓缓出声,“Dior的毒药香水广告就是从19世纪歌特式图案中获取的灵感。”
“是么?”天真望着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我不喜欢毒药的气味。”
他亚麻色的头发,灰绿色的眸,说话有些爱尔兰口音,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哦,”他笑,“我喜欢你的香水味。”
“事实上,我没用任何香水。”天真道,他言语里的恭维实在太过明显。
“真的?”男人讶然挑眉,笑容迷人,“据说,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
“那是否用不同的香水就会有不同的未来?”天真眨眼。
“你很有意思,”男人朗声而笑,伸出手来,“John Powell,小小bian ji。”
能在这里出现的,想必也小不到哪里去。
“Tuen Jean,小小助理。”她回答,同他握手。
“可否请你——”目光停在走至他们跟前的男人身上,John的声音凝滞。
“您好,John,”秦浅朝他打声招呼,姿态自然地拉住天真的手腕,“人太多,我终于找回自己的舞伴了。”
天真怔忡,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拉入舞池。
“如果不会跳,跟着我慢慢来。”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秦浅的手已放在她腰际。
天真有点晕眩……这是什么状况。
“你认识他?”她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舞步。
“嗯,点头之交。”他答,似乎并不想对此多谈。
他身上那股的好闻的气息又开始迷惑她,天真有点想问他怎么会突然邀舞——呃,其实是强行逼她陪舞。
“专心点,别人在看呢,”他淡然出声,“这样跳一曲,很多人便认识你了,省得一一介绍。”
他的回答,解释了她心中疑问。
“喔。”天真轻声开口,心中有些怅然。
一曲完毕,他看着她微微一笑:“跳得不错。”
天真没有说话,却发现彼此还是保持着相拥的姿势。
“结束了。”她低声说。
秦浅似乎怔了一下,随即放开手,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曲终人散,天真走到吧台边要了一杯苏打水,才发现自己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犹自失神,被铃声惊醒。
她望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迟疑了一下,仍是接了。
“喂。”她语气平和。
“天真,”陈勖在那头唤她,“刚才送Lyla参加聚会,在车里正好看到你进去……最近可好?”
“哦,挺好,”天真淡淡地答,“调到营销策划部了。”
“是么?”陈勖似乎有些讶然,随即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秦浅倒是记住了我说的话。”
“你对他说了什么?”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天真就追问。
“他没告诉你?也是,像他的性格,”陈勖道,“我跟他说,若他真心要当你的英雄,还请一直尽职,你很没有安全感,他若无心,便不要让你太过依赖,否则害人且不利己。”
“陈勖,你实在多管闲事。”天真切齿,愤然道。
“这么激动?”电话那头的声音忽而转冷,“天真,我真的是在多管闲事吗?”
天真挂断电话,心中郁结烦闷。
“怎么,心情欠佳?”居然又是John出现在她面前,他要了一杯红酒递给她,“试试,会觉得舒服一些。”
天真不语接过,心中思绪翻涌,不知不觉竟喝了大半杯。
原来秦浅将她从身边调开,其实另有原因。如果不是她此刻所猜测的那样,那天她问他陈勖是否对他说了什么,他又何必否认?
他究竟是怎样看待她的?一定认为再把她留在身边,将来他会觉得诸多困扰吧?
她想起她那个没有分寸的吻,想起他那刻震惊的眼神,心中又悔又痛——她怎会因为他给予的那些琐碎温暖,就认为他是可以亲近的,认为彼此之间有一种只有他们才明白的默契?
依稀记得又喝了半杯,她觉得脑中发热,连John殷切的问候听起来也让她烦躁万分。
“天真。”熟悉的声音响起,她也看见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他又一次带着她离开,却是将她拉至人烟稀少的花园。
“你干什么?”她无力地问。
“John是圈内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道,表情隐隐有些责难,“你跟他一起喝酒……女孩子要把自己的名声搞坏很容易。”
“我要怎样是我自己的事情。”天真冷冷道。
“你怎么了?”秦浅皱眉,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撒谎?”天真抬起头,清澈的眸望着他,“为什么骗我陈勖和你什么都没说?是因为他的话,你才把我调开的吗?”
黑眸盯住她水气渐生的眼眸,秦浅抿唇不语。
“你不必这样的,”天真低下头,忍住眼中的酸热,“我知道自己比不上你成熟冷静,事事理智从容……但我希望什么都弄得明明白白。”
“天真——”他出声唤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我从来都说不过你,”她急促开口,“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完。”
“好,你说。”他望着她低垂的小脸,轻声道。
“你说过,你的世界也不够明亮……那种感觉我了解,可你能否牵着我的手,带我走一段?” 她的声音低柔且坚定,在夜色中响起,而远处的灯火,似乎忽然就暗淡了下去。
“就算前面的路依然黑暗,可我原本就习惯了黑暗,而且你已经让我明白,最坏的那些都已过去……我并不需要你的承诺,只是请你让我相信,这世上仍还有值得我喜欢的人。”
她缓缓伸出手,终于触碰到他冷峻的眉眼,线条分明的脸颊。
而他神情震动,目光深沉。
“该说的我都说了,”她微微一笑,眼中泪花闪烁,“对不起。”
她转身。
一步、两步……她听得见自己离开的脚步声,因为它们一下又一下,都踩在她的心里。
有谁的脚步声更快了些,赶上了她的。
左手忽然一暖,被人紧紧握住,那温暖有力的劲道,紧得她手指泛疼。
“走吧。”他说,声音异常低柔,牵着她,并肩而行。
难以抑制的泪水在那一刻涌上眼眶,而天真听见他低声道:“带你一起走可以,只是不能那么爱哭,胜之不武。”
二十八、得之我幸
终是有了酒意,天真先回到秦浅车里休息。等到他回来,她已经睡着,放平了座椅,娇小的身子蜷在一侧,不知道是因为酒气还是空调的温度,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很是可爱。
秦浅轻轻带上门,并没有发动车子,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景,是他漫不经心地抬首一瞥,望见窗外飞扬的雨幕里,她独自仰望墙上巨幅海报,表情沉静,寂寥的身影透着淡淡哀伤,许多人来来往往,从她旁边匆匆而过,而她仿佛一道沉寂的风景。
——你说过,你的世界也不够明亮……那种感觉我了解,可你能否牵着我的手,带我走一段?
脑海中浮现她刚才的话语,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还有无名指上那枚戒指,黑眸深沉晦暗。
她了解……她对他又了解多少?
而为何对着这张单纯明净的脸,那些冷漠拒绝的话语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思绪昏乱之际,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小心触碰她的柔软的发,她细腻的肌肤……她睫毛动了一下,小脸转了过去。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动。
车子发动的声音还是惊醒了她,她茫然地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然后望着身旁的秦浅:“你回来了?”
“嗯。”他淡淡地答,语气温和。
“要不要喝水?”他说,暮光仍望着前方的路面,“自己拿,可能有点凉。”
“没关系。”她从车载冰箱里取了出一瓶水,开了瓶盖,喝了一大口,身体顿时舒畅很多。
他伸出手来,天真想也没想就把品质递给他,看见他仰首喝水,才发现这个动作有多亲密。
“呃……我最近好像有点感冒。”她接回水瓶盖上,呐呐开口。
“那次有没有感冒?”他问。
“什么那次?”她望着他,一脸困惑。
秦浅不语,嘴角却泛起一丝可疑的弧度。
天真的脸忽然就红了。
什么嘛……“那次”她只不过蜻蜓点水而已,就算感冒了也不会传染啊……
“天真。”他忽然开口唤她。
路灯的光亮一下又一下地闪过,他的脸庞忽明忽暗,有一种令人屏息的迷人。
“我从没想过要爱上你。”他说,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我知道,”天真语气平静,“你还……并没有爱上我。”
秦浅沉默,握着方向盘的?种附袅艘幌隆?
只不过一个字的转变,足以让他清楚窥见她内心的渴望和不安。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也因为受过伤越发敏感,所以即便走到如今这种地步,也给彼此留了后路。
所以她只要求他带她走一段,并非一生,而是一段路。
所以他并不打算问她,是否对他有爱的感觉。
但他忍不住想,如果她迟疑,他会是什么心情?
“天真。”他又唤她,声音清淡。
“嗯?”她仰起头,脸上有着若无其事的微笑。
“没什么,”他瞥了她一样,缓缓开口,“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念起来很好听。”
“哦,是我爸起的,”她回答,“他是大学中文系教授。”
“想必是位风雅人物。”秦浅道。
“嗯,”天真声音微窒,轻声道,“有很多女生写情书给他,文笔给油秋千,都好得不得了,后来他和其中一位结婚。”
秦浅沉默了一下,随即淡笑:“你偷看别人的情书,此举乃小人行径,知不知道一般人最讨厌自己表白的情书被第三者看去。”
天真的注意力被转移,抗议道:“莫非你有此类惨痛的经历?”
“写情书做什么直接开口不是更痛快。”他回答。
“要是当面被拒绝,很是丢脸。”天真反驳。
“没有十足把握便不要开口。”他说。
天真半响没有说话。
“怎么了?”秦浅疑惑地瞅了她一眼。
“我今天跟你表白时半分把握都没有。”天真诚实地交代,不由叹了口气。
“前面有家便利店,要不要停下来。”他突然问。
“要买什么东西吗?”天真不解。
“我觉得你可以去买张彩票。”他说,语气平静,眼里却隐隐有笑意。
天真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嘲笑她。
“你这人……”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到了。”秦浅开口。
车停在天真的公寓楼前,她解开安全带,再抬起头,却撞见他的目光,清澈锐利。
她忽然觉得呼吸不畅。
“我走了,你小心开车。”她轻声叮嘱,拿起自己的手袋。
“嗯。”他淡淡地答,望着她泛红的耳根。
天真不敢抬眼再看他,匆忙下了车,步伐急了一些,便立刻遭到脚上那双Jimmy Choo的背叛。
“Damn it!”她低咒,差点扭伤,而身后却传来一声叹息。
她脸颊顿时烧烫,缓缓转过身去,秦浅从车窗里望着她,脸上有隐忍的笑意,月色无声,洒落在他俊朗的眉眼。
她想起初次相见,他于人群中静坐,表情孤冷,而现在,他却在看着她笑。
他的笑容总是风轻云淡,却总让她觉得温暖。
英文诗里说,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你微微笑着,并未言语。但我觉得,为此我已等待很久。
“我会做很好喝的奶茶,”她又往回走,直到站在他面前,看见他沉静如水的眼眸,“你有没有兴趣喝一杯?”
二十九、即来则安
“小小陋室,见笑了。”天真开门,结果他手中的大衣,与她的外套一起挂在墙上的木制挂钩上。
秦浅扫了一眼这个studio,粉紫色的墙面,大红色的沙发上摆着两个浅金色的抱枕,房顶射灯光照柔和,雪白的大床,被角有很漂亮的丝绣红色的花纹。乳白色的大理石的吧台围着开放式厨房,一切简单明了。
“小而精致,很温暖的家。”他说。
“谢谢,总算过关。”听到这样的评价,天真故意作了个抹汗的动作。
“你坐,我泡茶。”天真洗了手,烧水,打开橱柜。
瞅见那些瓶瓶罐罐,秦浅面露惊讶之色:“你这是在开私人茶室?”
“一些常见的都有,”天真笑,“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茶可清新脱俗,养眼长寿,不过你也知道,中国超市的茶叶实在不敢恭维,我是跟我爸养成的习惯,嗜茶如命,自己带的都喝光了,这些都是托朋友捎来。”
“那我可不可以不喝奶茶?”秦浅轻叹,“这一种我已喝了好多年,不放下次再试。”
“那你要试哪种?”天真问。
“没喝过的吧,”秦浅道,视线扫过那些茶名,“六安瓜片。”
“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天真取下茶叶,巧笑倩兮,“好眼光啊,这可是周 恩 来的大爱,中 央 军 委 特供,而我这茶也是特技哦。”
“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秦浅忍不住微笑,看着她拿出茶具。
“怎么,是不是开始发现我的魅力了?”天真调皮地眨眼。
秦浅但笑不语。
“滚水冲泡会让茶叶受损,味道苦涩,所以要凉一凉水温。”她解释道,拿起水壶,动作轻柔。
雾气升腾,氤氲了她的侧脸,让此刻的她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秦浅的眼神忽然变得朦胧。
“好了。”她将茶杯递给他。
秦浅接过,她温暖地指尖触上了他的,淡淡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
“这里夜景不错。”秦浅握杯望着窗外,不远处的金融城高楼耸立,灯火璀璨。
“可是城市的夜景总是越看越寂寞。”天真的感触地叹息。
干净光亮的玻璃上,是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你知道什么叫‘孤独是可耻的’?”她开口问。
“什么?”
“就是说像你这样的男人,如果孤独着,连上帝都觉得自己可耻。”天真仰首望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轻轻一笑。
“于是上帝派你来了,但之后他想一想,还是觉得自己可耻。”秦浅回答。
天真愣住,随即瞪他:“你总是骂人不带脏字。”
“所以我跟上帝说,既来之,则安之,随她吧。”秦浅语气轻淡,却泄露一丝笑意。
他转身凝视她,暮光柔和。
“我想吻你。”天真诚实地开口。
“好。”他说。
天真向他靠近一步。
“可是,我不喜欢总是女人主动。”他又说。
天真犹在怔忡,他已放下茶杯,伸手勾住她的后脑,俯首吻住她。
那一瞬,她震惊得忘了闭上眼,灯光在他的头顶旋转,他的脸陷入了一片温柔的阴影里,叫她看不清,只有那双总是清冷的黑眸,染上了少见的激情。
他的吻像潮水般蔓延,渐渐淹没了她,又仿佛蝴蝶的翅膀扑过她赤裸的肌肤,而她,开始颤抖。
但她不怕他。
她感觉到晕眩中炙热的眼泪,而她紧紧抱着他,强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
他的呼吸里仍有轻淡的烟草和茶叶的清香,让她觉得温暖。
所有的光亮都被熄灭,黑暗中她唤他的名字,秦浅。
脆弱地,不安地。
我在这里,他说。
他注视着身下的女子,花朵一样洁白柔软的身体,在夜色中散发着陌生而诱惑的馨香。
他俯首吻她,试图封住那些让他心口震颤的呢喃,当唇边尝到的,是她脸上的泪湿的凉意。
天真。
他唤她,开始让她疼痛的快乐温暖地。
而她紧紧抱着他,以飞蛾扑火的姿势迎接他的侵略,凝望他的泪眼里,含着最温柔的笑意……已经很多年,我忘记如何真心地笑。
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他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告诉我,那些都不是我的错。
我在这里,你说。
原来,你在这里。
“天真,你还好吗?”修长的指划过她汗湿的脸颊,他声音低哑。
“呃……还好。”她软弱地轻喃,打死她也不会承认,她其实很想问他,是否禁 欲太久。
他伸手将她的小脑袋自枕间抬起来,凝视她满是羞涩的娇颜。
“真的还好?”他又一次问。
天真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他好像有点失控。
秦浅凝视着她,暮光难得有些茫然。
面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的心中总是有淡淡的疼惜,放佛被细韧而凌乱的丝线穿透血肉,并不是很大的伤口,却有种牵扯的痛,所以小心翼翼,彷徨踌躇。
他一直想证明她不过和别人一样,可得到的总是否定。
他害怕在找寻答案的过程中,自己渐渐迷失。
而此刻,他已经有一种迷失的感觉。
趁他失神的瞬间,她悄悄枕上他的胸口,眼里浮现一丝甜蜜的笑容。
“我这杯茶,好不好喝?”她问,嘴角微扬。
“唇齿留香,”他说,沉吟一下又补充道,“销魂荡魄。”
她脸上更烫。
“天真,”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在他胸腔里回荡,“后来应该有很多人喜欢你。”
而她方才的反应,实在生涩得很。
“有,怎么会没有,”她说,正儿八经地掰起手指,“一个,二个三个……北京的,上海的,日本的,德国的……”
秦浅睨着她,任她发挥。
“后来有个北欧的,”她停下来,窝在他怀里,“很英俊,像小时候童话书里形容的王子一样,金发,眼睛里那种漂亮到让人无法呼吸的蓝,我差点以为自己喜欢上他。”
“然后?”秦浅的声音仍是淡淡的。
然后……到了最后一步,她狼狈地环起双肩,说,对不起。
秦浅听着她的讲述,手指摩挲着她的发,动作轻柔。
“段天真。”他连名带姓地唤她。
“嗯?”她抬头。
“你是个笨蛋。”他低头,忍不住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
“有那么多选择,为何你独独赖上我?”他凝视她水亮的眸。
“因为上帝派我来,”她眨眨眼,投机取巧地答,“因为你对上帝说,既来之,则安之,随我。”
这一次,换她吻他。
三十、不归之路
“煮什么?这么香。”悄然环住她的怀抱吓了天真一跳。
“你怎么无声无息的,不是故意的吧?”她转过头,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许是刚睡醒,秦浅没戴眼睛,目光柔和,她几乎可以细数他的睫毛,他的鼻梁很挺,侧面看来尤其迷人。
“香菇鸡肉粥。”她说道。
“Cool。”他挑眉,“香气四溢,闻起来就很有水准。”
天真内心得到极大满足,嘴角扬起愉悦的角度:“难得听到你说好话,怪不得莎翁手,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
“小女孩,你要记得,男人说好话总是有目的的,”他声音低沉,“而女人有些时候确实是用耳朵来恋爱……”
湿热的气息忽然扑进耳里,娇嫩的耳垂被他吮住,酥麻的感觉如电流般蹿遍全身,天真呼吸急促,发出小猫一样轻吟。
“你怎么可以这样——”抗议被惊呼取代,他将她抱上吧台,炙热的双掌钳制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那双深沉的黑眸里,又开始跳跃昨夜那种让她面红耳赤的火焰。
“粥会糊,”她慌乱地答,不知所云??拔叶隽恕???
“嗯,我也饿了。”他说,语气平静,修长的指却已经开始在她T恤下的肌肤上游移。
“秦浅……”她羞窘得快哭出来,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完全不像她平时认识的那个淡漠的男人?
柔软的布料一点点被卷起,她低头便可以看见他手指放肆的痕迹。
“我刚想起一款新设计,天真有没有兴趣听?”他说,微微笑着。
天真点头,完全猜不透他的意图。
“这里,无肩设计,线条简洁。”他的长指缓缓滑过她诱人的锁骨,引得她一阵颤栗。
“这里,小V领,不能很深,”灼热的指触在她胸前软壑里勾勒,又以磨人的速度来到她脆弱的顶端,“这儿要不要一些褶皱呢,一直蔓延到腰线……嗯,得好好考虑……”
天真抽息,浑身抑制不住地轻颤。
“秦浅,你是个变态……”她切齿低咒,想要挣扎,却被他牢牢地压在身下。
“天真,有点耐心,”他笑容优雅从容,“是连衣裙,下面的设计你还没听说呢?”
“我不要听……”她无知地抗议,感觉到他的大掌已经滑下腰际。
“还是用弹性面料,贴身一点比较好,”他缓缓出声,“因为裙子比较短,这样才不容易走光……”
“秦浅,”她挫败地低喊,“停下来……”
“天真,你不虚心听讲,我要罚你。”他抬起头,淡笑凝视她红烫如火的娇颜。
“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天真慌乱地退后,却被他紧紧地扣住腰,而他以一记温柔的吻封住的惊喘。
而至于那锅粥,糊了就糊了吧。
“我们迟到了。”天真看着仪表盘上的时间。
“是你迟到了,I don’t care。”秦浅神色轻松,“放心,我不会扣你薪水。”
“我恨你,”天真不满地咬着手中的三明治,“本来我可以喝到热呼呼香喷喷的粥。”
“真的恨我?”秦浅开着车,仍望着前方的路面,声音里却有淡淡的愉悦。
天真瞥了一眼,这人,又恢复那人模人样的酷劲了,原来狼人变身大清早也可以,不一定需要满月之夜。
“腹诽是种无效且可怜的行为。”他出声。
天真正在喝咖啡,顿时被呛了一口——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伸出手来。
天真一怔,然后犹疑地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与他相握。
他忽然笑出声来,望着她眼神明亮。
“你干嘛?”天真一头雾水,却不得不承认,难得看见他笑得这样开怀。
“我笑把你调开是我此生做的最好选择,”他眼里仍是忍俊不禁的笑意,“选你做助理真是能把人活活气死,你没注意到你只管自己吃喝,我现在滴水未进么?”
天真大窘,脸颊烫得几乎头顶冒烟。
原来他是要喝咖啡……她怎么想的,居然以为他是想握她的手?
“你饿肚子活该!”她恼羞成怒,想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捉住不放。
“你放手!”她吼道。
“你不放。”相比她的激烈情绪,他依旧是风轻云淡的声音,和风细雨的表情。
“好,有本事你一辈子不放!”话语没经过脑袋过滤,就直接冒了出去。
车内陷入一片沉寂。
数十秒后,他缓缓放开手。
天真并没有看他此刻的表情,只是低下头,怔忡地望着自己的右手。
纤细洁白的指尖,存留的那些属于他的温度,正一点点散去。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疼。
抬起头,她脸上已是若无其事的微笑。
“咖啡。”她将纸杯递上。
他接过去。
“谢谢。”他说,语气里已是那种常见的清冷。
“段天真,你这个笨蛋。”她在心里自骂,目光在窗外的街景上游移。
“前面停下就好了,”她说,“我走过去,要不让同事撞见不大好。”
秦浅看了她一样,没说什么。
她的聪慧让他无从言语。
车子缓缓滑至路边,天真下车,转身朝他挥手,笑容灿烂:“一会儿见。”
他点头。
“请一定按说明服药。”女医师又殷切嘱咐了一遍,天真将说明书拿了出来,把药盒放进包里。
“谢谢。”她说,转身走出药店。
其实她刚才让秦浅停车的理由更多的是因为看见这家药店。
天真仔细读完说明书,将之扔进垃圾箱,一抬头却愣在原地。
“你没走?”她惊愕地望着车里的人,有些局促。
秦浅望着她,黑眸深邃无波。
“上车。”他说。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长久的沉默中,天真先开口解释。
“天真,你可以更乖巧一些。”他嘴角轻扯,语气里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薄怒。
可是他怎么可能,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天真望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错觉——她做的不对吗?
“以后诸如此类的事,都不要自己一个人做,让我知道。”他说。
“为什么?”她闷闷地问,“我自己就能解决的小事。”
“积少成多,”他道,语气平静,“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女人的眼泪要是不让男人看见,流了也是白流。同样,我希望能看见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受的一切委屈。”
“是不是这样……到最后,即使分开,你也能觉得问心无愧?”
红灯。
车缓缓停下,他转过头,望着她清凉的,带着一点受伤情绪的眼睛,轻声开口:“是。”
天真望着他,直到车重新移动,才低头一笑。
爱默生说,收油的都是谜,而解开一个谜的钥匙,是另一个谜。
秦浅对于她而言,是一个深渊一样的谜。所以她不知道跟随着他走下去,会遇见什么。
但她强烈地感觉到,如果他能给予她快乐,一定是最大的快乐。
而如果他会给予她痛苦,一定也将是最深的痛苦。
因为她招惹了一个原本她应该退避三舍的男人。
三十一、何以心酸
“天真。”还没脱下外套,却见Thomas从门口进来,似乎正是来找她的。
“对不起,我迟到了。”天真汗颜致歉。
“没关系,不过我来是告诉你,伯明翰一家珠宝制造公司下午有个展览,邀请我们去参加剪彩式,但对方公关人员弄错了邀请函上的日期,刚才电话过来道歉,所以我们现在就得出发。”
“啊,还真是仓促。”天真意外。
“是的,”Thomas眉头紧蹙,有些无奈,“不过也是关系很久的合作伙伴了,而且对方再三致歉,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好在伯明翰也不远。”
“就我们两个?”天真问。
“还有司机,其他同事都和他们接触过,所以这次就带你去熟悉下。”Thomas浅笑,朝她眨眼,“还是你希望什么别的人同去?”
“没有。”天真慌忙摇头,耳根微烫。
“你看,这是往年他们给Kevin Chun制作的配饰,”车厢内,Thomas指着天真手里翻阅的画册,“有些是他们的设计,有些事我们针对服装搭配自行设计的初稿再交给他们修改,销售反响都挺不错。”
1924年Chanel从拜占廷珠宝工艺获得灵感,开始使用人造宝石和仿制珍珠做饰品,打破了珠宝价值不菲的原则,却获得了很好的市场支持。
Kevin Chun的配饰主要做的也是Costume Jewelry,而非昂贵的FineJewelry系列,因为前者材质多为合金或银等低廉实用的金属,当款式时尚前卫,卖点便是设计和品牌附加值。
“你的手链挺漂亮,可否让我看看?”Thomas的目光落在她腕间,饶有兴趣地问。
天真一怔,只好把手链解下来递给他。
“很漂亮的黑曜石,样式简洁但不落俗,”Thomas道,“只是做工粗糙了些。”
天真干笑一声,不知道做这个手链的人听见这个评价会是什么反应,不过估计他也是那种雷打不动的表情……呃,劈死他算了。
“哪里买的?”Thomas又问。
天真支吾:“朋友送的。”
打死她也不会说实话……人言可畏啊,难道告诉Thomas,因为我觉得自己像吸血鬼,怕太阳一出来就会自燃,所以Kevin送我这根手链辟邪?
——这听起来就是本世界最烂的借口,连三岁小儿也不会信,虽然她这个蠢人还真的是被这个理由说服鬼使神差地收下的。
好在Thomas点点头,相信了她,并没有再多问什么。
伯明翰是仅次于伦敦的英国第二大城市,也是英国两大珠宝产地之一,其珠宝行也可以追溯至12世纪。
“决定钻石品质的4C标准,是净度(Clarity),颜色(Color),切割(Cut),克拉(Carat),请大家先看这几枚钻石戒指……”
不远处,讲解员正带领着嘉宾餐馆展品,Thomas却转过头轻笑:“这质地却是不错,可还是比不上Kevin的那没耳钉。”
秦浅的耳钉?天真想起那抹独特的幽蓝,扫了一眼那几枚戒指的标价,微笑不语。
我妻子是做珠宝设计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这一句话。
“怎么,Kevin没跟你提及?”Thomas笑,“你不好奇?”
“我小阿姨告诉我,女人最忌八卦聒噪,问长问短。”天真答。
“据我所知,那些真实女人的通病,”Thomas挑眉,“就冲这句话,你小阿姨一定是位特别的女人。”
“是位未婚美女,”天真眼神狡黠,打量着面前这个魅力非凡的中年男子,“Thomas,据说你单身?”
“是,”Thomas,“尤为常年在全球跑的摄影师前妻,但显然她觉得非洲长和美洲豹比我更有魅力。”
天真被他幽默的话语逗笑。
“我小阿姨还有很多有趣的话,你先不想听?”
“比如?”Thomas极有耐心。
“她说,为什么把钻石比作爱情?不要相信什么坚硬,质地稳定,永恒忠贞的说辞,而是因为全美钻石很少,称心如意的爱情也难找,看起来璀璨隐忍,碰到了才知道它冷冰冰 ,越想你的爱情看起来漂亮,越得花大价钱。”
“有意思。”Thomas朗声而笑。
“改天你可以好好听听她的那些名言。”天真眼里含笑,语带暗示,觉得出卖米兰。
回到伦敦时已是八点多,正是周末,Thomas仍有约,天真让司机将自己送到唐人街。
搭地铁回到公司,她仰望夜色中耸立的写字楼,看见某个房间里仍亮着灯光,心里觉得莫名温暖。
尽管早晨仍以影音笼罩在胸口,但从伯明翰回来的路上,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她忽然很想看见他的脸,看看他淡然的表情,镇定的眼神。
电梯屏幕上红色的数字停止跳跃,镜面门缓缓打开。
她抬起头,却怔在原地。
秦浅正和她面对面站在电梯口,脸上也闪过惊讶之色。
一时间,他们竟相对无言。
直到电梯门又缓缓合上,他才伸出手挡住门,将她拉了出来。
猝不及防,天真撞进他怀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居然觉得眼里微有酸意。
她缓缓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
秦浅身体震动了一下。
“回来了?”他问,声音低沉。
“嗯。”天真答,安静地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为什么看到这个人,听着他的声音,她总是会觉得心酸?
秦浅低头望着偎在他怀里的她,目光沉沉,情不自禁地想抚她的头发,手伸到半空中,却又放了下去。
他看不到她的脸,也难以猜测她此刻的表情。
“你吃过晚餐了没有?”他轻声问,“我正要出去吃饭。”
天真松开手,将一直拎着的那个纸袋递到他跟前:“刚才在唐人街给你买了点吃的。”
“谢谢。”他怔了一下,淡淡开口,然后接过纸袋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望着她。
“怎么了?”跟在他身后的天真有些疑惑。
他没有说话,只是牵起她的手,一起进门,直到走进他的办公事,他才松开手。
天真手指微颤,如她此刻的心。
“你确认是‘买了点吃的’?”秦浅惊讶的声音响起,“这么丰盛,一日三餐都已囊括。”
“我欠你一顿早餐。”天真笑。
“你没有欠我。”他一本正经地答,低着头,嘴角却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天真瞅见了,不由双颊发烫。
她窝在沙发上,凝视他的侧脸,再望过去是窗外神浓的夜色,而他的冷峻沉郁不逊于前者,然而她多么喜欢他偶尔清朗的笑容,如浮云远山,清风明月。
她突然伸手,指尖小心翼翼,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回头望着她,眼里有询问之色。
“我一直觉得,很多事物,如果太美好,都不会是真实的。”她微笑。
所以忍不住想亲手碰一碰你,看你是不是真实的,会不会消失——这一句,她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他沉默注视她,漆黑眼里仿佛瞬间掠过许多错杂情绪。
“这对我而言不成立,我不是什么‘事物’,我是人,一个算不上美好的人,”他缓缓出声,语气轻柔,“而且,你碰到我了,天真,我并没有消失。”
三十二、问心无愧
“拿Mul Berry包包的女星倒是越来越多了,你看这款……”天真扬起手中的杂志,却发现坐在沙发里的秦浅根本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今晨有一具瘾君子的尸体在Soho区某酒吧附近被发现,经伦敦警方确认,死者名叫XX,年龄28岁,因服用可卡因过量身亡……”
他的视线紧紧盯着电视,屏幕荧光反射在他脸上,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天真走到他身边,他似乎被惊动了,抬头望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天真微笑,靠在他肩头,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手指冰凉。
其实她很想问,你怎么了?
可是她终是什么都没说。
“太阳底下无新事,”她拿起遥控器切换新闻节目,“无非生老病死,经济与政治。”
“黑洞是广义相对论语言的一种引力场很强的暗天体,不让任何其边界以内的任何事物被外界看见,就连光也不能逃脱出来,因此我们无法通过光的发射来观察它,只能通过受其影响的周围物体来间接了解黑洞。”
“原来你喜欢看科普节目?”秦浅问道,声音淡淡的。
天真轻轻一笑,一手放在他胸口,水眸静静凝视他:“秦先生,是否你这里也有一个黑洞?”
是否他的心底,也有一个黑洞,深不见底,将他的快乐,热情,冲动及渴望统统吸走?
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眸,那清澈的目光,似乎一直要望到他灵魂深处。捉住她的手,轻轻拉下来握住,他只是淡然一笑:“天真,你也听见了,黑洞理论只是建立在广义相对论的基础山上,尽管爱因斯坦和霍金都相信,但仍有许多科学家持反对意见。”
“对,你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天真嘴角轻扬,双臂勾住他的颈项,“而我,是上帝派来的。”
睡到半夜,秦浅忽然惊醒,他呼吸不稳,额头上有密密的汗珠。
“我去给你倒杯水。”天真望着他坐在黑暗中的背影,轻声说。
她下床到厨房烧开水,等待的时候,觉得心焦。
水壶的指示灯跳灭,她把热水倒到杯子里与凉水相兑,捧着这杯温开水,回到卧室,递到他手上。
肌肤触碰的那瞬,他的手指冰冷。
她踮着赤 裸的双足,又下床去开了窗,夜晚清凉的空气随风送入房间。
然后她回到他怀里,在床头柜上找到他的烟,自己叼了一支,手势笨拙地点上,再拿下来放到他唇边。
他沉默接过,狠狠吸了一口,轻烟袅袅,星火时明时暗。
黑暗中,他的眸越发地深邃。
而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脸上睡意未消,眼神柔和水亮。
他摁灭了烟,忽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蕴藏力量的大掌捏住了她的腰,他猛地沉入她的身体。
她蹙眉惊喘,细弱的声音淹没在他的吻里。
如果不是米兰的电话,她甚至希望长睡不醒。
洗完澡,望着镜中困意深浓的脸,她走到门口,可怜兮兮地望着坐在餐桌前看杂志的男人:“我好累。”
始作俑者扬眉:“那就不要赴约,继续睡觉好了,反正今天休息。”
眼光透过窗照在他脸上,清朗眉目间,昨夜的阴霾已经消散不见。
“不行,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见面。”天真摇头,坐下来吃早餐,“惨了,定是要陪她逛街的,严重耗损体力的活动。”
秦浅微笑,随即想到什么站起身离开,回来时放了一张卡在餐桌上,轻轻推向她。
天真目光落在那张信用卡上,秀眉微微一挑,抬头望着他。
“除了我爸,我还没用过男人的钱。”她诚实地回答,轻叹了一声。
“小女孩,不要被浪漫小说和影视音像,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就算她花得他倾家荡产他也甘愿,要是不爱一个女人,就算她三贞九烈不花他一分钱也不会得到他的感激。”他又开始教导她。
“爱?”天真眨眼——这个说法适用于他们之间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秦浅顿了一下,“在我看来,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让他的女人花他的钱。”
“呃,你放心,我刚才只是在想,我不喜欢巴克莱的卡,能否换张汇丰的?”
天真微笑。
有人又开始用钱买“问心无愧”,她为何不成全他?
她的答案显然让秦浅怔了一下,他瞅着她微微一笑:“回头给你换张就是,请问段小姐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我指,卡的颜色、卡面图案设计……之类的?”
“粉红色的吧,反正你说我适合pinky。”天真居然真的蹙眉想了一会,一本正经地答。
“天真,”秦浅盯着她,忍不住笑开:“你真可爱。”
“Swarovski的人造水晶倒是做的越来越璀璨了嘛,”米兰拿起咖啡,扫了一眼天真颈上的项链,“不过挂这样整颗水晶,像暴发户的BlingBling。”
“是真正暴发户的造型,,来见你路上在Lsprey顺便买的钻石。”天真道,她还记得当她以戴几磅首饰的轻率姿态将这根项链挂上自己脖子上,营业员惊讶的眼神。
人生多么奇妙,当她第一次看见Lsprey的珠宝,是《泰坦尼克》里让人屏息的海洋之心。
米兰握杯的姿势僵住:“是钻石?”
“嗯,其实价钱也还好,你也买得起,我这不过是一滴眼泪而已。”天真道,抚了下那颗水滴形状的小石头。
他要问心无愧,她便花钱买他的心安。
“呵,女人再也有钱,最忌自己买钻石,你这就算是眼泪,也是喜极而泣,”米兰轻嗤,眼神锐利地打量她,“说吧,谁是金主?”
“秦浅。”天真诚实回答。
米兰怔住,半响才开口:“你下手倒是快,我上次也不过就是提议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样,”天真咬了一口饼干,蹙眉道,“真甜,要命。”
米兰是何等精明人物,立马反应过来:“你是地下党?”
“地下党?”天真失笑,“你这说辞真是特别,不过你知道,能做地下党的都非等闲人物。”
米兰白了她一样:“我也知道,古今中外地下暗的下场无非两种,要么熬到胜利飞黄腾达,要么不明不白慷慨就义,而后者占多数。”
“来日方长,焉知鹿死谁手?”天真望着她淡淡一笑。
米兰愣了一下:“天真,原来你已长大。”
天真仍是笑:“我遇见一位很好的老师。”
“不是狮子的‘狮’?”米兰忍不住调侃。
“我也有爪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天真作势朝她张牙舞爪,眉眼含笑,语气却十分认真。“小姨,我已摔过一次,所以知道怎样才能走得更稳。”
米兰望着她,眼里忽然一热,随即笑斥:“告诉过你我最讨厌你叫我小姨!”
三十三、相见恨晚
“我们马上就到。”米兰挂掉电话,笑着看向天真:“一会让你见见这个可爱的小弟弟。”
“小弟弟?”天真挑眉,“你什么时候换了口味,开始喜欢美少年?”
“玩得来的好朋友而已,小郑也没那么小,”米兰解释,“年纪和你差不多,相当厉害的小伙子,背景也硬得很。”
“有背景,又姓郑?”天真忍不住调侃,“可与台 湾郑家有什么关系?”
“什么郑家?”米兰一时没反应过来,边走便转过头问。
“《鹿鼎记》里郑克爽出场,不就是神神秘秘的。”天真笑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米兰总算明白她在开玩笑,“人家根正苗红,纯皇城根儿下出品。”
天真点头,微笑不语。
到英国之后,无论校内校外,小郑这样的人物她见得也不算少。
晚清洋务运动时倡导“师夷长技以制夷”,放到现在也是一样道理,从政的下一代们,如果能演出这样习惯牛奶面包的胃,自然以后应对其唐宁街10号和白宫政策时更为适应。
所以,小布什当初为什么不去北京留学?
推开KTV包厢门,音乐声顿时震入耳朵,霓虹光下轻烟袅袅,空气里浮动丝丝轻淡的甜香。
里面已有几个人在,当最先跃入天真眼帘的,却是沙发正中的年轻男人。
他姿势慵懒地倚着,手里拿了烟管优雅地吸了一口,茶几上阿拉伯水烟瓶里汩汩地翻涌着。
天真并不是没有看过人抽SHLSHA,以前在学生公寓几个欧洲同学抽的时候她也尝试过,姿势头一回看到有人抽得这么风情。
赏心悦目。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四个字。
那人却已站起来,含笑走向她们,细长的眼,飞扬的眉,俊秀斯文。
“美女姐姐,”他唤米兰,“果然重要人物都是姗姗来迟。”
“这位是?”目光落在一旁的天真身上,他问道。
“我外甥女,段天真,”米兰替他们介绍,“天真,这就是小郑。”
“季节如花美眷,居然还有个漂亮的外甥女?”小郑挑眉,笑容迷人。
“你就是嘴甜,”米兰笑道,“纵是如花美眷,怎奈似水流年啊。”
“相信我,你会老,但不会变丑。”天真淡淡一笑,声音温柔。
小郑听到这句话,不禁看了她一眼。
此时银色的灯光打到天真脸上,只衬得肤色赛雪,眉眼细致,轻浅的笑容,却给那张俏丽的容颜更添几分动人之色。
“天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他道,脸上还真有思索的表情。
初次见米娜,他便直接呼名,但不知为何,听着他清冷却不失优雅的嗓音,天真并不觉得突兀。
她只是笑道:“我是家中独女,不曾听大人说有什么孪生姐妹流落在外。”
小郑闻言朗声而小,将她们引至沙发坐下。
包厢原来几位大概也是唱累了,于是多开了几瓶酒,玩起骰子。天真既不擅喝酒也不会玩骰盅,于是点了几首歌,窝在沙发里静静地听。
Mark Linkous梦呓般的声音像安静潮湿的海风,又像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沉沉睡去,花瓣轻轻掉落,繁华渐渐褪色。
她拿起桌上的烟管,轻轻吸了一口,喉咙里却传来一阵辛辣,她不由皱了下眉。
“要添烟丝了。”低柔的声音响起,却是小郑。
修长的指捏起烟丝放入烟槽,轻轻搓了一下,又拿了锡纸包住烟槽……天真怔忡看着他行云如水版的动作,直到他说了一声“好了”,才回过神来。
“现在试试。”他说。
天真抽了一口,苹果的清甜,玫瑰的馥郁。
“烟丝给你换的苹果味,水壶里加了玫瑰油。”他耐心解释。
“谢谢。”天真道,放下烟管。
虽然这东西焦油和尼古丁含量极低,她还是只是好奇,没有太多兴趣。
“都是Sparklehose乐队的歌,嗯?”小郑突然开口,俊颜上仍是颠倒众生的笑,目光却透着犀利,“压抑且犹豫的小马驹。”
天真一怔。
压抑且犹豫的小马驹——这句话,陈勖也说过。
外国乐队里,她喜欢的是Cranberries和Eagles,却被陈勖带得喜欢Oasis和Sparklehose。
那时她很奇怪为什么他会喜欢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乐队,后来才发现,他原本也是性格很矛盾的人。
虽然很多时候看起来高傲不可亲近,其实内心柔软火热。
“我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你了。”小郑凝视她失神的表情,突然开口。
天真一愣,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正要开口,门却被人推开。
“对不起,来晚了。”熟悉的声音传来,高大的年轻男子正将脱下的大衣挂上,转过身时却僵立在原地。
“陈大律师,你终于来了。”小郑望着他笑道,态度竟是与他十分熟悉的样子。
“嗯,今天有点忙。”陈勖淡应了一声,目光却仍停在天真升上,完全意外竟会遇见她,直到另一个玩伴上去搂他的肩打招呼,他才收回视线。
“来,给你介绍,大美女米兰,小美女天真。”小郑笑着招呼。
“怎么你认识的都越来越有水准了。”陈勖微笑,语气平淡,言语却十分动听。
米兰凑到天真耳边笑语:“这位我之前一直听小郑吹捧,说如何年轻有为,想不得相貌也如此出众,不如你多把握一个机会。”
天真讪笑,没有说话。
抬头却撞见陈勖的目光,他在靠墙那边倚着,西裤白衬衫,半边身子浸在黑暗里,大屏幕的光反射在线条分明的脸上,比起从前那个冷傲少年,他越发俊美出色。
“伤都好了?”他问,倒了杯酒,浅酌了一口。
“嗯。”天真轻声答。
陈寻盯着她刻意低垂的眼睫,握杯的手指紧了又紧。
“你们认识?”小郑微笑望着两人,连米兰他们也回过头来。
“老同学。”天真先出声,笑容平静。
陈勖看着她,薄唇紧抿。
“亏你还是我哥们,认识这等美女也不介绍,”小郑忽然搭上天真的肩,看着陈勖嘴角噙笑:“知不知道咱们简直相见恨晚。”
“相见恨晚?”陈勖瞅着他微笑,轻淡的笑意却未及眼底,“是吗?”
小郑玩味地迎向好友的视线,清楚感应到后者冰冷的眼神在暗示,要是搭着美人肩的手不放下来,他会让自己,不是相见恨晚,而是——恨不得从未见过身旁这个女人。
收回手,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天真松了口气,再看向陈勖,他却仍径自喝着酒,并未再说话。
望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侧脸,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曾经相遇,总胜过从未碰头。
在一起时,不是没有过开心的日子,不是没有过温暖的回忆。
彷徨失措的时候,异乡孤寂的夜晚,曾经多么希望这个人能突然出现在身旁,而现在,他就在眼前,就在这里,他们之间却只剩下相对无言的沉默。
三十四、莫言如果
接近半夜,一行人才散场,其他人去了洗手间,天真先走了出来,望着依旧繁华热闹的街市,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时常在这样喧闹的背景下,会觉得茫然,不只为何今夕身在何处,明年又将是在哪里,就这样年复一年,蹉跎了时光。
一股深浓的酒意扑鼻而来,却是一只毛茸茸的大掌死死地搂住了她的颈项,她尚未惊叫出声,肩上的力量忽然被卸了去,人群里一阵呼声之后,她才发现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白人男子摔倒在地,俨然是刚才对她举止不轨的人。
“你敢再碰她一个指头试试看!”冷然出声的,是陈勖,他神情沉怒,英气的容颜线条紧绷。
“算了,”天真明白了是他刚才出手替她解围,不想横生枝节,便拉住他劝慰,“咱们走吧,他醉了,讲不清道理的。”
陈勖低头望着拽在自己袖口的那只洁白小手,眉间蹙了一下,未再言语,准备带着她上车。
还没掏出钥匙,眼前身影闪过,他便狠狠地被撞在车门上。抚去嘴角淌下的血迹,他凌厉抬眼,却有另外两个男人站在面前,应该是哪个醉汉的朋友。
冷笑一声,他挥拳相向,毫不留情地反击。
“陈勖!”天真焦灼地喊他,因为眼前的情景二心惊肉跳——即使陈勖的身手敏捷,但对方都是近一米九的魁梧个子,更何况他们毕竟是本地人,谁知道会不会帮手越来越多?
“呵,原来今天最精彩的节目现在才开始。”耳边忽然扬起小郑慵懒的声音,她还未反应过来,身边身影一闪,他居然已经精神抖擞地冲了出去,加入战圈。
“喂,你——”天真还未出声,米兰却叫住随后要跟上的其它几位,“你们别去,二对二公平别让人家鬼佬说咱们欺负人。”
“我说陈勖,”小郑逮了个空档悠然开口,“半分钟放平啊,要不巡警过来还得把咱们带走录口供,我可想早点回去泡澡睡觉。”
回答他的是陈勖的一记重拳,他对上的那个男人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再也没有勇气爬起来。
“你家住哪?”发动车子,陈勖淡然出声,“把邮编告诉我。”
米兰由小郑送回家,此时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天真看着他往GPS里输邮编,胸口仍在剧烈跳动,难以平复。
“你流血了。”她望着他嘴角伤处,对方偷袭的那拳下了狠劲,他下颚已经泛起淤青。
“没事。”他从纸巾盒抽了一张面纸,随意地擦了一下。
天真盯着那张沾了血色的纸团,觉得心口纠紧,窒闷的感觉随之漫上。
她想起高中时学校举行篮球赛,他被人撞倒,膝盖上擦破一大片,她帮他消毒时连手都颤抖的,他却瞅着她笑,段天真你要是敢哭出来,我一辈子都笑话你。
结果她突然放声大哭,搞得他完全傻掉。
何以今日,他们疏淡至此?也许彼此再也无法回到毫无芥蒂的心境。
手机铃响,陈勖接通,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
“就是她,对不对?”小郑在那头意味深长地笑。
“什么?”他语气平静。
“大一的时候,我问你借书,弄坏了里面一张女人的照片,看到你脸色不佳还取笑你,说不就是个妞,结果被你狠揍了一拳。”小郑感慨地回忆过往,“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敢对我动手的人,所以我想忘记也难。”
调侃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陈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女人,突然开了音乐,把音量调大。
天真一头雾水地望着他——别人打电话都是把音乐放低,这人怎么是反过来的?
“怕某人听见?”连小郑也听见骤然响起的歌声,嘴边笑意更浓,“果然,段天真就是那张照片里你年你那不忘的小姑娘啊。”
“你吃饱了撑的。”陈勖冷然开口,挂断电话,天真望着他阴郁的神情,并没有多问,他的脾气她也很清楚,愿意说的他自然会说,否则别人问了也是白问。
——很简单的事,你到了哪里去了?我已经开始变老,需要一些东西让我依靠,告诉我要到何时,你才允许我同行?我也已开始疲倦,需要在某处重现开始。
CD里传出的歌声,就这样撞上两人的心头。天真僵坐在原地,望着前方的路明年,被霓虹染出各种颜色。
——而如果你还有一些时间,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去呢?去我们都知道的某个地方个,那也许是所有事情终结之地。所以为什么不呢,去某处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
一个急刹,车子突然停下。
天真还没反应过来,陈勖却重重摔了车门,下了车。
站在路边,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地抽着,夜色里身影寂寥。
“我记得你不抽烟的。”天真走到他身旁,低声开口。
“我抽得不多,放在身边只是应酬。”他答,声音清淡。
“这里不能停车,咱们走吧。”天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一带是高级酒吧区,因为突兀停下的车子,已经有人好奇远望。
陈勖却仍然站在原地,今晚他的心情欠佳。
“天真,如果我说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呢?”他突然出声,凝视她怔忡的神情,“你对我,还有感情么?”
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天真僵住,半响才轻声开口。
“我喜欢过你啊,”她的声音缓缓回荡在冰凉的夜风里,听来有种让人心痛的飘渺,“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如果你没有消失。
如果我没有杀 死属于我们的孩子。
如果……因为已经失去,所以一开口只剩下如果的事,而谈及如果,原本就是种悲哀。
冷峻的面具终于破碎,陈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抬起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钳住她的怀抱是那样紧,似乎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震惊过后,她开始挣扎,可没有用,她完全敌不过他的力气,而她几乎被他失控的情绪吓坏。
“段舔着,我是否上辈子欠了你的。”他终于放开她,黑眸里充满苦涩。
天真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勖上了车,天真转过身,正要拉开门,远处熟悉的身影却在瞬间冻结了她的视线。
璀璨灯火处,秦浅长身淡立,一手拿着香槟杯,一手指间夹着烟,星火闪烁。剪裁合宜的西服衬着挺拔的身形,衣香鬓影,他自成风景。
他的眼神像风一样掠过她的脸,却很快转过头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
天真怔忡心不在焉地坐回车内。
“Kevin,刚才看什么呢?”一旁朋友问。
“没什么。”秦浅微笑,姿势闲适地弹了弹烟灰,举杯浅酌。
三十五、情非得已
“这个背景色不大好,突显不出模特身上的那套衣服,可以在后期调一下。”坐在会议桌首席的男人开口,检阅着大屏幕上更多广告效果图。
望着那张偶尔翕动的薄唇,天真承认,自己走神了,并未很专心地注意他在说什么,她此刻悉心观察的,是他的表情。
然而那张熟悉的容颜上,依旧是习惯性的淡漠,而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甚至比平日更为深沉。
那天晚上,他究竟有没有看到她和程序?
直到梦游般地回到营销部自己的位置上,她仍在琢磨。
周日一天,他并未和她有什么联系,所以她也无从揣测他的心情。
只是她心里却很不争气地忐忑不安,总是在想,如果他看见了,他会怎么想,而如果他问她,她如何解释。
然而从晨会开始到现在,整整一个上午,都是风平浪静。
电话突然想起,把她吓了一跳。
“你好——”
刚拿起话筒,那边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言语简短:“你上来一下。”
是秦浅。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天真在位置上做了数秒,才起身往电梯走去。
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天真深吸了一口气,敲门。
“进来。”
“我还有点事,你先等一下,坐。”他缓缓出声,头也没抬,目光仍停留在电脑屏幕上。
天真带上门,在沙发上默默坐下。
“喝什么?”他又问,视线淡淡扫过她,脸上毫无表情,“估计我这儿的茶你也喝不惯,咖啡好吗?”
“随便。”天真轻声道。
“Rita,两杯咖啡,糖奶另放,谢谢。”他接通内线吩咐。
天真很好,阳光自落地窗泻进来,一室通透,然而空气里却有种窒闷感。
安静的空间里,只有键盘和鼠标轻击的声音,偶尔他拿笔划写着什么,纸上沙沙作响。
天真低下头,任自己沉浸在这片静谧得几乎诡异的沉默里。
“周末过得怎样?”他低沉优雅的声音忽然浮在耳际,她抬起头,愕然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还可以。”她回答。
“和你小姨逛街开不开心?有没有满意的收获?”他又问,完全是轻松问候的语气。
“拿了你的卡,刷了一根项链。”她诚实回答。
“就是这根?”他的目光淡然掠过她胸前的那颗晶莹,似乎并不怎么满意的样子,“马马虎虎,不过你喜欢就好。”
天真开始有些疑惑。
他的语气,态度,申请都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她觉得,也许那晚他真的没有看见她。
这是Rita送了咖啡过来,天真起身接起,替她拿进来。
看着她走近,将咖啡放在桌上,他看了一样,然后说了声:“谢谢。”
“你要多少糖,多少奶?”她问。
“什么都不用加,这样就可以了,”他道,“本就是又苦又酸,加了糖也不过欲盖弥彰。”
天真的手轻颤了一下,转身退回到沙发坐下。
“有来无往非礼也,天真,”刚饮下一口苦涩的汁液,他已然出声,黑眸凝视她,“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这个周末过得如何?”
他的眼睛,总是淡定的,似乎对一切漫不经心,但只有仔细看,才会发现那里面有让人心惊的锐利和明亮。
天真听见自己干涩的笑声:“你过得怎样?”
“也还可以,”他微微一笑,“只不过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好。”她点头。
“故事是这样的,”秦浅倚进靠椅,娓娓道来,“有一天,一位其貌不扬的男士,带着一位十分艳丽的小姐,来到商场选了一个价值不菲的Louis Vuitton手袋。付款时,男士掏出支票本,十分潇洒地签了一张支票。店员有些为难,因为这对夫妇是第一次来购物。男士看穿了店员的心思,冷静地对店员说:‘您担心这是一张空头支票,对吗?今天是周六,银行关门。我建议您把支票和手袋都留下,等到星期一支票兑现之后,再请您把手袋送到这位小姐的府上。您看这样行不行?’于是店员放下心来,欣然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并且大方地承诺递送手袋的费用由该店承担,他本人将会亲自把这件事给办妥。但当星期一店员拿着支票去银行入账,发现支票果真是张空头支票,愤怒的店员打电话给那位顾客,顾客对他说:‘这没有什么什么要紧啊,您和我都没有损失。上星期六的晚上那位小姐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多谢你的合作。’”
“天真,你知道这个故事在告诉我们什么道理?”他讲完,微笑着问她。
天真握着咖啡的手指关节泛白。
“你看,那位女士和那个店员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对于未来抱以太过美好的预期,因此忽略了潜在的风险。”秦浅看着她,语气轻柔,“天真,你这样聪明,一定知道没有抓在手里的成功是不算的,就算已有小胜,前路漫漫,有些道该不该绕,有些险路值不值得走,你都会考虑清楚,是不是?”
“有些话不妨直说。”天真冷声回答,终于明白真正的戏码已经开始上演。
“我以为,有些事不必等我来问。”他脸上的笑意未散,语气却十分淡漠。
原来,他是在等自己主动交代。
“你想听什么?”天真自嘲一笑。
“段天真,”许是她轻率的态度,让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就断我们是在做生意,也要讲诚信吧。”
曾经她觉得他的声音低沉动听,仿佛温柔拨动的琴弦,而此刻,同样迷人的声音,却似一道凌厉的闪电,劈痛她的心。
已经很久,她以为心不会再这么痛了。
可时隔多年,那种血液都缓缓凝结成冰的感觉,又开始在身体里蔓延。
“你说得对,”她嘴角轻扯,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就算做生意,也要讲诚信。”
望着他深黑不见底的眼眸,她的眼圈却开始泛红,可她仍倔强地笑着,丝毫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不过,恕我无法接受你的指责和侮辱,”她冷冷出声,“不管你信不信,我做到了我的忠诚,当你没有做到你的信任。”
他抿紧唇,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没有言语。
她解下那根项链,搁在他桌上。
“真好笑是不是?”她轻声开口,“我花钱,原本是买你的问心无愧,却买了滴眼泪。”
说完这一句,她转身离开,却在握上门把的时候,又转过头来。
那一刻,秦浅觉得自己的心蓦地纠紧。
“对了,”她忍着泪意,轻声一笑,“还要告诉你,我一直知道风险的存在,但对于未来,却从没有太过美好的预期。”
透过半掩的百叶窗,隐隐可见她疾步离开的身影。
而他坐在原地,很久都没动一下。
三十六、亡秦必楚
“秦先生,Thomas,好久不见啊。”刚进餐厅,绕进屏风,年近六十的店经理就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福伯。”秦浅笑着和他打招呼。
“坐这边吧,比较安静,”福伯将他们领至最好的位置,“老板昨天刚去曼城了,要不看见你一定很高兴。”
“是很久没见到阿南了,大家都忙,”秦浅微笑,“等他回来再聚就是。”
“先看要什么点心吧,我让他们先准备,”福伯把菜单递给他们,“喝什么?”
“Thomas点就好了,我看他现在比我熟。”秦浅笑道。
“福伯,我爱dim sum。”Thomas表情诙谐地耸肩。
“要龙井还是碧螺春?”福伯按他们以前的习惯问。
秦浅迟疑了一下。
“福伯,有没有六安瓜片?”他问。
“这茶还真没有,”福伯愣了一下,“秦先生,英国人也就知道茉莉花绿茶,就算是华人,喝中国茶的还是少。”
“没关系,我就问问,”秦浅摆摆手,淡淡一笑,“那就沏壶铁观音吧。”
“六安瓜片?”Thomas略懂中文,有些好奇地问他,“那是什么,Kevin?”
“一种绿茶。”他轻声答。
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怎么,是不是开始发现我的魅力了?
嫣然笑语不经意间轻轻浮在耳边,晶莹剔透的茶水冲入杯中,水雾升腾里,他忽然有些失神。
“秦先生啊,我经常看到好多女仔拎着Kevin Chun的纸袋到店里来食饭,还好开心地谈你,猜你有没有拍拖呢。”福伯亲手从侍者托盘上端了点心布菜。
秦浅只是淡笑,没有说话。
“福伯,什么是‘拍拖’?”Thomas蹙眉,对于新词汇很是好奇。
“我讲啊,他需要一个girlfriend!”福伯笑呵呵地开口,用极其不准的英文发音解释。
“对,你说的对。”Thomas赞同地拍他的肩,语气调侃地望着对面表情沉默 的男人。
“你拿我开玩笑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待福伯离开,秦浅喝了口茶,淡然出声。
“我这不是还没有机会么,要是有,我一定抓住,”Thomas笑,蓝眸注视着他,“Kevin,我们都不能为过去而活着。”
“过去又怎么了?你们有名的首相丘吉尔还说过——你回首看得越远,你向前也会看得越远。”秦浅缓缓出声,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语气。
“当你看深渊够久时,深渊也会会看向你——这是尼采说的,”Thomas挑眉回敬,“你知道,有时候带着点疯狂偏激的人往往最为纯真,能看到实情。”
“可是你我都已不是疯狂能纯真的年纪,”秦浅笑,修长的指转了一下玻璃杯,里头的茶叶轻轻飘浮,他的眼神有一些恍惚。
“你哟啊买什么自己决定就好了,不用问我……”身旁的有人经过,打着电话。
——真好笑是不是?我花钱,原本是买你的问心无愧,却买了滴眼泪。
倔强的声音又在心头隐隐飘过。
他这是怎么了?眉心轻蹙,他有些气闷地想。
从上午到现在,更确切地说,从上周六晚上到现在,他都被莫名其妙的思绪所困扰着。
许多画面,声音,总是会不经意地蹿上心头,挑战着他素来平静淡定的心情。
会议室里,他听过她压抑的哭声,巴黎街头,他看见她落寞地弹唱,他带着伤心醉酒的她回家,第一次拥抱是她最无助的时候要求的,那一夜他听她讲述心底的那些阴暗……他知道她所有的伤痛,脆弱,茫然,所以也明白曾经的那份感情,和那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他清楚记得,午夜街头,那一对相拥的年轻身影,一眼望去,那样动人的风景,连周围的灯火都阑珊失色。
触到了她震惊的目光,他视若无睹地转过头。
烫着了手,他也若无其事地弹指烟灰。
他依旧握着酒杯,和同伴们谈笑风生,只是突然有些心不在焉。
——请你让我相信,这世上仍还有值得你喜欢的人。
她曾望着他说,眼中含泪,却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就像今天在他办公室他明明红了眼眶,背影却依旧决然。
喜欢,什么是喜欢?
他自嘲地一笑,已经不愿再去想,为何上午在等不到她一句解释时,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会轻易瓦解。
他那些话很刻薄,她知道。
可已经说道如此绝地,也好。
“对了,Jean明天和另外两名同事去德国,和那边几个代理商会谈。”Thomas瞅着他沉默的表情道。
“是么?”握杯的手微微一顿,秦浅神色平静地放下杯子慢条斯理地拆开筷子上的纸套,“去几天?”
“要去柏林,法兰克福,慕尼黑,还有多特蒙德,所以要三天的样子。”Thomas答。
“哦,”秦浅点了下头,“这个叉烧酥今天做得有点油,你脂肪肝,少吃一点,吃虾饺吧。”
Thomas一怔,看着他半响,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来来来,下午茶点,Jean带回来的巧克力……”
“呵呵,我最爱的Feodona的薄板……”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秦浅抬起头,透过半掩的百叶窗,望着外面的人影攒动。
只是数秒,他的视线又回到设计图中去。
“Kevin,Jean给你的。”Rita敲门进来,把包装精美的金属盒放在桌上,又转身离去。
秦浅依旧聚精会神地望着电脑屏幕,房间里此时的安静,和外面享用下午茶的气氛截然不同。
许久之后,他才靠在椅子上,黑眸静静注视那个盒子。
她回来了。
拆开包装,里面也是巧克力,和别人并无不同。
她似乎没有幼稚地和他赌气,依旧一视同仁地给他带份小礼物。
掰了一小块巧克力放入口中,浓烈的苦涩感在舌尖漫开,一直滑入肺腑。
他忍不住怀疑,这是他吃过的最苦的巧克力。
拉开门,熟悉的身影顿时跃入眼帘,她还没有离开设计部。
这一瞬间,他不由一怔,停住脚步。
她背对着他,正在和一名同事说话,窗外午后的阳光,正透过明净的玻璃照进来,淡淡的光晕笼着她的侧脸,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在微笑。
她已经不是初遇时那个茫然的小女孩,已经开始成长,变得潇洒坚强。
他也可以想象她的笑容,灿烂明媚,像暖混的花开。
收回视线,他继续往前走。
而她却突然转过身来。
猝不及防,僵在嘴角,然后慢慢消失。
而他,始终神情淡淡,却在发现她表情变化时,胸口微微一痛。
天真瞪着他,觉得一颗心被生生地揪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几天,奔波忙碌,也看到许多美丽的异国风景,她以为自己是充实的,快乐的,直到此刻,在这一眼看到他的瞬间,她才知道所有都是假的——那些她自以为无懈可击的笑容,轻松愉快的心情,繁忙工作带来的充实,都是假的。
她的心,仍空落落的,仍在痛着,酸楚着,胸口绷紧的一根弦,在看到几步远外的这张脸,一下子就断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是勉强撑起一个笑容,挽回她可怜的尊严。
“嗨,老板。”她主动打招呼,嘴角带着礼貌的笑容,从他身边走过。
他跟在她后面,也走向电梯。
“上还是下?”走进去,她问,笑容不变。
黑眸深深凝视着她平静的表情,他开口:“下,二楼。”
她按下数字。
到四楼时,她迈出去,朝他微笑:“再见。”
他只是望着她,一言未发。
电梯门缓缓合上,掩住他深邃的目光,和忽然阴沉的脸色。
三十七、不战而降
夜风冰凉。
裹紧大衣,天真望着不远处水波潋滟的泰晤士河。城市的灯火这样绚烂,连月光都变得苍白。
头顶深蓝的天幕上,点点寒星闪烁。
她仰起脸,闭上眼,耳边只剩下轻轻掠过的风声。
心口的寂静深不可测,这样空洞,仿佛连风都能吹进去,穿过身体,让学员变得冰凉。
你的那颗眼泪呢?
方才吃饭时,米兰问。
她撒了谎,说只是忘了戴上。
仓促之间,第一反应,说的却不是真话。
为什么?她问自己,是有不甘心的吧。
米兰凝视她良久,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再试,再失败,更好地失败。
她笑,这不像你的原话。
是一位荒诞剧作家说的。而人生,本就是一场场荒诞剧,幕起幕落。
只是这一次,戏还没唱完,却已散场。还君一滴泪,却倒流进我心。
从手提包的内袋里找出一盒烟,还是那回在会议室里他送给她的黑色大卫杜夫,又从口袋里掏出便利店买的火机,她点燃一根,狠狠吸了一口,剧烈咳嗽,呛出了眼泪。
星火在指间闪烁,熟悉的烟草气息蔓延,有种温暖的错觉。
生命太过短暂,很多东西,今天放弃了明天不一定能得到。
而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这样想念你。
灯火打过来,又消失,汽车马达声渐渐远去,她仍然坐在原地一动未动。
这样患得患失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那次她和陈勖僵持不下,他开着车缓缓停下,看着她说“上车”的时候?是他在夜里温柔拥着她,轻声说“那些不是你的错”的时候?还是他从后头追上来,紧紧牵住她手的时候?
“天真。”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夜色里响起。
她怔了一下,缓缓转过头。
几步远的地方,秦浅站在那里,黑色大衣,静静地望着。
看着他走近,她慌乱地从长椅里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脸颊迅速发烫。
秦浅走近,在她身旁的长椅上坐下,抬头望着她。
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被逮了现行,手足无措。
“天真,这么晚,你怎么还没回去,”他缓缓开阔,“坐在这里,不冷吗?”
“我……只是路过。”错愕惊慌之余,她说了一个最烂的借口,连她都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大半夜的,谁会在这里路过,然后坐在河边吹冷风?
可是怎么也不愿意承认,告别了米兰坐了地铁,竟鬼使神差地在公司这边的地铁站下车,然后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来。
直到望着夜色里的大楼,她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本来下定决心,不再想他,不再理会这个自以为是又言语刻薄的男人,可没有用,一双脚恁地不争气,完全不听使唤。
“路过?”他听着她拙劣的谎言,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居然淡淡一笑。
“我走了!”他的笑,让天真越发无地自容,扔下一句便要离开。
“天真,”他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炙烫着她,漆黑如墨的眸凝视她,“有勇气偷窥别人的生活,却不敢陪我坐一会儿?”
“我没……”辩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天真只觉得心中万分酸楚——她的心思,她这样近似于花痴的行为,他都明明白白地看着眼里,心里再通透不过。她说得再多,也不过是欲盖弥彰,出尽幼稚的洋相。
她挣开他的手,在他身旁坐下去。
“谢谢你的巧克力。”秦浅看着她沉默的神情,低声开口。
方才开车过来,匆匆一瞥间他以为是自己看错,泊好车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当看见长椅上熟悉而单薄的身影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瞬间变得剧烈,那是他已许久未曾体会的节奏。
“不客气。”她回答。
“很苦。”他补充道。
“我给别人带的是Feodona,”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只有你的是Hachey,专做苦巧克力。”
“你是故意的?”他一怔。
“是。”她诚实地回答。
他沉默半响,嘴角浮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揉着自己的手套。
洁白的腕间,黑曜石手链滑了下来,闪着幽暗神秘的光泽,在她还没来得及缩回手之前,他拉住了她的手腕。
“给我看看。”他审视她闪躲的目光。
黑色的珠链尤带着她的体温,他掂在手里,察看半响才问:“怎么回事?”
手里的链子,分明已经改头换面。
“在法兰克福的机场等待安检时,被前面一个女人的手提包挂饰勾住,她突然一拉链子就散了,我买了根头绳,回来的飞机上重新穿上的。
”她有些尴尬的街市,支吾着,“我觉得这种材质的东西还是有点灵性的,所以才想挽救一下……”
“还是十六颗,一颗都没少,”他把手链重新戴回她腕上,望着她抿紧的唇,苍白的小脸,声音轻柔,“天真,都散到了地上,一定很难找吧?”
“有别人帮我一起找,”她喉中紧窒,嗓音轻颤,“因为我说,这根手链对我来说很重要。”
“多重要?”他问。
天真望着他的侧脸,星光下,他的轮廓冷峻硬挺,有种说不出的迷人。
而他的眼睛,一直漆黑深邃,窥不透一丝情绪。
省省吧,段天真,快收起你的春秋大梦逃回家,你根本不是找个男人的对手。
她低下头,忍不住自嘲一笑。
“天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在她身边平静地拷问,“只是一根手链,对你而言有多重要?”
“还有,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泛起的雾气的水眸。
他本想让她自由,可她却偏要回来。
毫无逾期地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打扰着他平静的情绪。
“我想看看你,”她骤然出声,在眼底的晶莹堆积成第一滴泪时,她有些负气地,抬手狠狠抹去,“我回来,只是突然想看你一眼。”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她说话。
“那天,我说我买了一颗眼泪,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关系,”她苦涩一笑,“值与不值,只有当事人知道,就算你也笑话,那又怎样呢。”
“天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看着她脸上那些脆弱与倔强交织的柔情,那些总是让他觉得措手不及的暧昧,声音有些低哑。
“我知道,我正在选择过一种将来我也许会后悔的生活——”
尚未出口的话语,忽然淹没在一个温柔的吻里,天真顿时怔住,脑海里一片空白。
呼吸里都是他的气息,。
漫天的星光忽然璀璨,心里所有的酸楚与甜蜜交织在一起,他没有回以任何言语,她也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只觉得一切一切都融化在这个吻里,再动人的话,也比不上他的吻令她心醉情迷。
三十八、前尘难步
耳鬓厮磨。
天真。
她从来没有听过别人用这样魅惑的声音吟咏她的名字,温热的呼吸徜徉耳边,而她有如走失在某个陌生而瑰丽的迷宫,所有的思绪和记忆都散漫而凌乱。
他的耳语,他的吮吻,他的低吟,他的酣叹,他的爱抚,还有他的呼吸——天真。
她如慵懒的猫儿,微微睁开眼。
不要,我好想睡。
是谁的声音,有着娇嫩有人的沙哑?
“不要什么?”耳畔的笑语,忽然变得清晰。
意识恢复了一些,落地灯的光芒暧昧地洒在角落,窗外明月,照着地毯上四处零落的衣服。
伟岸的身躯熨帖着她光裸的后背,他抚着她的腰,她怔了一下,感觉到他的欲望又开始复苏。
“我刚旅行了好几天……”控诉里,几乎带上哭音。
“我知道。”他轻笑,凝视她脸上的困倦。
她自己并不知道,红艳的小脸上,那种想睡却又不能睡的无奈何委屈是怎样的娇俏动人。
情难自禁,着了魔。
他依然霸道地将自己完全深入至她生命里,继续沉沦于她的柔软,享受她无助的渴望和回应。
他喜欢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小情人……天真,她叫天真,而此时,竟如此妖娆。
他恣意品尝她舌间的甜美与温润,喜欢她怯怯跟着他唇舌纠缠的生涩,享受她时而攀附时而推拒的小动作。
和他相比,她实在太青涩。
因而她的反应也是最自然最热情的,为了她的敏感而茫然的探索,他在她令人发狂的回应中一再隐忍,甘愿为她饱受折磨,只为了让她得到最极致的快乐。
天真——他几乎狠狠地,一遍遍唤她的名字,他该怎么惩罚这个一再勾引他的元凶。
濒临崩溃。
迷蒙的月光,悄然注视他们如火交融的美景,激切难抑的吟哦。
长夜,有时尽。
深思的目光沉默凝视臂弯里的睡颜,冷峻的眉宇间蹙起一丝茫然。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
下意识地摩挲手上的戒指,无名指上,已留下一圈明显的戒痕。
从来舍不得摘下,饶是再坚硬的贵金属,也留下了经岁月累积的划痕。
亲爱的Lucia,如果你知道有个女孩正奋不顾身地喜欢我,如当年的你一样,你一定会为我高兴是不是?
可失去的滋味,我只能承受一次。
我已经害了你。
如果有失去的可能,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留住。
我让她自由,她却仍是要回来。
Lucia,你一定在气恼我的贪娈和犹豫,就如从前你指责我对待你的态度一样。
如果爱情真有你所说的那么甜美与伟大,为何命运要将本该属于我的罪与责加诸于你的身上?
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爱,这样,到最后,谁都会好过一些。
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我一定会放她走。
“高层员工餐推荐:红烧牛腩,一品鸡汤,瑶柱扒菜心。”
刚来短信里,出现这些字。
天真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脸上扬起无奈却甜蜜的笑意。
他知道她今天能早下班, 便进而榨取她的时间让她去做煮饭婆,彻底资本家嘴脸。
“Thomas,麻烦你一会在前面那家Mankse Spencen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她微笑道。
“食材?”十分钟后,Thomas瞅了眼她拎上来的绿色购物袋,玩味一笑,“要下厨?什么时候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天真笑:“你要是愿意,今天也可以。”
“呵,Kevin怕不会这么热情,”Thomas挑眉,“你不要告诉我你买这么多是一个人吃的。”
天真讪笑。
Thomas也是老江湖,早就练就火眼金睛,可何况他本就是秦浅的好友。只是她和秦浅之间种种,与别人也无干,传出去不免诸多纷扰,倒不如假假真真,就这样云里雾里让人猜不透也好。
“你回来了。”
轻柔笑语,随着他关门声音想起。
他转过身,她刚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餐桌上,系了一条粉红色的新围裙。
嘴角勾起一丝不自觉的温暖弧度,他将奶白色的纸盒放下。
“草莓夏洛特!”她打开,惊喜轻呼。
“餐后甜点。”他道,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怎么为一个蛋糕就会开心成那样子?
叉子与瓷盘发出清脆快乐的碰撞声。
“好吃吗?”他望着她晶灿的眸问。
天真一怔:“是我做的饭啊,怎么换成你来问?”
“我看腻吃得特别香。”他微笑。
“因为秀色可餐。”她俏皮地答,贪看他此刻柔和的表情。
“来。”娇滴滴的呢喃,突然在耳畔浮起。
“什么?”他抬头,却因为伸到眼前的银叉而愣住。
他从来没有被人喂过,这种感觉,很奇怪。
可是她明亮的笑脸,让他无法拒绝。
“张嘴。”她命令,声音软软的。
他像被催眠一样,吞下那块牛腩,淡漠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局促。
天真忽然想笑,一张嘴怎么也合不拢。
“段天真。”在她的笑声里,他忍无可忍。
手机铃响。
她小跑到沙发那边拿起电话接听。
方才欢快的语气沉静下来,她简短地和对方讲话。
在吃饭。
还好。
嗯,再见。
“是陈勖。”坐回餐桌旁,她诚实地交待,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他有点想笑,却本能性地抑制成不动声色。
“和谁讲电话是你的自由,天真,”他语气温和,“在你眼里我有那么小气么?”
天真摇头。
“其实那晚真的很突然……”
“那晚是意外,对不对?”她本想顺带解释,他却打断了她的话,微笑看着她。
“嗯。”她又点头。
“我在乎你的看法。”沉默半响,她突然补充道。
“为什么在意我这么多?”他抬眼,凝视她低垂的笑脸,“你甚至并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以为,我只要喜欢你,并不一定要了解你。我看见的 ,与我相处的秦浅是什么样子,那么你就是什么样子。”她迎视他的目光,语气真诚。
他淡然垂眸,避开她的视线,掩饰心中震颤。
也隐隐庆幸,还好,她只是说喜欢。
“你的歪理总是一套套的。”他故意泼冷水,不想给她太多回应。
“其实我知道的也挺多的,”对于他的态度,她丝毫不以为意,“比如说,你虽然是设计师,但自己却只爱简单位净的款式,大多衣服都是黑白灰,从不随意乱放东西,睡觉的时候习惯向右侧,当睡熟了一定是趴着的,想事情的时候手会插在西裤口袋里,开会的时候如果推了一下眼睛就代表你对什么不满意,可以换下个话题了,偏爱喝有汽的矿泉水……”
“行了。”他阻止她继续以魔音穿脑,拿起餐巾拭去唇边笑意,也给自己时间缓和心中涌荡的温暖情绪。
“有没有人说你像只小鸟。”他道,望着她愕然的神情。
“为什么?”她问,显然对这个形容一头雾水。
而他却没有回答,无视她一再追问。
他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像那些在他窗外飞过的鸟儿,慌慌张张的,似乎想找个地方停下来,却又充满了警觉,不敢停留太久,所以一直在飞。
等到现在,她终于选择在他身边停下,却叽叽喳喳的,一刻也不消停。
他这样想着,冷峻的脸上,慢慢浮起自己没有察觉的笑意。
而天真盯着他可疑的笑容,百思不得其解。
三十九、父子之争
门锁轻响,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原本沉睡中的男人蓦地睁开眼,缓缓坐起身。
“嗨,爸,你果然感觉敏锐,”小帅哥放下手中拖着的箱子望着他,“中国境内会有暴雪,所以我们提前回来了,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什么时候开始裸睡了?好像胖了一点,但线条还是很完美,cool。”他诧异地盯着父亲宽阔的胸膛,吹了下口哨。
秦浅拿起一旁的T恤套上:“你应该告诉我一声。”
“老师送我回来的,”Sean道,“我得洗个澡,睡一觉。”
“好吵,几点了……”娇柔的声音,懒洋洋地在空气飘荡。
Sean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英俊的小脸上充满震惊——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一双洁白的玉璧,正妖娆攀附他老爸腰际,而后者只是淡淡开口:“还早,你再睡会儿。”
“爸,你床上有女人?”他抑制不住心中的震撼,惊愕质问,“她是谁?”
Sean?
朦胧中,天真蹙起眉,似乎听见了那个小鬼的声音。
揉着眼睛坐起身,却被秦浅一把拉到身后,用被子盖上她胸前的春光。
“段天真?”稚嫩的声音怒吼,一下子惊醒了她。
“Sean,你回来了?”她瞪大眼,再看见这个小家伙,其实她还挺高兴。
“你为什么在我爸床上?”Sean却完全没有她的好心情,“老爸,原来你给我的‘惊喜’要大得多。”
“注意你的态度。”秦浅不悦地蹙眉。
“我在客厅,等你们穿好衣服再谈。”他扔下这句话,表情愤然地离开。
“他是不是在生气?”天真忐忑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小孩子脾气,不用理会他。”秦浅道,抬手安慰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眼神却有些不快。
“段天真你果然厉害,一个月多点的时间就把我爸勾引到手。”
刚踏入客厅,一句严厉的指责就生生冻住她的脚步。
Sean望着她,漂亮脸庞上弥漫着和他父亲神似的冷峻表情。
天真顿时哑口无言。
秦浅说他是孩子脾气,可她明白,孩子最纯真也最残忍,因为不谙世事,所以他们对自己的感觉诚实,说话做事也就不会在乎是否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即使是当初已经懂事的她,也对父亲和他的小妻子避而不见,更何况眼前这个还不满十岁的小男孩。
“多少女人想爬上我爸的床都没成功,没想到你这么有能耐,我真是好奇,你哪一点及得上我妈妈,”他冷笑,蓝眸里充满敌视,将手中的东西砸向她,“你自己看,我爸钱包里一直放着她的照片,他从来都没有把婚戒摘下来过——”
“住口,Sean,”秦浅蓦地喝止他歹毒的言语,“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可是已经来不及,天真抚着门框的手,指尖泛白。
她蹲下,捡起那个钱包,缓缓打开,凝视里面的照片,巧笑嫣然的女子,有一双迷人的蓝眸,彷佛阳光下的大海,明媚得人、让人移不开视线。
“爸,你说过你会永远爱妈妈的,”Sean眼圈发红,却倔强地质问父亲,“你怎么忘记自己的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Sean,”秦浅沉着脸,“你必须道歉,你不该这么说她。”
“凭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Sean毫不退缩,“我还以为她和别人不同,结果也不过和那些对你有所企图的女人一样!”
“Sean,说中文!”秦浅震怒。
他们在讲意大利语,语气激烈。
天真听着他们争吵,却完全听不懂刚他们在说什么。她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被隔离在外。
“够了。”淡然轻语,打断了父子间充满火药味的对话。
一大一小同时望向她。
“Sean,”她抬眸看着神情愤然的小男孩,徐徐开口,“失去母亲的滋味,我体会过,向来让我依赖敬爱的父亲被抢走的感觉,我也经历过。”
她走过去,将钱包轻轻放在茶几上。
“既然这是你爸爸珍爱的东西,怎么可以乱扔?”她微微一笑,语气轻柔,“我看见你妈妈了,她比我漂亮许多。”
“可不可以让我们单独谈会儿?”她抬头,恳求地望着秦浅。
他沉默望着她,然后点头,举步离开。
天真并没有坐下来,而是走到开放式厨房,动手做早餐。
“你还没吃过东西吧?”她问。
“不用你管。”Sean没好气地开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天真笑笑,没有说话,系上围裙,搅匀蛋液,倒牛奶,加热平底锅,涂黄油,煎吐司。
浸了蛋液和奶汁的吐司渐渐染上金***,空气里充满奶香。
“FrenchToast,”她将洁白的餐盘端上桌,“你爸爸说你最喜欢这个,要糖浆吗?”
Sean瞪着她不说话。
清晨的阳光里,眼前的女人系着围裙,往玻璃杯里倒着牛奶,笑容温柔。
呼吸里是食物诱人的香气。
记忆中,某个场景突然被唤醒。
——Sean,妈妈做了你最喜欢的FrenchToast。
熟悉的声音带着宠溺的笑。
“Sean,你可以当我是你爸请来的煮饭婆。”另一个声音以中文说,有些讨好地。
她口气这么卑微……天真偷眼瞧了一下小家伙,英俊的小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可我爸不会和煮饭婆上床。”他固执得很。
天真结舌,这个小鬼,他可以说得更直白一些!
“据我所知,你爸很享受。”她豁出去了。
Sean小脸蓦地涨红:“你这个可怕的女人——”
“你爸不会爱我。”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他怔忡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仍在笑,可是那笑容却是苦涩的,带着点自嘲。
“你爸不会爱我,Sean,”她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他爱的是你母亲,她在你爸心中的地位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
“Sean,无论是作为上司还是一个男人,你爸爸都有值得我欣赏和迷恋的理由,而且是他带我从以前的不愉快中走出来,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很温暖,好像每一天都会过得很充实,可我永远不会把他宠溺和你母亲那里抢走,我不会,也不能做这样不自量力的事情,就算有一天他真的爱上我,他对我的感情,也绝不会比对你母亲的多,你明白吗?”
她淡然垂眸,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她自己,“如果你真的要把我和你母亲摆在一起竞争,这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输了,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Sean沉默望着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可却不愿意承认,这个女人语气和表情流露出来的自怜自艾和倔强让他忍不住有同情的错觉。
“算了,我说不过你。”他找了个差劲的借口,结束这让他不舒服的谈话,“我去洗澡。”
坐在餐桌前的人儿,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喝了一口牛奶,以右掌撑在脸侧,状似轻松悠闲,其实是在掩护自己微湿的泪颜面。
卧室里,秦浅背靠着门,神情沉默。
“饿了。”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他坐下来,拿起手中的刀叉,开始解决盘中的食物。
“喂,那是——”天真已经来不及阻止。
“如果他想吃,再做。”他答。
“可是……”她郁闷地望着尽情享用的他。
可是什么?他蹙眉瞥了她一眼。
果然是聒噪的小鸟,他之前的形容一点儿也没错。
甚至,竟然他忍不住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把小小的她捡起来,装在他的口袋里,在这个世界上,四处行走。
而无论去到哪里,他一低头,她肯定还厚脸皮地赖在那里。
四十、生生相克
“你去哪?”刚要跨出的脚步,因为电梯门口的身影而蓦地止住。
眼看门又要缓缓合上天真连忙伸手按住下金属钮,迈了出来。
“我回家。”她轻声回答。
“我买了特技西冷,晚上可以做牛排,”秦浅缓缓开口,“你喜欢什么牌子的沙律酱?我不知道我买的这个你是不是喜欢……”
“我说,我回家。”她鼓起勇气,打断他。
“冰箱里是不是还有冰淇淋?”他盯着她的脸。
“我——”
“你是在跟我赌气吗,天真?”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
她抬眼,却因为他眼底的冰寒而蓦然怔忡。
“自从那天和Sean见面之后,你就一直在跟我闹别扭。”他锋利地指出症结所在。
她摇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不是,她是在跟自己赌气。
一方面,她讨厌这几天心神不宁的自己,另一方面,她又在逃避去秦浅住处……她害怕Sean那双清澈的蓝眼睛。
尽管她当时能从容应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天一走出门,她勉强挺起的肩背便骤然垮下里。
任她再没心没肺,Sean的话,仍一遍遍地回荡在耳边。
她不是神仙,她只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女人,就算是纯真无邪的孩子,看到自己喜欢的洋娃娃被人抢走也会难受。
而其实,现在是她抢走了别人的东西。
——多少女人想爬上我爸的床都没成功,没想到你这么有能耐,我真是好奇,你哪一点及得上我妈妈。
他答应与她交往的那天,她怎么没去买彩票?这般好运,一定能中大奖。
“天真,我可以另外安置一个住处。”秦浅凝视她低垂的小脸,声音低缓。
他并非不了解她的感受,也愿意为此努力。
“不要,Sean知道了更不好,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有第二个‘家’。”她发对。
“那你要如何?”他蹙眉,声音转冷。
“过几天再说吧。”她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
黑眸上染上一丝薄怒,他很不满意她这种敷衍的态度。
可是他为什么要生气?他不耐地想。
他不喜欢这种被她拒之门外的感觉,不喜欢看到她这种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喜欢她这种逃避懈怠的态度。
仿佛她在犹豫,在退缩,有点心灰意冷。
然后他不悦地发现,她又开始影响他的情绪。
“我想回家静一静。”她说,手指不安地抓紧皮包带。
他瞪着她。
“你需要静多久?”他的声音里,夹着清淡的讽刺,“你是自由的,天真。”
低醇迷人的嗓音,飘荡在空气里,她愕然抬头,他却举步从她身旁走过,再未看她一眼。
她独自在电梯前站了许久,才迈着僵硬的步子离开。
汤姆克鲁斯扮演的政客,感觉像一个明明适合Gucci或DolceeGabbana浪荡公子风的男人硬是套着Giorgioanmani优雅含蓄的西服。
冗长的对白,不断切换的画面,游戏人已经浮躁地小声聊天,只有天真静静地望着大屏幕,聚精会神。
很多时候,转移注意力是平复情绪的好方式。
电话震动起来,她像被从梦中惊醒,匆忙从包里翻出电话,拿在手里就奔离座位,跑到门外。
“Hello。”她呼吸急促。
“天真?”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愣了一下:“是你。”
本来悬在胸口的一颗心又缓缓落回原地。
“你以为是谁?”陈勖在那边淡然一笑。
“在做什么?”他问。
“看电影。”她答。
“一个人吧。”他准确地猜测出来。
“嗯。”她轻声应道。
“我刚下班,一起吃个晚饭吧,”他开口,“你在哪里,我现在开车过去。”
“OZ。”
Nando’s葡萄牙风味的烤鸡翅,辣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不是吧,你以前不是挺能吃辣的?”陈勖惊讶地望着她,“我还是被你带出来的无辣不欢。”
她不回答,一边吃着,一边狂掉眼泪。
“看了什么电影?”陈勖问,将餐巾纸推给她。
“狮入羊口,”她答,鼻音浓重,“反战片,全是大段大段的政治性对白。”
“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老美传统风格,”陈勖轻嗤,“一个人看这种片子,你思想觉悟真是越来越高了。”
“立牌坊比当婊子容易,”她没好气地回嘴,“立个牌坊才多少钱?木板花岗岩随便挑,当婊子得多大勇气?”
陈勖瞠目:“你吃火药了?”
“Shit!”天真扔下叉子,“这儿的饭还是这么难吃,我怎么这么恶心,还总是希望它能好吃点,点了一次又一次!”
朽木不可雕!就像某个混战男人!
他有什么了不起?
——你是自由的,天真。
他那是什么屁话!
轻描淡写的一句,好像什么都和他没关系,好像他就是家旅馆,她什么时候留什么时候走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拽什么拽?就算是五星级酒店人家好歹也要说声“欢迎下次光临”,而他仿佛一直在等着她主动离开!
他难道不明白,只有他稍微再坚持一下,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跟他走吗?
她现在的感觉很糟糕,很挫败。
精明如他,冷静如他,根本不屑于死缠烂打的戏码,他看透她在闹情绪,却完全没有耐奉陪。
是你倒贴的,段天真!
她懊恼颜面——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而且即使到这个时侯,她还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电话。
明明是不正常的关系,她怎么能指望他像一个寻常恋爱中的男朋友来抚慰哄骗她?
“天真。”轻柔的声音,将她从自责自怨的哀思中唤醒。
陈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却不打算开口询问。
“什么?”她心不在焉地抬眼。
“我后来回去找过你。”他说,黑眸深深注视她。
天真微怔:“你说过。”
“你记得吗,从前晚自习结束我送你回家,总是看见你房间灯亮了我才离开。”
“我知道。”她纷乱的思绪里,渗入回忆的光影。
“来英国之后,我一直都避免想起关于你的一切,”他缓缓出声,“知道有一天,小郑借我的书,发现里面有一张你的照片,玩笑间他不小心?颜掌?夯盗耍?且豢涛也恢?雷约涸趺戳耍?穹⒘丝褚谎?退?莺荽蛄艘患堋!?
天真望着他,无法言语。
“第二天我就飞回国,我当时想,只要你房间的灯亮了,我就会不顾一切找回你,让我们重新开始,”他微微笑着语气平静,“我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你回来。”
“那时候,我已经不在国内。”天真开口,觉得心中酸涩。
这些年,忘与不忘之间,已是心力交瘁,就如一坛陈年女儿红,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等到开封那日,佳酿仍是佳酿,却惶然察觉不知何时爱上了竹叶青。
歌里唱,这些,那些,我怎会肯记不起,即使今天,你有更深爱者。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轻轻一笑,“你已经有了Lyla。”
“其实今天约你吃饭,是有话要跟你说。”他道,黑眸里有她看不懂的深浓情绪。
“我也有事情告诉你。”天真道。
“好,女士优先。”他笑容迷人。
“陈勖……我已变心。”她望着他英俊的脸庞,声音轻柔且坚定。
他倚在座位上看着她,姿态优雅,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可原本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却蓦地握紧成拳。
“谁?你那位‘英雄’?”半响,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果然。”
她看着他,点头。
“你想的是什么?”她问。
“没什么,”他耸肩,笑了笑,“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已和Lyla分手,我想对自己诚实一点。
你还爱我吗?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想说的,是这个。
他为什么,要让她先开口?
而她说,我已变心。
简短一句,在他措手不及之间,摧毁一切。
就像那一夜,当他终于回去的时候,她却已离开。
四十一、避重就轻
天真泡了一杯茶,怔望绿叶浮沉良久,然后躺在床上,闻着空气里淡而苦涩的香气。
依然记得那晚。
我想吻你,她说。
好,他说。
她拉起被子捂住脸。
怎么会这样?她感觉痛苦,却无法停止对他的向往,讨厌他的冷情,却仍在怀念他的吻。
铃声在响。
她下床拿过来,瞪着荧屏上闪烁的名字,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数十秒沉闷的呜咽之后,室内又回复安静,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桌上电子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真盯着天花板,然后猛地坐起身,狠狠捶了几下床,拿了手机回拨过去。
她认了。
电话很快被接起,但传来的声音依旧淡定,从容。
“天真,”他说,“你好。”
好你个头。
她很想这么吼回去。
“刚此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秦浅问。
“我不想接。”她回答。
“嗯,”他轻哼,“那为什么现在又打给我?”
“我乐意。”她很不情愿地答。
“你乐意什么?”他微笑,“乐意生我气,还是乐意想我?”
“生你气怎样,想你又怎样?”她没好气地应声,“反正我怎么都斗不过你。”
“你为什么要跟我斗?”他似是轻轻叹了一声,“你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天真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话?”她问。
好奇怪,他今天特比废话。
“听话的孩子会有奖励。”他笑。
“什么奖励?”她挑眉。
“你开门,”他淡淡道,“我再告诉你。”
天真怔了数秒,然后从床上弹起来,奔至窗边。
落叶铺陈的树下,停着一辆车,有个人倚在车旁,指尖星火闪烁着红光。
心头骤然涌起狂喜的潮水,一波一波撞击着胸口……她飞快地冲出门,奔到楼下,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望了她半响。
“傻笑什么?”他说。
天真摸摸自己的脸……她有傻笑么?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刚才打我电话的时候就在楼下了?”她问,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
“我好像不认识别的住在这里的人。”他答。
天真瞪他,这个人真是的,回答个问题都这么矫情。
“那就证明你的诚意。”她说。
他扬眉,以是疑问。
“先生,如果你诚心而来,请张开你的双臂。”夜色里,她的笑容比星光灿烂。
秦浅望着她良久,垂眸一笑,抬起头时,缓缓张开双臂。
下一秒,是扑入怀中的暖玉温香,纤细的臂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天真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口,久久未动。
“抱得这么近,都快喘不过气了,”他轻声开口,“我又不会飞走。”
“谁知道呢。”她呢喃,如委屈的猫儿。
黑眸为微暗,他俯首闻着她的发香,没有哼声。
“上楼吧,”他打量着她单薄的衣衫,“不是有遥控么?你笨啊,自己下来开门。”
“我忘了。”她窘迫地答,耳根泛红。
“果然是笨。”他轻叹一声,嘴角勾起一丝柔和的弧度。
门在身后落锁,她却依然粘着他,像小孩子抱住自己的心爱的玩具,贪娈地呼吸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天真?”他有些诧异于她过于热情的反应。
“你不会思念我吗?你不会舍不得我吗?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她嘴里不停地控诉着,小手却开始不规矩地扒着他的衣服。
“天真。”他哭笑不得,抓住她的禄山之爪,“我来不是和你做这个的。”
“那你来做什么?”她仍偎在他胸口,语气轻幽,“我刚才想了很久,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主要在睡觉。”
“所以,更单纯地对待我们的关系能让你好受些吗?”他敏锐地阅读出她的心思。
“不是吗?”她抬头,仰望他的水眸看起来好哀怨。
莫名地,他胸口有些窒闷。
像她这样条件的女孩子,想找到一个24小时随叫随到,且会甜言蜜语搞浪漫的年轻男友完全不难。他知道她沮丧也迷茫,和他之间的这种关系让她觉得不安,所以,她只能试图寻找另一条出路。
胸口的小手又开始放肆,他无奈地再次阻止她,凝视她不满的笑脸:“我来是因为想你。”
她傻掉,被他的话震得半天回不了神。
“你是不是发烧了?”良久,她眨眨眼,甚至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想你会是奇怪的事吗?”他淡淡道,“你做的饭很好吃,泡的茶也很好喝。”
还有,没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聒噪,他似乎有些不习惯。
“要吃饭喝茶,外头好餐厅有的是。”她小声嘟哝。
“你确定?”他微笑,“你是在对我下逐客令?”
她瞪他。
“段天真只此一家,”她大声宣告,“进了这个门,没那么容易离开。”
“呵,原来是家黑店,”他笑,“说吧,老板娘打算问我要什么?”
“要你的人。”她妩媚一笑。
他闭着眼,大概是在歇息。
很美、很美的风景。
天真凝视着眼前这张柔和许多的俊颜,心想。
比较起来,她好像更喜欢他这时候的样子,不疏离,不冷淡,没有威胁性。
她忽然觉得今天看的那部电影和他有些相似之处,很闷,很有味道,明明看得心里压抑,却还是坐在那里,挪不开身子,站不起来。
“你又在偷笑什么?”他突然出声,但没有睁开眼。
“没什么。”她笑,潮红的脸贴上他汗湿的胸膛。
胸口的敏感处蓦然扫过湿热的撩拨,他全身都跟着一麻。
“玩得很开心,是不是?”下一刻,他猛地翻过身将她压在身下,在她颈间忍无可忍地吐息:“你真是越来越嚣张喇,天真。”
他以为这样的游戏里,应该是他占主导地位,他控制一切,可他发现他错了,她以她的天真、羞涩、热情,艳媚来引诱、挑逗、攀附,包围他。
他看似凶猛的侵略,却正踏入她挖下的甜蜜陷阱。
他爱极她在最崩溃的时候紧紧搂住他的颈项,彷佛全世界她只能依赖他一个人。
他贪看她失控时的迷惘容颜,雪艳如暗夜昙花,却又纯净得诱他忍不住一再品吻。
“小东西,原来你的声音这么好听。”他在她耳边轻笑,嗓音是极为性感的沙哑。
她丢脸地紧闭双眸,咬紧下唇,颤颤隐忍身体深处由他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她舍不得离开他的胸怀,所以任他一次又一次地羞辱她的意志力。
肉体和感情是可以分离的么?对她而言,她不行。
之所以哟啊装作洒脱的样子,之所以一次次沉溺在这水深火热的纠缠里,因为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感觉他离她很近,她才能感觉到他的温柔和失控。
“你不对劲。”他将埋在她自己胸口的笑脸抬起,凝视她水亮的眼。
“我很困。”她鸵鸟地缩回去。
“天真,你随我只是密帘,”她抚着她的头发,“我只不过是恰好出现的一个人,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别人。”
“那你呢,”沉默半响,她的声音轻轻扬起,“无论你和哪个女人睡在一起,感觉都没差吗?”
“我不是的,”她抬起头,望着他漆黑的眸,“我和你上床的时候,就像是身心都一直空着的另一半终于被我找到了,那种感觉,会让我想掉眼泪。”
他凝视她许久没有言语。
“回答我。”她心中的希望一点点涨起来。
“我不知道,”他淡然垂眸:“天真,这是我的真话。”
言下之意,她不必再多问。
“你为什么执意于我?”他问,“有很多女孩子,做类似的决定是因为年轻自信,自认有大把时间可以消耗,有美好清纯可以拿来做赌,其实她们并一不定真爱她们等候的那个男人。”
“你觉得我是这样?”天真微微一笑。
“你不是吗?”他深深凝视她,彷佛在探究她的真实心境。
“秦老板,你记不记得在巴黎时你教我,不想回答的问题要学会避重就轻地答?”她笑,闭上眼窝在他的怀里,轻喃一声,“我是真的困了。”
四十二、杯子之争
为什么执意于我?他问。
真的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青春美好强大得可以与时间作赌吗?真的并不一定爱她等候的那个人吗?
一个不想回答的问题,她逃避了一年半。
母校苍翠的草坪上,几百年古老的建筑见证了无数学子的婚礼。
花束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天真在人群里悄然后退。
仰头时,哥特式尖顶之后的天空蓝得刺目,让她在一瞬间眼中酸涩。
“Jeans,为什么要逃?”温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是幸福的礼物。”
“Matt,”天真回过头,惊喜地看着一头灰发,却儒雅斯文的导师。
她看了看喧闹的人群,有些不自在地微笑,“可我不是宿命论者。”
“Jean今天很漂亮,”Matt望着新娘笑道,“你听过一句话吗?读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一个好丈夫。”
“这样岂不是没有女生跟你做研究?”天真调侃。
?澳阋欢ǹ垂?对接?肥遣皇牵肯衷诤芰餍校?盡att笑道,“那天听到一句台词,我和我太太都非常感动。”
“什么?”天真好奇地问。
“You and me ,are true。”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是假的也没关系,只要你和我,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的就可以了。
天真怔忡。
“无论是学业。事业,甚至婚姻,都可以靠人的努力来经营,但惟有感情,没有规则和逻辑可言,有时再努力也未必有结果,有时不用多努力就能轻松收获。”
“谢谢你,Matt。”天真深受震动。
“Jean,你比那时开朗许多。”他道。
天真点点头,他指的是母亲去世时她那段失魂落魄的日子。
“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者是谁给你带来了这样的改变,但我希望你以后能更加快乐。”Matt望着她,衷心祝福。
落叶纷纷的林间小道,闹市中幽静的百年茶室,蓝天流云下的港口,古老静谧的校园……读书时曾经走过,停留过的那些地方,她都想希望能跟某个人一起重游。虽然不知道是否有机会,但想象着也是种甜蜜,这样的感觉,也许就叫做思念。
心情莫名地变得轻快。
忍不住,想听听他的声音。
“天真,有事?”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在那边问。
“其实没有什么事,”她微笑,“就是——”
“我现在有点忙,回头再说。”
想你。
就是想你。
没有出口的字句,消失在他骤然挂断后的忙音里。
她拿着电话,站在街道上怔了半响,才缓缓地放下手。
又被泼了一头冷水。
没关系。
她对着橱窗里的自己微笑,真的没关系,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相处一年半多,已经习惯他的霸道和淡漠,是她自愿陷入并获两重天的煎熬。
“情况怎么样?”那头挂断电话的秦浅,看向一脸凝重的Thomas。
“一周内整个大伦敦区已经连续三家店被人半夜恶意砸橱窗或泼油漆,”Thomas道,“虽然因为保全措施完善,店内未受损,但影响很不好,我怀疑是有人故意针对我们。”
秦浅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也许,不是针对整个品牌,而是针对他个人。
“警方那边盯着点,让他们最好快点查出来,必要的话,剩下的分店可以派员工夜间驻守,”他沉吟片刻,吩咐道,“还有,最重要的是媒体,一定要打点好。”
“我明白,这些我都已经着手办了,”Thomas点头看着他,“你呢,这阵子一直在忙春夏设计,应该好好回去休息下,Jean去参加同学婚礼,是明天回来了吧?”
“嗯。”秦浅淡应。
推开门,空气里有奶茶的香浓。
秦浅脱下外套,紧绷一天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下来。
“等Sean回来,就可以吃完饭。”厨房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对不起,很忙,所以没去接你。”他走过去,环住她的腰,吻了一下她洁白的颈项。
她手肘王后抵了一下,微微退开身:“没事。”
他望着她平静的娇颜,一手托住她的下颚,锐利的黑眸对上她的视线。
“你怎么了,”他问,“好像很不开心?”
天真垂下眼,声音轻淡:“我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同学结婚,不是喜事么?”他道。
“又不是我结婚。”她小声嘟哝,开始拿盘子。
他没有说话,半响,才缓缓出声:“你想结婚了?”
他的语气很奇怪,有点惊讶,有点压抑,有点嘲讽。
天真一怔。
其实她主要是因为昨天下午那个电话觉得不快而已,却被他这样反将了一军。
“你真了解我,秦先生。”心头积攒一天一夜的委屈顿时化成怒火冲上了嘴边。
“打住,段小姐,”他揉揉眉心,“我很累,今天不想和你理论。”
天真望着他脸上的倦色,眼中闪过不忍,便没再多言。
“那个杯子到哪去了?”浴室里,传来他的质问。
“什么杯子?”天真走了过去,然后才恍然大悟,“哦,你说牙刷杯?我导师送了我一对学校新出的纪念品瓷杯,我想正好咱们可以用,就换上了。”
“我原来的那个呢?”他问。
“我扔了啊,在垃圾桶里,”天真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那个很旧,都有小裂纹了。”
“你扔了?”他脸色一变,沉声道,“谁让你随便动我的东西?”
天真愕然:“不就是个杯子么,你至于吗?”
“你知道什么!”他神色阴郁地怒吼,“那本来是一对的!你要用新的你自己用好了,干嘛不问一声就换了我的?”
天真蓦地呆住。
那个旧杯子,本来是一对的?那么另外一个……她忽然间全都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什么发火,为什么那么宝贝那个杯子,因为,那是他用来怀念Lucia的,用来展示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的。
瞬间窒闷的空气,似乎能穿透她的胸口,引发阵阵钝痛。
她对他而言似乎可有可无,高兴时陪她聊几句,有时完全疏离,她忍了。
她一肚子委屈和沮丧回来,依旧为他洗手作羹汤,她认了。
她欢天喜地把这对新被子带回来,洗干净换上,结果他说——你要用新的你自己?煤昧恕?
——那本来是一对的!
“如果我今天把你那个杯子摔碎了呢?扔到楼下被收走再也找不到了呢?你会把我怎么样?”她盯着他,自嘲一笑,“原来我还比不上一个破杯子。”
她真是有够可笑和悲哀。
秦浅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天真拿起原本给他的新杯子,在手上掂了掂,突然松手,精致的瓷杯在地上碎成数片。
“你——”秦浅顿时一震。
“这样不招你喜欢,留着也没什么意义。”她蹲下身,用面纸小心捡着地上的碎片,彷佛捡着自己破碎的心,“挺好,你还真把一对杯子当成‘一辈子’,而我嘛,继续用我的单个就好了。”
秦浅盯着她苍白的脸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语气很轻很淡,甚至嘴边还含着一抹笑意,可他却觉得,心口像被什么狠狠纠住一样,有种绞痛的错觉。
“我走了,原谅我今天没法留下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她收拾完毕,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手提包,没有再看他一眼。
对于他,她一直诚实得像个孩子。
他只是僵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电梯口,天真遇见Sean,她匆匆打了声招呼,与他擦肩而过。
“老爸,她怎么了?”Sean一进家门就问父亲,“好像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是不是又被你打击了?”
秦浅抿紧唇,神色阴郁。
“我说老爸,你不爱人家,干脆趁早甩了她,免得耽误人家青春,我估计她同学结婚也挺刺激她的。”Sean调侃道。
秦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孤伶伶的新杯子,黑眸晦暗不明。
四十三、爱如潮水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Thomas合上文件夹,看向正站起来的天真,“Jean,你把报告给Kevin送过去。”
天真迟疑了一下,将策划书接了过来。
“请进。”敲了门,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天真扭开门把走了进去。
“这是官网升级的策划书,还有之后在各大门户和搜索引擎网站投入的CPC和CPL广告预算。”
她将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微微退开身。
“嗯,谢谢。”秦浅扫了一眼文件夹,抬头看向她,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如果没什么事,我走了。”天真有些受不了他深邃的目光。
转身之际,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做什么?”她身体一僵。
“我承认那天我口气不太好,我道歉。他看着她在阳光下几近透明的苍白脸色。”
“是我不好,也没掂掂自己的分量,没事非得惹你。”她答,心里发堵。
总是这样,先给她一巴掌,再好言相劝,每次弄得好像是她无事生非斤斤计较,他手段比她高,城府比她深,道理风度全都站在他那边,她连吃个醋都那么窝囊,最后全呛到自己。
“天真,”他缓缓开口,“我不是有意的。”
天真挣开自己的手,低头自嘲一笑,只觉得心里一片涩意。
她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他要是诚心的,她还能死皮赖脸地留在他身边这么久吗?可矛盾的是,她计较的,也偏偏是他这种非故意的反应,因为那代表着他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旧情。
她该说什么?
——秦浅,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哈,明明是她自己送上门的。
明里暗里,他都提醒着一个意思,你段天真是自由的,哪天想走,我绝对不拦你。
“Kevin,你的信。”Rita敲门。
天真又退开了一些距离,站在离办公桌几步远的地方看他拆信。
秦浅看了一眼信封里的东西,忽然脸色一变。
天真不由有些诧异,他手里那张似乎是照片,可是什么照片会让他有这么明显的情绪反应?
思索间却听他淡淡开口:“没事了,你先走吧。”
他的语气难得有些急促,让天真心中略有不快,瞥了一眼他深沉莫测的表情,转身出门。
“你完蛋了,丫头,”米兰望着对面失魂落魄的外甥女,“承认吧,你已经撑不下去也没耐性了。”
“我是,”天真颓然地趴在桌上,“我觉得我自己很虚伪,当初说什么只要让他带着我走一段,现在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依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很难受,就像烧一锅水,等着它烧开,却永远都烧不开,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火就会突然没了。”
“如果,他永远都不会爱上你呢,”米兰一针见血地点出来,妩媚的眼眸里目光锋利,“你已经和他耗了这么久,这男人要么就是太痴情,要么就是太冷漠,这么久时间来他还看不清你的感情,自己的心吗?难道真的需要你再奉献个十年八年再给你个结果?”
天真抬起脸,有些难堪。
道理她都明白,可人就是这么贱,总是觉得还有希望,总是因为他一点温存就想象着他是否对自己也是有心的。
单恋或者暗恋一个人时候,说什么“没关系,爱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就算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只要看着你幸福就好了”……这些其实全都是屁话,因为失望而自我安慰而已,如果有可能,谁不想得到所爱之人的回应?
可如今的她已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一方面仍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自欺欺人地当一个好情人,另一方面却渴望着他能移情别恋,心里装上她,这种纠结迷惘的情绪日渐一日演变成锥心刺骨的酸涩与疼痛,她害怕有一滩自己会突然崩溃,在他面前暴露竭斯底里的丑恶嘴脸。
而最近的他,似乎??永涞??欠袼?丫?馐兜剿?直鹋さ钠德试黾樱??叶源丝?佳峋耄?
安静的餐厅里,刀叉划过餐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刺耳。
新鲜美味的海鲜尤带着碎片的凉气,吃的胃里,五脏六腑都几乎冻结起来。
她觉得冷。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接她下课,却也猜不透他为何表情比平时更淡漠疏离。
——女朋友?
——我助理。
耳畔仍在回响他和他朋友的对话。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以前不也是这么介绍的么?为什么现在她越来越难忍受了?
段天真,你到底是个俗人。
她在心中自嘲冷笑。
这世上,金屋藏娇比比皆是,什么不得已的感情?爱什么爱?说穿了,见不得人的就是见不得人。
而至少他秦浅比别人诚实,从来不会甜言蜜语地哄骗她。
歌里哀怨地唱,除了我谁会记得,曾经听你讲过的戏言。而他,连一句戏言也无。
偏偏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
不得不承认,她用了最愚蠢的方式接近他。
肉体上的关系看似亲密,她总以为,他的怀抱是她的港湾,他的声音、亲吻、呵护、漠然的温柔、激烈的缠绵……一切一切都代表了幸福的可能,可其实这只是她单方面的想法而已。
她变得越来越依赖他,眷恋他,而他不是,任何一刻他都可能轻易地把她丢在一旁不去理会。
——该到揭开谜底的时候了,天真。
米兰语重心长的叹息,敲中了她彷徨不安的心。
她垂下眼,喝了一口酒。
是时候了。
“我们分手吧。”
刀叉清脆的磕击声中,响起轻柔的一句。
寂静。
“你说什么?”他盯着她。
“我下个月回国,已经找好工作了。”她迎着他的视线,目光淡然。
只有她自己知道,一颗心,已经完全乱了节奏,在胸口剧烈跳动。
“随便你。”他冷冷地扔下一句,俊颜依旧面无表情。
恋爱中的男女,吵到最激烈的时候,时常会吼出分手之类的话,但也许没过几天,就和好如初。
他们不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说分手。
而他说,随便你。
他依旧淡漠、平静、优雅,彷佛她不过是和他聊了一句天气。
没有震惊、没有犹豫、没有不舍,完全不似她,简单的一句分手,演练了无数遍,也想象了无数遍他可能的反应。
只是从未想到过,他会这样泰然处之。
她对于这份感情的直接、莽撞、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在他眼里彷佛垃圾一样一钱不值。
也好。
她望着车窗外闪过的景色轻轻一笑。
最终的结论终于出来了,他们之间,完全不可能。
再怎么努力,拖得再久,这一刻终是会来临,长痛不如短痛。
“到了。”车停在她楼下,他淡淡开口。
天真拿起包就要下车,可发现门却是锁着的。
她转过头看向他,他降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说分手?”他的脸笼在烟雾里,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某处。
“你说过,我是自由的。”她冷冷出声。
“嗯。”他点头轻应,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似乎带着点自嘲。
“你可以走了,”他开了门锁,依旧没有看她,“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谢谢你。”
天真望着他,烟雾染上夜色的幽蓝,让他冷峻的容颜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沉郁和寂寥。
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再也不要为这个男人心痛。
汽车的引擎声毫不留恋地在身后远去,她打开包掏钥匙,手不停地在抖。
电话在这一刻响起,她颤抖地接通。
“Hi,米兰。”过分兴奋的声音,让电话那头的米兰有些诧异。
“你碰到什么好事啦?”米兰笑道,“难道告白成功了?”
“哦,是这样的,”天真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声音雀跃道,“我问了,然后我和他,我和他——”
“我和他……”泪水忽然决堤,迅速模糊了视线,她大口地喘息,喉咙却被什么掐住了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
强壮的笑容犹僵在脸上,可是她惊慌地发现,地上溅湿了一片泪迹,滚烫的液体不断冲出眼眶,在颊上汹涌肆虐,她狠狠地咬住手背,不让自己的哭泣声逸出来。
“天真,你和他怎么了?”突然听不见她的反应,米兰急切地问。
“我和他……”她剧烈地抽泣,做深呼吸,可是她的身体不让她发出任何完整的句子。
我和他,分手了。
为什么说不出口?为什么明明心中回荡一遍遍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冷静地、从容地给他们之间作了一个了断,即使听见令她心碎的答案,她在他面前也没有质疑,没有吵闹,没有死缠烂打,没有掉一滴泪……为什么现在,她会痛得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Thomas问她,亲爱的,Kevin在哪里捡到了你的水晶鞋?
她只是迷路了。回答的人是他。
带你一起走可以,只是不能那么爱哭。
他温暖的手牵着她的,带着她走向灯光璀璨处。
我们分手吧。
随便你。
她终于,又变成一个迷路的孩子。
四十四、皆有报应
他曾说过,女人的眼泪要是不让男人看见,流了也是白流。
可她还是不愿意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她狼狈的样子,她只剩这么一点珂莲的自尊。
等到米兰赶来,她已经蜷在公寓的骑楼下,哭成一个泪人儿。
“你这个没用的笨孩子!”米兰心疼地拉起她,气恼得口不择言,“你躲在这里折磨自己有什么用?他看不见,也不会心疼你,要死也要死在他面前,让他内疚难过一辈子!”
“晚上很冷,快点带她上楼吧。”出声的,是已经成为米兰男友的Thomas。
进入雨季的伦敦入夜天气湿寒,米兰伸手去抚了一下天真额头,却发现掌下的温度竟有些烫手。
她低咒了一声,迅速抚着昏昏沉沉的后者上楼。
“小姨,我不是故意的……”意识不清的人儿蜷在被窝里轻泣,“我不是故意要和他说分手……”
随便你。
你是自由的,天真。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张开温暖的怀抱欢迎她,再也不会在看到她笑容时目光微微失神,再也不会用他低醇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悄然细语。
她失去了他。
“Shit!”米兰蓦地低骂,红着眼望向Thomas,“打电话给那个该死的男人!”
她要看秦浅的心是什么长的,怎么忍心伤害这样一个单纯善良、一心爱着他的女孩子?
“Kevin一定有他的苦衷。”Thomas蹙眉接通电话,递给她。
“喂,Thomas?”那头的秦浅,淡声问候。
“姓秦的,天真现在发着高烧,还在不停地喊你的名字,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快点滚过来看看她!”
电话里传来的愤怒女声,让他顿时沉默。
天真……她生病了。
发着高烧。
他拿着电话,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窗玻璃上映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漆黑的眼眸窥不出一丝情绪波澜。
“对不起,我不能去。”
良久,他终于开口,挂断电话。
他站起身,走到厨房的吧台边倒酒。
剔透的玻璃杯里,注入满满一杯威士忌,他仰头饮尽。
浓烈的酒精迅速烧灼着五脏六腑,他拿着杯子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只觉得那些灼痛感聚集在心口,让他疼得踹不过气来。
Capri岛的阳光依旧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蔚蓝的海水美丽如昔。
山坡上,一排排十字架安静伫立,远处传来潮水拍案的声音,一切都静谧圣洁。
身形挺拔的东方男子摘下脸上的墨镜,蹲下身轻抚墓碑上的照片。
亲爱的Lucia,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你一直都这么美丽,看看我,是不是已经开始老了?
照片上美丽的女子始终温柔地笑望着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秦浅站起来,转过身。
“爸爸。”他唤道。
眼前的老人发色银白,可全身上下仍透着儒雅精明的气息。
“你让我查的那个人,他两个月前刚被释放,之后便从意大利去了英国。”老人道,“我以为当初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想到竟会又生事端。”
“我想他并没有实质证据,所以现在只是威胁我。”秦浅回答。
“如果在意大利,我可以找几个老朋友解决这件事,按这里的规矩,我们只要付钱就可以,”老人蹙眉,“可是,他现在在英国,就比较麻烦。”
“爸爸,我不想以这种方式解决,”秦浅望着他,表情沉稳,“当初我也是迫不及已,失去Lucia对我来说太痛苦了……这次,我希望能有不同的方式了结。”
“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老人按住他的肩,叹了口气,“我不希望只是你的报应,这不公平。”
“也许主会给我们最公平的答案,”秦浅缓缓出声,凝视墓碑上那张美丽的笑颜,“为了Lucia,我从未后悔过,命运要我承担的,我都会去接受。”
“Lucia会保佑你,孩子,”老人安慰地微笑,“听Sean说,你正在和一个女人交往?”
秦浅表情一僵:“我们已经分手。”
老人盯着他忽而沉郁的表情,没有说话。
“我会让Sean过来和你住一阵子。”秦浅又道。
“嗯,你就告诉他我身体不大好,很想念他,希望他能多陪陪我。”老人答。
“好,”秦浅点头,“我们先回家吧。”
“Kevin,”老人突然唤住他,“你把Sean送到意大利来的原因,是否和你跟那个女人分手的原因一样?”
本已迈开的脚步,蓦然停滞在原地。
“你爱上她了吗?”老人笑着,目光敏锐,“你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否则Lucia去世后你也不会单身这么久。”
“她现在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秦浅望着远处水光闪耀的海平面,戴上墨镜,挡住那些刺眼的光线,也挡住自己的表情。
亚平宁半岛灼热的阳光下,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我们分手吧。
她说。
是他想要的结果,可听到的一瞬间,他如同顿失心脏,整个人空落落的,无法动弹。
他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
为什么会放不下?他怎么会在意她?怎么会在看到她透着绝望的微笑时会有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拥住的冲动。
秦浅。
别人叫他Kevin,她偏只唤他的中文名,彷佛那是她的专利。
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却又无限温柔地唤他。
可他为什么会因此觉得失落?
她不过,不过是个偶尔进驻他生活的天真小女孩而已。
你回来了。
每次听到她说这句的时候,他?男睦锘嵊科鹨恢秩崛淼母芯酢?
他会觉得幸福,一种被等待,被惦念的幸福。
就像那次苏格兰大雪,她握着水杯站在走廊里,看到他回来时脸上克制不住惊喜的表情,还有每次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时,系着围裙微笑的模样。
我知道,我正在选择一种将来我也许辉后悔的日子。
她说。
错了,后悔的人应该是他。
他为什么会让她进入到自己的世界,为什么他要在此刻,离她千山万水的意大利忽然想起她的离去?
她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四十五、回头太难
“Thomas说,辞职的话按规定要提前一个月申请,但你可以特殊一点,不过还是要再做两个星期,把手头上的工作都交接好才行。”米兰说着,将手中的葡萄递了过去,却发现眼前的人犹自发呆,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
“天真?”米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不像他,”天真忽然开口,放下手中的水杯,目光中掺着几缕激动的情绪,“他不对劲。”
“你说谁?秦浅?”米兰受不了地给她额头一记暴栗,“你脑子烧坏了是不是?到现在还在为那个冷血的男人考虑?”
天真蹙着眉没有说话。
别人不懂秦浅,她懂。他为人淡漠但不绝情,处事有分寸但从不失风度,从一开始吸引她的,就是他从容优雅的君子气概。像她这种的情况,放到任何一个优点素质的男人都会赶过来看她,而他没有,这太反常,只能说明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在刻意回避。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他为何要回避?她冥思苦索,心里隐隐感觉到一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要去找他。”他决定当面去问个清楚。
“你省省吧,”米兰将她按回床上,“Thomas说他人在意大利,明天才会回来。”
他去了意大利?
天真一怔?
回到伦敦时已近晚上十点。
秦浅拎着手提箱,仰首望着夜色笼罩下的楼层。微弱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Sean应该还没有睡。
他想起也有一个人,曾经站在这个位置仰望,那时,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里?
——我想看看你,我回来,只是突然想看你一眼。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工作繁忙时的时候,比现在更奔波,却从来没有感觉像此刻这样地累,这样身心俱疲地乏力。
进了家门,放下行李和外套,空气里有食物的香气。
Sean的房门关着,应该是睡觉了。
他扫了一眼餐桌上扣着的碗盘,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蓦地转身望向沙发,目光触及那个蜷着的娇小身影时,瞬间凝眸。
好半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终于抬起脚步,缓缓走到她身边,却迟疑着不敢伸出手,彷佛他一碰,她就会消失不见。
——我一直觉得,很多事物,如果太美好,都不会是真实的。
忽然就想起,那晚她坐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一刻,他明白了她当时的心情。
忍不住想碰他,为了看他是不是真实的,会不会消失。
而他比她懦弱,连碰触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回来?他很想问她。
他自以为胸有成竹,事事在握,可她却从来不按牌理出牌。
将她身上滑落的薄毯拉上,她翻了一身,他屏息,不敢再动。
叹了口气,他望着桌上她悉心准备的晚餐,将盘子端进微波炉,按钮的电子鸣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突兀,他瞅了一眼犹在沉睡中的她,又把菜拿了出来,封好放入冰箱。
他不想吵醒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俯身抱起娇小纤细的她走向大床,他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彷佛捧着易碎的珍宝。
“秦浅。”弯腰拉上被子的那刻,一声轻喃击中了他的心脏。
缓缓睁开的水眸朦胧地望着他,他望了呼吸,只是瞪着她。
“你回来了。”她慵懒地笑,像只粘人的小猫一样搂住他的颈项,在他唇上贴了一记温柔甜蜜的吻。
他顿时愕然,浑身僵硬。
唇际的温香柔软的触感仍在,她却蜷进被窝,依旧睡得无比香甜。
而他坐在床上,半天回不了神,整夜失眠。
“早。”Sean顶着乱蓬蓬的鸡窝,睡颜朦胧地坐到餐桌前。
“早,小帅哥。”天真扫了他一眼,“拜托,你那是什么发型?你注意点形象好不好?”
“昨天吹完头发没梳就睡了,”Sean解释,“不过没事,头发影响不到我的英俊。”
“你就臭美吧。”天真将餐盘放到他面前。
“靠!你太牛了!”Sean惊喜地盯着他的早餐,“这不就是梁佩佩带给我吃的糍饭团吗?”
“你最好把梁佩佩教会你的‘靠’给戒掉。”天真笑道。
“靠,这里的人又听不懂。”Sean不以为意,心思早就放在饭团上。
“谁说听不懂?”一道低沉的声音在餐厅门口响起。
天真望向缓缓走近的高大身影,觉得心口一点点地纠紧。
“原来你们没事喔,”Sean抬头瞅了一眼面前两人,“这几天我尽吃外卖,还以为你们分手了呢。”
天真脸色一僵,手中的叉子掉落桌面,她慌忙捡了摆好。
“你喝什么?”她问秦浅,却不敢与他对视。
“咖啡??彼?担?癓atte,不加糖。”
“我来不及了,我先走了!”等他们坐下开始用餐,Sean已经拿起书包冲向玄关。
开门那刻,他还不忘回头嘱咐天真:“哎,我说,明天能不能继续给我做那个吃?”
天真一愣,迟疑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再抬首,却撞见秦浅深沉难测的目光,她的心,一点点开始发凉。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淡然开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以为我们已经分手了。”
“谁说我们分手了?”她硬着头皮反驳道。
他手上的动作僵住,放下刀叉,他望着她。
“什么意思?”他问。
“是我说的分手没错,可是,你说随便我,”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蹿上周身,她望着他,彷佛是孤注一掷的斗士,“所以我想,决定权在我的手里。”
他瞪着她。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她在微笑,笑得勉强,却也坚定。
这样矛盾的情绪在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同时呈现,竟有种慑人的美。
“这两天,我觉得很难过……”她咬唇,“我没办法,秦浅,我不想和你分手。”
“在一起这么久,就算没有爱情也会有感情,你毫不留恋地答应分开,让我觉得挫败,也不得不产生一些怀疑,”她清澈的目光盯着他,“你像是在刻意逃避我。”
“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很幼稚吗?”他不悦反击,面色阴沉,“我没工夫和你玩文字游戏。”
“我没有在和你玩游戏,”她看向他,“喜欢一个人,因此想留在他身边有错吗?为自己争取幸福有错吗?我承认,和你在一起,我变得越来越贪心,即便是分手,也带着试探的成分,就算现在又死皮赖脸地跑回来,姿态也不够利落潇洒,但至少我对自己诚实。”
“即使你的城市会造成别人的困扰?”他毫不留情地冷嗤。
“我是你的困扰吗?”她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我是你的困扰吗,秦浅?”
他应该爽快地回答“是”,可望着她愤然的表情,他却觉得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一样,无法出声。
“这样委屈地强留在我身边,你会觉得快乐吗”他反问,冷冷一笑。
“快乐不是因为拥有的多,而是计较的少,”她苍白着脸,倔强回答,“反正,我拥有的原本就不多。”
对于感情,我要的也不多,只要有温暖的手牵着她走下去就足够,即使他的手不够温暖,但他的手心摊开在那里,自彼此手指相扣的那天起,她就已陷落。
他冷漠的笑意,因为她的话语蓦地僵在脸上。
“你还真让我小看了,天真。”他淡笑出声,不知是嘲讽她,还是自嘲,“我还是那句话,要继续唱独角戏还是怎样,我不干预,你有那个心情就好,随便你。”
四十六、万劫不复
他开始猜不透她。
忿怒之余又丢下一句“随便你”,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无奈的情绪占了多数。
而她却真的开始“随便”起来。
Sean去意大利了,家里就只剩他们两人。她把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处理得很好,有条不紊,干净整洁,他的餐饮都色香俱全,营养丰富,只不过这个“管家”自己却变得反常。
以前在晚餐后,她常会泡一壶茶,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影片,她靠在他胸口睡着了,他会抱着她上床相拥而眠。
而现在,她常常会晚餐后就出去,打扮得花枝招展,完全学着这个城市的时尚男女享受绚烂的夜生活,待到凌晨时分却带着一身club里的酒气和烟味回来。他说过,要随她唱独角戏,所以他干脆视而不见,有时干脆自己也出门散心。
进了电梯,天真将外套脱了下来,手指胡乱扰了一下发髻,凌乱的发丝垂落肩头,镜面门里的女子更添了几分性感和妖娆。
拿了钥匙打开门,客厅落地灯还是亮的。
“Hi,宝贝儿,”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旁,搂住眼前的男子在他颊上亲了一记,满意地看到后者眉心蹙紧。
“你还知道回来。”秦浅冷嗤,瞅着她醉醺醺的模样。
纤细的肩带已经滑落一边,银色衣料服帖地临摹出她诱人的手段,胸口的白皙的肌肤简直让男人看一眼就有欲望……该死的,她就是打扮成这样招摇过市的?
“我为什么不回来?”她咯咯笑,嫩颊磨蹭着他的颈项,“你在这里嘛。”
撒娇似的轻喃,分不清真假,却让他心头一颤。
“去把自己洗干净。”他拉开她。
软腻的身子带着沐浴后的清香钻入他怀里,他低下头,她闭着眼,似乎困倦至极。
忍不住伸手撩开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却听见她侧过脸,嘴里嘟哝了一句。
“小郑,别闹,陈勖会不高兴的……”
他的手蓦地僵在半空中。
“早,”清脆的声音在他步入客厅时扬起,“其实也不早了,你是不是很累,所以一直睡到现在?”
他望着站在落地窗前的她,沉默不语。
会起得晚了点,是因为很晚才睡着。
“拜托,你不要大清早就阴着一张脸,那会影响一整天的心情,”她笑,扬了扬手中的打火机,“借我根烟抽。”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他冷声道,不悦地瞪着她。
她笑而不答,挟了烟吸了一口,这看起来十分标准的姿势,可是她这几晚练了好多遍才成的,他们说的没错,不吸进肺里就吐出来,完全不呛。
她只穿了一件他的白衬衫,早晨的阳光透进来,她浑圆挺立的酥胸,柔软纤细的腰段在丝薄的衣料下隐隐若仙,而那双光裸修长的腿,更是直接的诱惑。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曾经那个在他身后,总是用一双水灵的眼睛沉默望着她的女孩,笑起来像清晨阳光一样清新灿烂的女孩……忽然消失了,那个“段天真”被藏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知道自己的逃避卑劣而具有伤害,只是在经过那么多风雨之后,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她看起来依旧开朗快乐,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一切如常。
看起来完全没有被他的话,他的行为所伤害到。
是的,看起来。
但他们其实都清楚,怎么可能一样?很多事情,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比如此刻。
“秦浅,我要你。”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颈项,吐气如兰。
鱼水之欢,是他教会她彻底的快乐和享受,而她,从未如这般日子这样投入与放纵,彷佛他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了性。
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在彼此身体最亲密的时候,心却越来越远。
宽大的衬衫在她身上摇摇欲坠,香肩半露,她如晨间清荷,却又带着魅惑的气息。
该死的,他应该推开她,可双手却像着了魔,紧紧地扣住她纤细的腰。
“我知道,你也要我。”她扬唇一笑,感觉到他的悸动。
他瞪着她,夺走她指间的香烟狠狠摁灭,俯首生气地吻住她粉嫩的唇,尝到她嘴里烟草的苦涩。
纽扣纷飞,他扯下她身上的束缚,明亮的阳光下,她的肌肤闪着璀璨诱人的光泽,刺激着他所有的感官。他忍不住疯狂地想,这样的美丽,如果绽放在别的男人目光下,又是怎样的情景?
他嫉妒,脑子里犹回荡着她昨夜的梦呓。
他恨她,却又受她诱惑。
他盯着她,目光忿怒,在她的深处张开他试探的长指,预示着他的侵略。
她浑身紧绷地缩起双肩,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可是她退无可退,身体被牢牢困在他与落地窗之间。
他并不急于进攻,而是用尽各种招数折磨她,时而疯狂撩拨,时而缓慢厮磨,她埋在他肩头泪眼朦胧,被逼到崩溃边缘。
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她?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他隐忍切齿,额上的汗水滴落,“为什么总是惹我生气?为什么那么不乖?”
为什么去而复返?为什么要一再挑战他的耐性和意志力?
“秦浅……”她仰着酡红的娇颜,眼神迷离,浑然不觉他愤怒的原因。
直到一记凶猛的冲刺撞入体内,她的背重重地考上落地窗玻璃。
她简直让他忍无可忍。
他并不温柔,甚至算是粗暴,厚实的钢化玻璃都因为他失控的节奏而轻颤。
她紧紧攀住他,感觉随时都会从二十几层的高空摔落下去。
“不要……”她无助轻吟,恐惧于他异常凶狠的攻击和热情。
“现在才说不要?”他冷笑,放肆而彻底地侵略他怀里不知好歹的娇娃。
害怕了吗?为什么不干脆滚远一点?
“我爱你。”是在情潮奔涌的高峰,怀中传来一声低泣,恍若云层里骤然劈下的灿烂阳光,刺得他双眸疼痛,睁不开眼,晕弦的瞬间,他全身血液瞬间沸腾干涸,心脏失去重量。
这一刻,他恍惚觉得落地窗猛地崩裂,整个人粹不及防地摔了下去,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四十七、镜破钗分
不可封了这书上的预言,因为时候到了。不义的,叫他仍旧不义;污秽的,叫他仍旧污秽;为义的,叫他仍旧为义;圣洁的,叫他仍旧圣洁。——《启示录》。
我爱你。
昏暗的房间里,射灯变换着妖异魔幻的光,幽蓝的水晶玻璃桌面上杯盘狼藉,嘈杂凌乱的drum‘n’bass音乐里,他整个人仍彷佛沉浸在刺目灿烂的清晨阳光里,久久回不了神。
我爱你。
他猛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Kevin,怎么了?”倚在沙发里左拥右抱的金发帅哥望着他开口,“你就不怕我的酒里有东西么?”
“里面没有,”秦浅面无表情地开口,“你知道我的原则,你享受你的就好了。”
“啧啧,看你这标准的卫道者形象,十足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James笑道,“我没办法,你知道我这一行,少不了这种寄托,天天没玩没了的片约通告,压力大到快崩溃,反正公司也默认,只要我们注意分量,不让媒体发现就行,KateMoss吸了毒更红,Topshop和她合作还不是每年付给她几百万镑?”
“还有AmyWinehouse,我喜欢她,那首《Rehab》唱得多棒。”他抽了口烟,神情兴奋,瞅了一眼异常沉默的好友,“你要我查的那个人,也是位瘾君子?”
“可能。”秦浅蹙眉,“如果他找来,肯定是张新面孔,这个圈子里你认识的人多。”
“没问题。”James与他碰杯。
“还要吗?”坐在秦浅旁边的高挑女子向在座男女们微笑,自手包里掏出一个珐琅胭脂盒,将里面的粉末尽数敲到桌上的纸杯垫上。
看着秦浅推开眼前沾了些许粉末的蔻丹,James笑了笑:“其实感觉真的不错,当初Donatella Versance还把镇静剂兑在可乐里喝,真是绝。”
秦浅淡然出声:“今晚所有开销我买单。”
感觉不错么?对他而言,那是一个个噩梦。
朦胧不清的视线,摇晃的重?埃瑂hen体虚浮,四肢无力,耳畔令他作恶的炙热粗野的喘气声,背后压着他的沉重躯体,清醒过来时,屈辱的疼痛感……“Kevin?”他蓦地回神,握杯的手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房门打开,有个同伴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却在踏出门的那刻,扶住墙呕吐起来。
“Shit!”James咒骂,“把她拉进来,先光上门。”
可是已经来不及,抬首的瞬间,秦浅撞上一道清澈、震惊的目光。
那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
“陈勖要是知道我趁他加班的时候把你带到这里来鬼混一定会发火。”小郑凑到她耳边笑语,却发现她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天真?”小郑拍了拍她,然后发现她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一个方向,脸色苍白。
那是一个包间的房门,门已关上,但她的脑海里清楚镌刻着刚才的一幕。
那个高挑妖娆的女子,她记得。
她曾走过来和小郑他们几个打招呼,甚至轻佻地吻了她的脸颊,让她困窘不已。
而女人魅惑地笑,在她耳畔轻语。
Crystal……她说水晶什么?她问小郑。
Crystal Meth,小郑回答,不用理她,点头之交而已。
任她再单纯无知,也知道那两个词的意思。
冰 毒。
然后就在房门开着的数十秒里,她看见那个女人整个人都倚在秦浅身上,而后者正掏出厚厚一叠钱给她,包厢里的男女,均是姿态****,神志不清。
她觉得世界忽然在她面前,一点点,分崩离析。
“我去洗手间。”她听见自己木然地对小郑说。
意识叫嚣着,迅速控制了她的动作,她梦游一样地走过去,猛地推开那间包厢的门。
潘多拉之盒在那刻开启。
“他妈的是谁?”James先是一愣,随即让站在门口的保镖将莫名闯入的女子拉出去。
平日里很安全的玩处,今晚的意外多得让他心脏爆炸。
“等待,”秦浅开口,望着眼前神情激动的女子,“让她进来。”
“你认识她?怎么不早说?”James宽下心来,“朋友?还是玩伴?”
“我是他女人。”天真冷声道,瞪着沙发山一脸沉寂的男人。
James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搂住左右美女:“这些都是我的女人。”
他转头看向秦浅调侃道:“她好可爱。”
天真根本不理会他,只是一步步走到秦浅面前。
“你是谁?”她盯着他问,这冷峻的容颜,漆黑的眼眸,曾经叫她贪看无数遍,为何此刻她会觉得陌生?
黑色的衬衫解开了两扣,今夜的他看来颓废且魅惑,那片让她眷恋的宽广胸膛,此刻正有一只女人的纤纤玉手挑逗地游移。
略懂中文的James则是看着他们一头雾水——这个女人神智没问题吧,前一刻还宣称自己是秦浅的女人,下一秒却问他是谁?
只是他猜不透的谜题,秦浅却懂。
“觉得我陌生吗?天真?”他微微一笑,抬眼望去眼前神色苍白的女人,“如果我说,这就是我本来的面目呢?”
“我曾经告诉你,我的世界也不够明亮,你那时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握着杯子浅酌低语,笑容竟有一种落拓的迷人,“你说你爱我,你真的了解我吗?知道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天真望着他,浑身颤抖,水眸里布满了震惊。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为了逃避我故意编的谎话?”即便到此刻,她还在倔强地反抗。
“你我心里都清楚的,天真,”秦浅轻笑一声,“今天在这里,我们纯属偶遇,不是我为了哄骗你的无聊戏码,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睁大眼看看这里的一切,这里所有人。”
他残酷的话语,打碎她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需要你,”他冷然轻叹,“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天真。”
他的声音,依旧低醇动人,如她彷徨的时候,在她耳畔循循善诱的开导,如她难过的时候,睿智冷静却不失风趣的交流。
她一直以为他是她生命里的光和温暖,她仰望敬佩的对象,就在此刻,一切化为幻影流沙,瞬间崩溃消逝。
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需要你。
他说。
不,不。
她狂乱地摇头,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他骗她。
但他疏离垂眸,甚至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别这样,我会恨你……”她惊惶到口不择言。
“那就恨吧。”他不以为意地扬起嘴角。
塞纳河畔并肩走过的一段路,埃菲尔铁塔上天上人间同样璀璨的灯火,宴会上短暂却让彼此心灵震颤的拥舞……那些相互取暖、笑闹纠缠的时光,该结束了。
“我不要恨你!”她蓦地轻喊,视线模糊,“我只要你爱我。”
为什么要以这样的真相逼她放手?
他怎么会认为她承受得了这种伤害?
“即便是现在?看到我真面目的现在?”秦浅扔在淡笑,“承认吧,天真,你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我,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爱上你。”
失望是不是,不过别介意,生命中原就充满了失望。
曾经,他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Destiny takes a hand,命中注定。
许多事情,也许冥冥中都是注定的。
“就这样吧,不要再逼我,天真,”他的叹息,击中了她的心脏,“何必让彼此难看。”
她垂眸站立,陷入异样的沉默。
天真,是个好名字。
你的意思是,你对我感兴趣?
人生重??牟皇谴炭退?镜奈恢茫??撬??姆较颉?
天真,上车。
那些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责怪你,天真。
你要原谅那时的天真。
你知道,除了Sean,我已经很久没有送人礼物。
所以我跟上帝说,既来之,则安之,随她吧。
我希望能看见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受的一切委屈。
你碰到我了,天真,我并没有消失。
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里?
是他的手,牵着她走出晦暗青涩的岁月,多么希望可以永远牵着这只手,相互扶持,共度漫漫人生中的彷徨与寂寞。
不要再逼我。
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需要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爱上你。
她终于抬首凝视他,泪痕犹存于眼睫,苍白的容颜上却有种不寻常的平静。
“对不起,一直以来,给你添麻烦了,”她缓缓开口,望着始终面无表情的他,“仍是要谢谢你,教会我许多,没有你,也没有现在的段天真。”
解下腕间曾经辛苦寻回仔细拼凑的手链,她将最后一丝牵绊搁至桌面。
“再见。”然后,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出门。
分离已经上演,彼此重回各自的命运。
而他低首静坐浅饮,亦没有留恋目送。
他知道,这一次,她是镇定离开。
一杯接着一杯,醉意深浓之际,他恍若错置时空。
阴暗的房间里,他意识昏沉,衣衫凌乱,空气里充斥酒精烟草以及令他作呕的欲望气息,房门被人推开的那瞬,刺目的光线劈头盖脸地淹没他,他想抬手遮住自己狼狈裸露的身体,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而身下的痛楚疯狂牵扯他的神经。
有一双纤细的手扶着他的脸,温暖的泪水落在他眼帘上,娇柔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我带你走,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
我不会,把你丢下。
四十八、何处问情
漫漫人生,会有人让我伤心流泪,也会有人教会我忍住哭泣。尽管泪水会倒流进我心里,成为布满尖刺的水晶,但我也会藏住疼痛,倔强以对,如果你不会为我心疼,崩溃失态又有何意义。
“天真,要不要去吃夜宵?”小郑开着车,瞥了沉默不言的她一眼。
“好呀。”她轻声答,十分乖巧。
“你怎么了?”小郑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没什么,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微笑。
“其实,很多时候,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好,而是我们对故事的要求过多,对吧?”她额头抵着车窗玻璃,望着外面的夜色轻喃。
“事实上,每个人在对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寄予厚望的同时,很容易高估自己。”小郑道。
“那么,怎么避免这样?”她问。
“无可避免,喜欢、渴望、执着……都是相互关联的,越是单纯不谙世事,越是勇敢,而成熟者才会有所畏惧,”小郑笑了笑,“听说过没有,冲动的人创造世界,而理智的人负责维护世界。”
天正怔忡,随即苦涩一笑,她和秦浅,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CD机里粤语歌在轻唱,没有得你的允许,我都会爱下去,互相祝福心软之际或者准我吻下去。我痛恨我成熟到不啊哟你望着我流泪,但漂亮笑下去,彷佛冬天饮雪水。
他也许不是最好的人,但若真爱上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他是不是最好的。
怎么办,她的心就像一面镜子,即便碎成一片片,每一片仍是在想他。
他怎么会明白,令她最难过的,不是他隐藏的那些黑暗,而是他根本就不需要她。
这么久以来,她很用心、很认真地扮演善解人意的情人角色,和他相处的时候快乐开心,却也遵守他要求的原则,她耍赖地、撒娇地、诚恳地、试探地、讨好地用尽各种方法去走近他的心,寻找一种长相厮守的可能……但现实却一点点粉碎了她的尊严。
他依旧抗拒着她,防备着她,他的世界里,始终顽固地只肯接受Lucia的进驻。
所有稳定的感情,全都建立在彼此的信任上。
他可以不爱她段天真,但他不能不信任她。
“你真的决定要走?”米兰迟疑地望着收拾行李的天真。
“机票就在桌上。”天真看着她一笑,“东西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之后要暂时放两箱东西在你那。”
“那……什么时候回来?”米兰盯着她平静的神情。
“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天真微笑,“也许没过多久你就能收到我的结婚喜帖。”
“你少开玩笑,”米兰蹙眉,“真的就这样放弃了?”
天真手上的动作停下,她抬起头:“我以为放弃的那个人不是我。”
“这个房间的合同下个月到期,到时还需要你帮我还下钥匙。”
她环视已被清空的房间——我这杯茶,好不好喝?
——唇齿留香,销魂荡魄。
她低下头,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地上散落的杂志上,翻开的那一页写着,2004年,TomFord离开Gucci,有了自己的旗舰店。2005年,PhoebePhilo离开Chloe,开始在Celine的新生活。
订机票,办辞职,整理所有家当,才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
曾经苦苦纠缠不肯放手,却原来终须一别。
2009年,段天真离开秦浅,不知道会怎样,却不会再回头。
离开一个人其实并不难,很多时候,我们只是舍不得。
“Thomas说,秦浅流了东西让他给你,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东西,”米兰放下电话望着她,“他正开车送过来。”
天真抬起头——难道他是要把所有她留在他家里的痕迹都尽数清理干净吗?
Thomas带来的,是一封信和一个纸盒。
天真展开洁白的信笺,不过数秒,便已热泪盈眶。
天真:
十六世纪一个盛夏的午后,外出狩猎的伯爵Richard遇见在河边洗衣的平民女子Rose,他们一见钟情。但当时的爱尔兰皇室却因为血统问题坚决反对他们结合,把那个提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要求刁难Rose,除非她能在一夜之间缝制出一件长度符合从皇室专署教堂征婚台前至大门的白色圣袍。伯爵幻想的婚事似乎已经幻灭,但Rose却和全镇人彻夜未眠,在天亮前缝出了一件精致简约又不是皇家华丽的十六米白色圣袍,当这件长袍于次日送至皇室时,皇家成员无不深受感动,在国王及皇后的允诺下,婚礼得以举行,而世界上第一件婚纱由此诞生……会告诉你这个故事,是因为我要送你的,便是一件婚纱。
我不知道它和Rose的那件比会不会更漂亮,但我知道,穿上它的你,一定会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亲手设计一件婚纱给你?
因为认识你这个可爱的笨小孩,是我失去Lucia之后最幸运的事。
也许你会因为我提起她而不开心,但在那段阴暗耻辱的岁月里,她是我唯一的光明。
有很多事情,我不愿让你知道,或许你会怨我,但我依旧坚持,我愿你始终单纯明净,快乐地行走在阳光下。
你说你不要和我分手,你说你爱我,我不能否认心中的震颤与欢喜,然而你无法体会我的恐惧。
有人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我不这么认为,伤口其实一直存在,会用伤疤覆盖来减轻伤痛,但它永远不会消失。而我,正被过往的一切反噬。
对不起,我无法因为你的执着和委屈,就去回应你的感情,把你留在我身边。
我宁可以我的内疚和愧意,在你今后的人生里,像家人一样默默守护你。
遇见你,是我之幸,遇见我,却让你年轻灿烂的笑颜上,再度染上阴霾。
原谅我,我怜你,惜你,宠你,喜欢你,辜负你,对不起你,但却不能爱你。
所以,离开我将是你最好的选择。
惟愿你,在今后的岁月里,更加聪明美丽,懂得爱护自己,不要再遇见如我一样,让你伤心的人。
然后,穿上这件婚纱,快乐迪嫁给真正爱你的人。
而我,永远为你祝福。
勿念。
——秦浅信纸悄然滑落地面,灿烂阳光下,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四十九、旧梦启封
伦敦Hea Throw机场似乎永远都不会安宁下来。
放眼望去。有人静坐,有人拥抱,有人购物,有人吃喝,众生百态,悲欢离合。
上次回去,是母亲病危,她靠在米兰怀里,簌簌发抖,十几小时的航程里完全没有合上眼过,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这一趟离开,她没有让任何人送她。怕重蹈覆辙, 她连咖啡也不敢喝,只是塞了耳机闭上了眼,喧闹的背景顿时淹没在音乐声里。
Ipod里,放的是Nick Cave的《To be by your side》,忧郁深沉的歌声,鸟群展翅高飞的扑响,震颤人心的鸣叫……她仰着头,感觉脸颊划过湿热的泪水。
飞越过那山,飞越过那海,穿过了那茂密无际的森另,掠过那令人窒息的山谷啊,我为你而来。飞过那莫测的沙漠,越过那壮丽的山脉,穿过了狂风和骤雨,我为你而来。每一里路,每一年,每个人的泪光点点,我解释不了,也不愿去深究。我只坚信一件事,翅膀能将爱送到面前,今夜我守候在你身边,可明日我又将飞远。从深深的海洋岛那高山之巅,掠过你梦的边缘,来到那令人屏息的山谷间,就是为了陪伴在你的身边。飞越了那一望无际令牛羊却步的荒野,亲爱的,我永不停息,就是为了陪伴在你的身边。
有没有人说你像只小鸟,他曾说。
为什么?她问。
天真,你像那只小鸟,慌慌张张的,想找个地方停下来,却又充满了警觉,不敢停留太久,所以一直在飞。
很久之后的某一谈,他望着窗外的鸟群,突然这么回答她。
万水千山,我终于飞到你身边,以为可以停在你掌心,你却收回手,让我去寻觅另一方没有你的天空。
“小姐,小姐……”旁边有人推了推她。
她摘下耳机,疑惑地问:“什么?”
“好像是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她打开包翻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三个未接来电,都是Thomas的。
犹疑间,铃声又起。
“Thomas,怎么了?”她接通电话问道。
“Kevin出事了。”Thomas上来就是这么一句。
她手一颤,却仍是平静地问:“他人怎么了?”
“他人没事,但是公司……”
“Thomas,”她迅速打断他,“既然他人没事,公司的事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可是Jeans……”
“没有可是,”她苦笑一声,“Thomas,请你放过我。”
她已经这么辛苦。
那边沉默半响,传来一声叹息。
“天真!”在她以为Thomas就要挂断电话的时候,米兰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不知道我们再找你对不对,”米兰的语气有些无奈,“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可以上网搜一下Kevin Chun现在的?!?
天真怔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呆坐在原地,心乱如麻。
不,她不要再去想他,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牵连。
她塞上耳机,继续听歌。
可忽然间,听见耳里的全是那短短一句——Kevin出事了。
她拿起手机,上网,在搜索栏里输了两个单词,Kevin Chun。
无数个结果涌了出来,各种格式,文字的,视频的,图片的。
她盯住屏幕,脑中一片空白。
“Kevin,现在外面都是记者,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尽快召开新闻发布会。”Thomas看着坐在沙发里的秦浅,后者握着红酒杯,面无表情地喝着。
“二十分钟后我会安排他们进会议中心,你目前不要出面……”
“你的发言会讲些什么?”秦浅打断他的话,深沉如墨的眼眸望着他,“Thomas,我知道你处理事情的手段,但这些照片确实是真的。”
Thomas望着桌上的今天刚发行的报纸,娱乐版头条赫然写着:璀璨之后的污浊,揭秘KevinChun——首席设计师在意大利时曾是重度瘾君子,被疑聚众吸毒,同性男友因此致死。
新闻附带的两张照片,一张是秦浅和一个男人亲密相拥的情景,似乎在一个灯光昏暗的酒吧里,两个人看起来都意识不清,另一张照片,则是秦浅似乎在昏睡,而旁边有人往手臂打针,有人则吸食白粉,背景环境难以辨别。
Thomas蹙眉望着秦浅:“即使是真的,也已经过去,是有人故意要翻你旧账,难道你就这么认栽?”
“你看着办吧。”秦浅靠在沙发上闭上眼,脸上有厌倦之色。
“请问被披露的照片是否属实?”
“Kevin Chun真的是gay吗?据说知情者怀疑是他害死其男友,你们如何解释?”
“请问Kevin Chun有没有完全戒毒?还是一直都是瘾君子,不过隐藏得很好?”
“他向来低调,是否就是因为不像以前的事情被人翻出来?”
Thomas刚走上台前,记者们的提问已经迫不及待地接连抛出。
“各位下午好,让你们久等了,我是Thomas Watt,Kevin Chun营销部门主管,兼任设计部总监,也是此次事件的发言人。你们有任何问题,我都会尽力为你们解答。”
他微笑开口,态度镇定老练。
“请问作为Kevin Chun的员工,你们在听到这一爆炸性新闻时,是什么反应?”
“非常震惊。”
一记清亮的女声,响在Thomas开口之前。
他顿时愣住,望着穿过人群,一步步走上台的年轻女子。
“Jeans,你怎么回来了?”他压低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让我来和他们讲,Thomas,”天真淡淡一笑,明亮的眸望着他,“相信我。”
后者迟疑地看着她,数秒后点点头,缓缓退开。
天真走到讲台前,迎上众人诧异不解的目光。
“各位好,我叫Jean Tuen,曾是Kevin Chun的私人助理,并在营销部就职一年半,但是我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Kevin Chun的情人。”
“我知道你们很震惊,请听我讲完,”人群中议论声顿时炸起,而她微笑继续,“一周前我已经辞职,所以今天在这里,我并非以员工的身份来进行危机公关,只是对大家谈一点个人想法。”
“一个小时前,我还在Hea Throw机场,等待飞回中国的航班,但安检过后我知道这个新闻,所以我又回来了,诸位不相信的话,这是我的登机牌,”她举起手上的纸片,“而且我的行李此刻已经在飞往上海的客机上,大家也完全可以查到。我为什么要回来?因为作为他曾经最亲密的人之一,我先告诉你们一个我所知道的Kevin。”
“如你们一样,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瘾君子,真的是同性恋且害死了所谓的男友,但我可以说,在我眼里,他一个有才华有责任感有气度,正直善良的好男人,是一个宽厚温柔的好父亲,也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好丈夫。是他带着我走出人生的低谷,学会积极向上,重新相信感情,他教会我很多人生道理,也对我关爱备至,而我之所以辞职并离开,因为我爱上了他,但他却无法回应我。他的钱包里,至今还放着他妻子的照片,他从来不对我撒谎,掩饰他对亡妻的深情,他告诉我,他怜我,惜我,宠我,喜欢我,辜负我,对不起我,但却不能爱我,在我们分手,我决定离开后,他怕我为此受到伤害,在我的人生再度留下阴影,甚至在两天之内设计并赶制出一件婚纱给我,希望我以后可以嫁给真心爱我的人,而他则永远像家人一样呵护我,祝福我。”
“我曾经苦苦追求,执着于这份感情而不得,谁也无法体会我的失望和伤痛,在他干脆利落的拒绝之后,我应该愤而离去的,但是我无法恨他。所以,我去而复返,所以,我现在站在这里。我想问各位,同性恋如何?即便他真的吸过毒又如何?难道我们要一直受困于过去吗?请你们请一下,一个对自己的妻儿,亲友,员工都至情至真的人,他能坏到哪里去?我不管他现在的公众形象有多差,他的事业也将受到多大的影响,我依然敢告诉全世界,我从来没有后悔爱上过这个男人,也坚信他永远值得信任。”
“谢谢,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她点头致意,泪水就在那一刻,骤然涌上眼眸。
“请问,可不可以让我们看一下那件婚纱?”角落里,有个年轻的女记者举起手。
“当然可以,”天真忍住眼泪微笑,“真巧,我所有的行李都已托运,惟独这件婚纱随身带着。”
她打开手提箱,捧出里面的纸盒,心脏失了节奏。
其实,她自己也从未看过,因为她不敢,她怕看一眼,原本收拾好的情绪又会轻易崩溃。
她原本是想,等到时光沉淀一切,当她终于对他释怀的时候,再打开这个纸盒。
当洁白的纱袍在闪光灯下展开的那刻,所有人都屏息于它的美丽。
一针一线,每一个皱褶,每一处线条,每一寸丝缎……无一不透着精致的用心。
没有人可以怀疑它所有凝聚的真诚和深情。
沉寂。
不知谁在身后鼓起了掌,然后,整个大厅内都响起了掌声。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天真低下头,泪流满面。
这是他留给她最美的回忆,也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走廊拐角处,有个人长身淡立,他远远凝视讲台上的娇小身影,薄唇紧抿,眼眶泛红。
五十、香自苦寒
天真推开门。
熟悉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她。与之前的喧闹想比,这里安静的不可思议,就像某个人的世界,让外人难以窥清。
“你好,天真。”低醇的声音缓缓出来,他并没有转过身。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一怔,问道。
“只有你会不敲门就进来,却又一句话都不说,傻乎乎地陪我站着。”他似乎轻叹了一声。
天真看着天光下他格外阴暗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让她觉得心酸。
“你觉得,这个圈子里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他问。
“bg率,”她答,“你说过,无论是作品秀,模特,广告,或者品牌故事,只有让别人都看见才有作用,只要永远站在聚光灯下,就不会褪色淡出。”
他转过身,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
“那两张照片,是不是你那天收到的那两张?”天真问,“之前是对你的警告,现在对方干脆公之于众?”
“你只猜对了前半部分,”他答,“你知道有时候为了把伤害降到更低,要自曝其短,先发制人。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很好地控制局面。”
天真愕然瞪大眼。
“你是说,那两张照片其实是你自己公布的?”她几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抚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她也明白,这会是这个男人能做出的事情。
“我的那封信和婚纱是否让你非常感动?”他倚在桌上,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所以你奋不顾身地赶回来,又不惜牺牲自己的形象在记者会上发言。”
“不逃避,诚恳面对,转移注意力,以情动人——危机公关的这些要点,你都做的滴水不漏,”他望着她,烟雾缭绕里轻声一笑,“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天真,你该知道,你说的这些只能一时迷惑众人,而且,我估计,在座有些记者肯定惊讶怎么半路会跑商来呢这号人物。”
“吸毒、同性恋、谋杀、助理情人……又加上你挺身而出,对我一片痴心的宣言,你能想象现在媒体的热点将会是什么?Kevin Chun这两个单词bg率又会高至多少?”
“我又当了一次傻子,是不是?”沉静许久的天真终于抬头望着他,“你根本不需要我出现在这里。”
“天真,我仍是要谢谢你。”他笑,漆黑的眸光让她永远看不懂。
“够了!”天真瞪着他,“你少假惺惺的!你现在心里肯定又好气又好笑吧?”
——气她打乱他的计划,笑她的自以为是!
“天真,你别激动,”他凝望她苍白的小脸,“就连Thomas也不知情,谁都很震惊,虽然你的出现确实让我意外,也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但我依然要谢谢你。”
“Kevin?”刚走到门口的Thomas和米兰闻言也惊愕地望着他。
“你去死吧,”天真冷声道,缓缓开口,“秦浅,我段天真要是再为你做一件蠢事,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
“天真!”米兰拉住正要愤然离去的她。
“放手,小姨。”她的声音骤然哑了,眼眶也红了。
米兰看着她,缓缓松开手。
“新闻热度还会维持两到三周,是我搞砸你的计划,我会配合今天这件事的后续报道,但我会离你远远的,再也不想看见你。”
她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指间一烫,秦浅摁灭言,将桌上一份文件递给Thomas。
“你看一下,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公关活动和应对措施都参照这上面的来,有什么疑问我们再讨论。”
Thomas迟疑地拿过来,翻了一翻,脸上顿时流露出惊讶之色。
“真的都是你……”他看向秦浅。
后者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麻烦你了。”
“我有话要和他说,你先走。”米兰向Thomas示意,瞥了一眼秦浅。
Thomas点点头,替他们带上门。
“我知道你经过大风大浪,凡事都能游刃有余,可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对天真的伤害有多大?”米兰看着眼前的深沉男子,厉声质问。
“我并没有想到她会来。”秦浅回答,抬眼望着她。
“你知道她的性格——心软、善良、单纯,而且对你一往情深!”米兰怒道,“她既然来了,你好歹该说几句人话,而不是让她这么难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对不起,我不能。”秦浅直接?芫??
“你混蛋!”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秦浅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那个男人,可以说的确是我杀的,我故意让他吸毒过量,因为他杀了我的妻子。”
米兰浑身僵住,手脚冰凉。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也打算和天真好好开始生活,可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我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天真留在我身边,她一定会有危险,”他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你说错了,就算我经过许多风浪,我不可能事事都从容以对,我也是人,我能力有限,我也有恐惧,我无法确定身边的人是否能安全,尤其我曾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在我怀里死去。”
多少人,都习惯等着他发号施令,以为他刀枪不入,精明练达,事事胸有成竹,只有某个人,把他当成一个弱者,一个需要保护的人来看待,知道他也会累,也会软弱,也会寂寞,也需要帮助,这个人,从前是Lucia,现在是天真。
于是,她们都成了他的弱点,他必须小心照看的弱点。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我会面对所有的一切,以我自己作诱饵,了断过去,”秦浅看着她,“你可以为天真打抱不平,也可以说我自私,霸道,独断,但很抱歉,我坚持。”
“即便你会因此失去她?”米兰喉中微哽。
“是的,”他答,语气坚定,“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
米兰沉默良久,点头。
五十一、笑我如今
“怎么,股票赔了?没见过你比我还忙。”陈勖瞥了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小郑,在他对面坐下。
“我什么时候都没比你闲过,”小郑开口,“我在看天真现在到底有多红呢。”
“小郑,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吧。”天真趴在桌上,本来埋在双臂中的脑袋抬起,有气无力地出声。
现在的她,丢脸丢到北冰洋去了。
“我这是说实话,”小郑笑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件婚纱在网上被竞拍到什么价钱了?我两小时前还标了2万镑呢,估计现在双倍都不止,要不你真拿出来卖吧。”
“原来不只我有病,这世上的人都神经了。”天真讽笑。
“我记得有句话讲设计师的,Marketing does not make the artist,the artist creates his marketing,秦浅这人真是太可怕了,完全印证这句话,啧啧,我倒想和他结实一下。”小郑不由轻叹,静幽惺惺相惜之感。
“我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啊,”陈勖蹙眉看了身旁的天真一眼,不悦道,“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怎么就不是故意的了?天真在心里冷笑。
“不是,你要是客观地来看,这是堪称完美的事件营销,”小郑把电脑屏幕转过来,“看见没,Kevin Chun销售额有增无减,等这件事差不多过去了,两个月不到后又是伦敦时装周,到时媒体又会聚焦,这一年这牌子都不会寂寞了。”
“小郑,你越说我越觉得自己像个大傻B,”天真看着他,自嘲一笑,“你就饶了我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郑伸手,安慰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其实你未必有损失,跟秦浅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两三年,学会的都够你用下半辈子。”
“两三年?”天真嗤笑,“你那么喜欢他,干脆跟他搞断背去算了。”
“拜托,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恶毒了?”小郑哭笑不得。
“活该,”陈勖毫不同情地睨了他一眼,扬了扬手,“福伯,我们可以点菜了。”
而天真只是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兀自失神。
——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天真。
脑海里,又浮起他无何奈何的叹息——在他眼里,她一直都是个莽撞幼稚的笨蛋吧。
她看到这两天的报道了。
我从未辜负你们所喜欢的Kevin Chun,对于设计,我一直很用心。
他这句简短却无懈可击的话,被各大媒体宣扬着,几乎成为品牌最新的广告词。
可是,你辜负了我。
她想着这句话,又觉得自己好笑。
最酸楚的感觉不是吃醋,而是根本就轮不到她吃醋,那是最酸楚最惨的。
别人笑我太疯癫,确实是我看不穿。
“喝什么,阿勖?”老者笑着走来,“不好意思,今天店里有点忙,刚才没顾得上招呼你们。”
“您老事必躬亲,自然是忙啦,”小郑笑道,“天真,你先点吧。”
天真转过脸来,心不在焉地翻着酒水单:“阿伯,这里有没有六安瓜片?”
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她疑惑地抬起头,却看见老人盯着她,表情微惑。
“啊,你不就是秦先生那个……”他顿悟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
“阿伯,”天真一怔,条件发射地重复这两天说了很多遍的话,“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你看我年纪大了,但记性很好的,”福伯激动道,“秦先生那天来,也点了六安瓜片呢,他是好人,怎么可能会出那种事情……”
“福伯,来壶龙井吧。”陈勖拍了拍他手背,递了个眼色。
老人骤然止声,笑了笑:“好的,我让他们去做。”
“福伯,我这几天上火,你看杏仁拌苦瓜好不好,还有那个兰花菊绿,”小郑慵懒地翻着菜单,接腔道。
“来盆水煮鱼吧,辣椒越多越好。”陈勖道。
他知道某个女人需要。
“可是阿郑上火啊。”福伯迟疑。
“让他上吧。”陈勖眼皮都没抬一下。
“拜托,辣就不要吃了好不好?”小郑受不了地看着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女人,“自己找罪受。”
“你管不着。”天真道。
“行了,谁不知道你是借机哭一把来发泄,”小郑戏谑一笑,“唉,女人哪。”
“女人什么?”天真抬眼冷笑,“你这样的人,还不知道欠了多少脂粉债。”
轻松的笑意顿时凝固在那张斯文优雅的面容上,小郑默然瞪视她,神情恍惚而怪异。
一瞬间,隐忍、懊悔、痛楚、愤怒、排斥、执着、倨傲……有太多情绪从他脸上掠过。
什刹海春日潋滟的水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垂柳下有人裙裾轻扬,回眸顾盼。
她等的,是他从不肯低头的爱。
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你究竟要怎样,你告诉我。
绵绵春光尽头,她温柔的笑眸里装着他的身影,一曲琴声到了末尾,却始终在他心头流连,飞过亚欧大陆,而这里的海一望无边。
我知道你会回来。
他将她抛在身后。
于是,错失。
她在哪里?
他感觉心口纠结,血液停止了流动。
她……“小郑?”天真伸手在面前晃了晃。
他骤然回神,深呼吸,看着眼前正盯着他的两人,笑了笑:“没事。”
“失陪一下。”他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他一定有事。
天真望着小郑远去的背影,凝眸许久。
是否每个人,都有一段阴暗心事?
“还要回国吗?”耳边响起陈勖轻淡的声音。
“嗯,下个月初吧。”她垂眸答道。
“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为什么回去,”锐利的黑眸望着她,“是逃避吗?”
“这里不适合我,也不需要我。”她微微一笑,目光朦胧。
是非纠缠,她已经倦了累了,不如到一个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艾菲尔铁搭徐徐下降的电梯里,有人曾告诉过她——失之交臂终不过是你输了一回,倒不如吸取教训,换人再战。
并非失之交臂,而是他从未认真伸出手。
“怎么会,”陈勖轻声一笑,“我需要你。”
对于她的感情,一如过去那样深刻,只是这样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天真愕然抬眼,他温柔的眸光让她看得心痛。
“如果那年夏天你对我这么说,是否一切都不一样?”天真想对他微笑,却再度湿了眼睛。
“也许。”陈勖望着她,英俊的脸庞上掠过心疼。
只是,真实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如果。
“你在趁人之危。”她道。
“我是,”他微笑,浅酌清茶,“但我也知道你没有死心。”
她转过头,水眸无声询问。
“因为也一样,对于彼此的未来,感到沮丧、不安、痛楚,但始终学不会死心。”
“他说,我从没想过要爱上你。”那种抗拒的态度,好伤人。
陈勖放下玻璃杯,浅笑不语。
她果然,有点笨。他以前怎么没发现?
从没想过要爱上,谁知却爱上了。
而他,好希望她永远不要开窍。
“天真,他让你这么伤心,你都不生气吗?”他问,语气轻柔。
“怎么会不生气?”
简直是可恨。
“正常,要让一个人学会在乎你,就要让他为你伤心,”他凝视她愕然的表情,耐心如循循善诱的师长,“你说对不对,天真?”
闻言怔忡的人儿顿时陷入深思。
陈勖凝视她美丽的侧脸,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明明是个聪慧女子,偏偏在感情上总是单纯真诚得让人心怜。
那个深沉精明的男人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吧?
“开始你自己的生活吧,表妹,”他含笑轻唤久违的称呼,望着她渐渐舒展的眉眼,“变回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段天真。”
——哥,你不用就给我用吧。
他怀念那一年,在他面前微笑撑开雨伞的她。
五十二、千山独行
The Berkeley酒店Prêt-à-Portea下午茶,果然是名不虚传,今年春季以时装为主题的糕点,又是一场视觉盛宴。
Alexander MCQueen薄荷杏仁糖衣巧克力的绿色手袋,ChristopherKane柑桔奶冻裙子,Paul Smith设计的茶具……天真简直不忍动口。
“看什么呢,”陈勖轻笑,“如果有Kevin Chun,是不是早就被你拆吃入腹?”
天真瞪了他一眼。
“听说开始新工作了?”陈勖问。
“嗯,”天真点头,“杂志很有名,就是我又重回小菜鸟一只。”
你要是回去,国内还有谁,还有什么朋友?
一周前,陈勖问她。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早有自己的家庭。到哪里,她都是孤身一人。当时冲动买了机票,再一细想,竟觉遍体生寒。
“即便是个助理编辑的职位,但一周多就能拿到Offer,英国人办事效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陈勖挑眉。
“因为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个在记者会上不知死活的Jean Tuen到底是什么蠢样。”天真自嘲道。
“又要从头做起,有何感想?”陈勖问。
“你知道,在Kevin Chun,要不是因为秦浅的缘故,我不可能见到那么多世面,参与那么多事情。说不是因为关系而是完全靠个人努力,我自己都脸红。”
“孩子,和同事和睦相处,认真工作,”陈勖含笑拍拍她的脸颊,“岂能尽如人愿,??笪蘩⒂谛摹!?
“我明白,不管怎么样都得坚持下去,”天真叹息,“我的签证只到明年底,要是留不下来,就真得收拾包袱回去。”
“这你无须担心,我现在是工作签,之后就能拿永居权,你嫁给我就万事大吉,”陈勖笑道,“多少人为了留下来嫁给英国佬,你多幸运,永远有我这个坚强后盾。”
“我谢谢你啊。”天真举着银匙作势要打他。
艳阳西落。
点点金光透过窗户溅在杯盘上,灿烂流离,美得刺目。
秦浅遥望远处浸在阳光里的那张熟悉笑脸,低头酌饮,微微一笑。
我想,我的决定是对的。离开我的你依然可以快乐,就像离了池水的鱼儿,依旧可以去江河大海,也许你会喜欢上更宽阔的天地。
即便今日,你离我这么近,我亦不能冒昧打扰。
“你最近瘦了,Kevin。”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他抬头看向对面端庄优雅的女子,四十几的女人,岁月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是么?”他下意识地抚了下脸颊,淡然一笑,“也好,防止老来发福。”
“其实我更喜欢08春夏的VictoreRoly小提琴巧克力、Missori斑纹乳酪,”女人挑剔地检视着餐盘上的精致茶点,“这个不怎么样。”
“Anna,也只有你敢这么说话。”秦浅笑。
“这个圈子有时需要真实的声音,”Anna嘲讽一笑,“当然,只是‘有时’。”
“你在这条路上走得远,站的位置高,是以说话有底气,无人指摘,”秦浅笑道,“就像不愿做金钱的奴隶,一定要拥有许多金钱,不为名利支配,也得现有名有利才得从容。”
“嗯,你这般厉害,怎么会找了个傻女孩,”Anna戏谑道,“昨天她到我办公室报道,我问,你就是Kevin Chun的小情人?她说是,曾经。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仍是拼命撑着笑脸。”
握着骨瓷杯的长指紧了紧,秦浅抽回手,生怕自己一时失控捏碎了杯子。
“还要有劳你以后多费心关照,”他道,“她工作上其实很有悟性,做事也认真。”
“就是感情上一根筋,对吧,”Anna睨着他一笑,“你不知道那天记者会我们几家派去的记者们都惊呆了,心想你到底请来何方神圣,怎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秦浅没说话,淡淡一笑,目光望着总是下意识停留的那个方向,有些迷蒙。
“话说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Anna担忧地看着他,“毕竟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们又在意大利相识,怎么那些事情我毫不知情?”
“都是更早以前的事了,”秦浅道,“没事,我会处理妥当。”
其实这些负面新闻,他并没有怎么担心。时尚界里,番来覆去都少不了这些——毒品、谋杀、性丑闻、血汗工厂……真正的不疯魔不成活,而人们的感情也犹豫又微妙,彷佛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样,常常不是视若敝履,而是更加关注。
他担心甚至暗自焦虑的,是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最终审判。原本前几日掌握到的一些对方的行踪,但这几天突然一无所踪,这太过反常。他知道自己的先发制人断然会奏效,足以激怒对方,所以他可以肯定现在是暴风骤雨前的平静。
远处站起的一对身影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中。
她的巧笑倩兮,一如从前,迷乱了他的心。
只是,她并不是在对他笑。
年轻英俊的男子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她又忍不住笑开,眉眼弯弯。
看起来绝配的俊男美女,一室繁华里唯美的画面。
吻我。
他想起宁静的夜晚街头,她扬起脸,星眸朦胧,染着些许微醉意的粉颊,美得让他屏息。
他淡笑俯首,她却退开身去,跑得远远的,夜色里,如脱逃的精灵。
笑闹着,拥她入怀的时光,已经飘得很远了。
远去的纤细身影,无从挽留,无从追回。
他按住骤然抽痛的胃部,低下头,淡然垂眸,一声不响地喝茶。
那天,一起看一部老电影,小女孩和杀手的故事。
她躺在他胸口,重复里面那个小女孩的话。
秦浅。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因为我的胃里暖暖的,不寒冷了。
秦浅。
你说,里昂到底爱不爱她。
有很多事情,不说出来也许对谁都好。
背负太多,走起来便不会轻松。
他便是如此。
五十三、故人何在
伦敦西区Wyndham’s 剧院里因为正在上演的《哈姆雷特》座无虚席。
平均每一天,并不穿古装,靠得便是举手投足,顾盼神采,口舌之利,这考验的方是真功夫。英国演员把演莎翁剧当作一种追求,他们更愿意被称为演员而非明星,难怪有人说好莱坞最优秀的演员都是英国人。
即使是落魄王子,漫天飞雪中,裘德洛的英俊魅力依旧叫人屏息,那是一种古典的冷酷与有眼,而他嘴边那抹压抑却又轻蔑的笑意,让天真有些怔忡。
那样的笑容,如此熟悉,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个人。
生存或毁灭,这是个必然之问:是否应默默地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
晦涩的台词凌厉地响在耳里,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陈勖似乎在耳边轻语了一句,她完全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即使是爱人的温柔,也无法拯救仇和和痛苦折磨着的哈姆雷特。
很多时候,爱情如此苍白,只是殉葬品??选?
黑暗中,她泪流满面。
编了个去洗手间的借口,她走了出去,街头灯火璀璨,照亮了她狼狈的泪颜。
沿着Charing Cross路走,不知不觉竟到了十字路口,她望着路牌上Tottenham Count的字样,才发现那家熟悉的面店就在眼前。
来,祝我生日快乐。
她朝他举起酒杯。
好,祝你生日快乐。
他和她碰杯,语气平静,表情柔和。
明明,那些事情都还历历在目。
她真是不争气,到这般凄惨天地,却还是想着他的声音,他的笑。
那天他说,不经冬寒,不知春暖,即使失败了的爱情也应该是快乐的,至少有过快乐。
快乐么?
是有的,想起来都会有心痛的那种温暖和快乐,也许是痛苦也多,所有才会让它们变得更加深刻。
苦涩一笑,她转过身,竟然糊里糊涂地走到这里,再不回去,陈勖该着急了。
走到灯火昏暗的地方,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掌,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进角落,她惊恐地挣扎,可却怎么也拗不过对方的力气,眼角余光瞅见小巷里停着辆车门打开的汽车,她心里的恐惧升到极点,张口就咬住对方的掌心,那人吃痛,狠狠地甩了她一掌,天真脑门嗡地一下,眼前发黑。
这时忽然有股更猛的力道将她拉至一旁,耳边传来一声痛呼,原本钳制着她的力量尽数卸去,她软倒在地,大口呼吸。
鼻中却仍残留着方才嗅到的熟悉气息,4711科隆水的味道……她蓦地瞪大眼,望着黑暗中缠斗的人影——是秦浅!
车里似乎本来还等着一个人,而此时,面对两个人高马大的英国佬的秦浅,已经感到有些吃力。
但对方似乎在他到达之后就无心恋战,快速跳进汽车,只是在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狠狠瞪着天真丢出一句:“离Vincent远一点!”
秦浅的眸光,在瞬间凌厉无比。
天真仍坐在地上,想要撑起来,双手却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一双温暖的大掌扶住她双臂,将她拉了起来。
“没事了。”他盯着她,声音暗哑得不像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的一颗心,仍在紧张地跳动着,方才几乎要从嗓子口冲出来。
他以为是“他”,幸好不是。
她嘴唇咬得发白,垂在身侧的双手犹在颤抖,可她仍是忍着,狠狠地忍着,不去扑进他温暖的怀抱。
即使她很想,多么多么想。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却是从地上传来,应该是她刚才挣扎时摔落的。
亲前走过去捡起来,瞅了一眼屏幕上闪烁的名字,递给她。
刚接通,陈勖焦急的声音便在那头响起。
“我刚才碰见米兰,她不大开心,就陪她一起吃夜宵,”她忍着泪意撒谎,“嗯,我会早点回去的,再见。”
那两个人,要她离Vincent,也就是陈勖远一点,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也想不到是为什么,从恐惧到震惊,她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
“我送你回家。”秦浅开口,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从剧院出来,她只穿了一件无袖洋装,此时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笼在周身,她竟心酸得想落泪。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仍没有抬头看他。
“路过。”他简短地答,朝一辆的士挥了下手。
怎能告诉她,在剧院他就看见了她,然后鬼迷心窍了一样,一路尾随而来。
灯火下她凝望那家面店的情景,彷佛在他胸口狠狠插了一刀,痛彻心扉。
“认识那两个人吗?”车里,他问。
“不认识,”她摇头,表情忽尔清冷,“不用你费心。”
他抿紧唇,望着她倔强的侧颜,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会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他一手造成。
理智使我们成为懦夫,而顾虑能使我们本来辉煌之心变得黯然无光,像个病夫。
——他想起刚才剧中的台词,嘴边漫上一丝苦笑。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可是,她却让他怎么都放不下心。
并不想见她,怎奈上苍似乎有意捉弄,让他总是能遇见她。
偌大的伦敦,兜兜转转,都转不出她的一颦一笑。
收音机播的是那首《让爱一切成空》,歌词几乎可笑地应景。
我明白何时该将你拉近一点,也明白何时该放手。
我明白夜晚已尽,时光飞逝,但我绝不会告诉你任何应该告诉你的事。
我清楚所有游戏规则,也知道如何打破规则,但我不知道如何离开你。
我永远不会让你跌倒,而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的。
夜色中飞驰的汽车上,两人各怀心事。
窗外依旧是熟悉的风景,行驶过的途径曾经过无数遍,然而往事如风,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晚安,好好休息。”公寓楼下,他望着她轻轻开口。
“等等,”他叫住她,“你的外套。”
脱下那层温暖的护卫,她不由颤抖了一下,却仍是执意抬着手。
他没有言语,接了过去,就在那一刻,彼此指间相触,俱是浑身一震。
然后,天真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他漆黑的眸光,还有他嘴角的青紫和血丝。
泪意冲上眼眶,她骤然握拳,才忍住胸口蓦地窜过的锐痛。
下一秒,她头也不回地转身??逑虼竺拧?
秦浅站在原地,望着她消逝的身影,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拿起电话,在接通之后,他冷沉出声:“给我查下Lyla Novacek。”
五十四、独自凭栏
“请进。”敲门声后,里面传来低沉好听的男声。
“听说你找我,秦先生。”Lyla走进去,望着办公桌后的优雅身影。
今天大早就被通知和这位设计师会晤,她虽然还不知道他找她的原因是什么,但心底仍有些雀跃,私下接触甚少,她对他一直十分敬仰。
“是的,请坐,”秦浅抬头望着她,淡淡一笑,“自从你做了Kevin Chun副线代言人,反响不错,在这点上我要谢谢你。”
“秦先生客气了,这是双赢,我也要感谢你的赏识,”得到赏识,Lyla情不自禁地微笑,“只是不知道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聊聊天,”他低沉一笑,“增进了解。”
Lyla一愣,只觉得那双望着她的黑眸里,瞬间闪过锐芒,让空气里忽然充满压迫感。
“22岁,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量,”秦浅翻了一下手中的履历,“你觉得对你而言,爱情和事业哪个更重要?”
Lyla有些困惑地看向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其实你已经选了,只不过爱的方式让人不敢恭维,”秦浅站起身,将一张照片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Lyla的目光扫过那张照片,顿时浑身一颤,坐立不安地望着他。
“我应该感谢他们高抬贵手,否则我今天倒不一定能这么轻松地坐在这里和你说话。”秦浅语气依旧平静有礼。
“昨晚救她的人是你?”Lyla震惊地反问。
那两人只是告诉她那女人被人救了,但她没有想到出手相救的竟是眼前这个男人。
“抱歉打乱你教训情敌的计划,告诉我,你原本打算怎样?我很有兴趣听一听。”镜片后那双利眸里,寒气渐生。
“我只想吓吓她。”Lyla心虚地开口,几乎不敢看向他。
“是么?”秦浅冷笑,“请两个前科累累的地 痞 流 氓?”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缓缓出声,“于公,我们的合同终止,那点违约金我没看在眼里,但突然被解除代言资格,对于一个模特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于私,你可以去唐人街问问,最不怕死的是哪国人,你出得起多少价钱,我可以出数倍不止,你能做多狠,我就能做得更绝。”
“你不能……”Lyla蓦地瞪着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恐。
“你清楚我能,”秦浅睇着她,“我只是以牙还牙,凡是都得付出点代价不是么?”
“她没有出什么事!”Lyla慌乱地反驳。
“你以为如果她真出了什么事,我现在还会坐在这里和你有商有量吗?”秦浅嘲讽一笑。
“我真的很喜欢Vincent,”到底年轻,他几句话一震吓,Lyla眼泪就涌了出来,“可是那个女人一出现他的心就不在我这里了,他居然告诉我他不能耽误我,因为这么多年他爱的一直是她……我忍了一年了,受不了看他和她在一起。”
“Lyla,”他轻轻一笑,“喜欢,并不一定要占为己有。”
Lyla抬起头,看见那张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怅然。
“可是,我很痛苦,”她呐呐出声,“我只想对自己诚实一点。”
“你的诚实有让你快乐吗?”平淡的声音响起,直刺入她胸口,“而且,它还会使别人受到伤害?”
Lyla怔住,半天才苦涩一笑。
“秦先生,为了一个在别人怀里的女人做这么多,你觉得值得吗?”
秦浅看着她,黑瞳悠远。
“那么,你觉得自己值得吗?”他反问。
拿了咖啡和三明治走出Costa,天真塞上耳机。
陈奕迅略带沙哑的性感声音传来,她有些失神。
我非你杯茶,也可尽情地喝吧,别遗忘有人为你声沙。
她是谁那杯茶?谁又是她那杯茶?又是谁为谁声沙?
叹了口气,她往办公楼走,她是发什么神经,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工作都忙不过来。
最近要做一个电影专题,专门总结电影和时尚的关系,并不是个新选题,更类似于大篇幅软文,因为是配合某电影公司的近期活动,而后者在广告投入上向来慷慨,所以这根结构繁琐的鸡肋就砸在她头上。
从《低俗小说》乌玛瑟曼Giorgio Armani的衬衫仔裤,《第五元素》Jean Paul Gaultier的前卫与怪诞,到奥斯卡红地毯上走过的一套套行头……她如数家珍,但自己也眼花缭乱,累得够呛。
Anna,她那以严厉刻薄出名的女上司从伏案劳作的她身边经过时停留数秒,然后问,你学电影的?
她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她回答,是的。
然后她看见Anna脸上闪过一丝惊诧。
还真是学电影的?她讽笑,丢下一句,Kevin能让你在他公司存活那么久还真是奇迹。
天真无语。
其实秦浅也笑过她毫无专业背景。
艺术是相通的,当时,她厚颜回答。
我真喜欢你的无耻,听说无耻的人通常有独特魅力,他轻哼。
谢谢,你是我见过最有魅力的人,她不知死活地反击,笑倒在他怀里,惹来他狠狠一吻。
怎么又想起他?
她深吸一口气,想停止漫无边际的思绪,昨晚的事情却又浮上心头。
让她离陈勖远点,分明是有人?橐馑?统论米叩锰???痈咧衅鹫饽腥司吞艋ǘ涠淇??嬗邢不端?娜苏饷醋鲆膊黄婀郑?崾荓yla吗?她心里隐隐有怀疑,却不想和陈勖多谈。
眼前压下的阴影让她停住脚步,抬起头,她发现挡住她去路的这两个男人有些眼熟,心跳顿时加快,正要惊慌呼救,其中一人却已先开口,“小姐,对不起。”
什么?她眨眨眼,完全搞不清状况。
“昨晚是我们认错人了。”他们的态度,竟然格外恭谨。
天真捂住仍在怦怦直跳的胸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远去。
认错人了?
怎么这种离奇磋事也能让她遇上?
不过至少,她真的不用和陈勖讲什么了。
五十五、云过雁南
黑色路虎的车灯闪了闪,站在路边的天真看见小郑自车窗探出头来,斯文俊秀的脸上架了一副银框太阳镜,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脑中浮出的这个形容词让天真哑然失笑。
“我说你傻笑什么呢。”小郑望着坐进车里的她,挑眉问道。
“美色当前,我心旌摇荡,”天真笑,“跟你在一起我有压力。”
“得了吧你,我还不是回回都当你和陈勖的电灯泡,你几时拿正眼瞧我了?”他叹息,“活了二十多年,除了我妈之外,终于有女人不把我当回事儿了,我还真不习惯。”
“呵,天生苍生,你还嫌负得不够?”
“有句话怎么说的,纵使三千弱水穿肠过,仍觉沧海无比鲜。”他居然义正言辞地回答。
“你不真心待人,今天搂这个明白抱那个,能修成正果才怪。”
“真心,我怎么没真心过?”他淡淡一笑,清俊的容颜浮起一缕嘲讽之色,“第一回真心,我老爷子几句话就把对方给吓跑了,躲我跟躲鬼似的,第二回真心,那妞倒比前那个聪明,给她爸妈买了房,自己捧着个金饭碗,听说都是我妈许她的。”
天真闻言,心里有些恻然,却不知说什么好。
“真他妈可笑,我喜欢的女人,在意的都是我的背景。”他轻嗤。
“行了吧郑少,你还有背景,我有的只是背影。”天真叹气。
“你还背影,”小郑被她逗笑,“你在大树底下也乘了一年的凉了。”
更何况那棵大树,枝蔓绵延,根深蒂固,只是某女迟钝罢了。
“揭人疮疤非君子所为。”天真知道他在说谁,没好气地回答。
“心里有就是由,心里没有就是没有,”小郑瞥了她一眼,“能够培养的是感情,不是爱情,也只哟陈勖心甘情愿地当傻子。”
“世上的傻子原本就多。”天真低声道,胸口泛酸。
身旁突然没有了声音,她疑惑转头,小郑目视前方,表情竟有些怅然。
“就没有人真心喜欢你么?”她问,语气平静,不动声色。
“嗯,是有一个,”他笑,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只是,我不喜欢。”
——你出国,是要逃避我,怕父母让我们订婚吗?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入夏的阳光开始刺眼,他望着前方的路面,忽然有些心烦气躁。
“你没有找到新住处之前,就住这里吧,”小郑打开门,将天真领进去,“我刚换了写字楼,所以想干脆搬到那里去住,正好这里就空下了。”
天真扫视眼前这套复式公寓,不由叹了一声:“郑少果然是皇室贵胄的气派。”
“少讽刺我,这些可都是我自己挣回来的,”他接过她手中的外套挂上,“再说,你家陈勖住的地方也不比我差。”
“我先洗个澡,下午打高尔夫出了一身汗,冰箱里水果饮料都有,你自便,”他走进浴室,又扬声道,“顺便帮我倒杯柠檬水。”
“是,少爷,”天真点点头,“奴婢这就去。”
“乖,一会爷我好好赏你。”小郑探出身拍拍她脑袋。
“滚你丫的。”天真狠狠瞪了他一眼,笑着下楼去厨房。
坐在客厅沙发里喝果汁,惬意安静,旁晚的阳光自百叶窗里透进来,点点灿金,无声摇曳,天真翻过一页杂志,听见门铃响。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自猫眼里看见一张白净温和的小脸,小郑似乎还没洗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门。
“你好。”她微笑望着手上拉着行李箱的女孩,后者扎着利落的马尾,并不算怎么漂亮,只是清秀干净,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
“你好……”那女孩显然有些惊讶,她踌躇地开口,“请问,郑雁南住在这里吗?”
“郑雁南?”天真笑,“你找小郑?对啊,这就是他家……”
“天真,谁啊?”小郑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穿了个浴袍,胸口仍裸露着,头发仍是湿的……他的脚步,僵在楼梯间。
“顾非云?”他震惊地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简直见鬼了!
天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女孩苍白着脸,拉着箱子飞奔而去,而小郑冲到门口,却又蓦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脸色非常难看。
“PEK到LHR,首都机场来的,国际长途,”天真回忆着行李箱上贴着的标签,抬眼看了一下神情阴郁的男人,“你准备穿着个浴袍站在这里多久?不换身衣服去追么?”
“不用。”他往回走,已恢复风轻云淡的表情,“你放心,她上了出租车,开口讲一句话就行了。”
“什么话?”天真挑眉,关上门跟着他走近客厅。
“司机先生,请送我去这边最好的酒店。”他坐到沙?⑸系懔烁?蹋?胺硪恍Α?
“嗯,是你喜欢的还是喜欢你的?”天真意味深长地一笑。
“喜欢我的。”他答。
“但你不喜欢她?”
“你烦不烦?”小郑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个暴栗,“陈勖不在可没人罩着你。”
“他去南部办个案子,好像挺棘手,得在那待几天,所以都不能参加你生日party了,不过礼物我会替他补上。”天真笑着拍拍他的肩。
“我知道,那案子和我们以前大学同学有关系,是很麻烦,”小郑拿起水杯,“陈勖能不能保得住他很难讲。”
“爷饿了,想用膳,小丫鬟你看怎么办?”他瞅着天真,笑得颠倒众生。
“饿死你算了!”天真抓起一个抱枕拍了过去,满意地站起身走向厨房。
夕阳西下,暮色透过窗侵袭至室内,沙发上的男人独自慵懒地倚在昏暗的天光里,清俊斯文的脸庞上,表情晦暗不明。
五十六、醉里相思
“小姐,这边请。”天真跟着身着旗袍的服务生走在灯光柔和的回廊里,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雕栏画屏,暗香疏影,流水潺潺声中丝竹之声婉转轻扬,一时让人仿若错置时空,珠帘被轻轻撩起,天真望见里头的觥筹交错,笑着走进去。
“抱歉,来晚了,”她走到小郑身边,将手中的精致纸袋递了过去,“我和陈勖的一点心意,生日快乐。”
“欢迎来到我的大本营,”小郑凑到她耳畔轻语,“又是Chopard又是Bulgari,有没有戒指?”
“美得你。”天真笑瞪了他一眼。
能把唐朝当成大本营,也就是他这职业烧钱的郑少才能干出的事情。
“帮我挡挡驾,这两女的快让我吃不消了,”他低语一句,搂住她的肩,依旧以迷死人的笑容向她介绍席间的客人。
“哎,你不是那个……”有人望着她目光闪烁。
“嗯,我是。”她答,微微一笑。
秦某人实在太有名了是不是,让她的愚蠢名扬四海。
“郑少,那刚才……”欲言又止的话语,被小郑举起的就被挡住,“来,今儿大家来这里庆祝,我感激不尽,先干为敬。”
刚才好像看到故事男主角也在这里?那人疑惑地看着浅笑畅饮的俊雅男子,本来要说的话尽数吞进肚里。
——
“郑少生辰,在下晚到实在失礼,自愿受罚。”
珠帘清脆的碰撞声音再度响起,温润的嗓音听来竟有些耳熟。
天真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该罚,就罚你把店里藏着的好酒全都拿出来,我包了。”小郑笑道,站起身来。
顾永南。
天真响起这个人来,就是那天秦浅带她去的那家海鲜餐厅的老板,原来唐朝也是他开的。
后者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惊讶之色在他眼里闪过,取而代之的是耐心寻味的笑意。
“好提议,都算在我账上,既逢知己,无酒不欢啊。”她正要打招呼,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震得她顿时失了言语。
竟是秦浅。
刹那间,灯光酒香人声忽然就黯淡了下来,变得安静遥远,他就站在那里,身后是小桥流水,白衬衫浅灰西裤,干净磊落。
天真瞪着他,感觉心口被什么狠狠扼住,几乎忘记了呼吸。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明明已经分开,彼此却又一次又一次地相遇。
而秦浅也望着她,目光震动。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郑少。”顾永南转过身给他介绍。
“常听阿南提起你,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幸会,”秦浅伸出手,“生日快乐。”
“谢谢,秦先生,久仰大名,叫我小郑就好,”小郑和他握手,“请坐。”
天真怔忡地看着秦浅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坐下,顿时浑身僵硬,突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在座众人都望着他们,目光带着好奇和探究。
“天真,新工作做得如何?”低醇动听的声音忽尔在耳边响起,她愕然抬起头,他正看着她微笑,态度轻松自然,完全是旧上司的好意关切。
她的心口,忽尔松了下来,虽然,还是有点酸。
“挺好的。”她也微笑,从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看见小小的自己。
望着两人之间坦荡谈笑的样子,众人的注意力慢慢被此起彼伏的席间谈笑化解开来,酒过三巡,有几个玩惯的已经越来越high,天真心中有事,不知不觉地也喝得脸上发烫。
“你少喝一点啊。”正在和秦浅他们交谈的小郑忽然转过身,朝她温柔一笑,“咱俩要是都倒了,就回不了家了。”
天真刚退了房子,小郑还没完全搬出去,这几日他们就住在一起。
“知道。”天真也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只是点点头,没有注意到秦浅因为他们的话眉心一蹙。
胃里有些难受,她站起来去洗手间。
站在镜子前,她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
真是没用啊她。
答应了陈勖要好好替小郑庆祝,今晚的她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不用说别人,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有病啊你,她狠狠瞪着镜中的自己——人家都不把你当一回事了,你还自个儿犹豫个P,纠结给谁看呢?
回到包间,小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喝上了,兴奋得有些不对劲。
貌似,自从那个叫顾什么的女孩出现后,他这几天都有些诡异。
“来,天真,”他将酒杯递给她,“刚才秦先生还夸你呢,你要不要敬他一杯,好歹也是你前老板呢。”
“老兄,你喝傻了吧。”
天真愕然瞪着他,下意识地就吼了出去。
四周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都呆呆地望着她,连秦浅和顾永南都抬起头,有些怔忡。
只有醉意朦胧的小郑搂住她的肩膀,朗声笑道:“你真是……太可爱了,天真。”
忍俊不禁,大家都笑出声来。
秦浅望着面红耳赤的天真,嘴角也浮起一丝和煦的笑意。
柔和的灯光下,她的侧影,那双明亮的水眸,都美得不可思议。习惯了尔虞我诈的人生,只有她像水一般剔透,清澈见底,叫他望一眼就心情舒畅。
只是,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怎么看都有些碍眼。
他瞅了靠在小郑怀里的她一眼,端起酒杯垂眸细品,平静的表情看似云淡风轻,但镜片后的黑眸,终究泄露情绪,微微眯起来。
真的,很碍眼啊。
而他也想看看,那个看似慵懒实则精明的小子,到底在演什么戏。
“好,我敬。”清亮的声音忽尔在耳边响起。
他诧异抬眼,看见刚才还在不知所措的小女人拿起一瓶红酒就倒了两杯,一杯递向他,一杯握在手里。
“天真?”他愣住。
“这一杯,谢谢你当初给我一份工作,让我学到很多东西,见到很多世面,现在才能更自信地开始。”她将属于他的那一杯往他面前一放,仰头将自己手中的酒一干而尽。
秦浅吓了一跳,差点站起来。
她在搞什么!上回喝醉了就踩伤了脚,折腾了半宿,就她那点酒量居然敢这么喝?
然而众目睽睽,眼下这场合他也不好推辞,只得陪她先干了这杯。
“这一杯,谢谢你对我的屡次开解,让我明白了很多人生道理,懂得了对过往释怀,”她居然又倒了一杯,仰头饮光,还不忘朝顾永南笑了笑,“顾先生,你这里果然都是好酒,口感绝佳。”
“天真!”秦浅感觉到不对劲,他放下手中酒杯,刚要说什么,却被她一把把杯子抢了过去,又咕咚咕咚倒满,“来,干了!”
看着他站起身,她将酒瓶狠狠往桌上一放,震得桌面都颤了一下。
“你喝不喝?你是不是不敢跟我喝?”她瞪着他,小脸红灿灿的。
秦浅哭笑不得,生平第一次不知所措。
在她的逼视下,他又无奈地喝了一杯。
“这一杯,敬我们……终于没什么关系了,”她喝了一半,捂住唇,生生地就酒液咽了下去,抬头水光闪烁的眸,“就算现在坐在一起吃饭,喝酒,我也知道什么再见面还是朋友,都是shit!”
“天真,你醉了。”顾永南想拿走她手里的酒杯,却被她推开,她干脆搭住他的肩,呵呵地笑,“顾先生,你为什么要开那家海鲜餐厅呢,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开,他就不会带我去,我也不会心血来潮地说什么分手啊……”
“对,是我先说分手的,”她仰首将剩下半杯喝了下去,空杯重重地敲在桌上,“我不要被抛弃,所以我得先抛弃你,秦浅,谁离开谁活不下去呢。”
“你送我一件婚纱,说什么让我嫁给真正爱我的人,比你更好的人,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低下头,喃喃轻语,“你知不知道……我再也不会对人那么好了……”
秦浅望着她,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并没有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醉意,唇边还有一丝微笑,姣好的容颜因为酒气越发光彩照人,她没有借酒装疯,也没有哭闹指责,只是语气轻淡地说着,说着那些藏在她心里的委屈和难受,却让他的心,难以抑制地抽痛。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他想起艾菲尔铁搭下冗长的队伍里,她笑着对他做了个向上的手势。
还有那一回她穿着朋克装,一身酒渍却笑容明亮,说,看见Mathieu的名字在那份涂鸦画家名单上排第一,所以想你应该是很看重他的,反正一切都顺利。
雨天遇见车祸,她语气平静地命令他,换一下,我来开车。
多少次推开家门,空气里都是食物的香气,她从厨房里探出身子,报着当天的菜名。
他从噩梦中醒来,她一声不响地给他倒水喝,靠在他身边,温柔安静。
其实,一直都是她在默默地,勇敢地支持,温暖着他。
天真。
他刚要伸手去扶一下她,却看见她晃了一下,整个人栽在小郑怀里。
五十七、道是无情
头昏昏沉沉的,温暖的光线照在她眼皮上,懒洋洋的感觉让她不想睁开眼,但是胃里一阵翻涌,她捂住嘴,撑起身子,眼前出现一个白纸袋,她想也不想地就接过去,吐得昏天暗地。
又有纸巾递了过来,她轻喘地接过,擦了擦嘴唇,才觉察出不对劲。
“漱下口。”坐在她身旁的男人将一杯水递给她。
天真梦游一样地接过去,眼睛仍瞪得大大的,望着眼前人。
“你……我……”她吐掉嘴里的水,仍是一副被雷劈倒的样子,无法从震惊状态中恢复。
“你什么?我什么?”他接过杯子倒掉水,扔进垃圾桶里,又抽了一张纸巾给她。
“小郑呢?”她无助地张望四周,想知道自己到底在那里。
“醉了,跟个女的走了,”他眉间微蹙,“你也醉了,这里是唐朝的客房,我不知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和小郑住。”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她没发现他又皱了下眉。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捉住床单的手泄露了她的紧张。
“我……”他看着她,欲言又止,却终是轻叹了一声,“我不放心你。”
她轻颤了一下,望着他的水眸充满了讶然。
“饿不饿?你晚上都没怎么吃过东西,”他拿起菜单,避免去看那双轻易撩动他心弦的眼睛,“我帮你点一些夜宵可好?”
他轻柔的语气,让她有点想哭。
“天真?”他抬起头。
“随便吧。”她HL地答。
一碗鲜虾云吞,一笼蟹黄烧卖,两个红豆挞,一碟樱花水晶糕……她看着侍者刚刚送来的夜宵,愕然抬首。
“这么晚,Paul关门了,”秦浅出声,“否则可以有你喜欢的蛋糕。”
“可是,我吃不了。”她说。
“我有说是你一个人吃的么?”他喝了口茶,拿走一个蛋挞。
天真怔了一下,又忐忑地望着他:“那个……云吞是你的还是我的?”
他看着她,黑眸深沉如墨。
“你的。”他说。
低下头,冷峻的容颜上浮现一丝隐忍不住的轻淡笑意。
他不能再带她回家,也不方便和她在公众场合多接触,今天聚会的人都知道分寸,而在顾永南这里是安全的,这一点他可以放心,所以此刻,他能幸运地看她享用美食的模样。
看她吃的样子,似乎很满意。
本来可以走的,但她醉成那个样子,他实在放心不下。
看着她睡得不省人事,心想再留一会儿就走好了,可是贪看着她的睡颜,这样的念头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醒来。
明明知道这笨小孩睡相不好看,睡品也不好,他却还是像着了魔一样,走不开。
换到以前,他今天一定会狠批她一顿的。
酗酒、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连他的面子也给丢光了。
可此刻看着她一声不响地吃着东西,像只小猫一样,他觉得胸口暖暖的,却又涨满了酸。
我会离你远远的,再也不想看见你。
耻辱啊,段天真。
她想起自己那天对他撂下的哪句话,沮丧地戳着碗里无辜至极的云吞。
遇见他之后,她说的话的全都成了废话。
她抬起头,她哪有离他远远的?此刻他就站在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气定神闲地翻着酒店杂志。
“吃完了?”他问道,抬起头看着她。
灯光太柔,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衬衫领间解开了一扣,露出线条完美的颈项,有种说不出的性感迷人。
天真慌乱地点点头,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
“快三点了,”他看了看表,“你洗个澡快点睡吧,明日周日,可以起晚一点,我走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一出声,天真几乎想要掉自己的舌头。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我是说,你还回家吗?可以住在这里啊。”
秦浅一愣。
“不是,”天真几乎要晕过去,“我是说……你可以住在别的房间。”
他看着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笑声低沉动听。
她呐呐地站起身,脸烫得几乎头顶都要冒烟。
她简直就是宇宙无敌大笨蛋。
“晚安。”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再见。”
即使在一个城市,再见亦不知何时。
——这一杯,敬我们终于没什么关系了,就算现在坐在一起吃饭,喝酒,我也知道什么再见面还是朋友,都是shit!
她今晚说的话,还响在心头。
说的太对。
贪娈美好时光,无奈稍纵即逝。
“再见。”天真下意识地回应,看着他转过什么。
“等等!”瞥见床头柜上的手机,她叫住他。
薄薄的手机我在掌心里,金属是冷的,她的手是颤的。
原来,能多看他一秒也是好的。
脚步乱了,若不是他及时伸出手,她差点摔倒。
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他右腕上那串黑曜石手链,幽暗的光泽,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
而他扶起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早点休息。”他声音平静。
“再叫一瓶酒吧。”
“天真?”他讶然抬眸,怀疑自己听错。
“是不是我只有喝醉了,才能留住你?”她望着他,轻柔出声。
五十八、却是情深
秦浅怔住,凝望她的眼,充满了震惊。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早点休息。”他温柔一笑,想装作以为她在开玩笑。
“你在逃避什么?”她的疑问,让他的笑意僵在脸上,“你是在躲我吗?”
“天真……”太过惊讶,面对她清澈的眼,他脑中HL,无言以对。
柔荑贴上他的心口,隔着薄薄的衣料,他可以感受到他掌心的柔软和温暖。
“你心跳突然快了呢,”她仰起头,专注地望着她,“我感觉那里是有我的……即使只是小小一部分,但还是有我的。”
忽然间,他竟失去了与她对视的勇气,狼狈地别开眼,他拉下她的手。
“天真,别闹了。”他轻斥。
可胸口的跳动,却失了节奏。
她忽然一笑,壁灯下的笑容,明媚哀伤。
而他瞪着她,心头涌上一股挫败感。怎么会这样?今晚的他,从她举杯敬酒那刻开始,就姐姐告退,溃不成军。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眼下的情景,眼前的她,都让他失措。
“你为什么戴着那根手链?”她一记轻语,击中了他的要害。
他蓦地抬眸,脸色微变,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却尽数落入她眼里。
——黑曜石的,可以吸走你身上坏的运气,也可以让你不怕早上的阳光。
那天清晨,他亲手给她戴上手链,笑容温暖。
于是为了这个笑容,法兰克福的机场,她心急如焚地把每一颗散落的珠子都找回来,回程的飞机上,仔细串上。
——只是一根手链,对你而言有多重要?还有,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里?
到后来,泰晤士河畔的夜风里,他轻声问。
“这跟手链,对你而言也很重要吗?”她问,“以前你不戴的,为什么我还给你之后,你又戴了?”
她的每一句,都将他逼入绝境。
“你是我见过最恶劣,最混账的男人。”她冷然出声,凝视他沉默的脸庞,“不爱我也好,分开也好,我都认了,既然不想挽留我,为什么又总是做出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
看着我摇摆不定,受尽煎熬,你很享受吗?”
离开她就别安慰她,要知道每一次缝补,她的心都会遭遇穿刺的痛。
“以前我知道和你在一起会很辛苦,可是我没料到原来离开你以后更辛苦,很多人分手可以潇洒利落,转身又能另寻新欢,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那么洒脱,”她低着头,轻声自嘲,“我一直都是这样,一根筋,死心眼,我用了八年去忘记陈勖,却不知道该用几年去忘记你。”
“天真,对不起。”他艰难开口,她的声音,一点一点渗入他的意识,让他的五脏六腑都一再纠紧。
“你没有对不起我,真的,”她居然轻轻一笑,“我只是觉得,如果爱一个人,就要认真一点,怎么可能说放手就能放手,说忘记就忘记呢。至少,我不行。”
“所以,请你帮帮我,对我坏一点,从今以后,别再对我笑,别再对我说话,看到我也当作没看见,”她仰起头看着他,唇边的笑容凄婉动人,“而我,也会做到一样。”
秦浅盯着她,觉得喉中紧窒,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好。
简单一个字,他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起从前是工作还是在家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待在一旁,随叫随到,有时甚至不请自来,他的身旁,总是有道纤细的影子,跟到这跟到那,不经意地抬头,总能看见她的小脸,眨巴着的大眼睛,那时候,他的世界安静平和,胸口满满的,暖暖的。
他该怎么回答?
心里明明有了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从她强忍的泪眸中,他看见了她的决心,他仿佛站在瀚海浮冰之上,进不能,退不得。
柔软的吻突然贴上了他的,他震惊得倒退了一步,背抵上了门。
“天真!”他抽息,握住他的肩,将她拉开,可是唇际的软玉温香的感觉仍强烈地存在着。
“你舍不得我,原来你也会犹豫,”她嘲讽一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不如诚实一点,我们用身体作个了断好了。”
“什么意思?”他愕然问道。
“如果你不敢吻我,不敢抱我,就说明你心虚,那样的话,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出你逃避我的原因,”她看着他,明亮的目光望着他,“反之,过了今晚,你我就是路人。”
她在威胁他,她居然以这样的手段威胁他!
秦浅瞪着她,胸口起伏不定。
长久的沉默。
她偎近他怀抱,伸手环住他的颈项。
“原来,你真的不爱我。”她说。
然后,她吻他,温柔地,绝望地。
他所有的防备,被瞬间击溃。
他狠狠地搂住她的腰,他的吻,更哀伤,更绝望。
氤氲的水雾里,是激烈纠缠的身影。
散落的玫瑰花瓣飘荡在水池里,随波摇曳出潋滟的色彩。
修长的指捻着花瓣,揉拨着比花瓣更娇嫩的肌肤。
浓郁的香缭绕在呼吸间,她咬住唇,忍受着阵阵侵袭的情潮,被池水沾湿的脸颊尽染绯红。
进与退,深与浅,水波的节奏越来越疾猛,她攀着他的肩,感觉到他在她体内移动,热情,执着,不断地冲击她温润的身体。
他想温柔,却不知不觉地失控。在碰到她身体的那刻,他才发现,他如此地渴望她,思念着她。
他的刚硬,他的凶猛,他的绝情,一次又一次地肆虐她的柔软,她紧紧地抱着他坚实的身体,喘息,发出破碎的呻吟……她不要他离开,水眸里积蓄着雾气,强忍的泪水始终不敢掉下来。
可是,他害怕她明亮的眼,彷佛可以洞穿他灵魂深处的脆弱与逃避。他转过她的身子,握住她柔软的腰肢,狠狠地从她身后再度撞入。
她惊喘,凝于眼角的泪,终于无声跌落水面。
激狂的欢愉中,她看不到他的脸,看不见他痛楚的表情,看不见他的眼,也渐渐泛起雾气。
“痛……”被压入被褥的娇小身躯,已经受不住他一次次不知餍足的需索。
过了今晚,你我就是路人。
她的声音,像一柄利刃扎进他的胸口,让他痛得几近疯狂。他只能忍着,只能压抑着,可在此刻的纠缠里,却一再泄露他的失控。
他弄痛她了,他知道。
原来爱到极致,会成了凌虐,折磨着她,也折磨着他。
爱。
我爱你。
天真。
他咬紧牙关,将心中难以言出的悸动,释放在她身体深处。
“秦浅,你睡了吗?”凌晨幽蓝的天光里,她听着身旁平稳的呼吸声,轻轻问。
他搂着她,没有应声,已经睡着了。
“其实,我很喜欢被你抱着睡,从第一次被你抱着就喜欢,虽然那时我们还不熟,可是感觉好温暖,”她语气轻柔,自说自话,“这是……最后一次了。”
眼泪,无声滑落脸颊。
“我不想走,可是你不需要我,”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臂弯,热泪满溢,“你怎么知道我不可以呢?”
“我可以保护你,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不让别人伤害你。”浓浓的鼻音,带着强抑的哽咽,在他胸口委屈地响起。
我可以的……她的倾诉,渐渐无声无息。
带着无尽的伤感与酸楚,她沉沉入梦。
安静的天光,渐渐亮起。
她以为他睡了,其实是她自己先睡了。
她以为她独自悲伤着,难过着,其实热泪盈眶、不能成言的,是另一个人。
五十九、奈何缘浅
“天真,早。”
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天真转过身,看见顾永南正向她走来。
“早,其实……不早了。”她笑,脸颊有些烫——他怕是猜到她昨晚和秦浅一起吧。
顾永南看着微微一笑,这含羞带怯的样子,让他想起记忆里某个人。
“回家吗?住哪里?”他问。
“国王路。”她答。
“我送你一程吧,顺路。”走出大门,他拿出车钥匙。
“那就麻烦了。”天真微笑。
大气典雅的宾利欧陆,而旁边这个男人一身简单的Ralph Lauren休闲运动装,竟相得益彰,说不出的相衬。
“昨晚你醉了,休息得好吗?”他开着车,问。
“呃……还好。”天真脸上又是一热。
其实她根本就没怎么休息,睡了四个小时不到就先悄悄起床了,实在是怕彼此无言以对,好在秦浅还没醒,省去了许多尴尬。
也好,就这样吧,不用说再见了。
“顾先生和秦浅很熟?”
“嗯,小时候就认识的玩伴,都喜欢潜水,香港能耐潜水的地方都跑遍了,现在又假期,还会一起去别的岛国玩,”他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叫他秦浅?”
“是啊。”天真答。
“他其实好像不大喜欢别人叫他中文名的,你没发现我和他这么熟,也叫他Kevin么?”顾永南道。
“啊,他没提起过这些……”天真愕然。
“那是他母亲取的名字,”他解释道,“他父亲那边也算望族,只是他母亲是做小的,你知道这在香港很常见,他母亲一直过得很不开心,十年前就去世了,他自小和母亲另有住处,与整个大家族感情不深,所以现在基本没什么来往。我想他母亲取的名字,总是有些寓意的吧。”
天真微怔……做小的,又是郁郁寡欢,什么寓意?情深缘浅,还是情浅缘深?
这么想着,她不由有些怅然。
“我一直都叫他秦浅。”他讷讷开口,他好像,也没什么反应啊。
“你对他而言是特别的。”顾永南笑,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天真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Kevin性子比较沉,从小就习惯把事情放在心里,但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顾永南又道。
“顾先生,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问。
“你知道的。”他微笑。
“是因为你觉得我完全有资格做他的女人,留在他身边是不是?”
“也不是,”他缓缓出声,“我觉得,你值得他爱。”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
天真一怔,随即轻笑,笑容里有着苦涩与无奈。
“你觉得我值得他爱,别人也觉得,但只有他不这么认为……所以,问题不在我,在于他,是不是?”
顾永南看了她一眼,无从言语。
“我已经尽力了,顾先生,”她轻声道,“无论什么,要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得到,即便到手了也不一定虎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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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vin走了没?”再回到唐朝,顾永南问前台经理。
“没有,秦先生还在客房,刚刚问起你,还要了一套新衣服过去。”
“嗯。”他点头,向电梯走去。
“回来了?”秦浅边打开门,边系上衬衫扣,看着站在眼前的男人,“什么时候堂堂老板亲自当司机了?”
“那要看送的是什么人,”顾永南笑着走进房内,“她看起来气色不佳,你也不知道怜香惜玉,节制一点。”
“多谢费心。”秦浅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丢了一句。
“她说她已经尽力,什么意思?”顾永南意味深长地一笑,“莫非昨晚是最后的温存?”
秦浅眸光一黯,没有说话。
其实她一起来,他就醒了。怕她尴尬,所以假装还睡着,感觉到她温热的身体从他怀里退开,轻轻地为他拉上被子,蹑手蹑脚地下床、穿衣服、洗漱、拿手提袋……然后离开。
所有的眷恋,缠绵,在门关上的那刻,被她遗弃在这个房间里。
“年华易逝,不如怜取眼前人。”顾永南道,看向他。
“你说我?”秦浅回过神,瞅着他嘲讽一笑,“你自顾尚不暇,多久没回香港了?”
后者脸色微变。
要做一个关于David Bowie的纪念报道,重点在于其绚烂颓废的妆容和服装,于是周一整天,天真都为与几位音乐人和造型师的访谈而奔波着。
傍晚时分,街上车水马龙,她看看表,决定直接买份晚安带回去吃。
抬首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她的视线。
“哎,你是那个顾……”她小跑上去,叫住眼前的年轻女孩。
“顾非云。”后者看着她,脸上有防备之色。
“我叫段天真,”她笑,“抱歉,那天在小郑家我没来得及解释,你可能误会了,我是他朋友,只是暂住在他那里,而且他马上要搬出去了。”
“没关系,”女孩轻轻一笑,眼里浮上一丝苦涩,“反正我不是第一次撞见这样的场景了。”
天真愣住,半响才干笑一声。
她的意思是……不过,确实像小郑的风格……“走吧。”顾非云忽然拉住她,一起往前走,却在走了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转过身看商店的橱窗。
“你喜欢这个?”天真有些疑惑,以为她看中了那条裙子。
“有人在跟踪你。”顾非云开口,眼角的余光锐利地瞟向不远处的身影。
“什么?”天真一愣,想转头,却被她制止。
“继续走,”顾非云道,“下个路口左转。”
半分钟后。
三秒……天真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顾非云死死摁在墙上的男人,完全说不出话来。
看似娇小的女孩,居然用三秒钟就制服了人高马大的对方。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踪她?”顾非云冷声问道。
“有人让我跟踪的,我不知道他是谁,”那人痛呼一声,“我口袋里有个手机,是前几天一个戴墨镜的人塞给我的,我们用这个手机联系,他会往我账户打钱,但我再没见过他。”
从警局出来,天正仍是一头雾水。
她想不通是谁要跟踪她,也不知道这件事跟前几天晚上那两个人有没有关系。
“两个联系的手机号都是预付费的,用的假名,他本来就是私家侦探,只是跟踪你,警方应该查不出什么,而且,私家侦探跟踪的事情原本就寻常,警方可能不会怎么重视。
”顾非云跟在她身后道。
“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我,还有你……”
“我是警察,”顾非云知道她想问什么,“特警。”
天真瞪大眼。
“警察……可以出国吗?”她惊讶地问,完全想象不出这女孩居然有这么强悍的职业。
“可以,文件麻烦点,对别人而言,”顾非云道,“我还好。”
天真了然地点头。
思及小郑的形容,她想这位顾小姐应该也是背景不俗。
“那你来这里是……找小郑?”天真又问。
“嗯,我希望能和他一起回去,”她目光微暗,“我最多能再待两个星期……时间不够。”
天真一怔,她的想法,恐怕很难实现。
“我知道他跟我回去的可能性很小。”顾非云看透了她的心思,自嘲一笑。
“你现在还住酒店吗?”天真看着她,“不如先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吧,再和他好好谈谈。”
顾非云点点头。
六十、爱的代价
“早,”听见脚步声,坐在餐桌前的顾非云站起身,望着缓缓走来的男人,“天真上班去了,你要喝什么?”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怎么好意思让顾大小姐亲自为我服务,”小郑倒了一杯咖啡,慵懒开口,“我明天就搬走。”
“嗯。”
“你搬到我的房间住。”
“好。”顾非云点头。
“我说你怎么这么听话呢?”他轻嗤,“从小到大都是嗯、好、是,我最烦你这德性了。”
“你可以理解为那是我的职业习惯。”她抬眼,不与他争辩。
“嗯,‘没有为什么,只有是或不是’,”他嘲讽一笑,“这是你爸说的,可人家好歹还会说不是,你呢?”
顾非云不语,低着头继续吃早餐。
她的漠视让他眯起眼,有些不爽。
这次见面,他觉得她有了些变化,不再和他抬杠是其一,但他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你把那天天真被跟踪的事情再详细说一下。”他换了个话题。
“非云。”听她讲完后,他看了她良久,突然出声唤她。
她抬起头,他很久没有用这么亲昵的口气称呼她,让她有些愕然。
“你让我跟你回去,可以,”他微笑,“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她犹疑地问。
“这段时间,你跟在天真身边保护她,但是不要让她发觉。”
“她对你而言……很重要?”她觉得心口有点闷。
“很重要,”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所以你一定会帮我,对吧?”
她咬唇,沉默点头。
他凝视她苍白的小脸,笑道:“谢谢你,非云。”
“不用谢。”她摇头,轻声道。
原来他对她少有的温柔和妥协,也只是为了别人。
上楼,他拨通一个人的电话。
“秦先生,有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请讲。”
秦浅静静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低垂的黑眸里,却渐渐染上凝重的情绪。
“郑少这么帮我,我该怎么谢你?”他淡淡开口。
“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气。”
“可是我认为,互利互惠的朋友才能做得更长久,郑少你说呢?”秦浅微笑,“这样,我更放心,你也高兴。”
电话那头,小郑朗声而笑:“秦先生果然痛快。”
“那么,明人不说暗话,”小郑缓缓出声,“现在很多品牌转战中国大陆相信秦先生也早有计划,更有自己拓展的能力,但我希望你能将代理权交给我,其余事宜,我一定会完善处理。”
“好,我答应你。”简短一句,秦浅放弃原本筹备多时的计划。
“秦先生有什么要求么?”他的利落,让小郑很是赞赏。
“我只要一个安然无恙的段天真。”秦浅沉默数秒,淡然开口。
即便,她从此不再属于他。
选题通时,再采访写稿,也不过是开始。排版打印出来拿去校对,再改,往复数次,再校对,审核,送签样,付印。
工作比以前辛苦许多,但天真都咬牙,一一扛下来。
尽管时常听见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对她评头论足——那就是Kevin Chun那个情人,不怎么样嘛。
到我们这里来工作,怕也是靠了男人的关系吧。
自以为痴情的伟大,女人呢做成她那样,既失败又丢脸。
——她都是一笑了之。
总是在意别人想法,就不会活得开心。从离开秦浅庇护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凡事要忍,再也不会有人迁就她,照顾她。唇枪舌战吗?于事无补也有伤身心。以前她也曾觉得,如果讨厌一个人,为何不当面指责,争斗一番,非要在背后指指点点,与不相干的人大发牢骚,如今才明白,人活在世上,天天露在外面的不过是张脸,对方没有胆量撕下脸皮,她又何必露出七情六欲给他们欣赏?如某个人所说,天真,总有一天你也会练就钢盔铁甲,刀枪不入。
伏案间,她轻轻一笑,段天真终于不再天真,你看见了吗?
没有你,我也会走得很好,可以就这样跟随你沉稳的脚步,学着你淡定的姿态,独自从容地走下去。
去爱丁堡出差,回程的火车上,她望着外面渐渐西落的残阳,觉得困倦。飞速疾驰的列车轻轻摇摆,在某一站停下时,她蓦然惊醒,瞪着迷茫的眼张望四周,一时竟想不到身在何处,回过神,才发现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仍亮着。
她合上屏幕,额头抵在车窗上望着外面深浓的暮色,犹自怔忡。
她的人生,彷佛成了一趟不知该驶向何方,也不知会在哪一站停靠的列车,也如那传说中海上的幽灵船,远望去永远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却永远也靠不了案,更无法让人登临。
“小女孩,你很累吗?”
亚洲人娇小的身段和年轻纯净的面容,让对座的老先生唤她Little girl。
“我走了……很远的路。”她点头,想微笑,却觉得眼中酸热。
所以,觉得累了。
“回到家就好了。”老先生和蔼地微笑。
“嗯。”她应声,喉咙哽塞。
只是,她的家在哪里?
拎着行李袋在夜色笼罩下的街道上,她仰望杂志社所在的写字楼。这个占据她如今生活大多时间的地方,竟让她觉得安心。
电梯缓缓上升,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狭小空间里,几乎可以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此寂寞。
“回来了?”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她愕然抬起头。
门正缓缓打开,而外面,空无一人。
她低头自嘲一笑,在门再度合上之前,走出电梯。
你碰到我了,天真,我并没有消失。
我依旧可以相信,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你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虽然现在已不会兑现。
命运的深沉之处,在于年轻的我们,没有足够的理智与历练与抵抗那些原不该去靠近的诱惑,所以即便时光倒流,冲动的依旧会冲动,相信的依旧会相信,深爱的依旧会深爱,于是悲伤与失望,也在所难免。
如果离开你不能让我成长,那么我所失去的,又有何意义。
六十一、南辕北辙
转眼一年过去,伦敦时装周又将拉开帷幕。
时装秀是各大品牌精心准备的现场广告,也是让世界各地仿冒者最兴奋的产品目录。
因此,大多数买家都在“季前展示”(Pre-collection)时下单,这些展示会通常在设计师的陈列室内进行,由设计师和买家直接面对面,私人而隐密,而他们之间交易的,正是之后要在时装周T台展出的服饰版本。
当天真将这些季前展示的资料放在Anna面前时,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Jean,这次时装周报道你和Tony他们一起做。”半响,她开口。
“一起?”天真不动声色地问。
以前是“跟着”他们,现在是和他们“一起”,其中的差别太大。
“我想你应该清楚我的意思了,还要我重复一遍吗?”Anna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我总算知道Kevin为什么对你青眼有加了。”
青眼有加又如何?来得太快,顷刻成了白眼。
天真心中自嘲,面上仍是淡笑:“无论是Kevin还是Anna你,都是值得我学习的榜样。”
城市的霓虹自梧桐树的枝叶间投下来,被路灯光染成橘***的马路上,点点色彩斑驳。
换了工作,搬了新家,于是这一个多月,回家走的也是一条新路,泰晤士河的悠悠夜风,金融城的璀璨灯火,彷佛已经是许久以前的记忆了。
天真低头看着自己迈出的每一步,轻轻笑了。
路是由足和各组成的,足表示路是用脚走出来的,各意味着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路。
原来不知不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相隔得这么远。原本以为我会软弱、会哭泣、会撑不下去,可我却平静安分地做着自己的事。
一阵马达声呼啸而过,她被人猛地拉到?槐摺?
“非云?”她转过头,惊喜地看着来人,完全没有在意刚才的险情。
“天真,走路发什么呆呢,”顾非云微微一笑,锐利的目光却望向疾驰而去的那辆车,“我正好逛街到你这儿,想如果碰巧你下班的话就一起吃饭,然后正好看到你了。”
手臂有些刺痛,她抬起来拉起袖子,手肘有一片擦伤。
“是刚才撞在树上的吧,都是我不好。”天真连忙歉疚察看她的伤口。
“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顾非云淡淡一笑,“不如你买菜,今晚给我做好吃的。”
社区医疗中心里,天真抚了下隐隐泛疼的腹部,等着医生的诊断结果。
昨晚非云拉了她一把,她的肚子正好撞在她肘部,于是就一直有点疼,早上又有些见红,这次的例假时间有点古怪,于是她请了假来看到底是什么状况。
“Jean Tuen。”
听见护士唤她,她站起身走进房间。
“你是先兆性流产,不过别担心,坯胎状况一切正常,只要休息调养就好。”医生和蔼地微笑着。
一瞬间,过电如雷亟。
天真瞪大眼望着医生,彷佛她说出了天方夜谭。
“你……说什么?”半天,天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出口。
“我说你是先兆性流产,不过没事,只要休息好,仍可以正常妊娠。”医生耐心地重复,笑望着她,“你是否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怀孕?
这个词让天真彻底震住,她下意识地抚住自己的腹部,太过震惊,想着要站起来,居然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身,最后是医生扶了她一把,她才脚步虚浮地走出门。
公园里,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她坐在长椅上,久久未动,几乎成了一座雕像。
“Hi,你为什么哭?”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哪里疼吗?”
她愕然抬起头,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泪流满面。
“你是在医院打针了吗?”小女孩担忧地看着她,“妈妈说,要勇敢,忍住了就不会疼了。”
“嗯,我忍住,我不怕疼。”她微笑着,哽咽开口。
望着小女孩远去的活泼身影,她低头抚摸着腹部——那里的小生命,长大了也会是一个这样可爱的小天使吗?
她抱住双膝,整个人都蜷在长椅上,埋着头,任由心潮汹涌,泪水澎湃。
原来,世上没有绝对的悲剧和喜剧,只有一出出的闹剧。
在她终于鼓起勇气离开,上天偏偏跟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你是自由的,天真。
——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需要你。
——原谅我,我怜你,惜你,宠你,喜欢你,辜负你,对不起你,但却不能爱你。
泪水,随着那些尘封的伤人话语滚滚滑落。
她有了他的孩子。
但他不要她,她也决定不再爱他,不再见他。
如果为了孩子,他会娶她的,她知道。
可是那样的话,她就永远都得不到一份公平的感情,永远只是因为他的怜悯和施舍与他在一起,也永远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会不会爱上她。
那样卑微的关系,她不想再要。
所以,一切不必改变。
至于那些关于爱与不爱的事情,又怎样呢?
反正,她已经打算彻底遗忘。
反正,也没人在意。
反正,已经是过去。
“天真,最近是否不开心,工作很累?”陈勖望着与他共进晚餐,却屡屡失神的女人呢。
“嗯,很忙。”天真牵强地笑了笑。
“有我忙吗?”陈勖淡笑,“我前阵子刚忙完同学那个棘手的案子,又马不停蹄地飞回国,快一个月没好好消息了。”
“你爸爸的身体怎样了?”天真问起他回去的原因。
“不乐观,”他答,眉宇间染上一抹阴郁,“这几年,他在里边也一直没过什么好日子。”
“对不起。”天真目光一黯。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勖歉意地看着她,“我爸妈的事已经过去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猜对,当初我不该……”
“那也已经过去了。”天真轻声道。
陈勖看着她,目光柔和。
“你知道吗?那年离开的时候,我去了那所本来我们都想报考的大学,看着来来往往的那些学生,我想象着和你一起听课,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走在校园的情景……我骑车带着你,穿过树林;我替你打开水,放到你楼下……”他微微笑着,望着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天真抬起头看着他,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已变成如今成熟优雅的英俊男子,而他的深情,始终未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水晶灯的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她低下头,感觉到眼里温暖的泪水,她屏住呼吸,不让它们流下来。
“天真,如果现在我向你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却无比温柔,“我可以等你,多久都可以,可是我爸爸这次真的不行了,他希望能亲眼看到我成家。”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怀孕了,你还愿意娶我吗?”天真缓缓出声,每一个字,都如尖刀一样,在她心头扎出了血花。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陈勖此刻的表情。
“天真,如果我想趁机做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亲,你会觉得我卑劣吗?”
温暖的手抬起了她泪湿的脸,回答她的,是他坚定的眼神,和温柔的笑容。
六十二、情天孽海
“很漂亮的戒指。”Anna扫了一眼天真中指上那枚Cartier的Trinity三色三环戒,终是掩饰不住目光里的诧异,“订婚戒?”
“是的。”天真语气平静。
Anna望着她欲言又止,擦肩而去。
天真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下意识摩挲指间冰冷的金属。
白金代表友情,黄金代表忠诚,玫瑰金代表爱情。
陈勖说,三样我都给你,而你现在只需要给我三分之一,来日方长。
纤纤细指,载不动太多爱与愁。
在她尚未说出心中的忐忑之前,他已大度地化解了她的歉疚与尴尬。
然而从此无论身与心,都多了一份承诺。
顾非云小心翼翼地问她,幸福吗?
她微笑,幸福。
幸福是什么呢?是知道满足。倒不见得是看破红尘,只是一路风雨兼程,淋湿的翅膀已经太过沉重,明白了只有年轻稚嫩的时候才会爱人多过爱己,而现在倘若有一人不顾一切地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为什么不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任何一行都是要经过挣扎的,读书,工作,爱人,为人妻子,等到走过来了,回头一看,也不过如此,多少苦痛自己知道就好,不值一提。
-
“我喜欢你做的意面,可不可以多做一点?”顾非云站在一旁看着正在切菜的天真,“而且,我盘子里多点蘑菇好不好?”
“没问题。”天真笑道。
她喜欢非云直爽纯真的性格,虽然刚开始接触的时候让她有些不习惯,但这个小丫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完全没有一些年轻女子的忸怩造作,让她觉得很舒服。
“天真,我觉得陈勖很幸运。”顾非云突然开口。
“是吗?”天真抬起头,笑容有些勉强。
孩子的事情,是她和陈勖之间的秘密,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即将步入婚姻的幸福新人。
“他比我幸运。”顾非云的声音,有些怅然。
“非云?”天真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妈身体也很不好,所以我才过来,想带雁南回去,”她开口,“回去后,我想和他结婚。”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一直以来一个人编织的美梦而已。
“非云……”天真愕然,“可是小郑……”
他不会答应。
她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这样的信息。
“非云,凡是若觉得辛苦,都是强求。”天真低头拌沙拉,不忍去看她眼里的无助,那样的感觉,彷佛和旧日的自己照面。
“可是人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身边传来幽然低叹。
天真受伤的动作一滞。
多么正确的一句话。就如陈勖相信她有朝一日会重新爱上他,她相信她终究会忘记秦浅。
这年头,婚书只是薄薄一张纸,各人都还需凭良心做人,想着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
“天真,我回来了。”玄关里响起清朗的声音。
一瞬间,她有些恍惚。
曾经有一个人,也这么说着,走到身后搂住她的腰,轻声问,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她捧着沙拉碗,一时间,魂魄无觅处。
“也不知道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该罚。”
唇际被人印下轻柔一吻,她顿时面红耳赤。
“我腾不出手来抱你。”她有些尴尬地开口。
“跟你开玩笑呢,傻丫头。”陈勖笑道,明亮的黑眸凝视着她。
她面带红晕的样子,好美。
不是没有察觉到她怔忡的状况,只是他愿意有时耳聋目盲,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
“顾非云,你过来,我有事要和你谈。”小郑的声音在陈勖身后响起,有些冷淡。
“有什么事都吃完再讲吧,”天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笑道,“别辜负了我的厨艺。”
小郑望着表情忐忑的顾非云,嘴唇动了动,终究是将要说的话忍了下去。
“雁南,我们定什么时候的机票回去?”刀叉清脆的碰撞声里,响起轻轻的一句。
“你想定什么时候?”小郑轻笑了一下,锐利的眸抬起,“明天,好不好?”
顾非云愕然抬起头,表情里有些不敢置信的惊喜,然而只是一瞬,她的脸色就转为苍白。
“特意挑在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问我,是没有勇气和我单独讲,还是你心虚?”小郑放下刀叉,拿餐巾轻拭嘴角,语气里带着深浓的讽意。
“怎么了?”不明所以的陈勖疑惑地望向两人。
“这么久没见,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小郑冷笑,“我要是回去,你布着天罗地网等着我呢吧?要不是今天和国内的朋友通了个电话,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到时候,你和两家父母一联手,我不明不白地就娶了你,你孝顺,他们满意,委屈我一个算什么?”
气氛,陡然僵凝。
“你觉得你委屈?”顾非云终于出声。
“我他妈还觉得冤呢!”小郑也爆发了,“顾非云,你够了没有,缠了我这么多年,你觉得有意思吗?”
“小郑!你至于这样吗?”天真忽然开口唤住他,“非云她……不过是喜欢你。”
就如从前,她痴笑嗔癫,喜怒哀乐,也不过是因为爱那一个人。
知道要在一起辛苦,离开他更辛苦,可是怎么办,舍不得,明明知道是强求,行不通,却还是舍不得,非得头破血流,五脏俱焚才罢休。
指间一痛,却是陈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他眸光黯淡,似忧似痛。
“是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赌一把。”顾非云轻声道,居然笑了一笑。
望着她有些飘忽的笑容,小郑眯起眼。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
“如果你跟我回去固然好,不行也无所谓,就当来看你一下,”她抬起头,明亮的眼望着他,“你没发现我已经快一年没有找你了吗?这次若不是为了我妈,我也不想打扰你。这么多年的感情,不甘心总是有的,所以我不自量力地来试最后一次,既然你无心,我也不勉强。你知道,以我的条件,哪怕是在几天内,找一个人嫁出去都不难。”
小郑的表情,忽然就沉了下来。
“你放心,你不是我唯一的选择,”她依然在笑,“怎么说你我也是青梅竹马,到时别忘了来喝一杯喜酒。”
人生原本就是多选题,可偏偏很多人都非得当成单选来做,于是辛苦的始终是自己。
愿赌需服输,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输得有尊严。
-
“看什么呢?”陈勖走到阳台,看着躺在藤椅上,仰望夜空的女子。
“看天,想非云,”天真轻声开口,“她今天一定很伤心。”
可是非云很坚强,一直到走都在笑,如果是她,一定丢脸地掉眼泪了吧。
“都会过去的。”陈勖看着她怅然的侧脸,语带双关。
“梵高说,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抽着烟斗看星空,可是星空只有远望才好看吧,如果古代那些文人墨客知道月亮上只有荒凉的岩石和尘土,怕也写不出那么多美丽的诗词了。”
“可是真相再不美丽,人也会渴望靠近,就算月亮千疮百孔,它仍是人们喜欢的月亮。”
天真微怔,随即看着他一笑:“我忘了身边就有一位Vincent先生。”
“嫦娥吾妻,高处不胜寒,不如下凡来,”他也笑,“为父已等你多年。”
日落月升,陪你同看世间风景而满心欢喜,不是因为风景,而是因为你。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只是她的心里,装着谁的身影?
六十三、旧债终偿
阳光很好。
没到英国之前,一直以为伦敦是雾都,其实遇见的多数是晴天。
九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天真穿了件真丝连衣裙配薄羊绒披肩,下配长靴,肌肤赛雪,走在时装周打扮入时的红男绿女之间,那份低调的素雅反而引人注目。
忙了一个下午,有点累,她走进咖啡馆,看着餐牌上的饮料名。
“小姐,要什么?”侍者问她。
“曼特宁吗?”身后有个人也轻声问着,嗓音低醇动听。
她浑身一僵,没有转身,呼吸里是熟悉的气息,苦橙叶与柑橘,清淡的迷迭香。
“那就两杯吧。”那个声音继续说着。
“不用了!”她局促地轻喊。
“天真?”向来镇静的脸上有些尴尬,“一杯咖啡而已,你要和我生分至此吗?”
她终于转过脸,对上秦浅的视线……为什么他的目光里,有淡淡的苦涩?
别后不知君远近,相逢犹恐是梦中。
他瘦了一些。
“我已经不喝曼特宁了,”她道,“换一杯牛奶吧。”
怀孕之后,她很多饮食习惯都改了。
他一怔,随即按她说的点单。
深度烘焙的咖啡香,混着牛奶的香浓,缓缓飘荡在空气里。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各执一杯在手。
曾经,她最爱喝曼特宁,是跟着他养成的习惯,而如今,她说她已经不喝了。
不知道她是否是可以要和他撇清,他不想多问,也没资格多问。
“我坐那里……等朋友。”她说,避开他清亮的视线。
“好。”他点头,微微一笑,从她身旁走过。
他依旧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着手中的杂志,白衬衫黑西裤,斯文淡定。咖啡馆里暖色调的装饰环境也无法驱散他眉宇间那一抹清冷。
天真想起第一次相遇,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抬头看着贸然打扰的她,镜片后的黑眸深邃锐利。
——凭什么?我不认识呢。
开始,他表情冷漠。
——恕我驽钝,我还是无法了解我吸引你的原因。
后来,他语气轻淡,眼里却藏着一丝促狭。
那时候她怎会想到,正是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甜蜜与痛楚。
她只是偷偷看了他几眼,因为控制不住。
而他,一直低着头,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
低头喝了一口牛奶,原本香浓的液体突然变得苦涩了许多。
他根本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秦浅盯着手中的杂志,嘴边泛起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苦笑。
自上次唐朝一别,有多久未见她?
一方面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方面却总是希望遇见她,原来他也会有今天这般患得患失的狼狈。
一直以为,离别与重逢,本就是人生不停上演的戏,习惯了,感觉也就麻木了,可她是扎进他胸口的一根刺,扎得那么深,拔出来却只会更痛。
如今,她笑靥如花,不是为他。她疏离淡漠,因他只是路人。是他要的结果,却也是他高估?俗约旱某惺芰Α?
站起身,他终是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大步经过,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她依旧与人谈笑风生,只是桌下颤抖着,情不自禁抚上腹部的手,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Kevin,晚上的酒会一定要来。”电话那头,Thomas一再殷切叮咛。
“知道。”秦浅放下手机,拉开衣橱,挑出一套衣服。
镜子中冷峻的容颜上,带着深浓的厌倦之色。
电梯门徐徐打开,地下停车场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
摁开钥匙上的电子锁,车灯闪了一下,他的手刚放上门把,却突然站定不动。
“Macro,好久不见。”他盯着车窗上映着的人影,淡然出声。
他转过身,扫一眼抵在胸前的那把利刃,抬眼一笑:“你终于来找我了。”
“恭喜你啊,时装周又出尽了风头,赶着去庆功么?”黑发棕眸的男人冷冷地看着他,“谁能想到当初一个软弱没用的穷学生、酒吧侍应能变成今天的Kevin Chun呢?在Andrea身下痛苦呻吟的时候,吸毒吸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你一定没想到自己能有现在的荣耀吧?可惜,今晚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为什么你要找上我,Macro?”秦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他恶毒的话丝毫没有反应,“你没放出来多久,又要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去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杀了Andrea!”Macro骤然怒吼,“警方断定他因为那次聚会吸毒过量身亡,在聚会开始前他就已经死在自己房间里,只是大家兴奋过头没发现而已,到最后我们全都被抓了,而你却没去,可是你知道吗,Andrea早就跟我提过你会去,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提前去了他家,诱使他服毒过量害死他,然后趁大家都过去的时候报了警!”
“是,你猜得没错,”秦浅看着他,黑眸里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我要他的命,因为他杀了Lucia,我在酒吧做侍应生的时候他迷 昏我,强 占我,甚至用毒 品来控制我都没关系,可他不应该指使别人撞死Lucia,那名肇事者当场死亡,我找不到谋杀的证据,可是是Andrea亲口跟我承认是他做的!我只不过是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是他逼我的。”
是Lucia把他从那段阴暗可怕的生活拉了出来,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Kevin Chun。
“他是看不惯你和Lucia在一起生活!他嫉妒,他在乎你……你知不知道你结婚那天他几乎要疯了?”Macro情绪越发激烈,“可你居然杀了他!”
“你饶了我吧Macro,你再说下去我都想吐了,他对我所做的一切叫做‘在乎’?”秦浅冷笑,“那样的‘在乎’你才稀罕吧?真可怜啊,到死他都不知道你对他一片痴心呢。”
“住口!”Macro目眦欲裂。
“怎么被我说中了?”秦浅嗤笑,“这段日子来,你耍了这么多花样累不累?不如痛快点给我一刀算了,大家都轻松一点。”
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Macro的脸,他无所畏惧、孤注一掷的表情,竟让后者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下不了手?”秦浅轻蔑地看着他,“不如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你不就对Andrea的死提出过质疑吗?就因为这个,Lucia的父亲才嘱托警方多关照你,查了别的罪名出来,让你在里面多待了几年,你不要告诉我,你这几年过得很舒服。”
“你——”忿怒如野兽一般的低吼之后,秦浅低头看着胸前迅速蔓延的血红,嘴角竟绽出一丝微笑。
而他对面的男人,仿佛从梦中惊醒,猛地松开握刀的手,站在原地浑身颤抖。
“走……”秦浅捂着胸口望着他,眉心因痛楚而紧蹙着,“快走。”
Macro瞪着他,不知道是震惊于他血流不止的胸口,还是他让他离开的话。
“我一直在等一下了断,今天终于等到了,”冷汗自秦浅额头渗出来,他倚着车,脸色苍白如纸,他颤抖着将钱包掏出扔在地上,聚集所有正在流失的力气开口:“我会告诉他们是流浪汉抢劫,你快走……”
Macro望了他一眼,踉跄着本相出口。
视线渐渐模糊,难以忍受的寒冷侵袭全身,靠着车身的伟岸身躯一点点滑下来,而地上,缓缓漫上触目惊心的的血色。
意识涣散那刻,他感觉到有灼热的阳光洒在脸上,耳边传来海浪的声音,还有轻柔潮湿的风,缭绕在呼吸间。
我是Lucia,我带你走,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
娇柔的声音,轻轻响起。
好,我跟你走。Lucia,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很累。
现在,我终于可以得到安宁了。
我不想走,可是你不需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可以呢?
我可以保护你,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不让别人伤害你。
我可以的……又是谁,那样伤心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的眼泪,让他觉得这样痛?
让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惶恐不安地回首?
他丢下了谁?他遗失了什么?
我爱你。
遥远的呼唤,在身后一遍遍响起。
他缓缓,闭上双眼。
最后一丝温暖的记忆,被黑暗吞噬。
六十四、茕茕孑立
“Edward,他怎么样?”Thomas疾步走向刚从手术室步出的男人。
“替他做手术的是这里最好的大夫,他检查了Kevin的情况,没有伤及心脏,伤口也不深,但失血过多,所以他现在身体很虚弱,手术后什么时候苏醒,恢复状况还难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那他不会有生命危险?”顾永南进一步确认。
“应该不会,”Edward摇头,又看向Thomas,“医院这边一定会封锁信息,这里经常进出名流,就是因为我们保密工作做得不错,但毕竟是刑事案件,警察已经把Kevin的衣物,随身物品拿去备案检验了,等到他清醒后询问完才能还给他。”
“警方那边我们都会打点,暗中调查归调查,这件事情肯定要压下来的,”Thomas表情沉肃,“谢谢你了,Edward。”
“大家都是朋友,”后者拍拍他的肩,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护士告诉我Kevin昏迷时一直在说一句‘不要告诉她’。”
Thomas和米兰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了一样的答案。
深夜的医院走廊,灯光苍白惨淡。
米兰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杯咖啡,走回静坐在长椅上的两个男人身旁。
“真的不告诉天真吗?”Thomas抬起头,犹疑地问。
“我一直在想,当初天真在机场打算回国时,也许我不该打那个电话让她回来,”米兰轻叹,“Kevin不想让她知道,总有他的顾虑。”
“也许还是问一下天真的意见,”顾永南喝了口咖啡,缓缓出声,“Kevin是那种什么事都自己放在心里,总是一个扛的人。”
好友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
“我来打电话给天真吧,虽然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但如果……”
手术还在进行,如果有什么万一呢?
Thomas和米兰俱是神色一震。
“你好好说,不要吓到她。”米兰担忧地嘱咐。
顾永南点头,听米兰报出天真的号码,按下接通键。
电话那头,一直都没有人接听。
顾永南看着眼前沉默等待的两人,蹙眉摇摇头。
又一次转入语音信箱时,他开口留言。
“我们都没法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毕竟是我们违背了Kevin的意愿,”他无奈一笑,“看他们造化吧,也许她会来。”
她的电话一直在响。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陈勖终于站起身,将茶几上的电话拿了过来。
屏幕上并未显示姓名,是陌生号码。
他侧首望了一眼水声潺潺的浴室,铃声在掌中哑然而止。
正要把电话放回去,有语音短讯提示过来。
黑眸微凝,他按下确认键,将电话放至耳边。
“天真,我是顾永南,Kevin出了点状况,如果你愿意的话,尽快回复我。”
盯着恢复静默的电话,他抿紧唇,电视荧屏幽蓝的光在英俊的脸庞上闪烁,让他的表情显得晦暗不明。
然后,他选定那条提示短讯,按下删除键。
五分钟后,浴室门打开。
他站起身,走到厨房热了一杯牛奶,拿出递到她手里。
“谢谢。”天真朝他一笑。
“刚才有电话找你。”他道,语气平静。
“是么?”天真拿了自己的电话,查看了未接电话就又丢下,“不认识的号码,不管它。”
陈勖看着她,微微一笑。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天真扬眉瞅着他,“感觉好奇怪。”
他的目光,似乎夹杂着很多复杂情绪。
“有吗?”他仍是笑,凝视她娇柔的侧颜,“谢谢你今天来给我做顿美味的晚餐,也谢谢你留下来。”
天真微窘:“可是……我睡客房好不好?”
“当然。”他点头。
“天真,”他又唤她,盯着她清亮的眼,“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天真困惑,“是什么?”
“你过来,靠近一点。”他轻声道。
天真挑眉,凑近他。
而他揽住她的肩,俯首吻住她,深深地。
天真浑身一僵,却没有挣扎,任他将她拉近怀里,温热的胸膛烫着她的肌肤,仿佛要渗进去,侵蚀她的身体和灵魂。
也许是刚洗漱过,她的嘴里有清淡的柠檬香,他恣意品尝,只是到了他的舌尖,全成了苦涩。
等他结束这个突然的吻,天真沉默着,不知同他说什么。
“我以为你会推开我,天真。”陈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我……在努力。”她低垂着眼眸,睫毛不安地颤抖。
“谢谢你的努力,天真,”他轻叹,“你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她抬头,望着他俊逸的眉眼。
“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是你爱他比我多,”他微笑,声音柔和,“可通常都是,人怕什么往往就发生什么。”
他语气里的忧与愁,让天真的心微微纠结。
“那是以前……”她试图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也说服自己。
“我明白,”他看着她,“你现在在我身边,离我这么近,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天真,你肯回来,我很高兴,”他拥住她,在她颈项轻语,“不要再离开我,好吗?我好不容易又找回了你。”
天真没有说话,良久,伸手环住他的腰。
闻着怀里的馨香,黑眸里闪过许多情绪。
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因为我知道,带走你对他来说太容易。
什么公平,什么良心,我都不想去管,我只要你。
只要你。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母亲又在悠悠地唱。
她的嗓音,是极好的。他很小的时候,她总是砌一壶茶给父亲,然后自己捏着一方丝绢,欢喜退开身来,在花园里唱着,舞着。
水袖扶风,空气里有桂花香。他就坐在父亲的膝上,看她眉目含情,或喜或悲。
父亲最爱的是《牡丹亭》,只是后来他就很少来了,只剩母亲一个人唱。
沉寂的夜里,年少的他站在黑暗里听着那柔媚的嗓音,觉得冰冷的寒意,一点点渗进身体里。
浅仔,中意一个人,总是是会辛苦的。
母亲温柔地说着,忽而又冷笑,眉眼阴郁。
他怕这样的她,于是常常跑出去和伙伴们四处玩耍。
最喜欢的是潜水。大浪西湾,西贡,佛堂门,南丫岛……香港的潜水区他都去遍了,在水底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望着海地那些美丽的珊瑚,礁石,鱼群,他的心里安宁,平静,很多次,他甚至想过留在那片炫目的深蓝里,永远留下。因为他一直觉得,他的生命,就像深深的海底,绚丽与黑暗并存,孤独,寂寞,冰冷。
不是没有遇见过温暖与明亮,只是他的生活里,阳光总是太过短暂,以至于,他害怕去拥有那种热烈。
心口的痛楚,将他自过往的梦靥中一点点拉了回来。
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明亮的光芒刺目。
“Kevin,你终于醒了。”顾永南走上来,“你昏迷了一整天。”
夏日的轻风自窗外缓缓送入,拂过他的脸,他从未发觉,夕阳的余晖也可以这样明媚这样温暖。
Macro对他,还是手下留情了。
上天终算厚待他。
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里,没有她的脸。
发现这一点,他欣慰,也有些微失望。
只是没关系,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挽回。
等警方录完口供,他抬手指了一下被还回来的电话。
米兰递给他,暧昧一笑。
他没说话,却觉得胸口躁动,全身血液都沸腾着。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自由。
漫长的铃声里,他觉得似乎等待了几个世纪,等到那边响起熟悉的声音,他眼眶,竟微微泛热。
“喂?”她在那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天真……”他唤她,却骤然失声,明明有千言万语,偏偏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
“什么事?”她的声音,十分平淡。
“天真,我想是不是约个时间,过几天我们见一面。”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她问。
“我想见你,”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我……想你。”
是在心头萦绕多日的深切渴望,此刻在别人面前说出,竟也一点都不困难。
“你说什么?”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冷笑,“秦浅,你未免欺人太甚,我的心情,我这人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当她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吗?当初口口声声说不需要她的是他,一再将她推开的也是他,现在居然又说想她,想见她?
电话那头的天真,气红了眼。
他要将她一颗心戏弄、践踏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请了年假,下周就回国和陈勖结婚,”她冷然出声,“恕我无法答应你的‘召见’。”
“你说什么?”他顿时沉喝,急促的呼吸带动了胸前的伤口,锐痛骤袭,他拿开电话咬紧牙关,良久才等到疼痛稍缓,“你不要闹脾气胡扯。”
“我没有,”她轻嗤,“你可以去问小郑。”
“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他的语气无比沉冷,不耐地威胁着她,“天真,我不准。”
“你凭什么不准?”她骇笑,笑声讽刺而凄凉,“秦浅,你不要的,你亲手丢下的,还不许别人捡吗?”
秦浅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听见她将她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心痛如绞的人却是他。
刚经历手术的身体里,体力正迅速流失,他强忍着痛楚,准备和她解释。
“我是真的要结婚了,秦浅,我没有开玩笑,”她轻声道,“我怀了陈勖的孩子。”
病床上伟岸的身躯顿时僵住,电话自掌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安静的房间里,可以清晰听见那头电话挂断的声音,不停重复的忙音。
“Kevin!”惊唤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被从病床上坐起并挣扎着要下床的人吓倒了。
拔掉点滴的手背上冒着血珠,他不觉得痛,包扎好的胸口随着他猛烈的动作开始泛红,他不觉得痛,因为任何疼痛,都抵不上他心里的千万分之一。
我是真的要结婚了。
我没有开玩笑。
我怀了陈勖的孩子。
浑身的血液忽然间都结成了冰,他颤抖着,试图挣开那些挽留的声音,和一再拉住他的手。
Kevin,Kevin,Kevin……无数个声音喊着他,他举步维艰,理智尽失,泛红的眸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某处。
那里有什么?
是母亲躺在病床上瘦弱的身体,永远不再睁开的眼和她嘴角那抹凄凉妖异的笑,是电闪雷鸣的雨夜,冰冷马路上Lucia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的裙摆,还是那张渐渐远去,将药消失在别人怀里的温柔笑颜?
过去就让它过去……怎样过去?终究是来不及,他生命里的那些温暖与美好,全都弃他而去,都是来不及。
六十五、心字难写
“你还当我是你小姨吗?”米兰望着坐在对面眉目淡定的年轻女子,语气带着不满,“你答应陈勖求婚这种大事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盎橐龆阅愣?允裁词焙虮涑纱笫铝耍俊碧煺嫖⑿Γ?砬槲薰迹?拔矣懈嫠咄馄藕桶职郑?暇够槔裨诠?诰傩小!?
“天真,你冷静一点,不要闹孩子脾气。”米兰不由气恼。
“我很冷静,小姨,”天真抬眸,目光波澜不惊,“如果你来是给秦浅做说客的,那么你要失望了。”
“你在说气话,天真,秦浅又很多苦衷都没有同你讲,他都是……”
“都是为了我好,是吗?”天真轻轻一笑,水眸静静凝视她,“你知道吗,小姨,我最恨这句话,以前爸爸厌倦了无休无止的争吵与冷战同妈妈离婚,他走的时候,说是为了我好,妈妈反对我和陈勖在一起,背着我查办他父母,逼着我去堕 胎……她也一直说,那都是为了我好,你告诉我,这些好在哪里?”
“天真,我以为你已经原谅他们。”米兰看着她,有点心疼。
“是,我原谅了他们,却因此无法原谅自己。”
这世间,哪有多少皆大欢喜的事情,欠了的,来日都要还,不亏不欠都是自我安慰。
单方面的感情有太多的自以为是,每个人的感觉只有自己最清楚,而他们总是要她去承担他们认为正确的、值得的关爱和选择,至于他们的牺牲,最后却全都承担在她肩头,错的人全在她。
“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不去听听他的解释?”米兰仍不肯放弃,“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那天你电话里说的话几乎毁了他。”
“他现在已经安然无事了对吗?”天真微笑,语气平静。
米兰一怔,然后点头。
“既然如此,那不就好了?你放心小姨,秦浅何等人物,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假以时日,他依然是那个事事从容淡定、运筹帷幄的Kevin Chun,今时今日,我段天真能如此看得开,也是他亲手赐教。”
她风轻云淡的神情,冷静自如的语气,竟有几分秦浅的影子——米兰看得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姨,麻烦你转告他,我是一个将要母亲的人,已不是当初那个崇拜他,需要他拯救的天真小女孩,在我生命里需要我去珍惜的人,是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我未来的丈夫。”
“是吗?”她的身后,缓缓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握着骨瓷杯的手,只是微微一滞,天真嘴角一抹淡定的笑,垂眸喝了一口茶。
“既然来了,不如坐下聊聊,听说你有很多故事要讲,反正这个下午我很闲,听听也无妨。”天真并未转身,仍然悠然说着,看着米兰站起身拿了包离开。
伟岸的身影在对面坐下,天真抬眸,并未回避他的目光,尽管那双摄人心魄的黑眸里,藏着太多的情绪……痛楚,懊悔,思念,难堪。
“奶茶好不好?”她笑,“你身体还没养好,还是不要喝咖啡。”
他没有说话,只是冷峻的眉宇间,因为她淡然的姿态染上厚重的阴霾。
这样的天真,让他恐慌。彷佛他错过了什么,再也抓不回。
“所有人都劝我耐心听你解释,”她抬眼,轻声道,“说吧,我听。”
“那些都过去了,不值一提,也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秦浅开口,嘴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这么多天,我也想过要怎么解释,和你讲多少事情,可是我发现,你想听的、在乎的并不是那些解释,而我想说的,也不过两句话而已。”
“哦?我想听的,你想说的……是什么?”她笑吟吟地看着他,表情闲适。
“对不起……”他深深凝视她的脸,声音轻柔,“还有,我爱你。”
天真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这个男人,永远这么精明自信,知道怎样击中要害。
可是她,不想再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
“你不必对我说对不起,那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她望着他,淡然道,“我爱你,一再纠缠你,然后遭你拒绝是我咎由自取,你本就无错可言,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我自己丢的,我愿赌服输。我曾一心一意地对待你,也盼望你能一心一意地回应,你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我知道你也在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挣扎,等你觉得自己无法负担,便决绝地斩断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我希望你爱我的时候你没有爱我,现在的表白也于事无补。”
秦浅盯着她,神色越来越阴沉。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谎,你腹中的孩子也许是我的而不是陈勖的?”他低沉出声,每一个字都透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天真表情平静,胸口却是一窒。
她就知道,这个男人从来不是她能轻易对付的角色。
“我想你一定知道,你伤我有多深是不是?”她笑,残忍地揭着自己的疮疤,轻松地编着谎话,也不遗余力地打击着他,“你只看过我醉一次,是吧?你知不知道离开你以后我醉过多少次?那种即使在梦里也能清楚感觉到的痛苦和心寒你体会过吗?陈勖抱我的时候,我开始以为是你,可我又知道那不是你,因为你的怀抱,只会让我感觉冰冷和绝望,而他,是温暖的……”
“住口!”冷静的面具顿时破碎,秦浅瞪着她,狠狠出声打断她。
“怎么,不想听了?”她柔媚笑着,甚至伸手贴向他的胸口,“告诉我,你的心也会觉得痛么?也会为我难过吗?”
他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捏痛了她,她想抽回手,他却不放,紧紧地握着。
看着他泛着血丝的眼,天真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给蜇了一下。
原来,事到如今,她依?槐凰?钌钣跋熳牛?烧庋?聿挥杉旱娜兆樱??幌朐俟?氯チ恕K?部释??胛屡??从置挥缕?械!O衷谒?刀圆黄穑?蛋???羲?忠淮蚊挥泄瞧?厍?嘈潘??览邓??彼?麓挝?耸裁醋砸晕?堑脑?蚺紫滤?保??指萌绾巫源Γ克?灰?庋?┥嵊攵裥匝?罚?灰??亩圆黄穑?灰??陌??灰??飧鋈肆恕?
反正,这段可悲又可怜的感情,她已经有了一个纪念品。
“天真,我不许你这样,你是爱我的,”他喉中梗塞,胸中剧痛,没有发觉自己的语气已近于恳求。
“是啊,我爱你,”她笑,潇洒承认,“即使到现在仍爱着,可那又怎样呢?我不能因为爱一个人,就去放弃自己仅有的自尊,更何况,我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信任我,也不需要我。”
“天真,”他艰难地辩解着,心脏因为她语气里的放弃一再抽紧,“我的过去太过复杂,在别人寻仇以前,我已经打算和你好好开始,之所以推开你, 是我不知道将要面临什么,我不想你受到什么伤害,也不想我出什么事,让你伤心,所以,不如让你少爱我一点……”
“少爱你一点?不想我受到伤害?”天真讽刺地笑,眼里泛热,“你知不知道,能伤我的,伤我最深的人,只有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这回死了,我又该如何面对这段感情?如何忘记你这个人?”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爱我?爱一个人,是全心全意的信赖,是毫无保留的真诚,你说你的过去黑暗,为何你愿意将狼狈的自己示于Lucia面前却对我守口如瓶?你可以接受她的帮助却不相信我能勇敢地陪着你去面对一切?你说你不需要我,那是对的,那才是你心里真实的声音,你这个人,心防太重,根本不让人轻易走进你的世界,当初你脆弱无助,所以你能接受Lucia,而如今你是赫赫有名足够强大的Kevin Chun,所以你觉得凡事都可以一人承担,就连爱情,你也认为那不是必需的,因为,你怕失去,所以你不会再爱一个人如爱Lucia!”
她冷然出声,终于说出一直以来她自己不敢面对的事实,她在意的,让她真正痛苦的,是他不够爱她,不够信任她。
秦浅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握杯的手颤抖,指节泛白,然而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目眦欲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根本……无从反驳。
她说的,完全是事实,是他亲身尝尽苦痛挣扎后才明白的真相,也是他发现自己一颗心全然沦陷于她后无法解开的死穴。
而冰雪聪明如她,竟早就看出其中症结。
至此,他慌了,也乱了,毫无胜算。
说什么?他该说什么挽留她?
他的报应,已经开始了。
“天真,不要嫁给他……留在我身边。”他觉得血液渐渐冰冷,在封锁他生命的温度。
“办、不、到。”她一字一句,决绝出口。
他软弱地说“不要”,而非强硬的“不许”。
看着这个向来镇静从容的男人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她觉得胸中畅快,也无比悲凉。
曾经,是他教会她沉静与坚定,淡然面对人世炎凉,犀利阅解众生百态,而如今,她终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说过,倘若我找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你会祝福我,”她站起身,轻轻一笑,“我已经找到,希望你守信。”
最后一击,她将他牢牢地钉在他自己亲手打造的十字架上,精准狠毒。
而她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眷恋。
他僵坐在位置上,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他惊愕地低下头,发现胸口骤然出现一个洞,鲜血淋漓,原来是她狠狠掏空了他的心,决绝地带走。
听说,很多时候,如果不能及时寻获自己的心,那么,就会永远失去。
爱欲生死,悲欢同乐,时间过得太快,而我们,却总是学得太慢,领悟得太迟,只能眼睁睁里看着幸福自指间溜走,宛如流沙,无从追回。
六十六、爱如烟火
居住在城市里不容易感觉到季节的变换,手里每天处理的时尚情报,都是提前数月展示的新款,摩登女子即便是身穿大衣,仍是裸足着高跟,不管脚下生风,凉飕飕地折磨自己。
天真瞅了一眼脚下的匡威,将风衣扣起来,不由自嘲一笑,怀孕倒是让她重回学生时代舒适的着装。
秋意渐浓,满城烟雨,远处的建筑物,都披上灰蒙蒙的薄沙,看不真切。
天真记得高中的时候很是喜欢何铸的那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不知为何,就是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伤心与迷茫。
只是,锦瑟年华谁与度?
思绪纷乱间,雨丝随风扑面,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头顶突然覆下一片阴影,暖暖的。
她愕然望着眼前那张冷峻的容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呼吸里,是他淡淡的香水味,只是烟草气息重了一些。
“天真。”秦浅凝视她慌乱扑闪的眼睫,轻声唤她。
不穿高跟鞋的她,娇小了许多,只到他肩头,不是说怀孕会胖一点的吗?怎么她倒是越发清瘦了?
这个发现,让他不悦地蹙起眉。
周围还有其他等候的同事,天真听见他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她又窘又恼——他怎么会到公司来?这里谁不认识他?怕是又要惹起一片闲言碎语了,他难道都不在意的吗?就算他不在意,她还怕丢脸呢。
“走吧。”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下台阶。
天真像被烫着了一样想挣开手,却被他紧紧握在,怎么也逃脱不了他?恼菩摹?
背后仍有许多双眼睛看着他们,天真愤然咬唇,却无法和他当场翻脸。
一辆银色的轿车划开雨幕,停在他们面前。
“天真,上车。”陈勖打开车门在他们面前站定。
天真一怔。
天真,上车。
曾经,是秦浅坐在车里,看着她和陈勖淡然出声。
如果那时,她没有跟他走,是否现在一切都会不同?
“Vincent,我以为天真是自由的,我想和她聊聊,你没有意见吧?”秦浅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
“我没有意见,”陈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过请你记住,天真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被握着的手骤然一紧,吃痛的天真忍不住抬起头看着身侧的秦浅,只听他淡声道:“Vincent,你这样防备我,是你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天真?”
谈笑间,他就狠狠地将了两人一军,话说到这个地步,天真若不从他只会显得陈勖无量。
“晚上回家了给我打个电话。”陈勖对天真叮嘱了一句,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转身上车。
天真浑身僵硬,目送他车子驶离,却感觉身边气压骤降,寒气如刀锋一样凌厉逼近。
她抬眼看向身旁的男人,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伸手替她拉开车门。
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凄风冷雨,车内温暖的空气并未让她觉得舒服多少。
她最怕他不说话。
这个男人的心思向来令人难以捉摸,尤其是他沉默的时候,在他身边简直感觉要窒息。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人的安静,她硬着头皮开口。
“去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把你关起来,只有我知道你在哪里,你说好不好?”他淡淡开口,明明像是玩笑话,语气却格外认真。
“你做梦。”她回道。
车子突然驶向路边,停下。
雨水敲打着车窗,彷佛狂乱乐章,天真不安地望着他,心知最乱的是自己的心跳。
“你……”声音尚未出口,他已俯首下来,冷薄的唇如鹰一般,准确迅速地捕捉住她的,他伸手扣住她后脑,狠狠地吻着,霸道地占有她的甜蜜,不顾她的抗议、她的疼痛、她的挣扎,牢牢地将她困在身下,肆意掠夺。
她是他的天真,他想要她,疯了一样地想要她。
我知道,我正在选择过一种将来我也许会后悔的日子……她说。
现在,她后悔了吗?她终于对他绝望,要离开他了吗?
他怎能放手?如何放手?
天真用尽所有力气,咬他,拼命推开他。
他捂住胸口,弓下身来,蹙着眉大口喘息。
天真望着他,脸色苍白……她好像推倒他伤处了,他一定很疼吧?
可是她强忍着心底的担心,缩在自己的座椅上,不去问候,也不去探视。
而他却擦了一下唇上的血渍,淡淡笑了。
“好疼,天真,”他语气低柔,“原来你也有尖齿利爪。”
“你没有告诉过他,跟他的蜻蜓点水比起来,其实你喜欢这样的吻?”他抬眼,深邃的黑眸望着她。
“你有病。”天真切齿轻叱。
这家面店,依旧很热闹。
“旧地重游,有何感想?”坐在对面的男人问道。
天真低头吃她的牛肉面,存心与他冷战。
“生日快乐,天真,昨晚的party开心么?12点的时候,我看见那些烟花了,很美,你许了什么愿?”
天真抬起头,愕然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她问。
秦浅没话说,只是微微一笑。
因为昨晚他与她只有一墙之隔,他听着隔壁的热闹与喧嚣,看着窗外那些为她璀璨的焰火,想象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独自斟饮,醉了。
“生日蛋糕是草莓夏洛特?”他又问。
“嗯,是提前订的,所以有。”她答。
“但凡好的总是抢手,那一次我们去得晚了,所以没有,虽然有覆盘子的,可毕竟不是真心想要的。”
“你说过,生命中原就充满了失望,很多时候,再失望,再舍不得,也得面对现实,谁知道会不会遇上更好的选择呢?”她看着他,明眸清亮。
“你真是个好学生。”他垂眸一笑,似是自嘲。
天真看了一下手机,七点半。
“急着回家?”他发现了她的举动,“这么小气做什么,也许这一生,你留给我的也就剩这么一晚。”
他的语气依旧是轻淡,而天真却心中一痛。
今夜的伦敦眼,被雨水冲洗得越发璀璨夺目。
秦浅转过身,看着几步远外沉默望着他的小女人。
叹了一口气,他脱下自己的皮手套,将她的双手自口袋里拉出来,替她戴上。
她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那一次在埃菲尔铁塔,她捏着手套上长长一截空扁处,抬头朝他咧嘴一笑,你手好大。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她轻声问。
“你说过你想坐伦敦眼,”他顿了一下,“和我一起。”
天真的心,顿时抽紧。
“那是以前。”她语气急促地说了一句,向前走去。
“你不是恐高吗?”望着缓缓旋转的巨型摩天轮,她讷讷出声。
“比起失去你,恐高算什么。”他淡淡出口,并没有看她。
她转身便要离开。
“天真!”他拉住她。
“你再这样说话,我就走了。”她冷冷地看着他。
“你在害怕吗?”他凝视她的眼,“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句句出自真心,绝不是刻意耍什么手段,如果你真的打算离开我,那么把你的决心证明给我看,不要逃避,这对我不公平。”
“好,我让你看。”她冷声道。
别的观览车厢都是一群人,偏偏到了他们,工作人员将门一关,只有两人。
“呵,有钱有势果然不一样。”天真轻讽。
“钱与势可以让南瓜变成马车,水晶鞋要几号有几号,可并不能找回逃走的仙度瑞拉。”
“秦先生倒是幽默。”她撇嘴。
只可惜啊,她不是高塔中的公主,他亦不是屠龙的骑士,谁拯救谁,谁爱上谁?如果将她自沉梦中吻醒却不能真心爱她,不如让她长眠在城堡里。
“不能原谅我吗?”车厢缓缓上升,他俯瞰烟雨蒙蒙中的夜伦敦,轻声问道。
“我当然无法原谅你,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原谅你?”她嘲讽一笑,“再说,你要我原谅什么?不自量力地爱上你,被你耍得团团转,还是你差点死了也不通知我一声?你对我的感情,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我明白。”他并未辩解,而是坦然承认。深浓的夜色笼罩着他的脸,让那张原本就冷峻的容颜,越发沉郁。
“天真,我从来不是一个肯轻易放弃的人。”
“是么,你放弃我时很爽快啊。”
“我没有放弃你,”他的眼里,暗焰骤起,“从始至终都没有。”
她轻嗤。
“就算你铁了心嫁他,有婚姻关系又如何?做什么都得抚心自问。”他沉声道,斩钉截铁。
“你未免太小看我。”她微笑,望着脚下的泰晤士河,岸上的威斯敏斯特壮丽如斯。
“是,一直以来,我是小看了你,所以才会错失你。”他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感觉到他的靠近,天真握着栏杆的手,一再收紧。
“看好了。”他在耳边轻声说,呼吸温暖,令她心悸。
刹那间,河面上的游艇传来华丽的震响,无数绚丽的烟花冲上云霄,在他们身边绽放,一朵一朵,在雨雾中升腾,飘洒,梦幻般的颜色染亮了所有人的目光。
天真痴痴地望着,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从未在天空中看过烟花的绚烂,从未想过这样不真实的美丽可以在身边绽放。
“生日快乐。”他静静凝望她娇柔的侧脸,和被泪意沾湿的颤抖眼睫,心酸至极。
她对他而言,比这漫天的烟花更美,也更虚幻。
以为烟火如昙花一谢,转瞬即逝,可那份美丽,却足以深藏在心。
“我再给你一个愿望好不好?”他道。
“想兑现的时候,你就可以帮我兑现吗?”她问。
小天真,你想要什么?
很小的时候,父亲在,母亲也在,他们站在点燃蜡烛的蛋糕后面,笑着问她。
你想要什么?
漂亮的衣服和珠宝?豪华的房子昂贵的车?热闹的舞会?还是万千宠爱?
你想要丑小鸭变成天鹅?灰姑娘找到王子?一双在风雨中不惧前行的强大翅膀?还是一个安全温暖的避风港?
来,说说你的愿望。
我希望……“我希望,你放我离开。”
太爱,所以失去了信心,以至于无从确认幸福的降临是否真实,是否又会消失。
灿烂的烟花,人世的灯火,忽然间沉默。
伦敦眼转一圈,需要30分钟,对你我而言,原来要费尽一生的心力。
“好,我答应你,”彷佛几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听见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走,我看着你走,如果你愿意回来,你一定能找到我。”
她曾踽踽独行,在黑暗中摸索,在黑暗中与他相遇。是交汇那一刻,恍如浩瀚宇宙中两枚星子,霎那璀璨的激光里,震撼也温暖了彼此。而如今,他们又将在黑暗中分开,各自前行。
再见,天真。
再见。
他掌心的温度,终于消失在她指尖。
六十七、赠尔余生
“福伯,一壶普洱,谢谢。”秦浅坐下,打开手上的设计稿。
“秦浅,有六安瓜片,你要不要试试?顾先生听说你提起过这茶,特地从大陆进了一些。”福伯笑道。
秦浅一怔:“好。”
“茶还是喜欢的茶,可惜沏茶的不是钟意的人,不知喝起来是什么滋味?”顾永南笑吟吟地在他对面坐下,锐利的目光扫过他的脸。
“睹物思人,未尝不可。”秦浅淡然回答,不以为意。
“天真是今天的航班,回国结婚,你就这么放她走了?”顾永南盯着他的表情,缓缓开口,“你真舍得?”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西贡看粤剧么?那出你最喜欢的戏,《七擒孟获》。”
“孟获会回来,天真可不一定,”顾永南笑,“就怕有些人像孔明唱空城计,表面淡定自若,实则心虚得很。”
“所谓误交损友,大概就是我现在这种状况,你就看戏吧,”秦浅瞅了他一眼,“我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她的性格就是吃软不吃硬,我若强留她,她还怀着Vincent的孩子,以后绝对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怕只会越发怨我。”
心虚——他怎么会不心虚?世事往往这般可笑,越在乎的人越得不到,彼此之间的那堵墙眼看就要被他翻过去,最后一脚却踏空,摔得前功尽弃,狼狈不堪。而如今,她是红杏不出墙,留他在外头独恼。
“她说要走,我便让她走,”他无奈出声,“逼得太紧只会让情感走进死胡同,不如暂时松手,让彼此退到路口重新选择,或许还有机会。”
“可是天真已有Vincent的孩子,也许他们一家三口会安稳地过下去。”顾永南一针见血。
“那个孩子是双刃剑,”秦浅眼神凛然,“天真爱我,那个孩子来得意外,是她选择嫁给Vincent的原因之一,如果没有孩子,她未必会这么冲动地作决定,我放手,是想给我和她时间看清彼此,看清我们的感情,也看清这般婚姻,我不能一直领着她往前走,那样她不会知道路由多艰难,我宁可等她摔一跤,知道有多痛之后,再扶她起来。”
顾永南闻言怔住。
“或许对于冯美人,你也该放手。”秦浅看着他微微一笑。
“冯影美不是段天真,她不爱我。”顾永南脸色顿时转冷。
那个女人,她没有心。
“或许你三妻四妾太多,她不愿与人共享,”秦浅火上烧油,“更何况,当初你是霸王硬上弓,她长得柔美,实则硬气的很。”
“我看她是巴不得我和别的女人待着,不去扰了她的清静。”顾永南冷笑。
他顾永南几时对一个女人那么上心?他奉到她面前的,全都被她视若敝履。
“如果天真永远不肯回头呢?”顾永南话锋一转,避开让他不痛快的话题。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秦浅语气轻淡,眸光却忽地转沉。
“秦先生,茶好了。”福伯端上托盘,摆好茶具,替他斟茶。
我这杯茶,好不好喝?
望着翻飞浮沉的茶叶,耳边,彷佛又响起她狡黠的笑语。
黑暗中,她眼神清亮,唇舌交缠的热吻里,有淡淡的茶香。
曾以为是唇齿留香,销魂荡魄,如今想来更是肝肠寸断。
我希望,你放我离开。
我许愿的那刻,他几乎气得想掐死她,想疯狂地抱她,吻住她,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忍着,告诉自己,她怕他,她已不再相信他,他必须小心翼翼,必须学会尊重她,再舍不得也要试着放开手,站在原地等着她,等她有一天回头,依然可以看见他……而那些,都是值得的。
他希望她不是四处漂泊的鸟儿,而是他手中牵着的风筝,可以飞得高,飞得远,但依然知道他是她的归宿。
“不送她?真的不去挽留?”
“不去。”他摇头。
傍晚五点半的,是她飞走的时间。
他告诉自己,她只是暂时离开,她会回来,总有一天她会回来。
但他,还是偷偷地去了机场。
“抱歉天真,要不是爸爸身体不好,只能在国内结婚,我还真不忍心你一个孕妇坐长途客机。”陈勖推着行李,看着身旁一脸倦色的女子。
“我一切都好,”天真笑,“这不已经到了么。”
“我去下洗手间。”她申请,陈勖点头。
洗完手擦干,她望着镜中有些憔悴的自己,打开包准备补妆。
指尖碰到一个硬盒,她拿出来,怔怔地望着。
“有人给你的礼物。”机场分别时,米兰在她耳畔轻语了一句,将它放进她包里。
她缓缓打开,柔软的丝绒上,是一块百达翡丽表和一张纸条。
熟悉的繁体字沉稳大气,书就简短一句。
——我将余生的时间都送给你。
滴答滴答,彷佛可以听见光阴流逝的声音。
心神俱震。
她怔忡地走出洗手间,跟着陈勖往前,看见接机的人群里,父亲和二姨久违的笑颜……忽然间,泪如雨下。
天真,怎么哭了?
傻孩子,好久不见也不同这样啊,多大的人了。
她越哭越凶,不顾别人纷纷张望。
好狼狈,她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多崩溃。
怎么哭了?她为什么哭?为谁哭?
他说,我将余生的时间都送给你。
好恨啊,那个人,他永远对她那么狠,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伤心。
飞过千山万水逃离,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如果有一天的,你坐在飞机上,飞机即将坠落,可以有机会打个电话跟人道别,那么,你希望打给谁?
段天真,你希望打给谁?
六十八、谁更情浅
天真记得大学一位好友在结婚那天说,婚礼是给别人看的,热闹喧哗之后剩下什么,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当时觉得不解与怅然,到今天,她似乎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只是望着亲友朋友的笑脸,她自己居然也会觉得喜庆,被这场面感动。
主持人问她,段小姐,你爱陈先生吗?
她抬眼看向陈勖,后者脸上有明显的紧张之色。
她垂眸微笑,答,爱。
台下掌声雷动,以为她片刻的犹豫只是羞涩。
看,自欺欺人,在爱情里撒谎原来这么轻易,反倒是面对真正爱的人,常常情深难启齿。
爱情是太过奢侈的事情。现代人所谓合适的爱情,合适的对象,常常会考虑到合适的事业、金钱、外表、人际、家境……,而其中任何执意,都可能轻易摧毁爱情。
夫君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公婆明理宽厚,她段天真在外人看来何其幸运,她怎能笑得不欢畅?
众人簇拥着他们出酒店,迎面屏风上题着一阕晏小山的《虞美人》——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
秦浅,他坐在她对面,表情淡漠地自我介绍。
什么情浅?她当时困惑。
更谁情浅似春风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那一个悄然隐退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她?
旧梦仍在,今夕何夕。
微薄的酒意上涌,朦胧了她的眼。
拿了温热的湿毛巾,天真替躺在床上的陈勖擦脸,他闭着眼,似乎沉醉不醒,只是她刚要站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俯倒在他胸前。
“天真,对不起,”陈勖突然睁开眼望着她,“如果可以从头再选一次,那天早晨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你醉了,说胡话呢。”天真笑了笑,撑起身。
“我要是真醉了,就会假戏真做,今晚便要了你。”陈勖声音沙哑。
天真不自觉地绞紧了手上的毛巾,半响才轻轻出声:“如果你想,可以的,只要你小心点,不伤到孩子。”
陈勖坐起身,盯着她,脸缓缓凑过来。
天真屏息,闭上眼。
“你这视死如归的样子,很伤人哪天真,”没有预料中的吻,却是他在耳畔轻轻一叹,“还剩六个月,我等得了,如果那时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去领证,成为真正的夫妻,否则,你离开我。”
“对不起。”天真低声道。
孩子出生以后,对于她和陈勖就是另一种责任,她不想那么草率,只是如今,她更需要一个避风港来躲避以前种种。
“是我要谢谢你,给我一个这么美好的婚礼,我爸妈都很欣慰。”
陈勖微笑,凝视她低垂的侧脸, 他很想问她,如果到时他不愿意放她走呢?
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需要格外珍惜,他为这份感情已经等待多年,不想让她再一次离开。
要做到宽心谈何容易,成人之美不过是惨败者的自我安慰。
再回到伦敦时,杂志社计划新开副刊,天真有些惊讶,因为走之前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消息,更让她意外的是,Anna居然讲明副刊主编的人选将从她和法国同事Julie中挑选,她的理由是,副刊旨在做设计师及品牌的深度报道,要求视野新,角度奇,所以尝试启用工作出色的年轻编辑。
“你们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吗?”Anna问。
“当然愿意。”Julie微笑而答,自信满满。
天真迎着Anna的探询的目光,点点头。
“好,第一个主题人物由我定,希望你们能发挥出自己最高的水平,”Anna缓缓开口,“Kevin Chun。”
天真脸色顿时一变。
“不要让我失望。”Anna又出声,而天真觉得,她的目光似乎牢牢地盯着自己,彷佛这句话只是对她一个人说的。
她站起身,拧开门把走出去,步伐却有千斤重。
她喜欢这份工作,舍不得为了私人恩怨放弃它,只是……“嗨,Jean,”Julie从背后赶上她,回眸挑衅一笑,“我知道你和Kevin Chun有段情史,但我不会输给你的。”
“噢。”天真淡淡应声,表情已恢复平静。
Julie瞅了她一眼她的反应,顿觉无趣,低声讲了一句法语,便摇曳生姿地离开,天真没听懂,但也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只是她懒得计较。
根据一名熟识的娱记给的消息,天真打车到一家俱乐部门口。看着低调的黑色大门,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有时真的不得不佩服无孔不入的狗仔队。
买了票进去,拐了几次楼梯,推开门的那刻,音乐声如潮水般袭来,震耳欲聋。
她抬手护在小腹前,小心翼翼地在舞动的人群中穿梭,巡视着周遭的沙发座。
有人突然从左侧退了一步,她下意识地让开,再抬眼,视线瞬间冻结。
眼前是一对男女热情拥吻的场景,红发女郎妖娆高挑,傲人的胸部正紧紧贴着男人的身体,而她的手,更是放肆地在他背后移动着,她背后是极低的开叉,男人的大掌也不可避免地熨帖着她光裸的肌肤。
数十秒之后,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分开彼此纠缠的唇舌,天真呆呆地望着,然后才想起要离开,刚要转身,男人的目光便精准地望向了她,将她再度钉在那里。
秦浅站在原地,没打招呼,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隔着人群,盯着不远处的她,目光深沉晦暗。
天真依旧是沉默望着他,忽然间,朝他们微微一笑。浅淡的笑意里,窥不出任何情绪,彷佛是邂逅友人,温和致意。
秦浅心里忽然浮起一丝恐惧,很轻很淡很扰人,又有一点尖锐的痛,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把握不住她。
“Jean,你晚来了一步,今晚他是我的。”倒是他身旁的Julie挤到天真身旁,在她耳边暧昧出声。
“请便。”天真仍是微笑。
秦浅没有忽视她说“please”的那个口型,神情顿时一冷。
天真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步伐不慌不忙。
混乱的舞曲在尾声里,声嘶力竭地重复着一句。
Did he know that I've loved him?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重逢,我会让你觉得,我现在很幸福。而其实,我是伪装的,爱一个人,并不一定就能和他厮守终生,告诉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其实,很伤心。
——我将余生的时间都送给你。
早就听说过的,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听的人当真了,后者是说的人当真了。
走出门,一轮满月悄悄地挂在城市上空,明净如一颗摇摇欲坠的泪水。
更谁情浅似春风?
她望着夜空,无声地笑了。
六十九、步步为营
刚上的士,就有电话过来。
天真盯着闪烁的屏幕良久,才按了接通。
“你好,什么事?”她问。
“你好?”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你好,段小姐,我是秦浅。”
天真咬住唇,不应声。
“一起吃宵夜?”他问道。
?安涣耍?恍弧!碧煺嬗锲?骄驳鼐芫??成先锤∠植豢伤家榈纳裆??
究竟是他聪明过头,还是她看起来太傻?
“为什么?难得一见,不如聊聊,”他倒是不以为意,“你走后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吃饭没有两个人吃饭开心。”
“你又要开始扮情圣了吗?”她轻嗤,“我不知道某些人的余生到底是怎么计算的。”
“相信我,天真,”他轻声道,笑得有些无奈。
相信他什么?相信他即使吻着别的女人心中还有她?帮帮忙,她要吐了。
“我老公煮了宵夜等我回家吃。”她淡然回道,轻松反击。
电话里突然沉默,数秒之后,他才低沉出声:“你不要惹我生气,天真。”
“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秦浅,”她冷静地反驳,“你答应放我离开,希望你不要反悔。”
“我要是真的无耻,便不会让你和别的男人结婚,管你肚子里是谁的野种。”他声音泛冷。
天真瞠目结舌。
他骂得太好了,她肚子里确实是某个王八蛋的野种。
“你刚才是主动来找我对吧,”他又道,“Julie已经告诉我,你们正在竞争副刊主编的位置,新一期的主题是我。”
“是又怎样?”她语气从容。
“为什么来了又走了?想放弃了?不怕输给她吗?”他问。
“谁说我要放弃?”她笑,“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工作,因为它不会辜负我,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得到多少回报。”
而感情不是。
“那就少,我以为你今晚是吃醋呢,天真,”他语气轻且暧昧,“或者,我可以考虑安排一个时间让你采访我。”
“谢谢你了,我不想采访你,”天真冷笑,“你还是继续和Julie交流去吧,相信你一定能给她许多灵感的。”
“那你打算怎么写我?”他问。
“你等着瞧。”她利落地挂断电话。
“你真残忍,Kevin。”Anna看着坐在对面悠然饮茶的男人,不由轻叹了一声。
“中国有句话叫玉不琢不成器,Jean太随性,不给她一定压力和刺激她不会去和别人争,而你们这一行,向来是真刀白刃的竞争,她没资历,又是外国人,若不加把劲早晚会被人生吞活剥。”他放下茶杯,说出心中的想法。
“上头打算在中国大陆做中文版,一直在考虑谁去开拓,我举荐过Jean,但他们对于她的资历和能力还有所质疑,所以我把她推上这次副刊主编人选,她要是真能做出亮点,前途就顺利许多了,反之她难有出头之日。”
“要想人前显贵,必定得在人后受罪,那个Julie一看手段经验就比她老练了不知多少,她根本不是Julie的对手,想要赢,除非她另辟蹊径。”
“所以你逼她?”Anna问。
“是,但我相信她。”秦浅淡淡一笑。
天真的倔强,他再清楚不过。在这件事上,他摆明了让她难堪,此刻,她的蓬勃斗志应该已经被他激发出来了。她和Julie实力悬殊,且对他心怀芥蒂,所以他希望她避开Julie那种常规的面对面采访模式,能挖掘出一些特别的东西出来。
“如果她这回能胜出,坐上副刊主编的位置,可能之后就会调回中国做杂志中文版。”
“那正是我想要的,”秦浅抬眸,目光深沉,“你知道,我已经在中国开拓市场,我可以跟去,但是她丈夫就难说了,再过两年多他就可以拿永久居留,他要是选择和她一起回国,那么他在这里努力得到的一切就白费了。我知道他父母在中国出了一些事情,所以他应该希望能把他父母接来英国安度晚年,不再受人指点,因此永居权对他来说很重要,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爱Jean。”
“怎么不说话?”他瞅了Anna一眼,疑惑于她的沉默。
“我在想,幸亏我没爱上你。”Anna再度叹息。
这个男人的城府,不是一般得可怕,简直……阴险。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站在落地窗的男人将窗户拉开一些,将烟盒凑到嘴边,叼出一根烟,点燃。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愣愣地看着他,半天回不了神。
怎么会有男人,连点烟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只可惜,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仅限于一吻。
“Julie小姐?”低醇动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秦浅望着她礼貌微笑,眼神却是客气的疏离。
“噢……”Julie回过神,双颊一烫,“我想问的是,你和Jean以前是情侣,所以你会不会给她一些独家内幕?如果这样的话,对我很不公平喔。”
“我没有接受她的采访,也没有给她任何内幕消息,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秦浅轻弹烟灰,淡淡一笑。
“为什么?因为你不爱她,所以不想和她再有牵扯,还是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让你觉得不快?”出于职业敏感,Julie接连问道。
“你的问题很尖锐啊,Julie小姐。”秦浅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你觉得我是什么心情?”他反问。
“如果我是你,我应该会很生气,也觉得丢脸,”Julie笑了笑,说出心底的真实想法,“我想一般男人都会这样,前一秒还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女人,下一刻却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换到谁都会不痛快吧。”
“所以?”秦浅挑眉。
“所以,你不希望再和她有什么来往。”
秦浅摇头一笑,眼神诡谲。
Julie迷惑不解地望着他唇边那抹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你……”
“我告诉你我的做法,”秦浅看着她,悠然出声,“她第二个孩子必须得是我的。”
Julie顿时呆住。
七十、旧弦离声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蓝的海水,这样明媚的阳光,这样澄净的天空,这样温柔的清风。
金子般的阳光洒在她摊开的掌心上,顺着指缝溜走,下面,是蔚蓝如宝石的海岸。
“Sean,带我去看你妈咪好不好?”天真对着电话那头轻声问,“只是不要告诉你爸爸我在意大利。”
一如秦浅所言,Capri的美,是一种安宁中的心旷神怡。
他是如此眷恋这里的灿烂天气,还有这里可爱的人,而她和他的开始,在窗外阴雨绵绵的咖啡馆,他们的结束,也在烟花之后大雨倾盆的伦敦眼。
似乎他们的世界里,总是难得有晴天。
“你妈咪的确很漂亮。”天真小心地俯身,望着墓碑照片上微笑的女子。
Sean瞅了一眼她微隆的小腹,表情有些复杂。
“爸爸是爱你的……其实,他很寂寞。”他犹豫着,缓缓开口。
天真微怔。
“Sean,我记得你不喜欢我和你爸在一起。”她轻轻一笑。
“只要是能让他幸福的人和事,我都能接受。”Sean答。
“我有让他觉得幸福吗?”天真幽然一叹,“你怎么也开始当说客了?”
“妈妈在这里听着我们说话,所以我不说谎,”Sean抬头望着她,漂亮的面孔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你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恐慌,我怕你会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因为我已经失去妈咪了,我不想再失去他……你走之后,他常常会看着他那本平日记录设计灵感的速写本发呆,后来我偷偷翻了一下,最后几页,都是画着你的素描。”
天真愣住。
“他以前只给我和妈咪画过。”Sean的补充,在她心上又敲了一记。
“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Sean终是忍不住,将自见到她以后的就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爸爸肯定很失望。”
“他不会比我失望,Sean,”天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道。
“我以后再也吃不到你做的东西了么?”Sean看着她,又问,一脸沮丧。
“怎么会,有的是机会,”天真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里是你以后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哦,你不可以欺负人家。”
“不是我爸的种我不认。”
小家伙倔强回绝,天真哑然。
“这就是你请假去香港和意大利的结果?”Anna看着手上的稿件,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真。
“是,”天真有些忐忑,“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方,请告诉我。”
Anna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女子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遍稿子,这一刻起,她终于明白为何好友会对这个女人情有独钟。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她开口,望着对方惊讶的申请,“事实上,我承认,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个人专访。”
天真怔住,然后才想起道谢,走出门时,手心里一片潮湿。
她的努力,她的心情,她的痛楚……都没有白费。
年少的Kevin沉默寡言,不怎么合群。唯一出风头的一次,和同学打得头破血流,因为对方说他母亲的坏话,说他是没人要的孩子。
最后的结果,从此那位同学一看见他转身就逃。其实他根本不会再寻衅,早在打架那天,面对被老师通知而气怒的母亲,他自己去花园里跪了大半夜。
也有顽皮的时候,喜欢浇花时,用水管在阳光里喷出彩虹。曾把难得见面的父亲淋成落汤鸡,不知是否是故意。
他爱潜水,如上瘾一样,越潜越深,越潜越远。
有一次很久都没有上岸。
朋友把他拉上来时,他睁开眼时的第一句话是,我很想留在那里。
就像《碧海蓝天》里那个男人。也许在那种溺毙人的深蓝与幽静里,能让他找到内心的安宁。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看见什么,想着什么,也许,那些印象悄然流泻于他的笔端。
……许多年的意大利。
盛夏刺目的阳光之后,是连绵的夜雨。
他将脸埋在冰冷的白色床单里,第二次流眼泪。生命里流逝的那些温暖,让他觉得寒冷。
然而他已不是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只能静静地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听母亲哀艳的歌声。
他已经是Kevin Chun,为人父亲。
当一个人不能够再拥有,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尽管记忆是那么痛苦。
我曾问过他,秦先生,是否你的心里,也有一个黑洞?
它深不见底,将他的快乐,热情,冲动及渴望统统吸走?
他笑言其他,避而不答。
而其实答案再清楚不过。
如果阅遍悲欢离合,爱欲生死,是否就不容易轻松快乐。
如我们所不了解的深海,暗流汹涌,却不动声色。
也如他笔下的那些作品。
……
你要么爱他,要么恨他,但绝不只是喜欢他。
秦浅盯着杂志页面上那句引题,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紧的拳,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激荡的心情。
他知道天真聪慧敏感,却从未料到她会跑到香港和意大利,只为写这一篇关于他的专访报道。
她的标题是——这世上另一个Kevin Chun。
他怔怔地看着,像在读别的故事,那些尘封的记忆一一重新浮现眼前,里面的人?锖褪虑椋?钏?煜び帜吧??
忽然间,他想见她,很想见她一面。
“喂?”听见那边轻柔的声音,他竟觉眼窝微热。
“为什么这么任性,怀着身孕做飞机跑来跑去?”一开口,却是忍不住地轻斥。
“我好好的,”倔强的话语传来,“不信你可以问Sean,我和他同个航班回来。”
“我知道,”他轻叹,声音出奇地低柔,“傍晚的航班,景色很美吧。”
“是。”她的思绪情不自禁地被他牵引。
暮色里的天际线,绽放如烟花般璀璨,滚滚云海之上,是深红与幽蓝,幻如极光。
“令尊让我转述你一句话。”敛住失控的心神,她平静开口。
“你见了他?”秦浅淡然出声。
“是,老爷子已须发全白,但精神挺好,”她轻声道,“他说,他以你为傲,许久未见,甚为想念,希望你不要再怨他,还有,他若有一天离去,希望和令母同眠一处。”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沉默。
“谢谢你,天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他低声道。
“谢我什么?”她缓缓开口,“我只是顺便传达,而写报道,我也是在交任务。”
“谢谢你……懂我。”
低沉动听的声音,直直地传进她耳里,渗入心中。
其实,他也是懂她的。只是,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选择假装不懂。
她没有再说什么,轻轻按断电话。
心弦已断,再也经不起撩拨,她已没有信心,弹奏出昔日的音色。
七十一、已所不欲
“看到这期副刊关于Kevin Chun的报道没有?”一个声音问。
“当然看到了,热门,”另一道声音答,“听说Julie气得不行,副刊以后就是Jean的天下了。”
“确实写得不错,毕竟她和Kevin Chun关系匪浅。”
“但Anna倒会上不是说Jean甚至都没有采访Kevin本人,而是别出心裁地侧面去接触他周围的人还有他生活过的地方吗?”
“Anna的话又能信多少?谁知是不是有意偏袒呢。据说Kevin和她在意大利时就是好友,当初Jean进来工作,一路顺利至今,说里面没有文章,又有谁信?”
门打开又关上,谈论声消失。
天真走出去,望着镜中的自己,双颊因为骤起的情绪波动而微微泛红。
她有些不痛快。
彷佛正在兴头上,却被人突然浇了一头冷水。
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偏偏事事不请自来。
世上的事情,说什么不拖不欠,说什么了无牵挂毫不相干,是不可能的。做过什么,与谁牵挂纠缠,如影随形,以为忘记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以为千山万水却仍在同一片天空下,就算已所不欲,自有旁人帮助记得清清楚楚,不时提点。
欠了昨天的,现在一点点都在还,无人可以幸免。
迷迷糊糊中,天真被关门声惊醒。
她从沙发上坐下来,睁着睡意惺忪的眼望着擦完鞋朝客厅走来的陈勖。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她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吃过晚饭没,我给你煮夜宵?”
“不用,谢谢。”陈勖的声音淡淡的。
“怎么了?”天真感觉到不对劲,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你喝酒了?”
“喝了点,没事,你睡吧。”他答,径自上楼。
“陈勖。”天真唤住他的脚步,咬唇望着他。
他站在楼梯转角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表情倔强的她——他知道,敏感如她,彼此又相识多年,她轻易而举就可以窥见他的情绪起伏。
是的,相识多年……可是,他却找不到她那颗心。
他不愿去想,是否那个男人一分钟甚至一秒就可以抵得上他和她的十年。
他转身下楼,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盯着那张让他牵肠挂肚的小脸,被酒意浸透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告诉我,天真,你现在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天真蓦地瞪大眼。
她不会知道,他有多后悔为何今天他午休时会买了那本杂志。
她也不会知道,在他看到那一句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要么爱他,要么恨他,但绝不只是喜欢他。
说得真是该死的动人。
可是,却是她用来形容那个男人的。
“那只是一个标题,并不代表什么。”天真终于意识到症结所在。
“是吗?”陈勖轻轻一笑,“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你说你去香港和意大利是为了工作,我信了,可原来,你是为了他去的。”他的情绪,已紧绷在弦。
“我不是,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天真试图解释清楚,“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前程。”
“你的事业前程?”陈勖看着她,嘴角清扯,“你在这一行,到哪都能和他搭上边,你不会天真到以为,现在的一切成就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吧?亲某人本事多大,你我心知肚明。”
“你不信我?”天真的声音忽尔就冷下来。
陈勖看着她,牙关一咬:“是,我不信。”
“这样的话,我们以后怎么相处?”天真看着他,轻声开口。
“我以为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陈勖回道。
天真沉默半响,决定妥协:“陈勖,我不想我们之间变成这样。”
“你以为我想吗?”他冷笑,“换到你是我,你会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我妻子是Kevin Chun的旧情人,刚刚写了一篇报道和他牵扯不清。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去面对同事朋友们质疑或者嘲讽的目光?”
“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天真看着他,语气平静。
“你说什么?”陈勖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你有没有良心段天真?”
温柔安慰他几句不行吗?哪怕骗他,说爱的是他会死吗?他难受了一整天,她却只会丢给他一句“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连他都觉得自己可悲可笑。
“算你狠,天真,”他夺过她手中的外套,大步向门口走去,“我没什么话说了。”
“你去哪里?”天真连忙追上他。
“我去哪里不用你费心,让你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人也绝不是我。”陈勖冷冷开口,拉开门。
“陈勖!”天真着急地跟着他小跑了几步,可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两分钟,车子自公寓地下车库里驶出,快速消失在她眼前。
她抚着肚子,突然觉得心力交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是她错了吗?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小腹微微胀痛,彷佛是孩子在呼应她的难过与沮丧。
腿上传了暖暖的湿意,她拉起睡袍,看到大腿内侧那道淌下来的细长血条,顿时呼吸急促,脸色刷白。
她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打给陈勖,音乐一遍遍响着,他不接。
心中的恐惧累积到极点,她瘫软下来,惊怕的眼泪涌出来,慌乱地按着手机键,急救电话是多少?她该找谁?她会不会有事?孩子会不会保不住?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翻涌,她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天真?”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忽然蹿入耳朵,她嘴唇嗫嚅着,竟一个字也说不来,只剩眼泪在不停地滑落。
“天真,为什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吗?”那个声音继续响起,带着担忧。
就是这低醇动人的嗓音啊……就如第一次亲密相拥,黑暗中她流着泪,脆弱不安地唤着他的名字,而他说……我在这里。
这一刻,彷佛封咒被打开,她终于发出声音:“秦浅,我好怕,救救我……”
七十二、孰是孰非
夜深沉。
有风自微微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纱帘浮动处,月光如水。
而病床上那张昏睡中的小脸,苍白如月光。
坐在床前的男人一动不动,暗淡的灯光里,只有他那双黑眸,明亮却又深邃。
映着纱帘翻动波影的被单彷佛一条小河,隔住了彼此。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和她一直在对岸彼此相望,究竟该是谁涉水而去,奔赴向往?
她吓坏他了。
推开门的一刹那,看见她身下的血色,他几近窒息,彷佛血液被抽离身体的,是他。
他抱着她疯了一样地往车里奔,几乎以不要命的速度赶到医院,听到她痛楚的呻吟,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是抖的。
不要怕,天真。
他安慰她。
而其实,更怕的人是他。
如此沉夜,有人清醒有人沉睡。而痛苦的,往往是最清醒的人。
那些声嘶力竭的,不见得比别人痛一些,只不过他们表达得比较精彩。
当你看着我,发现我总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你要知道,我不见得比别人坚强。只不过是我更习惯沉默。
只有你看透我的沉默,所以我惶恐,我逃避。
再回头时,你已经不在那里。
怎样形容错失的遗憾,彷佛人潮拥挤中,一不小心,原本牵着的手空空如也。
“天真?”他注意到不安转首的人儿,放下手中的杂志。
“你……”她声音微哽,望着他的水眸里,迅速弥漫起一层泪雾。
“没事,天真,你和孩子都没事,只是出了一点血,要好好休息,你是太激动,被自己吓晕过去了。”他柔声道,因为熬夜,声音有些沙哑。
她盯着他半响,情绪从紧绷到骤然放松,一下子崩溃,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天真?”他被吓到,连忙上前探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大夫来看。”
她摇头,仍是低头饮泣。
她差点就失去孩子,她和他的孩子。
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她简直不敢想象……没有人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付出了多少,有多么辛苦。
“天真,我其实很不喜欢医院,”秦浅低沉出声,凝视她微红的双眼,“告诉我是否你手机里存着的急救号码是我的电话?”
她明明一再表示,她不想和他再有牵扯的。
“他没接到我电话。”怔了半响,她回答。
异常的沉默弥漫在他们四周。
“哦,是么,”他缓缓出声,“原来我是第二选择。”
他脸上那抹浅笑,略带苦涩,风轻云淡,却拧痛了她的心。
她咬唇,不说话。
“刚才我看杂志,看到一句话,你猜是什么?”他问。
“什么?”她抬眼,看着他。
“米兰昆德拉说,一个女人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爱上一个混蛋,”他轻声开口,“我是否是你爱上的那个混蛋?”
她点头,愣了一下,又摇头。
他望着她,笑了。
笑容温柔宠溺,叫她顿时怔忡。
“点头,代表你爱上了我,但我是混蛋,摇头,代表你爱上了我,但我不是混蛋,是么?”
她瞪着他,试图辩解:“我没有爱……”
他的长指点在她唇上,摩挲留恋那里温热绵软的触感,制止了她的声音。
“男人也喜欢做梦,天真。”他收回手,目光专注,“以后有什么事,先打急救或者警察,再找我们。”
她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
“我让他来接你,你再睡会儿,等他来了我就走。”他轻声道,开始打电话。
天真心思起伏,甚至没有听他和陈勖说什么。
她看着他冷峻的脸庞,眉宇间弥漫着清晰可见的疲惫。
突然间,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酸。
“他们都说,我能进杂志社,一路顺利至今,都靠了你和Anna的关系。”她说出心中窒闷许久的症结。
“你自己觉得呢?”他扬眉望着她,反问道,“有人闲言碎语了?”
“我不知道,我只想过简单的,与世无争的生活,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到最好。”她答。
“可是即使你甘愿做路边不起眼的杂草,别人不会那么想,仍自会有人去踩你,拔除你,除非,你自己张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不想这样。”她低声反驳。
“你已经这样了,天真,你那么聪明,知道怎么做,”他淡淡一笑,“就算当初进杂志社我暗中帮了你,但一步步努力走到今天的,是你自己,所有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她睁大眼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
“一个女孩子应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让他帮你省下许多摸索和碰撞。”他凝视她,眼神沉静如水,“不要管别人怎么想,你永远是最美好的段天真,至少,在我心里是。”
她望着他,然后撇过头去,她不要再轻而易举地陷入他的蛊惑。
这个男人的魅力,太可怕。
“离天亮还有很久,你睡吧,我等他。”他不再为难她,退回身后的沙发椅上。
许是很累,许是惊吓过度,她很快进入沉沉的梦乡。
他望着她良久,终是俯下身去,在她唇上印下克制而轻柔的一吻,是饮鸩止渴,因而中毒更深。
他这是何苦?退开步伐,他握紧双拳,望着她微隆的小腹,心中痛楚。
这长夜漫漫,彷佛无止无尽的等待,何时破晓,何时,她才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
也曾想过忘怀,可如何去忘?
原谅我,终是来不及,从头喜欢你。
“你在做什么?”一记幽然冷语自门口飘来。
秦浅抬起眼,看见陈勖站在那里,目光阴沉。
他走过去,带上门。
“作为他的丈夫,希望你尽责,好好照顾她。”他出言提醒。
“我怎么做不用你费心,”陈勖冷冷地回答,看着眼前这位‘生父’,原本收敛住的火气又爆发,“只是你是什么人,刚才又在对我妻子做什么?”
“很抱歉吻了你的妻子。”秦浅微微一笑,气定神闲。
陈勖额上青筋跳动,一拳就朝他挥了过去。
秦浅闪身,截住他的拳头,用力推开他。
“我不会还手,否则她会伤心。”他沉声道,“你何必对我耿耿于怀?你已比我幸福很多,你负过她,她能原谅你,而我负过她,她却怎么都不肯给我机会,甚至用怀孕结婚这样决绝的手段来离开我。难道你要跟我换吗?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别人,请你善待她。”
他语气里的无奈,让陈勖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秦浅却不再说话,转身举步离开。
长长的走廊里,他听着自己寂寞的脚步声,苦涩一笑。
这一别,下一次重逢又是何时?即便同在一个城市,却又似隔着关山万里。
距他们分手,到底过去了多久?为何他会觉得人生这样的漫长。
到底还要多少时间,再隔多远的空间,经过多少他人的,彼此的事情,才会让被生命洪流冲散的两人,在人生的另一处相认?
七十三、生死契阔
宽敞的办公楼,到了夜晚显得格外冷清。
秦浅站走走廊里,掂了只酒杯,透过落地窗望着泰晤士河上影影绰绰的灯火。
这是天真喜欢的位置,很多次,他看见她站在这里,拿着水杯发呆。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就有冲动想问她究竟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公司里依旧很忙碌,她离开之后,这里的生活并无不同,继续人来人往,而他的日程表也一直都排得满满的。
下属面前,他依旧不苟言笑,沉默严肃,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某一处,渐渐荒芜,不知何时,会蔓延至整颗心,有时不过抬眼之间,会微微失神,恍惚中似乎看见百叶窗外闪过熟悉的身影,温柔的笑脸。
至今我们快乐的人,也会是我们悲痛的人。
你知不知道……我再也不会对人那么好了……轻喃细语渗如心头,如同魔咒。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威士忌。
“爸。”Sean走近他,望着他的蓝眸里带着一抹小心翼翼。
“怎么还没睡?”他问,声音因为疲惫显得沙哑。
“你一直没回来,我在等你,”Sean轻声开口,低下头,“我爱你,老爸。”
秦浅没说话,笑了笑,许是酒意上涌,他觉得眼眶发热。
自天真那天在医院醒来起,她和陈勖都没有再提那一次争吵,彷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以至于,天真忍不住怀疑,那晚遇见秦浅,是否也只是个幻觉。
——原来我是第二选择。
可是明明,他那个苦涩轻淡的笑容在脑海中那么清晰。
从前看到一本书上说,如果爱一个人,千万不要与他同居或是结婚。维持一个辽阔的距离,偶遇,可以爱慕的目光致敬,轻俏温柔,不着边际地问:“好吗?”一年一次已经足够。
不知道这样的爱情,是太洒脱还是太会自我安慰。
然而生活依旧周而复始地继续。尽管会茫然,但想着喜欢的工作,肚子里的宝贝,她会觉得踏实,也许心怀母爱会让一个女人变得坚强成熟。
“如果天空不是蓝色的,你希望它会是什么颜色的?”这是电台主持人刚刚问出的古怪问题。
天真一愣,瞅了正在开车的小郑一眼。
他也作冥思状,有些困扰。
“靠,还真觉得别的颜色都别扭。”他出声。
天真微笑。
习惯是太可怕的事情,有一天如果我们发现某样习以为常的东西忽然改变或消失,剩下的,会是无所适从的恐慌。
如果天空不是蓝色的,你觉得什么颜色适合呢?如果不能选择那个你爱的人,你觉得谁可以替代他呢?
“我先声明一下,我得先去秦浅那里一会,拿点资料,然后再带你去吃饭。”
小郑开口。
“这有什么好声明的,”天真淡淡一笑,“你请便。”
小郑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手机铃响,小郑戴上蓝牙耳机,接电话。
忽然一个急刹,车子险险地擦着路边栏杆停下。
天真紧拽安全带,护住肚子,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你干什么?”她一头冷汗。
却见小郑脸色刷白,手机自掌中滑落。他望着她,目光中有震惊、痛楚、难以置信、酸涩、绝望……“非云死了。”他声音极轻,却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天真瞬间瞪大眼,心口被重重捶了一记。
“你说什么?”她言语艰难,想起那个总是一脸冷静的女孩,难得地红着脸说,我想和他结婚。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小郑面如死灰,他摸出置物格里的烟,掏出一根,拿着火机的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点不着。
猛地把烟盒火机摔向窗外,他发动车子,握着方向盘的手却还是在不停地颤抖。
“让我开。”天真见此情景连忙要求,眼里酸意FL。
“去我家拿护照,然后去机场。”他开口,声音都突然低哑。
又有电话进来,天真替他接通:“喂。”
“天真?”那边迟疑了一会,出声的是秦浅,“怎么是你接电话,小郑呢?我有事找他。”
“他不去你那里了,我们一会儿要去机场。”她答。
“出什么事了?”秦浅立刻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非云……”天真看了一眼一脸沉寂的小郑,轻声开口,“非云出事了。”
“机场见。”秦浅撂下这一句,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秦浅也出现在机场,与他们碰面,他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箱。
“我们一起走,大陆那边的事,暂时你不用管了,我去处理就好。”他看着小郑,深知能让他这位年轻搭档如此反常的绝对不是寻常事。
“谢谢。”小郑低声答,独自在椅子上坐下,仰头闭着眼,似乎不想和任何人再说话。
天真知他心中万分煎熬,更觉心酸,这样的生离死别,追悔莫及的苦痛,有几人能承受?
“我会照顾他。”低沉熟悉的嗓音响在耳边,给她带来一丝温暖。
天真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双彷佛可以洞悉一切的淡定黑眸……当初他失去Lucia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痛苦呢?
究竟要经历多少磨难,阅尽多少悲欢,才能练就他如今这身刀枪不入的功夫?
可明明记得那夜他说,男人也喜欢做梦,天真。
她望着他,缓缓点头:“请你好好帮他一把。”
不用他承诺,她也知道他会。
“你放心。”他柔声道。
天真目送他们离去,转身时眼里已是朦胧一片。
是谁说,人生虽然没有被绑上蝴蝶结,但仍是上苍赐给每个人的不同礼物,只是我们无从知道,收到的究竟是好礼物还是坏礼物。
她开小郑的车回去,在窒息的沉默里打开CD机。
陈奕迅深情地唱,当钻石也变尘埃,我信,你在。当铁树不会花开,我信,你在。
曾经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会永远等着自己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
只要一个人愿意等,另一个人才愿意出现。
但为何我们总是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拥有的可贵,为何我们很少去想如果那个人有一天不会再等了该怎么办。
七十四、峰回路转
天真,你好。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写工作以外的邮件给你。
从前你做工作汇报,按例都是现发给Thomas,再抄送我和其他相关人员,满目的邮件地址里,你的名字安静地躲在那里,每回看见,我都会想到你的微笑,和那双彷佛会说话的眼睛。
那时候,我回复你更动的是什么——已阅?
北京的天气比伦敦要冷许多,昨晚和小郑在后海度过,忘记了那家酒吧叫什么名字。
他照样喝得烂醉,原本潇洒不羁的一个人,如今连笑起来也是三分落寞七分凄凉。
非云回国后不久就去了中国驻非洲某国维和部队,她完全可以不去的,但听说是主动请缨。
运输车辆翻下峡谷坠落深湖,数次搜救无果,已认定她与同车两人死于车祸。
天真,你知道么,我有多痛恨写这两个字。
看着如今的小郑,彷佛看见从前的我。
飞云的死几乎把他击垮,而顾家二老也不肯原谅他,甚至连葬礼也不允许他参加,因为他们认为非云远走异乡是因为他。
国内大小事务现在都由我暂时接手,?苹?辛郊倚路值曦酱??牛?奶炖次也煌5乇甲撸?蚍址泵Γ?丝棠茏?吕葱葱鸥?悖?咽羌?蟮纳莩蕖?
我由北京飞香港,飞上海,再坐火车去杭州,一路上,窗外掠过无数个城镇,几千里天空和大地,几千万个人……我觉得累,多么希望那几千万人中,有一个你。
想你时,你在天边。
坐在浦东机场里,我摸着腕上的手链,想象着当初你在法兰克福,如何将那些珠子一颗颗找到,捡起。
我终于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今早自镜中发现一根白发,分外醒目。
原来不知不觉,半生已过。
回首从前,我自问做事从不愿后悔,唯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就是当初没有珍惜你,留住你。
天真,记不记得我曾一再强调,从没想过要爱上你。而你这样笨,一直没有明白其中含意。
说着句话时,我已爱上你。
你明白么,或许,是我先爱上你。
坐飞机时遇见气流颠簸,我竟会觉得恐惧,我怕万一不测,再也见不到你。
天真,人生短暂,我们不能变成只可以去回忆里寻找彼此。
祝好。
秦浅。
坐在电脑面前的天真,泪眼朦胧。
楼梯里传来脚步声,她关掉页面,站起身。
“我带了你喜欢的椰奶红豆汤。”陈勖看着她,“在微波炉里热着呢。”
“谢谢。”她道,忽然间,眼泪决堤。
陈勖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环住,什么话也没说。
原来在悲欢离合面前,人类是这样的脆弱渺小。
陷落感情里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痛与悲伤,被人无法承担也无法体会,没得躲,也没得救。
缘分,终只有这一世吧?
小郑纵是负了飞云,可承受的苦痛又少了哪里。
秦浅负了她,如今却念念不忘。
而她和陈勖呢,又作何解?
她没有回秦浅的那封邮件。
从那以后,他们也没有再联系过。
只是偶尔从时尚媒体的报道里看见Kevin Chun在中国大陆市场开拓进展的消息。
Sean有时学校放假了会找她蹭饭,总是有意无意提及他老爸的事情,而天真始终表情平静,最多也是微笑,到后来,小家伙也就悻悻住口。
“你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天真拍拍Sean的小脑袋,准备去做定期检查。
“我知道,那里写着‘男宾止步’。”Sean瞅了身旁的姐姐阿姨,有些不自在。
目送着天真往内厅走去,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低头玩PSP。
可仍有人不愿意放过他:“小孩,你长得真漂亮,刚才进去的是你妈妈?”
Sean抬起头,微恼地看着身旁一脸八卦样的女人:“是。”
“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她又问。
“随便。”他答,手指仍噼里啪啦地按着游戏键。
反正都不是他老爸的种,管他是男士女,都注定被他欺负——就让他为老爸出口恶气吧。
“你老爸嘞,怎么没来?很不负责任哦。”那女人继续聒噪。
靠,他老爸来做什么?来触景伤心?
“我来也是一样的。”他不耐烦地道,深蓝的眸几乎要冒火。
“Vincent,坐这里吧。”有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Sean一怔,下意识地转过头。
天雷勾地火。
眼前这一幕,果然是劲爆了。
将棒球帽拉低了一些,他站起身,快速地穿过过道,离开大厅。
“Sean?”父亲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点疲惫,“有事吗?我好不容易刚睡着,小子。”
“老爸,有件事我得找你商量。”他连忙开口。
“什么事?”秦浅揉了揉眉心,疑惑地问。
“我在陪Jean作产检,可是我看见Vincent陪另一个女人过来。怎么办,我是不是不能让Jean看见他们?”Sean拿不定主意。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过去,和Vincent打个照面。”秦浅开口,“你要作出一副很震惊的样子,他如何反应,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Sean有些惊讶。
“爸,我以为你会乐见Jean撞到他们。”他直言。
“你去吧。”秦浅没有回答儿子的疑问——究竟是什么状况他不清楚,当他唯一关心的是天真的心情和情绪,他还不至于隔岸观火这么没品。
Sean依父亲的话行事,看见陈勖的脸色微变,他俯身与同行的金发女子耳语,然后离开。
天真一出来,就看见Sean站在走廊里等她。
“我肚子疼,想上厕所。”他表情看起来有些难受。
天真连忙带着他往外走,出门那刻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眉心微蹙,没有回头。
十二月的伦敦下了好几次雨,天气阴冷。
天真向来不爱多穿衣服,从前冬天再冷也是里面T恤外面一件外套,而如今怀孕了,只好裹得严严实实,圆鼓得像个球,自己看着镜子也觉得滑稽。
同事们走得差不多了,她还有几分稿子要审,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她看看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已经快十点了。
桌上电话响。
“天真,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什么时候回家?”是陈勖。
“真是没电了,”天真看看一片漆黑的手机屏幕,“还有些稿子要审,没事,我一会叫车回家。”
“我也没有回去呢,最近有个棘手的案子,”他答,“你走的时候再给我打个电话。”
“好。”天真挂断。
不过半分钟,电话又响。
“又怎了?你放心——”
“天真,”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震进她心里,“是我。”
“你怎么会知道我办公室电话?”她怔了数秒,才轻轻开口。
“你手机关机,我问Anna的,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么晚你还在。”
“还有点事情没做完。”天真轻声答。
“一切都好吗?”秦浅问。
“嗯。”她出声,下意识地问,“你呢?”
“我不好,”他的语气淡淡地,“你看到我邮件了吗,天真?”
“看见了。”天真微怔——“他不好”和她看那封邮件有逻辑关系吗?
“你没有回我。”他道。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坦诚地答。
耳边传来他轻轻的叹息,似有似无,听不真切。
“如果没有什么事——”她又有种想逃的冲动。
“一起吃宵夜?”他打断了她,问。
天真愕然:“你在伦敦?回来了?”
“刚下飞机,”秦浅坐进车,抬手看表,“我尽量赶在十一点左右到,好不好?”
天真沉默。
“天真?”他试探地唤她,心里有些忐忑,“你愿意等我吗?”
她仍是不说话,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凌乱的图案。
秦浅也跟着默然,握着电话的手指有些僵硬,他觉得呼吸窒闷,按下车门上的控制键,车窗缓缓降下。
雨后深蓝的天空上,月色朦胧,扑面而来的寒风冷冽。
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开始发凉。
“今天冬至,我家乡吃汤圆,香港人习惯吃什么?”忽然,听见她低柔出声。
秦浅的嘴角轻轻勾起一道弧度,然后,那抹笑意渐渐扩大。他坐起身,又靠向椅背,以掌抚额,扬起表情愉悦的脸,头一次,体会什么叫喜不自禁。
“那么,就陪你吃汤圆好了。”他道,“我问福伯哪家做的最好吃。”
他淡淡笑着,温柔轻浅,不让她听见。
直到挂断电话,他仍在笑……天真天真,他的世界里因为有这样一个段天真,变得如此美好。
七十五、霜寒欲晓
从的士下来,街头的霓虹灯仍蒙着雨水的痕迹,迷幻朦胧。
天真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着一双明眸望着人来人往。
据说一位英国数学家讲师研究发现,人们找到合适伴侣的几率只有1/285000,就算在偌大伦敦,适合自己的对象也只有26人。由此推算,如果某天晚上外出,邂逅意中人的几率只有0.0000034%,比被雷劈到的可能性还低。
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大多数人的生活都不过是这样,庸碌安静,在适当的时候,遇见一个人,过完这一生。
而心底的那些影影绰绰的火花,终究会烧成灰烬。
“天真。”低沉的声音,不温不火,缓缓响起。
深蓝的夜色被灯光照得发亮,有个人站在前方,如星的眸,如剑的眉,长身淡立,不过一身样式简单的黑大衣,黑白灰格子羊绒围巾,却是卓然风姿。
“你回来了。”天真抬起脸,仓促开口,没法察觉秦浅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多么怀念她这一句。
两人在静静的角落里临窗而坐,天真喝豆浆,秦浅喝茶。
“这回我倒是从大陆带回许多好茶,可惜你有孕在身,无福消受。”他笑。
“幸灾乐祸,非君子所为,”天真微笑,“说起来,这阵子特别想吃国内的小吃,都有点想回国了。”
“看来胃口很好,”秦浅打量着她,“难怪最近胖点了,不错。”
天真有些尴尬地捂了一下稍显圆润的脸颊,困窘地看着他:“你瘦了。”
他确实比上回见时清减了一些。
“嗯,诸事纷扰。”他点头,凝视着她——你可知道,你是其一?是最让我牵肠挂肚的那个?
“哦,”她点点头,“保重身体。”
他看着她,淡然一笑。
很普通客气的叮嘱,他听无数人说过,可从她嘴里出来,却让他说不出的受用。
下了飞机打电话的时候,心想她此时应该不在公司了,可听见电话被接起,那头传来她声音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彷佛兜头而下,猝不及防。
在她面前,他多年积累的沉着修为总是不堪一击。
“你呢,工作忙不忙?”他问。
天真点头。
“忙得充实可以,但不能累,女孩子不用那么辛苦。”他道。
“我已不是什么‘女孩子’,”天真轻声开口,“我已快要做母亲。”
“哦,”秦浅一怔,目光微黯,“是。”
“你呢,国内的情况一切都顺利吗?”她反问。
“还算顺利,总是明白‘guanxi’为何会变成英文单词,在中 国关系太重要,”他颇有感慨,“一杯酒在手,可以成为很多事情的起点,孟德有孟德的野心,玄德有玄德的主意,认清了各个击破就好。”
“呵,说话用字都换风格了。”天真忍不住笑。
“受人熏陶,”秦浅有些汗颜地挑眉,“和我做店面合作的一个开发商,是位风雅人士,说话也是引经据典古色古香,最有趣莫过于他手机铃声,设的是京剧《空城计》,一响便是‘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第一回听见我都惊呆了。祖 国 大 陆,果然人才辈出。”
天真正喝豆浆,听见他的话,再看到他无奈摇头的模样,不由笑起来,差点呛到。
秦浅连忙站起身,替她抚背顺气。
“说自己是要当母亲的人,还不是小孩子的行径。”他颦眉叹息,凝望她绯红的脸。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就缭绕在她身旁,天真耳根也开始发烫。
“没事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忘情失态,不由有些懊恼,于是低头继续吃汤圆。
秦浅看着她,没有说话,感觉彼此之间好不容易松动的气氛又微微凝滞。
他觉得有些无力。
目光无意识地扫向她身后,他脸色忽而一沉。
正抬起头的天真敏感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跟着回首望向身后。
数秒后,她转过头,继续享用她的夜宵,神色平静。
“他这是在做什么?”秦浅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见朋友吧。”天真道。
“见朋友?”秦浅嘴角轻扯,“Lyla还真算是他老朋友。”
天真没说话,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两个人。
该来的迟早要来,谁也逃不过。
“天真。”
背后传来的陈勖的声音,对面坐着的秦浅——忽然间,天真有种错觉,彷佛回到与秦浅在时装周咖啡馆初遇的那天。
一切都像昨日重现,可是如果能真的回到原点,就好了。
“Hi,你们好,”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对男女,笑容温和得体,“Lyla,好久不见了。”
她的表现,让其余三人一时间都怔住。
她打量着他们各自不同的表情,无懈可击的笑意仍在嘴边。
“我和Vincent在一起。”Lyla到底是沉不住气。
“哦,祝贺你,终于修成正果。”天真看着她回答,语气平静。
陈勖望着她,眼里充满震惊与苦涩。
“你在搞什么鬼?”倒是秦浅难得地按捺不住,他瞪着天真,“你傻了啊。”
别的女人都公然抢她丈夫了,她还慷慨地恭喜?她肚子里的孩子呢?姓陈的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还怀着孕你居然就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气怒之下,他忍不住质问陈勖。
“秦先生,我们的事尚轮不到你来管。”陈勖回敬。
“你如果不能好好待天真,我会把她带走。”秦浅冷声道。
“你凭什么?”陈勖毫不相让,英俊的脸庞也笼了一层冰霜,他扫了一眼始终表情镇定的天真,咬牙道,“你可以问她是什么决定。”
“天真?”秦浅看着她,目光犀利。
只要她说一声愿意,他就会不顾一切带她走。
“我们的事,不用你管,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苦衷。”天真看着他,轻声开口。
“你说什么?”秦浅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他?段天真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真答,迎着他恼怒的视线。
“你确定?”秦浅冷嗤,“对我一个态度,对他又是另一个态度,段天真,你不觉得你太偏心了吗?即便他出轨你都还护着他……我有些怀疑,究竟是你太傻还是我太笨?或者,从一开始,你就想回到他的身边,我的拒绝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机会?”
不受控制的歹毒话语,就这样轻易出口。
这一刻,他无法理解,也嫉妒得发狂。
何以他这样努力她都不肯原谅他,而陈勖负她两次她都可以饶恕?
他想起初见时她悲伤的眼神,那些夜里她在他怀里的低泣……那时候,都是为着这个叫陈勖的男人。
这一刻,他觉得恐惧,觉得遍体生寒。
而天真,却被他的指控震得说不出话来。
原本已经愈合的心房再次崩裂,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不是……”她张嘴,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来解释。
“随便你吧……天真。”
秦浅站起身,声音压抑而疲惫,他再未多言,与他们擦身而去。
天真坐在那里,彷佛整个人都冻住,无法动弹。
——或者,从一开始,你就想回到他的身边,我的拒绝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机会?
他的话,彷佛给了她狠狠一记耳光。
原来,他终究还是不信她的,也不信任他们之间的感情。
明明决心要把一切都放下了啊,为什么此刻,她仍会觉得被深深地伤到?
七十六、失而复得
“我们需要谈一谈。”陈勖目送着有意回避的Lyla,转头看向天真。
“嗯。”天真点头。
两杯清茶,轻烟袅袅,彷佛一道屏障,隔住二人。
“看见我和Lyla在一起你一点都不惊讶?”陈勖先开口。
“不惊讶,”天真诚实地点头,“从那次我为秦浅写报道我们吵架那天起,我就预料到这个可能。”
或许,有所预感的时间更早。
陈勖嘲弄一笑,不知是针对她还是自己。
“天真,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真的很残忍。”他答。
天真抬眼望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记得我们的婚礼么,你并没有穿秦浅设计的那间婚纱,”他继续,“我想因为你在Kevin Chun新闻发布会上的演讲,谁都知道他送你婚纱的寓意,那时候起,我就已感觉到挫败,只是我不愿意承认。”
——惟愿你,在今后的岁月里,更加聪明美丽,懂得爱护自己,不要再遇见如我一样,让你伤心的人。然后,穿上这件婚纱,快乐地嫁给真正爱你的人。
当日,信上的字句,如今回想,竟都铭记在心。
“天真,你从来都没有认可我,你并不觉得我是你真正想要的归宿,为什么你不勇敢地承认,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徊还?窃诟星樯媳涞门橙趿硕?眩俊?
天真闻言,握着水杯的手指瑟缩了一下。
“和你吵架的那次,我后来赶去医院,我看见他守着你,望着你,趁你睡着的时候吻你,那时候我知道,我输了。”陈勖苦涩一笑,“有时候我觉得那些偶像剧很残忍,从始至终似乎只有男女主角才是人,其余配角都不是人,该走时走,该死时死,好像他们的命,他们的感情都没有价值,他们的眼泪也不必被同情,他们怎样痛苦都只是为了陪衬主角的幸福。而我,在你和秦浅的这部戏里,就是彻头彻尾的配角。也许,潜意识里,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天真看着他内心震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他的自嘲。
“十年前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永远不要随便放手,一时放弃可能是一生的遗憾;十年后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凡事不可强求,尤其是感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后会调到国内工作吗?而你从来都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即便不是真夫妻,只算好朋友,你的未来里也没有考虑过我。”
“对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孩子。”天真轻声答。
“那么,他呢?也不在你计划中吗?”陈勖反问。
天真沉默,目光有些迷蒙。
他……泡一壶茶,窝在沙发里一起看电影,带着孩子去公园里散步……那些,偶尔,不是没有憧憬过的。
只是偶尔。不敢任思绪放纵。
“Lyla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不想去猜想她是否有意在我和你吵架的那夜与我温存,有意要怀上我的孩子,但我清楚在我和她那出戏里,我是主角,而我那时候接受了她。现实逼得我不得不低头,而对最终的结论,那就是我和你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他已筋疲力尽,更没信心去经营一份显然输定的感情。芸芸众生,有太多人因为失望和倦怠去选择平凡生活,安稳可靠,无风无浪。
“天真,如果有一个人为你处心积虑,那么应该适时珍惜,我们都需明白这个道理,不可以再任性了。”
天真低着头,一滴眼泪掉进水杯里。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陈勖轻声道。
“不,不用,”天真站起来,“我们不同路。”
是,是不同路。
陈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心中悲凉。
秦浅并未回家,是Sean替她开的门。
天真独自坐在客厅,只觉夜这样长,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他去了哪里?这么晚,又是长途跋涉回来,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窗台上多出一盆植物,应该叫银后万年青。之所以会知道,是一起看电影时,他告诉她的。让雷诺扮演的杀手里昂,一直捧着这盆植物……居无定所的生活,没有根的漂泊,无处停靠的感情。
她的心掠过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自沙发里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伸手轻触这盆栽。
俯瞰城市灯火,夜风呼啸而过。
瞬间凝眸。
心跳,蓦地失了节奏。
夜色深蓝,空气里随风飘来浓重的烟草气息。
长椅下,已躺着许多烟蒂。
许是听见脚步声,静坐的男子抬眼,却不经意对上了一双担忧而惊喜的眼睛——他顿时怔住。
像是怀疑自己看见的,他下意识地出声,“天真?”
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两字,却仿佛带着灵魂深处的渴望。
“是我。”天真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怎么了,也突然低哑,一阵酸意在胸口流窜,化作热气扑入眼中,视线变得模糊。
“坐吧。”他开口,瞅见她隆起的小腹,摁灭了手中的烟。
天真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清淡而熟悉的香水味,浓重的烟味……她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这里快抽了一整包的烟?
不远处的泰晤士河波光潋滟,再望过去,是高楼大厦的灿烂灯火。伦敦的风花雪月,滚滚红尘都藏在灯红酒绿的霓虹下面,每一处角落,都有悲欢离合在上演,多少人来去匆匆,相遇相知,爱恨更迭,错过遗忘,幸福不过是一刹那的选择。
“天真,我回头去找你,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原来,你在这里。”他突然,轻声开口。
“送你的那块表,其实是一对的,你一直都没有戴,但我戴着。说过要把余生的时间送给你,怎么也要说话算话。陈勖刚才对我说,如果我再失去你一次,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傻瓜……我好后悔,我怎能对你发火?怎能又对你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我一遍遍地打你电话,没人接,打到没电我才想起你应该没有带手机,我站在你家楼下看你的房间,你还没有回家,我等了很久,不知道你究竟会去哪里,又怕万一我刚离开你又回来……天真,我这样很好笑对不对?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世情看淡,凡事游刃有余,可却发现内心依旧弱小——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无奈又苦涩。
天真凝泪望着他略带疲惫的眉眼,只觉喉中紧窒,发不出声音。
忘记曾经究竟有多少次,她偷看他的侧脸,然后被他逮了个正着,目光相撞间,她总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当时许多情景,种种心酸甜蜜,想来仍清晰浮现眼前……那夜他自身后追上,温暖的手握住她的,从此替她挡住了许多风雨哀愁。
“天真,我一直觉得你仍爱着我,那个孩子来得意外,所以你冲动地选择嫁给Vincent,我放手,是想给你时间看清我们的感情,也看清你和陈勖的婚姻,我甚至坏心地希望你摔上一跤,知道有多痛之后,再扶你起来,等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他缓缓说着,并未看向她,声音平静而沉寂,“可是我从未想过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站在我身后的小女孩,你已经足够坚强独立,你也许并不再需要我。”
天真看着脚下的地面,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掉下来。
“你知道么,刚到英国时,有一次参加聚会,一位女同学穿了一件狐皮披肩,我很羡慕。”她终于出声。
“我可以给你买一千件这样的披肩。”他道。
“其实她穿着不见得多好看,”她摇头,“可是她说,她的披肩是她妈妈买给她的,所以我觉得无比挫败难过。”
“失去至亲至爱的感觉太过痛苦,从年少时我就不断地在失去,先是父亲,然后是陈勖,母亲……爱上你的时候,我曾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失败,就不要对感情再报以希望了,否则,痛苦失望的还是自己。”
“所以,你不愿再回到我身边?”
秦浅轻声开口,表情依旧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平静沉默的背后,那些绵绵不绝的刺痛,正在侵蚀着他的心。
天真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管隔着多远的距离,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是总是难以克制地想念,却在看见他的那刻,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无论过了多久,他那些琐碎的表情、话语都记得清清楚楚,就算彼此不发一言,他在那里,就觉得心里欢喜妥帖?
“如果,我把我心交给你,你会好好地照看它吗?”
“我会。”他轻声答。
“会不会弄丢?”
“如果会,那一定也是和我的一起丢了。”
七十七、执子之手
“天真,夜宵都没有吃完,你饿不饿?”秦浅问,声音低柔。
“你要煮东西给我吃吗?”天真反问。
“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大概可以煮意大利面。”他卷起袖子,说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有难得的局促。
“也要几十分钟呢,要不算了吧。”天真道,嘴角微弯。
“我以为我们有的是时间。”他看着她,眼神异常温柔。
“是,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天真轻轻点下头,“我等你。”
天真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目光有些贪娈地跟随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穿着围裙的他依旧不失英伟,侧脸的轮廓如此好看。
天真忽然觉得心酸,觉得凄凉,此时自己的行为,彷佛幼时趴在橱窗前无助贪看里面渴望已久的洋娃娃,多么希望可以伸手碰一碰,多么希望能得到那份美好。
段天真,你已经长大了啊。
她捂住眼睛,觉得鼻中发酸。
幸好,他在这里。触手可及。
秦浅端了盘子出来,看见天真蜷在沙发里,已经睡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熟睡的安静容颜,许久未动。
墙上的钟摆轻轻走动,滴答滴答,彷佛胸口的心跳,平稳有序。
将餐盘轻轻地放在桌上,转身却见她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
“天真,面好了。”他说,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空气里有食物温暖的香气,天真望着壁灯下他浸在光影里的容颜,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了半生。
“怎么样?”他看着她吃了一口,表情难得地有些紧张。
“不难吃。”她答,看见他瞪大眼。
于是,她笑了,笑容如夏日阳光,灿烂得让他胸口轻颤。
“天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年纪大了,好像变得越来越贪心,尤其在遇到你之后。”他忽然开口,神色温柔,语气却是那样感慨。
“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如果去夜店,每晚都可以带一打妞回来。”她看着他,看到他眉眼间的沧桑与疲惫,觉得眼里微微泛酸。
“那不是我想要的。”他说。
“你想要什么?”她问。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静静地看着。
天真微微一笑,眨去眼角的雾气,答:“好。”
天真接过他从洗碗机里拿出的餐具,帮着擦干。
“我放不上去。”她将杯子递给他。
秦浅接过去,放在壁橱里。
他低头时,与她眼神相触。
彼此贴近的距离,相似的情景……呼吸,忽然有些凝滞。
“天真,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有些害怕。”他开口。
“可是你表现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答。
“对于预感到自己无法掌控的事,人总是会习惯性逃避。”
“Sean说你有画了好几张我的素描。”天真看着他。
“是,”秦浅答,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好了,我们去客厅吧。”
“我可以留在这里睡吗?”她问。
“……可以。”他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我去给你调水温。”他转身走向浴室,脚步有些急促。
“我不是有夫之妇。”她看出他的不自在,平静开口。
挺拔的背影顿时一僵,他转过身,目光中充满震惊:“天真?”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他有些听不懂?
“我没有嫁给陈勖,我们举行了一场形式上的婚礼,没有领结婚证。”她轻声道,看见他的表情越来越惊愕,“我也没有穿你送的那件婚纱,因为我觉得我并没有和最爱的那个男人结婚。”
秦浅瞪着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词穷语塞,连向来思维冷静缜密的大脑都停止运作,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看着她从他身旁经过,当着他的面关上浴室的门。
然后,他恍若大梦初醒。
站在浴室门前,他的唇际缓缓绽放的那抹笑容,不停放大。
所谓心花怒放,原来就是这样的心情。
“那么……天真,谁是你最爱的那个男人?”拥她在怀里时,闻着她颈间的馨香,他轻声问。
天真扬唇微笑,没有回答他。
仰头望向窗外,城市灯火璀璨,仿若暗夜星光,如此温暖。
“你像一盏灯。”她说。
“原来我在你心中只是一盏灯。”他语气里,颇有不满。
“可是,这盏灯很重要,没有的话,走路回摔跤。”
回首来时路,是他省去了她许多摸索和碰撞。曾经抗拒自己的心,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沉溺他给与的光亮及温暖,就算一个人走下去,也可以走得稳走得好。可是,为何会在喧闹的人群里,也觉得寂寞凄凉?为何会在每次事业有所成就的时候,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在身后微笑注视她?
耿耿于怀的是他当初的看轻与不在意,每次想要回头却又总是鄙视自己,她怎可为一个男人狼狈至此,如此没志气?
她忍不住暗自叹息。
拂晓时分,她感觉环住自己怀抱忽然收紧。
“怎么了?”她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目光,充满了苦涩,彷徨,惊喜,温柔。
“天真,”他伸手抚向她的脸颊,呼吸有些急促,“原来真的是你,你在这里……”
秦浅看着她,感觉自己因为梦靥出了一身薄汗。不是他看错,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天真,她没有抛下他转身离去,而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怀里。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觉得胸口震痛。那种痛,说不清是为了梦里她的离开,还是此刻她的存在。
“是我……我一直在。”天真轻轻出声。
为何,他们要错过这么多时间?
她埋首在他怀中,掉下泪来。
七十八、与子偕老
天真觉得疼极了。
她一张小脸被痛楚折磨得雪白,可医生还在让她深呼吸,用力……她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向崩溃的顶峰,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摔下来,痛不欲生。
如果她还有注意力能分到旁边男人的身上,她就会发现手术台边站着的秦浅的脸色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
“秦浅我恨你!”她喊出声,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来。谁来告诉她,为什么生个孩子该死地这么痛?
手臂已经被她失控的力道抓得青紫,秦浅却无暇顾及,只是心急如焚地盯着眼前备受折磨的小女人,向来冷静的容颜染上几许慌张。Lucia生Sean的时候很顺利,所以面对此刻的状况,他简直乱了手脚。恨他吗?她应该恨的,她所有的悲伤和痛楚都是他带给她的,如果骂他能让她好受一点,快点结束这可怕的煎熬,她怎么骂他都行。
他的沉默却让原本因为疼痛就已口不择言的天真情绪越发焦躁,喘息地继续控诉:“秦浅你这个混蛋……孩子是你的你知不知道?我恨死你了,我好痛……”
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秦浅顿时一震,浑身僵住。
忽然,清亮的哭啼声响彻手术室。
他下意识地转身,看见医生手里托着的那个粉色的小生命。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数秒飞逝,竟如几个世纪。
——孩子是你的你知不知道?
她的生硬猛然在心底炸开,回放。
震惊。
狂喜。
“天真?”他不敢置信地唤她,声音都有些低哑。
而她却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好累,想睡。”
眼前的粉嘟嘟的小家伙还在呜哇地哭着,秦浅看着那张小脸,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记得很久以前,她曾说过,她觉得很多事物,如果太美好,都不会是真实的。
这一刻,他忽然也明白了这种复杂的心境。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左手握住她的手指,右手碰了碰孩子的小脸。
他沉默着,感受双手指尖的温暖,和心头无法抑制的震颤。
“先生,产妇需要休息,我们还要为孩子做一个全面的身 体检查,请你先离开好吗?”护士望着眼前这个面容冷峻的高大男子,他的脸上,此刻正缓缓绽开一抹激动且喜悦的笑容,格外迷人。
秦浅点头,恋恋不舍地放手。
他的人生,终于再度完整。
虽然,他还有一大笔帐要和段天真这个小骗子结算。
天真:
苏黎世的早晨冷得出奇。
我现在在班霍夫大街的一家咖啡店里,音乐是我们都喜欢的老鹰乐队,窗外可以看见有轨电车慢慢地晃过去,脚下不知道是哪家银行的金库。
我本来应该审读一份报告,可我却在给你写邮件,甚至有点想离开这里,尽管我一直挺喜欢这个城市。
听说人如果开始变老,就会厌恶移动,也许这种说法适用于我。
我在抽屉里看见你的Ipodnano,于是就随手拿了带着,昨晚睡前我打开准备听音乐,谁知听到的竟全是以前公司倒会时我的发言……我好惊讶,也觉得感动——你从前是以这样的方式想念我么?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你大概一直以为我们是在那家咖啡室里遇见,其实不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独自站在雨中,仰头看着墙上的巨幅海报,身影单薄倔强,那刻我忽然很好奇你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等到回过神来,咖啡已凉。
我并未预料到喧闹的人群里,你会偏偏向我走来。但后来我想,那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
我看到一双略带慌张的眼睛,却迅速恢复平静,以及,那些藏得很深的迷惘与哀伤。
我看着你,欣赏你拙劣的演技。
一直以来,我习惯于冷眼旁观,我习惯于沉寂无波的生活,那和我的职业无关,我说的是我的内心世界。
而你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我。
我竟无法抗拒。
生命里面很多事情,沉重辗转至不可说。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我明白你。
你曾问我,是否我的心里也有一个黑洞。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你了。
没有了。
因为你在。
秦浅
“段总,还不下班么?”助理敲敲她的门 。
“你先回去吧,”天真抬头一笑,“我签完这几份稿子就走。”
房间里又恢复安静,天真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封已经读了好几遍的邮件上,无声地笑了。
这个男人,平日不爱说话,写起邮件,却煽情得很。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这是以冷静沉稳着称的秦某人第几次颇带怨念地示弱了呢?她竟有些记不得了,不过这样的感觉,她还真是享受得很。
走出大楼,天真自手提包里掏车钥匙。
正要按遥控,车前面的一个身影让她脚步顿住。
已近深夜,空旷的大楼前,冬日寒冽的风呼啸而过,吹乱了她的发,迷了她的眼。
“北京原来更冷。”那人缓缓开口,走向她。
“已经零下九度,天真预报说明天会下雪。”她道。
“是么?”他出声,“明天周六,段总仍是忙吗?”
“很有可能。”天真回答。
“不能拨冗陪我?”低沉的语气里,已经有些威胁的意味。
“先生,如果你诚心而来,请张开你的双臂。”某年某月某夜,她也曾微笑着,对他说一样的话。
秦浅望着她,嘴边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缓缓张开手臂。
被他的大衣严实地包裹着,天真埋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天真,下个月我就搬到北京来。”他开口。
这样聚散不定的生活,简直让他难以忍受,而段总编居然比他还忙,他也舍不得她奔波,只好自己时不时当空中飞人。
“好。”天真点头。
“你看我新买的那套公寓怎么布置?”他问。
“你决定就好啊。”天真故作漫不经心状开口,看见他的脸上的掠过一丝失望。
“可是,那是我们未来的家。”显然,他很不满她的反应。
“再说吧,好饿,”天真拉开车门,“外婆煮了夜宵,没准夏至还醒着呢。”
“嗯。”低沉的声音,不温不火,平静如常,只是将所有情绪,都浓缩在一个字里边。
天真开着车,眼角余光瞅见他面无表情的俊颜,有点想笑,只好拼命忍着。
“我们上期有记者做了一个老师傅的专访,他家祖辈都是替皇家做首饰的。”她慢悠悠地开口。
“是么。”秦浅勉强应声。
“我昨天去找他,向他请教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我问他,如果有个人要买一枚新戒指,但他又很喜欢已经戴着的旧戒指,而两个戒指都只能戴着同一手指上,那该怎么办?”天真微笑,微微道来,“他说,很简单,合二为一,他可以画出很多设计来供挑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明天陪我去看一下?”
“那就看……”秦浅一怔,忽然失了言语,下一秒钟,他的血液骤然沸腾,猛地转头看向正在淡笑开车的女人。
“秦先生,你都准备好了么?老师傅本事再厉害,也是要先看货色的。”天真并没有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紧了又紧。
“你放心,秦太太,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车厢里轻轻扬起。
番外之花火(一)
原来岁月太长,可以丰富,可以荒凉,能忘掉结果,未能忘记遇上。
长路若太短,花火生命更短,双手可触及你,有眼泪亦是暖。
“阿南,来马会不骑马,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亍!?
顾永南转过头,看向朋友:“就是散散心。”
“这次回来多久?”
“一个月吧,伦敦待得有些烦了。”
“有句话说,若是你厌倦伦敦,就是厌倦了生活。”朋友笑。
顾永南笑了笑,亲手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怎么没看见洛克,你们不是素来焦不离孟么。”
“洛克?你是不知道,他最近是撞了煞星,烦不胜烦,我还不想搭上他的晦气,”朋友道,“你看,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呀,事情不妙,洛太当场捉奸了。”
顾永南挑眉,抬起头望向不远处,却见好友洛克气急败坏地下马来,将缰绳递给马童,将两个正在纠缠的女子拉开,其中一位便是洛太恩琪,也是他的小师妹。
“听说那位将洛克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女子剑桥出身,恩琪又是牛津毕业的,圈内都在趣谈牛剑之争呢,不过看来剑桥的婚姻两性教育更为成功。”朋友戏言。
“哪有一只碗里放了两把羹匙还不冲撞的,洛克不会寂寞了。”顾永南微笑,望着渐渐靠近的三人。
这样的事情,实在不算稀奇。
“阿南!”他被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蹙眉瞧见恩琪朝他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声泪俱下,“你评评理嘛师兄,当初你可是我们的证婚人,你看洛克现在太不像话了,居然
带这个贱 货四处招摇。”
“恩琪……”他不由叹息,也惊讶这个素来优雅有礼的小师妹说话会这么难听。
怎么又牵扯到他身上了?更别说他刚回香港,对此事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洛太,请你注意你的言辞。”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却透着一股倨傲与清冷。
顾永南抬起头,对上一双明亮的水眸,瞳仁漆黑,眼神清澈。
“你勾引别人老公还指望别人尊重你?”恩琪霍地冲上前,指着出声的女子开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洛太,当你指着我的时候,有四根手指是指着你自己的,我什么时候勾引了你老公,又怎么勾引你老公,不如你都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故事也无妨。”那只“狐狸精”回敬
道,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顾永南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一张柔美素净的容颜,五官小巧精致。这样长相的女孩子,在他以往的认知里,是无法这样冷静犀利地说话的。
“你有完没完?”洛克不耐烦地对着妻子低吼,“你还要让大家看笑话到几时?”
恩琪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且是抱着顾永南的胳膊痛哭:“师兄……”
顾永南表情僵硬,抬头却见“狐狸精”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一丝嘲笑与不耐。
嘴角扯起一丝轻淡的讽笑,她转身离开,也不理会洛克。
她这副模样让顾永南有些不爽。
这女人,未免有点不识天高地厚。
脱下帽子,揭开发带,柔亮青丝垂落肩头,摇曳生姿。
“啪。”
顾永南点燃烟,吸了一口将火机放回口袋里。
透过轻薄的烟雾,他望着眼前的俏丽女子。
“是你,”女人望着他,“你是打抱不平,来兴师问罪的么。”
“顾永南,永远的永,南方的南。”他微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冯影柔。”她答。
“影子的影,温柔的柔?”他问。
“是。”她点头。
“好名字,”他衷心称赞,“恩琪是我师妹,她自小是被宠坏的小公主。”
“看出来了。”冯影柔道。
所以娇蛮无礼高高在上,不在意别人感受。
“剑桥的女孩子似乎都自由具个性,”顾永南开口,“其中一位你一定认识。”
“谁?”
“姜喜宝。”
“原来顾先生也看爱情小说么?”冯影柔轻嗤,喜宝不过是虚构人物而已,他拿来说事,是在讽刺她么?
“我没看,只不过如今有太多女人以其做范本,将小说言辞背得滚瓜烂熟,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姜喜宝,”顾永南笑了笑,“冯小姐该不会也是圣三一的吧?”
“不是,麦格达伦。”
“哦,听说贵学院开始招女生的第一天,全院的男士都上了黑色臂章,学院当天下了半旗。”
“顾先生生活中有女人么?”冯影柔看着他,明眸平静,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嘲讽,“我要进去换衣服了,失陪。”
她转身,听见低沉的笑声自背后传来。
“我为恩琪的鲁莽和失礼道歉,冯小姐。”
“顾先生看斯威夫特么?就是写《格列佛游记》的那位讽刺小说家,他说,人类大多数行为,其原因都可归结为对己之爱。不过有的人因爱己二使别人高兴,有的人则一心只
管自己高兴。”她回首看着他,“我无需和这样无知的人计较。”
顾永南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若有所思。
番外之花火(二)
电梯在一楼停下来,门缓缓打开。
冯影柔抱着文件袋迈出门,与一个人打了照面擦肩而过。
“影柔。”电子鸣响的警示声里,一道温和淡然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她诧异地转过身,看着从电梯里重新走出来的男人。
“顾先生,”她扬眉,“有事?”
不过上次在马会寒暄几句,彼此连朋友也算不上,何以他能唤她一声“影柔”,彷佛天经地义?
“你到这里来是?”顾永南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穿一身银灰色套装,抱着牛皮纸档案袋,亭亭玉立,干净清爽。
“面试,”她答,“贵公司不是在招R&D部门经理么?”
“不在洛氏做了?”?擞滥衔省?
“是非之地,不便久留。”她淡淡一笑。
顾永南点头,抬手看了下表。
“我得开会去了,”他开口,凝视她微笑,“再见,影柔,祝你好运。”
“谢谢。”影柔答,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两小时后,例会结束。
顾永南叫住正在整理文件的助理。
“今天HR那边是否在面试?”
“是,”助理答,“有什么问题吗?”
“让负责面试的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助理有些迟疑。
托某人吉言,她的运气似乎真的不错。
新的办公室,独立一间,在十九楼的西南角。明亮宽敞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夕阳西下的美景。
桌上摆着公司配发的台历,她伸手拿过来,翻看。
其中一张,照片里的男子神采飞扬,眉眼之间隐隐藏着王者的张狂。
右下角标着的日期——一九九八年七月。
原来已经十年。
暮色渐袭,暗红色的霞光铺满整个房间,手中的台历,照片上的容颜也被染成一片血色。
一如那一天。
十七岁的影柔放学回家,开门,将球鞋放在柜子里,欢快地喊,我回来了。
四周很安静,没有人回应她。
她缓缓推开书房的门,彷佛打开潘多拉之盒。
满目的红色,残阳如血,灰败的光芒洒遍整间房间,如此刺目。
她吓坏了,持续地尖叫。
直到邻居听见,闯进来,直到急救人员将父亲抬走,直到警察不停地询问她,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书桌上那份报纸,报纸上辈血色染红的照片,里面那个年轻的英俊的男子,笑
容张扬。
之后几年,无数次噩梦里,都有那张脸。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轮回报应……而她此刻,在这里。
走出大楼,明月当空,初夏的风已经转暖。
黑色的汽车缓缓滑至她身边,停下。
顾永南坐在车里,静静看着她:“影柔,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孩提时候我们就被教导,不可以随便上别人的车。”影柔轻声答。
“那我开慢点,你在外面走,是到地铁站么?”他嘴角勾起轻淡的弧度。
影柔看了他数秒,拉开车门:“太子路36号,谢谢。”
“我的荣幸。”他答,笑容俊朗。
影柔凝视他的侧脸,他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好女孩不会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看。”他说。
“我不是女孩,”影柔答,“再过三年就要三十岁。”
“洛克今天打电话来,问你是不是在我公司。”顾永南闻言微笑,换了个话题。
“哦。”影柔淡淡应了一声。
“洛家怕是人仰马翻,水深火热。”他叹息。
“我并不知道他喜欢我。”影柔语气平静,完全是局外人。
顾永南讶异地看向她,她目光清澈,表情完全不像撒谎。
“你不要告诉我,完全是洛克一厢情愿,恩琪对你无理取闹?”他忍不住问道。
“马会那天,也是洛氏管理层好几人同去,洛太误会了,”影柔语气不疾不徐,不像解释倒像陈述,“若真是郎有情妾有意,我只管坐收其成,何必离开?”
顾永南转头看向她,正迎上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水眸,眼神仿佛月夜下的波光。
他微微一怔,却不知心头那一记轻颤从何而来。
六月的微风自窗外吹进来,远处的夜空闪过耀眼的烟火。
香港回 归已快十一年。
这个城市许多都已改变,而回忆却从未褪色,每个人带着各自的欢欣与悲伤,渐渐长大,苍老。
“先生,太太今天打了一晚上的麻将,说头痛已经睡了,”佣人接过他手里的外套,“你吃过晚饭没有?”
“送点夜宵到我书房就好。”顾永南朝楼上扫了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
窗外夜色深沉,落地钟指向凌晨一点。
合上电脑,他揉揉眉心站起身走到露台,点燃一根烟。
偌大的别墅里,此刻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彷佛他心里的沉寂。
而那片沉寂里,又似乎有什么在微微涌动,那是太过陌生的感觉,陌生得让他有些不适。
手习惯地插向西裤口袋,却触到什么东西,他掏出来,是一枚硬币。
“Tip。”下车前,某个女人煞有其事地对他说,在他错愕的眼神中递给他这枚硬币。
他没有错过那一刻她眼里的促狭与狡黠。
抛起,硬币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弧,落回他掌心。
他嘴角浮现一缕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
影柔。
真是个琅琅上口的好名字。
番外之花火(三)
“洛先生和洛太来找你,我说你在开会——”助理汇报着,小心打量老板的神色。
“他们人呢?”顾永南打断她的话。
“去R&D部门了,离开没多久。”
顾永南闻言眉头一蹙,大步往电梯走去。
电梯下降,虽然他面无表情,跟在他身旁的助理却隐隐觉得气压渐低。
刚一进门,却见恩琪给了影柔一个耳光,出手又快又狠,众人的抽气声同时响起。
“你做什么,恩琪?”顾永南沉喝,脸色阴了下来。
他的出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一时间,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你们夫妻俩的戏在家唱得不过瘾,还要换场子是不是?”他望着洛氏夫妇,字字掷地有声,“好啊,干脆我让所有员工都过来欣赏,你们说吧,是我问你们要场地费,还是
我付你们戏票?”
“师兄……”恩琪难得看见他发火,震惊之余半响才回过神来。
“别叫我师兄,你有把我放在眼里吗?”他盯着她,缓缓出声,“我花钱请人来,是帮我做事的,不是送给你打骂的,你今天动了她,就是不给我顾永南面子。”
影柔捂着脸的手放下来,只觉得左颊一片麻辣辣的疼,她望着顾永南,视线碰着了他的,只觉得他目光分外沉冷,让她心里不由一震——他看起来真是动怒了,这实在不像他
处事圆滑温和的作风。
“影柔,你说清楚。”瞅见她脸上微微肿起的红痕,顾永南的口气又冷下几分。
洛克看着他们,脸色有些慌张。
“洛太,我根本就不喜欢你先生。”她吸了口气,说道。
“你说什么?”恩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而洛克原本白净的面孔涨得通红。
“Monica,送客。”顾永南不耐烦地吩咐助理,目光扫视四周,看热闹的员工纷纷回到各自位置上。
“你过来。”他不再理会洛氏夫妇,而是看向影柔。
影柔望着落地窗前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
他没有说话,她便也没有先开口。
顾永南转过身,摁灭手中的烟,抬眼望着她:“非得要吃痛了才知道辩解?”
影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开口:“谢谢。”
她凝视他的眼,看见那瞬他目光里闪现出一丝不悦。而她知道,那是因她而起的情绪波动。
她这个耳光,挨得值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又是为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他身边。
“影柔,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太安静?”轻轻的,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的叹息,缓缓在耳边响起。
安静到,让他觉得害怕,却又好奇,总感觉那片安静之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
她摇头:“没有。”
“你要怎么谢我?”
“嗯?”
“你说谢谢,那你打算怎么谢我?”他问。
“我还没想好,你想我怎么谢你?”她反问。
顾永南扫了一眼桌上的报纸,随意地抬手点了一下:“请我去听音乐会吧。”
“好。”影柔应声。
“我小时候学过小提琴,”音乐会开始前,顾永南望着台上的乐队轻轻出声,“你呢?”
“大提琴。”影柔答。
“真的?”顾永南微笑,“看来你比我深沉许多。”
“现在还会拉么?”他又问,转头凝视她明亮的眼。
“十七岁后就没有。”影柔没有看他,置于膝上的手指握紧成拳。
“可有看过《Hilary and Jackie》?”他并没有追问她。
“《她比烟花寂寞》,看过,”影柔道,“杰奎琳 杜普蕾的琴声太悲伤,让人感到绝望。”
“可是那部电影拍得太假,那不像她,她不是那个样子的。”她补充。
他笑了,声音低沉动听。
“影柔,终于看到你略微激动的样子了。”他对上她疑惑的视线,难得地看着她因为他的话而不自在地撇过头去。
而他却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影柔和他遇见过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她太过淡定从容,太过冷静聪明,他几乎没有看见她慌张失措的时候。
他的好奇心与耐性都被她成功勾起。
灯光暗下来,舞台成为最明亮的地方,音乐声徐徐响起。
他们没有再交谈,似乎都沉浸其中。
“中学的时候,我和一个喜欢的女生看电影,我一直希望突然停电,或者出现什么小事故。”临近尾声时,他突然轻声开口。
“为什么?”影柔问。
“那样,我就可以牵着她的手,安慰她,护着她走出黑暗。”
“哦,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影柔感觉手心微澜。
“因为我现在在重复这个想法。”他答。
影柔心里轻轻一颤,没有吭声。
灯光忽尔大亮,周围掌声如潮。
顾永南微笑鼓掌,表情温和俊朗。
——影柔,我总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你。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说。
她淡笑未语,知道他不会记得。
而她记得,清清楚楚。
十七岁的影柔,白裙飘飘,清爽短发,隔着明净的窗玻璃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开心地进了酒店,却看见一向高高在上的父亲低声下气地跟一个年轻男子说话。
后者身后跟了几个人,像是正赶赴什么事情,他虽然面上含笑,笑意却似一张客套矜贵的面具。
她叫父亲,看见他们都转头看着她。
父亲神色顿时苍白。
她觉得冷,才发现手里的冰淇淋融化了,而那股凉意,却透过她的肌肤,直抵入心。
“冯先生,你女儿?”那男人扫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很漂亮。”
言罢,他微微颔首,绕过她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听见父亲唤他,顾先生,顾先生。
声音苍凉且绝望。
番外之花火(四)
站在IFC的Red Bar露天平台上,可以看见维多利亚港的海景。
已是深夜,身后却还是觥筹交错,篝火迷离,乐声轻飘。
“你说,都好几年的感情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大学旧友范森已喝得半醉,凑到她身边低喃。
影柔拍拍他的肩,微笑不语。
“你不懂的,你一定没有爱过谁,你有爱的人么?”范森问她。
影柔摇头。
何必自寻烦恼?人啊,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而她不要这样。
电影里说——没有法律。没有限制。只有一条规则:永远也别坠入爱河。
多好的话。
她望向远处,港口灯火璀璨。而光影之后的黑暗,总是被人忽略。
但她记得。
伸出手,霓虹投射的灯光穿过指间,自高楼大厦跌落,彷佛幸福的错觉,消逝不过一瞬。
-
“影柔。”
她转过身,看见眼前的顾永南,她竟已无太多惊讶。
彷佛人生中随便一处,在下一刻都会出现他的身影,然后听见他轻声唤一句,影柔。
他简单的白衬衣黑西裤,袖口利落地挽起,夜色里看来整个人分外干净磊落。
“顾先生,”她微微一笑,“真巧。”
“影柔,这是谁?”范森迷迷糊糊地楼上她的肩笑问。
顾永南看着他们,没有在意自己眉头微蹙。
“阿南,不介绍一下么。”顾永南身后走来一人,看着影柔道。
“冯影柔。”顾永南的介绍倒是简短。
“你好,冯小姐,久仰大名,”那个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姿势优雅,“在下姓秦,名浅。”
影柔一怔,表情困惑——她怎么就久仰大名了?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冷峻面容,目光镇静却锐利,不似会开玩笑的人。
她越看他越觉得眼熟:“你是……”
“Kevin Chun,”回答的是顾永南,“影柔,他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影柔,他们是谁?”范森完全是喝多了,冲她暧昧地笑,“有你喜欢的么?”
影柔的脸上顿时一烫:“我让许可接你回去。”
“不要找她,我才不想再看到那个女人。”范森抗议,一抬手杯中的酒尽数洒在影柔裙子上。
影柔万分头疼地打开手包找面纸,一方手帕已经递到眼前。
“他好像醉了?”顾永南看着她默默接过手帕,微笑道。
“嗯,我老同学,和女朋友闹了点矛盾。”英若无心地解释,没发现顾永南表情忽尔缓和许多。
“不如我让司机送他回家。”顾永南建议。
影柔点头:“谢谢。”
“那么你呢,影柔,”他望着她缓缓开口,“是现在走,还是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
影柔闻言抬起头望着他。
一旁的篝火映亮她精致姣好的容颜,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眸,顾永南竟觉得胸口微窒。
他这是怎么了?
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他也算是历经沧海,此刻怎会独独为了这一瓢泉水这样沉不住气,甚至有些忐忑。
“麻烦给我一杯Mojito,谢谢。”影柔叫住经过的侍者。
秦浅看向她,又瞅了好友一眼,淡笑酌饮。
“怎么样?”望着走向洗手间的窈窕身影,顾永南微笑开口。
“这样的女孩子,不适合玩的。”秦浅道。
“我有说我在玩么?”顾永南饮了一口酒,缓缓出声。
秦浅闻言看向他,谈笑的神色微敛。
“阿南,我没见过你为谁真正痴迷过。”半响,他道。
顾永南笑而未答。
他也想知道,冯影柔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魔力,又能吸引他多久。故作清高吊他胃口的女人也不少,如果她也是,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演技。
“我和你不同,张梦茹不是Lucia。”他道。
“但她仍是顾太,”秦浅答,“有多少女人会甘心做小。且男人也不可轻易说爱,许下的诺言就是欠下的债。”
“越看越喜欢,怎么办?”顾永南望着走回来的纤细女子,表情风轻云淡,嘴角却噙着一抹温柔的笑。
秦浅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心里有就有,心里没有就没有。只是人总是要花许多时间才能看清。爱情彷佛洗照片,要经过漫长的暗房时间来培养,才知道结果究竟如何。
凌晨两点,香港仍是座不夜城。
车窗外掠过灯火光影,时明时暗,影柔沉默看着夜景,顾永南开车,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风声贴着车身呼啸而过。
等到停下车,顾永南才发现她竟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影柔。”轻声唤,她并未听见,仍睡得安心酣甜。
他忽然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像奶油一样,扑地就融化了,缓缓漫开。
他等着她,一直到万籁俱寂,到天明,却似等到天荒地老。
待她醒来,面对她慌乱的眼,他只是微笑:“影柔,早。”
窗外有日出,金黄 色的光芒在他周身纷落,落在眼里,影柔觉得双目微疼。
“为什么?”她轻声问。
“我也不知道。”他答,开车的样子看起来很是专注。
“你觉得我是否在做错事?”他反问。
“那是你的事情。”
顾永南听见了,瞅了她一眼,尖细的下巴惹人心怜,白皙的面孔透着股倔强,而表情却始终平静。
“影柔,”他握着方向盘,目光仍是看着前方的路面,声音有种危险的温柔,“那不只是我的事情,那也和你有关。”
影柔抬起头,静静看着这张俊朗斯文的容颜,没有说话。
清晨的阳光洒满人间,又是崭新的一滩。于滚滚红尘千万人中狭路相逢,不过是欠了我的,来?漳阒招胍?埂?
番外之花火(五)
“冯小姐,关于这个项目,你看我们是不是再约个时间详谈一下?”步出会客室,黑西装精英打扮的男人开口,目光中不无眷恋。
“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美人淡笑,倒是颇有耐性。
站在一旁的助理嘴边扬起忍俊不禁的笑容,这阵势,人家明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我觉得几番洽谈之后,豁然开朗,冯小姐不愧是剑桥出身,我是真心想多向你请教。”精英男也是越战越勇。
“不知道张先生想请教些什么,我要做些准备。”影柔面上微笑不减。
“这样吧,我晚点电话你,可好?”对方不屈不挠。
“好吧,”影柔道,“那么再会了。”
她礼貌握手,罔顾对方一步三回头,利落转身收拾桌上的文件。
“经理啊,我说的没错吧,从第一次他就看上了你。”助理兴致勃勃地八卦,“也算是帅哥一枚,不如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影柔淡笑不语,却听身后有人轻轻开口,声音沉缓。
她还没有回头,却看见身边助理刷地直了身板,口吃地唤着:“顾……顾总。”
影柔知道了来者何人,却也不急不慌,不紧不慢地收拾完东西,才转过身来:“顾总找我有事?”
顾永南瞅着她,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不怕他,她不似其他员工,一点都不怕他。
想到这里,他眉眼一柔,原本窒闷的情绪缓和开来。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道,先行离开。
助理站在原地一头雾水——不是吧?老大不用亲自屈尊来通知别人去找他吧?这情况,怎么这么诡异。
“整理一下。”影柔将文件交给她,跟了出去,脚步不疾不徐。
“坐,影柔。”看见她进来,顾永南在办公桌后坐下,姿态随和。
“咖啡还是茶,冯经理?”秘书敲门进来询问。
“随便吧。”影柔道。
“那就一杯鸳鸯吧。”顾永南道。
秘书一愣,随即点头退出去。
影柔看见她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却又不知笑点在哪里。
她穿一身白色洋装,服帖利落,勾出姣好身 段,绿色盆栽掩映下,笑容恬静轻柔,顾永南以手撑额,一瞬间看得有些失神。
“方才是朝和电机的人?”他问。
“嗯,是他们技术部经理。”她答。
“哦。”他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挺年轻。”
“大概吧。”琢磨不出他找她的目的,他说话的心思,影柔试探地答,“顾总找我有事?”
“后天有个新高尔夫会所开幕,你陪我去参加开球典礼。”他道。
“我?”影柔微讶。
“并不是要你去做花瓶,有几个老朋友碰面,大概有两单生意,你去接洽一下。”他语气平静。
“好。”影柔点头。
鸳鸯奶茶送来,影柔捧着杯子,坐在沙发里低眉顺眼地喝,安静得像只躲在角落里吃草的小白兔。
如果他此刻站起身,走上前,小白兔的长耳朵会不会紧张地竖起来?
顾永南的嘴角微微弯起。
“你想好了没有,影柔?”他缓缓出声。
想什么?影柔抬起头,触上他目光的瞬间,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
——那不只是我的事情,那也和你有关。
那天早晨的话,那么清晰,依然响在她耳边。
她知道是人群之中独独冷静自持的自己吸引了他,让他好奇,渐渐演变到如今。然而他对她的感觉有几分,又能多久,她却还不能肯定。
毕竟,股某人的绯闻也着实不少。
“周末你有没有时间?”她开口。
“周末?周四我就回伦敦。”下意识地,他根据脑子里浮现的日程表回答。
“这样啊,”她站起身,“爵士剧院有场戏,既是这样,我自己去看好了。”
“影柔?”他惊讶出声,这才反应过来。
“改天再约吧,再见顾总。”她笑了笑,打开门走出去。
顾永南瞪着关上门,头一次觉得吃瘪。
一分钟内,他被邀约又被拒绝,而始作俑者还是他自己。
等等,她这么做又是什么意思?
心头忽然一热,他隐隐觉得血液沸腾。
好个冯影柔,他抚了把脸,轻叹,笑了。
看来,他遇见了一只狡猾的小白兔。
这场狩猎越来越有意思了。
蓝天白云绿地。
香港入夏的阳光已是十分毒辣,影柔抹了足量的防晒霜,感觉着手臂上灼热,仍是怀疑今日出来一番定是要黑上一阵。
“该你了。”顾永南在身边提醒。
她站定,对准,送腰,扬臂,一气呵成。
周围响起掌声。
“顾总,想不到你带来一位球场巾帼。”有人恭维。
顾永南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不无满意,嘴角扬起,带着些骄傲。
影柔知道她替他挣足了面子。
“打一手好球,哪里学来的?”他问。
影柔将球杆递给一旁候着的球童,手插到口袋里,握紧。
她想起幼时父亲打球时,她总是淘气地抱住他的大腿,怎么也不肯放,缠得他只好将球杆塞到她小手里,说,柔柔乖,老爸教你好不好?
心头一痛,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只感觉明晃晃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她晕眩。
眼前一黑,却听见有人在耳边惊唤。
依稀感觉人影晃动,看不真切,有人替她擦面,喂她喝水,间或交谈声。
她的手被人握着,那人掌心温度太多灼热,她想挣开,却被紧紧握着,怎么也甩不掉。
觉得委屈,她有些赌气地鼻酸。
“影柔?”醒转过来时,看见一张担忧的面孔。
是顾永南。
“你刚才中暑了,现在觉得如何?”他问,声音异常温柔。
“没事了。”不知怎么了,她的嗓音有些哑。
“你吓到我了。”他轻叹了一声,黝黑的眸子望着她,伸手抚上她额前的乱发。
影柔垂下眼去,有些无所适从。
“对不起。”她低声道,感觉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发烫的脸颊,越来越近。
“影柔,你刚才一直哭着,叫爸爸。”那样柔软无助的,偎在他怀里的小小的她,让他觉得心疼。
她的身 体顿时僵硬,抬眼望着他,暗暗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
“让你笑话了。”她眼睫扑杀,似稍稍不安。
他摇头,将她搂在胸前,轻吻她的头发。
影柔将脸埋在他怀里,眼泪一点点冒出来,又消失在他的T恤上。
番外之花火(六)
“顾太。”门口传来高跟鞋踩地的声音,顾永南和影柔同时抬起头。
“阿南。”身穿紫色洋装的优雅女子望着他们。
影柔微微僵直了身子,顾永南却丝毫未动,仍将她圈在怀里。
“你也在?穿了高跟鞋来,不是要打球吧。”他淡淡开口。
“幕荷陪她老公来,说你也在这里,便让我也来看看了,”女人的目光扫过影柔的脸,“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姐吗?”
“冯影柔,”顾永南语气平静,“我太太,张梦茹。”
“听说冯小姐是中暑了?出来玩还是要注意身 体才是,”张梦茹盯着影柔,“我家阿南经历旺盛,今天打球,明天可能喜欢什么别的,冯小姐陪着他折腾,可得小心点,别有
什么闪失。”
影柔微笑:“谢谢顾太关心,我玩心不重,不过顾总总要我陪同,我也只好听命了。”
张梦茹只觉她这句话刺耳得紧,不由脸色微变。
“顾总,那我先回去休息了。”影柔站起身,礼貌颔首。
“我送你。”顾永南道,并未看向妻子,径直走出门。
“如果这就是阁下与太太的相处模式,婚姻未免太让我们这些未婚者寒心。”坐在车里,影柔开口。
“我并不爱她。”顾永南竟是微微一笑。
“呵,行为不端的丈夫惯常借口,要么说自己从来不爱,要么是以前爱过现在不爱了。”影柔有些嘲讽道。
“这么义愤填膺,没有觉得自己在助纣为虐么?”他悠然出声。
“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影柔道。
“好冷血,”他笑,“我喜欢。”
影柔没有说话。
“商业联姻你明白么?”他又开口,“我当初继承家业的条件,便是娶她。所幸当时我没有爱人,所以并未负情。”
“也许她爱你。”影柔看着他沉静的侧脸。
“也许,但爱我的人很多,我无需一一回应。”他的回答极其自负。
影柔转头看向窗外的街景,不由轻叹。
谁说婚姻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明明就是一个萝卜好几个坑,更别说爱情。世上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皆源于此。
“为什么是我?”她轻声开口,“告诉我,究竟我算是幸运,还是倒霉,让阁下看上我?”
他笑起来,笑声低沉动听。
“不如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赢得冯小姐你的芳心?”
“顾总流连花丛的本事,以及出手阔绰,是早就闻名香江的。”影柔道。
“哦,你要什么?”
红灯,他停下车转过头来,黑眸望着她,“影柔,我总觉得你和寻常女人不一样,你要的不是珠宝华服,豪宅名车。”
“对啊,是和她们不一样,我要的是顾氏集团,顾家的产业,不知你给不给?”影柔笑着回视他,语气轻淡。
他盯着她没说话,彷佛想窥探她真实的想法。
“影柔,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对我说的女人,”车中重新开动,他注视在前方路面,缓缓出声,“如果这是你的条件,好,我承诺将来我的遗嘱上会有你的名字。”
影柔没出声,抓着手袋的手却微微使力,指尖发白。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真叫她吃惊。
可是遗嘱么?太久了啊,她不知能不能等到。
冯影柔这个女人从来都没有觉悟主动找他。
盯着沉寂的手机屏幕,顾永南心里有些不痛快。
转首望向车窗外,人行道上有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长发女子,背影像极了她。
蹙眉,他又拿起扔在在一旁的手机。
“喂。”影柔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接通。
“在做什么?”他的口气,听起来似乎不大好。
“刚下班,在公司附近吃饭。”她答。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长久的沉默,她有些犹疑,正要开口,那边突然传来一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电话断线,只剩忙音。
她霍地站起身来。
“影柔?”被她猛然的动作吓到,一起吃饭的同事困惑地看着她。
握着手机,她咬唇,回拨过去。
一遍又一遍,始终是机械的女声,电话不同。
“怎么开车的?见鬼了,大白天就酗酒!”司机愤怒地指责着,下车将顾永南自?荡笆?址沙龅氖只?衿鹄础?
被车胎辗过的手机早已支离破碎,顾永南结果司机孝心掏出的SIM卡,有些倦怠地摆摆手,示意开车。
也好,干脆清静了,反正听着冯影柔那个女人的电话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平白找气受。
换了新手机,他干脆将她的电话设入黑名单,不打也不接,眼不见为净。
真叫他生气。
第二日下午有陌生电话进来,44开头,英国号码,他随手拿起来接听。
“喂?”熟悉轻柔的声音,带着点忐忑。
他正在走路,顿时停住脚步,身边的人都跟着停下,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家老板。
“影柔?”他震惊地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在英国,你怎么会在英国?”
“我在Heathrow机场,”她轻声道,“你没事吧?”
“我?我很好啊。”他有些疑惑。
“喔,好吧。”
“什么好吧?好什么好?”他的声音蓦地提高,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猜测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让老板反应这样激烈。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飞过来?”他已经无法保持惯常的平静口气。
“我听见汽车喇叭声,你电话突然断了,怎么也打不通……我以为你出车祸了。”她沉默半响,答道。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握着电话,浑身僵硬,半响都说不出话,只感觉胸口有股热流正在急速窜动,他无法形容这种陌生的感觉,像是惊讶、狂喜、感动……抑
或是什么。
“你等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出口,却有些低哑。
影柔站在公用电话前,握着话筒的掌心微微汗湿。
是做戏么?是趁势演一出感人的戏码么?为何她的心,这样剧烈地跳动着?为何会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里,辗转难眠,会在听到他声音的刹那,觉得眼中酸
热?
看,她连自己都感动了。
他——一定也是吧?
番外之花火(七)
长久的亲吻,让她神志不清,连绵不绝的热水,冲得走疲惫,却仍旧无法将在机场陷落于他紧密环抱的意识尽数捡回。
望着水汽氤氲的镜中那一张绯红的容颜,心底深处忽然就生出一丝慌乱来。收回视线,影柔拉开浴室门,走了出去。
“好了?”原本倚在床头的男人慵懒站起,望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嗯。”她点头,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清淡的香水味,混着烟草气息,慢慢笼罩住她。
视线触见浴袍领口裸露的雪肤及线条诱惑的锁骨,他的目光转为浓烈。
“影柔,我要你。”
耳垂一烫,却是被他的唇舌调戏,影柔浑身一僵,呼吸急促。
他的手,也开始不规矩地游离,挑逗。
天旋地转,她被推倒在床上,修长的身躯迅速欺了上来。
“Say yes,sweetie……”哄骗的声音带着性感的沙哑,此时的他,不再是平常温文尔雅的样子,突然变得格外霸道,危险。
她轻颤着,无法呼吸,知道他已经势在必得。
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刻的来临,可是还会觉得恐惧,这一种恐惧,不是来自于对陌生情欲的害怕,而是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就仿佛,他的掠夺,不是对肉体的占有,而是吞
噬着她的心,她的灵魂。
而她的心,是她必须坚守的,否则,她将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的吻绵绵密密,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不留余地,浓烈得令她晕眩。
身体深处的疼痛,提醒着他不容忽视的存在,泪水忽然间朦胧了双眼,她倔强地咬住唇,不发出一丝呻吟。
从今以后,有一些事情不一样了。
再也不能回到过去。
或者,从一开始,当她处心积虑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命运之轮早已悄然启动。
“影柔,喜欢这样和我在一起吗?”她苦苦强忍的沉默让他生气,在她欲望的巅峰,他残忍地停下,在她耳边温柔轻喃。
她剧烈喘息,莫名的失落让她焦灼,无所适从,只能狠狠地捉着他的双臂,以哀怜的姿态望着他。
他满意了,全然进击,疯狂掠夺她的甜美,他既已沉沦,就绝对要拖着她跟他一起。不论天堂或地域,他都要她作陪。
“影柔,你是我的,休想逃开……”激 情灭顶那刻,他在她耳边低柔却悍然的宣誓,她忽然不寒而栗。
“晚上我想吃牛排,好不好?”
拉开门,影柔听见助理在电话。
“行,那就回头见……我爱你。”一句轻柔的爱语之后,她挂断。
我爱你。
影柔往前走,心头却浮现这三个字。
在一起一年多,顾永南是Skywalker,并不常在香港,而她工作也很忙,其实见面次数并不多,但仍是十分合拍的情人关系,只是彼此彷佛都有默契一般,别人讲起彷佛如家常
便饭的一句“我爱你”,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亦是。
这样也好。
铃声响,瞥见电话屏幕上的号码,她走到走廊尽头接听。
“喂,说吧。”她开口,语气平静。
“冯小姐,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明天就是我们交易的日子,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我们不是第一次做生意,刘先生,明晚九点老地方见。”言毕,不待对方开口,她挂断电话。
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得见不远处的太平山。
忽然想起那一天在山顶看日落,晚霞烧红了中环的高楼大厦,炫丽得让人睁不开眼。
灰蓝色的天空渐渐暗了下去,暮色四袭,某个人在耳边说,影柔,你有没有坐过傍晚的航班,机窗外,天际线绽放如烟花,很美……下一次,我们一起看。
影柔,影柔。
时而哄骗似的温柔轻喃,时而朗声而唤,有时她转过身,发觉背后空无一人,才会怀疑自己是否在幻听。
有时午夜从梦中惊醒,会坐在黑暗里,茫然无措,她感觉自己正走向一个无形的深渊,没有人能拉住她,拯救她。世上有很多事情不公平,犹如玩一场必输的赌局,而我们的
命运,也总是有太多无法掌控的悲伤与意外。
睡得朦朦胧胧,忽然感觉有人轻抚她的脸庞。她震惊地张开眼,刚要挣扎,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影柔,是我。”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心中一痛。
“你回来了?”好不容易,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嗯,想你。”他直白的回答,让她惊愕地抬起头,迎接她的,却是一个霸道而热烈的吻。
今夜的他,有些不对劲。
轻喘着,她偎在他怀里,聆听他的心跳,有点快。
“爱我么,影柔?”他忽然开口。
她顿时怔住——这是他第一次单刀直入地问她。
“回答我,影柔。”长指抵着她的下颚,他抬起她的脸,逼着她面对自己的视线。
“你不能要求我更多。”她抿了抿唇,终于出声,觉得喉咙发涩。
“倘若我付出,是否可以有相应的回报?”他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开始慌张,直觉地想逃避。
她不要再被他的魅力和温情所影响,更不想让他试探她的心思,此刻,不要跟她说话,不要理解她,也不要靠近……
指间的冰凉触感,和他随之而来的低沉一句,震得她魂飞魄散。
“影柔,嫁给我吧。”
“不!”意识重回时,她下意识地惊唤,慌乱地退开身。
黑眸闪过一道愠怒的厉光,他盯着她,表情沉了下来。
“为什么?”他问,“影柔,为什么说不,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
“你不要再开玩笑了,我何德何能?”她试图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连声音都分外干涩,“你离婚的代价有多大,你也清楚。”
“代价?”他看着她,黑眸深不见底,“凡事都有代价不是么?多少女人觊觎顾太的位置,而你却避若蛇蝎,你可真是特别,影柔。”
尚未意会他话里隐隐蕴着的深意,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挟着凶猛的情欲,将她彻底占领,一次又一次重击她的灵魂。
她惊喘、哭泣、低吟……在他炙热紧密的怀抱里找不到自己,无名指上冰冷的金属,在彼此十指交扣间染上温度,彷佛与体肤融于一体,难以剥离。
沉沦的这一刻,已为情负罪。
所以她不要爱他,付出的情感,来日必成倒刺的利刃,令人为其所伤。
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她绝对爱不起。
番外之花火(八)
“小姐,去哪里?”的士司机迟疑地望向坐进车后就一声不响的女子。
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情茫然。
“梳士巴利道18号洲际。”影柔轻声答,感觉指甲陷进掌心,微微刺痛。
倦怠地靠向座椅,她闭上眼,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大厦台阶上,有一道身影静静伫立,望着她所在的的士。
周二的Spoon并无太多人,侍者领着她到临窗的位置,往外望去,夜的深蓝扑面而来,维多利亚港美不胜收。
世上最常见的,是名与利。最难得的,是良辰美景。
点了一杯茶,她自手袋里拿出书来读,牛皮纸包着的英文版圣经,是父亲的遗物,书页已经泛黄,并不明亮的灯光下,读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Truthful lips endure forever,but a lying tongue lasts only a moment.
口吐真言,可得永恒。舌述谎话,只存片刻。
为什么我们要说谎?因为最残酷的永远是真相,说出来,一切便烟消云散。
头顶有阴影倾下,她抬起头,瞬间凝眸,无法言语。
“影柔,你等的人永远不会再来。”
顾永南在她对面坐下,漆黑的眸望着她。
“先生,你喝什么?”侍者问。
“你们这儿可有什么让人喝了不会生气难过?”他望着侍者,笑得和煦,而影柔却觉得浑身冰冷。
“那也许您可以喝酒。”侍者笑道,只当他是位性格幽默的顾客。
“好,DryMantini,谢谢。”
侍者走后,异样的沉默盘旋于两人之间。
“在看什么?”他将书拿过去,扫了一眼又还给她,有些嘲讽一笑,“圣经?影柔,能救赎我们的只有自己。”
“是。”她轻声答。
能葬送我们的也是自己。
“如果不是张梦茹闲得要抓你把柄,发现你和陌生男人来往时自以为是地‘捉奸’,并拿照片来跟我示 威,我还没想到你会让我账面上蒸发了那么多数字。”
他语气平静,如谈论天气。俊雅的面容上表情如常,只是那双眼眸,寒气逼人。
“冯赫是我父亲。”她紧紧抓着那本书,指尖泛白,彷佛它能给她一些勇气。
“我已经知道,”他缓缓开口,“所以你出现在我面前,若即若离地引诱我,又待在我身边,时不时装出柔情似水的模样,而今天?
给我致命一击。”
“是,”影柔抬头看着他,心中剧痛,“我从未爱过你。”
当初,他完全可以放过她父亲的,可他没有,初掌大权野心勃勃的他,迫不及待地要攻城掠池,向别人证明自己,所以他丝毫不在乎把人逼上绝境。
那一瞬他的表情忽然闪过重重阴霾,旋即他笑着开口,声音却冷到极点:“我有说过我爱你吗?”
“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能达成共识。”她脸色苍白,声音镇静。
侍者端酒上来,他掂杯在手,浅酌一口。
“我给过你机会,影柔。”并未看她,盯着酒杯里晃动的液体,他低沉出声。
她不说话,自嘲一笑,从他眼里读出所有答案。
——影柔,嫁给我吧。
那夜他反常的情话和热情,原来都是试探,不当真的。
“我不稀罕。”
是她在说话吗?为何声音这样空洞?
“想不到我也有被女人耍得团团转的时候,”他的声音冷得刺骨,朝她举杯,“冯影柔,我敬你。”
“你可知道,且不论今天夭折的计划,你之前所作的一切,已足以让你在监狱待上十年,”放下酒杯,他盯住她,“真不知道你是勇敢还是愚蠢。”
“我早已想过后果,”她的身子,在不易察觉地轻颤,但仍挺直了背,“你所看到的损失,只是账面上,我保证,你之后会收到我送的大礼,足以让顾氏上下刻骨铭心。”
他蓦地抬眼,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好,好得很……”他切齿冷笑,盯着她,竟觉胸口闷痛,“你如此待我,我也一定有所回报是不是?”
“我会去自首。”她轻声答。
“那你母亲呢。”
“她会照顾自己。”
“即便她得了癌症?”他的一记冷语,瞬间击中她的心脏。
“你在胡说什么?”她愕然盯着他。
“我查了所有关于你的资料,当然包括你的母亲,”他缓缓出声,凌迟着她,“她前阵子瞒着你去做了检查,我想她没告诉你结果吧。”
“你还能失去更多么,影柔?当然那,你可以扔下她不管,执意上法庭,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他声音温柔,却冰冷彻骨。
她看着他,嘴唇咬得发白,眼圈泛红。
“你让我好失望,影柔,”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指,将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摘下来,“戴在这里你不配。”
他嘴角带着抹清冷的笑,将戒指戴在她食指上。
她猛地拔下,扔在地上。
“你只有一个选择,影柔,辞职,当我的情妇。”他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残忍,“这个世界从来只属于强者,你想逃离我,可以,要么等你母亲去世,要么等我死了。”
他站起,优雅俯身,在她唇边印上轻轻一吻,格外冰冷。
然后,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小姐,这是你的戒指吗?”一名女侍者经过,见将戒指递给她时语气里不无羡慕,“Chaumet的呢,好漂亮也好贵的。”
她致谢,眼泪忽然决堤,纷落在翻开的书页上 。
她拼命地忍,可是没用,心里那针刺一样的酸痛,如窗外的茫茫夜色,将她逐渐吞噬。
Forgive us our debts,as we also have forgive our debtors.
免了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我给过你机会,影柔。
他说。
她曾想过给彼此机会。
可是已经来不及。
番外之花火(九)
MarketWatch国际风投近三分之一重要客户数据泄密,MW遭受有史以来最大的信任危机,顾氏联合股价大跌。
——桌上摊开的报纸上,经济版头条标题赫然在目,不惜笔墨渲染着一条要闻。
中间配上的照片里,是人群中抓拍到的某个人的侧影。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周身笼着的那股冷沉,彷佛能透过报纸渗出来。
冯影柔,事到如今,你有否觉得快乐一些?
她在心里问自己,端起桌上的茶杯,从温差里感觉到手指冰凉。
为何她的心里,仍是一片荒芜与苦涩?
“太太,太太!”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她听见何妈连声唤着,声音焦急。
书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影柔缓缓抬起头,看见一名打扮讲究的老妇人,她身旁站着张梦茹。
心中了然,她平静地点头致意:“伯母,顾太。”
“我不是你什么伯母,”老妇人脸色愠怒,“一看就是狐媚子,不知廉耻。”
“何妈,麻烦你沏壶茶来。”她自嘲一笑,轻声开口。
“这是我儿子的地方,你还真当自己是主人了?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老妇人瞧着他无动于衷的态度,气得浑身颤抖。
“妈。”张梦茹适时扶住她,柔声相劝。
“对不起伯母,恕我无法如你所愿,是你儿子‘命令’我必须待在这里。”影柔回答。
“太太,你先喝口凉茶消消气……”何妈的声音突然转为惊呼,影柔只感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额头顿时一阵剧痛。
瓷杯在地上跌了个粉碎,留下一滴水渍。
“小姐,你怎么样?”何妈连忙就要奔过去查看她的伤势。
“何妈!”老妇人厉声喝止,丝毫不觉得自己出手甚重。
影柔倔强地咬唇,忍住那片刻的晕眩感和钻心的疼痛。
“这是怎么回事?”玄关处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大步走来的正是顾永南。
他已经看见影柔额上的伤势,不小的一处淤青,还渗着血丝,眉头蹙起,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来——我不来的话顾家就要被这只狐狸精败光了!”顾母怒道。
“是你告诉妈的?”顾永南冷眼望着张梦茹,后者不出声,已是默认。
“怎么,你还打算护着她?”顾母瞪大眼质问,“若不是这个女人,你自己辛辛苦苦创下的公司怎么会遭受这么大的危机?还连累顾氏的身价跌了近一半,你知道现在那些叔
伯都在怎么议论吗?你怎么对得起你爸?”
“妈!”他脸色阴沉,额上青筋突起,“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给顾氏上下一个交代,你不要再来到这里来。”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挥在他脸上,影柔的心跟着顿时一颤。
“你是昏头了么,阿南?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这个女人?”顾母难以置信地怒斥。
俊朗白净的脸庞上红痕顿现,顾永南的嘴角都微微渗出血丝,他抬手随意抹去,望着母亲淡淡开口:“妈,这么多年,你几时见我对一个女人上心?连你儿媳也不例外。至于
冯影柔……你放心,等她欠我的还清了,我自然会让她滚得远远的。”
他字字句句轻淡冷静,听得房间里每个人都怔在那里。影柔望着他,忽然觉得胸口那里,像被什么重重辗过,闷痛不已,那一刻,她浑身发冷。
“现在,请你们离开,我很累,想休息了。”他抬眼,脸上难掩深浓的倦色与疲惫,“何妈,送下她们。”
顾母欲言又止,终是沉着脸和张梦茹离开。
室内又重新恢复安静。夕阳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影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眼底有什么因为那暖意而融化,就要流淌下来,她狼狈地闭上眼。
“你哭了?”淡淡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点嘲讽和倦意,“收起你的眼泪,那对我而言一钱不值。”
他的言语仍是残酷,可轻碰他额头伤处的指触,却有着温柔的错觉。
她抬眼,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何妈。”他面无表情地出声。
后者端了托盘过来,上面放着棉签盒和药水,纱布和胶带。
“放下吧。”他吩咐,伸手拿了棉签,竟要亲手为她清理伤口。
影柔怔忡地瞪着他,一时间,身体无法动弹。
他并未看她,动作很轻,很柔,彷佛每一下都小心翼翼,用尽了心思。
“你心愿达成了,高兴么?”他问,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到一丝波澜。
影柔咬住唇,不说话。
他望着她倔强的神情,自嘲地一笑。
就是这个表情,如马会相遇那一天,他远远望着,望着她置身事外,人淡如菊,叫他心中一动。
如果没有那一次邂逅,没有那一眼相望……却不知一切都是她刻意安排。
影柔的视线落在他英挺的脸庞上,他的嘴角,仍冒着点点血丝。
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手,却被他轻轻地,疏离地挥开。
“顾……”她努力想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字句,可是没用,她竟发不出声音。
他扔了手中的纱布,退开身,未再多看她一眼,也未再理他。
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影柔低头,狠狠抹去。
她没有错,就算错也不后悔,如果后悔,就代表以前都是错,这样,就没法证明自己是对的。
这冥冥中的纠缠,究竟是她的灾难,还是他的不幸?那一些曾有过的微笑,低语,沉默,亲吻——时间会将所有感情风干,无论是爱是恨。彼此都倔强到不屑于他人施舍的温
暖,不如就让这灵魂盲掉,不再奢求光亮。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在疲乏之中,此生沉没,从此两不相欠。
番外之花火(十)
香港飞伦敦。
舷窗外是一片漆黑,影柔睁大眼睛望着外面,可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多么绝望的感觉,就像她的人生。看不到前方的路,也没法自由自在地行走。
身旁传来轻声的咳嗽声,她转过头。
顾永南开了阅读灯在看文件,明黄的灯光照在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上,勾勒出他凝重的表情,还有眼睫下淡淡的阴影。
飞机上的乘客基本都睡了,而头等舱原本人就不多,此时格外安静,他的笔偶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看够了么?”他突然开口,也没有看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沙哑。
“你是不是感冒了?”她轻声问。
“没事。”他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冷?空调在放冷气吗?”
影柔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不假思索地就伸手探上他额头。
烫得吓人。
她心里一颤,这才注意到他的脸颊也有些微潮红:“你在发烧。”
“别看文件了,我叫空姐来。”
她随手按下他的手,阻止他继续操劳,又迅速按了呼叫键。
转过头,才看见他盯着她,表情古怪,眼神也有些异样。
她来不及注意这些,而是向赶来的空姐描述他的状况。
而他不说话,深沉的黑眸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急忙开口的样子,看着她眉眼间那抹焦虑之色。
-
服了药,他闭上眼,听见身旁轻柔的呼叫声。
他又睁开眼,侧首望向她,对上她明亮的视线。
“你怎么不睡?”他问。
“飞机上服药有忌讳,空姐说要我随时留意你的情况。”她答。
“你打算自?翰凰?酰?恢笔刈盼遥俊彼?⒆潘?治省?
“嗯。”她点头,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
他转头又闭上眼,未再多言。
“何必这么好心照顾我,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就可以离开我,自由了。”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出声。
“我知道,”她沉默了一下,轻轻开口,“……可我不想。”
不想什么?他很想问她——是不想他出什么事,还是不想离开他,不想自由?
自幼,他养尊处优,备受宠爱,良好家教让他彬彬有礼,处事滴水不漏,但那只是表面,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使他不会去深入关心别人的喜怒哀乐,因为大多时候,都是别人在迎合他。
连父亲要娶素未蒙面的张梦茹,他也未觉不妥,因为那只是他实现自己真正目的的一个手段。
他从来不知道,为另一个人患得患失的什么滋味,直到他遇上冯影柔。
她让他着迷,也给了他莫大耻辱。这段日子来,他力挽狂澜,几乎心力交瘁。
他恨她,她让他如此失望,可他也舍不得放手。两个彼此憎恨的人竟朝夕相处,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情。
许是药物的作用,他觉得很累,意识渐渐昏沉,也确实是累了。
只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钻进他呼吸里,安静温柔。
影柔呆呆地望着他,从眉目间的倦色中可窥他连日来的辛苦。
“顾永南。”她唤他,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想叫醒他,又像是怕他听见。
他没有回应,已然沉睡,清俊的脸庞埋在毛毯的阴影下。
“对……”有两个字梗在喉中,她蓦地止声,觉得胸中酸涩。
英国夏日午后,风景如简·奥斯汀小说里形容的一样明媚。
白色橡木落地窗,嫩黄 色的花朵爬在窗台上,阳光慵懒。餐桌上铺着绣纹细致的雪白桌布,水晶玻璃瓶里插着一支粉色玫瑰。
影柔放下茶匙,低头,把脸埋在掌心。
听得身畔的人微微清了下嗓子,她抬起头,看见顾永南在看着她。
“困了,你的陀飞轮反光太闪,让我眼花。”她诚实地回答。
他不作声,将表带转了一下。
“师兄,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熟悉的女生传来,雇佣那抬起头,看见恩琪站在面前。
“喝下午茶啊,加我一个,”她拉开椅子便坐了下来,这时才瞥见抬起脸的影柔,脸色顿时一变:“你竟把她带着身边。”
影柔微微一笑,要站起来离开,却被顾永南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他很是用力,让她肩胛骨有些疼。
“这般祸水,你居然感兴趣?”影柔泄密的事情顾永南一手压下,外界最多捕风捉影,恩琪自然不知事情原委,纯粹是因为从前的过节耿耿于怀。
“是,我感兴趣。”顾永南脸色平静,淡然回答。
“这样的女人,恐怕不好养。”恩琪言语刻薄。
“你不妨问问她和我是什么关系。”顾永南开口,锐利的目光望着影柔。
他们一唱一和,完全不顾第三者的感受。
影柔听着,抬眼淡淡一笑:“洛太,你猜得没错,顾总是我的金主,承蒙抬爱,他愿意花大价钱买我,不过我想,如果你先生出得起同样的价钱,他也许也很乐意买下我,当
然我也可以考虑一下。”
自伤以伤人,大概是最恶毒也最蠢笨的做法。可是没关系,看到眼前两位都瞬间变了脸色,纵然痛,她也觉得快意。
“Bitch!”恩琪气得全身发抖,站起身便要掌掴她,却被顾永南拉住手腕。
然后他沉着脸,拽着影柔就往电梯走。
他的劲道可怕得急呼要捏碎她的腕骨,影柔只是咬着牙忍着,不吭声。
迎面走来几名唐朝的员工,见了老板的脸色,顿时噤若寒蝉,差点连招呼都忘了打。
重重地摔上门,他狠狠甩开她,影柔一个踉跄跌在床上,刚要起身他伟岸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影柔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你觉得呢?”他冷笑,“当然是履行金主的权利,好让你觉得自己物有所值,免得我还没享受够,就有比我更慷慨的男人把你买了去。”
“不……”他身上难得涌现的暴戾之气让她开始害怕。
“你有说不的全力么,冯影柔?”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残忍,“是你今天提醒我了,其实你对我而言,除了能为我张开腿外,一无是处。”
影柔放弃挣扎,死死地咬住唇,不说话。
推起她的裙摆,他拉下她的底裤,直接粗暴地进入。
她痛得脸色发白,嘴唇上咬出血丝,恨不得这副身体不属于自己。
而他冷冷地盯着她倔强的神情,目光越发忿怒,越快越狠地加剧对她的折磨,力道与节奏渐渐失控。
撕裂感与下腹的剧痛终于逼出影柔的眼泪,抓着床单的手指用力到几乎扭曲,她仍是忍,强忍着,不愿屈辱地开口求饶。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泄完毕,径自整理好衣服 ,完全不理会狼狈爬着,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的她,他甚至都不再多看她一眼,便大步离开,摔门而出。
影柔趴在床上一动未动,直到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她泪如雨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