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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腻:朱雀记(一)

(2009-06-17 17:43:14) 下一个

  第一部 县城
  开篇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一个在黄历上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那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天空蓝如静瓷,整个南中国全部裸露在清漫的阳光之下。。
  下午三点半钟,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白气凝结而成的气柱,斜斜在空中划了一道奇长无比的伤疤。白虹贯空?可那并不是虹,而是略显怪异的气柱。地上的人们有些已经注意到了头顶的天象,纷纷抬头望去,旋即便有自诩见多识广的家伙嚷道:“看什么看?不就是喷气飞机嘛。”
  地面上的人们看不到白色气柱的源头。所以并不知道天空中的那道气柱有多长,发端竟是在千里之外的海峡那边。
  在气柱生成后的半个小时里,台北的街头,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树叶打着滚抛弃了枝头,雨点哗哗地落了下来,摩托车在滑滑的地面上艰涩前行。
  这一年的这一月,岛内开始实平均地权条例施行细则,做地产的,当地主的各有忧喜。
  市外阳明山上茅草齐齐倒向北面,草尖如剑,杀气十足。山间温泉也似乎受到某种力量的吸引,温度竟在慢慢升高,有一个半秃着头,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大叫一声,赶紧从温泉里跑了出来。幸亏此时泡温泉的人少,不过看着泉中气泡急剧破水而出的景象,一旁的管理员眼睛都看直了。
  白色气柱在中国的上空划过,而下面的异象却是隔了段时间才会显现。于是,沿着那道诡秘的轨迹,由台北、福州、南平、南昌、九江、武汉一线………暴雨大作,雷电鸣闪。
  海峡中那泓碧水开始渐渐不安分起来,浪头平空而起,直打得渔船摇晃不停,只是没有人注意到海水中有一个偷渡客正抱着木箱子吃力的浮沉着。
  陈叔平是九江二中的数学老师,属于刚刚被乎反的那一拔人。这时候他正带着学生在义务劳动,听着喇叭里传来的”华主席……”,想着上个月人民日报和红旗上面连篇累椟的两个凡是,这位普通的老师不由笑了起来。他站在江堤上看着头顶的异相,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他不得其解的眼神,忽然一滴雨悄悄落了下来,落在了他的眉心上。
  ……
  气象专家肯定会瞠目结舌,想不明白天空上这道云柱是如何遽然而至。
  好在云柱渐渐地碧落空中慢慢消散,地面上的万事万物也渐渐回复如常。
  而当白色云柱最终散去的那一瞬,地处鄂西山区的一座小城外,发生了一次爆炸。
  爆炸现场是一个大坑,坑深三米,宽三米,坑里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只有底下露出来了一大片被灼成黑焦色的花岗岩。事后赶来的人武部干事,围着坑转了三圈,然后向上级汇报结论是:球状闪电,引爆了渔民炸鱼用的雷管。
  于是当地又开展了轰轰烈烈地一次禁止危险捕鱼教育活动,各式雷管炸药被搜出不少,在城关县中的操场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没人注意到,在那个坑外两百米的地方,有一个拾荒的老头儿,此时正一边用黑糊糊的破锅熬着清粥,一边满脸慈爱看着又臭又脏的床上。
  床上躺着一个婴儿,面色红润,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着,看着清净无尘,可爱无比。

  第二章 易天行事
  一九九四年的初夏,省西小城高阳县被无休无止的暑气烘烤着,这一年,读高三的易天行已经十七岁了,一米七零的个头,平平实实的一张脸,不胖不瘦,毫无疑问属于往人堆里一丢,连泡都不会冒一个出来的普通人。
  不过他在就读的县中勉强算是个名人。这名出的比较奇特,属于异类之名,谁叫他和世上绝大多数孩子的生活相差太远了呢?他无父无母,却也算不得孤儿,是被城西头那个拾破烂的老头儿养大的。
  打小的时候易天行便开始跟着自己喊爷爷的老头儿在四处的垃圾堆里刨东西来卖,他一直把这叫做刨食儿,也对,就是从垃圾里刨些可以换成食物的东西。
  直到很多年以后,城关一带的人们还记得八十年代早期,有一个长的机灵可爱的小孩,身上却满是污秽,更会记得这个小孩刚学会爬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地上给自己的爷爷拣烟头了。
  小孩会走了之后,除了在垃圾山上刨食儿之外,又开始到西街菜场那块天天蹲着,小小的身子,双手笼在袖子里面,看着很是好玩。他不是去看有什么好吃的,他是去拣桔子皮,鄂西的这座小山城盛产桔子。
  小家伙用那双小小的手掌,在污泥满地的菜场里面拾着别人剥下来的桔子皮,然后兜在怀里,颠颠跑着回家,放在自己的小床上,等大太阳的时候,再拿出来哂,哂干了的桔皮可以卖一角二分钱一斤。小家伙攒着钱,然后在菜场里给自己的爷爷买了一袋烟叶子。
  当小家伙紧张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角票递给烟贩子时,市场里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夸赞他孝顺。
  他那时候不懂孝顺是什么意思,他只想让自己最亲最亲的爷爷不用每天拣烟头,他想让自己最亲最亲的爷爷可以像河边那些闲唠的老太爷一样,可以拔着烟斗。
  他喜欢烟斗上面飘出来的青青的烟。
  旁人赞他孝顺,也不过就是赞叹两声。爷孙俩的生活也没办法好起来,每天还是要到各处的垃圾堆里面去刨,每晚还是要回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黑屋,嗅着屋里的臭气沉沉睡去。
  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小家伙六岁的时候。
  爷爷有一天睡了却再也没有起来。
  小家伙哇哇地哭了几天,居委会的人把老头拖到后山埋了,然后一大堆人在居委会那栋小房子里围着这个黑炭头似的小家伙发愣,“以后这孩子怎么办?”
  “该上学了吧?”居委会主任的男人是县里小学的老师。
  旁边有人说道:“谁出钱呢?”
  “义务教育嘛,学校也可以免一部分的。”
  “那谁来养他?”
  全屋的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小家伙愣愣地看着屋里的大人们,慢慢地看了一圈,然后一字一句用稚嫩的童声说道:“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屋内一哄,几番争执之后,也只好如此。
  居委会主任的男人又皱起了眉头,“要上学是要户口的,老头估计还没给这个孩子上户口。”
  于是在上学之前,小家伙被大人们领着去上了户口。派出所的片警是个年青人,刚从警察中专毕业,脸上稚气未脱,他一脸为难对众人说:“这又没个出生证明什么的,怎么上?”
  居委会主任是天生的大妈性格,直着嗓子吼道:“从小看着这小家伙长大的,难道还要算外来人口?”
  国人虽然怕事,但有个规矩是只要有人打头,正义感便开始泛滥,于是派出所里开始响起一大片叽叽喳喳的声讨之声,当然,群雌粥粥尔。
  那个小警察姓李,也是本地的警察,公仆嘛,大众的仆人。更何况起哄的人群里面有个中年妇女正狠狠地瞪着他,他还敢说什么?
  那中年妇女是他妈。
  于是小家伙第一次有了证明自己身份的小本子,李姓小警察一边用着不大规整的楷体字填着表格,一面问道:“姓名?”
  “……”小家伙一脸惘然,愣了半天后回答道:“我爷叫我天幸,说是天幸我活下来了。”
  居委会大妈的男人,噢,这称呼太过繁琐,那位邹老师此时赶紧出来发挥能力了,“不行不行,这名儿太俗,天幸上问于天,不符合精神文明建设的要求,这样吧,取名天行,人力胜天行于天,大妙……”他自顾自地摇头晃脑,众人也不在意,毕竟这些人里也就数这位语文老师墨水吃的最多,嘴唇儿最黑了。
  李警察又愣了愣:“那姓什么?”
  大家也愣了,没人知道刚死几天的那个拾破烂的老头姓什么。
  “姓易。”一直低着头的小家伙这时候终于开了口,声音像蚊子一样。
  “噢。”李警察几笔把表格填完,然后递给小家伙,说道:“你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小家伙瞄了一眼,然后有些怯怯地说道:“我不识字。”李警察恍然大悟,便把表格收了回去,却没留意到小家伙嘴里轻轻咕哝着什么:“就认识个一字亚,所以想姓一,怎么写成了那么难的一个字呢?”
  这一年是易天行来到这个世间的第六个年头。在这一年里,他失去了自己最亲最亲的人,也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姓名,最重要的是,他开始上学了。
  和世界上别的孩子一样,易天行先上小学,然后上中学,然后上高中。和世界上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上学便是上学,成天操心的只是街边两分钱一根的冰棍或是五块钱一坨的冰砖,要不便是抢乓乒球台,摔纸片。而易天行要操心地是在街边拾别人吃剩的冰棍棒,拣别人不要的纸片………每天放学之后,他要去垃圾堆里刨东西,然后才能回到自己安身的黑黑小屋里熬一锅菜吃。
  菜叶是在菜场上拣的边角,油是菜场上肉贩有时施舍的膘肥熬的,水是在街坊邻居门外的水龙头那儿接的,不过那家邻居很有时间观念,每天晚上七点钟就会准时把水龙头给下了。于是易天行有时候拣破烂回来晚了,便只好忍痛不用水煮,而是小心翼翼地扔几颗油渣,就着头天的剩饭,然吃顿香香的。
  不过这种奢侈的生活让他过的很心痛。
  说来奇怪,就这样吃着,他的个子还是和别的人一样渐渐长了起来,壮了起来。
  至于学校那里?从计划生育开始后,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手里的一块怕化怕摔的宝贝?又有谁会和一个衣服怎么洗也还是渗着臭味的穷小子玩?
  于是易天行在学校里的生活除了每天放学后好好清扫一次垃圾桶以外,便只有看书。可这看书也有些问题,他总觉得一本书看一遍似乎用不了太长时间,语文,数学,习题册……似乎用不了几天就看完了。
  看完了就记住了。
  他并不知道有这种本事的人在世界上被叫作天才。
  于是当他看见别的同学坐在桌旁认真看着书,总觉得自己学习上是哪儿出了问题,于是感到万分惭愧。
  三年级以后开始考语文,以前显得稀松平常的双百分,现在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便得遥不可及。于是易天行的天才便不可抑止地显现了出来,虽然他当时的作文仍然脱不了:啊,祖国之类的废话。可连续四次双百分终于惊动了校领导。
  于是他开始常常在课堂上成为很无辜地被老师点名朗诵的优秀学生,开始在学校的少先队大会上作报告。好在他的生世过于特殊,而且小小的脸蛋儿上总是挂着一副避人的神情,不然他极有可能成为高阳城关小学历史上最特殊的一位大队长。
  只是他的臭气依旧,他的贫穷依旧,他的孤僻依旧。自然他也就依旧和同学们玩不到一块儿去,而当他左袖的杠杠像火箭一样迅速地连多两杠后,全校的孩子们看他的眼光便开始显得怪怪的了,本来还可以和他说几句话的同学们现在连话也不和他说了。
  他不知道这是世人对待天才的敬惧和害怕,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又做错了………
  上了重点初中后,这种情形要好了一些,毕竟身边的人都是大孩子,最关键的是,上初中后,易天行过目不忘的天才似乎在一瞬间里面消失无踪,成绩迅速下滑,然后在班级的二十五名前后上下摇摆着。
  初中的老师常常喟叹,为何这苦孩子的天才期是在小学而不是在初中呢?
  就当人们以后这孩子以后会渐渐平庸下去,日后不知前路如何时,中考来临。
  易天行又一次让所有人跌破了眼镜,当然,不是近视眼的人例外。
  他考了五百三十九分,比模拟考整整多了六十,比当年的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恰恰多了三分。
  于是拾破烂的小孩又进了县重点高中。

  第三章 拾荒
  易天行把那辆二八的自行车从车棚里面推出来,看着校园上方乌漆漆的夜空,眉头不为人察觉地轻轻抖动了一下。他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同学,友善地与他们打着招呼。如今不是小时候了,他也懂得把自己的一身弄的清爽些,再也没同学因为受不了他身上的气味而疏离他。高中的学生也没人会因为一个人的家境而歧视他,纵使有,但放在书香满地的校园里,是没人敢把这么没品的厌恶表现在脸上的。
  他推着那辆显得过于高大的自行车往校外走着,通向大门口的道路两旁灯光昏暗,正慢慢想着周六应该到县图书馆去借什么书,却不料有人在自己身边向风一样的掠过,伴着这风声,还有那只伸到自己头发上乱抓了一把的手。
  “小子,你该洗头了,明儿晚上来家吃饭。”几辆自行车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其中有一个短发女生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笑了笑。那个短发女生叫邹蕾蕾,同桌,可惜不同路,至少回家的路不同。
  蕾蕾也算是易天行在校园里最熟悉的同学了,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上次全班同学到蕾蕾家聚会,蕾蕾的妈妈看着易天行直发愣,然后满是油烟的手直接拍着他的脸蛋,叫唤道:“他爸,你快来看,这是不是那个小子?”
  戴着眼镜的邹老师从书房里慢腾腾地走了进来,然后取下眼镜端详半天,方缓缓说道:“眉目依稀仿佛,只是年月已久……”
  蕾蕾的妈妈挥手打断,嚷道:“哪用这么笨?直接问这小子户口上面的名字不就成了?”
  同学们这时正奇怪地看着易天行和蕾蕾的父母,蕾蕾嗔怪一声道:“爸妈,你们干嘛呢?这是我们同学,平时最害羞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请到他的大驾,你别把他吓着了。”
  蕾蕾妈妈一挥手道:“大人说话,你小孩别插嘴。”接着满脸温和笑着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记住,是户口簿上的喔。”
  易天行此时成了十二尺的金刚,讷讷道:“我叫易天行。”
  易天行这三字一出口,蕾蕾妈妈和邹老师都笑了出来,嘿嘿道:“还记得这名字是谁给取的吗?”
  易天行恍然大悟,看着两位家长良久,才感激说道:“原来是胖主任和邹老师啊。”
  “胖主任?”邹蕾蕾同学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自己班上这个最沉默寡言的同学竟然喊自己妈妈胖主任,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待大家都坐在饭桌上之后,邹老师才端着小酒杯给同学们讲起了和易天行之间的渊源,说到动情处,更是不胜唏嘘。隔了晌,胖主任,噢,蕾蕾妈妈关切问道:“你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就搬走了,你后来过的还好吧?”
  易天行正在对付蕾蕾妈妈挟过来的一只大鸡腿,含糊应道:“都挺好的,街坊邻居都挺帮忙。”
  蕾蕾妈妈感叹一阵他的生世,转而又向桌上的同学们吹起易天行小学时候的天才过往,直把众同学吹的肃然起敬方才罢了,也不管易天行的脸已经浑似一只煮熟的大虾。
  吃完饭大家散伙,蕾蕾送易天行到门外,肩膀上披着件外衣,在昏暗的灯光下,女孩用清澈的眼神看着他:“想不到啊,易天行你还真能装,原来你就是读小学时候的那个怪物天才啊。”
  易天行哭笑不得,说道:“是你自己把我名字忘了,怎么成装?再说……”忽然愣道:“怪物天才?难道这就是我小学时候的称号?”
  两人对视一笑。
  从那天后,易天行便和邹蕾蕾熟络起来,也时常去她家混顿饭吃打打牙祭,吃完饭再顺路带些好吃的回自己的小黑屋。
  …………
  胖主任和邹老师真是极好的人。
  易天行看着远去的自行车,站在校门口愣愣想着。抬头只见天上的夜空越来越黑,心知晚上可能会下雨,他赶紧骑上自行车,往自己家里赶去。
  他的小黑屋还是在老地方,旧城关最邋遢的角落里。
  易天行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的看不出蓝色还是白色的衬衣和西裤,叠好后放在床上,还在床单和衣物之间放了一张报纸。然后从床下摸出自己的工作服,眉头也不皱一下,便熟练无比的穿上。
  工作服是一条黑的不像话的牛仔裤,上面是一件不知哪个纺织厂的蓝色工作服,一顶边上起刺的破草帽,还有一条洗不出白色来的手帕。
  穿好工作服,背好身后的背篓,套上那双陪伴他拾荒生涯已经十余年的胶鞋,手中像握剑一样握着前面劈成两截的竹棍,我们的拾荒儿郎轻声唱着:“只见君去,不见君还……”学着电视剧里面的十四声吟唱,便开始沿着黑黑的大街向着城关大片的垃圾场走去。
  他越走心情越好,要知道脚下这双胶鞋以前穿着总是大,要用一根麻绳绑着才能行走,如今是越来越合脚了。心情一好,拾荒儿郎走在石子砌成的小巷里也是越轻松,直似要跳起舞来。
  前方便是他上夜班的地方,共和村垃圾站。
  小山似的垃圾堆出现在易天行面前,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轻轻放下缚在自己鼻上的灰灰手巾,脸上却没有为难之色。也对,都已经拣了十几年破烂了,难道还会不适应吗?
  他走到垃圾堆里用戴着手套的左手轻轻翻着,拣着里面的塑料瓶,玻璃瓶。如今这年月易拉罐还不多,偶然发现一个,更像是拣着宝了,赶紧双掌一合把它击瘪,然后放到背后的篓子里。左手熟练无比地翻拣着,右手却也不空,只见他轻轻用竹棍往地上的纸屑袋子一夹,再往后一放一松,浑不着力的黑烂纸团便被身后的篓子乖乖吃掉,动作熟练至极,一根长长的竹棍竟被他用的像世人手上的筷子一样。
  拣垃圾的人也算的上是同行吧?天天在一个垃圾堆里刨生活的同行也算同事吧?只可惜这种同事之间有的只是冷漠的眼神,这样也好,省去了坐在办公室里那些人们虚伪的笑容。
  易天行远远看着在垃圾堆上行走的三四个同行,微微笑了一下。他对这种不与人交谈的生活非常满意,因为常常他都不知道自己和别人说的东西,别人能不能够听懂。
  夜色下的垃圾场泛着恶臭,夜空中皎洁的明月似乎也受不得这等臭气薰扰,悄悄躲到了云层的后面,易天行的四周更加的暗了。
  沉沉夜色远处,行来了几个人,穿着时兴的肥裤T恤,易天行眼神好,自然看的清楚,这些人抬着几坨铝锭,正在向垃圾场外停着的一辆农用车走去。
  他皱了皱眉,知道这肯定是县上的流氓在偷北面那家厂子里的原材,赶紧转头往回走了几步,走过那几个老拾荒身边的时候,悄悄打了声招呼。那几个老拾荒被他一提醒,才发现身后正有几个流氓,吓的一个激零,赶紧小碎步往垃圾堆的背面跑了过去。
  易天行刻意落在最后,就是不想走的太急促反而引起那些小流氓的注意。
  没料到那辆接脏的农用车马达一打着,车灯一亮,登时把他的身影照在了垃圾堆上。
  “操,那小子你看什么看?”有个流氓骂了下意识回头的易天行一句。

  第四章 泛金光的手指
  易天行闷着声,低着头,慢慢往远处走去,心里笑骂着:“刚刚脚边才有个易拉罐的,这下好,呆会儿回去又不知道要找多久了。”
  不料事情还没有完。
  那辆接赃的农用车不怎么发动起来却动不了,几个小流氓顿时呆了,看着几百公斤的铝锭,再看看成了摆设的烂车,摸着脑袋商量了半天,结果就看见一个流氓捂着鼻子向垃圾堆上拾破烂的众人走来。
  “喂,你们这几个叫花子跟着爷走,有你们好处。”
  拾破烂的众人看见那个一脸横肉的流氓,顿时呆了。其中有一个胆子比较大的中年农民堆着笑问道:“大哥,有什么事儿?”
  “哦,我要几个挑夫。”
  拾破烂的众人看了看停在场边泥路上的农用车,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胆子小的赶紧摆手。
  那流氓皱着眉头吼道:“怕你妈的怕,叫你们帮我抬一下。又不是不给钱!都给老子过去,不然老子打不死你们。”说话间流氓把上衣解开,露出腰腹处别着的一把砍刀。
  拣破烂众人见流氓发狠了,当然不敢多说,慑慑懦懦地跟着下了垃圾山。只是易天行笑着说道:“大哥,我这还急着回去有些事儿,能不能让我先走?”
  那流氓上下打探了他几眼,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后生长的还蛮干净的,怎么学这些叫花子刨起垃圾来了。”
  “混口饭吃。”易天行安静道。
  流氓皱皱眉,也许是厌恶这个年轻后生不卑不亢的态度,忽然骂道:“老子也是要混饭吃,还不跟我走?”
  易天行老老实实刨垃圾,哪里想到这样也会与人结怨。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时间,他一向在面上都装的老实本分的很,从不与人发生冲突,眼见对方发狠,心下思忖良久,本来按往常来讲去便去吧,至不济被带到所子里。自己一拣破烂的,还不信警察局肯让自己白白吃几天闲饭……只是……只是他今天晚上确实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做。
  于是乎,老实了十五年的易天行,终于小心翼翼地表示了一下反对。
  那流氓二话不说,上来就抽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
  易天行微笑看着那流氓,脸颊上连个红印都没有。
  那流氓吃惊地看看自己的手掌,觉得掌缘生辣辣地痛,再看着易天行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心里不禁有些发慌,总觉着有些邪门。
  但小县城里的流氓和一般大城市里流氓有很大区别。小县城人太少,一个流氓谁都认识,若是哪次服了软,不出半天便会传遍道上,因此小县城的流氓往往比大城市的流氓更狠,更不怕死……于是那个流氓左脚往前一领,右掌高高举起,朝着那让人看着生厌的少年的笑脸上狠狠抽了过去。“
  又是“啪”的一声。
  易天行还是背着烂篓子,拿着长竹夹子,微笑看着他,头顶上的草帽都没有动弹一丝。
  反倒是那流氓却用左手握着右掌,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丝丝抽着气,慢慢向下坐倒,看模样竟是痛的喊不出声儿来了。
  也不见易天行怎么动作,便看见下一刻,他已经扶住了那将倒的流氓,笑道:“大哥千万顶住,别坐在这垃圾堆上面,不然这么新潮的裤子弄脏了可不好。”
  他接着在这流氓耳边轻声说道:“大哥,你的无名指第二指节上面骨裂了,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易天行毕竟是个学生,不知道流氓行事的无耻,正当他左臂扶着那流氓的时候,没有发现流氓的左手悄悄从怀里抽出那把砍刀出来。
  刀光一闪!
  只见一把亮闪闪的砍刀正砍在易天行的脖颈上,令人骇异的是,刀锋如雪却没有砍进他的脖子!
  只有那流氓看的清楚,其利无比的刀锋和眼前这少年人的脖子中间正隔着一根食指。
  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食指。
  没有人知道易天行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又是如何能够将手指挡在刀锋之前。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手指是什么材料做的?竟然连刀都砍不进去?
  此时脑中有这个疑问的,自然是那位拿着砍刀发愣的流氓大哥,不过此时他脑中过于混乱,惊恐之余对于事情的发生有些不知所以的感受,只觉着无比害怕,脸上莫名诧异,手上下意识地用刀子又刺了一刀……
  易天行见他还在动手,侧身让刺过来的那把刀子,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手就搭在流氓握刀的手腕上,轻轻咯的一声,便把流氓的手关节捏脱臼了,流氓的手腕便像年糕一样软软地垂了下来。
  那流氓又痛又怕,竟是忘了呼痛求援,带着满脸的惊怖和不可思议,缓缓往肮脏无比的垃圾山上坐了下去。
  易天行略带厌恶看了他一眼,看着那流氓新潮的肥裤和带着黑水的污纸磨蹭着,紧紧身后的背篓,踩着那双破烂不堪的胶鞋,缓缓向垃圾山下走去。
  ……………………
  回到家中,在外间的木板隔间里,易天行脱掉身上泛着臭味的全套“工作服”,美美地用白天留好的大缸水冲了个澡,滑溜溜的肥皂在少年匀称的身体上四处游走着。
  收拾妥当后,他取出中午炒好的干椒苦瓜丝,勺了一大勺在学校食堂打的白饭,扭开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半蹲在家中唯一的一把破藤椅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了电视台重放的老电视剧。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今晚是康德第一保镖的大结局,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能被一个偷铝锭的小流氓所阻扰?
  易天行半靠在椅上看着自己的小家。
  “家徒四壁”是他第一个学会的成语,不过他略有得意地想到,如今这家在自己的用心经营下也算不错吧?……他眼比别人尖,手比别人快,真正跑起来,只怕刘易斯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高中生易天行颇为骄傲地成为了小县城里拾垃圾的第一能手。
  藤椅是县法院那个副院长家扔的,床是四方堰一家嫁闺女的人家不用的,啊,这电视机的得来更是艰辛,当时他和另外三个人同时在垃圾山里发现了这个宝贝的一角,大家同时用自己平生最惊人的速度向这宝贝冲刺,而老实如易天行,自然不会在满是碎玻璃、烂家什的垃圾山上施展自己的刘易斯加兴奋剂速度,只好一路跑着,一路暗中用极准的劲头将一路经过的东西向着几个竞争对手踢去。
  最后的战况是:易天行得到了梦想已久的电视机,虽然事后还花了他三天的功夫来修理。而他的几个可怜的竞争对手分别得到了:脸上的半截拖鞋,胸前的一块石头,嘴里的一片月经带……
  这……就是易天行的幸福生活。

  第五章 有女黠灵
  幸福的生活不见得相似,不过幸福的感觉可以相似。
  所以当第二天周末的下午,易天行看见一头短发静静搭在额上的邹蕾蕾时,又一次体会到了拾破烂拾到一台黑白电视机的快乐。
  邹蕾蕾今天穿的是长裙子,骑的是蓝车子,头发像个男孩一样梳个偏分,干净无比的脸上眉直目净,看着清爽无比。
  而这个清爽无比的女子这时候正一只脚踩在人行道上,一只脚踩在自行车的踏板上,嘴唇微张着四处找寻着易天行的踪影。
  时不时有同学会从她身边经过招呼她一起走,而她都只是笑笑,然后还是等着。
  易天行有些享受这种被人等待的感觉。
  所以他推着二八的那辆晃当大车慢慢地从校园里面摇出来,远远地看着那个短发女生,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发,心中舒爽无比。
  “好慢。”邹蕾蕾微嗔,鼻梁上皱出极漂亮的纹。
  “嗯。”易天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挠了挠头,心中对自己说:“我喜欢这个女生。”
  好象是一句指令,从这一刻起,易天行就喜欢上了邹蕾蕾。那天县中的门口梧桐树叶轻轻摇晃,天空上面一片湛蓝,街上的人们安乐行走着。
  感情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
  邹家今天的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邹老师正在积极响应单位上面的宣传。虽然居委会主任,嗯,以后就叫她胖婶吧……虽然胖婶坚持认为易天行不属于客人,不应该按照我党的接待标准来对待,但是邹老师持身甚正,持家有方,硬是抵住了胖婶的轻语怒吼。
  四盘菜是红烧小鲫鱼儿、炒小白菜、土豆炖牛肉、清炒扁豆,汤是黄澄澄香喷喷的黄花鸡蛋汤。易天行一面香香地吃着,一面看着桌边正在斗嘴的邹老师和胖婶,心中某个角落里面变得格外温柔……只是邹蕾蕾同学显得另有心思,筷子无意识地拔拉着碗里的米饭,眼光却总是有意无意盯着易天行。
  易天行有些窘。见他窘,邹蕾蕾同学却盯的更加起劲了,好象是在玩一种好玩的游戏。
  吃过饭后,易天行如以往几次做客一样,到了邹蕾蕾的房里。说房间也不准确,因为蕾蕾是住在爸妈卧室的阳台上。
  易天行坐在她床边的小凳子上看着蕾蕾纤净无尘的脸蛋儿,傻呵呵地笑着。
  邹蕾蕾啐了他一口,忽然问道:“你哪天生日?”
  易天行愣了愣,说道:“四月十五。”
  邹蕾蕾脸上闪过一丝不服气的神色,恨恨地低语道:“居然又比我大。”
  易天行耳力惊人,微笑道:“那你就当我妹妹好了。”
  “切!”蕾蕾假意不爽,笑骂道:“当你一个臭要饭的妹妹。”忽然看见易天行整个人安静下来,以为触动了他的伤心事,赶紧低头嗫嚅道:“开玩笑的,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易天行却是忽然想到那天夜里和那个小流氓在垃圾场里的故事,在想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哪里有在乎这小女生说些什么,被她这么一问才醒过神来,赶紧开解道:“想哪儿去了?这怎么可能生气的,再说……我本来就是一拣破烂的啊。”说话间做了个鬼脸。
  蕾蕾噗哧一笑道:“再也没见过谁像你这么开心的破烂王了。”
  易天行道:“反正都是做事,要养活自己,开心一点不是更好?”
  蕾蕾盯着他的双眼,半晌没有出声,缓缓道:“你将来准备做什么?准备读哪间大学?”
  易天行纳闷着,心想这小妮子管的倒还蛮多,随口道:“不大清楚,不过依我这成绩,可能上个二本线还可以吧。”看着蕾蕾略有些失望的眼神,笑道:“你可是咱校学生会的宣传委员,成绩一直是前五的,咱们可能大学里不能同班了。”
  蕾蕾皱起了眉尖,直直看着他,忽然说道:“你能不能不要总瞒着我?”
  易天行不知为何心头一惊,强颜笑道:“我有瞒过你什么?”
  “你的能力。”邹蕾蕾满脸微笑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易天才,你准备瞒天下人到什么时候?”
  易天行把手一摆,做了个舞台剧中常见的夸张手势,笑道:“你还是叫我怪物天才好了。”顿了顿又说道:“再说我现在哪里是什么天才?小学的时候能跳级,只是那时候笨,太听老师话,而且同学们又不肯跟我一起玩,所以学习的时间多了些,成绩自然也就会好些。”
  “又在骗人!”邹蕾蕾气不打一处来,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单子丢给了易天行。
  易天行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自己高中两年来的各次考试成绩,他细细翻看着,看见单子上面自己的成绩只是中等,怎么也看不出出奇之处,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怎么?难道你这个高材生还羡慕我这种烂成绩?”
  邹蕾蕾脸颊微红,双眼清澈有神,紧紧盯着他说道:“我当然羡慕。”
  易天行一愣,干笑道:“你不会是今天晚上吃多了吧?”
  邹蕾蕾促狭地一笑,眼睫毛眨了两下,嘻嘻笑道:“你不用瞒我,我都查出来了。”
  易天行微微害怕,问道:“到底是什么?”
  邹蕾蕾说:“你说呢?你上次数学考了多少分?”
  “一百零七。喂……这分不算高吧?”易天行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解释着。
  “嘿嘿。”邹蕾蕾一面笑着一面靠近易天行,然后忽然揪住他的耳朵,在他耳旁吼道:“那你还敢狡辩!”
  “狡辩什么?”易天行哭笑不得。
  “上上次的数学全班平均分是多少你记得吗?”邹蕾蕾莫测高深地看着他。
  易天行暗呼不妙,讷讷苦笑道:“这我怎么知道。”
  “就是一百零七!”邹蕾蕾笑的像是抓到了一个大贼。
  易天行睁大眼,无辜状十足道:“啊,这么巧啊?”
  “呸!这是巧吗?”邹蕾蕾从他手上拿过那几份成绩单笑骂道:“语文九十八,英语一百零四,化学一百零一,这哪一科不是前一次我们全班考试的平均分?你还想瞒我?”
  易天行摸摸脑袋,知道瞒这个机灵鬼不过,苦笑道:“既然你看出来了,千万别和其他人说。”
  邹蕾蕾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说道:“是真的是吧?”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忽然从床上站起来,转了一个圈,又拍了拍墙壁,哈哈笑道:“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果然还是以前那个怪物天才!”
  “只是……”她忽然皱起眉头,问道:“你既然每次都能控制自己考多少分,我可不是笨蛋,那岂不是你想考多少都行?满分自然也行,那你为什么不考好一些呢?”
  易天行看着疯疯癫癫的她,哭笑不得,忽而眼神瞥见她两只露在裙外的秀腿,方才她一转身,裙摆轻摇,白玉入目,害得这少年不禁一阵眼晕。
  “嘿嘿,语文不可能满分啦。”他干笑道:“我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每次都考个中等分。”心里却暗自咒骂着自己蠢笨,既然不想引人注目,那么每次随便考个分就好了,何苦非要和上次的平均分一模一样。其实,他却不知道,现在的考试已经成了他潜意识里的一种游戏,若是太没有一点挑战感,那么考场上的两个小时可能只会成为他的催眠良药。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游戏欲望吧,所以记忆力惊人的他,才会在考试里选择一个哪怕天才都很难达到的目标……
  “不想引人注目?”邹蕾蕾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面相普通的大男生,问道:“那高考的时候怎么办?难道你还真准备考个二本吗?”
  易天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邹蕾蕾撅着嘴想了半天,忽然发号施令道:“不行!我可不能看你这个怪物到那些大学里面去糟蹋自己。”
  易天行笑着说道:“那怎么办?如果七月份我高考的时候忽然考很高的分,会被别人当怪物看的,说不定公安局还要查我舞弊。”
  邹蕾蕾忽然甜甜笑着望着他。
  易天行暗呼不妙,知道这小丫头每次要自己办什么事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天真无害的神情,赶紧背过身去,假装看着她书桌上的书。
  一双温软如玉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马上就是模拟考了,这次考试尽你力去考,好不好?”邹蕾蕾充满兴奋好奇的声音传来,“我想看你到底能考多少分。”
  易天行心头一柔,好不为难,却被丫头下一句话压的默默点头应了。
  “六月二十二号是我生日,当给我的生日礼物好了。”
  邹蕾蕾一拍他肩头,豪气干云的说道。

  第六章 SM不是我的错
  易天行不肯马上答应邹蕾蕾,有他自己的考虑。
  因为他不想太引人注目。他知道自己是个天才……或许这说起来有些自恋,不过天才这两个字在他的眼中还没烧饼二字可爱。天才的下场是什么他不知道,不过小学时候同学的疏远已经不知不觉地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疤。
  更何况他还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这让他初始有些兴奋,后来却逐渐惶然,有些不知所措,总觉得自己在这个小县城里是个另类,与别的人有很大差别,他找不到归属感,总觉得自己和这世界有点脱离。所以他开始伪装,从学习成绩开始,一直到自己的身体。
  每次洗澡的时候,他也曾借着屋外的月光仔细查探着自己,结果摸来摸去也没摸出什么特异的地方,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时候硬……但他知道自己和其它的人不一样。
  但受到外力侵袭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变得很结实。
  结实到一种很恐怖的境界。
  小时候他还曾经摔伤过,但鲜血淋漓的伤口总是过不了一会儿便会自动愈合,留下一道浅灰的印子,而这浅灰的印子也会在几小时之内褪去。不通世务的他还傻傻地问过自己的爷爷,结果爷爷满脸慈爱地看着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嘴角会抽搐一下,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天降之类的糊涂话。
  后来爷爷死了,他开始自己做饭,小孩子手笨,菜刀也会切到自己手指上,不料却发现了自己的手指竟然像古龙一篇小说里写的那人一样,被菜刀斫上的时候会泛出淡淡的金属之色,变成刀枪不入的怪异指头。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很难受伤了,似乎自己皮肤外面总有一层什么东西在保护着自己……
  在他发现自己身体秘密的那个夜晚,他傻傻地坐在自己的屋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便开始发疯一般的自残,用屋里能想到的任何利器戳着自己,手臂,胸膛,结果却只是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许多灰白小点,而这些小点也不出意料地在几个小时后渐渐褪去。
  小孩子受了大刺激,不免有些痴癫。他就跑到自己小黑屋对门的农牧局大院里去,在黑不隆冬的农牧局大楼楼梯里往上走,从二楼开始跳,结果没事儿。于是三楼,四楼……直到从最高的第五层跳下来后,他才感觉自己有些晕眩,可能是受震动太大的原因。
  但身体毫发无伤。
  “我操!”
  在农牧局大院里,对着满天繁星的夜空骂出这句脏话后,他认命了。他认了自己的怪物命。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开始站在高处眺望着四处的人群……不是站的高,而是打内心里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只可怜的妖怪。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易天行开始成为学校里著名的拾破烂废柴。任人欺负,他也不会还手。这个道理很简单,我们谁也没见过一条大汉举着菜刀满街追杀曾经在他脚上爬过的小蚂蚁。
  …………………………
  第二天一大早,易天行刷了牙,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服,确认没有太明显的臭味,便取出毛巾把自己那辆锈迹渐现的二八自行车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便往学校去。
  他们是三年一班,教室在三楼的最东面一间,窗外是学校里的梧桐,易天行的座位在窗边,所以无聊的时候,经常盯着梧桐上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幻着颜色的树叶枯枝毛虫……
  呼的一声,正在走神的他直觉有什么东西向自己飞了过来,他的古怪体质不仅表现在强悍的不像人的身体上,反应速度也实在是过于敏锐,脑子里还没判清是什么东西,身体已经下意识里做了反应,右掌一张,实实在在地把那东西抓在了手里。
  除了他之外,别的同学都知道是什么,这时看见他竟如此干净利落地抓住那物事,都不由轻声惊呼出来,这轻呼自然是说他帅。那年头,周星驰正当红,逃学威龙可是每个学生的最爱,这时候忽然看见他使了这么一手帅功夫,当然是引来满堂喝彩。
  易天行不知所以,低头向自己手中看去。
  “黑板刷?”
  他苦笑了一下,既然接住了所有老师都爱用的教师专用武器,看来马上就要被老师进行狮子吼攻击了。
  “易天行!”政治老师兼班主任的袁大头终于冲了过来,一副黑框眼镜下面的三角眼闪着阶级仇恨的光芒,扁扁的双嘴开始不停开合,各式攻击性言语喷薄而出。
  “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如何对得起……,上课开小差,如何对得起……”
  易天行满脸无辜地看着班主任,耳朵却在进行着自动过滤,最后听到的几个关键词大概就是:父母,老师,祖国啊党什么的。
  他摇摇头,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口水如庐山飞瀑般汹涌的老师。
  老师姓袁,祖籍鄂中某处,龙泉之地,家境贫寒,村中有史以来头一位大学,颇以身世自诩,尝言离村赶省城读大学之日,全村百姓争相送出,村长集资赠一手表。
  易天行叹了口气,知道这位袁老师又要说那遍词了,赶紧站起来老实道:“我知道错了。”
  袁老师满怀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能改正,母猪都会上树。”
  全班同学哄然大笑,易天行余光里瞧见邹蕾蕾脸上有些不忍之色,不由侧脸向她笑了笑,以宽她心。
  袁老师见他居然这时候还笑的出来,更是气的浑身发抖,食指点着他的鼻尖骂道:“你还有脸笑?就像你这号的人,将来也就是一辈子拣破烂的命!”
  同学们讶呼起来,谁也想不到老师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不料易天行却是面上笑容不变,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班主任,轻声道:“我本来就是拣破烂养活自己的,有什么问题?将来就算拣破烂也无所谓。我可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受全村人供养读了个大学,然后自己跑到别的城市吃香喝辣,把自己村里的乡亲忘了个一干二净。”
  袁老师一愣,忽地脸上青白之色大作,正准备痛骂,不料易天行眼睛一眨,甜甜笑着说了句:“袁老师,当年村长送你那块手表,你是当了还是扔了?怎么没见你戴过?”
  噢噢,班上男同学一听就炸了锅,哈哈大笑着起着讧。
  袁老师气的一拍桌子,转身就离了教室。
  “帅啊,破烂王。”坐在易天行前桌的女同学叫赵晶,平日里最烦这班主任,回头对他说道。
  易天行笑了笑,也不想和周围的同学瞎聊,看了邹蕾蕾一眼,便坐了下来,从桌下拿出本多情剑客无情剑,这书还是上周在县图书馆借的,虽说不要钱,但到期后就要收托管费了,所以得赶紧看。
  下课铃响了后,教室后门那儿有两个别班的男学生在喊:“易天行在不在?”
  易天行把眼光从书本上收回来,有些纳闷地应了一声:“我就是。”心里想着,难道是班主任向学校告了一状?
  走出教室外面,那两个男学生把他从上向下打望了一眼,带着鄙意笑道:“你就是那个拣破烂的?”
  易天行斜乜着看了他俩一眼,说道:“是啊,我不会拣你的。”
  正在看发生了什么事的本班男同学又一声哄,笑道:“破烂王,今天你可帅到掉渣了。”
  “笑什么笑!”那两个男生面上挂不住了,吼道:“是伟哥要找他。”
  听到“伟哥”二字,班上的男生顿时变成了冬天里的知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有一个坐在前排的瘦高个儿男生冷冷丢下一句:“吓谁呢?”
  那两个男生赶紧道:“胡云,这可没你的事儿。”
  易天行苦笑一下,出了教室门。

  第七章 阳光灿烂
  伟哥,就是二班的何伟。听说他和社会上的人也有来往,于是就成了县中里面响当当的人物,最厉害的两个学生之一。还有一个,就是易天行的同班同学胡云,胡云的爸是车站派出所的所长,江湖上的人一般给他点面子,加上人活络,也混出来了。
  而何伟不同,他是县城国营叉车厂子弟,也没什么关系,不擅长别的,就擅长打架。高一那年在江边被人堵着了,他一挑五,结果自己三根肋骨断了,而对方也趴了三个人。这一架就把他的名气给打了出来。听说他偶尔会听摇滚,别人问他为什么听黑豹,他说:“摇滚好,不会打伤人,又过瘾。”
  那年月可没有威尔钢这种蓝色小药丸,伟哥二字在县中里说出来,不会笑倒一大片人,可是能吓倒一大片人。
  易天行皱皱眉,心想再怎么着自己也和道上的人扯不上关系,那个什么伟哥找自己干嘛?
  带着满脑子的疑惑,易天行跟着这两个家伙磨磨蹭蹭地上了教学楼的四楼,四楼只有半阁,而且比较阴暗,往往都是高三男学生们抽烟聊天的圣地,但今天这个课间很奇怪,往常热闹非凡的四楼阁间里非常安全,里面只有一个人半蹲着,那人食中二指夹着根烟卷,烟卷上面红光闪闪。
  “坐。”那人说了声。
  喊易天行上来的两个家伙把他一推,喝道:“伟哥叫你坐。”
  易天行笑笑,拍拍屁股就在何伟的面前坐了下来。
  何伟长的又壮又高,腰却不粗,衬着肩膀显得特宽,一看就是个干架的好手,看见易天行像在教室里一样安稳,不由很讶异于他的冷静,盯着看了他半天,忽然说道:“果然够胆量,难怪敢惹外面道上的人。”
  听到这句话,易天行终于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想来是那天夜里把那个小流氓整治后的遗波,不由苦笑着说道:“那事情可怪不得我。”
  “噢?你知道什么事儿?”何伟咬着烟卷问道。
  易天行苦笑道:“伟哥这是打算替外面人教育我?”
  “呸!”何伟忽然暴怒,“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小子!别以为我是你们班胡云那种孬种。老子混天混地就没学过混自家同学!”
  易天行这才知道误会了,笑着道了声歉。
  何伟站起身来,像首长关怀小朋友一样在他头上拍或者说是抚摩了两下,说道:“我是有朋友给我递的消息,说是混城西那片的薛三儿有个手下被一拣破烂的年青人打了,后来查出来那家伙是咱学校的,我一想,咱学校再怎么也是个重点高中,落魄到拣破烂的也只你一个,所以喊你上来说一声,让你这几天小心些。”
  易天行虽然很不适应自己的脑袋上放着一双大手,更不适应这个学校里的混混儿忽然像教导主任一样的温柔可亲,但心里还是有几分感激,笑着说道:“我那天夜里去刨食儿,刚好碰见几个人在偷国营二厂的铝锭,我当然不敢管,只是有一个人要来打我,就闹了起来。”
  “噢?”何伟又噢一声,像是来了兴趣,说道:“听说吃亏那家伙身手可以,你是怎么打赢他的?”
  易天行犯了难,这叫他怎么说?寻思半天,慢慢说道:“我打小吃苦,也就是力气大些。”
  何伟一听这话嘴巴笑的都合不拢了,赶紧招呼道:“来来来,我这人就喜欢和人比力气,来和我掰个腕子。”
  易天行哪里料到一番说辞会是这样的结果,还想推托,却看见那位何同学早已经把袖子捋到肘上,兴致勃勃地半趴在地上,做势以待。
  他只好在心里苦笑一声,走上前去。
  好不容易控制好自己的力气,只使了一成的力量,慢慢地让何伟在一场表面激烈无比的掰腕子大赛中获胜,易天行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有些腼腆的笑了笑。
  何伟呵呵笑着把刚才一直在旁边呐喊助威的小弟拔拉开,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小子力气果然够大,比我只差了一点点。”
  易天行面上始终是一副无害的笑容。
  “这样吧,你以后跟着我。”何伟忽然严肃起来,只是十七岁的年青人摆出副香港三合会老大的POSE,让易天行看着直觉着别扭。
  “跟着我,薛三儿那里去说一声,也就没事儿了。”
  易天行见他主动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这才终于信了这家伙真是一个另类混混儿,略略感动之余,婉拒了,只是又不知多费了多少唇舌。
  何伟连吐几声操,又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瞧不起我们这些混的,大家同学一场,居然还搞工种歧视,扯蛋,滚吧,以后被打死了别怪我。”
  易天行哭笑不得,赶紧道:“我可是一拣破烂儿的,这工种歧视也轮不到我歧视你吧。”
  二人相视哈哈一笑,临别时何伟扯扯他那件蓝卡叽布的上衣,皱眉道:“都洗发白了,换一件吧,别蒙我说你拣破烂穷,我知道的那几个拾荒老头儿家里富的流油。”
  易天行笑着应道:“那几个老家伙天天拣死猪熬猪油卖,流的都是臭油。”
  回到楼下的教室,同学们看见他毫发无伤,面无青痕,纷纷围上来表示关心或是讶异,只有那个胡云冷冰冰地坐在前面,易天行余光里瞧见他唇角露出一丝鄙意,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邹蕾蕾被人挡在外面,一着急,揪着几个同学的衣领子,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他面前关切问道:“没事儿吧?”
  “没事儿。”易天行看着她清澈的双眼,微笑道。
  ………………………
  在易天行日后的回忆里,一九九四年的阳光是灿烂到极致的那种。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每当周六和邹蕾蕾一起骑车回家的时候,江边渐渐绽开的夹竹桃总会让照拂在二人身上的阳光染上几丝淡淡的香气。
  易天行看了看邹蕾蕾同学俏直的鼻梁,额前清漫的刘海儿,有些失神,过了老久才想起那件事情来。
  “那天在你家说的事情,我想了下,还是不要了吧。”他说的是邹蕾蕾要他考高分的事情。
  邹蕾蕾皱皱眉,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随你。”
  易天行天生就是个怕女人的可爱孩子,见到她脾气有发作的迹象,赶紧嗫嚅道:“真考好了,怕吓垮一群人,我怎么和别人交待?”
  邹蕾蕾笑了笑,说道:“自己的本事,还怕别人说吗?”
  这极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易天行有些愣神,他一边蹬着脚下的踏板,一边想着事情,半天后冒出一句话来。
  “如果那本事有些吓人怎么办?”
  “吓死一个算一个。”邹蕾蕾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抿着唇笑着回了一句。
  易天行叹口气道:“说真的,如果我是个怪物怎么办?”
  邹蕾蕾又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甜甜道:“你本来就是怪物天才嘛。”
  易天行一笑无语,转头看看道路边上的江水在夕阳照耀下闪动着,

  第八章 假仙的妖怪
  又一个周六。
  易天行打了个呵欠,走出自己的小黑屋,假模假样地在自己堆破烂旁边的小石坪上打了套拳。对于他这种变态强悍的身体而言,这些拳法自然没什么太大帮助。不过怎么说,易天行假假也是位怪物天才,虽然在他看来,自己只是记忆力惊人,智商倒不见得有多高,但掩藏自己真实本事的准备总是知道要做的,将来如果迫不得已露了真本事,如果让人查到自己天天练拳,也总比当怪物一样抓进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要来的好。
  他想到这一周来天天跟着邹蕾蕾去写黑板板,不由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搓了搓,像是指尖还沾染着那些滑滑的粉笔灰一样,对于他而言,这就是幸福的触觉。
  周六一向是他最喜欢的一天。不为别的,只是每到周末大扫除的时候,他都可以正大光明地跟着邹蕾蕾去楼下的那块大黑板练粉笔字儿玩。
  那黑板真的很大,如果要全部写完,还真比他天天晚上从垃圾山里拖出废钢筋来还要吃力。
  不过没办法,谁叫蕾蕾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呢?
  他喜欢这种辛苦。
  …………
  午后的校园有些热,满园的青树虽然色泽深郁,却也掩不住天上红日的热力。一些零星的草地夹杂其间,但这时候学生们都已经做完了大扫除回家去了,草地上一个人都没有。过了操场十来步,有一个用碎石垒起来的台子,台上是一块大到极致的黑板,黑板上面有挡雨蓬,这时候把灼热的阳光挡着,与周遭景色比起来,那块黑板更显得幽暗清凉,若上面是洁净无尘,肯定会像极了一块黑色的寒玉……只可惜此时,上面被写满了红的白的粉笔字。
  易天行和邹蕾蕾学着斗战胜佛用手掌搭着凉棚,傻乎乎地抬着头望着眼前这块大黑板,忽然对视一眼,又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是他俩这一个星期的成果,虽然写的内容不外乎是一些外语学习、课外活动,励志短文,俗到不能再俗的东西,但这密密麻麻的一黑板粉笔字着实让这二位年轻的男生女生充满了成就感。
  易天行指着黑板上白色楷体粉笔字最集中的那块儿说道:“看,还是我写的毛姆的那篇江上歌声最好。”嘴里轻轻哼念道:“他们的歌声是痛苦的呻吟,是绝望的叹息,是凄惨的悲鸣;简直不是人的声音。它是无限忧伤的心灵的呐喊,只不过带上了点旋律和谐的乐音,而那收尾的音调才是人的最后一声抽泣。生活太艰难,生活太残忍,歌声是绝望的最后抗议。这就是江上歌声。”
  邹蕾蕾静静地听他充满感情把这一段念完,忽然发现他是闭着眼的,不由微笑道:“记忆力也太可怕了吧。”易天行笑笑。
  邹蕾蕾忽然皱眉道:“毛姆的另外一篇讲灯光的要积极些,你选的这篇会不会太黯淡?周一胡老师来检查会不会有意见?”
  易天行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道:“生活本来就是艰苦的,这是事实罢了。至于黯淡?船夫的号子,其实或许只是在艰苦度日的可怕岁月里找些乐子。但人到了那种境地还不会忘让自己快乐,这已经足够积极了吧。”
  邹蕾蕾笑笑道:“我辩不赢你。”安静了会儿,关切看着他,说道:“这些年你过的很苦吧?”
  易天行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道:“哪里会?一个人过日子再轻松不过了,也没爹妈天天在耳边烦。”
  看他强笑,邹蕾蕾轻轻叹口气,也就不多说了,笑道:“搞定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把粉笔和尺子这些东西放回了一楼的团工部,到车棚里推了车子过来。从教学楼到校门口有一大段笔直的长路,易天行和她一面走着一面说笑。邹蕾蕾忽然说道:“差点儿忘了,上周末说好的,今天我请你吃脆皮。”说完了甜甜笑着看着他。
  易天行心里一慌,满脸幸福道:“那最好不过了。”忽然余光里感觉到远处校门口那里有个人影晃了下。
  如果换成别人肯定看不清楚,但易天行可是个晚上不点灯靠月光捏死蚊子的主儿,稍一留神,便看清楚了是班上的胡云。他皱了皱眉,心想这时候学校里没什么学生了,胡云是在等谁?以前听同学们说过他和社会上的混混蛮熟……想到这节,易行天心里忽然烦闷起来,似乎感觉到有什么让自己不乐意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他看了看身边正说笑不停的邹蕾蕾,忽然停下脚步,温和说道:“蕾蕾,你今天先走吧,我忽然想到在学校里还有些事情要做。”
  邹蕾蕾有些讶异地望望四周,说道:“学校里没什么人了,你有什么事儿?”
  易天行犯了愁,决不能说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预感吧……想了想,笑着说道:“团工部那个新来的年青老师让我今天把团工部打扫一下。”
  邹蕾蕾叹气道:“不会吧?我们俩又不是真的苦力。”一脸委屈的神情可爱极了。
  易天行笑道:“所以让我这个苦哈哈来为小姐分忧吧。”
  邹蕾蕾笑着说:“呸,没话好说了?我们一起还是快些。”说着便把车龙头往教学楼那边转。
  易天行心头微慌道:“听我的,乖。”
  他一时情急,说了个乖字,却让平日里开朗洒脱的邹姑娘脸红晕如潮。两个人就在那条直路上呆了半天,邹蕾蕾才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那我先走了,可是……你每天晚自习都提前走,每周就这时候能一起走走……”声音越来越小。
  易天行听见这话,心花开成了一百二十八瓣,脸上却开始像白痴一样地傻笑,愣愣说道:“乖啦,先走吧……要不,你在交电大厦那儿等我,我顶多迟十分钟。”
  邹蕾蕾听见他又在说乖,羞的不行,轻呸一口,骑上自行车像逃一样地向校外跑了。
  易天行傻呵呵地看着那辆可爱的天蓝色二四自行车消失在校门口,还没有醒过神来。年少时的爱情总是容易改变少年的心性,此时易天行的胸中全只是想尽快赶到交电大厦去,管他外面是谁在等着自己,管他是不是要打架,这时候还管得着掩藏自己的本事?他前些日子读的佛经里面,临济宗那个老和尚说的好:此时便是,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向里向外,逢着便杀!
  一阵热风吹过,少年人向校门口昂道挺胸走去,嘴里哼着当时最流行的忆莲姐姐的那首狂歌劲曲“醒醒”,可惜正在校园外面等着打架的那几个混混听不见歌词。
  “醒醒,尽快清醒,知不知你在杀掉你生命……”

  第九章 不对称战斗  
  易天行自从发现自己身体的秘密后,便发现自己有时候会有些比较“出格”的举动,之所以出格,是当他专心致志去想一件事情时,会忘了遮掩自己坚逾精钢的身体。还好,以前的他失神的时候,往往是蹲在自己堆满破烂的小黑屋里——所以用手掌劈砖砌灶,用大腿当切肉丝的砧板——这样的变态行为没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过今天他有些失神,主要是被感情这玩意儿给整晕了。
  所以当七八只海碗般大的拳头像雨点一样砸来的时候,他根本忘了躲,也懒得躲,脑子里还在回味刚才的邹蕾蕾脸羞涩的红晕,要他记起这时马上就要开始打架了,确实是一件蛮难的事情。
  砰砰砰砰一阵乱响,易天行有些愕然地看着旁边的几名壮汉捂着拳头,满脸痛苦地倒在地上,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一跳而后,左手在前,右手掠后微微上举,摆了个黄飞鸿的姿式,眼角余光瞥向地面,酷到掉渣地说道:“还有多少人?一起来吧。”
  易天行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但没有办法,如果不摆出一副练家子的模样,没人会相信,为什么拳头打到人身上,疼的却是拳头。而他所知道的练家子的模样……除了巨恶心的康德第一保镖,便只有李连杰的这个动作,这还是他在地下道的录像厅里学了老久才学会。
  领头的混混是个中年人,嘴里叼着的香烟早就惊的掉到了地上,他皱皱眉,眨巴眨巴眼,慢慢走了过来,看着易天行,心里想着:“这家伙还是个学生,怎么没见怎么出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
  试探着问了一声:“兄弟是练过的?”
  易天行静静望着他,笑着说:“打小练。”
  “难怪这么嚣张?”那人狠狠道,接着从怀里抽出一把砍刀。当时混混互砍最流行的就是这种一尺二的机床刀,钢是好钢,刀身不长,便于携带。
  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的温度却没有降低一点,街上行人很少,被梧桐树遮着的街角很清静。易天行看到这人竟然敢在大白天动刀子,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有什么事情能不能先说说?”
  “三哥说了,这地方,只有我们嚣张的份,如果遇到比我们更嚣张的,那就不用说,打到他不嚣张。”中年人以为他怕了,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牙齿黄黄的。
  他嘴里说的三哥,易天行知道是谁,也是县城道上有名的人物了,就是前些天何伟让他小心的薛三儿。
  这薛三儿叫做薛恭,可惜一点恭良之德都没学会。八十年代初就开始在道上混,也就是东门一代最不起眼的那种,手脚有些不干净还好赌,当时道上,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些不干净的小佛爷和千儿。而薛恭两条都占全了,自然很不招人待见。有一次做局出千被逮了个实在,对方限他一周内拿五万块钱做数。他一周里面求爹爹告奶奶,寻遍了道上认识的人,想找人帮他出头,结果没人帮他。
  时限到了,他自然拿不出这五万块钱来,于是被别人斫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只给他留了废物一样的三根手指。
  从那天前,薛恭便被人叫做薛三儿,名字改了,人也似变了一个人般,行事狠辣胆大,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下手又特别黑,趁着第一次严打后的空窗期,占了东门这片一些地盘儿,又扎起了一群小弟,便做起了老大,这些年吃香喝辣,坑蒙拐骗抢,什么事儿做透了,终于混成了东门老大,在县城里威风不可一世。直到县城道上的祖宗古老太爷从省城回老家县城来养老,薛三儿的气焰才稍微收敛了些。
  那中年人走到易天行面前,用手中的钢刀面拍拍他的脸颊,啪啪响了两声,低头恶狠狠地威胁道:“三爷说了,你动了他的兄弟,就得去给他兄弟磕头认错,再赔上一只手。”
  他满以为这学生会怕的浑身发抖,不料一侧脸却看见了一张满不在乎的脸。
  易天行看看天上被树枝划成一块块的天空,咪着眼,耸耸肩道:“我和你们三爷不一样,手又不是猪蹄,怎么说拿就拿呢?”
  中年人愣了愣才明白这小子是在臭人,怒气大作,举起砍刀便横劈了过去。
  易天行满脸平静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刀光。他不想用身体去硬抗,因为他虽然能,但也不想自己怪物的身份这么快就在小县城里传开。于是他脚跟轻轻一转,让刀光险险地从自己鼻梁前滑了下去,右脚横跨一步,整个身体和那个中年人靠的极近,一个倒肘打在那家伙的鼻子上。
  看似轻松的动作,迅疾做出却没有一丝用力的感觉,轻描淡写似的一抬肘,便把那家伙打的横飞数米,脸上血污一片。
  看见老大被打飞了,刚才还抱着拳头在呼痛的黑道小混混终于冲了上来。易天行皱皱眉,凭着自己的速度欺近对方身体,用手掌一推,便把一个混混推开数米,依此类“推”,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他便这些混混全部推开。他不想动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这些人伤的太重。
  但他这般想,这些小流氓自然是不知道,除了几个脑袋灵光的,胆小怕事的畏缩在战团后面,又有几个亡命徒抽出尖刀狂喊着杀了上来。
  易天行冷冷看着围上来的混混们,心中烦闷异常,他不知道邹蕾蕾在交电大厦那里等自己久了会不会无聊,加上这是在学校门口,大白天的,他也不想惹来太多人注意,于是决定快些结束这场无聊的厮杀。
  看着围上来的这些人脸上狰狞的表情,他的脑子却是清明一片,仔细看着对方手上的动作,然后用更快更准的动作还击,脚尖在街上的柏油路面上一点即纵,在众人间穿梭,拳头从这些混混们的腋下身后穿过去,实实在在地打在对方身上。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像一阵风一样,对于这些只会在街头像切菜一样互砍的混混来说,此时的易天行就像是电视里面的那些武功高手一样。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拿着刀子的混混儿都在他那双铁拳头下倒了下去。当然,他是不敢用全力的。先前战在外沿的那几个混混儿哪还有不知事儿的理,赶紧拔腿就往街那头跑了。
  易天行站在街角,看着身边瘫软哀呼不已的混混们,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一份厌恶之情来,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在审视着可怜的臣民。
  他忽然醒过神来,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太古怪,以他的聪慧,自然能察觉到自己心理上有些脱离人群的危险,赶紧摇摇头,拉过倒在梧桐树下的自行车,回头对着那个正捂着鼻子堵血流的中年人大声说道:“你们既然能查到我在县中读书,那肯定知道我住在哪里,以后要找场子就到我家,在学校这儿不好。”
  他用右手食指轻轻隔空点点那家伙的眉心,静静说道:“记住了,来我家找我。”接着笑笑说道:“其实我是一个挺和气的人。”
  薛三儿的这些手下早就已经惊怕了,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身手,本来这少年只是静静地说句话,在他们眼里却是比什么都要可怕,等听见那句,其实我是一个挺和气的人时,更是又气又怒,纷纷怒骂了起来。
  易天行这个时候已经骑着自行车往江边去了,他想着刚才和别人打架时的镇定自若,事后那飘飘然的感觉,不由轻轻叹了声,“自己真是怪物吧?”江风吹上他的脸,略有燥气,却让满心阴郁的他感觉有些舒服,他双手离开车把,仰首向天吼了一声:“我操你个贼老天,不给我爹妈,给我这玩意!”
  县城的江边是一沿的绿树草地,沿江大道从县中直通交电大厦,易天行想到那个正在等着自己的女孩,心情终于舒畅了些,双手握紧车把,用力蹬着自行车向那边冲去,吊在江那边青山坳里的夕阳把少年和自行车的影子照的长长的。

  第十章 爱学习的妖怪
  夜深了,天上不知为何看不见月亮,只铺洒着满天的繁星。夏夜总是比别的季节显得更有生气,易天行坐在自己那间小黑屋外面不远处的池塘边,闻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花草气息,感受着身边风拂池塘所带起的淡淡湿腥气,闭着眼,抬头四十六度角仰望天空。
  他一直困惑于自己的身体,总觉得自己有异常人,必为妖类,可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自己都没办法相信,于是总想寻些可以说的通的解释,可惜,凭他现在把高中六册物理课本能倒着背下来的能耐,也根本看不出一丝从物理方面阐释清楚的可能。
  于是他决定去看玄学,可又觉得那些大师们太过幼稚。只好转而在武侠小说里寻求心理平衡,看见书中的高手们在天上飞来飞去,他才会有些安慰,心道:瞧,这才是神人,比俺牛多了……有时候看金庸的小说时,总幻想自己不是天生这样,而是苦念了少林寺的先天护体真气,可惜了哉,这个说辞连自己都骗不了。
  不知道是哪位靠哲学吃饭的同志说过,人类总是会把解不可知事物的最终希望寄托在宗教上。易天行也不例外,地地道道中国小爷们一个,自然不肯抱着旧约背,而且他极喜欢长着翅膀小天使的可爱模样,于是乎,顺理成章地便极讨厌耶和华这个老变态……所以开始修起禅来。所谓修禅,对他而言,其实还是和修物理一般,从市图书馆整些佛经就回家一通瞎背,也不知道能修成什么正果。若西天有佛,只怕也会被这弩钝小儿气的大佛小佛统统涅磐才是。
  他最近看的是《坐禅三味经》,里面有提到五门对治法。而易天行看佛经,本就是要求个治病的方,这可是对了胃口,于是细细读了一遍,背在了脑子里。书中写到这五门对治,便是:多淫欲人,不净法门治;多嗔恚人,慈心法门治;多愚痴人,思惟观因缘法门治;多思觉人,念息法门治;多等分人,念佛法门治。
  他先前在小黑屋里点着二十五瓦的昏暗小灯泡,一边挠头一边看,始终思琢不清自己究竟算是哪一种病,该用啥法门来治。于是瞎猫碰死老鼠地挑了个多愚痴人。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让那些混混儿有了自己这怪异的体质能力,只怕天天会笑出花来,哪里还会像自己一样愁眉不展的。正如商场抽奖中了夏利小轿车,有人不喜反而担忧这是不是什么套,那在世人眼里,肯定就是愚痴一流了。
  所以他细细地读他所以为专治愚痴这种病的……思惟观因缘法门。可一通什么无明缘行如是思惟之类的话读完,他整个人脑袋都昏了,接着看数息门才看出些味道来,尤其是品其中止观二字,再明身则本无……身为聚沫,不可手捉;是身如海,不厌五欲。
  ……
  他隐隐以为自己懂得了些什么,其实……他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修禅修成他这样死记硬背的,易天行肯定不是世上第一人,想古时那些大字不识的和尚,估计也是用的填鸭式成佛密笈。但像他这种死记硬背后便开始飘飘然,若有所悟的家伙,想来也是少见。
  其实他什么都没悟到,只是认准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管。
  连自己都不管了,管自己是妖怪附体还是什么圣婴转世,说不定自己只不过是基因突变罢了,世上本多忧愁,还想那么多干嘛呢?江河入海,本就依自然之事而行,若那些混混儿找上门来,自己虽然身子骨的硬朗程度可以和坦克比较一下,也没有把头伸在那儿给人砸的道理。
  易天行自以为想通了个很了不起的大道理,心情变的不错,便坐到了池塘边开始乘凉。
  这个池塘,其实就是七七年那次爆炸后留下的坑,积雨渐多,便慢慢成了一个青萍浮于面的池塘。易天行不知道这件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就是爆炸那天被爷爷拣回来的,他只是一直觉得有些奇怪,每当自己烦闷的时候,坐到这个池塘边上就会马上平复。
  这几天没下雨,池塘的水不浑,易天行哇哇叫着把自己剥个精光,在夜色中跳下了水,激起一阵浪花。
  忽然感觉背上有些痒,于是他从塘边拣了块鹅卵石,微一吐气,用掌劈成两半,还拿在手掌心里比划了一下,才挑了尖锐些的那块,用力地在自己身上刨了起来。
  幸亏他住的小黑屋偏僻,一到晚上周围都没什么人,也没人愿意接近这个永远充满臭气的地方,不然后看见有人拿尖石块当毛巾,不知会是什么想法。
  易天行只是玩水罢了,呆会儿还得去共和村刨食,所以也不打肥皂,只是用那片石块在身上搓的过瘾,他看着水面上飘着的青萍,听着塘边石缝时青蛙呱呱呱的叫声,心情慢慢宁和下来,然后便想到了下午和邹蕾蕾一起骑车回家的场景。
  他当时正陷于一个人不合常理地打垮了一帮人的怪异感觉中,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邹蕾蕾:“你说,我要真是个怪物怎么办?”
  邹蕾蕾当时的回答让他感觉很好,很自然,很符合易天行对理想伴侣的想像,女生当时睁着大大的像黑晶一般漂亮的大眼睛认真说道:
  “那你等先变成怪物让我看看,我才能决定怎么办,如果能比你现在变得更帅一点,那可是件好事啊……”
  ……
  易天行想到这句话,就在池塘里笑了起来,他上了岸,往水里扔了块石头,惊了蛙叫虫鸣,挠了鱼儿夏梦,便回身进了小黑屋,套上了自己那条黑的不像话的牛仔裤,穿上那件不知哪个纺织厂的蓝色工作服,戴上那顶边上起刺的破草帽,攥着那条洗不出白色来的手帕——对,就是他每天晚上拣破烂用的那套工作服——走走摇摇,看景流连,像是苏东坡夜访什么和尚一般潇洒地往共和村的垃圾山去了。

  第十一章 情事  
  天上下着雨,易天行骑着自行车往学校里面冲,自行车从江边烂泥滩外一路行来,车轱辘上带着无数黄泥,他骑的又快,黄泥飞出险些溅到身边一个人的身上。
  “我干。”那学生果然不是什么善类,破口大骂道。
  易天行前些日子在池塘边静思一夜,虽然没想出个所以然,却还是悟了些自然循生的道理,自然不准备继续往日废柴模样,这时候听见有人骂自己,嘎吱一声刹住自行车车,皱皱眉,回头冷冷道:“干谁呢?”
  “哟,你小子今天挺威风的。”没想到那个男学生竟然哈哈笑了起来,易天行这才看见原来是何伟。
  他苦笑一下,笑道:“原来是你,不好意思。”
  何伟掸着裤腿上的黄泥,骂咧咧地走近他,一拍他肩膀说道:“听说上周六学校外面有人闹事,是不是薛三儿手下来闹你?”
  易天行笑笑道:“没事儿的。”
  何伟见他不肯多说,也就不追问了,笑骂道:“你这辆破车就算舍不得扔,也得洗干净点儿吧?上面全是泥巴。”
  “别,可不敢洗,这些可不是全新泥,还有陈年老货糊在上面。要不是这些泥,这破车早就散架了。”易天行骑上车先走了,一面蹬着踏板一面笑着回道
  ……………………………
  学校里的生活总是周而复始,无趣之极。平常易天行在班上也都不大爱说话,今天他刻意放松了自己心神控制,整个人的感觉虽然没有刻意表现的冷淡,但总是无法自主地散发出“什么者之气?”。往日同学们可能还拿他破烂王的外号取笑一番,打趣一场,反正他也不会生气,但今天看到他的同学都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易天行变了,变得有些让人有些看不透。
  邹蕾蕾同学可没这个感觉,下课后,她把易天行喊到操场上,揪着他的衣领要他晚上去家里吃饭。
  易天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说了不想去,哪里能硬拉的?有听说强奸的,可没听说强饭的。”
  邹蕾蕾又羞又恼,说道:“怎么现在说话越来越不正经了?”
  易天行呵呵一笑道:“说正经的吧。”脸上流出认真的表情来,“其实我是真的不想去你家吃饭。”
  “为什么?”邹蕾蕾诧异地问道,“我爸妈对你挺好的啊。”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失望,旋即温和开解道:“你平常笑呵呵的,可不要是那种人啊,我顶瞧不起这号男人。”
  “哪种人?”易天行瞪大了眼睛。
  “自卑和自负是一对孪生子,可是如此敏感,对于一个人的情感来说,是一种负担。”邹蕾蕾不愧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林黛玉在贾府的表现完全可以说是娇纵了,为什么?因为她是一孤女寄住在亲戚家,老父林如海也不在身旁,所以看着身边的兄弟姐妹,不免有些自卑自伤之感,所以在表面上反而显得格外自负骄傲,不屑于接受别人的馈赠。”
  易天行脑子快,一下就转明白了,呵呵笑道:“拜托,我是那种人吗?”
  邹蕾蕾把两只手拢在胸前,认真无比地盯着他眼睛道:“不用装了。我知道你自伤身世,生活也过的困难,但在我面前有什么呢?”
  易天行胸里觉着好笑,但看着面前这女孩认真的神情,灵动的双眼,不知怎的又感到温润一片,微笑道:“放心吧,我是不屑于做那号假模假样的人的。”不知怎地生出一份冲动来,傻愣愣地踏前一步,把邹蕾蕾抱进自己怀里。
  邹蕾蕾像只小兔似的一惊,马上把羞红的面庞埋进他怀里,旋即又似想起了什么,大叫一声,推开了他。
  “找死啊!这是在学校的操场上!”
  易天行一愣,这才醒过神来,傻傻地摸摸自己头顶,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说好了,晚上来家里吃饭。”邹蕾蕾背过身去小声说道。
  易天行微笑道:“真的不用了。”看着她转过身来不解的表情,嗫嚅着解释道:“我怕看见胖大婶和邹老师会不自在。”原来这小子竟是生出了女婿见丈母娘的恐惧。
  邹蕾蕾卟哧一笑摆摆手道:“都随你吧。”她又想起件事情来,想着要提前告诉他一声:“周六学校组织知识竞赛,我帮你报名了,可不准输噢。”
  她知道面前这十七岁的男生有怎样博闻强识的本领。身为一个女生,当然不可能让自己喜欢的男子明珠暗藏的,但又知道易天行不爱出风头的怪脾气,于是便来了个先斩后报。
  易天行挠挠头道:“真不想去。”
  邹蕾蕾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额上的刘海儿被操场上的风拂着轻轻摇摆。
  易天行强自控制住自己拥抱乃至进一步亲热的无良想法,认真说道;“我觉得不合适,你也知道我不想引人注目。”
  “毛遂的锥子需要自己放进平原君的袋子里,可你不一样,你太锋利了,总是会被别人发现,不如慢慢一步步地让别人适应。”
  “和这帮人一起玩,没劲。”易天行自以为说的很潇洒。
  “噢,你是天才,那和我这个凡夫俗子在一起也没劲咯。”邹蕾蕾哀怨说道。
  易天行一直认为邹蕾蕾很适合去当演员,因为看见她的脸色马上转的凄切无比,泫然欲滴,连忙叹道:“别别,老演这葬花戏码,我答应就是。”
  接着便告诉她,认为她演戏的功夫很好。
  邹蕾蕾打鼻子里咬牙切齿地切了一声,反侃道:“那我看你骨子里真是个色狼,不然怎么每次我稍假辞色,你就……”忽然发现这句话说的太露骨且露了马的玉腿,脸上一羞热,赶紧背过身往教学楼走。
  “怎了怎了?色狼听着你说呢?”易天行跟着她屁颠屁颠地笑着。
  ………………………………
  心情挺好的二人一回到教室,就像是从三伏天一下进了南极圈。
  “易天行,袁老师让你去趟办公室。”班长不以为意地喊了声。
  “出了什么事儿?”邹蕾蕾关切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儿?”胡云冷冰冰地说道,“像这种拣破烂的,肯定和外面的混混有什么不干不净的联系。”
  邹蕾蕾瞪了这个讨厌的男生一眼,把眼光转向易天行。
  易天行笑笑道:“没事儿,我去看看。”又看了一眼胡云,笑咪咪地想着,如果自己这双铁手摸到这家伙的身上,一定会像揉面一样的软和吧。
  胡云上周六给薛三儿手下报信后便提前走了,他毕竟是派出所长的儿子,可不想惹着腥膻,不料今天一来学校发现易天行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不免有些纳闷。
  他本来就有些心虚,这时候又看见易天行笑咪咪地望着自己,不知怎地打了个寒颤。

  第十二章 蝴蝶在天上飞  
  “报告。”
  “进来。”
  易天行微笑着走进了班主任袁老师的办公室,这才发现除了袁老师杀气腾腾望着自己,几名年青的女老师伏首教案工作外,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个胖子,他马上立正,高声喊道:“校长好,老师好。”
  胖子校长笑呵呵地让他坐下,开始问话。
  “易同学啊,最近生活上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谢谢校长关心。”
  “你一个人住着,可要注意安全啊,现在社会上治安不好。”
  “知道了。”易天行笑的比谁都甜,心里比谁都苦,心想这胖校长罗嗦的名气果然不是假的。
  “学校下学期的助学金开始申请了,你不要忘了。”胖子校长还在慈眉善目地塑造和蔼的形象。
  “谢谢校长提醒,我今天晚上就回家写申请。”
  “记得要让你们当地的居委会主任写份证明,盖公章。”
  ……
  最终是易天行的班主任,那位长着三角眼的袁老师听不下去,连连咳了数声,然后问道:“今天校长来,是因为门卫反应,说你上周六在校门口牵扯进了一件流氓斗殴事件,来问一下,是不是真的。”
  易天行看着这位袁老师的眼镜,半天没有说话,忽然挑挑眉角道:“准确地说,我是成功地制止了一件流氓到教育机关滋事的案件。”
  袁老师气不打一处来,脸挣的通红,怒斥道:“如果有流氓来闹事,就凭你也能制止?”接着转身对校长说:“您看见了吧?我就说过,这孩子虽然本性不坏,但长年生活在社会底层,和社会上那些事情总有脱不了的干系,我看那起流氓斗殴就是他喊人来的。”
  胖校长嗯了一声,满脸困惑。
  易天行越听越不对劲儿,嘴角浅浅一笑说道:“您是法院不?就这么判我罪?”
  校长也笑了,说道:“这孩子,对老师说话客气些。”转头又对袁老师说道:“小袁啊,你虽然有你的判断,但是也不能过于武断了。”
  袁老师坚持道:“那你打架总是事实吧?这至少也要记条过。”
  “记吧。”易天行无所谓的应道。
  “你平时在家里作什么?”校长插嘴道。
  易天行一愣,下意识答道:“看书学习拣破烂。”
  正在吃力装作努力工作,一面在坚着耳朵偷听的年青女老师们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校长也呵呵笑道:“倒是蛮单纯的生活。”
  袁老师有些不满校长的和颜悦色,用手指击打着木桌上的玻璃压板,厉声说道:“如果真是天天在家看书,怎么成绩总上不去?”用手指指着易天行的鼻子大声说道:“要我信你天天看书,除非你这次考试考进前十!”
  校长皱皱眉,心想这位年青的袁老师也太不稳重了,正准备说话,不料易天行淡淡应了声:“好啊。”
  众人皆惊。
  易天行微微一笑,说:“既然说完了,我可不可以走了?”
  “一起走吧。”胖校长叹了口气。
  ………………………………………
  走在教师办公楼的二楼长廊里,校长喊住了正准备冲下楼的易天行。
  “有把握吗?”
  易天行看着校长胖胖的脸上慈爱的神色,唇角微微掀动,笑着应道:“没事儿,您瞧好吧。”
  校长笑着摇头走近他身边,拍着他肩膀说道:“学生会把周六知识竞赛的名单报上来了,我是看见你的名字才问你的,可不是考试的事情。毕竟我还是知道你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若你肯用功,进前十虽然有些辛苦,但问题也不会大。”
  易天行这才知道校长问的是周末知识竞赛的事情,笑了下:“我以为校长都是管大事的,没想到还会搞调查研究。”
  校长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暗自点了点头,心想一个高中学生能对着自己一个校长不卑不亢,谈笑自如,果然不错:“调查研究我是不会做的,不过老邹是我老同学了,前些天同学三十年聚会的时候听他提过你。”
  “邹老师?”易天行有些惊奇地说道。
  “是啊。”校长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带着一丝促陕说道:“没什么事儿了,不过以后注意一下,不要在操场上面搂搂抱抱的,不大好看。”
  易天行这才知道刚才自己抱邹蕾蕾的举动全被这胖子瞧进了眼里,不由大窘。
  …………………
  周六很快就到了,车棚旁边那间县中最大的电化教室里面人声嘈嘈,易天行、邹蕾蕾、胡云三个人做为一班的代表队正在电化教室外面的梧桐树下等待。
  邹蕾蕾代表班级出赛没什么特别,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胡云虽然在社会上有些不干净,但在班里面成绩也算优秀,而且杂书读的挺多,同学们也不会有意见。唯独是选了个成天闷声闷气的易天行,着实让全班同学跌破了眼镜,有些爱说酸话的女生更开始小声说起邹易二人的是非来。
  易天行根本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生就了胆大疏懒的性子,若不是邹蕾蕾硬逼着他,他又何苦做戏给人看?不过毕竟是第一次登台,虽然不是表演唱歌,但总是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心中难免忐忑,虽然脸上沉稳之极,没露出半分来,嘴里却不停地咕哝着,细细听才知道他唱的是张洪量的那首美丽的花蝴蝶。
  忽隐又忽现
  留恋花从间
  你如此多恋
  嬉戏不成眠
  邹蕾蕾嗔怪地盯了他一眼,拿起手帕在脸上扇着,盼着能稍去热气,难受说道:“本来就烦又紧张,你还老哼歌干嘛?”
  胡云长的白白净净的,唇薄眉直,他在一边冷冷接话道:“早就和你说过了,如果怕就不要来,这是集体答题,虽然我也不指望你能知道几个题,但你也不要太给我们丢脸。”
  易天行不会动怒,他只是略带嘲意地看着胡云,然后听到课堂里的主持人开始请参赛选手入场了,便施施然往里走去,嘴里轻轻哼着。
  “你象只蝴蝶在天上飞
  飞来飞去飞不到我身边”

  第十三章 妖脑总比人脑好
  “我国三大牧区是哪三大?”
  “内蒙古牧区,新疆牧区,青藏牧区。”
  “答对了,给三班的同学加十分。”
  胡云愤愤不平地对邹蕾蕾咕道:“这道题我也会,只是可惜按慢了一点。”
  邹蕾蕾没好气地点点头,转身看易天行,却恨恨地发现这小子竟是差点儿睡着了,恨上心头,单手使劲儿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哎哟。”邹蕾蕾轻轻呼了声痛,易天行赶紧把她手拉过来看一下,紧张问道:“怎么了?”
  “好痛,你的皮怎么这么厚。”邹蕾蕾嗔怪道。
  易天行一笑道:“脸皮更厚。”
  “别说了,快答题吧。”
  “噢。”易天行这才醒过来,手上还拉着邹蕾蕾的小手。看见台上他二人的举动,底下的同学开始叽喳不停地议论起来。
  两个人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台上参加知识竞赛,往台下望去,只见无数学生此时正把嘴张大到恐怖的境界望着自己二人。一瞬之后,大教室里传来好大一声“噢!”
  学生起讧的本事真厉害,硬生生把邹蕾蕾羞的把头低了下去。还是易天行厉害,果然不愧是脸皮最厚的,笑咪咪地迎接着全校同学的哄笑。
  作主持的老师看不下去了,暗自嘀咕着现在的学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这么重要的活动里面打情骂俏,一面呵斥着让学生安静下来。
  坐在一边的胡云恶狠狠地对易天行斥道:“事关班级荣誉,你……能不能认真些?”他本想说你们,忽然想到邹蕾蕾,硬生生把那个们字吞了下去。
  易天行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无趣,这知识竞赛也是无趣,尽出些弱智题目:“中国三大牧区,用屁股想也只能在那三个地方了。别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除了那三地儿,想在别的地方跑马,都是会撞死人嘀。”
  他坐在台上瞎想着,台下的同学却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发呆。看着台上的计分牌:10、40、70、30——一班的同学同时发出了哀鸣,用凄凄惨惨戚戚的眼光看着台上的易天行三人,心道自己班这次是输定了。
  这个时候当主持的老师继续出题。
  “建安七子是哪些人。”
  嘟的一声,胡云终于抢到了答题权,赶紧回答道:“建安七子是汉末作家孔融、陈琳、王粲、阮王禹应场和刘桢的合称。”
  “加十分。”
  胡云抹抹额头的汗,侧身轻蔑地看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耸耸肩。
  ………
  “何谓三曹?”
  “……”
  “唐宋八大家指谁?”
  “……”
  台上几个班的代表你争我夺,战况好不激烈。胡云不愧能被选拔出来参赛,竟连着答对了几题,把分数赶上来了一点。
  第一部分的比赛结束了,主持老师笑着说:“看来大家的知识面都还比较广,不过这一部分的题目难度比较低一些,下面就是本次知识竞赛的重要环节,题目是校长亲自出的,大家可要注意了,范围和第一部分差不多,但是难度加大了不少。”
  邹蕾蕾瞪了易天行一眼,小声道:“给我认真地答!”
  “你怎么不答?”易天行取笑道。
  “我就喜欢看你答。”邹蕾蕾微笑望着他,笑颜如花。
  易天行被那宁静眼神望的一阵恍惚,半晌后为难地摊开双手道:“抢答器不在我这里,我怎么答?”
  小县城的高中学校哪有什么电子抢答器,比赛时各班用的就是摆在桌子前面的一个小铃铛。
  邹蕾蕾一听,转身对胡云笑了一笑,紧接着却把那个小铃铛抢了过来,递到易天行手里。
  易天行一愣。胡云也很是生气,但转念一想,让全校学生看看易天行怎么出丑岂不是更好?
  ………………………………
  “请说出中国文化史上以四为数的称谓,请至少说出五个以上,答对得二十分,答错扣十分。”主持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慢慢问道。
  这题确实有些难度,加上答错了要扣分,各班都不敢抢先按铃,而是三个人埋首一处在纸上写着自己能记着的答案。邹蕾蕾看着别班上的同学都是满面愁容,赶紧推易天行。
  易天行轻轻叹口气,用两个指头拈起那个小铃铛摇了一下。
  “叮咚”一声脆响。
  本是嘈乱不堪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这个拿着铃铛,满脸微笑的年轻学生。和易天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胡云更是带着惊愕的神情看了过来,他刚刚想了半天也只想出四个,难道这人这么快就找到答案了?
  易天行看了邹蕾蕾一眼,苦笑了下,说道:“初唐四杰,唐代四大家,苏门四学士,永嘉四灵,中兴四大诗人,元曲四大家,吴中四大才了。”顿了顿又说道:“七个,应该够了吧?”
  主持人看看手上的正确答案,忍不住又扶了扶眼镜,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说道:“够了够了。”
  “等等。”三班的一个女学生忽然站了起来,“初唐四杰、苏门四学士、元曲四大家这些都能明白,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唐代四大家,还有什么永嘉四灵,不会是你在瞎说吧?”
  易天行看着这个女孩,一笑后静静解释道:“唐代四大家不是说的文章四大家,而是书法四大家,唐代书法以楷书为尊,所以称欧阳询、虞世南、颜真卿、柳公权这四位为唐代四大家……至于永嘉四灵,则是南宋诗人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的合称,这是因为这四人均为永嘉人,也就是现在的浙江温州,而且字号里面都带一个灵字。徐照字灵辉,徐玑字灵渊……”
  空大的电化教室里响起少年人稚气尚未全脱的声音。
  ……
  ……
  “我国古代最早的字典是什么?收字最多的字典是什么?分别收字多少?”
  校长出的题目果然够变态,可惜,今天这场知识竞赛场上有一个更变态的选手。
  连着几道变态题目的出现,终于让其它几个班的学生放弃了解答,反是颇有兴致地把眼光往一班的答题桌上投来,此时的县中知识竞赛似乎变成了易天行,这位以拣破烂出名的高二一班学生的单人舞台。
  易天行被众人的眼光瞧的浑身不自在,更不自在的是还要把手上那个小铃铛摇响。
  “最早的字典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共收单字9353个。收字最多的字典是康熙字典,共收字47035个。”
  “我国有多少个西湖?”主持老师也不请同学们抢答了,很自然地把眼光投向易天行处。
  易天行也懒得再摇铃铛,直接答道:“清王氏卓的《西湖考》里说,全国以西湖名者,凡三十一。但清代《冷庐杂识》中说:‘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杭州最著’,只可惜没有举出三十六个西湖的位置。现在的资料,除杭州以外,全国还有湖州西湖、华县西湖、汉州西湖、寿昌西湖……”
  “世界大概有多少种语言?”
  “五千六百五十一种,其中一千四百种尚未被公认为独立语言,有的正在消亡中……”
  “牛郎星和织女星相隔多远?”
  “一百五十万亿公里。”
  “这是多少光年?”主持老师这时也对这名学生充满了好奇,见他没说光年这个常用单位,一时兴起,自己加了一问。
  “嗯?”易天行一愣,忽然咧嘴笑道:“大家自己除一下吧,我忘了,这时候也算不出来。”
  看着破烂王如此博闻强识,再偏僻的事情好象他都知道,偏偏此时却在运算上自承不行,一直安静听着他答题的全校学生不由觉得好生古怪。教室里安静良久,空气中这种奇怪的气氛终于让大家忍不住齐声大笑起来。
  随着大笑,还有经久不息热烈动人的掌声。九四年初夏的这天,高阳县县中的掌声是有史以来最热烈的一次,掌声仿佛穿过教室外的梧桐树向天外飞去,似乎在预告着什么。这一个场景一直留在易天行的脑海里,直到很多年以后都无法抹去。

  第十四章 三根手指的流氓
  那次知识竞赛完之后,易天行在校园里很是风光了几天。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仍然没有不知名小女生给他递情书。他对着邹蕾蕾佯怒道:“难道我长的真对不起社会?”邹蕾蕾对于他的这种欲求不满保持了一贯的喜悦,只是捂着嘴笑坚持不肯回答。
  易天行挑挑眉头,大度说道:“我也知道,要和一个拾破烂的穷小子谈恋爱,确实是一件很有深度的事情。说到底,天底下的女人不可能都有处女玛丽亚的运气。”
  邹蕾蕾听着这话叫一个别扭,正习惯性地要去揪他耳朵,却听着他下一句话,心尖一软,这手便停在空中了。
  “唉,我家的蕾蕾啊,超出同侪多矣。”易天行慨然而叹,颇有陈子昂古风。
  邹蕾蕾见他在知识竞赛上风光,也是高兴,得意之余问道:“你是不是什么事儿都知道?”
  “地上全知,天上知一半。”
  “别吹。”
  “我以为你开一个牛气烘烘的头,就是指着我在下面吹呢?”易天行装作认真应道。
  邹蕾蕾卟哧一笑,接着问道:“竞赛上题目挺偏的,你以前看过这方面的东西?”
  易天行摇摇头,翘着唇角笑道:“那得问你爸的那位老同学,我们的那位胖校长。今天这些题目其实全部在两本书里。恰好这两本书我都瞧过。”
  “哪两本?”
  易天行看她澄静好奇的眼光,解释道:“一本叫战士实用手册,省军区政治部编写组编的,七二一八工厂印刷,八五年六月出的,内部版,不要钱;另一本是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的青年知识手册,八四年八月出,二块四一本。”
  …………………………………
  每天晚上去共和村垃圾场刨垃圾,纵使易天行尽量表现的和正常人无别,但毕竟比别的同行跑得快,力气大,眼力尖,自然是收获最多的一个。有时候他自己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些不公平,像自己这样一个非正常人类,还天天和那些苦哈哈抢生意,若让那些人知道了,怕不得问一声:“您老都快超人了,还来抢俺们的破烂干嘛?”
  易天行也不是没别的赚钱道儿,以他的体格,去火车站扛大包估计都能成一个小富翁。只是他有些懒,打小养成的谋生手段,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依他的本事,高考不用担心,吃饭不用发愁,生病这种事情从来没有找上过他,于是照旧在臭气薰天的垃圾场里刨食,在月光下洗澡,在学校里和别的同学不多说话,偶尔在操场上和蕾蕾进行着麻不可闻的打情骂俏。
  易天行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所以周六中午,那位在社会上交游广疾的胡云同学贼兮兮地把自己拖到一旁时,易天行皱了眉头,知道又有什么不好玩的事情将要发生,对于平静生活受到干扰,总是他最不乐见的事情。
  “三哥要见你。”胡云虽然是派出所长的儿子,但胆子并不见得大到哪里去,替道上凶名颇著的薛三儿传话,面上的紧张看的一清二楚。
  易天行噢了一声,随口问了地方,便往校门走去,路上碰见了一个女生,顺便让她给蕾蕾传声话,让她今天先走。
  胡云看着他无所谓的神情,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毛,在后面鼓起勇气喊了一声:“你要不要去报告校长?”
  易天行没有转过身来,脸上却浮现了笑容,心里想着到底还是同学,没有坏到根子上去,把两只手从左肩那处举起来,拢在一起向后拜了一拜:“谢了。”
  ………………………………
  薛三儿约的地方是北门红油面馆,离县高大概有一站路的地方。这面馆这是县城里名气挺大的一个地方,全靠着那一碗碗红油铺天盖地淋在白生生面条上的手艺出名,铺面不大,但是客人一向挺多。当易天行站在面馆外面时,发现今天面馆生意很清静。
  他微微笑了下,心里知道肯定是薛三儿一伙人在里面,吓得客人都跑了,抬步走了进去。
  “请坐。”
  出乎易天行意料,薛三儿看着挺文气的,头发梳了个三七分,脸上也没有横肉,只是偶尔一露的凶眼神才泄了他的底。
  “您好,有什么事情,请讲。”易天行说道。
  薛三儿原本只是想为手下的兄弟出口气,没料到上礼拜六反而折了几个人,这下面子上过不去了,所以今天喊易天行出来,便是想看看这个拣破烂的高中生有什么门道。此时看他一脸镇定,没因为自己身后带的这几条大汉而显出慌乱来,不由有些佩服。
  “装你妈的逼!”薛三儿一个手下拿起个板凳就向易天行头上掷了过来,这人和那天共和村垃圾场上被易天行拧断手腕的流氓关系挺好,这时候仗着薛三儿撑腰,率先发难。
  易天行嘲弄地一笑,一侧头闪了过去,板凳在地上摔成三截,反一甩手,给了那家伙一耳光。
  啪的一声,那家伙捂着嘴退了下去,唇角有血,槽牙掉了两颗。
  “住手。”
  薛三儿也没想到易天行身手这般了得,皱了皱眉。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头发梳的精光滑溜,易天行笑着心想,这头皮光的,苍蝇拄拐棍也站不住。
  不理他如何想,薛三儿轻轻敲着面前的木桌,慢慢说道:“你是一个高中生,年纪还小,我出来已经很多年了,总不能欺负你这样一个后辈。传出去也只会让别人笑话我薛三儿混转回去了。这样吧,共和村那件事情,你给我一个交待,这件事情就算了了,如何?”
  易天行看着他敲着木桌的右手,发现果然如传闻中那样,只剩了三根手指,微笑着说道:“本来都是误会,您说怎么交待?如果能做到,我自然愿意做。”
  “我们不是广广,不兴斟茶认错那一套。”薛三儿看着面前这后生,眼中凶光一闪,“你和我手下比一场吧,如果你输了就给我那兄弟跪下磕个头。”
  “要是你输了?”易天行颇有兴趣地看着他。
  “从此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各不相干。”薛三儿微笑着应道。
  “成交”

  第十五章 练武功的妖怪?  
  那时候县城里的小流氓为了意气或是利益赌架,最喜欢玩两种,一种是劈甘蔗,一种是刺手指,用的还得是赌神里面周润发使的那种三片刀。
  劈甘蔗是刀背刀尖,然后一纵而劈,看谁在最少的刀数内把甘蔗劈到底。而刺手指,是用刀尖快速地在桌面上张开的五指间刺着,不能伤到手指,又要快。
  这时候易天行和薛三儿手下一个瘦黑个比的是后者。
  虽然在他看来,做这件事情实在是幼稚到了极点。不过没办法,他天生就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如果能了断这事,别说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即便薛三儿同志让他去江对面的宣和庙里大叫三声:佛祖已死,他也无所谓吧。
  戳手指游戏进行的很无趣。
  原因很简单,以易天行的眼力和对肌肉的控制能力,实在是能以想像在这个世界上,谁会比他用刀插入指间方寸地更准,谁会比他更快。
  一旁的混混们看着刀尖险之又险,带着破风声在这位高中生的手指间来回刺着,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易天行笑笑,知道这场毫无悬念的比赛终于结束了,没想到薛三儿皱着眉头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蒙着眼?”
  这就不止比眼力技术,更比的是胆子了。怎么说比的是胆子?看看那个薛三儿门下的黑瘦个儿面有土色便知。
  易天行想了想,无所谓地侧侧头,示意自己先来,接过一旁薛三儿手下递过来的黑布,严严实实地蒙在自己眼上——刀出如风,根本就像没蒙眼一样,刀尖闪着寒光在桌上的五指间蹦跃,就像是一个不安分的小精灵在五指山上玩着游戏。
  薛三儿一直平静的脸上露于露出了一丝惊异,和身旁一个手下对视一眼,凶光一现。那手下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砍刀,闷哼一声,向易天行平放在木桌上的手掌砍去!
  而此时,易天行玩刀尖正玩的起劲,眼还是蒙着的。
  铿的一声!
  这声音既不像金属相碰,也不像是砍中人肉。
  易天行只是感觉自己手腕上被一个重物斩了一下,略微察觉到一丝类似于被邹蕾蕾拧耳朵时的痛楚,于是将蒙在眼上的黑布取了下来。
  便看见面馆里面一堆目瞪口呆的混混,一脸震惊的薛三儿,还有身旁那个那个满脸惊怖,嘴张大的可以吞下鸵鸟蛋的刀手。
  易天行看看那家伙手上发抖的砍刀,皱皱眉,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看着木桌对面的薛三儿冷冷说道:“三爷,这事情做的不地道。”
  ………………………………
  “给我废了这小子!”
  薛三儿果然是经过大场面的家伙,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儿,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将这个高中生废在红油面馆里面。
  一干手下从怀里抽出家伙,便向易天行冲了过去。
  易天行唇角微翘,冷冷一笑,一拳便把身前的木桌打了个粉碎,两步便赶在众人刀锋临身之前,欺近薛三儿身前,啪啪两下,手掌从他的肩头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捏滑,,一只手掌扼住他的咽喉,回望众人道:“谁敢动,我就杀了他!”
  这些道上兄弟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快的身手,一下都惊呆了。
  就一眨眼的功夫,薛三儿的双臂三个关节便被易天行生生卸了,此时他两臂软软地垂在身侧,痛楚不堪,仍然硬气吼着:“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易天行忽然凑到他耳朵边上说道:“刚才叫你三爷,是我懒得和你打交道。你是惹不起我的。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不要有这么多毛病,别惹上你惹不起的人,好不好?”忽然笑着对面馆里执刀弄棍的混混们说道:“都给我滚出去吧,我和你们老大好好聊聊。”
  说完这句话,他将空着的那只手掌直接打在墙上,石灰墙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掌印,冷冷道:“我如果要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待所有人带着惊骇退出去后,薛三儿冷冷道:“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易天行耸耸肩,望着他平静说道:“也不怕告诉你,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存在,不要再想着找我麻烦了,不然你会活的很辛苦。”
  虽然他淡淡地说着,但薛三儿却在断指后的这些年里,第一次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害怕,面上却摆出一副狞不畏死的大糊涂模样,淡淡道:“出来混的,还怕什么?”
  “既然什么都不怕,你认个输又如何?”
  “输什么都行,做光棍的,最不能输的就是面子。”
  易天行微笑看着这个油盐不进的流氓头子,忽然牵起了他的右手,轻轻用手指捏着他剩下的三根手指关节,静静道:“别撑了,不然我直接废了你的手指头。”
  听着手指处发出的吱吱声音,就像是老鼠在铁棒下挣扎一样,薛三儿脸色微变。
  ……………………………
  “都别动手。”薛三儿无力地喊着。在面馆外等着的流氓们看见二人走出门外,正准备冲上来,听到这声喊,马上放下了手中的家伙。不是听老大话那么简单,而是实在被易天行刚才斫手而不断,空手留掌影的本事吓惨了。
  “就此别过。”易天行学着大侠口吻笑着说道。
  “你是……”薛三儿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我是少林寺俗家第二十六代传人,金钟罩铁布衫也有几分火候了。”易天行平静说着,心里却在偷笑,“你们不是练武人,我也不想与你作对,今后大路朝天,各走自己那半边吧。”
  ……
  ……
  看着这个不起眼模样的高中生越走越远,薛三儿的手下们围拢了过来,却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显然是余悸未消。
  好半天后有一个说道:“原来是个练家子,难怪这么厉害。”
  薛三儿用自己残存的三根手指梳了一下散开的油头滑发,笑了起来,眼晴里却闪过一丝恶毒,手放了下来,轻轻揉着还有些生痛的咽喉说道:“如果练过功夫就顶用的话,义和团就不会被八国联军灭了。”

  第十六章 我们要住大房子  
  虽然易天行一直认为自己的超能力大概等同于一部钛合金的录音机,摔不烂,还能把听到的东西全记下,只是这样罢了。所以对自己的智商向来没有超出想象的期盼。
  但事实上,看了那么些杂书,还把这些杂书都记在脑子里的人,想笨也笨不到哪儿去。你试着翻翻中国近代文学史,像茅盾某某之流,都是能背红楼梦的大牛人。由此可见这书读的多了,人的智力自然也就上去了。
  易天行虽然对这种判断持不可知的怀疑论,但这并不影响他清晰地判断出薛三儿一伙人不会善罢干休,肯定还会想什么后着儿来对付自己。
  毕竟他从小拣垃圾,混迹的就是属于社会最底层那块儿,要对这些黑道人物的想法没点儿了解,也说不过去。流氓好的就是面子,靠的往往也就是面子。在红油面馆那档子事儿,易天行可以说把薛三儿的面子都扫光了,如果他将来不想着把场子找回来,只怕白痴的屁股也不会相信。
  他也想过是不是得做点儿什么来应付这件事情。毕竟强悍如他,偏偏是个怕麻烦的主儿。若让一个人天天被一群蚊子围着,您也得烦不是?
  可这一个星期他顾不上忙这事儿,因为有太多的事情占了他的时间。
  有什么事情会比被蚊子围着更可怕?那就是被恋爱中的女人拖着。
  ……
  ……
  悟空:大家看到啦?这个家伙没事就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就好象整天有一只苍蝇,嗡……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苍蝇围着你呀,嗡…嗡…嗡…嗡…飞到你的耳朵里面。救命啊!救命啊!
  (悟空倒地翻滚,异常痛苦。)
  ……
  ……
  日后在省城的放映厅里看大话西游的时候,易天行像是一只纵情泪流的猴子,坐在他旁边的邹蕾蕾像观音姐姐一样地安慰他,却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哭。
  不过易天行比孙猴子幸福多了,因为对着的不是同性唐僧,而是娇俏可人的蕾蕾。虽然嘴有些碎,而且经常监督他的卫生工作,包括衣领和耳后那块地方,但……毕竟是蕾蕾啊。
  在午后的阳光下,易天行笑呵呵地想着,脑子里在天马行空,耳朵却在监听着身后的声音,一听着身后传来细细碎碎地脚步声,他赶紧咳了一声,露出最温和的笑容,回头说道:“会开完啦?”
  “是啊。”邹蕾蕾微笑着,像一朵将开的花儿,“你等久了吧?”
  “不久。”易天行的眼睛在烈日下仍然炯炯放光。
  “累不累?”
  “不累。”
  “今天带我去你家好不好?”
  “不好。”
  邹蕾蕾无辜的脸上又开始准备画上带雨梨花。
  易天行更加无辜,带着哭腔说道:“蕾蕾同学,老用这招会审美疲劳的。”
  邹蕾蕾卟哧一笑,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头,假嗔问道:“为什么总不肯带我去看你住的地方?”
  “嗯……”易天行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说道:“按老钱的话推展开来。你喜欢吃鸡蛋,没必要去认识母鸡,那就更没必要去参观鸡窝吧?”
  “去死。”邹蕾蕾这句话回的毫不含糊。
  ………………………………
  邹蕾蕾是一个很倔犟,很执着,很可爱,很善良,当然也是在人面前很温婉,在易天行面前很凶悍的六很女菩萨。这天放了学,暮黑时分,她和易天行在胜利三路口子上分手之后,她把自行车停在了拐弯处,过了阵子,看见易天行骑着那辆破落的自行车往江边走了,才把自行车推了出来,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她悄悄地跟了上去。
  江边有一大片的棚户区,是县城里面最破烂的地方,邹蕾蕾对这一带是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她小时候也是随父母住在这里的。
  街道上没有点灯,路很窄,到处堆着破烂家什,她睁着大眼睛,此时终于迷路了。
  她轻轻挠挠额角,他的那个挂在嘴边的小黑屋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这时候她发现离民居群远远的地方,有一颗小黄豆似的灯光,似乎在召唤着她。
  于是她慢慢走了过去。
  那间小屋子外面堆的全是破烂,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四处飘着,丝丝灯光从那间屋子难以闭合的木门间透了出来。
  她举手想要敲门,却抑不住一丝好奇心从门缝处偷偷看进去。
  门却忽然开了。
  易天行回来后便准备穿上“工作服”去共和村刨垃圾,远远便听见有人过来了,也没注意,后来发现那人竟到了自己小黑屋的门前,还怀疑是薛三儿的人来找麻烦,于是一下把门拉开。不料一开门却看见是她像个小偷一样半蹲在门口,一下呆了,忽然醒过神来:“不是让你别来吗?”语气中透出一丝严厉。
  蕾蕾一愣,旋即强自笑了一下,“不请我进去坐坐。”
  易天行回头望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屋内,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请吧。”
  ………………………………
  蕾蕾就坐在他的床上,易天行怕自己的被褥弄脏了她那条黄色的裙子,赶紧拿出自己平时上学穿的干净衣服垫在了下面。
  看着她的眼光在自己屋内的乱七八糟事物上扫过,易天行心中一阵慌乱,讷讷道:“叫你别来,我都没空收拾。”
  邹蕾蕾卟哧一笑道:“就你这间屋子还能怎么收拾?”伸手按了按床垫,发现下面垫的是干草,心头一酸,眼圈便红了起来:“你过的真苦。”
  “还成。”易天行尴尬地挠挠头。
  他确实不希望邹蕾蕾到小黑屋来——少年男子天然而生的自尊不允许他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
  他想过很多次和邹蕾蕾的将来,甚至有时候会幻想着当很多年以后,自己大学毕业了,发了财,在省城买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然后和蕾蕾结婚,把胖婶和邹老师都扫到省城去。也偶尔会想像着,到时候衣锦还乡,可以海阔天空地把蕾蕾领到这间小黑屋来,满怀深情地告诉她:“这就是以前我住的地方。”
  那叫一个美。
  他可以接受幸福之后回味苦难,却很害怕把苦难摆放在幸福的前面。
  …………………………
  邹蕾蕾略有些难受,轻轻拉着他的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易天行微笑,也不知如何言语。
  昏暗的灯光照着两个年青人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
  蕾蕾眼里带着泪花,笑着说道:“以后我们住大房子。”
  “嗯!”易天行用力地点点头。
  “以后发财了,咱们不拣垃圾,专使唤人拣垃圾。”蕾蕾微笑着,满脸鼓励地看着他。
  “嗯。”易天行再用力点头,“咱们开个垃圾场,还给每个拣垃圾的家伙,盖宿舍。”
  邹蕾蕾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忽然鼻翼抽动一下,卟哧一声笑出声来:“别忘了宿舍里面要有洗澡的地方,不然……”
  她看着易天行黑宝石一般的眼瞳,慢慢说道:“不然会臭的。”接着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
  月光温柔地照亮邻家的屋顶和遥远的江畔沙地。在高阳县棚户区的狭窄街头,易天行骑着蕾蕾那辆二四的天蓝自行车,蕾蕾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脸靠在他的背上,轻轻哼唱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轻声说道。
  “不要见怪,不要见外。”这是路遥那本小说里田晓霞在工地上给孙少平送来床单时说的话。
  “不准当田晓霞。”
  “我喜欢平凡的世界。”
  “不吉利。”
  “老封建。”
  “至少不用给我送床单,我那条才买两年。”
  “就送就送,明天就给你拿过来。”蕾蕾赌气道。
  易天行喜欢这种赌气,哈哈大笑,撒欢地蹬着自行车,在月光下渐行渐远。
  ………………………………
  沉浸在美丽月光中的两个人没有注意到,在街角处有一辆挂着四川车牌的长安小货车,此时正以让人惊怖的速度向这边冲了过来,黑黑夜里,雪白的大灯耀的人心发慌。
  轰地一声巨响,那辆可爱的二四天蓝自行车被撞到了天上,扭曲的车架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痕迹,像极了——夜空的伤痕。月亮似乎都不忍看见这么残忍的事情,悄悄地躲进了云层后面。

  第十七章 肇事逃逸者死  
  长安小货车的油门像一头绝望的野兽般轰鸣着,发动机在怠速的情况下仍然像破风厢一般响个不停,在这月夜里奏着血腥的破车破声。车大灯雪白的灯光照在路边,随着油门的轰鸣轻轻抖动,像是映照在水幕上的灯光一般美丽。
  灯光照着的地方,有一对青年男女躺在地上,没有动弹,不知生死。
  长安小货车驾驶室里坐着两个人,司机位上那个用有些抖动的手指取下自己唇边的香烟,对旁边那个说道:“你看这两个人死了没有?”
  “不知道,希望死了。”旁边那个人黑黑瘦瘦的,脸上满是紧张之色。
  司机狠狠地拔了一口香烟,把烟狠狠地喷在面前快要碎落的挡风玻璃上,从夹板上取了一只黑黑的手枪,转手递给旁边那个黑瘦个头的人,“三爷说了,这个学生一定要死,你去补几枪。”
  “不用了吧。”那黑瘦个儿颤抖着声音说:“这么快的速度撞上去,挡风玻璃都快烂了,哪还能有命?”
  “快去。”那司机命令道。那黑瘦个儿抖着手掌接过手枪,哭丧着脸说:“三爷要我们办事儿,可没说要动枪啊。”
  司机看他胆小,吞了一口唾沫,艰难说道:“一个后生就这么死了,不过我们不做,三爷也不会给我们好果子。”
  “要不干脆别动枪,动枪可就是大案了,公安一定会死查的。如果就这么撞死了,顶多算一个交通意外。”黑瘦个儿问道。
  “那三爷那里怎么交待?他把枪交到我们手上,说准了一定要打脑袋打三枪的。”司机为难说道。
  “别管。”黑瘦个儿睁着血红的眼,“咱们把枪拿着回四川,到时候咱们县城谁还敢和我们斗?”
  司机高兴地点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狞笑,“对,以后再也不用看薛三儿眼色了。”
  黑瘦个儿又问:“那这两个学生怎么办?”
  “应该死了吧。”
  “如果没死透怎么办?”
  “那压过去!”司机恶狠狠地说道,然后脚尖轻轻点点油门,左脚离了离合器。
  …………………………………
  易天行和邹蕾蕾被长安货车撞上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易天行做了一个动作——从自行车上转过身来,抱住了一脸茫然的邹蕾蕾。
  只是一瞬间,但已经够了,至少足够他用自己的身体挡在这辆小货车的身前。
  只要蕾蕾没事就好。
  ……
  ……
  易天行在那一瞬间,只有这个想法。
  下一刻,他便感到自己被一个极坚硬的东西狠狠地撞到背上,然后是后脑重重地磕在车窗上,还隐隐能感觉到挡风玻离破碎的声音,再接着便是看到蕾蕾无助地撞进了自己怀里。
  接着两人便飘了起来,被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撞飞了,惨惨地跌到路边。
  ……………………………
  被汽车撞飞的他感到有些头晕,勉强睁开眼,却震惊地发现怀里的蕾蕾闭着眼睛,唇角露出一丝血丝。
  然后便感到地面一阵阵抖,那辆汽车开了过来,来到了身边,灯光耀眼!
  是要压自己!
  易天行来不及做别的动作,只来得及赶在车轮及身之前,伏在了邹蕾蕾的身体上,双拳撑住地面,双脚也用力蹬着,将邹蕾蕾全部覆盖在自己身体的保护下。
  车轮缓缓地碾上他的身体。
  易天行虽然知道自己身体结实力气大,但也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汽车的碾压。他发狠地轻吼一声,身体绷的笔直,每一根肌肉都紧紧地用着力,牢牢实实地护在邹蕾蕾身上。而这声吼落在长安车中的那两个人耳里却是临死前的悲呜。
  感受着汽车重重地压在自己背上腿上,易天行额上青筋一现,脑中闪过一个数据:长安车长三米四,自重九百二十公斤,加上这里面的两条猪,得有一吨了吧。
  叭地一声响,他的双掌压碎了人行道上铺的石砖。
  他用力撑着,好不容易捱完了两个轮子间两米多的距离。
  两米多的丧魂路。
  ……
  ……
  长安车压过了他的身体,然后加大油门,向夜色里冲去。
  易天行从地下一纵而起,拣起人行道上一块书本般大小的大个鹅卵石,然后向那即将要消失在夜色中的长安小货车掷了过去。
  说掷或许并不贴切。
  因为这颗鹅卵石被他用尽了力量,挟着无比的怒气,出手后竟是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竟带起了一道极凄厉的风声,在夜空里呼啸着扑向那辆正在逃逸的小货车。
  轰的一声响!
  那辆小货车竟被一块石头打的在路面上跳了起来!巨响过后,车后厢上破开一个脸盆大的破洞,铁皮向外翻着,看着狰狞无比,也不知道驾驶室的情况,只看见高速下的小货车忽然走的歪歪扭扭起来,忽然撞上了路间的隔离墩,斜斜地向上空飞去,在空中翻了几转,重重地摔在地上,碎屑四溅,轰的一声爆炸了……
  …………………………………
  整个高阳县的棚户区都被这声巨响惊醒了,而始作佣者易天行却是看都没有看那辆小货车所引发的烟火盛景,邹蕾蕾还是昏迷不醒,易天行必须把她送到医院去,所以没有什么可以耽搁的时间。
  易天行像只猴子一样迅捷无比地爬上路边的树,斩了几截笔直的树枝,然后把上身的衣服撕成条,小心翼翼地绑在邹蕾蕾受伤的腿上,皱着眉头看了下包扎,觉得应该能管用,便抱着她朝着县医院的方向笔直地奔去,只是跑的分外小心,生怕颠簸会让怀中的女孩痛醒了。
  看见了县医院的大门,易天行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抽空看了一眼身边某处街区上空飘浮着的浓烟和火光,沉稳坚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妖异的笑容,而这丝笑容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

  第十八章 四方堰
  易天行愣愣地坐在手术室外,脸上时不时闪过一丝莫名的表情,搁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时而紧握,时而摊开下意识抚摩着医院长长的木椅边。他看了一眼手术室正亮着的灯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自责过,全是因为他的关系,而让那个开朗的女孩受了这么大的苦。也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易天行学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对自己的敌人要直接狠厉,要在对方伤害自己之前,把这种可能性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一点,哪怕是他日后在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方面对超出常识的对手时,也是如此。
  蕾蕾在里面动手术。幸亏那辆小货车撞过来的时候,易天行在电光火石间挡在了蕾蕾的前面,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力量,后来车压过去时,蕾蕾也没有再受伤害,医生先前检查的结果是胫骨粉碎性骨折,又受了震荡,至于有什么问题,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过了会儿,满脸焦急的邹老师和胖大婶也赶了过来了,他们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易天行满怀歉疚地站了起来,迎上前去。
  没想到两位可亲可爱的大人不但没有责备他,看见他眼里含着的泪花和那丝抹之不去的深深愧疚,反过来安慰了他几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蕾蕾终于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只是还打着麻药,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被医院通知来的值班警察终于有空找易天行做笔录了,刚才这位年青警察想找易天行问话时,发现这学生浑身竟是散发着森森寒意,竟像只小豹子一样的可怕。
  易天行随口应付了警察几句。他不想把事情全说出来,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要解释那辆货车上的破洞和那次爆炸。于是只是淡淡编造了一次县城里常见的交通事故。
  忙完这些事情,他给邹蕾蕾的爸妈说了声去给蕾蕾买些吃的,便走出了医院大楼。
  在医院门口的传达室里,他拔了一个电话。
  “您好,是胡叔叔是吗?请问胡云在不在?”
  “你是哪位?已经这么晚了。”话筒里传来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声音带着倦意。
  易天行这才想到已经快凌晨一点了,略带歉意说道:“我是他同学,有道习题想问一下,很重要的,麻烦您了。”
  “噢,那你等一下,我去喊他接。”接着便传来骂咧咧的声音。
  正在黑甜梦里的胡云被自己的所长父亲大人喊了起来,拿起床头的电话,便听到了易天行寒到骨头里的一句话。
  “薛三儿住哪儿?”
  胡云一愣,脑海里的倦意马上无影无踪,想了会儿说道:“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找他有点儿麻烦。”易天行对着话筒淡淡说道。
  胡云在话筒那边皱了眉头,说道:“我只是传个话而已,真不知道。”
  “别蒙我,不然后果很严重。”
  胡云听出了这声赤裸裸的威胁,想了会儿又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是东门这带的老大,你别惹他。”
  “你别管。”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胡云执拗说道:“虽然我瞧你不顺眼,你也知道,但毕竟同学一场,我不想你去送命。”
  易天行对着话筒微微笑了,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告诉这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同学。
  “我被他喊人用车撞了,我没事儿,但……蕾蕾还躺在医院里。”
  “你和蕾蕾在一起?”胡云从心底深处泛起一丝酸意,但马上被那话语里的杀意激了个激灵,“……本来你去送死我也没道理管。但……你还是不要去闹了,要不要我爸出面找他谈谈?”
  “说。”易天行丢下干脆的一个字。
  ……
  ……
  “四方堰小区里,不过我真不知道地址在哪儿。”
  “谢谢。”
  “别慌,你听我说……”
  易天行把电话挂了,递给传达室打着哈欠的大爷五角钱,走出了医院门口。
  ……………………………
  四方堰小区是高阳县里一个有些奇怪的地方,虽然房价不便宜,但真正富的人不屑住在这里。地方不偏,真正老实的人又不敢住在这里,于是剩下的就是那些走偏门捞歪财的人们。住在里面的人,不知道谁是归隐的小偷,谁又是埋名的大盗。在这样一个龙蛇混杂的地方,薛三儿这些年在道上的狠名自然是谁都知道。
  于是易天行很轻易地从门卫那里拿到了薛三儿的门牌号码。他用两根手指把来客登记的钢笔掰成两截,然后轻轻捏住门卫的食指,轻声说道:“薛三儿住哪里?”
  “A幢四楼E座。”门卫惊骇地望着自己的食指,他不明白面前这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动作怎么会这么快。
  “不要想着喊什么,不然如果让薛三儿知道是你把他的门牌号码告诉仇家,你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易天行说完这句话,便潜进了小区浓浓的黑夜里。
  他脚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斜斜向前飘掠,用正常人无法做到的速度靠近了那个涂着大大A字的楼层,用手指抠着墙壁上的缝隙,像壁虎一样向上自在游走着。
  易天行爬到三楼,抬头看着四楼仍然亮着的灯光,眉头皱了一下,脚尖在墙面上一蹬,整个人便往左面飘了过去,身体将要下坠之时,右手食指勾住了阳台外的下水管道。
  他小臂一使力,肌肉像束丝般紧缩,整个身体被便这一只细细的食指带了起来,划出一道圆弧,轻轻地飘到了那间亮灯房间的阳台上。
  天上的月亮早就没了踪影,浓浓的夜色里,县城安静无比,只有他站在那间房间的阳台上。
  他轻轻推了推阳台的木门,发现里面锁着的,于是紧紧捏紧门把,用了点儿暗力,轻哼一声,往前推去。
  闩门的细铁栓咯嗒一声脆响被硬生生折断。
  房门大开,明黄的灯光透了出来,照在了小区的夜空上。
  ……………………………
  正围着麻将桌奋战的混混们终于醒过神来。
  “哪个不长眼的小偷!”有人冲了过来,挥拳便打。
  易天行直视着他的眼,眼神平静。眼看这拳要打到他脸上了,才迅即无比地一侧头,就在白驹过隙的一瞬里,这使出全身力量的一拳便打到了空处,咯嗒一声,竟是脱臼了。
  易天行眼中闪过一道寒意,右手化拳而上,狠狠打在那人空空的腋窝里。
  他知道这个地方最痛。
  他就是要让这群人知道痛。
  那人“啊”的一声惨叫!
  被他这一拳惊呆了的众人叫喊着冲了上来。易天行挥动着拳头,以极快无比的速度在众人身间游走。易天行的神经反应速度太快,远远超乎正常人的想像,于是厮斗中对方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放慢了一般,像是一幅幅平面图慢慢地呈现在自己眼前,给了他足够的时间闪躲和打击。
  他只是一名少年学生,他没有杀过人,也不想杀人,所以他的拳头没用全力。但间或一拳打在对方身上,数百公斤的力量挟着风声,每一拳都让对方倒下一个人。房间里仍然传出阵阵的骨骼断裂之声,惨嚎之声。
  ……
  ……
  过不多时,房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站着。
  其余的人都躺在地方气息奄奄,唇角渗着血水或是吐着白沫,带着看见妖怪的惊怖神情看着面前的这位少年。
  易天行扯下麻将桌上垫的布,揩了揩自己满是血污的右手,在屋内地上倒着的众人脸上扫了一眼,有些失望地没有看到薛三儿的人影。
  于是他彬彬有礼地向这些被打成死狗一般的道上兄弟们问道:
  “你好,请问薛三儿在家吗?”
  …………………

  第十九章 流氓都是garbage
  belongcl:哈哈,俺自个儿也认为是近似垃圾的亚。
  意图正式开始YY大业,啊,请投票吧。
  ………………………………
  薛三儿今天没在家。在他看来,请那两个川佬干掉县中那个学生根本没什么值得上心的,虽然那学生好象是练家子,可练家子能敌得过手枪吗?他不知道那两个四川人没有用手枪,也不知道易天行这时候正在自己家里撒野。
  当易天行在四方堰小区里打的一干流氓鬼哭神嚎之时,他正在县城另一边,抱着自己的姘头,用自己的三根手指玩弄着女人的温腻。
  直到第二天回到家里,他才知道派出去做事的两个四川人已经在一场车祸后的爆炸里死了,而那个叫易天行的高中生不但没有被干掉,还跑到自己老窝里闹了一场。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纠集人手去砍死那个高中生,但看到自己手下们脸上惊骇不已的反应,才住了嘴。
  他细细地察看着手下们身上的伤,发现所有人的骨头都是被用人手生生打断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霸道的掌上功夫,好狠辣的心肠!
  待听说那个高中生是从屋外翻进来的,薛三儿面色都变了。
  难道那小子还会轻功?
  “三爷,那个高中生临走的时候说了,他还要找您,说要您的一条腿。”有个手下颤颤栗栗转述道。
  有这样一个传说中的武林高中天天惦记自己的命,哪怕他是一个流氓老大,仍然有些害怕。此时回忆起那天在红油面馆时,易天行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薛三儿背上冷汗渐渐流了下来。
  他明白,自己果真是惹上了一个惹不起的角色。他在道上虽然以狠闻名,但毕竟知道狠也是要对敢狠的人狠。难道自己还敢对县城龙头古老太爷摆狠吗?
  而自己这个最开始有些瞧不上眼,后来有些嫉恨的高中生……看来也不是自己能够摆狠的对象。
  他薛三儿能在道上立足,靠的就是不知死活的狠劲儿,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可如果当时自己不是一味抖狠,替自己小弟出面,若不是在红油面馆吃了暗亏,还不肯罢手。这个心狠手辣的高中生也不会惹上自己吧。
  靠的是个狠字,最终也要倒在这个狠字上面了。
  于是他轻轻一叹,说了句很多年后因为一部香港电影而出名的话。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他可不想还,对别人狠的人一旦心防失守,被别人的狠劲儿吓着了,往往会变成最怕死的一个人。所以当天中午,薛三儿喊手下准备了一下,便跑路了,还美其名曰:“暂避一下公安检查的风头。”
  其实小弟们都知道,他避的是一股姓易的龙卷风。
  …………………………
  易天行这三天就像是在扮演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气现象。
  学校他是懒得再去了,给何伟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向班主任袁某人请了个假,当然他也不会在乎批不批。白天,易天行踏踏实实地在医院里呆了下来,看着面容憔悴的蕾蕾,他会堆出最可爱的笑脸,说着最动听的话。胖主任端着鸡汤来了,他会一勺一勺地喂到蕾蕾薄薄润润的双唇里,全然忘记了胖主任和邹老师看着他奇怪而欣慰的眼神。
  这时候的易天行,是万里晴空,湛湛蓝天。
  而当夜幕降临,昏暗的灯光照耀着东门一带的游戏机房和台球室,易天行便会离开医院,扮演自己的第二个角色。他冲进每一家据说后台是薛三儿的游戏机室,逢机便砸,看见有看场子的人便会痛揍一顿。然后恶狠狠地逼问道:“薛三儿在哪儿?叫他把那条腿拿过来!”
  这时候的易天行,是狂暴而不讲理的龙卷风。
  又到了晚上。
  易天行看看天色,准时走出了医院门口,准备又去东门一带寻薛三儿手下的晦气。他不信连着这么闹,会不能把那个王八蛋逼出来。
  医院门口站着一名高中生。
  “你别闹了。”来的人是胡云。
  易天行看着他笑笑道:“他还差我一条腿呢,怎么就躲起来了,不是说咱县城混道上的人都挺带种吗?”
  胡云无可奈何地说道:“薛三儿要出来早就出来了,你这么闹没用。别地段的老大看见你闹薛三儿,只会偷着笑。但如果你闹的太大,薛三儿家的去往古老太爷前面一跪,告上一状,惹得古家出手可就麻烦。”
  易天行挑挑眉毛,带一丝兴趣问道:“不是说古老爷子回县城只是养老吗?”
  “可谁也没见过像你这种人吧?如果碰上公安也都好说。哪像你到处砸场子,蛮不讲理的。”胡云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样是断人财路,那些道上的兄弟如果熬不住了告到古家去,你怎么办?”
  易天行笑笑没有言语。
  胡云其实有些怕他,因为现在道上都传疯了,说县中有一个高中生是武林高手,和薛三儿扛上了,正像疯狗一样地逢人便咬。但他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说道:“虽然这事儿是薛三儿缺德,所里面也不会管你。但你……听说你练过功夫,万一失手把人打死了怎么办?”
  易天行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书包,包里鼓囊囊的。
  “这里面装的什么?”胡云疑惑问道。
  “在医院旁边的工地上拣的十块砖头。”易天行回答道,“我知道我下手可能控制不了轻重,所以我每天带十块砖头去,十块砖头砸完了我就回医院看着。”
  “怕空手打死人,所以带砖头去?”胡云在心里面颤抖了一下,“真是个变态怪物!”
  “蕾蕾在睡觉,你今天就别上去看了。”易天行装作随意说道,心里面却是打着小九九,靠,当朋友可以,想追俺媳妇儿?一边去。
  他一面想着这些少年人最喜欢想的情情酸酸甜甜优酸乳,紧了紧肩头的挎包,向东门那一带热闹的游戏厅台球室走去。
  …………………………………
  商业俱乐部,靠近商业局的家属大院,只有两层楼,一楼是台球室,二楼是舞厅。
  易天行背着书包就来到了台球室的门口。
  门口那看场子的兄弟看见他这身打扮,便想起来这三天不停砸场子的那位高中生,那位传说中的高中生。
  “兄弟们,那小子又来了!”那人尖叫道。
  本来热闹无比的台球室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的流氓脸上都露出了震骇恐惧的神情。

  第二十章 嚣张的少年
  商业俱乐部一楼。
  台球室里一屋子的人不是躺在地上,就是躺在台球桌的青昵布上,不分是谁,额顶上都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印子,鲜血渐流,众人不停呻吟着。
  易天行拍拍已经变的空荡荡的书包,左手轻轻掂着剩下的最后半块红砖头,看着满屋子的薛三儿手下挑衅道:“十块砖头,拍了你们十九个人。还有最后半块砖头,谁来领了?”
  嚣张,这高中生太嚣张了!
  一干人躺在地上哀唤连连,哪里敢来惹这位不怕疼,号称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祖宗,面面相觑老久才有一个混混儿捂着额头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说道:“三爷在哪儿我们真不知道。”
  “我不管。”易天行随手把剩的半块红砖扔到台球桌上,砰地一声响,“薛三儿一天不出来见我,我就来他的场子闹一天。”
  接着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处,冷冷丢下一句话来:“不要怪我狠,如果不想挨砖头的滋味,下次我来的时候跑快点儿。”
  ………………………………
  日子又过去了几天,薛三儿真不愧是经过大风浪的王八,被区区一个高中生在整个县城里喊打喊杀,单枪匹马四处砸场子,他都忍得住,把自己的头缩回壳里,老老实实地不动弹。
  易天行也没办法。他毕竟只是个高中生,论起打打杀杀,他在这县城里是谁也不怕,可要找一个铁了心躲起来的人,一时也没有办法。当然,现在他的名气在县城里已经响透了半边天,简直快赶上那位从省城回来养老的古老太爷了,根本没人敢和他打。
  现在的县城里,一提到他的名字,或者是隔着老远看见一个挎着黄绿军书包的高中生,不论是不是东门一带的混混儿都会溜的像兔子一样快。托他的福,城关县中的高中生们,尤其是何伟和胡云带的那几个小弟倒是扬眉吐气了一把,俨俨然有了翻身当家做主人的感觉。
  易天行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只是很专注地想把薛三儿找出来,然后把他的腿砸断——对于蕾蕾受伤这件事情,他很执着,有一种常人难以想像的执着。
  可越想找一个人,越是找不到,眼看着高考的日期已经慢慢近了,这几天的模拟考也因为这件事情而没能参加,他没有太多时间耗在小县城的混混身上。可是他空着急也没用,胸中阴怒越积越盛,哪怕是在自家小黑屋旁的池塘边打坐也无济于事。
  他知道这时候薛三儿躲着,能找到他下落的不外乎就是强大的政府机器,还有在县城里根深盘踞着的古家。而古老太爷不管事儿,大儿子在市里,二儿子在县里也不说话,所以县里其余的大混混儿都在隔岸观火,而只要事情不闹大,公安局更不会关心这些小流氓之间的打杀。
  更何况他一拣破烂的小孩,无论如何也和县城里最厉害的两股势力搭不上话。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情,一件很搞笑,很嚣张,足以震动整个县城的事情。这件事情在很多年后,还是高阳县城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经典佚闻。
  他把自己破烂的床单撕成两条,然后去文具店买了毛笔和墨汁儿,在自己的小黑屋里面写了几个大字。等淋漓墨迹全干后,他拿手胡乱一拢,就来到了整个县城最热闹的解放路。
  解放路上商铺林立,行人如织,是高阳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今天是周日,更是热闹的不像话。
  易天行一个人走到一家名为海鸥的服装店门口,微微抬起下颌,看了看四周来回行走满脸安乐的人们,然后忽地一声拉开自己怀中的布条,挂在了身边一左一右两棵大树上。
  布条上写了两句话,字迹遒劲有力,墨迹淋漓森然。
  一句是易天行脑子里记着的新闻联播里传达的中央精神,
  “打黑除恶,深挖团伙,坚决打击黑恶势力及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体!”
  可下一句就把整个高阳县的混混全得罪光了。
  “高阳县道上兄弟皆是娘们!”
  娘们二字后面那个感叹号被墨汁儿涂的大大的,就像一张愕然的大嘴,正无声地耻笑着县城里的那些人物。
  ……………………………
  人群慢慢的围了过来,再过了会儿,被这两条标语惊着的人群又慢慢地散了开去,停在不远的地方窥视着。国人就好看热闹这档子事儿,看着眼前这个后生好象发疯了,说不定呆会儿就要被别人臭揍一顿,这种新鲜事儿当然不能错过。
  易天行微闭着眼,用余光扫视着四周形貌各异的人们,听着他们或惊讶或带着耻笑的小声谈话。又过了会儿打四处的街道上又走过来了一些人,这些人的穿着看着和普通百姓也并无两样,但身上天生一股彪悍气息却让围在外面的人们避之不迭。
  来了。
  易天行微微笑了,他知道不论是哪个行业,都无法容忍这种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的挑衅。
  紧接着警车也来了。
  “收了收了,那谁?那小孩儿,快把这两块破布收下来!”一个中年警察从车上吓来,便冲着易天行吼道,手指在他眼前指指点点。
  易天行皱皱眉,他不喜欢这种不礼貌的举止,更不喜欢道上的人还没找上门来,却碰上了专政机关的人。他向那警察微微一笑说道:“警察叔叔,为什么要收起来?”
  那警察摸摸帽檐,心想对啊,凭什么让这小子把标语收起来?想了想又吼道:“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三章第十九条,有下列扰乱公共秩序行为之一,尚不够刑事处罚的,处十五日以下拘留、二百元以下罚款或者警告:(一)扰乱机关、团体、企业、事业单位的秩序,致使工作、生产、营业、医疗、教学、科研不能正常进行,尚未造成严重损失的;”
  易天行笑了:“您条例背的很熟。”
  “那是,才考完试。”中年警察险些也笑了出来,马上醒过神来,指着易天行的鼻尖斥道:“你在解放路上挂横幅,导致交通堵塞,这就是扰乱了公共秩序!”
  还在车上的那个年青警察把警车熄了火,急匆匆赶到中年警察的边上,在他耳边上小声说了几句。中年警察脸上渐渐露出了疑惑之色,他们小声的耳语,易天行自然听的清楚,微微一笑,看他们准备怎么办?
  “你姓易?”中年警察又走到了他身边,不过态度变的温和许多。
  “是的,叔叔。”易天行嘴上喊的挺甜。
  中年警察叹了口气道:“你的事儿所里都挂着号的,知道你为什么,也知道你能打。但你总不能这么光天化日地把县城所有流氓都踩一鼻子灰吧?好汉难敌众手,大象也不禁蚂蚁啃的。你还是把这东西扯下来,不然你看外面这些流氓是真会和你干架的。前些天你只是扫了薛三儿的场子,他们还无所谓,今天的事情真的闹大了,呆会儿我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
  易天行感激地笑了笑,说道:“那您能告诉我薛三儿在哪儿吗?”
  中年警察忽然面上一肃,说道:“我跟你说,你这几天晚上做的事情已经违法了。如果你认为是薛三儿对你有什么不利,你完全可以报案。”
  易天行心想能报案的话早报了,但还是说了声谢谢。
  中年警察看他油盐不进,还是不肯把条幅扯下来,不由有些生气,钻回了警车里,也不开走,只是盯着场上的动静。
  解放路上的人越聚越多了,四周出现了一大批脸上挂着凶气的大汉,易天行视力好,早就瞅见有人怀里鼓囊囊的。不过他也不怕,他也不管了,心里拿定了济世宗老和尚的话。
  今日俺便是那佛爷,谁阻便杀谁!易天行斜乜着眼看着那些混混儿,而那些混混儿虽然脸上愤怒无比,却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这就是打出来的名头!
  夜渐渐临近,县城黄昏下的解放路上出现一个很奇怪的场景,一个高中生站在两块写着大字的条幅间,而在他身边二三十米外围着几百个明显不是善类的人物,似乎全县城的混混儿全部集中到了这里,杀气冲天,而旁边一辆警车孤伶伶地停在一边。
  一个人对抗一座城。
  这就是日后易天行留给这座小县城居民印象最深刻的事迹。对峙之中,他摸着自己坚逾精钢的手指想道:“那便来吧。”
  正在这时,从远处驶来了一辆黑色的丰田皇冠,车子开的很快,嘎吱一声在易天行面前停住。
  易天行唇角微动一笑,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第二十一章 古老狐狸
  从黑色轿车走出一个穿着西装的满脸威严的中年人,外围的混混们看见这人脸上都露出恭谨表情。中年人地扫了四周的人群一眼,轻轻说了一个字:“散。”刚才还跃跃欲试的一干混混们听见这个字赶紧沿来时的路口退走,做鸟兽散。
  易天行满脸兴趣地看着他。
  “请。”穿西服的中年人对易天行一摆手,颇有礼数。
  来人是古家大公子,一直呆在市里的那位大人物。易天行摸摸鼻子,坐上了那辆自己从来没福坐的高档轿车。
  上车后他第一句话是:“我本来以为你是弟弟来的。”
  古大公子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果然是聪明人,只可惜太嚣张了,古二今天就准备废了你。我在市里不管县城的事,只是接着爷爷的电话,来接你一趟而已。”
  “古老太爷要见我?”易天行皱了皱眉头。
  …………………………………
  古家是一个独处城外的小庄园,临江背山,青树拱绕,风光极好。
  易天行被古大领到了二楼,然后看见那个坐在藤椅里的老人。
  老人坐在一张乌木书桌后面,穿着一件松松垮垮地白汉衫,头顶的白发潦乱飘着,正把脸贴在一个收音匣子上,不知在听些什么。
  “坐吧,小子。”
  易天行微微一笑,在老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我喊你来做什么吗?”古老太爷的声音有些苍老。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来做什么。”易天行平静应道。
  “哦?”古老太爷眉梢一挑,干脆问道:“说。”
  “我来请您帮我查出薛三儿的下落,同时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在县城里闹事儿……只要没有人惹我。”易天行斟酌了下后缓缓说道。
  古老太爷笑了,说道:“我那二孙子要杀你,果然也有道理,你这年轻后生太过嚣张。”
  易天行也笑了,说道:“嚣张自然要有嚣张的本钱。”
  “是吗?”古老太爷温和说道:“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打开木桌的抽屉,拿出一枝手枪。
  然后向易天行开了一枪!
  ……
  ……
  易天行从踏进这个院落,便开始提高了警惕,整个人的神经都跳跃着、敏感着如紧紧绷直的弦。哪怕这老者是再如何突然的暴然发难,易天行自信都有把握能反应过来,掌控场中局势……
  但,但这老狐狸实在是太老辣了,太阴险了。那把闪着金属光泽的手枪,掏出来的动作发生的是这样自然,就在拉家常的过程中似乎随意无比地做出……然后抠动了扳机!
  这就像是拿了一块烧饼问他味道怎么样,又像是拿了一张照片请他同温往年时光,如此自然的举措,让他对这夺命的子弹实在是难以生出防御之心。
  …………………………
  还来不及生出悔意,死亡的气息便随着轻轻的一声弹药打火声扑到了易天行的面前。
  而就在这一刻,易天行眼前出现了极其奇异的状况。(为什么这句话看着很眼熟?)
  他身前的空气似乎一阵阵纹动,一切画面的转动都变得缓慢了下来,非常的慢,空间仿佛变成了许多张平面图画的物理叠加,甚至比他和街头流氓打斗时更慢,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子弹微微发红的弹头割裂开空气,高速旋转着向自己飞来。
  当然,对于这种状况他并不陌生,当他用绝快的速度击打着街头的流氓时,偶尔也会闪过这种时间凝滞的现象,他知道这是速度对于时间的超越,也就是拥有不同速度品级者眼中对于时间完全不同的直观感觉。
  他心中闪过一丝侥幸,双掌泛着淡淡金光,便要挡在身前。
  可不知为何他的动作也变得异常缓慢,手掌移动地万分艰涩,眼看着子弹便要到自己胸前,手掌却还差了几分,身体更是全身僵硬,移动不得!
  灼热的弹头险险擦过他泛着金光的掌缘。
  易天行看着弹头在自己坚逾钢铁的手掌上缓缓划过一道深灰色的印迹,然后向自己的胸膛飞来,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惘然。他清晰地看着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破过皮的手掌被锋利高温的弹头破出了一道极细小的伤口,似乎却隐隐有一种快慰,好象是找到什么事情可以划伤自己,也是件极开心的事情。
  便在这一刻,他的脑中嗡的一声炸,一股极奇怪异的感觉充斥了整个身体……而远在数里外,他住的那间黑屋外的小池塘水面忽然翻腾起来,像是沸水一般,奇怪的是,池塘里面的鱼儿却还是游的自由自在。
  …………………………………
  “砰!”的一声巨响,终于将易天行从刚才的境界中震了出来。
  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接着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推去,整个人带着身后的沙发重重摔在墙壁上,震下烟尘无数。
  ……
  ……
  从屋外冲进来了很多人,领头的是古家的二孙子,手上正拿着一把猎枪,吼道:“爷爷,你没事儿吧!”
  易天行躺在地上,胸口剧痛未褪,但仍是开心地发现自己好象还活着,在心头骂道:“你爷爷我当然没事儿。”
  不料古老太爷认真地看着瘫在地面上的易天行,摆摆手便让他们退了出去。接着这个老头蹲到了易天行的身边,解开他的上衣,细细抚着,嘴唇微微抖着,显见内心激动无比,不停轻声念着:“果然是……果然是上三天的人啊……”
  子弹实实在在地打在了易天行的胸膛上,只是令人称奇地居然没有击进去,弹片只是浅浅地嵌在皮肤下,一滴殷红无比,浑不似人类的鲜血慢慢地浸到弹片露在体外的尖角上,颤颤欲滴。
  易天行咳了两声,手指泛着淡淡金光,轻轻点在古老太爷的颈动脉上,唇角泛起一丝妖异的笑容:“老头儿,打了我一枪还不跑?我这时候一根手指就能杀了你。”
  “杀吧。”古老太爷头也不抬,挥手便把他那根可怕的手指打开,“如果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儿。”
  易天行愣住了。
  ………………………………
  一个老狐狸和一只略显嫩涩的小狐狸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泡了两杯茶,然后开始进行很无趣的对话。
  “为什么要开枪?”
  “我知道杀不了你,只是试一下你到底是不是上三天的人。”
  “屁!有拿枪这玩意儿试的吗?”
  “听下面小的说,在红油面馆薛三儿拿机床砍刀剁了你一刀,你一点儿事没有。”
  “小爷我练过……”
  “别蒙人,老头子我从解放前就开始混青帮,什么武林高手看的多了,还没见过能像你小子一样的人物。”
  “嗯,我天赋异秉……可是你也不该用枪打我,如果你给不出一个交待,我不介意送了你的老命。”
  “嗯?薛三儿不是派了两个四川人对你动了枪吗?”
  “啊?”
  “是啊,所以我以为你不怕枪。”老狐狸一脸无辜地说道。
  “操!”正在喝茶的易天行想到自己刚才自己怕的要死,竟是基于这样一个无聊的推论,不由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敢玩小爷我!”
  老狐狸拱拱肩道:“听说你不怕刀不怕拳头,当然只好试下枪了。老头子在县城安养晚年,确实有些无聊。”
  易天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知道我这身体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困扰了他十七年的大问题,是他挥之不去的烦恼。
  古老太爷露出狐狸笑容说道:“知道一点点。”
  “什么是上三天?”易天行虽然胸口被那颗子弹击的闷痛难忍,但神识异常清楚,一句话就问中了要害。

  第二十二章 上三天
  古老太爷姓古名镛,解放前是高阳县城妓院里的一个小茶壶,听说后来被人带到省城,忽而得了次奇遇,学了些功夫,便开始到外面闯荡江湖。十几年的日子熬了下来,便成了省城有名的青帮红杠。解放后,帮派分子被政府镇压,古镛坐了几年牢,又关了几年牛棚,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又活络了起来。
  而这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了。
  他辈份高,权势重,毕竟是老堂口的人,当时省城道上出名的人物见着往往都得喊声叔。加上老狐狸手段了得,不出数年,便又重振声威,牢牢地掌住了省城三分之一的黑道生意。
  这些年古老太爷年纪大了,落叶思归,才回了高阳县城养老。可即便这样,他手上还掌着省城大票人马,更何况这出身之地的高阳县,所有的混混基本上都应该算是他的徒子徒孙。城里的百姓说的好,古爷跺跺脚,小小的县城就要抖上三抖。
  古老太爷本来就是县城里面最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物,如果要说见多识广,只怕没有人敢和他老人家比。
  所以易天行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想听听他说一下那个透着神秘的上三天是什么。
  “华夏史上,有哪三家最出名?”
  易天行一笑,心知这当然不是问的哪家的烤鸭更有名气,淡淡回道:“儒释道。”
  “上三天,也就是这三家。”
  易天行静静看着老人家,知道还有后文,说道:“请继续。”
  古老太爷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不是寻常人。”半晌后又道:“非寻常人行非常之事,世上还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物,而这些人在一起,被世人赋予了一个统一的称谓,就叫做上三天!”
  易天行面上平静,心内却是抑止不住的激动,他今天终于从别人嘴里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像自己一样的人,许多年来困扰自己的孤独落寞之感一扫而光,马上就想问如何找到这些人,忽然又察觉到古老太爷那番话的语病,不由皱着眉问道:“这与儒释道又有什么干系?”
  “非寻常人的能力有许多种,有的乃是天生一段真气,有的却是后天苦练习得。而后天修行,自然要有师承……这师承,便是上三天儒释道之分了。”古老太爷啜了口茶,徐徐道来。
  “先天之得,人人皆有,均要看后天如何锤练。就像是一块刚出高炉的红铁,应该用什么法子把它压模成形。而这不同的法门就像是水冲法,筑模法一般,各有其异。其中儒道上自孟轲,连绵至今,中途传承早断,前些年有个教授考证所谓吾善养浩然之气乃是气功,这就纯属扯蛋了。我当年隐约知道的,儒门现在只留着孟轲的一段话,便是: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严正,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
  易天行忽然听到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修神仙的人,更想不到在儒生里面也暗自传承着,不由大感吃惊,嘴唇张的老大,可忽然听到孟子的齐桓晋文之事章,不由皱了眉头,起了疑心,他对这段书背的滚瓜烂熟,可不认为里面隐含着什么修行的微言大义。
  ”
  古老太爷并不知道这个怪物小子正在腹诽他的见识,以为他是被自己说的话震住了,略有得色续而言道:“秦始皇焚书坑儒,所以儒门就此断绝,直待明朝王阳明军中练气,桐城派后续其功,才保住了香火。而佛宗自西土传入中原,信徒无数,也自有其修行法门,便是日后的禅宗。道家的修真又是一类。这三类法门聚在一处,三家门徒都有超越世人的能力,所以称为上三天。”
  易天行越听越玄乎,也越是不信,听到这里皱眉道:“且慢,我听着有些疑惑。”
  古老太爷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太爷您所说的这上三天,似乎都是后天修行,那我这体质不瞒您讲,却是打婴孩时便有的,如何解释?”
  古老太爷支唔半天,忽然有些恼羞成怒道:“我哪知道这么多,但世上能像你一样有金刚不坏之身的,除了在佛宗修禅,还能怎么解释?”
  易天行心凉了半截,不由对这老狐狸前面的话也起了疑心,但想到这老家伙没理由摆阵仗把自己请回家来,就为了诓自己,估计他多少还是知道些事情,便接着问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的身体这么感兴趣?我相信你没有什么愿望把我卖到国家的实验室里去。”
  ……
  ……
  古老太爷看着他的脸孔,半晌后才幽幽叹道:“你很寂寞吧?其实,我也一样。”
  说完这句话,古老太爷把手直直伸向旁边的墙壁,手指所向处,是一幅不知名画手画的工笔山水图。
  那图上画的是明嘉靖年间有大名的京师西直门外一带风光,画上玉河水色清漪,两岸垂扬密植,浓荫如盖,在山水画的一角誊抄着公安三袁当中袁宗道写的极乐寺纪游。
  易天行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见着上面的蝇头小字写着:“高梁桥水,从西山深涧中来,道此入玉河。白练千匹,微风行水上,若罗纹纸……何时挂进贤冠,作六桥下客子,也此山水一段情障乎!是日,分韵各赋一诗而别。”
  易天行不解老者何意,带着询问的眼光注视着。
  古老太爷的手指微动,指尖似乎隐隐透着寒气。
  便在一瞬之间,易天行忽然感到屋内的灯光黯了一下,而那面墙壁上的灰尘像是被某种力量喷了出来,灰灰蒙蒙地遮住了整幅山水画。再下一刻,灯光亮了起来,而易天行有些惊骇的发现,那幅图画的画面已经被某种类似利器的力量,割成了一道一道的布片!
  易天行猛然扭头。他静静望着那个面色微微发黄的古老太爷,认真地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上三天的人?”

  第二十三章 关于下颌的回忆
  古老太爷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佝偻着身子剧咳了数声,然后走到墙壁处将已经被无形指气撕成碎布条的山水画取了下来。
  “真是老了,撕幅画都差点儿咳得丢了老命。”
  他眼色里满是珍惜之色地看着手上的破布,对易天行说道:“不要问我是不是上三天的人,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易天行不解。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碰见过和我有相同能力的人。”古老太爷把破布收入抽屉,续道:“而你是第一个。”
  易天行这才明白为什么面前这位老者能在多年的江湖风雨里屹立不倒,更能在省城作为一个外乡人打下大片江山。想他有这么一手隔空发暗劲的本事,那要在道上除上什么棘手的对头,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古老太爷声音变的有些苍凉。
  “上三天只是传说,是我花了四十年时间打听出来的,我坚信这种传说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找不到证据。我今天请你来,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和我是一类人。不要怪老头子太罗嗦,毕竟知道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面,激动之余,希望你能理解我见到你后的罗唣。”
  易天行自然清楚能这种能力的人在世上存活时的孤独感,他有些同情地看看面前这个发须尽雪的老者,忽然想到一个传闻,脱口问道:“老爷子,传说里你是到省城后有了奇遇,才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所谓奇遇,就是你现在有的这种能力?”
  古老太爷笑着点了点头,面上皱纹也舒展了些。
  “什么样的奇遇?既然是奇遇,那您身上的这种能力当然是后天得来的,那应该是有人传授?既然有人传授,那您应该……”
  “没有人传我功夫。”古老太爷叹着气摇头道:“不过我相信上三天是真实存在,只是可能看我功夫太浅,所以不想来引我去修行吧。”
  “那您这身本事是怎么来的?”
  古老太爷微微地咪起了眼,这一刻他完全不像是一样叱咤江湖多年的黑道龙头,反而变的像村口晒太阳的老头儿一般,整个人似乎都沉浸在一种略带离思的情绪中。
  “那年我随着楼里的老鸨去省城挑女孩子,本来在青楼里呆久了,对那些女子的悲惨模样也投不上什么特殊的感情。但……那次不一样。那是三一还是三二年?有些记不清了,反正是发了次大水,我们从高阳出去,沿江道往省城走,一路上都是泡在黄泥汤里的民宅,四处都是被淹死的死人。知道为什么老鸨要这时候去吗?”
  古老太爷微微带着一丝漠然看着易天行,续道:“因为每次发了洪水,就会死很人,就会有很多孤女,当然,也会有很多家庭活不下去了,便会卖丫头的。开妓院的人都是丧天良的家伙,自然会趁着卖女孩人多,价钱贱的时候赶紧拢些女子。”
  易天行微微低着头,安静地听着。
  “省城那么大,卖孩子的人那么多,哪里是一天能看的完?我那时候是个小茶壶,成天就穿着件短袖马褂,跟在那个涂了三斤粉的老鸨身后……天天就跟在那婆娘的大屁股后面,到处挑女孩子。”古老太爷说到这里,忽然嘿嘿奸笑了一下,往墙角呸了一口痰。
  易天行唇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场景,想到还是个后生的古老太爷被一个身材肥胖、面涂厚粉的中年妇女压在身下,凄惨度日,不由轻轻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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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一年,长江出现了一次二十世纪最大的洪水,滔滔浊浪扫光了中国腹部大片平原。省城险险逃过一劫,马上被在洪水中侥幸拣得性命的难民们占据,沿着万松园到取水楼一带,全部是蓬头垢面、肌黄体瘦的逃难农民。
  当年的古老太爷还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少年郎,便是跟着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在这些难民面前来回行走,中年妇女手上拿着一方手帕,帕里裹着几枚银元。她便靠着这些银元,可以大大方方地四处挑拣,挑东家饿的脸发青的女子,看西家被泥污了面的娇娃。
  古镛并不是什么善类,自然也不会把自己的善心分给这数十万难民,纵有这个念头,也没那能力不是?更何况买来小女孩,虽然要把她卖进火坑,但总有个活路,比烂死在这省城地界上要强不是?
  于是他仍然如往常般低眉顺眼地跟着那个大屁股,仍然如往常般粗鲁地捏着那些小女孩的下巴,让她们把嘴张开,像看牲畜一样地看看牙口,看看舌苔上是绿的还是白的还是黄的还是什么色儿的……
  他就这样做着这种丧天良却又是救人命的工作,一直到他细长的手指触到一个女子的下颌,那细腻如玉的触觉,让他愣了一下,于是站直了身子,细细地看了一眼,才发现面前的女孩是如此美丽,任灰尘满面也掩不住如画的眉目,因饥饿而显得苍白的脸色却更显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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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天行听到这段,便笑了。
  “正青春少艾,怎能不善怀春?垄上少年碰着尘里奴家,这故事就算开始了吧?”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带着一脸坏笑看着正自陶醉在过往里的黑道老头儿。
  “别先陶醉,继续说,赶紧入正题。”他好意提醒了一下古老太爷,“接下来肯定是你那位大屁老鸨看中了这丫头,然后你起了意要救这丫头,于是半夜给她塞了银子,放她逃生。然后你被老鸨赶出门去,流落街头,得罪某恶势力,然后一时机缘巧合,被某人所救,然后糊里糊涂得了一身功夫?”
  易天行摸着鼻子,自顾自地编排着当年的故事情节。
  古老太爷满是皱纹的脸挣的通红,喝道:“你怎么知道的?”
  易天行被他打了一枪,胸腹上疼痛难忍,后来知晓只是这老家伙纯粹一试,虽然不方便去拧了这笑脸老狐狸的脖子,但仍然恨意盈胸,此时听他尴尬发问,便回了极轻蔑的一瞥后道:“戏文上都是这种,以你的智商难道还能演成别的戏码?”
  古老太爷把有些枯瘦的手掌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抚摩着,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些什么:“你说的基本都对。只是我没有放那女孩子跑掉。”
  “哦?”易天行有些讶异。
  “我没放她跑。”古老太爷咪着眼睛,那两条眼缝里透出丝狡黠味道,“我当天夜里趁老鸨和打手睡着,摸走了帐房里所有银元,然后带着那个女孩一起跑了!”
  易天行愣了半晌,才直愣愣伸出大拇指来,赞道:“帅,帅到惊动玉皇大帝,难怪老天爷都要帮你。”
  这是小男人对老男人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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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要去医院,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赶回来写文,所以预先请个假,预定晚上发的下一章可能会稍微晚一些吧。

  第二十四章 那个声音
  “不知道玉皇大帝会不会认为我帅,不过……”古老太爷嘿嘿一笑道:“老天爷可没帮我。”
  “她叫林予音,是位官宦人家的小姐,父亲是国民政府的一个什么委员,后来辞官归故里,没料到家园却在霎时间被一场大水冲个干干净净。小女孩又不认识什么父母故旧,所以沦落到在万松园插草标。幸亏后来碰见了我……”古老太爷脸上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神彩,显得骄傲无比。
  易天行暗自想道:“那小姐被你这个小茶壶骗了身子,这才叫脱了虎口,又进了狼窝。”
  古老太爷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回忆道:“……我们在省城租了间屋子,一直躲到水退了,然后用偷来的钱做起了小本生意,那时候鬼子也还没打过来,日子可真是幸福的像蜜一样啊。”声音忽然一沉,“可没过多久,高阳县道上的人还是在省城找到了我们。于是我们开始逃,有好几次都险些被抓到,我们知道如果被抓到,我的下场还好,不过是一死,而予音要是被这些抓住了……”
  “逃来逃去,钱也花光了,高阳县的打杀追了过来,我们两口子没路走了,然后决定自杀。”古老太爷说的平淡,易天行却从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来当年那一对青年男女艰难地逃难,绝望的心境。
  “我和予音决定自杀的地方,在省城的外面那家归元寺外的悬崖上,我们决定往下跳,死个干脆,死在干净的空中。”古老太爷一字一句说道:“当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跳下悬崖后,我们甚至还有时间看看对方的眼睛。”
  易天行听故事听到现在,终于心境有些黯然了。
  “但很奇怪,我们没有死。”古老太爷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自己银白的头发,“应该是有人救了我们吧?当我们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归元寺的后山密林里躺着。从百丈高的地方纵身跃下,身上却毫发无损。我和予音当然会觉得奇怪,但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兴奋。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易天行知道这是关键处。
  “那声音很空洞,我也不清楚空洞这两个字形容的准不准确。总之就是那个声音很大,响彻山谷,凫凫荡荡,像极了寺庙里面的钟声,清心明远。但最奇异的是,那个声音象钟声,但听着又有些尖利,却能让人如此心静宁和,所以当时我一听见这声音,整个人都呆着了,好像自己听到天上的玉旨纶音。”
  易天行有些心急问道:“那个声音说了什么?”
  古老太爷回忆道:“是一个男人。他说:如果死能解决问题的话,他早就死了。我当时一听声音古怪的很,便知道这人不是普通人,便想向他求救。结果他问我还想不想死?我和予音刚从生死关口走了一遭,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去试了,两个人其实到那时候为止,腿还是软的,瘫坐在林间的湿泥地上,用力对着山谷喊道,我们不想死。”
  “归元寺后山那个山谷幽静空辽,根本听不出那个声音是从何处发出,也不知道那个人离我们多远。我们虽然用力喊着,便比起他那种飘荡天地间的声音却是差的太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山谷里一片寂静,我和予音互望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不舍和企盼。也不知沉寂了多久,那个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
  “但那个男人说的话很怪,像是很可怜的样子,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古老太爷紧锁着眉头,似乎在很多年以后还是觉得很疑惑。
  “苦啊……暗行苦行碌过十年,朱雀飚飞直上三天,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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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天行眼神一亮,将身子往藤椅上靠去,微微扭动下脖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式静静等着听下文……没料到不知过了多久,古老太爷还是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了。
  他有些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没有后来。”古老太爷醒过神来。
  易天行急了,追问道:“那你身上的神秘能力,就是那种隔空控物杀敌是谁教的?”
  古老太爷摇摇头道:“从听见那个声音后就有了,然后我杀了高阳去的几个打手,便开始在省城的江湖上混饭吃。凭着这手不知怎么来的本领,一直活到现在。”
  不可能!
  易天行下意识地摇头,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对于他闹清楚自己的身体毫无帮助。
  古老太爷看着他,慢慢脸上浮现出慈爱之色,说道:“别急,我都找那个声音找了几十年了,你的时间还久。”
  “确实如此。”易天行想了想,也笑了,“你一定对这件事情很好奇吧?平空得了一种能力,还不知道是谁赋予你的。”
  “不错。”古老太爷也笑了,“所以我才四处打听上三天是什么,虽然一直没有遇见过真正上三天的人,但我相信这一定是真实存在。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确实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
  易天行苦笑道:“你至少还有个寻找故事脉络的由头,我可惨了。”
  古老太爷说道:“不用发愁。我这几十年里也一直觉得孤独,想找个同类。这如今不是已经找到了你?”
  易天行笑着摇了摇头。
  “子弹都打不穿你,你的本事很大,至少比我大多了。”古老太爷认真道:“说不定哪一天上三天的人就会来把你接走。我今天找你来,一是想真真切切看看你这个金刚不坏的高中生,另外就是,如果哪一天你真能碰见上三天的人,请你一定要帮老头子我一个忙。”
  “这基本上也是没影儿的事儿,我可不作指望。不过有什么事情,您请讲。”易天行本以为这位老太爷是不甘心年老体衰之时,还不能知道这个秘密,有些不甘心,却没料到古老太爷的下一句话,让他一愣。
  “请小兄弟你务必把两句话拿出来问人,然后帮我找一下当年那个声音,或者请别的世外高人传话。”古老太爷极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帮我给那个声音叩个头,说我古镛偕予音夫妇二人谢过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数十年也不能报,甚至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或许再过几年我就死了,若不能给那位老人家说一个谢字,我瞧不起自己。”这位当年的青帮红杠,如今稳掌省城半数江湖的老者沉声说道。
  易天行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心中有股敬意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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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问道  
  古老太爷的庄园离县城有些远,所以显得有些荒僻,却自然更加多了些清幽色彩。这里的青丘林园就建在山脚江边,白日里郁郁葱葱,明媚秀丽,而这时已经是深夜,满天的繁星投射在露台的老少二人身上,淡淡拂上一层银色光晕,这种大自然的清媚,却让两个日常都爱耽于冥思的孤独者更觉趣味盎然。
  易天行端起小红木圆几上的茶壶,左手轻轻搭在右腕上,恭谨地给古老太爷的小指杯斟满,问道:“先前那幅画,老人家好象颇为珍视,何苦毁了?”
  古老太爷微微一笑,用两只手指拈着极雅致的小茶杯,摩抚数下,递至唇边一口咽下,待茶香沁脾,少许后方道:“你可知那幅图画的何景?”
  “是明朝时候的京师极乐寺。”
  古老太爷眉梢微动,赞叹道:“金刚不坏,还有几丝智慧文殊菩萨的感觉。”
  “别乱讲。”易天行双掌合什向西边拜了拜,他本来不信神佛,但今天被古老太爷一番洗脑,却了是有些惧意。
  “京师寺在天启年间就遭火灾被化为灰烬了,全靠着公安袁宗道的那篇纪游才让我们这些后来人知道当年的盛况。”古老太爷骨溜溜玩着手指上的小茶杯,眼睛并没有看易天行,“任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末了还不过是一场冷落清秋节,叶子落了。我在黑道上浮沉数十年,眼中不知看到多少生离死别,早已看透了这些,只是一心执着记着归元寺后的那个声音。这幅极乐寺图我一直用来聊寄情思,今日看见了你,更证明了你是有大神通的人,那我夫妻二人报恩的念头也有了指望。我还留着那幅画有何用?”
  易天行微微侧着头,面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说道:“其实你说的话我不见得全然相信。”
  “我知道。”古老太爷安静地看着他,“但事实会证明这世上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事情。区区一个高阳县城,就有了你这个天生的怪物和我这个后天的妖邪,中华之大,我不相信没有别的高人。”
  “那倒是。”易天行摸摸鼻子,“中国一共有两千七百多个县城,按概率算,咱们怎么说也得有几个同类不是?不过……”他耸耸肩,“可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我答应替你去找那个声音,但如果事情的进程会让我害怕,我可能会半途逃掉。”
  “随你。”古老太爷举茶相敬。
  易天行一口而尽:“那现在可以说正事儿了吧?”
  ……………………………………………
  庄园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的人从山林里走出,当中抓着一个人,那人衣衫破烂,身上似乎有血。
  “薛三儿躲到了市里,所以抓回来的有些晚。”古老太爷说道。
  易天行想到还在医院躺着的蕾蕾,盯着被拖到楼下的薛三儿,脸上闪过一丝妖异的杀气,胸口处忽然急促地跳动起来,偏在此时脑中又想起了前些夜里手捧颂读的坐禅三味经,一连串的经文忽然在他的耳里响了起来,他闭目良久,脸上重又回复寻常,缓缓说道:“麻烦老人家帮我个忙。”
  古老太爷看着他。
  “帮我打断他一条腿,然后把他赶出高阳县。”易天行微笑道。
  “你不自己动手?复仇的快感……”古老太爷身后影子的尾巴开始轻轻摇。
  “不用了。”易天行微微笑道,心中虽没有生出什么祥和之气,却也开始默念经文,习个天高云淡的法门。
  古老太爷一笑道:“你闹的满城风雨,只是为了要他一条腿?”
  “从开始我就说的清楚,我只要他的一条腿。”
  古老太爷又笑了,给楼下的手下打了个手势,薛三儿便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院门。
  易天行看着院中的场景,知道等待薛三儿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欠了古老太爷一个人情,那帮他找“神仙”的事儿说什么也不好推托。
  “不推也罢,神仙都是世外之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碰到?等我慢慢找他几十年,到时候古老太爷也该变成真的神仙了。”易天行狡黠地一笑。
  “在想什么?”古老太爷交待完了事情,慢慢摇着走了回来。
  “在想什么?”易天行忽然愣住了,他看着头顶满天繁星,想到自己奇怪的身世,想到自己像妖怪一样的体质,想到今后人间世里还不知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忽然胸中一阵烦闷,发狠道:“什么也不想了,等事情来了再说。”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开口问道:“若您猜的是真事,世上真有上三天,那修行之人肯定讲究个慈悲心。可当外敌来时,万民陷于水深火热之时,这些半神仙们怎么都没出手?蒙古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满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日本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百姓被居上位者杀的时候没看见他们,百姓们兴高采烈互砍时也没见着他们。您说,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古老太爷想了想,叹口气道:“也许修行就是要摒绝七情六欲?”
  易天行明白了,带着鄙意笑了笑:“原来上三天真的不是人。”他说的时候把那个人字刻意加了重音,接着叹道:“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那就是有了一大堆混蛋啊。”
  ……
  ……
  “古爷爷,刚才在书房里,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向我开枪,万一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样,被一枪崩了怎么办?”易天行慢悠悠地问道。
  古老太爷这时刚好转过身去倒茶,没有瞧见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笑意。
  “嗯,这很好解决,如果你被一枪打死了,那就说明你只是个蛮力十足的高中生,而不是我找的有神通的人;既然如此,你死了可以平息县上那么多道上兄弟的怒气,又可以卖薛三儿这混俅一个救命之恩,何乐不为?若这般你就死了,也只能怨你命不好。”他说的很自然,面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易天行吸了口冷气,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位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龙头,而不是刚才自己一直错觉的和蔼老爷爷。
  “古爷爷。”他甜甜一笑,“刚才我说上三天的人叫什么来着?”
  古老太爷不以为意应道:“你说他们不是人是混蛋。”
  “其实你们这些混黑道的啊,才真是混蛋哩。”
  “这话怎么说的……啊!
  老狐狸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一声惨叫。
  易天行恨恨地把自己的脚掌从老狐狸的脚上移开。
  古老太爷疼地直抽凉气,挥手赶开跑上露台来的保镖,扶着高中生的肩膀低声问道:“娘的,你的脚就像根钢柱,快说,你踩断了我哪根骨头?”
  “按我这脚的力气,第一和第二根跖骨……”易天行笑的像刚刚吞了狐狸的饿虎:“都有裂缝。”
  ……………………………………………

  第二十六章 小塘朝霞
  “天晚了,我该回了,古爷爷。”易天行说道。
  “嗯。”古老太爷哪愿挽留这小祖宗,跛着脚携着他的手走到院门口处,忽然指着天上的点点繁星道:“我已经老了,但你不一样。你不是凡人,就像那永恒照耀宇宙的星辰一样,你不可能划定一片天空给自己停留。出去吧,外面的世界很广阔,而且你这样一个有神通的家伙留在小县城里,会把这个小县城撑破的。”
  古老太爷说的很认真。
  “受教了,只是今天被您喊来,呆会儿若平安无事地出去,只怕会被人猜忖些什么。”
  “你胡诌一个武林高手的身份来掩饰自身神通,这本来就遮掩不住太久。”
  “所以我不想以后再出现薛三儿这种情况。和寻常人发生冲突,被一些明眼人瞧出破绽,上报中科院拎着我去实验怎么办?虽然政府可能还给我发个中尉的肩章,但那种生活毕竟比不上看看书,恋恋爱舒服。”
  “那你想如何处理?”
  “我需要一个护身符,至少在县城和省城里没人敢来惹我。”易天行静静说道。
  “省城?”
  “下周就高考了,我的志原填的是省城大学。”
  “嗯……”古老太爷略沉吟了会儿,“放心吧,今夜之后就没人敢撩拔你了,哪怕在省城一样。”
  易天行颇感兴趣地看着他,问道:“您准备怎么安排我的身份?”
  古老太爷咪着眼笑了,“就说你是我私生子的儿子怎么样?保管没人敢动你。”
  “没门,咱俩是各有所求,您还指望我在省城开济寺为你办事儿呢。”易天行滴水不漏,“我想好了,我爷爷死的早,别人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您就委屈下,做我爷爷的师弟,就说您现在的江山,是我爷爷和您二位当年一起打下来的。这样一来我虽然是您侄孙,但又是长支,所以在古家的地位高些也还不会惹人嫌疑。”
  他忽然想到坐在皇冠轿车里沉稳无比的古大公子,还有那位在新社会的家中扛着猎枪招摇的古二少爷,赶紧又说道:“不过您最好别瞒着您那两位好孙子,直接就说我不是凡人儿最好。不然我怕别人不来杀我,他二位就会先忍不住。”
  古老太爷平静看着他,想到这孩子还在读高中,心思就已经如此缜密,不由生出一份欣赏来。
  “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你不要忘了,在省城读大学的话,记得替我多去开济寺瞧瞧。”古老太爷忽然问道:“小子,你成绩怎么样?如果没上分数线,我在教育厅里有个世侄。”
  易天行无奈何地叹口气道:“你都认定我是上三天的半仙了,难道半仙还不如人的脑子好使?”
  古老太爷摸摸凳下银须,点头道:“那倒也是。不过省城龙蛇混杂,你要小心。”
  易天行学着莎剧里的动作,很不优雅地耸耸肩道:“估计我想做的事情应该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你到省城不是读书吗?还打算顺手做些什么?如果有好玩的预我一份。”古老太爷来了兴趣。
  易天行极认真地说道:“我打算在省城纠集丐帮无袋弟子,开展我的拾破烂宏图大业。”
  古老太爷苦笑。
  “我是认真的。”易天行微笑道:“在县城里面不好施展,但其实我盼着发财已经盼了很多年了。”
  ……………………………………………
  破晓时分,凉风吹拂着暑气。易天行还呆呆地坐在池塘边上。深夜里他被胖婶从医院里赶了回来,邹蕾蕾的伤情已经稳定了,只是胫骨粉碎性骨折也不知要休养多久,今年的高考只怕成了泡影,但易天行相信这个小妮子能挺过这道精神关卡,自己挑的媳妇儿,自然要相信自己的眼力。薛三儿的事情也处理完了,今天之后估计高阳县城里面,易天行可以横着走路,直着睡觉。虽然古老太爷交待的事情有些虚无缥缈,但好也就好在虚无缥缈四字上,慢慢找着,按佛家的话,那就是得随缘。如果找不着,那是老爷子和自己缘份不够,可不赖自己不用心。
  正是因为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他脑子马力又过于强劲以至于把高考看成吃棒棒糖的游戏,所以他才有些无聊,又开始瞎琢磨。主要是古老太爷说的那个上三天有些太玄乎,还真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白听了一夜故事,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没有什么了解。
  易天行叹口气,把脚泡到池塘里。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薛三儿刚被带到古家时,自己险些迸发出来的杀意,心尖微微一颤,坐禅三味经的经文又开始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眼前天边本来是鱼肚白的天空似乎也在这霎时间蒙上了一层淡红色的光晕。
  易天行眼睛一花,忽然看见不知到从哪里跑出来了一大串的古怪字符,在自己眼前飘浮着,字符是那种灿烂到极致的金黄色,衬着淡红的背景,看着煌煌洵烂。
  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好在他早就有些厌烦了的这具强横的肉体,至少给了他一些自保的勇气。稍待了会儿心情稍定,惧意渐去,好奇心一起,他便忍不住开始研究起飘浮在自己眼前这些字符来。
  字符很怪,像蚯蚓,又像竹节虫,反正不像易天行会的任何一门语言。
  他挠挠脑袋,心想自己仗着记忆力,抱着市图书馆那些厚厚的字典,还是很掌握了几门外语,哪怕是东欧那些小语种自己也没放过,虽然不会说,但总应该认得吧?可还是不认识这种字……他冥思良久,忽然醒悟了过来。
  如此生僻的文字,又是自己静坐坐禅三味经时出来的,那自然和佛宗脱不了干系。
  梵文?
  易天行微微笑了下,知道自己以后的求学路上又会多了一件比较枯燥的科目。这时红红的日头终于从山脚线下挣红着脸挤了出来,满天的朝霞映的池塘上空清灵无比。易天行看着朝霞暗自猜忖,刚才字符的出现,还有那赤红色的背景,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被佛经所困,产生的幻视?
  可惜他这个修行的天才却没有老师。于是想不通问题的他,转而想到马上可以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小县城,去外面看一看,便觉得有些兴奋,怪叫着两声,跳入了池塘里,溅起了满塘水花。
  他并不知道这个池塘有什么古怪。
  所以当一些淡红色的小光点从暗暗的池水中渐渐游了过来,轻柔地拱绕在他身旁时,他仍然吃了一惊。
  然后便感觉到胸口心窝处一阵剧痛!
  那些淡红色的小光点不停地向他的胸口处汇聚,然后向他的身体里钻进去。易天行感觉胸口似乎正在被什么生生地撕裂,挤入!
  他低头看着这个古怪到了极点的场景,不由吓得肝胆俱丧,连忙用自己坚逾精铁,疾逾劲风的双掌去抓。但那些小红光点似乎无形无质,怎样也抓不住。可无形无质的东西,却又能让他如此疼痛,实在是太过诡异!易天行急火攻心,在水底闷哼一声,食指带着淡淡金光,便用力往胸膛上红点钻进身体处刺去,他要把钻进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全挖出来!
  血水一迸,他强悍的肉体终于被自己的手指刺破了。
  但那些小红光点却根本挡不住,反而沿着他自己刺破的血口往里挤着,涌入的速度越来越快。
  易天行渐渐感觉到了晕眩,身体似乎也被某种力量控制着,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只是在暗暗的塘水间随意浮沉。
  ……
  ……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天行,终于怕了。他暴喝一声,在水中一个翻身,荡的池水一阵翻滚,趁着水流激荡之力,双腿盘了个散莲花座,双手合什,开始祈祷。祈祷的内容是:“好心的佛祖爷爷啊,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去乡下抓泥鳅回来烧豆腐吃了。”他带着颤音说道:“我知道这是报应,但你给点面子,别让我像块豆腐一样地被这些怪东西钻死,这种死法,很丢人的。”

  第二十七章 初明道性
  忧郁的夏月只留下了淡疏钩影挂在天边,赤红如火的朝霞映在小塘上空。静静沉在水底的易天行似乎也被朝霞围绕着,全身由内而外散发着淡淡的金红火苗。而这红苗似乎没有对他的肉身造成什么伤害,反让他极舒适地在水中伸了个懒腰,坚强有力的双臂在水中伸开,却像是火山口落下的滚烫岩浆落进了水里,嗤嗤响声中,与他手臂皮肤接触着的池水都沸腾了起来。易天行身边连串珍珠似的水泡慢慢升起,挤破池水,挣着到仍然保持着水静的水面,再轻轻破开,对着朝阳绽开最后的笑脸。
  易天行小时候从农牧局的五层楼上跳下来也没有晕,被一辆汽车硬硬撞上也没有晕,偏偏在自家旁边的小池塘里戏水却晕了。刚才的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境界里,似梦似醒,《坐禅三味经》上的真言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响起。
  “从足至发,不净充满发毛爪齿,薄皮厚皮,血肉筋脉骨髓,肝肺心脾肾胃,大肠小肠,屎尿胰唾汗泪,垢土介脓脑胞胆痰水,微肤脂肪脑膜,身中如是种种不净。”
  刚才率先在他脑中响起的便是这段经文。这是三味经中的所谓肉身三十六不净。前些日子易天行捧此书读时,直觉恶心欲呕,但知道乃是不净观让人厌患自身的法门,便强背了下来。
  不料方才在池水中异象发生之后,这段法门却像是个引子,引着池水中空然而生的红色光点钻入他的体内,再集成一把极小刷子似的,在他的身体内从足至发,细细刷了一遍,任一细微处也未放过,全身三十六不净,似乎都在那一霎那间被抛至九天外——确切地说,应该是被抛在了这潭池水中,易天行双目精光乱射,早看得清楚暗暗的池底正有些黑絮状的东西正在飘浮,而原先在水塘中悠游自在的鱼虾早就被这些恶毒薰死了过去。
  他认为这是佛经起的作用另一例证便是,他现在呆在池水里,不需要呼吸了。
  当然不是变成死尸,而是让他觉得有些怪异的,身上泛着金红光的皮肤似乎变成了一种极细密的滤水膜,可以感到当自己一运念,便有无数的鲜活气息从自己的四肢胸腹处的皮肤上输入自己体内。他毕竟从小就当自己是怪物,所以在稍一惊惶后便开始习惯这种呼吸方式,过不多时便掌握地纯熟,更从这种全身的呼吸方式中感到了极大的愉悦感。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易天行飘在水底,双眼睁的大大的,时而将自己手掌放到自己眼前细细观察,只见那朱红色的火苗仍然在自己的手指上像精灵般跳纵,不由呆了。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去,不然肯定会被人发现。但总不能老呆在水底吧?好在这小池塘虽然不大,但也是当年被天外飞石砸了个三米的深坑,而这池塘又常年笼罩在他拾回来垃圾臭味中,行人颇少,他躺在坑底被早起的行人发现的可能性极底。
  正在发愁该如何灭掉自己身上怪异的火苗,正在发愁以后会不会穿着衣服就烧了衣服,正在发愁以后是不是只能赤身裸体地躲进神农架当野人,易天行忽然想到《禅经》里的那段话。
  “佛说不净念,一切诸种子。世尊说贪欲,利入深无底;正受对治药,当修厌离想。一切余烦恼,悉能须臾治。”
  易天行就这样全身赤裸地在水底下三米处打起坐来,双腿扭在一处,双掌向上轻轻摊在膝盖上,宁神静气,双唇在水底微微翕动着,过了会儿,他双眼慢慢闭上,长长的睫毛闪耀着妖异的金红光合在了一处。
  双眼紧闭的他感受着自己眼睫毛处不停有池水被烧成气泡,此时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红红的大烙铁,身边的池水都因急剧的升温而沸腾着,无数串的水珠汹涌着包围着他。
  他只读过佛法,却没有修过禅,此时完全是在瞎撞。自从发现这些奇异的金红火苗虽然高温便无法伤害自己后,他就不怎么怕了,心里想着,自己这些天没有闹出什么“上动天听”的丰功伟绩,也没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大恶事,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肯定是一种机缘,而且肯定和禅宗有关。
  看了这么多年的佛经,易天行总算对中国人玩的佛法有些了解,知道那个被现代人用烂了的缘份二字是个什么讲究。从昨夜至今,能和这么玄乎的事情扯上关联的,也不外乎就是古老狐狸给自己讲的什么上三天。
  莫非这便是触发条件?
  一切随缘罢。
  既然是自己的缘份,那自然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即便做错了,那也才是真的缘份。
  易天行微微一笑,脸上像珍珠一样的气泡又咕咕地向上飞去。
  …………………………………………
  在深深池塘水底,像个火人一样的高中生不停地默念着禅经。在幽幽平静的池塘水面,红红的日头慢慢变白像西移动,映得塘旁树枝的影子在水面上忽短忽长。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从塘水里忽地破开水面,在空中几个漂亮至极的转身,轻轻巧巧站在了池水边上。
  少年当然是易天行,不是他想故意耍帅,不是他不怕惊着可能的行人,而是在水底下他终于掌握了不净法门,将敛火静神的决窍练的纯熟后,正准备慢慢游出来,不料他的手臂就轻轻地一划,竟生出比以往更要强大数倍的力量,力道之大,竟生生把他从水底震到了空中!
  易天行甩甩头,发现没有水珠,不由有些奇怪,再一摸身上,发现也都是干的,这才明白自己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以前那个坚逾钢铁的怪物,更是一个能凭自己神念控制那种金红色怪火的“妖人”了。
  他正满怀龌龊地想着将来和蕾蕾燕好之时,似乎可以凭这个能力助些什么兴,却忽然脑中灵识一震,赫然转身!
  “好帅!”
  “一般般吧。”
  ……………………………………………
  何伟和胡云,县城城关高中的两位打架王正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这些天自从蕾蕾出事后,三个人走的比较近,当初的一些龃龉早就被年轻人们忘记。易天行看见是他二人,眉头一皱叹息道:“你们怎么来了?”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全身燃起火焰从水底钻出来,不然肯定此时这二人是在狂呼“救命!”.“有妖怪!”这种西游记上常见的口语。
  “你旷课太多,袁老师要请家长,但班上除了蕾蕾,没人知道你住在哪里,所以我就自告奋勇来了。”胡云看着他说道。
  易天行没好气想道,这小子还不是借机去医院看自己受伤可怜的小媳妇。
  “那你?”易天行将询问的眼光转向何伟。
  何伟大咧咧道:“我是怕他对你有什么不轨,所以跟上来看看,没想到……天,看样子你真是个练家子。”他拍着易天行的肩头热切道。一旁的胡云满脸不屑。
  易天行摇摇头,从塘边拿着自己昨夜脱下的衣物,说道:“都是几个男人,我也就不矫情了。家虽然就在旁边,但臭的狠,我们去外面说话。”
  胡云看着他的身体,忽然瞪大了眼睛,懦懦道:“我们看着你从水里出来,怎么身上都是干的?”
  何伟也发现了异常,叫唤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功?”
  先前还故作不屑的胡云也懒得再撑脸面,无比赞叹道:“不对,这肯定是传说中的先天真气!”
  易天行心知解释肯定是解释不通的,干脆来个不言不语,装装神秘,没好气道:“看够了没有?”
  “没有。”那二人异口同声道,忽然对视一眼,凑到易天行身前说道:“把功夫教我们成不?”
  “不成。”易天行回答的斩钉截铁,开玩笑,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教人?
  那二人似乎也猜得到答案,自顾自地叹叹气,忽然盯着易天行腰部以下道:“果然是天赋异禀……”
  ……
  ……
  “易天行,你刚才在水底下想什么?想蕾蕾?”这是何伟在调侃。
  “咳咳。”这是胡云心中在泛酸意。
  “刚才我在水底一直拼命想,怎样才能避免到神农架去当野人。”这是易天行认真的回答。

  第二十八章 去乡离思
  两个星期后。
  易天行推着邹蕾蕾来到江边。长江水一到夏天就变得浑浊不堪,黄里泛着像熬坏了的红豆稀饭般的颜色,看着让人很不舒服。好在县城的江边青草茵茵,树荫遮蔽,林间江风挟着水面湿意拂来,凉沁沁的让人感觉到舒服。县城的江对面是一座座并不高的青青山丘相连,正对县城钟楼的那座山形状有些怪异,山头尖削,然后划着弧度慢慢地摊到地上。县城当地人常说,这座山尖头束腰大屁股,一到夏天满山森森的绿,就像是村妇穿了件极夸张的绿裙子。
  蕾蕾坐在轮椅上,撑着手肘看着江对面的风景,忽然说道:“你看那山中间一道黄黄的,好丑。”易天行微微笑道:“那还是我们读小学的时候起山火烧的,你忘了吗?那时候学校老师正组织同学们学赖宁,我看见对面山头起火了,便拿起扫帚准备去救火,结果还是被你拉住的。”
  “你有那么勇敢?我怎么不记得了?”蕾蕾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
  易天行低下身子,蹲在她的身边,把手放在她微凉的手上,微笑道:“我们家蕾蕾记性最差了,高二的时候你不是也没认出我来吗?”
  “那倒也是。你说……那块原来起火的林子,后来就没长好了。这山受了伤,也是很难好啊。”邹蕾蕾叹了口气。
  易天行看着她微微的忧愁,手掌轻轻抚上她还打着石膏的腿,心头闪过强烈的歉疚,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
  高考在一个星期前就结束了。易天行经过邹蕾蕾这件事情,变得有些小心,再加上答应蕾蕾的生日礼物早已成了过期的承诺,于是没有敢太过嚣张地发挥,随随便便考了个六百多分,不过也比这次的重点线高出一大截来,稳稳当当地进了省城大学。
  他读的毕竟是县重点高中,县城的孩子除了考学出去,基本上便没有什么大的指望,于是分数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高,易天行的六百多分夹杂在里面也就显不出什么碍眼,再加上他先前在校园知识竞赛上已经稍微表现了下自己的才能,所以成绩出来后,除了一向视他如仇的班主任袁老师有些不忿和意外,其他的同学倒是没有太吃惊。
  易天行真正有些不安和伤感的事情,是蕾蕾终究还是因车祸受伤有些重,没有被允许参加高考。他知道蕾蕾外表清秀开朗,其实天生聪慧,还有些好强的小性子,这次受了这么大的挫折,不知她能不能想的开。
  加上她受的伤本就是因易天行而起,所以他格外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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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天行轻轻把她的小手拉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我在省城等你。”
  邹蕾蕾理了一下自己额前飘拂的刘海儿,大大的眼睛里面清澈水灵。她看着易天行,半晌后说道:“你一个人在省城,要小心一些。”
  易天行这些天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奇怪事情告诉她,这时候听她说的话,想了想还是决定暂不要说。这一方面是内心隐隐有些畏惧蕾蕾知道这些后会离他而去,另一方面也确实不想让她再受惊吓,不想她再为远在省城的自己担心。
  “放心吧。”易天行微笑道。
  “对了,爸妈让你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蕾蕾忽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易天行一愣,摸着自己后脑勺,嘿嘿傻笑道:“难道是胖婶和邹老师同意咱们的事儿了?”
  碰地一声,他头上挨了蕾蕾姑娘一个爆栗。
  “瞎想什么呢?我和你又有什么事儿?”蕾蕾脸羞的通红,用蚊子大的声音“吼”道:“叫你去就去!”
  “这谁家的姑娘?受了伤还这么大气力。”易天行摸着脑袋道,“总得先透个底吧。”
  “爸妈可能是看你读大学学费够不够。”邹蕾蕾认真道。
  易天行笑了笑道:“别看我打小拣破烂,其实可发财着哩。”
  邹蕾蕾卟哧一笑,显然不信。
  易天行也不多解释,说道:“安心在家里养病,听见没有?你的智商虽然比我低那么一点点……”蕾蕾作势欲打,“……但比别的人还是要高那么一点点嘀,所以你明年考大学肯定没问题。”
  “我在省城等你。”
  “知道了。”蕾蕾笑颜如花。
  “元旦我会回来看你的。”
  “省点儿钱吧。”
  “你不准省,多吃点儿,我喜欢你白白胖胖的。”
  “你不许抽烟!”
  “在县高里别调小男生!”
  “你不许进舞厅!”
  “有小男生给你递纸条子,马上丢到地上,而且还要踩两脚!”
  “我才没那么疯。倒是你,看见美女不准流口水。”
  ……
  ……
  “要给我写信。”
  “嗯。”
  ……………
  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里,易天行通过胡云爸爸派出所的关系,在火车站找了个扛大包的活儿。以他那种变态的力气和不知疲倦的身体,做起这种体力活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加上打小拣垃圾,也吃得苦,于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三班连轴转,间中吃几个馒头,一个人在肩上扛着两个大包行走如飞,如果不是怕太过于惊世骇俗,易天行恨不得一趟扛着十个大包,在火车站表演下大包叠罗汉的技巧。
  就这样,在三十天后,易天行便以日扛三百包,月卸车皮计的辉煌纪录顺利当选为县城火车站史上扛包最变态大王。
  当他数着厚厚的钞票离开火车站货仓时,有个老工教训着自己的子侄:“看见没?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肯吃苦,像这种扛法,一个月就能扛出来个万元户!”
  易天行拿着挣到的这笔钱,请何伟和胡云在县城最大的一家餐馆稻香阁里吃了一顿,然后买了些假冒人参酒之类的礼物,跑到县城外看望了一下古老爷子,和老爷子随口商量了下将来在省城归元寺找人需要注意的事项,却隐瞒了那天小池塘里发生的奇怪事情。
  从城外回来,他又去菜场买了一个甲鱼,几条豺鱼,兴冲冲地跑到邹家,在厨房里好一通忙活,终于做好了冰糖蒸甲鱼和对伤口有大疗效的豺鱼汤。
  在饭桌上,不厌其烦的胖主任又开始问起他学费的事情,他把这些天挣的厚厚一沓钱拿出来,才让邹家这三人放心。
  吃罢这餐饭,他回到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黑屋前,跪在屋前一块大青砖上,“迸迸”作响磕了三个头,说道:“爷爷,我走了。”
  青石砖被他的铁头敲的一阵震动。
  咔咔一声,易天行一脸平常将自己的手掌深深插入青石砖下,从里面摸出来一个存折,存折上有四千块钱,是他拣了十几年垃圾存下来的。然后走进小黑屋里,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再用一个编织袋装好自己的“工作服”,甚至没忘将自己用惯了手的分叉尖竹棍也带在了身上。
  四千块加上暑假挣的,读大学应该够了吧?
  省城人那么多,垃圾肯定也多,那自己拾垃圾应该能挣的更多吧?
  易天行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踏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车。
  此时少年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挣钱,全然不知在人海浩淼的省城里,迎接他的不止是白花花的银子,浩如山峦的书籍,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危险和奇妙的遭遇。而那天他在池塘中被红色光点钻进身体之后,胸口上显出一小块红斑,此时那块红斑似乎感觉到他将要面对一片广阔的天空,竟显得愈加鲜艳殷殷,而且渐渐变成了块模糊的形状,似乎想要从他身上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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