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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语者:明月照人来

(2009-06-12 16:24:01) 下一个
寐语者:衣香鬓影系列之2:千秋素光同

衣香鬓影系列之3:明月照人来
作者:寐语者

  第一章
  【1999年3月,茗谷废宅】
  三月的海边,天色阴沉,海风呼呼刮过,即将有大雨袭来。
  往常水清沙幼的海滨,在天际层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郁萧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请到这边集合!”导游拿着话筒高声招呼身后大队游客,从话筒中扩出的声音,立刻被呼啸海风吹散。
  游客纷纷抱怨,赶上这鬼天气真不走运。
  导游手举话筒,边走边讲解,“现在我们来到的海滨,风光秀美,在民国时期就很受南方达官贵人青睐。最初是洋人在这里修建别墅,作为度假之用,后来慢慢成为豪富聚居之地。能够在这里兴建别墅的,都是当年的显赫人物。”
  海风来势更急,几栋老房子隐现在灰蒙蒙的树林间,斑驳褪色的屋顶与壁柱,在呼啸风中越发显出隔世衰颓意味。有游客失望嘟哝,“只剩些破房子,哪有什么显赫人物。”
  寻演不理会,只管大步往前走,“各位注意了,我们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参观过五六座老别墅,现在将要去的最后一座,保存最差,破坏最大,但却是最吸引人的一座!因为它有一段神秘的传说… … ”
  一阵猛烈海风吹过,吹得人东倒西歪,导游的后半截话被呛回了喉咙。
  “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鬼宅?”有人顶着海风兴致勃勃的喊道。
  “啊,还有鬼宅?”游客再度被勾起了兴趣。
  导游哈哈一笑,顺势指向身后蜿蜒石阶尽头,“没错,沿着这段路上去,山顶上景大的那座老宅,就是著名的鬼宅了!”
  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游客,终于被勾起好奇心,围着导游七嘴八舌追问鬼宅的来历。导游狡猾地一笑,挥了挥手中话筒,“到底有没有鬼,去了就知道,胆小的朋友可以留在这里,胆大的跟我一起来!”
  游客们振奋精神,呼啦拉一群跟着导游爬上石阶。
  导游大步走在最前面,一面心里暗喜,看来这群人很有油水可榨,今天应该可以小捞一笔;一面看了看暴风雨将至的天色,暗自嘀咕,这破落地方只有一堆老房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赶紧把景点带完了事。
  正大步流星理头赶路,导游冷不丁一抬头,险些撞到前面一个人身上。
  石阶转弯处,一株高大木棉枝叶横斜,阶上有个人拿相机仰头拍摄树上猎猎怒放的木棉花,拍得太过专注,完全不知自己挡住了去路。
  导游无奈想绕过他,不料身后也正有人快步超上来,导游被撞个正着,立足不稳倒向摄影者,三个人在狭窄的青石板台阶上撞成一团。
  “哎哟,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也不看看… … ”导游没好气的推开摄影者,刚嚷了一声,声气却不觉软下去。因为他已看清身后撞上来的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责骂,却朝他身后的摄影者连声说抱歉。
  那个摄影者的相机被撞落在地。
  女孩俯身去捡相机,恰在同时,那男子也俯下身来,两人不约而同撞上对方一一女孩的额头撞上男子的下颌,一个捂住额头,一个揉着下巴,都啼笑皆非看向对方。
  导游也在饶有兴味打量这两个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见过不少,难得遇见这样出彩的一对人物。男的英俊挺拔,衣着考究,看上去风度翩翩;女孩娇小清瘦,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眉眼有些冷,一双又深又黑的杏仁眼将人牢牢吸引。
  看着这两个人尴尬模样,导游暗自好笑,俯身替他们捡起相机,拍了拍灰,“还好,没摔坏。”
  年轻男子接过相机向他道谢,导游趁机搭话,“两位是一起的吗?”
  两人看了看对方,女孩子表情淡淡地摇头。
  男子礼貌地笑笑,“不是的。”
  导游打量这二人的衣着行头,以他阅人的眼光,立刻断定这是两个大有油水可捞的主。
  “这天气来玩不怎么合适啊,马上要下雨了。”导游主助热情介绍,“都是些破房子,也没什么看头。我跟你们说啊,真正好玩的地方在回龙滩那边,那儿风景好,有个五星级度假村,房间条件一流,全部看海,晚上还有泰国人 妖表演。如果两位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或者参加个一日游散团,乘游艇出海,你们两个人包一艘小艇,登岛、海钓、滑翔,什么玩的都有…… ”
  “谢谢,我还有别的行程,参团就不用了。”年轻男子温和地拒绝。
  “别这么拘束嘛,出来玩就是要开心,不认识也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玩玩就认识了。”导游一边招呼自己的游客跟上,一边不死心地游说,“你们安排住宿没有?这边山上的旅馆条件不好,不如跟我去看看那个五星级度假村,不满意再送你们回来?”
  男子依然很好的耐心,“谢谢,我已经订房了。”
  导游转头看那女孩,“这位美女呢?你一个人来的吗,这多不安全,不如跟这位先生一起参团啦,正好俊男美女,旅途艳 遇多浪漫!”
  女孩子清冽冽地看他一眼,一点笑容也没有,让导游的打趣落了个空。
  眼看两个人都不买账,自己的游客又在催促,导游只好讪笑两声,快步赶到前面去讲解。
  阳生的年轻男女对视一眼,各自礼貌地笑笑。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男子微笑着打破沉默。
  女孩点头,“不要紧,上面有地方避雨。”
  “你来过这里?”男子有些诧异。
  “这是第三次来。”海风吹得凌乱发丝在女子的脸侧缭绕,她眯起眼,笑容很浅。
  这僻静的景区并不出名,却有人一连来三次,男子越发诧异好奇,“这地方有这么吸引人?”女孩只是笑,并不回答,话很少的样子。
  他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启安。”
  她迟疑了下,伸手与他相握,“我叫艾默。”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温暖;她的手却纤细,指尖透着一点凉意。
  风吹起他米色长风衣的下摆,也吹起她乌黑长发。
  旅途偶遇的阳生男女,双手相握于风中,似乎又是一段浪漫故事的开端。
  两人沿石阶蜿蜒爬上山顶,沿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木棉树,枝叶摇曳于风中,这个季节尚未绽放火红花朵。接近石阶尽头,地上渐渐有雪白细碎的花瓣,散落青石之上。
  花瓣被海风吹得扬扬洒洒,铺就一地芬芳,直通向那石阶尽头的残缺门柱。
  两株高大的白山茶树相对拱立在道旁,开满一树雪色浓郁的花朵,繁花累累,枝叶虬散,花树高逾门廊,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年。遥想当年木棉胜红,山茶似雪,一路灯色璀璨,满庭衣香鬓影……两人不觉痴了,任由海风吹得衣衫鼓荡,发丝翻飞,痴立着久久不能开口。
  眼前佳境,却被喧哗的旅游团打破。
  大队游客涌到门柱前合影,一些人迫不及待围住导游听讲解,一些人只顾四下找地方拍照,甚至不顾危险,来到废墟的墙坦上高高站着摆出v 字手势。
  启妥与艾默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转身,如避蝗虫一样远远避开。
  寻游站在门廊上,高举话简,开始绘声绘色讲解。
  “传说这座旧宅主人上民国早期的一位大督军,此人手握重兵,独揽军政大权,总之就是很威风啦!这位督军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夫人,出身据说不太好,但是艳 名远播,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督军对她万分宠爱,耗费巨资在海边兴建了这座奢华惊人的别墅,取名茗谷,送给夫人做新婚礼物。可错就错在这座别墅里,发生了惊人的丑闻,年轻的夫人竟然和督军的大儿子私下偷 情!”
  游客们哄笑起来,也有人摇头叹息,或有人不屑一顾,导游越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终于有一天,督军的儿子与这位继母决定私奔!”
  “啊,私奔!”游客纷纷追问,“私奔成功没有?”
  导游嘿嘿笑,故意卖关子不答,让游客先猜一猜结局。
  看着游客们七嘴八舌发挥想象力,艾默双臂环环 胸,倚在一株山茶树下,嘴唇紧紧抿起。
  启安倒像很感兴趣,倾听着游客们各种怪诞猜测,始终面带微笑。
  导游终于揭开谜底,“话说当年,督军得知消息赶去码头,果然看见夫人与大公子一起下了汽车,正要登船离开!督军暴跳如如雷,竟然当场开枪,失手把自己儿子给打死了!”
  游客丛中发出惊叹,有人追问“那位夫人呢?”
  导游叹息道:“夫人被抓回家中,没过多久,督军府中就发生了一起血案!传说夫人被扔进了豹笼,社督军豢养的豹子活活咬死了!”
  “什么?”
  “被豹子咬死?”
  “天啊,太残忍了!”
  游客们纷纷惊叫,尤其几位女游客听得唏嘘,捂住 胸 口大叹可怜。
  导游见效果甚好,继续用绘声绘色讲道,“那的确是一幕人间惨事,更可怕的是,那位残暴的督军没多久就被政敌刺杀身亡,这间别墅也在一夜之间失火,被烧成了废墟,从此之中,这里就有了闹鬼的传说… … ”
  一股海风恰在这时卷过,风声呜咽,吹起落叶萧萧。
  眼前庞大的废墟被阴云笼罩,似乎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一时间,好奇的游客都安静下去,不知是被这股风吹得难以开口,还是当真感到了畏缩。
  “闹鬼是怎么回事?”
  人丛后面突然传出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人们纷纷扭头看过来,看见站在最后面的一男一女。
  艾默也皱眉看启安,竟是他接口发问。
  游客们也跟着追问,“是呀,快说怎么个闹鬼?”
  导游放缓了声音,森森说道,“据说,常常有人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飘荡徘徊在废墟里面,过了午夜就开始哭泣,呼唤着谁的名字,老远都听得到她凄惨的声音… … 那是督军夫人的怨魂不散,仍在寻找昔日的情人。
  人群安静了片刻,有人低声感叹,“好惨啊。”
  艾默一语不发,转眸看向启安。
  启安似乎听得意犹未尽,又问导游,“还有呢,只是这样吗?”
  导游嘿嘿一笑,从从包里掏出一大叠东西,终于直奔主题,“大家请看,这一叠信片上记录着当年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还想知道故事详情呢,就请买一套回去慢慢看!还可带回家做个纪念!十元一套,价格便宜,意义!”
  围在他身边的游客顿时散开,拍照的拍照,休息的休息,没人再对鬼故事有兴趣。
  导游急了,又鼓吹了半天,才见两个结伴的女孩子一人买了一套。眼看费了半天口舌,却没有到什么油水,启安却走上前去,一下买了三套,这让导游脸上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
  启安拿回三套明信片,笑眯眯递给艾默一套,“画得还不错,有点意思,这套送给你。”
  艾默一怔,只好道谢接过。
  分明是很劣质的纸张,模仿旧时月份牌的风格,画着一个穿桃红旗袍的妖 娆 女人,粉腮丹唇,媚眼斜飞,体态被画得夸张的丰满;后一张卡片上,是个穿西服,挂手杖,捏着烟斗的纨绔公子哥,唇红齿白,比女人还像女人;再后一张,是满脸胳腮胡子的草莽壮汉,穿着军服,戴着白缨帽,手中拿枪,一脸凶横。
  看着一张张明信片,艾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启安挠头,“你不喜欢?”
  “我是说……这种赚钱的手段有点过分。”艾默察觉自己的失态,毕竟人家是好心送上的礼物,当面这样讲显得太失礼,然而心中仍是愤然,“已经作古的人也不放过,在背后胡乱编排野史,这样赚钱太没有良心了。”
  启安好脾气地笑,“民间戏说嘛,连皇帝神仙不也被人编排野史,这也无伤大雅。”
  艾默不说话,淡淡转过头,脸上敛去了笑容,顿时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启安虽嘻笑着,目光却深邃,若有所思地凝视她。
  “已经作古的人,就算不喜欢,也该给予他们起码的尊重。”艾默转头望向那灰蒙蒙的老宅,语声平静而低柔, “一座老房子也是一段历史,历史不应该被无知后人拿来扭曲意 淫。”
  身侧静悄悄,没有回应。
  艾默回头,见启安目不转晴地看着她。
  这目光令她心里一窒,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惶乱错觉。
  对着一个陌生人,话已说得太多,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艾默低头掩饰自己心绪,“也许是我太偏激,谢谢你的卡片,画得很有意思。”
  启安莞尔,分明听出“很有意思”四个字说得那么为难。
  导游开始招呼团队集合了,见这两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凑上来扣呼,“两位,就要下雨了,里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破房子,早烧完了,我带你们去度假村看看吧?”
  艾默与启安不约而同地回头,“不用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风挟雨而来,吹得树林摇摆,密布头顶的阴云随之翻涌,凉丝丝的雨点已打上脸颊。海边的急雨说来就来,将一众游客惊得忙不迭往山下跑。
  导游顾不得再游说,慌忙追上去,急急招呼游客们不要掉队。跑得两步,不经意回头望去,却见那一男一女没有跟上,却往废墟里避雨去了。
  “喂,里头闹鬼啊!”导游没好气地大叫一声,想吓唬那两个不识好歹的背包客。
  然而两个身影已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废宅大门内。
  
  第二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重庆的初芬天气格外朔办,山城上空终日雾霭不散。
  尽管战争阴霾沉沉笼罩,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繁忙景象。
  难得午后放晴,天气有些回暖,从汽车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街头卖报小童顶着红扑扑脸膛飞奔,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 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虽然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散开,这样的好天气却最容易招来日本飞机的轰炸。
  “ Let’agolonajoynidel”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而过,车上醉醺醺的美军军官高举了酒瓶,大笑大喊,朝路边几名女学生们吹响口哨,扰得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唯独一个长发齐肩,高挑婀娜的少女愤然冲驶过车旁的吉普车骂道,“Rubblah!”
  “沈霖!”同伴慌忙将她拉住,“莫惹这些大兵,你忘了上个月那回事?万一惹出麻烦来怎么办,想想都吓死人!”
  同行的女学生们纷纷点头,提起上个月那起震动全城的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 暴的惨事依然个个色变,都嗔怪这名叫沈霖的少女太过冒失大胆。
  “怕什么,这帮混蛋要敢惹我,看我不宰了他们!” 沈霖回过头来,长眉浓睫,杏眼薄唇,明妍五官衬上女子少见的鲜明轮廊,别有一夺目的野气之美。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简直像个野蛮人。”同伴数落她。
  “野蛮人有什么不好。”沈霖做了个鬼脸,话音还未落,却觉衣摆被人拽住一一转身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乞丐孩子,脏手指着只破陶碗,一手紧紧拽着沈霖的大衣,污脏手指将米色衣摆印上黑印。小乞丐也不说话,只踮着脚尖,眼巴巴望着她,十一月的天气里,只穿件破烂的夹衣,脚上草鞋露出了黑黝黝脚趾。
  “真可怜。”
  女学生们纷纷动了侧隐之心,往那破碗里各自丢下一些零钱。
  沈霖从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糖,俯身递拾那孩子。
  糖果对于战时的普通人家也是稀罕物,一个乞丐孩子自然见也没见过,木然看着奶糖没才反应。沈霖将糖纸剥了,递到孩子嘴边,甜浓奶味诱惑下,小乞丐迟疑舔了一口,立刻瞪圆眼晴,一把抢过糖块塞进嘴巴,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
  同伴看她久久看着那孩子,便上前挽住她,“算了,走吧,世上可怜人太多了,你有再多同情心也照顾不过来。”
  沈霖摇头,“我不是同情他,是在帮助他。他虽然贫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需要同情。”
  “你又来了。”同伴笑道,“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
  “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沈霖却较真起来,虽被同伴拽走,却仍反驳道,“谁说穷人就没有尊严,谁说富人就一定高贵?”
  同伴连连笑着告饶,“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不和你争。”
  “等一下!”沈霖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甩开同伴的手,转身又跑向那乞丐孩子。
  同伴错愕她看着她脱下自己手套给那孩子戴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想给那冻得发僵的孩子围上… … 蓦然,一片影子罩下来,挡住了阳光。
  沈霖一怔抬头,冬日淡淡阳光笼住这个身影,将她也笼在他的影子里。
  这是个高大的短发男人,不知几时走到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卡其色长风衣将他身影越发衬得修长。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中文,“别拿下你的围巾,你会感冒的。”
  他俯身把自己颈间厚实的羊毛格子围巾取下,给那孩子搭在身上,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小乞丐却后退一步,被他的褐头发、蓝眼晴、高鼻子吓得拔腿就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抬眼看她。
  浓密眉毛下的蓝灰色眼晴,在阳光下透出海水般澄澈光芒。
  “你好。”他说的中文带了一点广东腔调,风度翩翩朝她伸出手,“我是Ralph Qulne,英国记者,不是美国大兵。”
  沈霖原本冷着脸,却被他慎重加上的最后一句话逗笑,显然他听见了她和女伴们的话。
  她大方地和他握手,笑了笑,“谢谢你的好心。”
  冬日寒风带着沁骨阴冷,Ralph竖起大衣领子,友善微笑,“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会有轰炸。”
  话音未落,就听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呜呜声划破高空。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各自朝隐蔽处所奔去。
  沈霖听见同伴们惊慌呼喊她的名字,然而来不及跑过去,一群挑着货担的力夫跌跌撞撞冲过来,后面的监工一路催促“快,快,东西不要落下!”
  这横冲直撞的一群人立刻将街上人群冲乱,沈霖的女伴们也被挤散,各自被人流带向不同方向。一名力夫跑得太快,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到沈霖身上。
  Ralph坚实手臂及时将她护到身侧,闪过那撞上来的力夫。
  他拽起沈霖的手,“跟我来,市场防空洞躲不了这么多人,我知道最近的隐蔽地方。”
  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轰炸搅得神经麻木的人们并没有太多慌乱,只如潮水一般朝那低矮的公共防空洞涌去。沈霖被他拖着,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跑,也不知鞋子几时在奔跑中被踩掉,地上碎玻璃划破了脚趾,尖锐疼痛令沈霖倒抽冷气。Ralph低头看去,惊见她左脚赤露,鲜血直涌,显然伤得不轻。
  他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能走。”沈霖倔强挣扎。
  Ralph不予理睬,抱着她奋力跑过街头,朝一间英国银行冲去。
  就要迈上台外之际,一牺黑色车子带着尖厉刹丰声风驰电掣追上来,停在银行门前,挡住了Ralph的去路。后面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一人迅速出手攻击Ralph,另一人乘势将沈霖抢过。Ralph挥拳击去,却不是对方之敌,对方身手利落,训栋有素,根本不容他反抗,已将他双手反剪,按到在地。
  “薛叔叔,别伤害那个人!”
  他听见那女孩焦急语声, 奋力抬起头,只见黑色汽车的门打开,一个穿烟灰色风衣的颀长身影缓步走来,接过了受伤的女孩。
  脸颊被地上沙砾磨得生疼,Ralph动弹不得,只看见那个人临上车时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只那么一眼,却令他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 … 钳在肩颈的手突然一松,身后的人放开手,将他丢在路边,退回到车上,一来一去迅疾无声。
  Ralph挣扎来起来,只看见那车里的男人已漠然侧过脸,唇角带了一丝笑意,清冷侧颜却散发制栽者的威胁气息。两部黑色轿车声声催命的空袭警报声里绝尘而去。
  “薛叔叔!”沈霖抚着脚上伤口,对身旁男子抱怨,“你干嘛让他们动粗,那英国人是好心,他想带我躲轰炸而已。”
  “你太容易相信人,怎能随便跟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离开。”被称作薛叔叔的男子侧过脸来,清俊面容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甚至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唯独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人心,微挑的眼尾与薄唇分明带着倜傥笑意,飞扬眉梢却有着说不出的煞气。
  “你母亲再三叮嘱不可轻易接近陌生人,这是极其要紧的。”他悠然开口,坐在颠簸行驶的汽车里,头顶是尖利刺耳的空袭警报,仁乎已能隐约听见飞机引擎轰鸣声。但他没有半分紧张,神色从容,唇角笑意流露几许漫不经心。
  沈霖顾不上与他争辩,紧张地从车窗仰望天空,看见战机的灰色影子远远掠过,忙抓紧了他手臂,“薛叔叔,快找地方避一下,飞机来了!”
  司机闻言也从后视镜里紧张望过来,“处座,要不要开到那边桥墩下躲一躲?”
  他眉宇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用,这几架飞机不是来轰炸的,只是在侦察。”
  “又是假的?”沈霖一怔,看着果然飞掠而去的飞机气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惊一乍的,真是可恶!”
  随着军民对轰炸的日渐习惯,摸索出利用山城雾都地理天气之便躲避轰炸的许多办法,有效减免死伤,日本人却也改变了招数,并不每次都是真的轰炸。常常派出飞机虚张恐吓,掠过重庆上空,侦察地形,滋扰军民,以此麻痹军民的提防意识,令防空警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辩。
  “这就是日本人的狡猾之处,不过你若留神观察,可以从飞行轨迹和引擎声来分辩。比方说… … ”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沈霖打断。
  沈霖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谁不知道薛叔叔你是飞机专家,你分辩得出,我们小老百姓可分不出。你那套飞机机械的理论留着和高彦飞去说吧,我可不感兴趣,现在天天轰炸,一听飞机两字我就头痛……对了,你也别和我妈妈说什么飞机制造厂的事情,你知道的,她一听这个就伤心。”
  身旁那人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沈霖转头看他,见他微微抿起嘴唇,唇边抿出坚毅线条,终究显出一抺岁月痕迹。
  “薛叔叔,对不起。”沈霖自知话说得有些过了,歉疚道,“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她还是… … ”他欲言又止,淡淡叹了口气,将脸侧向车窗,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沈霖也沉默了,车里一时沉寂欲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妈妈知道你回来了么?”沈霖打破沉默。
  “还不知道。本来是要先回去的,路上听见空袭警报,想着这时间你该下学了,大约正在路上,就过来看看能不能接到你。”他微微皱眉,“你这丫头,对陌生人也太大意,刚才那个外国人什么来路也不清楚,就这样冒失地跟人家跑!”他看一眼她脚上伤口,不忍再数落,掏出一方洁白手帕拾她,“只是皮外伤,回去让殊姨给你包扎,先拿这手帕裹一下。”
  沈霖接过手帕随口道,“殊姨昨天搭机去昆明了了,听说是许叔叔回昆明开什么作战会议。我想和她一起去的,可是妈妈不答应… …
  “当然不能去,滇南战区的艰巨是你根本意想不到的!昆明是通往前线战区的咽喉,现在情势已经异常紧张。”他板起脸来,“你以为那边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沈霖心虚地低下头,“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比我妈妈还紧张。”
  “霖霖… … ”他无可奈何,“如今你父亲不在了,我已当你是自己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我都需负起责任,你明白么?”
  沈霖抿着唇不说话,过了半晌,低声问,“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敏言明明年纪比我小,却可以跟在你身边做事?她也是你的女儿,做的事也是万分危险,你却不阻拦她?”
  “敏言。”提起这个名字,他唇边浮起苦涩笑容,“这个孩子,如果我真能管得住她,你认为有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女儿去做情报员,谁又能比我薛晋铭更清楚这一行的凶险?”
  见他神情苦涩,被自己一言触动心事,沈霖心中涌起愧悔。
  静了片刻,她转开话题低声道,“敏言拍电报来说,这几日也要回来一趟。”
  薛晋铭淡淡点头,“我知道,她这次是和高考飞一起回来。”
  沈霖一怔,眼里骤然掠起复杂之色,既有惊喜,也有迟疑,更有掩不住的失落,“是么,高彦飞也来了… … ”
  这神情全然落在薛晋铭眼中,小儿女的微妙心事又岂能逃过他的眼晴。
  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缘法,转眼十年有余,旧人或离去,或老矣,当初的稚子幼女却都已长大成人。待他想要岔开这事,换个让她快活的话题,她却己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对他灿然道,“慧行还不知道你回来,一会儿瞧见你,他怕要兴奋得翻筋斗了。”
  提起六岁幼子,鲜晋铭不由微笑。
  “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淘气,简直比我小时候还厉害。”沈霖笑出声,“前天他才将一个九岁的孩子打破了头,还不许人回家告状呢。”
  薛晋铭摇头叹道,“我和你燕姨都不是爱惹麻烦的性子,他怎会这样顽劣?看来你们两个倒更像亲生姐弟,你小时候也是无法无天,谁也降不住的。”
  沈霖吐了吐舌头,听他提及自己妻子,脱口便问,“燕… … 婶婶……”
  她顿一顿,这拗口的称呼多少年还是改不过来,自小叫顺了口,殊姨、燕姨、贝姨,总之都与母亲情同姐妹,叫什么都是一样,便笑着换回习惯的称谓,“燕姨好么,她还是一个人留在南方?”
  薛晋铭淡淡嗯了声,没有答话。
  沈霖心细,觉出他神色转淡,联想起上回殊姨从香港回来与妈妈提起薛叔叔的妻子燕姨时,也很有些欲言又止,心下才了几分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多想。
  所幸车子转过盘山公路,已徐徐驶入林荫山道,铺满一地的落叶被车轮带得纷纷扬扬,前面隐隐可见两层美式别墅的灰砖红瓦,家门已在眼前。
  
  
  第三章   
  【 1993废宅】
  海风吹得地上枯叶盘旋飞舞,一片叶子转旋着贴上艾默小腿,风中隐有暴雨欲来的湿气。
  天色转瞬暗了,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倾刻连成一片雨幕。
  赶在大雨瓢泼而下之前,艾默和启安大步一跑过荒芜横生的庭院,冲进垮塌了一半的门廊。
  “好大的雨。”启安侧身让艾默站到里面去,自己半个肩脸仍在檐外,头上残缺的拱顶恰好可容两人避雨。艾默见他肩头被雨淋湿,忙往门廊里边让了让,不料脚下一块断裂的石砖跷起,令她立足不稳仰后跌去。
  “当心!”启安及时扶住她。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气息暖暖拂上耳鬓。
  艾默站稳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抬手去掠额发。
  乌黑发绺似月牙遮在额角,恰与她睫毛的阴影连在一起,映出那杏仁儿眼的氤氲。
  启安看得怔了,来不及收回目光,她已抬起头,两人视线堪堪撞上。
  “别担心,这雨应该不会下得太久。”启安笑了笑。
  “南方的天气可不一定,看这云层,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艾默望向外面雨幕。
  “是么,那不如坐下来慢慢等雨停。”启安悠然地笑,低头寻了个不被雨淋的地方,也不计较尘土青苔,就那么抱膝而坐。他抬眼看艾默,“你要在那里罚站,还是也坐过来休息?”
  看着他一脸洒脱笑容,艾默心里对陌生人那根防御的筋不由自主松动,也就挨在他身边席地坐下。已坍塌的门廊,只剩一点狭小空间,两个人不得不紧紧拱着,肩胎时时碰在一起。
  启安拽下一枝砖缝里伸出的来的爬山虎藤蔓,信口问,“你怕不怕鬼?”
  “鬼?”艾默一怔,“当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么闹鬼,那都是胡编的。”“你不相信那个故事?”启安转头看她。
  艾默望向朦胧雨幕里残败的庭院,“我不信那个传说,但我相信,有许多真实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过,往事的真相也许是谁也猜不到的。”
  启安静静聆听,目光专注。
  她却并不直视他的眼晴,淡淡转过头去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一些普通人曾经住在这里,然后发生了一场突然的火灾,后来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市井附会吧。”
  启安低低嗯了一声,唇边有一抺若有若无的笑意。
  门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长出大片郁绿的芭蕉,蕉叶滴翠,溅落雨点簌簌。
  也不过半个小时,雨势果真停了,天色渐渐放亮。
  “看,我说这雨不会下太久吧。”启安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艾默走出门廊,站在门柱的浮雕下,看见不远处的废墟笼上氤氲的水雾,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美,仿佛时光骤然倒流,往日浮华重现。
  “如果我们是站在当年的这个她方… … ”艾默住了口,后半句消失在低不可闻的叹息里。
  雨后阳光透过云层,淡淡洒在她柔和侧颜。
  启安斜倚门廊,静静看她,她却凝望远方,并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里的风景。
  废墟大门口左右都砌有观景假山和回廊,站在门口便可俯瞰整个海滨。
  这里是原先的中庭花园,水池旁边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经在当年大火烧毁,所幸门口的山茶花躲过了大火,至今年年岁岁盛开如旧。
  庞大的别墅分主楼与副楼,三层主楼是按当年盛行的欧式设计,正面的剁斧罗马式大柱虽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当年恢宏气魄,大火熏黑的墙壁仍保留着一些中西合璧的精巧细节。
  “你看这段焦黑的木头,房子被烧毁之前,里面所有木材都很名贵,据说还有金丝楠木。”艾默领着启安步入破败凌乱的庭院,信口为他讲解废宅的设计典故,竟如数家珍,比导游还熟悉都多。启安问她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只是笑,“我对这个地方感兴趣,找了些资科来看,也是热炒热卖。”
  启安静听着她的讲述,踩过脚下瓦砾,神色有些恍惚。
  他在主楼废墟的台外前停住脚步,俯下身来,细看半截断石上的苔痕,犹带焦黑的石面显露出四个模糊字痕“1922 ”。艾默也蹲下来,伸手抚过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些青苔的惨碧颜色。看着这数字,艾默喃喃说,“1922年建成的房子,1926年被烧毁,仅仅存在了四年。”
  焦黑灼痕,深碧苔迹,无声述说着往事的惨烈与岁月的苍凉。
  旷寂阴冷的天空下,时光仿佛倒流回了1926年的那个真相与谎言交织的冬天。
  一方浅蓝色手帕递到艾默眼前一一这个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见,如今还习惯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见。艾默莞尔接过,将手上污迹揩了上去。
  “全都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启安叹口气站起来,望向满目荒芜的庭院,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台阶两侧华美考究的雕花。三层高的主楼几乎坍塌殆尽,只剩底楼一片废墟,高大罗马柱断裂成几截,例在地上杂草丛中。
  “走吧,趁雨停了,我们下山。”他低头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时间还早,我想再看看里面。”艾默看向废墟,依然驻足原地。
  “还早?”启安抬腕看表,眯起眼晴看向海天交接处,一轮斜阳正西沉。艾默这才发觉,时间竟在不经意中流逝得那样快,雨后冒出的太阳都快落山了。启安微微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难道你想在这里露宿?”
  艾默也笑,“这主意不错,说不定晚上会遇到美丽的幽灵。”
  启安摊了摊手,“这么浪漫的事情不适合我,我宁愿在旅棺洗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艾默笑着耸肩,转身迈下台阶,小步跳过地上积水洼,“那么,就表这里说再见吧,我从这边走小路回旅棺了。祝你妹途愉快!”
  她很于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别。
  启安却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这个,你知道附近落什么好旅馆吗?”
  艾默诧异,“你不是跟导游说已经订好房了?”
  “那是搪塞,我刚到,还没找地方住。”启安一面说,一面用脚尖无意识拨弄地上石子,流露出一个并不习惯撒谎的人不自知的小助作。
  艾默注意到这个小动作,歪头看他,发现他耳根有些泛红。
  女孩子敏感的内心很容易觉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笑意泛起在艾默明媚眼晴里,眼前这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当然是不会招人讨厌的。
  “我住的旅馆不远,就在山下,带你去看?”
  听见她这句话,启安如释重负,好多年没这么厚过脸皮,竟像是回到少年时的忐忑。
  她领着他沿着一条曲折小路下山,来到海边一间宁静的家庭旅馆。
  刚翻新过的两层欧式小楼,也是按从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砌着红砖外墙,有美丽的铁花阑干和长百叶窗,临海的房间都有半圆形小露台。
  老板娘亲自来开了院里铁门,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艾默介绍身后的启安,说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板娘并不诧异,态度和善,也不过于殷勤,让人觉得不是住店,而是访友一般亲切舒服。
  老板娘领着他上楼,一面介绍说,这里本来也是过去的老房子,虽比不上那些别墅气派,经过自家买下翻新,也收拾得温馨别致,大多是回头客来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来都是住这里。”
  老板娘回头说,“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第三次来了。”
  这季节游客不多, 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一家人自己住着,就只有他们两名客人。空余的五个房间里,两间在修整,一间背阴,一间窗外吵闹,只有艾默隔壁的房间最好。
  老板娘推开房门,启安眼前不觉一亮。
  原木色调的房间布置得筒约恬淡,床单洁白如新,木几上的土陶花瓶插了一束浅紫鹅黄的野花。铁花露台上搁着躺椅和小木桌,米色沙帘被风吹得鼓荡起来。
  启安走上露台,看见栏杆下就是浅棕色的沙滩,雪白细浪缓缓拍打。
  雨后海风清爽,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大海尽头。
  “喜欢吧?”艾默靠在门上,手闲闲插在牛仔裤装里,笑容明净。
  启安背靠栏杆,莞尔道,“何止喜欢,简直一见钟情。”
  修长十指精灵翻飞堆笔记本键盘上。
  “3 月21 日,阴雨,有风。下午匆匆抵达,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故园太不一样,并非废墟残破得有多厉害,而是流传下来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再不愿踏上这片故土。”
  启安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出神片刻,接着又敲,“旅游开发者已将这里变成了游览胜地,老宅的过往,成了他们编织兜售纪念品的嘘头。仅仅几十年,一切就这样淹没了,再没人知道真相一一真的无人记得吗?”
  他停下来想了想,唇边浮起笑意,又飞快地敲下,“至少那个女孩令我觉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码,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尊重。这个女孩非常有趣,她对老宅的兴趣和了解程度令我诧异,想不到至今还有人惦念着这座废宅。”
  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撩人深思。
  沉闷的砰砰声却突然从隔壁传来,在静夜里一下接一下敲打,像有人要拆房子。
  启安从沙发中起身,走到隔墙边听了一会儿,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隐约听到艾默说话的声音,间杂着继续的敲打声。启安开门出去,见隔壁房门开着,老板娘手棒着工具箱站在屋里,里头砰砰声不绝,却不见艾默身影。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哎,你来得正好。”老板娘随手把工具箱往启安手中一放,冲屋里说,“别折腾了,你先出来,这种事还要男人才行!”
  “马上修好了!”
  艾默话音从卫生间传出,紧跟着“乓”一声响,水啧出的声音伴随她的尖叫一同响起。
  启安放下工具箱冲向卫生间,正迎上狼狈冲出来的艾默。
  她一手拿着尖嘴钳,睡衣和头发都湿透,赤脚穿着拖鞋。
  看见启安,艾默吓一跳,手忙脚乱的理了理凌乱湿发,“我在修水龙头……”
  这个自然不用她解说,谁都看得出卫生间里已经水患成灾。
  启安接过她手里尖嘴钳,鞋也没脱就冲进水里。
  水声继续哗哗,没一会儿,听见里面喊,“换把大一点的钳子!”
  艾默和老板娘在工具箱里一顿乱翻,抓起一把冲进去,“给!”
  “不行,再大一点的。”
  “那,这个!”
  “太大了!”
  水从里面漫进房间,老板娘奔下楼去找拖把。
  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六分钟… … “好了!”启安终于宣告水灾结束,一头汗的走出来,却见艾默踮起脚站在一屋子水里,水中漂浮着她的拖鞋,和工具箱里掉出来的电线。
  两个人都是狼狈不堪,头发衣服湿成一团,谁也不比谁好看多少。
  四目相对,艾默首先笑出声来。
  启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为什么要捶墙?”
  艾默很无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么敲都压不紧。”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堵的办法治漏水,启安只好说,“这个,能自己动手还是精神可嘉的。”
  艾默尴尬地笑,“工人刚好休息,老板娘也不会修,只好自己来了。”
  “其实我也第一次修水管。”启安失笑,“看来很有做水电工的资质。”
  老板娘扛着拖把回来,一看这两个湿漉漉的人还站在这里闲脚,立刻不客气嚷道,“还不去换衣服,这什么天气,你们两个都不怕冷吗?”
  经她这一提醒,艾默啊啾一个喷嚏,启安也才觉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冻得发红。
  两人各自回房换好了干净衣服,老板娘也利落地将房间收拾整齐。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药片吞下。看着手里药盒,却迟疑地想,要不要给对面送过去… … 正想着,房门却被敲响。
  开门一看,正是启安,手里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感冒药盒。
  两人怔了怔,心照不宣笑起来。
  穿着粉红Hallo Kitty睡衣的艾默,顶着感冒泛红的鼻尖,头发湿漉漉披着,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情跟如睡衣上Hallo Kitty倒有几分相似。启安猛然回过神来,觉察自己一直不礼貌地盯着她看,忙移开目光,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
  艾默的房间格局和他那间一样,只是多了一部藤编书架。
  “你房里还有书架,老板娘真偏心。”启安对那书架垂涏不已。
  “这是老板娘自家杂物,因为没人看,顺便就摆在这房里。”艾默将启安让进屋,领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编书架,“我一来就看中这房间,就是因为这书架。”架上书本也都有些年头,有大部头的古典小说,也有旧式译本小说。
  有一本《 茶花女》 被抽出来搁在旁边茶几上,似乎艾默正在读。
  启安信手拿起这本书,却见书下压着一册封面泛黄的本子,边沿典雅花纹已经褪色,仍显出别样的精致,式样令人一眼认出是从前的东西。
  启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
  “这个不能看!”
  艾默飞快将本子抢在手里,神色微变,似乎被人动了什么珍宝。
  启安忙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一本旧书。”
  艾默连连摇头。
  “女孩子的私密神圣不可侵犯。”启安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开了个驱散尴尬的小玩笑。艾默却下意识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本日记的珍重异乎寻常。
  这本册子已明显陈旧泛黄,不会是她自己的日记本,那又是什么这样珍贵?
  启安细看她的表情,不禁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无意间目光瞟到桌上散乱的一叠稿纸,写满密密文字,这次启安还没有开口,艾默已飞快闪身挡在桌前,不让他看见稿纸上的内容。
  启安试着探问,“你写东西?”
  她将那个本子搁下,仿佛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随便写写。”
  启安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作家吧?”
  艾默忍不住白他一大眼,“现在人人都是作家,只要会写字的都能自称作家。”
  “作家有这么泛滥吗?”启安失笑。
  “比作家更泛滥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齐,就能挂上个名号。”艾默眨眼笑,“还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东家抄抄西家粘粘,也可以著书立说,大红大紫。”
  启安久未在国内生活,听得瞠目不已。
  “所以呢,千万别叫我作家。”艾默将手作出告饶姿态,引得启安几于笑呛。
  “那我可以拜读大作吗?”启安诚恳地问。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艾默摊手,“我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启安仍不屈不挠,“那么,修好水管总可以小小奖励一下?”
  艾默眉毛一挑,“什么奖励?”
  “只拜读一小篇,随便什么内容。”启安的好奇心从未这样强烈的被勾起。
  “如果我写的是 色 情 小说呢?”艾默歪着头看他。
  启安大笑,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算是奖励,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之前写下的段落,思路却已经中断。
  看着一行行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啪一声将笔扔下,仰后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脸。
  “为什么日记恰好在这里中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喃喃自语,苦恼地敲着额角,“是什么让传言演变成这样,前后相隔的二十几年,怎么会是一片空白!”
  海风吹动露台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天色已经黑尽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叶窗前,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衣风吹散烟零,燎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烟燃完。
  她躺回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那本陈旧泛黄的册子,再一次聚精会神从头读起。
  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茶花香气。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下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
  
  第四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回到各自位置忙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并没有人对那蚁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
  厨娘急急奔进厨房,担心灶上炖的汤有没有煮干;楼上刻意里的窗户才擦一半,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抺布,又回到窗前,仔抽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
  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罗妈努力踮起脚尖,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册子跌落地板,一帧照片跌出来。罗妈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捡。
  “别碰照片!”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抢进来,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帧照片,一时立足不稳,竟跌跪在地板上。罗妈吓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将那照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罗妈一叠声地赔罪,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夫人如释重负。
  罗妈忙搀扶她起来,满手粗茧的手扶了她胳膊,全不敢用劲——她委实太瘦了,穿了夹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纤瘦得连风也能吹折。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今看来竟没太多改变,哪里像是有了十七岁女儿的妇人。
  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虽说如平素鲜少有笑容,话也很少,待人却很是和善。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
  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看如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饰简素,从不交际应酬,除了亲眷之间,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罗妈见那本封皮精美,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双手递给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赔罪。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过放在一旁,只将照片仔细收在床头檀衣小匣子里。
  楼下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
  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么?”
  罗妈一怔,“是啊,车子在后头停着呢,小姐一早说要与同学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是再熟悉不过的。
  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妈妈,薛叔叔回来了。”
  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
  这个丫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学不会谨慎,说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车,理了理领带,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斜阳穿过枝叶,给那绰约身影镀上光芒。她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使是一瞬错觉,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
  霖霖跛着脚,将慌忙上来搀扶的的仆人一推,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今天真不走运,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
  薛晋铭只是笑,看她母亲脸色紧张,这才说,“一点皮外伤,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紧。”霖霖吐一吐舌头,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坐下,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妈,我饿死了,晚饭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呀?”
  薛晋铭笑起来,“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对么,念卿?”
  他看着她,淡淡地笑。
  一别两月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颜,不施脂粉。
  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波谰不惊的眼里数进了山城秋雾。
  她朝他清浅地笑,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
  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不觉恍惚——念卿,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松了领带,随口答,“临时变了行程,回来事情办完,明天又得走。”
  念卿皱眉,“这么快?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你不等着她么?”
  薛晋铭笑笑,“等这趟从上海回来,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再聚不迟。”
  闻听上海这两个字,念卿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
  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宇所意味的风险。上海早已沦陷,沦为日占区要隘,也是远东情报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需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可想有多凶险。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拾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
  念卿随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进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呀!”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汽车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
  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汽车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巴扑到薛晋铭身上。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来到下面去看汽车为什么跑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呀!”
  慧行趴在醉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来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
  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
  念卿啼笑皆非,眼看薛晋铭伸手要将他拎过去教训,忙张臂护住,“晋铭,别吓着孩子。”
  慧行躲在身后温软怀抱里,露出脏兮兮的小脸来,冲父亲吐舌头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洁净衣服,将头发也梳整齐。再领回到餐桌旁时,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天色暗得早,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打,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虽是如此,餐桌上洁白桌布,简简单单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一家几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着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去接,仓促间抓错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掉进汤里,溅出一桌汤汁。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滑走。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连目光也未朝他移上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
  “这里才没有狼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色。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饭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呀,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
  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铆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美… … 美元姐姐,说的。”
  “什么?美元姐姐?”霖霖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是敏言姐姐吧!”
  慧行讪讪点头。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却走谁也笑不出来。
  霖霖觉察到两个大人的无奈,也收敛了笑容,悄无声低头给慧行夹菜。
  她是自小就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敏言不是薛叔叔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却不知为什么,她对燕姨总是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认燕姨作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状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性情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群热情和霭,对待孩子也很严厉。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鲜少有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自己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睱照顾孩子,敏言幼年是跟着贝姨在她夫家蒙家长大。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俱印象,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
  霖霖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却听母亲低声说,“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回不会消减,美国人嘴上光说又不动手,香港一介孤岛,说陷落便陷落,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
  薛叔叔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母亲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个有什么,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蹊跷。
  母亲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回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饭。
  薛叔叔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来给你接风!”薛晋铭微微一笑,神情平静。倒是母亲又轻蹙了眉,“晋铭,以后别给我们带这些了,这种酒太过奢华,一瓶能抵上百十床棉被了,前线天天在说战士补给紧缺,入冬棉服不够… … ”
  薛晋铭笑着截过她的话,“我知道轻重,这酒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是错花献佛,你别往心里去。要说前线官兵打仗,吃苦受冻,也是为保家护国,让后方的父老妻儿能过些好日子。对了,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么?”
  “早筹到了。”念卿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钦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一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快得不可思认。”
  念卿却叹息,“再快也快不过… … 你知道么,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这次她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走,却反手与他相握,交换彼此的温度与力量,共同抵御战争之创痛。
  “酒来了!”霖霖拿了酒来,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薛晋铭反应迅速,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来,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 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母亲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念卿!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上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你疯了,什么东西比命要紧?”醉晋铭惊怒交加。
  她挣扎,柔弱之躯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依旧招脱不了他铁腕的钳制,终完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怔住,呆呆看她挣脱而去,纤弱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 警报声尖利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智拉回,转头对楼下惊呆的两个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飞机渐渐逼近的轰鸣声盖过。
  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只紫贾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险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起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枚炸弹落在近处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进入其中。
    
  第五章   
  【 1993废宅】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 ”
  手机闹钟声音响起,蔡琴温厚宛转的声音外非不足以赶走睡意,反而更加催眠。
  艾默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无视闹钟的作用。
  身子一蜷,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东去。
  日记本。
  艾默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起,果然是日记本子掉在地上。
  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险些摔散了。艾默心痛得不行,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
  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文字,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
  那秀致笔迹淡淡划 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
  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梦里… … 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 …
  依稀有激烈的追逐,连天的火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军装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
  却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 … 艾默撑住额头,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阳穴阵阵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断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情节,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
  整本日记里密密写着这个名字,她必定是极爱他的。
  这般深情缱绻,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洗脸池前,捧起冷水浇到脸上。
  清冷冷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群。
  这眉眼,这轮廊,会是梦中容颜么。
  艾默怔怔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杨的身影,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
  那会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颦一笑。
  艾默一阵迷茫,久久凝视自己面容,不由自主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 … 遥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应有几许妩媚,畔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她会怎样微笑,又会怎样蹙眉,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
  艾默猛然回过神来,镜子里的脸重新又变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
  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
  沿木楼梯走下楼,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
  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照着他发丝毛扬,搭在脖子上的白毛中一晃一晃,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一一看见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阳光镀上暖意。
  “早。”她向他微笑。
  启安回头,笑容明亮,“早,我刚跑步回来。”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启安老实地说,“没有安排。”
  “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不一定要有行程。”启安拿毛中擦汗,“随便沿着海边走走,看看老房子,发发呆,或者闲逛一整天,总之自在就好。”
  果然是懂得旅行的人,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笑着歪了歪头,“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
  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
  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同艾默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一对儿情侣装,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
  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
  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导游小旗挥舞,三三两两的旅游团又前仆后继涌至。
  “再好的她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破坏也就不远了。” 艾默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
  转身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只牡蛎煎,神色认真而满足----从来不知一个人吃煎饼的样子也会如此专注投入,艾默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
  被她这么一笑,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指着艾默问,“你叫我买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装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
  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
  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无可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去,不肯给他看。
  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
  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的捕到。
  “要有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
  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
  艾默反诘,“你不也一样神秘?”
  为了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是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香港,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祖籍就在本地,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艾默了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是我见过的香蕉人里最好的。”
  启安眉梢微杨,“我不是什么香蕉人。”
  香蕉人,专指生在国外的华人后裔,虽有一黄皮肤,内里从思想到习惯都已欧美化,就像“黄皮白心”的香蕉。他笑容稍敛,正色说“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艾默歉然道,“对不起,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启安也觉察到自己太过敏感,一时有些哑然。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欢被人称作aBc。
  谈话就这样中断,两人都静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不好再探究她的身份来历,便转开话头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 艾默将林荫掩映的远处指给他看,心里正自惭于自己口无遮拦,说了那不礼貌的三个字。因为有愧,便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
  做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指给启安看。
  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建筑,也有东西合壁,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
  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谈及建筑也很有些专业水准。启安听她一个外行人能说出“铺首”、“女墙”之类名词,心中暗自赞赏。不过,艾默却将一处仿陶立克柱式说成了爱奥尼克柱式,启安便将两者的区别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一反平素的安静,也开始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关系,艾默心中触动,脱口道, “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 黄帝宅经》 ?”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
  “我胡乱翻翻,在你面前是班门弄斧了。”艾默有点脸红,低头掠起耳畔鬓发,抬腕一刹间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
  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情,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一路走着,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
  时间过得这样快,不觉已到黄春,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
  “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
  “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座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这眺水天余晖,应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
  瞧见他们两人,导游一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
  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楼柱间洒下深浅光晕一一砖声不言,草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
  伫立在空寂庭院,启安与艾默都不言语,沉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
  他的衣摆,她的鬓发,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
  有一个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脸红,会跳跃地走路,慧黠地微笑;
  另有一个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毫不相干。
  “艾默。”
  他唤她名字。
  她没有反应,兀自出神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乌黑瞳仁里
  闪烁着夕和的迷离碎金。
  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怎样言语。
  艾默也不开口,只走安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对沉默,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
  过了良久,启安低头一笑,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
  她回答得很简单,“也许和这里有缘。”
  看他沉默,她侧首问,“相信缘分吗?”
  启安点头一笑,“没有缘分,又怎么会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她喃喃重复这二个字,良久一笑,以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哼唱出来:
  “人与人的相遇,如此扑朔又迷离
  岁月悠悠容颜兀自更改,为谁徘徊
  人世间的风景,总是柳暗又花明
  聚聚散散的人海,谁是今生最爱
  萍水相逢,是否拥有一样的梦
  灵魂曾经漂泊如些之久
  生命里都是寂 寞
  萍水相逢,是否你我灵犀相通
  付出所有,为爱等候
  等候心中,最深最真的梦”
  ……
  这是那首叫做《 萍水相逢》 的歌。
  启安不觉听得怔了,心思随她歌声飘忽沉沦。
  萍水相逢,多年之前,是谁与谁的萍水相逢,结下生死离合悲欢归去都斩不断的眷恋,岁月悠悠,旧日容颜早已更改,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谁还在故地徘徊。
  然而现实里,并不常有故事中的萍水相逢,从此缘牵千里。
  总有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候。
  启安只在旅店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突然离去,走得异常匆忙。
  老板娘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大约五六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没有来敲门告别,却留下一张纸条。
  “等我回来”。
  就这样简单四个字,再无别的交代。
  艾默如坠云雾,怅然若夫。
  说走就走,连一声再见也没有,真的还会回来么。
  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有过心动。
  或许他还会回来,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
  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归来,谁知道会是多久。
  三天的时间,对于一场邂逅而言,并不算短。
  这三天里,和他一起逛遍了所落的老房子,尝过了一间间摊子的小吃,沙滩留下了彼此脚印。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题,关于建筑、关于过往,和争论,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
  最美好的时光,是每天黄昏一起来上山顶废宅,在那魂牵萦梦绕的地方共赏落日。
  三天,彼引间的了解似乎已经很多,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
  启安,舌尖上轻呼出的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老板娘发现艾默连续两天没有走出房门,吃饭都是叫店里做好饭盒,给她送上去。
  虽然从不干涉客个人行为,老板娘还是忍不住担心,上去敲开了艾默的房门。
  开门所见让她吓了一跳。
  房间里关得密不透风,窗帘没拉开,迎面一股甘草咳嗽糖浆的味道。
  艾默咳嗽着,声音沙哑,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眼圈下积累着明显的阴影,也不知多久没睡觉。外面阳光灿烂,气温回暖,她却在睡衣外面裹了一层外套,又裹一条披肩,还冷得缩起肩膀。
  老板娘伸手一探她额头,滚烫,果然在发烧。
  感冒咳嗽成这样, 这丫头还缩在床上不眠不休的写作。
  老板娘连声数落,问她是写稿子重要,还是健康重要,一面数落一面进屋拉开窗帘,让阳光明晃晃
  照进来,又将窗户全部推开。
  外面海风呼地卷进来,窗纱毛扬,散放在床头的一大备稿纸也被吹飞。
  “哎呀,我的图!”艾默冲过去抓住被吹飞的纸,慌得像心肝宝贝被人抢走,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老板娘帮她把稿纸都捡了回来,眯起老花眼勉强看清,画的是房子草图。
  每张纸上画的都不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座房子。
  “年轻人勤快是好事,可是生病了还又写稿又画图的,小艾你也太拼命了!”老板娘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憔悴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像鬼一样,两眼无神,不知道还以为中了魔!”
  可不就是中了魔吗,艾默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两天的状态,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样。
  启安的不辞而别,多少令她有些惆怅。
  在他离开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冒着细雨去了废宅,等到黄昏也没有天晴,没能见到夕阳。
  回来后却感冒发烧,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恍惚穿过雪白山茶与火红木棉簇拥的长廊,循着宛转悠扬乐声,来到衣香鬓影的庄园一一那是荒废前的茗谷,第一次清晰出现在梦中。
  醒来后唯恐梦境消散,抓起手边稿纸,将梦里废园的轮廊画下。
  画笔可以描出锦绣美景,却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缱绻。
  对梦境的狂热追忆令艾默忘记了启安,忘记了生病,全副精神都专注于写作。
  梦中画面历历在目,循着画中痕迹,似乎有一扇门訇然洞开。
  迷失在困惑中的思路豁然贯通,画面的故事仿佛曾经亲眼看见,一一得展在脑海中,指端跳跃,恨不能一口气将所有故事都写出。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关掉电话,不理任何外间滋扰,眼前只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断跳出的字… … 直至老板娘来敲门,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竟不记得。
  艾默被老板娘强迫着吃了感冒药,又被拖下楼去吃饭,脑中仍有些空白。
  坐在桌旁棒起碗,拿起筷子,看着白生生的米饭粒,恍惚又觉得是雪白的稿纸。艾默将筷子当做了书笔,无意识地在米饭上涂抹,想象笔尖落在纸上… … “小艾!你要写疯了吗!”老板娘一声吼惊落了艾默的筷子,也惊回她三魂七魄。
  方才那一刻,仿佛记起梦中遗忘的一幕,那是个穿白色旗袍伏案书写的女子背影,削瘦双肩,岭长颈项,甚至可以听到笔尖划出的沙沙声。
  幻觉来得如此真切,令人有种真很难辩的惶惑。
  艾默实在是太想看清那梦中容颜,太想真切的看一看“她”。
    
  第六章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身在潮强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
  这枚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电力中断了,地下室里失去照明,黑暗中只听见慧行呛咳的声音,似乎被头顶衰落的灰尘呛到。念卿探身摸索,想将他抱到身边,“霖霖,慧行怎么了?”
  “慧行在我这儿,没事。”霖霖的声音平稳柔和。
  “我不怕!”慧行却大声嚷道,“等我长大了,把飞机都打下来!”
  童稚的话语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霖霖与薛晋铭都莞尔失笑。
  薛晋铭将念卿护在臂弯中,却听她低低叹了口气。
  “怎么?”他低头问。
  “这样小的孩子,却能说成这番话… … 就算是为了这些孩子,又有什么苦难不可坚持。”她语声苍凉,震动他心底最薄弱的一根弦,令他不由自主攥紧她冰凉的手,“你要坚持,我们都要坚持。”
  她怆然而笑,“我会的,我答应过你,要活到白发苍苍那一天,要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亲眼替仲亨看着他的梦想实现。”
  薛晋铭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只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他比谁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难,藏在她心底的伤痛,早已漫过寻常人一辈子悲伤所积的极限,连他也曾以为她会倒下去… … 她却没有,从来没有。
  不仅不让自己倒下,她更张开手臂去保护旁人。
  薛晋铭握着掌心里纤瘦透凉的手,恍惚里,并不觉得是自己在保护她,却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气支持着他,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
  今天的夜间空袭来得格外凶狠,日本人的战机久久盘旋不去,地面炮火开始反击,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间断地传来,地面不住颤抖。
  “晋铭,你听。”念卿凝神倾听,空中传来的不一样样引擎轰鸣声,正是我方战机起飞的声音,“是我们的飞机在截击日本人!”
  “不错,是我们的飞机。”薛晋铭早已听出来,冲上天去截击的美式战机轰鸣声里,也夹杂着中国自制战机的声音,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
  臂弯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薛晋铭揽紧了她,耳听着飞机呼啸掠过,不知心中是欣慰还是悲酸。
  -----当年一对璧人,终究抛下羁身俗务,偕隐世外。别离了万丈风云,处身江湖之远,却未有一日忘忧国。那人携她游历欧洲数年,便回到香港,绝口不提军政,只潜心于军工机械。不惜倾尽全力,一掷万令,与他共同才捐资集物,终于建起梦寐以求的兵工厂,从零星部件到至为重要的引擎,从普通弹药生产到自制飞机组装… … 如今由他们一力支撑起来的工厂和机械开都已转移到西南大后方,移交给政府,成为国家军工命脉之一。
  东南海岸线已全部沦陷,口岸遭到日本封锁,中国仅有的输血管线只剩下云南至腼甸一线,国际援华物资在这条线上,艰难如蚁行地进入西南腹地……杯水车薪,远水难救近火,中国人只能靠自己。
  隐蔽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工厂,不惧轰炸,昼夜不停生产。
  纵使技术落后,物资匮乏,也从未有一人轻言放弃。
  这一切,那个人已无法看到。
  “如今想来,他早一些走,或许不是坏事。”
  黑暗中,她气息轻细,语声幽微。
  他心口却是一紧。
  “现今我才明白,上天待他也许是最仁慈的,让他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选了那样一种方式,将他的生命最绚烂辽阔的地方,由着他飞向那么高那么远,再不用受羁绊,连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 … 也就在那一年,他刚一走,战争便开始。”她的语声越来越低,低得像在吃语,“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见到家国流血,山河涂炭,才早早将他带走。”
  薛晋铭缄默,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浸人。
  “假若他今日还在,你能想象么,那样一个人,要他眼睁睁看着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汉;却要他带着妻儿一路逃入重庆,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飞机就在头顶盘旋,却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轰炸过去… … ”她陡然笑出声来,笑声直刻入他心里去,“不,那太残酷,那才是对一个将军最大的残酷。”
  薛晋铭再也听不下去,狠狠将她箍入怀抱,不许她再发出那样绝望的笑声。
  地下室另一边的霖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失声问,“妈,你怎么了?”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隐忍利刃剜心的痛楚,将喉间哽咽所化的笑声忍回。
  “她没事,刚才被灰呛到。”薛晋铭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紧紧掩唇的手,抚上她的脸,不顾一切将她抱紧。她理首在他胸前,比轰炸中的地面还颤抖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发。
  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强烈,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垮下来。
  霖霖和慧行都失声尖叫起来,念卿与薛晋铭几乎同时脱口道,“坠机!”
  这样大的动静怕是有飞机坠毁在近处。
  震动之后,轰炸似乎停止,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
  然而当惊魂初定的下人们走出后山防空洞,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却都吓呆了。
  火光映亮半边夜空,浓烟带着刺鼻气味腾上半空。
  一架飞机坠毁毁在院子前边的树林中,将树林烧焦一大片。
  坠毁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烧着散落遍地,有一片挡过房子二楼,将夫人的房间窗户撞毁。所幸没有将屋子烧起来,只留下股股浓烟从破窗冒出。
  仆人们目蹬口呆不敢靠近那飞机,只有薛先生的随行警卫们奔了过去。
  薛晋铭和念卿刚一走出房门,还未看清那坠毁的飞机,就听见前面围观的仆人们发出欢呼。
  警卫朝他奔过来,兴奋脸庞被火光映亮,大声喊道,“处座,是日本飞机!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
  霖霖欢喜得直跳起来,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过去查看,然而一转头却见母亲苍白了脸色,定定看着那燃烧的飞机残骸,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
  她陡然明白母亲想起了什么。
  “妈妈!”霖霖过去扶住她,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看见那残骸燃烧。
  “我没事。”母亲仿佛从一场梦魇中惊醒过来,沙哑了语声,神色却很快平复。她俯身牵起慧行的手,缓缓走回屋子,镇定自若地吩咐仆人检查家中各处,备好蜡烛照明。
  一架日机坠毁,引来军警勘查,屋外直至大半夜还人声鼎沸。
  有警察本想进入这座院子检查,被薛晋铭的警卫挡下,在得知是薛处长的家人居住于此后,慌忙道歉离开,并吩咐旁人不得滋扰。
  外面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渐渐消停。
  霖霖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到窗口看了一眼,发现那日本飞机已经被移走。心中暗自有些懊悔,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回头看了眼床上,母亲似于睡得很沉,她的房间窗户被毁,今夜暂且和自己睡在一起,这会儿怕是睡得真香… … 靠靠穿上鞋子,悄悄溜向门口,打算趁天亮来人之前,
  去看看飞机坠毁现场看看。
  手还没搭上门柄,却听见母亲淡淡语声。
  靠霖吓一跳,“妈!你怎么还醒着,吓死我了!”
  “你过来。”母亲撑了身子坐起,头发从一侧肩头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窗帘间隙的月光照进来,映上她半边脸庞,脸色宛如坚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美,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
  霖霖顺从地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觑着母亲脸色笑道,“我只是想去瞧瞧,妈,你别生气,我不去就是了。”母亲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缓缓抚过她头发,“你对飞机很感兴趣么?”
  霖霖低下头,“没有,我只是好奇。”
  “你小时候就对飞机着迷,跟你父亲一样,钻进那里面就忘乎所以。”母亲微微一笑,“仲亨曾经说,想训练你做最小的女飞行员… … 要不是我拦着,没准真遂了他的愿。”
  霖霖别过脸去,忍了忍,喉间还是一梗。
  “妈。”她张臂将母亲抱住,眼泪涌上,“已经三年了,你这样子,爸爸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安心的。”母亲摇头笑,“我很好,哪有半点不好的样子。”
  看她这样的笑容,霖霖怔怔落下泪来。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四岁,清楚记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
  那走一九三七年,对每个中国人都是无法忘记的一年,更是令她和母亲刻骨铭心的一年。
  那年的春天,天空碧蓝。
  在一个和光明媚的上午,父亲兴高米烈驾上新改装的座机,执意亲身试飞。
  他在她和母亲的目光中冲上万里云霄,如鲤鹏展翅,翱翔于碧波连顷的大海之上… … 越飞越远,翅飞越高,即将消失在她们视现之际,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海天相接之处,仿佛化作上古填海的精卫,又仿佛是逐日的夸父,从此再没有回到尘世间。
  谁也没想到,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离去。
  或许却是最能令他自己满意的方式。
  他是那么醉心于机械,将全副身心都投在他和薛叔叔兴建的军工厂里,甚至专门从德国买回一架飞机来,亲手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没日没夜与机械师傅们混在一起… … 每当母亲领着她去看父亲,他沾着满身污黑的机油,大步走过来将她抱起,一手揽过母亲,像个孩童般向她们炫耀他新的成果。
  他再也不是那个叱诧风云的大督军,再也不是政坛上翻云覆雨的霍仲亨。
  他绝口不提政治,不谈军事,只全心专注于机械。
  当年游历欧洲时,母亲醉心于人文艺术,他却只去参观工厂与船坞,对机械无比钟情。
  他说,如今战事中的霸王便是这个庞大的钢铁家伙。
  他说,如果中国不能拥有足够多足够强的飞机,日后打仗要吃大亏。
  他说,中国已有自已造的飞机,可那不够好,那根本不能用来打仗。
  他有许多关于飞机、关于翱翔的宏愿构想,而他最大的盟友就是薛叔叔。
  最终他们真的买下厂房,自己助手改装,对那庞大的钢铁怪物投入无比的狂热。
  他们两个总是一起反驳母亲的质疑,像两个大孩子一样相互遮掩着家人,私下去试飞。
  父亲爱上那片蓝天,将目光从前半生叱咤征战的战场完全移向了这片更宽广的天域。
  他又焕发了少年人一样的热血和冲动,一次次不顾安危冲上那片无垠的深蓝。在那个时候,不管外界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哪怕战争的阴云从欧洲慢卷到亚洲,整个世界都在惶惧动荡----而在香港弹丸之岛的半山宅院里,父亲、母亲和她,依然是世间最相爱的三个人,在她记忆中的每一天,依然洒遍明媚和光。
  童年茗谷的记忆已经远离,相继失去哥哥嫂嫂的伤痛已从她心中淡去,包括那只黑色的小豹子和那一夜疯狂的大火,都只剩下模糊画面,毕竟那时她还不到四岁。随后的数年间,跟随父母浪迹四海,游历欧洲,不知不觉长成小小少女。
  终于,父亲厌倦了漂泊,决定回到香港。
  他说,哪怕终其一生再不能经霍仲亨的身份踏上故土,也要回到一个离中国最近的地方。
  母亲却对父亲说,国家国家,国是始终在那里的,家也一样,你在哪家就在哪。
  于是,他们把家定在了与故国咫尺相望的香港一一被英国人从大清朝手中夺去的香港,父亲说,这也是中国,迟早要重新属于中国。
  那个充满殖民风情的弹丸小岛,它虽不繁华热闹,却有父母亲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个家,许叔叔和蕙殊姨也会常常来,当然还有高叔叔和他那个顶顶讨厌的儿子。他们对父亲尊敬有加,总是谦逊地称呼他“先生 ,称母亲为“夫人”;阿姨们总爱和母亲在一起,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掌中珠宝,百般爱惜;幼年的伙伴不多,只言敏言和高彦飞那个小鬼头,蒙叔叔的孩子们又多又吵闹,慧行太小,小得只会哇哇哭… … 也许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也是父母亲最宁静安恬的日子。
  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时戛然而止,突然划上终止符。
  就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脸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没有出现。
  于是天地倾覆,一切都改变了。
  如同她从未想到,神祇般顶天立地的父亲,会转眼间消失于世间;
  亿万万中国人也没有想到,国民政方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仍由日本人的铁蹄在平与南京,一年
  之内横扫半个中国,两座故都接连沦陷,上海也终于不保。
  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笼罩在日夜恐惧之中。
  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
  许叔叔身为军人,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他率部转战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后方最后的防线;薛叔叔身为高级情报官员,不会像许叔叔那样扛枪上阵,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潜入敌伪心脏,获取情报,策划狙杀,令日伪汉奸政府闻之色变,成为国贼梦魇中的制裁者。
  也许没有人知道薛晋铭的名宇,但没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动内外的暗杀事件一一那些血淋琳的遇刺名字,上至日本高级军官,下至叛变官员,是令汉奸走狗肝胆惧裂的震慑。
  男子顶天立地,浴血卫国,女子也不是峰烟乱世里的菟丝花。
  燕姨坚持她作为医生的职责,跟随红十字队,四处奔波救治伤患;
  蕙殊阿姨参加军官夫人们发起的劳军义演,亲自奔赴前线慰问官兵;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儿女年幼,不得不挥泪暂别故土,前往美国避难;
  母亲却坚决不肯同行,她拒绝了贝姨的苦劝,在阔别故土十余年之后,在战争最惨烈之时,终于回到中国。摒弃从前恩怨,随政府共进退,与家国共存亡。她与薛叔叔商议之后,将凝聚他与父亲多年心血的军工厂移交政府,随薛叔叔隐姓匿名来到重庆。
  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愿再让世人知晓父亲当年遁世的秘密,更不愿尘封十余年的茗谷旧事再被人记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乱世当前,没有谁再去追究一对伶仃母女的来历。
  霖霖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随了母亲的姓,叫做沈霖。
  
  第七章
  【1999.3废宅】
  笔端沙沙有声,艾默伏案书写,心神沉敛,思绪随笔端游移。
  摊开在桌面的陈旧日记本上墨迹宛然,一笔一划,没有女子常见的优柔,却有力透纸背的果决。艾默专注模仿这笔迹,从字里行间体会那个人书写时的心境。
  日记本上的字迹她已模仿了九分纯熟,几可乱真。
  但总还差着那么一分法度,是她怎么学也学不到的。
  古云“字如其人”,笔画随心,一个人笔下痕迹多少也是内心印迹。
  她逐字逐行研究这本日记,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字,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那个素约如白山茶花的身影,于橘色灯下,从容书写。耳边似乎能听见她笔端沙沙的声音,似沙漏缓慢漏下,又似流沙无声掩埋。
  ——假如我是她,她是我,彼时此间,我当以怎样心境延续她的故事?
  艾默无声自问,心中蓦然冒出这大胆念头,令自己也呆了。
  倘若可以成为她,即便是遐想,也令人怦然……这念头一旦燃起,竟像舔舐纸页的火苗,一发不可收拾。幻想自己是另一个人,幻想自己拥有另一个人的爱恨离别,幻想那个“她”的一切满满占据了自己。
  从血脉深处传来的回音,贯穿遗落的过往,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艾默的眼神已恍惚迷乱,手中的笔却越划越快,渐渐失去控制,手腕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笔下墨痕飞舞,竟然停不下来……“嘶”一声,笔尖划破纸面,洒出一串黑色墨点,从稿纸溅到旧日记本上。
  艾默一颤,迷乱的目光霎时清明,慌忙拿面巾纸心疼拭去旧日记本沾到的墨水。
  低头间,她目光却凝住,只见纸上满篇都是错乱的符号线条,一行行一串串,没有一个成型的文字。艾默霍的站起身来,骇然盯着那张纸,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刚才所写的内容!
  分明是在记述刚才半梦半醒间构思的场景,仿佛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怎么会……怎么会写下来却是这样?艾默大口喘气,猛然抓起稿纸狠狠撕扯,奔进浴室,将碎片统统冲进马桶。
  水流漩涡将纸屑冲得一点不剩。
  背抵了洗台,艾默重重喘气,良久缓不过神来。
  一旦面对雪白稿纸,脑海中的画面便自动涌现出来,她开始依赖纸和笔,着魔般依赖,就像依赖那发黄的日记本,一刻也不愿放开,恨不得时时刻刻活在笔下文字中。
  没有阳光的午后,整个房间透出异样的阴暗,风从露台吹进来,百叶窗的拉绳有一下无一下地刮着墙壁,桌上纸张哗哗翻动,似乎有什么从字里行间活了过来。
  艾默手心冒出汗水,后背阵阵发凉,突然一刻也不想在这屋里停留。转身抓了背包和钥匙,逃也似的奔出门外,将房门重重甩上。
  走在开满紫藤花的林荫路上,海风带来南方温暖的潮气,艾默觉得好多了,方才莫名的惶恐渐被驱散。沿着盘山小路缓步而行,低头出神间,不觉又来到熟悉的路口。
  站在光滑青石铺就的阶下,艾默第一次觉得惶惑。
  自此得到那本日记,就此心心念念,再没有一刻能释怀,沉浸在那段梦魇般的往事里,无数的谜团,困扰了那么多年,却怎样也解不开。她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相信冥冥中的天意,相信是血脉中的召唤将她带到这里,心底总有个声音有催促她往前走,再走远一些,真相就在那里——对往日真相的渴望,未能完成的心愿,早已超越了起初的好奇,成了无可挣脱的执念。
  “哈,又是你!”
  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惊得艾默几乎跳起来。
  回头一看,却又是那肩扛小旗的导游——他身后三五成群的游客正从山上下来,好多人手里都拿着那花花绿绿的画片,看来今天这一票宰得不错。
  导游上下打量艾默,嘻笑道:“真有缘啊,咱们又碰上了。”
  艾默友善地笑一笑,没有搭话,抬步往山上走。
  “你都去了几次了,那破房子有什么好看,不如我请你喝酒去?”导游甩下团队,继续跟上去搭讪。艾默头也不回,加快步子想摆脱这烦人的家伙。导游在后面嚷,“喂,我可是好心,你上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看不到啦!”
  艾默走得更快。
  “嘁,就快拆掉的破房子,还当什么宝贝!”导游撇嘴,扭头去追自己的团队,却听那女孩终于应声,“你说什么要拆掉?”
  导游一扬手中小旗,指向山顶,“你还不知道?那破房子刚被圈起来,禁止游客入内了,咱们刚好是最后一个团队。”他扬了扬手里所剩不多的画片,耸肩道,“这条财路也断咯,以后我是不会带团过来这边了,咱们也就碰不上了。你说这缘分一场,也算朋友……”
  艾默打断他的话,惊疑不定道,“为什么圈起来?”
  “我怎么知道。”导游撇嘴,“这破景点游客不多,维护又麻烦,听说旅游局早就想拆了旧房子,把地方腾来盖酒店。上边说是不准,一直压着。这回不知是谁那么神通广大,居然让上边点了头,把地圈了出去,我看八成是要拆了。山顶多好一块地,盖成高档酒店准赚钱!”
  “要拆那座房子?谁说要拆?谁说的?”艾默脸色遽变,语声陡然尖利,将导游吓得连连摆手,“我随口说说,不知道拆不拆……反正有人在测量了,你自己去瞧吧。”
  艾默猛然掉头,拔足就往山上跑。
  望着她背影,导游愣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摇头叹道,“这姑娘,疯什么呢。”
  远远望见那白山茶树,艾默顾不上喘气,发足奔上最后一段台阶。
  一切如旧,只是废宅门前多了一道黄色牌子,“暂停开放”四个黑色粗体字异常醒目。
  两个工人正在一旁砌砖,用一堵矮墙敷衍地将入口截断,表示禁止入内。
  艾默怔怔看着砖头一块一块砌上去,脑中一片空白。
  雪白山茶开得正盛,风中花瓣纷飞,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里,转眼被卷进灰浆,抹上了砖墙。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浆,留下棱棱的印子,金属与砖石刮划的粗粝刺耳,像是重重刮在心头,一刀一道深痕。
  工人回过头来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这里要拆了?”艾默颤声问那工人。
  工人不理会,另一名工人闻声抬头,木讷地应了一声。
  “真的要拆?”艾默重复了一遍,似有木讷了。
  “不知道。”工人随口回答,眼也不抬,只顾将砖头机械地砌上。
  艾默踩着地上散砖走了过去,不顾拉起的施工隔断线,一直走向里面……工人抬头嚷道,“喂,不能进去了。”她却像听不见,径自往里走。工人拦住入口,冲她大声嚷,“回去!不能进了!”
  “不能拆,这里不能拆。”她摇头,眼睛泛红,痴痴的样子令两个工人面面相觑。一个工人上前拉住她,她狠狠推他,爆发不可理喻地愤怒,“放我进去,我要进去!我要回家!”
  工人愕然,心想莫不是遇到了疯子。
  “走开!”工人下意识将她一推。
  艾默经不起这一推之力,跌倒在一地散砖里,溅了半身的泥水。
  “这是我的家……你们知道吗,这是我的家。”清瘦的女孩跌坐在地,长发纷披,泪水无声滑下来,脸上又是绝望又是伤心。两个工人手足无措,慌忙将她扶起,想赶她离开。她却怎么也不肯走,死守在一旁,也不再纠缠,只呆呆看他们砌墙,看着那矮墙变高,灰浆渐渐抹平,看工他们收拾工具,看日头慢慢西斜。
  不知是几时回到旅馆,也忘了是怎么走下山的。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桌上的文稿,才觉得全身无力,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倒在床上只片刻,眼前已陷入黑暗。
  老板娘来敲门叫艾默下楼吃晚饭,笑说今晚做了拿手的鱼丸汤。
  敲了半天,里头才闷闷回了声,“我吃过了。”
  老板娘有些诧异,往常小艾最爱和她们家一起吃饭的,说她的手艺比外面饭馆好多了,今天却好像有点反常。年轻人的事儿,谁知道呢……老板娘摇摇头,想起那不告而别的小伙子,暗自觉得可惜。
  艾默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死沉,似乎一觉睡死过去也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艾默睁着眼睛空洞望着天花板,眼前心底,无数景象掠过。
  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了?
  艾默死死咬住唇,眼角渗出泪光。
  是她太没有用,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来得及,却已经要失去它了……失去它,失去一切、连同未解的谜团、未偿的心愿,自己的书稿……难道真的要就此结束?
  那些人,那些故事,还没有来得及被后世所知晓。
  如果真让一切就此结束,往日真相便真的被永久掩埋,那些人的痕迹,也就被永久抹去了。
  他们所蒙受的不公正,将在她的眼前再次重演。
  艾默坐起身来,长发披散,脸色苍白,眼里却有决绝不顾的光芒。
  这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
  纵然只是螳臂之力,也要试一试——这念头从心底萌发,像一颗燃烧的种子,将绝望无助通通烧尽,令她重新有了面对这突如其来打击的勇气。
  艾默起床梳洗,收拾行李,将日记本与稿纸一一收好。
  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心情平静,头脑清晰,无比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当年一把大火,可以将前尘化作灰烬,令他们的身影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如今一座废宅,是他们留下的仅有印记,如果连这座房子也被拆除,他们最后的痕迹也将被抹去。难道说,万千风流,熬过了时光的侵蚀,却敌不过后人的斧锤?
  艾默咬唇,最后将日记本轻轻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链。
  拉开房间的门,艾默深吸一口气,对心中那一抹身影默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它就这么被毁掉。”
  一连四天过去,只是枯坐在接待室里,登记、等待、离开,再没有任何结果。
  从当地到省城,艾默马不停蹄走遍了相关主管部门,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止步于登记室,最客气的也无非听她说了十分钟,看了她带去的资料,登记下她反映的问题,便客气地请她回去等待。
  艾默不死心,又挨家挨家寻找当地媒体、报社、电视台、广播电台、甚至杂志社……媒体对此稍微有些兴趣,有家不报社的主编看了她带去的图片,不无遗憾地说——资料太少了,仅仅只是一座民国时期就被烧毁的废墟,恐怕不具备什么意义,如果要说有什么重要事件或人物与之相关,从目前所知来看,也只是一个早期军阀的别墅,谈不上太大研究价值。
  艾默气急语塞,怔了片刻,反问那主编,“如果你认为没有价值,那请问,你知道这位督军是谁,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事情吗?”主编笑着摇头,“对不起,民国历史我不在行,但我知道旧中国的大小督军多不胜数,按功过来定义,都算是反动军阀。你说的那座房子如果是伟人故居,还值得保护,一般名人故居破败的多不胜数,根本维护不过来,一个军阀住过的旧房子,还烧成了废墟,拆掉其实也是正常的。”
  看着艾默怒极发白的脸,主编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要不你再多收集点资料,如果确实能证明那座房子是有保护价值的,我们也愿意向管理部门呼吁……。”
  艾默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被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用悲哀目光久久盯住,这滋味让主编有点不安。他笑了笑,掏出名片递给艾默,“这样吧,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你有更多的想法可以随时找我谈。”
  她的回答却是风牛马不相及,“谁给你的定义?”
  “你说什么?”主编愕然。
  “反动军阀,这是哪来的结论,谁给你这个定义了?”她紧紧盯着他,好像骤然间结下深仇大怨。主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艾小姐,历史人物的功过不是由我来判断的,这个问题我也不想和你辩论。总之先就这样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主编下逐客令。
  艾默头也不回走出办公室,走出报社厦门,茫然站在省城繁华的街头,黄昏时分,车流如织,天色还没有转黑,缤纷的霓虹灯已迫不及待开始闪亮。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艾默将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慢走过长街。
  匆匆归家的人们擦身而过,疲惫的脸上亦有一整天漂泊结束的释然。
  等在路口的红绿灯下,混杂在人群中,艾默一仰头,眼泪不可遏止地落下。
  漠然的人丛中,谁也没有心思关注旁人,只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静静转头看她。
  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
  艾默擦去眼泪,大步穿过马路。
  对面的街角处有一家亮着灯的小书店,临街的玻璃窗上贴出新书海报。
  艾默驻足在海报前,看着熟悉的封面与名字怔忪许久,推开门走进书店。
  暗色封面的书摆在最醒目的地方,绘有曼妙花纹。
  编辑给它取了个靡丽的名字,撩人遐思。
  艾默拿起书到柜台付帐,看见年轻女店员专注埋头在柜台后,手里拿着同样的书。
  女店员拿起艾默选中的这本,抿嘴笑,“我也在看这本书。”
  “好看吗?”艾默微微牵动唇角,“讲什么的?”
  “是讲发生在一座大宅子里的民国爱情故事,是关于一个军阀和一个女伶,是苏艾的新书。”女店员指给她看那作者的名字,“她以前的小说我倒不爱看,这本书风格不一样,反正我一口气看完,又看第二遍了。”
  “谢谢。”艾默微笑,掏钱买下这本书。
  “不过这本书还没有写完,还有第二本,唉……”女店中接过钱,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作者能写出来,等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好想知道结局啊。”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最后的结局。”艾默喃喃自语。
  “什么?”女店员一头雾水,没听明白她的话。
  艾默摇头笑笑,拿起书走出书店。
  
  第八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夜长衾寒,这一宿念卿再未能入睡,睁着眼看窗外夜色转淡,东方渐渐发白,远处人家隐隐传来鸡鸣犬吠之声,浓雾尚未退散,山城冬日的清晨一片静谧。
  身旁霖霖犹在熟睡中,稚气未褪的唇角微微翘起,柔美脸庞透出安恬。
  久久凝视女儿睡颜,念聊心中温软,由衷感激上苍的宽仁,未将世事悲苦刻印一丝在霖霖身上。无论风雨有多晦暗,在他们的羽冀下,她的头顶总是晴空。即便仲享不在了,支撑这方晴空的手,只剩下自己这一双,也不会有半丝倾覆。
  念聊替霖霖掖好被角,轻巧披衣起身。
  早起的佣人刚开始洒扫庭院,清理昨夜凌乱痕迹,将一夜风霜打落的枯黄树叶扫扰在院子角落。堆积焚烧的枯叶,燃起缕缕青烟,木叶焦香与清晨水露的湿气交融成雾都浮世之戈幕帘。远方高低山峦与层叠屋舍的轮廓,在这雾气里若隐若现。
  伫立在走廊之下,遥望此景,薜晋铭深深呼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满心贪恋,难舍这片刻的良辰美景。
  “看见那座山了么?”
  身后楼梯上足音轻微,他转身,看见念聊徐徐走下来,素黑旗袍外罩一成袭白色大衣,发有髻松松挽起,犹带初起慵容。
  薜亚铭凝望她,晨光映在背后,岁月早已磨砺出眉梢眼底波澜不惊的沉毅,略染风霜的容颜依然温雅,笔挺军服与雪亮长靴却彰示着制裁者的冷酷。
  她来到廊上,扶了廊干,望向远处最醒目的山,“在那里,看见了么,我们的孤儿院就在左手第二个山坳后面,有两座山峰遮挡,东山都是松林。”
  薜亚铭微笑,“下次回来,你领我去看。”
  念卿侧身看他,目光敛入远岚晨雾,“你要早些回来。”
  他淡淡应一声,“好。”
  她转过脸,静默片刻,“在那边,万事小心。”
  他点头。
  两人静静并肩立着,再无什么话。
  天光却渐渐亮开来,晨雾也隐隐散去。
  警卫已等候在下头,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薜亚铭低声说,“我得走了。”
  念卿点点头,陪他走下楼梯,一直送他到庭院的树下。
  “晋铭。”她突然开口唤他。
  他驻足回首。
  她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唇角却维持着坚强笑意,“一路平安。”
  他目光温润,人如暖玉,“你也珍重。”
  她莞尔。
  他掉头而去,步履坚定,背影果决。
  醒来为见母亲在身旁的霖霖,起身来到窗后,从楼上默然看见这情景。
  抬手抚上胸口挂坠,父亲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是一枚子弹壳改凿的小小挂饰。那是他第一次举枪射击的留念,存了许多年,如今戴在她的颈间。
  “爸,你要在天上守护我们,守护薜叔叔也平平安安。”霖霖握了挂坠在手心,闭目低喃,“如果可以,我希望妈妈能够快乐,能够忘记从前,忘记悲伤,勇敢地走出来。”
  卧房门外,念卿方欲推门,隐约听见霖霖的语声,搭上门柄的手不觉凝住。
  “爸,你会不会怪我有这样的念头?请你原谅我,我想妈妈可以过得快活一些,不想看到她,总守着从前的书信过活……”
  身后似乎有轻微声响。
  “谁?”霖霖一惊,回首望向虚掩的房门。
  “你也醒了么。”门推开,母亲淡淡笑着走进来,神色如常。
  霖霖暗自松一口气,庆幸她什么也未听见。
  “怎么还呆着,该去学校了。”母亲柔声催促。
  “今天不上学呀。”霖霖随口答,“妈妈,你忘了今天是礼拜日?”
  母亲一怔,“真的,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
  她笑着在梳妆镜前坐下,将晨间随意绾起的发髻散开,拿梳子一下下梳过,一丝不苟绾作低髻,一面淡淡笑道,“记性越来越坏,可不是老了么。”
  霖霖夸张地抚额大叫,“天呐,你好生瞧瞧镜子,这样如果都叫老,旁人岂非不要活了!”说着趋势上前夺过母亲手里的梳子,“天天梳这发髻,你不厌,我可看厌了。今天替你换个新发式,我来打扮一个最最摩登的美人!”
  母亲侧首避开,“霖霖,别闹。”
  “妈——”霖霖拖长声音撒娇,一向宠溺她的母亲这回却不假辞色,推开她的梳子,漠然起身,“我没有这些闲情,既然今日你不去学校,就同我一起去山上,我担心昨晚的轰炸对孤儿院会有破坏。”霖霖发怔地看着母亲冷淡脸色,心知母亲看似温婉,性情却刚烈,若是拿定心意,谁也拗不过她半分。
  一觉醒来发现父亲已经走了,慧行大感失望,独个儿坐在小椅子上闷闷不乐。任凭霖霖左哄右哄,也不开心。直至念卿答允带他一起出门,去山上玩,这才破涕为笑。
  汽车沿盘山路开到山腰,便没有路了。
  司机老于背上慧行,霖霖扶着念卿,沿山间石阶爬上山峰,又从小路下到山坳。沉积在谷中的白雾隐隐飘散,满山松林起伏,碧涛连涌,云气迷蒙间只疑身在仙境。
  隐匿在林间的几座房子,灰扑扑毫不显眼,只有一面新刷的粉墙还算醒目。
  慧行从老于背上挣下来,迫不及待奔上石阶,挥舞着一支竹枝,口中大叫“我来了!”
  念卿走得累了,脚下绵软,望着还剩十余级的青石阶,汗湿两鬃。
  霖霖担忧地扶着她,只觉得她身体单薄,越发瘦得厉害。
  孤儿院里一切安好,昨夜轰炸并未殃及这里。
  照看孤儿院的是对当地夫妇和一名专门煮饭的婆子。跛足独眼的老杨是名伤残军人,拄了木拐在前领路,引念卿去看新盖的屋舍。司机老于跟在一旁,连声问有没有什么活儿要他帮忙。老杨虽腿脚不方便,性子却极要强,指着墙根下码得又高又匀的柴堆说,用不着帮忙,柴火他都劈好了。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见到霖霖都亲热地围过来。霖霖将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坝里又笑又闹,慧行早已和年岁相仿的男孩子追上追下……清寒的林间回荡起孩子们无邪笑声,仿佛将冬日雾霭也驱散。
  念卿噙一丝笑意,看着孩子们嬉戏,并不过去加入那欢乐行列,却折身走到最里间的门口。屋里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瑟瑟拥着棉被,一动不动看她走进来,清秀小脸满是木然。
  “小英洛。”念卿柔声唤她名字,来到床边,伸手抚摸她额头,“今天好点了吗?”
  女童冷漠地别过脸,对她不理不睬。
  这个孩子是蕙殊从南京逃难的人丛里救回来的,亲眼见到她母亲死在面前,孩子的父亲是个军医,也早已殉难。她不肯同任何人说话,终日躲在房间角落里,前几日生病发热也不吭声,若非被煮饭的宋婶发现,只怕要烧成肺炎。
  见她不说话,念卿也不勉强,侧身坐在她身边,面带微笑同他讲起孤儿院里趣事。
  慧行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猫进来,淘气地从念卿背后跳出,“哇”一声吓得小英洛浑身一抖,直往墙角缩。念卿又好笑又气恼,将慧造型手拎了,“快向英洛妹妹道歉,你太没有礼貌了。”
  慧行好奇地瞪着那个瘦弱女娃娃,“她是谁?”
  “她是英洛。”念卿回答。
  “她哭什么?”慧行歪头看。
  念卿回眸,果真见小英洛瑟缩成一团,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起泪水。她忙丢开慧行,俯身去抱英洛,孰料慧行一骨碌爬上木板床,抢在她前面趴到英洛面前,竟伸手去刮人家小脸,口中嚷着,“羞羞,这么大了带哭,羞死人!”
  小英洛拼命要把他推开,他只厚着脸皮腻在旁边,笑嘻嘻又去扯人家辫子。
  看着两个孩子在木板床上滚作一团打闹,念卿微笑,心中无尽柔软。
  从孤儿院回来的一路上,慧行不依不饶缠着念卿,非要把“小猫妹妹”一起带回家。
  短短时间,他就一口给英洛取了个小猫妹妹的诨外,说人家像只小花脸猫,却不知自己才是玩得满脸污脏,像只泥猴。
  霖霖取笑他,小小年纪便会招花惹草,长大必不是个省心的主。
  说罢偷眼看念卿,凑在母亲耳边笑谑道,“妈,你说他的性子是不是像薜叔叔,我总听蕙殊姨说薜叔叔从前可是红粉知己无数呢!看他现在严肃的样子,真想不出从前也是……”
  母亲陡地打断她,冷下脸色,“霖霖,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
  霖霖掩口,佯作心虚的样子,低头不再多话。
  然而笑容从她眼里隐去,少女纤敏如发的心思再也平息不下去。
  母亲和父亲的鹣鲽情深是人尽皆知的,她绝不认为母亲或父亲之间还能容得第三人。一直以来,也从未将薜叔叔与母亲的情谊往别处想过。她是自小就看着薜叔叔在家中进进出出的,一向知道他与父母亲厚,父亲在时,他们是知己,他待母亲敬重有加;父亲走后,他待母亲如兄妹,照顾她们之悉心远胜过照顾自己妻儿。
  每次见薜叔叔回到重庆,回到母亲身边,看他们言笑举止间总有不同常人的默契,令她从旁看来也觉温暖传,那是父亲离去后久违的温馨……她贪爱这温馨,也理所当然将薜叔叔视作家人,将慧行视作自己的弟弟。
  直至蕙殊姨一次次提起燕姨时的欲言又止,才令她觉出,薜叔叔与燕姨的婚姻,是否真如往日看来那样般配和美。回想母亲每次听了殊姨的话,总是一言不发,良久不肯说话。而燕姨,也已许久不见,似乎这一两年都音讯杳然。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间的情事,模模糊糊也明白一些。
  今日清晨的窗后,她亲眼瞧见了薜叔叔临去时,回首望向母亲的目光。
  昨夜轰炸里,她也亲眼见着他在楼梯上阻拦母亲的情切。
  若只是兄妹知己,若只有呵护怜惜,何来这欲诉不能诉的怅惘。
  临近中午时分,车子驶到家门。
  司机老于将车门拉开,慧行第一个跳下车,念卿还来不及唤住他,却听前方一个熟悉语声叫道,“慧行——”
  念卿一惊抬眸。
  门前树下,亭亭立着个修长身影,黑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卷曲短发上。薄施脂粉的脸颊清瘦,秀朗眉目间的疏淡,皆在看见慧行的一刹化作热切。
  奔到门前的慧行却突然顿住,呆呆望了她,一拧身跑向念卿。
  她满眼的热切都凝住,伸出来拥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看向车门边的念卿。
  午间初透云端的阳光透过一树枯枝,将树身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间,竟像划下一道鸿沟。
  霖霖也呆了,早上薜叔叔才离去,谁能想到,燕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慧行躲到念卿身后,露出半边小脸偷看。
  念卿目不转睛看着树下黑衣女子,良久才唤出一声,“燕绮。”
  林燕绮缓缓站起身子,唇角牵动一丝笑意,“夫人,好久不见。”
  念卿眼底错愕隐去,浮上欣悦笑容,快步迎上前,“总算把你盼来!”
  林燕绮微笑,张臂和她拥抱,“我是不请自来了。”
  霖霖笑着唤了声“燕姨”,一手牵来慧行,推他到前面,“看看是谁来了?”
  慧行闪身,撅着嘴不肯叫“妈妈”。
  林燕绮笑了一笑,“瞧,你都不认我了。”
  虽是笑言,这话里自哂意味听着耳中,令念卿心中颇不是滋味,只笑道,“他这是闹别扭呢,怕是气你太久不来看他,同你怄气撒娇。”
  林燕绮目光紧紧随着儿子,似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竟长高么高了,我给他买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个头长得这样快。”
  看燕绮一身风尘仆仆而来,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少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薜亚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阴,夜里有点潮。”
  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帘子挽起,“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过来,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将大衣挂上衣帽架,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了窗边,将烟盒递予念卿。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
  “是么。”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自己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了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错愕,“明天?”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眯起眼睛看远处山岚阴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得;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
  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闪以如此直截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走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摸索出烟盒,抽出烟时手指微颤,掉落一支在地上。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
  “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来,仿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不能怨呢?”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已的事。”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
  良久静默,微微侧过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念卿也侧过脸,只看向窗外枯树,待她倔强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么?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
  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念卿淡淡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去牵起奇异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人飞机的扫射,头顶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么?你试过拿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么?你试过在没有麻醉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么?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脸色涨红,强自抿唇平息情绪。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已;后来遇着仲享,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需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了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林燕绮怔怔看着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她只凝望着窗外枯树枝头,淡淡说,“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那时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四川这边建造房子又爱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把整个市区烧成一片火海。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天我带着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儿院里,我们躲进了山洞,眼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霖霖却一个人在家,就在轰炸最密集的地方。”
  念卿语声顿住,喉间微哽,燕绮不自觉已咬住了唇。
  “那一刻我又开始恐惧,直等到轰炸结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还没熄灭的废墟,在尸堆里挨个地找,一边找一边呼喊霖霖的名字。那里我恨自己,当贝儿一家离开香港,我为什么没有让霖霖和他们一起走……我们一直找到傍晚,当霖霖从救护站奔出来,喊着妈妈,朝我跑来的时候,我却晕过去。”念卿缓缓回首望住她,眼里微红,“怎么会不恐惧,只要想到这些孩子,我连睡梦里也会恐惧。”
  林燕绮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是,我不惧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紧,可是慧行还那么小,他不应该受这样的威胁与折磨。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看够了死亡和流血,只想让慧行远远离开,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
  念卿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将她轻轻拥抱。
  她的身子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
  林燕绮并不习惯于旁人太过接触,然而这双手臂却有着温柔平抚的力量,令她紧绷的身子又不自觉松缓下来,原以为坚冷的心,竟是不堪一击;原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竟又涌出不可遏止的泪。
  念卿递上手帕,“别叫孩子看出来。”
  林燕绮背转身去拭泪,低头片刻,再回转身时,泪痕已干干净净抹去,回复疏冷神容。
  她深深看念卿,“你会不会看轻我,当我是一个最最自私凉薄的女人?”
  “不会。”念卿抬眸直视她的眼,迟疑片刻,缓慢而郑重地问,“燕绮,你真的不愿回来?”
  “回来?”林燕绮重复这二字,唇边又浮起那恍惚奇异的笑容。
  “真的没有回寰余地?”念卿不忍又怅惘。
  林燕绮缓缓抬起目光,“他,从来没有向你说过么?”
  “他从未对旁人提及你们之间的私事。”念卿微抿唇角,“你的事……我是从敏言和蕙殊那里得知,他并没有提过,我也从未问过他。”
  “我不是说那件事。”林燕绮目光幽幽,“看来他真的没有告诉你,我们早已离婚。”
    
  第九章
  【1999年3月废宅】
  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将自己抛到床上再也不想动弹。
  包装精美的书扔在枕边,散发出淡淡油墨香。
  艾默一动不动躺了半晌,蓦地睁开眼,把书抱在胸口,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一骨碌爬起来从背包里翻出电话簿,急急找到编辑方苗苗的号码,抓起床头的电话……
  响了五声,那边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喂。”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话未说完,那端已传来震耳欲聋的超高分贝,“你还敢打电话来,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苏艾我告诉你,这个月底是最后底线,老大已经忍无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艾默把电话拿远一点,等那边叫骂声稍微告一段落,才重新对着话筒说,“要稿子没问题,但你先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不要说帮你把交稿时间再延后,那样我会死得很惨。”方苗苗太了解她,在电话彼端发同冷哼,并夹杂一声长长啜吸。
  “你又在加班吃泡面?”艾默满怀同情。
  “废话,加班除了泡面还能吃什么。”方苗苗不耐烦,“说,到底帮什么忙?”
  艾默莞尔,听着彼端凶悍语声,想着好友恶形恶状的表情,心里阴霾也散开许多。
  她静了片刻,缓声说,“苗苗,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书里的故事或许是真的。”
  方苗苗哦了一声,“记得,那又怎样,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能热卖才是最重要。”
  艾默叹了口气说,“对我来讲,故事的真相是最重要。”
  电话那边“噗”,然后传来一长串呛咳声。
  “你得赔我键盘和刚才这口泡面!”方苗苗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苏艾你是不是写稿子写得太投入,出不了戏啊?什么真相假相,那只是一个故事,故事!”
  艾默沉默。
  方苗苗啧叹一声,“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什么真相都元所谓了。”
  艾默淡淡说,“故事里那座老宅子,现在就要被拆除卖掉了,我没有办法阻止,也呼吁不到任何人来关注。没有人关注这座老宅子,没有人明白它的价值,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拆掉。”
  电话那端沉默良久。
  方苗苗冷静地问,“于是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艾默回答,“帮我寻找媒体来关注这件事。”
  方苗苗长叹一口气,“苏艾,作为你的编辑,我很乐意看到你对这本书的投入。但是作为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太对这个故事认真。书写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没有关系。”
  艾默哑然失笑,心里有个声音同样自嘲地笑着问自己,真的与你无关么?几十年过去了,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真的还与你有关么?
  “有关系,很有关系。”艾默苦笑摇头,对着电话喃喃自语。
  彼端的方苗苗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她不答,只淡淡地问,“苗苗,你真的不肯帮我?”
  方苗苗无可奈何,“既然你开了口,我还能说不么?我会帮你联系媒体,顺便也当宣传你的新书,但是我不认为会有人对一座废旧的老房子感兴趣,现今被破坏的明清古迹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吁,你见过几个得到回音?我劝你最好不要指望这上头,安心把书写好才是正经!再说了,你又凭什么一心相信那是真的?”
  艾默怔了,想着那本日记,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那是真的”,然而话语盘旋唇边,却什么也不能说——旧日记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见天日,一旦广为人知又会带来怎样后果,这是她无法预料的,如果因此搅乱前人泉下安宁,更是她不愿见到的。
  “虽然现在八方奔走,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是我总要尽力,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它被拆掉。”艾默笑了笑,“苗苗,谢谢你肯帮这个忙,这座老房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谢谢你!”
  方苗苗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 ,艾默只是微笑听着。
  在艾默再三保证会尽快写完书稿后,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准备挂断电话。
  “等等——”临到挂线,那端又一声追问,“你还没留下那边的联系地址,如果有媒体关注这事,要怎么找到你?还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人乐会以此为借口,当真不把书写完吧?”
  艾默咬唇片刻,“不会,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写完这本书,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
  方苗苗长松一口气,“这还差不多,打算这就回家是吧,地址就还是你家里?”
  “不,我要回另一个家。”艾默微微一笑,将海边小旅馆的地址报上,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便有了归家的踏实和勇气。
  远远望去小旅馆的暗红墙隐现在绿荫之间,艾默拖着沉重行李箱,一身疲惫风尘站在路口,只不过离开了短短数日,却觉得是从很远的地方逃回来,仿佛和这里分离了很久很久。
  沉重的行李箱子让艾默胳膊发酸,从路口到旅馆,还有一小段上坡路,下端斜延伸到海滨,两旁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了悠悠的一抹碧色。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一步一步,还是回到这里。
  艾默仰头,从树影阳光里望见蔚蓝天空,不觉微笑。
  一辆车子从身边飞驰过去,带起路喧梧桐落叶纷飞。
  恰巧吹来一阵风,扬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艾默低头揉眼,却听一声熟悉的呼唤——
  “艾默!”
  那辆车子在前方急急刹住。
  那人唤着她的名字,从车里下来,却有些无措的,定定站在原地看她。
  阳光将他修长身影淡淡拖在地上,风吹得他头发有些凌乱,白色衬衣袖口随意挽起。
  隔着一段距离,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梧桐绿影绰约,眼前人,就那么轻轻撞进了眼里,落在了心里。
  他只怔了片刻,便快步来到她眼前,急急地问,“你要走?”
  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想说刚回来,却怕他更一头雾水。
  她的怔仲落在他眼里,只觉是抽身而去的疏离。
  启安有些慌,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咽喉里。
  “这就要走吗?”他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行李箱,越发不知该拣哪句做重点,“我还以为你不会急着走,有件关于老房子的事,还没来和及跟你说。”
  看来他也知道了废宅要被拆除的坏消息,艾默目光为之一黯,“我知道了。”
  启安愕然,“你怎会知道?”
  “山上都已经封了路,又怎么会不知道。”艾默神色淡淡,透出疲倦无奈,“真想不到会这样……总有许多意外,是谁也不希望的。”
  启安一时间失语,如有冷水从头顶泼下。
  这样匆忙地赶回来,想着将巨大惊喜第一时间与她分享,猜想她会如何雀跃,猜想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愿意一起留下……却唯独没有独到,她会冷冷表示反对。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甚至不能与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时间他只想到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许是因她对老宅同样的热诚,也许是短暂邂逅的投契,也许是因着别的什么?启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这样在意一个初相识的女孩。
  他怅然若失,看着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冷淡,喃喃问,“你很介意?”
  艾默苦笑,“介意又怎么样,我能改变这一切么?”
  启安呆了呆,“为什么?”
  这平平常常的一问,恰好触及她的隐痛,是她不愿说出口的隐秘。
  艾默侧首,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我不想说。”
  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拒绝被了解,拒绝被接近。
  启安眼底黯了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问你的隐私。”
  艾默的心绪已因废宅而变得有些深重,一时也没有留意他话里的蹊跷,正想问他是否也刚回来,他却俯身帮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让我送你一程好吗?”
  艾默错愕,“啊?”
  启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样,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艾默呆住,四目相对刹那,红潮迅速腾起在脸颊。
  启安也因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微微红了耳根。
  话已然说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气,“我不知道这会冒犯到你对老屋的感情,对我而言,这座老屋意义不同寻常,我买下它并非据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让它再次活过来。”
  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惊雷滚过头顶。
  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如果你还喜欢这座老房子,以后随时欢迎过来,我期待能再见到你。”启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你买下了?”她终于出声,语声颤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你买下了整座老房子?”
  启安懵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惊异,难道不是早已知道么。
  “你,竟然是你!”艾默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过去,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你没有骗我?真的要买下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里泪光闪动。
  看着她如此反常模样,启安反倒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梧桐荫里洒下散碎光晕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的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将他紧紧拥抱!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
  惊喜来得太突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而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欢叫,俯身看上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
  老太太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双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作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捎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开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勉强还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中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启安双臂撑在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在195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去。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在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拆迁通知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要搬走。”
  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卖。”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进修,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搞大半都毁弃,想不到偏偏保存了这张图纸,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望住图纸,激动难以言表。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泅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辩出——
  “霍沈念卿!”
  艾默脱口出这名字,神情剧震,仿佛被这四字灼进眼底。
  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越,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
  他漆黑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几时买下它?”
  他静静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
  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么?”
  艾默咬唇。
  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1949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为知名的建筑师。张考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他一共留下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发问。
  “正是家父。”启安淡淡一笑。
  艾默定定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细细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艾默静默了诡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
  她顿住语声,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
  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启安但笑不语,脸去比她更红。
  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倦倦的暖,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红晕。
  他温柔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咬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无法估量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扬起头,眼底焕发夺人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眼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只猜对一半。”艾默靠着露台廊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起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深深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
  “我知道。”艾默淡淡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
    
  第十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大小姐,说那蠢笨的厨子昨夜被空袭吓了整宿,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出一锅夹生饭来。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出去外面吃。
  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
  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后,两人神色都十分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了?”母亲见了她,神色一转,若无其事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燕姨也回转身来,微微一笑。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车子已备好了,今日燕姨远到而来,主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
  慧行也随着一同去,一路上坐在燕绮与念卿中间,撅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眼神儿时不时偷偷瞄向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过去。
  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却有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叫人震惊,绕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
  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脸想着或许能有一丝回旋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妇,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似悬上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了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就是在去年大轰炸中全部夷为平地,现今又重建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
  “以前全都是废墟么?”燕姨诧异,望了街边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么,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烧掉,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更宽的路,盖起更高的房子,越是轰炸我们就越不屈服!”
  她指向刚刚驶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枚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为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你便打回两拳。”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回两拳。”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燕绮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一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口,“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霜霖回答他,“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壳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燕绮身上,趴了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有和他这样亲昵的接触,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
  孩子软软的温暖的身体趴在自己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打了胜仗回家来。”霖霖一字一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却打败日本鬼子!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领悟力极高,立即兴奋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做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乓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燕绮却“啊”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脸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燕绮目不转睛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妈妈又哭。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见仁见智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以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绮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呛出人眼泪”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如常。
  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薜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门,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来吃。
  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做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做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做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称呼,只用一个他字来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
  “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淡淡望了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么?”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
  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锵啷一声,燕绮自顾斟酒,不慎跌了杯盏,酒溅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襟前,“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平生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薜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享身在欧洲,得知薜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薜夫人的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险。那里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绞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薜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徵,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棋子。当时,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徵的宝刀赠给薜晋铭,她就在薜晋铭的身旁,闲闲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薜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么,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倚红偎翠旧时光,那里的薜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踩在悬崖边,被他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如今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晚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筹资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引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迥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念卿低低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
  她太了解他,薜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是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享走了,蕙殊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
  只得他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沈念卿更了解薜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之处遇霍仲享,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阴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
  “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作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么,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自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
  要懂得薜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身在顺逆境遇中的林燕绮,还不够阅历——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去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也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总像是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快活,也形影不离陪伴我,可是离开了医院,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越来越变得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和裁,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绝大的玩笑!”
  燕绮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念卿也闭上眼,连叹息也窒在胸口,不忍心再听下去。
  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遗忘,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努力维系得来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绮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先放了手,选择了转身离去。
  念卿恻然看着燕绮,待她情绪终于平复,这才缓声问,“如果可以真正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绮,你真的放下了么?”
  燕绮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进心底,更被她的话一针戮进痛处。
  念卿心如明镜,移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曾经那样深受过,她不信燕绮办得到。
  燕绮黯然而笑。
  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别恋,唯一明白她的人,却是沈念卿。
  “也许我还未能放下。”燕绮长长叹一口气,坦然承认,“但是这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现今我很知足,也终于得到一个全心待我,视我珍宝的男子……”她顿了一顿,低低说,“下个月,便是我与陈佑棠结婚的日子,原谅我不能邀请你来观礼。”
  往日只听敏言和蕙殊说过,知道燕绮移情旁人,与她医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在一处,做出红杏出墙之事,被晋铭得知之后,她也直认不讳。今日却是第一次听闻“陈佑棠”这名字。先是惊闻林薜二人早已离婚的消息,跟着却又是燕绮的婚讯……一日之间太多意外,令念卿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半晌,只得轻声道一声,“恭喜了。” 
  “谢谢。”燕绮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说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
  念卿叹息,“她还小,你别为她孩子气的傻话生气。”
  燕绮摇头苦笑,“若不是她,我不会真同佑棠走在一起。”
  这话倒叫念卿一惊,“敏言?她做了什么?”
  燕绮只是苦笑,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静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那样的,他与我早在国外念书时就认识,从同窗好友到莫逆之交,他待我……就如同晋铭待你。”
  念卿哑然明白过来,却听她又说,“那时晋铭总不有容乃大中,我心里烦闷也只能同他说说话,天天在一处工作,免不了情分亲近些。有天夜里我们工作到深夜才离开医院,我心绪极坏,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卧房,一时伤心失态大哭起来,他便抱着我,劝慰我……敏言恰在门外瞧见我们,她那里才十三岁,我以为她不懂,也没想过同她解释,谁想到她竟记恨在心,将这事告诉了晋铭。”
  燕绮似乎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我满心惶恐,以为他会质问我,我相好了满腹的话同他解释,向他道歉……可他什么也没问,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气急了,忍无可忍问他,我若有了旁人他会如何……你猜得到他说什么吗?”
  念卿长叹,“他说愿意放你走,对么?”
  燕绮一怔之下苦笑,“你们真是一对知己。”
  念卿却笑不出来,忍不住有些恼了燕绮,更恼了薜晋铭。
  这两个人分明都是冰雪聪明,偏偏遇在一起,都变得如此糊涂。
  “于是你恨他凉薄,索性真与那个人在一起,他相信你红杏出墙,你就偏偏出墙给他看?”念卿脱口而出,声色俱是痛心,“燕绮,这样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来的?”
  燕绮笑,笑出声,也笑出泪。
  “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蠢事真是我做出来的……只是人若糊涂起来,又有干什么蠢事做不出?”她一面笑一面摇头,任由泪水纷纷落下,“可是你知道么,我不后悔,一点不后悔。失去了一个我所深受的男子,却得到另一个深受我的男子。从前苦苦渴求而得不到的,现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正是如珠如宝……夫人,这是我和你的不同处,你和先生的鹣鲽情深,我固然羡慕,却永远办不到。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牺牲,我爱自己远胜过爱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爱之人,那么得到一个爱我之人,也是极好的。”
  念卿怔怔看她。
   
  心口忽紧忽缩,微微抽刺的感觉,意忘了是不是痛。
  “燕绮,我也同样羡慕你。”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都不会比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更令林燕绮震惊。
  “为什么?”燕绮脱口问。
  “因为你真正拥有完整的自己。”念卿微微地笑,眼里神色复杂得令人迷惘,却又澄明得令人忘我,“你和我确是不同的,你属于新的时代,而我仲享都是旧式人,我们的时代已过去了,往后一切都是新的。我不让霖霖在家做大小姐,而要她读书,要她学着像男子一样处身立世,便是希望她能成为你这样的人,能去做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日后必是你们这样的新女性,才可堂堂正正生存于世。”
  “夫人……”燕绮失却言语,心中却是肃然起敬,对这个洞明世事而又坦然从容的女子,只有敬佩,除却敬佩便是感激,感激她所给予的尊重、谅解与鼓舞。
  
  第十一章
  【1999年3月茗谷废宅】
  从废墟中修复重建,远比在空地上新建华厦高楼来得艰难。
  单单是对照着一张图纸,重构茗谷的原貌,已花去一个星期的时间,却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来不及展开。
  启安伏在桌上堆积如山的图纸里,手边是从废墟原址测量回来的各种数据,半日看下来看得眼花缭乱。他叹一口气,抬眼看对面小圆桌后的艾默,她全神贯注几乎将脸都埋在资料中,认真模样看似兢兢业业的小学生,分外可爱。
  外头阳光明媚,三四月交替的暮春时节,花好柳绿,空气中弥漫这个季节独有的甜美气息。
  启安伸个懒腰站起来,走到艾默身后看她誊录抄写。
  桌上厚厚的笔记本里,是她走遍当地图书馆和文史馆收罗来的资料,凡事与茗谷旧事有一鳞半爪的相关,她都详细记下,再对照分析,加以摘取。
  这是一份无比耗神的工作。
  汗珠凝在她秀气鼻尖,鬓发也被汗水贴在脸颊。
  启安轻轻抽走她面前一页纸,她这才惊觉抬眸,停下手中的笔。
  “资料缺失得太厉害,需要考据的东西还那么多,照我们两个人的效率不知几时才能真正动工。”他叹口气,“恐怕我们需要帮手才行。”
  艾默闻言蹙眉,“着手重建当然需要帮手,但现在还在搜集资料,我们完全应付得来。”
  “你不累么?”启安审视她脸色,“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写稿了?”
  “也没有怎么熬……”艾默支吾着转动手中的笔,却被他一手拽起来。
  “别那么辛苦,休息一下。”他摇头笑,推开身后玻璃门,拉她到露台上,“看,阳光多好。”
  光亮刺得艾默眯起眼,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将人包围。
  不经意看见一只粉白蝴蝶从栏外飞来,悄然停在他肩头。
  白的衬衣,粉的蝴蝶,都被阳光照得清清透透。
  风从海滨吹来,撩人鬓发,拂动衣袂,整个人似乎一瞬间轻盈起来。
  艾默正想提醒他别动,别惊走肩上的蝴蝶,他却侧首对她一笑,那只粉蝶悠然振翅而起,从他乌黑鬓角掠过,飘飘随风去了。
  “启安。”艾默靠上露台阑干,笑着叹口气,“我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这莫名冒出的傻问题令启安微微一怔,旋即莞尔,“好像很久了。”
  艾默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凝视对方,笑而不语。
  原以为邂逅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是小说里最俗套的情节,却原来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艾默仰头嗅到风中花香,“这样好的下午,应该泡一壶红茶来慢慢喝。”
  启安微笑,“最好是薰衣草风味。”
  艾默弹个响指,“好主意,一份薰衣草,加一份菩提叶。”
  看着她欣然转身回房间,翻出茶壶径自去泡茶,启安凝望她背影,双臂环胸,心中又浮起盘亘过无数次的问题——
  她是谁。
  艾默,她说这个名字是从拉丁文里取来,amon,爱神的名字,象征着“爱”。
  她说出来到这里的原因,说出她笔下的故事。
  她说她要写出茗谷的往日真相,找出湮没在时光背后的秘密。
  她说她会找到答案,还原真实的茗谷,还斯人以客观公正的评价。
  这些都不意外,都是他早早猜到的缘由。
  然而当她拿出那本装帧精致,署名苏艾的书,当他以震撼心情,读完这本女子笔调的传奇小说,才知一切远不是这样简单。
  如果书里悱恻往事都是真的,那么她知道的故事,远比他知道的还多。
  如果说,字里行间深情都是一个后世女子的凭空假想——那些连他都茫然不知的隐秘,比他所知故事更久远的缘起,她又从何捏造得来?
  数十年的岁月,生离死别,风流云散,还有谁会如此念念不忘?
  印在书脊上的两个烫银字体,苏艾,是她在文字面具下的另一副容颜。
  那么隐匿在艾默这名字之下的,又会是谁?
  莫非——
  启安下意识摇头,遣散那绝无可能的妄想。
  人死不能复生,除非他自幼得知的一切都是谎言。
  “茶好了,来帮我拿一下杯子。”艾默的语声从屋里传来。
  启安收回思绪,见她托着茶壶走出来,长发束成马尾垂下一侧肩头,壶中薰衣草的香气沁人心脾。他笑着接过托盘里骨瓷郁金香杯子,摆在露台阳伞下的木桌上,细心将杯勺摆成相对角度。艾默浅浅笑着坐下,端茶轻啜,茶氛氤氲在眼睫眉梢,别是一番娴雅。
  启安低低叹了一声。
  艾默抬眼看来。
  “这繁琐的工作,做起来远比预想枯燥,要不是有一个最好的搭档,真不知有多头疼。”他望着她,微微笑,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倾慕。
  她是听惯异性赞美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迎上他温煦目光,总是颊热。
  “怎么会枯燥?”艾默搁下茶杯,低头一笑,“能够做这件事,已经不知有多幸运。”
  他深深凝视她,“那是因为你爱这个地方。”
  艾默静了片刻,语声柔软,“难道你不爱?”
  启安垂目想了一想,坦然说,“我对这宅子的感情,或许并没有你来得深。”
  艾默挑了挑眉,以目光无声询问。
  “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偿还长辈一个心愿,这你是知道的。”启安缓缓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对废宅的好奇多过尊重,兴趣甚于感情。但你不同,你真心爱这里的一砖一瓦,尊重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热爱自己家园。”
  艾默侧过脸,心口发紧,像有一个隐秘的伤口突然被碰触。
  启安的目光紧密追逐她每一分神色的变化。
  “我只是对这个故事太投入了。”艾默不动声色垂下目光,“我找这么多资料来看,也不全是为了帮你重建这宅子。这些资料里很可能有蛛丝马迹的线索,能帮我推断出那段故事的原貌。”她端起杯子,小茶勺轻搅,苦笑道,“第二本的初稿其实早就写到尾声,卡在最后却一直写不下去,你想想看这种滋味,就像喉咙里卡着鱼刺,有多痛苦。”
  “我知道,有时候对着设计图,为一个窗户的细节也要冥思苦想几天几夜,恨不得去撞墙。”启安深有同感,却又困惑地皱起眉头,“但是你不同,写小说不需要像我们做建筑一样严谨,毕竟这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人物传记,你完全有自由想象的空间,即使为故事重建一个结局,也不是不可以的。为什么非要耗尽心思去寻找真相?”
  艾默一时哑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太亮,让她有一种想遁逃的感觉。
  “每个人多少都有些解释不了的执着念头,我大概是钻在这个谜题里出不来了。”艾默搁下杯子,笑了一笑。他却凝视她,毫不放她回避的意思,放缓语声问,“第一本书里,茗谷男女主人相遇相爱的缘起,那些让人感动的细节,不也同样是你的想象和重构吗?”
  艾默手里茶勺叮一声碰在瓷杯沿上。
  “也只有女性作家才能这样细腻,我真佩服你想象出来的每个细节,竟像是亲眼见过,真正在这里发生过……”启安赞叹,“你把他们的相遇相知写得非常浪漫。”
  “生活本身,原本就比小说更精彩。”艾默淡淡回答。
  “小说可以很完美,生活却太残酷。”启安意味深长一叹,“小说里你可以安排他们做一对城堡里的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到永远,现实里茗谷的传说却那么血淋淋。”
  艾默一窒,脱口道,“那不是真的。”
  启安深深看她,“可是茗谷毁于一夜大火、豹子伤人、督军遇刺,这些都有据可查,是当年报章披露过的,你不也在文史馆看到了拍摄茗谷大火的老照片。”
  “苏联档案不也言之凿凿记载着安娜斯塔西亚公主早就死了么?”艾默嘲讽地笑,“真相和谎言,都是人写的。”
  启安笑起来,“你是说那部电影?英格兰鲍曼很美丽,结局也很梦幻,我喜欢那个结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个结论。”
  这样轻慢的态度,这样无所谓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令艾默真正失望。
  她搁了杯子站起身来,表情冷淡,“休息好了,我接着去干活。”
  他看着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于资料和图纸堆中,背影也透出倔强。
  启安无声叹了口气。
  试探、激将、旁敲侧击……各种法子都用过了,她就像一尊藏满秘密的琉璃瓶,幻异的光从里面流泻出来,明明已瞧见影影绰绰的藏宝,却无处下手,滴水不漏。
  一切只因为,她不信任他。
  露台外面浅棕的沙滩,细白浪花涌上又退下,启安缄默靠了椅背,心绪也随之起起落落,陷于淡淡寥寥的失落。
  台灯的橘黄光线将房间映得温暖安宁,艾默靠在床头,对着泛黄的旧日记本发呆。
  翻到这里一连数页都是大片空白,泛黄的纸上只写一个日期,整页只有潦草的三五句话,字迹十分凌乱。艾默闭上眼,似能感觉到书写之人的悒郁无助心境——当那只纤瘦的手,深夜握笔,面对唯一可容她倾吐心事的小小本子,心中是否有千言万语如潮翻涌,笔下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描。
  最后一页的日期定格在1926年的某一年。
  纸上只有一句话,“没有你的信息,我仍在等待,等你回来。”
  除此再没有多余字句,没有悲悲切切的倾诉,没有悱恻缠绵的相思,只有墨痕淡淡晕开在泛黄纸页,只有无穷惆怅泅漫于时光……那该是她最悲苦无助的日子吧。
  一个个亲人好友接踵离去,日记本里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出现到消失,胡梦蝶,方洛丽,顾青衣,最令人痛悼的子谦,最叫人怜惜的四莲……都走了,他们一个个都从她身边离去,徒留下空荡荡的茗谷在身后,留她独自守着幼女,朝朝暮暮,风刀霜剑,苦等那人归来。
  明处是政局大乱,流言纷起,战事一触即发;暗处有毒蛇般的敌人,时刻等待将她一口吞噬。
  如同她这半生,一次次走过的危局,总在风头浪尖,总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落得粉身碎骨。昔日她是铮铮红颜,是一朵怒放的罂粟,谈笑直面生死,孤勇不惜蹈火;他却摘去她一身尖刺,用爱情磨去她的锋棱,将她变成一个隐忍坚强的女人,更变成一个柔韧仁慈的母亲,拼却薄弱之躯,守护在他征伐的终点。
  纵是如此,看她留下的字里行间,仍是从容毅然。
  要怎样的挚爱,才修得如此深沉情怀。
  艾默泫然,只觉眼眶发热,悲从中来。
  这样的深情眷恋,却被后世流言抹杀,再也没有人记得,没有人懂得。
  家国家国,国不可一日有负,家却总被遗忘身后。
  她有没有怨过,有没有悔过?
  重病之中,垂危之际,子谦之死,四莲之伤……这样的时候,她有没有怨过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一生早在最初的路口掉头,又会是另一番泾渭分明的际遇?
  她为他付出一生守候,而另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为她痴痴耗去一生。
  等待是无休止的磨难,亦是至死方休的坚持。
  茗谷故园,尚且留有三生石上一段缱绻,可是另一个人呢,那倜傥翩翩佳公子,却将半生时光耗费在无望等待中,白茶花下一步之遥,只落得相思空寄。
  偶现于字里行间的另一个名字,薛晋铭,一勾一画,无不将怅惘直渗到人心里去。
  他们,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如烈日如皓月,分明映照她生命的两面。
  故园毁弃之后,那双俪影从此消失,而他呢,形只影单的四少,最后又去向了何处?
  日记本里记载的往事,戛然中断在最扑朔迷离的时候。
  后来的那些信,写了许多年,却从不曾寄出去的信,却已隔了整整一代人,隔了数十年时光……让她看不懂也猜不透,恰恰遗落了那一个血与火的时代,遗落了之间发生的故事。
  仅仅只能从那五十多封信里知道,多年之后,霍沈念卿与她的女儿隐姓埋名生活在陪都重庆,在那个血火淬炼的时期,和亿万中国人一起投身抗日卫国之役。
  日记本不能重现过往隐秘,那些信件却可以证明,当年大火中死去的绝不是传闻中的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并没有死,茗谷的男女主人只是一夜之间离开了这里,留下废墟和流言在身后,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可是,言之凿凿的黑豹食人传闻,真的是空穴来风吗?
  艾默翻动旧日记本,指尖从纸页缓缓拂过,思绪在字里行间沉浮,总觉得遗落了什么,且是极要紧的……那又是什么呢?反反复复看这本日记本已无数次了,却总觉得有个疑点被遗忘,有一个环节怎么也串不起来。
  传闻中的豹子食人并非无稽之言,霍沈念卿的确曾在茗谷豢养过一只黑豹。
  驯养猛兽为爱宠的女子,想来令人既惊愕又神往。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到底有多少重迷离面目。
  艾默想得恍惚,一时神不守舍,眼前浮现那红衣胜火的婀娜身影,群袂铺展,丝缎闪动华美光泽。低伏在她脚下的黑色野兽,皮毛如墨,眸子幽幽发光……“黑豹,那只黑豹!”艾默蓦地从床头跃起,脑中灵光闪现,被遗忘的一环故事刹那间露出端倪。()
  
  第十二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咔嚓。
  镜头里摄入天香酒楼前对比鲜明的画面,一位貂裘盛装,体态丰腴的贵妇人款款坐进豪华轿车,身后跟着戎装警卫,司机躬身为她拉开车门。不远吃是卖炒米的小贩,挑子搁在路边树下,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孩正趴在地上争捡零星散落的炒米。
  战争让百万难民涌入重庆,政府的赈济实是杯水车薪,国际上的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在往重庆运送,从印度经缅甸,过昆明入重庆,飞机汽车日夜不停……然而陪都街头依然饥民遍地,军饷军需总在告急。与之对应的,却是重庆城中夜夜灯红酒绿,大官贵人们笙歌宴舞照旧,富商豪客出入街头,一如既往的鞍马辉煌。
  《中央日报》上每日刊登的都是官员们勤勉政务,亲上前线的新闻。
  凡有碰及政府,涉及“腐败”二字的消息都被新闻审查官员截下。
  国外媒体都在追问,援华物资究竟援到哪里去了,政府为何总以政务机密为由,阻止境外记者追踪物资去向……虽然得不到答案,但这些对比鲜明的照片,或许能提供反思的启示。
  Ralph小跑步穿过马路,在炒米坛子后面的树下屈膝半跪,换了个更近的低角度,打算拍摄一个孩子从脏污泥土里捡起炒米就往嘴里塞的特写画面。
  按下快门的瞬间,一个伏下来的白色身影突然进入镜头。
  那个孩子往嘴里塞脏炒米的动作被阻止,阻止他的正是这个穿白衣的少女。
  Ralph的镜头沿着小巧的鞋子,匀长的消退,白色大衣衣摆渐渐上移……“是你!”他愕然抬头,惊喜地认出她正是昨天轰炸时遇到的女孩。她正牵起那个孩子,俯身拿手帕擦去他一脸污黑,闻声回头看来,也一脸诧异。
  Ralph想起自己还半跪在地,姿势别扭,忙尴尬地拍了拍裤子,正要站起来却见她将一个包好炒米的纸包塞在孩子黑黢黢手里,亲切地拍了拍孩子脸颊,对他柔声说,“以后不要捡地上脏东西吃,会害病的,知道吗?”
  “咔嚓”的快门声突兀响起。
  霖霖一惊,下意识抬手遮脸,却已经被Ralph摄入了镜头。
  她生气地瞪住他,“为什么拍我,你是什么人?”
  “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仁爱的天使。”他微笑道歉。
  “你怎么可以随便拍别人的照片!”她却显得非常生气,瞪圆的眼睛晶亮照人,像极了一只发火的波斯猫。Ralph想到东方女孩大多羞涩,或许不愿意被生人拍照,于是再度诚恳道歉,“请原谅,我无意冒犯,如果您不喜欢这张照片,我会将菲林送还到您手上,绝不私自保留,也不会外传。”
  霖霖本来满腔怒气,见他如此恳切有礼,反倒愣了一下。
  Ralph收起照相机,正想询问如何将照片送到贵府,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身影逼近……他敏捷地身子一侧,耳边劲风擦过,待要抬臂反击,肩上已挨了重重一击,酸麻的半身顿时失去平衡,仰天摔倒,后背撞上路边石板。他这一摔,几乎撞翻小贩的炒米摊子,惊得一群孩子四散奔逃,小贩也手忙脚乱捡起家什,挑起担子就跑。
  “老于,住手!”那个女孩及时出声,阻止了眼前彪形大汉砸向他鼻梁的一拳。
  照相机也被这壮汉夺过去,拿在手里眼看三下五除二就要将菲林扯了。
  “NO!”Ralph忙爬起来,大叫道,“不要毁坏照片,里面有重要的资料!”
  壮汉轻蔑地斜了他一眼,直接抡起相机就要往地上砸去。
  女孩及时伸手拦住,将相机接了过去,“算了,不要毁坏人家东西。”
  “还给你。”她将照相机递还给他,作出严厉的表情,“不许把照片流传出去。”
  那壮汉在一旁迟疑开口,“大小姐,照片不能还给他。”
  她微微一笑,“没关系的,谁会认得我呢。”
  壮汉愣了,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一抬眼却看向她身后酒楼门口,立即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Ralph顺着他目光看去,不觉凝住。
  那门口两位女士正缓步走下台阶,都是高挑婀娜的身段,穿一色黑呢长大衣,前面一位牵着个小小男童,戴软边圆帽,乌黑卷发衬出清冷姣丽眉目;后面一位垂下黑色面纱,绰然立在阶上,朝这边淡淡望来——风吹得面纱微扬,露出玲珑下颌与雪白肌肤,竖立的大衣领子 东方式的修颈削肩,婉约曲线勾出素雅风韵。
  面纱下的惊鸿一瞥,竟是他踏足中国两年来,所见过最美的风仪。
  Ralph呆呆望去,下意识想要抬起手中相机,却感到锥刺似的目光——身旁壮汉一闪身挡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待他回过神时,那两位夫人已先后上了门前一辆黑色轿车。
  壮汉侧首欠身,“小姐,请上车。”
  那女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而去。
  壮汉紧跟着她回到了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Ralph想起照片,急忙追到前座车窗边大声问,“你还没有告诉我照片怎样送到府上?”
  女孩有些惊诧,她身边司机已投来威胁的一眼,迅速将车窗摇上。
  仓促间只听见女孩说了句,“不必,你扔了吧”……车子便已绝尘而去,隐约的,似有一道目光从后座投来,带着不动声色的冷意,令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那个仪态万方的黑色身影,叫人过目难忘,却又像是在哪里见过。
  Ralph摸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出神望着汽车远远扬起的微尘,不觉苦笑。
  两次遇见这美丽神秘的女孩,两次都因她而挨揍。她是那样善良大方,笑容如同天使,身边保护她的人却凶恶警惕……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疑问深深刻进他的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迷。
  “怎么回事?”念卿语声平平,并未显出严厉,眉目间的冷淡却令人不禁屏息。
  霖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遇到那个外国人的原委道来,提及被他拍下的照片时,有些迟疑,“我怕老于毁坏照相机,叫那人大闹起来,这里人多眼杂,更加麻烦。”
  “懂得轻重就好,下不为例。”念卿摘下面纱,一双眼眸深沉无波。
  “是,我记得了。”霖霖屏低声气,素日飞扬脾气在母亲跟前半点不敢表露。
  顽劣的慧行也懂得觑看大人脸色,悄悄缩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吭。燕绮忘了念卿侧颜,心里恍惚了下,忽觉她和他真是像极了,温煦时如熏风拂面,凛冽时如寒冰在骨,两个人竟连一冷一热间神色变幻的样子都相似至此,有如双生之花,连枝之蔓。
  膝上慧行突然激动坐起,小手拍着车窗,朝不远处的簇拥人丛大喊大叫。
  那是一队上街募捐的学生在义演,草草搭起的木台上,穿了军服,肩扛假步枪,扮作士兵的学生在表演一幕将士踏上前线,与家中父老告别的场景。慧行拍打着车窗,兴奋得小脸涨红,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士兵”……霖霖笑说,“他最见不得扛枪的人,一见就要癫狂,薛叔叔每次回来都要把枪藏起,若被他看见,非要泼天喊地要去玩。”
  燕绮笑,“男孩子么,都是这样。”
  慧行却扭头,认真地望住她,“妈妈。我也要打仗。”
  燕绮笑出声,“你?你连枪都扛不动。”
  慧行不服气地跺脚,“我会长高的,长得比爸爸还高,长到房子那么高,一脚踩下去,像踩蚂蚱一样就把鬼子踩死!”
  念卿和霖霖听得忍俊不禁,燕绮却皱眉,“打仗有什么好,你要像姐姐一样好好念书才乖。”慧行不说话,憋了半晌,冒出一句,“妈妈胆小鬼!”
  燕绮啼笑皆非,“谁说不打仗就是胆小鬼?”
  慧行扭过头不理她,闷闷嘟哝,“怕死的人才不敢打仗。”
  “你说什么?”燕绮愕然。
  “你怕死才不敢打仗,我才不怕,我要跟爸爸一起打仗!”慧行翻个白眼,一句话惊得燕绮半晌不能言语。六岁的孩子纵然再聪颖,又怎会懂得生死,燕绮不由自主望向念卿,满目疑问。念卿淡然一笑,颔首道,“我是教过他。”
  “你……”燕绮皱起眉头,“他还小,生生死死的事情,日后长大自然会明白,何必一早让他面对死亡,他会恐惧,会有阴影,这样长大的孩子怎能健康?”
  燕姨话中不悦之意令霖霖有些不安,母亲却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反问道,“若他看见路边被炸死的尸体,难道要告诉他,那些人只是在睡觉?”
  燕姨更加恼怒,“为何会让他看见尸体?他还这样小,你竟任由他看见血淋淋的尸体?”
  母亲微侧了脸,与燕姨相视,“我是可以将他藏在家中,不让他看见外面的死人,但我不能将他一辈子藏在不透风的玻璃樽里。难道你认为大后方就是天堂么,这里是每天都在被轰炸的重庆,就算关上门窗,一样听得到炸弹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燃烧弹的味道,你要我怎样欺骗他,哄他相信这一切只是在放烟火?”
  燕姨僵了脸色,抿紧唇角,本就纤巧的唇越发抿得窄了。母亲略显苍白的脸颊却有一层嫣红,霖霖知道,那是她罕有的动怒表现。两人目光相对,都不说话,过了片刻,燕姨默然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
  霖霖不敢多话,从后视镜里看见慧行也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燕姨,一会儿看看母亲,小脸露出迷惑表情。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燕姨低低开口,“只是有些心疼慧行。”
  “我明白。”母亲低头看慧行,对他露出一丝温婉笑容,轻轻抚了他头发,“他很勇敢,是个最最坚强的孩子。”慧行听懂姑姑在夸奖他,立即挺了挺胸膛,把下巴高高抬起。燕姨看着他,神色却更添伤感暗淡,“人世这样残忍,早知道,便不该将他带来这世上。”
  霖霖心里一凉,从未想过独当一面,令他景慕的燕姨也会说出如此失意的话。却听母亲缓声说,“太平盛世未必就没有苦恼,生老病死,人人都要这么走一遭,既已生在这时代,生在这国家,又有什么可畏缩回避?”
  母亲语声低缓,入耳却似洪流撞上巨石,激起久久回声,令心境为之震荡。
  燕姨神色也震动,良久沉默,紧抿的唇间却是一声叹息。
  她垂目看慧行,涩然开口,“我是个自私又懦弱的母亲。”
  霖霖心里一酸,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母亲,母亲的神色亦恻然。
  “燕绮……”她似乎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叹口气,微垂的眼帘抬起,与后视镜中自己的目光相遇,仿佛是知道自己在看她。霖霖怔住,只觉母亲的目光无比复杂,蕴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每个母亲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念卿看着后视镜映出女儿稚嫩的脸和明净的眼睛,放缓了语声,低低说,“我留下霖霖在身边,并非有多么深明大义,只是相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既然她已经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为什么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目睹最后的胜利。”
  回到家中,听母亲让老于安排明日一早送燕姨,霖霖这才知道燕姨是来带走慧行的。
  原以为燕姨会九次留在重庆,这变故顿时令她惊愕不知所措。慧行更是什么也不知道,自顾在院子里撒谷喂他那群宝贝的野麻雀。霖霖忍耐不住,上楼想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的房门一直紧闭,燕姨在里头也不知和她说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道天黑。
  到吃晚饭时,她们才下楼来,看上去平静如常,谁也不再多说什么。
  霖霖看慧行一如往常的淘气模样,想着明天他就要被燕姨带走,一时心里耿耿难舍,又不能说破,吃着饭菜竟如同嚼蜡。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昨夜击落的那架飞机令城中军民大为振奋,今日报章上大幅登载了照片,街头巷尾都在传扬我方空军的神威……入夜依然限电,母亲吩咐仆人们早些熄灯入睡,各自警醒些,以防夜间空袭。
  燕姨在慧行房里,带着他一起睡了。
  霖霖经过她的房间,看见行李箱子已经收拾妥当,连同慧行的小物件也收罗齐整。
  母亲的房门也关着,却有光从门缝透出。
  霖霖迟疑敲了敲门,门却没锁,母亲淡淡说了声“进来。”
  床头一盏小灯,墨绿灯罩将光亮映得幽幽。
  母亲端坐桌前,专注看着什么,知道是她进来,连头也没回一下。
  霖霖轻轻走到她身后,发觉她似乎在看账册,不由好奇,“这是什么?”
  “钱。”母亲回答得言简意赅。
  “什么钱?”霖霖愣住,探头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父亲留下的财产。”母亲语声平淡,把账册推到她面前,“我在看,留下我们日后过活所需,还有多少可以捐出去。”霖霖拿起账册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茫然问,“我们有很多钱吗,怎么一直在捐,还没有捐完?”
  念卿被她没心没肝的话引笑,一手支颐,侧首瞧她,“如果我将你们霍家的钱全都捐了出去,不给你存嫁妆,你会不会怨我刻薄?”霖霖脸腾地红了,爱娇地搂住母亲肩膀,“你又消遣我,我才不要什么嫁妆!”
  念卿微微笑,“那样你父亲可饶不了我,不管怎样,嫁妆还得给你留下。”
  霖霖羞得将脸埋入她颈间,“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腻着你。”
  “是么。”念卿悠悠笑,“那样有人要心碎了。”
  “妈妈!”霖霖跺脚,佯装听不懂她的意思,红着脸岔开话题,“这回你又要捐钱做什么?”
  “你燕姨的医院急缺药品,伤病源源不断,轻伤员都用不上麻醉药。”念卿叹息。霖霖听得一阵心悸,却有困惑,“药品紧缺不会是没有钱买,只是供不应求,一时买不到吧?”
  “有心买,自然买得到。”念卿淡淡合起账册。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霖霖一惊,“妈妈,你怎么能支持燕姨去买这种来路的要,这是在支持贪官败类发国难财呀!”
  念卿苦笑,“发国难财的不在少数,我不买,燕姨不买,你以为他们就没有财路了?”
  霖霖只觉得怒火蹭地腾起,“可你买了就是助纣为虐!”
  “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同我讲大道理,但那些用不上麻醉的伤病,是不会怪我助纣为虐的。”念卿心平气和看她一眼,起身将账册锁入抽屉,缓声道,“霖霖,你要记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只有绝对的错与对。”
  霖霖听得气闷又懵然,却无法再与母亲争辩,闷闷走到床边坐下,赌气地一抽枕头。
  啪一声,枕边日记本子被带落在地。
  霖霖俯身捡起,不经意翻过来……还未看清一眼,就被母亲劈手夺了过去。
  “我又不会偷看。”霖霖没奈何地嘟哝,心知这个日记本子是母亲的宝贝,向来不许她翻动的。母亲将本子放回枕下,睨她一眼,“等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到时候随你怎么看。”
  “妈,你胡说什么。”霖霖皱眉,撒娇地抱住母亲,“好了好了,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可千万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母亲只是笑了笑。
  霖霖轻轻靠着她清瘦的肩,一时也不说话。
  鼻端闻到母亲身上说不出的淡雅芬芳,莫名就觉得安稳,衣下透出的体温令她有种恍惚回到幼时,犹在母亲怀抱的错觉。橙黄灯光暖洋洋照着,霖霖索性蜷到床上,不肯在起来,偏要腻着母亲睡,撒娇起来叫母亲也奈何不了。
  熄灭了台灯,屋子里黑幽幽,霖霖却睡不着,仰躺着眨了眨眼,“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随身带着这日记本,却再也没有见你写过?”
  母亲笑了笑,“谁说有日记本就一定要写。”
  霖霖好奇,“难道我们里考茗谷之后,你一个字没写过?”
  母亲淡淡嗯了一声。
  霖霖越发好奇,“为什么?”
  母亲语声更淡,“再世为人,无话可说,如今你父亲一走,跟没什么可写。带着这本子在身边只是怕丢了,我所剩下的,也无非就是这些。”
  霖霖窒住,默然伸过手臂搂住母亲。
  听她如今提起父亲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却越发令人无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戏文里的话,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说再世为人,便是当自己已死过一次了。
  茗谷豹笼里血淋淋的一幕,纵然只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忘,那个以身相替,惨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2唯一的妹妹,沈念乔。
  念乔。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甚至是那只叫墨墨的豹子,她都还记得,记得它曾是幼时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闹,也记得它被投毒发狂的样子……唯有乔姨的模样,想来竟是一片模糊。仅仅只记得那双含怯的眼,那样温柔羞涩,好似受惊的鹿。
  他们说,她是个疯女。
  乔姨为什么会疯癫,却没有人肯告诉她,母亲许多年来也是缄口不提。
  一切的穆密都藏在那个日记本里。
  夜已深了。
  霖霖辗转反侧,还是忍不住问,“妈,明天燕姨真要带走慧行么?”
  母亲没有应声,呼吸浅匀,似乎是睡着了。
  霖霖叹口气,蜷起身子,想着燕姨和母亲在车上那些话,神智渐渐迷糊。
  睡意与清醒交替之间,幼时零星记忆却又影影绰绰浮出……那是开满白茶花的茗谷,满目绿茵,远处海天交融,夕阳被云彩滤过,一丝一丝洒落下来……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霖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房里竟静悄悄,空荡荡。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顾不上梳头就匆匆奔下楼去。
  还在楼梯上,就听见慧行的哭声。
  “妈妈坏,妈妈骗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间杂着母亲温柔哄劝。
  霖霖错愕望着门口一大一下两个人,懵然不明所以,“妈,这是怎么回事,燕姨呢?”
  母亲抱着慧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慧行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妈在一旁唉声叹气,“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连话也没留一句。”
  霖霖怔忪半晌,望了母亲沉静侧颜,“你早知道燕姨不会真忍心带走慧行,是么?”
  母亲不语,只将慧行紧紧搂在怀里,满目感伤。
  慧行哭得噎住,小手紧揪着念卿衣襟,唯恐再被抛下似的,“妈妈骗我……”
  念卿红了眼眶,“妈妈没有骗你,妈妈只是有更要紧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陪你,慧行要乖,你乖乖的,妈妈很快就会回来。”
  “什么时候?”慧行扬起涕泪狼狈的小脸,固执追问。
  “很快……”念卿抚着他头发,却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透过朦胧泪光,望向清晨云雾见见散开的天际,念卿长睫一颤,到底还是落下泪来。
  
  第十三章  
  玻璃撞碎的刺耳声响惊醒刚刚入睡的启安。
  黑暗里听见响声在很近的地方传来,启安迷迷糊糊开了灯,又听见隔壁咣啷一声,似乎是窗户被风吹得重重撞上,玻璃应声碎裂……外面风声呼啸,夜色翻涌,看似暴雨将至,这样的夜里艾默却没有关好窗户,任凭玻璃撞碎,窗户撞击声一下下传来。
  启安有些担心,起身裹了睡袍,匆匆开门出来。店里值夜的是老板娘的侄子小石,他也被惊动了上来查看,正在敲隔壁的门。启安叫了两声艾默的名字,毫无反应,顿时觉得不妙。小石忙拿来钥匙开门一看,果然露台的门和窗户都大敞着,房里空荡荡,不见艾默身影。
  风雨将至的深夜里,她怎会突然外出,又会去了哪里?
  风从阳台灌进来,吹得桌上纸张四下飘飞,显然她走得仓促,床头台灯还亮着,门窗也没有关好。小石慌忙去关窗户,探身朝外看了看,焦急道,“大门也开着,艾小姐肯定从旅馆出去了,大半夜的,她能去哪里?”
  启安走到窗前看一眼浓黑如墨的夜色,窗台外树枝被风吹得不住起伏,带起哗哗声响。
  “她恐怕上山了。”启安脸色严峻,“店里有没有手电筒和雨衣,我们得赶在下雨前找到她!”
  “有的,我去找。”小石转身跑向楼下工具间,启安快步跟上,反手带上房门的刹那,不经意瞧见床头枕畔熟悉的旧日记本,顿时目光凝住,仿如看见藏满秘密的潘多拉盒子。
  也许所有的秘密就在这个一步之外的本子里。
  启安怔住,搭在门柄上的手再也移不开,心里知道这是不光明不礼貌的行为,却仍有一个难以遏止的声音在催促着,鼓动着,让他忍不住想要拿起日记本看个究竟。
  看还是不看,进还是退,心中正自交战挣扎时,却听小石在楼梯口喊,“手电筒找到了!走,我们抄进路上山!”
  启安再无暇多想,复杂目光匆匆瞥了日记本一眼,反手将门锁上。
  上山的小路崎岖难走,林间一片漆黑,走到半山听见汪汪的犬吠声。
  半坡上有栋破旧小楼是守林人的住处,随犬吠声亮起灯光,有人开门出来,强烈的手电光柱扫向这边,晃得启安睁不开眼。小石扬声叫道,“赵叔,是我,小石头!有客人半夜上山来了,我们来找人的!”
  手电光柱弱下去,一个瘦高身影从那门前一瘸一拐走过来,不高兴的嘟囔着,“我说呢,刚才狗子一叫,我还当是刮风惊了它,原来真有人摸黑上山,这大半夜上去干什么,想撞鬼啊!”
  给他这么一说,小石心里打个突,想起山顶废墟闹鬼的传说来,心里有些发虚,忙笑道,“赵叔你少迷信了,哪有什么鬼,吓唬小孩呢!”
  赵叔哼一声不理睬他。
  启安急忙问,“大叔,请问刚才那人上去有多久了?”
  “没多久。”赵叔凑着手电筒的光,上下大量启安,“那是你一起的?大半夜跑上去干什么?”
  “她……”启安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心里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为什么。
  小石在旁赔笑,“那姑娘可能是胆子大,就想半夜去探险!她是我们店里的熟客了,不是什么坏人,再说山上那破房子又不值钱,没啥好破坏的,我们这就把人找回来。”
  赵叔狐疑地看了启安两眼,倒也担心一个女游客上去遇到危险,便亲自打着手电筒领他们上去。风吹得更急,路边杂草发出窸窣怪声,仿佛随时会有野兽窜起。赵叔在前领路,虽然上了年岁,腿脚却十分利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紧张的小石,“你哆哆嗦嗦怕什么?”
  “这黑黢黢的,会不会有什么野兽啊?”小石缩了缩肩膀,惴惴四顾。
  赵叔嘿嘿笑,“瞎说,这里过去是大官住的别墅,前山后山都有岗哨,哪来什么野兽。”
  “这可不好说,整个山头都废了多少年了。”小石嘀咕。
  一直默然跟着后面的启安却开口问,“赵叔,您一直住在这地方吗?”
  “是啊。”赵叔闷闷应声,“打小就在山下住着,一辈子没挪过,老了更懒得挪窝。”
  启安打量赵叔佝偻身影,看他花白头发,约莫六十上下,应跟父亲是一辈人
  正想再问他几句,却被一阵急风迎面刮过,吹得人睁不开眼。
  风里挟来浓重潮气,凉飕飕直往衣缝里钻,皮肤上已能感觉到逼近的雨意。
  “看,她在那里!”伙计眼尖,抬手一指山顶,果然有微弱的桔黄光线从影影绰绰废墟间闪过。随他话音一落,头顶闷雷滚过,大颗大颗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
  三人急急冲上山顶,踏过泥泞小路与湿滑的石阶,朝那光柱闪过的地方奔去。
  夜里的茗谷废墟分外森然,歪斜的高大立柱与树枝藤蔓纠缠在一起,残破门窗黑洞洞悬在高处,墙壁被爬山虎遮得密实,地上荒草高过脚背,不时有断砖碎瓦磕绊在脚下。
  风声呼啸,冰冷的雨点密密打下来,让人睁不开眼。
  “艾默——”启安呼唤她名字,穿过大片废墟,朝光柱晃过的一丛黑压压灌木奔去。
  盘旋海风和着淅淅沥沥雨声,盖过了启安的呼唤。
  倒塌的高柱和锈蚀的铁栏横在面前,阻隔了去路,后面是半人高的灌木和凌乱草丛。这里是从前的后园,游人一向到此止步,启安与艾默带着工人测量废墟时,也只匆匆踏入过一次,还来不及清理。里面荒芜丛生,林木横斜,长满齐腰的杂草和野生月季。
  手电筒的光柱就在眼前,显然艾默钻入了灌木丛中。
  赵叔与小石赶过来,正寻找后园被荒草数目遮挡的入口,却见启安不顾危险爬上一截斜搭的断柱,直接翻过铁栏跃了进去。
  “你小心……”赵叔话音未落,就听里面卡啦一声,不知踩空了哪里,大量碎石枯枝接连滚下缓坡。树丛深处有夜鸟被惊起,咕咕叫着振翅乱飞。这景象令小石一阵心悸,极力克制自己往鬼魅的传说上联想。身体却还是瑟瑟发抖。
  跌在地上的启安踩着湿滑青苔爬起来,顾不得手臂火辣辣的痛,奋力拨开灌木丛,一步步走往那光亮晃动处。雨更大了,眼前一片黑暗,手电筒的光线照不开夜雨迷蒙。
  “艾默,你在哪里——”启安一个踉跄,手电筒不慎滑落,眼前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启安摸索着俯身去捡手电筒,耳边却听见一丝隐约抽泣……一个激灵回头,终于见着橘黄光柱就在身后闪动。
  “艾默!”启安猛然拨开身后树丛,眼前所见,顿时令他惊呆。
  连片的月季花丛被铲得东倒西歪,地面挖刨出半人高的深坑,艾默趴跪在坑边,长发湿漉漉披散,白色睡裙沾满泥泞,被雨水淋得湿透,双手双臂都是泥土,一枝花铲抛在旁边,手电筒被她挂在身后低垂树梢,随风不时摆动,光线一晃一晃照着面前的土坑。
  坑里影影绰绰有一角黑影露出。
  艾默跪在土坑边上,神情恍惚,满面泪痕,湿透的薄睡衣贴在身上,仿佛却不知道冷。
  她缓缓抬眼看向他,语声颤抖,不知是悲是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找到了答案,这就是答案……”
  一道曲折的蓝色闪电照亮天际浓云,闷雷滚过,大雨刷刷织成连绵雨幕雨水冲刷着坑边浮土,将那露出一角的黑色物件越发冲刷得分明。
  那是一具棺木。
  启安一把拽起她,脱下雨衣将她裹住,夺下她手里的花铲,俯身奋力挖掘。艾默呆了片刻,也跪下来,用双手一起挖刨,费力清理大半还掩埋在土中的棺木。
  灌木丛后传来小石的呼唤,终于找到入口与赵叔一同赶来的小石,刚刚举起手电筒照见启安,便也看清了地上露出的棺木,顿时一声惊叫——
  启安不理会小石的骇怕,只管奋力挖掘,赵叔呆了片刻,将电筒抛给小石,也帮忙搬动周遭石块。小石又惊又怕,退到一旁,眼看他二人冒雨动手,很快将棺木掘出。
  启安扔下花铲,将艾默冰凉身子搅入怀中,展开雨衣遮住了她头脸。
  赵叔和他交换了眼色,咬牙拿花铲撬起了早已腐朽的棺盖。
  黄昏手电筒的光线与暗蓝闪电同时照亮了漆黑棺木,照亮里面雪白的枯骨。
  …………………………
  第二天一早闻讯赶来的景区管理处人员带着民警到达现场。
  雨还没有停,绵密雨丝令满是青苔腐叶的地面更加湿滑。
  棺木上方已牵起遮雨的篷布,老赵、启安和艾默都守在原处。
  民警做了登记,简单检视了尸骨,确定为一具年轻女性骸骨,死亡事件已有数十年。管理处人员听了老赵叙述的经过,得知只有空空一具棺木后,便也没什么兴趣,只点头说,这一代掘到老坟很寻常,没什么要紧的便可以就地掩埋,如果土地主人不愿意掩埋,也可以作为无主尸骨丢弃或焚毁。
  老赵有些为难,“这块地说是已经卖了,但不知道买主是谁,这要怎么办……”
  管理处人员也挠头,“是啊,上面也没明确通知,只叫圈起来停止开放。”
  “是我买下的。”身后突然冒出的男子语声令两人一惊。
  启安淡淡咳嗽了声,似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身旁的艾默。
  艾默苍白着脸色,只是靠在树上抽烟,目光恍惚,像是并没在意他们说什么。
  老赵和管理处人员面面相觑。
  启安问,“棺木既然是无主尸骨,也就是说,我有权做出处理?”
  管理处人员迟疑了下,“是,但你需要跟我去市里做相关登记,有些手续要办。”
  启安颔首,“我希望能重修陵墓,将尸骨妥善安葬在这园子里。”
  一直神思恍惚的艾默这才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只一眼,便又默然转过头去,深吸了一口烟,却低抑地咳嗽起来。
  雨里淋了雨,她似乎是感冒了。
  启安走过去扶了她,“你跟赵叔先下山吧,回旅馆休息一下,这里有我处理。”
  “你的手要不要紧?”艾默低头看他手臂,虽已简单包扎好,仍渗出血迹,那是昨夜跌落时被划破的伤口。启安笑笑,“没事,你回去要记得吃药。”
  艾默望着他因淋雨熬夜而同样显得苍白的脸,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亦有一刹恍惚,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随赵叔离去。望着她裹在雨衣下的修削背影,启安良久不语不动。
  “沉睡在月季花的守护天使”,他记得分明,这是她昨夜喃喃语出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会半夜来到山上挖掘这具棺木,她又怎么会知道棺木不偏不倚埋在这里……太多的迷,仿佛这氤氲雨雾笼罩在那一抹纤纤身影周围。
  困扰他已久的疑问,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管理人员一路上也在问,为什么会半夜上山挖出棺木。
  启安早已想好借口,只说白天测量时做好了记号,半夜担心被大雨冲掉,让白天的工夫白费,这才上来看一看,却阴差阳错发现了被泥水冲刷后露出地面的棺木。
  被问道棺里是不是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时,启安有一刹迟疑。
  他撒了谎,并付钱让老赵和小石也对此缄口。
  那尸骨颈上是有一条细银链子的。
  这也是让老赵和小石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只不过是条普普通通,早已腐蚀发黑的链子,绝对值不了几个钱,那神神秘秘的艾小姐却如获至宝,攥在手中再也不肯放开,甚至愿意付出数倍的钱来保守这隐秘。
  这一对男女,行事言谈都怪异至极。
  男的平白无故买下这座闹鬼的废墟,女的半夜冒雨上山来挖棺材……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令老赵心里越想越是发毛,跟在后面,眼看着前面背影娉婷的艾小姐,想起她昨夜里不可思议的言行,越发觉得古怪。
  他听不懂她自言自语的那些话,却看得出来,她对那掘出的尸骨,有着特殊的亲近感情,竟不害怕那森森白骨,久久跪在地上看了又看。
  什么人死后会草草掩埋在这里,想来下葬的时间,正好和老宅子闹鬼的时候差不多——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被豹子咬死的督军夫人?饶是一向大胆,又不信鬼神的老赵,也不禁打个抖。他是自小就在这一代长大的,虽然听过无数闹鬼的传言,却从来不相信。只因他在幼年时,曾误打误撞在那废墟里迷路,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天亮才被大人寻到。那一夜根本不见什么厉鬼,倒睡得十分清凉。
  转眼间已走到他住处,老赵同艾默打了个招呼,便掉头往山坡旧屋走去。
  “大叔……”
  却听艾小姐哑声叫住他。
  老赵回头,见她站在那儿,定定看着坡上的破旧房子,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一样。
  “这房子,是您一直在住吗?这是什么时候的房子?”艾小姐目不转睛望着他身后,这令老赵觉得迷惑又好笑,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对着破房子有了兴趣。
  “就是以前的,不知道是岗哨还是什么,七四年翻修过一趟,还算凑合能住,就是二楼有点渗水。”老赵眯起眼睛把这栋自己住了好多年的房子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只觉得攀满墙壁的爬山虎又长密了,怎么扯也扯不完。
  冷不丁听艾小姐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老赵一愣,“行,你随便看吧,也就是个破房子……”
  他话还没说完,艾小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石阶上奔去。
  老赵慌忙赶上去,将看门的狗拴好,开门将她让进去。
  屋里有些昏暗,依稀还看得出原先的青砖外墙和雕花窗台,欧式长窗却已被红砖头堵了大半,零乱电线横七竖八牵进来,里头已完全是寻常人家摆设。通往二楼的扶梯上堆满杂物,老赵家的老伴闻声从里屋出来,见了艾默,有些局促。老赵让她领着艾默上楼去看看,艾默也不客气,径自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去。
  楼上已经般得空空如也,为便于存放杂物,连门也卸下,放眼可见小小的窗户和早已锈蚀得一塌糊涂的铁条窗栏。艾默走到窗边,伸手抚了抚铁条上的锈迹,似乎喃喃自语,“这种窗户,比监牢还森严啊。”
  赵婶人老话多,随口应道,“可不是么,听说以前这楼是关过人的。”
  艾默骤然回身望住她,“是么?”
  赵婶一愣,“我也听说的,好像是关过一个疯子。咱们是七几年才搬进来,这儿本来荒废着,有个孤老头子凑合住了几年,他说是这屋子从前的花匠,见过这儿关过一个疯女子,关了好些年,后来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艾默急急问,“那个孤老头子现在在哪?”
  “死了好几年了。”  
  
  第十四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天色已黑了,与繁华市区一望之隔就是穷人聚居的老街陋巷,长长石板坡仿佛将一座城划成两个世界。在轰炸威胁下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带着疲惫归家。低矮夹壁搭起的棚屋间冒起袅袅炊烟。一户人家门前,千恩万谢的妇人将两个少女送出来,不住感谢她们前来探望自家女儿。两个少女告辞离去,走出巷口,圆脸略矮的女孩低低叹口气,“小珍太可怜了,家里本来就不好,现在她被炸断腿,往后的日子可真不知会怎样……沈霖,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沈霖沉默片刻,“小珍她会坚强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巷子,外面没有路灯,黑黢黢的石板路只被邻近人家灯火映个半亮,不远处有三两人影徐徐走动。同伴有些畏缩地朝沈霖靠了靠,“这地方真是乱糟糟的。”
  “不要怕,走出去就热闹了。”沈霖挽紧她,目光却朝路口的一个高大人影扫去——那是守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忠心耿耿跟随在侧。
  她知道,身手不凡的老于并不是一个普通司机,他是薛叔叔最亲信的手下,却放下身份,来做这样一个家仆。薛叔叔为她和母亲十足设想周到,有他在,便和父亲在时一样,头顶总有一片不会塌的天。
  虽是走在黑黢黢的寒夜里,霖霖心里却有淡淡的一团暖。
  两人走过石阶,拐过路口,终于回到路灯明亮的大街上。
  老于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朝停在街对面的车子点了点头,车子缓缓朝这边驶来。
  霖霖驻足,正欲与同伴告别,却被同伴将手一拽,指她看向不远处人声灯影热闹的茶馆,里头正有人在唱戏,表演一出川剧里的绝活“变脸”。同伴兴奋地拉着她上前,挤进茶馆人丛里看热闹。
  霖霖也是少年心性,一时踮起脚尖看那绝技看得入神。
  端着香烟匣子的小贩挤在人丛里,兜售劣质的便宜香烟,遇上穿戴光鲜的人便低声询问要不要“洋货”。小贩挤过霖霖身边,朝她挤眉掀起罩布露出外国糖果盒子一角。
  霖霖没有理睬,心知街头兜售的只是假货,现今外国糖果和烟草都是稀罕物,非有特别的门路才能弄到。却听身后有人弹个响指,将那小贩引了过去……霖霖望向戏台,隐约却听得身后男子语声在同小贩攀谈,询问洋货的来路,口音听起来似乎熟悉。
  不经意回头看去,霖霖愣住,竟又是那个褐发蓝眼的英国人。
  他并没有看到身在人丛中的她,只把小贩叫到角落,背抵了茶馆的柱子,专注低头翻看小贩手里的烟和糖果……戏台上变脸喷火唱的热闹,台下叫好如雷。那昏黄光影,映着他褐色头发上一点亮色,勾出侧颜轮廓的深浅阴影,蓦地叫他想起那日在天香居门外,他追着车子,额发被风吹乱,蓝灰色瞳孔深远得好像重庆冬日的天空。
  霖霖悄无声离开同伴,挤过人丛,来到他身后。
  “这烟是假货,不要买。”她用英文同他说。
  他错愕回头,眉毛一挑,惊喜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霖霖不由一笑,也不知为何,这人虽不识趣地拍了她照片,却让她无法反感,也许是因为两次带累他挨揍,难免有所歉意,眼看他上了小烟贩的当,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远远站在茶馆外等待的老于已朝这里走来,霖霖不想再惹麻烦,低头挤出人丛。
  他偏偏追上来,“请等一等!”
  她没有停步,他却大步抢到她面前,用一双执拗的蓝眸望定她,“请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一怔,不由侧首看他,回绝的话到了唇边,陡然化为惊呼——
  就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灰衫男子悄无声靠近,当先那人抬手朝他后颈击来。
  “当心!”霖霖猛地将他一推,他粹不及防刹住脚步,后背撞上那灰衣人。
  灰衣人一击不中,立刻左右夹击上来,趁他立足未稳,劈手去夺他随身不离的照相机。Ralph反映极快,对袭击并不意外,一弯身避过对方拳头,拽起霖霖就往戏台后跑。
  一名灰衣人扣住霖霖肩头,来不及发力,后脑已挨上一记重击。
  急急赶到的老于勃然大怒,反手一扭,将那灰衣人抛摔出去,撞翻了一张茶桌。碎杯摔盏生里众人大乱,Ralph趁机拽着霖霖混入人丛,敏捷地钻出后面侧门,朝巷道里跑去。
  老于收拾了两名灰衣人,回头再看霖霖早已不见踪影。
  巷道里路灯昏黄,石板路斜斜顺着山势而搭,霖霖被Ralph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想摔脱他的手,却拗不过他一双坚实臂膀。这人整整高出她一头,以她的高挑身姿尚不能及他下巴。霖霖被他挟在臂弯,竟似一只小鸡被老鹰攫住。
  “你……”霖霖急喘,踉跄两步随他跃下台阶,却是再也跑不动,“停……停下……”
  他回头张望,一把拽她猫进路灯后的转角阴影中,让她靠上墙壁。
  霖霖累得只剩扶腰喘气的份,恼怒地瞪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累得够呛,一手撑了墙,一手扶着她,低头看她片刻,却笑出声来。
  不只是奔跑时蹭到哪里,她脸颊沾上一片污黑,像极了花脸猫。
  Ralph手指揩过她脸颊,让她看那黑印,霖霖更是气恼,抬手狠狠揩拭,却越擦越花。
  “别动,让我来。”他抬起她的脸,拿袖口小心揩上去。
  她却生了气,恶狠狠打开他的手。
  近处忽然有声响传来,Ralph忙拉她缩回路灯后,屏息伏下。
  却是一只猫奔了过去。
  Ralph松一口气,就势席地坐倒,伸直一双长腿,靠在墙上只望着她笑。
  “你还笑得出来?”霖霖腿软气促,没好气地坐在地上,看他被人袭击追逐却还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皱眉又好奇,“你一个洋人,怎么会惹上码头袍哥的麻烦?”
  袍哥,即是四川一地的哥老会,同上海的青、洪帮一样,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江湖行当。霖霖入川以来,跟在薛晋铭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一看茶馆里那两人的打扮,即知是袍哥中人,且不是什么寻常小罗喽。
  Ralph耸肩,长喘一口气,朝她晃了晃手里照相机。
  霖霖微怔,旋即目光闪动,有些明白过来,“你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
  Ralph有些惊讶于她的颖悟,“嗯哼”一声点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扬眉微笑,“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那日轰炸时,第一次遇到,他是说过他的名字。
  但她没有在意,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一个英国记者。
  “Ralph。”他倾身过来,微笑望住她,“Ralph Quine,假如以后记不起这个名字也没关系,你只需记得,有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对你一见难忘。”
  没有哪个中国男人会这样唐突直接,高彦飞那个呆子更是从不会将甜言蜜语宣诸于口。霖霖脸颊发热,全无经验,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应,只尴尬地侧过脸,咳了一声,“你,你到底拍了什么东西?”
  Ralph脸上笑容隐去,对她摇了摇头,“你最好别知道。”
  霖霖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长睫下忽闪,“好吧,给我瞧瞧你的宝贝相机总可以了?我还从来没玩过,这真的可以拍照么?”
  面对如此无邪的目光,Ralph不能拒绝,迟疑一瞬便乖乖将照相机递上。
  她接在手里,迎着路灯的光亮看了看,忽的朝他粲齿一笑,指尖按上装菲林的钮,“我数到三,你若不把秘密原原本本讲出来,我就将这卷菲林曝光作废。”
  Ralph一脸殷切热情瞬时僵住。
  “说,你究竟拍了什么?”霖霖挑眉,闲闲甩动照相机带子。
  “你……”Ralph咬牙,“除非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否则我一个字也不说。”
  “你有讲条件的资格么?”霖霖斜眸睨他。
  Ralph咬牙再咬牙,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笑意消敛的脸上透出肃然,“我可以告诉你,但希望你不要真的对此好奇,好奇心会害死猫。”
  他直视她,缓缓说,“这是一卷调查境外援华物资下落的照片。”
  挑在她微翘唇角的那一抹笑容闻言隐去,霖霖目光陡变,将他冷冷从头打量到脚,“谁让你来做这件事的?”
  Ralph沉默,深邃的蓝灰眼睛亦一顺不顺审视着她。
  四目相对刹那,她眼里的黑白分明,映进他的澄澈坦荡。
  “一个记者的良知。”他平静开口。用纯熟的中国话说,“良知驱使我做这件事。”
  “良知?”霖霖蓦地笑了,冲他扬起照相机,“没错,我承认我的国家有千疮百孔的弊病,有害群之马在大发国难财,可是仍有更多人在抗争,有人为国捐躯,有人在前线救死扶伤,有人为抗战倾尽家资,还有人在不遗余力奔走募捐。你这卷照片,只拍到狭隘的阴暗面,光明的一面却视而不见,一旦披露出去,国际上援华人士谁还敢信任我们的政府?谁还会慷慨援助战火里的中国?难道这样的一面之词,就是你所谓的良知和正义感?”
  Ralph惊怔地望着她,听着这少女口中掷地有声的一句句,竟不知要如何反驳。
  “可是……”他良久才想起自己应有的中立立场,“身为记者,我的职责就是忠实披露发生在这里的事实,我了解中国人为战争做出的牺牲,但发生在你们政府中的腐败,难道就不该被揭发?你们专制的新闻官一手封锁了所有负面消息,不接受任何的批评,这难道是一个开明政府应有的做法?”
  她的词锋锐利,他的反诘也寸步不让。
  路灯阴影中的两个人,像被对方踩到尾巴尖的猫。
  霖霖脑中浮想起母亲资助燕姨购买药品的事,相似的对话恰也在她和母亲之间发生过,只是那时的立场不同,她站在反对的一方,就如同此刻的Ralph……这令她恍惚明白过来,母亲当日那一句话,果真是有深意的。
  “这世上并非只有绝对的黑白。”霖霖脱口而出,重复母亲的这句话,并又补上自己的一句,“你没有权利代替中国人判定这黑白,因为你从未生存在这个国家,你不是它的子民。”
  Ralph沉默了,良久深深看她,神色震动,却并无退让姿态。
  霖霖紧抱了照相机,“我不会把这卷菲林还给你。”
  她娇憨面孔上的严厉神色,令Ralph不禁笑了,他朝她走近一步,“你确信你抢得过我吗?”
  “我确信你是个绅士。”霖霖扬起脸,眼里犀利笑意闪过,“我也确信,你若敢从我手里硬抢这相机,恐怕你再也不能活着离开重庆。”
  致命的威胁之言从她玫瑰花般娇嫩的唇间吐出,仰脸站在黄昏路灯与漆黑阴影交界中的她,仿佛一半天使一半女巫。偏偏他明白,这威胁绝不是一句空话。
  Ralph薄唇勾起苦笑,缓缓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态,“好吧,你赢了。”
  他又走近一步,紧得低头便可嗅到她发丝的幽香,低声说,“俘虏提出唯一请求的权利,现在至少可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咬唇退后,“Ralph,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只是现在我也说服不了你……但是有一个人一定可以,我希望能让她同意见你,等你见到她和她所做的事情,一定会改变你狭隘的看法。”
  “谁?”Ralph好奇挑眉。
  霖霖侧首一笑,“我可不保证她会允许见你,照相机和菲林我先拿走了,你要想拿回相机,明天晚上就到半山教堂门口等着。”
  Ralph苦笑,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处在任她摆布的下风。
  她两步跳上身后石阶,突然撮唇吹了个帅气的口哨。
  幽深小巷那端顿时有沉重急促脚步声朝这里来了。
  “大块头来了,不想挨揍就赶紧跑吧!”她笑嘻嘻朝他挥了挥手,“慢走不送!”
  一路上被老于喋喋不休数落着回到家门口,霖霖依然满怀自得,抱着照相机深觉自己今晚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妈妈知道了准会大大夸赞。
  不过要怎么说服她见一见那个英国人呢,霖霖咬着唇,暗自琢磨……妈妈不喜欢见外人,不过这个Ralph是极有意思的人,她又在英国住了那么些年,对英国人多少会有些好感吧。
  车子稳稳驶入家门,却听老于“咦”了一声。
  霖霖一抬眼,听见他说,“处座的车?”
  果真院子里早已泊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车子,门口警卫也比往日森严,大厅和楼上的灯光全都亮起,显出别样的热闹。
  “是薛叔叔,这次回来得好快!”霖霖喜出望外,不等老于把车泊稳就推门飞奔而下,还没冲进家门就大声欢呼,“妈妈,薛叔叔,我回来了——”
  里头有人闻声迎出来,霖霖跑得太快,收势不住,几乎一头撞在这人身上。
  宽阔胸膛,笔挺军服,冷冷咯人的铜扣子,以及及时扶住她的这双温暖大手。
  霖霖呆呆抬起眼,直望着眼前这人,“你……你……”
  他微微笑,不说话,弯起的眼角满是笑意。
  她回过神,一步跳开,脸颊瞬间红透。
  “高、彦、飞!”霖霖跺脚,为了掩饰脸红害羞,故意一脸凶恶地瞪他,“你跑来干什么?”
  “我,我回重庆有公干。”高彦飞老老实实回答,英挺剑眉在她面前连抬也不敢抬一下。
  “是么,只是公干?”霖霖哼声,心里老大扫兴,恼他连一句现成的讨好卖乖之话也不会说。“还有……”高彦飞却惶恐,像是被她戳穿了堂皇理由,满脸不自在,“还有陪同处座和敏言小姐。”
  “敏言?”霖霖一愣,这才记起,上回薛叔叔是说过敏言和高彦飞要一起回来的。
  有一刹说不明的失落阴影从心头掠过,但她顾不得深想,满心已被好友相见的欢悦替代,“她也回来了?人呢,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薛叔叔和我妈妈也不在么?”
  高彦飞笑容略敛,“他们在楼上。”
  “咦?在楼上做什么,真是的,晚饭也不知道张罗,我都饿死了!”霖霖抬脚就往楼梯上跑,兴冲冲刚嚷了一句,“敏言,你这家伙——”
  “大小姐!”高彦飞却追上来,胆大包天地将她胳膊一拽,冲她嘘声,“你小声些,小声些!”
  “干嘛!”霖霖被他拽得一头雾水。
  “处座一路劳顿,刚刚睡着,夫人在同敏言小姐说话,你别这么大声嚷嚷……”高彦飞无奈赔笑,“你这么迟才回来,先去吃饭好不好?”
  霖霖却愣住,“怎么回事,薛叔叔怎么会一到家就睡下,他病了么?”
  高彦飞脸色一黯,“处座他,只是受伤未愈,一路奔波太累了。”
  骤闻这一声受伤,霖霖大惊失色,连声急问,“薛叔叔受伤?他要不要紧?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然他受伤!敏言呢,敏言有没有事?”
  高彦飞看一眼楼上,面有忧色,欲言又止,“敏言小姐倒是没事,她……”
  楼上喀的开门声响传来。
  霖霖抬眼,看见母亲冷着脸,素着靥,来到楼梯口,眼波淡淡地看她,“你知道回来了么。”
  “妈妈,对不起,我有事耽误了。”霖霖放轻脚步,匆匆上到二楼,这才看见母亲身后站着白衣纤瘦的敏言——她半低了脸,紧紧抿唇,即使哭得红肿了眼睛,也无妨清丽容光。
    
  第十五章
  【1999年3月茗谷废宅】
  陈旧的银链子经过老银匠之手仔细清理,回复原本精致面貌,静静摆放在深蓝绒布上。埋藏地下多年,带上一种黯沉昏黄色泽,隐隐透黑。缀在链子底下的镂花心形吊坠已经蚀坏,老银匠将其撬开,原来是个可嵌相片的夹子。
  不知是谁的相片深藏其中,伴随红颜枯骨长埋地下。老旧的相片经不起时光漫长消磨,早已朽烂,只残留着一点模糊的影子,依稀可见两个相依傍的轮廓。
  真正揭示出银链主人身份的,是坠子背后所铭的花体英文字迹:“Joyce, Happy Birthday,1919”-------早在一九一九年的某一天,有人买下这坠子托人铭上祝福,送给个名叫Joyce的女孩子,作为给她的生日礼物。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女子,有一个俏皮可爱的洋文名字,她叫Joyce。
  Joyce又是谁,这个问题无处可追查。
  送她银链子做生日礼物的人又是谁,同样无人可回答。
  枯骨无言,曾经花一般鲜妍的容颜如今早化作了尘土。
  启安看着蓝色绒布上的银链子,神色空茫,手中杯中咖啡早已冷却也未察觉。
  原以为旧日故事不出他所知所料,却原来废宅下依然掩藏着这许多秘密--------非但他从未听说,恐怕父亲也未必亲历,未必全都记得。
  岁月尘封,往事知多少。
  若非艾默的执著追求,若非她找到了月季花下的埋骨之处,发现那半山旧屋铁窗上的锈迹斑斑,寻访到当年花匠口中的疯女之谜……他或许便永久错过了谜底,错过了蛛丝马迹的留痕,错过了父辈口中讳莫如深的一个个名字。
  原来是她,除了那个为情疯魔的女子,还会有谁悄无声息沉睡在茗谷后园的月季花下;除了当年相依为命的姐姐,谁又会送她这样一条并不值钱的细银链子,却被她珍重戴在颈上,至死入土相随。
  也曾经听说废园疯女的隐讳往事,也曾知道有一个叫做沈念乔的女子在人世间短暂存在过,也曾知道她红颜命薄,早早玉殒……却原来,她的死,并非长辈口中草草带过的那样平常。
  原来月季花下颈骨折断的枯骸,才是那血腥传闻背后的谜底---------黑豹的利齿真的吞噬过一个鲜妍的灵魂,只不过不是霍沈念卿,却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做了替死亡魂。
  这个答案,终于可以证实黑豹吞噬茗谷女主人的血腥传言只是谣传,世人都将知道,真正的霍沈念卿早已追随她的良人,缷下荣光浮华,挣脱权势羁绊,相携归隐林泉,做一对世外眷侣--------如同书稿的结尾,只留下怅然而完美的背影。
  继母与继子私奔的艳闻,在这本书中,也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释--------
  霍督军之子霍子谦因与其父政见相悖而反目,不惜断绝父子关系,携妻出走。
  那日与他相约码头的人,原本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督军府的少夫人。只因事到临头突生变故,少夫人彷徨之下,向霍沈念卿坦白了两人出走的计划。霍沈念卿为之震怒,在码头布下天罗地网,亲身替了少夫人,来到他们想约会面的地点,挟制霍子谦为饵,将前来接应他的激进党人一网打尽。
  这也许是心怀悲悯的霍沈念卿,生平唯一的一次痛下辣手。
  却因这一念之差,连累霍子谦在码头的围捕中被刺客误杀。
  当文稿刊印成书,这大胆离奇的故事将会进入无数读者眼中,究竟是作者拨开谣言迷雾找出的真相,还是偏离事实的戏说,都将留待世人评说。
  信也罢,不信也罢,或许真真假假已经无从在意。
  在看官眼中,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罢了。
  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却不会开口,宁愿永久缄默。
  桌上,一杯咖啡已凉。
  窗外夕阳已西斜,从午后到黄昏,整整半天坐在桌前,一口气读完艾默给他的书稿。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却忘记喝上一口。启安自始自终没有停歇,直至读完最后一个字。
  抬眼间,已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废园大雨之夜归来,艾默闭门不出,用了一天一夜,终天完成了她的书稿。
  现在这份书稿就摆在他的面前,而她两天两夜未眠,感冒发烧加上疲乏,拖延成了肺炎,入院输液之后回到旅馆,此刻仍在沉睡。
  静谧的房间里,推窗半开,窗帘被柔和的晚风吹得一起一伏。
  风里捎来谁家晚炊的香气和孩子归家的欢笑声,令睡梦中的她微微侧了侧身,神情仍安恬。
  她就在他身后,倦倦睡了一个下午,阳光从窗户照到床头,从床头移到床尾,终于无声离去,让夜色悄悄笼罩在她周围。
  他守着她,一面读着书稿,一面等待她醒来。
  全然没有想到,她会允许他做这本书稿的第一个读者。
  当他发现她额头滚烫,脸颊绯红,强行要送她去医院时,她难得一次的顺从听话,没有反对,只将这叠厚厚书稿交给他,用满怀热望的目光殷殷望子成龙住他,“读一读,看看这是不是茗谷的往事,是不是那个故事!”
  她沙哑了语声,疲乏得眼窝凹陷,眼里布满血丝,却又充满狂热的熠熠神采。
  启安长叹一声放下书稿,抬头看向她。
  印花向日葵的被子柔软如云朵,米白条纹枕上,她乌黑长发披散,衬着恬柔睡颜,令他忍不住连呼吸也放轻,不舍得将她惊醒。尽管心中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太多谜团等待她给出一个解答,可是……她的睡容如此动人,似乎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安心而满足。
  启安拿了书稿起身,只沉膝盖已有些僵硬。
  他放缓脚步走到床前,凝视她良久。
  她脸上发热的潮红已退下去,白皙肌肤透出健康的粉色,一丝鬓发贴上脸颊。
  下意识伸手将这发丝悄悄拂开,指尖触到她的肌肤,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启安薄削唇角抿起,眉间有一丝深思时才会出现的浅痕,伫立在床前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一个极大的决心,转身步出房间,悄然将门带上。
  在楼梯上迎面遇见旅馆老板娘,老板娘关切询问小艾好些没有,启安微笑说已退了烧,并托老板娘帮着照看艾默一会儿。老板娘诧异问,“你要出去吗?”
  启安淡淡一笑,“很快回来,我去发一份传真。”
  “喔,有工作?”老板娘热心地点点头,“这里出去不远有个酒店,那里就可以发传真。”
  天色黑尽时启安才回来,老板娘见他便数落,“怎么发个传真去那么久,我们饭都吃过了,小艾还问你去哪儿了呢!”
  启安一怔,“她醒了?”
  “早就起来了,精神好多了,我给她炖了驱寒的汤,锅里还有,你要不要喝……”老板娘十分热情,话未说完却见启安急匆匆摆了摆了手,只顾往楼上去,关心急节之情溢于言表,令她不由会心一笑。
  推开房门,却不见艾默身影。
  启安转头,灯光照得半明半暗的露台上,见那袅娜身影凭栏而立。
  她披了长风衣,夜风拂动衣带,长发也被吹得缭绕。
  这背影,蓦地令他看呆,恍惚觉得那么象……那么像他曾经见过的谁的影子,却又是谁,谁会如此孑然,如此绰约,是真的见过还是旧日影像里的惊鸿一瞥?
  她听见他推门的动静,回眸看来。
  灯光映上她消瘦脸庞,修眉薄唇犹带三分病容,靥上一丝笑意却恍惚。
  “你去哪里了?”她哑着声,目光清寒照人。
  “我……”启安语滞,对着这样的目光突然不知应该如何说谎。
  她垂眸瞧见他手里那叠书稿,眸色随之一柔,“你带出去看了?”
  启安嗯了声,将书稿郑重放回桌上,“全都看完了。”
  她长眉一扬。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这真的只是一本小说吗?”
  “那你认为是什么?”她一瞬不瞬望住他。
  “如果世上有一种可令时光倒流的魔法,你就是会用这种魔法的女巫。”启安却没有笑,只深深看她,“艾默,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眼里像骤然落进了星辉,神采焕然。
  “艾默,你是谁?”
  这个她曾经问过的傻问题,他又原封不动问回她。
  她盈盈笑弯了眼,又变回另一面的稚纯面貌。“我是女巫。”
  启安挑唇笑了,“是,你是会在半夜冒雨上山,挖开一座无名旧坟的女巫。”
  艾默目光流转,微微收敛笑容,“你在奇怪这个?”
  启安不语。
  遇上这样的奇诡举动,谁能不惊异。
  艾默却漫不经心地笑,“是你自己粗心,没有仔细看完我找来的资料,不过我也是几乎忽略了这细节,我们来来去去经过那座旧楼好多次,都没想到那是谁曾经住过的地方。一旦想起那个人,就会发现所有资料记载里都少了一个名字-----沈念乔,她明明应该也在那里,却没有一句话提到她,你不觉得这有蹊跷么?”
  看着启安沉吟不语,她又解释,“如果豹子咬死过一个女人是确凿真事,真有一个女人在这里死去,可是不是霍夫人,也不是她女儿,那么茗谷当年还有谁,除了她还会有谁?”
  她的解释头头是道。
  启安微微一笑,“艾默,你没有回答我真正的问题。”
  她知道他惊异的是什么。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他凝目锁住她的目光,“艾默,这句是什么意思?”
  她呼吸变得缓慢,抬起眼来定定看他半晌,从容回答,“ 这是一份资料里提到过的话,也许是一句给后人的暗示,也许是当时的墓志铭……我一直也没猜出是什么意思,那天夜里我去山顶,并不是想起了月季花丛,只是想看看以前豹笼的废址,看看传说里的黑豹食人是发生在怎样的地方。我本该等到天亮再去,可是想到那些疑问,就一刻也睡不着,只想立刻看个究竟。但是我走错了方向,按图纸豹笼在后园左边,我去进了右边入口,在那片月季花丛里迷路……我拨开地上落叶浮土,想找到以前铺设的石径走出去,就那么发现了墓地。”
  灯光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显出一种矜然的淡定。
  连目光都没有一丝波动。
  她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揉着自己衣带,拇指指甲轻轻插着……她甚至忘了解释那只花铲,她从楼下花园带上山去挖开那坟墓的花铲。她善于纺织书里的故事,却并不善于纺织当面的谎言,即使这谎言可能是早早想好的,却依然漏洞百出。
  “原来是这样,当时你真吓住我了。”启安微笑微微笑,并不急于拆穿这拙劣谎话。
  “你以为我是盗墓贼?”她俏皮眨眼。
  他失笑,目光温柔流连于她脸庞。“身体好些了么?”
  艾默轻轻点头。
  启安叹口气,“为了写一本书,几乎不要命,难怪有名的作家往往短命。”
  艾默目光微错,笑着反驳,“你也说了,这不只是一本小说。”
  那是一个心愿,如同对他而言,修复废宅也不仅仅是重新盖起一座房子。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茗谷废宅的清理修复工作推行顺利,图纸和勘测基本都已完成,接下来便是真正动工。启安的神通手段让艾默不得不心服口服,往山顶铺设水、电、气的许可手段原本复杂又耗时,他却有本事让主管部门一路绿灯,以异乎寻常的效率批复下来。
  工人已开始清理废墟,按照图纸对原有构件一一编号,能原件复原的尽量复原,缺损的构件再重新修造。这又是一项无比浩繁费神的工作,粗略估算下来,工期也需大半个月。
  艾默的书稿已发回给编辑,只等出版社审校付印,她也难得无事一身轻,接连一星期都投入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忙碌,亲自查对图纸,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旅馆暂时成了临时工作室,老板娘民自告奋勇做起帮手。
  启安在他的房间里装上了齐全的办公设备,连同传真机与电脑,将小小房间塞得又挤又窄。从二楼露台望下去,恰看见艾默与旅馆小狗玩闹的身影,启安不觉微笑。
  傍晚时分刚从废墟工地上回来,她也不怕累,连衣服也没顾得上回房换,脸颊被日光晒得微红,透着从未见过的健康明媚。
  老板娘的语声从楼下传来,招呼他们该吃饭了。
  她抬起头,与他视线遥遥相遇。
  他伫立在栏杆后,长身玉立,笑容温煦。
  刹那恍惚,令她忘记呼吸,复杂心绪却似藤蔓再一次从心底爬出,无声缠绕上来。
  以谎言维系的默契,勉为其难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能信服。
  如同她也从未相信过他的籍口。
  他究竟是谁,他的目的仅仅是修复这一座废旧别墅么……明明已疑心了她的来历,却不动声色,不闻不问,任由她留在这里,慢慢瓦解她的机心和防备。
  埋藏在茗谷废墟之下的,除了往日真相,还有什么是他甘愿一掷千金也势在必得的目标?
  启安,你究竟是谁,怀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来到我身旁?
  心底的声音萦回不去,甜美笑容却在艾默唇边绽开。
  她仰头望向露台上的他,一派烂漫,“你还在忙什么,下来吃晚饭呀!”
  启安笑着应了她,回身正要离开房间,却听见传真机嗒嗒启动,一页新的消息传过来。
  他走过去,就着窗外昏暗天色扫了一眼,目光却聚然顿住。
  “艾默”,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籍贯、年龄、职业一应俱全。
  连同出生年月,出生地点,先后就读的小学、中学、大学,曾任职过的广告公司名称,曾出版过的书籍,全都罗列在这张传真纸上--------他所委托的这家商务咨询公司十分严谨负责,从畅销小说作家苏艾的身份入手,将艾默的身份履历挖了个清清楚楚。
  略略看去,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都市女子。
  如同一份生于七十年代末期人群的标准履历,一步步循规蹈矩,规范得毫无新意的人生---------这真的是他所知道的艾默吗?启安眉跳过关于艾默的这一页,在长达八页的传真里找到他最关心的一部分。
  艾默的家庭背景,如同她本人的履历一样简单明了:
  父亲艾华,商人,与其母早在艾默幼年时便离婚,现已再婚,父女往来极少;
  母亲苏敏,音乐学院教师,已去世;
  祖父艾立成,离休前是一名医生,至今在世,祖母吴玉兰是同一间医院的职工,已过世;
  外祖父苏从远,已故,生前是一名军官,在部队从事后勤工作;
  外祖母何玲,生前在部队文工团工作,已故。
  匆匆扫过这一份直系亲人的资料,上溯三代也依然平平无奇,如同中国亿万家庭一样普通。
  姓氏来历,更与故人全不相干。
  启安翻动传真纸,眉心纠结越来越深,盘桓心间的疑惑更加强烈。
  笃笃传来的敲门声令他一惊,忙将几页传真纸匆匆藏起,转身开了门,只见艾默闲闲靠在门外,笑意轻松,“还不下来吃饭,非要三催四请么?”
  
  第十六章   
  【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夜里湿气阴冷入骨,走廊玻璃窗上结起霜雾。
  客房的门并未锁上,念卿无声将门推开,屋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通通的火光,熏得一室暖意融融。床上那人睡得安沉,呼吸却似有些急促。念卿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发现罗妈只将窗户留了一条小隙,风也透不进来,叫人只觉口干舌燥。
  微弱的橙红光亮映照在他侧脸,高直的额头与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层微汗。
  念卿将窗户稍微推开了些,放入一些清凉夜风,驱散屋里的潮热窒闷。却又担心他着凉,便走到床前,将他被子细心掖了掖,转身正欲离开,他的呼吸声却蓦地轻了。
  念卿顿住脚步,唯恐走动将他吵醒。
  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他匀长平缓呼吸,她才松一口气。
  只听他在睡梦中合糊地晤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她凝眸看他,借着壁炉火光看见他眉心那道浅痕… … 这些年,他一点也不见老,仍是风仪翩翩,言止行事更淬炼出岁月之下的优雅。只在这一刻,在午夜的火光下,才显出多年忧思在眉心留下的痕迹。
  到底不是昔日少年了,如同她也不再是昨日云漪。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杂陈,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
  习惯了有这样一人在身旁,是离开是归来,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着他额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帕,尚未抬起手却又顿住,只低不可闻地叹口气,缓缓将手巾搁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叹气?”
  黑暗里却听低沉柔和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着?”
  他略撑起身子,慵懒靠着枕头,语声带了沙哑疲惫,“有人进了房间我还不醒,早不知被暗杀多少次了。”
  原来他一直醒着,醒着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念卿心口紧了一拍,想起方才,脸上耳后蓦然也有些热了。
  他没有拧开床头台灯,就那么静静倚靠在枕头,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看着她。
  “我来看看窗户,壁炉燃着,要有些风进来才好… … ”她喃喃说了半句,又觉解释多余,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说话,在她将要拉开门的时候,才哑声低低说,“我渴了。”
  念卿看他一眼,折身到桌前倒水。
  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汨汨水声倾入杯中。
  “你… … ”
  “你… … ”
  却又同时开了口,不约而同说出个“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薛晋铭笑道,“你先说。”
  念卿莞尔,“我只是问你觉得好些没有。”
  “没事了。”薛晋铭微笑,“我是想问你困不困。”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摇头。
  “那陪我说会儿话。”他侧了侧头,示意她到床边坐,一面捂了肩头坐起,因牵动伤处微微皱眉。念卿忙近前扶他,将枕头垫在他受伤的左肩肩后面,柔声道,“躺着吧,这大半夜的起来说什么话,有事明天再说,你该多休息… … ”
  “你不想陪我?”他却看她,微挑唇角带上一丝无赖的孩子气。
  念卿无奈地将水杯塞给他,倚着床边款款坐下。
  看他心满意足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念卿垂下目光,心头淡淡倦倦,有别样安然心绪缦上,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都涌至,念卿沉吟着想了一想,淡淡道,“你前次走后,燕绮来看过慧行。”
  他信手搁了杯子,“我知道。”
  念卿默然。
  此间动静他自是了如指掌,想来燕绮当日若不改变心意,执意带走慧行,他也会看在一个母亲的情分上,忍痛放手,默许她带走孩子。万幸燕绮终究自己想透了,没有让慧行离开他的父亲,没有夺去他仅有的亲人。
  她对他,到底还是有情分的。
  “我有负于她,这样的好女子理当另得良缘。” 薛晋铭微笑,语声却不是全然没有涩意。十年结发,也曾企望过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谁又能无动于衷。
  念卿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
  他却怅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误了她这十年。”
  “两厢情愿的事,有什么误不误的,你这样说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时心绪触动,脱 口道,“燕绮是最有主张的人,她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无稽自责… … ”话未完,语声却蓦地一滞,回转过心念,已觉出这是个说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轮转夙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晋铭亦抬眼看她,静了片刻,淡淡笑,“她与我倒是一样执妄的人。
  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干舌燥,喉间似梗着火炭… … 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床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乱。
  却待水都见了底,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亲密原不是没有过,如今亲如家人也没了太多忌讳,只是在这时刻,午夜寂静,两两相对,却令她莫名局促起来。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随口寻了话来说,以岔开难掩的尴尬,“敏言和我说了一晚上,哭得眼都肿了,你也别太苛责她,这孩子心中对你最是看得紧,连累你受伤本就十分自责,你再给她冷面,只怕真会伤了她的心。”
  薛晋铭语声略沉,“她这回做事太离谱,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敛,不然迟早铸成大错。”
  “这回确是凶险,我听来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强,你越不赞同她做这一行,她越想博你赞许器重,这一次贸然单独行动,偏偏撞上佟孝锡!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是她万万杀不得的亲生父亲… … ”
  转身却见他漠然双臂环胸,目光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显出沉沉莫测。念卿黯然叹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生世,我总是心慌,也不知道这么瞒下去能瞒她多久。这次阴差阳错撞在佟孝锡手里,倒像是天意要他们父女遇上……若这秘密被揭开,我只担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晋铭冷冷皱眉,依旧缄默不言。
  念卿回到床边坐下,认真望住他,“晋铭,你一定要杀佟孝锡么?”
  薛晋铭修眉一扬, 似想说什么,却又忍回了话,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说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他没奈何,经不起她这样的目光,只得淡淡开口,“你需要我解释什么?不错,我就是一个满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们的话叫做法西斯、刽子手、中国的盖世太保… … 这便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情慈悲可讲。纵然他和我有过同窗情谊,我也只记得昔日的佟三,不认得日本人今日的鹰犬!莫说是佟孝锡、长谷川之流,这些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是留学日本时的故交旧识,连我都记不清了。当年是朋友,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峻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怔怔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不打断,也不发问,只静静听着,听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柳低柔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
  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一早投靠日本人,如今做了大汉奸,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
  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 … 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亲生父亲。”
  薛晋铭脸色微变,截然道, “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洛丽在世时便同她说过,她的生父早已患病过世。这么些年来,她从没问过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佟孝锡和洛丽当年旧事也曾有许多人知道,何况现今佟孝锡已见过了她,她和洛丽长得这样像,你敢说佟孝锡没有半点起疑?”
  “有什么可疑,他只会当敏言是洛丽和我的女儿,容貌肖似洛丽言何不可?”薛晋铭似连佟孝锡的名宇也不屑提及,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敏言被羁押期间,没有受到半分刊讯,处境安然,我不认为佟孝锡只是顾念洛丽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儿不会这样客气。”念卿神色凝重,缓缓道,“敏言同我说,佟孝锡亲自审讯她时,并没问起什么情报机密,倒一直逼问她的年龄-----他显然是起疑了,敏言的岁数只要细究下去,他就会知道,她出生之时你和洛丽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亲。”
  薛晋铭不再说话,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
  念卿也缄默。
  他自哂一笑,他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只侧首看向她,敛了眼里冷意,“对了,霖霖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半夜才回来,这丫头越来越野。”念卿无奈摇头。
  薛晋铭笑道,“早些将她嫁了吧,眼看着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却怔了怔,“还早吧,她和彥飞两个还都是孩子… … 虽是十分难得的青梅竹马,但我有时瞧着他俩,总觉得更像兄妹,彦飞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说彥飞就是呆头呆脑!”醉晋铭笑起来,不意间牵动伤口,眉头微皱。念卿忙扶了他,轻声责道,“你该休息了,夜这么迟,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晋铭默不作声地看她,似才话说,却不开口。
  她以目光无声询问。
  他静了一刻,缓缓问,“念卿,你真的认为,我做的这些事没有错么?”
  念卿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燕绮曾经说,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罕有的迷茫,目不转睛望了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从前是怎样的,有时连自已也想不起来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变,变得面目全非,不可挽回… … 我不知道自已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同情,没有仁慈,只有满手杀戮。”
  “你没有变。”念卿望着他,目光温柔,似能融化一切烦忧,“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做些什么,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见的薛晋铭。”
  他缓缓而笑,深邃漆黑的眼里有了柔和光芒,煞意尽化倜傥。
  原以为自己是个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
  霖霖轻手轻脚步下楼梯,探头张望,没瞧见忙碌的仆佣,却瞧见那窈窕人影穿过客厅与餐室的连廊,径自往厨房里去了一一竟是敏言,她竟起得这样早,却是要做什么?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厨房门边。
  正在忙碌生火做早炊的厨娘见了敏言,也一脸错愕,连问薛小姐这是要什么。
  敏言也不理会,挽起袖子只问家里有没有雪耳、枸杞与莲子。
  厨娘找了出来,她便利索地动手淘洗,将雪耳仔细分摘浸泡在温水里,做得似模似样… … 霖霖躲在门外瞧了半天,终干忍不住,小声嚷,“喂,你在干嘛?”
  敏言闻声一惊,回头瞪来,“你……大清早跑来厨房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干嘛一早在这儿扮厨娘?”霖霖睁圆一双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伸手便去捞她浸泡的雪耳来瞧稀奇。敏言打开她的手,“别捣乱,这是我煮粥的!”
  霖霖一愣,哈哈笑出声来,“你还会煮粥?”
  敏言忙捂住她嘴,“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他们… … ”
  “哦哦!”霖霖忙也噤声,只怕把母亲扰起来,趁早上溜去捉弄高彥飞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敏言偏问起这茬。
  “我,我醒得早,起来随便转转。”霖霖咳了声,笑眯眯打量那些莲米、枸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孝顺,煮来讨好薛叔叔的吧,你这滑头!”
  “谁有你这么多坏主意,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粥给你们喝,你还说说三道四!”敏言背转身去不理她,明明是被说中了心里小算盘,却嘴硬不承认。霖霖嘻嘻一笑“跟着薛叔叔真是有得沾光,不过我怀疑你煮出来的粥,真的能吃么?”
  敏言斜斜瞅她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狭,“别以为谁都似你这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前在香港那会儿我就会下厨了!”
  霖霖一想也是,“对了,燕姨煲汤煮粥的手艺可是一绝,我倒忘了你是名师出高徒。”
  敏言脸色却陡地沉了沉,“谁跟她学,我家又不是没厨子。”
  霖霖眨了眨眼, 没有接话,看她容色说冷就冷,一时又背过身去不理人,才不过十七八的年龄,却少年老成似的端起冷脸,尖尖眉梢,薄薄嘴唇,柳梢儿似的眼角也透着傲气。
  这才想起,她己不是小时候那个寡言瘦弱的小敏敏,也不是从前默默伴在她身边读书学琴的敏言妹妹,现今的薛敏言己跟在她父亲手下经历过大风浪,见识过大场面,和一般闺阁学校里的女儿家自是不同了。
  昨夜里回来得迟,又惹了母亲着急,只顾着赔罪认错了,好容易见着久别的敏敏,也没顾得上说什么话。霖霖吐了吐舌头,暂且把捉弄高彦毛的计划抛到脑后,自告奋勇挽起袖子给敏言帮忙。
  不帮倒好,这一帮却帮出无数倒忙,先是打泼了水,跟着又过早把枸杞丢进了锅……厨娘苦着脸,看着两个大小姐把厨房扰得鸡飞狗跳,只觉焦头烂额,巴不得谁来赶走这两位。
  救星倒是真来了。
  来的却是薛慧行。
  干是两位大小姐有了最好的听差,一人一句关差遣薛小公子添柴、递盐、拿碗… …
  厨娘终于忍不可忍逃出厨房。
  这日的早餐便在霖霖、敏言与慧行的通力协作之下告成,当略带焦糊味的雪耳莲子粥、咸味过重的佐粥小茶、怪模怪样的素菜包子…… 一一端上桌时,迈进餐室的薛晋铭与念卿只得面面相觑,眼着三位累了满头汗的“大厨”,薛晋铭啼笑皆非,“你们倒勤快。”
  霖霖十分自谦,指着那煮得焦糊发黄的雪耳莲子粥说,“薛叔叔,这都是敏言做的,我们只是帮手, 她专门一早起来煮给你的,冬燥,喝粥对身子好… … 哎呀,干嘛?”
  桌下敏言暗暗踢来一脚,踢得她莫名委屈。
  跟着进来的高彥飞,站在薛晋铭身旁,忍笑忍得甚是艰难。
  薛晋铭看了看低眉垂脸的敏言,淡淡嗯一声,依然面无表情。
  念卿看了霖霖一眼,“什么时候你有敏敏一半懂事就好了。”
  霖霖嬉笑上前,抢在薛晋铭前头替她拉开椅子。
  慧行早已不客气地挤到他父亲椅子上,伸手拿起个素菜包就咬一一
  “呸,霖霖姐你蒸的包子是生的!”
  “胡说!”
  “不信你自己尝嘛。”
  “我才不爱吃包子,叫高哥哥吃!”
  “我,我不饿……好吧,我尝一个……”
  “味道还好吧?”
  “好,很好……”
  看着高彦飞无可奈何的苦相,一直冷着脸的薛晋铭也忍俊不禁,念卿更是几乎笑呛。敏言见父亲 终 于露 出笑容,惴惴神色才松缓下来,乖巧地起身端了蒸笼回灶重蒸。
  四个后辈都在跟前,她亦在身侧,如此寻常晨间,却是烽火乱世里最珍罕的一隙安乐。薛晋铭缓缓吃着焦糊味的粥,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落在念卿眼里,她亦莞尔,心知他一锦衣玉食,口味最是挑剔,今日却将一碗煮糊的粥吃得干干净净。
  一家人吃过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薛晋铭此次回到重庆养伤,公务暂且搁下,琐事也有高彥飞协理,难得有了几日清闲。念卿照例每日都去孤儿院看一看,薛晋铭执意陪她同去,叫高彥飞自去公署料理杂务。
  想着敏言在家无事,念卿便笑道,“敏敏也同我们一起吧。”
  敏言眸子一亮,尚未开口,霖霖却兴冲冲道貌岸然,“那我呢,我也一起去!”
  念卿蹙眉,“你自然是去上学。”
  “有什么好上的,天天躲轰炸,学校里也没什么课……”霖霖满脸失望,一边嘀咕,一边将救援的目光投向薛晋铭,企盼薛叔叔能替她说情。
  “敏言就不必去了,这几日在家好好想想我同你说过的话。”薛晋铭淡淡开口,看也不看敏言一眼,仍是那副冷淡神色,“这次回来,我会在重庆给你安排一个文职。你自小不喜读书,我也不勉强,往后就留在这边安心做事,既然有心作为,我便给你机会,这里一样天宽地阔,足够你飞了。”
  “是,父亲。”敏言低下头,刚刚泛起光彩的眼里又黯了,只倔强地咬了唇,也不说话。
  “伯父……”高彥飞忍不住想替她求情,特意用这私底下最亲近的称谓,却被薛晋铭轻描淡写扫来的目光迫得一窒,心虚地换回往日称呼,“处座,敏言小姐她……”
  敏言冷冷横来一眼,“高彥飞,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高彥飞顿时噎住。
  霖霖咳嗽一声,撒娇地扭住念卿衣袖,“妈,我喉咙疼,今天不想去上学了,你就让我在家休养休养嘛。”她哪里是喉咙痛,不过是想留下来陪伴郁郁寡欢的敏言。念卿自然明白,虽嘴上数落她娇气,心里却为女儿的善解人意略感欣慰。
  霖霖送薛叔叔与母亲出了门,高彥飞也走了,家中一时只留下自己和敏言、慧行姐弟。
  三个小孩,倒像回到从前在香港军服中无拘无束,没有大众管束的时候。
  霖霖叹口气,想起那时最爱去薛叔叔家,趁燕姨和他一向不在,便扯上敏言一起疯,有时高彥飞和蒙家的两个野小子也在,顽起来无法无天,有次几乎将薛家的书记烧起来。一转眼大家都成了大众,当时还光着屁股的小慧行也都这么高了,小结巴的高彥飞也不结巴了,蒙家兄弟和他们父母弟妹远去异国,不知何年何月才可相聚……就算重新聚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往无忧无虑的时光。
  父亲走了,燕姨走了,高彥飞的父亲在北平沦陷的时候为国捐躯了……想来父亲一走已是三年。他是春天走的,紧跟着便是那黑色的七月,高叔叔忠心耿耿追随父亲,做了一辈子的部属,同许叔叔他们一起接过他留下的担子,最终也紧随父亲脚步,离去。
  此时许叔叔还在前线,蕙殊阿姨去探望他,一走这么久还未回来,也不知今年的圣诞夜能否见着他们,好难得大家都在,若能在平安夜团聚在一起,该是何等美妙。
  霖霖目送车子驶离家门,站在门口不知不觉出神许久,待回过神,却是被慧行拉扯袖子。他指拾她看敏言独自离开的背影,看敏言一言不发,自个儿闷闷沿石阶向后院走去。
  “敏敏,你要去哪里?”霖霖牵了慧行忙追上她。
  “陡便走走。”敏言淡然笑笑,“你不用理我,我就在园子里转转,哪儿也不去”
  见她如此不开心,霖霖便挖空心思找了许多学校里的趣事笑话来说。敏言也不搭话,只是笑,听得心不在焉。霖霖也有些意兴阑珊,心想她见过大世面,对这学堂里小姑娘们的琐事不感兴题也是自然的,心下灵机一动,却想起个有趣的事来一一
  “敏敏,我跟你说个秘密!”她撇开慧行,挽了敏言的胳膊,在她耳边窃窃将昨晚晚归的原因详细道来,又提起之前两次的偶遇,说到捉弄那个英国人的经过时,自己忍不住咯咯笑… … 敏言的反应却十分紧张,“那人什么身份你可曾调查过?怎么可以这样冒夫,随随便便跟人结交!”霖霖顿感扫兴,“你也跟我妈似的,处处小心谨慎,哪有这么麻烦。”
  敏言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人世险恶,等你日后自己出去闯荡一番就知道了,跟你说也没有用,你被保护得太好了,霖霖… … 你是所有人手心里的露珠,谁都不忍让你沾到丁点儿尘埃,可这个世界才不是你现个所见的样子,它的坏处还多着呢。”
  “看你说得老气横秋这样子,明明比我还小,你不也是薛叔叔掌上明珠,百般呵护着长大的!”霖霖不服气地笑嗔。敏言却是眼色一黯,侧过脸去,淡淡说,“我怎能和你比。”
  “敏敏,这叫什么话。”霖霖眉头一皱,扳过她肩头,“你不要胡思乱想,薛叔叔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敏言怅然笑,“自从母亲走后,也只有他是一心一意照顾我的,我也只得这么一个父亲相依为命。倘若没有他,我在这世上也就什么都不是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所谓罢!”
  霖霖听得错愕,“你怎会有这种怪念头!难道我们,我和高彦飞,还有妈妈和蕙殊阿姨,就不是你的亲人朋友了吗?”
  敏言回眸看她,幽幽一笑,“傻丫头,你当然是我的好姐姐,只是…… 这是我自己的怪念头,你是不会懂得的。在你们跟前,我始终是个外人,倘若不是做了薛晋铭的女儿,谁又会在意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呢。我不像你,你生来就是众星捧月,无论从前姓霍还是现在姓沈,你总是许多人的珍宝。而我只是我父亲一个人的女儿,旁人对我好,无外是看着他认下我的份上。你知道这些年我不顾一切打拼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为父亲挣得颜面,挣得他的器重!我本就一无所有,也不怕失去什么,能够叫我害怕的,只是失去这唯一的父亲。”
  也许是心中委屈压抑太久,从未想到会在她面前说出这些话来,话音一落地便又后悔,敏言转过身,不想被霖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圈,暗恨自己不够坚强,竟在她面前自伤自艾。
  霖霖早已听得怔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连劝慰的话也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敏敏… … 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从未将你当外人,妈妈和蕙殊阿姨她们也一向心疼你,你这样想真是错怪她们了。”
  “我谁也没怪,你用不着劝些什么,我这些怪念头过了也就罢了。”敏言却已回复了平常神色,一笑转身,牵起霖霖的手,“走吧,回屋子里去,外头可真冷。”
  被她俩撇在一旁良久的慧行,终于忍不住跳脚,“不好玩,不好玩,你们都不陪我玩!”
  “慧行乖,我们当然陪你玩了。” 敏言蹲下身子捏了捏慧行脸颊,推他到霖霖身旁,“问你霖霖姐,她的机灵点子最多了,说说看我们玩什么?”
  霖霖看着敏言,心绪犹自起伏,只得随口笑笑,“玩… … 捉迷藏好了。”
  慧行是最爱玩这个的,这一玩起兴,竟没完没了缠着霖霖和敏言玩了大半日。眼看时近中午了,屋子里能躲藏的每个角落也都躲了一遍,两个人渐渐被慧行撵得无处藏身。
  霖霖狼狈地猫在厨房外面角落里,没等慧行找来,却被午间做饭的炊烟熏了个够呛。屋子上上下下也就这么两层,耳听慧行嗒嗒脚步声逼近,霖霖慌不择路退进走廊尽头,蓦然发现杂物室的门似乎坏了,竟有锁,忙一闪身躲进去。
  里头尽是搬家来时堆放的陈年旧物,母亲念旧。什么都不舍得丢,竟满满摆了一屋子,连同旧屋主以前的古董家俬也在也在,母亲爱那雕工精细的花梨木立柜和书架,也存在这里,日久积了厚厚一层灰。偌大的杂物间正中是蒙着绒布的钢琴,却一次也没弹过。
  霖霖猫下身子刚想躲在钢琴后,一想不妥,索性钻入那花梨木柜子。
  柜门雕花空隙可以觑见外面动静,是个最好不过的藏身地,只是一股灰尘味道熏得鼻子发痒。霖霖揉了揉鼻尖,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忙屏住呼吸。
  进来的却是敏言。
  她也来得匆忙,显然找不着地方藏身,一头扎进了这屋里。
  霖霖心下大乐,刚要出声叫她,却听慧行那小靴子嗒嗒的声音从门外走廊传来。
  敏言慌忙将厚实的落地丝绒窗帘一掀,整个人藏了进去,竟瞧不出有异。霖霖暗叹这家伙机灵,这么好个藏身处,自己竟没想到。
  慧行果然推门进来,东瞅瞅西看看,又转身跑了出去。
  窗帘后的敏言不声不响,霖霖也猫着身子不动,提防慧行那小滑头杀个回马枪。
  等了良久,不见动静,霖霖有些不耐烦,窗帘后的敏言却依然沉得住气。见她不动,霖霖也只好继续猫着,看她性子能有多好。慧行在外头转了一圈,脚步声似乎远去,没过片刻却又有声响靠近。
  门开处,却是母亲和薛叔叔。
  不知不觉玩到中午,忘了他们也该回来了。霖霖捂住嘴,心想千万被别母亲发现,不然少不了又数落她贪玩… … 心里却好奇,他们来这杂物间做什么?
  只见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敏言就躲在拢起的窗帘背后一动不动。
  薛叔叔走到屋子中央绒布罩起的钢琴前,将布幔掀起一角,低低道,“我就知道,这钢琴送来你是一次也没弹过。”
  母亲低头笑了笑,“好几年没碰过琴键,手都僵了,弹也弹不好。”
  薛叔叔不说话,扬手将布幔揭落,露出那漆亮崭新的黑色三角钢琴。
  灰尘在空气中漫漫飘落,被阳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
  他修长手指搁上黑白相间的琴键,指节分明,修剪合度。
  几个跳跃琴音低低从他指端淌出,并不成调,似漫不壮心的呢喃,一转又杳然。
  “第一次看见你弹琴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低头看着琴键,目光专注温柔,似微笑似迷惘,指端又有断续音符低回流淌,“那天你穿着白色裙子,裙摆有编织的蕾丝,坐在琴凳上的时候,裙摆就铺开在你脚边,像开满雪白细碎的花。”
  琴音在他指尖渐浙连贯,渐渐流畅,却是舒曼的《 梦幻曲》 。
  母亲静静站在他身后,目光已恍惚。
  “念卿,我给你的钢琴可以在这里蒙尘,但你的心,我不希望它也蒙尘。”他依然低头专注于指尖键上,带着伤的左肩,令他手指无法灵活,琴音便有了些迟滞,越发显得断续低回,似要将人的心也扯着,牵着,往下悠悠坠去。他的语声亦低如叹息,“有一句话,我是对你说过的,倘若如今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念卿,你要过得好,我才甘心。”
  这语声,这琴音,令躲在柜子里的霖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只怔怔看着母亲走到他身边,站在钢琴前,一动不动聆听他的弹奏,在听到一个转音的迟滞时,终于抬起她的手,纤细手指按上琴键,接过他弹到一半的曲子,弹下去… …
  她的手在发颤。
  起初的琴音断续,艰涩,渐浙连绵起来,如流泉如行云,回转起落,如慕如诉。
  她的手指跳跃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在他如痴的眼底。
  阳光将他修长身影投做暖暖的影子在地板上,他披一身黑呢大衣,搭了斜纹围巾;母亲绾着低髻,烟灰色大衣底下仍是夹锦旗袍,颈上绕着米色镂花长围巾,两人并肩站在钢琴前,竟教这满是积尘的凌乱屋子生出别样辉光,仿若时光也流转,倒流回衣香鬓影的往昔。
  他们竟是这样好看。
  霖霖屏住呼吸,移不开目光,心底茫茫然只有这一个念头,只觉他们如此好看,好看得像天生就为了映衬彼此的存在。
  一曲袅袅而终。
  母亲的手停在琴键上,深垂了脸,语声极低,“我会过得好,我会的。”
  她语声终是不能平缓,带了一丝颤抖。
  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轻得像揽住一触即散的云。
  母亲低头而笑,笑容似平静湖面掠起的涟漪,手从琴键滑过,带起一串温柔音符。她静静抬眼,指尖拂去钢琴上薄薄灰尘,“过些天就是圣诞夜了,蕙殊和许峥也会回来,到那天我们来办一次舞会,你说好么?”
  他微笑,“那么我要和你跳第一支舞。”
  她摇头笑叹,“我们己老了,第一支舞应该让给霖霖和彦飞了。”
  他看着她,“就算你活到一百岁,仍然比我青春年少。”她亦抬眸看他,“圣诞夜之前,你不会再走,对么?”
  他静了一静,“你叫我不走,我只好不走。”
  “然后呢,过了节,你还是要去上海?”她却蹙了眉。
  他不说话。
  她黯然,“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处置那个人,你分明不用自己去。”
  他只淡淡回答四个宇,“我想杀他。”
  她怔怔问,“为了洛丽?
  他领首,“也为了敏言。”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她脱口问,“为了敏言,你宁愿自己去做她杀父仇人?”
  “除了我,佟孝锡不会转易踏进旁人的陷阶。”他仍是轻猫淡写语气,“这段恩怨由我而起,便该由我了拮。既然必定有一人要与敏言结下杀父之仇,这个人由我来做,再好不过。”
    
  第十七章
  【1999.4茗谷废宅】
  传真发出一直没有回音,启安将电话打到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才知她又去肯尼亚拍摄非洲野生动物图片专辑。助理说她三周之后回来,然而转眼已是四月底了……艾默的书稿寄回出版社审核已有一个月,如果一切顺利,付印出版也就在眼下。
  这让启安的等待越发焦急,思虑越发踌躇。
  四月春暖,似乎万物都以蓬勃之机滋长,一切的人与事,都显出盎然。
  废宅的修复工作进展顺利,一天天,一寸寸,看着荒芜的庭院变回开阔清爽,倾颓的梁柱重新竖立,斑驳残缺的墙壁被修补完好……不可思议的变化在悄然无声中到来,令人无从察觉,更无从抵抗。
  连启安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习惯了废宅里轻而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她在砖瓦间走来走去,哪里有工人需要帮忙,哪里出了问题,她会第一个跑来叫他,当每天工作结束,工人们都陆续离开之后,她还会仔细检视一遍。这种时候,空旷的工地上只剩他们两个,并肩走在凌乱横斜的梁墙间,他搀扶着她的手臂,她仰脸看那些刚刚刷补好的壁角,目光严肃又专注,小步跨过地上横七竖八木材,像一只猫在自己领地徘徊。
  今天旅馆老板娘有事请她帮忙,她留在旅馆,没有来工地。
  傍晚工人都走了,启安一个人慢慢走出来,将临时入口的铁门锁上,身后斜阳已转暗。
  少了她在身边,连下山的小路也变得格外空旷,自己被斜阳投在地上的孤单影子也分外瘦长。启安在石阶上蓦地驻足,觉察自己一直在加快步子,心中依稀有归家的愉悦迫切。
  归家。
  启安低头失笑,笑意未及展开,却被另一种迷茫心绪压下。
  走回旅馆天色已黑,还在院子里,就见艾默从二楼露台探身出来。
  “严先生,刚刚有你的电话,才挂断。”她笑眯着眼睛,学电话里那人客客气气称呼他。
  “有没有说是哪里?”他笑着随口问。
  “是位男士,没说名字,只叫你回复这个号码。”艾默在露台上扬了扬手里一张纸片。
  启安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接过纸条一面 问艾默晚餐吃什么,一面不经意瞄见那号码——
  是从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打来,是她私人的专线。
  “怎么了?”艾默见他脸色微变,忙问有什么事。
  “没事,我需要回个电话……”启安迟疑看艾默,她一怔之下立即会意,点点头退出门外。只在转身时,难掩一丝尴尬目光,仿佛是被他从身边推开,再亲近也仍旧还是陌生人。
  他看懂她的表情,看着她将门轻悄带上,也只能怔怔看着,无从解释。
  拨通那个号码,那边一应声,启安立即知道不妙,大大的不妙。
  “启安?”那段沉稳的男声反问。
  “是我。”启安抚额叹口气,“大哥,你怎么会在二姐那里?”
  “我来取一份照片,是她去肯尼亚之前拍给Annie的礼物,一直没时间送来,正好我今天路过这边……”他顿住语声,放弃家常寒暄,言简意赅地说,“你给她的文件,我看到了。”
  “那个,只是本小说,给她看着玩的。”启安哈哈笑了两声,听见话筒那端沉默,便也笑不出来。静了片刻那边淡淡说,“是什么小说,你也传一本给我看看。”
  启安苦笑,“没什么,你知道现在这些作家都喜欢胡编乱写,不用当真的。”
  “谁写的?”
  “不认识。”
  “不认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跑回去修那座房子可以,这个我不反对,但我也一早告诉过你,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什么秘密应该守住,我以为你是清楚的!你自己说过,只是重建那座房子,绝不对外提起任何事……”
  “大哥!你先听我说个来龙去脉好不好?”启安好不容易觑着空隙插话进去,“这书又不是我写的,我什么都没……”
  “我不管有什么来龙去脉,这本书里的内容绝对不许外传,你就算不告诉我作者是谁,我一样有办法查到是哪家出版社。你立刻给我回美国,这件事做得太不象话,最好在没人知道之前把烂摊子给我收拾干净!还有启爱,她竟然也纵容你做这蠢事!”
  电话那端的语声越来越严厉,从责备升级为怒斥。
  启安终于等到自己可以插话的机会,“你听我说,这书是一个陌生人写的,我起初看到也以为是照着资料流言胡编乱写……但是如果你仔细看完全文,你会相信那不是我透露给外人的内容,因为书里故事早就超出我们所知的范围,有些情节甚至是你我都不知道的。我传给二姐,想让她一起来看看,我无法判断这些活灵活现的故事究竟是凭空捏造,还是说,另有知情人。”
  电话那段骤然沉默。
  这反应在启安意料之中。
  然而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
  “大哥?”启安隐隐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试探问,“你有没有看过后面内容?”
  “看了。”那端语声冷硬,“编得很像真事,但是我不相信,也不可能另有什么知情人。再亲近的知情人,也亲近不过你我,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谁还会知道?”
  启安隐忍反驳的冲动,心里踌躇,要不要把艾默在废园里找到沈念乔尸骨的事情告诉他。
  想起那大雨之夜,艾默的诡奇举动,耳中听着兄长的斥责和断然否认,启安越发觉得困惑。
  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这个谜,也许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大哥……”他仍忍不住反驳,“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个问题,或许你和二姐都从来没有想过,在没来这里之前,我也一样,因为那是我们自小就接受的既成事实,连他们自己也认为亲人全都不在了……可是,人海这样大,会不会有意外?会不会还有人活了下来?你想过这个可能性吗?”
  “还要怎样意外,连骨灰都找了回来,你认为还有谁活着?”大哥语声低了下去,隔着电话两端,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伤感。启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大哥对长辈的敬重之心不比任何人少,因此他忠实严格地守护着他们希望守护的秘密,以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方式表达他的孝诚。只是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秘密,是否真的正确得无暇可击?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启安小心翼翼问,“大哥,你试想一下,假如真的还有人活下来……这个可能性本身,对我们,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彼端沉寂。
  启安怔怔拿着电话,也被自己第一次清晰说出的这句话震住。
  这念头在心里萦回无数次,终于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那边长长一声叹息,终于问,“这书的作者是什么人?”
  “是个女孩子,很年轻。”启安屏息回答。
  “刚才接电话的人?”
  启安以沉默表示了默认。
  那端似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淡淡问,“查过吗?”
  “查了,看起来是个外人。”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
  电话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隔得遥远,听来像海滩上风吹过的声音。
  “如果真是故人,她怎么能把这些事写出来传扬于世?”
  “她的想法处境和我们未必一样,其实她是一片好意,因为她并不知道……”
  “启安!”那边语声转厉,断然打断他,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不管她是谁,你要明白我们的立场,他们是已经抛弃了过往的人,是没有历史的人,他们谁也不会愿意当年旧事再被揭开,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们想要的,只是平静。”()
  
  第十八章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丝绒窗帘寂寂垂着,纹丝不动,明净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树枝干,零星黄叶在冬日寒风里簌簌抖着——就如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后背抵着硬而冷的柜壁,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耳边止不住嗡嗡的回响,犹是薛叔叔清晰低沉带了独有磁性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敏言的生父、佟孝锡、大汉奸——这一个个词如何能连在一起,如何能从他口中说出,如何能让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听去——
  连母亲和薛叔叔几时离开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望着那丝绒帘子。
  帘子背后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惨白坚硬墙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不敢让敏言知道她也在这里。
  阴冷的冬天,汗水竟冒出来,濡湿后背。
  狭窄又充满霉味的柜里阴飕飕的,那么冷,那么久,方法是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丝绒窗帘终于动了动,有个人形印子显出来,又缓缓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缩成一个抱膝的影廓,渐渐颤抖,将整幅丝绒帘子也带得不住地颤,许多积尘抖落下来,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纷纷扬扬。有一丝极低抑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只像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从柜子雕花的门后,霖霖看到一清二楚,听得声声入耳。
  就这么看着听着,不知指甲几时掐进了胳膊,在痛楚中强自隐忍——想不顾一切将哭泣的敏敏紧紧拥抱,不让至亲的姐妹独自承受这痛苦。却又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这个时候,自己的出现对她只是雪上加霜。
  隔着薄薄一扇花雕柜门,却像有万水千山将她与她隔绝。
  走廊上传来小靴子嗒嗒的声音,慧行的脚步声里夹着罗妈无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们藏在哪里啊,小少爷到处找不着你们都快哭了!这都玩了大半日,快别玩了,赶紧出来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来了!”
  丝绒窗帘后的哭声骤然止歇,帘子簌簌抖了抖,归于沉寂。
  罗妈和慧行的脚步声经过,在门口停了片刻,复又远去。
  没有人发现一道窗帘和一扇柜门之后的异样,任凭如何惊涛骇浪,也只有自己心中明白。
  连最敏锐的母亲和薛叔叔也没有发现,或许那一刻他们眼中只存着彼此。
  过得片刻,帘子后面的身影缓缓站起。
  霖霖目光直直看着帘后的敏言转出来,泪痕已擦去,眼睛赤红,脸色却自惨灰里透出一股叫人心悸的静,死静,空洞的死静。她走到钢琴前站了一阵子,抬手抚过她父亲方才弹过的琴键,良久一动不动,头也低垂,纤瘦背影愈发伶仃。
  外面隐隐又传来罗妈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声音。
  她忽的笑出声,喃喃自语,“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她的笑声和低语令柜子里的霖霖背脊越来越冰冷。
  她平静地低头理了理衣服,抽手帕再次拭过眼角,又将束发丝带重新扎好。
  然后一步步走出门去,步子走得平稳,背影挺的端直。
  入夜时分,暮光隐入远岚,此地灯火亮起,半山上起了风,吹得教堂门前落叶纷纷。
  从侧门进出教堂的学生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经过,都对那个等候在门前的外国人投去诧异目光——褐发蓝眼的Ralph靠在墙下沉默抽着一支骆驼香烟,卡其色长风衣领子半竖,站在那里实在太过醒目,惹得两名女学生频频回首张望,只觉得这男子像极了西片里的电影明星。
  唯独他等待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旧教堂今晚将场所借给女子师范的学生们排演戏剧,里头灯火通明,一阵阵人声与音乐声传来。Ralph等了许久,慢慢踱步到门口,想着她是否也在里面……循着音乐走进去,礼堂里临时搭起的舞台前围满了男女学生,台上也正在演出一幕少女听闻恋人为国捐躯的悲情戏,女主角声泪俱下,随之响起的钢琴配乐却并没有刻意夸张的悲惨,低婉沉重的琴音里,有一种克制的愤怒和坚强情绪见见扩散,强有力的键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灭火焰。
  Ralph被这琴音深深震撼,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人丛,在灯光并未照到的舞台一角,发现了她——原来是她在弹琴。
  “停!”一个拿着剧本的年轻男子两步跨上舞台,“沈霖,这段曲子重来,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再弹得悲情些,不要这么生硬,这个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调。”
  她抬头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入坚强的情绪在里面不是更好?”
  那人皱眉劝说,“这一幕就是要让观众被悲伤情绪感染,要催人泪下才能达到效果。”
  她沉默了下,从钢琴后面站起身,“把全剧基调定得这么软弱,悲则悲了,观众眼泪也赚了,但我们演出这幕剧的用意是鼓舞民众士气,不是博取掌声和眼泪。”
  她的话,激起台下一片赞同声,连女主演也点头支持,这令那编导模样的男子涨红了脸。
  参与排演的学生们为这争锋相对的观点起了争执,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下辩论起来。
  只见沈霖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词锋也尖锐。
  那男子辩论起来不是她的对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气得拂袖而去。她却也不客气,捡起他一怒掷在地上的话筒招呼演员们继续按她的主张重新排演。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将这一段重新演绎得恰到好处,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配上沈霖亲自弹奏的琴声,一幕下来,令台下掌声如雷。
  Ralph也混在人丛中忘情鼓掌。
  沈霖笑着站起来,不经意间微笑低头,竟不偏不倚瞧见他——人丛中那么高挑挺拔的一个身影,不不太容易被忽略。她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朝他微微一笑。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编导接过她手里话筒开始给演员们讲戏。
  她走下来,趁大家关注台上之际悄然穿过人丛,从侧门走了出去。
  Ralph跟出来,在外面走廊柱子后找到她。
  她低头拢紧大衣,在寒风中呵了呵手,回头对他歉然笑笑,“对不起,让你等久了,我原以为排演一次就结束,没想排得这么不顺利。”
  “演得很好。”Ralph由衷赞美,“你的琴声太有感染力,即使没有演员,仅仅用你的琴声也足够征服观众。”
  “谢谢。”她淡淡笑。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见有些不同,不见了飞扬神采,平添了少女的忧郁。
  “原来你叫沈霖。”Ralph微笑低头看她。
  她笑意寥落,像是没什么心情,只简单地说,“相机我带来放在后台,菲林取走了,一会儿拍完戏去拿来还给你。”
  Ralph苦笑,“既然没有菲林,照相机也不用还了,送给你做见面礼物吧。”
  她抬了抬弧线优美的漆黑长眉,“对不起,菲林我不能还给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说过。”
  Ralph没有继续索要,只注视着她眼睛,“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快乐。”
  她侧眸看他,小巧鼻翼微抽,闻到他身上淡淡烟草味,“你有烟?”
  Ralph将烟盒递给她,看她抽出支烟来,便为她点燃打火机。
  她才吸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他,狼狈跑出侧门,在石阶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给她,“这样一点也不摩登,你还是个小淑女,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势在石阶上坐下来,没有理会他。
  他看她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静了半晌,霖霖低声说,“我想抽烟,是因为烟草有父亲的味道。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有多不开心,只要跑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烦恼都会被他轻轻一捻就解决掉,世上没有任何事会难倒他。”
  Ralph敛去笑容,低低说一声,“对不起。”
  霖霖怅然摇头笑。
  他在石阶上坐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灯火,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寒风凉丝丝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间那一幕,霖霖不由叹了口气。
  却听叮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再将小簇火焰举到她面前,替她重新点燃指尖已熄灭的烟。并浅吸一口,示范给她看,“小口吸,慢慢的,再呼出来,对……”
  霖霖依样照做,这回总算没有呛着,却皱眉摇头,“真难抽,烟熏火燎的……闻起来明明那么好闻,为什么抽起来像活受罪?”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灭烦恼的灵药。”
  她侧首看他,“那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不是为了消灭烦恼。”Ralph一本正经说,“我是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盖博。”
  她终于笑出声来。
  Ralph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笑容,将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缓缓说,“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霖霖怔住,目光刹那迷离。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自己心脏搏动的起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那是和父亲一样的血脉……眼前渐渐模糊,清晰浮现父亲的容貌,浮现出那飞扬的浓眉,那深邃坚定的眼睛,那睥睨从容的笑。
  对于霖霖在外结交朋友,念卿一向虽谨慎,却也是支持的。
  父母的身份与讳秘不该是下一代所背负的枷锁,何况在她幼年已承受得足够,现今她与万千平凡少女一样,享有简单自在的小快乐,属于她父亲的荣光与重负,都如那显赫姓氏一样被深藏。
  然而当听到霖霖说,她新结识了一个褐发蓝眼的英国朋友时,念卿神色仍是一变。
  霖霖犹自兴奋地摆弄着手上照相机,将如何从那人手上抢来相机的经过绘声绘色说给她听,当然略去了被人追逐抢夺的一段……说及当时为了菲林与Ralph的争论,霖霖眨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妈妈。如果你不反对,我真希望你能见一见他,让他见识到不一样的中国达官贵人,好让他知道自己对中国人的看法有多偏激,知道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有多狭隘!”
  “达官贵人,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母亲懒懒倦倦应声,透出几分疏冷。
  霖霖笑容敛住,悄眼打量母亲,见她倚在铺了白绒毡的藤椅里,支肘侧身,容颜淡淡隐入落地灯的阴影,看不出喜嗔。
  转念间,霖霖心下明白过来,不由有些怅然。
  母亲如今洗尽铅华,再不情愿被视作什么达官贵人,往昔时光对她而言已太遥远。
  原想让她见一见Ralph,也是盼着她多与外间接触,不至于将自己长久封闭在了无生气的茧里。母亲幼年寄居英国,或许见了Ralph多少有些亲近……看着她冷淡拒绝的神色,霖霖难掩失望。
  这番心思体贴入微,却不知自己恰走了反路。
  幼年流落异国,记忆里留下的英伦往事,对于念卿只是灰暗和阴冷。
  念卿垂眸,见女儿神色失落,心下不忍,便宛声道,“我一向懒得见外人,更不想与达官贵人扯上什么干系……至于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那是你的自由,你已十八岁了,男女间的分寸,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个朋友而已。”霖霖不由红了脸,
  念卿终究心软,淡淡笑道,“这次惠殊和你许叔叔回来,难得大家相聚,我想平安夜在家中办一次舞会,不管再怎么打仗,日子总是要过的……到那天,你可以将你这位朋友青睐,如有要好的同学也可以邀请。”
  “嗯。”霖霖点头。
  见她反应平淡,并无预料中的惊喜,念卿有些诧异,却不知平安夜舞会的事情早已被她藏在柜中听去,此时提及,却有勾起心中忧虑。
  “敏言怎么不在家?”霖霖避开母亲目光,敷衍笑道,“她是最喜欢跳舞的,若知道要办舞会,不知会多高兴。”
  念卿一笑,“她与彦飞出去了。”
  霖霖变了神色,“去了哪里?”
  “大约是在附近散步……”念卿话未说完,就见霖霖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去找他们”,便头也不回往门外跑去。念卿错愕,望着女儿匆促背影,不由蹙起了眉。
  宅院外的蜿蜒山道上,铺满一地落叶枯枝在脚下踩出窸窣声响。
  霖霖呵着手,向林间焦急张望,白皙脸颊在寒风里冻得发红,林间寂静无人,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敏敏会不会将身世秘密吐露给高彦飞,高彦飞若知道了奉命暗杀的大汉奸佟孝锡竟是敏敏生父,他又该怎么办?懵懂私心里,霖霖只觉得万万不能将更多人牵涉进这个秘密,不能让高彦飞知道……脚下枯枝咯吱作响,林子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入目尽是萧索。找了半晌不见他们踪影,暗自想着该不该让母亲知道敏敏已听见她与薛叔叔的那番话,正思忖着,忽听身后汽车喇叭声大作——
  霖霖怔忡回身,见一辆车子驶上来,开车的正是高彦飞。
  敏敏坐在他旁边,笑容浅浅,白色长围巾随意搭在肩头,衬着乌鬓雪肌,分外可人。
  “怎么一个人出来散步?不怕冷么?”敏言笑语盈盈,看上去丝毫没有不妥,全然已不见昨日的阴郁哀戚。霖霖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喃喃道,“原来你们出去了?”
  高彦飞从车里下来,欠身替她拉开后面车门,低声解释,“敏言想去百货公司看看。”
  “我这次回来得仓促,没带什么衣服,本想找你陪我去买的,你上午又去了学堂。”,敏言跳下车,拽了霖霖胳膊,对高彦飞扬起下巴说,“你把车子开回去好了,我同霖霖走一走。”
  “要,要我陪你们么?”高彦飞不知怎的,在两个女孩面前像又回到幼时的结结巴巴。
  “谁要你陪。”敏言瞪他。
  高彦飞尴尬地笑。
  他二人神色如常,看起来,她并没有向他吐露那个秘密。
  霖霖如释重负,轻轻握住了敏言挽在她臂间的手,有些暗暗的怜惜与宽慰。
  或许她已想得明白,就如她在钢琴前的自言自语,她是薛敏言,是薛晋铭的女儿,不管骨子里流着谁的血,也不会从她心里抹去这珍视无比的姓氏。
  但愿这个秘密,她能聪明地将之永远藏在心中。
  看她们两个真要走路回去,高彦飞不放心,只得说,“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不打扰你们散步可以么?”
  敏言睨他,“这是向谁献殷勤呢?”
  霖霖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不经意掠过敏言,却没说什么话,淡淡一笑别过脸去。
  见她这样笑,高彦飞只觉得耳根子火烧火燎,心里一阵慌,呆呆看着她被敏言挽了,肩并肩走到前面去。眼前两个身影,一个高挑婀娜,一个清瘦窈窕,各自衣袂围巾翻飞在风里,晃得他眼里心里都是乱,仿佛跌进乱红迷绿光景。
  今日敏言看来心情十分好,颊上浮起浅浅酒涡,“真没想到,外面到处打仗打得乱糟糟,重庆这里却什么都有,百货公司里货品虽不多,款式却照样时新,到底是冠盖云集的陪都……对了,我挑了件长礼服,剪裁十分别致,一眼就替你看中,回去你快快穿给我看。”
  霖霖诧异,记得幼时敏言最古怪,每每随母亲和燕姨出门,她总是什么也不要,看见漂亮衣裳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一向不在意衣裳脂粉,怎么现在像变了个人,突然喜欢起来?”霖霖眨眼笑。
  敏言侧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子不爱脂粉红妆的,那时不过是年纪小。”
  她扬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坠子在鬓丝间闪动光泽。
  翡翠的郁暗绿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着一种恻恻情致。
  那珠子形状似泪滴,翡翠也不适合她这样的年纪,十七八女子原该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霖霖怔怔看她,惊觉从前那个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鬓发,淡淡眉尾,顾盼间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在她面前,自己倒像是个小丫头,没半分女子风韵,仿佛她才应该是姐姐。
  霖霖低了头,克制自己想回头看向高彦飞的冲动,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谁身上,哪怕心里隐隐已知道答案——至于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细尝。
  耳边隐隐的,似有谁在尖声发笑。
  待得回过神来,这尖笑声已清晰转为空袭警报的厉啸。
  高彦飞奔过来一手拽起一个,急急拽她们回车上。
  三人上了车,岂料发动机轰然急喘,连番熄火,偏偏在这时候抛锚。
  远处传来的空袭警报一声紧过一声,霖霖紧张看着高彦飞满头大汗折腾引擎,索性将车门一推,“别管了,这里离家不远,跑回去还来得及!”
  盘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满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还快,渐渐喘息急促,只觉路越来越长,良久还看不到家门。霖霖跑得气促,蓦然发觉高彦飞不知几时将自己牵住,五指紧紧与自己相扣,一路就这么手牵着手……他的掌心温热有汗,太过紧张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这一握的暖,刚刚泛起,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令她向他另一侧看去。
  果然他也牵着她。
  掌心里的温暖随之变成扎手芒刺,令霖霖猝然将手一抽。
  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呼喊。
  “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
  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
  身后却听见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揽她在臂弯。
  “谁要你管!”敏言痛得脸色煞白,莫名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敏言倔强挣扎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怀抱。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
  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
  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叫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却是家中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移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一人多高的柏树,竖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眼看去,彷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有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
  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劝董母亲固执的心,从她心上拂去结了三年的霜,让她重新站到阳光下来,看一看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战火纷飞,山河浴血,哪怕父亲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许多人已埋骨黄沙……更多活下来的人还有更漫长的岁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
  岁寒时节,呵气成霜,连日来心绪低迷,平安夜的舞会就在明日,却仍提不起半分兴头。只是为着母亲,无论如何要打点起精神,把这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窗上的花环用丝带编扎,嵌着“Merry Christmas”,却被不识英文的仆人挂倒了。霖霖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花环,便站到一把椅子下,将花环取下。
  叮一声,丝带上系的铃铛掉落。
  “我来。”
  霖霖低头,见高彦飞抢步捡起铃铛,仰头递上来,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自己。
  被她这么一看,他又局促起来,错开目光不看她,显出腼腆笑容。
  霖霖默不作声接过铃铛系好,将花环挂了上去,轻盈跳下椅子。
  他伸手扶她,却迟了一拍,她已稳稳站在地上。
  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过她鬓发,挂住了一缕发丝——霖霖哎呀一声痛呼,高彦飞也傻眼,尴尬地举着胳膊,一动不敢动。两人身体贴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进他臂弯,无意间构成个暧昧姿势,令高彦飞面红耳赤。
  “你还愣什么,快帮我解开头发呀!”霖霖嗔怒。
  高彦飞手忙脚乱去解那缠上袖扣的头发,她偏过头来配合,脸颊时不时与他手背相贴,那温热肌肤不知为何竟格外烫人;他屏着急如乱鼓的心跳,偷眼觑她,看那一缕青丝拂在脸颊,肌肤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清新发香阵阵袭人……
  念卿从楼上下来,一抬眼便看见客厅窗下的这一幕。
  敏言跟在身侧,手里牵着慧行,不作声地看着那两人。
  “咳。”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轻轻咳嗽一声。
  霖霖一慌,忍痛扯断发丝,将窘迫的高彦飞推开一旁。
  高彦飞更是尴尬,所幸此时传来汽车喇叭声,院外爬满藤蔓的铁花门缓缓开启。
  慧行高兴地挣开敏言的手,在打过蜡的地板上跑得飞快,到门口刚刚大叫了声“爸——”,却发现车里下来的,是个裘衣雍容,拢着雪白围脖的娉婷少妇。
  “殊姨!”
  这声惊喜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果真是蕙殊,一别数月不见,她原本莹润的鹅蛋脸大见清减,显出尖削下巴,两鬓蓬松,犹带旅途劳顿的倦色,身边也不见许峥身影。
  慧行一头扑进她怀抱,缠着她欢喜闹腾。
  蕙殊俯身将他抱起,笑着在他脸颊吻下,任由他双臂环住自己脖子。
  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却不自知,仍如小时候一般撒娇。他自幼鲜少在父母身边,对细心照顾自己的蕙殊格外亲热。蕙殊自己没有孩子,视慧行有如己出,自是百般宝爱,被他赖在身上再疲惫也不忍放开。
  还是念卿上来,将八爪鱼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得了喘气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念卿喜出望外,望了她疲惫面容不由升起一丝忧心,“怎么累成这样子?”
  蕙殊唤一声“夫人”,语声微哑,目光莹然,启唇欲言又止。
  “这一向还好么?”念卿关切审视她脸色。
  “没事。”蕙殊笑一笑,“小病了一场,已经好了。”
  念卿蹙眉,正欲追问怎么回事,霖霖与敏言却左右迎了上来,亲热地唤着蕙殊阿姨,争相与她拥抱。霖霖快言快语追问许叔叔怎么没一起回来,她笑一笑,只说军务繁重,实在抽不开身。待与孩子们一一拥抱之后,蕙殊与念卿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伏在念卿瘦削肩上,蕙殊黯然一声长叹。
  念卿什么话也不问,轻拍她肩背,只柔声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家用过午饭,蕙殊顾不上小憩,便急着想去山上孤儿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担忧着小英洛,她离开时英洛便病着,听念卿心中说一直未全好。
  见劝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于备车,一面亲手倒了热腾腾的参茶递给她,望着她消瘦暗淡脸庞,低低叹口气,“你只顾操心这些孩子,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倒是怎么回事?”
  蕙殊捧了茶杯低头,唇角微牵。
  念卿如水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等了良久,只听蕙殊低声说,“我打算收养英洛。”
  “收养?”念卿闻言大感意外,看着她神色,沉吟道,“这倒也是好事,不过为何突然想到收养……”
  语声未落,蕙殊已低头垂下泪来,转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蕙殊,发生什么事?”念卿扳过她身子,惊怔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病了一场?这到底怎么回事?”蕙殊别过脸去,神色惨淡,语声低寥若游丝,“在那边才刚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没了……这是第三个,医生说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念卿望住蕙殊,嘴唇紧抿,纵是极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悲酸和不忍。
  许峥与蕙殊,那么好的一对眷侣……是不是上天见不得繁花锦绣,若太美满,总要夺去写什么,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才肯安心。
  故人亲朋之中,有的劳燕分飞,有的阴阳两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随仲亨的许峥,与秀外慧中的蕙殊结成良缘,做了一对最叫人艳羡的佳偶。或许是真有天妒一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数年后第二个孩子也遭遇同样不幸,自那之后,蕙殊与许峥多年再无生养,眼看着她也从双十年华而至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欢孩子,不但帮着晋铭和燕绮照顾敏言慧行姐弟,对霖霖百般疼爱,更将爱心倾注在孤儿院那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对她亲自救回来的孤女英洛,怜惜备至,恨不得当做自己女儿。
  天意如此不公,见惯人间悲喜如念卿,也黯然无言以对,只将蕙殊的肩膀轻轻揽住。
  “医生惯爱将话说得严重,你还念卿,慢慢养着身子,以后日子还长。”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尽力给她温暖笑容。蕙殊淡淡点头,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既然我们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这何尝不是天意注定,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们,我也知足了。”
  车子一路去往山上,念卿陪着蕙殊说话,将近来家中乐事说给她听,言及燕绮即将新婚、四少年后晋升少将、敏言将要长留重庆,以及明晚的平安夜宴会等等,蕙殊消瘦的脸庞总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几分喜色。
  难得今年众人相聚重庆,只遗憾少了许峥。
  “他整年都在滇桂两地奔波,防务运务一刻不敢松懈,原以为年底能回来一趟,谁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叹息,“他并不愿意驻守大后方,一再请战到前线去,对政府的抵抗策略十分不满,总是不分场合说些抨击上峰的言语,我担心他这性子迟早会在官场上吃亏。”
  念卿苦笑,许峥是仲亨一手带出来的人,他那刚直的脾气,她又岂能不知。现今许峥已升至军长,以他并非嫡系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难得。只是他的脾气越来越像仲亨,在如今的官场自是格格不入。想着当年那个率真的年轻副官,而今已是独当一方的大将,仲亨若是还在,想必会笑着骂一声“这混小子”……念卿将脸侧向车窗外,看着不断掠后的树影,过了良久才淡淡道,“听晋铭说,缅甸那边情势越来越坏,9月越南失陷,日本人在东南亚半岛横行无忌,英国人想要保住缅甸,只怕艰难。”
  “是,滇越线已经中断了,现在只剩缅甸最后这条血线……听说上面已经在和英国人商量共同防御,保卫滇缅,我们的军队迟早也会入缅参战。”蕙殊忧心忡忡,挂虑着许峥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车子缓慢沿崎岖盘山公路而上,停在道路尽头。
  两人徒步爬上石阶,望见隐匿在山峦松林间的青瓦灰墙,隐约听得孩子们朗朗读书的声音传来。原先有个教员在这里教习孩子们读书,后来因事回了乡下,一直没有找到新教员,平日都是霖霖间或来教一教。
  蕙殊惊喜看向念卿,“太好了,终于找来了新的老师?”
  念卿却驻足侧耳,静听屋里传来的读书声。
  那诵读声,抑扬顿挫,念的却是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孩童整齐稚嫩的语声,念着含含糊糊,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一个有着低低磁性的男子语声,随后念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孩子们齐声复诵。
  阳光斜斜照着他眼底久违的温煦,教她有刹那失神。
  念卿悄然站在门外,微笑看着,不愿打断。
  他去蓦然转头,瞧见了门口的她与蕙殊,一时间四目相对,各自忘言。
  屋里孩子们见到离开好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争先恐后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小七。”薛晋铭瞧见蕙殊,扬一扬眉梢,依然唤她乳名,“总算舍得回来了?”
  蕙殊唤他一声“四哥”,笑眉弯弯,“我道是谁呢,今日你这大忙人怎会有闲情跑来教书?”薛晋铭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说,“他是贪新鲜,喜欢山上清净,最近常来同小孩子一起打发时间。”
  “这可难得,看来四哥真是高升了,有闲有暇有雅兴。”蕙殊一面打趣他,一面被孩子们缠得应接不暇。薛晋铭摇头笑,留她在那里与一屋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缠,转身与念卿步出屋子,并肩走到外面檐下。
  “又遇着烦心的事?”念卿低垂目光,微微含笑。
  她是知道的,每每烦心的时候,他便来这山上独自静一静,有时也不知会她,只身而来,与孩子们呆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薛晋铭驻足檐下,望着远处起伏松涛,似漫不经心笑道,“人海阔,何日不见波。”
  念卿侧眸看他,“这句子,看怎么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达讲。”
  “通透?”薛晋铭笑了一笑,“我是俗人,只愿混沌,要那么通透做什么。”
  想来他是倦极了,厌极了,才会有这样的话。
  若能真的混沌糊涂,倒是更仁慈——在他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处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烦恼龌龊事,偏偏落在他这么个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有些话,有些事,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不能倾吐。
  唯有在这些干净得来不及沾染尘俗的孩子们中间,他才能放下杀戮与阴晦,忘掉世间的至残酷与至丑恶,觅得片刻安宁清净。
  念卿不再说话,静静陪着他站在檐下看那山峦远岚,看谷间松林被风吹得起伏。
  “冷么?”他将风氅披在他肩上。
  “累么?”他回眸笑。
  山间的风自然是冷的。
  世间的事自然是累的。
  只在这一刻,在彼此间,都不足道了。
  
  第十九章
  【1999.5茗谷废宅】
  正午阳光照在窗前弧度优雅的半月形阳台,雕栏上涡形刻纹留存着只属于大半个世纪前的风情韵致,那一种含蓄入股的细腻,欲语还休的眷恋,重现在明灿灿的五月阳光下,形存神去,似是而非。
  遐想当日曾是谁在这露台凭栏而立,有曾是谁在远处徘徊相望。到如今只剩得人去楼空,纵是楼阁依旧,草木重芳,流年早已暗换。站在初露真容的副楼阶前,启安恍惚,心思浮浮沉沉,到此刻竟不知自己做这一切是否真有意义。
  历经数十年风雨的废宅,沉默在天空下,不曾言语,不动喜悲,却冥冥中引导她来到他的身边——启安侧首看艾默,目光却凝住。
  他在流泪,泪痕闪闪划过脸庞。
  仰首望着刚刚完成框架修复的副楼,艾默哽咽,殷殷目光不像是看着一栋冰冷的房屋,倒像越过砖瓦木石看见血脉相连的亲人,看见朝夕思慕的故乡——这样的神色,他是见过的,不在艾默脸上,而在少年时那个牵着他的手,指他遥望关山的那个人脸上。
  启安动容,痴痴望着艾默,迷堕在她纳米一样的目光里。
  她察觉到他的注视,低头擦去脸上泪痕。
  只听他低声笑,“傻丫头,完成一座副楼就这样激动,到大功告成那天难道要嚎啕大哭?”
  艾默转眸看过来,笑里犹带泪光,“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真能看见这房子的本来面目。”
  ——虽然主楼的修复还未开始,整个工程只进行到五分之一,初步清理出来的开阔前庭与框架修复完成的左翼副楼,已给艾默和启安带来巨大鼓舞。
  整个茗谷留存最完整的就是左翼这两层副楼,当年只销毁了局部,基底架子大多完好,经过重建修复,从外观看上去已恢复了七八分旧貌。剩下内部仍是空空如也,细节修复与不止仍是难题多多。
  推门走进空荡荡的长廊和大厅,重新搭建的木楼梯刚上好漆,光线从楼上天窗照进,投下一线光柱在幽暗的扶梯上,将拾阶而上的艾默笼在光晕里。
  扶梯下的启安不经意仰头,眼前有刹那错觉闪过,仿佛时光闪回,竟是谁款款回身。
  “霍……”
  一个字,脱口而出,余音却断在唇间。
  启安怔怔张着口,被自己的错觉镇住。
  艾默并未听清,回首看他,“嗯?”
  “或,或许……”启安支吾道,“或许我们应该庆祝一下这成果。”
  “开香槟?”艾默笑盈盈,扬眉谑问,“一醉方休?”
  “好。”启安笑着欠身,“但凭吩咐。”
  午后小歇,艾默打算去一趟城里的原石巷,本想拉上启安一道,他却推说走不开。
  前日里在那寻到一间古董家俬店,里头有些真格的老货,是别处淘不到的。
  这一去便是半天,不但将那间店翻了个遍,还从巷子里老家俬店一间间寻过去,五月阳光晒得艾默脸颊发红,汗湿双鬓。
  有间老字号旗袍店外伸出遮阳篷,搁了两把古色古香的藤编摇椅在店外,沉沉檀香从店里熏出来,令艾默不觉驻足,被那幽眇香气吸引,轻轻推开了挂着湘妃竹帘的店门。
  一抬头,便瞧见正面玻璃衣橱中,挂着件珊瑚色珠绣罩蝉纱的半袖旗袍。
  光线斜照在珠绣与丝绸上,光泽流转如无声言语。
  这是原石巷里最有名的裁缝老店,店主人自夸如今没几个人能做出这样的手艺。
  艾默试上旗袍,妥帖曼妙犹如量身剪裁。
  头发花白的店主人望着艾默连连点头,惋叹如今不但会做旗袍的少了,会穿的更是少之又少。艾默只是笑,店主以为他不信,端起脸色,滔滔不绝说起自家祖传的手艺,那是从清末传到现在,过去给大督军府上也裁过衣裳的——话入耳中,镜前的艾默怔怔转身,手指顿在领口盘扣,满目震动。
  丝绸凉生生贴在肌肤上,骤然,就像有了温度;蝉翼纱下粼粼浮凸的珠绣,触摸在指尖,一颗一粒都像活了过来,藏在织物经纬间的秘密嘈嘈切切……这一身衣裳再不舍得脱下。
  艾默就那么穿了出来,穿一袭不合适宜的华衣,走在黄昏时分的原石巷里,走过那些不说话的老式房子,走过留存了多少年的石板路面,在路人惊艳侧目的目光里,穿过喧哗闹市,走过烟火市井街头,搭上车子回到被遗忘在时光之外的海滨,回到灯光温暖的旅馆。
  然而启安却不在。
  老板娘说他留了话,在山上废宅等她。
  提到废宅艾默心头一紧,唯恐出什么差错,顾不上换下衣服掉头就奔出去,隐隐听老板娘在身后嚷,“小艾,下午有你电话……”
  初入夜,月色还淡,一弯如眉,斜挂梢头。
  艾默推开茗谷废园外虚掩的铁花门,穿过门前笼郁树荫,驻足碎石路面,仰头一声“启安”还未叫出声,却已瞧见了小楼半月形露台上幽幽的烛光。
  他翩翩侧身,从那露台上望向他。
  入夜的海风拂衣生两,她穿着蝉翼纱旗袍,像从画片里亭亭走出,站在如水月华里,旗袍下摆披风撩起一角。路上走的急,头发有些散了,仰头间有几丝鬓发挂落耳际。她从楼下静静仰望他,眼里映出月亮轻柔光辉,一步步踏着木楼梯走上来,穿过空落落的房间,足音仿佛惊醒房子里沉睡的时光。
  露台上搭起简单的小方桌,雪白桌布,雕花烛台,杯中红酒被烛光一照,变作流动的琥珀,馥郁醉人。
  他微笑拉开椅子,引她落座。
  她噙一丝笑,目光微垂,睫毛阴影弯成两扇蝶翼。
  眉弯似的月亮从树梢移到中天,照着清寂的庄园,天幕下犹是沉睡的废墟,环绕的花树却已重新绽出新蕾,年年岁岁,花开花落,总有更新鲜的春色。
  夜里露水渐渐蓄起枝叶。
  樽渐空,烛半尽。
  艾默已醺然,一手支颐,一手将酒杯悠悠托了,任凭艳色的酒在杯中晃着……她眯起眼睛看他,在他瞳孔里看见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启安拿走她的杯子。
  “别再喝,你醉了。”他的笑容在月色烛光里看来格外温柔。
  艾默笑着摇头,起身绕过小方桌,来到他跟前,俯身细细看他。
  “启安,为什么你是严启安?”她离他咫尺之距,近得可以闻到她皮肤上温暖的香气。
  启安喉结微动,薄唇抿了一抿。
  她逼近他,似笑非笑,肌肤上暖香袭人,“知道么,我真希望你是……”
  她咬唇顿住语声,幽幽看他。
  “希望我是谁?”他背抵了椅背,目光与她相接,无处可隐匿。
  四目间流光碎影,他的手攀上她腰肢,将她环入臂弯。
  她仰起脸,气息急促,目光闪乱。
  他嘴唇贴了她耳畔,“你是一个谜,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开始猜的谜。”
  她低低笑,“猜到什么?”
  他也笑,挺秀鼻尖抵着她脸颊,“你说呢?”
  唇与唇,若即若离,肌肤相贴,气息纠缠。
  这双眼睛如此好看,眼尾有优美上挑的弧度,瞳孔幽深的可以将人融化……艾默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看清楚这究竟是谁的容颜,却越来越觉模糊遥远。
  有个执拗的力量压制在胸口,如同一次次在困惑与渴求间的挣扎。
  严启安,不可捉摸的严启安,藏着太多秘密的严启安。
  艾默目光迷离,抬起指尖拨开他微乱的额发,痴痴笑,“没有谜底,什么都没有……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在痴人说梦,说一个不合适宜的梦……或许某天醒来,就什么都忘记了,回到我现在该在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把这些真的假的有的没的,统统……忘记……”
  话音渐底,她的手垂下,就这么倚在他肩头,径自沉入甜醉乡。
  启安一动不动凝望他面容,凝望她醉后殷红的脸颊,眼底有怅然亦有悸动。
  “你骗不了我。”他指尖迟疑地触上她的脸,抚过眉目轮廓,“艾默,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对不对?”
  宿醉醒来,身在旅馆房间舒适的床上。
  艾默睁眼,怔怔躺了片刻,昨夜记忆如零星电影片段闪回脑中,刹那如有电流用过全身。艾默坐起,揉着太阳穴,回想起醉酒后的模糊片段,从耳根到脸颊都开始发烫。
  冲了热水澡出来,回复些清醒,艾默呆坐在床边,极力回想醉后究竟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却一团混沌……笃笃,有人敲门,艾默慌乱拢了拢头发,红着脸将门推开。
  却是老板娘端着热腾腾的白粥,一面数落她喝太多酒,一面将粥搁在桌上,嘱咐她趁热吃。
  艾默红着脸问起启安,不敢看老板娘的笑脸。
  “一早出去了,昨晚还是人家抱你回来的,你不知道你那个醉样!”老板娘嘴上唠叨,满眼都是慈爱,将艾默只当自家后辈一样喜欢。艾默闻言只恨不得将脸埋进粥碗里,冷不丁老板娘一拍桌子,惊得她一口粥险些呛住,“哎,对了,昨天有个电话找你,今早你还没醒又打来,好像找得急,叫你尽快回话呢!我想想是姓什么的……”
  “姓方。”艾默笑着应道,心知是编辑兼好友的方苗苗,只有她知道这个旅馆的电话,旁人大概不知苏艾跑到哪里躲起来逍遥了。
  方苗苗找来自然是为了书的事情,上回说社里三审都过了,只等封面定稿就出片付印,不知还能有什么事这样急着找她。艾默慢条斯理吃完早饭,拨通方苗苗电话,那边接起来一反常态地没有传来方苗苗女士的招牌大笑声。
  “苏艾。”电话里方苗苗语声低落,“有坏消息,很坏的消息。”
  “怎么了,你又拖欠房租,还是又挨老板骂?”艾默笑着哼一声,“还有,说了一万次,不要老叫我苏艾苏艾的,这名字太文艺了,听得我背脊发凉。”
  “是真的坏消息。”那端的方苗苗低声说,“社里终审没有过,书不让出了。”
  艾默愣神地“哦”了一声,似乎没反应过来。
  “你听明白了么,我是说,你的新书被撤离,社里决定不出了。”方苗苗提高语声,“苏艾,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个明白,好端端过了三审的稿子怎么说撤就撤,你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我?”艾默怔怔拿着电话,“我不知道,稿子不是给你了么,你知道我和社里一向没有接触,有什么事都是通过你。”
  “这不可能!”方苗苗急了,“问题肯定出在你这儿,我是你编辑我还能不清楚么,这稿子翻来覆去申了也没任何问题,最后关头来一个撤搞,我问了主任和副主编也都一头雾水,社长那儿倒是滴水不漏,就一句话,不出了!”
  艾默不出声。
  “喂,你倒是说话呀!”方苗苗憋了两天的委屈一股脑倒出来,“你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背着我把稿子给了别家?有人挖墙角是不是?哪个社?”
  艾默缓声说,“稿子写完之后,只给了你一个人,没别家编辑看过。”
  方苗苗迟疑半晌,“那是为什么,社里平白无故撤稿,连个理由也不给我!如果说是上面审查的压力,前几次审查早就通不过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
  “如果不是我,也不是社里的原因,就是说另有第三方的因素,让这本书被压下来,不能出版是么?”艾默自茫然里理清头绪,一句话却问的方苗苗愣了神。
  “会有什么第三方,这本书又不是涉及商业机密,只是本小说而已。”方苗苗大惑不解,“我只以为是你这边出了问题,千怕万怕就怕你悔约跳槽,苏艾你说实话,真的没骗我么?”
  艾默抿唇半晌,“苗苗,我原以为我们是朋友。”
  说完这话,再没有一个字解释,落手挂上电话。
    
  第二十章
  【一九四零年 十二月 陪都重庆】
  楼下的唱片机一转一转,飘送着欢沁舒缓的乐曲声,在薄暮初降的冬夜听来,仿佛勾起旧日暖意。分明是这平安夜里最最应景的调子,从楼上房间里听来,乐声飘飘,忽远忽近,隐隐觉得刺耳,好似从未听过的陌生。
  是唱片机太过老旧,还是自己孤僻太久。
  念卿抬起目光,问身后的蕙殊,“你听这曲子,是不是调子有些高了?”
  “哪有。”蕙殊拿一柄长尖尾梳子,笑着将她浓密乌黑长发梳成高鬓髻,两髻略挑松些,缀满黑色细碎珠片的发网以一弯象牙雕梳卡住,亮出齐整鬓角、光洁前额与修长颈项。
  玫瑰发油润过的青丝,闪动光泽,耳后颈间肌肤似也透出一抹玫瑰的沁红。
  镜子里的容颜宛如坚玉,找不出一丝岁月的瑕疵——只有在明亮灯光底下定睛细看,才决出眼角一转而没的浅痕,像鱼尾划过幽深水面。
  蕙殊看的发怔。
  念卿却抬手理了理鬓角,想将发髻压低。
  “哎,别弄坏了头发。”蕙殊嗔道,“费了半天劲才梳起来,这是时兴的贵妃髻,你梳了最最好看,千万别给弄散了。”
  说着又拈起粉扑往她脸颊多补了些胭脂。
  念卿侧首避开笑道,“涂得一脸火烧云怎么见人。”
  蕙殊佯作嗔怒,“不是说好了,今晚怎么打扮由我说了算,你也答应霖霖要换一换行头,常年素着脸穿那一身黑,我都替你看厌了。”
  念卿一笑,并不去驳她,低头从首饰匣里找了对珍珠耳坠出来,自己侧首戴上。
  “这身衣服怎么好戴珍珠。”蕙殊拧起眉头,“快丢开你这些白的黑的,可别辜负了霖霖千挑万选为你挑来的这身衣服。”
  一袭绛色长礼服,缎带束腰,颜色郁郁浓浓,裙摆缀满刺绣,是霖霖亲自选来的,她还记得母亲从前穿这样的颜色最是好看。
  望着镜中自己一身绛紫里透出醉红,仿佛从素日黑衣里脱胎换骨,一时间念卿目光恍惚,记起初到重庆时,也曾在春日里见到满山红红白白的茶花,其中百山茶并不多,及不上茗谷那片雪海似的白茶,红山茶却开得极美——每每开到末时,褪去艳烈戾气,转为浓郁得化不开的绛色,仿佛将艳阳与暗夜都吸纳在其中。
  妆匣静静在眼前,念卿修长手指抚上,缓慢抽出最下一层。
  丝绒垫上,躺着一副闪闪发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
  泪滴似的宝石久藏在不见天日的匣中,骤然遇上光亮,一时璀然生辉,令人神为之夺。
  念卿托起耳坠,定定凝视,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
  红宝石流光潋滟,躺在皙白手心似一泓红泪。
  她像是看痴了,良久不语不动。
  忽的却是一笑,拈起鸽子血一样的耳坠,比到腮边,看那两滴红泪悠悠晃着。
  “好看么?”她从镜子里问蕙殊。
  蕙殊颔首,话语梗在喉头,只目不转睛看着她,看她终于将耳坠戴上,从妆台前站起,徐徐转过身来。
  门外噔噔传来急促脚步声。
  “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来的是女佣周妈,还在门边就急忙说话,一脸古怪神色,抬眼见了念卿妆容一新的打扮,却被艳光逼得窒了一窒,才又吃吃开口,“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大小姐她,她竟带了个高鼻子洋人来!”
  蕙殊挑眉,“是么,霖霖邀了新朋友来?”
  周妈连身说,“可不是,可不是,那洋人还挽着咱们大小姐的胳膊,真不像话!”
  “今儿彦儿和高夫人都在呢,霖霖她这是……”蕙殊看向念卿,却见她并没有不悦神色,似乎早已知道霖霖有“新朋友”要来。
  “她跟我提过。”念卿一笑,朝周妈淡淡看了眼,待她识趣地退出门外之后,才低声开口,“听说是个极有意思的英国记者,他和霖霖未必是你担心的那样,我瞧霖霖对彦飞倒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彦飞这孩子,自小夹在霖霖很敏言两个之间,我看他如今越发有些迷糊混沌起来……”念卿顿住话,没有说下去,只悠悠叹了口气。
  蕙殊错愕半饷,迟疑着摆弄手中梳子,缓缓道,“我倒从未觉得敏言会对彦飞有意,这个孩子十分早慧,原先我不明白她为何对燕绮有那样大的敌意,而今看着燕绮与四哥分开了,看着敏言寸步不离腻着四哥……我也婉劝过四哥,叫他将敏言留在重庆,别让她一个女孩子老跟在父亲身边,敏言这么大,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四哥却笑我想多了,在他眼里,总还当敏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这次敏言闯出祸事,只怕他还不舍得放她在重庆。”
  念卿叹息,“敏言是该离开晋铭的羽翼了,这个孩子心思纤敏,说她聪明也聪明,说她糊涂也胡特,说到底还是年少,看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放着什么。”
  蕙殊恍惚一笑,“是,年少的时候谁没荒唐过呢,总有一日会醒过来便是了。”
  两人一时相对静默,耳听着楼下乐声飘飘。
  “走吧,我们该下去了。”念卿滢滢而笑,信手将一领狐裘披肩围上,拿起别针锁扣。
  灯光照着镶别针的细碎钻石,光芒折射眼底——
  “夫人?”
  蕙殊看见她蓦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动。
  念卿手撑了妆台,目光垂下,“我想抽支烟,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这就来。”
  她分明早已不抽烟了。
  蕙殊从镜子里望着她,看不清她表情,只觉华服盛妆下的背影被灯光照的薄如纸裁。
  “也好,我先下楼了。”蕙殊不知可以说什么,默然推出去,将房门带上。
  耳听着脚步声离去,撑着妆台边的手腕一软,念卿身子斜斜倚上镜框。
  胸前狐裘上,闪烁这钻石别针燿燿光芒。
  仿佛和他元帅礼服上赫赫勋章的光芒一样,一样。
  那时的宴会总有那么多,繁多得叫人分身乏术,夜夜的笙歌乐舞,鬓影衣香。
  次次换新妆,他都有耐心等在一旁,含笑着看她卸妆首饰、补胭脂、理头发……这样琐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专注欣赏。待她都收拾好了,她笑着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楼梯,披上他的黑呢风氅,勋章和佩剑燿燿生光,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步步响亮,老远的卫兵就知道督军来了,齐刷刷立正行礼,将靴跟叩得齐整划一。
  一阵风吹来,吹得鬓角发丝纷飞。
  是蕙殊出去时没有关严的房门,被走廊窗外的寒风吹开。
  风里从来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目光一颤,仿佛从遥远之处收回,目不转睛看着镜中,缓缓抬腕,将耳畔那对光艳的鸽血红宝石耳坠重又摘了下来。【symbol33手
  旅居中国这几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与沪上,因使馆友人的关系,与富商显贵多有结交,对中国权贵们的奢华宴会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资匮乏的战时,中国人古老相传的礼仪排场也是绝不可废除的。对这种虚礼浮华,Ralph并不感到欣赏。
  然而今夜的邀请来自沈霖,这惊喜出乎意料,令他期待无比。
  几次难忘的见面给Ralph留下三分敬畏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寻常。
  一路随车转入半山,远远望见掩映在暮色林荫中的灰瓦小楼,看上去毫不显眼,在市区随处可见这样的居处,却想不到沈家公馆竟是这样普通。
  “到了,这就是我家。”一身洋红大衣的沈霖轻松跳下车,大大方方挽起Ralph步入门厅。
  扑面而来的柔和灯光与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归家的错觉。
  大厅里壁炉烧的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空气里沁透了白兰地的芬芳,音乐从唱片机里悠悠传出,并不宽敞的方厅里容纳着不多的宾客,华服优雅的男女正谈笑风生,一个个举止从容,被灯光照映得美不胜收。
  穿行其间的仆佣满面笑容,仿佛连空气都透出甜香。
  再煊赫的豪门盛宴又能算得什么,在这硝烟纷飞的战时,如此恬美温暖,仿若锦绣画中不褪色的风流,才是异乡游子梦寐以求的奢侈。
  霖霖与男伴的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灯光仿佛也为之汇聚。
  Ralph今夜风采焕然,一改往日不羁,深褐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灰蓝色眼睛被灯光照得深遂闪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礼服来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边,不同的肤色发色虽显突兀,却衬得一身洋红大衣的霖霖越发生气勃勃,有一种英气而明朗的美。
  正自楼梯走下的蕙殊,一抬眼瞧见这两个相携而立,竟被这异样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梯边与慧行玩闹的小英洛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抱。
  慧行也扯着蕙殊袖子,兴奋地指着霖霖与Ralph,直嚷着问那是谁。
  迎着周遭探究惊讶目光,霖霖却是旁若无人的挽着Ralph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的钢琴边。
  穿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琴凳正要弹奏。
  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微笑低头同她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情,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少女也错愕抬眼,手指顿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与高彦飞握手。
  高彦飞目不转睛看着霖霖,仍未从她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才伸手与Ralph相握。
  两人的手掌同样宽大有力,高彦飞的目光锐利逼人,Ralph却有刹那闪神,觉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注意力不由从高彦飞身上移开,投向壁炉前的沙发,看见了那个人——
  正是初见沈霖那天,从车里走下来的那个黑衣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藏在丝绸下的刀锋,优美而危险。
  此刻他闲闲坐在对面长沙发中,手托高脚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礼服,陪在身旁的两名军官神态谦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军阶。
  他淡淡看向这边,笑容温文,目光平和。
  Ralph却突然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这压迫感不同于眼前年青军官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以至高彦飞和他说了什么,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声,才听见她说,“薛叔叔已经到了?他不是说有事要迟些赶来?”
  不待高彦飞回答,她笑着将Ralph一挽,“来,去见一见我Uncle,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敏言在一旁瞧着,发觉霖霖自始至终就没理会高彦飞的目光。
  高彦飞抿紧嘴唇,脸色映着身后深青丝绒窗帘,越发暗了几分。
  看着霖霖将“新朋友”引荐给她的薛叔叔,陪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径自上楼去换衣服,将那位Mr.Quine单独丢在这里——这显得他们是十分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失礼。敏言从钢琴旁站起身,瞧着兀自呆立的高彦飞,悠悠一笑,“怎么,有人醋意大发了?”
  高彦飞脸色微变,“敏敏,别乱说笑。”
  “怎么说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说话,听她的意思,很是盼着霖霖姐早日下嫁给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倚着钢琴,“你这个呆子可要争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彦飞尴尬恼怒,却又发作不得,无奈之下瞪向敏言,见她别过头去一笑,幽幽叹口气,重又在钢琴前坐下,“我刚才说要弹什么曲子来着,是了,是弹我们从前一起跳舞的那段。”低缓的钢琴声代替了唱片机的声音,一段悱恻曲调萦回在远近角落,如静夜里少女的低诉,满怀眷恋柔肠,欲语还休……高彦飞被这琴声镇住,定定望着钢琴前的敏言,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然而曲调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本该是温柔的小夜曲,却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这琴声像一缕冷泉注入暖流,与此刻家宴的温暖氛围极不协调。
  与Ralph寒暄着的薛晋铭闻声侧首,淡淡看向那边,斜扬入鬃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
  蕙殊在一旁,也听出琴声里的颓废意味,不禁诧异。
  正侃侃而谈的Ralph顿住语声,并未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却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妥。
  薛晋铭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方才的话题。
  起初Ralph言谈风趣自如,说起早年在北平期间见闻,令薛晋铭颇有好感;听闻他曾到过缅甸与印度,蕙殊也觉意外又亲近。然而谈及近期中央日报的一些社论时,冷不丁被薛晋铭问到,身为境外记者怎么看待政府对新闻言论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这位薛先生提起过他追访报道的政府贪污事件。
  灯光下,Ralph只觉薛晋铭的目光深不见底,直觉隐隐告诉他,眼前不是一个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专制作风下,也许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后果。
  楼上房间里,刚换好一袭玫瑰色薄纱礼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长发梳到一侧,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艳无伦的鸽血红宝石耳坠,转身撒娇地搂住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不像你这么好看?”
  “又说傻话,你哪里不好看了。”念卿笑着替她掠起鬓发,瞧着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坠子,“这样出挑的颜色,你戴着才合适。”
  “戴再美再多的宝石也没有用。”霖霖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们才是美人,我这么长手长脚,浓眉大眼,活像个女张飞,模样全随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霖霖撇嘴对她扮个鬼脸。
  母女俩正笑着,楼下钢琴声悠悠传来,念卿侧耳听去,不由皱眉,“这是谁在弹琴,是敏敏么,好好的曲子怎么弹得这样低落?”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越发蓄满哀伤。
  真的是敏言在弹。
  “敏敏,她真可怜。”
  霖霖喃喃说着,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悯疼惜神色。
  念卿闻言凝眸,“为何这样说?”
  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
  母亲明亮目光,令霖霖慌忙低头回避,静了片刻,才又缓缓说,“我所拥有的,原比她多了许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够幸运。”
  全未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念卿一时悸动,藏在深心里最不愿勾起的记忆重又浮出——永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颜,再不会记恨她的念乔,仿佛又活生生站在眼前。
  “妈妈,我——”心中一股冲动,令霖霖抬头冲口说道,“我不想和高彦飞在一起了。”
  念卿惊诧扬眉。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肠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彦飞的母亲也在,你请了她来,想要商议我们订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已不喜欢高彦飞了!”
  念卿定定看她良久,缓声问,“这就是你带了新朋友来的目的?”
  霖霖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却不回答。
  “胡闹!”念卿有些动怒,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那英国人与你结识才几天?”
  “我没有胡闹。”霖霖倔强抬眼,“这也不关Ralph什么事,只不过关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许一个男子在我和别人之间摇摆不定,要么他就一心一意,要么我就索性不要!”
  灯光照在女儿年轻鲜妍的脸庞,照着那副决绝无顾的神色,骤然像是见到从前的自己——念卿震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恍惚只望着霖霖,良久伸手抚上她脸颊,怅然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真是傻气。”
  楼下传来的琴声如薄冰下潺缓流淌的溪水,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一连串宛转音符之后,琴声却陡地止歇了。
  琴键上的纤细手指顿住,敏言抬头,手腕被高彦飞捉住。他将她从琴凳上拽起,识趣的仆佣立即给唱片机换上新的曲子,大厅里重又流淌着平安夜欢悦的乐曲。
  “为什么不让我弹完?”敏言咬唇,想要挣脱高彦飞紧扣的手。
  高彦飞将她带到角落小沙发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低低地说,“你怎么了,今晚难得的好日子,为何要弹那样的曲子?”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个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难得高伯母也在,趁这佳节良辰,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订下你与霖霖的锦绣佳缘。”
  高彦飞红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地望着她,看她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面笑一面说,“彦飞哥哥,我这儿提早跟你说声恭喜。”
  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往日的她,时而冷淡,时而忧郁,待他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叫他彦飞哥哥,不高兴时叫他高呆子。他却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有对幼妹般的怜惜,又没有霖霖那样的敬慕。他向来舍不得惹她生气,总揣摩着她阴晴无常的小性子,设法逗她开心。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软肋,总能一个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却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高彦飞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搅成一团。
  敏言笑了一阵,仰头靠着沙发脊上,似喃喃自语,“彦飞哥哥,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傻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高彦飞怔怔问,“你要做什么?”
  “傻事呀。”敏言低笑,“傻丫头总是做傻事的,以前父亲叫我傻丫头,我还跟他生气……原来我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长到这样大,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旁人为什么待我好,为什么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里……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彦飞听得皱紧浓眉,“敏敏,你在说些什么?”
  敏言依然笑着,侧了侧头,流露一丝轻顽神气“高彦飞,你说,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样家庭,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
  高彦飞呆望她,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一时竟又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什么傻话……”
  “真呆!”敏言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叹口气,竟拉起他的手,“彦飞哥哥,真对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时候我是故意气她,见到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疼她宠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气,也跟她生气。其实在我心里,除了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总之,往后你好好待她罢,你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望着他身后的楼梯,笑容渐泅,“真的,你们真是般配。”
  在那梯上,长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华如夜幕中皎皎月轮,耀亮每个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则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背朝楼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着如何回答薛晋铭隐有深意的提问。
  薛晋铭深邃目光停在Ralph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手负在身后,一首执了酒杯就唇啜饮。迎着他的目光,Ralph喉咙有些发干,诧异于自己失常的表现,却并不知道,能平静承受眼前这人的审视,已是鲜有的勇敢。
  “事实上,我认为政府在尊重新闻自由方面存有许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深湛的蓝灰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却察觉周遭瞬时安静了。眼前的薛先生也变了神情,目光静静投向某处,夜空一样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风吹来的迷雾遮住。
  Ralph回头,刹那间明白了原因。
  从楼梯上款款而来的两个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议的美,又仿佛遥隔云端。
  那个惊鸿一瞥的,戴黑面纱的女人,终于露出神秘容颜。
  站在火一样耀眼的沈霖的旁边,没有珠宝没有饰物,只有曳地丝绸裙幅闪动冷冷光泽,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着他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他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而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艳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
  那样艳丽而鲜明,像有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于有了绽开的机缘。
  薛晋铭缓缓笑,眼里一掠而过饿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目光里——当他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
  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灯彩迷离,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进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
  敏言垂下目光,怅然的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
  “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的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忙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荐,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好看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臂,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的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迫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儿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灵精的彗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姐,甚至蕙珠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夫人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
  今晚到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和先生竟也回到重庆。
  张孝和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自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名。在啊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和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和当仁不让担纲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和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和,于1939年归来,只为与国家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和,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述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际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看夫人。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和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和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父亲和夫人却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集里悠扬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缜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隽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璀影中,对他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的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流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送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笑容渐深,缓缓后退一步,朝念卿伸出手——
  “父亲。”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带着齐肘丝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着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失笑。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字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林燕倚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
  却不料,一头撞在父亲身上。
  父亲站在门廊下,惊讶地俯下身来,用手背揩去她脸上泪水,问谁惹哭了敏敏。
  林燕绮跟出来,还在笑着,一边笑一个说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亲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问,那么我来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绮跑回琴房,亲手弹起一支轻缓简单的舞曲。
  就在那夕阳斜照的门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亲脱下外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松开领带,牵起她的手,领她寻着音乐的节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乐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鱼,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阳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父亲的双手坚定,驱散她全身的僵硬。
  付清的微笑温暖,融化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忘却所有,飞扬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闪烁在少年眼里的迷离希冀,说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的执迷。
  唯有旁观者清。
  念卿无声叹息,心底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生来就不曾坚果父亲的孩子,在孤单与隔绝中长大,流血的暗夜里目睹生母离世,寒冷人世间举目无亲,直至他深处温暖的救赎之手。从此,他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也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着她成长,同样关心着她的燕绮、蕙殊与自己,她们终久与她隔了非亲非故的距离,隔了霖霖这样一个珍如掌珠的对比,若说视如己出,也只有晋铭一个人做到了。
  看着敏言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的一触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再也不能纵容她沉溺在晦涩心境里,然而此刻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求肯,谁又能忍心拒绝。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错”念卿侧身退开,将敏言让到薛晋铭面前,对他欠身一笑,“这唱片机太难听了,我还为你们弹琴。”
  薛晋铭欲言又止地望了她,无奈一笑,回身执起敏敏的手。
  念卿走向钢琴,想着再纵容这孩子一次,偿了她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敏敏谈一谈,或者蕙殊说得对,应该送她去美国,让她远离过往,走出父亲的影子,才可发现更广阔的天地,真正属于她年轻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着,一抬眸却见着孑然站在钢琴旁的高彦飞。
  “彦飞。”念卿出声唤他,他茫然转过来,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脸色阵阵红白,仓促地头说了声,“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烟。”
  也不待念卿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望着那身挺拔军服下犹显稚气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个模糊影子浮出来,恍惚也是这样锐气勃发,却又总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子谦,子谦……多久么有想起你了。
  只是不经意,当年在子谦与四莲婚礼上嬉闹的小彦飞,也到了子谦那样的年纪,同意炽热儿迷惘的年纪。还有四莲,追随子谦足迹一曲不回的四莲,如今也该是年过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还记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愿她已能释怀……只不知这乱世硝烟里,她一介弱女子是否还在人世。
  也曽以为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可念乔、子谦、四莲,哪一个不是鲜活如朝露,命运又可曾对他们稍加颜色。
  念卿在钢琴前坐下,搁上琴键的手却微微颤抖。
  想着那个恨她又眷恋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儿子,她的继子,他为她流尽最后的血,就那样凋敝在一生最好的时间里。眼前黑白的琴键变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动着子谦离去时的微笑,晃动着仲亨雪白的两鬓。
  仲亨的原谅,仲亨的苍老,仲亨的悲伤……心中那条被时间勉强缝合起来的旧伤口,又被一点点撕裂开来。
  琴键上修长瘦削的手指,克制着颤抖,翻飞弹奏出最优美的旋律。琴音如华美丝绸,铺开在夜色里,闪耀瑰丽光泽。蕴在琴声里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只觉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浸满情感,令琴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为之沉醉,陶然忘了身在何时何处,最美好与最留恋的时光,一时间都被音符带了回来,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间。
  这一场平安夜的舞会,直至夜深结束,念卿都没有离开钢琴。
  仿佛中了魔,一双手在琴键上一刻不停弹奏,任是汗湿鬓发,任是谁来到身边,她不说话不理会,整个人都融在琴声里,微阖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帘遮去喜悲,纤细手指底下流泻出不可描摹的天籁之音,迷惑着人们不愿停下舞步,不愿从美轮美奂的梦境里醒来……不停歇的琴声,如同不停歇的咒语,直至夜阑人静,直至汗水从她鬓间滑下颈项,直至双手再也无力抬起。
  霖霖试图劝服母亲停下,蕙珠试图劝服念卿稍歇,敏言试图接替夫人弹琴。
  只有薛晋铭视若不见,不劝止,不打断,任凭她在琴声中如痴如醉,任凭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里。只有他明白,这琴声,宣泄着不为外人道的心迹,是这三年间深藏在槁木死灰下的凄怆,是无数日夜里折磨着她的往事悲欢。
  只有这琴声,能替代她尽诉一切,哪怕这一切无人能懂。
  连他也不必懂。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悲喜离合。
  曲中人散,宴罢舞尽,宾客尽都辞去,不觉已是凌晨一点。
  念卿许久没有这样累了,从钢琴前起身时,脸色苍白,两颐却有异样绯红.她向来极重礼节,今夜作为女主人,却连宾客离去也没有到门口相送,早早由霖霖陪着回楼上休息了。
  高彦飞的母亲是最后离去的客人,整晚看着霖霖与Ralph共舞,看着儿子只顾与薛小姐在一处窃窃私语,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随后一去不见踪影,纵是高夫人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恼得丢下高彦飞,径自叫司机送自己回去。
  薛晋铭与蕙殊送完宾客回来,嘱人四下找了,也不见高彦飞人影。
  蕙殊担忧他一个人半夜不知去了哪里。
  "随他去."薛晋铭疲倦地扯下领结,头也不回往楼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里,蓦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脱口叫住他。
  薛晋铭自梯上回首,"怎么?"
  蕙殊怔怔看着他衣领半散的样子,比之素日的精悍优雅,竟平添几分落拓,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得笑笑,"没事,跟你说晚安。"
  他回以淡淡一笑,低沉语气带上沙哑,"晚安。"
  寒冷冬夜里,各间屋子的灯光渐次熄灭。
  昙花一现的风流繁华过后,半山间的灰瓦小楼重又归于沉寂。
  只有屋外叶片落尽的枯枝还在夜风里簌簌跳舞。
  大厅里的挂钟在漆黑寂静里兀自滴答滴答,钟摆敲过两次,三次......不觉已是凌晨三点了。
  自楼上房间里听来,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念卿并未睡着,辗转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窗外发白。
  如同一个个无眠深夜,就这么拥着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只是今夜格外无法平静,身子冰冷,骨头里却燃着火,一阵冷一阵烫,颤抖都无法遏止。
  喉咙里火辣辣作痛,念卿不想惊动仆佣,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楼梯倒茶。
  下到转角处,却见厅里亮着微弱的一点烛。
  钢琴上的白铜烛台,散发橙黄光晕,暖暖照亮这角落。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着了,手中杯子半倾,一只白兰地酒瓶里只剩着最后一点残酒。
  她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微,才只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已直起身,回头发现了她。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皱了皱眉头,"还这么黑......你起来做什么?"
  念卿不回答,走到他面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看他半晌,哑着语音说,“你能在这里喝了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来看你喝酒么。”
  他一笑,“我只是睡不着。”
  “晋铭……”念卿语声低哑,唤了他一声,却将唇紧紧抿了,再说不出话来。
  他已有几分微醺,仰头望着她一身白色深绒睡袍,黑发流瀑似的散下肩头,几丝乱发拂在耳鬓,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脸颊。
  他屏住呼吸,痴痴仰头望着。
  她叹口气,拿着他手里的杯子,“别喝了,回房去休息。”
  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潮潮的全是汗水。
  伸手覆上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念卿侧首避开,抽身退了半步。
  “你着凉了。”薛晋铭放开她,联系的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紧,我去找点药来。”
  他说着起身,却未想一阵酒意上来,脚下虚浮,险些被琴凳绊住。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他撑了钢琴,听见她嗓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不由苦笑,“嗓子哑成这样也不知道吃药,你对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怔怔抬起目光,贱他斜倚身后钢琴,带了三分醉意,“你听说过么,外面的人传言我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薛晋铭目光深深,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也不死?”
  “不要说这些胡话。”念卿没有闪避,任凭他的手拂在脸上,语声低哑的近乎哀求,“晋铭,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么?”
  他不理她,益精喃喃下去,“我怎么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这个样子,答应过我好好活下去,你却做不到……如今你这样心如死灰,倘若连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么办?”
  淡淡一句话,听得她心头巨震,直直看着他,胸口骤然像被一拳击中。
  是痛,还是什么,让肺腑翻腾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难受。
  望着她渐渐蓄起泪水的眼睛,他恍惚笑着,目光越发悲伤。
  “薛晋铭。”她唤了他名字,颤着语声问,“你还傻不够么,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往后你还有整整的后半辈子,难道也要这么傻下去?酒精要傻到什么时候你才甘心?”
  他好似痴了一般,任凭她问什么,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她声音已全然沙哑,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定定看着他。
  待她缄默了,他才轻声问,“你容许我傻下去好不好?”
  她一瞬不瞬看他。
  他屏息等待回答。
  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她依然不回答,却张臂将他拥抱,伏在他肩上,泪水纷落。
  他不敢动弹,唯恐身在梦中,一动梦就会醒。
  耳边传来她沙哑哽咽语声,听见她低低说,“我容许你傻下去,答应过你的话我不会食言,我们都好好活下去,我都陪着你……这一世,我只能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十一章 
  【1999.5 茗谷废宅?重庆】
  艾默走了。
  只是一觉醒来,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启安环顾房中,看见昨天剪下来的花枝还插在粗陶罐里,没读完的一本书还斜插在书架上,随手涂抹的图画被风吹到地上。
  回想前一晚,睡前如常道了晚安,和以往每一天并无两样。他只吃外出归来,格外疲惫,当她靠在门口,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对她讲时,他以为是说工作进度的事,全没往别处想。
  直至一早被老板娘的电话叫起来,才知艾默夜里结清了房费,将钱放在楼下柜台,一声招呼没打,就自己收拾行李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只有一张叠起的信纸夹在启安给她的建筑书里,整齐摆在桌上。
  上面是她的笔迹,写着简单一行字:“启安,我问心无愧。”
  老板娘回想起昨日下午,艾默打过那一通电话之后,便关在房间里一直没有下来。
  “知道她打给谁吗?”启安这样问,心中却隐隐已猜到答案。
  “好像是编辑。”老板娘的回答映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启安关上房门,拨通大哥的电话。
  “你对那本书做了什么,不是已经说好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除了和你的女作家谈恋爱,修房子,我没看到你做出任何处理。”从电话彼端传来的语声,强硬而冷淡,“现在你可以专心修你的房子了,书的事情,不用你来处理。”
  “大哥,请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
  “怎么不尊重,我从出版公司手中买下那本书的版权,稿费依然会支付给你的朋友,她没什么损失,只是书不会出版而已。”那边传来淡淡笑声,“如果你没有傻到亲口告诉她买走版权的人是我,相信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到你追求佳人,如果有机会,我也希望见一见这位女士。”
  启安握紧电话,鲜少动怒的平和心性终被搅乱,“这件事你做得太不磊落,我无法谅解。”
  不待彼端回应,启安已重重挂断电话。
  走出房门,望见老板娘正在艾默的房间里收拾整理。
  见他进来,老板娘叹气,“年轻人闹闹别扭也是常有的,只是这么跑出去真叫人不放心,你还是赶紧去把小艾找回来,她一个女孩家也不会跑到哪里去,我看多半是回家了吧。”
  启安没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并没在意听她说什么,只走到艾默平日最喜欢的藤编摇椅里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露台外,独自沉默。
  她能回哪里的家呢,北京只有一个已经另娶的继父,母亲已过身数年了。
  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旅行,居无定所。
  想来她并不知道买走版权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着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严启安在这出极不光明的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隐瞒和欺骗换来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转身又把这份信任出卖给旁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那分稿费,书被雪藏才是对她真正的打击。
  启安靠在摇椅上,半闭了眼睛,想不出艾默刚刚得知这变故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是被谁推动,只是,她已不再相信他。
  明知道他对她一直有所隐瞒,她也从没打探追问过,只耐心等待着某一天他会给她想要的答案。她是个骄傲敏感的人,不屑于索求得来的信任,也不会轻易相信旁人。
  “启安,我问心无愧。”
  是的,她是问心无愧,就算离开了,也没有一句责问,更不想向他寻求解释。
  既已不再信任,追问和解释也是无用的,她只会循着唯一的线索,自己去找出真相。
  启安从摇椅中站起身来,大步走回自己房间,拖出行李箱打开,开始取下柜中衣物塞入箱子里。老板娘站在门口错愕地问,“你也要走啦?”
  启安点头,“嗯,我离开几天还会回来。”
  老板娘一脸担忧,“是去找小艾吗,你打算去哪里?”
  启安手上一顿,并不抬头,淡淡回答,“重庆。”
  初夏午后,阳光照得明晃晃,绿荫葱郁的院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老式两层红砖小楼外面看上去已十分陈旧,窗户上还装着十年前常见的绿纱窗,如今城市里已很少能够见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还停留在过去的生活习惯里,是个念旧的人。
  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姑娘走出来,看见艾默还站在门口,便热情地招了招手,“进来坐吧,大姐刚上去叫老太爷,他正睡午觉,要等一阵子了,你站在外头多晒啊。”
  艾默歉意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搅了老先生休息。”
  小姑娘将她让到客厅沙发上,利落地倒上水,“没事儿,昨天就知道有客人来,老先生还特别嘱咐我记得叫他起来。”
  艾默松了口气,原本担心老教授不见得肯见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只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往他家中地址寄了封信。没想到老人家很快回了信,同意她今天来访。
  樊老先生即将八十高龄,是著名的建筑学家,也是张孝华先生三名弟子中,至今唯一还在世的。四九年之后便留在重庆一所大学任教,至今还住在校园后面的半山小楼里,僻静清幽的小楼背山临江,可以俯瞰嘉陵江蜿蜒流过。
  艾默捧着杯子,目光投向阳光灿烂的窗外。
  在重庆这样一个长年阴天多雾的城市,难得见到如此晴朗天气。
  远处山峦叠层,近处高低起伏的城中高楼大厦错落林立,整个城市依山而建,山在城中,城在山上,浑然就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天然要塞。而今眼前俨然是一座极具阳刚气质的现代化城市,昔年战火争痕迹早已烟消云散。
  这已是第二次来到重庆。
  第一次踏上这座江与山交相环绕的城市,是在读到那厚厚一叠紧锁抽屉数十年的信件之后。
  那时迫不及待登上飞往重庆的航班,满心激动不能自抑,以为能在这里寻找到她们曾生活过的痕迹,找到解开那本日记后面未完成之迷的答案。
  然后找到的只是深深失落。
  循着信件中提及的蛛丝马迹找去,当年的学校和礼堂早已瓦砾无存,旧址已覆上柏油,修成笔直大路,推平的废墟浇上混凝土,建起住宅楼……辗转找到信中提及的孤儿院,也不知是不是她们到过的地方,只残存着两间平房,被附近宾馆用作杂物仓库。
  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痕迹能证明她们曾经存在过。
  惘然登上离开的飞机,不想回头,从此再未指望能在这里找遗落的过往。
  直至启安的出现,隐隐打开另一扇通往答案的门,门后的真相和他的身份一样隐秘莫测,他究竟是谁,对茗谷的热忱究竟来自好意还是别有居心——她对他始终一无所知,他隐瞒得天衣无缝,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来历,面对这样的提防神秘,她又怎么能开诚布公。
  严启安,除了这个名字,她所能追寻的就只剩与张孝华有关的一丝联系。
  假如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父亲真是张孝华门下弟子,那么找到张孝华后人或者其他学生,便不难查到严启安的父亲是谁。可张家后人已经先被他找到,从他们口中问来的话,未必可信;剩下便只有寻访张孝华唯一在世的弟子,远在重庆的樊有年教授。
  身后轻细脚步声中断了艾默的思绪。
  艾默站起来,看见楼梯上一位银发老人被女儿搀扶着,手里拄了拐杖,一步步缓慢走下来。
  樊教授的女儿热情爽快,一面招呼保姆拿水果来,一面扶了老人落座,笑着大声对他说,“这位就是来看望您的艾小姐!”
  艾默忙伸出手,欠身问候老人。
  老人露出温和笑容,抬手与她握了握,指着自己耳朵缓声说,“我听得见,不用像她那么大声。”
  艾默一怔,没想到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还能这样诙谐,反应丝毫不见迟钝,忍不住与老人相视而笑。教授的女儿笑着说,“艾小姐,电话里听你自我介绍说是写书的,想通过我父亲了解张孝华先生的事情,你是要为张先生撰写传记吗?”
  老人听见张孝华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变化,定定直视艾默。
  “不,我……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位长辈的往事,其中牵涉到一些人,可能与张孝华有关。我查到的资料中,关于张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来拜访樊老,希望能多做些了解。”艾默直说出来意,看着老先生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迟疑片刻,又讷讷补充道,“关于张孝华先生……”
  老人却摇头打断她,露出一丝笑容,“不要紧,你们年轻这一代能关注到过去的人,很不容易了。关于张先生,我所知道的事可以尽量告诉你,能让老师被后人记起,是我为人弟子的本分。”阳光透过纱窗照着老人银白发丝,脸颊的老年斑和皱纹,透出波澜不惊的平静。看在眼中,却让艾默心口沉甸甸,像被什么堵住。
  “谢谢樊老。”艾默轻声开口,“我从资料里了解到,张孝华虽然教过许多学生,但正式算得上他的弟子的只有三个人。”
  “是的。”老人微笑,不掩骄傲神色,“做他的弟子很不容易,老师的眼光相当严格。”
  “那么除了您,还有一位姓陈,另一位姓周?”艾默的问题,令老人目光为之一黯,静了片刻才答道,“是的,陈默走得早,七几年就不在了,周海升倒没走几年,现在就还剩我一个。”
  艾默小心翼翼问,“张先生真的只有三位弟子,再没有收过别的门生吗?”
  老人抬眼看她,似乎有些惊异于这个问题,“当然,只有我们三个。”
  “能不能麻烦您再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私下收过什么弟子,外界并不知名……”艾默不死心追问,心里隐隐发沉。老人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这样奇怪的问题,半晌只是摇头。艾默抿唇,试着抛出最后的问题,“那您记不记得,张先生身边是否有姓严的朋友?”
  老人还是摇头。
  原来果真一切都是假的。
  连这都是假的,他根本和张孝华一点关系也没有,所谓复建茗谷,真的是别的目的。
  艾默低下头去,难过得良久说不出话,心里一片混沌。
  老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并不追问原委,温和地问,“我还有些老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不忍拂了老人好意,艾默抬眼一笑,“好的,谢谢樊老。”
  老人看着她,笑了笑,“你要是有兴趣,我这儿很有些老故事可以说给你听,要不然,再不说就要带到地底下去了。”艾默怔了怔,没来得及回答,却又听老人淡淡说,“别看只有几十年,离得最近的历史抹得也最干净。”
  这话挑起艾默心中最深的感触,一时深深动容,望着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容,却不知可以对他说些什么。老人却好像什么都懂得,平静的目光充满包容的力量。说话间,他女儿已取了老相簿回来。老人翻开厚厚一本黑色册子,摊开在膝上,一幅幅指给艾默看。
  泛黄相纸上,年轻的身影,朝气蓬勃的笑脸,将时间定格在数十年前。
  看着老人微微颤抖的手,将相册一页页揭过,仿佛时间也从他指间无声流过。
  “等等!”艾默蓦然地出声,目光被一张即将翻过的旧照片牢牢吸住,再不能移开。
  ——那是一副三个人的合影,中间瘦高个子,戴眼镜的中年人是张孝华,在他右边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左边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看年岁也只十五六,衣着考究,样貌俊美,尤其那一双眼睛,笑起来微微上挑,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佻达……这个样子,这个样子,难道不就是在茗谷小径上,与启安初相见的那一笑么。
  “他是谁?”
  艾默指着照片,极力克制住骤然失控的心跳。
  老人戴上眼镜仔细凑近看了看,“哦,这好像是……对了,是二少,看我这记性,怎么连他也差点记不起来。”指着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乐呵呵,似乎想起极有意思的事来,“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里有个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这个小子别看年纪小啊,来头可是很大,家里做大官的,进出都有保镖跟着;又会讨先生喜欢,机灵得很,常常自己画些异想天开的图纸,先生看了还夸他有创造力……我记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做弟子的,只是后来,唉,机缘不巧,机缘不巧……”
  艾默顾不得听他追忆往事细节,急急追问,“他姓什么,是不是姓严的?”
  老人摆了摆手,“不不,他姓薛,叫做薛慧行。”
    
  第二十二章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觉醒来,窗外天光大亮,已近中午。
  昨晚玩得太厉害,喝了不少酒,沈霖倚在床头懒洋洋不想动弹,头有些疼,心里恹恹的,不知为什么一睁眼又想起高彦飞,心情顿时低落。仿佛记得,她是昨晚舞会上的胜利者,与Ralph一起出尽风头,将高彦飞抛在一旁。她看着他愤然离去,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她不是故意让他难堪失落,只是他自己左右摇摆,心意不坚,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这一点上,他同敏敏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头,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敏悄然进来过,俯身说了什么话,现在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霖霖皱眉回想,依稀记得她说对不起,还说什么“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妄为,谢谢你将我当作姊妹,我却不配有你这样好的姐姐” 。
  真是孩子气的胡说八道,也不知敏敏这丫头究竟想些什么。
  情爱这种事,讲得是你情我愿,倘若高彦飞自己变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错,她又有什么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欢高彦飞,当真是两情相悦,那也是家中一桩喜事。可是敏敏那古灵精怪的心思,谁也看不透,她对高彦飞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却又不像男女之情。
  酒后初起,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这些事越发令人烦闷。
  霖霖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觉,索性起来披衣梳妆。
  梳妆台上,一枚样式古雅的戒指静悄悄搁在那里。
  这是几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铺子遇到的小玩意,两人都一眼看中,最后自己还是让给了敏言。那时敏言戏谑说,什么时候你要嫁人,我再还你做嫁妆。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阵恍惚。
  来到敏言房间外,正欲抬手敲门,却见房门微掩,敏言并不在里面。
  平时敏言爱睡懒觉,这个时辰多半还没起来,今天却不见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地异常整齐,连一向乱扔的杂志书报也好好收在一起。
  霖霖诧异地打量屋内,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楼见了女佣周妈,霖霖迎面便问敏言哪里去了。
  周妈说薛小姐今天出门得早,说是约了朋友。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转了一圈,母亲、蕙殊阿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连慧行也出去玩了。想来想去又转过楼上,经过敏言房间时,进去选了几本杂志打发时间。
  转身正要离去,霖霖蓦然地站住,心底一动,看向敏言床头。
  难怪方才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床头上少了那个相片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宝贝,放在床头谁也不许动,里头是她小时候与生母唯一的合影。
  然而此刻相片框却不在原处。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渐渐变了。
  回想起敏敏睡前来到床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昨夜舞会上她对高彦飞的蹊跷态度,想着她这些日子的变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颗心直往下沉。
  自从那日敏言躲在窗帘后听去了母亲与薛叔叔的谈话,一直令霖霖提心吊胆,好几次想与她聊一聊,却插进来高彦飞这一桩事,令霖霖面对敏言分外尴尬,不知怎样同她说才好,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牵扯出旧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场,万万不敢贸然让母亲知道。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来周妈与仆佣们询问,竟没有一个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里。
  送她的司机只载她到路口便被打发回来,说是薛小姐另有朋友来接。
  惶乱间顾不得等候母亲回来,霖霖亲自将电话拨到薛晋铭在市区的官邸,那边也说未见,倒是提起前日里敏言去过一次,似乎拿走些私人物件。市区官邸是薛晋铭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并不常住,只把郊外沈家花园当成自己家。倒是敏言喜欢热闹,偶尔在市区官邸住上几天,那边也常备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听到敏言从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着电话,手上发抖,心知事情不妙。
  匆忙拨通薛晋铭办公室电话,却说他外出未归,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机立即载她到市区,直闯到戒备森严的机要处一号楼前,只说要见薛晋铭。警卫认出司机老于是薛处长的心腹,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打进去,片刻就见高彦飞匆匆迎了出来。
  “霖霖,你怎么跑来这里?”高彦飞错愕万分,话未说完,只听霖霖劈面急问,“你可曾看见敏言,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提起敏言,高彦飞脸上一红,“我昨晚离开后就没见着她……霖霖,你这是做什么?”
  霖霖急得直跺脚,“你先别管,赶紧让人去火车站和码头堵住敏敏,不能让她走掉!”
  高彦飞呆住,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却是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转身吩咐下属赶往车站码头。霖霖随他走进楼上办公室,见他步履僵硬,神色仓惶,显然因这消息大受震动,看似却并不怎么意外。
  “高彦飞,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冰冰开口,一句话问得高彦飞僵硬了背影,缓缓回身望住她,薄唇紧抿作一线。
  “我不知道。”高彦飞艰涩开口,“但我这样猜测过。”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语声骤然拔高,一路积压而来的惊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发作出来,“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放她一个人离开?高彦飞你这木头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简直混蛋!”
  “我是混蛋。”高彦飞痛苦地低了头,语声低哑无力,“可是我要怎么拦阻她,她口口声声祝福我,恭喜我与你的锦绣良缘,说自己太傻,说她不该惹你生气……霖霖,你叫我怎么说,怎么办,难道我该留下她,叫她看着我们订婚,做你身后永远的陪衬么?”
  霖霖听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应,只见高彦飞满目伤感,低了头,涩声说,“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说那些话,我只觉得古怪,却没有多想,那时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气得糊涂了,约莫只猜到她在赌气……可原来,她早已做了决定,早已打算自己一个人离开。”
  “天!”霖霖猝然捂住脸,闭目呆了半晌,气极反笑,“高彦飞你这傻子,你以为敏敏离开是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缘?你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这一走,她这一走……”霖霖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只哀哀望着高彦飞,泪水涌出眼眶,“你不用管她为什么离开,总之,快去找她回来,决不能放她走,否则,否则……”
  “霖霖!”
  薛晋铭一身戎装长靴,披着风氅,匆匆闻讯而来,一推门就见到这情景,只见霖霖哭成泪人,高彦飞呆若木石,两个人在屋里相峙无言。
  霖霖见了薛晋铭,投身扑入他怀抱,哽咽得语不成声,“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晋铭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泪水,沉声安抚道,“我听老于刚刚说了个大概,不要紧,敏敏赌气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人带她回来。”
  霖霖凄然抬眼,“不,这回不一样。”
  薛晋铭皱眉看了高彦飞一眼,轻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白。”
  听得他也这样说,竟个个都以为敏言离去是为了成全她与高彦飞的姻缘,霖霖委屈无奈,气急攻心,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气来。高彦飞瞧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摔开他的手,噙泪望向薛晋铭,“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我猜得没错,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轻飘飘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薛晋铭,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着他,颤着语声,缓缓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人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了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落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念卿第一个奔了出去。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头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垂下长长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去,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
  他将她抚在肩上的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裳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携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用他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关禁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步步伏笔。
  趁昨夜舞会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晚起。
  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察觉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在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秘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天,而她要找到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视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听着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命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请求。
  薛晋铭面无表情。
  蕙殊怔怔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动枪械也能优雅弹奏钢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烟盒被夫人伸手接过。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落在那支烟上,蓦然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来,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意思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前前后后有多少人牺牲?一旦暴露他们身份,又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机的手,指节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记,只听着他一字字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女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经放弃营救敏敏?”
  “彦飞,你住口。”
  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得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神色。
  他背向着他们,逆了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涩然语声打破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错,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坐在这里始终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
  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看着眼中只叫霖霖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敏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敏真的会去刺杀他的亲生父亲佟孝锡么——蕙殊一整夜辗转反侧,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的,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型。
  敏敏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敏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年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从琢磨。
  霖霖自小就是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样的存在。
  敏敏在她身后的影子里,从来就悄无声息。
  蕙殊长长叹息,想起这些年多少亲疏有别,对敏敏竟少了关照,心下愧疚黯然……想着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样一番况味。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蕙殊朦胧里刚要合眼,猛然被静夜里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起。
  顷刻间,只听靴声急促,汽车发动,楼上楼下灯光一起亮起。
  蕙殊飞快披衣下楼,见薛晋铭的汽车已离去,夫人跌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衣裳整齐,显然还未入睡,此刻怔怔看着汽车已驶离的门口,脸色惨白得怕人。
  上海的消息终于传回,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令所有人如坠冰窖。
  敏言带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丽的照片和信物,还有从薛晋铭书房窃走的机密文件。
  她一向跟在薛晋铭身边做事,却从未获得解除最高机密情报的权限,对于重庆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与情报人员名单一无所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对她防范,以至于薛晋铭留在书房的文件被她窃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锡,带着方洛丽的信物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更交出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报,以此博得佟孝锡的信任,换回本来身份,做了佟家女儿。
  佟孝锡依据文件中泄露的信息,连夜下令搜捕全城,将暴露的情报据点一举摧毁。
  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
  没有人员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薛晋铭以最快手段封锁了消息,外间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错,一时却还不知“叛徒”正是薛晋铭的养女薛敏言——这一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将招致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只怕连同薛晋铭本人也难脱罪责,轻则引咎辞职,重责面临军事法庭审查。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得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天未亮时,薛晋铭的第二道命令已向上海发出。
  对已变节的人,无论她是姓薛还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格杀令已发出,再无挽回余地。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的……高彦飞,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准是错怪了敏敏,你再去查一查好么,去告诉薛叔叔,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声声像是撕扯着人的神经。
  念卿重重掩上门,将这哭声隔绝在门外。
  “你怎么能用敏言下格杀令!”念卿猝然转过身,压低了语声,朝两臂环胸一动不动站在窗后的薛晋铭颤声问,“她冒死走出这样一步险棋,你不制止,竟还推波助澜!”
  “她用苦肉计换取佟孝锡的信任,我就帮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杀令会让姓佟的更放心。”薛晋铭并不回头,语声平板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劝我,我已做了决定,何况敏敏走出这一步,要回头已太迟了。”
  念卿背抵了门,语声微微发抖,“你可曾想过,万一行动失败,后果是什么?”
  刺杀佟孝锡的计划部署已久,几次下手都被他老奸巨猾躲过,此次日本代表将于汪伪特使一同抵达上海,届时设伏在佟孝锡身边的人,将作为内应,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办的酒会上动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与汪伪政府签订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假借合作开发中国资源,实则将中国领土向日本彻底开放,如今再获得佟孝锡的鼎力支持,日军即可全面驻扎蒙疆、华北及其特定区域,酿成后患无穷,危害难以估量。
  此次刺杀佟孝锡的计划事关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绝不允许失手,薛晋铭亦将亲往上海督行刺杀计划。然而横空杀出敏敏这一出苦肉反间计,却令步步为营的局面全盘打乱。
  敏言盗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报据点却都是空壳,那是薛晋铭故布疑阵,一早设下的障眼法,为的是以防万一,出了差错也可金蝉脱壳……敏言这一步走得万分凶险,也胆大包天,连薛晋铭也一早被蒙在鼓里。
  如今若要阻止她,只能搁置对佟孝锡的刺杀计划。
  抑或孤注一掷,提早动手。
  “我想过后果,也想过不惜代价把她带回来……”薛晋铭缓缓开口,语声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极了洛丽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给自己。此番若她不杀了佟孝锡,就这样被带回来,往后叛徒的名声,再兼大汉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辈子。纵然我可以送她远走高飞,她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念卿狠狠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他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事,尔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
  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末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滴答钟声溜得飞快,比白昼时光快了太多。
  除了两个年少幼懵懂的孩子,静谧月下的沈家花园,无人能够入眠。
  蕙殊搂着英洛,忽而想着敏敏,忽而想着四哥,良久辗转反侧。
  慧行的房间门口,薛晋铭默然伫立,从虚掩的门边看着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朦胧中还在嘀咕着,“姐姐回来了记得叫我。”
  念卿替他盖上被子,抬眼看向门外的薛晋铭,他这才放轻脚步走到慧行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
  两人退出房外,念卿转身带上房门,手握了门柄,极力压低语声,“明日一早就走?”
  薛晋铭嗯了声,仿佛轻描淡写地回答,“尽快动手,我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念卿转身望住他,一语不发,将嘴唇抿得全无血色。
  薛晋铭静静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这半辈子还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是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说来,仿佛还是年少时的薛四公子与佟家三少赛马斗酒。念卿顺从着他的语气,也勉强笑了一笑,“既然这样仓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来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那几株老梅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边。
  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
  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走廊里朦胧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语迟休问的惘然。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应的时候,她却倏然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么?”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述还修,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好么?”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闪躲,身体颤抖而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发丝里。
  发肤肌里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恨恨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渐碎了那一身珠玉,迫她裸裎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照见自己的苍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得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
  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女子。这半身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渺,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
  霖霖披头散发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
  方才噩梦里,见到敏敏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
  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想有方寸清净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呆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到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林燕绮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梭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列车,挤回座位,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副爆炸现场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杀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过去看。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伪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医当夜不治,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刺客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刺杀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识得中国字的人,都不难读出字里行间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的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神色,只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头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一下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尤其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风尘仆仆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想着报纸是不是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燕绮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茫然摇头,想起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听见她的话语,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夫人在身后一直缄默,缄默得不寻常,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睡还会这样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夫人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回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静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捱过,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去。
  敏敏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边缘。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夫人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得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什么地方。晋铭派去的人几乎把西安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燕绮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们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簇,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夫人缓了神色,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祗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驻足卧房门口,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往外走。
  “老于刚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来,却听夫人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驾车离去。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何处还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见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觉察到旁人目光,冷冷侧了脸,只在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眼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男子讪讪朝着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分念头都被她看了个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么,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立即摇头。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见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讲的,却肯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说,“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那一头传来异常声响,像有小小骚乱发生。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又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人群惊乱大叫,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离开的女子追赶而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得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
  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溅碎一地,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子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滩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约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惶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飞快迎面而来,在身边嘎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白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掀亮车灯,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意思温柔笑容,欠身打开车门。
  其实她是远远就看见的,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瞧着车子驶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容颜与淡淡笑容,竟叫燕绮耳根发热,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无声退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更令燕绮更觉森严的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单独与他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散,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男子,燕绮只觉得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先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敏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塚,确实白发人送黑发人。
  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床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过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时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戎装笔挺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算想,他的目光柔和,无声无息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也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子,也纹风不动。
  他是真的变了。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的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黄的照片里。
  燕绮无声摇头而笑,一时心念百转,良多怅惘。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打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争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倘若是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实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再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燕绮欲言又止地望了他,“晋铭,有些话,我是早该同你说的。”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好。”他倾身凝望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料好他,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燕绮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懊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已是幸运。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
  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阴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已原谅了我,我知道的。”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应,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无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
  他沉默,气息沉沉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燕绮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了头,在她耳畔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说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
  燕绮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触上他胸膛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着,无比安心烫贴。
  蓦地,他身子一僵,放开手臂,从沙发中直起身子。
  燕绮错愕回头,见一个匆忙身影从门外直闯进来,推门刹那间望见他们,竟是怔住。
  “夫人……”燕绮腾地红了脸,尴尬站起身,觉察念卿脸色异样,鬓发微乱,身上只穿见旗袍,连外面大衣也没罩,仿佛来得太过仓促,气喘得急,胸口不住起伏。
  “念卿,出了什么事?”薛晋铭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却被她紧紧攥住了手。念卿脸色雪白,眼里灼灼有异样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动手伤人!”
  薛晋铭脸色一凝,“什么意思,不能伤谁?”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还有她的同伴……”念卿深深喘过一口气,万分急切里,混乱头绪一时竟无法说清,唇间切切吐出那个名字,“她是四莲,我遇见了四莲!”
    
  第二十三章
  【1999.5重庆】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情?这个,我知道地不多。”方樊老教授为难地摘下老花眼镜,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带些诧异之色,细细打量了她一回,“我年龄大他不少,那时他只是个少年……不过,这位许小姐与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着照片上的秀美少女问:“许小姐,是她么?”
  樊教授的女儿从他身后望了眼照片,也有些诧异,“妈妈怎么也认得这位小姐?”
  “当然认得,她们是校友。”樊教授笑呵呵,“你妈妈和他们年龄相近,那时也还是个小姑娘,她与许家小姐很有些交情。你去楼上看看她午睡起来了没有?”
  全没想到这一趟会有这样的收获,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动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着她,下意识将她容貌与照片上女子比较一番,记忆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面容隐隐浮出,似乎让他想起些什么,却又不全是那么回事。
  感觉到老人的审视,艾默低头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温和地注视她,“都过去那么久了,要不是你来问起,恐怕也不会想起这些故人。我夫人应该记得多一些,她那时很年轻,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她,不要紧,她是很和气的。”
  艾默心里感激又兴奋,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位二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处半山上的宅子,那里叫做沈家花园?”
  樊教授摇头,“不是,他府上我去过一回,是在江边的。”
  “江边?”艾默一怔,怎会在江边呢,莫非又弄错了,“您记得确切吗?”
  “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官贵人家里做客,印象十分清楚,薛家府上不大讲排场,却看得出处处考究的心思,我最记得从他家长廊上远眺江水,对岸灯火高低错落,景致好极了。”
  老人说得如此笃定,令艾默无法质疑,心中希翼却是一落千丈,只怕又是一场失望。
  正想再问一问老人细节,樊老太太却由女儿陪着从楼上下来了。
  樊教授向她介绍了艾默的来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时,老太太显得十分讶异,将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里神采闪动,满头银发如霜,淡淡眉毛映着眼里和蔼笑意,显出温文仪态。
  “你是说削慧行?”老太太接过女儿递来的老花眼镜,慢慢戴上,看着泛黄的老照片喃喃说,“他如果还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么,那时你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我足足大了你们近十岁,常被你抱怨沉闷无趣,记得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许小姐叫你罗姐姐,管我却叫樊叔叔!”
  艾默望着两位白首相对的老人,不由微笑。
  他们女儿早已在旁哈哈笑出声来,老太太忍俊不住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么许小姐,你这老糊涂的记性,人家是姓严。”
  “姓严?”
  这一声反问却是从艾默和樊教授口中同时发出。
  艾默心头一跳,落在谷底的一颗心骤然又被拔上山尖。只听樊教授哦了一声,恍然似想起什么,“对了,她家里姓许,不过她似乎不是亲生的……”
  老太太点头道,“那会儿好多人是叫她许大小姐,其实她叫做严英洛,本姓是严,她养父母并没有给她改掉,大约是为了纪念死难在南京的亲生父母。”
  原来如此。
  严启安,他也是姓严的。
  艾默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迫不及待追问老太太,“那您去过薛家府上,见过他的家人吗,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太愣了愣,张口想了半晌,迟疑道,“我只去过一回,平素他们家是不给外人去的,在我们眼里也神秘得很,因为二少的父亲……是一位高官,名声也很有些……”她停下话语,看着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晚辈面前提起那隐讳的名字。
  艾默轻声说,“我知道。”
  老太太闻言微愕,与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顿了顿又说,“英洛的父母我倒见过几回,她母亲很热情和蔼,父亲原先是位军长,和日本人打过硬仗,我见到他时似乎已不带兵了,到底是做什么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四五年之后,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许军长是何许人,那个名字也是日记中屡有提及的,转念想来,对于他在内战中失势不再带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盘桓心底,最最想问的一句话,到了唇边却半晌没有勇气说出口。
  老太太却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
  “二少的父亲我见过一回,母亲却没见过,那时他母亲早已过世。”
  “阿?怎么会……”艾默一震,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一时惊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片簿,将那幅薛慧行、严英洛和张孝华合影的照片指给她,“这照片就是四八年林氏仁爱医院修成时拍的,是二少家里出资捐建了这间医院,命名林氏就是纪念他的母亲……嗳,老头子,当时是你和老师一起做的规划图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镜回头问樊教授。
  “是阿,这医院到八九年才拆。”樊教授半仰了头,恍然忆起旧事,“我听过,二少的母亲也是一位大夫,那时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的,可惜那么年轻就走了。”
  “那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过话来,叹了口气,“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了香港,据说他母亲守在医院看护病人,没跟英国兵撤走,结果日本人炮轰了医院……”
  艾默听得动容,想着这位早早凐逝的女士,一时肃然起敬,百感交集。
  那些信件和日记,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过,再无下文。
  只知道他们来过,存在过,灿亮过。
  而后究竟坠落在哪里早已无从得知。
  原以为在自己自寻的往事里,旁人只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然而触及往事越深,识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段传奇。纵然芸芸众生的悲欢都是一样,看来不足为奇,抛在历史的宏大画卷里,人人都是小人物,却也从无数小人物的生死离合里生出盘根错节的命运轴线,合成一个洪波涌起的时代,浪卷千堆雪,湮没英雄豪杰,荡涤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听的樊教授,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良久无人开口。
  打破缄默的却是樊教授的女儿。
  “那他们一家人后来怎样了,还有下落么?”
  她问得好奇,艾默听得惊心,眼巴巴望了两位老人,想听又怕听到下文。
  樊教授缓缓摇头,“给老师拍这副照片时,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二少……四八的局势已经很乱了,老师回了上海,我们师兄弟几个各奔前程,都离开重庆,只有我一个人建国后又回来这里教书,和他们再没聚齐过。以前的故交旧识,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样的人家多半没有留下来。”
  他女儿又追问,“抗战胜利后,政府不是还都南京吗,他们怎么没迁回去?”
  “这就不知道了,我记得他父亲倒是时常两地往返,并不常在家,家里只有个姑姑宠着,没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面玩得厉害,若是他父亲在家时……”老太太的话未说完,就见艾默陡地直起身,闪闪目光直盯着她,“您是说,他还有个姑姑?”
  老太太错愕,不知她何以反应这样激烈。
  樊教授却将椅子扶手一拍,兴冲冲唤他夫人名字,“哎,不提这桩我倒网了,那次在薛家我还闹出笑话来,玉华,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那时还不知道人家母亲早已过世,看见他姑姑,竟一口薛夫人叫过去。”老太太记起往事仍觉好笑,不禁又叹道,“他父亲风度相貌极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当时她年纪已不轻了,可站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惭形秽。”
  “那是真的。”樊教授连连附和,提起那个时代的人物风流,神采也为之飞扬,“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出众,像他父亲那样的风采,我这辈子还没在别处见过。”
  忆起当年事,历历如在眼前,记忆深处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鲜活过来,那江边白墙青瓦的小楼,乌漆雕柱小的回廊,俯临江水,遥对隔案灯火。楼下院子里几树桃花,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春夜,那时的自己也还年青,那些人物也真是美丽。
  怎么能怪他错认呢,那桃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相映如画,美不胜收。
  玉华当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却一眼就觉出不寻常。
  可那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樊教授蓦然自遐思里回过神来,听见面前这远道而来探访的女孩子,正在问他话。
  他听出她声音颤抖,看见她的眼睛因激动而泛红。
  “早几年应该还在。”樊教授惋惜摇头,“可惜这两年修什么形象工程,把那一带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据说只保留几栋相对完好的……对了,薛家公馆好像是大轰炸之后新修的,我记得后来还住过人,说不定还没拆!”
  
  二十四章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到第三天。
  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闭,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了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的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的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的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里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做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直接吩咐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如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这么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哩。”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那里与军事机场相隔又远,恐怕赶不及过去。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了墨镜,随手扯下了领带,一言不发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来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薛晋铭答,“不用。”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却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的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遮去外面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靠了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身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刷在赤裸紧实肌肤,带走闷热暑意。
  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
  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湿了飞扬眉梢,道道蜿蜒,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得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更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纵然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而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
  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剃须刀狠狠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终究不能释然么,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逐。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监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她,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样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让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误杀子谦,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枪决赵任志。
  他亦着恼,负气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到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国家,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亲眼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作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面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样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打断她,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这也写给你。”
  那日还是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是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的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在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狈。
  她低头看自己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瞧着她衣襟上墨痕,目光移上,触到她翦翦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个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在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泅开。
  下巴被割出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夏至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
  “进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在流血!”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的伤口,不由吃了一惊。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那欣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都发了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来,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药棉,“谢谢。”
  “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沾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阖,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身子几乎倚上他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进她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和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漩涡里退却,割裂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颈项,任凭她湿润红唇轻点,似蝴蝶如蜻蜓,巧妙试探着接近,软绵绵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
  她的手灵巧滑下,一粒粒解开他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的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得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惊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
  “你……”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个“你”字。
  他将她手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君静兰粹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他怜惜地看着她。
  这也是个痴人。
  然而谁又真的清醒。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有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颊,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阖眼睡着,夜袭警讯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得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倦倦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念卿微笑。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读书,教的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语、英语的风潮迥然相异。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行的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是戎马驰骋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闻广识,雅擅书法,到底是世家出身。旧时茗谷,藤萝绕窗,明月在户,他提笔写就一手潇洒行草,笑轩浓眉,慨然念道,“谈笑十年事,风流两鬓丝”。那也是乔吉甫的句子,她深深记得的。
  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的那一句,“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如隔世,久远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
  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连,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可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
  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怎舍得言犹在耳的誓约。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劝,她不是听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个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从已逝去的过往里活过来。
  那日的争执,他一怒掷笔,溅起点点墨痕在她衣襟,一点点刺在心头,刺醒那个春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曾经离散,敏言逝去,霖霖远走,令彼此陷入一时的软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动摇了理智,忘却了各自都已千疮百孔,一步之遥,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
  他亦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纵然情深,纵然迁就,亦会被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容忍。
  若要向四莲那样,狠狠剜去关于子谦的一切过往,剜去那个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恋,才可换来残躯的重生,那么——毋宁带着完整的空壳死去。
  窗外终于吹来一丝风,微弱抚过耳鬓,像一声叹息,却驱不散半分暑气。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莲,白衫浅笑的四莲,背影决然的四莲……终究没有想到,连四莲也变成了陌路,变成了如今再不能相认的“敌人”。
  也曾想过她的下落、她的转变,或风光或落寞,唯独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那记忆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变了容貌,深了肤色,剪了长发,明锐了目光,绰约风姿再不是当年纯稚的四莲。
  连名字也已变了,如今她是叫做——章秋寒。
  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情妩媚。
  她还记得唤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
  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
  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这样说,缓声强调,“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
  决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
  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
  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
  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浮生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宝。
  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啪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来,热的小脸通红,睡眼朦胧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见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
  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地面,疼的倒抽口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
  念卿扶了柜子,脚踝痛的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纱窗外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到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一口气,将她小心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薰,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轻轻揉按在脚踝。念卿忍着痛,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有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看着,将目光转了开去,仍是不语。
  周妈悄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点头。
  “您没回来也好,这阵子简直要把人逼疯,天天轰炸个不停,不知捱到哪天是个头。”
  “快了。”
  “嗳,你们当官的回回都说快了……”周妈猛地刹住话,惊觉牢骚过头,忙赔笑着岔开话,“您这次回来要待一阵子吧?”
  “今晚便走。”
  “这就走?”
  这一声却是念卿问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晋铭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周妈,“这儿不用了,你先给先生沏杯茶来,把少爷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妈离开,她转头看他,淡淡说,“回房歇一会吧,看你乏得很。”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从苏区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薛晋铭神色凝重,审慎开口,“他拍下日本人对中国战俘的屠杀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
  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回了苏区。”
  他话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了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苏区虽僻寒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比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却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那,也好。”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苏区,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带到那条歧路上去。她身在苏区,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
  “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念卿幽幽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徒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浙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无法活在当下罢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念卿动容,深深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
  周妈从扶栏里探身嚷道,“少爷醒来了,正吵着要您呢!”
  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从二楼传来,一叠声唤到“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撒娇。”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薛晋铭小心扶了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要不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几乎与话音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往床底下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听出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见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父亲怀抱,被父亲抱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父亲大步奔过去,将自己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也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
  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荧光,似星辉,带着宜人清凉洒在脸上。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这歌声飘渺,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么。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得见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低的深渊,望着对每诳讠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忖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
  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
  “我在。”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了,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到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推他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断续哽咽。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攥紧了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灰尘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吱嘎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带起断裂的木架子喀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桩应手折断。
  不知是什么抵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亮亮的湿润,“是不是伤到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藉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他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么,怎么还会泣不成声。
  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么?
  “念卿……”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是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安全的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残躯顶住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在楼梯底下,一在后院花圃。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堵了室内出口,只剩下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么?”念卿仍不放心,冰冷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门的,他们都躲进去了。”薛晋铭隐忍伤口痛楚,试着挪过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令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阿。”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上。”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的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謔,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混人。”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骂的混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觉到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有痛。
  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罢。”
  薛晋铭失语,定定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么?”
  薛晋铭怔怔听着,喉咙里干涉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么。
  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声唱起《西楼错》里一阙“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枚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么,云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是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枚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将他推开,令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炭诳谝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去……”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甚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么?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面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凉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第二十五章
  【1999.5重庆桃苑路一号】
  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点点,图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哝着弯腰拍了拍老掉牙的电视机,还没直起身就听栓在外面的狗汪汪叫起来。平时这狗懒得很,没有生人来,打也打不叫。
  蔡伯探头从窗户望下去,一辆出租车正从斜坡路口掉头离开,还真是有人来了。
  楼下铁门链锁的响动应证了这一点,蔡伯踩着吱嘎作响的旧楼梯走下去,扬声问,“谁啊?”
  没有人回应。
  蔡伯走近大铁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外边,仰头看着门柱,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得太入神,直到听他又问了一声,才回过头来。
  “请问,这里是桃苑路一号?”
  “门上不是写着吗。”蔡伯一指门柱上锈迹斑斑的牌子,“就是这儿,你找谁?”
  “那,以前的薛公馆是不是这里?”
  “什么馆?”蔡伯耳背,没听清楚。
  年轻人想了想,“我是问,您知道以前住这儿的人家姓什么吗?”
  “那可不知道,这里住过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么。”蔡伯摸着刚剃光的头顶,“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没有了,前年就搬迁了,就剩下我一个看门的。”
  “我不是问前年,我是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着一扇铁门,正要转身的蔡伯闻声掉头,瞪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怎么,你也是来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薛家?”
  启安如释重负。
  果然是这里,听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经来问过了。
  除了他,除了她,还有谁会寻来这里,寻访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姓氏。
  不过区区五十年,薛公馆的名字早已淹没,生锈的白铁皮门牌上刷过蓝漆,只写着普普通通的门牌号数。
  启安笑了,对蔡伯眨了眨眼,“难道有很多人来问过您?”
  铁门锁链哗啦一声,蔡伯开了门,狐疑打量他,嘟哝道,“很多人倒没有,这地方已经一两年没人来过问了,说要拆迁又拖着不动,昨天刚有个女娃子来过,今天又来一个,你们搞什么名堂,这地方到底还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后的大黑狗围着启安嗅来嗅去,仿佛对他很感兴趣。
  启安弯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却是答非所问,“老伯,你在这里看门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两三年吧。”
  启安仰起头,“那你怎么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个女孩告诉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声,没有搭理,目光越发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启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提起这个,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奈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问东问西,在房子里转进转出,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来考察的……我就琢磨这女娃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说,一面瞅着眼打量启安,说话间已领他走进庭院,站在一片荒芜丛生的空地上,指着面前破败的小楼,几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墙、白柱的样貌,“喏,这就是你说的薛公馆。”
  黄昏时分,笼在淡淡金辉下的破旧小楼像一幅正在斑驳脱落的油画。
  远处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楼大厦,和空中远远几个黑点似风筝,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旧的已旧,西沉的日光将旧物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挤压时光缝隙里最后一缕将散未散的叹息。二楼窗户早已没有玻璃,剩下一个个空空的黑洞,有几处用旧报纸勉强糊上,一扇残破的雕花窗框遥遥欲坠。二楼廊上堆放着几样旧家具,烧煤的铁皮炉子就在屋檐下,将半面墙壁熏得黄黑。屋檐下牵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几只麻雀立在上面,一动不动看着院子里的人。
  “这里前几年还住过人?”启安有些难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这房子解放后就被征用了,后来分给一个工厂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这一片拆迁,住户才迁走。本来这房子也早该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说老房子要保护,街道反应到区里,区里说先缓缓,不急着拆,把我叫来这里看门,一缓就缓到现在,还是没动静。”蔡伯人老话多,平时不容易有人来说上几句,絮絮叨叨打开了话闸子就合不上。
  他指着院子里突兀立起的一排红砖工房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边山坡上都是,开起花来,漫坡漫野,可惜后来全给挖了,修了个蓄水池,又盖了工房给拆迁工人住,现在拆迁的人走了,就是我一个人在住。”
  启安沉默点头。
  蔡伯却叹息,“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开得好看。”
  一阵风吹来,空落落的庭院里,竖着几根牵线凉衣服的木桩,还没晒干的几样衣服被风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对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过往的时光与记忆中去。
  启安的目光越过荒芜丛生的庭院,越过斑驳残破的小楼,不知该停留在哪里。
  这里的破败荒凉,更甚茗谷。
  一把将茗谷干干净净焚去,焦黑的废墟仍带着最初的样貌。而这里,没有经历那样彻底的一场火,却经历了时光不动声色的刀砍斧削,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漫长消磨。那些隐匿在廊后檐下的足迹,遗落在一草一木间的笑语,都已荡然无存。
  站在被时间和记忆浸透的土地上,启安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心情。
  大黑狗在脚下蹭着蔡伯,呜呜撒欢。
  蔡伯叹了口气,“这地方我也待惯了,真不想它就这么拆了。”
  启安淡淡说,“人都已经不在了,房子也坏了,空留一个壳,还有什么意思。”
  “唷,你这话,怎么跟昨天那女娃子说的一个样。”蔡伯惊奇扭头,等起眼睛。
  “是吗。”启安失笑,“她来过之后,还说些什么?”
  “那女娃子啊,说了好多古里古怪的话……”蔡伯咧嘴笑,“我说这户姓薛的已经没有后人,她还不信,非要跟我辨,硬说这薛家还有后人……她年纪轻轻的懂什么,不信我,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薛家没有后人?”启安转身,面带饶有兴味的微笑。
  “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家从前是当大官的,四九年没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没好气地摇头,“原先有个老太太好像是他们家亲戚,往年清明还来看看,今年不知怎么没有来……”
  “老太太?”启安骤然开口,打断了蔡伯的话,“什么老太太?”
  蔡伯神社古怪地看着启安,突然哧的笑出来,“真怪,你们这两个人,说话反应怎么都一样,你俩是不是认识的,啊?”
  启安只好承认,“没错,我们是认识,可您先告诉我,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是薛家的亲戚?她姓什么?”
  “她那姓少见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子一听说君老太,也噼里啪啦问我一通,听完就跑,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们这是……”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启安不觉拔高了语声,“君老太多大年纪?她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
  蔡伯无奈,只好把昨天已经对那女娃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师,年纪比我还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去前年的清明,她女儿陪着她来过,带了花来,说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说的,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四九年往台湾跑的时候,一家人都上了飞机,谁知逃难的人太多,飞机超载,后面又炮轰,炮弹满天飞,结果那架飞机刚飞出去就一头栽下来,也不知是被炮轰的还是出了故障……老太太当时赶到机场迟了一步,本来是想跟薛家一起走的,哪知眼睁睁看着飞机就那么炸了!”
  “就这样,旁人都以为他们在那架飞机上,发生了空难,没能幸存。所以这些年,留下来的人只当他们都不在了,也没再打听他们的消息,哪想得到,他们并没有上那架飞机。”启安将这番经过,详细转述给电话另一端的大哥,足足讲了半小时。
  站在酒店落地玻璃窗前,隔了一江如带,遥遥望见对岸灯火。
  从这里望下去,仿佛身在云端,不知数十年前,凭栏遥望江水,是否也是这般光景。
  启安握着电话,手心里有些汗湿,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哥,既然他们的死讯是误传,那么当年霍家姑姑的死讯,也极有可能是战乱中消息传递失误,让双方都以为自己要找的人不在人世了……假设霍家姑姑活了下来,艾默很有可能是她的后代。”
  电话里半响没有回应,良久,传来大哥低沉的语声,“看门老伯说的这位老太太,找到没有?”
  启安回答,“我去那学校问了,确实有位退休老师姓君,从前在中学教英语,已经退休近20年了,现在和她女儿住在一起,她女儿去年搬了家,新的地址还没查到,我已委托专人查找,最迟明天中午之前,会有消息。”
  “你说的艾小姐,应该也在寻找这位老太太。”
  “她比我早一天知道,也去学校问过,但我有把握在她之前找到。”启安皱眉想了想,“大哥,你确定哪位老太太真是我们家的故人?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电话里沉寂了片刻。
  “祖父曾经有一位秘书,是姓君的,名叫君静兰。”
  “啊,是她!”启安脱口而出,“父亲说起过,是有这么一个人,原来她姓君。”
  “如果真是她,难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清明去故居拜望祖父,你替我好好感谢这位老人家。”电话里静了一刻,传来大哥格外低缓慎重的声音,“至于那位艾小姐,我还是保留谨慎态度,在你没有确认她身份之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他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启安心里格的一下,迟疑问,“对二姐也不能说?”
  电话里的语声严厉,“我说的是,任、何、人。”
  “知道了。”
  挂断电话,启安喉咙干涩,发了一会儿呆,端起手边杯子,却发现杯里的咖啡早已凉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不曾怀疑过,当年霍霖的死讯是真是假,谁也不曾幻想她还活在人世——并非悲观,实在是当年发生的一切太令人绝望,连遗物与骨灰都被找了回来,又怎能让人再存一丝希望。
  启安将冷咖啡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白水,大口喝下。
  眼前影影绰绰晃过艾默巧笑嫣然的身影。
  终于,离最后的答案只剩下这一步之遥。
  她此刻是否也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忐忑,怀着同样揣揣的心思,与他徘徊在同一片天空下。
  或许明天、后天,当她找到君静兰之时,便该是他与她的重逢,也是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她是故人,抑或不是故人,答案又会带来什么呢。
  到这一步,竟不敢再往下想。
  启安哎沙发里坐下,深深陷阱绵软的沙发里,陷阱混乱迷离的回忆中。
  当年旧事,自己所知并不多,更多来龙去脉却是从二姐那里听来。
  家中四个子女里面,自己和妹妹启乐年纪太轻,只有大哥启恩与二姐启爱对往事知道得多些,尤其二姐,她最会讨长辈的喜欢,曾在长辈身边听过的故事也最多。
  长辈口中最讳莫如深的一件事,莫过于霍家姑姑的死。
  那是一段太过悲惨的黑色记忆,即使已过了数十年也没有人愿意提起。
  当二姐从母亲薛严英洛那里含糊听来,再委婉转述于他,也令他寒透了肺腑,更无法想象长辈当年是如何面对这样的惨事,难怪他们辞别故土,从此再也不回头,终生不愿踏上这片土地。
  ——1945年10月,被日本人关押多年的英国记者Ralph终于获释归来,给身在重庆苦苦寻找沈霖的霍沈念卿和薛晋铭带来了关于沈霖的最后消息:
  1941年,沈霖与Ralph在日占区被逮捕入狱,狱中的沈霖没能逃过日本人的魔手,遭受到刑讯和凌辱。随后Ralph的日本友人设法营救,层层疏通打点,重金买通宪兵队长。原本答应放人的宪兵队长,事到临头却改变主意,只同意释放一个人。
  Ralph自己放弃了出狱的机会,请求友人先将沈霖带走。
  就在日本宪兵队长趁夜将沈霖带出监狱,亲自带到郊外准备交给Ralph的友人时,刚烈的沈霖趁那日本人毫无防备,夺下佩枪,打死了曾经凌辱她的仇人,趁混乱之际逃走,从此不知去向。
  凭着Ralph带来的零星线索,霍沈念卿与薛晋铭仍在四处追寻沈霖下落。
  直至1948年的冬天,距日本投降已三年。
  在八年抗战的血与火中淬炼过来的中国,昔日创痕还未消弭,又陷入内战的泥潭。
  欢庆反法西斯战场胜利的笑声还未停歇,内战战场上的枪声已响起——国家本已是千苍百孔的烂摊子,民怨载道,人心溃散,腐败的政府陷入四面楚歌,军队在战场上步步败退。从南京到重庆,局势失利的阴云笼罩不散,官宦之家纷纷往国外转移家财,安排万不得已的后路。依然留在重庆的霍沈念卿,却从未有过逃离故土的念头。
  为了孤儿院里数十名无依无靠的军人遗孤,霍沈念卿没有跟随政府还都南京。
  为了亡父心系的家国与失散多年尚未找到的女儿,也绝不会离开这片土地。
  然而时隔七年,沈霖的下落终于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被查到。
  有一个女学生从苏区回到南京,被人告发有特务嫌弃,受到审问。
  这女学生为自己喊冤辩白,声称是在抗战时期随学校师生到前线慰问,之后留在苏区,只做过卫生队的看护。然而,特工人员在盘查她从苏区带回的行李物品时,却发现了一对秘藏在大姨夹层里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和一张叠起的字条。
  那正是霍沈念卿送给女儿的耳环。
  字条上也正是沈霖的笔记。
  薛晋铭连夜从重庆赶往南京,秘密审讯,却没想到,从这女学生口中竟审出沈霖早已去世的噩耗——
  1941年逃到苏区之后,重病带伤的沈霖被一支卫生队收留,与同在卫生队做护士的此女结识。不久沈霖也被安排在卫生队看护伤兵。时常参加卫生队文艺汇演的沈霖,能歌善舞又美丽,很快被挑去团部做宣传干事。这原本令同在卫生队的女伴们羡慕不已,可是谁也没想到,沈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只过了两个月,就听说她因为汉奸罪名被关押。
  又过了半个月,便有人来通知认领遗物,说沈霖已畏罪自杀。
  因正值夏天,又有病疫流行,便没有埋进土里,直接拉到火化场,最后留了把骨灰,以便日后可以给她家人一个交代。按当地习俗,盛放骨灰的小坛子被安放在附近一座庙里。
  按那女学生的说法,因她跟沈霖曾经同屋,便被派去领回了沈霖仅有的几件衣物和书籍。其中有一件呢子大衣,她很喜欢,便悄悄留了下来,却从没发现,衣服夹层里竟然暗藏玄机。
  那张字条上,写着沈霖给母亲的遗书,只有潦草的一行字。
  ——“我将以鲜血捍卫尊严,以死亡证明清白。妈妈,我爱你。霖霖。”
  薛晋铭遣人不惜代价潜入苏区,在那女学生所说的寺庙里,果真找到了标名“沈雨林”的骨灰坛,那是沈霖出走之后使用的化名。
  苦寻七年,却等来这样一个结局。
  上天何忍,让一个美好无暇的女子落得如此下场。
  在薛严英洛彼时尚浅的记忆力,这个噩耗令霍沈念卿一病不起,足足病了半年,待她稍有起色,已是1949年的夏天……面临去留抉择的薛晋铭,问她是走还是留,若她要走,他便陪她远走高飞;若她要留,他便陪她终老市井。
  霍沈念卿决定离开,并立誓有生之年,绝不重履故土,死后魂魄不回,宁可埋骨他乡。
  与故土的亲缘维系,自此彻底断绝。
  漫漫数十年转眼而逝,血艳艳的红宝石与白惨惨的骨灰,那样真实惨烈地摆在眼前,遗物、遗书、遗骨都已找到,没有人再去怀疑此事的真假,也没有人再忍心触碰这段惨烈过往。
  直到若干年后,废宅阶前,白茶花下,那一瞬的邂逅。
  神秘出现在茗谷的艾默,将已落下数十年的幕布重又揭开,令启安第一次开始怀疑,怀疑长辈们口中的往事结局,是否还有另一个可能。
  “嘀铃铃——”
  电话铃声令沉思中的启安一惊而起,抬头发觉天色已渐白,不觉竟是一夜过去,腕表上时针已越过清晨六点。
  床头电话铃声还在急促地响着,启安接起来。
  “严先生,您委托我们寻找的君静兰女士,已经找到了。”
  
  第二十六章
  【一九四一年 十月 陪都重庆】
  周遭尽是火焰,血一样的红色火焰,却没有温度,冷森森从四面八方迫来,火舌舔上肌肤,寒气直渗进骨子里。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爆炸,又仿佛是茗谷里里外外燃起的大火……
  “夫人,夫人?”
  念卿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见周妈俯身望着自己,一脸的担忧,手里却端着碗药。
  “夫人做噩梦了吧,看您这一头的虚汗,我给您拿热毛巾来。”周妈将药碗搁下,“药煎好了,趁热喝啊。”
  黑稠的中药,熏起一股刺鼻苦味,念卿一向闻不惯,苦笑着推开药碗,“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喝药,以后别煎了。”
  “那怎么行。”周妈嚷起来,盯着她还没恢复红润的唇,“您看您这嘴唇,这样白,都不知道要补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补回来,伤成那样,吓都吓死人了,您可别刚一出院就忘了疼,这药您要不喝,先生也饶不了我!”
  念卿摇头笑笑,起身离开躺椅,伤口牵动处还有一丝隐痛。
  周妈忙扶了她,拿起披肩给她搭在身上,嘴里扔不依不饶,“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状去了,叫他来守着你喝,正好这会儿先生在院子里……”
  “他回来了?”念卿有些诧异,这才刚过了午后,不到黄昏,怎会这么早就回家。
  周妈答道,“回来好一会儿了。”
  念卿看向镜子里自己鬓丝松散的慵懒模样,信手理了理头发,“怎么不叫醒我?他人呢?”
  “您看书看睡着了,先生不让吵醒您。”周妈朝楼下努嘴笑道“也正是的,日头正晒着,先生却在大太阳底下种花,晒得满头大汗,也没人敢权他回来。”
  “种花?”念卿听得一头雾水,步出房门,来到走廊栏杆旁,俯身望向花园。
  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树荫在庭院里投下一团团浓翠的影子,大门两旁的湖石假山下没有树木遮荫,正被阳光晒着,两个花匠顶了草帽,敞着衫子,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原先种得好好的几株大丽花被挖起来,不知又要折腾什么。
  念卿探身望了半响,没见薛晋铭的身影,正要问周妈,却见一大块湖石后头,有个人影站起来,雪白衬衣皱得一塌糊涂,袖子高高卷起,两手沾满泥巴草叶,这不是薛晋铭却又是谁。
  只见他亲自拿了花铲,也不要花匠帮忙,自己翻松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须还兜着湿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认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张了张口,想唤他却又抿住了唇,一时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在日头底下忙活。
  下午下过一场小雨,午后太阳一钻出云间,便又热辣辣地晒起来。
  重庆这天气便是这样,虽已是十月初,仍不见秋凉,倒是民间俗称的“秋老虎”尚存余威,暑气迟迟不褪。不过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许多,远处江面吹来的风已带了丝丝清凉,悠然吹过走廊,吹得檐下一只褐花麻雀乱了羽毛。
  麻雀落在走廊栏杆上,并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头,打量着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看她凭栏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后阳光染上一抹暖色,墨色披肩从臂弯垂落, 长流苏在乌漆光亮的地板上逶拖成一道注落墨痕,直融进廊柱阴影里去。
  念卿静静看着薛晋铭。
  他并没发觉她遥遥的注视,仍挥汗如雨地忙着种那些花儿。
  念卿的目光越过湖石,越过曲径夹道的花丛与高低树木,投向新值的那一片梅树与茶花……角落里大片的空地上,新移来的一株株桃树,可以一直连到山壁底下。想来春暖花开时节,那里该是灿若云霞的一片花海。
  这座临江傍山的小楼,不闻喧嚣,自成清净。原是一个法国商人早年修筑的别墅,几经转手翻修,庭院一直扩展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萝相映,别有情致。
  因知道她爱花,她便煞费心思找来许多一样的花木,将这里恢复成原先沈家花园的样子。
  别的花木都好找,只是白茶花不易寻得上品,先前那一大丛还是从昆明移来,精心料理了一年,今春好不容易开了花,却又在大轰炸里一把火烧了,着实叫人灰心……她想,索性再不种这白茶花了。
  前几日他却拗着性子,又找了十几株来,亲自在院子里种上。
  她告诉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种。
  他却说,“茗谷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却不信,除了茗谷便再无可看的白茶。”
  今日这几株,又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这样急不可耐地种下。
  念卿垂下目光,淡淡地笑,风吹鬓发,痒酥酥拂过脸颊。
  远处群山错落,一江碧水东流,天空透着难得的瓦蓝,让人有种安宁的错觉,仿佛战争的阴云再也不会降临,甚至硝烟战火也从来不曾笼罩。
  自八月上旬,日本发起那一轮丧心病狂的持续轰炸,仍未能将重庆的抵抗意志击溃,这两个月来轰炸开始慢慢减少,似乎日本人也终于明白,无论倾泻多少炸弹也征服不了这座城。
  从废墟里站起来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在那场轰炸中被夷为平地的沈家花园,却没有再复建。~
  如今,沈家花园的废墟已被填平,由张孝华亲自设计的一座纪念碑,却将要破土动工,以兹纪念在那场轰炸中为保卫家园而牺牲的空军将士。
  随着沈家花园一起被埋入废墟的,还有轰炸之时,来不及抢出来的日记本和相片簿。
  当日万里迢迢从香港带来,随身不离,锁在床头抽屉里,特地用不怕水货的铁盒子装着。便是想着,哪怕遇上空袭,房子烧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然而,当薛晋铭说那盒子被垮塌的废墟掩埋,要待废墟清理之后才能找到时,她却说——
  “埋了吧。”
  她还在病床上,刚刚抢救过来,声音低细而清晰,“别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面,就从此埋了吧,埋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
  他怔在床前,握了她的手,看着眼泪慢慢从她眼角流下,看她半阖着眼帘,静静微笑。
  纵是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淌下来,湿了鬓发,湿了枕头。
  终究还是下了这决心,将过往深深掩埋,哪怕忍者撕心之痛,却也是短痛胜长痛。
  尘归尘,土归土,已经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开启。
  那日记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颦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触不到,藏在字里行间的缱绻,早在四年前已随那人而去,如今将这空壳片纸也长埋地下,权作思冢。
  埋了相思,葬了记忆,连同她的前半生为殉。
  而她的后半生,到底还是许了另一人——在死别将至的时候,亲口许给了另一个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得不死,便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住她冰冷的指尖。
  扑棱棱——
  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庭院里挥汗如雨的薛晋铭,不觉莞尔,扬声笑道,“傻子,没有你这样种花的。”
  薛晋铭停了手,转身望向这里,脸上挂着汗,却笑得双眉斜飞。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你上来。”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铲,一手泥巴不洗,蹬蹬地跑上楼。
  念卿已在热水盆里绞好了毛巾,正要递给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脏得要命。”
  “我还没种完呢,洗了又要弄脏……”薛晋铭举着一双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这几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儿被你瞧不上,这次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准猜不到怎么得来的!”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脸的汗,悠然而笑,“还能怎么得来,不外乎买的、偷的、抢的……总不是你吹毫毛变出来的。”
  “揶揄我是孙猴子,那你又是什么妖精?”薛晋铭挑着眉毛笑,“告诉你吧,这是我从缙云山下一个老农家里换的,那也是个爱花人,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几株‘千堆雪’给我,后来我拿车子同他换,他才肯了。”
  “你用一部车子换了几株花?”念卿错愕。
  “不是一部,是两部。”薛晋铭笑得十分自得,“我把同去的另一部车也给了。”
  周妈在一旁咋舌倒抽凉气。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薛晋铭只是笑,“还有一株没种完,我先下去……”
  念卿打断他,“别去了,这么大太阳晒着……”
  薛晋铭截口道,“我不热。”
  “谁说你了。”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儿,你见过谁半下午栽花么,这时候暑气大,花儿不易栽活,得等到夜里阴凉了再栽。”
  薛晋铭怔住,“是么,这……怎么不早拦着我,那两个花匠也不说,岂有此理!”
  周妈却在一旁插嘴,“怎么没说,都劝您晚点儿再种,可您理都不理,谁还敢扫您的兴。”
  薛晋铭哑口无言,看着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讪讪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换了,我们去一趟城里,明天惠殊就带着慧行和英洛回来了,慧行的新房间还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数落他,“你也真是冒失,把慧行一个人塞上飞机就送到昆明去,那么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静兰送他嘛,你那时在医院里,我顾不到他,放他在家里也是淘气,不如送去昆明给惠殊看着。”薛晋铭蓦地想起,“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次许峥要一起回来。”
  “真的?”念卿惊喜不已,“他几年都脱不开身,这次终于能回来了,这可好,我得一并准备他的房间,还要备上好酒……”
  薛晋铭笑看着她,心里想让周妈去操心这些琐事,转念想来,她在家养伤多日也闷了,出门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面吩咐人备车,一面回自己房里匆匆冲了凉,换了衣服。
  再到她房间外,见门掩着,想来还在梳妆更衣,正要转身,却听念卿在房里唤道,“周妈,你来帮我一下。”
  周妈似乎不在楼上。
  薛晋铭并未多想,推开半掩的房门,一抬眼,见念卿站在梳妆镜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后背白皙如玉的肌肤,直露到腰间……她正欲抬手,却从镜子里看见站在门口的他,蓦地转过身子,怔怔望着他,脸颊飞起霞色。
  他也呆住。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却被发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时狼狈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念卿红着脸解释,“扣子缠住头发了,得叫周妈帮我……解开。”~
  他反手带上门,走到她面前,将她身子转过去,修长手指穿梭在她发丝里,将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开。他解得仔细,指尖轻缓,唯恐扯疼了她。
  念卿低了头,耳后发烫,这一刻传入耳中的声音蓦然格外清晰起来,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衣袖掠过发丝的声音……还有热,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暖暖烘着周身。
  “好了。”他低声说。
  衣扣解开了,缠在上面的头发断了两丝,细细绕着他指尖。
  念卿抬眸,从镜子里看他,目光迷蒙,两颊绯红。
  “都扯乱了。”她语声有一丝颤。
  “嗯,乱了。”他喃喃应声。
  她反手取了珍珠卡子,已松散的发髻应手散开,青丝流瀑一般散下来,滑滑凉凉的,从他指缝间穿过。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却没了力气,手指没在她浓密柔软的发丝里,似鱼没在水里,柳絮没在风里,只顺着发丝缓缓的,缓缓的抚下去……
  乌亮的一丛长发被窗外阳光正正照着,露在一床破絮外,从炕沿垂下来,纹丝不动。
  门锁开了,有人进了屋,走到炕边,她还是静静蜷着,像没了活汽。
  他看见那漆黑长发像缎子一样铺散着,暗自屏了气,走上前,撩开发丝想看一看这女子的脸,悴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热辣辣的脆响落在脸上。
  “滚开!”
  缩在棉絮里的人披头散发坐起,露出一双亮得逼人的眼睛,恶狠狠透着惊恐愤恨。似乎这一耳光挥出,耗尽了她的力气,蜷在炕上微微发抖,声音也嘶哑,目光却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充满幼兽般的凶野。
  这一耳光将他打楞了,还没反应过来,跟进来的看守已一把将这女子拖开,厉声骂道,“撒什么泼,苏参谋是上面派来的,你把罪行好好交代了,不许胡来!”
  另一个跟进来的临时看守,是个老乡,看不惯这般撒泼,便去拉扯她身上棉絮。
  “别,别。”他忙拦住,叫老乡去外面拿个凳子,再打一壶凉茶进来。
  待看守放下东西都出去了,他拖过凳子挨着炕边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从师部来的,我叫苏从远。”他摸了摸脸,好在她没力气,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抬起眼,冷冷打量他。
  他打开跨着的军绿色旧布包,拿出笔记本和笔,还有一叠记录她供词的纸,低头翻着,随口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人?”
  她不说话,一脸警戒地看着他。
  “我也是四川人,不过出来很多年,家乡话说得不大对味,你别笑话。”他笑笑,拿粗陶茶碗倒了两杯凉茶,一碗搁在炕边,一碗自己端起两三口就喝完。
  “真解渴。”他又倒一碗,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赶了一上午的路从师部过来,还真渴了……这凉茶挺够味的,你不喝?”
  他端起另一碗茶递给她,“来,接着。”
  她从棉絮底下伸出手,接过茶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喝下去,显然也渴得慌了。
  他看着她喝水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一眼瞥见那细瘦手腕上,缠在伤口的布条,血迹已干涸成褐色。
  “没出息。”
  听见他说话,他顿住,抬眼定定看他。
  “最没出息的人才自杀。”他看了她手腕一眼,板起脸说,“你才多大年纪,多少有意思的事还没经历过,遇上一丁点委屈就寻短见,惭愧不惭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娘要知道了,会准许你割手腕吗?真是不像话!”
  提到爹娘二字,她死死咬住嘴唇,仿佛就要落泪,但睫毛颤了又颤,倔强地扬起脸,哑声反问,“你们诬陷我是汉奸,说我通敌,要判我枪决,这叫一丁点儿委屈?”
  他皱眉说,“事情还没有查实,没有谁能不问青红皂白判你的罪,团部个别同志可能存在工作态度鲁莽草率的毛病,这个我向你道歉。这次师部责成专人调查,就是怕下面虐待了俘虏和犯人,政委再三强调,决不能再有犯人自杀。这次有什么委屈你都可以申诉,我会向上面如实反映,如果你真是清白的,我们一定会还你公正。”
  她冷冷一笑,“还有什么公正,罪名一条条都拟好了,说了实情也没人相信,不说便是隐瞒……横竖不过是一死,我的清白我自己知道,我的家人也迟早会知道,这就足够了。”
  “沈雨林,我看过你的档案。”苏从远的目光凝在她散乱长发遮掩着的脸上,“你说你是四川人,这我不信;你说你是个中学英文教员,我也不信——连自己身份都是说谎,让人怎么相信你为日本战俘稍带书信出去,还是清白的?”
  见她沉默,苏从远不紧不慢地说:“你被卫生队的人救下时,身无分文,一个人从日占区逃过来,当时只穿着一身大衣,没有别的行李,对不对?”
  他提起那件大衣,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变了。
  “你在私藏战俘信件被捕之后,就将自己的大衣送给了同监牢的女犯,因为你知道那是唯一有可能曝露你身份的东西。”苏从远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说,“那件大衣虽有脏污,好在还看得出来,是正宗的法国货,不只价钱贵上了天,这年月一般人有钱还买不到,更莫说一个贫寒的中学教员。”
  她的目光藏在散乱的发丝后面,深深盯着他。
  “你的家庭非富即贵,你本人也受过良好教育。”苏从远顿了顿,沉声说,“你很谨慎,也很聪明,如果不是那个同牢的女囚也自杀了,我们不会注意到你留给她的大衣,也不会发现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极大疑点。”
  她肩膀一颤,仿佛太过震惊,骤然开口,“你说谁自杀了?”
  苏从远想,原来他们还没透露这消息给她,现在告诉她也好,试一试她的反应。
  “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兰香。”他沉声说,“你割腕自杀,送去卫生院抢救的第二天,这个白兰香救用衣带把自己吊死了。”
  她没有反应,仿佛不能相信,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
  看到她这个样子,苏从远有些后悔,又有些不忍。
  她却怔怔笑起来,笑了一阵,木然道,“她只是一个妓女,字也不识,跟着三浦能做什么恶?如今三浦死了,她又能回哪里去……我原本答应三浦先生,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就带她一起走,给她寻个活路,想来她是以为我死了,再也没有希望,便跟着三浦去了吧。”
  苏从远听她主动提起那个名叫三浦的战俘,便追问,“三浦秀正,你说这个日本军医官曾经救过你?”
  她冷冷转过脸,“审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没必要再说一遍。”
  他沉默片刻,看着手中供词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这上面记载着,沈雨林供认自己曾作为一名英国记者的助手,进入日占区拍摄日军屠杀暴行,却一同遭到逮捕。入狱后,那英国人设法找到他在日本游历时结识的朋友,现在已是少佐军医官的三浦秀正,请他设法营救。沈雨林在三浦的安排下,离开牢狱,却在明明可以脱险离去的时候,杀死了一个日本人,被迫再次逃亡,辗转来到这里……被问及那个英国人现在何处,是否可以作证时,她却说他还在狱中,没能逃掉,无法作证。
  “这个三浦秀正救了你,却没能救出他自己的朋友,用你的话说,是那英国人自己舍弃逃生的机会,叫三浦先带你走?”苏从远看着此处供词下面粗重的红杠,显然此前的审讯人员根本不信者说辞。
  她咬着唇,不出声。
  “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刚从监狱逃生,却又杀了一个日本人?为什么?”苏从远越发感到匪夷所思,在这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身上,似乎隐藏了太多的谜团,处处都显出蹊跷,所作所为全然不像一个普通女子,甚至于这披头散发的憔悴模样,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傲气和高贵……是的,这裹在破棉絮里的女子,竟让他有一种高贵的错觉。
  他出身川中盐运豪绅之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从前淑媛小姐识得不少,却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说高贵却又凶野,说乖戾却又从容。
  苏从远盯着她的脸,心底强烈的直觉在质问自己,这样的女子,会是汉奸么?”
  她靠着身后土炕的墙,仰脸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在他以为她已打定主意不开口时,却低声问了一句,“白兰香葬了没有?”
  “火化的。”他迟疑了下,“听说村子里正有疫病,乡亲们怕不干净,火化后的骨灰收庙里,日后她要是又亲人,也能找到。”
  她点了点头,语声沙哑得像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原以为她罪不至死,总有一天能活着出去,谁知比我还先走一步……她不是个坏人,三浦也不是。”
  苏从远皱眉,“就算三浦真的救过你,他也依然是个侵占中国领土、杀害中国人民的日本鬼子,对你一个人的小恩惠,能凌驾于亿万中国人的仇恨之上?”
  她转过脸,目光闪闪迫人,“日本人里面也有好坏之分,三浦原本只是个医生,被征召入伍做军医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起初她带我出狱,是朋友所托,后来我杀了那个禽兽,他本可以逮捕我去请功,也可以当场杀了我。可他却帮着我逃走,送我上火车,让我藏在运煤的车厢里……”她倾身迫视着沉默的苏从远,哑着声音,缓缓说,“再后来,他随队到了这里,跟白兰香一起被活捉,成了俘虏,在牢里得了伤寒,送到卫生队来,恰好就遇上我。”
  她笑着,目光清寒,笑容冷冷刺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也想说,哪有这种巧事,全身我胡编?”
  苏从远微微皱着眉头,没有回应她的话,只问,“之后呢?”
  她目光一黯,惨然而笑,“没什么之后,他得的是伤寒,救不了,没几天救死了……死前把遗书给了我,托我战后转交他的家人,就这么一点愿望,我该拒绝么?就因为收下这封遗书,我成了通敌的汉奸,百口莫辩,这不荒诞么?”
  从临时关押重犯的女监出来,录下了新的供词,照说苏从远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风尘仆仆赶了大半天路来到这里,眼前过了晌午,再不动身天黑前救回不去师部了。苏从远却索性不回去,就在老乡家里住下,到夜里又去了那个粮仓改建的牢房,也不进去,救站在一堵土墙外边,不知听什么听得专注。
  老乡也跟过去,依稀听见关押在里面的女犯哼哼唱唱,在唱着什么歌。
  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
  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只说没什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那暗哑幽微的歌声,却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
  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昏灯如豆,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的确是太巧合,也太匪夷所思,叫人如何能凭一面之词信她。
  若说不可信,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倘若这真是一桩冤案,倘若真是如她所言,好端端一个人的清白蒙尘,他也绝不能坐视不理。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拿起油灯出门。
  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
  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敌意目光。
  “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拿着灯,温和地问她。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的,我也愿意听你陈述实情,这当先第一桩,只不过是要你交代清楚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冤?什么冤?”她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只不过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哽咽。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
  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微弱跳动,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
  苏从远清楚看见灯光照耀之下,她脸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他再也没话可说。
  也知道从她口中是不会再问出什么来了。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的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钟头,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过。
  “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老赵想了想道,“说是先找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同志的情况。老赵却哧哧吭吭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
  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然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空间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
  “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炙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
  苏从远霍然坐起,在黑暗里怔怔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插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红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平来还她。
  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倍觉凄凉。
  这声音合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么,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
  一时间神智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会议完了再赶去南庄也不迟。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情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叫人追悔莫及。
  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人,将沈雨林当做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样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
  老赵知道了此事,蹊跷有余回过味来,也劝他别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迟了,若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苏从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却那样一个午后与那样一个夜晚。
  他仅仅与她见过两次,就在那光线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如同他清清楚楚看过她。
  大半个月过去了,被带走的沈雨林和那个姓章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从远沮丧之余想起沈雨林留下来作为物证的大衣,再要去找,却得知案件已撤销,大衣作为无主之物,早已退回团部去了。
  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知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示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自杀在狱中的女犯混淆了。
  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
  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要扮一个沈雨林销声匿迹的假想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
  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么。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
  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荡中,在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
  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他不但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占,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
  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
  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
  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与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
  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罢。
  四二年、四三年、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炮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
  
  第二十七章
  【1999.6重庆】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照见凌乱摊放在床头的记事簿、地图、稿纸和发黄的旧日记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冲了凉,洗过头发,素净着一张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目光落在记事簿打开的页面,潦草记下的七个地址,已经划掉了五个。
  循着看门人蔡伯所说的线索一路找来,女士们君老太的女儿早已搬离了旧居,没有人知道她们一家新的地址,只有热心的邻居提供的一个大致区域。君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姓冯的人家,艾默费尽周折,借口寻亲,求助于民警,终于在户籍民警的协助下查到了那一带共有七户姓冯的人家。艾默逐一寻址找去,从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街串巷,却遭遇接连的失望。
  前面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只剩下今天要去拜访的最后两家了。
  艾默收起记事簿,将泛黄的旧日记本小心翼翼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层。
  追上清晨拥挤的公交车,艾默抓在吊环,混杂在陌生的人群中,随公车摇摇晃晃穿行在这个错落起伏的山地城市,从车窗望出去,见到远处山峦的线条与高楼建筑群间隐约的江流。
  雾气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阳光从云层透出,令或静或动的一切都像蒙在金黄色的玻璃纸下面,仿佛车流人丛川行不息的喧哗也被这层玻璃纸隔绝开。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经过一处路口,听见售票员提醒乘客,“前面到站解放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解放碑。
  艾默一怔,抬眼望秘车窗外,只见繁忙的马路上人头攒动,车辆川流,并没有看见什么碑刻……但那三个字钻入耳中,却无比熟悉,仿佛早已听闻过无数回,甚至亲见过无数回。
  那是字里行间一次次曾见的记忆。
  “——我再一次回到这熟悉的城市,经过面目全非的街市,看见从前常与同学相约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新新的立碑。他们说那是人民解放记住碑,可我分明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叫做抗战胜利纪功碑,那时它还没有竣工,现在它已改头换面。他们说胜利属于人民,功勋属于人民,我们是被人民选择的胜利者……可是,妈妈,无论我以什么样报面目归来,荣耀或是耻辱,胜利或是失败,永远都无法再让你们看到了。”
  留存残破信纸上的字体,墨迹泅晕,模糊的文字却烙印在记忆深处。
  当自己读过这些文字的时候,外婆早已不在人世。
  当妈妈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已是外婆辞世前的最后一刻。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健康矍铄的锁上,年过花甲还能弹琴歌唱的外婆,却在偶然一次摔倒家中后,因脑溢血陷入昏迷。妈妈赶去医院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之际,外婆醒了过来,留下最后嘱托给妈妈……可起初,妈妈以为那只是她神智不清的胡话,根本不曾想到那毫无来由的一句话,竟成了外婆最后也未能完成的心愿。
  外婆隐瞒了半辈子的秘密,在外公去世后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连对她自己独生女儿也从示提起——她或许是还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还不愿早早将这秘密告知后代,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样匆忙,再也来不及说一个字,甚至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话。
  收拾外婆遗物时,竟没人发现她藏得那样隐秘的盒子。
  直至六年之后,老屋子即将拆迁,妈妈回去收拾旧物,才收存着自己童年旧衣物的箱子底部发现了那只锁已锈蚀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旧日记本,连同十几封从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黄,其中几封还留有边缘烧焦的痕迹。
  妈妈用了一整夜将日记和所有信件读完,终于明白了外婆临终胆那句话的意思。
  “我要回家……白茶花开了……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外婆说,她要回家。
  当时妈妈并不明白,只以为是外婆弥留之际的胡话,或许她是想从医院回家,或许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起了阔别多年的家人……妈妈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过世很早,许多年来只有外公与她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朋友,被妈妈问起家里先辈的事,外婆向来只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
  时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墓园,化为一杯黄土,直至此时妈妈终于从残存的信件里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她要回去的家,是那开满白茶花的,留下她与父母晏晏欢笑的“茗谷”。
  循着日记中的线索,野藤蔓延,残垣断壁间高已过人的两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开。
  那一年,艾默十一岁,对这一切依然毫无所知。
  五岁前的记忆懵然一片混沌,关于外婆的音容笑语,如同那些零散泛黄的信,大半已遗失或烧毁,不复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终于离婚,艾默被送到封闭式寄宿中学,与常年为工作奔波在外的妈妈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自幼在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长大的蒋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龄,对父母失败的婚姻心存阴影,与家人的隔阂愈久愈深。母女二人从未坐下来尝试过沟通,感情日渐疏离;父亲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俨然与路人无异。
  年少的艾默习惯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没有父母,一个人也要过下去——不料这个念头,却在五年后成真。
  当艾默在学校突然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看见她静静躺在一堆管子和仪器之中,虚弱地朝自己微笑。
  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命运一惯悭吝,并在悭吝之余故意留给人一线仁慈,在带走母亲之前,留给了艾默两个月的时间陪伴在她身边——准确说是六十三天。
  比起外婆的溘然而逝,妈妈说她已经很幸运,还有时间弥补亏欠女儿的亲情,还来得及向女儿说出埋藏多时的秘密,和这些年来一点一滴寻觅来的线索。
  外婆和她自己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只能留给艾默去继续追寻了。
  妈妈在病床上,亲口讲述了来自外曾祖母的日记本里,那一段衣香鬂影的尘封往事,以及记载在外婆信件里的支离破碎的延续……那是外婆几十年前便开始写给她的母亲,却从未有一封能寄出的家书。
  “最早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二年,最后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九年,间隔整整七年……第一封信里她曾诗兴我的外曾祖母原谅她不愿在那个时候回家,她说她令自己的姓氏蒙羞,在没有洗雪耻辱之前,无颜踏进家门,无颜再做霍家的女儿……她要亲上战场杀敌,以日本人的鲜血清洗自己蒙受的耻辱,为死去的朋友复仇。”
  母亲含泪复述外婆信中的话。
  “可是到了最后一封,她已经得知 你外祖母去世的噩耗,知道她的母亲再也收不到这些信了……可她还是写下了最后一封,把所有不能说的话,也许是后半辈子再没机会说出的话,全都在信里,说给已经辞世的母亲听……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了。”
  外婆留下的这些信,连同外祖母的一要日记,母亲翻来覆去已不知读过多少遍,却有一个疑问始终猜不透。
  “我想不明白,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回到重庆,那时你外曾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她们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可是,她手里又怎么会有外曾祖母这本日记?难到是当年离家出走就带走的,还是说,她们回来又见过?不……这不可能,她明明在最后的信里提到,他们骗了她,答应帮她寄给外曾祖母的信,从来就没有寄过,连最初写给家里报平安的信,也被他们销毁了。”
  车子一个摇晃,在转弯处减速,艾默没站稳,几乎撞在旁边乘客身上。身侧的人好心扶了她一把,提醒她手上抓牢。艾默恍惚回过神来,应了声谢,看见身侧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湿晨雾缠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
  外公去世得早,只从照片上见过他模糊的面貌,在那些泛黄的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笑起来也是这样的和善温厚。虽然他并不怎么英俊,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无论年轻时还是暮年时,都像她身后笃稳坚定的一座山。
  外婆生在那样的家庭,见过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样的人中龙凤,见过那样一段缱绻刻骨的传奇,到她自己的姻缘,却是甘于寻常,平淡无奇——
  “妈妈,你想不到罢,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嫁给一个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顶好看,不怎么会说话,不懂得风花雪月,有时还挺傻气,更没什么权势地位……若是从前,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么一个人也挺好,至少他会陪我走很远的路去看油菜花,会打热水帮我洗手,会煮一锅糊烂的小米粥给我吃……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看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唉,我真傻,他怎么能跟爸爸比,只不过有一点还是像的,爸爸心志坚毅,苏从远这个人,若认定一桩事,也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妈妈,你别笑话,我悄悄告诉你,他便是这样找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才终于将我找到的……总之,他是一个好人,等你看见他的时候,只希望别太嫌弃。从前你说我娇纵,不懂珍惜旁人的好,这话直到彦飞走了之后我才明白,只是已经迟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对彦飞的思念,又再错过了Rhlph……那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是喜欢过他的,妈妈你是早看出来了吧,在圣诞舞会的时候你便不许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真正是个绅士,他的好,我再也报偿不了,有的人错过一时便只得抱憾一世。妈妈,你却比我幸运,真的,不要怪我又说这个话,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我失去了彦飞和Ralph,现在再不想错过苏从远,或许他是我这辈子可以遇到的最后一个好人。我终于还是害怕了孤独,妈妈,难道你不怕么,难道薛叔叔他不怕么?我,你们,每个人都已孤单太久了。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就和四莲嫂嫂一起回来,全家人团聚,那时候妈妈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罢。真希望这一天可以快些到来,我真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你身边。”
  车窗外晨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
  艾默转过脸,不主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外婆写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刚刚与外公在前线举行简陋的婚礼,满怀喜悦盼着抗战胜利了回返重庆与外曾祖母团聚……却不知道,另一场手足相残,骨肉分离的悲剧已悄然迫近眉睫。
  抗日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内战的枪声已打响——从那一天起,她和苏从远、章秋寒和赵任志,母亲和薛叔叔,就将被一道鸿沟从此隔绝在消炎不容的两端。
  当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离开办区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留下。
  便在那一刻,一念之间的决定,将此后数十年命运彻底扭转。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那是抗战最惨烈的时期,每一天都有无数中国军民为家为国殉难,许多原本在大后方安危求学的年轻学子毅然投笔从戎。心怀国仇家恨,难释亲人被害,自己受辱之仇的外婆,不愿以惨淡面目回到重庆,决然请求章秋寒让她留在苏区,给她机会投身杀敌。
  章秋寒同意了她的请求,带她远离是非,为她抹掉身份痕迹,换了全新的名字——取真名的谐音,从此叫她“何玲。”
  知道何玲身份秘密的,便只有章秋寒和她丈夫赵任志,以及后来的苏从远。
  赵任志和章秋寒夫妇一直暗中保护何玲的和她身世的秘密,并由赵任志设法,冒着极大风险,将何玲的家信通过地下联络员传递回重庆,向霍沈念卿报平安。赵任志告知何玲,因不能暴露联络员的身份,快可以设法传递出去,却无法接收她家人的回信,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她的选中所在。
  何玲深知章秋寒夫妇为保护自己所承担的巨大风险,自第一封充报平安的家书送出去之后,再也没有要求他们为她传信,此后所有书信都未寄出,只小心妥善地藏起来,成为艰苦
  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慰藉,盼望胜利之日再回家与母亲团聚。
  内战的爆发,截断了何玲的回家之路。
  日本人侵占的时候,她可以孤身一人穿越封锁和战火,从日占区来到苏区,然而当她不再只是一个人,身后有了新婚丈夫苏从远和待她有恩的章秋寒夫妇,他们的安危比横亘在眼前的战火鸿沟更难跨越——此时的何玲已是一个团级军官的妻子,若在那时逃离苏区,苏从远也将为她背上通敌罪名,对于一直为她守护秘密的章秋寒夫妇更是莫大灾难。
  何玲不能走也不敢走。
  归家团聚和希望,从一九四五年春天到一九四九年春天,从盼望抗战胜利,到盼望内战胜利,何玲只能一天天盼下去,等下去,等等战争能够结束的那一天。
  在内战中彻底断绝的联络,令她的信,再也没有机会寄出。唯有从断断续续打听到敌方情报里,得知一些关于薛晋铭的消息,算是间接知道母亲还好——直到一九四九年底,重庆解放,薛晋铭等官员乘飞机逃离时坠毁的消息传来,据悉连同随行家属,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赶回重庆的何玲,甚至连母亲遗骨也无处找寻。
  寻到旧居处,也已是面目全非,变成一地狼藉废墟。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章秋寒此时才愧悔地告诉她一个谎言的真相。
  ——那封寄给母亲报平安的信,并没有真的寄出,章秋寒深知霍沈念卿的性情手段,唯恐她得知女儿下落,会不惜代价把何玲找到带走,就像当年以血淋淋的代价阻拦霍子谦的离去。
  章秋寒不愿再冒一次死亡的风险,不敢信任几乎枪决了赵任志的薛晋铭,害怕因那封信引来薛晋铭的追查,连累整个地下联络系统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她私自销毁了信件,给了何玲一个可以安心的谎言。
  这对何玲而言,意味着,母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至死也是带着遗憾而去。
  “我无法原谅这个谎言,无法原谅她,可是妈妈……我最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这是外婆写给外曾祖母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到了站,艾默循着地址一路找去,穿过黄桷树夹道的大街,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阳光从两侧高低楼房的空隙间照进,时而追逐脚下,时而藏入阴影。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区,新建的安居楼和待拆迁的平屋混杂在一起。路旁商店这个时间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点铺子门口热腾腾摆着新出笼的点心,坐满忙碌的食客。
  艾默数着门牌号数,驻足在一座六层楼房门口。
  应该就是这里了。
  那户人家的房门敞开着,有个小女孩正逗玩一只拴在门口的小狗,屋里飘出豆浆和鲜肉包的香味,一个女人在大声说,“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来吃早饭,赶紧吃完你该去上学了!”
  小女孩抬起头来,看见艾默,停下和小狗嬉闹。
  “请问这里是君老师家吗?”艾默仔细看了看门牌。
  “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的回答,“姑婆在看电视,你是谁?”
  却听厨房里女人的语声随着踢踏拖鞋声来到门口,“丁丁,你和谁说话?”
  系围裙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出来,看见艾默有些愕然。
  小女孩吐吐舌头,扭头躲回屋子里去。
  “你是?”脸庞红润的中年主妇一面打量艾默,一面在围裙上胡乱擦干双手,对陌生人的来访显得友善而好奇。艾默自我介绍,简单说明了来意,称自己是为编撰资料,特地来拜访君老太太,询问有关薛家老宅的事。
  听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妇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你专门来找她打听这件事?”艾默没有忽略她的表情变化,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哎”中年主妇叹口气,回头朝屋里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看了一眼,低声说,“我母亲年岁大了,脑子不清醒,脾气也不好,不大记得起以前的事情了。你要是早几年来问,她还能跟你说说,打从去年年初中风住院,她就不大爱理人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
  女主人将艾默让进屋,一面张罗茶水,一面絮絮叨叨,“那会儿她就巴不得有人能听她说说以前的事,可那会儿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没人有空听她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天天都唠叨,还琢磨着自己想写点东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现在想听她说点什么,也听不着了。”
  艾默一声不响地听着,目光投向那间房门虚掩,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的卧室。
  女主人走进去,仿佛在劝说老太太出来见客人,等了半天,却又无可奈何的出来,朝艾默摆了摆手,“她不愿意出来,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没办法。”
  艾默看着那脱漆半掩的房门,迟疑了一刻,轻声说,“麻烦你问一问老太太,问她还记不记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
  女主人愣了愣,反问她,“你不是来问薛家得吗?”
  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记得,我就不打扰了。”
  女主人半信半疑的进了卧室,低低的语声传来,只听她一个人说话,并不见回答。
  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门边,偷听了一会儿里面大人说话,回头冲沙发上的艾默扮鬼脸。
  里面隐隐传来一声沉浊的咳嗽,有个苍老的声音终于说了一句什么。
  艾默心里怦怦的,找了这么多年,寻了千里万里,总算有一个见证过他们的故人,此刻就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就在眼前咫尺之间。
  卧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女主人。
  她侧身挡住艾默的视线,语声有些不自然的问,“你说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么关系?”艾默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心中骤然涌上的失望如阴云遮蔽晴空,“这话是老太太问的?”
  女主人点了点头。
  门后悄无声息,虚掩的门口仿佛有双目光再看着自己。
  艾默低下头,看着漆色已剥落的老旧木地板,耳边听着客厅里风扇嗡嗡转动的声响,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个沈家的后人前来拜访,不知老太太愿不愿意见?”
  那扇门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嗒的一声,随后归于平静,仍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在呱噪。
  女主人转身又进了屋,这次很快就出来,对艾默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迷惑的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亲说她不认得姓沈的人。”
  艾默再也无话可说,失落的心情跌到谷底,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扰了。”
  女主人送她出去,看着她下楼,一直听着她脚步声远去。
  小侄女在身后好奇的扯了扯她衣角,卧房里电视机传出广告的声音,节目似乎演完了。女主人转身走到卧房门边,看见床前轮椅上,瘦小苍老的身影一动不动,头倒向窗口,仿佛睡着了。
  “妈,又困了?”她走到轮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电视机遥控板,“回床上躺着去,这里坐着容易着凉。”
  轮椅上的老人毫无反应,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待她俯身去扶时,却听见老母亲干瘪的唇间嘟哝的一声,“骗子。”
  “什么?”
  “假的。”
  “妈,你又胡说了,什么真的假的?”
  “都死了,沈家。薛家……早没有人了”蜷缩在轮椅里的老人蓦地有些激动,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的挥了挥,想是要推开什么,“她是假的,是骗子,又是来骗我的。”
  女主人啼笑皆非,“哪有那么多人来骗你,都几十年了,谁还惦记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老人不说话了,慢慢转过头去,像是凝固在窗下的光影里。
  她不记得了,或者从来不曾知道。
  原以为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却原来,连这位老太太也不记得了。
  艾默怅然低头,沿着幽暗的楼道,慢慢走出来。
  外面的阳光临近中午已有些晃眼,白晃晃铺在脚下。
  失落的心绪一直往下沉,脚步沉重的提不起来,艾默心神飘忽,没留意一群迎面嬉笑跑来的孩童,被疯跑的孩子挤撞的一个踉跄,跌倒在楼门口。
  膝盖磕破了,血流出来,尖锐的痛令艾默猛然清醒过来——为什么君老太太在听她提起霍家沈家之后,立刻就问这两家与薛家是什么关系,这似乎不太符合常情,倘若真对霍沈两家一无所知,那应该会问“什么霍家”——可为什么,当自己委婉表明身份之后,她却断然拒绝,甚至缄口不承认认得霍家的人。
  耳边隐隐的,好像谁在叫自己的名字。
  艾默茫然晃了晃头,心里只想着,老太太在隐瞒什么,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因为不信任?是不肯相信霍家仍有后人,还是不相信她的来意……艾默捂着流血的膝盖,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想回头再找老太太问个明白。
  胳膊上蓦地一暖。
  一只修长稳定的手从身后伸来,将她扶住,顺势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你小心些。”
  原来不是错觉。
  艾默回头,看见明亮阳光笼着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
  他的微笑温煦,鬓发乌黑,深褐色的眼睛闪动着阳光细碎的反射。
  竟不意外。
  看到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竟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会来——可她明明是不知道的,心底若有若无的了然,却不只是从何而来。
  冥冥里,好似早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纵横交错的命运织好。
  “要不要紧?”他皱眉,关切看她渗血的伤处,紧紧牵着她的手,如同还在茗谷废宅的时候,如同这其间什么也不曾发生。
  艾默僵了一僵,怔怔问,“你一直在这里?”
  启安看着她,没有回答。
  艾默语声艰涩。“你一直在这里,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跑上跑下?”
  “艾默……”启安叹息,在这样的境地下重逢,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咬了咬唇,想从他手里抽出手,却被他更紧的拽住。
  “跟我来。”启安牵起她的手,不理会她的抗拒,将她紧紧拽在身旁。
  艾默身不由己,被他拽着一步步跟上楼去。
  不必敲门,两人脚步早已惊动了女主人。
  “你……”女主人诧异莫名地看向确认复返的艾默,又看向她身边的男子。
  “请问这里是君静兰女士的家吗?”严启安谦逊有礼,语声清晰。
  女主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严启安还未来得及回答,屋里一个苍老的语声已传来,“谁找君静兰——”
  随着轮椅推动的轧轧声,女主人身后,一个瘦小的银发老夫从轮椅上转过身来,仰起布满皱纹的脸,深深凹陷在皱纹间的眼睛,映着鬓旁一丝不乱的银发,混沌里有光芒闪动。
  老人的目光投向艾默,从艾默移向启安,凝止在他脸上。
  搁在轮椅上的苍老瘦削双手,索索抖动起来。
  启安、艾默、连同中年妇人,每个人的目光都望住她,看着她慢慢坐直身子,周身颤抖,她在膝头的一方毯子也滑落地上……良久,张开干瘪的嘴唇,颤巍巍唤出医生,“二少!”
  
  第二十八章 
  【1950年9月重庆】
  已入秋的阳光依然明晃晃刺着眼睛,令刚从暗室内走来的女子有些不适应,眯起眼睛看了看高墙之上瓦蓝的天空,有几只灰鸽子正扑棱棱飞过。
  “073,这边,上车。”
  她走过去,上车时动作有些僵,膝盖在车门磕了一下。女看守从身后好意扶了一把,她却第三地侧起身来,上车便靠角落坐好,一言不发扭头看着窗外。
  车子发动,拐个弯就驶上山路,将山坳处灰扑扑的大院子远远抛在后面。除了若隐若现的门岗哨兵,难以看出这么一座陈旧不干起眼的院落,是关押战犯劳动改造的临时看守所。关押在这里的并不是什么要犯,一些人关进来,改造态度好,审查交代清楚,过不多久就陆续放了……她连一官半职也谈不上,却不指望能有这样的运气,但能保命就算不错了。
  然而今天似乎是个不祥的日子,一早来了人,将她单独提出来,押上这车子,这是要往哪里去,是做什么,她没有问,就算不是什么好事,也坏不到哪里去,无非一死。
  她不怕死,只盼死得体面一些,好过一辈子在牢里关到老,那才真可怕。
  理了理衣角,她抬眼看向远处天际,恍惚想起那一天的天空也是晴朗无边,飞机冲上去像只惊慌的大鹞子,斜斜晃晃躲避着地面炮火,没飞出去多远,就一头栽直冲近处山头,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叫,来不及看清楚,浓烟火球就腾起来,熏红了半天云。
  就一刹那,完了,什么都完了。
  任是谁都躲不过的劫数,任是谁也逃不了的灰飞烟灭。
  时隔余年,想起来,胸口那里还是闷闷的痛,像钝了的锥子一下下戮着。
  不知该算幸或不幸,她本该赶上那趟飞机,却因寡嫂和侄子还滞留在家,只得不顾一切折返回去,路上耽误了时间,再带着嫂嫂、侄子赶至机场,已陷入潮水般涌至的逃难人群。三人举步维艰,再也进入不了混乱失控的军用机场,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登机离去,又眼睁睁看着飞机失事坠毁……一家子人,处座、夫人、二少、英洛小姐全都在飞机上。
  随后她辗转避往乡下,却在半路被逮捕。
  曾为薛晋铭的私人秘书,这一层特殊身份,令她受到与众不同的重视——隔离监禁,严密审查,巨细靡遗地交代,翻来覆去审到如今,他们始终不肯接受一个事实——她这个私人秘书和机要秘书根本不能比,她只不过为长官料理日常琐事,远远不够资格接触机密要件,对他的家事反倒知道得比公事多些。
  汽车驶入城区,驶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尽是红色的海洋,红的旗帜、红的标语、红的条幅……火一样扑入眼里,陌生得令她惶恐。
  前方道路盘旋,渐渐驶上半山。
  她认出了这个方向,约莫明白是要带她去往何处。
  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一动不动,汗水渗出,在衣料上浸出湿的印子。
  昔日林荫犹在,道旁却已挖得面目全非,半壁山体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条新的笔直大道将要从这里通过,工地上的劳作正热火朝天,广播里飘送出激昂欢快的歌曲,节拍合着汽车到碎石路上的颠簸,恍惚里,令她记起第一次被领到这里来的情景。
  也是一辆车子,漆着不同的徽记。
  开车的老于也是初次见面,和往后一样的不苟言笑,带着一口湖南腔说,“处座平常多在这里居住,很少回官邸,这个地方不见外客,在这里做差事要格外留心。”
  她正襟危坐,点头,绝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踏入掩映在林荫尽头的沈家花园,她见到这个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这里不容打搅的原因——那个女子,合该是书中人物,浊世里见了,只疑是梦。
  此后的好多年,无数次往返于这条清幽的林荫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样的错觉,仿佛这条路,会带人远离尘嚣,通向一个战火中的桃花源。便是这样一个桃花源,也没躲过硝烟肆虐,八月间丧心病狂的一场大轰炸,将这里夷为平地,屋舍园林全都变成焦黑瓦砾。
  砖瓦可以重筑,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遗留在桃花源的战火之伤,永难愈合。
  夫人伤愈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从此迁入江岸边的新居,一直住到四九年。
  废弃的沈家花园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铺植茵茵绿草,竖起一座汉白玉的小小纪念碑,以铭记在那场空袭中捐躯的空军战士和无辜遭难的妇孺平民。
  还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
  当时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讯隔了那么久才传回,如今想来……生时各分散,死后重相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家人总算可以相守了罢。
  “君静兰!”
  她一震,回过神来,又听见身旁有人叫了声,“073!”
  “到。”她哑声应了,带一丝苦笑,久已习惯了狱中编号,听见自己的名字竟没能反应过来。
  “下车!”
  她躬身迈下车门,抬头又被阳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缝起眼,看见眼前凌乱的工地。
  君静兰怔了片刻,认出这就是正是从前的沈家花园,只是原先的纪念碑已不在了,绿茵草坪被深深挖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四下都有人守着,一些人在坑底挖掘,两部车子远远停在路旁。
  君静兰被领到坑边,有个人过来问,还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答,沈家花园。
  那人又问,沈家花园是什么地方?
  她淡淡答,薛晋铭的私宅。
  那人盯着她的脸,又问私宅是什么人在住。
  君静兰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们在住。
  那人皱眉,“薛晋铭的老婆早就死在香港,什么夫人住在这里?”
  君静兰沉默。
  那人问,“是不是薛晋铭的小老婆?”
  君静兰冷冷淡淡看他一眼,紧闭了嘴唇,不再出声。
  那人也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什么,指她看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没有密室暗房?”
  君静兰摇头否认。
  “书房在什么位置?”
  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侧。
  那人转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记录簿,对押解的人说,“带她上车。”
  车子跟着那人所乘的前一辆吉普,朝前开了一段,没走多远就在一栋楼前停下。
  君静兰认出是以前的警卫楼,这个楼倒还在,被清理出来大概做了临时的工作楼。
  那人领她到二楼一间小屋子,里头有两个人正在桌前埋头工作,一些残破发黄的纸片推开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着。君静兰朝桌子望了一眼,蓦地瞧见一样东西,似乎眼熟得紧。
  那人倒还客气,给她倒了杯水,让刀在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告诉她——
  沈家花园在施工修路时挖出了从前埋在废墟里的一些物件,其中一只保存完好的柜子里,发现了残破的文件,经辨认是薛晋铭的信件,这个发现引起当局重视,责令将沈家花园保护起来仔细发掘。由于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晋铭字迹的秘书君静兰,将她带来协助整理。
  君静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经熟悉的文件,眼前却一阵恍惚。
  “那个是……”她脱口问,抬手指向那只眼熟的锈迹斑斑的匣子。
  “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饰,马上封起来要上交。”那人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不过还有个本子,也是女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一眼。”
  “那个……”桌旁一人嗫嚅说,“已经被拿走了。”
  “谁拿了?”那人皱起眉头,不悦嚷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能让人乱动,不象话!谁让他拿走的?”
  “是章秋寒同志亲自来拿的。”
  “她?”
  那人不说话了,火气似乎被浇灭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该先知会一声。”他转头,见君静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无声翕动,想在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听她好像是在重复着“章秋寒”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诧异出声打断她。
  她突兀地抬头问,“她拿走了什么?”
  他瞪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章秋寒。
  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
  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是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
  就是这个章秋寒,是她,她还活着。
  她私自拿走的东西,被夫人这样珍重地藏在箱子里,一定是极其要紧的,那到底是什么,又被章秋寒带去了哪里——这疑虑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令君静兰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带走的物件,成了她与旧日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总想着,要寻回来,寻回来。
  被关押两年之后,君静兰获释。
  多方打听得知,章秋寒在重庆工作过一段日间,随后又调回北方。
  君静兰在亲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无着,不久匆匆嫁人。
  因着丈夫的关系,她在他所在的工厂子弟校做了临时教师,从此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期间君静兰一直在设法打听章秋寒的去向,却在多年后得知,章秋寒已在七五年去世。
  夏日闷热的屋子里,老妇人低弱语声断断续续,艰难地追忆旧事,说到章秋寒的去世,声音抖动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
  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武器,接过老太太的话,“是的,章奶奶没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过世,她的后事是我母亲帮着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刚出生。”
  轮椅上枯槁的老妇人仰起头,嘴唇半张,不住抖索的双手被艾默轻轻握住。
  “她拿走的那件东西,是为了物归原主,交还给我的外婆。”艾默缓缓说,“那是一本日记,是我的外曾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记。”
  霍沈念卿,这四个字被她用轻软的语声说出来,仿如一声叹息。
  君老太太直直望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往后一仰,闭了眼,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阳光下闪闪的沟壑仿佛终被悲欢与时光填平。
  “我的外婆,当年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一直活了很多年。”艾默语声哽咽,目光移过老妇人闪闪银发,移向她身旁的启安,望着他说,“一直到她过世,到我母亲也过世,她们都以为薛家和我的外曾祖母一起死于空难。”
  君老太太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艰难扭头看向身侧启安,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启安俯身在她面前,半屈了一条腿,伸出双手将她枯瘦的手合住,连同艾默正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合在掌心里,一字字说,“那趟飞机上,没有他们。”
  掌心下,艾默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一口气息梗在胸前,艾默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动得像聚不起来的沙子,“所以,她,她也……活了下来?”
  启安点头,“他们都活下来。”
  那一天,十五岁的薛慧行得了肺炎,在医院病得厉害,临走前还必须输完最后一瓶药水。因而延误了家人出发的时间,眼看赶不及最后一班飞机。薛晋铭当机立断,冒险连夜驱车,从重庆到成都,再辗转去昆明,最后经由昆明的军事机场飞往香港。
  在香港停留数日后,他们与带着英洛赶到的许家夫妇会合,一同远赴台湾。
  从此阔别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
  在台湾的第五年,沈念卿旧病复发,需往美国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治疗。
  薛晋铭自此隐退,辞去官职,陪伴念卿去了美国,陪伴她完成手术,恢复健康。
  那之后,他们就在万里重洋之隔的国度定居下来,在南方海滨的一座白色屋子里相伴终老……也是在那座白色的草坪上,薛慧行与严英洛举行了婚礼,婚后他们共育了四个子女,分别由祖父薛晋铭取名为启恩、启爱、启安、启乐。
  激动成分的君老太太紧紧抓着启安与艾默的手,一时竟血压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抚着老太太吃了药躺下。趁着老太太昏昏睡去,启安与艾默告辞出来,打算等君老太太情绪安稳一些再来拜访。
  离开君家,两人一言不民走出楼门,站在阳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边路人匆匆川行,只有他与她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彼此。
  所有的谜,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种种误解与隐瞒,已不必解释,也无需多言。
  不同的血脉连着相同的离合悲欢,被命运缠绕又隔绝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的两个家族、三个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时刻,终于从里苏醒过来。
  倘若再唤一声彼此的名字——
  艾默。
  严启安。
  却已是从姓至名都民焕然成新。
  过往风流,尽数留在过去,再不是往日的面孔。
  “启安,为什么你姓严?”
  “我从母姓,因为母亲家中无后,父亲让我改承严家姓氏,好让母亲有所安慰。”启安微笑,提及家人,语声充满暖意,“我家中还有兄姐和一个小妹,大哥已经成家,姐姐和我居无定所,只有小妹在长辈身边。”
  艾默静静听着,淡淡笑容里流露一丝向往,一丝怅惘,半晌轻声问,“二老都好么?”
  “母亲健康差一些,父亲还好,他们时常还外出旅行,八年前曾回来过一次,到过茗谷,带回去一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
  “八年前……”艾默咬住嘴唇,眼里热热的泛起潮意,“我母亲生前最后一次去茗谷,也是八年前,那时她刚知道自己诊出癌症。”
  启安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看她,将她单薄肩头轻轻拢住。
  艾默笑了一笑,仿佛是给他安慰,却不知自己眼里的伤感几乎将他再次溺了进去。
  “对了。”启安振作心情,温言笑道,“你是否听过一个姓氏,叫做Qulne?”
  艾默觉得异常熟悉,却突然想不起。
  他笑着提示她,“Ralph Qulne!”
  “啊!”艾默恍然,“我记得的,是外婆的……友人?”
  启安点头笑,“你知道吗,Qulne先生战后离开中国,仍然做记者,走遍大半个世界,后来娶了一位华裔妻子。他晚年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永不凋零的东方玫瑰》。”
  他看着艾默动容的神情,笑容愈深,娓娓地说,“Qulne一家和我们家一直保持着友谊,他有三个子女,小女儿所嫁的也是一个华裔男子,名叫薛启恩。”
  艾默惊讶地睁大眼睛。
  启安笑嘻嘻说,“我的大哥。”
  如此一家人,岁月静好,恩爱安乐。
  “怎么了?”启安敛住笑容,看见艾默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
  “真好,这样真好。”艾默摇头笑,泪珠不住往下掉,止也止不了,“我不是难过,我……只有感激,感激有你们陪她过完余下人生。”
  启安没有说话。
  艾默转过身,狼狈擦去泪水,“对不起。”
  话音未落,身后一暖,他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艾默身上发软,力气迅速流失,只想软绵绵跌进这怀抱,什么也不去管。
  他的气息温柔低拂耳畔,手臂坚实,满满的安全感将她包围。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重修茗谷吗?”
  他问她,声音低如耳语。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想,什么也不想,这样就已经够了。”
  他静了一刻,低低问,“也不想短简关于霍老夫人更多的事吗?”
  “你,叫她什么?”艾默睁开眼睛,回头看启安。
  启安挑了挑眉,不认为有何不妥。
  “为什么你不叫她祖母?”
  启安哑然,看着她复杂的表情,慢慢笑了,“因为她并没有改嫁给我的祖父,她一直被称为霍夫人。”
  “那他们……”艾默呆住,脸上神色复杂,亦惊亦怔,悲喜难分。
  “他们是终生相伴的伴侣,不必有那一纸婚约的证明。”启安慨然,“祖父尊重她的过往,也敬重你的外曾祖父,他与她至死相伴,却要我们始终称她为霍夫人。生前挑选墓园的时候,祖父也只是说,希望有朝一日落叶归根,能够迁葬故土,却从未表示要与霍老夫人合葬在一起。”
  他看着艾默复杂的神情,缓缓说,“虽然是这样,我的父母却一直将霍老夫人当作亲生母亲对待,我们四个孩子也都在她膝下长大,与她感情深厚。祖父这么多年来,每晚都有一个习惯,睡前一定要新手为她倒一杯热牛奶。只有在他最后病危的日子里,这个习惯才改变,变成她给他端来热好的牛奶。”
  艾默心口抽痛,良久说不出话,“那她呢,她是什么时候……”
  那个字,她不忍问出口。
  他却答非所问,“艾默,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重修茗谷的真正原因。”
  她皱眉看他。
  他双手揽了她肩头,清晰而平缓地说,“我想重修茗谷,作为送给她百岁寿诞的礼物。”
  艾默一个激灵,抬起眼直勾勾望了他。
  启安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点头,“是的,她还在世,今年已是九十九岁高龄,身体还康健……找到你的消息,今天早晨我已转托二姐赶回美国当面告诉她。”
  
  【尾声】
  “今人犹是故人,他乡知是,千秋共此素光。”
  绢绘屏风上墨痕新干,秀致笔画,衬着淡淡的写意山水,千山飞鸟,正是艾默亲手所绘。
  淡淡灯光下,退后一步左右端详,艾默仍觉屏风摆得挤了,或许是字写得太小了吧……总怕哪里不对,不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会喜欢么。
  这匆匆忙忙修饬起来的茗谷,还来不及完全恢复原貌,会是她记忆中的故园么。
  这仓仓促促按启安的描述,布置起来的房间,会不会是她多少年心心念念难忘的样子。
  启安说,她常提起从前房间里有一架心爱的绢绘屏风。
  启安说,那年中秋,祖父偶然兴起,题了一幅扇面挂起来,写的就是这句“今人犹是故人,他乡知是故乡,千秋共此素光。”她看了爱不释手,只是惋惜扇面太小气,说要题在屏风上,再配了画才好看。
  艾默推开窗,好让清新晚风透些进来。
  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才渐渐停了。
  不经意抬头,见云层间隙里悄然露出一弯清光,月亮似隐非隐,似现非现,似堪堪露出一点儿笑靥在美人脸上。沐在雨后月色下的茗谷,芳草起伏,林景摇曳,中庭喷水池中波光粼粼闪动,干涸了多少年的这池碧水,再度映得月色清澈。
  艾默目光投向庭院一角,昨天傍晚发现那里的一丛白茶花,分明三月就已开过,却在这时节,这时间,不声不响探出一支新结的花苞。
  废墟中沉睡已久的茗谷终于在今夜醒来,等待迎回它的主人,霍沈念卿。
  算着时间,这会儿启安应已到了机场,应该已经接着了她和父母。
  这么一想,心头又怦怦急跳得一阵乱过一阵,连手脚都紧得没处放。
  启安不让她一同去机场,怕她在那里就慌了神,她也怕惹得老人太过激动。他却笑说,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只怕是她经得起的,你却要哭得一塌糊涂……
  竟被他说着了,真的,还没有见到,就这么想一想已觉得心脏不堪重荷。
  想着就在今夜,就在眼下,她就要踏进茗谷的大门,经过白茶花夹道的石阶,从一个世纪前的风云岁月里款款走来,走过万里重洋,走过尘封时光,走过扑朔迷离的传奇,终于回到她魂萦梦系的故国家园,回到她仅存于世的的骨肉身边。
  她会是什么样子?
  已近百岁高龄的外曾祖母,素未谋面的外曾祖母,她会是什么样子?
  想得太入神,艾默竟未听见汽车驶到门口的声音。直到大门轧轧开启的动静,惊得她一跃而起。
  艾默飞奔下楼。
  推门而出的刹那,层云里一轮明月现了出来。
  素光清辉,洒向静静的茗谷,将一切都笼上影影绰绰的纱雾。
  照着一枝初绽的白茶花。
  照着月下园径的尽头,那个伫立阶前的淡淡身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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