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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玦:借我一株常春藤

(2009-04-09 06:00:59) 下一个
  第一章
  四月,夜。
  一口气灌下三杯水,干渴的喉咙才好转了些。
  值夜班的护士长巡房回来看见他微微一愣。“程医生,还没下班?”
  “临时有个急诊。”他淡淡一笑。
  “呀!”随护士长一起查房的小张忽然一拍脑门,转身跑进护理站,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塑料饭盒递到他手上,“这是方医生放在这里的,说让你吃的,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
  他接过,不甚在意的摇摇头:“留给你们当宵夜吧。”
  小护士暧昧的冲他眨了眨眼,嘿嘿笑了两声,“这可是‘温暖牌’的,怎么能给别人吃呢?”说完,把饭盒用力往他怀里一推。
  换下白袍的男医生,手里拿着过于女性化的饭盒,多少有些别扭,但总算一路低调地来到停车场。
  打开车窗,却不着急离开,毕竟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
  掏出手机,电量提示不足,“滴滴”了两声就自动关机。换上新电池,打开,屏幕上一行字,“心机-沟通从心开始”。
  三条未读短信,五个未接来电。
  每次看到这些他都隐隐有着某种期待,而最后却又总是失落收场。
  三条信息有两条是垃圾,一条来自方琼——我给你准备了晚饭放在护理站,走的时候别忘了。
  手指几许移动,三条信息,一并删除。
  五个未接电话都来自同一个号码,是家里的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家里竟然给他打了五通电话!心下有异,便再没磨蹭,马上动身。
  一切似乎都没变。
  他回到家,只有客厅墙角一盏灯亮着。不久便觉脚下一痒,弯身抱起不知何时窜到他脚边撒娇的猫,搔了搔它下巴,小咪就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一阵轻响。
  家里人都已经睡下,看看时间,想想自己也已经很久没回父亲这边,便打消返回自己公寓的想法,刻意放缓了脚步,周围安静得就只剩下小咪的呼噜声。
  步上二楼,卧室在走廊尽处。
  自从三年前他离家搬出去住,二楼就一直空着,而本应该一片黑暗的过道却在某一处发出明晃晃的光。
  放下怀里的小咪,一人一猫寻着那光走去。
  很明显,这光不是来自他的卧室,而是旁边与之相邻的房间。可那个房间闲置的时间比他的更久,突生的某种荒唐猜测不禁让他泛起一丝苦笑。
  停在门口,小咪顺着没有关闭的细小门缝钻进去。
  他停在门前,稍稍顿了顿,修长的手指还是拨动房门,光线流泻到整个走廊。
  这个卧室不该有光的,它已经空置了八年。真的是太久了,久到他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习惯这个房间不再有声响与光线。
  太久没有进到这房间,现在才发觉,什么都没变。
  床单,窗帘,梳妆台……所有的一切都跟她还在的时候一样,每样东西都被保管的很好,仿佛只等它们的主人归来。
  当年的常春藤已经爬满了整个窗棂与外墙,从外面看上去就像一张绿色的网。
  而他,就在这张网中,不得脱身。
  月光被繁密的常春藤叶遮住,这里仿若一间密室。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竟然无端出现一个女人,而眼前的身影竟然与那个已经消失多年的人如此相似。
  女人赤脚从浴室走出,水珠从手臂滑下,落到地毯上。简单款式的浴袍,头上还罩着毛巾,涂着暗红豆蔻的手指正轻轻擦拭长发。
  托了那遮在她头的浴巾的福,她竟然没有发觉房间里出现了另一个人。
  无论这女人是谁,尽快离开这里才是最明智的,他知道,这时候悄悄溜出去是不会被她发现的。尽管脑子里盘旋着一百种说服自己赶紧逃离的理由,可是却没有一条有用。
  他定身看着女人走向自己,然后……
  撞个满怀!
  身体相触的瞬间,女人倏地扯下头上的浴巾,微卷的栗棕色长发瞬间散在托住她的一双手臂上。
  手臂被长发打湿的他看见一双眼。
  这双眼,他曾经整整看了十二年。
  黝黑晶亮的瞳仁在光线下散出一圈光轮,起初的惶惑闪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让人失神而不自知的妩媚。
  “墨玉!”
  才出浴的女人带着一身蛊惑的香甜娇笑着,点起脚尖扑进他的怀里,柔软的手臂仿佛两只白蛇缠上他的颈项。
  她喊出他的名。
  这声音轻轻柔柔,却也真真切切。
  而刚刚那双扶在女人腰际的手却在这声呼唤中失了力道,缓缓坠落身侧……
  
  第二章
  手指划在那个过于女性化的食盒上,叶一然托着腮,笑笑地看着对面那个正进食的男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上星期。”
  上星期……
  “下午回家的时候爸爸看见我都愣住了。” 夹了鲜贝放到他的碗里,她笑着说,“我走过去对他说:‘嗨,大叔,你有没有一个女儿在日本啊?她托我给您捎个口信,她说她很想您呐!’然后他站在那半天都没动静,差点把给我吓住了。”
  一然想着下午的那一幕,心头暖暖的。
  那个被她称呼作“大叔”的老头扔掉手中的报纸,箭步走上前,一个巴掌拍上她头顶,说:“这是谁家的丫头?还知道回来?”然后,那个一辈子都要绷直腰板的老头竟然红了眼眶。
  “他很惦记你。”这桌上的菜肴几乎都是她爱吃的。
  她微微低着头,半响,眼角瞥见手边的饭盒,语气轻淡:“晚上爸爸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想让你回来吃饭。”
  墨玉没有那般婉转的心思,“临时有急诊,我没接到电话。”
  突然想到什么,一然转身跑进厨房,出来后手里端着盘子,上面摆着寿司。“这是我做的,来,尝尝吧。”
  他有些意外,面前精致的食物很难想像是她做的。以前,她并不喜欢自己动手做些吃食。她曾说过:“食物啊……在嘴里的感觉永远好过在手上。”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人!张嘴!”也许是看到他不甚信服的眼光,便捻起一块送到他嘴边。
  才一张口就被她塞进去,指尖划过他的下唇,两人皆是一顿。
  她收回手,轻声咳嗽了下才道:“家里没有芥末了,味道是不是差一点?”
  “不会。”紫菜的腥味在嘴里化开。
  他其实并不喜欢寿司,因为不喜欢紫菜,可是如今这股怪怪的味道却酝酿着另一种微甜,凉凉淡淡的。
  时间让如今这一幕变得不真实,手上有道今早不小心“上岗“的伤口,拇指按下去,丝丝抽疼,不是虚幻。
  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墨玉倚在冰箱旁,看着正背对着自己洗碗的女人。
  留在记忆里多年的直发如今却微微卷曲,也许是上了颜色,灯光下泛起一层栗色,身上的睡衣是浓浓的日式风格,手腕上,一条精致银亮的手链在水间跳跃。
  如今她周遭的一切之于他都是陌生的。
  心头该是欢喜,但却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她的回归让墨玉措手不及,就连表情都是生硬的。反观她的自在,他的拘谨是不是太别扭了?毕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就算分开久了也不该变得如此生疏,即使墨玉是真的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彼此间变化了。
  “呦,这是谁做的?这么丰盛。”一然拿着桌上的饭盒,侧身问他。
  “一个同事。”
  “女同事?”
  “嗯……”
  挑出一颗虾球放进嘴里,叶一然吸吮着手指。“嗯……哥哥,我说你的桃花怎么还那么旺呢?”
  “你把饭拨出来,明天我好把食盒还给人家。”
  “知道。”
  “我先去睡了。”他转身上楼,迈了几阶又停下,回头看她好像还没吃够,仍盯着手上那些食物。
  她又挑出一块西蓝花,眼角一抬,正巧与他对视,没等她开口那人就上去了。
  “喵……”
  小咪窜到一然身前,可能是食物的味道吸引了它。
  “乖,很香吗?”
  “喵……”
  “想吃吗?”
  “喵……”
  “那就都吃了吧!”
  
  第三章
  一然又梦到妈妈。
  还是年轻时的脸,身上,是最后留在记忆里的那件白色病服,她目光清澈,不见混沌,头发整齐盘起,没有凌乱的发丝挡住那双时时透着温柔的眼,就像以前一样。
  她走近,拉住母亲的手,轻轻唤了声——妈妈。
  母亲不说话,只温柔地微笑看她。
  横在叶一然胸口多年的一堵墙终于在这笑容里崩塌,她摸上母亲柔美的脸,还是温的。
  她相信这回一定是真的,便扑进母亲怀里,双手合在她的后背,紧紧缠着,专属于母亲身上的那股香萦绕在鼻间。感觉到母亲的手臂也环住自己,一然又往她怀里钻了钻,脸颊像儿时一般蹭着她锁骨周围光滑的皮肤。
  这一刻,对于一然来说,没有什么可以与之抗衡,她觉得自己可以为此放弃一切。
  小然,你一个人多孤单啊,妈妈说。
  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这句话仿佛按动了某个快门,往事如一张张旧照片摊在眼前。
  那时候,她也是听见妈妈说这句话的,也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
  放开我!
  她大喊着欲挣扎出母亲的怀抱,却发现那双抱住自己的手臂仿佛一道钢索般紧紧缠绕住她,且越发缩紧了。
  妈妈舍不得你,所以……还是跟我一起走吧——耳边冒出这句话。
  身体被箍地不能动弹,就连呼吸都开始衰竭。当肺叶中最后一丝氧气被挤压出去,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啪!
  床头的闹钟被打翻,手上的疼把她拉回现实,迷幻梦境,一切尽散。
  一然翻身坐起,额头上的汗珠滑下,伸手探进睡衣,满手湿濡,头皮正抽紧,心脏也颤悠悠的。
  眼角扫过躺在地上的闹钟,凌晨三点。
  大梦初醒,若是香甜美梦,她可能会自欺欺人的继续催眠自己再度走进梦里,但是现在,她了无睡意。
  许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应该说,过去的几年里她很少做梦,忙碌紧张的生活带来疲劳的同时也带来了一夜好眠。她在日本的住处不算大,但是一个人却也足够,曾经去富良野带回风干的薰衣草被她缝进枕头,这些被神传的小花儿却真的为她带来安宁梦境。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看着身边这些曾经与她相伴相处了十几年的物件,熟透中却也端着几分疏远。
  心头一阵慌乱,事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心?
  窗棂上,绿色的叶子漫漫伸展。那常春藤真的是长得太好了,月光被众多枝叶阻挡,只剩下些光斑偷偷溜进来。
  她已不是小女孩,就像这常春藤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手心上的种子。时间把一切都改变,比如她,比如常春藤。
  翻身下床,打开台灯,拉开右手边最底下的一层抽屉,一个天蓝色的笔记本。上面图案模糊,轻轻吹了口气,灰尘溅起,灯光下,就像一只只细小的飞虫。她一下就翻到其中一页,因为那页里还夹着一只钢笔。
  日记的最后一篇停摆在八年前的某一天。
  当年干净的白纸如今已经有些陈旧,那天的日记只留下一句话——我要离开。
  简单的四个字,很潦草,看得出当时的慌乱与急躁。
  笑容跃上唇角,她惨淡一笑。
  想起什么,她跑到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没有盖子的木箱,上面只遮着一块布,拉开——
  一个破旧的洋娃娃,裙子上还有个被火烧出的窟窿,娃娃的右臂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一个孔,她还记得小时候把大拇指放进去刚刚好。这娃娃留给她的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于是连忙放下,除却一些小孩子的玩物,剩下的一个角落都是她的日记,数了数,八本,再加上抽屉里没写完的那个,一共九本。
  泛黄的日记本被打开,随之开启的,是一段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往事。第一本的字迹幼稚可笑,大大的几行字就几乎占满了整页纸。她看着完全没有印象的字迹,阅读着曾经的自己,忘记了太多太多,可夹藏在这字里行间的回忆,却轻而易举的把她带回那些年……
  
  第四章
  其实每个人能为自己决定的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一直相依为命的母亲在一然七岁那年去世。小女孩听话地让人为她套上白衣,有人说,跪下给你妈磕个头吧。
  母亲的葬礼上,叶一然第一次见到外公外婆,而这双老夫妻却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她一眼。关于母亲的旧事她并不十分清楚,只隐约知道妈妈当年似乎与家里决裂,怀着她独自离开家,从此再也没回去过。
  可是,最后的最后,母亲毕竟还是回去了,依旧是把她带到这世上的两个人又把她带走。母亲走了,而她,却被留下。
  有那么一瞬,她是后悔的,也许,她是真的该跟妈妈一起走的。
  灵堂的人渐渐少了,她坐在垫子上,曲着腿,下巴搭着膝盖。有人冲她投来闪烁目光,那么明显,而他们却要假装掩饰。其实她那时并不懂这些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心里乱糟糟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但心下却有几分清楚,现在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会帮她了。
  等到傍晚,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摊开手里攥了半天的纸钞数了数,对于钱,她从来都没有概念,妈妈在的时候,偶尔会给她些小钱去买零食,可是这样大面值的钞票她一向摸不到的。看着这些钱,她有种难以驾驭的混沌。
  “小然……”
  她抬头,看见房东太太正端着一碗面走进来。
  房东是个中年女人,家里有个比一然大几岁的女儿。夏天的时候,她经常看见房东女儿坐在下面的庭院里看书,手上总拿把扇子,她曾经借来看过,一把檀木做的镂空小扇,扇起来谈不上有多凉快,只是有种淡淡的香气。她很喜欢,觉得拿着那样的东西像极了电视中的世家小姐,也曾向母亲索要过,但却一直没有得到。她知道,手上的这些钱可以买好多好多把那样的扇子,但是现在,她却已经不想要了。
  “小然,你今后……准备去哪呢?”房东太太是个好人,给她送饭吃,问她今后的打算。
  喷香的面条因为这句话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她摇摇头,放下碗看着房东太太。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亲戚?哦,路费你别担心,我可以帮你。”
  再次摇摇头。
  “你外公外婆不会忍心就这么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你把电话告诉我,我帮你跟他们说。”
  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房东,“是不是欠您房钱了?这儿有钱,刚才那些人给的。”她把手上那些刚折好的纸钞递过去。
  “可怜的孩子……”房东太太一把拦过女孩儿抱住,声音有些沙哑,“你妈心狠,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但终究还是没说口。
  正在这时,有个人走进来。
  房东太太放开一然,转身拿起碗筷,手背抹了抹眼角,回身冲那人道:“您是?”
  刚进门的男人眼睛直望着高台上的遗像,好一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句话:“一个旧识。”
  房东看了那男人一眼,见他表情木然,眼神悲怆,自觉一个外人便也不好在这里,草草交代她几句就下楼去了。
  这男人自从进来就一直站在那里,她有些心慌,也不敢开口,就只等那人先说话。
  男人一身风尘,显然是刚从远处来,他捻出几根香燃上,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哀愁。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蹲下身,两人隔着半臂距离,可还是让她有种压迫感,不自觉向后移了几寸。
  她告诉男人自己的名字,他微微牵动嘴角,于是坐在地上。
  一然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于是含糊着开口:“你是谁?你认识我妈妈?”
  “我是你妈的一个老朋友,很多年没见的朋友。”
  “哦,那你来晚了。”她很小心的措辞。
  “能告诉我你妈的墓在哪儿吗?我想去看看她。”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看见男人的表情,又补充道,“真的不知道,不骗人,嗯……她的爸爸妈妈把骨灰带走了。”
  男人似乎很意外,语气有些急切:“你是说你外公外婆来了?”
  她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走?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们不带我走的。”
  那对老夫妻对于她来说完全就是陌生人,即使身上流着相似的血,可毕竟生疏。对于未来的迷茫与困惑,在这一刻更加深重。
  留意到男人听后沉重的叹息,看着她,却不说话。
  “你以后打算去哪?”男人问她。
  打算?
  她一向都有问必答:“嗯……嗯……”去哪呢?她想啊,很用力的想,搜刮着脑袋里的所有,却没找到一个答案。
  七岁的叶一然在这个问题中终于让自己的心承认,她从此变成孤儿,再无安身的地方。
  她,无家可归,无亲可依。
  “为什么答应跟我走?就不怕我是坏人?”列车上,男人微笑着问她。
  扬起最乖巧的笑容对他,小女孩儿摇摇头。
  “小家伙!”男人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顶,语气轻快。
  叶一然偷偷看着这个男人,方正的脸,浓黑的眉毛,眼睛注视人的时候并不闪躲,他有双让人心安的眼睛,手掌宽厚温暖,牵住她的时候,她有种被父亲宠爱的错觉。
  男人问她为什么愿意跟他走。
  她没说出口的是,因为只有他愿意带她走。
  叶一然没有什么故乡的概念,妈妈曾经带着她走了很多地方,每次都是过不久就离开,时间长了,便对什么也没有留恋。
  但是这次有点不一样,因为男人告诉她,这里是你母亲的故乡,如果没有猜错,她最后也会葬在这里。
  于是,她开始暗暗记住这个城市。
  “别的卧室还没打扫,你今天就睡这个房间。”男人把她领进一间干净的卧室,招招手让她过来。
  她走近,看着男人把窗户打开,风一吹,带动轻柔的窗帘,这一刻,她终于有种踏实的感觉。
  “过两天我带你去办一些手续,以后你就在这儿生活,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叫我叔叔,当然,我更希望你喊我爸爸。”男人温柔地看着她。
  “爸爸!”她随即便叫他。
  叶一然从来都不是什么有原则的孩子,况且她也没有爸爸,现在多了一个父亲,又肯收留她,她知道自己要怎么做,而且,是必须要这么做的。她知道,让人喜欢自己对她来说并不算难事,如果这个人也是真心对她好的。
  男人在这声娇滴滴的呼喊中松动了表情,那神色更加的柔软。她看见,心里偷偷高兴。
  “你可以先洗个澡,我去做饭,等会你洗完了正好下来吃。”帮她把洗澡水放好,男人下楼去了。
  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敢在这房间里到处走动看看。
  很明显,这间房间的主人是个男孩子,这里到处都是男生的东西,她并不喜欢这些,但与原来相比,这里好过她住的任何一处。
  虽然猜测是男生的房间,但是这里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凌乱,相反,倒是整洁的很。井井有条的桌台,上面是一些书和几个模型,桌上有个相框,她拿起来端详。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男主人是那个刚刚上任的新爸爸,女主人美丽高贵,怀里一个小婴儿。这是多美满的一家,一然看着看着,眼睛里渐渐雾气蒸腾。
  初夏时候,临近傍晚却很凉快。窗帘被风吹的来回飘动,她拢去,坐靠在窗台上,手上是那张全家福。
  这时,她心里感到无错,再乖巧也并不能掩饰自己身为外人的尴尬,她懂得这点。
  窗帘又被风卷起,蹭到她的脸,痒痒的,飞扬的纱帘间她隐约看到门口一个少年。
  少年一身干净打扮,眉目清朗,他的眼睛明亮,也不会闪躲,就这么定神看着她……
  
  第五章
  少时的记忆随着日记被一点点开启,又随着它的关闭而封存。她把日记放进抽屉,转身看着窗外初生的光芒。
  一点点拨开常春藤的枝叶,打开窗户,绿色植物特有的味道窜进身体,那是凝着湿露的气息。
  被打断的睡眠让眼底出现一层浅浅的灰色,让她不得不扑上更多的遮瑕霜,女人呢,一过了二十五岁就不得不依靠这些东西留住颜色。
  出门的时候,特意看了眼隔壁的房门,还紧闭着,她愣着看了几秒钟,便轻手轻脚地下楼。
  “阿姨。”一然走到厨房,看见已经有人比她还要早。
  正忙着做早餐的陈芳转身看见她,“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
  一然笑着摇摇头。“我帮您弄吧,这几年我自己一个人学会不少。”
  看着旁边陈芳利索的忙碌着,一然发觉自己竟然还是有些怀念她的。
  这个女人不是墨玉的生母,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刚出生不久就不幸过世,之后爸爸一直独身,直到一然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年,爸爸再娶,陈芳走进这个家。她和墨玉一直喊她“阿姨”,她好像并不介意,总是笑着答应,从未要他们改口。
  陈芳是极为传统的女性,嫁进来之后便不再出去工作,一直安心做个全职主妇,她比爸爸小一些,可却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因为爸爸说,这个家有两个孩子就够了。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这个家就果真只有她和墨玉两个。她不知道阿姨为何会凡事都依从爸爸,即便是在生孩子这样原本就是每个女人的权利的问题上都无条件的妥协。即使感到奇怪,却也在某种程度上让她安心。这种安心有些不厚道,她与墨玉不一样,她本来就不是多么宽容的孩子。
  “昨晚墨玉回来了?”陈芳一边熬粥一边说,“刚才我看到他的车停在外面。”
  “嗯,很晚才回来,说是医院有事耽误了。”
  “他也很久没回家了,总是一个人住外面,你爸心里惦记他,可嘴上还不说,这父子俩,一个样儿。”
  一然觉得这样的清晨很不错,听着阿姨说些繁琐的小事,不一定要回应什么,只当个耳朵也能让彼此开心。这时候,她才真正有回家的感觉。
  餐桌上,难得的四个人又坐在一个桌前吃早餐。
  “小然,这次回来就别走了。”身为一家之主的程父看着小女儿,一脸无奈道,“一走就是七八年,女孩子家家的一个人在异乡总是不好,也不想想年纪,你今年都二十七了,以前是学业,后来是工作,女人独立一点不是不好,但是总得为自己以后打算打算吧,你终归要成家的。”
  她只学着日本女人那样“嗨、嗨”了两声。
  一家之主不接受这样的敷衍,“你别只摆个耳朵出来,告诉你,最好在三十岁之前给我嫁出去,否则我就给你安排相亲,你自己选条路走吧。”
  难以相信这样的话竟然会出自爸爸之口,她有些纳闷。旁边的阿姨凑近她,小声说:“你爸自从退休后就一直在家觉得无聊,后来有次无意中给别人牵成了红线,牵着牵着就上瘾了,现在跟几个社区的红娘组织联系的挺紧密,墨玉都已经被他暗算过了呢。”
  一然偷偷看向对面那个正埋头吃饭的人,实在想象不出他被暗算去相亲的样子。
  “还有你!”某位“月老”又把矛头指向一直安静吃饭的儿子,“都说三十而立,以前托词说上学上学,现在都工作这么久了还等什么?上次那个女孩多好啊,我找了半年才给你相中那么一个还让你给我打发了,你不愿意也得有个风度,中途就找借口撇下人家跑了,这像什么话?”
  “那次是你骗我去的。”墨玉淡淡扔下这句话,一口堵得老爷子哑口无言。
  最后还得阿姨打圆场,“行了行了,你别操这么多心,孩子们有自己的打算,还以为现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呢?”
  吃完饭,两个晚辈负责洗碗。
  她看着正带着手套洗碗的男人,想着刚才爸爸说的那几句话。
  轻巧地滑到他身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那女孩怎么你了?怎么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呢?做什么半途就把人家扔下,咱家哥哥的绅士风度哪儿去了?”
  故意把气息吐到他的颈间,犹若猫眼宝石一般莹亮的瞳仁闪动着某些蛊惑的讯息。
  正洗碗的手顿住,看了她一眼。
  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挖出点什么似的,这也是一种角力,从叶一然十五岁开始,他们经常上演这样的戏码。只不过,这次又是他败下阵来。
  “剩下的你来刷吧,上班要迟到了,我先走。”墨玉退下手套放到水池边上,动作迅速的穿上外套,拿了钥匙便往门口走。
  “等一下。”身后传来她的呼唤。
  一然从后面追上来,把食盒递给他。“你忘了这个,已经洗好了,记得还给人家。”
  他接过来,转身就走。
  她紧跟着追出门,大声地喊:“慢点开车,路上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来呀!”
  门前经过几个上了年纪妇人,看见这一幕都不禁笑开。“还是年轻夫妻好啊……”
  车子很快就开走了,程家的门口却站着一个笑意盎然的女子。
  
  第六章
  天气爽朗,让她难得兴起大扫除的劲头儿。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绾起长发,搓了搓手心,干活!
  爸爸被麻友叫过去凑数,阿姨负责楼下,她负责楼上,两人分工,倒也轻松不少。楼上房间少,只有她和墨玉的两间卧室,其余一间用来放杂物。
  推开他的房门,许多往事一股脑地涌上来。
  初见,她靠在窗台,他站在门口,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许是不知该说什么吧,两人就那样静默地对峙着,直到爸爸走上来把他推到她的身边,说,墨玉,她以后就是你妹妹。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干净的男孩子,就像一块上好玉石般明净光洁。她大方冲他甜甜笑开,他却只还她个嘴角轻扬。看到那个笑,她就明白,他不是个容易敞开心扉的人。也许他的心也像那墨玉,虽纯净,却不易动摇。
  阿姨说他三年前开始搬出去一个人住了,如今这房间看得出少了许多生气,即使他昨晚在这里留宿,却依旧少了点什么似的。她说不上来,可心里却能体会的出。
  除了一些平时的衣物,他好像并没有从这里带走更多,很多东西依旧维持的当年的摸样。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八年前,她出国的前一晚。
  闭上眼,耳边竟然还能忆起那个满是压抑的声音,他说:“小然,你是不是真把我当傻子了?你看我,看着我!是你先喊的开始,如今喊停的也是你,好,我都听你的,从现在开始,咱俩都各退一步,既然兄妹关系能让你觉得更舒服,我程墨玉还有这点雅量!”钳住她的肩膀推出门,她清楚听见他说,“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我亲爱的妹妹!”房门在身后砰的一声被合上,她的心也随之一颤。
  第二天,她远走他乡,爸爸和阿姨都陪她到机场,他向来说话算数,终是没去送她。
  好像又回来她刚来这个家的那天,她也是坐在这个窗台上,身旁的纱帘来回晃动,她渴望还能看见门口站着那俊朗的少年,可如今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当年。
  “傻瓜……”她暗笑自己愚钝,原本已经明确的心竟然又在看到他之后退缩。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加油!”
  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下几番怅然就连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窗外那么好的天怎么能就这么荒废呢?心下又充满动力,挽高袖口开始扫除。
  “歇会吧小然。”陈芳端着茶盘上来冲她招招手。
  “好啊。”盘腿坐在毛毯上,顺手拿了杯玫瑰花茶。
  陈芳看着她,眼底带笑。
  她有些奇怪,“怎么了?”伸手抹了抹脸,以为有蹭到什么脏东西。
  “你真的长大了。”阿姨似乎有感而发。
  一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一边哆嗦一边笑着说:“阿姨,这个笑话好冷啊,我今年都二十七了。”
  “在我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孩子。”
  一然摸摸鼻子,清了清喉咙,“阿姨,别说这么煽情的话,我受不了这个。”
  陈芳只是笑笑看着她。
  “你这丫头没良心啊,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你不想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爸都能放下呢?你不知道这几年你爸有多担心你,人一老了,关心的事也就只剩下儿女,墨玉向来都安安稳稳的,唯独你一个总让他操心。”阿姨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她承认,她不是个孝顺的孩子,但是对于父亲的爱却并不少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儿。
  “阿姨,没错,我以前太自我了,只想到自己,没有为别人多想想,你放心,这次我回来就不走了,以后好好伺候你和老爸,以后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找个好男人嫁了,然后给你们生个大外孙,让您二老在家享清福的同时还能含饴弄孙,好吧?”她撒娇地搂住阿姨的脖子,亲昵的笑着说。
  阿姨被她哄得笑不停,一巴掌拍上她屁股。“人精儿!说到做到啊?”
  “嗯!一定!嘿嘿!”
  
  第七章
  感觉有东西碰了下自己的手臂,墨玉微微侧过脸,眼睛却依旧注视着前方正发言的人。
  方琼挪了挪身子,靠近他的耳边悄声说:“你今天怎么这么认真?老大偷偷给你涨工资了?”
  每次开会他都挑最不显眼的位置,过程中也多是漫不经心,可今天却出奇的认真,还选了前排最靠近主席台的位置,这人什么时候转型了?
  他听见这话只是一笑,没打算回应,又继续投入到老院长十年如一日的讲话中。他现在需要的是专心,而不是分心。
  散会后,方琼快步赶上他。
  “昨天给你带的那些饭好吃吗?”
  “……嗯。”他含糊地一带而过,其实他连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看清,不过回想某个女人的贪吃相,应该不会差。
  笑意涌上女医生的眼底,“明天休假你准备做什么?”
  对了,明天他轮休,自己竟然都忘了。
  “没活动,在家睡觉。”
  “你是该好好睡一觉了,昨晚没睡好吧,都有黑眼圈了。”
  他是没睡好,精神不知道是亢奋还是衰弱,反正是很久才睡着,感觉入睡没多久就被隔壁的撞击声惊醒,感觉那声音不大,可就是能让他一直睁眼到天亮。
  “你今天有点怪怪的。”女医生的直觉似乎很精准,可更精准的却是旁边男医生的动作。
  一个小护士正推着轮椅上的病人转弯,不小心差点撞上他,幸亏他动作轻巧旋身避开,否则定要撞到病人身上去了。
  双手插在白大衣口袋里的女医生有些惊讶地看他,调笑道:“你小时候玩捉迷藏一定没输过吧。”瞧刚才那灵活的动作,不禁让人想起儿时经常玩耍的游戏。
  捉迷藏,每个孩子都玩的游戏。蒙住双眼的一方要捉到可以任意跑动的另一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小时候也玩过,可是每次都被那个人捉到,即使他有这样灵巧的身手和动作。
  “输过,而且每次都输……”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
  方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这么多年了,他的背影总是给人难以靠近的感觉,这种感觉若是换做别人就太过苍凉的些,但是在他身上,却只会让人生出探究的冲动。
  承认自己是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不是矫情女子,心动之后便可以坦然面对。感情这种事,即使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有更多的事是她所不能控制的,原本可以将一份刚刚萌芽的爱恋掩上土埋葬掉,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之后他们之间的交集竟然越发多了。
  大三那年无意中遇见他,感觉到自己心里生出些许隐隐的爱恋,却不以为意,毕竟喜欢他的女孩很多,谁不希望自己的男友内在外在都是一流?她只把自己对他的好感划到女孩天生对童话里的王子有着某些连自己都不屑承认的执着中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不同班,所以两人仍是陌生人,只是她还是能经常在校园里看见他,因为心里在乎了,眼睛就总能在人群中无意识地找到。可让人气馁的是,他眼里从来都没有她。虽然心下有些微的酸涩,却到底能一笑而过。
  直到她考上本校的研究生院,第一次见导师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与被保研的他分在了同一个教授名下。她总忘不了当时的情景。第一次见教授的那天,由于一个小意外让她到的时候比原定时间稍晚了些。等终于到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就只剩下教授和正在帮教授整理资料的他。强迫自己平复一路跑上来的气喘,随手顺了顺头发就敲门进去,刚一开口,眼里就只有站在教授身后也同样正注视自己的男子。就这样,初次与教授的对话让那个从始至终都没说话的人搞的完全脱轨,已经在心里描绘好多边的开场白也被自己弄的七零八落。
  她知道自己没给老师留下好的初次印象。上大学的时候,她并不出名,不像他那样被动高调的出色,但她知道身为学生的本分,从小就一直把医生这个行业当成自己奋斗的目标,所以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不是为了让某些人注意到,只是真的为了自己的理想与执念而单纯的功用着。所以她的成绩一向很好,即便还及不上他。继续深造的选择让她更加重视学业在整个人生规划里的分量,与教授的初次见面她从很早就在做准备,想好的开场白,完美的自我介绍和举止,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可是迟到再加上后来的语无伦次,完全毙掉了她之前的完美预想。
  老教授似乎并不在意,依然和蔼:“方琼是吧?嗯,我看过你的成绩单,很不错。”
  她觉得自己今天的出场很失败,心情郁闷至极。后悔之前没有先探查看看还有哪些学生和自己同导师,也后悔今天的报道。她该穿那件新买的连衣裙,而不是这件没有特色的单调T恤以及一条被洗的泛白的牛仔裤;头发与面容也并不鲜亮,之前为了研究生入学考试已经熬出几根白发的她还维持着考前的苍白状态,脸上没有脂粉,精神也并不烁矍,完全是没有再上诉必要的首次亮相。
  随后老师指了指身侧,说:“他是程墨玉,以后会经常见面,彼此熟悉下吧。”
  看见他向自己伸出右手,她连忙走上前,眼睛不敢直视那双澄澈的眼瞳,那时的她就是一只丑小鸭,面对王子的时候,只能以一种这样的含蓄对待。
  “你好,我叫程墨玉。”
  她听见那清爽优雅的男声,然后也随之递出自己的手。
  “你好,我是方琼,很高兴认识你。”即使她早在他不认识自己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他。
  微微慌乱地把手放进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中,他的手心温热而干燥,一瞬间就让她从一进门就开始震颤的神经安宁下来。
  那个夏末有些特别,至少在方琼的人生中,是很难忘的一季。
  
  第八章
  下班的钟头一到,护理站的几个小护士和夜班的同事办完交接就飞似的没影儿了。程墨玉看了看时间,正琢磨着还能做点什么打发自己。
  已经换上常服的方琼拨开半掩的门,“怎么还没换衣服,不走啊?等什么呢?”
  他正关掉一个网页,见她过来随口应了声:“马上。”
  两人走到电梯口,方琼侧过身,笑笑地问他:“晚上去我家吃吧,昨天买了些好东西,火锅怎么样?”
  他忽然想到早上出门时那女人追出来时说的话,本打算直接答应了,可嘴上就是没办法干脆吐出个“好”字。
  “不了,晚上我得回我爸那儿。”
  “哦……嗯,伯父伯母最近身体还好吧?”电梯终于来了,两人走进去,方琼从金属门板上看他,下一秒就发现他竟然也用这样的方式看她,心下有种被曝露的尴尬,却还是大方地以这样的方式对视,并不打算躲闪。
  墨玉应了声,两人也没再提起新的话题。
  电梯停到一楼,这时候大厅的人少了很多,很是清净,只有几个清洁工依旧在打扫。他们并肩走出,接待站的护士小姐微微冲他们笑着点点头,眼光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暧昧。
  方琼曾经偷偷观察过他,对于这样的眼神和暗示,他从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样。
  暗自嘲笑自己女儿家的隐晦心眼儿,原来她方琼也一样会生出这样幼稚的念头,一样不能免俗。
  甩甩头,想抛掉这份俗气劲儿,看见身前十米远的地方正站着一个美妙女郎。
  一袭墨黑连衣裙,下摆处和V字的颈口滚着黑色蕾丝,削肩的样式更加显得那双白玉般的手臂纤细修长,颈子、手上是同款的项链与手链,小巧也精致,添了份专属别致女人的韵味,女郎身材高挑,却依旧踩着双极高的鞋子,周身都充斥着一种难以驯服的气息。
  也许这女人偏好黑色,衣服,鞋子,皮包都是黑的,就连眼仁儿都是,方琼想她是不是带了扩瞳的隐形,因为她有一双魅惑乌黑的瞳孔。
  女人看见他们,脸上露出笑意,竟也径直冲他们走来。十米的距离逐渐缩短,直到女人停身挡住他们。
  “你怎么来了?”
  方琼诧异看着身边的男人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更让她惊诧的是那个女人下一秒的动作——
  女人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半个身子靠上来,表情亲昵地对他道:“我要去超市大采购,那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哪儿拿的动呀?找你做苦力,成么?”
  “别闹!”墨玉拨下她的手,转身看着方琼,开口:“先介绍下,她是……”
  “我是他妹妹!”
  墨玉的话被自称是他妹妹的女人的声音掩盖。
  女人侧身转到方琼面前,脸上是甜腻的笑靥,她朝方琼伸出手,说:“你好,我还是愿意自己做自我介绍,我是他的妹妹,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叫我‘小然’好了。”
  “你好,小然,我叫方琼,和你哥是同事。”方琼又暗暗细致地打量了眼前的女子一番,不得不承认,也许是程家的遗传基因优秀,这样两个玉一般的人儿在外表上都极为惹眼。
  “哦,那我以后就喊你方姐姐吧。”
  “好啊。”方琼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是这般可爱,与她的哥哥竟然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呢。
  叶一然走在两人中间,一手拉着墨玉,一手牵着方琼,嘴里更没闲着——
  “我前不久刚从日本回来,所以方姐姐你才没见过我,不过我爸不让我再走了,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会多了呢……晚上我爸亲自下厨,老爷子的手艺可不吹牛,方姐姐也一起到我们家来吃吧?”
  方琼不知道一个人要取得另个陌生人的好感需要多长时间,但是就眼前这个“妹妹”的情况,一分钟放在她身上都显得绰绰有余。
  没有马上答应她,眼睛看向那边一直沉默地低着头的男子,眼神的索问并没有得到期待的回应,方琼压下眼底隐隐的失落,扬起满满的笑容,“不了,晚上我还有事,不太方便,以后有机会一定去。”
  一然失望地抿了抿嘴角,便又随即恢复了刚才的那种美丽笑靥,拉着方琼的手说:“这样啊……那好吧,不过以后一定要来呀!”
  “嗯!”真诚地点点头,方琼挥手跟两人告别,自己开车先走了。
  车子还没转道的时候,方琼侧目看了眼后视镜,只见那热情的美丽女子依旧笑笑地看着她这边的方向,而她身旁的男人却一脸阴沉。
  她说错什么了吗?
  方琼认真回想刚才的那些对话,并没有觉得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男人是怎么了?不过就是几句简短的寒暄,哪句话值得他摆出这样一副神情了?
  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程墨玉这个男人,他身上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所不知道、不熟悉的,尽管没有确实的事实证明,但她隐约清楚,他心里有个隐讳的空间一直紧闭着,她走不进去,也许,是没有人能走进去。
  
  第九章
  直到方琼的车开走,叶一然脸上的那股笑意才逐渐淡下来。
  “昨天那个便当的主人?”她回头求证,其实不问也知道,不过就想看看他的反应。
  墨玉的回答则是转身就走。
  她连忙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上车,不着急发动车子,等她坐稳,扣上安全带,墨玉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道:“不管你打什么主意,别把心眼儿使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睁大眼睛,一脸纯真的表情。“说什么呢?哥哥。”
  放弃与她的争辩,他有些头疼。
  “去哪?”
  “超市啊。”
  超市门口,墨玉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袋子,无奈地看着身旁那个两手清风的悠闲女人。
  这叫大采购?这样的袋子她一个人拿不动?
  他就知道!
  “我要吃那个!”
  墨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远处正有商贩在卖棉花糖。
  他顿住身,看她跑过去,站在摊贩面前,傻傻看着人家一圈一圈地转着糯米棒,糖粒化成细腻的丝,一层层拢在上面,很快,刚刚还光秃秃的糯米棒就变成了小胖子。站在她身边的小女孩满脸期待地拿到一只“小胖”,许是看着新奇可爱,孩子舍不得张口吃,就这么看着,小手揪下底部一小块糖丝放进嘴里,小脸上只剩满足笑靥。
  孩子们聚集的越来越多,一个个“小胖”出炉,又一个个分到孩子们手上。老板看着叶一然站在这里很久,笑容可掬地问她:“小姐要不要也来一个?”
  她刚要回绝,不知何时墨玉已经走到身后,他递给老板零钱,说:“来一个。”
  看着他的侧脸,她有些眩晕,感觉似乎有回到了当年。他却没有多余神情,只是专注看着老板灵活的手艺。
  女人的心思却繁杂,她想起很多很多,包括自己的初吻就是靠这棉花糖得来的。那时候她没有这般诡秘的筹措,只是一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棉花糖,让她品尝到那种比糖还要甜蜜百倍的味道。
  那时她才十六岁。
  她穿着一件新裙子,是爸爸送她的生日礼物,嫩黄的颜色就像她那时的年纪一样可爱。那是为她举办的生日宴会,可主角却在半途就已经没了踪影,同样消失的,还有一个少年。
  他们手牵手走在街上,那时正值傍晚,夕阳漫天。人们似乎都在归家,行迹中透着一丝匆忙,可他们正相反,他们无比悠闲。
  两只青葱一般的手紧紧相扣,那样紧密,又那般契合,仿佛天生注定要合在一起的。
  那时,他们刚刚对彼此敞开自己的心,终于让对方明白,原来长久以来的揣测与试探都是多余,在他们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时候,谁都不愿意迈出第一步,而如今才发现,原来等待是那么的槽糕,他们浪费了时间。
  他给她的生日礼物有些寒酸,只是一根棉花糖。他们坐在公园的秋千架旁,笑笑地看着彼此,心里满是甘甜。她在他面前从不懂得掩饰自己,毫无矜持美感地张大嘴咬掉一口糖丝,糖丝进了嘴,渐渐化作蜜汁流到心里。她想,这糖真是甜,从没吃到过这样甜的东西。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原来更甜的还在后头。
  他吻上她。
  两颗年轻的心撞在一起,以一种从没有经历过的频率悸动着。他们那时年少,任何东西对于他们来说都以一种再简单不过的面貌出现在生命里,当然也包括这酝酿许久、却来势猛烈的爱情。
  他轻触她的唇角,不敢深入,只徘徊在周围。她渐渐不满足这样的亲吻,一向大胆的女孩拉住他的前襟,伸出小舌头舔上他的唇瓣,然后,糖汁融化在两个人的嘴里。
  等到两人分开的时候,她满脸涨红,微微沉着脑袋,不敢看他,好一会才偷偷瞥了他一眼,这才发觉那个从来都冷静自若的人的白皙脸颊竟然也浮上一层淡淡的粉红。
  “你……你干嘛突然就……就亲我呀?”她扭捏着娇声问他。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明知故问,他不予理会,拉她起身,说:“回家吧。”
  可是,一直到星星都出来了,两人才到家门口。
  她拉住他不让他进门,两人又拐到巷口的角落里。
  “你还没回答我那个问题呢!”她不依不饶。
  她总爱作弄他,他心里明白,却不在意。
  “因为……”他转开眼神,看着她手上瘦了一大圈的棉花糖。
  看见他的眼神,她也看向自己手上的棉花糖。
  “因为我想尝尝她甜不甜。”
  “就这样?”她一脸震惊。
  “嗯,就这样!”他一脸坦然。
  不过,很快就换上另一个表情的女孩突然神秘地笑了笑,“那……你觉得她甜吗?”扔掉手上的棉花糖,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颈项,粉红的小嘴啾啾一下下亲吻他,一边问他:“甜吗?甜吗?甜吗……”
  他发出低沉好听的笑声,一把揽住她的腰,压低声音:“嘘……小心让人听见!”
  他们的爱恋就像刚破土的嫩芽,他现在只能小心呵护,还不想很快被家人和亲朋好友知道,因为还弄不清爸爸对这件事的态度,所以现在他宁愿保有这份小小却甜腻的美好,她不以为意,只得靠他步步为营。
  揽着她纤细的腰肢转到更为隐蔽的地方,街灯照不到这个地方,那里只有月光。泛着浅蓝的月华照在两张美丽且年少的脸上,她看着眼前的人,小小的手心泛起一阵湿潮,自己竟然在他的注视下开始变得紧张。
  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如果说在这一刻之前她还懵懂着,而如今这一刻却终于让她清醒地认识到,爱上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滋味。
  心里看似波涛汹涌,可在他的目光里却可以瞬间变的安宁。
  她有些紧张,紧张到只能依靠捉弄他来换取自己的慌乱可以不被他看穿。她又踮高脚尖,满脸狡黠,轻轻啄吻他。
  “甜不甜?快说……快说……”
  下一秒,她体会到只属于男生的力道,仿佛要把她嵌入身体般紧密地抱着。这次的吻显然狂热许多,完全不同于刚刚公园里那个含蓄而浅尝辄止的亲吻,她呼吸急促,仿佛要窒息一般,脑子里全是浆糊。
  叶一然啊叶一然……
  她心里晃晃悠悠地想,你可真行……你已经成功地把东郭先生……变成狼喽……
  等到两人终于可以顺畅呼吸的时候,他的唇角滑到她的耳畔,他轻声说了句话,气息吹进她的耳廓里,痒痒的,可因为一句话,她的心里更痒。
  他说——
  很甜……
  众多孩子中间站着一个美丽女人,同样的是,手里都拿着棉花糖。
  她看着去开车的男人,他背对自己,女人眼底的哀愁他看不见。
  同样没有矜持美感地咬了口棉花糖,松软的糖丝又化进嘴里,可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甜了呢?
  
  第十章
  一路上两人都暗怀心事,各自沉默。
  依旧是傍晚,依旧是当年的人,依旧有棉花糖相伴,可美好已经走过,留下的,就只剩下对往事的欷歔。
  躺在床上,闻着枕头上的干爽气味,想必是有人打扫过了。墨玉翻了个身,手腕垫在头侧,视线停在半开的窗上,夜风卷起白色窗帘,画成一个个不完满的圆。
  闭上眼,最大限度的放松身体,任思绪远扬。
  他的童年,有个致命缺陷。
  五岁的程墨玉在幼稚园第一次知道有首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年轻的女老师穿着花裙子,站在一群小萝卜头中央高声唱着——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投进了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一众小豆丁们都在和着老师的歌,他们脸上洋溢着最纯最纯的笑,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他们一个个都是宝,除了墨玉这根草。
  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这是墨玉自从记事开始就已经认知到的事实。妈妈留给他的记忆只是一些照片,年轻的母亲还没有在心爱的孩子心里留下任何值得让他在日后回忆的东西时就抱憾辞世。墨玉没有多少遗憾和难过,因为他那时太小,不懂生死之事,就连悲伤都没有几分重量。可是在看着身边的小朋友一个个都用那样的神色高声唱着这首歌的时候,墨玉才突然发觉自己心里很难过。他站在小伙伴中间,仿佛一根只为衬托他们幸福的稻草。
  父亲很忙碌,忙到总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分给他。他常对墨玉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男孩子,凡事都要坚强些。”
  坚强。这个词是幼小的程墨玉最先记住的。
  摔倒了,膝盖破皮出血,眼泪悬在眼眶里,反复想着爸爸的那句话,可泪水越来越多,浅浅的眼眶终于承载不住这样多的委屈,微咸的液体落到伤口上,那是另一种疼。终于明白那句话,原来懦弱生出的泪水会带来更多的痛楚,于是他开始学着坚强。
  墨玉上小学之后,父亲会经常出差,留他一个人在家,请来做饭的阿姨总是喂饱他就离开。他很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开始还会害怕,后来慢慢地适应,他开始学着享受一个人的那份孤单。
  那年的某个傍晚,刚放学的墨玉还像往常一样走在种满龙爪槐的小路上,身旁偶尔有骑车的少男少女经过,都是满身飞扬着青春。
  远远就听见有人在喊他,回头看见几个同学追上来。
  “跑那么快做什么?一转眼就没人了!呼……”一位高壮的男生跑过来,右手撑在墨玉肩上大口地喘气,好似追赶的很辛苦,紧跟着的几个男生女生也走过来,一行人才步调一致地重新出发。
  他不算喜欢热闹,也许是长久一个人的惯性,身边的人一多就会不自觉想避开,可不知什么原因,总有很多人愿意靠近他,同性异性都有。久而久之,他发现微笑和沉默已经不能满足身边的人,他们会经常引他开口说些什么,并不自闭的少年开始和大家分享一些自己的事,偶尔几句浅短的玩笑也能让身边的女孩们笑不停。
  今天的路上墨玉很安静,只听其中一个男生讲着趣事。身旁的女同学拍了拍他的手臂,确定得到他的注意才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他摸上自己的眉眼,喃喃道:“眼皮从刚才就一直跳个不停。”
  “让我看看时间。”旁边一个女孩子跳出来,“现在这个时候,嗯……不太好呦!”
  “什么意思?”众人被挑起兴致,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总喜欢发掘一些神秘的事。
  “现在是下午十七点四十五分——传说中的逢魔时刻。日本有个传说,每到傍晚,也就是光明与黑暗交替的时候,所有妖魔都会出来大行其道,会有人受到它们的蛊惑……”显得满脸得意的女孩凑近墨玉的脸瞧了瞧,“而这个时间眼皮跳则预示着你会见到某个陌生人……”女孩儿又摆出神秘莫测的脸色,右手靠在唇边,却一点都没有小声的说,“也许你即将遇到的会是个妖精,你会被它蛊惑!”
  夕阳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份力量将光和热放到人们身上,一群少男少女在这样的话题中大声的说笑。
  墨玉回到家,刚打开大门就闻到久违的味道,是爸爸最拿手的那道菜。看到父亲一个人在厨房忙的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回来,墨玉觉得有趣,毕竟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爸爸了,心里生出一个玩笑捉弄他的心情,打算偷偷上楼换了衣服再下来给他个小惊讶。
  尽量轻巧的上楼,不意看见自己的房门正打开着。
  他立身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口,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孩。她坐在窗台上,手上是他的照片。
  被风吹得正动个不停的窗帘间隐着一张素净的小脸,她的眼神里有并不刻意隐藏的落寞,也许是窗帘的关系,好一会她才发现自己。
  于是,墨玉看见一双乌黑灵动的眼。这双眼里刚才的那份落寞在见到他之后瞬间消失,转而升起的,是一股坦然,似乎并不因为见到他而感到意外。
  他们就这样安静的对视,谁也不开口说些什么。
  脑子里突然想到刚刚那个女同学说过的话——
  你会遇到陌生人……
  也许你遇到的是个妖精……
  你会被她蛊惑……
  ——
  当时还是少年的程墨玉以为同学至少预言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真的在不久后就遇到了陌生的人。
  而很多很多年之后,当程墨玉再次回想起当年的那段无稽之言时,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些预言竟然一语成谶,全都应验在他身上!
  
  第十一章
  敲门之后等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一然趴在门上听了听,便手轻脚轻的推门而入。知道他一向没有锁门的习惯,这么多年,看来还是没变。
  男人正侧身躺在床上,背对她。
  一然踮着脚走过去,蹲下身,大气都不愿喘,生怕吵醒他。他该是睡着了,呼吸均匀,面容恬适,这会儿倒是没了疏离抗拒,熟睡的他竟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稚纯。
  贪婪地注视着眼前这张容颜,自从重逢以来还没敢这样放肆地看过他。留在记忆里的,还是当年最后一晚时他有些扭曲的面容。当时他那样年轻,脸庞纯净,仿若玉一样的明洁,可这几年过去,同样是那张脸,即使犹自俊美,可多少添了些时间的印迹,他的眉头已经有了几许纹路,不复当年那样了。
  手指覆上那多愁的眉头,试图捻平它们,可时间是怎样可怕的对手,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指缝间,他睁开眼,眼睛里有一霎那的迷离,忽而意识转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扯开。
  心下一僵,她退开,站起,看着他从床上下来,与自己拉开距离。
  “进来怎么不敲门?”他抹了下脸,坐进沙发。
  “我敲了,你睡熟了没听见。”一然盘腿坐在床上,还是他刚刚躺着的位置,上面还留着他的温度,暖暖地烘着她。
  拍了拍身前的纸袋,一然淡淡的笑:“这是在日本给你买的。”
  一件宝蓝色衬衣,第一眼看见它就喜欢了,几乎是没有犹豫的买下来。她从未给他买过衣服,这是第一件,却迟了这么多年。
  “试试吧。”
  拉着他起身,半强迫地把衣服塞给他。“让我看看合不合身?”
  他身上穿着件白色衬衣,迟疑的接过却没动。
  看出他眼里的信息,她撇了撇嘴角,满不在乎地哼了声:“不看就不看,我都不在乎,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别扭!”话虽如此,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过身子背对他。
  又不是没看过!
  转身的时候右手按了下胸口,里面有一处硬生生地疼着,原来那些甜蜜的回忆仿佛一瞬间化作利刃戳在心口上。
  “好了吧!”咻的转过身,她故意想搞个偷袭,只可惜他的速度也很快,扣子已经系到中间了。
  她走上前拨下他的手,帮他系扣。
  他的身材并没有多少变化,还是当年那样,衣服很合身,她的眼力和记忆力一向很好。
  系到第二颗扣子时她微微一顿,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幕。
  一位日本妻子,美丽贤淑。即使她在职场上是不容小觑的铁腕女人,可到了家里却依旧是要操持柴米油盐的妻子和母亲。一然曾经看过她坚决到不容任何人动摇的一面,也意外见到了那女人最温顺的一面。
  她会在丈夫出门前站在玄关为他系上风衣的扣子,再柔柔的唤出一声关照平安的话。
  双面的日本女人是她当时的顶头上司,带了叶一然三年,曾经为了一个项目开夜车,熬夜到很晚的一然留宿在她的家里,于是第二天,她见到了这个日本女人的另一面,那是她完全想象不出的。
  看见一然的眼神,女上司把鬓角垂下的碎发拢到而后,笑了笑,并没说话。
  可一然心里却忽然明白了,这就是角色。职场上,女人是战将,她必须有最坚硬的外壳和气魄;在家里,无比强势的女人也是妻子和母亲,她必须有最柔软的语气和眼神。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连指甲都是酥软的。终于能体会女上司那时的心情,原来为了心爱的人只是做这样细小的事都是无比喜悦。
  他的皮肤比一般男性要白一些,衬着这样的蓝很是好看。手指的动作慢下来,大红豆蔻的指甲在蓝白间显得更加艳丽张狂。
  他们的身高比例似乎没有变,因为他气息仍抚过她的额头,就连位置都是一样,她还记着,还深深的记着。
  以一种仰视的角度,她的视线往上移去,脖颈,下巴,嘴唇,鼻尖,最后是那双眼。她想在这双眼里看出什么,尽管用力去搜寻,可结果却不容乐观,那双眼里已经没有了曾经熟悉的温柔和怜惜,如今她能找到的,就只有一份强抑的无奈和疲惫。
  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服,原本平整的新衣开始有了褶皱。
  她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心里急迫,失了一贯的沉稳。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失去平衡的气息,她微微踮起脚,想将他看的更清。几乎将全部的感知都放在他身上,他也专注看着自己,可眼神不对,这种眼神不是她要的。
  现在的一切都不对,他不该这样淡然地看她,眼神里竟然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识的状态。这与她之前所设想的完全跑偏,即使有了心里准备,可见到这样的眼神还是让她难受得措手不及。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步步紧逼,她的身体与他越来越近,最后几乎贴在一起。
  “小然……”轻声唤了她,温暖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双臂,不容转圜地将她拉开距离,随着她的气息远离,闭了下眼,墨玉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胸前的纤细手指,道,“你越界了。”
  原本纠结的手在这句话里慢慢放松力道,逐渐平衡气息的吐纳,一点点抚平衬衣上的褶皱,她淡下神色,扯了下唇角算是一笑。
  “墨玉,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走了,你知道吗?”
  “……”
  “就像爸爸说的,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准备尽快把自己嫁出去,否则老头儿就得给我安排相亲了。”
  “相亲也没什么不好。”
  这话换得她大声笑出来,笑得眼角竟然都开始湿润了。“那不是我要的。”
  “一然,现在的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
  
  第十二章
  我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她还想要什么?
  又一次失眠,而那个让他不得安睡的罪魁祸首却在留下这半句话后面不改色地说“晚安”,然后兀自跑了!
  早上下楼吃饭,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丫头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心里一阵气闷,很久没尝到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竟然还会因为那丫头的一句话而心生徘徊。
  也许她正得意。
  而那个被猜测着正得意的女人此时正跟陪着老外从机场出来。
  忙碌了一整天,连喝口水都是战斗式的,一然收起有些僵硬的笑脸,坐进开到酒店门口的车。
  “去哪吃?”开车的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坐在副驾的女人一眼,淡笑着问她。
  “去个能躺着吃饭的地儿。”掐了掐小腿,几乎是陪着走了一天,男人的皮鞋哪里比得上女人的高跟鞋,她现在的脚踝酸疼的要命。
  楚砚放下车窗,晚风吹进来,很是舒服,多少缓解了些许疲乏,他听见旁边的女人放松的叹气声。
  “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公司的翻译意外临时出缺,日本外商的接待工作正棘手,幸亏她一通电话就爽快答应帮忙。
  选了家安静的餐厅,楚砚说这里的味道很好。
  安适一隅。
  终于填饱肚子的一然才终于有了些气力,一天的劳累,刚刚填满的胃,都让人懒懒的不想动,一手撑着额际,一手手指画着桌沿,看起来似乎很没精神。
  楚砚抽出一根烟,冲她眨眨眼。“介意吗?”
  一然笑着摇摇头算是回应。
  她静静看着男人抽烟,忽明忽暗的烟头隐在烟雾里,男人夹住烟的手势很随意,可却暗暗透着一股性感之美。忽然对于这个细枝末节有了兴趣,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想着那个人抽烟会是什么样子,只可惜,也许是职业的关系,他从不吸烟,也不嗜酒,活得像个苦行的僧侣,一般男性的那些嗜好似乎都没有见他热衷过。
  “别在看着我的时候幻想别的男人。”
  男人淡淡的言语引得正出神的她一怔,而后便明白过来。
  “楚砚,你就是个妖怪,还是个千年道行的老妖。”
  与这男人初识在一场宴会,她当时也是作为翻译出席,而他则是宴会主人请来的贵宾。
  相识的起因不算美好。
  一个客人酒后失态,看见躲在过道上透气的她意欲强吻猥亵,正巧被楚砚撞上,三两下就把那醉汉摆平。
  “没事吧?”楚砚回头问她,不意却看见她手里正攥着一支小型喷雾剂。
  “没事,谢谢。”女人灿烂笑开。
  楚砚看着这个刚刚被自己救下的女人镇定自若的把防狼喷雾放进小巧的手包里,又抽出纸巾擦了擦唇角,转身对着反光的玻璃补妆。
  他怀疑自己根本就是多管闲事,他相信如果刚刚自己没有英雄救美,眼前这女人也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因为在她的眼里找不到惊慌,有的只是一种自在的笃定。
  也许是他的眼神泄露了他心里的动态,她笑了:“今天遇到先生是我走运,可我的运气不会总这么好……”她拍了怕手包,眼睛里光彩闪烁,“不走运的时候,我就得学着自保。”
  她给他的第一次印象就是这样,在那无比柔软的外表下却蕴着如此强势的灵魂,整个人处处都有矛盾的存在。
  第一面,这女人并不讨他欢喜。
  原本以为两人的缘分止于那次意外的“英雄救美”,可之后的几次相遇让他们彼此开始熟悉,竟慢慢演化成无话不谈的朋友。
  楚砚对于这女人给他的评价并不在意,眼际含笑。“我倒觉得这话该我说。”
  一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头不理他,看向不远处的琉璃顶灯。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嗯……”她状似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没什么打算,我辛苦了那么多年,想给自己放个长、长的假!”
  “决定‘收复失地’?”
  一针见血的问话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案,按熄烟头的楚砚又叫了壶水果茶,体贴地帮她斟满,推到她跟前。
  一然眨眨眼,满脸茫然。“什么?你说的话我现在怎么听不懂了呢?代沟!严重的代沟!”
  “我才三十七岁!”楚砚很郁闷。
  “你比我大十岁呢,大叔!”
  某位大叔在这一声“大叔”中更郁闷了。
  “好啦,不跟你逗了。”轻啄了口香甜的茶,一然摆摆手,今天累得没有心情开玩笑。
  “女人,总这样的话,会把人吓跑的,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
  某女不爱听这话,忿忿不平,“哼……有的是男人抢着追我!”
  楚砚又燃起一支烟,烟雾熏着他的眉眼,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嘴角含着浅笑:“但愿你要的那个……也在抢着追你的男人之列。”
  “走吧,送你回家。”楚砚招手结账,却没发现对面的女人因他的那句话已经惨白了脸庞。
  “我回来了。”
  一然进门换鞋,看见爸爸和阿姨正守在电视机前看着一档综艺节目笑得开怀。
  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他,心下觉得不安。
  在厨房一起泡茶了阿姨解了她心里的疑惑。“墨玉下午的时候回他自己的公寓——诶!小心!”
  “怎么了?”听到喊声的程父跑进来,忙问道。
  “小然的手被热水烫到了。”阿姨正拉着她的手放在冷水下冲洗。
  “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阿姨嘴上虽然埋怨,可动作还是轻柔的为她涂上凉油软膏,“倒热水时也能走神?这孩子!”
  一然凑近手背看了看,一股刺鼻的药味窜身体,马上向后闪了闪,憨笑着说:“没事没事!不疼!”
  
  第十三章
  脸上的表情终于在无人的时候卸下掩饰。
  推开他的房门,一室的黑,染得她的心情也跟着灰暗。
  对于当年那段美好也忧伤的恋情,程墨玉一直守口如瓶,他不说,也不让她透露分毫。那时的她被爱情麻痹了知觉,毫无疑问的跟从。他的禁忌,她无条件服从。可当年的那份心甘情愿带来的是偷欢般的窃喜,如今的这份沉默却只有不愿吐露的心伤。
  躺上床,枕头上没有沾染上太多他的味道。心里觉得讽刺,原来如今在这个家里找个他的寄托都已是这般难了。
  翻了个身,手背不小心蹭在床单,她咬牙咽下到了嘴边的呻吟。哪里是不疼的,明明疼的撕心裂肺,可伤不在手,在心。
  他逃了……为了躲她……
  从心头一直满溢到嘴角的酸涩几乎将她淹没,也许是报应吧。
  电话拨到他的手机上,响了两声就突然变成——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再打,就已关机。
  很明显了,不是吗?他不想见她,不想接她电话,甚至不愿听见她的声音。
  但愿你要的那个……也在抢着追你的男人之列……
  犹言在耳的话不留余地的攻陷自欺欺人的心理防线,现在的状况完全相反,明白是她抢着追人家,还要看人家愿不愿意给她追。
  没人比她更了解那男人的性格,他若做了决定,旁人就再难动摇。当初她执意离开,将两人的过往一并抛下,他那时是真的怨她、恨她的。他说恢复兄妹关系就真的说到做到,断了一切暧昧,干干净净。
  多年之后,那个当初主动要分开的一方又回来,她还能期望人家有怎样的面貌态度对待自己?如今他还能心平气和的和她坐在饭桌前闲聊家常也许就已经是最好的地步,她太过贪心了。
  这一刻,一然才终于明白那句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可她没有泪,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小然,这样不行,去医院看看吧。”
  阿姨托着一然的手呼了呼气,眼看手上的伤处完全没有好转的意思,这两天下来反倒更加严重了,又红又肿的。
  她也凑近看了看,是有点疼,却还能忍受的范围内,就不想跑医院。“没事,再上几天药膏试试,实在不行就看医生。”
  就这样,又拖了两天。
  之前只是有点红肿的皮肤开始溃烂生疮,疼痛也开始变得难以忍受,之前几天在睡眠下忽略痛楚的办法不再奏效,她开始疼得难以入睡。
  “是你去医院还是我打电话叫墨玉回来?”程父看着一然的手皱眉问她。
  一大早就觉得头重脚轻,挡下父亲欲按电话的手,“我去医院,别给他打电话。”
  到了医院,挂了号,在大厅里一阵眩晕,这么大的地方,找到正确的方向有点难。问了导诊,才确定方位。
  “嗯,小姐你不是程医生的妹妹吗?”接待站的导诊护士笑笑地看着她,上次他们兄妹和方医生碰巧在她眼前撞见,一双俊男美女的兄妹让人过目难忘,“来找程医生啊?外科在三楼B,从这里直接上电梯,然后出来左转,你哥在右手边第三个办公室。”
  “……”张了张嘴,却没解释什么,“谢谢!”
  等电梯的时候,一然看着火辣辣疼着的手背。她没有挂他的门诊,如果他不愿意看见她,那她至少还能做到不去烦扰他。
  到了外科等候看诊,她坐在转角的长椅上,后背抵在靠背上,感觉到砰砰地搏动,眼前有点恍惚,于是干脆闭上眼。
  “小然?”
  刚闭眼没一会就听见有人叫她,连忙睁开眼睛,下一刻就发现方琼正弯着身子诧异地打量她。
  “来找你哥吗?”方琼坐到她身边,侧过身子将手肘架在椅背上。
  “来看病的。”冲方琼晃了晃手背,一脸无奈。
  方琼捧起她的手,仔细看了下,皱起眉:“怎么这么严重?走吧,跟我来。”
  “可是,我挂了这个医生的门诊,还得等……”一然指了指还有几个人才轮到她的诊室。
  “没关系,我现在刚好没事,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跟我来吧。”方琼起身,双手插进白大衣的口袋,率先走在前面,似乎料定她会跟上。
  “你哥他被主任叫走了,这会不在,诶,你坐吧。”方琼拉过椅子,“他要在就把你直接送他那儿去,对了,他的办公室就在隔壁。”
  叶一然这时才发觉,原来他与方琼的距离是这样近的,几乎每天都见面,偶尔一起吃饭,他们的交集如此之多,多到她现在意识到时心里发凉。
  “怎么烫的?这么严重了。”方琼小心地抽走她手上的纱布,看了伤口,不禁蹙眉。
  “不小心被热水烫到,以为过几天自己就能好了。”受伤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更加热辣的疼着。
  “亏你还有个当医生的哥哥呢,怎么不早点来医院?非等到现在这样。”
  方琼的语气自然,嘴上虽然抱怨的意味强了些,可眼神和处理伤口的动作都极为细腻。
  这些印在一然心里,不禁看着眼前的女医生,慢慢愣住。
  眼前的女人只能算得上清秀,可每次看见她都让人感到一种温暖,她的笑容真诚美好,没有一丝杂质,工作时,有一种成熟职业女性特有的魅力围绕,让她更加迷人。还有,一然想起那个美味的便当,她的巧手不禁用在出色的医术上,还做得一手好菜,拥有一身好厨艺。
  这女人是每个男人心中的理想妻子吧,一然暗忖。
  “喂……”方琼伸手在一然眼前晃了晃,“好了,注意最近几天伤口不要蘸水,每天早晚换药,我给你开些药你带走,家里的那些软膏就不要用了。”
  方琼写好药单递给她,笑着说:“如果自己不方便上药就让你哥帮你弄,家里摆着个大夫不用简直就是浪费。”
  一然接过单子,“我知道。”却不打算跟方琼说他已经回到自己公寓的事。
  刚走到门口就又被方琼叫住。
  才一回身就发现方琼已经走到跟前,俩人距离好近,一然下意识的要退开,却被方琼抓住手臂,又伸手覆上她的额头。
  “果然有点低烧,回家要赶快休息。”方琼收回手,靠在门边以一种早有预见的语气平稳地陈述自己的推断。
  “要不你等会,一会让你哥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先走了,方姐你忙吧。”
  方琼看着没入电梯的纤细身影,匆忙中带着一丝慌乱。这次相遇,她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太一样。第一面,她满身神采飞扬,而这次,却好像刻意回避些什么,也许是身体不舒服,面容有些憔悴。
  电梯门刚合上不久,墨玉就从拐角走过来,看见方琼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他的方向。
  方琼靠在门板上等着他走近,看了眼手表,“这话谈的可够长的,足足一个小时。”
  墨玉无奈摇摇头,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方琼也随着过来。
  “你慢了一步,你妹刚走。”
  手上一滑,刚拿起的病例夹被弄乱,纸张散落一地。
  “这么不小心。”方琼蹲下身帮他收好,递给他,却没人接过,抬眼见他已走到窗户旁。
  “你现在出去还能追上她,我还说让她等会你的,可她就着急走了。”看他终于转身接过自己手上的文件,又沉稳坐在办公桌前,似乎没有追上去打算。
  “反正她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墨玉淡淡吐出一句话,低下眉目,看着手上材料。
  “可她有些低烧,是伤口感染引起的,晚上最好——”
  “你说什么?”
  方琼被他忽然提起的声调截住未完的话,眼带惊异的看他慌忙起身。
  “什么伤口感染?”
  “你不知道?她手被烫伤了,今天来看病的。”
  
  第十四章
  刚准备打车,就有车子停靠过来,不过她来不及庆幸自己的幸运,再看清司机之后。
  他从里面打开车门,一言不发。
  “你怎么在这?”还是被他撞见了。
  墨玉看了看时间,车子拐了个弯儿。
  “方琼说你手被烫了。”没多说什么,只是眼角瞥了下那只抱着层层纱布的手。
  “不碍事,她技术挺好。”看着陌生的方向,她指了指身后,“方向错了吧。”虽然出国多年,可回家的路线总不至于完全没概念。
  “先把你送到我现在住的地方,这样节省时间,医院还有事,我得马上回去。”
  “那你又何必追出来?”既然赶时间又何苦这样折腾?
  手上的伤口又开始疼,她咬牙忍耐,可心头却有股更烈的火正呼呼燃着。
  墨玉不再说话,只安静地开车。
  公寓门口,墨玉正拿着钥匙开门,一然站在后面,心里正琢磨着怎么配把钥匙。
  进门,她又觉得高兴,因为他的老巢此时正在自己眼皮底下。
  简单的两居室,厨房,浴室,阳台,大致溜了一遍,她又一头钻进卧室。
  客厅,墨玉翻看了她从医院领来的药,刚想叫住她就看见那女人一溜烟儿地跑进卧室。
  “你干什么?”
  站在门口,墨玉无奈地看着那女人肆无忌惮地打开他的衣柜。
  没有受伤的手呼啦啦划过挂着的衣物,眼睛快速扫了个遍,才满意地合上柜门。
  “检查看看有没有不该你穿的东西。”眼睛冲他眨了眨,里面的暧昧信息让他胸口突升一口闷气。
  “冰箱里有饭,你自己弄吧,吃完饭把这药吃了。”墨玉递给她一瓶药,手指点了点服药说明,“你应该能照顾自己吧?”
  虽然是问句,可行动却表明并不等她的回答。
  “你把我放在这里自生自灭?”
  走到玄关的脚步停下来,他没转身,背对她。
  无法知道男人此时的表情,只听得他说:“你已经过了仰仗弱小而得到关怀的年纪了。”
  “可有人说过会永远照顾我,不会在我需要的时候让我一个人。”为什么当年那个承诺的人已经忘了,可她却还记得?
  握着钥匙的手指渐渐收紧,清晰也低沉的话语一字一句传来:“可你并不需要他。”
  这声音平静,不见起伏,分明一潭死水。
  只能这样沉默哑声地看着他离开。
  门被关上,“砰”地一声,就像当年她离开前的最后一晚,他也是这样,用一扇门,隔出两方天地。
  “方医生,来,这边!这边!”
  方琼看着护理站的小护士压低声音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近。
  “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方琼好笑地看着她一脸怪异。
  “看见程医生了吗?”凑近耳朵,小护士才问道。
  方琼微微退开,摸摸耳朵,无奈笑着:“又怎么了?”谁不知道小张同志就爱大惊小怪。
  小张护士的眉毛不受控制的抽了下,抓住方琼的手又紧了紧。
  “你没事吧?面瘫了?”这丫头的面部神经好像痉挛一样,方琼受不了地挣脱了她的钳制,走到护理站的角落。
  “你不知道,刚才我路过主任办公室,又听见林医生在跟主任打程医生的小报告呢。”林医生就是个小人,大家心知肚明,小张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过这次的事也没办法,谁让程医生给他踩自己的机会了呢。”
  “什么?”
  “咦?方医生你不知道啊?”小护士看着她不解的眼神,“下午程医生有个埋管,本来有二十分钟就能完事的,谁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差他临门一刀,他竟然说什么‘今天不行’,然后就跑了,最后还是主任做的呢。”
  今天不行。这是什么话?
  方琼心里满是疑问,可一下午都没看见他,竟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所以啊,老林就看准机会开刮呗,这可是程医生自己的失误,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她可是程医生的铁杆粉丝,就因为人家程医生年轻优秀,被众多前辈看好,自然就有一些人眼红。小张又凑到方琼耳边低声说:“方医生,看到程医生帮我跟他说,我和小杨是他这边的,我们都支持他!”
  小杨和小张年龄相当又是同期,总是形影不离。方琼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小杨正冲她咧嘴乐着,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晃了晃。
  “小鬼!”假装嗔目,方琼也压低声音说,“继续侦查,我看好你呦!”
  “Yes!”
  方琼转了好多地方都没看见他的身影,最后竟在天台上找到了。
  宽敞的平台有些晒着的床单,风打在上面,卷出闷闷的声响。他就隐没在一片白色中,身上的白衣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你在这儿干什么?”走到他身后,他听见她的身音却没回头。
  墨玉靠着石台,手上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没什么,想一个人呆会。”
  他放下纸杯,反手一撑,跃上高高的石台而坐。
  “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半途而废?”这是他从没有过的记录,逃避似乎不该属于这男人。
  “你知道了?”
  方琼点点头,转而看着他,面色严肃。“我想知道你那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今天不行?
  双手十指交叠,他低头看了会,“那是对病人负责,我今天上不了台子。”
  捉过他的手,方琼摊开翻看,果然手心上有处暗红的伤口,这个位置有伤,确实不宜动刀。毕竟那不是儿戏,也许微微一个细小动作都会影响全局,外科医生的手直接关乎生死。
  “这只是个小伤口,过几天就会好的。”可他的眼睛里似乎并没有她所揣测的那份担忧。
  “我知道。”收回手,墨玉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情绪,“方琼……”渐渐收势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某处类似剪影的侧面,他对着她笑,“你能抱抱我吗?”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让她忘了时间和空间,看着向自己伸出的手,方琼没有迟疑,任他将自己拉上高台,两人并肩。
  他似乎不打算给她允诺的时间,虽然动作缓慢却坚定执意,他抱住她,她的手臂随之覆上,轻柔地环住他的肩膀,给他想要的拥抱。
  男人的身体并不温暖,也许是吹了太久的风而变得僵寒。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臂缠在自己的后腰和背上,规规矩矩的位置,似乎就连移动都不想。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闭上眼睛问。
  婆娑着他的肩膀,鼻息间仍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可方琼觉得这一刻真的美妙至极,所以用最轻最柔的声音回答他:“因为我喜欢你。”
  突然觉得抱住自己的手臂紧了下,她听见他说:“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再说……”
  “因为我喜欢你。”
  “别停下……”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你……”
  
  第十五章
  方琼说,我喜欢你。
  她是率性而真诚的女子,于感情方面没有丝毫矫情,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她的爱恋不仅表现在行动上,还可以大声说出来。
  感觉到那原本僵寒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随之温软的,还有一颗女人心。
  “你怎么就不会说谎呢?”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他收回手,拉开两人距离的时候,墨玉盯着她的眼,又重复了边刚才那句话。
  他的眼里有种隐匿的抗拒和挣扎,看着她,眼睛泄露了底细,出卖了他。
  方琼收回手,突然不想直视他的眼,所以盯着他衣襟上的扣子,低缓了声调:“你希望我撒谎吗?”
  “不,这样很好。”他率先跳下石台,又将她扶下。
  “呵……”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方琼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笑意,随后看向他,神色专注,“墨玉,这么多年了,咱俩总在一处,一直以为有些话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所以直到今天,直到刚才,你问我,我就给你答案。我不是小心眼的女人,我说喜欢你,想对你好,那是我的事。”
  墨玉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一番话让他彻底哑然。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人存在……”方琼走到他身后,不想借由他的表情证实什么,“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现在在哪里,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你,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是你的事。”
  摸上手心那枚伤,阵阵刺痛,他突然笑了。
  两人先后转过身,方琼看见他的神色也开始笑起来。
  “今天我并不想要你的回应,因为我知道你现在能给的答案不会是我所希望得到的,如果有天我能确定自己不会受伤时,就会再说一边刚才的那些话。”到那时,她会将很浓很浓的喜欢变成另一种方式表达。
  过于直接的目光,过于坦白的话,让他心里升起暖流的同时也滋生出某种无可抑制的烦躁。“那如果有天你发现自己不再喜欢我的时候,告诉我,咱俩就在一起。”
  “我不明白。”
  “方琼,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不值得,你应该有更好的人。”转身走到石台拿起那杯冷透的咖啡,墨玉拨开挂着的被单,朝楼梯走去。
  “又或许在你仍喜欢我的时候,而我遇到了某个不喜爱我并且我又愿意娶的女人,我想我还是会结婚的。所以,对我……别太执着。”
  我回家了。
  PS:你的床很舒服,如果厌恶我的香水味,就把床单换了吧。
  下面是灿烂的卡通笑脸,旁边附上一枚艳色唇印。
  程墨玉揉皱便条扔进纸篓,站在客厅中央定住身,东南西北转了一圈,终于找到目标,大步走进卧室,一把将床单扯下,力道有些大,顾不得枕头被掀到地上。抻着床单走向浴室,刚到门口就被垂下的被单绊了下,一阵踉跄,差点撞上墙。
  原来自己跟自己较劲也能受伤……
  把在外边买好的饭菜加热,又拿出难得一见的啤酒。
  满桌丰盛,有菜有酒,洗衣机里处于漩涡中心的被单,有它们陪着正大快朵颐的男人。
  “好了。”陈芳又冲着叶一然的手吹了吹才轻轻放下。
  “阿姨,您的技术都可以挂牌当医生啦!”一然左右瞅了瞅被包扎好的手,这技术简直可以媲美专业医生。
  陈芳宠溺地点了下一然的额头,叹了口气:“成天让人操心。”
  “你怎么没跟墨玉一起回来?”
  “他忙呗。”忙得没时间顾她。
  “忙到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哎呀阿姨,他又不是小孩了,再说你们不是说他搬出去住的这几年也不经常回来么?”
  “可是……”
  “好啦,阿姨您都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忙,他现在的那个公寓离医院很近,这样早晚上下班也方便,回来这里他会很辛苦。”
  陈芳点点头,“知道了,以后不催他,你也早点睡吧。”
  一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手背正痒痒的疼着,像是有许多小虫爬在上面,却不敢抓。
  “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
  伸手拿过手机按着,放到耳边,响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几乎打算挂断的前一秒,电话终于被接起,却没有什么声音。
  扯开被单迈下床,走到窗前,这里有藏在常春藤枝叶夹缝中的月光。
  “被单换了吗?”她首先开口。
  “你半夜打电话过来就是问这个?”
  “……那是薰衣草的味道,可以助眠的。”
  “那是对你而言,对我……”电话两边都静默下来。
  当她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就连自己都为之一颤。“已经觉得厌烦我了?”她那样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玩笑话竟成了封喉的利刃,心里生生痛楚。
  他不说话,一言不发。
  “你说话不算数了,你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低喃出的最后一句带着难以辨别的哽咽声线。
  他此时正立身在阳台,电话贴着右耳,风声穿过,吹散了电话那头有些凌乱的气息声。
  “我记得,是你忘了,我说过如果兄妹关系能让你觉得舒服,我是愿意成全的。”
  分处异地的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按下红色按钮挂断电话。
  常春藤的枝叶即使再繁茂也总有些月光渗进来,光斑印在女人脸上,某处一丝银线滑落。
  阳台上,男人顺着落地窗坐在地上,正风干的床单被夜风垂得抖了抖,散出一股香,他想,那不可能是薰衣草的味道。
  
  第十六章
  切断电话才发现,再入睡已是更难了。
  看着窗前的常春藤,是谁告诉过她,这种植物有种特别的含义。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她努力让自己适应周围的一切,因为知道如果自己运气好,再加上乖巧懂事的话应该可以在这个家“长置久安”下去。
  “爸爸“带她办了一些手续,从此便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却并不要她改了姓氏。她一直随母姓叶,就连生父姓什么她都不知道,新爸爸要她依旧保留母亲的这个叶姓。
  这个就随之带来一些的问题。
  同学们会问她,你爸爸和哥哥姓程,为什么你姓叶?
  她就实话实说,因为我随母姓。
  大多听她这样说的人都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就以为她和程墨玉的母亲姓叶,兄妹俩人不过分别跟随了父母的两个姓氏而已。叶一然没有再多解释什么,其实潜意识里,她是愿意让人这样误解的。这样的误解既省得她多做解释又能让自己开心,前提又是她并没有说谎,三全其美!何乐不为?
  爸爸把她安排到墨玉的学校,因为学校离家不算很远,两个人每天都步行上下学。
  她觉得自己从很小就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对于这个新上任的“哥哥“,她知道自己不讨他的欢心,毕竟好端端的家里就莫名多出个妹妹,放在谁身上都得适应不良。刚开始的时候,他极少与她说话,看得出他并不十分欢迎自己。
  后来时间长了,两人开始浅短的交谈。
  他问她为什么愿意随爸爸回来,因为毕竟像他们这个年级的孩子总是对陌生的环境有着过多的抵触和抗拒。
  她说,因为只有爸爸一个人愿意收留自己。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咬了下舌头,心里猛地一凛,这个在当时被自己看做是极为隐秘而不得说出来的事实竟然就这样对他脱口而出。沉默了一会,她才微微瞥了眼旁边的那个人,却见他已经走到前面,于是赶忙小跑跟上去。站在家门口,见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却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倚着门框,回头看着她。直到她进去,才在她身后带上门。
  好长时间之后,她才忽然回想起来,似乎就是在那天之后,墨玉不再留给她背影,而是只把她的背影留给他自己。
  即使来到这个新家,即使新爸爸对她宠爱有加,可心底总还是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要经常保持笑脸,可事实上没人知道她其实并不喜爱时时展现欢颜;要乖巧听话,可事实上没人知道她的性子里生来就藏遁着叛逆的一面。她像一株未成型的芭蕉,外表看似绵软,可内里却坚硬非常。
  第一次和人打架,在叶一然十岁那年,原因很简单,路见不平就出手。
  程墨玉赶过去的时候,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正低泣的女孩,身上挎着两只书包,墨玉认得其中一只。
  办公室里,雪白的墙壁前面并排站着四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墨玉走进去,看着背影,他也认得其中一个。
  老师正和两个家长谈话,内容无非就是疏于对孩子的道德教育,管教不严之类的训词。之后,四个面壁的孩子被领走两个,还有两个依旧站着。
  “这位同学你有事吗?”
  “老师,我是叶一然的哥哥。”
  “叫你父母来!”
  “我妈死了,我爸出差不在家,我就是她家长。”他想,她也不想继母参与这样的事。
  他们出来的时候,门口那个女孩怯生生地递包给她。“对不起,我……”说着说着就又哭起来。
  背上书包,没打算理会那女孩,一然拐着脚,一歪一歪往前走。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女孩不放弃地跟着他们,还一边继续说着,“哥哥,求你别怪她,是因为那些人笑话我,说我……没……没妈妈,小然才会生气教训她们的,真的不是小然的错呀……”
  一然停住步伐,转了转脚踝,三秒钟后,旋身冲那女孩大声喊:“胆小鬼!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
  女孩含糊说了声对不起就跑走了,越过一然的时候,墨玉看见那个刚刚还底气十足大喊的狼狈女孩猛地蹙起眉头。
  此时的叶一然再狼狈不过了,沾满灰尘泥巴的制服,白色的袜子满是脚印,头发凌乱散下几撮,垂在耳畔额头,脸上污脏,脖子上还有处透着血的小伤口,也许最严重还是脚踝,走路已经开始有些吃力了。
  她看着蹲在前面的身躯,又看看自己的一身泥土,有一会挣扎,想开口说自己还能走,可还没出口就感到脚下一阵疼,刚刚被那几个女生推搡的时候不小心崴到了脚。
  他说,上来吧。
  把书包转了个方向,放到身后,她爬上他的背,很瘦很瘦的脊背,也不很宽厚,与爸爸的不一样,可她心里却升起一种别样的温暖。
  少年仍未长全的身体负担着女孩的全部重量,幸亏她很轻,轻的像羽毛一样,他没感觉有多少分量,可心上却感到压着某样东西,沉甸甸的,卸不下来了。
  “下次打架的时候要看清形势,三对一,你有胜算吗?”
  背上的女孩咯咯娇笑起来,原本安放在他肩上的小手伸到他的两耳上左右开工的扯了扯,她说,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能让老爸听见。
  少年也轻声笑了,夕阳撒在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那长长的影子,就像一只乌龟正驮着笨重的龟壳慢慢攀爬,即使辛苦,却割舍不能。
  那天之后,叶一然的脚伤恢复了一个月才完全康复。
  直到她能再次无障碍的又蹦又跳的时候,他送给她一样东西。
  那是几粒种子,他说它们长大会变成一种叫做常春藤的植物,这种植物总是绿色,不会凋残枯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永远向上攀爬的性格。他还说,它的花语是感化。这是一种他很喜欢的植物,所以希望她也能喜欢。
  感化,多么强势的一个词汇,本身就带有强制的色彩与力度,即使是于潜移默化之中。
  她是很喜欢这种植物,可却不喜欢它的花语。
  
  第十七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两句话,一然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外面正扬撒着的细小雨珠。四月的雨,犹带着深重寒气,即使此刻是下午,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很多。
  她慢慢消化刚刚那通电话带给自己的冲击。
  其实早在两天前,她就已经发现爸爸和阿姨总是早出晚归,看着她的时候,神情总是欲言又止,可是他们毕竟没有对她说什么,她也并不想问,因为有预感那不会是让自己开心的事。
  直到刚才,她正在为楚砚的材料做翻译,忽然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吐出实情,他说,你外公快不行了,你过来看看吧。
  她拿着电话愣了一会,忽然明白过来,本能的要说出个“不”字。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
  下了出租车,她裹紧单薄的外套,不知道今天竟然这么冷,她该穿的厚实一点才对。
  医院大厅,接待台的护士小姐笑着跟她打招呼,可她却目不斜视地越过,直直闯进电梯。
  病房外,陈芳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程父正在门口和医生说着什么,看见她,连忙招手让她过来。
  一然走到阿姨身边坐下,看了眼对面的房门。
  陈芳握着一然的手,微微蹙眉,说:“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撑不过今天晚上,他现在的意识不很清醒,你还是去看看他吧,毕竟……毕竟他是你唯一的血亲了。”
  “你们这两天早出晚归的忙进忙出,就是为了他?”她的声音波澜不兴。
  “别总记着过去,人总要学着宽容,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外公,想想你妈,那是他女儿,而你,终归是他的孙女。”程父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眼睛看着病房上的门牌。
  抽回被陈芳握住的手,一然笑起来,“这些话为什么当年就没人对他们说呢?告诉他们人要学着宽容,说我妈是他们的女儿,说我是他们的血亲,说我是他们的孙女——”
  “小然!”
  “小然!”
  程父和陈芳同时喊住她,截住她的话。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
  程父临走前最后一次回头,看着仍坐在那儿的叶一然,说:“我想他会后悔,后悔当年把你一个人留下,小然,我从不后悔做你的父亲,我也不希望我的女儿做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推开病房门,周围安静的就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
  外面仍下着小雨,没有光线的室内显得愈加阴沉,仿佛都是一片蓝灰色。
  她走近,看着静静躺在病床上的人。
  原来,原来他长的是这幅摸样,之前唯一一次的见面已经太过久远,这个人没有留给她记住彼此面容的时间就匆匆离去,可见是多么厌恶她。
  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用一颗柔软的心来面对这个正值弥留的人,他曾经带给她太多不好的记忆。
  当年被爸爸收养之后,她曾经跟着爸爸去探望过那两个老人,可他们的态度依然如带走母亲那天一般,拒之门外的结果让爸爸都好生为难。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跟自己说,永不再与他们相见。
  心里生出一种无力的恨意,可她现在恨的是自己,恨自己的软弱与动摇不坚。
  看得出他已经很瘦弱了,两腮深陷,眼窝泛着灰色。她还记得当年那个从她怀里夺过母亲骨灰的男人,他的手臂强而有力,抢下的瞬间几乎带的她幼小的身体一个趔趄。何时那手臂变得这样的瘦弱了?而他的手背凸露着淡青色的血管,每个指节都有深深的纹路。
  她忽然觉得心里生出某种残忍的恶意,当年那个只能仰头无助地看着他,祈求他能可怜可怜自己的小女孩已经再也用不着等待他的抉择,而此时恰恰相反,她如今才是强势的一方,他再也不能用任何一种方式伤害她。
  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慢慢度过最后的时间。注意到他的枕头低下有样东西,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拿出来。
  那是张皱巴巴的旧照,上面是一家三口。
  男人正是眼前这个正弥留的老人,只不过张片上的他没有如今的苍老,有些发福的女人笑得端庄,而一然的视线只能纠结在两个大人中间的少女身上。
  少女一身淡蓝色衣裙,长发整齐披散在肩,刘海盖着额头,一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少女的额头上有处疤,所以她总是放下头发遮住它。少女笑的浅淡,不动声色,一然知道少女那时应该不开心,因为她开心的时候从不这样笑。
  “现在开心吗……”指尖划过少女的脸,青春年少,光鲜明媚,那是一然无法参与的时光,“过两天就去看你,我回来了……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一然趴在床沿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
  “你……”
  等她意识到那声音是床上的那个人发出的时候,他已经将氧气罩拨到一边,苍老的手指伸向她。
  下意识的后退,让他的手距离自己只有几寸,却就是无法碰不到她。
  一瞬间冷却下来的表情让她的脊梁也跟着挺直,原来,即便是这个样子的他,却仍然能让她退却三分。
  “岚……岚……”他口中不甚清晰的念着一个字。
  她知道那是谁的名字,心中刚湮灭的残忍恶意又开始升腾,她举起手里的照片,指着上面的少女,“她才是你的女儿,不是我。”
  老人的呼吸开始急促,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伸出的手缩回去,紧紧抓住床单。“我……错了,错……了……”
  一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本犀利的眼眸渐缓下来,她想到爸爸的话,不由得向前迈了一小步。
  老人的眼睛变得浑浊,原本激烈起伏的胸口也慢慢平静下去,虽然已经对不准焦距,却还是将头转到她这边。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抵不住心里那处最挣扎的欲望,还是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试图努力听清他的言语。
  “爸爸,错了,不让你走……你……你回来,打掉孩子……岚……”
  如果说叶一然的心在刚才有千分之一的松动的话,那么这句话过后无疑就已经将那颗心完全僵化。
  闭了闭眼,绷紧牙关,她起身,却被床上的人一把扯住手腕,她难以置信地感觉那股手劲,竟然一时挣脱不开,这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后的力量,已是强弩之末了。
  老人突然睁圆了眼睛,厉声道:“你……我知道是你,你害死岚岚,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没有你,她不会离开我们,也不会死……为什么你没有跟她一起去了……你——”
  不知道最后怎么挣脱了钳制,她抚着手腕一连后退,直到撞上墙。看着他的生命迹象一点点弱下来,知道他的时间已经到头了。
  呼救按钮就在不远处,她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仪器已经开始响起不规律的声音。
  就这样吧,几分钟而已,再过几分钟他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就再也不能伤害她。仪器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越来越清晰,那声音仿佛一根根尖刺一般戳在她的身上。
  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双腿虚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面对死亡时的无助与恐惧还是在多年后再一次找上她。
  最终,还是抬起手指,却停在那个红色按钮的上方。
  她知道,按下去,就会有人来救他,也许还能再让他多活几个小时,可心头正烧着一把无名火,烧得她几乎体无完肤般地疼。
  指尖与按钮不过几厘米的距离,可放在她心上,却有千丈远。
  可是有人不打算再给她徘徊的时间了,一只温暖有力的手于下一秒包裹住她冰凉的手,将她的手指没有犹豫的按下去。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手,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完全将身体靠在后面的人身上,身后的人说:“有些事不去做,会后悔。”
  很快,医生护士赶来,一阵忙乱中,他们被请出病房。
  这是最后一次抢救,两个小时之后,那个人还是去了。
  医生出来时和墨玉点点头,将空间和时间留给走廊上的两个人。
  一然坐在长椅上,双手裹紧身上的衣服,细微的颤抖没有躲过他的眼,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他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两人都不说话。
  “这下真好,我妈终于不孤单了,那两个人如今都去陪她了。”她笑得很丑,眉宇间写着浓重的哀愁。
  “你知不知道他刚才跟我说什么……他竟然……哈……我现在,我……其实……你说……”
  墨玉看着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的女人,不留痕迹地叹了口气。手掌覆上她的后脑,慢慢将她的头压向自己的胸前。
  几乎是埋入他胸前的那一瞬,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她紧紧抱住男人的腰,渐渐哭乱了气息。
  记不得上次这样大哭是什么时候,就连母亲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哭过,她像孩子一般的大哭,不管旁人的讶异目光,她知道,此刻只有眼泪和这个怀抱才能解去这样沉重的哀愁,这样其他任何东西都抚慰不了的哀愁。
  这一刻,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相伴的时光。也许是她的眼泪,也许是那刚刚逝去的生命,让他们各自收起尖锐的外壳与隐匿的心思,就像小时候一样,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都留给他,每次慌乱无助的时候都只能想到他,而他会抱着她,给予无声的支援。
  所以,这次还是一样。
  “爸爸说……他会后悔的,骗人!他一点……都没有后悔过,他……还是讨厌我……”
  “你知不知道……我恨他,真的,从他们无视我的那一刻直到今天,可是……可是我也不想的,是他们不给我机会……”
  “什么血亲……我不稀罕,知道么?从来都不稀罕……”
  “……”
  “他们不要我,一直一直都不要……”
  一然说了很多很多,有气愤,有心伤,有痛苦……其实说了什么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心底隐藏了太多年的话一下子终于找到出口宣泄出来。
  这时的她不再是那个曼妙聪颖的女子,只不过是个狼狈着哭喊出多年心声的孩子。
  等到终于结束那些凌乱的毫无章法可言的词句的时候,她才忽然发觉有只手一直轻轻拍抚着自己,心头又涌上一阵酸楚。
  那天晚上,墨玉没有说任何劝慰的话,只听着她一个人说,像小时候一样。
  哭得累了,她开始想睡,想这么一直让他抱着,睡意昏沉间,仿佛听到那个熟悉声音。
  他说,都忘了吧。
  
  第十八章
  都忘了吧。
  她堕入零散破碎的梦境,可脑子一直绕着这四个字盘旋。
  清明,逝者入土为安,叶家三口被安葬在一起。
  墓前,一然烧掉那张照片,因为相片上的三个人如今又在某处团圆了,而这阴雨了许久的天空也终于开始见晴。
  墨玉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用拇指抹去母亲遗像上的灰尘,除了那晚的失措无助,她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妈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了当时她自以为是的真命天子。”一然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伸手拉下一旁的墨玉坐在她身边,一副强迫人家听故事的样子,她接着说,“那男人长什么样我已经没法知道了,也许是梳着周润发在《上海滩》里的那种头型,也许叼跟牙签,谁知道呢?不过妈妈确实说过她年轻时就喜欢许文强那样的类型,所以我猜的。她家书香门第,几代人都是啃书出身的教书匠,思想严谨,苛刻,她却异常叛逆,年少就开始无稽的爱情,结果可想而知。后来怀了我,被家里发觉,他们就逼她堕胎,妈妈不肯,就逃了,竟然到死才回去。”
  一然撑起右脸颊,问着坐在旁边的男人,“你听到的版本是像刚才我说的那样儿吗?”
  “我没听过什么。”答的简单坦然。
  先是有些意外,不久便点点头。“就知道老爸不是多嘴的人。”
  关于母亲的旧事是程父告诉一然的,当时她听到这些,没有太多惊讶,因为心里大概也猜出几分。程家和叶家本是世交,对于当年母亲发生的事,爸爸知道的清楚,可她总感觉爸爸还有所保留,却找不到线头盘问,也许是她多心了吧。
  两个人坐在一起,难得的平静,一然想好好跟他说些话,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可也许是太多了,竟然一时没有头绪。
  他们之间的情感太过复杂,抛却曾经那段不堪回望的爱情不谈,还有在一处长大的情谊。他们太过了解对方,对彼此的猜测和判断都很精准。在之前那通电话之后,她知道他如今是真的厌烦自己的,他不会欲擒故纵那套,他说不要,不用怀疑,那就是不要,可他却仍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一然心里明白,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芥蒂的存在往往以在乎为前提,而一旦他慢慢放开了,打算重新以另一种身份走进她的生活,关心她,照顾她,像小时候一样,那么也许就是她真正失去他的时候。
  “每个人都得学会放过,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还记着那些让自己难受的事并不能改变什么,那就不如放下,忘了。”墨玉看着墓碑上遗像,一然的母亲,与她有着那样相似的五官。
  “我早就忘了,是他逼我想起来的。” 去世的老人长眠在妻子与女儿身边,也许是长久的缺憾得到宽慰,叶一然看着遗像上那人的面容,竟能觉出淡淡的轻快。
  “不,那不是遗忘,你只是排斥回忆而已,真正的遗忘是再次面对的时候也不会受伤。”因为她还是会痛苦落泪,被那段记忆折磨。
  一然笑起来,“有些事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如果你都做不到,又何苦强迫我?”
  她心里其实空落落的,这话一出,就像PH试纸粘上了被鉴定的液体,是酸是碱早晚要分出来的。
  两人静默地看着彼此,她不着痕迹地等待,可他的眼里没有多余的信息供她判断。他们重复这样的游戏太多次了,他总要学乖的。
  “小然……”墨玉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嘴角极为浅淡的扯出一个应该可以被称为笑容的表情,“如果我之前有什么地方让你不开心的话,忘了好吗?你看,你走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回来了,不光爸爸他们,我也开心。我们都这么大了,不再是孩子,过往不论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咱们都忘了吧。我知道当年你走之前,我的态度没有让你安心,现在你回来,我就有机会再对你说心里的话。”
  “可是我不想听。”他表情平静,可这却引起她心里的惊涛骇浪,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试图逃开,“咱们走吧。”
  手腕被他拉住,不轻不重的,却让她无力挣扎。
  “我总想着,也许当年那段……是个错误,咱们从那么小就一直在一起,即便现在分来这么久了,可你仍在我心里。”终于说出心里话,他不想再纠缠逃避,他们两人的心结要打开,他真的太累了,不想再这样互相猜忌试探,他们都已经过了那样的时间,“对于过去没有谁能改变什么,那就让它过去好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你终归是我的妹妹,我的家人。”即使不是恋人,她也是与他一起长大,有着那么多相同回忆的人,他最不愿的,就是伤害她。
  “你什么意思?”
  “不要再试探我,不要再揣测我,不要再招惹我。你原来不是说过么?我是你哥,那就放过哥哥吧。”如果他必须认输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那么,他愿意。
  叶一然没想到,那张PH试纸的颜色竟然是这样,结果揭晓,它既不是酸,也不是碱,而是无奈的中性。
  
  第十九章
  爱情,在很多时候就像一场两个人的战争,可如果有一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参战,那么即使另一个方早已厉兵秣马也是枉然。
  墨玉没想到自己说出这些横在心里很长时间的话之后竟是如此平静,也许是长久的忍耐与自我暗示让人麻木,可他知道自己不是一时冲动或是为了自尊之类的无聊东西而向她还击。
  他们毕竟一起长大,从那么小就生长在一处,除了爸爸,只有她是能让他长久放在心上的。
  当年的她确实让墨玉伤心失望至极,曾经有个少年,几乎将自己关于爱情的全部希冀都放在她身上,他那时想到的是,他们的爱情该是无坚不摧的,两小无嫌猜的感情该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一种因冲动而生的爱情,他们的爱让长久的时间打下基础,他对于这段情感相当自信。这世上却恰恰有很多是因自信而亡的事,那个更加年少的女孩也许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手心上正握着怎样珍贵的东西的时候就决绝的放手离开。
  如今时过境迁多年,已经长大的女孩又一次回来,她的眼神和行动并不刻意隐瞒什么,他太过了解她,如果她打算重拾当年那段感情,并且也积极实施着自己的计划,那么他可能会让她失望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满是自信的少年,失望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早已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爱上某个人的能力,即使对象是原来的那个女孩,也许不该这么说,正因为是她,他才更加的抵触和抗拒,这是一种源于心灵深处的感觉,他控制不了。
  对于叶一然,墨玉很矛盾。
  恨她吗?不可否认,她离开的那一年,他几乎让恨意折磨地死去活来,不解她如何能那样的决绝,怨恨她到几乎不想再见。可时间慢慢过去,当年的那股恨意也跟着慢慢减淡,他开始思考,换位思考她的决定,然后开始渐渐释怀,即使偶尔想起还是会有些微的心痛,可当年的怨恨不再,逐渐说服自己放掉她和当年那段超越兄妹界限的感情。
  爱她吗?这几年,他刻意不让自己纠缠这恼人的问题,直到她回归的那天。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到现在为止他也只把爱情给过一个女孩。在爱情这场本该势均力敌的游戏中,他无疑是个智障,有谁说过,爱得深的那个人一定输。
  现在的他,已经不想,也没有精力和耐力再次挑战与她的情感纠缠。她是极聪明的人,总能找到让自己舒服又不受伤的办法。而他不行,在爱情方面,他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如果再让自己陷进去,哪天这女人又拍拍屁股走人,他知道自己肯定没办法再承受一次。如今最明智的决定就是在一切都还能由他控制的时候划清界限,退到兄妹的安全线内。
  安全的关系与距离,一定会比暧昧不明来的轻松。他不再做其他打算与妄想,过分自信的不是现在的这个男人。他正好与她相反,她总是那么自信积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然后按部就班地进行。现在的两个人就像完全不同的两种液体,一个是温纯清和的老人茶,另一个却是太过呛人的烈酒。
  从这女人的眼神中他就知道,她仍有自己的盘算,可他却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从来都不是容易放弃的人,这是他从很早就清楚的事,他偶尔会想起儿时的一些事。
  叶一然从小成绩就很好,第一名是家常便饭,她喜欢把一切都做到最好,也许是之前那段生活经历的原因,她对自己总有种莫名其妙的苛刻要求。她的性格太过尖锐,心思不够纯厚,再加上外表上的优势,从小,她的同性朋友就不多。墨玉曾经有些担心,因为他觉得女孩子都该是喜欢弄些闺房好友分享一些女儿家的小秘密,也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她关于朋友的事,可她却眨眨眼,不算在意地大手一挥,说:“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一个知心的就算是福气了。”
  他听了,事后想想,还真的是这么回事,于是便也不再多心她这方面。她总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别人很难动摇,而这也在无形中影响着他。
  相反于同性友人的浅淡缘分,她的异性缘简直是出奇的好。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周围开始渐渐出现一些男生,少年们享受青涩的萌动爱情感觉,他们追逐的女孩却并不在意,她依旧自在的过着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偶尔会有几个时不时透着爱慕的目光追随。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凡事都有异数,中学时候的叶一然开始渐渐注意到一个与她同班的男生。那个男生有着比同龄男孩更高大的身材,健康的肤色,眼角有颗小小的痣,笑起来腼腆,很少讲话,与女孩子相处时会脸红。为人平和的男孩很用功,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叶一然总是第一名,可这名次到了三年级时就开始变化,她不再保有第一的位置,反而经常轮作榜眼。
  首次没有得到那个名次时,她用了一天的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一次寻常月考,老师把名次单贴在成绩栏上,她仍像往常一样没有去看,理所当然的认为那第一个名字会是她,可同学带来的意外结果让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成绩栏面前。她很快找到自己的名字,却是在某个男生名字的下面,秀气眉头不自觉皱起。
  身旁站着挺拔的少年,纯然的脸逆着光,她微微仰头,看着那个笑起来左脸颊有酒窝的男孩,最初的错愕过后,她换上爽朗笑靥。
  男孩说,这是我第一次超过你的分数。
  语气里没有跋扈嚣张,只是简单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叶一然笑着看他,过于直接的目光与注视让对面的男孩面露绯色。
  之后的日子,墨玉发现她越发的用功。老师们夸奖她的聪慧灵活,同学们羡慕她的成绩优越,可他们看不见的是她在取得这样的成绩背后所付出努力,没有哪个成绩能不劳而获。
  后来的几次考试,两个人不分伯仲,各有所胜。距离升学考试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有次墨玉等她放学一起回家,却不意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并肩走出,男孩似乎有些害羞,双手略显无措地扯着背包肩带。
  墨玉说不清当时自己的感觉。她并不是多亲切的人,与同学们的相处交往也很浅淡,能让她时时笑对的男生更是不多,而这男孩做到了。男孩不怎么说话,两人一路几乎都是她在引起话题,安静的男生只是浅笑着点头回应,可他的神色专注,眼带笑意。
  一然终于看见墨玉,于是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对那男孩道,这是我哥。
  回去的路上,墨玉记得自己一直没有说话,心上似蒙上一层恼人的灰,明明没什么分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怎么,也异常的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身边嬉闹不休。
  过来好半天,她才轻声哼起歌,一边闲闲地开口:“瞧他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真不明白……”
  墨玉停下脚步,她感觉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便随即回头。
  “你对那男孩好奇?”他问。
  一然笑了下,点点头。
  墨玉再没说话。
  之后,叶一然本可以保送直升本校的高中,可她却放弃难得的机会,非要参加考试。墨玉知道报送的名额只有一个,心里有几分猜测,却不问。
  发榜的那天,墨玉陪她去学校。那天一然很开心,因为她还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升上高中。离开的时候,墨玉在大门口又看见那男孩。
  学校操场一隅,害羞的男孩向一直暗恋的女孩告白,简单的几句话却说了好半天。
  墨玉坐在双杠上,看着远处男孩脸上不能错认的羞红。
  盛夏的蝉鸣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嘈杂,美丽的校园见证了又一段年少的记忆。
  双腿架在杠子上,墨玉倒吊着看着他们,完全颠倒的世界让他渐渐静下心来。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那男孩突然顺着墨玉的方向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却在一瞬相交。
  倒挂着的少年看着她向同学挥了挥手,身后那男孩的脸上满是分明的失落。
  走进倒挂在杠子上的墨玉,少女蹲下身,两个人的脸颠倒相对。
  她说:“说好的,如果我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她有好记性,从不会让自己吃亏。
  墨玉笑了笑,刚要挺身起来就被她捧住脸。
  柔软的小手覆在他的耳畔,她轻轻吻了下他的脸颊。
  她说,不给反悔的机会,不过允许你报复我,你可以亲回来。
  说着,娇俏的小脸凑上去。
  可墨玉终究没有如她所愿的报复回去。
  后来他才了解到,原来她对那男孩生出不同一般的好奇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只是源于她的好胜心。她太过在乎自己的看中的事,又不太会知难而退,过于执着自己决定的事。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变,至少在这一点上是这样。
  这样的人活得会辛苦,可她本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他更希望她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她这二十多年也许过于走运了,总是能坚持得到自己想要的。
  可这世上终究有些事让自己无能为力,她总要明白的。
  
  第二十章
  楚砚到了的时候,她已经点好菜。
  “一会还有谁来?”看着满桌的丰盛菜色,他不禁怀疑除了自己还有谁是在被邀之列。
  “没啦,就咱俩。”
  一然抄起筷子,指了指他面前的烧鱼。“这家的烧鱼超好吃。”似乎又想到什么,“你吃辣吗?这个有点辣,要是不习惯就改换别的好了。”
  楚砚摇摇头表示无碍。“怎么这么好心请我吃饭。”昨天晚上接到她的电话,也许是他多心,总觉得那样的邀约隐藏着某种他不熟悉的感觉。
  “你给我揽活,又给我赏钱,也算是我老板,对待衣食父母我是不是该殷勤点?”喝了口小酒,一然闭上眼轻轻晃了晃脑袋。
  “别,我的小庙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仙。”楚砚笑了,看她喝酒时的憨态模样觉得有些可爱,今天的她似乎与素不同,多了些随意,少了些精明。
  酒过三巡,她的脸被酒气熏蒸得微微发红,可神智倒还算清楚,只是握着酒杯的手在大笑时偶尔颤抖。
  这些都没有逃过楚砚的眼睛。
  看着对面明显有些喝高的女人,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又拿过她的酒杯不顾女人的抗议一饮而尽。
  “你!你……”伸出食指,叶一然瞪圆眼睛,眼睁睁看着对面男人喝光了所有剩下的酒。
  抹去唇角残留的酒汁,手指捻了捻,很快,液体蒸发,只留下酒香。楚砚抬眼瞥了下她伸到眼前的手指,语气清淡:“干嘛?”
  她突然捧起男人的手,脸上的表情换得迅速。“老板!你有什么烦恼的心事就跟我说吧,别借酒消愁!”
  楚砚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女人上演贼喊捉贼的戏码,刚刚那指责的神色何时转到现在这幅圣母般的慈悲面容?这酒明明大部分进了她的嘴,怎么借酒消愁的人反倒成了他?
  “我说你能不能不闹了?有事就干脆点快说,不说我走人了,明天还有事呢。”
  观察了一晚上,他肯定这女人一定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就想找个人吃饭,可我又不想白花钱,想来想去就只有请老板吃饭能让这顿饭钱再回到我手里。以后再有什么好事你想着点我,我还指着你的施舍糊口呢。”没了酒,菜也冷掉,一然支起手撑着脑袋,拿了根筷子戳鱼头。
  “你指望我给你的这点小钱糊口?”她一向善于敛财,这几年赚到手的钱资恐怕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一个单身女人,没有男人可依靠,就只能从金钱上获得安全感,你不懂。”一然笑了笑,放下筷子冲他摆摆手,“走吧,早点回去休息,老板晚安!”
  楚砚走到大门口,回身看了她一眼。
  女人一脸灿烂笑容,冲着他挥挥手。
  坐在车里,看了看表。半个小时之后,一个脚下不稳的女人晃晃荡荡地走出来。
  楚砚把她扶上车,谁知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女人就已经睡死过去。
  原来她的酒量不过尔尔。
  楚砚带她回家,抱到自己的床上。过于男性化的地方忽然进驻一个女人,感觉怪异。
  她并没有异样,只是很安静的沉睡着。眼下有极浅的青灰色,好像有几日的睡眠不佳。
  她其实是很美的女人,睡熟后少了清醒时的伶俐,多了些乖巧可人。睡着的女人没有伶牙俐齿,也没有巧心经营,很安静,像心思纯净的孩子,只专注在自己的梦境,里面没有复杂的东西,只有最简单的美好。
  关上灯,他退出去,把这方宁静只留给床上的女人。
  楚砚睡在书房,刻意不把房门关上,想着如果她有什么动静自己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书房的沙发原来一点都不舒服,辗转反侧到凌晨三点,他却还没睡着,不久却听见卧室的门被打开。
  “醒了?”站在书房门口的楚砚看着一然抚着额头缓缓走出。
  “我口渴。”
  两个人分坐在客厅沙发的两边,一然放下水杯,仰靠在沙发上。楚砚也学她那样靠着,手指无聊地开关手边的小灯。
  “楚砚,跟我说实话,当初你妻子跟你提出离婚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小灯倏地关上,却没有马上又亮起。
  黑暗的空间为心灵的开启创造了契机,女人隐在暗室中微笑,她问了极隐私的问题,可她知道在这样的夜里自己应该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楚砚收回手交叠在胸口上,“意料之中的事还能有什么感觉。”沉了沉,才又继续,“说实话,已经不记得了。”
  “后悔吗?”
  男人隐在黑夜中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周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气息吐纳的声音。
  “签字的时候有后悔,几秒钟的时间,只那么一次。”
  楚砚坐直身子,摸到了烟盒和打火机,火焰亮起的一瞬间,他看到对面女人眼睛,里面满是来不及收拾的愁绪。
  “这下心里有没有舒服点,你看,谁都一样,世上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后悔。”
  他的话让她心惊,本能的反驳。“我后悔什么?你觉着自己能看穿别人?”
  “如果我没猜错,你要的那个……恐怕躲你还唯恐不及呢吧?”
  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有时候诚实一点并不会让自己变得弱小,尤其是女人,那不见得是坏事,这道理你竟然不懂?”
  她看着那一闪一熄的光点,微微张开嘴,挣扎半天终于缓缓道来。“我回来……是为一个人。”
  “男人?”
  “男人。”
  “你爱他?”
  “我爱他。”
  “可他不爱你,或者说……他现在已经不再爱你。”
  “……”
  楚砚打开手边的灯,看着女人,她没回答,可脸上的表情已经给了答案。
  从没见过她出现这样的表情神色,这样无望,了无生气,不该如此,她总是精神灼灼,眼里眉间满是让人惊艳的神采。这样的女人该是玩转爱情而可时进时出,她过于在乎自己,便少了多余的心思分给爱人。楚砚一直以为她不会全心全意的去爱某个男人,爱情里的苦难太多,她懂得趋吉避凶,又那么精明,所选择的伴侣与感情定是安全且满足的,而单恋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她身上,那个被她追逐的男人又生得怎样的慧根而不受动摇。他突然对这个陌生的男人生出好奇,想看看怎样的人能对这女人说“不”,并且让她这样落魄。
  “你们曾经是恋人?”
  认识这女人那么久从没见她与哪个男人纠缠过,暧昧的情事倒是有,但多是别人一厢情愿,能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很稀奇。为了那个人回来,他们曾经又有怎样的过往?
  “我们遇见彼此的时候还是孩子,后来一起长大。”
  原来是段青梅竹马的爱情。“既然还爱他,那为什么当初要离开?”
  有些惨淡的笑容化进男人眼里,看她这样的笑还是头一回。
  “你不知道,我妈是自杀过世的。”
  楚砚震惊地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诉说这样的往事。
  “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当年为了留下我,我妈跟家里闹翻,之后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她生前的最后几年……干过出卖自己肉体的生意。”这件事她从没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就连墨玉她都守口如瓶,因为觉得难以启齿。
  “她第一次带男人回来,然后打发我出去玩,还给了我一些小钱,那时只顾着开心,哪里还顾得上理会那陌生男人呢。之后开始觉得奇怪,每次她一带男人回来就总是会打发我出去,而且每次她带回来的男人都不同。可我那时候太小了,哪里懂得……”儿时的记忆模糊且零碎,很多事都是长大后才慢慢意识到的,“直到有个男人出现,他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的,妈妈似乎说过要和那男人结婚,不过很可惜,没等到结婚男人就消失了,一去不返。”于是很久都没有再领男人回家的妈妈又开始带一些陌生的男人回来,直到她开始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后来很多人说她疯了,而我只记得她偶尔会情绪失控。”对于母亲生前的精神状况她已经无从得知,“后来我也渐渐认为她已经疯了,可是你知道吗?她在准备自杀之前的那一刻是清醒的,我能肯定。”
  因为那双眼睛里透着的不是平日里的茫然无神,至少在那一刻她是清醒的。如果不是有那一刻的清醒,母亲也许还能继续浑浑噩噩的度日,而不是选择用死亡来结束一切。
  “女人对于爱情总是过于看重,男人不一样,这之间的落差……有点大。”
  “小然……”楚砚做梦也没想到她的童年竟然经历了这样的事。
  “不用劝慰我,这没什么。”一然换了个姿势,仿佛于己无关地笑了笑。
  她原本也以为妈妈的故事已经画下休止符,却没想到儿时那段多少有些阴暗的记忆淡化的同时却是以另一种形态融进她的身体。
  在与墨玉最亲昵的那段时间,美妙的爱情带来甘甜,也让她感受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危机感。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无疑是开心的,可一旦看不见他的人,或者一旦有异性稍微靠近他的圈子,她就会莫名生出一种自己都无能为力的焦虑。她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他,他也从未做过任何值得怀疑的事,可一种失控的无着感觉经常让她疑神疑鬼。于是她开始失眠,更加的焦虑不安,可更痛苦的是她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
  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可是爱他带来幸福的同时也带着同样巨大的隐忧。她渐渐意识到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母亲在爱情里的惨败与那段痛苦的记忆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其实它们只是以一种更加隐秘的形态藏在心里。
  “你母亲的经历让你对爱情没信心?”所以才会离开?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年那次出国深造的机会令她心动,而爱情带给她的快乐逐渐被心魔压制。那时候墨玉刚上研究生,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学业上,她知道学医的辛苦与压力,也不想他因为自己的事而分心,于是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不再时时刻刻试图粘着他。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离开他的时候会更加的轻松与闲适,原来不再纠结于爱情的时候,她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活得自由无束,而那段时间留学的事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
  不是没有过挣扎与徘徊,但她更加渴望一种新的生活与环境,渴望自己变得更加完美强势,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渴望,更不想压抑,而爱他则变得越来越辛苦,她很难过,心里挣扎很久,但不可忽视的是心里已经有了会让他伤心的决定。
  当她意识到自己对于离开的渴望要大于守在他身边时自己都不敢置信,可她不想自欺欺人。于是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爱情,怀疑自己对于他的爱是否如她自己原先认为的那么深。
  “真正的原因……是我一直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有多爱他,或者说我一直不明白他对我的意义。”
  “而你现在明白了,所以回来?”
  她微微笑出声:“明白了,回来了,所以来不及了。”
  
  第二十一章
  “虽然我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但你信我一句,爱一个人的时候让自己简单一点,让对方看见你的心。还有,如果……实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别太执着,你得学着放弃。”
  一然看着楚砚的车开远,思索着他刚刚说的那些话。
  抬头望了下清晨的太阳,正热烈。
  放弃?有些事情并不是说说这样简单,她不是什么入了定的僧人四大皆空,叫她渴望的东西仍有。
  忽然兴起,绕到他们小时候上学必经的种满龙爪槐的小路,最晚才绿起来的低矮乔木已经满是翠色,就连小径上坑洼的形状她都熟稔于心,一种又甜又酸的滋味绕在心口。物是人非。
  不知从哪里滚来一个小球,她伸脚挡住。孩子跑过来,目标明确。
  “给。”弯身捡起来送到孩子手上,男孩乖巧道谢又转身跑向母亲。
  后者站在不足十米远的地方,一然站起来,她们同时看到对方,又同时露出一种只在彼此间了然的笑容。
  “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洁看着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不禁满心感慨,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开始。
  “前不久。”本来还想问她最近好不好,可想想这话该是多余的,当年那个受了欺负只会默默掉眼泪的软弱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她的脸上是幸福的光彩,又怎会不好?
  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分别多年的好友意外相遇,于两人都是不小的惊喜。
  杨洁细细看着一然,拉过她的手握了握,“你的手变了。”
  一然闻言笑出声:“原来我只有手变了呀。”
  若说叶一然这二十多年来有过什么真心相交的朋友,唯一的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杨洁到外地上大学后两人才分开。
  “你的心也变了,这么多年杳无音信,铁打的心。”杨洁说着伸手戳了戳身旁的好友,满脸不乐意。
  “敢情我这么多年的礼物都白给某人寄了,又是谁经常无事可干潜伏在网上找我聊天?”杳无音信?这女人还真敢说!
  “那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也走不动了。
  “什么时候结婚?提前告诉我一声啊,我好早做准备。”
  “你准备什么?”抢亲?
  “准备当伴娘啊!”
  “杨女士,您都已婚妇女了还打算当伴娘呢?”
  已婚妇女又不乐意了。“哪条法律规定已婚妇女不可以给人做伴娘的?”
  两人对望着,下一秒都抑制不住的大声笑起来。
  原来,两个人还是少女时的约定彼此都不曾淡忘。
  初夏的晨风拍抚在皮肤上很舒服,两个人都看着不远处的可爱男孩专注地玩耍,好久两人都没再说话,安静享受这难得的一刻。
  “小然你知不知道,从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羡慕你……有些话是必须要当面说的。”面容恬然的女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却说出了好多年都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心事。
  一然有些意外的看着杨洁,不知她这话的意思。
  “还记得小时候,你为了有几个同学笑话我是没妈的孩子而和她们打架的事吗?”一然还为此弄伤了脚让她难过了好久,“其实我知道,你和她们起冲突并不单单是因为她们笑话我而已。你之所以无法忍受……是因为咱俩都没有母亲,真正让你生气的,是你受不了她们当时的那种语气和神色,所以你和她们起冲突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
  “亲爱的,承认吧,你才是传说中扮猪吃老虎的那种人。”宿醉开始让她的额角胀痛,指腹按了按太阳穴才稍稍好转,刚放下手却感到有一双手代替自己轻轻按揉在穴位上。
  “亲爱的,我承认,我就是传中说扮猪吃老虎的那种人。”杨洁让一然靠在自己的肩膀,手指温柔地替她按摩。“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什么纯良的好人,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还能愿意和你做朋友,还做了这么多年。”
  一然露出笑容。“难不成是因为我无敌的魅力?”
  “呵,也许吧。”杨洁也笑了笑。其实真正吸引自己的,是叶一然从并不隐藏自己的意图,明确心里所想便能坚持去做的自信,她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她活得自信而独立。
  “程家哥哥独守空房等你这么多年,如今你回来就好了,真替你们高兴。”刚说完就感到肩上的女人放松的身体渐渐离开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
  杨洁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们当年恋情的局外人。
  她们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程家夫妇回老家探亲,只剩墨玉和一然两人在家。盛夏的傍晚闷热非常,住在程家附近的杨洁买了几分果汁冰打算和老友大吃一场,却不料撞破他们最私密的恋情。
  站在一然的房门口,杨洁难以置信地看见当时她认为的兄妹二人正火热亲吻,虽然两人的衣服有些凌乱但还算完整,没有再让她长针眼的景象。
  果冰掉落在脚边,满腿湿凉。目击者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生了翅膀的“”二字呼呼呼满脑子翻飞。
  还是程家哥哥最先发现了她这位观众,猛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又迅速拉好小然的衣裙。而两个人满脸惊诧又微喘地看着她这位“不速之客”时,杨洁有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可双腿好像注满铅一样沉重非常。而下一秒,她看着程墨玉沉步向她这方走过来,脑子里又忽然生出“杀人灭口”这四个烫金大字!
  程家哥哥与杨洁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热度与气息。血案并没有如她所幻想的发生,男主角沉默着快速离开,而另一位当事人却懒散地蹲在她脚边哀悼没吃一口就阵亡掉的果汁冰。
  “小然你疯啦?”
  “怎么了?”
  “你们是兄妹啊!”
  “兄妹又怎么了?”
  “这是不正常的!”
  “怎么不正常了?”
  “你!你们这样……有悖伦理!”最后四个字杨洁刻意压低声音却异常凝重地说出来。
  杨洁一直忘不了叶一然当时的表情,她盘膝坐在床上,双手撑在后面笑笑地看她,然后淡淡地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于是,那年的盛夏,程家兄妹的恋情终于不再是两个人的秘密。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杨洁发觉老友的神色有些古怪,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问过关于她感情方面的事,因为觉得他们的感情事毕竟与自己无关,而且她发觉这些年小然总是对感情的事避而不谈,似乎有意躲闪回避,因此也不再多问,不过今天既然见了面索性问清楚。
  “我们早就分手了,还是在我出国前的事儿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杨洁还是很难相信当年那两个人能走到今天这样的局面。“那你们现在……”
  “是我的错,他该有新的生活了,我不能总这么任性。”即使心有不甘,可又不忍见他再因自己而为难疲惫,也许她该听楚砚的话,该放手的时候就得说服自己放手,再纠缠,也许会让彼此的关系更不堪。
  “你还爱他吧。”杨洁招手让儿子过来,细心的母亲用手帕擦拭孩子额头上的汗珠,“小然,你就是变了,原来的你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我当初生孩子难产,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没办法继续自然分娩,必须开刀,可当时考虑到孩子又不能打麻药,我就在没有任何麻醉的状态下剖腹,医生把他从我的身体里取出来的时候,你能想象么?那一瞬间你不会感到任何的痛苦,只是心满意足。”年轻的母亲轻抚孩子稚嫩的脸颊,孩子回以单纯的笑,“事后很多医生说我坚强,但我却并不这么想,因为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一个母亲都能坚强起来。只要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不论什么痛苦都能坚持下来,与当时的我比起来,现在的你该轻松太多了。你只是暂时的失望而已,要知道啊,这世上哪有一帆风顺的爱情?”
  没想到如此柔弱的女性身体里原来还蕴藏着另一种强悍的魄力,也许这是每个母亲与生俱来的吧,一然看着好友,原来彼此真的都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在变化,杨洁变得坚强,而她却变得软弱。
  “虽然我不能帮你预测爱情,但有一样东西我可以给你,把你当年给我的信心再还给你,因为我已经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而现在的你却已经弄丢了它。”拉过一然的手,杨洁用力拍向她的掌心。
  一然吃痛地缩回手,两人相视一笑。
  “不管结果怎么样,你总要付出才能知道的。”
  那样一段爱情开始的太早,也许现在的阶段是他们必须要经历的吧。杨洁从儿子黑亮的瞳仁里看到一种纯稚的希望,那里面映着一个正经历磨炼的女人。
  
  第二十二章
  与杨洁分手时,她的先生正巧过来,男人有朴实端正的脸,宽实的肩,大手握住妻子时感觉充满力量。杨洁冲不远处的一然眨眨眼,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叶一然从未这么羡慕过一个人,那样走在一起的三个人就像一个圆,没有缺口与棱角,没有遗憾与不满,彼此丰润着对方的人生行迹,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只一个眼神,便能心有灵犀。
  她也曾与某个人有过这样默契……
  秋后出嫁的新娘不算顶美,看上去有些小心翼翼,举止谨慎,言辞腼腆;新郎面容也稍显清淡,脸上没有结婚时该有的光彩。
  新娘一家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的婚礼在圣洁肃穆的教堂举行。
  叶一然看着旁边的男孩,脸上同情,心下却难掩坏意地悄声说:“怎么办?你要有后妈了。”
  男孩闻声瞥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圣像前站定的那双新人,好一会才凉凉地回了她:“比起我,有人更适合当灰姑娘。”
  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却让她气鼓了脸颊。
  她想,并不是所有的默契与心有灵犀都是美好的。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正是彼此性格的塑造期,对彼此的了解在长久相处中积淀,彼此的任何心思对于对方而言似乎都不会是太难猜测的事了。
  不能说爸爸再婚让叶一然极度开心,但她心里仍暗暗偷笑,她那时觉得自己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灰姑娘,因为还有个“王子”陪着她,“继母”带来的一系列心里问题不会是她一个人的。
  对于“妈妈”这个词,叶一然心里还是有些忌讳的,喊程父的那一声“爸爸”很容易,因为不曾有过,所以那时觉得这个称呼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不是太难的事。可妈妈就不同了,她有过,而且忘不了。
  她永远都记得当陈芳站在她和墨玉眼前时,她挣扎着,心里明白,一声“妈妈”会让她以后的处境变的好一点,正当她犹豫不决时旁边的少年一声干脆的“阿姨”让她侧目。少年喊了人,便转身回自己的房间,感觉这个家里新添的成员在他眼里不过一个客人,他的态度疏离,也不掩藏,让人想装糊涂都不行。
  可小一然还杵在那里,她清楚看到眼前的新娘脸上满是尴尬,她想这算个好机会,在墨玉一声甩手“阿姨”之后也许她的一声“妈妈”会让她在这个家好过一点。她提了口气,正准备喊,就被爸爸的声音拦住。
  他说,小然,喊阿姨啊。
  她便依照着喊了,然后看见新娘脸上露出宽心的笑。
  原来,她跟墨玉,仍是不一样的。
  上楼的时候,看见墨玉站在房门口,见她上来嘴角竟露出一丝怪笑。
  正准备与他错身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他说——进来陪我说说话。
  自从有了自己的房间,一然便不再进来他这里。她进去,有些拘束,不知该站在哪,他指了指阳台,她就听话坐上去,而他则坐在床上与她面对面。
  他让她进来说话,可她进来这么久他却一句话都不说。
  “我……”一然斟酌着想找个托词离开。
  “你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跟你当初刚来这个家坐在那里时有什么不一样?”
  他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不一样。”她说。
  他没马上回话,就是看着她。“刚才你想喊她妈妈。”完全是肯定的语气。
  一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喊什么还不是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
  少年的一句话让她哑口。是啊,怎么会一样呢?可是……
  “你妈跟你在一起七年,这么快就忘了她吗?”墨玉站起来也靠在阳台上,却没侧眼瞧她。
  过了好久,他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声音。
  她说,没忘。
  她又怎么会忘了自己的母亲,只是,只是想让自己在这里变的更安全一点,而他不会明白,他们不一样的。
  “叶一然,你能不能老实一点?你还想在这个家里得到什么?”
  “……”
  “你想让大家都喜欢你,你想得到以前所没有的。”
  “……”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让人讨厌,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喜欢就连像‘妈妈’这个称呼都能随便送出去的自己吗?”
  一然呼的跳下阳台跑向门口,还没摸到门把就被身后的少年拽回来。
  “对!我就想让大家喜欢我,想让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喜欢我,这样我就能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不会再被人丢下,不会让所有人都不要我,我没有亲人,我跟你不一样,你至少还有爸爸,我什么都没有,你懂什么?我告诉你,我还就是讨厌你,因为你在这里,你是爸爸亲生的孩子,我永远都不可能代替你在这个家的位置,我想要什么?我想得到你所得到的一切!”
  说出一切后,终于诚实了一回的女孩坐在地上哭了,眼泪、鼻涕弄了满脸,她也不擦,也不怕被他笑话,就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她觉得喉咙里堵了许久的一口气随着眼泪散泄出来,额头发热,透过水气看见眼前的身体慢慢降下来。
  少年拿来纸巾为她擦去涕泪,一张张,极有耐心,也不劝慰,更不道歉,就只是跟她一起坐在地上为她擦脸。
  他的举动让她渐渐止歇了抽泣,眼里只看得见他细腻的动作,再容不下其他。
  他低垂着眉眼,睫毛挡住瞳仁里的信息,只待这一张张纸陪她哭完。
  “哭够了?”他终于看向她的眼睛,“你要是能总这么诚实就会更可爱一点。”
  “我讨厌你。”待到气息匀称了她才吐出这句话。
  他微微一愣,随后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说我讨厌你。”
  “对我你倒是挺诚实。”仍是淡淡的语调,脸上却渐渐浮上笑意。
  “我……开始有点讨厌你了……”
  叶一然心里清楚,就是从那天开始,她不再对墨玉怀揣忌惮和防备,其实她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在之后的岁月里,她发觉自己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的跟着他,偶尔两人四目交接,她会下意识的躲闪。
  最值得珍藏的,该是那放下防备的一瞬间,也许是那些纸巾,也许是他温柔的动作,也许是他不凉不热的言语,可这些却都在恰好的某个时机钻进她的心里,落地生根。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每个人在一开始都是被动的一方。
  她似乎绕了一大圈,以为得到自己想要的,到头来却发现,掌握住的东西没有变,变的是自己。
  彼时熊掌,此时砒霜。
  叶一然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边的人开始多起来,孩子们在不远处玩耍,只有她是一个人。最后看了眼杨洁离去的方向,欣羡之后竟也可以豁然开朗,想起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瞬间,才发现,原来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她忘记了最初的心情与他曾经说过的话。
  
  第二十三章
  小跑着回到家,换上最喜欢的裙子,略施脂粉,等不及给他打电话便又冲出门。
  “小姐,这么急要去哪里啊?”出租车司机笑着从后视镜看着微喘着跳上车地女人,开玩笑地打趣道,“见老公哇?”
  女人笑得爽朗。
  “师傅,请开快一点。”
  他难得放纵自己睡个懒觉,起来时已经将近九点了。
  又是一个无聊的假日。休假的时候他通常都是无所事事,平时忙碌的工作让人在闲暇时就只想静静地呆着,什么都不想干。
  在这里唯一一个和他一样有生命的东西就是阳台上的一盆常春藤,他喜欢常这种植物,从第一次见就开始就喜欢了。
  这个时节,满处的绿色都在生长,给花浇水,什么都不做,只这样看着它也觉得舒畅。他不算好主人,平日里工作忙起来的时候会经常忘记照料它,只在现在这样闲暇的时候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株植物等着他看顾,可它似乎很容易满足,没人关心也一样兀自生存的很好,还是青青翠翠的摸样,不枯萎。
  其实一个人这样也很好。他有喜欢的工作,充实的生活,即使偶尔一个人时也会觉得孤单,可毕竟这样的时候极少,也总能过去,如今他没有太多想望,就只想安安静静却也自在的生活,没有太多牵挂,也不为谁操心。
  上次见她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那次对话似乎真的让她明白了,这半个多月来两人没再见面。
  这样的结果算好的,也在他的期望之中,可他毕竟不想与她成为陌生人,她是家人,他们还要见面的,可谁不知道今后两人再见面会有怎样的尴尬,他想到就觉得头疼。可他相信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就像当年她离开的时候完全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今天这样的想法一样。
  手边的常春藤让微风吹的轻晃枝叶,好像听见谁的心事而偷笑。
  正看得凝神却听见门铃在响,规规矩矩的一声,没有催促的一再响起。
  他打开门。
  “方琼?”
  女医生吃力的将手上的两个袋子推向他。“接一下。”
  “你中午就打算吃这个?”方琼一进门就没收了桌上的方便面,“你今天不回你父母家吧?”
  “不回。”墨玉看着她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桌上很快就铺满了,“你这是?”
  顺手拿起一个苹果抛给他,方琼笑意盈盈,“那正好,今天让你尝尝我包的饺子,给你改善改善生活。”
  女人毕竟是女人。
  墨玉看着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着,感觉与平日里精明强干的女医生不同,可哪里不同却也说不上来。
  “看什么?”留意到他看着自己,方琼大方回了笑容,没有小女人的扭捏,可这笑却让墨玉有几分不自在。
  “你还会包饺子?”
  “当然了。”这男人还真是小瞧她了,怕他不信又强调,“我上中学开始就已经会做饭了,算得上老师傅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就经常帮我妈包饺子。”
  “你真能干。”
  方琼听得他这样说不禁笑了,“现在才知道呀?嗯……也不算迟,如果你打算现在跟我求婚的话我可以负责任的跟你说,你的机会还是挺大的,怎么样?有想法吗?”
  墨玉被她的话逗笑了,虽是玩笑话,可他的目光却不由得躲闪,不敢正视对面那个一脸坦然的女人。
  “真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的,没发觉我一直在征服你的胃么?”方琼状似有些气馁的叹了口气。
  什么叫吃人家的嘴短?他就知道。
  “我小时候就我妈就总跟别人说我这孩子太老实,一点都不懂得变通,就知道一条路走到黑,以前也生气过,不喜欢她总这么说我,因为被人这么形容就会让人觉得我傻乎乎的。”
  面粉放进盆子里,倒上水,她放软了掌心将它们和在一起。没有抬头看他,自言自语一般。
  “可是后来长大了,身边的朋友也开始这么说我,我就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即便再不愿意,可这是事实,我就是这么个人,改不了,也不想改了。”方琼看着一手的白面,手指戳了戳和好的面团,轻声说,“守拙守拙,我现在就只想守住这份拙。”
  她相信这世上的事都该是天道酬勤,她不是格外聪明的人,没有令人惊艳的容貌,也不会投机取巧。因为爱上一个男人,想对他好,然后努力让他也爱上自己,就是这么简单的念头与动机,可她想让他明白,无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他都不能。
  “方琼,我……”
  “墨玉。”方琼揽住他要出口的话,“我不想招你烦,如果你觉得我像今天这样介入你的生活让你觉得被打扰我很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去认识会对你更好的人,而我不是。”墨玉以为那天在天台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琼的笑容有些苦涩,“可问题是我不知道谁会对我更好,既然你这么清楚,那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就是因为清楚才不能对她更好,那样对她来说不会是件好事,她不懂。
  他不再说话。
  女医生放松了神情,略微轻咳了声来掩饰刚刚的失态与此时的尴尬。“来吧,你帮我去择菜。”
  两人一直安静的各自忙着,偶尔的几句也都小心翼翼,这份怪异的气氛终于在墨玉包第一个饺子时被打破。
  “这是你包的饺子?”方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造型怪异的物体。
  墨玉有些尴尬的放下面皮,“我第一次弄这种东西。”
  成人之后的第一堂劳动课在方琼的指导下渐渐走上轨道,他按照师傅的教导,也开始有模有样。
  “孺子可教,怪不得当年老师这么喜欢你。”这男人的领悟力与接受力真不是普通的快,方琼惊异的看着男人包出的饺子越来越有形,竟有赶超她这位老师的趋势。
  叮咚叮咚……
  门铃突然响起,一声声不停。
  “我去开门。”方琼飞快地跑到玄关。
  他没回头,猜想该是什么推销的人,手上仍忙活着。
  方琼笑着将门外站定的人拉进来,托着人走向厨房,笑着向背对的男人扬声说:“墨玉,小然来了!”
  男人闻言转身,手指一不小心失了准头,本已成型的饺子竟在某个女人的眼皮底下——开了口,露了馅。
  
  第二十四章
  “你来的正好,中午一起吃饺子。”方琼牵着叶一然,没有留意身后女人原本红彤彤的脸变了颜色。
  “看来今天我有口福了。”一然走近,看着他手上正捏着的饺子,说,“你也会包饺子?”
  方琼不由得笑出声,却不说什么,只面带笑意地看着墨玉,而后者也没开口,仿佛顺应对方心意一般地回视她。
  可这一来一往之间却透着隐隐地、不为人知的默契,有时看似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却可以将人伤的深透。有谁说过,判断两个人关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看他们之间存在多少只有两个人知晓的秘密。
  小然一口气提起来,竟生生卡在喉头动也不动,上不去,下不来。
  这男人的眼正看着一个女人,他眼里该是有她,可惜这人不是自己。她的位置不好,成了观众,男女主角上戏的时候没人注意她。
  “我来。”小然伸手接过那露了馅的水饺,手肘顺势推了他一下,“我和方姐包,你去等着吃就得了。”
  墨玉被赶出厨房,就只剩下两个女人,一个擀皮一个包,配合默契。
  一然看着在旁边动作娴熟的女人,留意到她面上的坦然,本来心里刚升起的一些话又咽下去,潜意识里的思维惯性又一股脑地涌上来。
  “我哥他经常麻烦方姐你照顾。”
  方琼手上擀着面皮,动作利索,一个个面团在她手中变得薄厚适中。她脸上露了笑,“他这人不太会照顾自己。”便再没多余的话了。
  这话说的随意,语气也平常,可放在叶一然心里却有另一番摸样。
  “我哥他平时性子显得冷淡,可心是好的,从小就没坏心眼儿,不会算计什么,想起来,小时候都是我欺负他的时候多些,虽然我们分开几年,可他还是一样,没变。”
  女医生听见这些笑了,点头。“我知道。”
  “他就是这么个人,有些话嘴上不说,可心里明白,谁对他好,一准儿都记着,他不是没心没肺的人。”
  方琼又拿出一块面,揉了揉,搓成一条。“我知道。”
  “他从小就不会骗人,不想说的时候就不说,可是不撒谎。”小然嘴角溢出微笑,放下手上刚包好的饺子,双手撑在桌子边缘,看着她。
  “我知道。”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这话说的突兀,方琼心里生了疙瘩,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然放松肩膀,拿过手边的面皮继续包,若无其事。“方姐,你喜欢我哥吧?”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的问方琼这样的事,再大方的女人在同性面前谈及这样的事都会觉得尴尬,更不要说问话的人还是自己心上人的妹妹。
  小然说:“喜欢就是喜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是喜欢他,很多年了。”
  “很多年?”
  “嗯,很多年。”
  “方姐所谓的很多年是多久?”
  “从我认识他开始。”不,也许是比那更早更早,早在校园里的某一次擦肩而过便将一个人的身影落在心上,那不过是深浅问题。
  “原来是这样。”
  女医生眨眨眼睛,添了一份少女才有的俏皮,好似谈到这样的话题任何女人都会有年少时的一丝风情。“不怕你笑话,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男人,我想我等不到他主动追求我的一天,那好,换我追他这总成了吧。”方琼笑着,眼角流露出些许不为外人所晓的无奈,“是谁说女追男隔层纱?如果真的只隔了层纱,那我的这层纱一定是金刚丝做的。”
  “他拒绝你?”
  “他没接受,也谈不上拒绝,他好像并不想谈感情,只想一个人生活。”
  “方姐。”一然唤了声,确定引起对方的注意才看着女医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哥他……原来有过喜欢的人。”
  不能说听到这话没有任何触动,即使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事,可听见小然这样说的方琼还是惨淡了面容,却又强抑着扬起唇角。“我早知道了。”
  叶一然绕过她,往锅中添了水,点火放上去,看着澄清的水中一颗颗气泡渐渐凝住心神。
  就在方琼以为这样的话题告一段落时身后才缓缓冒出一句话。
  一然说:“我哥他还是个死心眼儿的人,喜欢什么了……那就会是一辈子的事,关于这点,方姐你也应该是知道的吧?”
  
  第二十五章
  “是的,我知道。对感情执着不是什么坏事,他有他的坚持,同样,我也有我的。”
  这是方琼给出的答案。
  一然转过身,对上一双清澈的眼,里面有种坚持的坦然,这双眼与她当年看到的那个少年几乎如出一辙,就是这样,即使戳破心事也不慌张。
  有一瞬,她竟感到心虚。
  方琼含笑看着她,面目上没有丝毫波澜。
  这让他忽然明白,原来爱情这场战争还有可能有第三方加入战局,而这个第三方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怯弱退缩,正相反,开始感到力不从心的的人竟然变成了她。
  “恩……我也相信水滴石穿。”错愕放在心里,她的脸上仍灿烂。
  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三个人仿佛各有心事,偶尔的几句闲话也无关痛痒。不久,方琼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要回医院,可外面忽然变了天,暴风疾雨骤降。
  墨玉拿过雨伞,“我送你去。”便没再多说的率先走向门口。
  这风来的太快,雨都没有做好准备就开始洒下来,所以落下来时很张狂,打在窗上发出嘈杂的声响。
  有个穿裙子的女人蹲在落地窗前,额头和鼻尖紧贴在玻璃上,被压得变了形,沉重的雨滴隔着玻璃感觉不到力度,可为什么身体里某处仍是扎针似得疼?她不懂。
  只几分钟的时间这外面的世界仿佛就变了天地,昏暗阴沉,可她却分明看见楼下有一把伞圈住了两个人。
  那样小小的一把伞怎么能遮住两个人呢?如果可以,那他们会以怎样的姿势偎在一起?他会用哪只手握住伞,又会用哪只手将身边的女人拉在怀?
  伞下的两个人到了车里,那是女医生的车,可车主人却上了副驾,伞下的男人当了她的司机。
  很快,车开走了,可女人的视线始终追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可现在为何变成这样的暴风骤雨?她也不懂。
  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她靠窗坐在地上,屋里空荡荡的,一点生气也没有。她来这里是有话要跟他说的,她想清楚了一些事,可光自己想明白了有什么用?她得告诉他,让他明白,她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的。可现在她又明白了一些事,原来想让他明白的人不单单只有她。
  能看的出方琼对爱情的执着与认真,她是个实在的好人,不像自己,可现在的方琼很像当年的那个少年。叶一然看见那样的一双眼,便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今天之前,叶一然从不认为方琼会是个什么难以预测的变数,可她现在不再这么认为,因为任何一个有心人看见她的眼睛就会知道这个女人对于感情和生活的态度。她不虚伪,更不矫情,在她身上总是阳光普照的感觉,周身仿佛都没有阴暗一面。与她真心在一起的人肯定会是开心满足的,因为她不会让人觉得匮乏与失望。
  她与自己,真的是不一样的。
  而这一切都不是最让叶一然担心的,最让她忧虑的是墨玉对方琼的态度,他心里该是有这个女人的,否则他不会对她照顾周到,他对没有留在心上的人从不会这么体贴入微。
  闭上眼,脑子里就会自动描绘出他们两个人相偎走在一起的画面。她知道,墨玉会用左手握伞,右手则握住身旁女伴的肩膀,微微拉进怀里,呵护周全;她知道,墨玉会将伞的大部分留给对方,即使自己半边身子被雨淋得透彻;她也知道,墨玉如果有心玩笑的话会向对方的耳朵里吹气,说一两句不中听却也不真心的玩笑话;她还知道,如果周围的环境允许,墨玉也会放纵自己借着雨伞的遮蔽亲吻对方。
  她自然知道,因为她曾经就是伞下的另一个人,那些都是她经历过的。可如今依旧是两个伞下的人,她留在屋里,他却仍在伞下,而原来她的那个位置上则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外面的雨没有任何变弱的趋势,仍张狂的下,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变得黑暗一片。
  她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不得宣泄,如今更是上下不能。她把刚才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揣测都让她胸口的那口气又增势一分。她觉得自己哭出来的话应该会好一点,可努力了半天都没办法挤出一滴泪。身体里仿佛关了一只小兽,欲夺门而出,却不得要领,找了半天也不见出口,只能任它在身体里来回穿梭。也许,只有将胸膛剖开才能将它放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与那只小兽也斗争到了极限。门开了,男人进来,脸上的神情似乎并不意外一室的黑暗。
  她看见他,仿佛一把钥匙终于打开小兽的牢笼,它冲出去,找到自己想要的。
  墨玉回身关上门,却被一具温热的身躯从身后抱住,刚从外面带回来的满身湿凉就这样渐渐踱上背后女人的躯体。
  他试着动了动,发现女人僵硬着身体没有移动分毫,窗外一记闷雷响彻天际,白光有一瞬间照亮两个人。
  男人恍恍惚惚听见——
  女人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二十六章
  “再给我一次机会!”
  闭上眼睛说出这句,之后的事便不是由她决定了。
  这下僵住身体的人变成了他,“你说什么?”
  “再给我一次机会。”这回的声音变得弱一点。
  墨玉硬是拉下缠绕住自己的手臂,将女人转过来面对自己,语气怪异道:“机会?”
  叶一然站直身体,脸上是从没有过的严肃,轻轻说:“我还爱你。”
  “叶一然,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墨玉看她的眼神诉说着难以置信,猛地放手,下意识的退了几步与那女人拉开距离。
  “墨玉,我这次回来是为你,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听上去会觉得很讽刺,但你相信——”
  “够了!”墨玉扬声拦住她,脸上的表情由质疑变成讽刺,“我送你回去。”
  后退抵住大门,她不能再退了,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是我错了,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她再也抑制不住的哭出来。
  “你以为这种事情是一句‘对不起’、一句‘没关系’就可以烟消云散的吗?”突然觉得身体很沉,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又回来,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如果你这样认为,那么好吧,没关系,我原谅你。”其实早就已经原谅她了,不是吗?那为何如今听见她这样说心里又难以承受,当年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再度嵌入身体。
  一然看着他,听见他说原谅自己,可是心里却更加的无措,跑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哽咽着:“墨玉……墨玉,我不要这样,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明白,不过很可惜,小然,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即使释然也不可能完全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已经走过来,就不想再回去了。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她冲动的张臂抱住墨玉,紧紧地,生怕松手就再也没有希望一般,泪水顺着眼眶躺下,沾湿他的前襟。“小时候无论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帮我的,你总是无条件的原谅我、包容我,你对我好,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像你这样对我好了,你忘了吗?现在我求你,墨玉,求你在对我好一次行吗?我爱你呀,我没骗你,你相信我,这种事我不骗人的。”
  身体被她牢牢缠住,他无奈而疲惫。“这种事情你不骗人……”他微微笑起,那笑容里带着浓重的讽刺味道,“所以说当年你说不再爱我也是真的,你说把我当哥哥的,记得吗?”
  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佛家所言的因果循环,当年自己种下的因,如今正是恶果成熟的时候。
  “你听我说——”
  “别说了,我早就不想知道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明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的,可是现在却半句都想不起来,就只能抱着他哭,仿佛儿时耍赖,好似一直哭一直哭,墨玉就会像小时候一样给她想要的抚慰,可她到底明白这不是一根棒棒糖就能解决的问题。
  “当初我不是真心说出那样的话的,是我笨,我糊涂。因为我害怕,我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不喜欢我了,我受不了自己的神经质,我怕自己会像我妈那样,更怕你会想那些男人一样,也怕我的爱情像萤火之光一闪即逝。”
  “我以为你应该懂我的,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一个人。”不由得叹了口气,“后来我时常想,爸爸带你回家,是为了好好照顾你,也许是为了让你有个健全的家庭,所以独身了很多年的他才会再取。咱们能生长在一起其实是一种缘分,做兄妹也没什么不好,以后你有事我还是会无条件帮你,照顾你,而且是一生一世的事,做情侣不能继续的时候还可以做家人,这不是很好么?”
  “不好不好!怎么会好?我不要做什么家人,我只想要你像原来那样爱我,或者你不爱我了,那让我来爱你好不好?知道你愿意重新开始接受我为止,好不好?”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都应该有新的生活了,我并不打算单身一辈子,我早晚要找个女人结婚生子的,你也一样,不过你我的目标都不应该是对方了。”
  一然抬起头看着他,难以置信。“墨玉你为什么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呢?我发誓我不会再离开你——”这话一出身体却被他拉开。
  “当初你也说过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可你还是走了,呵……”墨玉讥笑道,“再给一次机会?”再给这个女人一次伤害他的机会吗?
  墨玉心口从一进门被她抱住后就憋着一口气,她一再挑衅他的忍耐力。
  当年他刚上研究院,学业的事情太多,他也知道自己那段时间忽略了她,很久没有陪她吃饭,没有两个人静下来好好说说话。可是他想等忙完那段时间就找个假期好好陪陪她。
  他早出晚归,两人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可是他一天天的算日子,盼着再有几天就可以有假期了。
  还记得放假的前一天,他推掉了所有的邀约,收拾好一切就往家赶,因为她在他的手机里留言说有事情要跟他说。
  她在他房里,很安静、很乖巧,不像往常一样黏人。他才觉得诧异,却没有想到她竟然给了他更加诧异的答案。
  她说,学校有个留学的名额,她已经申请通过了,明天就走。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正当他慢慢消化她的决定时,她又告诉他一个彻底令他绝望的结果。
  她说,我们分手吧,,你还是哥哥。
  他一点点勉强自己、说服自己她在跟他开玩笑,可是看到她的表情和眼神他知道,即使是自欺欺人也已经没了余地。
  绝望之后是满腔的怒火,他从没对她那样凶过,将她赶出房间,然后自己则躺在地上,一夜无眠。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他已经慢慢释怀,渐渐用一颗平常心来面对她和当年那个无疾而终的感情时,这女人又卷土重来,经历过那一次的绝望,他不敢保证再一次自己是否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全身而退。
  “小然,你为什么要逼我?”他只是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即使一辈子都不再有爱情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至少能活的轻松一点。
  “逼你?我只是想要你爱我而已呀……”
  “可是我不能了。”
  “不……”她一点点退出,脸上是怪异的笑,语气轻轻地:“你不是不能,是你不想,你不敢。程墨玉,你是胆小鬼!”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转身跑出去,没有留意身后一只欲挽留却没捉住人的手。
  她一口气冲下楼,外面仍然狂风大作,可她哪里顾得上这些,她跑上街,雨水打在脸上缺没有感觉到疼,因为心里有一处更疼的地方掩盖了脸上这样微不足道的痛楚。
  她跑到路边,看着过往的车,里面的人似乎都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这世界上仿佛只有她不知道何去何从。头一次觉得活着是件无望而痛苦的事,因为几乎所有人到最后都会离开自己,她生来就背负着母亲远走他乡的因由,母亲死后,唯一的血亲不要她,如今连墨玉也这样。
  雨势太大,周围都被溅起的水花弄成白芒一片,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流浪狗,吓得她下意识躲开,脚下却一个不稳跌坐在地。
  脑子里忽然有一段女人的唱腔,那声音颇熟悉,她最后一次听妈妈唱起。可声音的最后一个字突然变声调,越来越响,她慢慢转头望向声音来源,一注车灯打在眼睛里,猫咪一般的瞳仁瞬间聚缩。
  原来,是妈妈太想她了……
  
  第二十七章
  死亡可以很简单,只需速度和力量。
  那光线让她闭上眼,愈发刺耳的鸣笛仿佛将心底最本能的恐惧也驱散。
  下一刻,她的身体却撞上另一个僵硬的躯体,耳边呼啸而过的是那变调的笛声,疾驶的车子溅起的雨水瞬间打在身上。
  耳边一点点安静下来,却越发清晰地听见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
  她睁开眼,雨水进了眼眶,和着泪流出。模糊中,她看见自己被墨玉抱在怀里。两个人瘫坐在路边,那位置距离刚才的车子不过一步之遥。
  他紧绷着脸,不说话,手臂却紧紧抱住刚刚那命悬一线的女人。
  手指覆上他的脸,这样惨白,没一丝血色,划过紧抿的唇,没错过那细微的颤抖。他头发乱了,雨水顺着鬓角滑下。
  看见这样的男人,她忽然止住眼泪,凝住心神看他。
  他的胸口在喘息声中慢慢平静了起伏,手掌撑住她的后脑将女人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路上不多的行人见证了这一幕,他们看见一双那女坐在雨里拥抱对方,那样的姿势没半分美感,他们闭着眼,两个人的手指都缠绕在对方身上,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
  有时不说话的时候,更好。
  男人为女人擦头发,浴巾很软,动作很轻。他坐在身后,如果没有动作就是悄然无息。
  她摸上他的手,放下,转过身,两人面对面。
  欺近男人的脸,眼神专注地望着他已经升起血色的唇,摸到他的右手,拉起,缓缓压贴在自己左边的胸口,轻轻地,却清晰,“每次想你,这里面都疼。”说完,咬上他的下唇。
  男人慢慢闭了眼睛,没再推开女人,手掌下是分明的搏动,女人身上带着自己熟悉的香,唇上是不轻不重的疼。
  由外面带回的湿冷被他的手带走,她放松咬他的力道,就像当年一样,改为细细的亲吻,仿佛重温。
  他仍没有动作,她忧心的蹙起眉,心里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墨——”
  那未完的名字被他含进嘴里,她睁大眼,却只能看得到他的鬓角。
  两个人的气息渐渐交融在一处,他将她压倒在床上,狂乱的吻,右手越过白色的袍子又重新覆上刚刚的那个位置,温软的下面,是更加清晰的律动。
  她的长发纠结在两人亲吻的唇边,挑逗两人的神经,她觉得痒,轻轻笑出声,伸手拨开发丝,不意唇上却猛地一疼。
  他咬上她的唇,缓下亲吻,微微撑起身体看她。
  身下的女人面如桃花,唇瓣微微张开,猫眼儿一样的瞳仁专注在他脸庞。
  他说:“这次……真的不能和上次一样了。”
  她说:“我发誓。”
  两个人再度纠缠在一起,生疏多年的两具身体仿佛都在寻找属于对方的那段记忆,彼此摸索、试探、纠缠。
  女人不再如当年那样纤瘦,已经完全成熟的身体让他乱了理智。
  在男人手上,女人化作一汪水,他掬在手中,湿滑了彼此。
  也许是旷疏许久的亲密让两人格外狂乱,除去相隔的衣服,两人手在对方身上温习着,一点点找回记忆。
  女人胆大的手滑上他的胸膛,顺着肌理向下抚摸,最终落在男人最隐秘的地方,细细感觉那里的温度,直到他发出难耐的声音,这低声的呜咽似乎给了她鼓励,手上一点点加速,一点点升温欲望。
  “够了……”扯住她的手,男人一把拉起女人坐起身,寻找让两人满足的方式。
  女人终于为自己的胆大付出代价,他融进她的身体,她疼的咬住男人的肩膀。
  “疼吗?”感觉到她身体深处的紧绷,他咬牙抑住早已崩溃的欲望,强迫自己停了动作,待她慢慢适应。
  双臂勾住男人慢慢变得湿濡的肩膀,为这一刻落泪。当年那种交融的感动又回来,他在自己身体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两人分开。
  她心里想着,在一起,这样在一起,一直下去,不分开。
  微微错开身,看着他汗湿的额际,突然吻上他的眉心,身体开始缓缓移动,解了他的桎梏。
  也许是极度的渴望,也许是分别的漫长,他们很快跃上顶点,然后又落回人间,落回现实。
  日落后,没有点灯的屋里渐渐沉下光线,女人赤裸雪白的身躯在这暗色中显得尤为明显。墨玉看着趴伏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仍不时被欲望的余温引得抽泣,手指抚摸着她的后背,丝滑的触感让他不由得满足叹息。
  没多久,女人睡着了,看着她的侧脸,他怔怔出神。
  还是让自己又陷进去了,这一次,不是她逼的,他自己心里明白。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心再一次做了选择,他没别的办法,只得听从。
  她轻轻地呼吸,在两个人之间,有淡淡的香。
  男人拉起睡熟女人的手,轻轻贴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说——
  每次想你,这里面……比你疼。
  
  第二十八章
  天未亮的时候她醒来,有一瞬的混乱,辨识不清是否还在梦里,动了动手臂,麻的,然后针扎似得疼。耳边是绵长的呼吸,侧过脸,看见他睡得正酣甜。
  凑上去,使劲吸了气,鼻子里全是他的味道,有种薄荷般的凉淡。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出神,心里计算着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和他躺在一起,这么亲近了。
  他的唇正微启,她亲了口,小舌头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仿佛吃了什么美味。
  “我保证……”女人含糊着什么又渐渐睡去。
  重新开始的两个人,无论是在心态上还是生活中都有了不小的改变。情感同样可以暮鼓晨钟,任凭时间推移,如今两个人又回到原点,再度出发的恋情让彼此满足到叹息,没人知道这对名义上的兄妹正陷在爱河中不得脱身。
  餐桌前,长辈的眼皮下,两人偶尔闪烁的目光,传递只有两人知晓的讯息。仿佛偷情一般,她踏着夜色悄然走近他的房间。
  “不能总这样。”云雨之后,慢慢平歇的两人偎在一起,墨玉执起女人的手来到唇边细细亲吻。
  两人如今仍处于一种地下关系,墨玉不想再隐瞒,可几次话到嘴边要跟父亲摊牌又下意识收回。如果没有这次的复合也许当年两人的那段过往便可以永远尘封,事到如今,纠缠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仍是选择了对方,坦白一切的时候,当年那一直被小心隐藏的往事便注定要被带出。
  “你担心什么?”她笑了笑,再度翻身覆在他身上,有些蛊惑味道的倾下身,小嘴像猫儿向主人撒娇一样胡乱蹭了蹭,引得他也低低笑出声,逮住那作乱的小嘴吻住。
  一吻作罢,看着她红通通的小脸,刚刚的问题仍在,她仍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不算,可他不能。“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咱们跟爸爸把事情说开了。”
  当年之所以隐瞒那段恋情是因为他们那时候还太小,他还没有保护这段感情的能力,在不能确定父亲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之前他不想冒这个险。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即使父亲反对,他已经有了守护这一段感情的一切条件。被祝福固然最好,可一旦得不到来自长辈的赞同与祝福,只要他们两人心意不变,他也有勇气走到最后。
  她听见这话思索了下,眼睛眨了眨。“嗯,那你去说。”
  手指攸地戳了她的腰侧一下,她惊呼出声,一下子弹起身子往旁边移去。“幼稚园老师教给你的友爱精神跑哪里去了?”从小就是每次一有什么可能挨打的事情都要他先去当先锋,即使是两人一起犯的错也每次都是他受责罚多过她,因为每次都是他“积极主动”承认错误的。
  她的腰侧可是真真的软肋,从小别人就碰不得,一碰就痒的受不了,他孰知这秘密,成了掌握她所有软肋的人。
  等到鸡皮疙瘩退下她才犹豫着开口:“那一起去好了。”然后又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不过……你得站在我前头。”
  这次她学精了,护住双肋逃开。而她调皮的笑靥让他仿佛也回到了儿时,弃了玩闹的心思,随着跟上前。
  两人在床上互相搜寻对方身上的软肋,可女人天生敏感,几轮下来就已经吃不消地娇笑求饶。
  墨玉伸手覆上她的嘴,比了个小声的手势,轻声说:“一会你把老爸喊上来,咱们就可以省的找时机再说了,那时候我可就不敢保证站在你前面了。”
  她乖乖的在他手掌下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他放开她,眼睛却再也离不开身下的女人。
  书中常看到形容女人的一些词汇,他虽然在文学上造诣平平,可还记得当年看《洛神赋》中的几句话,转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他不知道曹植笔下所描绘的女神与他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有几分相似,可这一刻脑子里只能想见这几句话。
  亲吻总是在情不自禁之间,他吻住她,交换呼吸,心口又开始失了规则的跳动,这次女人很乖巧,只是红了脸,没有张开眼。
  动情之后,他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心里只想着,也许,这次真的可以。
  
  第二十九章
  成年人的恋爱不同于年少时,两个人都走过青涩的时候,也不向往冲动的仿佛欲向世人炫耀的爱情,但也许更是两个人分开的这段时光让他们体会到这一刻重新接纳对方到自己生命中的一路颠簸。说小心翼翼多少有点夸张,可至少有些亦步亦趋。
  假日的时候,他们上街,牵手走在一起,成为街头情人中的一对。一然余光看向墨玉的侧脸,满目畅然,心头像冒了新芽,一点点酝酿养分,只待开花结果。
  试衣间里,叶一然试着新装。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来一点都不假。镜子里的女人唇角轻扬,眼里眉间带笑意,从里到外都透着喜悦,待嫁女子也不过如此。
  这款裙子很漂亮,恰到好处地包裹住女人的身体,精致的样式将女子最迷人的曼妙的地方勾勒出来,即酿着性感又不失大方典雅。
  “小姐你真有眼光,这款裙子限量,您身上这一件已经是最后一件了。”售衣小姐在在身后笑着对她说。
  “哦?”这最后一件衣服竟然让自己碰上了,不过她确实喜欢得很,几乎一眼就已经决定非要不可,她买东西就是这样,只一眼就可以确定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售衣小姐帮她将长发拢到身后,略带遗憾的说:“是的,因为这款裙装是那个设计师离开公司前的最后一件作品,而且这款裙子是公司下面的部门自行负责的,只有二十九件成衣,听说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了。”
  叶一然转了个圈,一身的风情。“就要这件!”
  出去试衣间的时候,墨玉正在接电话,刚挂断,转身看见她,一时愣住,忘了言语。
  “好看吗?”女人上前凑近他的耳根。
  售衣小姐偷笑着走向前台,仍不由得看向那个俊逸的男子微微红了脸。
  一然又给墨玉挑了两条领带,拉着他到镜前比了比。
  “不要总是带深色的领带,偶尔也要换个眼色。”她拿来两条,一个淡粉,一个淡蓝,平静的颜色,就像这个男人。
  “好像深色的比较容易搭配……”男人的一句话让女人起了较真儿的心。
  结账的时候,相对女人的一件裙装,男人的衣物多出许多。
  售衣小姐笑着退回卡,说着“欢迎您再次光临”。
  墨玉提着两大袋子衣物,今天买的衣服比他之前两年的都多,再穿这方面他并不讲究,毕竟由于工作的原因,平日里都是一身白衣,买了衣服也没什么机会上场,他对衣服的要求只停留在干净整洁,可女人不一样,购衣对她们来说是一生的事业。
  逛街、购物、看电影,每对恋人都会做的几件事。他们混在人群中,感受一份实在的爱情。
  傍晚时候,她硬是要去那个公园,那个成就他们初吻的公园。当年的秋千架仍在,不过已经更换了新的。两人坐在长椅上,不远处的孩子们正在秋千架旁玩捉迷藏。
  小女孩被蒙住双眼,略略迟疑,身旁是另一些孩子东蹿西躲,他们故意弄出些声响,小女孩听见一声便转向声源,而不久就会听见另一处声响。
  一个带着棒球帽的男孩用脚尖磕了磕地面,女孩下意识回身却绊倒一块突起的石头,小小的身体急转直下,摔在地上,眼泪透湿了眼睛上的布带,其他孩子看见都纷纷跑走。
  小女孩感到一双手正帮她接下眼前的布带,她看见他,一个穿着有泥巴印迹背心的小男孩,他帮她解下,低头不停的吹着女孩膝上的伤口,认真的模样。
  叶一然听不见他们间的对话,只看见男孩扶起小女孩,一步步蹒跚的走,他细细瘦瘦的小肩膀撑住同样纤小的女孩。
  一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微笑,因为看见这两个孩子。
  小时候,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捉迷藏。而且她和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样,小孩子都不喜欢坐庄当鬼捉人,可她不,她喜欢,并且乐在其中,因为每次她都能捉住程墨玉,别问她为什么,因为她也不知道。
  “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也常玩这个游戏吗?”她将头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问。
  墨玉笑了下,点点头。
  “想当年我多神勇啊,每次都能捉到你。”
  叹了口气,墨玉苦笑着说:“这么久的事就别拿出来炫耀了。”还神勇哩!
  一然干笑两声,显得有点傻气。
  “走吧。”
  “再呆一会嘛。”
  这一会就呆到了月升日沉。
  墨玉将车停在家门口,看了眼屋里正亮着灯,动手熄了车子。再在一起之后,每次两个人在家他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也许他该将跟父亲坦白的日程提前。
  “怎么了。”她鲜少的心细只放在他身上,拉过他的手轻问。
  “没事。”
  “哄大爷开心,小妞儿给大爷笑一个,嘿嘿!”凑上前,小脸一脸灿烂又傻气的笑靥对他,“礼尚往来,大爷你也给小妞儿笑一个吧。”
  大爷没有对小妞儿笑,却给她一记长吻。小妞儿扔掉手上的东西,伸长手臂勾住大爷的脖子,积极响应。
  两人沉醉在一片粉红色的世界,里面有花有草,有月亮有星星,有心型的泡泡满天飞,还有——
  砰!
  一计闷响惊吓地两人瞬间停下动作,可相拥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改变,小妞儿和大爷就一起瞪直了双眼,惨白了脸。
  车窗上的一只铁拳还放在上面,而那拳头的主人正提着一个垃圾袋站在车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程家的一家之主。
  
  第三十章
  做坏事的时候要考虑到时间、地点、和人物,十九岁时的程墨玉显然比三十岁的程墨玉更懂得这一点。
  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下了车才发现,原本父亲手上的垃圾袋已经散落在地,他拾起,扔到一旁的垃圾箱。正犹豫下一步,老人已经下了指令。
  程父指着自己儿子的鼻梁,声音酝着不小的震惊。“你给我进来。”
  自始至终都没有被看一眼的的叶一然抢在他动身之前跑过去,拉住他的手,墨玉看了看她,知道她的不安,微笑着,却没有说什么。
  书房里,两父子面对面坐着。
  “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程父看着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按捺了一会儿才开口,试图让语气听上去平静一点,虽然刚刚那一幕的冲击仍在心里盘旋,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墨玉竟然会和小然在一起。
  “您是问哪一次?”
  这句话让程父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不由得扬起声调:“你说什么?”
  墨玉深吸一口气,没有看父亲的眼睛,淡淡地承认:“第一次是在我十九岁那年,这次是半个月之前。”既然撞见,就已经可以破釜沉舟。
  老人很久没说话,墨玉看着他,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愧疚,想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始,只能等他发问,自己老老实实回答便是。
  “你是认真的吗?墨玉?”半天,程父才轻轻问他。
  “我是。”
  老人看着儿子,他的眼神坚定,没有犹豫。那样的神色似乎让他想到当年的自己,他也曾在父亲面前没有踌躇的说——我是。
  一然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再次按下闯进去的冲动,阿姨说,小然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这话很受听,虽然没有任何意义。
  过了很久,墨玉才从书房出来,一然一个箭步跳过去拉起他的手,用一种只有两个人才懂得眼神望着他。
  墨玉伸手将她鬓旁的碎发拢到耳后,余光看见陈芳走进正在打开的书房,门扉合上的一瞬间,他把女人抱起来。
  一然抚过摸墨玉的额头,双手扶住他的双颊,摆正他的脸,轻轻唱起:“It's a bad day but it'sjust another day,anything could happen today good on bad,anthing could happen today good on bad……”
  墨玉也跟着她轻轻哼起来,“It's a good day……”
  轻唱的女人攸地停下,捧住他的脸,一脸惊喜:“真的?”
  “真的。”
  然后,太过开心的女人的笑声传遍了程家的每处角落,程墨玉抱着又高声唱着——我们都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临,正义的来福临——的女人上楼,留下片刻安静给书房的两个人。
  那晚,程墨玉失眠了,因为是房里的那段故事。
  墨玉,你是认真的吗?
  他当然是,然后看见父亲竟然微微笑了,可那笑很奇怪,似妥协、也似无奈。
  父亲说,你该知道,咱们家与叶家一直交好,你爷爷当年曾今和小然的外公商量,打算把我和小然的母亲撮合在一起,我们很小就认识。
  说这话的是受老人皱着眉头,仿佛正回忆一件很烦扰的旧事,可即使这样还是打算跟他说些什么,那这事就必然是他自己要知道的。
  父亲接着说,小然的母亲叫叶岚,一个很有主意的女孩子,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与那个过于保守苛刻的家族完全格格不入。叶岚的父亲很专制,他要女儿读他认为好的学校,穿着他认为得体的校服,甚至干涉她交朋友。我知道叶岚外表看似很听话,其实她心里可不这么想,有时做出的一些事让她父亲觉得匪夷所思,打了打了、骂也骂了,可她还是那样,嘴上不说什么的照单全收,可作出的事情让人意想不到。后来我想想,认识她的十几年里,她所做的事几乎与长辈的要求是背道而驰的,只除了一件事。
  两家长辈让我们尝试着交往,强迫我们习惯对方,依旧是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而我那时正和你母亲交往,在那时这还是秘密,没人知道。
  后来的事很简单,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我跟你爷爷摊牌,说要和你母亲结婚,好在你爷爷还尊重我自己的意见,便向小然的外公坦白了这件事,于是我和叶岚的故事便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直到你刚满两岁的时候,叶家出了事,我听说叶岚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没人知道是谁。这样的事可想而知,在那样的一个家族里,未婚先孕是怎样的一件事。她父亲甚至把她绑起来,因为她曾经试图逃跑。小然的到来,让一个家庭完全变调,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叶岚的母亲让我过去看看她,帮着劝劝,无非就是堕胎的事,说我说的话她也许会听,我那时觉得荒唐,叶岚做的决定谁能劝的动?可是我还是答应了,说着我会尽力。
  我去看她,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叶岚。她还是很瘦,即使怀孕也没发现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她坐在地上,眼睛看着窗外,我进去坐在她身边也不动,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一直缄口。过了好一会才听见有人说话,原来是她,可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很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来的声线。她说,程哥哥,我怀孕了。然后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的,说起来有些可笑,当时我竟然觉得很慌乱,不敢看她的眼睛,也说不上为什么。
  她说,她只放纵过自己一次怎么就怀孕了。我问她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说她不记得了。我知道她没撒谎,因为叶岚可以做任何荒唐的事,但是她从不撒谎。
  她问我是不是也来劝她堕胎,我没说话,在那样一双眼睛下,我相信任何人都再也说不出任何可能伤害她的话。
  我问叶岚,我能为你做什么?她听了没说话,只是笑。那笑很美,我从来没看她那样笑过。
  临走前,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别忘了我。
  就是那天晚上,她还是逃了,从此没人再见过她。
  后来我在信箱里发现一封信,是她写来的。她说,她唯一一件不想违抗父亲的事就是答应和我交往,那时我才记起,原来当初在那场无稽的闹剧中叶岚从头至尾竟然真的没有做任何反抗的事,她一直沉默着,沉默着等待接受些什么。原来,她竟是期待那件事的。我以为她还是会像以前所有事一样叛逆着与家族对抗,可是我错了。
  我知道,在我和你母亲结婚之后她交往了很多男孩,每个都开始的迅速也结束的迅速。她在信中说,那是因为她想尽快忘了我,她说自己不会堕胎,因为那是她的过错,不该牵扯到无辜的生命。
  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先是知道了叶岚的秘密,紧接着你母亲去世,我那时真的已经筋疲力竭,没有再多的精力去改变什么了。就这样,直到我把小然找到带回家,其实从见到她的那刻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她带回来抚养,就当是为了她母亲。
  你想象不到,当时小然一个人坐在灵堂里,我看着叶岚的遗像,心里是怎样的难过,于是我在心里跟她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无论以后怎么样,我都会把她当做亲生的一样爱护,就算是我最后能为叶岚做的了,我只能把所有的歉疚全部弥补在小然的身上。
  说着这些的父亲已经很难用语言来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但是墨玉明白,他知道父亲担心什么。
  “墨玉,要知道,你们在一起这没什么,可是一旦牵扯到爱情你们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他明白,他很早就明白了,可是他饶了很远的路到头来还是撞在她手上,这也许就是命。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担心,爸,不会发生你担心的事。”
  他走出房门前听见父亲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墨玉,我要小然永远都是叶家的孩子,我把她带回来,就不能让她一个人离开。”
  
  第三十一章
  再次遇见方琼的时候,叶一然正在超市里考虑酸奶的保质期。
  两个女人,两辆推车,她们走得很慢,因为要买的东西都差不多。
  “方姐你自己一个人住吗?”每次看她都是一个人。
  方琼放下手中的东西,偏头冲叶一然笑了下,“我父母在外地,我在这边上的大学,毕业就留下了,一直到现在。”说道最后一句时,她的神情有一霎那的恍惚,还没等旁边的女人捉住什么就消失了。
  “一个人的时候会孤单。”叶一然并不想揣测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在异乡的那几年,孤独这种事,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偶尔也会,不过工作忙,让自己感叹孤单的时候很少,而且我的神经并不纤细,总是忽略一些东西。”
  由于不是周末,超市里的人不算多,两人一边聊一边走,看似很随意,可叶一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一然不知道方琼是否已经知道她与墨玉的事,可看她一脸随意,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异样,言语间也正常得很,她猜方琼一定还不知道,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方琼算是目前为止叶一然见到的第一个情敌,以前她也曾幻想过,不过那些都是假想敌,这次的女人真真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而且显然墨玉对她并不反感,危机感是一定的,但是现在她看着这个女人,已经没有棱角与锐刺,究其原因,叶一然不得不承认,她不想伤害这个女人。
  走到蔬菜架前,方琼选了一根苦瓜放进叶一然的推车。“夏天多吃苦瓜有好处,不要炒,煮熟了凉拌一下。”说着自己也拿了一根。
  “方姐,以后娶了你的男人一定会很幸福。”
  叶一然是真心的这么想,更是真心的这么说。这个女人懂得生活,懂得怎么把握幸福,不像她。她想,如果没有墨玉她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她很少兴起交朋友的冲动,而这个方琼让她有了这样的欲望。可也注定了他们没办法相知相惜,因为他们爱上的,是同一个男人。
  方琼听见这话一愣,眼睛瞥了下手上的苦瓜,然后轻笑了下,那笑里似乎也沾染了一丝淡淡的苦涩味道。
  “幸福这种事,没人说得准。”方琼指了指旁边的方向,示意一然往那边走,又接着说,“听你哥哥说你出国很多年了。”
  叶一然随口应了声,看见方琼正拿起一瓶辣酱,艳红的辣酱油让人看一眼就热到心。
  “当初怎么就决定一个人出国呢,一个女孩子身在异乡会遇到很多困难吧?”
  “还好,那时候只是想换个环境生活,更渴望外面的世界。”想了下,才斟酌着措辞,也不算撒谎。
  方琼把辣酱放进自己的推车,“那现在怎么又决定回来了?”
  “其实原因是一样的,还是想换个环境,因为我想家。”
  想家,但更想的是他,因为有他的地方才是家。走了一圈才发现,原来她终是要回到这里的,就像晚归的孩子,即使迟了时间也要回去,因为那里还有一盏灯是为她点上的。
  “我送你回去。”结了帐走出超市,正要叫车就看见方琼将车子停在身前。
  坐在车里,叶一然看着窗外,这个时节是最好的,到处都充斥的生机,从后视镜里看到方琼,她安静沉稳的驾车,不说话。
  叶一然发觉今天自己的话也很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跟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无聊啊?”终于,方琼开口笑着说。
  一然摇摇头,语气坚定:“不会,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因为她不会给人压力,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眼见前面的红灯方琼慢慢刹车。
  等灯的时候两人又没再说话,直到车子发动。
  方琼说:“我读研一的有一年春天,那一季特别好,没风没雨的,所以那年春天我偷懒的时候最多,因为都把时间浪费在外面,想留下点什么。等到导师抽查的时候我的论文还没一点头绪,那次啊……呵呵,真的被训的体无完肤,老爷子差点让我卷铺盖回家。而也是那年春天,你哥哥的那篇论文在国家刊物上发表,还得了奖,老爷子就差把他捧在手心儿里供着了。所以那个春天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值得记住的一季,而对你哥哥而言该是真正美好而值得记住的。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躺在树下享受青草香的时候,你哥哥正在图书馆面对那些满是潮气味道的泛黄书目。那个春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刻苦。”
  叶一然不知道方琼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但是心里隐隐有些联想,却不敢深入,刚有点火光就被自己马上按熄。
  “他得了奖,然后大家嚷着让他请客,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他喝醉酒,好在没怎么折腾,吐干净就睡了。”
  “我哥……他不会喝酒。”一然小声说着,再也没法装傻,她不得不想起,她离开的那年,这里正是春天,而那年的日本也有很美好的一季,樱花开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好到让她忘记了这里的春天是什么模样。
  车子停在程家门口,方琼按下手刹,没有看她,却说:“他是不会喝,不过我却是在他喝醉以后才发现的。那晚,他说了很多话,但反反复复的总重复一句,他说,‘如你所愿’。我被他弄糊涂了,我知道他心里有事,但是我不明白他要如谁的愿,又是谁把他逼到那个地步。”
  听到这些,叶一然的心里仿佛戳了匕首,尖锐的刃口没有停下凌迟,反而旋转着愈陷愈深。
  “那晚我一夜没睡,其实我也喝了酒,可就是没有任何睡意,天快亮的时候,困惑了我一整夜的男人终于给了我答案。他还在梦里,也许是梦到了那个让他无奈妥协的人。他说了句梦话,模模糊糊的,可是我还是听见了,他说,‘哥哥……见鬼的哥哥……’。”
  方琼转过头,终于看向旁边一动不动的女人。“我真蠢,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除了你,没有人会叫他‘哥哥’。”
  
  第三十二章
  “你姓叶,他姓程,你们是兄妹却不同姓。”其实那次在医院为叶一然包扎手时方琼就已经注意到她的病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
  叶一然一直没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默着,谁都不知道在等什么。
  手指按上自己的眉心,仿佛试图捻去那里突生的纹路,方琼不想用这样一种咄咄逼人的语气,她从是不这样刻薄的人。
  “小然,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当初让他伤心的人?”
  方琼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这让叶一然意外也歉然。
  “我并不是程家的孩子,说好听是领养,说难听就是被爸爸捡回来养的。我七岁那年遇见的墨玉,我们一起长大。”
  即使心里猜测的几个备选项中涵括了她所说的这一种,可现场听上去还是让方琼彻底哑然。她想起小时候背的《长干行》,最喜欢的一句——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经历过这样的一种感情的两个人爱情的意义之于他们应该已经不很重要,对于彼此的一种认定要比任何形式都要牢靠,难怪当年的程墨玉会有那样的反应。
  “对不起……”叶一然除了这句话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这句话,你道歉的对象弄错了。”
  考虑再三,她还是将这句话说出口:“方姐,我跟墨玉再在一起了,这次我不会再放开他的手。我很抱歉之前跟你说了那些试探的话,可我并不想伤害你,你相信我。”她不过是想利用那些来掩饰自己当时的无措。
  方琼的嘴角牵起苦笑,“寂然当初离开他,那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你说你想家,想回来看看这里是不是有个傻男人还眼巴巴的等着你?还是你觉得自己回来了这里的一切就都要还原成你离开之前的样子,不论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小然,这世界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我知道我很自私,也很霸道,可是如果今天墨玉已经结婚,或者他爱上别的女人我想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改变什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人夫、为人父,可是他没有,他依旧是孤单的一个人,即使如你这样的倾尽一切想走进他的心可依然不行。”
  话说着这儿,方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然说的都是实话,即使无奈尴尬可是却是不容自己有任何反驳余地的事实。
  “我承认我曾经伤害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可是我们在一起的十几年时间不是白过的,在我回来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个男人还是我的,八年了,可他还是我的。他什么都会,就是眼睛不会说谎。”那个男人的眼比心还要诚实。
  那晚,她在浴室的时候就看见了他,可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她隔着浴室的雾气,透过门缝看他,在那双澄澈的眼睛里依旧酝着存在于这间房间的记忆,里面有隐隐地痛苦与煎熬,她那时无比开心,因为他眼底没有掩饰的困苦。
  她故意一步步走近,最终撞在他的怀里,她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没有男人不动心,因为她在镜子前练习了无数遍。
  抱住他的一瞬间,她脸上是开心的笑,可是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角正有一颗泪水珠滑下,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她摸了去,却发现越擦越多。
  方琼现在才懵懵懂懂意识到,自己在这场竞逐中竟然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从头至尾的想了一遍,原来叶一然的对手只有程墨玉一个人而已。
  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他听见小然的手烫伤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关心则乱,一向冷静如他再面对心上人的时候也会难免失神;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每次看见叶一然都会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那是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没把握,没有把握控制自己不再去爱上这个女人。
  “我……我好像……没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方琼强迫自己微笑,不带苦涩的那种,可声音还是能听出一丝不稳,“既然是他的选择……”
  “方姐。”一然拉住方琼的手。
  那晚,叶一然按着方琼教的方法做了一盘苦瓜,她抓起一块放进嘴里,用力咀嚼,满口苦涩,这味道能钻进心里。于是,她明白,只有尝过这种味道的人,才会懂得它的好处。
  
  第三十三章
  晚上,睡前,她赤脚溜进墨玉的房间,只一盏小灯亮着,他正靠在床边。
  “等我吗?”她调笑着踮起脚尖跳上床,偎近他。
  自从两人重新开始,他不再压抑自己,两具正年轻的身体仿佛两枚磁铁,牵引彼此,又是太过疯狂,内敛如他会下意识的慢下步调,可女人不依,总是做些让他再次陷入疯狂的事。
  他们之间不和谐的东西太多,可他没有的东西恰恰是她最丰沛的,她能给他以圆满。
  即使辛苦多难,却依旧心甘情愿。
  “我今天……在超市遇见方姐了,她送我回来。”闭着眼,耳边是他沉稳有律的心跳声。
  他没说话,依旧维持原来的样子。
  女人没等到回音,抬起头,脸上有古怪的笑,说:“跟我说说你们的事,我没那么小心眼儿,你知道的。”
  男人躺平身体,不理会,刚要抬手关灯就被女人拉住手,她不干了,硬要他说点什么。
  “你说你说,是不是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才这么瞒我,你说啊,我想听,我不跟你闹,我就要实话,成么?”
  墨玉禁不住她一再吵闹,搪塞到:“什么事都没有,我是我,她是她。”
  女人跨到男人腰间,压住男人最敏感的地方,还是不放弃,“你跟我说说,我想听来着。”
  “别闹。”拦住女人的纤腰,阻止她再继续逼供。
  “她喜欢你。”女人也停了玩笑的神情,翻下身平躺在他身边,淡淡的说。
  墨玉知道这件事早晚要说清楚的,但没打算和她说,一来确实没有说的必要,二来她喜欢弄这些事折磨自己,无所隐瞒的让她知道太多不见得是好事。
  其实方琼十个极好极好的女人,如果没有遇到身边这个,他想他会爱上她,然后有幸福安宁的一声。可他命不好,犯了歹运,遇上了旁边这女人。
  墨玉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方琼时的情景,那时正值夏末,她和教授的约定迟了时间,感觉上急匆匆的女同学进门后有些局促,显得有些慌乱。她是随意大方的女子,没有叶一然的多疑心计,不可否认地,与她在一起时他觉得安全,不必计较担心什么,她总是能给人安宁平和。
  这些年他们一起学习工作,几乎没有分开过,女孩家的心思也许刚开始时候还会躲闪隐藏,可渐渐地,她不在乎他、甚至是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心意所在。而正是从那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他竟开始觉得辛苦。
  他一直避而不答让一然觉得心慌失措,毕竟方琼有一句话说得太对了,她没办法改变这些年发生的一些事,毕竟这世界不是围绕着她叶一然一个人转的。
  抱住男人的胳膊,脸庞埋进他的胸膛,语气酸酸:“你心里有她。”
  “嗯,我心里是有她。”墨玉淡淡的承认,不意外女人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很用力很用力。
  “你再说一遍!”小野猫发火了。
  “小然,我不是石头,人得长心。”墨玉揉乱她的长发,摸了摸刚刚被她咬了的地方,还是真真的疼,“她是个好女人,只可惜……”
  可惜?他竟然觉得可惜?
  对于方琼,她一直是介怀的,因为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墨玉的身边有她,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对于情敌是可以一笑而过的。以前的假想敌都能让她患得患失,更不要说如今这个让她的男人觉得可惜的女人了。
  女人一气之下翻身而起,抱膝做在床上,不理他。
  “只可惜……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让一个女人预订了,她晚了十几年。”
  男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该是听见了,可是还是一动不动。
  墨玉拉了她回身,缺意外看见她落在颊边来不及收拾的泪。“刚才那是逗你的傻瓜,怎么还当真了?”
  一把抱住他,她试图收回眼泪,却越发的觉得委屈,“不许你看上别的女人,你要是喜欢别人我就跟你拼了!”
  她有着深深的不安,他是知道的。可她不知道的是,他一样有着深深的不安定感,即使现在看似又回到原来,可他知道自己心里仍有着不坚定的怀疑。八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期间他们两人的生活没有交集,有各自的生活圈,而这几年他们都在成长,都在变化,即使那份感情没有变,可说到底他们分开了八年,有些事不是一两句甜言蜜语就可以一笔带过的,他们仍需要适应,适应现在的彼此,不再是孩童时候的单纯天真,而是成年之后的一切。
  “小然,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你要求的东西就是对方要求的,我也可以要求专一的对待,你能做到么?”
  “当然!”
  她答应的爽快,换的他宠溺的一笑。
  “答应我,以后无论有什么都不要隐瞒我,我不想你再什么都不说的一个人扔下我就跑掉,也许有一天该让你尝尝那滋味,看你还敢不敢。”
  女人的吻一枚枚印在男人的唇上,让他的话听起来含含糊糊。
  她睡着的时候,墨玉仍然没有睡意,看着正安眠的女人,心里有种淡淡的怅然。她就像一柄双刃剑,一割开甜美,一面割开伤怀。现在的他已经别无他求,只愿她的那面伤怀,永不让他看见。
  
  第三十四章
  楚砚看了眼办公室一隅,那里植物正繁茂生长,但坐在对面的女人比那绿色植物更加生机盎然。
  “有好消息?”其实他这话是多余,可他知道,这女人是希望别人这样问的。
  “看出来啦!”
  楚砚忽然觉得对面女人似乎不是他以往认识的那个叶一然了,这样笨蛋欠扁的表情也会出现在这女人的脸上。
  “终于得偿所愿了。”
  一然笑了笑,有点小任性的表情,“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又或是他上辈子欠了我的。”
  听得这话楚砚微微一愣,点头道:“这世上的事还不就是这样么?没什么道理可讲。”语毕,眼角瞥到文件下压着的白色信封露出一角。
  “我爸想让我们结婚,可是我觉得现在还太快了,而且我还想再谈一段时间的恋爱,把以前没来得及的都补上。”
  刚说到这就有人敲门进来,楚砚的秘书,见了叶一然点头笑了下,随即换上专业的面孔,“王总到了,我安排他在会议室等您,章华已经过去了。”
  楚砚拿起手边的文件起身,对叶一然说:“我去见个客户,你等一下,中午一起吃饭。”
  她点点头,见楚砚和有着曼妙容姿的女秘书一起,心里不自觉的猜想着这两人是否有着老套媚俗的办公室恋情。可很快地她就暗笑自己的无聊,可仔细想想她认识楚砚这些年,还真没见他和哪个女人有过暧昧,他似乎把时间都放在工作上。
  楚砚是孤单的,这几乎是每个看到他的人的第一感觉。那种孤单似乎源于他的内心深处,也无怪曾经有些母性泛滥的女人都会在第一眼看见他后想给他一个归宿,仿佛自己就是他的港湾,只等这男人停住靠岸,然后过尽千帆,共享安宁。
  很多时候,楚砚像狼,一只孤狼,有点小神秘,所以更加迷人性感,很多女人喜欢这样的。
  叶一然知道他曾经有过一段不算美好的婚姻,因为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所以尽管也好奇,但从没问过,就像他也不过问她的私事一样,即使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是有些事还是不问的好。
  打发无聊原想看看他桌上的报纸,抽出来的时候却将上面的东西掀翻在地,却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白色信封中竟然有着一种该称之为隐私的东西。
  她无意窥探楚砚的私人领域,可地上不容忽视的一张张照片却让她眯起眼睛看个真切。
  足足一厚打照片,上面的主角是同一个人。
  一个女人,瘦长的身姿,略显单薄,几乎都是素面,从不上妆,至少在照片上的都是一张干净的脸。她的年龄不好估摸,神色静默,每张照片都没什么表情,意兴阑珊。
  这些照片似乎是近期拍的,几乎全是夏装,女人的穿着看上去不似一般,阔绰有余,却娇艳不足,也许是喜欢素色,衣服大多淡雅,有一种脱俗之感。
  楚砚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叶一然正瞅着地上的照片这一幕,也许是自己的脚步声,她看见了他,显得有些无措,尴尬起身解释:“我不是故意偷看的,不小心碰掉了。”
  一然意外的是楚砚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慌张,他弯腰拾起,随手扔在桌上,拿起一旁的钥匙,回首对她道:“走吧,去吃饭。”
  原来她没踩到猫尾巴!
  一路上楚砚都没有说话,直到上餐时才开口,他说:“那些照片是我找人拍的。”
  一然有些意外他能主动和自己说起相片的事,心里虽然格外好奇可也不好问的过于热切,所以只淡淡道:“楚砚你就装吧,明明心里有人了还整天一副看破红尘的鬼样子。”
  他喜欢吃饭的时候抽烟,不是好习惯,可一然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纠正他,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
  楚砚点起烟,深深吸了口,仿佛要将这浓白的烟雾一丝不漏的咽进肺叶。他叹了口,眼神执拗的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面孔打穿一个窟窿。
  “女人,不得不说,你很幸运,至少在爱情面前。”
  她听这话弦外有音,却也不好问的过于直接,想知道的透彻,所以只能迂回点。“你不幸运么?那么多女人等着你、喜欢你,你如果想找个守着你的女人不是易如反掌,这点儿你还真别跟我客气。”
  他笑了,有些夸张,一手掐着烟,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乐不可支,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得看着她。
  “像你这样的女人都有男人动心的一天,怎么她就没有呢?”
  “谁是她?她是谁?”
  楚砚守住笑意,可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似是对自己。“我前妻。”
  这是她第一次听这个男人提起那段婚姻的事,她以前只隐约知道一点,也是从别人口中,好像当初他冷落了妻子,时间长了,妻子主动提出离婚,他也顺水推舟,仿佛早就有了准备一样,所以很多人说他外边准是有了女人,故意这样拖着,就只等正室主动提出离婚,自己好将外面的女人名正言顺了。
  其实不管这些传言是真是假,每个人的决定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下的。她了解楚砚,这些年也没瞧见什么别的女人,那他这陈世美的恶名但的未免有些冤枉。
  如果她没猜错,相片上的女人应该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前妻了。果不其然,他给了她答案,一如她所猜想的那般。
  “楚砚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龌龊了?当初既然不珍惜,现在离了婚为什么还要用那样的方式窥探别人?”当初离婚的主因在他,这点他是承认的,所以现在一然觉得很难接受他再用这种方式介入对方的生活。
  “叶一然你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说白了,你我是一样的,只不过你运气好过我而已。”
  楚砚说出这句话几乎是压抑了许久,一然哑口看着他,点点头,“你说的对,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然,我是喝多了。”楚砚将酒往旁边一推,伸手覆上她的手臂,一脸歉然道:“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的……你知道。”
  谁能相信楚砚也会有这种表情呢?仿佛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也许就是像他说的,酒精的作用可真不容小觑,能让一个老虎变成流浪猫。
  “你到底怎么了?”
  楚砚的样子很难让人放心,从刚才就一直喝酒,现在虽然停了,却一手扶着额头,眉头紧蹙,却一直在笑。
  他扬起脖子,靠向后面,轻轻地,“我也想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第三十五章
  楚砚真的是喝多了,不然他不会让人见到这样落寞的眼神。
  “我也想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他一直重复这句话,好像问多了就能得到答案一样。
  “小然,你知道么?曾经有一阵儿……特想喜欢上你,真的。”那个“特”字要在他的唇齿间仿佛要挣脱出什么一样,好像喜欢他是件极畅快的事,他憨笑出声,又摆摆手继续道,“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早有人了,所以你不搭理我,我知道,我知道。”语毕又傻笑了两声。
  这男人心头是苦的,否则不会将这样私密的心事说给她。
  “我就知道,你一准儿能得到你想要的男人,以前我就觉得没有那个男人能扛得住你,可是——”他顿了顿,笑的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食指点点自己的鼻梁,一脸得意,“我除外。”
  这男人已经语无伦次了,一然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究竟他想说什么,仿佛能抓住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抓不住。
  叶一然站起来要拉起他,说着:“走吧,我送你回家,你现在得好好睡一觉。”可男人的力气那么大,他猛地一把箍住一然的手腕,一抓一扯就把女人拉到自己身边,一脸烦躁,“先歇会儿,我头晕。”
  一然庆幸的是他们坐的位置在这家餐厅的最里面,还有一处隔断遮挡,即使楚砚有什么荒唐的举动也不至于引起旁人侧目,现在的问题是,他怎么才能把这大仙弄回家,公司是不能回了,他这样子回去只能让下面的人看笑话。
  正当一然琢磨着怎么把这大爷糊弄走时,大爷却一手支着头侧看她,嘴里“啧啧”有声。
  “人跟人真的不能比,我现在看你怎么越看越顺眼了呢。”醉酒男人的眼神很危险。
  听得这话叶一然也学着他的模样支着脑袋对着他看,笑语嫣然,“大叔你这老牛心气儿还这么高呢?想啃嫩草啊?”
  “想!”他笑得不以为然,仿佛刚刚女人言语里的讥讽不是说给他听的。
  “想?”女人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想——得——美!”
  楚砚揉揉眼,笑着说:“女人,我后悔了,当初我该出手,傻了吧我,白白浪费了几年时间,我那会儿近水楼台不是?”
  女人被他这样的调侃语气弄烦了,语气不善道:“你还有完没完?”
  “你现在也变了,有了喜欢的男人连玩笑都开不得了。”他好像没有刚刚那般失态了,点了根烟,似乎是尼古丁把这男人的理智又拉回来,他又说:“可我刚才不全是玩笑,你知道,我当初又一阵儿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的,你没感觉出来?”
  一然咽了笑意,眼神游弋。
  其实她能分清他刚才那些似真似假的话里有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当初有一段时间他总是频繁约她,对自己关怀体贴,虽然只是试探着,言语上也没什么表示,可她心里清楚,这男人有进一步交往的念头。可她心里那哪里还容得下别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的排除所有的异性。后来她的言语总是淡淡的,楚砚是聪明人,很快就退回朋友的界限,再没越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会儿就想找个女人陪你打发时间罢了,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别把自己说得跟情圣似的,楚砚你要是情圣我家男人就该是外星人儿了。”
  楚砚被他这话弄得大笑,“女人,你把我的瘾子勾上来了,我得见见你家的外星人儿!”
  “不给见,万一你是‘双面胶’怎么办?”他这几年没和哪个女人交往过,她也曾经不厚道地怀疑楚砚是不是恋同姓。
  他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双面胶?”
  叶一然决定不说,于是转了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拍你前妻的照片,你是偷拍的吧。”那些照片拍的很明显,一看就是在女主角不知道的情况下拍的。
  这话像一记快门,瞬间冻结了楚砚的笑容。
  也许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件损心的往事,平日搁在角落里,不碰不摸也就不痛不痒,可一旦掀出来,就是惊涛骇浪。
  楚砚心里就有这样的一件事儿,搁在心里很多年很多年,他像是有自虐的倾向,不像其他人避之而唯恐不及,反而是经常拿出来看看摸摸,然后心上一阵一阵的翻腾,痛着,却也彻彻底底的痛快了,然后收起来,感觉自己还活着。
  胃中又觉得疼了,如今就连酒精和尼古丁都开始失效,没什么能帮他了,不想让旁边的女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他起身说要走。
  “你来开车。”他把钥匙交给叶一然,自己坐上副驾,一手按住胃部,想借由压力缓下渐升的痛楚。
  快到家的时候叶一然说,楚砚你找个不讨厌的女人结婚吧,让她照顾你。
  楚砚笑了,挪开手,又抽出一根烟点上,说:“我不讨厌你,可是你宁愿跟外星人儿也不跟我,那我能怎么办。”
  旁边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倒车将车停稳,拉下手刹,说,楚砚你就贫吧,你这样那个女人能安心地跟着你呢?
  女人说完就扭扭地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在车里,他还不想回家,回家也是一个人,还不如在车里,至少这里没有那么空旷。
  
  
  第三十六章
  这个暑假过得很快,气温开始转凉。
  一然搬到墨玉的公寓照顾他,也方便他上下班。以前的叶一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做一个简单的家庭主妇,每天早上,为心爱的人做早餐,然后看着他一口口吃完,送到门口,咬着男人的耳朵甜甜腻腻地说一句“慢点开”。
  这屋子有了女人,便也开始添了些暖色,书桌上不再是乏善可陈的医学书,而是多了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浴室里的瓶瓶罐罐,还有衣橱里种类反腐的女性衣物。东西多了些,却比原来更像个家。
  以前墨玉一个人,这里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家什单调,也空旷,有了女主人便不一样,就连植物都显得更有生气。
  还是夏天的时候,墨玉就把常春藤搬到了客厅的角落,这植物不喜欢阳光,有点像小时候的叶一然,他曾经说过,她就是个喜阴的生物,像它。她将水喷在叶面上,偶尔摸一下,猜它应该也有感觉。
  当年她的那株常春藤已经永远长在了她的窗外,他亲手种下,却缠绕在她的周身。什么时候她变得不再讨厌这种强势的植物了呢?好像就是离家的那几年,想家、想他的时候,也开始想念那株常春藤。这植物也许真的霸道了点儿,竟然也在人心里悄然落地生根。
  原来做个单纯的女人也会很开心,不是什么女强人,不纠结在意职场上的尔虞我诈,每天的生活都让自己安排,且乐此不疲。
  这样不是很好,虽然墨玉提过结婚的事,可她还不想这么快,想着多享受一点恋爱中的甜蜜,补足分开的那几年。
  女人终究还是中了浪漫的毒,她渴望与自己的爱人多享受美好而简单的二人世界。之后,她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结婚生子。她还想要个宝宝,一个融合他们二人血液的小人儿,男孩女孩都可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孕育一个小生命,也许是失而复得的缘故,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期待成为一个母亲,可是因为另一个人是他,她是哪么希望能将一个有着和他一样漂亮眼睛的小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让那个小生命一点一滴的成长,见证他们两个人一起走过的时光。
  她喜欢坐在沙发上发呆,想着让自己开心的事,白日梦兀自做的风生水起。有时她会不知不觉就睡着,梦里的内容一样可以甜美,那又是一段故事。
  简单而满足的生活容易让人忘记时间,自从上次楚砚喝醉之后两人便再也没见过,一然没想到再见到他的时候竟然会让自己客串了一回某人的女友。
  那时叶一然正在逛街,她喜欢一个人这样走走,因为很少犹豫,所以买东西从不依从别人的意见。给墨玉选了条羊绒围巾,刚刚走出店门就在拐角的地方遇见了楚砚。他旁边站着个女人,背对自己,却不向她熟识的人。
  正在犹豫是否要上去打招呼的时候,对面的男人用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表情迎上自己,手上迅速的插进她的手臂空隙揽住她的腰,一把带进怀里,脸上有热切的笑意,仿佛带着久等情人而归的满足。
  “我就吃到一会你就等不得了,这么心急?”楚砚拉着她走进一旁的女人,此时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拉着一然走过来。
  “介绍下,这位是我未婚妻。”楚砚笑着说,低头看了看叶一然,手上暗暗用力,将她的身体又往自己身上贴近几分,才道,“她是一个老朋友,很久没见了。”那语气理似解释也似强调,就像一个男人急于向自己的女人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清白。
  叶一然是聪明人,以前也做过一次楚砚的客串女友,她不过是烟雾弹,作用无非就是绝了对他有企图的女人,看来这次也一样。
  用最快的速度换上娇俏又不失大方的笑颜,客气地对那女人道:“你好。”
  女人回给一然的笑很浅短,快得让人琢磨不透,她客气地回了一句,声线很轻,就像她的笑一样,过去了,连痕迹都找不到。
  就在一然觉得眼前的女人越看越熟的时候,女人接了个电话,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忽然惹得女人开颜,这次的笑很彻底,没有任何收势的意思。女人并不看向他们,而是转了一个方向,侧着脸。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叶一然脑子里忽然闪过某些片段,也终于想起自己在哪见过她。
  “抱歉,我还有事,你们慢慢逛吧,以后有机会再见。”女人挂断电话转头说,脸上仍残留着刚刚的笑,人也显得更轻松了点。
  女人走了两三步的时候,突然又停下,转头看见楚砚和一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还站在刚刚的地方,她手覆上小腹,头微微偏向一边,仍是轻轻地说:“楚砚,我要做妈妈了。”
  那声音如此轻,却在这稍显安静的角落如一枚枚坚硬的石子撞到铜锣盘上,铿锵有力。
  叶一然抬头看到楚砚在笑,他大声说着:“恭喜你,孩子满月的时候告诉我,我有礼物。”
  女人没应答,却也笑了,浅浅地勾着唇角,然后就再没停下转身离开。
  叶一然觉得她的每次笑都不太一样,而这一次,最好看。楚砚也还在笑,可在一然眼中,却比哭还难看。
  
  第三十七章
  墨玉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小心眼的男人,但叶一然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的景象还是刺痛了他的眼。
  他退开,离开窗子,外面的夜色好像潜伏着骇人的精灵。站着站着,门口有了动静,她进来,甩开脚上的高跟鞋,看见他在家,略感诧异,说今天晚上不是值班怎么回来了?
  “跟别人换了班。”状似随意的坐下,拿来一旁的报纸翻看,余光看着女人一步步接近自己。
  女人一把撤掉他手中的报纸,笑盈盈的看着他,不说话,慢悠悠从身后拿出一个袋子,抻出一条围巾套在他的脖子上。
  轻软的质地,他摸了摸,扯起嘴角,算是一笑,问她:“我的?”
  “你不要啊?”她故意板起面孔,作势伸手要将围巾拉下来,“你不要我就送别人了。”给爸爸也不错,也别让老头儿总说她没心,有了老公没老父。
  一把箍住她回撤的手,他有些急,力道大了些,让她一惊。墨玉没错过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紧蹙,不自觉放开手,拿过围巾。
  “谁说不要了?”
  一然冲他摆了个鬼脸就跑去厨房给他热饭,墨玉看着手上的围巾,一阵发怔。
  一整晚,墨玉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压得人憋气。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拥抱,他也曾抱过方琼,有时一些看似暧昧的动作背后不见得有什么暧昧的味道,他想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皮肤饥渴症,只要还能感受温暖,那么就不会有人拒绝这样的拥抱。
  多简单的一件事啊,程墨玉!
  他合上笔记本,一头趴在桌上,额角涨涨的发疼。
  缓缓的,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拥抱她,用一种还称不上男人的力量,那时她十二岁。
  那年暑假,和爸爸他们一起回了老家,乡下的空气总那么清朗,吸一口,隐约闻到全是自然 的味道。
  那年她考上最好的中学,爸爸高兴,放话出来,满足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买一只粉色口红,在家养一只猫,去乡下的时候带上她。叶一然很是懂得分寸,所有的要求都不难达成,简单的让一个男人获得了满足女儿的满足感。墨玉怀疑她是要满足自己,还是那个作为父亲的男人。
  乡下不比城市,虽淳朴却也简陋,他耐着性子等待归程,反观她却适应良好。她的脑子里总有些奇怪想法,她有自己的小心眼儿,他知道,一眼就看得出,不过懒得戳破罢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墨玉挪了挪身子,换个姿势可以不碰到别人也不被别人碰。她挨着他,他挪动身子的时候,小丫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饭桌上的东西大多都不是买来的,菜是自己种的,鸡是自家养的,鱼是不远处河塘捕的,还有那盘田鸡。墨玉皱眉看了眼,马上调转视线。下午抓青蛙,叶一然冲在第一线,她其实不会抓,但是别的孩子抓到后就交给她,墨玉就那么看着她把一只青蛙攥在手里,也许是好玩,好像用力捏了捏,青蛙肚子上的肉竟被挤出一些在她的指缝间,她松了手,那些肉又收回去,她大声笑,看到站在河堤上的他,便举着青蛙冲他挥手,大声喊着,你下来啊,傻站着干嘛。墨玉的反应是捂住嘴转头飞快的逃跑,不顾身后那一声声蛙鸣。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有在笑,夹起一只田鸡放进嘴里,她的嘴太小,田鸡腿有半只在外面,她用手一捋,只剩骨头。
  程墨玉看着捏着半只田鸡腿凑到他眼前的叶一然,问他你怎么不吃这个,可香了。他那时更坚定决心,一辈子不吃这东西。
  乡下孩子们的娱乐并不单调,他们靠近大自然,有着一切城市孩子所不具备的条件,自然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场所。
  捉迷藏的游戏在这里比城市好玩一百倍,这里的孩子们很喜欢叶一然,因为她总是笑,没有城市孩子的架子和疏离,不像她的哥哥,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找她玩捉迷藏她总是自愿坐庄当鬼捉人。
  她被蒙上眼睛,还被几个孩子领着转了好几圈,停下来摇摇晃晃才稳住脚步。墨玉远远 看着,不想上前,觉得幼稚。
  游戏开始了,她摸索着四下找,孩子们笑着躲闪,有人拍她肩膀,她马上回身去捉人,人早就跑远了,几次三番,她额头上一层细细的薄汗,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墨玉看见,忽觉晃眼。
  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没动,大自然是最好的掩护,就连气息都能掩盖了去。孩子们一点点的移动,就像一个圆,圆心是叶一然,整个圈子都是围着她一个人转。墨玉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做鬼捉人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远处是倾斜的河堤,孩子们一点点靠近那里,墨玉只得离他们更近,到最后竟也成了那个圈的一员。
  有些事在一瞬間發生,快的讓人反应不及,她啊的喊了一声,身形一个踉跄,似要跌倒,墨玉眼中只有她身后急倾直下的堤岸,顾不得一切冲过去,没等她降下身子,就一把拉住她。握住她胳膊的下一秒就听见耳边有个调皮的声音笑着说了句,抓住一个!然后自己就被她反手一扯,这一拉一扯之间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墨玉感觉重心偏了已使不上力气,早已没了将两个人拉上去的余地,只能就势抱住她,尽最大可能的张开身体包裹住怀里的人,然后一起滚落下去。他的手紧紧压住她的后脑,将她整个压进自己怀中。
  那是他第一次抱紧她,感觉她的娇小和柔软,可过程中他没有时间想这些,终于停下的时候他正好压在她身上。她紧闭着眼,眉头还一动一动的,放在他胸前的小手正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墨玉注意到她的嘴唇,粉红色,他闻到香味儿,猜是她唇上的味道。他想到爸爸给她买的口红,原来是这个颜色。
  她睁开眼,墨玉从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她伸手摸他的耳朵,墨玉僵住,听她轻轻软软的说,抓住一个……
  朦朦胧胧又感觉到那只软软的小手摸着他的耳朵,说着怎么在这儿睡。他醒过来,看见女人站在自己身侧。
  “会着凉的。”她坐上他的腿,拨拢他散乱的头发。
  男人一把将女人抱在怀里,紧紧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有些疼。男人闷闷的说,是有些冷。
  
  
  第三十八章
  听他说冷,一然抱紧了些,手掌贴在他的颈子上,凉飕飕的,毕竟是入了秋。
  “去睡吧。”
  “不急。”墨玉不动,耍赖样的缠着她,手指顺着衣服下摆伸进去,婆娑、抚摸,又似丈量的探索着女人的身体。
  “还记得以前的事么?”
  “哪能忘了呢?”一然笑着,想起很多事,好多好多的画面,里面是还未长成的少女,还有他,总在身边。她渴望一个人的时候便能得到空间,而希望有人在的时候,回头,就能看见他。
  成长中有个少年陪在自己身边是一件很特别的事,很多东西你不能对他讲,可是除了他,却再也招不到更合适的人,对于继母,叶一然讨好有余,却亲密不足,很多事不愿对她说,也不想她过多的参与自己的生活。
  叶一然第一次来月事,十四岁,一整天 的时间,往常轻盈的身体都是沉重的,仿佛压抑着什么,那种感觉就像是即将破土的幼苗在争顶额上的细土,等待新生的一刻。她隐隐有着担忧,虽然难受却潜意识有种羞怯的预感,而当她看见衣服上的点点红斑,说不清心里有什么感觉。恐惧,因为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时候应该要怎么做,她知道自己需要一种东西,曾私下见其他女同学躲躲闪闪的藏在口袋里,可她不知道那东西去哪里买,也不知道怎么用。身上与心上的变化和痛楚让她第一次觉得慌张无措,不觉哭起来,格外委屈,又想起自己的妈妈,想她如果还在的话自己一定不会是这幅邋遢模样。
  当程墨玉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的时候她第一次那么用力的推开他。她再无知也知道这是女孩子的事,觉得难堪,身体更疼,仿佛有什么东西争着出来,这让人恐惧。
  他没敢再去拉她,却发现了地上那条印着红花的裙子,他先愣了会,眉头一紧,刚要开口就又把话咽了回去,仿佛瞬间意识到什么,连着两步向后闪。
  叶一然觉得当时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一种颜色,就是红。外面晚霞是淡淡的红,裙子上是暗暗的红,少年与少女的脸也是红的,那是种最娇嫩的红。
  她人生中的第一包卫生棉是他买来的,不知道当他拿着这包东西付账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她能确定,当他把这东西放在她手上时自己正抿着嘴唇笑,因为这包卫生棉,也为他依然红彤彤的脸。
  将东西交给她,少年飞似的闪身出去,关上门,可大的响声,不久,隔壁房间的门重重开启又碰上。她想,他能为她做的已经不能再多了,剩下的就只能依靠自己。
  少女摸索着,一点点经历成长,一点点经历蜕变,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她开始懂得自己身上的处处变化,原来那是生命齿轮运转而赋予女性的礼物,没了恐惧,卸下羞怯,静待着,身体上的变迁就和心一样,她暗自窃喜,只因这种成长。
  喜欢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对自己的心承认也是一个过程,不过她向来诚实,对自己。
  不少女孩儿喜欢他,她知道,也见过。
  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女孩儿拦住他们,脸红,说想单独和他说话。叶一然最会看人脸色,也识趣,闪到不远处看着。那女孩递出一封信,很干净。那东西叫情书,她知道。叶一然看着他收进口袋,冲女孩笑了下,女孩;脸上飞上一层薄红,若上了胭脂,其实是很美的,在任何人眼里,也包括她。
  回家的路上他就拆了信慢慢看,叶一然目不斜视,安静的走,耳边却听见轻轻“嗤”的一声笑,那声音有点吸引人,她转头看他的侧脸,夕阳为他镀上一层光亮,那样好看的一个人。
  “她的字比你写的好,乍看上秀气,细看上铿锵。”他仔细将信复又收好,放回口袋里。
  “原来这般好呀。”她似知晓的点点头,转头闪着一双无辜受教的眼睛看着他,“那回头让我好好跟她学学,当字帖临摹,你说好吧?”
  “这是人家给我的,给你看……不太好吧。”他皱眉看了她一眼,为难的表情。
  “切!稀罕!”
  此后数次,每次他收到这样的信件就一定要夸耀发信人的字迹一番,而每次她要学习临摹都被拒绝。
  那是一段类似捉迷藏搬的时光,他们躲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偶尔出来,看看对方有没有留意自己,收获点儿信息,心里稍稍美滋滋,然后复又藏起来,一轮接一轮,谁也不认输。乐此不疲。
  “有时很怀念小的时候。”他说。
  她作势扯着他的衣领,“说,你什么时候对我有想法的。”
  “谁对你有想法了?”
  “哎呀!吃干抹净不认账了?”女人不乐意了,对男人上下其手。
  墨玉抓着她的手,讨饶的说:“行……行了。”
  “那说说,你啥时候喜欢上的我啊,真不知道呢。”
  “忘了,”看着她,又问,“那你呢?什么时候喜欢我 了?”
  “忘了!”她口气很冲。
  “那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离开那么久才回来?
  她动了动身子,稍稍退出他的怀抱,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还问这话。“我以为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讨论过了。”
  墨玉笑笑,“当我没说。”
  “你今天是怎……”
  未完的话被他截在唇中,他沉重的气息拂上她的脸,她又觉得眩晕,迷糊着揽上他的肩,小舌也人不知伸进他的嘴里挑逗着,他浅浅发出一声,听在女人耳中就成了性感的前奏。
  他们渴望着,也急迫,退下彼此的衣物,以最快的方式得到对方。慢慢的,女人开始细细呻吟,她绞紧身体,仿若贪婪孩童抓住了糖果不松手,她在此中沉浮,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喊着慢些慢些,可身体不由自主,只能跟着男人上下颠簸。他掐在她腰上的手似要折断它一般,她 觉得疼,可这疼又带着快乐,带着舒坦,她舍不得霉了它,只能这样。
  这时候的女人有种野性,墨玉看着她,眼前不甚清朗,可心里透彻,不为发泄欲望与需求,只为这人还在自己怀里,还在自己身上。每当这时候他不喜欢自己出声,咬牙也忍着,女人的声音更好听。
  
  第三十九章
  方琼坐在角落,喝了口热汤周身才觉得暖和起来,刚抬眼就与程墨玉的实线撞个正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她对面。
  “今天没带饭啊?”墨玉状似轻松的说,抄起勺子塞进嘴里一口饭,有点硬。
  方琼笑,“最近太忙了,也懒得自己做。”其实是没了做饭的理由与冲动。瞧瞧,这男人吃食堂也吃得挺惬意,自己以前是不是下错了注,谁说要想征服一个男人就必须先征服他的胃?这条定律不适合做有人,至少放在眼前这男人身上不管用。
  她看着这男人,眼眉间两道坎,清浅也深刻,像两道剑痕,划开了,便难痊愈。右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张折好的纸,她突然想揉烂它,再踩几脚,一把火燎了,最好再来阵风,让它连灰都不剩。
  等他咽下最后一口饭的时候,食堂的人已经很少了,周围安静了点,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有些话我不该说……”方琼用手撑着下巴,转头看向窗外,外面正有人经过,一个穿着病服的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女人在身后推着,单调的画面却让方琼红了眼,“我以为自己不是骄傲的人。”
  对方琼,他歉疚 ,如果说他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对一个人内疚那么就是对她,深深地,这感觉很不好,好像即便得带幸福都不名正言顺。
  收回目光,方琼细细看着对面的男人。“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爱情这种事没有谁欠谁,只有谁该谁的。也许是我该你的吧,你能为我做的我不稀罕,可是我稀罕的,你又做不到。”
  他低下眉眼,不敢直视她,“我真的想你开心,你值得更好的人。”
  两人终于想视一笑,这笑里有些东西变了,有些消失了,有些升腾了,有些会忘了。
  方琼看着这男人,再次摸上口袋,用力按了按,发现它才是救命稻草,她刚才怎么会生出那样荒唐的想法。
  不可否认,她爱这个男人,直到现在都爱,但是现实不允许她再做这样无谓的坚持了,她努力过,也争取过,可结果仍然这样。也许这段一厢情愿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来得太晚,而他爱得太早。不得不承认现实毕竟是现实,那种不是你努力就一定可以达到的无奈,也许这就是爱情,它生的自在,半点不由人。
  她又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导师的那天,迟到,尴尬,努力却不尽人意,最后的失败,这仿佛就是自己这段情的写照。有时冥冥中早就有了安排,那次迟到的何止一天,何止一小时,何止一分钟,她究竟晚了多少年,谁也算不清了。
  “我先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程墨玉仔仔细细的想了与她这几年的交往。方琼的坚持,付出,宽容与真诚,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爱上他了呢?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爱情该是对等的,她应该有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可他做不到,所以不能自私的把她拉近那段无望的日子。
  在叶一然回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过找个人结婚,找个填满生活的空白,因为太寂寞了,冬天的时候他连个偎着取暖的人都没有。方琼是最适合的人,可她却爱上他。他刚想有所表示的时候,才终于发现她那样热烈的眼神。就是那个眼神,让他们没有可能了,因为他不想再谈情,不像照个爱自己的人取暖,宁可清冷一辈子,也不想活在失衡的感情里。他不想有一天看见那双满是热切的眼神变得残忍怨怼,如果他曾经尝过那种心疼,至少能做到不让别人重蹈覆辙。
  下午的门诊,一个女孩子摔破了鼻梁,缝了三针,陪她一起的是个年纪相仿的男孩。缝的时候女孩子挺坚强,腮帮绷得紧紧的,一声没出,反倒是男孩忍不住别过头去,手上还握着她的手,两人绞缠着。
  “好了,过两天回来换药,注意伤口别蘸到水。”墨玉笑着看了眼男孩通红的眼睛。
  男孩一直问女孩疼吗?女孩摇头不说话,他就一直问一直问,那女孩问急了大声喊话:“别跟我说话,还不都是你,要不是你那辆破车我至于破相吗?都是你!都是你!”
  男孩眼眶更红,点头说着,是我错,是我错。又转过头向程墨玉,说谢谢医生,拉着女孩走出去。
  墨玉看着她们握着的手,那样紧密,又看看自己的手,干净的指头上空空。
  
  第四十章
  叶一然得知楚砚入院的消息马上赶了过去,看见一脸素白的他憔悴的躺在病床上,“小毛病不碍事。”见她来了楚砚随口说着。
  “楚砚,你得懂得心疼自己。”一然看了看他周围的鲜花,那些不过是客户或者下属的一些礼节安慰,他们来看他,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好听的总是受用,可这里面又有几人是真的为他心疼,为他担心。这时候的楚砚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等在这里,等着找一个真的心疼自己的人,不管这人是谁。
  “我挣钱是为谁?是为我自己,我无儿无女,自己挣了自己花,自由自在的,我当然心疼自己,别用那种看流浪狗的眼神盯着我,烦这个,要不你也走,该干嘛干嘛去,我这谁也不需要,”他像个孩子一样翻身,赌气似的不去看她。
  一然看见这样的楚砚,突然发觉他和曾经的自己是那么相似,她知道楚砚是爱着那个女人的,但不知为何两人又分开,楚砚的爱太冷静,不动声色,她不知道这样的爱有哪个自信非常的女人能接受的理直气壮。
  他们之间的事她并不清楚,但是如果那个女人是他的劫数,这个结还是要靠她来解的,否则楚砚好不了,即便是身体好了,心里依旧有个无底的深坑,那是任凭谁都填不满的,不管多久,这些事她都经历过,所以懂得。
  “你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没意思,何苦的。”
  “你去忙吧,不是做贤妻良母做的挺充实么,去吧,别在这里和我耗时间了。”楚砚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辞太严厉,缓和了语气。
  “你应该和她谈一谈,你心里有个结,总要她来给你解开,之后不管你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如何,也总好过现在这样要死不活的。”
  楚砚不说话了,也许是心里有了一丝触动,也许是一然的话给了他一点光,让他看见了某处景致。
  “你知不知道 我为什么选择回来?”她第一次与人说起这些,“我离开他这么久,也以为自己当初选择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我刚离开的时候真的是开心的,那么轻松,不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以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方式让母亲留下的那些痛苦远离我,可是到最后我还是错了。”
  与同事出去郊游,途中遇险发生事故,一行人轻重不同的受了伤,幸运的只是皮肉伤,不幸的,比如她,伤了筋骨,需要修养更久一点。有几个在一个病室的同事,她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可是却没有一个是来看望自己的。那一张张亲人之间才会生出的关心模样让她心动,而她只有一个亲人,来的人见了她就打声招呼,却没有一个是真的关心她,可她深深记得曾经有过一张面孔是如何关心自己,而他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不在身边,也不会像他们那样心疼自己了,那一瞬间她竟然感到无比的绝望。
  其实这不过是契机,她心里长久以来一直有一个黑洞,每次孤单的时候那个洞就更深一点,一点点的积累,一点点的压抑,终于到了临界点,她发现自己当年是那么的傻,竟然放弃了一个最值得保护的东西。不再为情所困的她如愿得到了恣意与更洒脱的生活,可是这个代价却是永远的失去他,十九岁的叶一然竟然觉得那些比他更重要。有些事已经不是用后悔来表达了,那种绝望,看不到边的绝望。
  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好起来,在能下床的那天就恨不得一下子飞到他的眼前,不管前面还有什么等着自己。
  “现在你就像那时的我,但是即便是那么讨厌的我都比现在的你强,毕竟我愿意重新面对我心里的那个坎,当我明知道自己已经过不去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去重新面对它,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一味的逃避,我曾经逃了八年,你呢?你要逃多久?”
  楚砚不说话,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小然,你比我幸运,我已经没有面对的资格了。”他终于开了口,半响才转过头,“那天你也看到了,她现在生活的很好,而且现在……还有了孩子,她过得很好,你瞧,离开我她变得更好了。”他的眼眶发红,这样坚毅的人也不过是遇到心头最伤的东西。
  叶一然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幸运,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墨玉眼前。墨玉似乎有些诧异她的突然出现。医院走廊里安静,他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程墨玉,谢谢你!”
  墨玉奇怪的看她钻进自己怀里说了句这样的话。这里是医院,他穿着白大褂,周围不是同事就是病人,他面皮微微发烫,虽然她声音不大,可是还是能让周围的人听个真切。
  “程墨玉,我爱你。”
  她扬起声调大声说着,那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冲进他的耳膜,那要拉开她的手瞬间转了方向缠上她的背。周围的人都在笑,墨玉看见了,可是依然没有松开手。
  有一种感觉又回来,眼前的女人又和当年的那个少女重叠在一起,她也曾经这样肆无忌惮的大声喊,她从没觉得这样做会不会丢脸的,以前的他心里甜蜜,可脸上却要摆出不赞同的样子,可是现在他的心头脸上都是甜的。
  
  第四十一章
  楚砚要有人照顾的,她蹲在水产摊子上选鱼,头也不回的说。
  程墨玉没说话,只是掏钱递给老板。
  晚上的时候,他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的选台,偶尔看似不经意的瞥一眼厨房忙碌的身影。
  她拿下围裙坐到他身边,看着他依旧机械性的选台。
  “我认识楚砚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脆弱,像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她伸手夺过他手中遥控器放到一边,拉来他的手交握着。
  “谁都有软弱的一面。”他看着停下的那个台正上演一档综艺节目,几个主持人均是满面红光的逗着台下的观众捧腹而欢。
  她拿捏着他脸上淡然的表情,偷偷发笑。“毕竟是朋友,能帮的时候我得帮一把。”
  “应该的。”
  “吃醋了?”
  哑然看了她一眼,挣脱她的手拿过扔到一旁的遥控器,淡笑着不说话。
  一然看着他嗤嗤的笑。
  这人呀,总是这般,嫉妒也可以安安静静的,可她心里却无比畅快。
  趴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些话,男人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恬淡自然许多,不复刚才那般生硬。
  转了一圈的频道又回到刚才那个综艺节目上,主持人依旧疯闹耍宝。
  她看着看着笑出声来。
  楚砚没想过能在这里遇见她。再见面的时候她穿着宽松的罩衫,高挑的身材显得纤细,丝毫看不出怀孕女人该有的样子。
  也许是还不到时候,他默默得想。
  就这样面对面的遇上,想佯装没看见都来不及,便只好打了招呼。他在她眼里竟找不到一丝巧遇的惊讶,仍是一派素然,于是也暗暗沉了心情。
  “怎么病了?”找了块安静的地方坐下,她问。
  “小毛病,过几天就出院。”楚砚轻描淡写得带过身体微恙,抬头看她却发现她眼瞳黝黑,盈盈发亮,面孔却是极温柔的。
  此后两人便是无话了,可谁也没有打破这种不寻常的沉静,只是坐着。
  这一方的静默终于被打破,一个孩子跑到两人脚边拾起不知何时在这里的气球复又跑远。
  她看着他的侧脸,神色淡淡。“楚砚,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呢?”
  一身病服的男人苦笑着:“我也过得挺好。”
  她露出无奈的笑,“这样算好?”
  当然算好的了,比当年的自己好太多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女人叹了口气,难得的忧愁了眉头,“你快点好起来,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这样为难自己一点意义也没有,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已经是现在的我,而你,还是过去的你。”
  楚砚想抽烟,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什么都没有,连口袋都没有。
  “记得么?我原来说过的,我不可能一直等你。”
  是啊,她好像说过这句话,但是当时他在做什么?晚归,酒醉,昏昏沉沉倒在床上,他似乎真的记得那个素白的身影立在床头轻声说着不可能一直等他,可他那时想,不想等他就自己先去睡好了,他并不需要她照顾自己。
  楚砚一直觉得这个女人从未爱国自己,可他爱她,真的喜爱,把她放在心尖上。可她总是那般清清淡淡的,所以他害怕,怕自己的这种热情扑在冰冷的铁板上,于是渐渐收敛,可心里的那团火依旧烧着,反而被压抑的越来越旺。时间久了,那种情也渐渐走了味道,变成幽怨与算计,计较的多了变不是爱了。可他拖着,他从未想过离婚,从未想过他们会分开,即使那么冷漠的对持,可他总觉的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磨合,这种自以为是被她的一纸离婚协议所打破。
  他看着已经签好一方名字的文件,没有一丝犹豫也大笔一挥,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可能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是钢笔划下的一瞬间,那个人的世界轰然崩塌,里面全无颜色,一片灰白,没人发现,除了他自己。
  他用了一年时间疗伤。那一年,他经常故意醉酒,晚归,却再没有人立在床头说着不想等他。他搜遍了家却再也找不到她的任何痕迹,她离开的记彻底,一丝一毫都没留给他。
  再后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彻彻底底的败了,终于熬不住的思念让他安排人调查她的踪迹,他那时天真的想,如果找到她哪怕放弃这些可笑的骄傲和尊严,如果她不爱他,他可以努力的让她爱上。
  他花了高价,雇了最有效率的人,没出半月就给他带来了结果。他还记得那人把他想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纸袋中,他没有错过那个人放下纸袋时露出的一丝无奈和欲言又止,那个人让他等自己走后再打开看,他依言照做,之后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原来那个人为他保留了最后一丝脸面。
  纸袋中装着很多照片,满满都是她,少有的几张沉静,大多是恬静开朗的表情,有几张身旁明显有个男人,资料上写着那个人是她现在的爱人。
  他想自己也许疯了,那个晚上他看着这些看了一整晚,然后又叫了那个人继续做着这些不光彩的事,有时就只是看着她的照片就能发愣好久,直到上次偶遇,她笑着告诉他自己快要当母亲,那个晚上,他看了最后一次照片,知道这种事该停止了,突然心里澄明起来。
  “有些话我总是要告诉你的。”她的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悲喜,仿佛只是诉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我是爱过你的,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
  他一动不动,仿佛被触及了穴道,就连呼吸都僵掉。
  “后来我又不再爱你了,在你一次次晚归,醉酒。而我说着不会一直等你的时候。”
  ……
  楚砚回到病房的时候,发现叶一然和那个男人一起等在那里。
  小然还是依旧的热忱,忙着给他端来热腾腾的鱼汤,身旁的男人沉静的坐在那里,眼睛里仿佛也扬着沉静的笑意,周身倜傥,无一丝不雅。
  她在外面接电话,两个男人多少有些尴尬的相待无言。
  楚砚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她很爱你。”
  对面的男人微微低了眉眼,轻声说着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楚砚一直默念着这句话,原来叶一然能等到这个男人只是因为他知道她是以怎样的心情爱着自己,这中间也许伤心绝望,也许悲观退缩,但他该是始终相信这份爱的,所以小然才能在这么久之后再次回到这里,再次回到这个男人的身边,而他的故事之所以遗憾的原因就是源于这份对于爱的相信。
  “你们俩聊什么呢?”不久便进来的小然推了推楚砚跟前的碗,厉声说,“快喝啊,冷掉就变腥了。”
  他打算一口气喝掉所有的汤,咕哝着说:“谢了,等你俩以后结婚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
  喝下最后一口的时候,楚砚暗暗的想,他总会好起来的,不妨从今天开始。
  小路上落满夕阳的时候,两人默默享受这份安静,身边偶尔呼啦啦过去几个追风少年,漾起的青春气息让路边的两人侧目怀念。
  你背背我吧,她说。
  跃上他的背,她笑着问,沉么?
  他故意松了松手向下一歪,吓得她大叫着抓紧他的肩膀,他爽朗的笑声渐渐让她安静下来。
  两旁的龙爪槐依旧,小路依旧,夕阳依旧,人也依旧。
  她想着自己这多年以后竟然还能在他的背上,这感觉……真好!
  侧过头看着夕阳映出两人的影子,拉的那么长了,可是那个形状却没有变,依旧是乌龟拖着笨重的鬼壳,尽管辛苦,却到底不能割舍的。
  她想,她果真是幸运的,这一生遇见他,多年以后还能在他背上让他这样背着。
  他想,他果真是不幸的,这一生遇见她,多年以前在这个小路上他第一次听说了那个关于逢魔时刻的传说,于是碰到了她。可是他想了很多年,一个人总要有魔怔的时候,可他不后悔,他很清楚自己并不后悔当年遇见了那个少女。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
  少女因为打架弄伤了脚。有个清朗的少年背着她也是走在这条路上。
  那时两人身量都是单薄,多年之后,却在夕阳里渐渐走清轮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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