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衣露申1981:开到荼蘼花事了

(2009-03-05 05:28:54) 下一个
  楔子
  “离婚。”
  苏紫听到离婚两个字从顾家明口中说出来,心里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自己听到这两个字会哭泣,会崩溃,会歇斯底里。没想到真正的感觉竟是轻松。
  轻松?
  在外人看来,顾家明与苏紫真似一对神仙眷侣。任何时候出现在朋友面前,都是一副和谐的画卷,他们并没有什么亲昵的动作,可旁人看上去就觉得说不出的妥帖。举止之间是老夫老妻才有的默契。
  他们认识多久了?三年零7个月。他们结婚多久了?三年零四个月。
  闪电般的婚姻竟维持了三年。从不堪一击到固若金汤,谁都以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有事中人才辩得清真味。
  苏紫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才走出书房。在厨房里收拾刚才打碎的碗碟。
  这个月,这是第几次争吵?
  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前几分钟,顾家明一摔筷子,恨恨地说:“你到底有没有心?”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把她吞进肚子里,碎尸万段。
  答应结婚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能扮演好妻子这个角色。直到身在其中,才发现原来真的很难。
  并非做顾家明的妻子有多难。他爱她,她心知肚明。他宠她,她了然于心。可她呢?手机响了,她走出厨房,发现是顾家明的短信。
  “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你爱跟谁跟谁过去。”她看着短信,竟笑了。

  婚姻是什么
  “我真后悔。”说话的时候,丁晓一脸地愤怒与委屈。
  苏紫看着丁晓,一言不发,从烟盒里摸出一支香烟点上,瘦长的烟身渐渐化作灰烬。
  “你说他还配当男人吗?就把我一个人甩在大街上,自己扬长而去。为什么男人一结婚就辩若两人?”
  苏紫听着朋友的唠叨,习惯性地往后仰。倾听是一种习惯,她知道这是丁晓独特的发泄方式,作为旁人只能奉献耳朵。此时说任何话都是多余。
  “苏,你说结婚到底为了什么?早知道我就不结婚了。自由自在多好?现在每天都要看着他不阴不阳的脸色。一句话不对就甩手走人。我还懒得伺候了。”
  结婚是为了什么?苏紫问自己。她突然想起三年多前的那个夜晚。她一个人蜗居在角落,崩溃,哭泣。那一刻,她对自己说,结婚吧!
  结婚,贪求现世安稳。所有的爱与恨,离别与纠缠统统抹去,结婚,她就可以再世为人,结婚,她就可以欺骗自己,从此不留。
  如果说婚姻是牢笼,那么她是心甘情愿躲进去的。禁锢也是心甘情愿的。
  “婚姻与感情分明是两码事。”她念着这千篇一律的台词,不知道是说给丁晓听,还是催眠自己。
  苏紫突然想起好友倪真的一句话:“如果你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你会发现其实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同。”说这话的时候,倪真跟她才刚刚读大三。当时倪真有个男朋友,初中认识,高中恋爱,不咸不淡也有好几年了。旁人看来是青梅竹马,此情不渝,个中况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很长一段时间,苏紫以为这句话是真的。就这么催眠自己过了若干年,如今才觉悟:如果你不爱这个男人,当然他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现在才发现,倪真的话只说了一半,而另外那一半,她直到结了婚才真正明白。
  她一直很羡慕丁晓,那么轰轰烈烈的,平常夫妻,为点鸡毛蒜皮的吵闹,人间烟火,刹时温暖。
  她喜欢丁晓这样的女子,简简单单,一眼就望进眉目。单纯,没有心机,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她当然不知苏紫的过往,在这座城市,无人知晓她的过往。
  人们知道她,也不过三言两语,小户人家出身,家世清白,大学毕业,结婚,现在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庭主妇。
  认识顾家明之前,苏紫在一家报社当编辑,码字爬格混日子,天天在报纸上教人们如何如何谈恋爱。主编比她大三岁,也是个没着没落的人,经常看了苏紫的文章就笑她:“年纪轻轻的,写起感情来倒是游刃有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结了好几次婚呢!”
  感情这码事,纸上谈兵终是容易,要是身体力行来,最多也只是旁观者清。知易行难的道理放在感情上同样适用。现代人的感情越来越脆弱,也越来越表象化,年轻人一旦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牵着手散步就立马感动得不行。感情有很多种方式,细水长流的,电光火石的,至于能白头携老的或许并不是爱情。那她跟顾家明呢?又算哪一种?
  关于婚姻,苏紫觉得自己看得很透彻,不外乎三句话:自足常乐,自得其乐,既来之则安之。

  没有心的女人
  顾家明说完离婚两个字就后悔了。很长一段时间来,他知道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了。
  刚结婚的时候,他常常对苏紫说,幸亏你遇到我,否则你还不知道要黑暗到什么时候。是的,他刚认识苏紫那会,他觉得这女子太黑暗太自闭,甚至可以说堕落。他不明白年纪轻轻的她怎么能自暴自弃到这样的程度。
  她抽烟很凶,一根接着一根,恨不得每一口都抽进肺里,说话的时候语速很快,不知节制。他常常忍不住打断她:麻烦你重复一遍。
  在绝大多数场合里,她永远是最不修边幅的一个,随随便便的体恤牛仔,乍一看还以为仍是学生。脸上永远是一副没有睡醒的表情,只是偶尔眸子一发亮,照得顾家明心腾地一下。
  认识苏紫是因为工作关系。她们报社到他的影楼拍合影,一个个地化妆,选衣服,照着香港金像奖的造型做一本台历。平时他很少去影楼,那一天他神使鬼差地走进去,看着报社那群女编辑花枝招展地选衣服,只觉得像上千只鸭子进了摄影棚。这些年,各种各样的女人见多了,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一进去,就看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坐在沙发上抽烟,边打哈欠边跟化妆师说:“今早出门的时候忘了洗脸,没问题吧?”
  后来跟那帮报社的女编辑混熟以后,她们还时不时地打击他:“你该不会是看了苏紫化妆后的样子被迷住的吧?”语气酸溜溜的,在她们看来,顾家明追谁也不该追苏紫,除非眼睛瞎了。
  化妆以后的她简直辩若两人。做这行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反差那么大的女人,混身上下一股子妖气,说不出的蛊惑。摄影师罗宾特地把她的照片全部挑出来:“拍了那么多个,才拍到一个满意的。这女孩子要是再高五公分,活脱脱就是做模特的料。”顾家明凑近了一看,一身黑衣,双手叉着,脸上似有似无的笑,眼神逼人的锐利。当下便留了心,这女人有意思。
  再后来,他与她又有一次合作。一起拍摄一部图片电影,顾家明完全出于私心,否则这档子事哪用着他自己亲自出马。
  她说话还是那么快,跟爆豆子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她把自己伪装地那么好,惟独声音欺骗不了人。他常常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然后不得不干咳一声:“不好意思,麻烦你重复一遍。”他看见苏紫拳头都握紧了,然后又松开,一阵假笑:“那我再说慢一点。”
  她的脾气全是他一手调教的。有时候晚上10点过,他还是那么厚颜无耻地把电话打过去:“我现在有空了,我们聊聊工作吧。”
  一个星期的工作量,他硬生生拖了一个半月,软硬兼施,做得那么明显,也只有苏紫没看出来。
  “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唐僧啊,简直受不了你。”她那个时候常常跟同事抱怨,怨自己怎么摊上这份差事。好心的同事提醒她:“顾家明是不是想追你?”她居然还摸着那位同事的额头,表情跟见了史前生物一样“你脑子没烧坏吧?”
  后来她报社影楼跑得不耐烦了,终于说:“我们网上谈。”
  渐渐地,每天晚上顾家明都会在网上跟她聊天。
  前一个小时聊工作,后几个小时聊其他的,慢慢地才熟起来。
  那些日子,顾家明每天总是迫不及待地期待夜晚来临,然后在耳麦里听她细细脆脆的声音传来。
  一开始,她并不愿意聊起自己的过去,尤其是感情。关于她,顾家明知道的更多的是现在。在报社做编辑,写字赚钱,一个人住,昼出夜伏,工作三年,没有积蓄,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
  “没有男朋友?”
  “又没有人追。”说得坦坦荡荡,让人接不了半句。
  她不愿意谈,逼得顾家明只有自叙情史,他说他八年没有谈过恋爱,被苏紫一阵嘲笑,“骗小孩吧?”他说追他的女人有一个加强排,追到了床上,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又开始笑:“骗小孩吧?”他说初恋女友在他面前自杀三次,他怕死了女人这种生物。她还是继续没心没肺地笑:“太琼瑶了吧。”直到最后,他说:“既然你没人追,我也不打算让追我的女人得逞,要不咱们就先试试看?”她才没了底气:“你不是说真的吧?”
  直到认识三个月以后,那天晚上,顾家明还在网上跟苏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也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有句话不是叫润物细无声吗?在他看来,苏紫就是一棵长在阴暗里的潮湿植物,必须一点一点地才能让她的心重见阳光。
  中途苏紫突然把耳麦关了,只是说接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她居然打来电话,一个劲地哭。哭了一个多小时,她突然对顾家明说:“你娶我吧!”
  说不上谁趁谁的危,顾家明猜测说不定她前男友结婚了,精神崩溃,急需找个依靠。如今的男女谁没有点前尘旧事。他没放在心上,更大的原因在于,顾家明太自信了。他自信自己能让这棵不见光的植物阳光起来。
  只是结婚三年,顾家明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一个现实,想拯救的人没拯救出来,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说离婚,倒不是如何不待见苏紫。他只能说,她实在太想扮演好妻子这个角色了,反而觉得戏过了。
  他下班晚了,她从来不问;他不回家过夜,她连个电话也不打。他有时候抱怨几句,她反而还把眼睛瞪得很无辜:“我以为贤惠的妻子都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她有时候也爱出去玩,他反对过一次,她再也不会了。她记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爱吃的每一样菜,他准与不准的每一件事情,可惟独没有真正交出自己的心。她从来不会跟他吵,任他发脾气,她就那么不闻不问的,仿佛自己身在另外一个世界,甚至连做爱都没有声音。
  他的心一点点地灰下去,灰地心慌意乱。越发地暴躁,常常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也拿来做文章,她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他宁愿她像刚认识那会,那么肆无忌惮地笑,做出一副想发火又不敢发的表情。现在的他们,更似陌人。顾家明无不讥讽地自嘲:“怎么不颁个奥斯卡给苏紫,演活了貌合神离的那一套。”

  苏紫的禅
  见过丁晓之后,苏紫走到大街上,才有点无家可归的感觉。第一次觉得住了三年的地方出奇地陌生。顾家明跟她说离婚。一开始觉得轻松,过了大半日,才发觉胸口一阵涩。习惯真是可怕的隐疾。
  三年了,她那么低眉顺目地做着别人的妻子。他叫她东,她从不往西。他不爱吃甜的和酸的,苏紫索性连自己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也戒了,他不喜欢晚睡,她就每天躺在床上数绵羊,偶尔翻个身还怕吵醒他,他不喜欢她说话太快,她就连呼吸都慢了下来。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什么时候转的性子?
  这三年,她觉得自己可以开讲座了,单单婚姻与家庭,她随口一说都是至理名言。婚姻是妥协,是容忍,是菩萨低眉。说真的,她觉得自己是带着修行的虔诚走进了民政局大门,如今怕是要立地成佛了。
  可是他却跟她说离婚。是她做的不够好?连她自己都觉得讽刺,这年头,还没见过谁家的媳妇有她那么肯受气的。还是他做的不够好?她又摇头。顾家明都恨不得拿条链子把她栓在家里,要真有什么第三者,说出去也没人信。
  她想起他们刚交往那段时间,他跟她提过一次分手。他对她说,演戏也是要看对手的。她记得那一次,她哭了,很伤心。总觉得一条路还没开始走,怎么就到了尽头,不甘心得那种伤心,她一哭,他心就软了。和好后,两人便去了民政局,从那以后,她便死心塌地地做了别人妻子。
  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顾家明,那么身家清白的男人,那么死心塌地的男人,她苏紫何德何能?她不是不相信顾家明有人追,她是不相信顾家明怎么就看上了自己?连她都瞧不上的自己。那时的自己,要多颓有多颓,简直废柴。
  苏紫想,还是要心存感激的。谢谢顾家明,至少现在的自己活得像个人,即使不是她自己。
  这么一想,苏紫又有了回家的理由。一回到家里,发现顾家明已经回来了。破天荒地围了个围裙在厨房里烧菜。
  她走进厨房,在一旁打帮手,默契得不像话。怎么看都不像一对早上说要离婚的夫妻。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顾家明早就习惯苏紫这种神不守舍的样子,熄灭的火苗又开始忽忽地往上窜,他顿了顿,硬是压了下去。开口说:“你前段时间说要去C城?”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喉咙才找回声带的位置。“恩。”
  冷战结束,苏紫轻呼一口气,最近顾家明不阴不阳的脾气,她也打定主意,敌不动我不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准备什么时候去?”
  “有个大学同学结婚,可能下个星期。”
  “去多久?”
  “不知道,看情况。”
  顾家明又觉得生气,她总是这样。随便,不知道,看情况,你说。那么无所谓的态度,他又觉得有点忍无可忍,可一想到早上说的那两个字,又把火咽下去了。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不,你忙你的,工作要紧。”苏紫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看得顾家明又是眉头一皱。再也无话。
  她躺在床上看书,相处越久,顾家明越觉得她像一滩深不见底的深潭。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偶尔嘴角牵扯。今天算起来,应该是苏紫要交稿的日子,可她一点也不操心的样子。一开始,顾家明还以为编辑么,不就是喜欢白天睡觉晚上赶稿的动物嘛,大好的白天不用,常常深更半夜了还在拼命码字,一开始顾家明还想的是,可以教苏紫一些效率管理方面的常识,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不用每天熬夜那么辛苦。结婚以后才发现,她真正用在写稿上的时间少之又少,往往主编开始催了,她才慢腾腾地坐在电脑桌前,噼里啪啦一阵乱敲,两个多小时后,她伸了伸懒腰:“搞定。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认真看了她写的东西,才发现也不全是马虎之作,顾家明便觉得惋惜。要是她肯多出一分力,成就不知几许。
  “做那么好干什么?我的目标只是80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每当这个时候,苏紫总是以这样的借口反驳。她的人生哲学就是不要那么好,差不多就行。正如同,她对顾家明的感情,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
  盈满则亏,大巧若拙。苏紫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倪真和苏紫  
  倪真要结婚了,跟她那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朋友。初中,高中,大学,工作,苏紫掰着指头一算,快赶上刘嘉玲和梁朝伟了。
  “你要再不进来,我都快要出这个围城了。”苏紫笑倪真。
  电话那头,倪真一个劲地说,你必须来,大学同学可只请了你一个。如何如何。
  来,肯定要来。
  挂了电话,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紧。难道真的又要回去?五年了,她以为自己全忘了,包括那座城。
  苏紫打开抽屉,在最里面有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些苏紫的首饰,说是首饰盒又有点夸张,里面仅仅只有一枚戒指,一条手链,还有一把钥匙。
  她看着那枚戒指,记忆如同海浪般拍打着海岸,一波又一波,声声不息。
  戒指是男式的指环,中间镂了空,刚好是一个心型的图案。
  “闭上眼睛,我送你一件礼物。”
  “好吧,你现在可以求婚了,求我娶你吧!”
  “笑什么啊?为什么女的就不能娶男的?你看我对你多好?还特地给你买了礼物。”
  “哈哈哈,别戴了,快取下来吧,要不别人要笑你的。”
  “哎呀,真的不要戴了,快取下来,这是我在街边买的,才8块钱。”
  “……”
  回忆里的苏紫笑得那么开朗,如若不是这枚戒指,她快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那么笑过。这枚戒指最后她还是要了回来。她说这是她送给他唯一的礼物,所以更要取回来。她已经不记得当时他的表情和声音了。
  还有那条手裢,几年了?她以为它早就遗失了,没想到还好好地躺在那里。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颜色总是那么地亮丽。玫瑰红的蜗牛,由小到大串成的链子。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那个时候,他站在大学的门口,她犹疑地走过去。几乎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特地来找她。
  她清楚地记得他一共只说了几句话。
  “刚刚从日本回来。才下飞机。”语气里还有疲惫。
  接着他便拿出一个小纸袋。
  “碰巧看见了,觉得挺适合你。”
  她记得自己缩着手,一直没接。
  “把手腕遮上,天气热了,老穿长袖不好。”
  一顿,纸袋已经在她手上了。接着他便坐上车走了。
  后来的若干年,苏紫一直戴着那条手裢,直到结婚。她才把链子取下来,换上了一对镯子。才三年,水晶就像蒙了一层灰,雾雾的,再也不复当初的清透。
  就这么摩挲了半晌,苏紫把钥匙拿了出来,才又把盒子锁进了抽屉里。
  坐上火车,苏紫才隐约觉得不真实。
  真的就这么回去了?轻易地好象一切没有发生过。她问自己,到底是真的该去,还是只是借口?
  她突然想起自己静悄悄的婚礼。她跟顾家明结婚的时候,没有拍婚纱照,没有请客甚至没有买结婚戒指。一开始,顾家明并不反对,觉得自己眼光独到,苏紫不是那种浅薄的女人,做影楼久了,婚庆这行摸穿了,顾家明是出于职业厌倦,可苏紫是打一开始就是能省就省。反正双方的家都不在本地,去了一趟民政局,半个小时搞定终身大事。
  直到去年,顾家明跟她一起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她坐在那,居然就看出了眼泪。苏紫才发现,原来不是自己不在乎,而是没有找到在乎的人而已。
  那次之后,顾家明就拖着她说是要去买结婚戒指,苏紫死活没有答应,她说:“自己的手不好看,戴了戒指更难看。”钻石的也好,铂金的也好,她统统看不上眼。闹腾了一阵,顾家明便死了心。
  苏紫想,自己结婚的时候还没那么紧张,怎么别人的婚礼,自己倒开始忐忑起来。后来,苏紫接着又安慰自己,不过是近乡情怯。
  火车开到半路,天就黑了。她跑到车厢口吸烟。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的场景。
  那一年,她大三。坐上从家乡到C城的火车,她一个人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包烟,瞅准了车厢口没人,才走进去,摸索索地拿出一根烟点上。
  她还记得那烟的牌子,叫DJ,苹果味。一股子清香味儿,她对着玻璃窗,学着怎么把烟都吸进肺里。第一口,烟在嘴巴里转了一圈全出来了;第二口,她在窗里神奇地发现原来烟也可以从鼻子进去,一口接着一口,呛地眼泪一直往外冒。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个男的,一直刁着烟看着她:“不会抽就别逞能了。”她抬头白了那男的一眼,猛地吸进一口,从鼻子里进去,直达肺部,吸得狠辣。那男的讨了个没趣儿,自己走开了。
  鼻子眼泪全出来了,脸涨得通红。可就那一次,她就真的学会了。从此烟不离身。
  一下火车,她便看见倪真了。离开快五年了,这城市的变化让她有点猝不及防,甚至连火车站都不是当初的模样。
  倪真的那位青梅竹马叫河马,当然不是真名。连带地苏紫也这么叫他:“河马叔叔,好久不见!”
  遥远的称呼,瞬间趟过了时间的河流。原本就是旧识,河马笑了一下:“怎么才五年没见,我就从河马哥哥升级到了叔叔?”
  “不叫你叔叔,怎么证明我永远18?”坐在车上,苏紫瞬间变得活泼起来。
  倪真跟苏紫是大学同学,大一那阵还没有什么来往,倪真是C城本地的人,经常上完课就回家,跟外地来的同学没什么交往。从大学到现在,倪真从头到尾也只跟苏紫一个人好过,周围的男生也有蠢蠢欲动的,可一听说倪真有个两小无猜的男朋友,也就讪讪地收手了。班上的女生不太喜欢倪真,总觉得她不太合群。可苏紫却对她有莫名的好感。
  是苏紫主动找上她的,后来倪真笑她:“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早就一耳光给你扇过去了。”
  苏紫对倪真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真像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尤其是眼睛。”
  她要是男的,这搭讪的桥段实在太过老套。
  可只有苏紫知道,她说的全是真的。
  后来两个人便渐渐熟了,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逃课,一起逛街,一起睡觉。大冬天的,两个人挤在苏紫那张单人床上,同寝室的女生常常取笑她们:“倪真,你都快成我们寝室的编外人员了。以后就从了苏紫了吧,改明儿回去把你男朋友甩了。”
  连苏紫也笑她:“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啊,星期一到四,我陪你,周末,河马陪你。怎么算我都比他多一天,怎么着?让我做大房吧?”
  那么百无忌惮的苏紫,那么活泼爽朗的苏紫,那么神采飞扬的苏紫,也只有对着倪真,苏紫才会这样。
  有时候放假,倪真也把苏紫带回家,一来二去也就跟河马熟了起来。
  “我说,苏紫,你这么一天到晚缠着我们家倪真也不是个事儿啊!”
  “河马,我还没问你要好处费呢!你知道一天到晚在学校我得帮你们家倪真挡多少玫瑰花?要不是我出马,倪真指不定就飞了呢!”
  河马比倪真大两岁,初中毕业就去当兵,退伍后在政府部门工作。她们读大学那会,他已经上班了。倪真的学历一直让他有点耿耿于怀,总担心倪真在大学里跟着谁谁谁好上了,那股子自卑和不安全感使得他每天三五通电话,学校一没课就把倪真接回家,生生盼着四年赶快过完,把倪真娶回家当老婆。
  当天晚上,倪真跟苏紫睡一张床,河马临走的时候还说:“让你们姐妹淘好好掏掏心窝,改明儿倪真就是我们家媳妇儿了。”
  笑闹了一阵,苏紫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哎,回来真舒服啊!”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怕你不会过来了。”倪真翻了个身,对着苏紫。
  “谁结婚都能不去,你结婚我不来,那不是找死吗?我还想当干妈呢!”
  “你这次回来怎么安排的?有没有想过去找别的同学?”
  “现在还不清楚,等你忙完结婚的事情再说吧,把年假全请了,这次玩够本。”
  “你跟其他人还有联系吗?”
  “没了,就你啊。不三天两头在网上聊着吗?”
  “好吧,那你就安心跟着我吧!我还有三天婚假,到时候带着你到处去看看。”
  “那怎么好意思,这电灯泡当得也太亮了点。”
  “说真的,苏紫,你这几年变化挺大的。”
  “怎么了?”
  “你还记得你刚去A城那会吗?我跑去A城看你,那个时候你瘦得不成样子,那个时候我真担心你迈不过去。可后来,你突然跟我说你结婚了。吓得我,还以为你拿婚姻当儿戏呢。不过现在看到你,又觉得安心了。”
  “人不向前看还怎么活啊?不过说真的,我挺感谢顾家明的。要不是他,指不定我还待在那个旮旯里颓废着呢。”
  “那就对人家好点。”
  “唉,尽力吧!”

  倪真的婚礼
  办的很热闹,河马这几年估计在政府里混得不错,三十多辆奥迪A6呼啦啦地开了一溜,苏紫坐在花车的副驾驶座上,坐在后面的河马嘴巴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合拢过,倒是倪真还是那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前面一辆婚庆公司的车顶上站着一个男人拿着摄像机一阵猛拍,苏紫突然觉得周围的场景都变得不真实。她觉得有一刻,她离幸福那么那么近,就差一点,可一个浪打过来。她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幸福隔着玻璃窗,看得见,却摸不着。
  新郎跟新娘在门口迎宾,到场的人苏紫大多不认识。多数是河马的朋友,苏紫走出酒店的门口,在一家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一包烟。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抽烟。
  报纸上的头条便是:“市政府召开关于外商投资会议,市长任之信发表重要讲话。”没来由地,看到任之信的名字,苏紫的心还是猛地抽搐了一下。很多年了,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也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个名字,可一旦身在这个城市,才发现,原来他无处不在。
  苏紫看着他的照片,还是那么一丝不乱的头发,斯文儒雅的样子。他好象一点也没变,可怎么苏紫觉得自己却老了。
  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五年,然后离开,用五年的时间去忘却这段过往。很长一段时间,她差点连自己都欺骗了,她觉得可以淡然了,遗忘了,放下了,然后试着回来。可一回来,才发现原来用五年的时间远远不够,时间是忘却的良药,也有可能是痛苦的毒药。看见的,经过的,熄灭的,统统死灰复燃。直到捏着报纸的手都沾染了墨迹,苏紫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濡湿的汗水。
  苏紫匆匆丢下报纸,转身进了酒店。一进去才发现,原来仪式已经开始了。
  主婚人在台上讲着新人的感情故事,苏紫冲着台上的倪真挥了挥手,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那一年,新郎才刚刚分到我们单位,当时有好心的老同事就想给新郎介绍对象。但我们新郎当时就说自己有女朋友了,等她毕业就娶她。可为什么新娘毕业了五年,他们才举行婚礼呢?这里有个不为人知感人的故事。新娘刚刚毕业的时候,新娘的父亲却不幸患上了严重的疾病,整个家庭都笼罩着愁雾。这个时候,我们的新郎并没有在关键的时刻选择退缩,他信誓旦旦地对新娘说:你的爸爸就是我的爸爸。如果钱不够,我们就卖了房子,大不了不结婚了,如果还不行,我们就去借,反正我们还年轻,以后总能赚回来的。大过年的,新郎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跟家里人吃团圆饭,却跑到了大街上摆摊卖起了烟花。当他把赚来的钱交到新娘手上的时候,新娘的爸爸躺在病床上对新郎说: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正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新娘的爸爸奇迹般地复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情马拉松,经历了时间、生死的考验,终于在今天修成正果。来我们为新郎和新娘之间伟大的爱情干杯!”
  苏紫看着台上倪真的父母早已经老泪纵横,眼眶也是一热。这主婚人忒会煽情了。苏紫想到过去的这五年,想到倪真对她说的一切。原来我,你,他,我们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只是时间。
  她想起刚到A城的第一年,倪真说她爸爸得了骨癌,那时向来从容的倪真在电话里哭得天崩地裂。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敢在他们面前哭,现在还瞒着他。”
  大大小小的医院都跑遍了,中医西医全试过了,才不到一年,耗尽家财。苏紫看着难受,想起那张从来没用的卡,可找了个遍也不知道自己丢在哪里了。一分钱难死英雄汉,那是她离开后第一次想到任之信。可倪真却说:“你好不容易走出来了,别走回头路。”硬生生断了后路。
  第二年,倪真一声不响地跑到A城来找苏紫。没头没尾地说了些话:“爱情太靠不住了。”河马的摇摆不定一下就让苏紫对感情灰了心,她原来以为就算这世界上的男人全是负心汉,薄情郎,至少还有一个河马,对倪真是死心塌地的。她的崩溃与倪真的心灰意冷成为那一年最苍凉的一笔。
  第三年,倪真爸爸终于同意截肢,装上了假肢,康复出院。而她与河马也继续这么不咸不淡地交往着。
  第四年,医生说倪爸爸的病已经没有大碍,如果不复发,跟平常人没有两样。不知道这算不算浪子回头,总之那一年河马跟倪真求婚了。
  是不是只有看破红尘的人才有资格走进婚姻?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衣冠冢。我们用婚姻为爱情祭旗,从此六根清净,了却尘事。苏紫又想到倪真说的那一句话:“如果你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你会发现其实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期待的婚姻或许能走得更远吧!

  公寓的钥匙
  婚宴结束,苏紫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了。
  倪真把苏紫送出酒店的门口,再三叮嘱。苏紫知道倪真想说什么,她摆了摆手,顺手拦了辆出租车。回头看倪真的时候,还不忘送上一个“你安心啦,我没事”的表情。
  “小姐,去哪里?”
  司机问了三遍,苏紫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龙湖西苑。”一出口,才后悔。人的大脑能控制意识,但不代表能控制潜意识。
  龙湖西苑并不远,下了车,苏紫才有点后悔。到一个住宅小区来做什么?观光还是怀旧?
  大脑还在嘲笑自己,脚却好象不听使唤似的径直往里走。进了大门,往左拐,路过一个中心花园,B栋7楼。她还是记得。
  出了电梯,她看见那扇门,墨绿色的防盗门,以前她常常爱把纸条贴在门上。
  “出去溜皮皮了。冰箱里有你爱吃的橙汁藕片。”
  “忘带钥匙了,我在楼下的花园。”
  “我被锁在门外了!!!该死的皮皮。花园等。”
  ……
  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常常忘记带钥匙,开个门倒垃圾也能把自己锁在门外,常常不记得溜狗的时候要带上钥匙和手机。每一次,她就傻傻地穿着一双拖鞋坐在楼下的花园等他。看着他的车经过她,然后驶进车库。她也任性地不动,偏偏就要等他先上去,看了门上的纸条再折返下来找她。然后一起回家。
  苏紫拿出放在盒子的那把钥匙,门应声而开。
  居然,没有换锁!
  苏紫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房里没有人冲出来,似乎里面没有人。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小偷,进了一间并不属于自己的房间。即使属于自己,那也只是曾经了。
  一进门,苏紫倒抽了一口凉气。
  居然,跟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客厅里还是那张白色的沙发,沙发旁边放着一个绿色的巨大的绒球状的靠垫。以前,她常常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怀里抱着那个靠垫,一边听着歌一边逗着皮皮。阳台上还放着那张躺椅,她记得那个时候,他常常坐在椅子上,隔着一扇落地玻璃窗,就那么似远非远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宠溺。
  唯一的不同,电视被蒙上了罩子。她想起以前的他,不爱看电视。买回一套音响,客厅里泻满了蔡琴的流光。
  他最喜欢听蔡琴的歌,那一首《时间的河》
  最初的结局我们都可以预料
  但是那故事后来怎么样
  没有什么发生也没有发生什么
  我们的故事在从前早已画上句点
  时间的河啊慢慢地流时间的河啊慢慢地流
  自你走后我便数着时间
  时间又回来回来数我
  没有什么发生也没有发生什么
  我们的故事在从前早已画上句点
  时间的河啊慢慢地流时间的河啊慢慢地流
  他的声音醇厚,声线低迷,兴起的时候他就拥着她在客厅里缓缓地舞动,碎碎细细的吻就那么撒下来,映出一脸的绯红。
  苏紫就那么站在客厅中央,回忆的碎片铺天盖地地打开,居然不能移动分毫。她看见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还落有几个烟头,她才猛然惊醒。这里分明还有人住。
  再也不敢细看,她落荒而逃。
  苏紫慢慢地走出小区,眼睛似没有焦距,巨大的疑问在心里渐渐生根:他还会回到这里?
  此时的苏紫并不知道刚刚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辆车,在驶过她之后,又突然停了下来。
  “没事,老陈,继续开。”
  任之信坐在车里,在后视镜里看到那一袭失魂落魄的身影,嘴角浮起一层浅笑。

  狭路相逢
  苏紫站在C大的门口,看着学校焕然一新的招牌。这里,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C大了。短短的几年,C大的校区一扩再扩,教学楼,宿舍楼一栋栋地矗立,像一个野心勃勃的庄园主,以山而踞,不断地扩大自己的版图。
  一进学校的大门,一条将近1公里长的坡道。人行道两旁的法国梧桐蓬勃地生长,远远看去,像一个绿色的走廊。她缓缓地走过去,发现这个待了四年的地方,并没有任何值得怀念的价值。
  她之于这所学校,只是一名过客。现在是,从前也是。
  身边陆续有学生走过,手牵着手的,嬉闹打斗的,苏紫隐隐生出后悔。假设,那段似水年华,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认识了另外一个普通的男孩,两个人在象牙塔里经历一场普通的大学恋情,而后分手,抑或继续。是否,她的人生便会不同?
  那种平淡似水的感情,犹如淡淡的蜂蜜水,伴随着那段青葱岁月,因为淡所以长久,因为淡所以不需要用更多的力气去遗忘,去缅怀。因为淡,所以多年以后,与汝相逢,还能微笑,还能示好,而不是以沉默,以眼泪。
  苏紫坐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习惯性地摸出烟,看了看周围看书聊天的学生,又把烟放了回去。
  她想起第一次到学校报道的场景,草坪旁边的广场。任姨带着她去签到,帮她铺床,最后她还在广场中央拍了照片。那一天,阳光灼热,她抬起右手,微微挡住阳光,嘴角是轻盈的微笑。那一瞬间,被定格。当时的苏紫,又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陌生的环境带给她陌生的勇气。
  残酷的青春终于画上了句点。
  当时的苏紫把大学作为一种救赎,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除了手腕上的伤疤。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穿长袖的衣服,混在人群里再也看不清眉目。
  任之信的车停在草坪旁边的广场。他从车窗望过去,草坪上的一切了然于目。
  她变了。
  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露出光洁的脚踝,左手上的手镯隐约是血红色的,她就那么懒洋洋的躺在那里,发呆。他记得以前的她的习惯便是发呆。他每次去楼下的花园找她,她便那副神情。视线穿过景物,落在不知名的某一处,可表情却十足丰富,时而皱眉,时而浅笑。她自成一个世界,里面全是自己的喜怒哀乐。
  不可否认,现在的她依旧常常发呆,可神情却完全不一样了。那种沉积的美,与张扬的青春相比,更容易让人沉溺。
  这样的一个女子,却往往漠视自己的美丽。从前,现在,她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对异性的吸引。
  任之信想起从前她问他:“为什么是我?”
  他亲昵地抱了抱她,笑着说:“因为你漂亮啊!”
  没想到却换来苏紫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美,也从来不承认自己美。
  就好象现在,她就那么躺在那里,无视周围的视线,浑然不觉旁边几束好奇又吃惊的目光已缠绕上了她。
  她的头发居然已经那么长,在身下四处散落开来,是波浪形的微卷。任之信想起了记忆中的她,一头利落的短发。
  她总是抱怨自己的头发长得太快,稍微一长便自然的卷曲,于是她变本加厉地剪,甚至比男孩的头发还要短。他摸着她的头发,觉得惋惜。她却拍开他的手,故意说:“这样人家就会以为我是男的。不会误会你了啊!”
  说的人不经意,听的人却一阵抽痛。
  如果她就那么躺着,任之信觉得回忆就会无限地展开,略过破碎的环节,直达空虚的心脏。
  他看见苏紫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顿了顿神。
  “老陈,叫她上车。”
  草坪离广场很近,苏紫看见老陈朝她走过来,第一反应竟想拔腿就跑。她知道,他来了。她知道,他知道她来了。
  她站起身,看着老陈由远及近地走过来,心思百转。
  紧张,害怕,尴尬,危险,最后,苏紫发现,远远不只这些,她的内心竟然也会涌出类似于期待的情绪。
  她跟着老陈走到车前,任之信在里面摇下车窗,一次冥冥之中注定的照面,一次暌违了五年的照面,就在那一秒,苏紫竟想起了那句歌词: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信叔叔,好久不见。”苏紫冲着任之信打了一声招呼。
  任之信看着她,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上车吧。”
  车很快就驶出了学校。两个人坐在后车厢,苏紫觉得快要窒息了,车厢里的空气明显不够用。
  一路上,她就在肚子里打着腹稿“信叔叔好巧啊,你也来学校啊?你那么忙,其实不用送我的,把我随便放到哪个路口就行了。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所以也没有通知你。……”
  若干的对话在脑海里打着转,她想到了任之信可能说的每一句话。然后等着他一开口,她就如同倒豆子似的把话全部说出来,然后下车,走人,再见,不见。
  可是,任之信一路都没有开口。一味地沉默,苏紫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好吗?很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想了若干句,居然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话来打破僵局。
  苏紫放弃挣扎,索性把视线别向窗外。无视周遭的一切,这个功夫她早已修炼得出神入化。
  等车停下的时候,苏紫才发现居然又回到了龙湖西苑。
  “老陈,先走吧。”
  任之信自己先下了车,苏紫还没回过神来。
  “楞着干什么?”说完就径自一个人走进电梯了。
  苏紫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电梯门口。深深地吸口气。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躲是躲不过的。

  你欠我一个解释
  苏紫走进去的时候,任之信已经坐在沙发上了。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任之信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说什么?”苏紫好象还分不清南北。
  “你不觉得,你还欠我一个解释。而且一欠就是五年。”
  他终于还是问了。苏紫以为她的不告而别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彼此都心知肚明。
  “没什么好解释的。”
  “真的没有?”
  苏紫看着任之信死死盯住她的目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不由地挺起胸膛,她实在找不到自己心虚的理由。
  “没有。”
  任之信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完了点燃了一根烟。再也没有看她。
  “真是一个笑话。”
  苏紫看着他的样子,心一下就伤了。谁说不是笑话呢?他,她,活脱脱都是笑话。她觉得心里那个洞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掀开,越陷越深,手伸进去,探不到底,连带地连身体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任之信,做人不能不往前看吧?”她看着窗外,声音沉沉的,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任之信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苏紫,那么多年了,还是那么瘦,一副不堪一击的模样。心又渐渐地软了。他听到她叫他任之信,而不是那句客套而讽刺的信叔叔。
  任之信,你他妈是个王八蛋!
  任之信,你是我的。你是我苏大小姐的。
  任之信,任之信……
  他想起若干年的那些日子,她无数次地这么叫他,霸道的,生气的,娇羞的,她那么连名带姓的叫,她从来不叫他信,之信。那个时候,他是她的任之信。
  可现在,她却叫他往前看,还能怎么前?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无生趣。再也没有谁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叫他,任之信。
  “我只是想听你一个解释。”
  苏紫突然笑了。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执坳地幼稚,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在追问一个解释?
  “你想听什么样的解释?”
  “的确没什么好解释了。说到底你不信我,也不信你自己。苏紫,我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苏紫看着他,这是第二次听到男人这么咬牙切齿地问:苏紫,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她的心,一直在胸腔,左右两肺之间,前面是邻胸骨和肋软骨,后面是食管和主动脉,两心房,两心室,跟平常人没有两样。可他们偏偏这样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她没有心吗?她那么不知死活地飞蛾扑火,她眼也不眨地跳进万丈深渊,她那些歇斯底里的日子,她那么疯狂地自暴自弃,她那些暗无天日的辰光,他居然还质问她:苏紫,你有没有心啊?
  “我有没有心,我自己知道,不劳信叔叔操心。”苏紫戴上面具,又是一副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的表情。
  “苏紫,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苏紫看着他,这个男人在短暂的失控后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表情。
  这个时候的任之信才是C城的市长,任市长。
  “永远也不要在我面前用这招,对我来说,不管用,也没必要。”

  初进任家
  第一次见到任之信是在任家的家庭聚会上。那一年,苏紫十八岁。
  填高考志愿的时候,苏紫的妈妈对她说:“去C城吧,任姨他们全家前几年都搬回C城了。听说他们家在C城还不错,任姨有个弟弟好象就是一所大学的校长。我过几天给任姨打个电话,问问看。”
  任姨一家跟苏紫家是邻居。任姨是三下乡的时候分到这里的,在县城一所中学当校长,而她的丈夫在县城一个国营企业里做工程师。苏紫他们却是土生土长的县城人。他们住的那一条巷子,修的全是一栋栋小别墅,基本上都是改革开放那几年做生意发家的暴发户,苏紫的爸爸以前也是做生意的,据说也是得意了几年。在苏紫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自杀了,上吊,就在二楼的卧室。没几天,丧礼还没过,就有人来查封财产了。幸亏当初这栋房子登记在苏紫曾祖父的名下,她们母子才幸免被扫地出门的厄运。
  还记得小时候,苏紫的妈妈忒看不起周围的邻居,也只有知识分子出身的任姨,她觉得还顺眼,一来而往的,也就有了不深的交情。再加上即使苏紫家落败后,任姨还是一如既往地来串门,甚至比往常还要亲昵。两家人也就成了世交。只是苏紫,甚至苏紫的母亲都不知道任姨的家族原来是如此的庞大。
  苏紫一个人去的C城,如家人所愿,她考上了C大。这原本也不费什么功夫,C大也不过是一所二流的重点大学,但苏紫的母亲觉得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并不重要,关键是有熟人方便照料,说穿了,她不放心苏紫背井离乡。要不是县城里没有象样的大学,苏紫的母亲才舍不得放自己的女儿去那么远。
  对于这一切,苏紫没有任何意见,大学么,无非是个逃离的借口,去哪里都不重要,读什么也不重要,甚至做什么工作也不重要。那么遥远的事情,不在苏紫的考虑范围内。
  去学校报道的那一天,是任姨带着她去的。几年不见,任姨对她还是那么亲切,事无巨细,好得有点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苏紫想,如果不是任姨对她太好,说不定她根本不需要面对往后如此多的变故与波折。
  到了C城才知道,所谓的家境不错简直是大错特错。
  原来在C城,任家竟是首屈一指的红色大家族。
  任老爷子是开国元勋,文化大革命之后他便从中央退了下来,回了老家。可影响力仍不可小窥,现在正当权的那些人好多都是他的门生。
  任老爷子有五个子女,分明取名礼、义、廉、孝、信,任姨是大女儿,其余全部都是男子。
  任姨的二弟前几年还是C大的校长,可已经调去中央的教育部任副部长,苏紫的母亲消息阻塞了好几年,任姨的三弟在加拿大,据说是做生意,至于什么生意,大不大,也就不言而喻了,任姨的四弟是一家本土房地产集团的老总,而他的儿子去了加拿大,据说跟着他的三叔学习做生意去了,至于任姨最小的弟弟,刚刚而立之年,就已经是C城主管经济的副市长了。
  苏紫听着任姨的女儿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家世,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豪门?
  任姨应该算是五个子女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可能是因为所处年代的缘故,没赶上任老爷子如日中天的大好时候,反倒普通,再加上常年在小县城里生活,她也不爱提起家里的事情。而任姨的女儿到是比他们早几年就到了C城,言谈举止之间渐渐地有了距离。那种俯视的感觉和炫耀的口气有点让苏紫吃不消。
  开学第一个星期,任姨便叫苏紫去她家吃饭。苏紫觉得不好拒绝,便乘着公交车去了。
  一进任姨的家,发现全家人都准备出门。
  “快快,要迟到了。”任姨拖着苏紫的手便往外走,上了车才知道,原来每个周六是这个红色家族的家庭聚会日,任何人不得缺席。任老爷子立下的规矩。
  苏紫一头的雾水,家庭聚会她去做什么?
  “你刚去C大,什么都还不熟悉,二弟在学校还有些关系。今天一起去,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叫他多多关照。”任姨一直牵着她的手,苏紫笑得尴尬。这裙带,扯得也太离谱。

  大宅门的红与黑
  苏紫一走进院子,就觉得胸口一紧,莫名的压抑。这明清时代的院子,忒大了点,进了大门,转过屏风,才是院落,最里面才是一栋改良过的三层小楼房,木质结构,看上去年代陈旧,倒也颇有古风。苏紫想起自己的曾祖父,曾祖父也算是没落的世家,生于民国初年,从豪门世家的世子到两袖清风的平民,他的人生历经百年,倒也看透了这些岁月沧桑,人事变幻。而像任老爷子那样的,或许六十年前也不过是泥腿子出身而已。
  苏紫想到自己的曾祖父,心一下就平静了,总不能露怯才是。
  “爸爸,大姐来了。”叫嚷着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正在院子里伺候那些花花草草。
  “爸爸,不好意思,我们差点迟到了。”任姨一边走进客厅一边对着坐在中堂的老人说。
  苏紫觉得这家人的相处模式真是奇怪,客气得别扭。
  前面坐的那位穿着白色汉衫的老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任老爷子了。他抬头看了看,算是打了个招呼。大家长的威严不言而喻。
  “这个丫头是?”任老爷爷发话了。
  “爷爷好。我叫苏紫。”苏紫还没回过神,就被旁边任姨的女儿捅了一下拐肘,忙不叠地说。自报了家门,又不知道继续说什么了,就那么待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哦,哦,坐坐坐,好眉清目秀的一个丫头啊!”
  苏紫的脸腾地就红了,不知道是不习惯被周围的人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样地审视,还是因为任老爷子这番话。
  “丫头面浅啊,不错不错”任老爷子,笑着说。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气氛一下就热闹起来。
  任姨在旁边小声地对苏紫说:“爸爸很喜欢你,平时都不见着他有那么多话的。”
  苏紫回了任姨一个感激的笑容,才忐忑不安地坐下,深吸一口气,终于没什么事儿。
  “大姐,你快来看我们家之信的照片。那天我们去北山玩的时候拍的。”苏紫看着坐在对面的手里拿着相册的女人,三十岁的样子吧,看起来珠光宝气,一脸的富贵相。苏紫心下想,做豪门的媳妇就应该长成那样,一看就是不吃缺不吃穿,只缺烦恼的类型。
  “好,我看看,谁不知道我们家之信是最帅又最年轻的副市长啊!”任姨走过去,跟着翻起相册。
  任姨的女儿王小筱(跟父姓)也跟着跑了过去,三个女人顿时就成了一台戏。
  “挖,小舅好帅啊!”
  “是啊,他们政府的人都是这么说,说之信一开会,那些女干部就在下面晕菜了,他在政府里好多女粉丝啊!”
  “我说小娟啊,你们两个也不小了,怎么还那么腻啊!你看看,每张照片你都把之信挽的那么紧,是不是怕他飞了啊?”
  “小舅妈才不是呢,妈妈,他们这叫恩爱。”
  “还没办呢,别小舅妈小舅妈的叫。外人听见了不好。”
  ……
  苏紫听着这些话远远地传来,心下觉得好笑。这些人装得那么斯文清高的,一脱下面具还不是女人,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苏紫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蔑笑。乔世伟看着对面那个女孩,虽然正膝危坐,可脸上的表情着实丰富。她在想什么,他看得一清而楚,一下就来了兴趣,盯着她死瞧,好在苏紫此时元神出窍,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那么一股炽热的目光就那么炯炯的盯着她。
  任之信一进门就看见乔世伟兴致勃勃的眼神,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表情。
  他咳嗽了一声,大家才发现家里的最忙的一个大忙人到了。
  任姨忙着去厨房叫开饭。
  王小筱已经跑上去缠住了他,旁边是那个叫小娟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
  苏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叫任之信的男人,先是撇了一下嘴,也没有她们说的那样帅到惨绝人寰啊?夸张,也是女人的天性。不过看上去倒是五官端正,苏紫突然想到那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恩,用在他身上就挺适合,后来又摇了摇头,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气,他刚一进门,气场就完全改变了。苏紫的下颚点了点,恩,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市长。不过算起来,跟那些满脑肠肥,大肚腩地中海的其他领导一比,倒也不能不说人家确实帅。想到这,苏紫又笑了。
  不过,苏紫根本不知道自己这番自娱自乐的表情竟一个不落地落在了两个男人眼里。
  围着一个大桌子吃饭,苏紫才把他们全家人统统认识一遍。
  任姨一家,老二在北京,但老二的女儿和女婿来了,任思薇看起来一副病美人的样子,活脱脱林小妹转世,不说话的时候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的丈夫叫乔世伟,据说刚刚结婚。
  老三在加拿大,刚刚在院子里招呼任姨的就是老四了,任之孝。
  至于老幺,便是任之信以及他的未婚妻周曼娟。
  苏紫吃的战战兢兢,眼神不敢往周围飘,只专注地盯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两道菜,终于明白什么叫食不下咽。
  “苏丫头啊,家是哪里的啊?”任老爷子发话了。
  “爸爸,她就是我以前在县城的时候,一个好朋友的女儿。”
  “哦?苏丫头也是县城的?”
  苏紫点了点头。
  “县城好啊,想当年,那还是我洒过热血的地方啊!”任老爷子一脸地向往。
  苏紫看着老人的表情,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那个孤独的老人也常常坐在家门口一副神不知所以往的表情。苏紫一下就理解了所谓的家庭聚会,不过是老人怕孤独而已。可从一开始进门到现在,却没有谁能真正跟老爷子聊聊天。
  “爷爷在那里打过仗吗?”苏紫不忍心,终于开口。
  “对啊,那个时候打土匪啊,现在胸口上都还有伤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弹痕,指甲盖那么大的弹片直到解放后才取出来的。”
  “我曾爷爷也跟我讲过,他说我们住的县城没有进过日本鬼子,最大的灾难就是土匪多。当时国民党也管不到这里,只有靠县城里的乡绅组织民兵打土匪,后来还是红军来了才把土匪窝子端了的。”
  “对对对,后来那里还成了我军的根据地。那次受伤后,就算立了功。那里应该算是我任某发家立业的地方吧。”
  苏紫陪着老爷子忆了一下当年,老爷子精神一下就来了,居然还念叨了几句县城的方言,回忆了几道县城里的小吃。
  “爷爷,我国庆要回家,到时候给你带点我们那里的小吃来吧!”
  “好好好,苏丫头不错,以后记得常常要过来玩啊。”
  一场饭就那么热热闹闹的结束了。然后就三三两两地坐在沙发上聊天。
  苏紫一转头,发现乔世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身边。
  “我现在也在C大读研究生,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你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苏紫笑了一下,谈话之间才知道,原来乔世伟在科委工作,一连串的名字记不住,也是刚刚调过去的,所谓的校友,也不过是借着关系方便去C大进修而已。
  “阿伟,我们该走了。”任思薇在偏厅叫了一声,乔世伟连忙站了起来,却在转身的时候飞快地塞了一张名片到苏紫的手上。
  苏紫吓了一跳,本能地把名片捏在手上,不知道乔世伟这样做到底是何用意。
  周围的人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仿佛没有人注意到发生的这个小小插曲,可惜这一切都没能逃过任之信的注视。

  又见乔世伟
  直到后来,苏紫想起她与任之信之间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像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只不过身在其中,而了无察觉而已。
  走出任家,苏紫长长吐出了口气。他们看起来都很和蔼,可一种无形的压力好象抽走了空气,氧气越来越稀薄,稀薄到苏紫觉得快没有了呼吸。
  是的,你可以说她没有见过世面。是的,你也可以说她连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也不如。她像一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突然进入另外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刚刚进入大学的苏紫,命运似乎不太想放过她。一方面,她以为这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她终于在逃离了县城之后得以自由的呼吸,另一方面,任家的一切犹如一张大网,让她在冥冥中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
  回到寝室的时候,同寝室的女生正在激烈的讨论一个问题。饶小舒该不该去理工大学找自己的暗恋对象表白?
  饶小舒是A城人,当她听说苏紫只是来自一个小县城的之后,热情有点尴尬的在脸上定格了几秒,然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弯弯”。(方言,意思是你这个人有点土)
  除了有点傲慢,苏紫对饶小舒没有什么恶感,四平八稳的人生,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她们的字典里还没有挫折两字。所以连着青春的迷惘和悸动对她们而言都是那么动魄惊心。
  “我最喜欢他埋头做题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甚至还有点弯曲,我就那么看着他,一看就看了三年。”
  “当时填志愿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他填的是C城,所以我就跟着过来了。可惜最后还是没有能跟他一个学校。”
  “怎么办?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说还是不说,怎么说,什么时候说,寝室里的女生都在激烈的讨论。苏紫没说话,直接就上了床,随便挑了本书看起来。可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突然想到了林菲。如果林菲听到那帮女生的谈话,一定是一副非常不屑的表情:“幼稚。”然后再连讽带刺地讥人家几句。
  暗恋?告白?人家要真看得上你,早追上来了,还用得着你在那胡思乱想?爱做梦的女孩,醒醒吧!
  苏紫想着,这肯定是林菲的台词。然后苏紫就会在旁边看着她,但笑不语。
  苏紫摇了摇头,为什么到了这里,还会想到她?
  争论接近尾声,她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日记。
  原本想写点什么,可终于什么也没有写。
  合上日记本的时候,她想了想,写下了五个字:
  忘却的冰川。
  日子就那么平淡无波的继续着,苏紫对一切的社团活动都兴趣缺缺,对她而言,上完所有的课程就对得起大学学费了。更多的时间,她选择去图书馆看书,回寝室睡觉,两点一线,相当有规律。
  “苏紫,你的电话。”饶小舒把电话递给了还躺在床上看书的苏紫。
  寝室的电话只有她妈妈知道,而她妈妈只会每个星期六晚上才打过来。苏紫觉得诧异,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电话?
  “喂,苏紫吗?我是乔大哥。”
  “啊?谁啊?”苏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大哥?
  “前段时间我们一起吃的饭啊,在任家。难道你忘了?”
  “哦,哦,乔……大哥。你好。”距离那次去任家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没想到居然乔世伟还真的打来电话。
  “记得就好,没把我忘了吧?”
  “没有没有,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啊,哦,不是。”苏紫一时招架不住。
  “下来吧,我在你们宿舍楼下。”
  苏紫下楼后,看见乔世伟正倚着车抽烟,周围路过的女生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由不得人多做联想,这年头,没有哪个地方真正纯洁。而据说C大,所谓的周末情人已成校园现象。
  “你有事吗?”苏紫的口气已经有点不善,谁从被窝里被拽出来都不好受。
  “不要告诉我,你刚才还在睡觉啊。”
  “对啊。怎么了?”
  “大学生啊,我真是羡慕你。”
  苏紫不接话了,她吃不准眼前这个男人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是这样的,我来学校听课,刚刚下课,想着你也在学校,就过来找你。而且我对C大也不熟悉,想请你这位导游,陪我参观一下校园。”
  苏紫反射性地想说不,可一想到任姨对自己的热情,又堵在了胸口。他们好歹也是沾亲带故的,自己确实没什么理由拒绝。一个无亲无故的穷学生难道还敢在这些人面前摆谱?
  一路上,多半时间都是乔世伟在说,这个男人28岁,原本在银行工作,认识任思薇后就连着三级跳,到了科委下属的一个机构担任主任,主要负责国家资产的整合,听起来应该算是承任之信的手笔。苏紫听着听着就觉得疑惑,像那样的家庭就算上门女婿不也应当门当户对吗?怎么也会找个没钱没势的人家?虽然看起来有模有样,但似乎也不合情理。
  疑惑归疑惑,苏紫想终归不是自己的事情,想那么多也无益。
  “你是不是觉得在任家很局促?”
  苏紫转身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问的那么直接。
  “其实我也跟你一样。他们那家人,我比你了解得多。看起来一个个和蔼可亲,可全部都自私到骨子里,而且最善于在无形之间给人压力,让你自己觉得他们高高在上,你跟他们其实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苏紫没有接话,乔世伟的话,她听进去了,他说的对,她的确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看样子受苦遭罪的人反而是眼前这位外人看起来鲤鱼跃龙门的太子。
  “其实说真的,我很后悔。虽然现在的生活是比以前好了,但代价却是自由。你以为我想每个星期都来读那个研究生班吗?还不是他们在说,好象我的学历太低,就不配跟他们成为一家人似的。”
  “至于你那位任姐姐,哎,真的是一言难尽。所以,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你看你,无忧无虑的,又没有牵挂和羁绊,既然你都叫我一声大哥,我觉得大哥有责任提醒你,真的,好好珍惜你现在能拥有的吧,因为成长,真的是一个丧失的过程。”
  说这一席话的时候,乔世伟和苏紫正坐在学校的一个小水吧里,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学生情侣,乔世伟前面的烟灰缸里已经放了三根烟头。苏紫搅着面前的那杯乌梅汁,觉得酸得涩口。

  李蔓的爱情理论
  青春是一个没有性别没有色彩的词汇。有人说青春万岁,真值得万岁吗?你看看周遭的青春,如若不是被挥霍,就是被耽误。青春的我们,遇到的若干人,形形色色的诱惑,名正言顺的追求,恬不知耻的勾引,因为身处青春,所以辩不清真伪。还有人说青春无悔,悔是应该的,可后悔又能重来吗?只能硬生生吞下苦果,挥手告别白衣飘飘的年代。
  谁说成长没有代价?
  下铺的李蔓正在宣扬她的物质爱情理论。“我以后的老公一定要很有钱,至于年龄和相貌都在其次。你说一个女人如果不找个有钱的人赶快嫁掉,还有什么意思?”
  饶小舒一脸的不敢苟同:“蔓姐,那你还花什么时间读大学啊,还不赶快找个人嫁了?”
  “人家有钱人还不是要看你的条件,你以为没文化就能嫁进豪门啊?名牌大学毕业好歹也是资本之一嘛。而且再说了,你知道这学校里的学生就没有有钱有势的?听说学校的研究生院开了个EMBA的进修班,全是那些公司老总也,以后周末的时候没事在周围转悠,说不定良缘从天而降呢!”
  李蔓是预科生,比苏紫她们大了两岁,而且在学校多待了一年,大家都叫她蔓姐。李蔓身高一米7出头,皮肤白得出奇,走到哪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吸引旁人的目光。据说男生们已经将她内定为工商管理系花。在还没褪出青涩的其他女生面前,她自然地担负起了导师的使命,循循善诱地告诉她们:爱情的不可靠,同龄男生的幼稚,女人的价值,学历与婚姻的关系,女人的相貌与未来婚姻的质量等等。
  “你们知道我们系大四的一个学姐吗?听说她被一个台湾的有钱人包了,当时差点被学校处分了,现在呢,他们班上的同学还在为找工作拼命的时候,她已经开着一辆宝莱到学校开毕业典礼了。你说你毕业工作几年,才能有钱买一辆宝莱?别把大学想的那么神圣,也别把工作想的那么容易,女人再能干,终归也是要嫁人的。”
  “还不是出卖青春,出卖身体!”苏紫看见饶小舒的脸都涨红了,这样离经叛道的理论让从小到大深受正规教育目不斜视的她,发自内心地愤怒。如果她还会说几句脏话的话,那么这样或许更能体现她已经愤怒到极点的情绪和极受震荡的心灵。
  “卖?那也要有人买啊?工作还不是一种出卖,不过出卖的是脑力,是智慧,是知识和体力而已。你算一算,哪个买卖更划算?”
  “那,那……那些人不是都有老婆的吗?”可怜的饶小舒在伶牙利齿的李蔓面前馈不成军。
  “正是他们有老婆,他们才会想到出来玩玩而已。没听过那句话吗?家花不如野花香,现在的男人一有钱,就想着找个年轻的小妹妹,你看看一到周末,我们学校广场那停了多少车?人家看中的是什么?不见的他们找的女孩就有他们的老婆聪明漂亮,但有一样,那是他们缺少的,就是青春。”
  李蔓的长篇大论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饶小舒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恨不得立刻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自己,她纯洁的初恋还没有开花结果,就在物质泛滥爱情消亡的腥风血雨里摇摇欲坠了。
  苏紫想起了前几天的乔世伟。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对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讨论着自己的郁闷,烦恼,婚姻的不如意与自我的禁锢,脑海里乔世伟的脸越来越扭曲,变形,后来苏紫觉得他跟那些大腹便便的台湾商人也没什么两样。
  想到这里,苏紫觉得解气了。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并不好受。
  很快就到了国庆,再回C城的时候,苏紫想起之前对任老爷子的承诺,极不情愿地去了一次任家。
  还是那么热闹的家庭聚会。任老爷子一直拉着苏紫的手,聊着小县城里的前尘旧事。
  “我还记得你们那里最出名的就是豆花了,绝的还不是豆花,而是豆花的蘸料。据说里面要放很多种调料是吧?还有你们当地人自己做的豆瓣酱。以前在一个老乡家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爷爷,你要是想吃,我现在就能做给你尝尝。”
  “哦?那好,那好。”任老爷子的眼睛一亮,笑得连声说好。
  其实所谓的蘸料并不复杂,在苏紫的家乡基本上人人都会做,最大的区别就是原料的不同而已。因为每家做的豆瓣酱都不一样。
  苏紫把从家里给任老爷爷带的土特产里取了一瓶豆瓣酱出来,舀出一勺先用刀剁碎,接着把油酥过的花生米剁碎,等油温有七八分熟的时候,放入剁碎的豆瓣酱翻炒,接着放入花生米、辣椒粉、花椒粉和鸡精。
  等到要上桌的时候,再放入酱油和葱花、香菜末。这样的蘸料也是苏紫最怀念的味道,在家的时候,一点点蘸料就能吃两碗饭,辣得眼泪汪汪,但却特别开胃。
  这顿饭,任老爷子破天荒地吃了两碗饭,一直在夸着苏丫头长,苏丫头短。任姨当然高兴,时不时地递给苏紫一个鼓励和激赏的眼神,倒是其他人除了附和,看不出是真的喜欢还是敷衍。
  因为任老爷子对苏紫出乎寻常的关爱,其他人也不得不装作关心地问起苏紫的情况,倒是乔世伟反而沉默了。

  玫瑰还是陷阱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有,肯定有。我对莫俊就是。”饶小舒正经八百地回答着李蔓的问题。
  “如果他不帅呢,而且他成绩又特别差呢,你还会看上他吗?”
  “……”
  是的,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爱上谁,更不会无缘无故地付出而不计回报。
  乔世伟在第二天就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口气听起来很高兴:“你做的很好。老爷子很喜欢你。原本我很担心,看来现在是我白操心了。”
  苏紫对他一直不冷不淡的,后来他约了几次,她都推掉了。有时候打来电话,她也骗他说不在。她不明白这个男人的热心实在是过了头,又吃不准他起的到底是什么心?
  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乔世伟实在犯不着拿苏紫来逗闷子。
  过了几天,苏紫就收到了一封信。
  “苏紫:
  非常冒昧给你写信。但最近你一直躲着我,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想你肯定是误会了。
  是的,我承认,我对你有好感。但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跟你一样,都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清贫学子,白手起家,想当年我过得比你现在辛苦百倍。他们都可以说我是贪图虚荣,攀上了高枝,但我以为你不会跟他们想的一样。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第一次进任家的门,被思薇的爸爸从头到尾地打量,然后就听到老爷子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你知道那样的感觉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命运面前,在他们眼里,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
  我之所以亲近你,是觉得我与你,本质上都是同一种人。现在在我的周围,嫉妒的有,讽刺的有,看不起的更是大有人在。我没办法向他们倾诉,而他们也不会认真听。即使面对我最亲近的人,我也没办法告诉他我的压抑,我的郁闷。
  只有你,你会听,你肯听,你也听得懂。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对自己说,我要帮助你,尽我最大的能力。或许你并不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一个一直在压抑自己情绪的女孩子。你也会笑,会开玩笑。但我知道其实你内心不快乐。你跟你的那些同龄人不一样,如果他们的人生是五彩斑斓的,那么你,却是黑色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是这样,但我不想让你的大学过的如此的灰暗和没有色彩。我不会让你再重复一遍我的不快,我的压抑。
  周六《雷雨》的话剧演出,如果你喜欢,或者有兴趣。周六晚上8点,我在剧场门口等你。
  乔世伟”
  若干年后,有一部连续剧迅速走红,名字就叫《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青春是什么?是乱爱,是互伤,是肆无忌惮,是横冲直撞。但它忘了告诉人们,青春也是今夜不设防。
  分不清前方是陷阱还是馅饼,分不清是诱惑还是勾引,甚至压根就没想过,阳光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对于苏紫来说,乔世伟犹如一个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她分不清这个人为何而来,看似真诚的言辞又透露出咄咄逼人的莽撞,回不回应都不知是好是歹。苏紫想尽量显得有礼貌。
  在剧院门口,苏紫看见了乔世伟。
  正当她准备走过去打招呼的时候,乔世伟的脸色却突然一变,匆匆塞给她一张,低声说了一句:“剧场里见。”就走进去了。
  苏紫惶了神,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偷偷摸摸的,不过是看场话剧,却像是地下党接头。
  找到位置坐下的时候,苏紫的心里还有点堵。那些见不得光的女人是否也是以这样的方式跟她们的男人约会?
  想到这里,苏紫力马否决了刚才的想法。她怎么可能?
  等到开演十多分钟,乔世伟才在苏紫旁边坐下来。苏紫看了他一眼,连质问的兴趣也没有了。对自己发誓说,绝对没有下次。
  濮存晰饰演的周萍,那么懦弱,甚至猥亵。苏紫看得心口发酸,里面的女人为何统统都是傻女?
  正看到兴起处,苏紫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抓住,她本能地想挣脱,另外那只手上却传来更大的力道,死死地握住,覆盖了整只手心。那只手心里全是濡湿的汗水,温度传递到苏紫的手上,鸡皮疙瘩从手心蔓延到了手臂。
  苏紫恶狠狠地盯着乔世伟,却发现他全然无视自己的愤怒,表情完全是被台上吸引的样子。
  苏紫压低声音:“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乔世伟转过头,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表情,还作了一个嘘的动作。眼神仿佛在说:“请注意素质。”
  苏紫的心在瞬间亮得通透,原来如此。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勾引。
  这个男人分明把苏紫当成了不暗世事的小雏儿,以情动之,是吃定了她不敢拒绝还是吃准了她天真无邪?
  想到这里,苏紫反而不慌了。手心往上一翻,手指死命地掐住了那只手,手顿时缩了回去。乔世伟吃惊又恼怒地看了她一眼,苏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双眼睛聚精会神地望台上看。
  出剧院的时候,两个人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神情自如。
  “还可以吧?”
  “恩,还行,谢谢。”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坐车,再见。”
  苏紫回到寝室,发现李蔓的桌上放着一大束玫瑰花。饶小舒在旁边看得一脸羡慕。
  “挖!还有情书啊!”饶小舒一把抢过卡片,大声地念着:“……我并不期待你的决定。只是想对你好,如此而已。因为我觉得玫瑰才配得上你,不要觉得心有不安,我只是默默地在远处看着你,如果你快乐,我便快乐……”
  苏紫这才觉得胃传来一阵阵的恶心。李蔓摆弄着那一大束玫瑰,混身上下都洋溢着神采。那一束玫瑰,看起来鲜艳欲滴,送花的主人又是情深一片,他说只要你快乐,他便快乐。多么动人的谎言,女人要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分得清哪些是玫瑰,哪些是陷阱?

  我的茱蒂
  任老爷子自从吃了上次苏紫做的蘸料以后每个周末都会叫苏紫去吃饭。甚至还会悄悄地对着苏紫抱怨说保姆做的饭不好吃。苏紫从小跟曾祖父一起生活,她并不缺乏与老年人沟通的经验,她甚至觉得任老爷子有时候表现出特别孩子气的一面,反而让人心生亲近。
  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场合再见到乔世伟会有点尴尬,可乔世伟基本上不会跟苏紫打招呼,神情陌生极了,活脱脱演技派。
  不过这样也好,苏紫乐得配合。于是每个周末去任家,倒也不是件很难为的差事。任姨对苏紫倒是一如继往地好,甚至开始催促着苏紫赶快入党,真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只是隔三岔五地,苏紫总会收到包裹,全是礼物。
  第一件是一本书,《百年孤独》。包裹上没有地址。
  第二次收到的是一件无袖的长裙,包裹里的卡片上只有一行字:别老穿长袖的衣服,你穿裙子更好看。
  接着便是一部手机,一个电子字典,最后苏紫竟收到了一张卡。
  基本上每个星期,苏紫都会收到一件礼物,她知道是谁,可一到周末,当那个人在任家出现时,又是一副我跟你不是很熟的样子,甚至他还会配合任思薇的表情,偶尔流露出:“你,不过是又一个来傍我们任家大腿的人。”这样的表情。
  一开始,苏紫把礼物往抽屉一扔,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最后一张卡,却让她彻底愤怒了。
  包养吗?
  苏紫翻出那张名片,第一次主动打电话找乔世伟。
  在餐厅里,乔世伟好象吃准了苏紫一样,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苏紫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他到底要干什么?要包养是否也该问问对方的意见?
  “我想问一下,你这卡里有多少钱?”
  “你别误会,我只是单纯地想帮你,想想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读书也不容易,学校的饭菜又不合口味,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需要更多的营养。卡里面的钱也不多,你就当改善生活吧,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那你以为我误会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还不简单,你看你,一脸的戒备。其实,真的不需要,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有什么企图?我举双手发誓,真的没有。对你,我有必要吗?”
  “那你觉得我该收下了?”
  “为什么不收呢?是不是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不了?千万不要这样想。你看过长腿叔叔的动画片吧,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当我是那个默默付出的长腿叔叔。而你,就是我的朱蒂……”乔世伟说着说着,就把手伸过了头,想摸苏紫的额头。
  苏紫躲开了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把他送的东西拿出来,推到了桌子上。
  “不好意思,我觉得朱蒂不需要什么长腿叔叔也能过得挺好。”
  乔世伟看着她,顿时就笑了:“怎么?嫌少?”
  “跟多少没关系,只是觉得没必要。”
  “我说你这个丫头,小小年纪,野心倒挺大。你真以为傍上任家就高枕无忧了?”
  “我跟任家没关系。”
  “哈哈,没关系?你说给谁信?你那点小把戏,以为就能哄老爷子?任家的门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进!”
  苏子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可笑之至,“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像你。”
  “我怎么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上一课,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你以为任老爷子对你好,任家就会接受你,会帮你,你别天真了。你想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我同样可以给你。有什么关系?”
  “你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别说这些话,以后我还能叫你一声乔大哥。”苏紫觉得眼前的男人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她想赶快了结,从此再也不要跟他有任何纠葛。
  “我乔世伟真要对你怎么样,你又能如何?实话告诉我,我只要想,多的是女人死皮白赖地贴上我,我追任思薇都没有这么用心过,你在那拿什么翘?”男人一旦撕破脸皮,话也变得越来越难听。
  苏紫起身准备走,却被乔世伟一把拉住,死命地往怀里拽。
  正在拉扯的时候,另外一只手把苏紫从乔世伟怀里扯了出来,苏紫转身一看,居然是任之信。
  “乔世伟,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了。”
  见到任之信,乔世伟的脸色都变了,“小叔,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信叔叔。”苏紫只觉得场面混乱,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小叔,我来跟她说清楚,我真的跟她没什么。”
  苏紫看着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男人,眼睛都瞪大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任之信看了乔世伟一眼,拖着苏紫离开了餐厅。

  我对男人没兴趣
  苏紫一路上被拖着,手臂上的力道一直没有减轻,捏得她生疼。她突然觉得好笑,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捉奸现形的小娼妇了。
  “放开我。”
  任之信放开了她,继续往前走,“车上说。”
  车厢里空气变得紧张而又怪异。
  苏紫倔强地不想开口,不想辩解,一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表情。脸朝着窗外,看也不看一脸阴沉的任之信。
  “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苏紫终于还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你认为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这一刻,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远离姓任的一家人,在他们面前,旁人的自尊都不值一文。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思薇。”任之信叹了口气,可语气却无比地强硬。
  “你放心,我犯不着去抢别人的东西。”倔劲一上来,苏紫才不管对方是谁,管他什么长辈,管他什么礼节。
  任之信打量着苏紫,眼前的她犹如长满刺的刺猬,混身的利刺竖起来,仿佛下一刻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可是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乔世伟不是第一次了。别相信他。”任之信原本想警告她的,可话出了口,竟透着的一丝关心。
  “反正我说什么也没用了,相不相信他又关你什么事?你们任家的人都是这么自以为是的吗?”一个自以为是地可以吃定她,另一个又自以为是地可以吓唬她。
  “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上一次在剧场,我已经警告过他了,可今天又被我撞见了。我不知道在我眼睛看不到的时候,你们又做了些什么。所以我只能这样说,你认为是警告也好,威胁也好,提点也罢,话说到这里,希望你自重。”
  苏紫的眼泪就这么一点点被逼出来,是气是怒,也是后怕。刚才乔世伟那一席话还没有完全消化,如今被任之信这么一说,她觉得自己好象踏进一潭混不见底的水池,乔世伟觉得她动机不纯,所以才觉得有机可趁,如今任之信也这么看她,以为她真跟乔世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怒极了,反而也就不慌了。“原来堂堂的副市长就是这么明察秋毫的,今天还真是长见识了。”她乖顺了太久,如今被人一激,又起了反骨,忍不住冷嘲热讽,再也不计后果。
  任之信看着她眼泪滴答往下掉的时候,心就软了一下。有点后悔对这个小姑娘太严厉了,可听着她的反唇相讥,又有点好笑。这个女孩子到底隐藏了多少面,任家里低眉顺眼的大家闺秀,做派举止都让人挑剔得说不出话来,还偏偏讨了老爷子欢喜;刚刚在餐厅里的她,混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子冷清,如今她又像一只发怒的小猫,明明生气得要命,又不肯示弱,还有力气反击。也难怪乔世伟会着道。
  “不管是他还是你,我只是告诉你们,适可而止。乔世伟离了任家,一文不值。你自己想想后果。或许乔世伟还跟你抱怨过思薇吧,是,思薇是有精神分裂症,但那又如何?他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所以,我更不可能让你们做出任何刺激和伤害到思薇的事情。”
  苏紫瞪大了眼睛,完全被任之信的话惊住了。那个看起来不爱说话的林妹妹竟有精神分裂症!那乔世伟岂不是?
  婚姻原来是只是桩买卖,一个肯买,一个肯卖。乔世伟与任思薇是这样,那他呢?这个堂堂的副市长,又是如何呢?现在对着苏紫义正言辞,背后又如何,谁又知道?
  电光火石间,苏紫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戏剧性的夜晚,窥见了真相的冰山一角。下决心远离,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辩解的了。
  “信叔叔,如果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下车了。”说完,苏紫打开车门扬长而去。
  任之信看着女孩的背影,倔强又固执,他叹了一口气,终于摇上车窗,吩咐司机开车。一路上,任之信的脑海里回放的都是关于这个女孩的片断。
  第一次在家里看见她,是因为乔世伟的注视太过明显。阅人无数,他自然知道乔世伟很明显对她有了兴趣。他顺着视线看过去,就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好象是在看他,目光又没有焦距,只是表情的变化太过细腻,让人看得有趣。或许,这是她天真的勾引。
  再后来,他开始默默观察这个频繁出入任家的女孩。如果说她是有心为之,未免心计太过深沉,连老爷子也没看出来?反而是乔世伟的刻意沉默,让他暗暗觉得背后另有隐情。果然,他在剧院的门口看见了乔世伟。他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个男人,卖身求荣倒也罢了,偏偏还不知足。实在让他忍无可忍。
  连带地对苏紫的印象也差到极点,不过是又一个想靠任家乘凉的女孩,乔世伟难道不是利用她的虚荣心?
  很难说是世风日下,还是道德沦丧,似乎如今的女孩太懂得利用青春的本钱,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想到这里,任之信又平衡了。在此之前,他差点被那个女孩的眼泪,倔强动摇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可闭上眼睛一想,又觉得本该如此。
  苏紫,怎么翻也翻不过五指山,还是太年轻啊。任之信叹了一口气,就当此事已有了了结。
  苏紫一路走回了学校,回来的时候天早就黑了,旁边是三三两两的学生,看来刚下晚自习。
  她在图书馆门前的草坪上坐了半个多小时,才慢吞吞地挪回寝室。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学会了沉默,就把一切都压在心底,自己想什么旁人不知道,如同她从来就没花过心思想过谁谁谁会怎样。
  她似乎到今天才想起了一个忽略了很久的问题,旁人眼里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有人以为她是需要长腿叔叔的茱迪,还有人认为她是小狐狸精,那周围的同学呢,她的室友呢?或许又是另外一个自己。
  苏紫摇了摇头,旁人怎么看都与她无关,可为什么会有受伤的感觉。此时的她好象一只误打误撞走进豺狼虎豹之地的小动物,有人想吃它,有人想赶跑它,它只能跑,拼命地跑,边跑心里的委屈在空气与风里发酵,它想喊一声,我是无辜的。可惜空气里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回到寝室,苏紫发现寝室里意外地安静。饶小舒听见开门的声音,从床上坐了起来:“终于有个活人回来了。”
  苏紫也觉得诧异,“怎么没人啊?”
  饶小舒朝空空如也的上铺指了指:“就在你们消失的这大半天里,张采霞同学去跟班主任说自己有神经衰弱,不适合跟吵闹的室友在一起生活,SO,她于两个小时前离开了215寝室。你说我们真那么吵吗?不就是晚上睡得有点晚嘛,至于嘛?大家还是一个班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挺好的啊,少一个人,多点空间。”苏紫连张采霞的样子都记不清楚,走还是留与她何干?
  “也是,那以后我们215就只有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了啊!你不知道刚才我一个人在寝室,太寂寞了。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太想你了。”饶小舒差点想冲过来拥抱苏紫,被苏紫不着声色地躲开了。
  饶小舒的热情凉在了半空,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姿势。
  苏紫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转移话题:“怎么李蔓还没有回来?”
  “难道你不知道她跟送玫瑰的男生出去约会了吗?”饶小舒顿时又兴奋了起来,“之前还在那假装不感兴趣,结果花还没送几天呢,人就跟着出去了。不过听说那男生是艺术系的,又高又帅的,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才开学一个多月,就已经连甩了三个女朋友了。听着就不靠谱,之前蔓姐还说对这种纨绔子弟一定要有多远躲多远,看来还是没有躲过糖衣炮弹的攻击啊!”
  饶小舒絮絮叨叨地说着,苏紫换好了衣服,洗了脸,收拾了书桌,终于把这段故事听明白了。
  “说不定蔓姐成了终结者呢。”苏紫有点理解饶小舒八分真心两分酸意的心情,不过也犯不着在这个时候泼冷水。
  “不过,苏紫啊,现在我们寝室就你最神秘了。每个周末就往亲戚家跑,也没见着你跟班上的男生有什么来往,你偷偷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苏紫没想到八卦了一下,火也能烧到自己身上。冷冷地回了一句,就转身上床了。
  “我对男人没兴趣。”
  饶小舒看着苏紫放下的蚊帐,嘴一撇,心底嘀咕了一句:“难道你还对女人有兴趣唆?”翻个身又躺回床上看书了。

  用荷尔蒙思考的男人
  从那以后,苏紫就再也没有去过任家了,一开始任姨还打电话过来问,被苏紫用学校活动多,班级上有安排等等借口搪塞过去了,后来任老爷子也打过电话来,好在期末考试要到了,苏紫也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时间顿时变得充裕起来,苏紫除了上课,更多的时候就待在寝室,闭门不出。躺在床上看书,一本接一本地看,从亦舒到卫斯理,从金庸到古龙,一个小说就是一个梦,看起来日子乏味如一杯白开水,可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却犹如一粒粒五彩斑斓的小果粒,轻轻一咬,味蕾就有了颜色,有的酸,有的甜,有的涩,有的苦,和着白开水喝下去,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整整一个学期,苏紫除了饶小舒和李蔓,居然连班上的同学也认不完。当然,他们也常常忽略这个永远坐在最后一排,上课不是打瞌睡就是看小说的女生。
  考试的那几天,苏紫还是熬了几个通宵。她好象生来就是为考试而存在。她并不知道课堂上老师讲的是什么,但对于考试确实是信手拈来。高二休学了大半年,仅仅就临门恶补了几个月,她也顺利考上了C大,分数高出录取线一大截。
  她与室友的革命友情也是在考试那几天才算真正建立。李蔓四处去搜罗笔记和考试要点,她和饶小舒就在寝室里分工合作,她负责英语,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一切跟文科有关的课程,饶小舒负责线性代数,经济学基础等。一个星期的考试,十几门课,三个女生合作无间,走出考场的时候都是神采飞扬的。
  “苏紫,看不出你挺厉害的,一个晚上就搞定了,十几道论述题,光抄都抄了半天。你脑子里装的什么软件啊?”
  “别说了,走,我请客。谢谢两位女侠拔刀相助,让我顺利过关。”李蔓终于度过了惊心动魄的考试,虽然抄袭作弊是考场里屡禁不止的现象,但每场考试都靠抄,对作弊的人来说,心理承受能力和精神压力也挺大的。考完试,李蔓好象脱了水的蔬菜又得到了阳光和水的滋润,顿时又变回那个妖娆惹目的李蔓了。
  这顿饭的确算是李蔓请客,可买单却是那位传说中的玫瑰男生。
  短短一个星期,两个人看起来就如膝似胶了,那位玫瑰男生张口闭口就是:“咱们家小蔓如何如何……”听得苏紫混身不自在,埋头吃菜,饶小舒凑进苏紫,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还小蔓呢,都比他大了两岁,叫小蔓姐还差不多。”苏紫正在喝汤,差点一口喷出来。
  李蔓说:“说什么那么好笑呢?”
  “夸你男人长得帅。”苏紫随便回了一句。
  李蔓一副可不就是吗的表情。这位名叫黄昊的玫瑰男生搂着李蔓的肩膀,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上去。
  饶小舒的眼睛顿时就大了,嘴巴张得可以放进一只拳头。
  苏紫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东西。
  照黄昊的作风,他不出名也难怪,看似精明的李蔓也有着道的时候。对于男性这样的生物,苏紫只觉得反感。脑海里划过一张张男性的脸,布满沟壑的曾祖父的脸,总是一副不兴微澜的表情,但在苏紫看来,曾祖父是没有性别的,因为沧桑,所以嘴角眉梢都是历史的味道;记不清楚模样的父亲的脸,在她残缺不全的童年记忆里,她只记得他与母亲的争吵,母亲的哭泣,到最后化成母亲卧室里的一桢遗像;再然后,便是学校门口那一群混混的脸,他们在校门口堵着她的去路,推推攘攘之间,用一种模仿香港黑帮片的口气说:“跟不跟我?”;然后,是那张看不清模样的脸,写完了欲望与占有,间接地制造了苏紫的噩梦;再然后,竟是乔世伟的脸,压抑的欲望与膨胀的虚荣相互交织的脸,先是谦和地微笑,然后是深情款款地诉说,到最后竟是达不到目的的恼羞成怒……男人,也不过如此。苏紫看着坐在对面的黄昊,内心隐隐有了不齿,用荷尔蒙思考的男人。可是偏偏这个时候,苏紫的脑海里飞地闪过任之信的脸,看不清楚眉目,半边的脸隐藏在黑暗中,身上散发出一股气息,苏紫居然分析不出来这到底是何种成分,甩了甩头,那张脸就完全隐在了黑暗中。
  考完试,学校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苏紫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至于饶小舒和李蔓,一个要等暗恋对象放假,一个要跟玫瑰先生在学校耳鬓斯磨,归期未定。
  到了晚上,说是陪苏紫聊一个通宵,可话题最后竟扯在了性上面。
  李蔓的声音从下铺传来:“你们谁知道那件事情是怎么回事?第一次真的会很痛吗?”
  饶小舒立刻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难道你……”
  “不要乱说,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啊,最多只限于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我只是好奇问问。”
  饶小舒又失望地躺了回去,木板床发出嘎吱的一声。
  “技术好,应该不会痛。”苏紫边躺在床上看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李蔓的问题。
  “啊?这个也要讲技术啊?”李蔓好象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
  “那当然了,要是男的有经验,女的就不会很痛,不会吧,蔓姐,你以前上过生理卫生课没有?”饶小舒终于出了一口气,一反长期以来被李蔓当学生循循善诱的角色,翻身当了一盘顾问。
  “那应该还是会痛哦?”李蔓似乎没有察觉到回答问题的其实她长期以来认为的清纯女书呆。
  “你拿根黄瓜试一下,看会不会痛。”苏紫继续看书,时不时冒两句,以证明自己还是卧谈会的成员。
  “那如果……就是……男的……叫女的用嘴巴……那个,会不会……?”李蔓的问的吞吞吐吐。
  “你说吹萧吧?”苏紫把书放下,撩开蚊帐,就看见李蔓盘腿坐在床上,一副六神无主的表情。
  “对对对。他就是这么说的。”话一说出口,李蔓才知说漏了嘴,立马不做声了。
  “那个不会痛,就是很下贱!”苏紫恶狠狠地抛一句,把书一扔,关灯了。
  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的画面。
  在一间看似仓库的房间里,周围堆满了杂物,苏紫兴冲冲地开门进去,喊了一声:“林菲……”
  林菲跪在一个男人的面前,嘴巴不停着吞吐着,手指也随着前后滑动,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唾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胸口濡湿一片。那个男人,她只来得及看见侧面,苏紫从那次惊鸿一瞥的男人的侧脸上,看见了欲望,占有,征服
  ……
  不能再想了,苏紫紧紧闭上了眼睛,眼泪就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耳边响起舒小饶怯怯的声音:“什么叫吹萧啊?”

  寒假小番外 妈妈眼里的苏紫
  苏紫出生的那一天,是腊月初八。那是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她的父亲抱着她走进来,我看了一眼她皱皱的眉头和发红的肌肤,便昏了过去。迷糊之间听见医生和护士忙乱的脚步声。
  生下苏紫后,每一年的春夏之交我都会在医院里住上一个多月。贫血,头晕,每到季节交替的时刻更为明显,因难产而遗留下来的后遗症,满月之后,苏子便送去了姥姥家。
  我对苏紫的爱很复杂,有时候恨她,如果不是为了她,或许自己便不会遭那么大的罪,有时候爱她,那是一条我豁出性命换来的小生命,更多的时候是觉得对不起她,这个没有喝过一天母乳,甚至很少见到母亲的孩子,从出生的第一天就注定了残缺。
  记得她要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把她从姥姥家接回来。那一天晚上,她哭得惊天动地,吵着要回家。我边打她边哭:“回什么家?这里才是你的家。”
  她顿时就不哭了,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掉,自己跑回了房间。可那时候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神瞬间灰了下来。
  她的父亲下海之后,跑起了外销,常年累月不在家,我也有自己的工作。经常去学校接她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都走光了。那个时候,我就看见小苏紫坐在街沿上,双手支着头,眼睛看着天边的夕阳,背着一个小书包。看见我了,只轻声叫了一声:“妈妈”,就乖乖地爬上自行车,不哭也不抱怨。仿佛等待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再后来,她爸爸在外面的事情陆续传到了我的耳朵,是不是男人一有钱就会变坏?很长一段时间,我备受折磨,我哭,我闹,我歇斯底里。我甚至想让苏建民彻底破产,从此就没了那些莺莺燕燕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常常抱着小苏紫哭,边哭边告诉她:“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觉得世界只剩下我们母女俩,看似繁华实则凄凉。每每那个时候,苏紫就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说:“妈妈,我这次又考了100分。”我笑了,小小年纪的她已经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的母亲。
  再后来,世界果真只剩下了我们母女两人。那是一场史料未及的噩梦。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就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挂在门梁上,窗户外面的光投射进来,我看见他的舌头长长地伸在了外面,眼睛睁得出奇地大,那个前几个小时还跟我同床而眠的男人,如今竟成为一具死不冥目的尸体!此后的若干年,我整晚整晚地失眠,因为一闭眼,全是他睁着眼睛伸长舌头的模样。而这样的噩梦似乎永远不会醒。
  关于他死亡的真相,直到债主上门,我才真正知道。
  若干人堵在门口,问我讨个说法。“你家苏建民之前说只是抬会,却拿着我们的钱跑去贩卖走私烟,现在烟被查了,他知道自己要坐牢,就这么死了,那我们的钱呢?”
  一个一个犹如凶神恶煞 ,恨不得我们全家死绝了才好。
  我很想告诉他们:“如果能下地狱,我也想把苏建民揪出来,叫他给你们一个交代,也给我一个交代。凭什么自己种下的因,要让我们孤儿寡母承受不能承受的苦果?”
  我想应该从那个时候开始,苏紫变得沉默,越来越沉默。只是那个时候的我,怎么还有余力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直到初二那年,她的班主任找上门,她怀疑苏紫得了自闭症,希望家长配合。我才恍然。“这个女孩成绩好是好,但我发现她一天到晚可以不说一句话。如果不是老师抽她起来发言,她那一天嘴巴都是闭得紧紧的,下课以后也不跟别人说话。后来我观察了一下,发现班上有几个特别顽皮的男孩老爱欺负她。在她板凳上滴几滴红墨水,把她的课本藏起来或者撕掉,甚至把抓来的小虫放进她的文具盒里……可她从来不哭,也从来不会把这些告诉老师。我猜想她的心理状态有点问题……” 我没听完她班主任的话,心里一阵一阵地慌,什么时候我娇巧可人的女儿竟成了这副模样。
  那天吃完晚饭,我看着她整个人伏在书桌上,聚精会神地做着作业。如果不是班主任的谈话,这样的场景,我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多么懂事听话的女儿。
  “苏紫,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
  “你想说什么?”她从书本的抬起头,言语之间全是防备。
  “班上同学跟你相处得如何?”
  “还好。”
  “老师喜欢你吗?”
  “还好。”
  “有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
  “没有。”
  每一对话都密不透风,她自己织了茧,甚至连我也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这样的状况持续到了高中。渐渐地,我发现女儿有了笑容,偶尔还会主动打破沉默,告诉我一些学校发生的事情,甚至没事的时候还能跟她的曾祖父聊天。没多久,她带回来一个女同学,高高瘦瘦的,与我们家的苏紫相比,显得更招摇一些,只是眼神里多了很多戾气。直觉地,我不喜欢这个女孩子,但想到苏紫以往的沉默与自闭,我只能默许她们在一起。
  苏紫与这个叫林菲的女孩很快变得形影不离,常常带她回来吃饭,有时候也留她在这里睡觉。如果林菲在,那么苏紫的卧室一整夜的灯都是亮的。我不知道两个小女孩哪有什么多的话好说,可看着苏紫越来越开朗,我对林菲也自然好了许多。
  高二那一年,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老师打电话告诉我,苏紫进了医院。医生说是服用了少量安眠药,洗胃以后没什么大碍。
  我看着病床上的一直闭着眼睛的苏紫,眼泪就那么簌簌地往下掉,枕头两边都湿了一大块。
  看到这样的场景,再多的为什么也只能压在心底。只听得班主任讲,她突然上着课就昏到了。为什么会服用安眠药,没有人知道。
  三天之后,她出院了。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一心等着她心情平静后能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那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我不知道我的女儿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她的胃里会有安眠药,医生说只是少量,不足以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如果她真有什么轻生的念头,怎么可能会选择在课堂上发作?
  一连串的疑问扰得我心神不宁,半夜起床,我发现她房间的灯还没关,我走过去想叮嘱她几句,敲了半天门,她也没有反应。
  用钥匙把门打开,床单上竟是一滩殷红……
  这还是我的女儿吗?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医院里,醒来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你不要问了。我以后不会了。”我欲言又止。她的世界翻天覆地,那我呢?又何尝不是被她弄得翻天覆地。
  你们都想一死百了,你父亲如此,你也如此?那我呢?我算什么?这真像冥冥之中的诅咒,诅咒我命该如此?
  我帮她办理了休学,转了学校。一年后,她直接跳读高三。那一年,应该算是最平静的一年,安安份份的读书,安安份份地做女儿,如果不提那件事情,或许她跟平常的高三学生没什么两样。
  时间过得好快,回来后的苏紫已经是大一的学生了。眉目淡开了点,我想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新的环境会让她忘掉所有的不快乐,我只希望以后的她,能平安快乐,就已经知足了。

  放心,我不是乔世伟
  我们对于有些无法解释的事情,称之为缘分,我们对于一些无法抗拒的事情,称之为命运。
  你相信缘分吗?
  你相信命运吗?
  有些时候,我们闭着双眼祷告,不要发生不要发生,可事情却偏偏发生了。有些时候,我们挣扎着对自己说,不,不,不。可发现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靠近了。
  苏紫回到学校的第二个星期就接到了任姨的电话。任老爷子住院了!
  对于这个大家族来说,任老爷子的病非同小可,对于苏紫而言,去看望是礼节,而并非完全出自真心。这年头缺的是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难道病房前不是排起了前去看望的长龙?
  任老爷子一见苏紫,就挣扎着要起来,握着苏紫的手,一直在念叨。看来他是真心实意喜欢这个丫头,“苏丫头,我可要批评你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看爷爷呢?要不是生病,是不是都不来看爷爷了?”
  苏紫尴尬地笑着:“爷爷,哪里的话。实在是学校有点忙,这不刚回来就来看您老人家了。”
  “跟学校请几天,这几天就在这里陪爷爷说说话。”苏紫没想到任老爷子会这么说,不禁抬头看了一眼任姨,向她发出求助的眼神。
  “苏紫,要不就跟学校请几天假吧,大学里缺几天课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回头跟你们老师说说。”苏紫没想到任姨也会这么说,一时下不了台。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就这么说定了。”任老爷子一阵大笑,就当这事有了定论。
  任老爷子是髋关节骨折,谈不上多严重,只能说精神尚好。医院那边倒是犹临大敌,每隔一刻钟,就有一个医生带着一群医生护士进来检查。
  苏紫陪着任老爷子聊了会天,看着老爷子有点犯困,就悄悄拉着任姨说:“学校刚开学,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话还没说完,任姨就打断她:“你知道这是多好的一次机会吗?难得我们家老爷子喜欢,你知道这次生病我们对外都是封锁了消息。不是爸爸特地叫你来,我也不会多事通知你。要是你觉得不方便,要不就每天都来陪陪他,反正也有特护。”
  苏紫扭不过,也只好作罢。只是在内心祈祷,千万不要见着其他姓任的人。
  可惜的是老天并没有听见苏紫的祷告。
  苏紫去医院的第二天,就碰到了任之信。任之信看到她,表情瞬间有点惊讶,转而又平静了。
  ‘爸爸,今天好些了么?”任之信径直走到病床前,假装没看见苏紫。
  “恩,好点了。主要是苏丫头一直在陪我说话。这医院待着太闷了。”任老爷子情绪很不错,“之信啊,这丫头很厉害啊。刚才跟我下五子棋,我连输了好几盘,一点也不知道敬老,也不肯让我几步。”
  苏紫这才尴尬地叫了声:“信叔叔好。”
  任之信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可没想到,任老爷子还偏要任之信跟苏紫切磋一盘。苏紫推辞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任之信显然心不在此,苏紫没走两步,忍不住提醒他:“三三了。”
  “哦。重来。”
  这一盘,任之信明显把心放在了下棋上,走得很犀利,苏紫也不敢马虎。不一会,棋子就快铺满了棋盘,胜负居然还未见分晓。
  “四三。哈哈,你输了!”赢得很艰难,所以胜利显得更珍贵。苏紫忍不住笑了起来。
  接着任老爷子也笑了,边笑边鼓掌:“恩,不错不错。连之信也输了,那我输得更加心服口服。之信,这丫头很有意思吧?”
  任之信对于苏紫的再度出现,有过片刻的意外与错愕,隐隐地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欣喜。原本他只打算敷衍一下老爷子跟这小他一轮的丫头下一盘棋,没想到,这丫头分明不知道什么叫演戏,还正儿八经杀起来,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下棋。他承认,他走神了。原来她深思的时候居然喜欢咬手指,拿着棋子的神情无比地专注,这个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尤其地丰富,其实只消看她的脸,就知道她的棋路。她盯着某个空格皱眉,眼神顺着棋盘移动,分明是在估计之后两步的棋;摇头,是自己看出此路不通,然后还又抬头看他的棋,那是在估计他的棋路,她表情一松,那是看准了一步,落子。以为是一步好棋,然后就聚精会神地望着他,紧张得要死,生怕那步棋子堵了她的路,或者没有按照她希望的走。如果他走对了,她就会露出一个自以为高深莫测的微笑,如果他刚好堵住了她的路,她的嘴唇一咬,估计正在心底咒骂他。
  任之信不知道原来自己心思竟细腻到能捕捉到她的若干个表情和心思。他疑惑了,如果说第一次他以为她那是天真的勾引,那这一次,他犹豫了,或许只是本性。只能这样猜想,当她专注于某种事物或者想某件事情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动人的,而非出于故意。
  他看着她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有点不忍心,决定放她一马。他看见她笑了,那应该是属于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才有的笑容,没有城府的笑,发自内心的笑。那一刻,他也觉得自己赢了。用一盘棋换来一阵赏心悦目的笑声。
  他沉溺于此,并没有听出任老爷子的弦外之音。
  倒是这场笑,让病房里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再来再来,不算。”他摆棋重来,如果说之前觉得探病是必尽的责任,现在他竟产生了也并非没意思的念头。
  三个人轮番下了几局,时间过得很快,直到特护过来催促探病时间结束了。苏紫才慌忙地回过神来,差点要赶不上公车了。
  “我送你。爸爸,我们先走了。”任之信拉着苏紫一起走出了病房。
  今天意外地没有看见司机,堂堂的副市长当自己的司机,真是于有荣焉,苏紫颇会自嘲。
  “关于上一次,我想应该向你道歉。”任之信打破了沉默。
  “不敢当。”苏紫照例把头转向车外,然后对自己说:“我只是搭免费公车,不想旁伸枝节。”
  “那么你是生气了?”
  “怎么会?我早忘了。”为了配合语言的真实,苏紫还配上了假笑。
  她又开始戴上面具。任之信今天又有了第二个发现,他想起之前那个混身是刺的她,原来当她内心不愿意或者抗拒的时候,她就会这样,言语不算冷清,甚至还说得过去,可整个人已经把你拒之于千里之外。潜台词就是:“我跟你不熟,我一句话也不想与你多说。”
  任之信笑了:“那么我向你郑重的道歉。”
  苏紫一楞,完全没想到任之信会这么说,再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似乎太作了。
  “你真的不需要道歉,如果换作我是你,可能我也会这样做。毕竟,关系到自己的亲人。”苏紫诚心实意地说道。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但我也有不妥的地方,没有考虑一个女孩子的处境和感受。”任之信一边开着车,一边说。
  苏紫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并非之前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他的魅力或许在于能不着痕迹地营造出某种语境,让你感觉是在平等地与他交流,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
  “我之前没想到乔世伟是这样的人,只是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你见到的那两次,也是仅有的那两次。”
  “其实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一个人其心不正,旁人如何提点都是徒劳。”说到这里,任之信轻轻叹了口气。
  好奇心被勾起,苏紫想到任思薇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不知道她与乔世伟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虽然好奇,她也知道这样的提问实在唐突,只好沉默。
  两个人的话题扯开了,苏紫聊到学校的生活,对C城的感受,同学之间的趣事,气氛倒也融洽。不得不承认,与任之信聊天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他很少说话,却在适当的时候说一两句,让你感觉这样的话题并不无聊,然后再兴致勃勃地讲下去。
  之后的几天,苏紫去医院的时候总会碰见任之信,然后他便会送她回学校,偶尔还会请她在外面吃一顿便饭。一来二去,苏紫觉得他这样的人也并非很难相处,敬畏是有的,只是慢慢消除了敌意。
  那一天,任之信照例把苏紫送回寝室,临下车的时候,他递给她一张名片。苏紫诧异地看着他,又想起乔世伟第一次在任家那偷偷摸摸塞过来的名片。
  任之信笑了:“你放心,我不是乔世伟。”

  饶小舒苦尽甘来
  爱一个人是一件卑微的事情,犹如那棵开花的树,在佛前祈祷了五百年,又犹如那一粒尘埃,渺小得不值一提。但,无论回头的几率微乎其微,总会有人回头,即使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尘埃变成雨滴亦非没有可能,是的,只要你相信。
  苏紫的心事了了大半,只要乔世伟不出现,她觉得去医院的日子也并不难过。倒是寝室里这几天显得歌舞升平的。
  说是歌舞升平,实在有些夸张,不外乎饶小舒整天开着收音机唱歌,兴起的时候还拉着李蔓在狭小的寝室里跳慢三,然后整天到晚,嘴里都哼着歌,看起来神采飞扬的。
  “谈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李蔓在阳台上一边洗衣服顺便调侃饶小舒。
  “呵呵,你还不是一样。”饶小舒丝毫不介意被洗涮,没办法,人逢喜事精神爽。
  “千万不要拿我跟你比,我跟你不一样。”李蔓躲过饶小舒想要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脸地敬谢不敏。
  “那当然。”饶小舒想了一下,一回头发现苏紫回来,忙不迭地迎上去,此时的她实在太需要别人帮她分享初恋的喜悦了。
  她的初恋,除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高中同学莫俊,还会有谁呢?
  刚知道饶小舒暗恋那阵,李蔓说,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暗示长达三年熟视无睹,那不是襄王无意,便是心有所属。这盆冷水把饶小舒的一颗红星浇得瓦凉瓦凉的。整个人呆在那里,跟木乃伊似的。
  还是苏紫看不过眼,补了一句:“或许读理科的男生都比较迟钝。”饶小舒才又慢慢回了神。
  这一次告白成功,饶小舒算是扬眉吐气了,尤其是在李蔓面前。那句话怎么说的呢?守得月开见月明。这一个学期被李蔓的歪论邪说荼毒得千创百孔的饶小舒给予了现实的一击。
  这也不仅仅是饶小舒兴奋的原因。是因为整个告白的时间、地点和经过,都极大地满足了她对爱情的幻想。那一刻,她与她的白马王子莫俊上演了一出足以媲美经典韩剧的桥段。
  寒假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饶小舒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偷偷给莫俊寄了一封信。虽说之前他们两个人也通信,但也不过是聊聊家常,说说里短,谁也没有提到那件事上,也不知寒假里饶小舒受了什么刺激,一回来就把告白的情书寄给了她的白马王子。
  事后,饶小舒说:“我当时告诉他,下个星期六,是我的生日,我想请你陪我去江边看日落。那一天,我会一直在江边等你。不见不散。寄出去的时候,我想这下该算破釜沉舟了。要是那天他出现了,我就会告诉他,如果他没有出现,我就从此死了这条心,再也不会提他了。那一天,当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据说那一天,饶小舒早早地就去了江边。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三月的C城,春寒料峭,她好选不选地把约会的地点选在了江边。江风一吹,活生生一个白毛女嘛。
  “其实我只是从来没见过长江,觉得在那里约会特别有意义嘛。”恋爱大过天的饶小舒就这么又冷又饿地站在江边等着结局的到来。是HAPPY END还是SAD EDN?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日落比她想象中的来得还要早些,太阳那么一点一点地往下沉,饶小舒的心也这么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天黑得很快,好象只是片刻钟的工夫,太阳就完全隐没在江对岸那片吊脚楼的背后,期待中的男主角还是没有出现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眼泪就那么簌簌地掉,仿佛要把这三年来的思念、迷恋和妄想都那么一口气流干净,从此以后擦掉,太阳照常升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饶小舒。”
  饶小舒缓缓地转过头,生怕这只是幻觉。远远地有一个人向她走来,逆着光,她看不清楚,只觉得那人的影子投在江岸上,瘦削而又纤长。
  她等的那个人终于还是出现了,虽然错过了落日的约会,但至少他来了。
  饶小舒笑了,脸颊边还满是泪痕,但不要紧,很快,江风一吹,就干了。
  “他为什么那么晚才来?”李蔓觉得这浪漫的情节里疑点重重。
  “我没问,有什么好问的。该来的总会来。迟到总比不到好。”饶小舒的世界只有是和不是,来和不来,她不要中间的那个答案,或许不想来,但不得不来,或许不情愿,但勉为其难。她不这样看,来了就来了。那漫长的等待就一笔勾销。她不在乎,自然也就不问。
  “那他就答应你了?”
  饶小舒笑了,边笑边点头。这位王子出现后的情节被她一个甜蜜的点头匆匆带过,只能任各位看客自凭想象。
  或许她开始讲述自己对他的爱,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第一次动心的情景,她记得他说的那些话,她暗示的那些细节。男主角被这深情的告白打动了,他原来并不知道身边竟有这么一个女生,用尽三年的心力默默地注视着她。
  又或者,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笑着看着他,他看见她的眼眶还是湿润的,他伸出手擦掉了快要掉下来的那滴泪。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三个字。或许是对不起,又或许是我爱你。不管是哪三个字,听在饶小舒的耳朵里都是一个意思。
  再或者,男主角说的又是另外一番话。她暗暗地注视了他三年,他又何尝不是?像一个甜蜜的误会,在情动之初,才发现彼此都是唯一。
  虽然最后的一种假设,李蔓觉得可能性为零,但不管怎么说,饶小舒恋爱了。这是结果,也是事实。现在的她,每天晚上就在寝室里打着电话,说话的嗓音可以腻死一头大象,白天,她在课堂上奋笔疾书,只有沉浸在恋爱里的人才有那么多话说吧?
  苏紫沾染着饶小舒的喜悦,心也觉得开朗许多。时不时地与李蔓逗一下嘴,又或者合着李蔓一起调侃饶小舒。她觉得自己离爱情这个东西实在太过遥远,但身边的人碰到了,也觉得是好的,至少她觉得或许可以相信。原来爱情是存在的,虽然发生爱情的几率跟五百万差不多。

  吃不到的葡萄是最甜的
  任老爷子终于出院了,虽然拄着拐杖,但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照例全家人聚会,任老爷子拉着苏紫,一定要她参加。
  “多亏苏丫头啊!”任老爷子对苏紫的好有目共睹,现在就算是其他人,也不敢对苏紫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任老爷子要捧的人,他们怎么会不跟着捧?
  这是苏紫在那次以后第一次见到乔世伟,她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任姨她们在一旁聊天,说的无外乎是谁家的某某与谁家的某某结婚了,如何如何,说了半天,任姨好象很无意地问了一句:“苏紫在学校里有没有交男朋友啊?”
  苏紫愣了一下,“还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任姨可能觉得有点唐突,“只是随便问问,现在大学里谈恋爱也是很正常的,不用不好意思。”
  倒是任老爷子的反应很奇怪:“不要带坏小孩子。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正是读书的时候,怎么老是谈这些问题?没名堂。”
  这还是苏紫第一见到任老爷子那么严肃,屋里顿时就安静了。还是任之信打了一下圆场,把话题岔了,任姨也觉得无趣,也把头转向了别处。
  苏紫待在那里,觉得有点尴尬,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就那么火辣辣地往身上瞟,非常地不自在。她不用看也知道会是谁,然后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当他不存在,当他不存在。
  厨房里的阿姨走过来说开饭了。
  苏紫轻呼一口气,决定吃完走人。
  走到饭桌准备坐下的时候,苏紫发现怎么乔世伟坐在了自己旁边。
  她想换个位置,却发现任姨旁边坐的是自己的女儿和丈夫,再旁边就是任之信挨着任老爷子。
  再换已经不可能了,大家都已经各就各位了。苏紫坐下席,乔世伟夫妻是晚辈,都是下席,再换换到主宾位去也不合情理。没办法,苏紫硬着头皮坐下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众目睽睽,他也不会做什么。
  饭吃到中途,苏紫觉得一只手搁在了大腿上,菜还在喉咙里,觉得跟吃了一百只苍蝇一样的恶心,她没想到乔世伟竟这么大胆。他吃死了她不敢做声,也吃死了旁人看不见。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把手搁在她的大腿上,手指还在一叩一叩的,像是某种暗示。
  苏紫一阵火起,搁下筷子,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没想到,乔世伟仿佛猜准了她会这样,搁在大腿上的那只手,居然反手一握,一把抓住了苏紫的手,握个牢实。
  苏紫挣扎了几下,根本挣脱不了,狠狠地瞪着乔世伟,脸涨得通红。
  “怎么了?不舒服啊?你脸这么那么红?”苏紫又一次见识了乔世伟的泼皮,他居然抢先一步,问得她哑口无言,其他人的目光纷纷往苏紫这边看。
  苏紫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你们先吃。我吃好了。”倏地站起身,趁那只手的主人没注意,苏紫的手终于获得自由。
  乔世伟朝她看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在客厅坐了一会,苏紫坐立难安,瞅着饭厅里的人吃的差不多了,她赶忙过去打个招呼,准备走人。
  “爷爷,学校还有点事情,我先走了。”
  “我送你。”没想到乔世伟居然冒出一句,“刚好我要去学校拜访我的导师,顺便送你一程。”
  苏紫慌了神,难道他都计划好了?怎么办怎么办?估计说不用也没什么用了。苏紫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任之信。
  任之信看了几眼,放下筷子,轻咳了一声:“世伟,你陪着思薇。我要回办公室一趟,待会叫司机送苏紫走。你坐下把饭吃完。”言辞之间有着让人不可反驳的力量。
  苏紫轻呼了口气。
  并没有什么司机,任之信也没有回什么办公室。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任之信开口了:“我没想到他那么大胆。”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坐在车上,苏紫才慢慢镇定心神。渐渐地,疑问就浮了上来。按乔世伟今时今日的地位,他犯不着,也不至于。苏紫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方式?她觉得气闷,低声诅咒了一句:“变态!”
  任之信转头看了苏紫一眼,没说话。
  车快要学校的时候,任之信:“想不想散散步,透一口气?”
  苏紫料他有话要说,便跟着下了车。
  “思薇是个很乖的女孩子,也很有天分,从小到大,全家都很喜欢她。你现在觉得她不爱说话,病恹恹的,可在两年前,她并不是这样。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或许你跟她会成为好朋友。”
  苏紫没想到话题会从任思薇开始,她想着任思薇的样子,如果她爱笑,或许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很好,可能是因为她的爸爸是C大校长的缘故,她反而不想让人觉得她在受家人庇荫,学得更用功。那一年,她考上北大的工商管理系,全家人都为她高兴。大三那年,她被保送研究生。一路顺风顺水,这个孩子这一生都走得太顺,一方面是她自己争气,另一方面我们也都宠着她,不愿意让她受半点委屈。
  研一的时候,她回来告诉我们,她恋爱了。当时她爸爸已经调去了北京,比我们先知道这件事情。一开始,他爸爸很不同意,因为对方只是一个穷山村里出来的男孩子。倒不是说我们有门户之见,实在是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担心思薇会吃亏。我跟她年龄差距不大,在家里她也跟我最亲近,跑回C城在我面前哭着闹着,求我帮她。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都太爱她,太惯着她,心想就随她去吧。研究生要毕业的时候,思薇和那男孩子计划要出国。出国之前,我们为他们办了订婚仪式。
  订婚之后,思薇回了一趟C城,办理签证手续。那段时间,她对我说,那男孩已经先去了德国,但她却被美国的一所学校录取了。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那个男孩苦心布的局而已,还没等思薇拿到签证,估计那男孩在德国刚落下脚,就打电话过来跟思薇说分手。原来那男孩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思薇,不过是想靠着思薇出国而已,而且他自己有女朋友。
  这件事情,对我们全家人的打击都很大。思薇的爸爸从他们两个人确定关系的那一天开始,就负担了那男孩所有的费用,甚至是他家里人的生活费用。没想到最后竟成了农夫和蛇的故事。可想而知,这件事情对思薇的打击有多大。
  一开始,她不相信。自己买了机票追去了德国。后来还是大姐,也就是你任姨追去德国,把她接回来。接回来的时候,人就变了,我们带她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有严重的抑郁症,整整一年的时间,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中间自杀过两次。她妈妈担心她,从北京回来每天就在家里守着她,哪里也不敢去。
  老爷子看不下去了,逼着她出去找工作。在我们家,老爷子说的话就是圣旨,思薇虽然不想见到生人,不想说话,可也没办法,去了美领事馆做干事。
  我们都太天真了,以为这样她就慢慢会好起来,时间会治愈一切,我们都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
  乔世伟就是在她工作以后带回家的男朋友。表面上她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我们都以为她已经走出了阴霾,说实话,即使那个时候不是乔世伟,是其他任何人,只要是思薇带回来的,我们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很快,他们就结婚了。蜜月还没过完,就出事了。赶到家的时候,就看见乔世伟一脸的血,思薇像个疯子一样拿着剪刀追着他,歇斯底里地边哭边喊: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啊说啊!……
  医生说她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而乔世伟自然成了她又爱又恨的那个人的代替品。正常的时候,他们跟平常夫妻没什么两样,可一旦发病,她就会像疯了似的又打又杀。”
  “你们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苏紫的心灵深受震荡,原来阳光的背面竟是如此。这世界上看不见的角落每天都在上演着悲剧。
  “以任家在C城的地位,怎么能爆出这个丑闻。任老爷子的亲孙女竟是个神经病。只能在家让请私人医生看护。医生说,她不能承受任何刺激,如果生活很平静,心境平和,她发病的几率会越来越低,配合药物治疗,会有痊愈的可能性。”任之信神情凝重。
  “所以乔世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你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刺激任思薇的事情?”
  苏紫想着乔世伟或许一开始只是抱着攀高枝的企图接近任思薇,以为自己找到了棵金梧桐,却没想到自己的妻子连身也近不得。半夜常常被枕边人惊醒,说不定一把利刃就抵到了胸口,寝食难安。所以他才愤懑,才扭曲,才如此肆无忌惮。他觉得任思薇欠他的,觉得任家欺骗了他,他要加倍地讨回来。当他第一次在任家看到苏紫的时候,是否以为她是曾经的那个自己,所以他把她当成了猎物。当他看见她坐在那里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时,他是否以为她也同他一样,对这个表面繁华,实则肮脏的家族心怀不屑?所以,他要她当他的同类,他要她跟在站在同一条阵线,一起发出对任家的嘲讽。
  “乔世伟对你,或许并不是那么简单。”任之信仿佛看穿了苏紫的心思。
  “什么意思?”苏紫被这一连串的秘密弄得晕头转向。
  “我跟你说过,乔世伟不是第一次,你不是他第一个。但他对你终究有着不一样。这是我失策的地方。
  因为思薇的事情,我们觉得亏欠乔世伟,所以加倍地补偿他。他现在的位置是个肥缺,他自己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我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做得干净,思薇不知道,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关于这点,作为思薇的家人我们无话可说。只是前提是,他没有玩出火,没有越过界。我知道他去学校找过你,给你写过信,甚至还送礼物过你。但这不是乔世伟惯常的作风,正如他所说,他如果要对你怎么样,他犯不着那样。
  以往,我只要稍微暗示他一下,他便知道该怎么做。可这一次,他显然把我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
  苏紫哀叫一声,与她何干?为什么自己竟趟进了这趟浑水?任思薇如何,乔世伟如何,跟她没关系。她不欠任家的,任家也不欠她的,她觉得自己点背,才遇到这档事,听了这么一出离奇的故事。
  任之信看着她一脸冤屈的表情,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不关你的事情,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
  苏紫看着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一个长久漂泊的孤舟,吸引它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停靠的暖流。
  任之信送苏紫回了寝室。回去的路上,片断回闪。这个女孩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与理智。其实在饭桌上,他并不清楚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看见她的眼神,一种无助的期待,他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向她合盘托出,关于这个家族的秘密。他想让她知道,关于他,关于他的家庭的一切。这样的感觉是三十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新鲜的体验。
  她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大呼小叹,她把疑问都压回了肚子,然后自己去分析去理解遭遇的一切。
  她对人的心思观察入微,逻辑严密,可对于男人,她似乎欠缺经验。比如她并不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吃不到的葡萄才是最甜的,所以乔世伟才会屡次三番地侵犯;比如她并不知道一个未艾少女对于成熟男人的杀伤力;比如她更不知道她对他莫名的信任和依靠,让他觉得有莫大的满足。
  想到这里,一个隐隐的念头在脑海里成形,任之信神色一敛,又将这个念头狠狠压在了心底。

  任之信,我要见你
  “谁在爱我,我在爱着谁?谁在等我,我在等着谁?”饶小舒照例哼着歌,把一首《谁》唱得跟谁谁谁一样的破碎。
  任老爷子出院后,苏紫便又有各种借口和理由不去任家。但这一次,不知怎的,竟有点小小的失落,绵长而又微小。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拒绝什么,于是更贪恋寝室里的一室安稳,听着破碎的谁谁谁,竟也入了神。谁?谁?谁?到底是谁?
  饶小舒满是肥皂泡的手在苏紫面前晃了几下,“喂,回-神-了!”
  “干嘛?”苏紫回过神,才发现盆子里水早就满了,哗啦哗啦往外流。
  “小妮子思春了吧?”饶小舒跟见了新大陆一样,八卦指数爆棚。
  “是不是谈了恋爱的人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谈上啊?”苏紫一手打掉她伸过来的手,戏谑地说。
  “那可不是,那句老话怎么说来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饶小舒很赞同苏紫的理论。
  苏紫一笑,“我又没什么暗恋三年的男生,再说我也没有去江边喝西北风的嗜好。”
  饶小舒丝毫不介意苏紫的调侃,再接再厉:“我晚上跟莫俊说,他们寝室清一色的高才生,任你挑。咱们寝室就你一个人在唱单身情歌了,你忍心拖姐妹们的后退吗?”
  “行啊,把你家莫俊让给我不就得了。”
  “非卖品,概不外借。”饶小舒一边说手还一直比划着NO。
  苏紫被她的动作逗乐了,忍不住往她头上敲了一记。“那不就结了。”
  “话说回来,苏紫啊,大一都要过完了,你就真没看上眼的吗?据我偷偷观察,就我们班为数寥寥的十一个男生里,最少有三个对你感兴趣。”
  “不是真的吧?我怎么不知道。”苏紫洗着衣服,说话的语气配合着饶小舒的夸张。
  “哎呀,平时看你挺精明的,一副撒都懂的样子,枉我把你视为自己的精神偶像,你怎么连这点眼力儿都没有啊?”饶小舒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不好意思,你的精神偶像让你人生幻灭了。”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班长算一个,付海涛算一个,还有姜凯算一个。你选一个吧。”
  “班长我认识,付海涛是哪个?那个姜什么,我怎么没印象?”
  饶小舒简直要被苏紫打败了,抓狂地叫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仍然没有放弃对后进学生爱情盲童苏紫同学的循循善诱。
  “班长就是那个上次野炊活动的时候,帮你拣柴火的那个人。付海涛就是全班男生里最帅最斯文的那一个,据其他寝室的女生说他好象对你很有好感。至于姜凯,我的天,我们系的大才子,你居然跟我说你没印象。他演讲的时候,你不知道?迎新晚会的舞台剧就是他写的,难道你不知道当初是他要求叫你出演女主角,是你死活不答应而已。”
  “哦,是吗?关我什么事。”
  饶小舒仰天长叹:“李蔓,快出来。我受不了!我们寝室出了个白痴!”
  苏紫被饶小舒逗得一阵大笑。笑得快要岔气的时候,才惊觉,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长久以来,她早已习惯把心事藏在很深很深的心底,习惯漠视周围的一切,将自己与环境划出一个安全的距离。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饶小舒或是李蔓,这两个与她截然不同的女生就这样慢慢浸入她的生活,一点一点瓦解她坚硬的外壳,她学会了不用带着面具对着她们,学会了哭,学会了笑,学会了嬉笑怒骂,渐渐地也学会了七情、六欲。她羡慕,她欣赏,渐渐地从一个旁观者成了身体力行者,她从她们那里获益良多,用现实的人间烟火一点点累积,一点点摧毁曾经的不堪、伤痕,然后一点点去遗忘并不值得记起的过往,沉寂许久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回复着温度,最后发现,原来,血仍未冷。
  ……温暖与邪恶的分界线……
  C城的春天显得特别短,还没到五月,学校里竟有人一身短打,早晚温差大,尤其到了中午,跟炎夏的温度竟没有什么分别。苏紫依旧是长衣长裤,袖口密不透风,中午去食堂那阵,简直就是煎熬。还没走回寝室,浑身就出了一层薄汗,要真到了夏天,该如何是好?渐渐地,手腕上的疤成了苏紫的心事,就好象有些事情你可以忘,却不代表这些事情没有发生过。
  实在没办法,苏紫在白天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只有到了晚上,才去上晚自习。
  五一前夕的一天,苏紫走在回寝室的那条小路上,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转过头一看,竟是乔世伟。
  眼前的乔世伟跟月前见着分明是两个模样。借着路灯微弱的灯光,她看着他,一脸胡渣,两眼通红,就那么恶狠狠地盯着苏紫,看得她一阵发毛。
  “好久不见。”乔世伟的声音暗哑。
  “你喝酒了?”他一说话,苏紫就闻到刺鼻的酒精味。
  “我可以当作你在关心我吗?”他笑了,笑容却透着一丝邪恶。
  “这么晚,你有事吗?”苏紫后退一步。
  “没事就没不能来找你了?”乔世伟察觉到苏紫的退缩,上前一步,靠得更近。
  苏紫觉得危险。往四下一看,周围都是下晚自习的人,心下才一安。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苏紫转身就走。
  乔世伟冲上来,一把抓住苏紫就往怀里带,不由分说地把头低下来,企图寻找苏紫的唇。
  苏紫本能地反抗,一推一攘之间竟被乔世伟抵在了过道旁边的一棵大树旁。“再乱来,我叫人了!”
  “叫啊,你叫啊!我巴不得你叫,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任家的女婿在学校里非礼女学生,让他们全部都知道,她任思薇不是不能受刺激吗?听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怎么样啊?她要全疯了才好!……”乔世伟咬牙切齿地说着,表情越发狰狞。
  苏紫完全乱了,脑海里闪过的竟是任之信,他那么凝重地说“我不能让思薇受任何刺激。”一会他又镇定地说:“你放心,我会处理好。”苏紫的脑子里全是任之信,怎么办怎么办?她该信哪一句?她大声叫了会怎样?任思薇真的会疯吗?那个叫他放心的人在哪里?谁来告诉她,乔世伟到底想干什么?
  乔世伟见她不作声了,把头抬了起来,只是手上的力道并没有减弱。
  “现在我们来好好聊聊,相信你不会拒绝吧?”
  苏紫被定在树上,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来,告诉我,那天任之信送你回家,你跟他说了什么?”
  苏紫摇头,受不了乔世伟这副走火入魔的表情,他浓浓的酒气就这么喷在她脸上,差点让她窒息。
  “没有?不可能吧?你什么都没说,任之信会把我调走?让我去一个科委的清水衙门当办公室主任?”
  原来如此。
  “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心里有鬼,还怨别人?”
  “我心里有鬼?说的好。说的好。那你告诉我,谁心里没鬼?小丫头片子,我还真没想到,自己竟栽到了你的手里。”
  说着说着,他的头又低了下来,苏紫把头一偏,乔世伟狠狠地钳住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吻下了去。
  苏紫被强烈的酒气刺激,胃一翻,竟吐了出来。
  “啪!”被吐了一身的乔世伟毫不留情一个巴掌就闪了过来。苏紫的胃部一阵痉挛,还没缓过劲来。她又有点想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胃病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自己于危难之间。
  乔世伟的手松开了,低着整理自己身上的污秽,苏紫瞅准时机,用尽全身的力道往乔世伟踢去,这个时候哪里管得着是不是什么关键部位,踢完了她转身就跑,几百级地台阶,她头也不敢回地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跑回寝室,把门一关。苏紫顺着门身子就软了下去。
  寝室里居然没有人,苏紫这才想起来,今天居然是周末,饶小舒去找莫俊了,李蔓估计正在学校里的某个角落跟她的玫瑰先生亲亲我我。
  苏紫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她颤抖着拿过电话,手指一个一个地按着电话上的数字,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需要她耗费极大的力气。
  “任之信,我要见你。”苏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变了。又哑又涩。

  呼吸是你的脸
  有些人用一生的时间去漂泊,寻求停靠的终点。其实由于我们的脆弱,我们根本无法掌握自己漂泊的方向。因为疲倦,行进中吸引我们的是每一处的暖流。
  半个小时后,任之信出现在寝室门口。
  苏紫开了门,无端端地,一阵哭意就漫了上来。
  “我们出去说。”任之信对着带他上来的楼管阿姨说了几句,就搂着苏紫下了楼。
  一路上,她没有开口,眼睛盯着窗外。
  他没开口问,聚精会神地开车。
  车停在一栋公寓楼下,任之信开了车门,走过来牵苏紫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指冰凉。
  到了住所,他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
  苏紫捧着水杯的手都在发抖,任之信用双手覆盖着她的手,手心传递来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暖起来。
  苏紫两眼出神地盯着水杯,眼泪就这么看着看着往水杯里掉,一滴一滴溅开来。
  任之信看得一阵心酸,把手杯放回桌上,忍不住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手在她的背上安慰性地轻拍着。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还穿着居家服,接了她的电话,拿了车钥匙就往学校赶。从城南赶到城北,平时一个小时的车程只用二十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一路上他拨着她寝室里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人接听。于是更加的心慌,无头无脑的一句话就这么让他的心七上八下起来。
  一路打听过去,才找到她的寝室。开门的一瞬间,任之信的心一阵紧缩。眼前的她,衣衫乱乱的,胸口上还有滩污秽,右边的脸颊上有着清晰的指印。她那么看着他,眼眶看着看着湿润,他再也不敢往下想,她发生了些什么。直觉要带她离开,这般模样,指不准旁人会如何联想。
  靠在胸口的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他知道她在哭,却没有声音。他知道她想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不敢嚎啕。
  他就这么站着,任由她的眼泪渐渐润湿他的胸膛,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传递抚慰的力量。
  “谢谢,我没事了。”不知过了多久,苏紫从他的怀抱里离开,声音还带着浓浓的哭意。
  苏紫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还不往做出一个笑容,虽然很牵强。
  任之信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苏紫的手腕。袖口上的纽扣不知道什么脱了,他抓住她的手腕一看,触目惊心的一片青紫。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他知道是谁,除了他还会谁,不是他她又怎么会给他打电话?
  怒气一点点地累积,他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愤怒,还有心痛。
  “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他撂开她的袖子,检查她的伤势,从手臂到手腕,无不是青的青,紫的紫。
  “乔世伟疯了。”苏紫找回自己的声音,平静地说。
  “不要担心,我不会再让他接近你了。”任之信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沉重无比。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三次了。有用吗?你们任家的人都是疯子,疯子!他的老婆有病,关我什么事?他心理不平衡,关我什么事?你降他的职,关我什么事?为什么统统都报应到我头上?我招谁惹谁了?你以为我想去吗?你以为我想攀着你们任家求荣华富贵吗?任之信,我不稀罕!不稀罕!我只想这么安安心心的读书,本本分分的做人,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老百姓,我惹不起你们,难道还躲不起吗?求求你们离我远一点,求求你们了!……” 苏紫一边哭一边说,到最后终于哭出声来,越来越大声,不可抑制。
  任之信走过去,把哭得瘫软到地上的她拉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抱着她,一直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的崩溃就莫名地心疼,好象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正如同苏紫,向来习惯隐忍的苏紫也会选择火山般的爆发。
  怀里渐渐没了声音,任之信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苏紫已经睡着了。
  任之信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放到床上,刚要离开,却发现苏紫的手死命地拽着他的衣服,没有一点要松开的架势。
  他靠着床沿坐了下来,把她紊乱的发丝一点一点地理顺,右边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上衣的纽扣松开了,露出隐约的伏线。任之信看得腹部一紧,连忙收敛心神。
  怀里的她连在睡梦中也不安分,眉头皱起,一直喃喃呓语,任之信仔细一听,才听得真切:“爸爸,爸爸。”
  听明白,任之信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终归还是孩子。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苏紫才觉得四肢百骸都酸痛得要散架了,牵动一下嘴角,右边的脸一阵抽痛。
  照了一下镜子,才吓了一跳。右边的脸肿得跟馒头一样,乔世伟下手可真不留情啊。
  走出卧室,苏紫才发觉房间里没人,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
  “已经替你请好了假,放心在这里休息。如果怕室友担心,就打电话回去报个平安。
  给你买回来的衣服放在衣柜里,冰箱里有吃的。我开完会就回来,不要乱走。
  任之信”
  苏紫看着任之信三个龙飞凤舞的字,竟微微有些出神。
  她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后悔自己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丑。她真希望昨天自己是喝醉了才好,今天就有借口说全忘了。
  洗了澡,换了衣服。苏紫才打量起这个房间。这是他的家吗?只是简单的二室一居,没道理那么小;难道是他的别苑?用来金屋藏娇?苏紫看来看去也没有任何女性生活过的痕迹。没想到任市长的蜗居竟如此质朴。
  百无聊赖的苏紫躺在沙发上看书,看着看着竟又睡着了。
  任之信回来后,便看见苏紫躺在沙发上酣睡的模样,手里还捏着一本书。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很温暖,在若干年后,他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片段,它的出现填补了任之信内心某个空虚的角落。就那么一瞬间,这样的画面就击中他的内心,一直沉淀到记忆的深处。
  苏紫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任之信笑吟吟地盯着她。她摸了一下嘴角,是干的。心才安了下来。
  “饿了没有?”
  “饿了。”
  “走吧,出去吃。”任之信拿着钥匙准备换鞋。
  “算了,不要了。我这个样子出去,不是给你丢脸吗?人家还以为家庭暴力呢!”话一出口,苏紫才觉得莽撞,顿时住了口。
  任之信似乎没有察觉到苏紫言语间的异样,停止了换鞋的动作。
  “那吃什么?”
  “冰箱里有什么做什么吗?刚才想弄来着,结果睡着了。”说着苏紫就往厨房走。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已经坐在餐桌前了。
  青椒肉丝,野山椒土豆丝,糖醋藕片,紫菜蛋花汤,三菜一汤,有模有样。
  “我还不知道苏大小姐竟有一手好厨艺。”任之信尝了一口肉丝,眼神一亮,赞美也是真心实意的。
  “那是当然。”苏紫一点也不谦虚。这手厨艺全靠曾祖父啊。这个前清遗老口味出奇地挑剔,也不管有没有条件,他认准了每日至少四菜一汤的规格,有荤有素,还不能带重样儿的。苏紫从小耳濡目染,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便是她赶鸭子上架了,操练了几年自然也像模像样了。
  “这年头会做饭的女生越来越少了。看不出来你还有贤妻良母的范儿。”
  “呵呵,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出奇地融洽。谁也没有开口提昨晚的事,可如若不是经过昨晚,他们的关系也不会像今天这般,像一对平常的男女。谁会知道,按辈分,苏紫该叫他信叔叔,而不是这么没大没小地说,你,你,你;按常理,她是他的晚辈,可他却这么放任自己,开着这些平常男女才开的玩笑,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关系早已翻天覆地。
  “躺着别动。”任之信拿着冰块,往苏紫肿的那边脸上轻敷。苏紫被冻得浑身一哆嗦,往边上一缩。
  他的脸离她那么近,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轮廓。眉目清疏,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却异常的刚毅,苏紫出神地看着:这样的轮廓,应该用B2的笔来勾勒,他脸上的皮肤并不平坦,有风霜的痕迹,犹如蜿蜒的海岸线。苏紫就那么定定的看着,冰块在脸上的触觉越来越迟缓,从一开始的刺痛到没有知觉,如今竟觉得脸烧得厉害,火烧般的感觉好象蔓延到了耳根。
  “怎么了?”任之信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有,我自己来就好了。”她转过头,接过任之信手上的冰块,深深吸一口气,想甩掉刚才异样的情绪。
  任之信看着她,没有说什么,径直回了书房。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光是空旷的海洋,我们像鱼一样,虽然有相同的方向,却始终无法靠近。
  第二天,苏紫便回了学校。照例是饶小舒的小惊小怪和李蔓的询问,随便扯了理由搪塞过去。
  苏紫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才有余力回味这两天发生的一切。
  那一天晚上,她睡在卧室,任之信在书房。
  苏紫躺在床上,被子,枕头,甚至床单传来的都是一股她从未熟悉的味道,有些干燥,隐约又有洗衣粉的清香,但渐渐地,还有一股味道压过之前所闻,慢慢地犹如空气吸进肺里,苏紫觉得陌生,是否往日的若干的夜晚,他也如她一样,在这张床上辗转?
  念头乍起,脸犹如火烧般乍红。她努力抛开这个认知,跌跌撞撞进入梦乡。
  那一晚,她做一个奇怪的梦。
  一个小女孩坐在台阶上,残阳如血,她抬头看着落日,那么一点一点沉下去,四周的景色就这么慢慢融进黑暗。她坐在家门口,钥匙丢了,她回不了家。旁边一排的小楼房里传来了晚饭的香味,她努力吸了几口,又觉得不饿。
  她拿出书包里的作业,就着大门前一盏昏黄的灯,把作业放在膝盖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到底比不上平整的桌面,写出来的拼音跟蚯蚓一样扭曲。她摇了摇头,撕去一页,继续埋头看书。
  低垂的视线出现了一双男式的皮鞋,小女孩兴奋地抬头:“爸爸!”
  顺着视线往上,出现了一张中年男子的脸,眉目清疏,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却异常的刚毅,他脸上的皮肤并不平坦,有风霜的痕迹,犹如蜿蜒的海岸线。
  “任之信!”小女孩站了起来。
  这位男子弯身抱着她,“乖,小苏紫,咱们回家!”
  ……
  梦到这里嘎然而止。苏紫在迷迷蒙蒙之间,额头传来奇异的触感。仿佛是有一片柔软而带着炽热温度的羽毛轻轻落在了额头上,然后又被风吹走了。
  她没有睁开眼,但却完全醒了。
  接着,她听见黑暗中的传来响动,有人为她轻轻捻好了被子。然后开门,而后关门的声音。
  苏紫睁开眼,窗外的月华透过窗帘隐隐射进房间。她知道,在上一刻,房间里还有另外一种呼吸,刚才停留在额头上短暂的温度并不是幻觉。
  第二天清晨,苏紫说要走,任之信也没有挽留。回到寝室,苏紫才想起那一夜诡异的梦,她知道弗洛伊德,却不明白是怎样的潜意识才会有这么一个奇突的梦境。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苏紫才发现,一个天生残疾的人爱他的拐杖,甚于爱自己缺失的那条腿。
  接下来的几天,苏紫仿佛生活在真空。没有人打电话找他,乔世伟犹如鬼魅般出现而后消失,甚至任之信也没有传来任何只字片语。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两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所有的人都若无其事,只有她,只有她还在寝室里发呆,看书,睡觉,心神恍惚。
  身上的淤青褪了色,手臂上还有隐约的一团灰紫,脸上也看不出大碍,连苏紫看着镜子,对自己笑了:“时间真是一副霸道的良药。”
  又过了一个星期,苏紫接到电话:“我在校门口等你。”她放下电话,还来不及换衣服,就冲出去了。
  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才渐渐慢下了脚步。她觉得自己的兴奋来得没有原由,正如她并不知道电话的那个人所为何事就那么兴冲冲地跑下来,下了五楼,跑过了几百级台阶,再经过体育中心、图书馆,快到那一公里的长廊时,苏紫才缓下了脚步。她为自己这种急不可待的情绪感到陌生和惶恐,甚至还有点羞耻。
  还有两百米的时候,苏紫看见有辆大赤赤地停在校门口,因为学校临着街道,一般学校门口是不允许停车的。苏紫赶上去了几步,还没走到车前,任之信就从车里下来了。
  “刚刚从日本回来。才下飞机。”语气里还有疲惫。
  接着他便拿出一个小纸袋。
  “碰巧看见了,觉得挺适合你。”苏紫不知道是什么礼物,只是直觉地一缩手并没有接。
  “把手腕遮上,天气热了,老穿长袖不好。”
  一顿,纸袋已经在她手上了。接着他便坐上车走了。
  等苏紫抬头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车的背影,她甚至还没有看清楚他的眉目。
  走回去的路上,苏紫打开纸袋,里面用一个小的丝绒包装着一条链子。
  玫瑰色的水晶,又一个个由大到小的蜗牛串起来,苏紫一看,心也被这水晶的颜色映衬地亮了起来。
  她回味着他刚才的话:“把手腕遮上,天气热了,老穿长袖不好。”
  原来他看见了。但却他没有问,甚至提都未提,却在若干天之后送她一条链子。
  苏紫觉得胸膛有股巨大的喜悦犹如小时候喝过的一种叫滴滴乐的饮料,明明只是一杯平白无奇的白开水,里面却有一颗颗神奇的小颗粒,一口一口咬下去,都是一股沁人的甜。此时,仿佛所有的小颗粒都在胸膛里爆炸,炸得连整杯开水都染上了沁人的甜。
  “挖,好漂亮啊!”向来眼尖的李蔓自然没有放过突然出现在苏紫手腕上的那条手链。
  饶小舒更是立马冲过来,抬起苏紫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那道疤在离手腕三厘米处,逢了7针,在此前将近三年的时间里,苏紫将这道疤视为生命的耻辱和最不可言说的隐痛。她从来不敢将这道疤痕视人。在朝夕相处的大学生活里,她知道饶小舒和李蔓看见了这道疤。她也清楚在一个19岁的女孩子的手腕上发现这道疤痕会让人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她从不解释。只是习惯于穿长袖的衣服,将这道疤掩藏在人后。
  回来的路上,她带上了手链。如果不留心,手链恰好能遮住,可一旦被人翻过来打量,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欲盖弥彰。
  可这时,她就那么淡然地伸出手,任饶小舒放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腕,不管她的目光纠结在手链上还是疤痕上,苏紫觉得已经无所畏惧了。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象一个长期蜗居于黑暗中的一个人,她终年不见阳光,于是无法得知自己周遭的环境,在黑暗中,听觉与触觉被无限放大,而想象也不可抑制地蔓延。她只得双手环抱,去抵挡不能预测的一切,包括周围的环境。她习惯用一种防御的姿态在黑暗中生活,远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是她的敌人,偶尔发出簌簌的声音也是她的敌人,她甚至放弃了探索,靠已知去抵抗未知。可某一日,阳光突然降临,她陡然睁开双眼,却发现原来自己竟身在一个无比温暖的房间,曾经那个让她感到恐惧与威胁的巨大阴影只是不远处的沙发,而簌簌的声音竟是茶几上的一盆盆栽。而她呢,却发现自己以前以为安全的角落,旁边竟是垃圾筐,却是这间房间最阴暗的角落。
  觉得曾经的无谓,便有了如今的无畏。
  饶小舒打量了一会,赞叹几声便就算了。她与李蔓已经习惯了苏紫的沉默与神秘。她不想说的,你问她也不会说,好奇心在一年多的相处中消泯殆尽,知趣地维持着礼貌,纵使心中有小女儿般的若干问号,甩一甩头就掉了。总的来说,苏紫是个好寝友,犯不着为别人的隐私拉破脸皮。
  没有苏紫的八卦,可并不妨碍其他八卦的滋生。没过几天,一段师生恋的传奇便在各大女生寝室流传,由于传奇的女主角恰好跟苏紫一个班,连孤陋寡闻的苏紫也有幸亲眼目睹了这段传奇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章。
  唐洁,苏紫班上的文艺委员,连挑剔的李蔓看着她,也不得不说:“她要是出生在唐朝,估计就没杨玉环什么事儿了。”与李蔓咄咄逼人的美不同,她皮肤白皙得不像真人,不知道是C城的山水特别养人,还是什么原因,像婴儿般的肌肤即使在太阳下暴晒居然也无损分毫。跟她要好的女生跟她讨教护肤秘籍,唐洁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有冷水洗脸,不知道算不算秘诀?”后来饶小舒听说唐洁每天都到楼下小卖部买一个牌子的酸奶,她跟着效仿,结果过了一个月,皮肤没见好,倒是肠胃功能更好了。
  就这么看似冰雕玉琢的一个主儿,偏偏还颇有才气,迎新晚会上弹的那曲古筝,让全场听得凝神屏气,时不时地还要在院刊上发表点小诗歌和小说,除了专业英语差点,说的上是才貌双全。
  而她暗恋的对象竟还是教他们专业英语的老师王可斐。
  王可斐在一帮老教授老学究的陪衬下,算得上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学校外事办主任,学校最年轻的副教授。说是年轻也是相对而言,比方说跟唐洁比起来,他整整大了她16岁。
  这出故事如果没有发生课堂上的那一幕,或许只称得上一段少女暗恋的插曲,又或者成为唐洁版的《窗外》,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
  苏紫还记得那一天上专业英语,他们跟另外两个班一起上,偌大的阶梯教教室坐了几百号人,还不包括那些赶过来旁听的,王老师讲课生动是出了名的,大家都想一睹风采。
  临下课十五分钟,自由提问时间。这个时候唐洁突然站起来,递了张纸条放在讲台上,然后又施施然回到了座位。
  王可斐不经意地拿起来,就着麦克风念了出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快要念完的时候,才惊觉不对,赶忙收了口。可他的神情早就落在众人眼里,由吃惊到困惑,由困惑到尴尬,最后竟脸腾地就红了,一直烧到耳根。匆忙地说了一声下课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台下跟炸开了锅似的。饶小舒在旁边怯怯地问了句:“啥意思?”
  苏紫不紧不慢地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接下来还有几句,要不要背给你听?”
  饶小舒作思索状:“是情诗吗?”
  苏紫没回答,转头看了眼斜后面的唐洁,她依旧坐在座位上,任凭众人打量和好奇的眼光犹如X射线一样地肆无忌惮,她那么安然地坐着,苏紫甚至觉得她的嘴角分明还带着微笑,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她选择这样的方式说出自己的心声?是恶作剧吗?不像,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学生生涯开这样的玩笑,是真心的吗?又要有多汹涌的爱才需要这样直白而无畏地宣泄?苏紫定定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唐洁那犹如婴儿般光洁的皮肤染上了一层圣洁的余光。
  “听说王教授结婚了的,但他老婆得癌症死了,留下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现在她好象没女朋友。”
  “可怜我们的观音姐姐居然甘心当填房!”
  “填房?王可斐还不乐意呢,一个前程大好的副教授犯不着为了一个女学生毁掉自己的事业的。你看着吧,先不说他们俩是不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就算是郎情妾意又怎么?爱情能当饭吃吗?男人会用事业来交换吗?说的好听是爱情,说的不好听,那是丑闻!”
  饶小舒与李蔓的谈话,苏紫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想起那句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一遍一遍在心底默念着,一直烙进了心里。

  刀片的游戏
  走了那么远的路,限制我们的其实还是自己的心。
  关于唐洁的八卦还在学校里沸沸扬扬地流传着,有人说看见唐洁跟王可斐在学校餐厅里吃饭,于是传说两个人已经开始了恋情;还有人说学校在商量对王可斐的处理意见,但因为没有证据,只能口头警告,估计今年绩效考核泡汤了;还有人说唐洁只是单相思,王可斐已经拒绝了她。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唯一可以证实的就是苏紫他们临时换了专业英语的老师。
  关于这段正在进行中的传奇,没有人知道真相,更没有人能预测结局。又过了几天,人们对于这段八卦的热情逐渐消失,人多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江湖最不缺乏的便是八卦和口水,没两天,又有新的八卦。唐洁像一页陈旧的月份牌,就这么无情地翻过去了。自己的惊心动魄,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场云淡风轻。
  苏紫觉得,谁说不是呢?就好象她,平白无故地投下一个石块,泛起一圈涟漪,丢下石块的人不知去向,可心里的涟漪却还在一圈又一圈地荡开,像浮云,聚又散。
  不过即使心里是如何的惊涛拍岸,日子可总得继续,至少在旁人眼里,苏紫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日,她照例去了学校里一家租书店。
  “老板,有没有亦舒?”
  正在挑书的苏紫不禁抬头寻向了声音的出处。这女子看着眼熟,好象是他们班的,但苏紫却叫不上名字。
  “没有。亦舒是哪个?”租书的老板应该是某个学校老师的家属,六十多岁的老太婆。
  苏紫看着她难掩失望的表情,忍不住走过去:“我这里有。”
  走出租书店的时候,苏紫觉得有点尴尬,她虽然非常确信她认识这个女孩,但却一时忘了她叫什么,于是只好等待她先开口。
  “同学,你真的有全套的亦舒吗?”女孩似乎并没有兴趣做一番自我介绍。
  “恩,在寝室。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拿。”
  接着两个人无话,半晌,苏紫转过身看着她:“你真像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尤其是眼睛。”
  女孩楞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要进寝室的时候,女孩才突然惊觉:“你跟我是一个班的啊?”
  苏紫有点抓狂,敢情还有人比她更大条。
  进门的时候刚好撞上饶小舒,饶小舒看着她们两个居然在一起,吃惊地嘴巴都张大了:“倪真?今天是什么日子?两大冰山相撞?”说完还揉了揉自己眼睛。
  “你叫倪真?你好,我叫苏紫。”说完,两个人相视而笑。
  倒是饶小舒在一旁做了一个夸张的黑线的动作。“我们班真是奇人辈出,还有人同学了快两年,才做自我介绍的。我简直受不了你们。”说完就跑出去了,估计是去传播这条含金量不高的八卦新闻了。
  “其实我刚才就觉得你很眼熟,但实在叫不住名字,所以没敢乱喊。”饶小舒一走,气氛有点尴尬,倪真才开口解释。
  “怎么我上课的时候都没看到过你?”两个人居然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说完,又笑了起来。
  两个人先是谈自己喜欢的小说,然后聊到自己上课的规律,居然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若干共同点。
  因为倪真的家就在C城,而且男朋友是校外的,所以每到周末就赶回家了,能逃的课一律逃掉,跟班上的其他同学都不太亲近,即使在学校,她也不爱出门,就租几本在寝室里躺着看。由于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太过相似,自然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两个人的友谊就在这东拉西扯的聊天里渐渐滋生了,两个人都属于话不多但精的人,三言两语都知道对方想要说的意思,即使谈论的是心头最爱的小说,作者,也看似不咸不淡的样子,只是一说,彼此原是同好,距离也又近了几分。
  倪真并不属于很惊艳的那种女生,只有跟她接触久了,才会觉得她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美,你看着她,便会觉得越来越顺眼。但第一眼的时候,你却决计不会注意到她的样子。
  苏紫也是在打量了几眼后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睛跟某人的竟如此之像,都是那么的大,睁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像一头无辜的小兽。直到后来,苏紫才发现,原来她与她是如此的不同。
  与倪真的友情发展得很是迅猛,迅猛到苏紫觉得不安全。但当两个人碰见了,又一起说说笑笑,商量好一起去借书,一起翘课。
  每到周五,倪真就回家了。剩下的三天,苏紫才开始觉得寂寞。寂寞得有些不习惯。在此之前,苏紫觉得自己已经快遗忘了寂寞是什么感觉,可等到那形影不离的四天过完后,才发现原来寂寞是一种瘾,曾经戒掉了,如今又来了。循环往复。
  没事的时候,她就自己在日记本上写东西,已经不太写日记了,一点点情绪一点点心思,她宁愿写成小说。有时是为了成全自己,有时是为了让自己失望,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觉得还好,虽然她总感觉当一个女子靠文字填充苍白的时候,那该是一个多么悲凉的姿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任之信的消息。关于任家的一切,越发像似一个沉溺太久的幻觉。只是偶尔,她还是会在宿舍门口的电视上看见他,就那么惊鸿一瞥,其实多么地不同,犹如云与泥的差别。
  倪真再度出现在学校的时候,苏紫又恢复了几分生气,而不会一味地任回忆把自己淹没,然后找不到现实的路。
  那一天晚上,班上组织聚会,苏紫与倪真同时出现在聚会上,着实让其他人吃了一惊。倪真倒是坦然:“都交了班费了,不吃白不吃。”轮到班上的男生敬酒,苏紫也不推,随带地连倪真那一份也干了。
  结果班长也走了过来,喝着喝着就坐在了苏紫旁边,苏紫也没介意,就跟班长聊了几句。这位班长长得斯斯文文,估计班主任也看着这男生顺眼就挑了他当班长,结果还颇有人缘,在班上,苏紫唯一有印象的男生便是这位班长大人了。
  结果没说几句话,有些眼尖的男生看见两个人坐在一起,便开始起哄,嚷着要叫他们俩喝交杯酒。苏紫笑着没答话,倒是班长同学脸都红了。隔壁桌有个女生看不过眼了。提着一瓶啤酒走过来,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有胆就干了这瓶。”
  苏紫笑了一下,拿起一瓶酒:“我先干,你随意。”
  全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顿时全场雅雀无声,只听见苏紫咕噜咕噜喝酒的声音。
  那女生原本只是为了恐吓一下,没想到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喝了。
  “砰”地一声,苏紫把喝完的啤酒瓶往桌上一放。笑了一下,又坐下若无其事的吃菜。
  那女生喝了一半就冲出去了。其他人才回过神来,然后该喝酒的喝酒,该吃菜的吃菜。
  “看不出来你火气还那么大。”倪真在苏紫耳边说。
  “她看不惯我这个隐形人抢了她班花的风头。”苏紫说完继续埋头吃菜。
  “也亏得你还肯陪她玩。”倪真偷揶她。
  “活跃气氛嘛,人人有责。”
  聚会结束的时候,班长殷勤地要送苏紫回宿舍。苏紫笑着摇了摇头,跟倪真两个手拉手地走了。
  “喝酒的感觉真好。”此时的学校操场,夜阑人静,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苏紫喝了酒,正值微熏处,更觉得夜风吹着很舒服,话也便多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倪真在操场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小时候吧,从小跟曾祖父一起生活。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用筷子蘸着酒给我喝,那时候我连话都不会说呢。后来大一点了,就开始偷他的酒喝。”苏紫想着小时候的事情,又笑了。
  “你真好,从小到大我连一滴酒也没沾过。在家的时候,父母不让喝,后来谈恋爱了,河马也不让我喝酒,说什么女孩子喝酒不好。”
  “那你跟河马是怎么认识的?”换作在平时苏紫断不会主动问起对方的隐私,也只有趁着酒兴,女孩子的天性便显了出来。
  “我们是初中同学,那个时候我刚读初一,他读初三,一直追我,但我没有答应。”
  “早恋,绝对的早恋。”
  “才不是呢,我们真正确立关系其实是在大一。虽然高中的时候我去过他参军的部队看过他,但在大一之前我们之间都还是朦朦胧胧的。”
  “大一?不会吧?”
  “真的。就是大一到学校报道的时候,他送我来。虽然家是在C城,但学校在南,家在北。第一次过集体生活,很不习惯,也很排斥其他人,根本不爱说话。后来终于熬过了军训,一个月后我回家。一下车,我就看见他蹲在车站那里等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因为之前我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到家。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一看见他,我当时就哭了。”
  “觉得见着亲人了?”
  “对,就是那种感觉。很奇怪吧!或许长久以来我习惯他在我身边,但自己一直不敢正视这段感情,一是觉得自己太小,二是觉得感情是件太不可捉摸的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呢?可当时我一看见他,就在想,其实你明明就喜欢他,就已经习惯这个人的存在了,为什么还要拒绝呢?”
  “幸福啊!”苏紫伸了个懒腰。
  “那你呢?”倪真侧过头看着她。
  “我?我不幸福。”苏紫不能适应由人到己的落差。
  倪真没有追问,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初中那三年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灰,灰得看不见别的颜色。”很久很久以后,苏紫才缓缓地开口,“那一年,我没有考上重点初中,被分配到了我们那里最差的一所中学。上学的第一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那个时候还没开始发育,自然不知道要穿小背心什么的。因为我的分数最高,老师叫我当班长,分配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黑板上写课程表。
  我记得自己搭着一个板凳站在讲台上,突然下面就有一阵笑声,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我扭过头,他们又都不笑了。等我一转身对着黑板,笑声更刺耳了。我知道他们是在笑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想当时我的脸已经红透了吧,突然有个男生就大声叫着说:不知羞!居然不穿背心!然后又是哄堂大笑,接着又是那个男生在叫:她的内裤是白色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扔下粉笔我就跑了出去。
  这是我开学第一天的经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穿过裙子。开学之后,那个男生动不动就找我麻烦,不是扔我的书,就是上课的时候拿纸团扔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或许这只是青春期的男孩的恶作剧。但对我而言,这不是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而是我沉默的源头。
  我还记得有一次,他把我从楼梯上推了下来,十几级的楼梯我滚了下来,躺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后来我记得有人跑过来拉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抑制不住了,我狠狠地咬住那只想要扶我起来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了下去。放开的时候,我终于哭了出来。抬头一看,竟是推我下来的那个男生,他的手被我咬得鲜血淋漓,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跟他的关系经过那一次以后更加地恶劣了,他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我,而我只会越来越沉默,从忍受到麻木,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一年又或许是两年,我没有在学校里讲过一句话,除了老师的提问。
  但那个时候,我开始养成一种恶习。每次觉得委屈想哭的时候,我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然后拿出一把小刀,往自己的手背上割,先是一道很浅很浅的口子,接着又往上面划一次,然后就会看见血珠一颗一颗地沁出来,然后慢慢地成为一滴,就凝结在手背上,将滴欲滴。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就拿出一张卫生纸,往还没有来得及凝结的伤口上划上重重的一刀,就把血滴在纸上,看着纸一点一点地染红,然后沁满了那夺目心惊的红,觉得心又平静了。”苏紫沉浸在回忆里,这段鲜少出现的年少片断又一次犹如昨日重演,她看着一个个子矮矮的女生穿着一身深棕色的大衣走在操场旁边的马路上,而天空是一片压抑的灰。
  “那男生应该是喜欢你的吧?”
  “大一寒假的时候,我在街上碰见了他。后来他打电话去我家,邀我出来玩。我去了,还有一帮初中同学。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旁人眼里不过是过眼烟云。我问他,你还记得初中欺负过我的事情吗?他说他不记得了。后来在送我回家的车上,他说他只记得初中时候的我长得跟现在不一样。我问他有什么不一样?他说以前更好看些。我已经无法把自己的记忆与旁人的记忆组合在一起完成对那三年的现实拼凑,当时我只是觉得荒谬,我对自己说,苏紫,你看别人都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呢?佛家在2500年就扔下一句话,说的是知非即舍。我想我应该也放下了。”
  “如果只是委屈,放下很容易。如果爱过恨过,要放下就很难了。”倪真说。
  “爱?太奢侈了。”苏紫看着朗朗星空,居然看见了北斗七星,紫薇、杀破狼、廉贞,她试图去分辨每一颗星的位置,看着看着竟发觉原来宿命才是神邸。

  许你一个成全
  在生活某个空白的段落里,借用了彼此的犹豫来取暖。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在A区教学楼有课的班可以统统不去上课,放假半天!”饶小舒兴高采烈地冲回寝室,人未到声先至。
  苏紫正在换鞋准备出门,一听立刻换成拖鞋,等饶小舒出现在寝室的时候,她已经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喂,你都不问个为什么的吗?”饶小舒发现没人答腔,有点气堵。
  “恩,好吧,为什么?”苏紫一边换衣服,已经准备躺在床上看小说了。
  “你这态度我怎么说?蔓姐,给点热情和好奇嘛。我即将告诉你们一个爆炸新闻。”
  李蔓正对着镜子戴隐形眼镜,要笑不笑地说:“我们不问,你还不是要说。”
  “也是,好嘛。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我在院办公室听团支部书记讲的,我们学校要把C农业大学兼并了,但在此之前,政府拨了钱要在我们学校修建新的校区,据说是几亿的投资。今天学校领导和市领导就在A区教学楼门口正式举行签约仪式。挖塞!你们想想,以后我们学校就直接从二流的重点大学跃升为一流的重点大学了,等我们毕业找工作的时候又多了点底气。”
  饶小舒兴致勃勃地说完,发现没人搭腔:“喂,你们是没听懂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饶小舒同学,我觉得这个跟我关系不大。而且我再一次告诉你,找工作跟文凭真的没什么关系,别太迷信了哈!”李蔓收拾好,就施施然出去约会了。
  饶小舒望着在床上看小说的苏紫:“你们的反应怎么这么奇怪啊?”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啊。挺开心的,真的,跟你一样开心。”苏紫安慰八卦热情受挫的饶小舒,忍住了下一句没说:可以半天不去上课,为什么不开心呢!
  中午的时候,寝室的电话响了。
  苏紫叫了几声接电话,才发现饶小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爬下床,她以为是莫俊的电话,拿起电话就说:“饶小舒不在。”
  “我找你。”磁性的男声从电话那段传来,苏紫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
  “啊?有事?”苏紫的脑海有瞬间的空白。仿佛电话那端的人是穿越了时空,出现在了本不应该出现的世界。
  “吃午饭没有?”
  “呃,还没有。”苏紫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桌上的闹钟,发现原来已经12点了。
  “我叫司机到寝室门口接你,五分钟以后你下楼。”
  电话那端传来嘟嘟的声音,苏紫才反应过来。迅速换好衣服下楼。
  一路上司机都没有说话,只说了一句任市长叫我来接你,至于去哪里,干什么,便三缄其口。
  苏紫坐在车上,看着车一路往山上开,学校依山而建,南面是一座公园,听说山顶上是学校修的别墅群和宾馆,由于太远,苏紫并没有上去过。
  下了车,才发现果然是学校的宾馆。司机领着苏紫进包厢的时候,才发现包厢里不只有任之信一个人。
  热热闹闹的两桌人,不是政府领导就是学校领导,任之信坐在主桌,看她进来了,就挥了挥手。
  “这是我侄女,在C大读书。张校长,你记得要多关照。”任之信拉着苏紫坐在他旁边,便转过头去跟旁边的人谈话,喝酒。
  苏紫从接到电话到现在,好象觉得踏着云雾一样的飘忽。不知道任之信大张旗鼓地介绍她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她出席这样一个跟她压根没有关系的场合。既然想不清楚,又不能当场发作,只好闷着头吃菜。
  任之信时不时不动声色地夹点菜放到苏紫碗里,又转过头去应酬他人。这顿饭吃得莫名其妙,好在苏紫心态好,既来之则安之,专心吃菜,倒也少了几分尴尬。
  酒过三巡,气氛便变得热闹起来。这些平时看起来不苟言笑的领导们也开始端着酒杯,敬来净去,时不时还要开点玩笑。
  “你叫苏紫?哪个学院的?”苏紫抬头,发现竟是校长端着酒杯看着她。
  按常理,苏紫应该受宠若惊地站起来,然后乖乖地回答校长的问题后,再礼貌地说点什么,比方说多谢校长关照,敬校长一杯之类的。
  但苏紫把头抬了一下,“工商学院。”继续埋头吃菜,假装没看见校长端起的酒杯。
  “那小苏,我们来喝一杯,以后就算认识了,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我。”这位张校长真是锲而不舍啊。一开始,他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任之信旁边的侄女都没在意,但细心观察之下,发现任之信竟会时不时地给她夹菜,这样的小动作落在了他的眼里,涵义便变得深刻起来。这个时候不从苏紫下手拉拢任之信,还等什么?
  苏紫转头看了眼任之信,发现他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状况。只好怯声声地说:“校长,我不会喝酒。”
  “少喝点少喝点啊”说着一招手,就叫服务员把苏紫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张校长,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叫自己的学生喝酒呢?”任之信把苏紫面前的酒杯拿过来,“来,我们喝,我们喝。小女孩子不懂这些,别叫她喝酒了。”说完就把酒干了。
  苏紫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好笑,“唉,男人……”
  开了一个头,后面的人见着任之信挡酒,一个个变着法子换着说辞地要叫苏紫喝,任之信二话不说统统代劳,眼看着就快不行了。
  苏紫看着他,有点担心:“你还好吧?”任之信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吃好了,要不我先回去了。”苏紫说。
  “等一下,我们一起走。”任之信低声说了一句。
  寒暄了几句,任之信带苏紫走出了包厢。
  上了车,任之信才显出点疲态,闭着眼睛养神。
  苏紫看了一下,原本有若干疑问也压在了心里,转头看着窗外。
  “刚才吃好了没?”片刻,任之信开口。
  “哦,还好。”
  “对不起啊。不应该叫你来的。”
  “没什么,反正我也没有喝酒。”
  “只是难得来一次C大,随便看看你。日程安排的紧,又抽不出其他时间。”
  苏紫没搭腔,在心里哦了一声。
  “乔世伟去了X县,在那边的人大上班。”
  苏紫转过头看了看他,知道这是他的安排。潜台词是你以后可以随时出入任家,不用担心类似的事情发生。
  “那任思薇呢?”苏紫想起。
  “我们送她去了一家疗养院,那里环境不错。”
  原来如此。想来这乔世伟应该很难翻身了,连唯一的筹码都失去了。想到这里,苏紫又无话了。
  “如果不介意,能陪我走一走吗?”任之信看着她,轻声询问。
  苏紫看着他眼睛里分明乏起了血丝,点了点头。
  从宾馆到教学区还有很长一段路,两个人沿着盘山公路走下去,沿路都是一片绿意葱葱,连空气都新鲜了许多。
  “我以为你会恨他。”半晌,任之信的声音传来。
  恨?如果这样的人也要恨,那岂不是要恨很多人?苏紫在心里想着,觉得好笑,“有什么好恨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倒也怪不得他。”
  “你跟同龄的女孩子不一样。”任之信顿住了脚,目光看着山下,没有继续往下走的意思。
  “我宁愿跟她们一样。”苏紫站在旁边,顺着任之信的目光看下去,隐约可见山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们每个人注定的路都是不一样的,那早点认清方向也是好的。”任之信没有看她,这话仿佛是说给苏紫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苏紫抬起头,视线刚好擦过他的右脸,原来从侧面看,他竟有一道很深的法令纹,线条坚毅沟壑分明。
  两个人在半山腰站了良久,久到苏紫觉得犹如一世,她与他就这么沉默着,他的视线永远落在远方,而她时不时地看了看身旁长久不发一言的他。
  有时候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无需多言。苏紫站在那里,心思缱绻。她想起张爱的那句名言,有些明了,又有些惶恐。直觉会告诉你在千万人之间,那个人到底是谁,直觉也会告诉你在情绪激荡心思犹如一团乱麻时,内心深处的真相。
  当意识犹如流光在脑海里飞逝划过的时候,“断肠崖”三个字突然硬生生地从脑海里迸出来。
  她想起杨过,想起小龙女,想到郭襄。谁是她的杨过?而谁又是杨过的小龙女?在此之前,她是瞧不起郭襄的,出身名门,任性骄横,可如今竟有点心有余戚。爱,就已经注定了卑微,不管身份,不管地位,甚至无关世俗。
  原来如此。想到这里,苏紫觉得山间的风吹得遍体生凉。
  “你出神的时候,表情尤其丰富。”任之信的声音传来,原来他竟也在看她。
  苏紫回过神,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在发呆,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可表情却一览无遗。就好象现在。”
  苏紫并不知道原来任之信对她的关注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其实没想什么。”拙劣的对白,只是为了把话题岔开。
  “你知道你紧张的时候会怎么样吗?你会用手指叩着大腿,就好象现在。”
  苏紫放开手指,把手放进裤兜。任之信的观察力让她有无所遁形的感觉。
  “苏紫,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紧张,害怕或者是其他,没必要。”
  苏紫没有开口,等着他的下文。
  “我承认一开始我对你有些误解。爸爸对你的关心,包括我见到乔世伟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以为你跟她们一样。可后来,我发现你的不情愿,发现了你的尴尬,虽然你总是故作镇定,可紧张的时候手指就会在腿上不停地叩击。正如你所说,任家的人,跟你平时所认识的人,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既然所处的世界不同,当然有不同的游戏规则。之前,我以为你懂,后来才发现原来我错了。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你宁愿自己过得平凡,普通,那我会成全你。”
  任之信的这番话,苏紫听得七七八八,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生活需要别人成全,更不明白所谓的“你跟她们一样”的她们又是些什么样的人。但这些都不重要,她听出了话语里的承诺,带着千顷的力量,莫名的熨烫。
  说完这句话,任之信便上了车,送苏紫到寝室门口的时候,分明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摆了摆手,看着苏紫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什么时候最像自己?
  一个人在异乡的时候会比自己更像自己。
  大二要结束的时候,苏紫的身边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苏紫与李蔓的关系都是那么不咸不淡的,她不似饶小舒竹筒倒豆子似的侃侃而谈李蔓与黄昊之间的感情,归根结底只有三个字,不看好,还是不看好。
  在苏紫看来,饶小舒的不看好并非完全出于嫉妒。有好几次,李蔓哭着跑回寝室,问她怎么了,她擦了擦眼泪故作无事,还有好几次,饶小舒跑回寝室告诉李蔓她亲眼看见黄昊跟另外的女孩子在一起,李蔓矢口否认,一脸的不相信,可眼神分明慌乱。
  连饶小舒这样的人都看出了端倪,感情这码事,再精明也没用,统统都是当局者迷。有些时候,饶小舒又会为李蔓打抱不平,可回头看见李蔓讲电话讲得甜蜜蜜的模样,又讪讪地闭了嘴。
  那一天晚上,苏紫在寝室里看书。大约9点过的样子,房门开了,然后砰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苏紫往床下一看,大惊失色,李蔓倒在寝室门口。半天没有声响。
  手忙脚乱地爬下床,苏紫把李蔓扶到床上,这才发现,右边的眼睛全是肿的,又红又紫,不仅如此,身上的衣服全是泥土,只瞥了几眼,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应该不下十处,看起来像是被人痛殴了一顿。
  李蔓这时不顾形象地抱着苏紫痛哭,苏紫一边给她换衣服,一边安慰她,甚至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黄昊!黄昊!妈妈,妈妈……”李蔓哭得泣不成声,倪真这时刚好进来,看见这一幕,也慌了神,赶忙问到底怎么了。
  “你知道他……他……怎么打我的吗?他一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死命往篮球架上撞……一直撞……他还是不是人啊……撞完了还不算……还踢我……打我……后来一脚把我踢到地上……半天回不了神……他又把我拉起来……扯住我头发……继续撞……”
  “别说了,别说了。”苏紫一边拍着李蔓的背,一边阻止她回忆这惨不忍睹的一幕。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男人的暴行已足以成功激起她的愤怒。
  “倪真,你看着她,我出去一趟。”苏紫看着平时精明干练的李蔓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恨不得将黄昊生煎活吞了。
  “黄昊,你给我出来!”苏紫一口气跑到男生宿舍,对着宿舍大楼一通乱喊。
  “黄昊,有本事打女人没脾气出来见人啊!”
  “黄昊,你再不出来,我打110了!”
  过了半晌,苏紫看见黄昊从旁边的走廊冲过来,原来他不在寝室。这个时候,男生宿舍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还有些男生站在阳台上,被刚才苏紫那一通嚷嚷全部都把脖子伸得老长。
  “你不是李蔓的同学吗?什么事儿?”还是那副吊儿浪当的模样。
  苏紫看着他,原本若干的质问都被咽在肚子里了,跟这样的人也没什么道理好讲吧?
  苏紫走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两耳光!
  “啪——啪——”
  全场的人都楞住了,完全没料到还有这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冲上去二话不说就扇了男生两耳光!
  “你丫欠抽啊?”黄昊捂着脸,完全没想到苏紫会有这样的举动。
  “刚才那两巴掌是替李蔓扇的。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跟她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儿啊?”黄昊面子上挂不住,嘴上倒来劲了。
  “是不关我的事,但不知道关不关110的事儿。”苏紫斜眼看着他,觉得全身上下一股怒气乱窜。
  “那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要你现在去跟李蔓道歉,现在,立刻!”苏紫指着女生宿舍大楼的方向,声音尖刻而有力。
  “如果我不呢?”
  “还要我提醒你吗?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马上回去带李蔓去医院验伤。”
  苏紫说完就往回走,理也不理后面的人群。
  走了一半,苏紫听见后面有人追了上来。
  “我今儿真不是故意的。当时是气浑了,原本我也想着去看看她的。”黄昊追了上来,全然没有刚才在众人面前那副花架子。
  苏紫瞧也不瞧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是真的。我刚才在篮球场那看见她跟我们班上另外一个男生有说有笑的,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很伤面子的嘛,气一上来,就不计后果了。后来我也挺担心的,刚才我就一直在篮球场那坐着,我还想着怎么跟她道歉呢,你说我怎么可能那么狠心嘛!我这不是无心之失吗?”
  苏紫冷笑一声,回过头看着他:“怎么黄公子谈恋爱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别说李蔓有没有对不起你,照你那打法,怎么看都挺上心的嘛!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虐待狂啊?二话不说就开打,看来刚才那两巴掌我还是没学到黄公子的千分之一啊!”
  “你千万别这么说嘛,我知道你也是关心她。要不我跟着你一起上去看看她?”
  “一起上去?你有资格吗?你就在楼下,对着大楼喊对不起,什么时候她听累了什么时候你才停。”说完,苏紫就上楼了,看也不看黄昊。
  苏紫回到寝室的时候,饶小舒已经回来了,倪真和饶小舒已经帮李蔓擦干净了身上的血污,一直劝她去医院,李蔓的声音嘶哑,摇着头,只顾流泪。
  看见苏紫进来,饶小舒冲过来:“你回来就好了,我去找黄昊算帐,帮我看着她。”
  “别去了,我已经去过了。”苏紫走过去看着李蔓那幅模样,心里又是一紧。
  “太无法无天了,这还是在学校啊!光天化日之下施暴?他把自己当天皇老子了?李蔓,我给你说,你不趁这次跟他断得一干二净,以后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饶小舒愤愤不平,任谁见着李蔓现在这模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李蔓,对不起!”
  “李蔓,对不起!”
  “李蔓,对不起!”
  李蔓抬起头,看着众人:“你们听到了么?”
  饶小舒冲到阳台,往下一看,冲着楼下大喊一声:“黄昊,你说一万句对不起也没用,你这辈子也别想见李蔓了!”说完把阳台门一关,回到寝室:“别管他。”
  倪真看着李蔓没什么大碍就走了。苏紫听见下铺传来隐约的低泣,叹了口气。今天她的举动全然不像平时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哪里来的熊熊怒火足以引别人的火烧自己的身?
  现在想来,才觉得有些后怕,担心自己的举动让事情越闹越大。不过事已至此,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个星期之后,班主任通知苏紫去学院办公室。
  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坐着院系书记和其他领导,而黄昊也在里面,他旁边还站着一位年龄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
  “……黄昊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一次要不是他的同学打电话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他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女生打了两耳光!我们黄昊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也没有招谁惹谁,连他自己都说自己不认识打他的那个女生。那我就想问问看了,你们学院的领导是怎么管理和教育学生的?是不是看着不顺眼,动不动就可以打人的?”
  苏紫站在门口听得七七八八,敢情还恶人先告状了。
  “苏紫,你进来。”班主任看见苏紫,招呼她进来。
  “黄总,你先听我说。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苏紫是我们系的学生,但她一直表现良好,平时是一个很听话的女孩。这样,我们也把她叫来了,有什么误会我们当场澄清,该道歉的道歉,该处理的处理。你看呢?”院书记一脸地谄媚,看不出黄昊的母亲还真有来头。
  “你们院的学生当然你们自己会袒护了,这个事情在这里处理可说不好。要不我们就直接找校长,让校长来评理。我黄学芬的儿子在学校里当着众人的面被扇了两耳光,你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黄总,黄总,话不是这样讲的。毕竟是孩子们的事情,跟你的面子什么的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书记一脸的冷汗。
  “你叫苏紫吧?走吧,我们一起去校长办公室。”黄学芬看也不看直冒冷汗的书记,拉着苏紫的胳膊就往外走,黄昊在后面拖着她:“妈,你别这样。”
  “我怎么样了?你说我怎么样了?就你这样才会被人莫名其妙地扇耳光,怎么,现在妈给你评理来了,你堂堂男子汉,连这点胆色都没有?就让这个小丫头欺负?”
  黄学芬把矛头对准黄昊,一顿数落,黄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哟,黄总,黄总,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校长听到风声赶过来,一进门就去握黄学芬的手。
  “张校长,这风吹得可不太爽快啊!”黄学芬看见校长进来了,转身坐了下来,一副秋后算帐的样子。
  院书记低声跟校长嘀咕了一会,校长点了点头望苏紫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是?”张校长看着苏紫觉得眼熟,然后恍然,记起了曾经在任之信旁边出现过的女生。
  “黄总,发生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应该,不过也有可能中途有什么误会。我是知道苏紫这个孩子的,平时循规蹈矩,说不定里面确实有什么误会。要不先让他们两个说说当时的情况?”张校长低声下气地跟黄总交涉。
  “能有什么误会?昊儿,你就跟学校领导们说说这女孩子是怎么打你的?”黄学芬怒气未消,咬死了她儿子受了委屈。
  “妈妈,其实也没什么。要不就算了吧?”黄昊吞吞吐吐,分明做贼心虚。
  “那苏紫你说说看,当时是什么情况?”校长一看黄昊的样子,暗想为苏紫开脱没什么问题,一方面让黄学芬无话可说,另一方面卖个人情给任之信,也是举手之劳。
  “我认错人了。”苏紫缓缓开口。
  从进门到现在,苏紫的内心一直在天人交战。说还是不说,怎么说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当初是为了逞一时之快,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校长那里,现在黄昊的母亲分明有背景有来头,即使说出了真相又能把黄昊怎样?更何况,她自己倒无所谓,那李蔓呢?必然要牵扯出来,让全校的师生都知道她被男友痛殴?那她以后还怎么立足?这些后果并非苏紫能预见的,她可以不顾自己,可却不能不顾及别人,毕竟起因是自己冲动。
  不仅是张校长,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苏紫的回答楞在当场。
  “你这女孩子还真霸道,一句认错人了就算了?那我扇你两耳光,也说认错人了行不行?”黄学芬见得了理,当然得寸进尺。
  黄昊一直惴惴不安,担心苏紫说出真相,毕竟自己打人在先,可一听苏紫这么说,就知道她不想扯出李蔓,心里滋味杂陈,说不出是松口气还是感激。
  “妈,其实是很小的事情,你非要听周亮那小子嚼舌根,认错人就认错人了嘛,而且我又没伤到那里,你非要闹到学校来,被同学知道了要取笑我的。”黄昊跟他妈求情,既然苏紫自己抗了,他也不能太过分。
  “张校长,事情就是这样,你刚才也听到了。我相信学校也有相关规定和处罚,我也只是要个说法。总不能让我儿子白白被人打了吧?”黄学芬口气缓和了一点,既然儿子都这样说了,她也只是想讨个说法而已。
  张校长为难地看了看苏紫,不知道是该顺了黄学芬还是弄清楚后再作处理,毕竟这女生跟任之信是亲戚,他不可能让市长的侄女在自己的学校背个处分,那他还要不要混了?
  “黄总,你的意见我们会考虑的。但学校处理一个学生也不是那么草率的,这样,黄总我们学校领导会开会讨论一下,关于如何处理苏紫同学的问题。你放心,黄总,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的。”
  黄学芬看了一眼苏紫,眉目清秀,可嘴角却露出倔强,心没来头地一软:“你叫苏紫?”
  苏紫抬头与黄学芬对视:“黄阿姨,我打人在先是我不对。对不起,黄昊同学,我不应该打你。”
  一边说一边鞠躬,黄昊吓了一跳,连忙拉起弯腰的苏紫,“别,别这样。”
  黄学芬看着儿子这么护着她,心思一转,倒也不再说什么,“那张校长,我就等着你们的处理结果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黄总,慢走……”张校长送黄总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院领导、苏紫和黄昊,班主任一脸痛惜地看着苏紫,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走出办公室,黄昊就追了上来,一直跟在苏紫背后,走到了广场,他才喃喃地开口:“谢谢你。”
  苏紫看了他一眼,话也不想多说:“不是为你,不用谢我。”
  “但我妈肯定会给学校施加压力,我怕到时候真的有什么处分……”
  “那你就告诉你妈,是你打的人啊!”苏紫冷眼看着他,从心眼里看不起这个没担当的男人。
  “我妈?她要真知道了,还不扒脱我两层皮?”黄昊一脸的后怕。
  “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结果只知道对女的横,你算什么男人?有本事犯错,没本事认错!”苏紫恨得牙痒。
  “是是是,我是孬种,行了吧?就你厉害,你是正义女侠,替天行道,行了吧?”黄昊憋着火,言下之意则是如果不是苏紫去闹,哪会是现在的局面。
  “黄昊,我告诉你。就算真有什么处分,那也是我的事。我只希望你以后别去招惹李蔓!”苏紫说完甩手就走。
  黄昊看着苏紫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张校长送走了黄学芬之后,叫来了苏紫院系领导。
  “到底怎么回事?”
  “校长,黄总是力信集团的总经理,连市长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再说了我们新校区的建筑工程也是包给她们集团做的。要不就买个面子给她,给苏紫一个严重警告吧?”院书记说。
  “校长,苏紫在班上一直循规蹈矩的,虽然有旷课的现象,但成绩一直不错,去年还拿了奖学金的。而且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像是一个招惹是非的女生,倒是黄昊这个纨绔子弟名声不太好,他们学院的领导也觉得头疼,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如果随随便便就给苏紫一个处分,对她不太公平。”苏紫的班主任到底年轻,有什么说什么。
  “恩,我知道了。你们先忙去吧。我会考虑的。”张校长等他们离开了,想了半晌,还是拿起了电话。
  “喂?我找任市长。”
  苏紫和倪真坐在学校操场旁边的台阶上,苏紫双手抱着膝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成这样。”
  倪真拍了拍她的背:“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冲动。”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关我什么事呢?当时看到她那个样子就失去理智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一个人在异乡的时候会比她自己更像自己。”
  苏紫回味着这句话,思绪回到高二那年,得知真相的她,手扬起来,可迟迟没有落下。最后,她的手终于还是无力地垂下,轰然倒地。
  “是吗?”许久之后,苏紫开口,声音哑涩。

  过期的凤梨
  李蔓在寝室里休息了一个星期,所幸身上的伤大多都是淤伤,渐渐消了肿,似乎没什么大碍了。一个星期没去上课,但苏紫将要受到处分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李蔓的耳朵。
  “苏紫,有时间吗?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苏紫拿着两本书正准备上床,看了眼李蔓,知道她有话要说,点了点头。
  沿着宿舍楼一直往上走,是C大还没有来得及开发的地方,C大依山而建,风景诱人。
  两个人走了许久,越往山上走景色越陌生,可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坐一下吧。”李蔓找了块石头,旁边是山上流下的泉水聚集成的一泓潭水,时不时传来嘀咚嘀咚的水声。
  “其实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你。”李蔓终于开口。
  苏紫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就好象我第一次见到黄昊的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这世间真有一见衷情这回事。所以你看,人不可貌相才是真理。”李蔓自嘲地笑了笑。
  片刻沉默,李蔓终于缓缓开口。
  “我爸爸是大学教授,在成都一所大学教历史。从小我在学校里长大,我父母都是很传统的人,对我的教育也非常严格。我记得我爸爸常常对我说,不求我成材但求成人,女孩子一定要自重自爱。
  小学五年级,我开始收到男生的纸条和卡片,每一次我都乖乖地交给父母,然后给他们,走路都目不斜视。从初中到高中,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先是不敢跟男生讲话,后来成了不屑,他们给了我一个外号,李冰山。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清心寡欲地过完四年大学生活,然后在父母的安排下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生子。虽然我常常跟你们说,好好读书不如嫁个有钱人,但实际上感情这码事真是知易行难。即使你真的那么想,不一定真的会这么做,更何况我的内心并不这么认为。
  现在我才明白,在没有真正经历过感情之前,对爱情的所有假设和想象都是空中楼阁。
  你们都以为是我被玫瑰打动了心,其实不是。他连续送了几次花之后,就没有出现了。可我却开始注意到他,后来有一次在学校操场,我看见他跟另外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既然你送花给我,那你又跟别的女孩在一起算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因为不服输的心态吧,我主动找的他。也怪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怎么会是黄昊这种人的对手?对欲擒故纵这一招没有免疫力。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整个人就懵住了。我知道,我跟他不是一个段位的,他太危险,如果我够理智,就应该头也不回的立刻走开。可苏紫,感情真的是不由人的。渐渐地,我又心存侥幸,我想,我会不会成为他的最后一个?因为不确定,所以才更想抓住,抓得紧紧的。
  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的单纯让他大吃一惊。而我更单纯地以为他会因为我的单纯而跟我谈一场单纯的恋爱。
  我所见过的情侣,最出格的行为不过是亲吻和拥抱。一开始,他像是一个谦谦君子,他亲口对我说要好好珍惜。
  可后来有一次,我看见他跟校外的女生在一起。他的解释是他只是玩玩,因为他也有需求。
  苏紫,你还记得去年有一次我们在寝室里的谈话吗?我问你关于性的话题。那个时候我开始犹豫,我要不要把自己交给他?
  我问过跟黄昊比较好的一个男生,我问他,是不是男人都那样?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说学艺术的男生多半都这样。就是这样的答案我原谅了他,并且想通了,或许是不是处女并不那么重要,关键在于是不是跟自己喜欢的人。
  后来我发现原来不是这样。事情的真相离你们看到的相差不远,他的确慢慢疏远了我,身边又有了新的对象。我不甘心,可却找不到他,只能找到跟他要好的男生时不时打探他的消息。
  其实我只想问他一句话,我是不是最重要的一个?
  现在想来,才发觉自己的卑微与愚蠢。
  那一晚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有些人,你自以为你了解,可在某一瞬间你才原来他竟是如此的陌生。”
  苏紫拍了拍李蔓的手,表示安慰。这样的自白在经历过噩梦般的夜晚后,顿悟后的李蔓终于有勇气审视自己的这段感情。
  “我想过报复,是那种宁为玉碎的报复,我想了若干种方式,甚至设计好了具体的步骤和方式,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冒出来,告诉我,不值得,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我为什么跌倒了还学不乖?我为什么还要为这样一个人搞到灰头土脸还不算,还要粉身碎骨?不值得。真的。
  我宁愿过去这一年,我用橡皮擦擦掉,从头再来,这一切统统都没有发生过。”
  李蔓说到这里,把头埋进膝盖。似乎看不见就能等于所有事情都不存在。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苏紫说。
  “但是可能吗?我想到要即将要面对的一切,真的,我害怕。我想到如果我父母知道了,会怎么样?苏紫,我不能想象后果。”
  苏紫听到这里,才算明白。“李蔓,你想多了。关于处分,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不,不是的。你误会了。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很龌龊,你帮我出了气,可到头来却要背黑锅,要不是饶小舒告诉我,我都还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李蔓也有点激动,眼圈都红了。
  “李蔓,我不是逞什么义气帮人背黑锅,我没这个胆色也没这个兴趣。这件事的确是我冲动,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线,跑去男生宿舍大喊大叫。
  黄昊打人在先,但我也打了他,说到底他欠的是你,不是我。处分我也是应该的。你不要有什么心理包袱,真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即使你站出来把事情说清楚了又怎样?于事无补。”苏紫站了起来,想尽快结束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
  李蔓想到黄昊的家庭背景,对苏紫的话将信将疑。
  “你是说即使我把打人的事情说出来,你还是会受到处分?”
  “是啊,黄昊的妈妈跟学校领导好象也些关系,所以事情才会搞得这么严重。即使你说出来了又怎样?最好的结果不外乎是他也受到了处分,但我的确是打了人。除非你想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他,那你可以选择说出来。”苏紫这样说,不外乎是让李蔓打消疑虑。
  “说的好象也有道理。”李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我受点处分算什么?又不影响毕业。倒是你,等伤好了赶快去上课了,每天帮你签到,最怕任课老师点名了,换着嗓门地答到,累都累死了。”
  “好了好了,明天就去上课。”李蔓终于笑了。
  下山的时候,李蔓冲着山下大喊了一句:“去他妈的爱情,老娘不稀罕了!”
  倪真见到苏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趣了一句:“看不出来你还有行侠仗义的心肠啊!”
  “得了吧,我只是想让自己好过点。”苏紫作势要打她。
  “说的也是。以李蔓的性格,要让她真站出来,她还不是恨死你,怪你多管闲事。”
  “是啊,都是多管闲事惹的祸。”
  “不过也真为难她的,肯花心思跟你掏心掏肺,谁知道你不配合人家。还没出绝招,你就半路截道了。”
  “你不知道那里干坐着被蚊子咬得多难受,我就那么一直忍着。好不容易听出名堂了,还不赶快刹车。”
  “那你怪她吗?”倪真问苏紫。
  “我怪她干嘛?”苏紫白了倪真一眼,“这世上人与人的感情是最复杂的了。不是你给她十分,她就一定要还你十分,要是只是加加减减那该多简单?很有可能是你是为她好,可她却以为你在害她,反过来再咬你一口,以德报怨这种事我早有体会。”
  苏紫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想到林菲,林菲笑着问她:“你会怪我吗?”
  怪吗?苏紫现在才想到答案,“我谁也不怪,怪只怪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想到这里的时候,苏紫第一次发现原来回忆并不那么难受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任何东西都有了期限。李蔓终于像个正常人一样上课下课,黄昊再也没有出现,好象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而最奇怪的是关于苏紫的处分却迟迟没有下来,从一开始谣传得言之凿凿到似真似假,直到现在所有人都相信这肯定是某某人的恶作剧,而并非事实。落下心口一块大石的是李蔓,她终于不用觉得再亏欠苏紫了。
  倒是苏紫曾经有过疑惑,只是那么一瞬,又飘走了。对于她来说,处分什么的的确不太重要。她不关心,反而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暑假一放,苏紫便回了家。
  这一次回家,苏紫碰见了林菲,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的一个人。
  怪只能怪县城太小,她偶尔出一次门,却在街心碰到了林菲。
  在之前的日子里,苏紫无法想象再一次见到林菲是什么样的场景,她会否战抖地连话都不敢说?又或者她愤怒得当场掉头就走?还是无比冷静地追问一个她长久都无法得知的答案:“为什么?”
  事实上,她所设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她与林菲隔了着一条马路,然后她看见林菲冲她挥了挥手,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嘴角上扬,原来她还是有力气做出一个非常有礼貌的微笑招呼这个许久未曾蒙面的好友。
  接着,两个人到了咖啡厅。林菲熟练地点上一支烟,点烟的时候示意了一下苏紫:“要不要?”
  苏紫摇了摇头,她注意到了烟盒,白色的盒子上一朵绚丽的茶花,烟盒上写着两行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只是如今的林菲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她的头发应该是时下最流行的颜色,亚麻的大波浪,可发梢却有干枯分叉的痕迹,应该是屡次染烫的后果。
  曾经让苏紫赞叹不已的大眼睛,早已不复当初的清澈和倨傲,假睫毛下面的双眼大而空洞,苏紫看着她,只想到了四个字:风尘女子。很快她又把自己不洁的联想抛掉,她还是不习惯用现实去覆盖曾经的记忆。
  两个人的默契仍在,闭口不提当年事,谈的无非是如今的种种。
  苏紫觉得诧异,自己竟也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听林菲聊天。她以为自己会心不在蔫,她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结果,居然统统没有发生。她与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时不时地用钥匙搅拌一下杯子里的咖啡,听着林菲讲她发生的事情,然后看着面前的烟灰缸里的烟头越积越多,她招了招手,服务生应声过来换上新的烟灰缸,在旁人看来,她们一定是一对蜜友,相见甚欢。
  “高考的时候我没去,后来托关系上了现在这所美容学校。以前觉得自己长得还可以,进了学校才知道,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那个学校乱吗?”
  “乱?哪里不乱?不过,跟重点大学相比,应该算乱吧?而且来这里读书的人都是那种学习不好但家里有钱的人,还有就是一些长得漂亮的女孩子想学点手艺傍身,无所谓乱不乱的。”
  “也是。那你呢?学这个以后给人剪头发?”
  “我才不会呢,不过就是混两年。毕业了就结婚。”
  “还是他?”苏紫问,发现口气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僵硬。
  林菲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你还真长情啊!”苏紫原本只是想开开玩笑,可话出口才觉得酸得腻人。
  “我也觉得,你不知道,我们学校一到周末,就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全是来接学校里的那些女生的。你没见到,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壮观。”林菲一点也没听出苏紫话里的酸味,自顾自地说着。
  “没那么夸张吧?”
  “你知道我们班上那些女生现在的化妆品用的都是什么?根本就不用学校发的那些,全是自己买的,一个化妆箱就要好几万,身上穿的全是名牌。你天天跟这些人待在一起,才发现原来自己穷,是真的穷。”
  “难道你当初跟他不是因为钱吗?”但苏紫忍住没说,改了一句:“那就没人追你?”
  “有啊,但我没答应。有个新加坡老板说是要包我,一个星期五千块,还不包括送的礼物。你说我是不是特傻啊?”林菲吸了口烟,嘴角似有似无的嘲笑,不知道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那个新加坡老板。
  “单单为了钱也不至于吧?”苏紫被震了一下。
  “他也算是有心了,我生日那天,他在假日酒店给我定了一间总统套房,请了一大帮我的同学给我庆祝生日,那天还是挺风光的。他送了一个FEED的包给我,但后来我给他退了回去。”
  苏紫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原来世间最残忍的字眼竟是物是人非。到了这里,苏紫才清醒地意识到,林菲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林菲了。
  苏紫带着小小的感伤走出咖啡厅的时候,听见林菲跟她说再见。可苏紫心里却在说:“再也不见。”记忆里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女子,那个曾经要让苏紫仰望的女子,终于在两年之后,从云端跌落凡尘,成为世间最俗不可耐的一笔。
  《重庆森林》里,金城武拨弄着一个个快要过期的凤梨罐头,自言自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任何东西都有了期限……”
  苏紫默然,谁说不是?连仇恨也有期限。苏紫看了看手腕上的疤,下定决心原谅自己。

  假如我是真的
  苏紫站在任宅的门口,手里提着妈妈精心准备的土特产,深呼吸了几下,才按下了门铃。出于本能,她再也不愿意进这座宅子,直觉危险,可又说不清楚为什么。
  然而即使自己一千万个不愿,她终于没能阻止妈妈的唠叨,不外乎觉得任姨对自己有恩,做人不能不讲礼数之类,言之在理,苏紫不敢不从。
  没想到来开门的竟是任之信。
  “我……”我什么我?下半句凝在胸口,完全猝不及防。上一次见面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他微有酒意,说些不明所以的话,搅乱春波,又平空而去,所谓的人间蒸发也不过如是。
  到是任之信含笑有礼,一如继往地谦和:“老爷子知道你要来,叫我们全家人都过来吃饭,尝尝家乡的特产。”
  苏紫笑了笑,再也无话。任之信接过她手里提的东西,径直在前面带路。
  任老爷子见着苏紫本欲走上前去,后来不知怎的又板着一脸坐在那里,头偏向一边,连苏紫叫他,他也没答应。
  “老爷子生你的气呢,说你一个学期都没来看他。”任之信在苏紫耳边低声嘀咕,苏紫耳边一阵奇异的麻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任之信以为她是被任老爷子弄得下不了台,走过去打圆场,“爸爸,她们学校功课紧,人家这不是刚开学就来看你了吗?”
  苏紫应付老人有一套,但还是不习惯当着任之信的面跟任老爷子撒娇,就那么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爷爷,对不起。”反而显得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
  任老爷子见好就收,脸谱一换,又一张璀璨笑脸:“苏丫头,过来。”
  “丫头啊,爷爷身体不好,土都不知道埋到哪里了,难得碰见一个合眼缘的丫头,可人家又不理爷爷,爷爷很伤心啊!”任老爷子一边用手比画着脖子,一边搂着苏紫叹息。唱念打作的功夫出神入化。
  “爷爷,我不是故意的。真是学校忙,以后我会常来的。”别人递了根梯子过来,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古华山一条道,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那就答应爷爷,以后每个星期都要看爷爷。来,来,拉勾。”任老爷子这模样只让苏紫想起老顽童周伯通,哪里还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所谓的家庭聚会,其实只有任老爷子和任之信,连任之信的女朋友也没有出现。
  任姨的孙子昨天晚上发高烧,全家人守在医院,叫苏紫直接去的任宅,至于乔世伟,没出现是在意料之中,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任老爷子今天看起来的确很高兴,还破天荒地喝了两杯。整个饭桌上,他的谈性高昂,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中气十足。
  “苏丫头,你什么时候生日啊?”
  苏紫没想到老年人还关心这个问题。
  “还早,11月呢。”
  “恩,不早了,该满20了吧,要庆祝庆祝。”任老爷子自顾自地说着。
  “爷爷,年轻人不太在乎什么生日的。”苏紫心想莫不是搞什么寿星献桃那一套吧?打住打住。
  “生日就是生日,年轻人的生日就要有年轻人的过法,丫头,生日那天,爷爷送你一个大礼。”任老爷子神秘地一笑。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爸爸,你送的他们年轻人不一定喜欢。”任之信在旁边插一句。
  “不可能。”任老爷子的威严又来了。
  这个话题终于告一段落。
  “之信,听说黄学芬的儿子也在C大读书?”任老爷子闲闲一问,漫不经心。
  “恩,学的是商业美术。”任之信毕恭毕敬。
  “哦,那跟我们家苏丫头不是一个学校?那男孩叫什么名字?”
  “黄昊。”
  苏紫之前都没在意,听到这个名字才吃惊地抬眼。世界真小。
  “恩,好好,改天叫她母子俩到家里来坐坐,这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
  任之信看了眼苏紫,点头称是,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开了。
  回去的路上,任之信坚持要送,苏紫推不过就上了车。
  “爷爷说的那个黄昊,他家里是做什么的?”车厢里沉默地发烫,冷气一波一波地传来,还是无济于事。不如挑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打破沉默。
  任之信看了她一眼,人都打了,还不知道人家家里是做什么的?他疑惑地看着她,还是开口了:
  “他妈妈是力信集团的老总。力信集团一直是我们市的龙头企业,从国有企业改制到现在市场化,政府都很看重它的发展。黄学芬两年前就任力信集团总经理,是中央直接任命的。”任之信只告诉了苏紫她应该知道的。不应该知道的是,黄学芬来到C城后,地方政府各种势力都在以各种方式与她建立某种良好的关系,可这个女人向来铁碗,油盐不尽,关于企业利税这一块一直与地方政府死磕,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不打一声招呼,要地拿地,上什么项目做什么规划,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局面让政府很被动,眼看着最大的一块肥肉脱离自己的掌握,一心执行所谓的市场化而不听宏观调控的那一套让人很头疼,任老爷子的意思很明显,既然她只有一个儿子,那么软肋也就是这个儿子。任之信听明白了,但苏紫却完全蒙在鼓里,她哪里知道自己阴差阳错就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而什么时候被别人盯上的她都不知道。
  任之信知道,所以才有山坡上的那次对话,他只是单纯地想保护她,可没想到张校长的一通电话却打破了他的自以为是的想法。原来如此,自己那一通劝阻岂不是庸人自扰?
  这该叫天助我也吗?可为什么心里却非常地不舒服。
  苏紫哪里知道任之信的心思,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校长叫她黄总,怪不得学校领导都对她毕恭毕敬,原来如此。力信集团她当然听过。做摩托配件起家,后来跟日本本田合作,倒成了内地摩托车企业的老大,后来转作汽车,触角延伸到房地产等诸多行业,名副其实的企业航母。C城是一座靠重工业为本的城市,国有企业改制之后,对C城的冲击最大,很多老字号的重工业企业纷纷改制倒闭,下岗职工的人数超过国内绝大多数城市,而像力信这样经历过若干次改革而浴火重生的企业实在屈指可数,想到黄昊这个纨绔子弟也有这么一个能干的母亲,实在让人唏嘘啊。
  “怪不得什么?”任之信一点也没发现自己的口气变得很不耐,很烦躁,还很酸。
  “哦,没什么。”苏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压根没注意到任之信的口气怪怪的。
  “上次张校长给我打过电话。”忍了很久,终于没忍住,压在心里的那团火找不到出路,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啊?”苏紫不明所以,想了半天,才约莫猜测到难道跟上次来势凶猛而又不了了之的处分事件有关?“你说处分的事情?”问得忐忑。
  “你跟他在谈恋爱吗?”还是问了出来。话一出口,任之信才觉得自己好笑。干卿何事?
  但苏紫不懂。当任之信听到张校长陈述事件始末时,自己越皱越紧的眉头。都是青葱少年,能起争执,不外乎爱恨情仇。这样的认知却让他莫名地难受。直到这个时候,任之信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他一直以来以苏紫的保护者自居,自觉或者不自觉,他觉得他有义务保全这个跟他其实全然没有干系的女子。因着这份保护欲,他觉得她应该仰望,感激,而她之与他,不过是一汪清潭,一眼见底。可校长的电话打破他长久以来的幻想,原来这女子也会如平常女生一般恋爱,吵架,可主角却是另有其人。他的怒气来得毫无原由,当然他也可以冠冕堂皇地质问:“为何如此不自爱?”衣冠楚楚的理由,用一个长辈的身份,可那又如何?这分明不能缓解内心深处涌起的怒气。
  任之信,你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成年人的自制让他压抑自己立刻见到苏紫的冲动,一通电话过去,嘻哈两句摆平事端。而这一切,他已经不想让当事人知晓。
  当然,他早已过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年纪,佛曰放下。他就相信真的可以放下。
  如若不是再见,如若不是任老爷子那番暗示,几个月前的种种他真的以为如同昨日死。一点一点的情绪被撩拨,被点燃,被勾起,怪只怪道行不够。
  “跟谁?黄昊?你有没有搞错?”苏紫反应过来,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样的人避之惟恐不及。
  任之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竟然在笑,当成一则笑话。莫非是自己猜错?
  苏紫见任之信半信半疑,忙不迭解释,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通,才看见任之信的眉眼转晴。
  “你每一次都让我吃惊。”不知道什么时候,雨过天晴,云淡风轻,任之信才苦笑着说。不过这句话真是发自肺腑。
  “我也觉得奇怪,每一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会帮我解决。”苏紫顺着话说下去,并没有觉得话里有何异样。并非不知道这世上并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对谁好,而任之信凭什么要如此?她不是不辩就里,而不是想辨,不能辨,更不敢辨。话说到边缘,擦着火又急急收回,不敢造次。
  任之信把车停下,深深吸了口气。
  “苏紫,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会不会信?”这样一句疑问,问她也是问自己。不是没有忐忑疑虑,但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苏紫心神百转,起先一股巨大的惊喜像岩石地下的石油蓬勃而出,她差点以为这是一种表白,但又觉得不可置信。他?任之信?怎么可能?是一种本能的不可置信。是梦才对,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理性的逻辑回到大脑,她终于在措辞之间找到漏洞,一点一点分析,明白几分。
  喜欢是一个很难界定涵义的词语,至少还不是爱。喜欢可能只是好感,好奇,不甘心,不值得,不服输,是占有欲,是征服,是兴趣,也有可能是爱,没有缘由,道不清来路。
  任之信说喜欢,而不是爱,是试探,是疑问,当然,也是退路。就好象任老爷子也说喜欢,好象我们对小猫小狗的喜欢,他是成年人,比苏紫年长12岁。怎么可能犹如清涩少年,站在学校操场门口等着心仪的女同学出现,然后期期艾艾地说一句:“我喜欢你。”不,当然,不会是这样的。
  “爷爷他也这么说。”然后笑一笑,尽量让自己表情显得自然。
  任之信以为能听到真正想听的答案。即使言不由衷,他自信能从她的表情和动作里得到真正想听的那一句。而事实上,这一次,苏紫又让他吃惊。
  任之信笑了,是那种发出声音的大笑,心悦诚服,满目欣赏,他想起《沙家浜》里刁德一说阿庆嫂:“这女子不寻常。”
  想到这里,反而勇气倍增。他俯过身,嘴唇压在了另一片娇弱的唇上,轻拢慢捻,熟练地敲开齿贝,是梦想中的芬芳。舌尖辗转,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强迫对方回应。
  苏紫完全没有想到生命中的第一次亲吻原来会是这样,猝不及防。其实潜意识是渴望的吧?否则怎么会没有一丝挣扎和抗拒?
  苏紫曾经问过饶小舒,亲吻是什么感觉?她是理论派,却无法想象舌头与舌头之间的缠绵是什么滋味?她在无数篇小说里看到过天甭地裂的形容,美好得犹如置身天堂,但她不相信,怎么可能?不过是口水与口水之间的融合。
  饶小舒沉浸在回忆里无比甜蜜地告诉她:“怎么说呢?感觉像是在飞!你有没有坐过云霄飞车?就是那种感觉,好象自己要飞了起来。”说了跟没说一样,苏紫以为亲吻是比性爱还要隐私的行为。或许正是因为感官上的刺激并不那么明显,反而激发了更深次的情感需求。
  这是情感资深理论专家苏紫的结论。而事实上,纸上谈兵尚可口若悬口,身体力行又是另一码事。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想到饶小舒说的像是在飞,原来如此。
  她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她的灵魂仿佛也不属于自己,她甚至能在舌间的辗转间听到任之信对她说的千言万语。
  时而小弦切切,时而玉盘错落,时而低空滑翔,时而垂直急降,谁说不是在飞?
  她闭上双眼,舌尖出于本能地迎合,又迎来一阵疾风骤雨,他的唇薄而微凉,舌尖滚烫,带着烟草的气息,覆盖了她的呼吸。
  片刻,他的唇恋恋不舍地离开,原本以为只是浅尝辄止,却没想到却是一次极地的探险,欲罢不能。两个人均深受震荡,许久车厢里都无人说话。音响里传来浅吟低唱:“假如流水能接受,请你带我走……”那个眉目冷清的女子在CD里说着旁白《假如我是真的》。
  理智最先回到任之信的大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爷爷也会这样?”
  “什么意思?”苏紫六神尚未归位,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苏紫,我是男人,我说我喜欢你。”终于明白无误地说出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楚明白,掷地有声。

  那又如何?
  “苏紫,我是男人,我说我喜欢你。”一个字一个字,把苏紫拉回现实。
  她应该是欣喜欢的吧?却还是冷静无比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任之信皱着眉头,似乎真的在思考着答案。是啊,为什么是她?
  他的这一生充满了理所当然,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旁人不会问,自己渐渐也遗忘了原来还有为什么。
  他似乎没有好奇心,对一切旁枝错节的事情。他的人生早早地被设定被规划,当任老爷子当着全家人的面跟他说:“小幺就跟着我吧。”他的命运就此决定,而那个时候他竟然不知道会问为什么。渐渐地,人将自己的父亲作为榜样,亦步亦趋,紧紧跟随,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学会了翻云覆雨手?倚天剑,屠龙刀,原来自己玩起来也不比前辈逊色。
  世人知道的是他得父辈庇荫,根基深厚,一路走来顺风顺水,龙潭虎穴他安然度过,政坛险恶,不可否认,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后面还奉送四个大字——前途无量。他觉得理所应当,旁人看得理所应当,当然,没有人会这么问他:为什么?
  包括感情,大学的时候他念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氛围如此,由不得自己男欢女爱,或许这一路也有入眼的,可硬生生地断了念头,他太坚定了,坚定到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坚定得走得笔直,容不得半点差池。
  他的女朋友,是任家世交的孙女,周曼娟。周家在中央占有一席之地,他的这步棋还是在地方的时候就已经摆下,分明是鸿鹄之志。
  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她,甚至不问为什么喜欢或者为什么不喜欢?谈不上,感情在利益面前显得很愚蠢,很奢侈。之所以迟迟没有结婚,不过是没有到关键的时候,而这个时刻他觉得迟早都会来,他对自己的人胜券在握,一目了然。
  直到遇到苏紫。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说为什么蛋糕摔到地上,是盘子朝天,而不是蛋糕朝天?为什么硬币掉到地上,有字的那一面总比有花的那一面几率高出很多?
  后来他知道这是小概率事件,必然之中的偶然。如同苏紫的出现,她是他生命中的小概率事件。
  不合常规,不合常理,不同常情,为什么?我们都可以说这是小概率事件。
  当然,他也可以这么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喜欢不是没有理由的吗?”滥到俗气的台词,是言情剧的桥段。他知道理由,一直都知道,却不肯深究。
  “因为你年轻,你漂亮,因为你屡次让我吃惊。”还是说出了口,是,也不是。
  我们常常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看上她,她又为什么喜欢上他,其实都有理可循。
  我们爱的是与自己相似的另一半,痴迷的是自己缺失的另一半。如此而已。
  苏紫这个异世界的闯入者,她像一永扇门,开启的是任之信那条康庄大道所不能到达的世界。这一条羊肠小道,蜿蜒,九曲十弯,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脸在阳光的映忖下甚至看得清楚皮肤上的淡淡绒毛,青春的我们从不知道青春的诱人,如同真正的美人常常漠视自己的美丽。
  她的沉默和冷静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她看似经历若干事,红尘踏过,偏若惊鸿;但她也会犹如小兔般受惊,年轻的本性与故作成熟的练达交融在一起,成就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像伊甸园的那颗苹果,吐露着青涩的诱惑,欲罢不能。
  是毒吧?会上瘾吧?这样的滋味才是爱情?
  苏紫的心思简单太多。她问,只是出于防备,出于自卫。很早很早之前,她已经明白这样的滋味。第一次质问她的时候?第一次帮她解围的时候?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她不知道过程,但结果明白无误。任之信,是与众不同的,她需要仰望才能企及的一个人,他高高在上宛如神坻,她执迷,她感激,这样的爱卑微而又渺小。她将它深置于内心,只是偶尔看见手腕间的链子,会允许自己遐想,但片刻之后,她便六神归位,她很早就明白,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游戏规则,但它们都有同样的禁止条例,那就是肆意妄为。不是你想的你就会得到,不是你喜欢的他就注定是你的,梦想成真这码事后面常常会跟着另外三个字:空欢喜。
  任之信的答案并没有令苏紫满意,甜言蜜语,她有天生的免疫力,因为站得低,反而少了患得患失,乍悲乍喜。
  “那又如何?”苏紫淡淡开口。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的表白,每次她都会说谢谢,对不起。因为看得太清楚,她与他,他们,终归不是一路。她甚至能够联想到此后的若干情节,他们会因为什么样的事情争吵,他又会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渐渐对她灰了心绝了望,因为清楚以后会如何,她总是能理智地说谢谢,然后对不起。但跟任这信,能如何?
  她不知道,是一种未知的风险,像黎明的到来之前的大海,上一秒或许还是岁月静好,下一秒便是惊涛骇浪。
  “我不知道。”任之信专注地看着她,目光灼热。他比她想得更深更远更早,那又如何?这个问题盘恒良久,但他没有答案。曾经一度他以为找到了答案,就是不如何。于是他选择退了一步,许她一个成全。
  然后,这世间欺人容易,自欺何其难?或许她并不想要他寻要的成全,那何不互为成全?
  至于那又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每一项赌博都有不同的玩法,玩梭哈与玩大小是不一样的。前者靠技术,靠心理,是步步为营,是稳操胜券,是见好就收,是韬光养晦,一如他之前的人生;后者全凭一股孤勇,是不管不顾,是肆无忌惮,是顺应内心,是相信直觉,是自己不为难自己,一如他终于选择苏紫。
  如何是天意,如何亦是人为。他愿赌,已需要莫大的勇气。
  苏紫的脸上突然绽放华彩。她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了那句“不知道”背后的含义。
  是,那又如何呢?
  她的唇蜻蜒点水地在他脸颊划过,是比语言更深刻的回应。

  爱,是一个人的事情
  苏紫并不能确定她与任之信之间在那一晚之后是否算作开始?
  偶尔,非常偶尔,他会打一个电话到寝室,问的无非是吃饭没?上课没?似乎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然后苏紫就会在电话那端听见敲门声、此起彼伏的电话声、还有其他人的声音,每次她都主动挂断电话,“你忙吧!”很快失落又会被欣喜填满,三言两语被她发掘出无数的意义,是的,她很容易满足。
  每一个周末,苏紫乖乖地去任家,但心情已与往常不同。内心被一股巨大的隐秘的情感所满涨,看着谁都是眉眼春风。
  然而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他。她的失望并不明显,照样与任老爷子天南海北的聊,连带地跟任家的其他人也熟了起来,甚至包括周曼娟。
  任家里里外外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的高手,周曼娟当然也不例外。任老爷子捧着苏紫,不是一天两天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分明当自家孙女看待,虽不清楚用意,但顺水推舟又不费力,她也不见外,一口一句“小紫小紫”的叫着,也不在意别人身上的鸡皮疙瘩。
  苏紫对周曼娟没有恶感。她比苏紫大了五岁,正是女人的黄金年龄,但出身温室,没经历过风雨,言谈之间总有说不出的嗲气。喜欢的人看了觉得可爱,不喜欢的人看了觉得做作,各花入各眼,正是这样的道理。
  她不是苏紫想象中的长袖善舞的类型,原以为站在任之信身边的那个女人该是八面玲珑,心有七窍,而事实上跟那些手腕铁硬的女人相比,周曼娟擅长的反而是绕指柔。每每谈到任之信,她的脸上还会泛起不自觉的红晕。
  应该还是爱的吧?苏紫看着她,胸口就会莫名地一窒,但很快又恢复原状。
  真正见到任之信本人的次数少之又少。
  有时候,寝室都关门了。他一个电话过来:“我在你楼下。”
  披着件外套就跑下了楼,站在铁门那里,两个人就那么看着,也不说话。
  任之信抽完一支烟,然后拍拍她的脸:“小心着凉,我回去了。”
  城南城北,仅仅只是累了乏了过来看她一眼,就看那么一眼,好象又有了力气。
  她一直以为任之信无坚不摧,是SUPERMAN,是钢铁战士,是一个跟斗就翻出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或许从那一天开始,他在她面前除下面具,偶尔也会露出疲意,眉头深锁,一直抽着烟,连叹息都重若千顷。
  苏紫渐渐觉得,任之信就这么从云端缓缓地飘落下来,原来以为是仰望也不能企及的高度,原来他也会累也有烦恼了有人生八大苦,这么一来,竟也有了与之平视的力量,她的内心有一粒种子在发酵,萌芽,破土,开花。
  渐渐地,两个人的对话便发生了变化。
  在以往,任之信是发问者,是话语权的掌握者,他问她答,他关心她,她欣然接受。
  而如今,她也会说:“独自愁来愁更愁,俗话说独忧忧不如众忧忧?”
  换来任之信一笑,顿时乌云镶上金边。
  她的智慧远不仅此,她跟他讲二十四史,讲司马迁,讲东厂西厂,讲民国逸事,历史为镜,触类旁通,她屡次让他吃惊,不在庙堂,倒也旁观者清,三言两语,任之信听在耳里倒是震撼非常。
  “如果不是因为妈妈非要我考C大,我原本填的志愿是考古专业。”苏紫如此解释,再次见了面,任之信打趣说:“今天来听苏教授的百家讲坛。”
  任之信的烦恼,苏紫帮不上忙。还有一年半即将换届,各路人马开始使出十八般武艺,任期倒计时,关键时刻数据、政绩是左手一刀,关系、脉络是右手一刀,左一刀,右一刀统统容不得马虎,马上要举行的一次国际会议将地点定在了C城,像是高考前的一诊,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切全凭苏紫心细,蛛丝马迹得出的结果,如今看地方新闻,新闻联播也逐渐看出门道,听声辨位的功力大涨,偶尔在任之信面前一问,往往让他大吃一惊:“莫非你是上官婉儿投的胎?”
  除此之外,两个人实在不像在恋爱。年轻人的恋爱无外乎吃饭、看电影、逛街,大学里的情侣一起去食堂、上自习、散步,成年人或许亲亲我我,接着过着同居的生活,她与他,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
  除了第一次亲吻,任之信在苏紫面前表现得极为克制,犹如守护一块不可多得的瑰宝,连自己出不愿意轻易去触碰,他看着这块瑰宝在他面前渐渐发光,发亮,越来越耀目,晃得眼睛生疼,连带连心也跟着一并抽搐,然后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做人不能太自私。”
  于是绝大多数的时刻,苏紫沉浸在爱这样的情绪带来的幻觉里,她越来越相信:“爱情,的的确确是一个人的事情,与他人无关。”
  她的爱情是一棵雌雄同体的植物,自我发酵、萌芽、生长,任之信偶尔的出现犹如阳光,让这棵植物完成光合作用,更多的时候,它更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吊兰,即使许久不见阳光,竟也可以枝繁叶茂。她要的向来不多,双手环抱,向内生长。
  因着这颗吊兰,苏紫便与往常不一样了。改变的不是眉梢、眼角,不是皮肤、不是头发,她的内心潜伏着一头幼兽,渐次苏醒,张牙舞爪,活色生香。
  连饶小舒都说:“苏紫,你转性了啊?”
  她不是转性,她只是恢复本性,做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情。她去上课,发现认识完全班31个同学并非难事;她站在足球场旁边,双手挥舞,口里大声喊着:“工商一班,加油!”啦啦队队员做得卖力;她也会跟着其他女生一起起哄,冲着长得帅气的男生吹口哨;她也会站在辩论赛的舞台上,口若悬河,雄辨滔滔;她甚至还跟食堂阿姨撒娇:“阿姨,我要有肉的排骨,不是真的排骨。”偶尔,也有男生邀请她去放映室看电影,她笑着说:“好啊,可以多带一个人吗?”然后跟倪真两个拿着冰淇淋坐在放映室里看《大话西游》,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冰淇淋全化在衣服上……
  苏紫第一次觉得原来人生美好到掉渣。像小时候院子里种着一棵很大很大的桑葚树,每年初夏的时候,招来附近的小孩,爬上树去摘桑葚。熟透了的桑葚落在苏紫的裙子上,她看着乌红红的一滩,哇地一声哭出来,从此恨死了桑葚,从来没有尝过桑葚的味道。
  读小学的时候,念的那篇课文《百草园》,鲁迅笔下的童年,把每一种野果都描绘得香甜欲滴,包括桑葚。同桌擦了擦口水,讨好地问她:“苏紫,你家也有桑葚吧?”
  真正尝到桑葚的滋味是在高中。城管局的人来了一趟,说是这棵树应该算是国家的,属于百年老树,要过来迁移。
  那是高一的五月,苏紫爬上树,第一次摘了一把桑葚,还没有完全熟透。桑葚泛着红,而非成熟的紫黑,看起来像是缩小了无数倍的葡萄。她放了一粒在嘴里,稍微用力一抿就化干开了,滋味泛在味蕾,带着清香的酸,又有点甜,像极了青春的味道。
  现在的苏紫又一次尝到了桑葚的滋味,她再也不能等桑葚要消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她错过了太多次花期,没有一次踩着点绽放过,这一次,她希望不会晚。
  倪真说的好:“青春就要像花儿一样。在该恋爱的时候恋爱,在该结婚的时候结婚,不要想着自己与众不同,不要以为以已之力能与规则抗衡,做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情,有句话叫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谁说不是?我们总不能在青春的时候悲痛,在年华逝水的时候才来快乐吧?在该爱的时候去爱,及时行乐,自得其乐。
  连任之信也说她:“自闭儿童青春焕发。”
  换作往常,苏紫最多嘴角一笑,如今举止渐渐放肆,作势欲打,说不出的娇媚,看在任之信眼里,心中一荡。
  连忙收敛心神,一本正经地说:“对儿童来说,多动也是一种病态。”
  苏紫笑得肆意:“病并快乐着。”
  转眼就到了10月底,C城刚刚忙完一次AAPP的会议组织工作,任之信难得空出一天的时间,开着车带辣味紫去了郊外。
  算起来,这都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
  “会议还顺利吗?”苏紫接了电话就出来,并不知道他们要去的目的地。
  “恩,好了,今天不谈工作,也不开讲坛。”任之信开着车,神情轻松。
  “刚好,今天苏教授请假了。”苏紫见他心情愉快,自然不需要倾听的耳朵。
  “不知道苏小朋友请假没有?”
  “请问你说的是得自闭症的那个还是得多动症的那个?”
  “有没有发育正常的?”
  苏紫瞪着他:“我哪里发育不正常了?”
  任之信笑了,“我没说生理,我说的是心理。”
  就这么一路说笑着,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突然变得短暂。
  C城多山,这是一处尚未开发完全的风景区,甚至还有部分原始森林,风景当然不在话下。
  苏紫下了车,连忙深呼吸,贪婪地呼吸着跟城市里截然不同的空气。
  吃饭的地方是在一栋木头做的小屋,沿着楼梯上去,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一抬头远处连绵的山峰,近处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居然还有人坐着船钓鱼,远远看去,颇有蓑立翁的感觉。
  “那座山叫笔架山,远远看起像是一座笔架,这里计划要修建一个大型的高尔夫球场,可能要对湖泊进行改造。”
  “那以后那些村民还能像这样坐着船捕鱼吗?”
  “当然,这也是自然资源的第一部分。”
  吃完午饭,竟开始下雨。连绵不绝,真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两个人就那么坐在走廊上,听着雨声,也不说话。
  “苏紫,我比你大12岁又15天。”
  苏紫在心里一算,才惊愕地抬头:“今天是你生日?”
  “你不是说你算术不好的吗?”
  “这么简单当然会算!”
  “古人说一甲子一轮回,我跟你差了五分之一轮回。”
  “任之信,我跟你居然是同一个星座也!”苏紫避而不谈,生生把话题岔开。
  任之信看着她,眼神是宠溺而不舍。
  “星座?我不信这些。”
  “那人也不信什么甲子和轮回。”倔强地可笑。
  “苏紫,你看上我什么?”
  “你成熟,你有钱,因为你屡次帮助我。”苏紫调皮地说。
  任之信想起她之前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年轻,你漂亮,因为你屡次让我吃惊。”分明是耿耿于怀,如今一报还一报。不过如此看来,倒真是天造地设。
  任之信把苏紫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半晌,问了一句:“后悔吗?”
  苏紫不明白为什么会要发明“后悔”这个词,她也很想问,后悔吗?当年父亲抛下他们的时候,她想问:后悔吗?林菲在酸奶里放安眠药的时候,她想问:后悔吗?她用刀片往自己手腕上划的时候,我也想问自己:后悔吗?
  甚至她也很想问任之信,你后悔问这一句吗?
  但后悔,有用吗?
  苏紫笑了笑,没有回答。翻过任之信的手掌打量,掌心细纹错杂,曲线纠缠。
  “任之信,你这一生真是跌宕起伏。”
  “你还会看手相?”任之信分明不信。
  “不会,随便一说。但我会紫薇。”
  “紫薇排盘?”
  “当然 。”
  “你脑瓜子里一天到晚装的是什么?”
  “废话少说,生辰八字。”
  等到苏紫摊开一张白纸埋头计算的时候,任之信才相信她原来不是随口说说。易经卜卦这一说,他不是不信的,很多事情由不得他不信。一命二运三风水,最著名的案例莫过于上海那件事,后来到了中央才让那个已经进行中的工程紧急叫停。但关于他自己的命运,他却向来不信的。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吗?倘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那他也不叫任之信了。
  苏紫在纸上笔画了半天,神情越来越凝重。
  “怎么?算不出来?我又不会笑你。”任之信看着她,打趣道。
  “是啊,道行不够。”苏紫两手一摊,倒也坦白。
  “原本也不指望你是什么黄半仙。”任之信被她刚才一脸认真如今一脸懊丧的表情打动。
  苏紫想笑,却牵扯不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很久,她才缓缓说:“任之信,我算命,但不信命。”

  花都开好了
  回去的路上,苏紫才恢复了点生气,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近日身边发生的事情,事情无外乎李蔓又让哪个男生吃了闭门羹,饶小舒跟她男朋友吵架又和好了,倪真家的河马粘人的很,甚至还吃苏紫的醋……
  任之信一路听着,但笑不语,偶尔插一两句,又让苏紫欢天喜地地谈下去,大多是她在讲,他在听。把身边的八卦讲得差不多了,任之信才缓缓开口:
  “苏紫,其实那些男生都比我有资格。”
  苏紫愣住了。
  “你今天一天都想说这个吧?”她开口,原来一整天欲言又止竟是为了告诉她,他配不上她,他怕她后悔。
  “你跟她们不一样,我不能害了你。”
  “她们是谁?”
  任之信没有回答,反而扯到了别的话题:“很多次,我把车停在你的宿舍楼下。就坐在车里抽着烟,你们的宿舍要关门的时候,就会看见一些男生和女生站在门口,依依不舍,窃窃私语,当时我在想,那里面会不会有你?我很期待见到你,可又怕见到的却是你站在宿舍门口,跟别的男生微笑说再见。”
  “什么时候的事?”苏紫激动地打断他的话。
  “很多时候。”任之信已经不记得第一次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C大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第一次帮她解围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狼狈之后,而这些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的大学,不是这样的。所以看到你,才觉得原来青春是这样的。其实我不配站在那里,然后看着你上楼,听你微笑地对我说再见……”
  任之信的话断断续续传到苏紫的耳中,明明近在咫尺,却听得不真切,恍惚之间,苏紫看见自己怒气冲冲地对林菲说:“他没有资格!”
  谁说爱一个人也需要资格的?她眼里高高在上的林菲,向来骄傲不驯的林菲竟也可以在那个男人面前站在那么低,笑得那么卑微,非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而如今,任之信也在跟她讲资格。那到底是谁没有资格?是她,是她,她没有资格以一个守护者的姿态站在林菲的身边,如今,更不可能犹如林菲般幸运,别人,竟连尘埃的资格也不给她?即使她已经预料到没有结局的结局,即使她已经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爱,是一个人的事情。可是戏还没开始,就鸣金收锣,告诉她,从此以后长路漫漫,各自珍重?
  “苏紫,苏紫?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任之信说到一半才发现她的神智飘忽,眼睛里凝结着雾气,越结越重。她到底有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好,你说。”苏紫的声音涩得发苦,也罢。就此断了念想,爱,的确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我说我不会放开你。”任之信终于放弃了长篇大论的欲望,言简意赅。
  “啊?你说什么?”苏紫生怕自己听错,这转折太离谱了吧?
  任之信原本要说的话很长很长,他想对她说,他的人生一条既定的轨道,只有目的地而没有风景。当然,这一切她没有必要知道,可如今他愿意冒险,对着一个比他小12岁又15天的女孩坦诚内心,他不是不忐忑的,是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苏紫是一个意外,是一次他预料不到结局的开始。他也想过放弃,也想过结束,但在他开口对苏紫说喜欢的时候,他已经不打算收回。他要这小概率的事件也有大必然的结局,他愿意赌,愿意试,遇上踌躇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剖析心迹,然而他看到却不是意料之中的感动,一边说一边看见她的脸色就这么一寸寸地冷下去,一直冷到心里。是他说错了?
  再后来,苏紫躺在寝室的床上,心里悲一阵,喜一阵。非常厌恶所谓的起承转合,欲扬先抑,为什么不能痛快直接一点?“任之信,我刚刚差点以为自己的心不会跳了。”苏紫捂着胸口,喃喃自语。
  开着车回去的路上,任之信的嘴角一直保持着四十五度的上扬。虽然前面是未知的风浪,是一片上一秒还静瑟安详下一秒就是惊涛骇浪的海洋,他想到刚才苏紫情不自禁印在他脸上的烙印,还带着余温,为着这点温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如果没遇到那么多转弯,怎会来到你身旁?现在回头看,每一步混乱,原来都暗藏方向……”饶小舒在阳台上哼着SHE的歌曲,苏紫认真听着歌词,每一句都如此妥帖,谁说不是呢?花都开好了。
  “你恋爱了吧?”还是倪真心细如发。
  苏紫但笑不语。
  “看来不需要我帮你庆祝生日了。”倪真笑着说,苏紫的表情说明一切。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如果你想说,我可以当耳朵。”
  终于,苏紫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美丽心情分界线…………
  生日那一天,恰好是周六。
  之前任老爷子三番四次的交代,他要让苏紫到任家过生日。
  去了以后才发现,不仅任家悉数到场,还有一些生面孔。
  “苏紫,你面子好大。”任姨的女儿在她耳边嘀咕。
  看起来是一场生日聚会,可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苏紫四处搜索任之信的身影,仿佛看到他,便可内心安定,扫平一切坏的不好的预感。
  任老爷子带着苏紫介绍那些人给她认识,不外乎什么黄伯伯,刘叔叔,头衔不详,身份不详,总归不像她自己,没有来路。
  “任司令,我来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话间,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插了进来,还没走进大厅,就已经听到她热情的招呼。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妹子来了。”任老爷子顿时喜逐颜开。
  “我说黄家妹子啊,看得起我老爷子,就叫我一声任叔叔,别一口一句司令的叫。我不当司令好多年了啊。”
  “是,是,任叔风采不减当年。现在也看得出来当年驰骋沙场的英姿啊!昊儿,快叫任爷爷。任爷爷可是跟你爷爷一个战壕的战友啊!”
  苏紫一转头就看见黄昊,什么叫冤家路窄?
  “好,好,来,黄家妹子,这是我孙女,苏紫。今天就是这丫头的生日。”
  “好乖巧的孩子啊。老爷子好福气啊!”黄学芬脸色也不变一下,惊诧只是在眼里闪了一下,说的话滴水不漏,谁还想的到就在不久前她还特地刁难过这个好乖巧的孩子呢。
  “听说你们家孩子跟这丫头一个学校的?”任老爷子不着痕迹地说着。
  “恩,爷爷,我们是同学,很早就认识了。是吧,苏紫?”黄昊的适应力明显比苏紫强,看着苏紫的眼神趣味的意思越来越强。
  “爸爸,边吃边聊吧。”任之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恰当地把话题引开,招呼众人落座。
  “让这两孩子坐在一起。”任老爷子坐下的时候还不忘给苏紫安排位置。
  “苏紫,你来头不小啊。”黄昊促狭地在她耳边嘀咕。
  苏紫瞪了他一眼。
  “今天呢,是我们家苏丫头的生日,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亲朋好友。感谢各位卖老夫一个面子,来参加丫头的生日会。”
  任老爷子一开口,众人只好把杯子端起来,一人一句不敢当不敢当云云。
  “当然,今天请各位来呢,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大家安静地听着下文,苏紫不安地寻找着任之信的视线,希望能看见他,从他的眼神里得到安慰和镇定的力量。
  苏紫看过去,发现任之信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的目光急切地注视着任老爷子,有担心也有害怕。
  “当然,你们可能不知道,苏紫这丫头虽然跟我们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任老爷子的话被任之信突然地打断了。
  “爸爸,你身体不好,不如我代你宣布吧。”
  任老爷子看着他,意味深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也没有反对。场面有片刻的冷清。
  “是这样的,今天是想借苏紫的生日会,顺便宣布一家事情,就是我跟小娟的婚事。”
  顿时,场面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原本一头雾水的人一下就发出原来如此的惊叹。那么为一个外人举办一场劳师动众的生日会也不算奇怪了,因为重头戏是任家的婚事。
  周曼娟一直安静地坐在任之信旁边,脸霎时红如朝霞,她等这个消息等了很久了吧?
  任老爷子的脸色有一瞬间很难看,但很快又雨过天晴,一一接过众人恭喜的话语,频频举杯,真是一幅大团圆的画面啊。
  苏紫觉得身上袭来一阵一阵的寒意。她的视线只敢看自己的碗筷,再抬起一分,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原来如此啊,这真是一件令人惊喜的生日礼物。
  就在两个星期之前,他还对她说,我不会放开你。
  然而,今天,他就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与另外一个女人的婚事。
  她知道这是不可逆转的结局,可为什么还是抑制不住的疼痛?这样的痛,猝不及防,好像猛的一拳击中心脏,痛得全身蜷缩成一团,半天也回不了神。
  “喂,你不会高兴成那样吧?浑身都在发抖?”黄昊坐在苏紫身边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异样。
  “我……我……胃痛!”苏紫的手搭在黄昊的手腕上,渐渐用力,指尖发白,没想到还是要用最拙劣的一招欺骗别人,然后再欺骗自己。
  “不是吧?”黄昊这才紧张起来,凑近一看,才发现她额头冒着冷汗,脸色发白,看起来痛得很难受。
  “要不送你去医院吧?”黄昊扶着她站起来,众人才发现今天的小寿星脸色灰白。
  “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任姨走过来,关切地问。
  苏紫的手一直按着自己的胃,痛不欲生,虽然痛不欲生的明明是另外一个器官。
  “我送你去医院。”任之信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黄昊的手里接过了苏紫,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之信,让黄昊陪着丫头。你留下。”任之信的脚明明迈了出去,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只来得及在苏紫的耳边扔下一句话:“我会解释。”
  黄学芬也在旁边说:“也好,反正他们也要一起回学校。”
  就这样,一场诡异的生日宴会就这么诡异地结束了。
  苏紫一出大门,甩开了黄昊的手。“谢谢,我自己能走。”
  她的21岁,就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
  “喂,你该不会是装的吧?”
  黄昊站在她身后,大喊了一声。
  苏紫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走得越远越安全,走得越远痛就轻一点吧?
  “你的演技一流嘛。”黄昊还是不知死活地追了上来。
  “你有没有听过胃痉挛?”
  黄昊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发作的时候,痛不欲生,过了就跟没事人一样。”苏紫看也不看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
  “哦,你是说你是胃痉挛?”
  苏紫没说话,她多么想爱也是一场痉挛。片刻,瞬间,然后又恢复从前。
  “那到底严不严重啊?要不我们还是去趟医院吧?”黄昊原本以为她是装的,可谁又会痛得那么逼真呢,连汗水都痛出来了,就差没有流眼泪了。
  苏紫没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她的身体乍寒乍暖,犹如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个体,极阴极阳,极寒极热,中了玄冥神掌也不过如此吧?非常突兀地,苏紫竟想起被张三丰用内功疗伤的张无忌,当时的他肯定很痛苦吧?可好歹他还有人疗伤,死里逃生,可如今,谁来给她疗伤?告诉她,我这里有解药。
  黄昊一路跟着她,也不敢走近了,就隔着三五步的距离,遇见红绿灯的时候就拉一下她,魂不守舍的苏紫让他觉得害怕,就这么一路跟着她走,不知不觉竟走了那么远的路。
  苏紫一点也不觉得路远,她恨不得一步就走到天涯海角,一个跟斗就翻出了掌心,小时候她看《西游记》,看到孙悟空老是在如来手里翻跟斗就觉得委屈,看着看着就哭了出来,比看红楼还要伤心。
  当然,她的伤心从一开始的震惊,从一瞬间的情感本能被无限地延伸。她心知肚明,她早早地告诉自己,爱,是一个人的事情。这招原来不管用,她像催眠一样地告诉自己,恨不得把那句话当成救命仙丹,一日三服,一次三片,总有见效的一天。可还没等到药起效用,还没等到炼成护体神功,就这么功亏一篑了。
  她原先还是有不甘的,恨恨地想两个星期前他还亲口说不会放的。
  接着又开始唾弃自己痴人说梦,你真当人家也是处在做梦的年纪?
  然后,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他任之信给了什么承诺了吗?要你这么心心念念着,还以为别人负了你似的。
  最后,她连笑也不会笑了,那句话怎么说的,自作孽,不可活。是你苏紫说的,爱,是一个人的事情,那你就一个人去痛好了,少了看戏的,未必还唱不下去了?
  渐渐就觉得悲凉了。她那么信誓旦旦地跟任之信说,她不信命。
  如今,也由不得自己不信了。
  翻不出掌心的,是宿命。
  “别走了,再走就到江心了。”走到天都黑了,黄昊也不知他这是起了什么心,竟陪着苏紫走了大半个城,一直穿到江边来。他一定是烧糊涂了,一定是的。
  苏紫站在江边,风一吹,脑子又清醒了些。
  她记得饶小舒说的。江边的夕阳。饶小舒就是在江边等到她的爱情的,虽然姗姗来迟,虽然没有看到夕阳,但总算是等到了。
  苏紫看着夕阳,那么黄那么暗,一点一点沉下去,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值得浪漫的,值得站十几个小时,值得吹那么冷的江风,就为了夕阳?
  当然,她等来了,所以一切又都是值得的。如果没有,岂不是很傻?谁说不是呢?就像现在的苏紫,连黄昊都以为她得失心疯了吧?
  “黄昊,你有多少个女朋友?”
  这位神经兮兮的小姐终于开口了。
  “小学的算不算?”
  “你喜欢过李蔓吗?”
  黄昊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到李蔓,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要奚落,但还是一时吃不准要怎么回答。
  “你喜欢过一个人吗?”苏紫继续问。
  “当然。”
  “会喜欢到伤害她吗?”
  “喂,我说苏紫你这人怎么那么小心眼啊,我都说了一万次对不起了,就算是罪人也有服刑完的一天吧?你可不可以不要成天挂在嘴上,搞得自己跟个道德卫道士一样。”
  苏紫看着黄昊知道他是误会了,又觉得他忿忿解释的样子很好笑。看着看着,又笑了出来。
  “你脑子没痉挛吧?”黄昊顺手一摸苏紫的额头,真想把她送进精神病医院。
  苏紫一手挡开他伸过来的手,笑着偏过头:“你痉挛一个给我看看。”
  黄昊看着她飞扬的眉目,神情有瞬间的错愕,原来她笑起来竟那么好看的,怎么以前都没发现?

  有什么好解释的
  任之信的车停在苏紫的楼下,不知道是第几支烟.才看见两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朝着宿舍楼走过来,走近,才看得分明.终于还是回来了。心落到了原地,左手巳经按住了车门.却又迟迟不打开.就这么顿在那里,看着不远处两个身影说说笑笑。
  然后一个身影朝着大门走进去,;一个身影站在原地,留下一道意味深长的阴影。
  他的手又放回了原处.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
  苏紫走近宿舍的时候巳经看见那辆车突兀地停在楼下。黑色的车身并不起眼,路灯的灯光还是足以让她看清楚AO0002的车牌号码。
  她站在阳台上,想起他匆匆在耳边扔下的那一句“我会解释。”
  那现在,他该是来解释的吧?
  可是,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饶小舒在里面喊着“关灯了。”苏紫站了一会,觉得眼睛发涩,喉咙发苦,越发觉得无谓,转过身就把阳台的门关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苏紫才开始回想.他跟她,谁才是最决绝的那一个?
  如果时间回到原点,她想她还是会爱上任之信,没有理由,没有怀疑。但倘若他丝毫不回应.她的痛会不会少点?苏紫反反复复地想,会?还是不会?
  说到底是自己画地为牢,与人无尤。想着想着,竟不觉得委屈了,反正委屈都是自找的。
  第二天下午,苏紫还是接到了任之信的电话。“你下来。”他的声音沙哑,但口气却不容拒他。
  苏紫再见到他的时候,心情巳经很平静了,甚至还能挤出点笑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
  上车,任之信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苏紫也不问,这是要去哪,你是要干嘛。
  任着他一路沉默地开着.他的侧脸沉静阴郁,嘴角紧抿。看着他这个样子,苏紫甚至有种错觉,其实伤了心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等车停下来的时候,巳经到了山上。任之信也没下车,点了支烟,自顿自地抽起来。
  “苏紫,你要我放开你吗?”很久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没有抛光的弦,涩得发苦。
  “你抓紧过吗?’苏紫明明掩藏好的怨就这么轻易地被点燃。
  任之信的视线盯着苏紫,一眨也不眨,眼神里情绪变幻。
  终于,他把身子转过来,眼睛看着车窗外. “昨天.爷爷要宣布的事情其实是让你成为他的干孙女。”
  苏紫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转念一想倒也能猜到八九分,任老爷子时她的热情已往超出了平常;她很早就知道.却不愿意点破,而且还有一个心思,她甚至很鸵鸟地想,于自己又没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吗?”
  “爷爷喜欢我。”苏紫随口一说,并没有沉下心来思考答案。真相是一个云衫雾罩的谜,她没有兴趣;
  任之信突然笑了,“你还是太天真。”
  “那是为什么?。”苏紫坐直身子,认真听,;
  “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有一点你一定得记住,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对谁好。没有谁。”
  苏紫想问,那你呢?但终究没有开口。
  “你有没有听过古代的和亲?出于政治目的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外番,在一些朝代,帝王家人丁稀少的时候,就会找一些大臣的孩子随便封个什么公主嫁出去和亲。”
  苏紫当然听过,甚至有些公主不愿意嫁到疆外,只好找民间的女子顶替。
  “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任姨的女儿早就结婚了,思薇是个例外。虽然过去了几千年,但只有联姻才会让彼此的政治利益和商业利益得到最牢靠的保证。我跟小娟便是这样。”
  苏紫想问,关我什么事?为什么又是我。但还是沉默着听他一路说下去。
  “爸爸一开始不是这样想的。毕竟是外人.以往也会有些女孩子.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进了任家.但最后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我说这些,你肯定觉得龌龃,但这是事实。,”任之信尽量说的含蓄。
  事安是会有这样一些女孩子,出现在任家,如昙花一现,过不了多久,.她们便会成为其他人身边的女人,或许是情人,或许连情人也算不上.但她们都是任家的棋子。
  苏紫也是一颗棋子,不过这颗棋子明显重要得多。“后来,爸爸渐新对你上了心。是出于心底的喜欢,所以才对你极尽笼络。人与人也讲一个缘分,或许你投了,他的缘,所以才对你那么好。”
  但再好,也是棋子,分别只是车与炮的差别而巳。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原因不仅仅只是合了谁谁谁的眼缘那么简单。苏紫的相貌、性格、品行甚至不需要多加提点都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
  这是任老爷子长期观察才做出的决定,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苏紫的家世他们知根知底,孤儿寡母更便于控制,再飞也飞不出手心,自然不怕翅膀硬了以后的可能。
  “把你认作干孙女,是对外给你一身份。以后自然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总之爷爷是把你看成了任家的一分子。”
  “替公主和亲的一分子?”他讲得那么蘸晦,措辞小心,尽量不激起她的反感。但苏紫还是听出了真正的意思。
  任之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默认。
  “不知道你们想笼络的那家人是谁?’”
 苏紫带着点嘲讽的口气,转念一想,又豁熬开朗,“不是黄曼的妈妈吧?”
  “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只是刚好,你们在一个学校。”如果不点破,这不过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不见得谁委屈了谁,有了任家这棵大树,苏紫之于黄曼也不只是简单的女朋友而巳。
  苏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以前常常听别人讲,不要笨的被人卖了还要替别人数钱.其实跟笨不笨有什么关系。说得高尚点,是人家看得起你,说得龌龊点,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巳;换了装.粉墨等场,唱着那个世界的人才会唱的戏。
  小龙套的委屈又有谁在意?该感谢班主赏脸才是。
  “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是想过平凡普通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并不适合你。所以我之前答应你会成全你。只要爸爸开不了这个口.你依旧是你,不是任家的附属品,也不需要做任何违背你心愿的事情。”任之信说着,没说完的那句话是,如果你愿意跟黄昊在一起也没有关系.连他自己都觉得酸,终于没说出口。
  非常出人意料的是,苏紫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恍然的神情,按照任之信的逻辑,他的解释足以让苏紫释怀,说到底他成全了她才对,至少没把她推到台前,做着她并不情愿的事情。
  “那我该谢谢你吗?”苏紫讽刺地说。
  任之信被呛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重要吗?”苏紫抵了回去,话说出口才觉得后悔;何必呢?其实心里想说的明明不是这样。
  “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那回头跟爸爸说一声就是。”任之信不免有些气馁,甚至觉得自己枉做小人。
  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去堵老爷子的嘴,非但被老爷子训了一通,如今看来当事人也不见得有多感激。说出来的话口气自然也差到极点。
  “任之信,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苏紫听他心灰意冷的口气,委屈就漫了上来,这句话完全是嚎出来的.甚至还带着点哭腔。
  “横竖是我自做多情,自作主张行了吧?”任之信不把苏紫逼到死角就不罢休似的,说出来的话带着自暴自弃的口气,不知道是自虐还是要虐人。
  反正说的人跟听的人都不太舒服。
  任之信看着苏紫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心就没来由地一阵抽搐;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惊觉居然到这个地步了。
  他吻她的时候,他只是想其实只是喜欢而巳。他没想着要抗拒。
  他觉得幸挂的时候,他也这么安慰自己,就当是呵护一件自己喜欢的宝贝,想的时候就见见面。说说话,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作为“任之信”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还是该走任之信该走的路,只不过现在的他多带了件宝贝上路而巳。
  他在生日宴会上打乱任老爷子的计划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想的。自己的宝贝该自己来珍惜,怎么能转手送给别人?’任由别人来安排她的人生?
  直到他灰头土脸地从任老爷子书房出来,一门心思地往学校里赶,他觉得是他需要给她一个解释。他渐渐觉得有些惶恐.为这种没来由的紧张和烦燥。
  然后他就这么坐在车里一直等,原先想的说辞一遍一遍地被推翻,等到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看见苏紫和黄昊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呢?’
  一开始他以为其实心里的难受只是因为玩具被抢走的感觉,但后来他发现。,
  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就好象某一天.你一直以为属于你的玩具突然开口说话了,它说其实它如果能选择主人的话.不一定会选你。你笃定她注定是你的,只是你的,可现在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
  不确定的感觉让他选择了以退为进的方或试探她,你是要我放开你吗?他想听的明明是否定的答案;
  可苏紫并没有如他的心愿,她也没有感激,相反更委屈了,,那?眼泪就这么一滴滴渗透进任之信的心里.他想事情是不是有点不可控制了?
  苏紫只是流泪,没有哭出声。她就这么任眼泪流着,任之信的手伸过来,她把脸别开了,手就这么僵在半空,顿了几秒,又尴尬地缩了回去。
  只有苏紫自己知道,她流泪不是为任之信说的那些话,她昨晚就想明白,.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早晚要发生的不是吗?虽然这一次好象是为了她,其实没有干孙女事件,,他跟周曼媚难道就不结婚了?
  她想起以前她骂林菲的那些话: “你还有没有廉耻啊?人家是有老婆的.你这么死皮白赖地贴上去.你能不能有点尊严?”
  当时的她多么理直气壮啊!她有一万个理由证明自己是对的.她有资格骂林菲下贱无耻,爱跟尊严比起来,当然尊严重要了。再爱,也不能没有道德吧?
  这是苏紫的爱情观,是黑是白,泾渭分明,爱是有底线的,不是吗,可现在呢?
  由不地她不伤心,不委屈,不痛恨,居然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还那么响那么亮。
  本来是没什么奢望的,那现在更不应该有任何奢望了,想到这点.苏紫的泪就渐渐止住了,隔了一会.她才缓缓开口:
  “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去世了。,是自杀的,就在家里。”任之信听着这个开头,想着苏紫是要给他讲小时候的事情了,虽然知道可能她真正要说的话自己不喜欢听,可也只有沉默地地听下去。
  “其实在他没死之前,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他是做生意的,天天起早贪黑的,想见也见不了一面;所以我对父亲的记忆是很单薄的,卑薄到连想象都没有依椐。
  上次住在你家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我还是个小学生,没有钥匙回不了家就在家门口写作业.然后父亲就出现了,可是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居然是你的脸。”苏紫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一开拈,我想我一定是把你当成了父亲的替代品,谁叫我没有父亲呢?心理学上是这么说的.像童年缺失父爱的人总会有恋父情结,弗洛依德也叫它俄狄浦斯情结。所以我很感激你,也很依赖你。原本我以为这只是埋在我心底的一个秘密.或许时间久了我就忘了,本来注定就是一件没有指望的事情。
  后来你送我那条手链.我知道自己不该想的.可心里渐渐又有了奢望.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情绪.我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感应该是怎么一回事,每次看见学校里的情侣.我就在设想.假设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呢?后来我发现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因为在我的想象里,对象都不是学校里那?男同学。
  我不能想象自己跟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亲吻拥抱的场景,不管对方长什么样有多么优秀,都不能。因为这样的想象让我没有安全感。
  渐渐地,我不愿意叫你叔叔。我喜欢直接叫你的名宇,我在想终有一天.你能平视我,而不是用长辈的眼光俯视。可是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能说不开心,但更多的是惶恐;其实你不需要解释什么,你结婚是事实,而我做不做什么干孙女又是另一码事。说到底.你也顶多只是可怜我罢了。
  你放不放开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不是一路人,等毕了业离开这座城市.或许还等不了那么久,又都忘了。”苏紫的口气平静极了,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云淡风轻的口气好象爱的那个人不是她,痛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然而这样的平静却让任之信变得极度不平静。爱情这个东西,对任之信而言很陌生,但他觉得这样的话怎么能从苏紫的口里说出来,冷静的可怕,理智的可怕,可怕到他怀疑她的真心;原来她就是这么爱的,只是缺乏安全感而已,只是恋父情结而已。他之于她,不过是件替代品而巳。
  想到这里,任之信有些愤怒了。他失控地抓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他有若干的话想喷薄出口.一句一句都可以抵得她没话说。可是终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张了张嘴,又忍了回去,突然,他把头低下去,用尽力气吻住苏紫。
  暴戾地掀起一阵风暴,现在说什么也不及行动来得有效,仿佛这样他的心才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苏紫的嘴唇被咬得生疼,牙齿碰着牙齿的时候,她甚至想这还能叫做吻吗?渐渐地,暴风雨停息了,任之信减缓了力道,他把苏紫搂在怀里,向更深处汲取渴望。
  苏紫闭上了眼睛,心想:“就当是留作纪念吧。”她毫无保留地回应着他,虽然生涩,可却充满了勇气。
  到任之信的吻辗转到了苏紫的耳垂,引来苏紫一阵低吟,任之信甚至能感觉她的全身泛起的颤栗。原来,她竟是这么敏感的。这么想的时候,事情已经不是吻那么单纯了。任之信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推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连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都失去了。
  任之信打开车门,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缓过劲来。
  隔了一会,恢复正常的苏紫对着车门外的任之信说:“送我回去吧!”口气清淡地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她那热气像变魔术一样不见了。

  我只是说如果
  回去的路上,任之信的右手一直握着苏紫的左手,他的嘴角紧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欲望。
  苏紫渐渐觉得手心潮湿,想挣脱又挣脱不开,她想起掌心的纹路,曲线纠缠,可那又如何呢?
  “你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算命的事吧?”苏紫的头看着窗外,不知道是谁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的夫妻宫上第一颗星是紫薇,而我的那颗星是寡宿。”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你未来的妻子一定很旺夫。”
  紫薇只是苏紫的兴趣,她喜欢听古代那些星星的名字,一百零八颗星就有一百零八个不同的故事,小时候母亲带她去土地庙算命,那些算命的老先生说得隐晦:“这个丫头性格硬,只怕婚姻多波折。”后来自己翻看些古书,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说的他未必懂,她也没想着如何解释。人灰心的时候,常常要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或者是给自己信心,又或者是劝自己放弃。
  当然,很多事情也由不得自己不信。
  任之信听不明白紫薇代表着什么,寡宿又代表着什么,只是苏紫的口气让他觉得恼怒和沮丧。他只知道自己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车一停下,苏紫打开车门想要离开,却被任之信一把抓住,苏紫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神无辜。
  任之信突然就笑了:“装,你就装。”
  说完,任之信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抓着苏紫的手,身子俯过来,他抬起苏紫的下巴,似端详更似挑逗,近的足以让两个人的呼吸都融化。
  “你也舍不得吧?”他声线低迷,挑逗地不留痕迹,甚至还能听出一丝伤心。
  苏紫觉得心就这么陷了下去,原以为筑起的一道铜墙铁壁竟如此不堪一击。
  任之信的吻落到了她的脖子上,他抱着她,紧到不能呼吸,苏紫闭着眼睛,竟想到了绝望。
  放开后,任之信在她耳旁说:“你还舍得我放开吗?”他的声音蛊惑。
  苏紫这才觉得危险,原来从头到尾自己都不是对手,甚至连放弃的权利也被剥夺。
  僵持的车厢里,气氛迤俪,暗潮汹涌,终于,他还是松开了手。
  苏紫第一时间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任这信看着越行越远的背影,喃喃自语:“如果我不结婚,你会如何?”
  当然,我只是说如果。
  周曼娟看着任之信,眼神灼热。这是聚会那天之后,她见任之信的第二面。那一天,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那句她等待已久的承诺。她满眼欢喜,可一直等到聚会结束,她看见他沮丧着脸从任老爷子的书房走出来的时候,她分明想开口,可又欲言又止。
  “我很累,让司机送你回去吧。”她听着这句话,心就凉了半截,却还有力气挤出笑容,“没关系。我自己回去。你早点休息。”
  客气的犹如两个初次见面的朋友。
  周曼娟从小生活在北京,见惯了官宦子弟,里面也不乏风流倜傥的。可任之信的目不斜视,偏偏让她生出了飞娥扑火的勇气。
  她还记得爸爸说:“这事还是看你,如果你不喜欢也没关系。”
  明明知道是政治联姻,爸爸那席话分明是有了退路,并非只有一个任之信。可她偏偏还点了头。
  然后就是北京与C城之间两边跑,她与他不常见面,更多的时候是她打电话给他。他永远那么不咸不淡的,客气有礼。只有在外人面前,任之信搂着她,轻描淡写的地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此时的她才有了点存在感,享受着旁人艳羡的目光,片刻的虚荣能让她以为其实他是在乎的,其实他是她的。哪怕只是错觉。
  再后来,她到了C城,甘心做一棵荼丝草,在这方没有父辈庇荫的地方,甘愿以任之信的女朋友的身份出现。
  她一点也不高调,只能说是不敢高调。她一个人住,只有在周末才能在任家见着他一面。
  她与他之间的相处,像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仅有的亲密不过是他带着她去北山,在镜头前,他的手搁在她的肩膀上,从照片里看上去,相像相亲相爱的一对怀侣。
  周曼娟觉得任之信是与众不同的,他那么年轻,一路走来,竟没有沾染任何恶习,永远那么克已复礼,他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每一步都没有差池,连带着地连他的感情都是那么一分一毫计算清楚。
  原以为他的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的,走近了才发现,还是自己错看了他。渐渐生出一股倾佩,越发欣赏自己看人的眼光。她这于他,至少是不同的。
  “上周给你父亲通了电话,他不赞成我们那么早结婚。最好等到换届选举之后。”任之信缓缓开口。
  他说的都是事实,可这消息却让他觉得窝心。未来的老丈人分明不愿意过早出力,想趁这次换届掂掂他的斤两,要是选上了自己皆大欢喜,江山美人都送给你,要是不幸落马,那可就对不起,反正没有一纸婚约,也不怪人家落井下石。
  这世间的事本就是如此,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人情凉薄,婚姻也只是筹码。
  周曼娟的眼神冷了下去,看着任之信惆怅的样子,却又生出点心疼,无端端怪起了自己父亲。
  “我爸爸他怎么这样啊?我给他打个电话。”说着就开始掏手机。
  任之信按着她的手,摇了摇头。“这是我跟他的约定,最迟也迟不过明年。你这么一说,分明让他更看低我。
  周曼娟知道他说的都是道理,可还是觉得失落。她越来越分不清楚这桩婚姻里,感情到底占了几分?
  “之信,我想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男女关系,那你还会不会娶我?”周曼娟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埋在自己心底,原本她是想自己寻找答案,可越到了后来,越找不到答案。她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没有什么如果。”任之信的眼神空调,像穿越过眼前的身影,投射到了远方。哪进而有什么如果呢?天真的不只她一个,就在前几天,他不也在心里假设着如果吗。

  求仁得仁
  苏紫走出宿舍楼门口看见黄昊提着一袋蛋糕,手里还拿了一瓶酸奶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李蔓在楼上。”苏紫好心提醒他一句,说着就往前走了。
  “我找你。”黄昊追了上来。
  苏紫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样打量着黄昊,这公子哥唱哪出啊?原本想笑的,后来又忍住了:“说吧,什么事?”
  “听说你这几天都没上课,而且每天都是下午三四点才吃饭。我给你送早饭来了。你不是有胃病吗?老饿着不好。”
  苏紫看着他一副讨好的模样,接过了他手里的酸奶,“多谢,对了,我从来不吃蛋糕的。”
  说完她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黄昊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苏紫转过头:“还有事?”
  “没,没……那个瓶子不是要退的吗?我等着你喝完。”
  苏紫把酸奶瓶扔给黄昊,“那就不麻烦了,我还懒得喝了。”
  “不,不,你喝你喝。那瓶子我不要了。”说完黄昊就不见人影了。
  等苏紫走得没影了。黄昊才从旁边的树林钻出来,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脑子被门夹了啊?这么蠢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隔三岔五地,苏紫总会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碰到黄昊,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食堂,甚至走过篮球场的时候,背后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转头过一看,又是黄大公子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学校那么小的。走到哪都能见着熟人?”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好巧。去哪?一起吧!”
  “女厕所,去吗?”
  每一次搭讪都是热脸去贴冷屁股,苏紫也对着他笑,可笑得那叫一假,渐渐地连黄昊都觉得自己像只粘人的苍蝇。
  可黄昊在追苏紫的新闻还是传来了,谁叫黄公子太出名,一举一动都在群众雪亮的视线之中,稍有异动立刻满城风雨。
  黄昊看着苏紫的背影出神,旁边的男同学用肘子撞了一下他:“回魂啦!人早走了,看什么呢!”
  黄昊讪讪地往回去,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么窝囊。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旁边的男同学还是忍不住调侃,“这世上还有你拿不下的妞儿?怎么追个女生都畏首畏尾的?”
  “你也这么觉得?”黄昊看着他,连你也看出我畏首畏尾的了?
  “人家不就打打两巴掌吗?怕什么啊?以后还回去。就你那样儿,还不得让那小妞拽到天上了?”男同学在一旁煽风点火。
  黄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蔓见着苏紫的时候,表情有点尴尬。
  “苏紫……”
  “什么?”
  “那个,我听说,你跟黄昊……不是真的吧?”
  苏紫看着她,“我跟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说,你当初劝我的话,你自己还记得吧?”
  “不是我,也是别人,他的事你那么上心干什么?”
  “我就是随便问问。”李蔓讨了个没趣,心里恨恨的。
  “牙尖嘴利也只能对着那些无关的人,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不由自已。”苏紫跟倪真说。
  “真打算不见了?”倪真还是知道了来龙去脉,虽然不知道这个他是谁,却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他的存在。更知道了这个他是向来镇定自若的苏紫的死穴,碰不的摸不的,说出来连呼吸都会痛的人。
  “不知道。”苏紫看着操场,眼前一阵雾气。天是什么时候凉下来的?11月份的深秋,竟乏起了白雾。
  “倪真,我好害怕,我怕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我怕自己万劫不复。”苏紫有种预感,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却惧怕那一天的来临。
  “那天我在回学校的路上看见了唐洁了,她跟王可斐在一起。”倪真没接苏紫的话,自顾自地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看着她笑的样子,她应该挺幸福的吧。”
  苏紫转过头看着倪真,想着英语课上的那一幕,想起了唐洁的那张纸条,想起了那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出来是害你还是救你,古人说求仁得仁。我想感情也这样吧。忌讳大多的,太理所应当的,太一帆风顺的或许也不叫爱情了。”
  “求仁得仁”苏紫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显出毅然的表情。
  当苏紫第三次从阳台回到寝室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下楼了。
  “你想干什么?”苏紫敲开任之信的车窗。
  “打扰到你了?”任之信把烟头掐熄,扭了一下车钥匙,准备离开。
  “话都没说就走了吗?”终究还是苏紫按奈不住。
  任之信笑了笑,“上车。”口气却不容拒绝。
  上车后,任之信把钥匙拔了出来。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还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以后关宿舍门,再过三十分钟熄灯,任之信了然于心。这是第几天了?他第天晚上就把车停在她的楼下,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见她,却就这么坐在车里,听着车外的喧哗声渐渐平息,然后是关铁门的声音,等到宿舍楼完全暗了下来,他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这一招不是不像守株待兔的,结果无非是猎人失去了信心,兔子按奈不住好奇,时间久了,结果自然分晓。
  “还有一年你就毕业了。”任之信说着看似不着边际的话,“有没有想过毕业以后做什么?”
  苏紫不是没有想过,可未来是一幅模糊的画卷,她视力不好,看不清楚,虽然内心深处有隐隐的盼望,但却不敢斥之于口。
  “如果你选择离开,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任之信看着她,目光低沉。
  “毕业以后才离开。”这是他的决定,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承诺。他说的含蓄,事实是他依旧不打算放开她,但有了期限。
  人终究还是抵不过自己,即使明知自己自私,却偏要不可为而为之。
  苏紫听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有期限的。不是一万年,而是一万分之一,还没开始,就已经有了结果。结果就是一年之后,各奔东西,一年之后,一拍两散。
  苏紫想笑,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脑海里偏偏跳出那四个字——求仁得仁。
  任之信离她那近,近到她可以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只要一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眉,他的眼,还有他的嘴唇。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在诱惑着她,吸引着她,等待着她,奋不顾身,纵身一跳,然后粉身碎骨。
  这一场豪赌,她到底愿不愿意赌?

  谁愿意粉身碎骨?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临走的时候,任之信抛下了这句话。
  接下来的三天,苏紫度日如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人交战。
  赌或不赌,输或者赢,所有的结果都让人绝望。
  “后天是周末,苏紫,你会不会回他们家?”黄昊依旧阴魂不散,依旧锲而不舍。
  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搭理他,把头埋在笔记本里,周围都是空气。
  “在你眼里,我真那么讨厌吗?”
  “是。”
  苏紫说完后,发现半天没有声响,把头抬起来一看,发现黄昊的眼神里有着一闪而逝的受伤。
  即使明知它是一只蟑螂,踩上去也是不对的吧?
  “那个,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因为李蔓,对吧?我打她是我不对,但她现在跟关鹏出双入对的,我话都没说半句,还要我怎么着。”黄昊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觉得李蔓就是绊脚石,他一定要把绊脚石挪开,苏紫跟他才有希望。
  “关鹏是谁?”
  “就我那哥们儿,其实他们俩早背着我好上了,要不我哪有那么大火气。”
  “说完了?”
  “怎么?你不信?不信你问李蔓啊?”
  “黄公子,我心脏不好,请你别没事跟我斗闷子。”
  “你把话说清楚,你,你,什么意思?”
  苏紫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站起身准备离开自习室。
  这位从没载过跟斗的太子爷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黄昊腾地一声站起来:“苏紫,我今儿把话撂这了,我就追你了,怎么着?”
  自习室里原本坐了十几个人,统统把视线集中到了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哥身上,居然还有好事的人开始鼓掌起哄。
  苏紫原本都走到门口了,顿了顿,继续往外走。
  因为又急又怒,苏紫在教学楼拐角的地方连书带人撞倒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苏紫一边拣书一边连声道歉。
  “苏紫?”
  苏紫听着声音抬起头,发现自己撞到的竟是唐洁。
  唐洁看了看后面追上来的黄昊,了然于心,“一起走吧!”
  苏紫感激地看她一眼,两个人并肩走出了教学楼。
  “今儿总算眼见为实了。”唐洁一边走一边说,苏紫跟她一个班却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不明白她的话里是讽刺还是什么意思,转过头不解地看她,等待她的下文。
  “你不喜欢他。”唐洁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们寝室里的女生硬要跟我打赌,她们赌黄大帅哥肯定会追到你,我赌你会成为例外。”
  “赢了会如何?”
  “输了的人给赢了的人洗一个星期的衣服,去食堂打一个月的饭。”
  “恭喜你。”
  “还要谢谢你支持才是。”
  唐洁见苏紫一点也没生气,口气显得更热络了。“苏紫,交个朋友吧,我没有恶意。”
  苏紫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她突然就这么站住了,还伸出了手。笑意盈盈的眸子在黑夜里发光。
  “久仰,久仰。”苏紫愣了几秒,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承让承让。”说罢,两人笑作一团。
  笑完了,苏紫才一本正经地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例外?”
  唐洁看着她:“他们都不适合你。”
  “他们是谁?”
  “学校里这些男生。苏紫,虽然我跟你不是很熟,但只要细心观察,其实你的视线从未在他们身上停留过。你看不起他们对吧?”
  苏紫转过头,其实心里想说的是“别把每个人都看得跟你一样。”后来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忍了忍,终于没开口。
  唐洁把苏紫的表情尽收眼底,“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同性的好朋友。我就是这么一个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人了也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在乎,太骄傲的人都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唐洁看着苏紫,言下之意则是苏紫,其实你跟我一样骄傲,别不承认了。
  “那当你的朋友岂不是很辛苦?”苏紫别过脸。
  “因人而异吧?我觉得我会跟你合得来。”
  “你真是抬举我。”一个咄咄逼人,一个以退为进,苏紫终于在这个晚上见识了校花唐洁的锋芒。
  “唐洁,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不怕跌的粉身碎骨吗?”这一句问得真狠,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指死穴。两个人的骄傲异曲同工,唐洁的骄傲是由内而外的,她目不斜视,她直言看不起瞧不上,可王可斐就是她的死穴,众人皆知,可不见得人人都会提及。苏紫的骄傲深埋在骨子里,她笑起来犹如邻家女孩,等你靠近了才发觉其实她早已拒人于千里之外。苏紫也有死穴,可她的死穴不为人知。她这么问,问她也是在问自己,那么骄傲,就不怕跌得粉身碎骨吗?
  “苏紫,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不会这么问了。”
  “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爱他,那么你不会为粉身碎骨而后悔,你后悔的是对方没有给你粉身碎骨的机会。”
  苏紫为这句话深受震荡。她呆呆的看着唐洁,竟不知如何回应。
  “别看了,我脸上又没长麻子。”
  苏紫回过神,连忙掩饰自己的尴尬,“不是,我觉得你特像一个人。”
  “谁?”
  “圣母玛利亚。”

  放手那么容易的吗?
  苏紫在去的路上,觉得自己是充满了勇气的。可等到自己站在任家的大门前,又犹豫了。他会不会在?见着他又该怎么办?她就那么站在门外,甚至有了落荒而逃的打算。
  “站在哪里干嘛?”所以说大白天千万不要想事情,那句话怎么说的,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说一个准。
  任之信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径直就走了进去,苏紫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神情尴尬。
  “苏丫头,胃怎么样了?看过医生没有?”任老爷子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丝毫不提生日宴会上让他始料未及的变数,一心记挂着苏紫的病情。
  当然,不出意料的是,苏紫还是看见了第二个不想看见的人,新科牛皮糖黄昊以及他那八面玲珑的母亲大人。
  “我就经常跟昊儿提起您老人家,他早就想过来拜访您了……”黄学芬与任老爷子寒暄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古往今来,迎来送往这一套现代人学得十足十地像。
  “苏紫,你好啊!”黄昊同学装作惊喜地跟苏紫打招呼,一派“哇,好巧啊”的表情。
  苏紫尴尬地笑一下,坐在一旁,理都懒得理他。她看着任之信打过招呼之后就上了书房,半天都没下来,他在干什么呢?他在想什么呢?她的脑海里全是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干嘛呢?在这装王家卫呢?”黄昊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苏紫白了他一眼。
  “苏丫头啊,带黄同学去花园里转转,你们两个小辈的出去说说话。”
  “对对对啊,看着苏紫这孩子挺害羞的,听昊儿说他们老早就认识了,现在对着我们这些大人,怎么反而生疏了?都出去吧!出去转转。”
  黄昊拉着苏紫的手往外冲,“那爷爷我们就出去了啊!吃饭的时候再回来。”
  “喂,放手。”走出了大人的视线,苏紫冷不丁地开口。
  “哇!你们家的花园真大啊!”
  “那不是我家的,是他们家的。”
  “都一样,都一样。”
  苏紫懒得再辩解,在一平、凉亭坐下。谁那么好心让他们出来的,这冬天的风刮得嗖嗖的,冷得她一个得瑟。
  “冷吗?”黄昊在苏紫面前蹲下来,又把苏紫的手拉过来,包在自己的手掌里取暖的,一边摩挲,一边还往她手心里吹着热气。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气呵成,没有犹豫,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
  苏紫愣愣的看着他,感觉到手心里传来的片刻温暖。他的手掌白皙修长,像任何一双不经世事的手,却奇异得温暖,一点也不似她,一到冬天,双手的温度可以与冰箱媲美,那样的冷,冷入心扉。
  “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苏紫低头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黄昊,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原来他竟是那么好看的,每一处的五官都浑由天成,怪不得总有那么多女生前仆后继。
  “苏紫,这是我第一次对女生那么好。”黄昊看着她,每一个字说的都那么真心实意,真心到苏紫不忍心讽刺。
  “你讨厌我,对吧?”
  苏紫摇了摇头。
  黄昊的嘴角扯出一个好看的幅度,眼睛里甚至能看得出欣喜闪烁,“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一点,就那么一点?”他问得急切,还不忘比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形状。
  苏紫被弄得笑了,继续摇了摇头。
  接着眼神里的闪烁的星光顿时黯淡了下来,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像一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
  “哈哈哈……”苏紫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黄昊并不知道怎么就惹她笑了,却也在后一秒跟着她笑起来。
  远远看去,两个人离得那么近,笑声传来的时候,谁说他们不像一对态度亲昵的情侣?
  回到客厅的时候,苏紫的表情已经不那么僵硬了,听着任老爷子明一句暗一句的话,她再清楚不过,今天就是一场相亲会。辩无可辩的时候,她倒也坦然了。反正自己心里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昊儿啊,人家一女孩子,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哦!要是苏紫受了什么委屈,别说任爷爷饶不了你,我也饶不了你。”对,对,别忘了黄学芬还在旁边煽风点火。
  黄昊默默听着,一个劲儿给苏紫做鬼脸,吐吐舌头,眨眨眼睛什么的,苏紫白了他好几眼,白完了嘴角又忍不住牵扯点笑意。
  任之信从书房下来看到的便是一对小年轻在客厅里打情骂俏的情景。
  他轻咳了一声,客厅里的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苏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楼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对上他的眼,神情就已经不自在了。
  这顿饭吃的踉踉跄跄,战战兢兢,谁说不是呢?黄昊坐在苏紫的旁边,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时不时地凑在她耳朵旁边说两句,其实说的无非是些闲话:“那菜忒难吃。”“那红烧狮子头做得地道。”“多吃点菜,瞧你瘦的跟排骨一样了。”云云。
  但瞧在旁人眼里,却完全不是那回事,任老爷子很黄学芬心照不宣地一笑,各自在心底打着小九九。苏紫埋着头,看也不敢看一眼。
  “我送你们。”这一天终于听到任之信开口了。吃完饭,苏紫准备出门,黄昊跟在她身后,任老爷子正在叮嘱苏紫,任之信这个时侯才插话。
  “刚好要到那边办点事情,我送他们两个孩子回学校。”补充了一句,任之信拿着车钥匙就出门了。
  一路上,苏紫都不敢说话,倒是黄昊一点没感觉出车厢里气氛诡异,一个劲儿地讨苏紫欢喜,完全没有眼力劲儿。
  “上次我追你出来的时候,你撞到的那个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苏紫,你喜欢喝黄桃味的酸奶还是原味的?明天早上我给你送过来。”
  “下个星期我们队和理工大的篮球决赛,你会去看吧?我是主力哦!”
  ……
  一开始,苏紫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偶尔看看后视镜,一不小心就对上了任之信的视线,心就乱了起来,听着黄昊在旁边聒噪,更加烦躁,实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声音大了点,黄昊顿时就打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郁闷地不吭声了。
  任之信把车开到男生宿舍门口,黄昊下了车,却发现苏紫半天没下来,转头一看,车就已经开车了。
  “什么人啊?说都不说一声。”他看着越行越远的车,不满地挠了挠头。
  任之信并没有把车停在女生宿舍楼下,反而转了头,一个劲儿往校门口的方向驶去。
  “你要去哪里?”苏紫这才开口。
  任之信没理他,车速越来越快。苏紫再也没作声。
  车停下来的时候,苏紫这才发现到了他家。
  “下车。”任之信锁了车门,径直往里面走,苏紫原本想开口,看着他一副要下雨打雷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这是第二次到任之信的家,苏紫的心窝没来由地一软。看着任之信换鞋、换衣服、倒茶,她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
  “好玩吗?”任之信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终于开口说话。
  苏紫楞了一下,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苏紫原本想说你误会了。后来觉得气闷,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她想任之信一定以为她是拿黄昊当道具了,在他面前演戏来着。可是她分明就不是故意的,两个人都夹着气,反而都不说话了。
  任之信的的确确是气懵了。他撂下那句话,说什么让考虑三天,其实他心里是没底的,那三天那不敢问不敢去见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跟一个小丫头费这么多工夫,甚至还担心过万一她说不,他又该如何?结果今天推了几个会议赶回去见她,没想到她却给他一个这么大的惊喜。她这是要演给谁看呢?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她跟黄昊没什么,今天见着了什么时候冤家对手也这么相亲相爱,和睦共处了?她不是应该很反感任老爷子的算计吗?今天看来她还不是甘之如饴?那他呢?他又算怎么一回事?他这么处心积虑的为着谁啊?他生怕伤着她,自己踌躇半天,他生怕她受委屈,自己早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结果呢?结果她就是这么对他的,看也不看一眼,三天过去了,回音也没半句,当他是空气吗?那之前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吗?
  任之信把烟头掐灭了,冷冷地看着她:“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第四天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紫知道他生气了,很严重,却觉得他有什么值得生气的,自己被摆了一道,委屈都不知道给谁讲,他却在一边做脸色给谁看呢?
  现在还用那样的口气,居高临下地问她,什么怎么样?没有什么样!
  “没考虑。”苏紫硬气地把头别过去,不想看他。
  “我可不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成拒绝?”任之信的声音更冷了。
  “随便你怎么想。”苏紫憋屈地厉害,两个人越说越别扭。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苏紫说完,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那我不送了。”
  苏紫的脚步明显顿了顿,接着继续往外走。把门拉开的时候,她的心传来一阵挖心的痛,居然这么就结束了?
  “砰”的一声,打开的门被关上了,任之信把苏紫一把扯过来,抱在怀里。
  隔了很久很久,他的声音从苏紫颈窝传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放你走了。”

  瞬间的天荒地老
  苏紫听着任之信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远到犹如一个世纪,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自己的心尘埃落定的声音。
  “任之信,你就是个大尾巴狼!”心一旦落地,早先一直压抑的泪水就漫了上来,她终于有力气喊出自己的冤屈。
  任之信轻轻地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轻地犹如羽毛抚过。他听着苏紫的控诉,嘴角上仰,吻突然落在她的右边耳垂,反复弄捻,他甚至能听见苏紫急促的呼吸和忍不住逸出嘴角的娇吟。
  “我真是傻的可以,居然会让你考虑。我早就应该想也不想地把你拴在身边,省得你耍得我团团转。”任之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怀抱丝毫不见松开,“折磨我,你很开心吧?”他的声线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一个盅,听得苏紫半天不敢动弹。
  他的十指插入她的发间,微微抬起她的头,他的视线刚好能看见她水波荡漾的眼眸,“你说,你不会离开我。”
  苏紫点了点头。
  “你说,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
  苏紫点了点头。
  任之信紧紧拥着她,犹如拥着一件渴望已久的宝贝,许久许久,才听到他沉重的叹息,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说:“苏紫,允许我自私一次吧。”
  ……………………
  苏紫与任之信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开始了。她抗拒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结果还是一样,这一次,她终于听从内心的声音,再也不问结果如何。
  不可否认,她很快乐。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这样的快乐是可以自给自足的,如今她才发现,原来那样的快乐远远不够。
  “刚刚开完会,很想你。”
  “晚上想吃什么?我有时间。”
  “起床了,该去上课了。”
  她看着他发来的短信,无端端地就会笑出声来,当一个人用心对另一个人好的时候,那样的甜蜜是无法抵挡的,再肉麻的话也说得出口。
  “想什么呢?不会是在想我吧?”低头掏出手机,转头竟看见任之信站在教室门外。
  他对她想必是花了心思的,一心一意讨她欢喜,做得再过火的也有。
  他带着她去看樱花,游古镇,甚至去科幻公园,也不怕惹来闲言碎语,看着她飞扬的笑,满足感传遍全身;有时候,他开着车,就那么一个劲儿地开,西郊东村,都是他们的脚印。
  忙到脱一开身的时候,他也要她陪着。周末的时候,他在书房,她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发呆,隔不了一会,他又从书房出来 ,抱着她一起坐在沙发上,耳鬓斯磨,生怕她觉得无聊,受了半点委屈。最后,还是放下公事,跟她一起。
  就是这样的,苏紫全身心地沉浸在任之信带给她的欢喜当中,之前的疑虑统统抛诸脑后,她觉得他是值得的,为了值得,便再也不想粉身碎骨的话题了。就像唐洁说的,如果你真的爱他,那么你不会为粉身碎骨而后悔,你后悔的是对方没有给你粉身碎骨的机会。
  有时候,她也会心生惶恐,恨不得一刹那就已过完一世,一觉醒来便已地老天荒,那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苏紫终于认命地发现:自己是不可救药了。
  “又在发什么呆呢?”任之信从书房出来,就看见苏紫拿着一本书,眼神就盯着墙壁,一动不动。
  “没什么。”苏紫放下书,任之信在她旁边坐下,她顺势一躺,伸了一个懒腰,“唉,又过一天。”
  “很闷吗?”
  “不是,想着要回学校了,有点舍不得。”
  任之信摸着她的头发,“那再待一会吧,晚上想吃什么?”
  苏紫摇了摇头,拉过任之信的手放在自己双手上摩挲,“真想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都一头白发了。”
  任之信的心被刺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岔开:“你想当白发魔女?”
  “少来,你有卓一航那么帅吗?”
  一番打趣,原来沉重的话题在言语的掩饰下烟消云散,两个人聪明地一笔带过,避而不谈。

  没有天明的星期天
  当你全心全意爱着的时候,你会觉得周围的世界已经已经不存在,只剩下你和他,而你甚至不太分得清楚你到底爱的是这个人,还是爱上这样的感觉。
  对现在的苏紫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当下。虽然她心知肚明,结局已经写好,但过程至少还在她手里。在《半生缘》里,张爱玲说:“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没有天明的感情,反而更炙烈,更勇猛,她一定要在天明之前让自己尽情燃烧。
  那一日,午夜场。整座城市都被《英雄》这部电影搞得沸沸扬扬。
  他竟带着她,看了首映。
  十二点的电影院,依旧人声鼎沸,其中不乏拿着摄像机和相机的记者,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
  中间发生了点小插曲,有记者认出了他,却不敢确认,在离他四五米处小声嗃咕,几个人似乎不敢确信在这样的场合会遇到这么一个人物。
  还是苏紫先甩开了他的手,自己走了进去。
  直到电影开场,苍凉的黄叶,飞舞的红,还有一袭沙漠里飞驰的白,她看得刺目,身边的座位始终没有人。
  很久很久以后,电影里的张曼玉跟梁朝伟两个人站在峭壁上,他以为她舍不得,露出命门,那一剑刺过去,他在片刻的惊讶后竟笑了,死得其所不是吗?
  再后来,两个人被同一把剑穿心而过,他们的爱情在民族大义国仇家恨面前凋零,她看得眼眶湿润,手心却突然传来温度,回头一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她甚至不知他什么进来的,又看了多久,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握住她的手,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无声的承诺。
  “以后不要这样,一切有我担着。”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任之信说。
  苏紫知道他还在为刚才她先他进去的细节耿耿于怀。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放得很低,在不见光的角落,心甘情愿做一个影子。
  可这样的举动,却让任之信觉得气闷,他不想自己在乎的人受这样的委屈,不想更不许。
  可不想又能如何呢?他能改变吗?不过只能是在他能力的范围内吧,有条件的爱,有期限的爱,还能谈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呢?
  任之信对着苏紫的时候,每一次亲密他都点到即止,内心总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能这样,不能太自私。”
  就好象今天,宿命早就关门,他带着她回到公寓,自己却睡在书房。他怕吓着她更怕辜负她,最怕的是一旦上瘾,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的后果。
  苏紫躺在床上,想的又是另外一码事。
  这是第二次躺在这张床上,没想到才几个月的时间,两个人的关系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时的她那么战战兢兢,匆匆告别,没想到绕了那么大一圈,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么翻天覆地地想着,越发清醒,索性起了身,打开门准备去倒杯水喝,却发现书房的有灯光流曳。
  “还没睡?”她推开门,他抬起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
  “睡不着。”苏紫开口。
  “不习惯吗?”苏紫摇摇头,索性走到书桌旁边,电脑是关着的,书桌上也没有任何文件,那他枯坐在这里干什么?
  任之信不想让她看出来自己其实也是了无睡意,而导致他失眠的凶手还在问他为什么,索性带她去了客厅,开了音乐。
  “我们聊天吧。”苏紫抱着一块抱枕,躺在任之信的大腿上,小区路灯的灯外从落地窗射了进来,看起来客厅里染上了一层月华。
  “聊什么?”任之信点燃一支烟,他想自己应该平静一下。
  “要不聊聊你的小时候吧?”
  “我的小时候?没什么好聊的。”的确没有什么好聊,太顺遂的人生一两句话就可总结完毕,不过是考试年年第一,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接着又如愿考进大学,如愿毕业,再如今则是如愿走向权力的颠峰。
  片刻的冷场,苏紫摩挲着自己手腕上那条手链,“那你想知道我的小时候吗?”
  任之信并没有看见苏紫的动作,以为她只是单纯地闲聊,点了点头。
  “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以为自己是同性恋。”
  苏紫的第一句话让任之信吓了一跳。
  “这些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回想。直到现在,我才有勇气去反思过去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
  “那个女孩叫林菲。”苏紫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在经历的若干次的犹豫之后,她终于选择对任之信敞开心扉,她要告诉他曾经的自己,要告诉他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个结。
  “不可否认,她长得很漂亮,所以全校有很多男生追她。那一天下午,我在教学楼的拐角处看见一个女孩子扇了另外一个男生两巴掌,接着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有骄傲,有不羁,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眼神。”苏紫没有说的是,在此后若干次的黑夜里,从噩梦里醒来,脑海里闪过的依旧是林菲第一次看她的那个眼神。“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叫林菲。”
  任之信不再漫不经心,他觉得他快要接近一个谜底,谜面是自己为什么对一个比他小一轮的女孩如此痴迷。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同僚与青艾少女在一起的场景,但绝非他之于苏紫,以往的他总觉得那样的年纪,总归是幼稚的,莽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而苏紫却是与众不同的。他不是没有好奇心,好奇她与他截然不同的过往,更好奇她手上的那道疤痕,他不问,只是出于成年人的矜持,但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
  “高一下半学期分班,我竟然跟林菲在同一个班上。我还记得第一天上课,她从后面用纸团扔我,那节课后,我把她扔过来的纸团当着周围同学的面一股脑扔到她的脸上。我还以为她要发火,没想到她竟对我笑了笑,说:你这丫头还有点意思,我们交个朋友吧!接着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一直没有什么朋友,从小到大,可林菲就这么大赤赤地出现了。一开始,我有点手足无措,她跟我,那么不一样。她那么眩目,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别人的目光,而我,只是想安安份份地做一名普通得不能不再普通的学生。但不可否认,她的身上的光芒也吸引着我,我想我一直以仰望的心态来对待她的,因为我跟她比起来,我不过只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任之信没有打断苏紫的回忆,却忍不住摩挲着她的头发。他的嘴角牵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看吧,这就是苏紫。自以为是的平凡,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优秀,有多么出色,她同样也有让人眩目的光华,可她却以为自己只是一只平凡的丑小鸭。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可这样的骄傲却包裹在自卑的外表之下。而林菲,任之信在苏紫的描述中勾勒着林菲的模样,她的张扬和不羁,或许跟苏紫恰好相反,只是为了掩饰自己风俗内心深处的自卑而已。
  “她的家是在县城附近的一个村镇,只能选择住校,所以有时候我会带着她一起回家吃饭,有时候天晚了就留她在家过夜。她跟我有很多共同的话题,经常聊着聊着天就亮了。那个时候,我也很庆幸自己能交到这么一个好朋友。所以周围的同学在传她如何如何地不近人情,或者说她如何如何的飞扬跋扈,我统统没有放在心上,站远了看,林菲不过跟我一样的孤单。女同学嫉妒她,男同学求之而又不得,总会忿忿不平,各种谣言怎起,她跟我一样,不过都是没有朋友的人。”
  “我跟她真正形影不离,是在她告诉我她的身世之后,她说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而她的母亲,周围的人们传言她的母亲曾经被人包养,从良后回到村镇修了一套房子,随便找了个男人结婚,至于她到底是不是现在的父亲生的,连林菲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她从小都是在谣言中长大,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得承受别人指指点点的眼光和街坊的说三道四,甚至还有同学说她是小狐狸精变的。因为她的妈妈就是狐狸精。当然,还有更恶劣的话她也听过。她跟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为何林菲是这个样子了。她所有的骄傲不过是一种伪装,她的孤单是植根于骨髓,看着她,我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爸爸去世时的自己。
  因为理解,所以我想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我跟她会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的身上有种超乎同龄人的早熟,我常常陶醉在她那种——苏紫,也只有你才能跟我对话——的神情里不可自拔,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选择这样的角度跟她相处,或许是她的魅力吧。我甘愿跟在她的身后,一起逃课,一起顶撞老师,一起疯,一起学习,然后一起考试,如果是她得第一,我心甘情愿排在第二。那个时候,我的口头禅就是林菲说怎么怎么样,林菲也喜欢这个,林菲早就做过了,如何如何。我想我跟她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了,因为不平等,因为我把她放在一个很高很高的位置,接近完美,而我却不知道林菲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任之信听到这里,没来由地一阵心疼。苏紫不过是一个太缺乏安全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有人能给予她依靠,父亲自杀的阴影,母亲的自怨自艾,她像一颗独自长在角落处的幼苗,没有阳光,没有雨水。林菲的出现,让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某种情感的依靠,至少在外表上看去,林菲很强势,很霸道,但这样的强势和霸道却是当时的苏紫所缺乏的,所以她急不可待地把林菲当成了支柱,甚至某种信仰。
  “我跟她的友情一直延续到高二下学期。那段时间,经常有一个男人开着车来学校接林菲。我问她,她却一直支支吾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受伤的感觉,我觉得她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越加地花枝招展,越加地视学校制度如无物,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高中生。
  我找她谈超额完成,她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直到有一天,那天是学校运动会,我到处都找不到林菲,却在学校团委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里看到我不该看到的一幕。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任之信能够想象当时的苏紫看到那个场景时对她自己的冲击。他安慰性地拍了拍她,阻止她继续回忆这个让人难堪的一幕。
  “林菲后来找到我,她跟我说,其实她跟我不是一路人。我至少还有家,还有妈妈,但她一无所有。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发了誓,一定要让那些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人统统闭嘴。
  而那个男人正是他们村镇上一个老板,做房地产发的家,在村镇上算有头有脸的人物,那男人一直在追她,她觉得靠着这个男人她可以在她们那个地方抬起头来做人。
  那一次,我跟她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一次争吵,我骂她不知廉耻,走的不过是她妈以前走过的路,她打了我一耳光,然后我们不欢而散。
  我们冷战了一个月,在一个班上,难免会有互相碰到的时候,却假装不相识,周围的那些同学见证我们曾经焦不离孟的感情,如今又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我们成为路人。
  原本我就没什么朋友,如今跟她冷战,我觉得更加孤单,每次上课,我都觉得后面有一束光射过来,刺得我坐立难安。我还记得那一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学校,她走进教室直朝我走了过来,她冲我笑了笑,然后递给我一瓶酸奶,她跟我道歉,说了些冰释前嫌的话,我接过那瓶奶,心想那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吧,之于她跟那个男人的事情,最多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可当她看着我喝完那瓶奶后,却笑吟吟地跟我说:苏紫,你想睡觉吗?觉得困吗?
  我摇了摇头,她又继续说:怎么会呢?我放了那么多片安眠药。我很吃惊,想站起来,却觉得混身无力,然后就听见她在我耳边说着:苏紫,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啊?要不这么那么看不惯我跟别人好?不要怪我,我只是给你点教训。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唧唧歪歪的,记着,不要挡着我的路……再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苏紫第一次向别人说出那段往事,说完最艰难的那一段,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在医院里那几天,我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就是林菲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她问我,苏紫,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乎她,我只知道她在我心里是不同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用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伤害了我。
  任之信,你能想象吗?”
  任之信听到这里,忍不住把苏紫抱在怀里,他不能想象,原来眼前的她竟要经历这么多的曲折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不多一秒一少一分地让他遇到。任之信,你何其幸运?“苏紫,傻孩子,这是谋杀!已经不是什么伤害不伤害的问题了。”苏紫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把手腕晾了出来,“你看,这才是。”
  任之信吻着苏紫手腕上的那道疤痕,心抽痛地竟说不出话来。
  “我妈问过我,发生了什么事,老师也来问我,可我却一个字也没说。怎么说呢?说我傻傻地喝下那瓶酸奶,说我没有带眼识人,喜孜孜地捧上一颗心,却被人随手一扔,还往上插两刀。不,我不能说。这是耻辱,是比被人下了安眠药还要深的耻辱。”
  “出院以后,我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想象着其实不久前,林菲也躺在这张床上,跟我说着她如何如何的不幸福,她今后要如何如何的争气。我突然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小丑,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就被人欺负被人愚弄,让人看笑话。小学的时候他们说我的父亲畏罪自杀,欠了多少多少人的债,初中的时候男同学欺负我,而如今,林菲也是这样?你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再继续活着,前面还有多少笑话在等着我呢?那个时刻,我脑海里只想着八个字——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别说了。”任之信打断苏紫的话,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她不要再说了。我们之所以对旁人的苦难熟视无睹,是因为无法感同身受。如今,苏紫是他的,如今,她在她面前袒露了自己的软肋,她的过往,她的伤口,任之信再也无法熟视无睹。他的心越听越疼,疼到仿佛觉得那伤口其实长在自己的手上,掀开来,还有血,还在滴,还在隐隐作痛。
  “那一夜之后,我突然长大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原本就是如此,你端着颗心,不代表对方也是如此,所以孔子才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才说什么世态凉薄。你把自己的心收回去,好好放着,任谁也伤害不了你。所以,这一切都是自取其辱,怨不了任何人。
  只是,我不敢去想那个问题。后来无数次,我只要一回想起当初在储藏室撞见的那一幕,我都会作呕,甚至如果有男生碰一下我,我也会觉得恶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林菲说的那句话,我开始怀疑,或许她说的是真的。”
  任之信觉得好笑,想开口反驳,却被苏紫用眼神阻止了。
  “我知道你会笑我,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这个问题我都没有答案。甚至我认识倪真以后,我都很害怕, 担心自己真的是,可却又不敢确定。直到遇见你。”
  任之信看着苏紫,完全可以想象苏紫说出这一席话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关于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在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她不像其他人,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走过,从不问为什么,但苏紫不同,她受过伤,有阴影,越发小心,她像一个行走在平衡木上的女孩,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精心计算,是不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对还是错?
  任之信无法反驳这样的苏紫,或许他爱上的正是这样的苏紫,那么在她漠然早熟和理智的外表下,其实不过是一颗脆弱的不能再经受任何伤害的心。
  “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现在有我在你身边,没有谁可以伤害你。”任之信知道自己的安慰软弱无力,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样话去面对苏紫经历过的曾经。
  “如果没有过去,我也不会讲出来。现在,我觉得很轻松。好象戴了几年的枷锁突然就消失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了,至少现在是不恨了。就好象看着一个故人,已经与已无关了。高三那年,她基本没有来上课,我休学了半年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看见她了。后来回去再碰见她的时候,发现其实回忆中的林菲跟现实中的林菲,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任之信听到这里的时候,有隐约的不安,可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苏紫说的没错,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如今她走出了往事的阴影,是好事,可那心里没来由的不安是为了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苏紫被任之信抱着,她说这些话,与其说是给任之信听,不如说是给自己听。她梳理着自己的过往,也看清了自己的现在。就好象她自己说的,那些看似挥之不去的绝望不过只是当下,而时间是一剂霸道的解药,如果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或许更久,但绝对不会是永远,她终于也可以忘掉,然后可以微笑着说再见。

  最后的处女
  第二天一早,任之信送苏紫回学校的时候,竟看见黄昊站在苏紫的宿舍门口,看样子等了很久。
  任之信看着苏紫下车,还没来得及把车调头开车,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黄昊急切的拉着苏子的手,一声嘘寒问暖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终于还是把车开走了。
  “你怎么会在这?‘苏紫下车以后才发现黄昊,一个不注意就被他拉着不放了。
  “我才要问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你昨晚去哪了?知不知道我担心了一个晚上?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神出鬼没的?连你寝室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黄昊连珠代炮地质问,他从在替我送给苏紫打电话,手机关机,寝室里的人告诉他不在,一直到宿舍关门,她都没回来,他一大早就跑到苏紫宿舍门口等,生怕她出了什么事,结果等到快11点,才看见她从车里下来。他还来不及去想苏紫到底去干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送她回来的人到底是谁,他急切的抓住她,其实看到她安然无恙新就落了大半。
  “你今天早上没课吗?”苏紫反问他。
  “有啊,美术评论。”黄昊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你在这站着干什么?”
  黄昊这才反应过来,“苏紫,你怎么这样?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气得不轻,甩了手转身就走。
  苏紫看着他的背影,想开口后来又忍住了。摇了摇头,转身往宿舍走。
  一进门就被饶小舒抓个正着,把门一关,恶狠狠的说:“你知道组织上的纪律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没想到倪真也在,倪真走过来,笑咪咪地,很轻挑地摸了一下苏紫的下巴:“小妮子,昨晚去哪里逍遥了啊?知不知道昨晚三缺一啊?我们等你等的头发都发白了。”
  李曼坐在床上,衣服没睡醒的样子:“昨天晚上他们非要斗地主,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输得那么惨?”
  苏紫摆脱饶小舒的魔爪,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笑着说:“下午不是还有课吗?你们这么早就醒了,可不像你们的风格啊!”
  饶小舒得意洋洋地说:“我现在正式宣布,本寝室最后一个处女昨晚成功被破处!”
  苏紫被她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是在同学,我们忍你忍得很久了,据我们得长期观察,你一定在外面有了男人,却长期隐瞒动向,不向组织汇报,这严重违反了本寝室的组织纪律,严重不把领导和革命同志放在眼里。今天,你就交代个清楚吧!”饶小舒拿着一根热得快在手里,一打一打地,看起来真像是严刑逼供。
  苏紫被逗得不行,举起双手,“我向组织交待,感谢大家把最后一个处女的名额留给我了,我向组织保证,决不会让敌人轻易得手,摧毁本寝室最后一块处女地!”
  饶小舒眼睛睁得老大:“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苏紫把手放在胸口,做宣誓状。
  “哎,没戏,我回去了哈。”倪真说完就走了。
  饶小舒依旧兴致勃勃:“那你们昨天晚上都干些什么啊?盖着被子聊天数星星啊?你去哪找了这么一个纯情小男生啊?改明儿都让大家见识见识。
  “我们没盖被子,但确实聊天来着。“
  “苏紫同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被人民群众的举报和我的细心观察,你每天这么早出晚归的,好歹也有三个月多了吧?周末也没在寝室,要说没出什么事儿,你骗小孩呢?“
  “我说绕小舒,你这么那么不纯洁啊?一天到晚脑门里都夹着这些事儿啊?”
  “我不纯洁?哈哈哈,苏紫,你今年多大了?21了吧?你知道21岁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
  在农村你都是几个孩子他妈了,你在这跟我装纯洁?当自己还永远18呀?”
  “饶小舒前辈,我实在有愧于组织上对我的期待。我恨不得把开他的衣服,把他推到床上,然后嚎叫一声,让他从了我。但没办法,这小男生实在太嫩了,我不忍心下手。改明儿还得请饶小舒前辈赐小女子几个高招。“
  饶小舒严刑拷打无效,讪讪地收了手。
  一番玩笑,让苏紫想得很远。
  她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人,关于那码事,仅仅只是以前听饶小舒和李曼讲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她更不可能单纯到以为任信之跟她在玩一场柏拉图,牵手亲吻就是爱情的全部。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一旦两人真正发生了什么,就意味着所谓的责任,一开始她就想得很清楚,感情这码事就是你情我愿,见不得谁谁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如何如何吃亏。
  她有设想过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场景,从内心而言,她并不抗拒。感情就是这样。一旦你决全身心交付,你便期望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当然也期望对方也是如此。
  这番玩笑,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任之信每次的点到即止,她不是没有疑惑过,但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从一开始,她就放弃了主动权,让她开口去问为什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归想,苏紫到不至于扭着这样的问题半天不妨,她用顺其自然四个字为这样的疑惑结了尾。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正当苏紫觉得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时候,却接到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电话。电话是任姨打来的。
  自从上生日过后,苏紫已经很少去任家了,一来觉得尴尬,怕见着一些不该见着的人,二来对任老爷子有点忌惮,不知如何自处。任姨在电话里照例寒暄了几句,嘘寒问暖之后,直奔主题:“苏紫,我那天听人说有人看见你跟之信在一起。”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看见的又是什么?苏紫听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好象一个小偷被抓了现形。
  “信叔叔?他就是送过我回过几次学校,平时怎么会见着他?”回答得小心翼翼。
  电话那边的任姨好象松了—口气,“我就说怎么可能。没事了啊,苏紫你好好学习,快考试了,也不用周末朝这边跑了,省得麻烦。”
  挂了电话后,苏紫才觉得心一片瓦凉。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不一定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末必不是真的。
  等到第二天任之信见着苏紫的时候,吓了一跳。她把头发剪了,原本齐肩的秀发现在只有几寸长,伸手一摸还有毛刺刺的感觉,穿着一身白T恤搭牛仔,看起来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看得任之信一阵皱眉。
  苏紫不以为然地一笑,“回家吧。”
  “不是说好了你想去看展览的吗?”
  “不想去了,回家吧。”
  任之信觉得今天的苏紫很反常,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压住心里的疑惑,他还是把车往家的方向开过去。
  “我一直想问你,你住的地方他们知道吗?”
  “他们是谁?”
  “就是你的家人啊。”
  “哦,知道个大概,但从来没人去过。”
  “我以为市长大人都住豪宅的,没想到住的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房子大有什么好的,反正都是一个人。”任之信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嫌房子小,我们就换个大点的。”
  苏紫抬头,连忙摆手,“你想住哪里是你自己的事,别扯上我。”
  任之信还是被那句话刺到了,再也没说话。
  沉默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他们回到公寓。
  任之信转身进了书房,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把钥匙。
  当他把钥匙放在苏紫手里的时候,苏紫诧异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一直以来苏紫很避讳,不管是任之信说是要送她礼物,都被她一一拒绝,她的心态很鸵鸟,她总觉得只要不要他的,那么她的心理就会好受些,至少自己不会看低自己。
  “你上次不是想听我讲小时候的故事吗?”任之信看见苏紫的眼里有一丝受伤转瞬逝过,避开了她的疑问。
  “我小时候正赶上那场浩劫,老爷子去了干校学习改造,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大姐下乡当知青,当时家里环境并不好,住在一个小阁楼里,那个时候我跟几个哥哥睡在上下两层的床上,家里很拥挤,但感觉好,我觉得那才是家的感觉。
  没过几年,老爷子放了出来,也平反了,可我妈却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其实我在小阁楼里也只生活到了1O岁,但印象很深很深。
  所以我大学毕业回来后,就买了这套房子。是,的确不大,但它会让我想起以前住在小阁楼的时光。
  苏紫,你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吗?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你躺在沙发上睡着的场景,心里面就在想,要是每天都像这样,有那么一个人等着我回家,两个人一起做做饭,躺在沙发上聊聊天,这才是我理想中家的感觉。
  这把钥匙,不是什么馈赠,你要是当这里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苏紫以为自己不会哭,但非常没有出息地,她还是流泪了。
  任之信没有对她讲什么动听的情话,但却给了她一个男人的承诺。
  他的那席话撕下了他高高在上的伪装,露出了作为一个普通男人该有的脆弱。
  他要的其实很简单,不是指点江山,不是睥睨天下,甚至不是坐拥美人。他要的只是一个家的感觉,他想象中的那个家,他记忆中的那股家的味道。
  甚至有些逼仄,但没有关系,他渴望的只是每天有人在家里给他亮着灯,等着他而已。
  苏紫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的场景,原来动情的不只是她而已。早在当初,两个人默默相处的场景早已烙进任之信的心里。
  看见苏紫收下那把钥匙,任之信的心才落了下来。这个地方连同苏紫都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的,是任之信一个人的秘密花园,任何人也不能染指,任何人也不能干涉。出了这道门,他是说一不二的任副市长,是彬彬有礼的政权新贵,是任老爷子最疼爱的小儿子,是周曼娟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但只有在这里,所有的身份符号都不存在,他,任之信,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如此而已。
  “为什么想到去把头发剪了?”心情一松,任之信才想起刚见面时想要问的问题。
  “哦,没什么。”苏紫的喜悦又被短发的话题冲淡了点,翘起的嘴角又恢复了角度。
  “谁惹你不高兴了?”
  想了想,苏紫还是开口了:“任姨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
  任之信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本来想说那又怎么样,后来一想又吞了回去。
  “把头发剪短一下,这样即使被人撞见,人家也以为我只是个男孩子,就不会怀疑你了啊。”
  任之信被她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感觉心脏猛缩了一下。
  不管怎么转,到最后他们还是会被同样的问题绊到。任之信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足够多,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会受伤。因为结局已经写好。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以后我们就在家里吃饭也一样。”任之信狼狈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他没办法爽快地给她也给自己一个答案,只能草草敷衍了事。
  任之信转身去了书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声音大地把苏紫吓了一跳。难道这也要生气?
  她手里揣着那把钥匙,暖意又涌了上来,也不管任之信到底在气什么,自己一个人哼着歌去了厨房。
  回到书房的时候,任之信才觉得浑身无力。当他决定把钥匙给苏紫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极限,而苏紫她能承受的也只能如此。
  他还能给她什么?名分?市长夫人?不,不,不,这不是他能给的,更不是她承受得的起的。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用尽了心,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打发了事,更不是给张卡买点礼物就当付出,他觉得自己在用心,而苏紫也应该看得到,体会的到。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够诚意的时候,却发现苏紫还是没有表规出他想象中的样子。
  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惶恐,流露出受伤,流露出怯畏。
  这样的感觉让任之信很不好受,当她觉得不安全的时候,她就会躲会逃会退。而这样的结果不是任之信想要见到的,更不是他允许发生的。
  由此,他萌生了更强烈的欲望,这个欲望驱使他,无论如何,他要留她在身边,死心塌地,无怨无悔,一直留到他愿意放开为止。
  出了书房的任之信一扫阴霾,跟苏紫有说有笑,好象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
  苏紫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准备起身。
  任之信拉着她又坐了下拉。
  “苏紫,我很累。”
  “那我自己回去好了。”苏紫并没有在意他所说的累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单纯地身体上乏累。
  “我以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厄?”
  任之信把苏紫拉过来拥在怀里,“每次送你回去,总是担心第二天就看不见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你弄丢了,苏紫,你说我怎么办?”任之信的声音,带着点低沉的沙哑从苏紫的耳脖处传来,听得她一身泛起酥麻。
  “怎么会?我不是在这吗?”苏紫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会让任之信产生飘忽感,让他觉得不可控制。
  “那我在你哪里?”这是任之信第一次问苏紫这样的问题。她在这里,但她把他放在哪里?在自己、尊严,甚至其他人之间,她把任之信排在哪里?只有知道了答案,他才能确定苏紫会不会突然离开,会不会逃走,甚至会不会投向别的怀抱。他知道她的心,他知道她爱他,但这世界,光有爱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足不足以让他自信地认为,她不会在他放手之前离开。
  苏紫掂起脚尖,吻住了他。这不是蜻蜓点水的吻,虽然还很青涩,但她却学会用舌头翘开他的齿贝,搅动一池春水,挑起惊涛骇浪,她的双手刚好抵在他的胸膛,笨拙地摩挲,寻找她想象中的敏感点。
  任之信原本只想放任,带着点好奇的趣味配合她生涩的挑逗,全无技巧可言,可却成功地撩拨了他的情绪。
  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虽然以往的点到即止有他刻意的成分,但假若以往还有点点的不忍心,那么到了今天,他对她的不确定和如今她主动的挑逗,已经成功瓦解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任之信低了低头,更加搂紧了苏紫,转瞬之间,主动权易手。
  他的吻不似刚才的苏紫试探般的轻佻,而是犹如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激烈而且持久,甚至还能听见牙齿碰撞着牙齿的声音。
  苏紫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一波波的情欲在身体深处爆炸开来,引起一阵颤栗,突然间她才觉得危险。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才发现任之信衬衣上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两颗,而她的手正抚在他的胸膛,来回摩挲。
  她吓了一跳,连忙推开他,顺了顺呼吸,慌忙说:“我自己回去了。”然后慌不择路地就去开门。
  砰地一声,刚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任之信把她一把拉回了怀里,“来不及了。”
  苏紫看见任之信的眼眸里被点燃的情欲,还没开口,他的吻又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爱的初体验
  苏紫的自持在任之信星星点点的吻下,一点点消失,一点点瓦解。她紧紧抓住任之信的肩膀,发白的指间透露出她的紧张,体内点燃的是一股她从未体验过的情愫,像一座火山爆发出的岩浆,融入血液,渗透四肢百骸。
  她没有办法呼吸,任由他带领着自己去往陌生的疆域。
  “苏紫,看着我。”任之信感觉到她的紧张,把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拉下来,十指交缠,掌心传来灼热,熨妥不安。
  “关……灯……,你忘了关灯!”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衣服早已不翼而飞,羞赧难当。
  任之信的嘴角扯出一缕笑,俯身下去,吻住她右耳垂,轻弄慢捻,“让我看看你。”起合的唇齿犹如一朵朵热浪,吹得苏紫浑身颤栗,本能地把头一偏,想躲避他的袭击。
  “没用的,”任之信扣住她的双手,却一点也没放松节奏,“你是先挑起来的。”他一边说一边辗转来到她的蓓蕾之间,轻轻衔住,时而齿间含咬,时而舌尖反复拨弄,未经人事的苏紫哪经得起这般?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出声,可一声声娇吟还是溢出紧闭和嘴角,在任之信听来,无疑是火山上泼了一桶石油。
  苏紫之前也曾幻想过,自己的第一次究竟会是怎样的?会不会真的犹如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在茫然失措里伴随着尖锐的刺痛,然而现实中的痛远不如幻想中的那么强烈,她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满涨感,由一点蔓延全身,她的身体连同她的心全然开放,诚心容纳,接受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生命个体的侵入,然后融合。
  任之信停止不动,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渐次苏醒并慢慢接受后,他才缓缓动作。在以往的经验中,他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小心翼翼,像现在这般全神贯注,并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紧张。
  他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位导师,带领着她经历人生的另外一种全新体验,他想要她快乐,想要好全心全意地接纳,并且享受这一段旅途,而他自己的快感却是建立在她的基础之上,只有看见她发出愉悦的呻吟,情不自禁的呐喊,他才觉得油然而生的满足。
  他看见她皱眉,紧张地一动不动,抚平她的额头,苏紫睁开眼,眼神里情欲密布,好轻轻摇了摇头,他才敢继续,更加用尽心思,百般讨好。
  在最初的不适之后,渐渐地,苏紫的体内仿佛有一团火在冉冉升起,仿佛源自丹田,先是一阵麻痒,而后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躁热,她本能地迎合,身体的反应胜过任何语言,她怕自己叫得太大声,把手指咬在嘴里,然而这样的举动在任何男人看来都无疑是一种火上浇油的诱惑。
  任之信再也不打算克制自己,全力驰骋,带着苏紫一步一步攀上颠峰。
  在虚脱之前的最后一刻,苏紫觉得脑海里有瞬间的空白,仿佛身体再不存在。
  “快乐吗?”任之信亲吻着苏紫脸颊上的汗水,甚至还亲自帮她擦拭着刚才激情过后留下的痕迹。
  苏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叹息,眼睛都不敢睁开。她还不习惯两个人的坦露相见,等她感觉到他的动作时,立刻羞愧地夹紧双腿,连忙起身,“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刚站起来,才发觉浑身酸胀,差点站立不稳。
  任之信连忙扶住她:“我帮你吧。”
  苏紫瞪了他一眼,自己扶着墙朝卫生间走去,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任之信看到床单上星点的落红,心里百感杂陈。苏紫是他的了。之前把握不定的心如今算是尘埃落定了,即使人类进化了几千年,他们依旧跟祖先一样,总会用某种方式宣告对某物的所有权。在这点上,任之信跟其他男人的心态没有任何差异,他不想否认。
  然而,还有更强烈的愉悦感占据着他此刻的心神。跟自己喜欢的人做爱与为了做爱而做爱分明是两码事。他的脑海里闪过之前的片断,又很厌恶地迅速抛之脑后,苏紫跟她们总归是不同的。他清楚,所以格外用心。
  这样的用心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征服,他要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他更要她完完全全地臣服于他。反过来一想,他又有点庆幸自己并不是那些乳臭未脱的男孩子,他有足够的经验带领她完成人生的第一次冒险和爱的初体验,而不是跌跌撞撞,满面通红,狼狈不堪,不得其法。
  任之信回想刚刚苏紫的每一个反应,她的青涩和情不自禁都让他觉得腹部一热,为之疯狂,说起来,他早已过了脑门发热的年纪,可对着苏紫,却让他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仿佛他也跟她一般的年纪,可以放肆,可以百无禁忌,因为未来还很长,因为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啊!”浴室传来苏紫一声尖叫,打断了任之信的胡思乱想,等他冲进浴室一看,苏紫对着镜子,指着脖子和胸口上斑斑点点的草莓,一脸的愤怒。
  “你叫我怎么见人啊?”
  任之信还以为她在浴室里摔倒了,进来一看才发现这么一回事,笑了起来,言语轻佻:“你嫌形状不好吗?那我再种几个。”说着就佯装俯身作势欲吻。
  苏紫连忙躲开,“走开,走开!”说着就把任之信往外推,“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任之信挡在门口,双手一摊,“这么冷的天,难道你还穿吊带去上课?”
  苏紫被他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想起任之信平时只穿衬衣西装,突然恶作剧地一笑:“你过来。”
  任之信哪里知道苏紫的鬼心思,不疑有他地走上去,苏紫双手搂住他脖子,掂起脚尖,瞅准他脖子一口咬了下去,用了两分力,接着又狠狠地吸了几下。
  放开后,苏紫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笑了,放开他的脖子,双手拍了拍,“挺好看的嘛。”
  任之信看见镜子里自己脖子上一块明显的吻痕,哭笑不得。这丫头根本不知轻重,他一把抓住她,捞起来打横了抱着往卧室走去,“我记得跟你说过,做事情一定要考虑后果。”
  苏紫被扔到床上,看见任之信带点邪气的眼神,连忙往后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做错什么了?”
  “没有做错。”
  “恩?”
  “错了,错了,真错了。”
  “现在认错也来不及了。”
  ………………
  青春,如此短促,爱,如此迷人,而烛火,只烧一世。

  思念是残忍的游戏
  大三这年的寒假,让苏紫第一次觉得原来放假也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她掐着指头算,这20多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也是此时,她才觉得原来c城么自值得想念。她开始用各种方式计算着c城与家的距离,直线距离192公里,尘火车需要12个小时,坐汽车要行驶396公里,坐飞机的话在飞机上的时间是2个小时,但她跟任之信的距离该怎么计算?是千山万水还是天涯咫尺?
  过年前的那几天,苏紫觉得还没有那么难熬,即使任之信忙着年终总结之类的连轴转,成天大会小会地开,各式各样的报告文件堆成小山,但他依旧会每天给苏紫打电话,虽然说不到几句,又要转场到下一个会议室,要不就是去吃饭应酬,但能听到声音总是好的。
  最后一次任之信给她打电话,是在除夕的前一天,两个人聊了一会,苏紫听到院子外面有小孩放鞭炮,随口一问:“明天c城会放烟花吗?”
  任之信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才说:“我明天可能去北京。”
  苏紫一直试图忽略的现实被任之信轻描淡写地带了出来,虽然有预感,可心却不可抑制地沉了下击,一直沉到无底深潭,还要故作不知地在电话里“哦”了一声。
  任之信感觉到了苏紫情绪的跌落,他的无力感又一次泛了上来,只得岔开话题:“你想看烟花吗?”
  “也不是啊。”苏紫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其实何必呢,电话那端的他根本看不
  见。
  “下次,下次,我陪你一起去看烟花。”
  苏紫无声地笑了。她闷闷地挂了电话,再也没有力气去维持表面的平静。
  大年三十去北京,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公事。中国人讲究传统,去北京过年,自然是回家,回谁的家呢?当然是他未婚妻的那个家。每当她飘忽到云端有点不知所以的时候,总会有一双手狠狠地把她拖下来,每一次都如此,而且一次比一次摔得重,一次比一次摔得痛。
  除夕的那一天,苏紫第一次觉得冷。天气,人心,冻彻骨髓的冷。
  往年的除夕,家里也只有两三个人。曾祖父去世后,只剩下她和妈妈。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除夕,吃完饭然后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听听外面的鞭炮声,也沾染点喜气。往年觉得清净,今年却觉得冷清。冷清到觉得寂寞。寂寞不是一个人,而是你心里住进了人,那个人却不在你身边。
  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候,苏紫还是被钟声震了一下。她想起南瓜车,想起玻璃鞋,果真,有期限的爱原本就是那么伤。
  心里泛起悲凉的时候,她的手机却响了。
  “还好吗?”
  任之信发来的短信。苏紫看着看着,眼泪就不可控制地往下掉,心里压着一股气,不知该往哪里发,甩手就把手机扔出去了。扔了出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二楼的卧室,慌不择路地往楼下跑,在院子里找了
  半天,只拣到摔成几块的手机碎片,屏幕一片黑,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了。
  妈妈从客厅里出来,“你在找什么?”
  苏紫鼻子酸得厉害:“妈妈,我把手机摔坏了。”说完竟嚎啕大哭。
  当然,摔坏的哪里是什么手机,分明是自己的那颗心。
  “在等重要的电话吗?”周曼媚看着魂不守舍的任之信手里一直拿着手机反复转着,忍不住开口问了他一句。
  “哦,没有。”任之信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从吃过晚饭,任之信就想着打电话给苏紫,但说什么呢?说他在北京,正在未婚妻的家里,刚才一家子在吃团年饭,未来的岳父在询问他们的婚期……终于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想着发条短信吧,新年好?她好吗?一个人在家里,该是温暖的吧?可说完了新年好,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他想她,说他其实想着她一起过年,一起听新年的钟声,说出来也不过徒增无奈罢了。终于发出了那条短信,可却迟迟没有回信,她收到了吗?还是她生气了?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渐渐心生焦躁。甚至一刻也不想在这个陌生的都市陌生的房子里待下去。
  周曼娟走了过来,伸手拿掉他的手机,笑吟吟地说:“刚才爸爸跟你说了什么?”
  任之信压抑住自己的焦躁,试图不让周曼娟看出自己的情绪:“没什么,要换届了,他问了我一些公事。”
  周曼娟的眼里掠过失望,又不甘失望地继续问:“就没有了?”
  “还有,”任之信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果真如此,周曼娟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欣喜:“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看爸爸怎么安排,他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办。”任之信不想看见周曼娟的欢喜,把头转向了窗外。
  “我们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怎么什么都要让爸爸做主?”周曼娟的口吻有些嗲气,虽然是一句质问,但听起来跟撒娇没什么区别。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任之信看着她急不可待的表情。
  当然是越快越好,这是周曼娟的心里话。可出于矜持,她却换了另外一套说辞
  “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毕竟结婚也是大事儿,北京这边的亲戚朋友还有c城那边,都是要兼顾到的。还要拍照、选婚纱什么的,算下来至少要半年吧?”她看着任之信的表情,希望他会说不一定需要那么久。
  但任之信却说:“随便你安排。结婚的事你就多操点心了,回去以后我肯定会很忙。要是半年不够,那就把婚期定到十一吧。”说完,他径直走了出去。
  走出房间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c城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回去,我订了初三的机票,你在北京多玩几天再回去吧。”
  周曼娟看着任之信消失在门背后的身影,心里的委屈再也无法抑制了,她恨恨地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往地上一拂,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她绝望地想:任之信的心也跟这桌面一样吧?
  她的骄傲一次次在他若即若离的背影下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分明是他要仗着她的家世往上爬,却偏偏对她不冷不淡,别说殷勤,连客套也算不上。一开始觉得新鲜,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她向来只给别人白眼,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怠慢过?后来竟渐渐上了心,入了迷,变得心甘情愿。她想,总有一天,他转过身
  总会看到她的。她有时候也安慰自己,男人的野心统统都用在了事业上,对女人或许只能如此,任之信的宇典里是没有爱情两个字的。
  她不是没有过怀疑,但很快又甩开,她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不安,即使她不确定任之信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但她也只肯承认,她是输给了他的野心,而不是其他的女人。
  至少,他终究是要跟她结婚的,终究配跟他站在一起的,也只得她周曼娟一个,想到这里,心又渐渐平了。
  她不是没见识过这圈子里的男人,即使她爸爸也是如此,常年把自己的妻子扔在家里不闻不问,任之信总归还是好的。
  任之信过完年匆匆就走了,公事第一,谁也不好说什么。周曼娟的母亲叹了口气:“任之信好是好,总觉得他的心没放在咱们娟子身上。”倒是周书记很不以为然:“我说你这就是妇人之见。做大事的男人把心放在女人身上,还能有什么出息?咱们家以后可得指望他了。要你当初生个儿子,还用得着现在这样吗?”说完一甩手就走进房间了。
  周曼娟看着母亲尴尬的笑容,她的心渐渐往下沉,但愿任之信不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
  任之信一下飞机就开始给苏紫打电话,统统都是你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他以为她还在生气,后来又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最后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发现一旦苏紫离开这个城市,他跟她唯一的联系也仅仅只是一个手机号码而巳,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家具体在哪,她家的电话,原来他所知道的她还是太少太少,少到一旦分开,他就会产生她随时可能消失的念头。
  一直挨到了初六,他甚至起了念头,想去苏紫家找她,但那么一个县城,去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后来还是忍不住了,回了一趟任宅。他想,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要想办法联系到苏紫了。
  苏紫在初六这一天,上了去c城的火车。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么早回学校做什么,她明明知道任之信在北京,明明知道自己即使回去了也是一个人,但还是忍不住,随便扯了个谎就踏上了火车。
  当然,她也想过,就这么算了。她把摔坏的手机连同那张卡都扔在了家里,她也想过,就这么断了也好,等到他从北京回来,等到她放完寒假再回去,其实两个人已经隔着天涯了。那那么早回去又是干什么呢?苏紫安慰自己,其实她只是换个地方让自己疗伤而已。她不想让母亲看出破绽,更无心参加什么同学聚会,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迫切需要找个安静的角落舔伤口。
  她是非常不想承认,其实自己是抱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期望的,比如说她会看见他,当然,她不会承认的。
  12小时的火车,刚好是从黑夜到黎明的时间,她站在车厢的接口处,看着窗户上倒影出自己的样子,一缕缕烟雾在窗户的影子里飘散,原未抽烟,也是这么寂寞的。
  她看着指间那截白色的烟身,想起每一次任之信吸烟的模样,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她突然想起那句歌词:思念是残忍的游戏,忘记了怎样去忘记。谁说不是呢?忘记都是需要勇气的。
  任之信终于还是拿到了她家的电话,可打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苏紫已经回学校了。“你是学校领导吗?苏紫昨天走的,今天不是应该到了吗?”苏紫的妈妈在电话那边有些担心,任之信解释了几句,匆匆挂了电话。
  说实话,他的心还是落了一半,至少他不会再胡思乱想,这丫头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她好好的呢,还跟他在同一个城市。但又隐隐觉得不安,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是外表上的,而是心里。
  学校还在放假期间,任之信轻车熟路地一路走过,学校里没什么人影儿,甚至连女生宿舍门口连个看门的也没有,他不明白苏紫那么早回学校做什么,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跟他联系呢?
  苏紫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楼管,手忙脚乱地把香烟收好,才去开的门。
  门一开,她有瞬间的失神。她有想过任之信会打寝室的电话,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找上门来了。
  “你抽烟了?”任之信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烟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苏紫没理他,又爬上了床,继续看书。
  “为什么那么早回来也不来找我?”
  苏紫翻了—页书,闲闲地问道:“你不是在北京吗?”
  任之信刹那间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他突然笑了:“傻丫头。”然后摸了摸苏紫的头发。
  “你头发好象长了点。”
  苏紫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她之前一点—点聚集的勇气在看见任之信的一瞬间,早就烟消云散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过年好玩吗?”
  “不好玩。”她把头别过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一脸的委屈。
  “丫头,想我吗?”任之信突然改了话气,声音变得低沉,他一把苏紫一抱搂在怀里,紧得再也不愿意放开。
  想吗?说不想是假的。这一次分离,把思念演绎成一场残忍的游戏,她琢磨着他的心思,他担心着她的行踪,到最后,似乎没有人是赢家。
  而爱情,原本就是在天长地久的想念里开出的一朵悲凉的花。

  傻瓜都一样
  苏紫坐着任之信的车快要出校门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唐洁从教师宿舍楼走出来。苏紫来不及看到她的神情,车就从她身边一晃而过。她好像有些了然,但又不敢确定,后来竟心生仰慕。这终究是一个毅力卓群的女子。
  “看到谁了?”
  “没,一个同学。”
  “我还以为这学校除了你这个傻瓜再也没有别人了,谁会大过年的跑到学校里来呢?”任之信现在心情很晴朗,终于有心思打趣她了。
  谁说不是呢?傻瓜都一样。她,还有唐洁,都是傻瓜。只是傻得甘之如饴而已。
  离开学还有十来天,但任之信早就已经开始上班了。新年过完后,他的工作比之前还要忙还要累,在之前,他还能抽出时间回家吃饭,现在,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歉意地叫苏紫别等他,到了晚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回来,你在干嘛?睡了么?太晚了,别等了。
  苏紫不太想出门,整天都待在家里,昏天黑地地睡。任之信有一次半夜醒来,突然看见苏紫两眼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吓了一跳:“你干嘛?”
  “睡不着。”
  “快三点了。”
  “白天睡太多了。”
  第二天,任之信带回了一条狗,苏格兰牧羊犬,才三个月大。
  苏紫没有养过任何宠物,她对宠物有种本能的排斥和惧怕。她害怕它会生病会老会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更不能接受那些女生看见小猫小狗就欣喜若狂的表情,却在三分钟的热度过后,不闻不问,任它们自生自灭,等到下一只宠物出现,她们又乐此不疲。
  任之信看着苏紫好像不太感兴趣,之前打算买回来,也只是想着怕她太寂寞,有只宠物陪着总归是好的。
  “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不会养狗。”
  “我也不会。”任之信两手一摊。
  “那怎么办?”
  “我只有把它放了,让它自生自灭了,要不就扔在这小区里,看有没有好心人收留它。”
  苏紫白了任之信一眼,无奈地牵过那条狗,“你看你爸爸多狠心啊!把你买回来又不养你。你就像只可怜的皮球,被人踢过来踢过去的。”
  “那就叫它皮皮吧。”任之信随口一说。苏紫瞪了他一眼,实在忍不住了:“人家也是个生命也!你好歹尊重一点嘛!之前又不要,现在给人家起个名字都那么草率,还那么难听。”
  任之信看着苏紫发脾气的样子,笑的很开心。她哪里是不感兴趣,只是出于本能的戒备而已。相处越久,他越发了解这个外表看似坚强,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子,一旦她放开了戒备,决定对谁好了,她就会那么不管不顾,而在此之前,她会徘徊,会犹疑,甚至会抗拒。即使她面对的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宠物,她也会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承担一只宠物的生命。
  “那你说叫什么名字?”任之信完全没把苏紫的指责放在眼里。
  “那就叫皮皮嘛。”苏紫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名字来,气焰瞬间就灭了,丧气地坐回沙发。
  跟任之信在一起,她是弱势的,他吃准了她,也吃定了她。三两下就让她接受了她原本不想接受的事情。
  “皮皮,来,到我这边来。咱们不理他。”没一会儿,这家里的两个弱势群体瞬间就打成一片,结成了联盟。任之信看着苏紫跟皮皮玩得不亦乐乎的情景,感觉快慰。
  ……………………
  开学报道那一天,黄昊还是找到了刚刚走出教学楼的苏紫。
  “你是不是在躲我?”黄昊一把拉着苏紫,拖着就往外走。
  苏紫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我躲你干嘛?我又没欠你钱。”
  “那为什么给你打电话打不通,你妈说你回学校了,但寝室里的电话又没人接。”黄昊连珠带炮地质问。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怎么这些人都那么神通广大?
  “你……你别管。”黄昊有些难为情,他怎么好意思告诉苏紫,自己怎么磨才磨到了她家的电话,甚至还很厚颜无耻地跟在他妈的屁股后面跑去了任家拜年,还跟任老爷子说自己在跟苏紫交往,不小心搞丢了她家的电话云云。
  “以后别往我家打电话,我妈身体不好,经不住你吓。”苏紫懒得跟他计较,转身准备走人。
  “你什么意思?我好心打电话问候你,怎么叫惊吓了?”黄昊少爷什么时候吃过鳖啊?可是非常荣幸的,他已经屡次三番在同一个人面前碰钉子了。
  “黄昊,你要我说几遍?我!跟你!不可能!你的明白?”苏紫把每一个字都咬的很实在,生怕他听不清楚。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此时的黄昊真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基本上他拿苏紫完全没有办法。
  苏紫看着他,眼神的意味展现无疑:你觉得还有必要试吗?
  然后就走了。
  黄昊在苏紫走出了二十多米的距离后,才回过神:“苏紫,你给我听着,你可别后悔!总有你求着我的时候!”
  …………………………
  “听说你给黄大少吃了闭门羹啊?”倪真跟苏紫在食堂里吃饭。
  苏紫耸耸肩,算是默认。
  “这位大少爷终于有人给他补齐了失恋这一堂课了,要不他还不知道失败两个字怎么写呢!”
  “我怎么听着你说这话味儿不对呢?莫非黄昊辣手摧花的记录里也有你?这么幸灾乐祸?”
  “我还不是为了抚平你内心的不安。哎,一大好青年就这么从此萎靡下去了。”
  “倪真,你也觉得我过分了?”
  “你要真不喜欢,谁也不能强迫你是吧?”倪真委婉地说,要是苏紫能听劝的话,她不会走到这一步。倪真觉得无能为力,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悬崖,她不劝不阻止,是因为她知道苏紫心里比谁都清楚。
  苏紫默然,埋头吃饭。
  若干年后,当往事成灰,她记忆里的白衫少年,是一位明目皓齿的阳光男孩,他任性,莽撞,有着青春年少的一切缺点和优点。虽然总有一天,这样的阳光会消失,会长大,会成熟,不复当年的光亮和灼热,但它毕竟曾经照耀过。遗憾的是这样的阳光在他的盛夏光年里,却只能沦为匆匆过客,单薄背影,从未照进过苏紫的心里。

  长乐未央
  大三下半学期的课程并不紧张,有些积极的学生已经开始联系实习的事情了,李蔓自从寒假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春风得意的,听说在家那边交了一个朋友,博士毕业,现在在一家AT公司做事,通过相亲认识的。现在的她每天雷打不动的煲电话粥,那位博士男朋友也真够殷勤,早中晚,比吃饭还准时。李蔓不再拿黄昊的事有意无意地刺苏紫,在现在的李蔓看来,黄昊只是她人生道路上行差踏错的一步棋,是她去往西天必经的一难,如今看来,她该是取到了真经吧?
  苏紫想起刚进大学那会儿,李曼说的那套爱情理论,她终究还是身体力行了。
  而饶小舒跟莫俊的感情却变得微妙起来,事情的导火索是莫俊上学期旷工太多,被记了处分,而且挂了很多门,就算这学期一路绿灯,也无法改变降级的命运。看得出饶小舒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三天两头地把莫俊挂在嘴上,曾经,莫俊是她的骄傲,是她刻在爱情的荣耀,而如今,她的爱情染上了污点,离毕业还有一年,现实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这些大三的学子,饶小舒定是想到了她跟莫俊的未来。她必定会先他一年毕业,这一年的时间差谁也不敢说没有变数,更何况现在的世道,拿着一堆证书都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而莫俊呢?还没冲到终点,他就比那么多毕业生落后一大截,饶小舒的焦虑不是没有来由。面包,爱情,这么俗套的哈姆雷特式的问题也因扰着曾经一度认为恋爱大过天的饶小舒。
  时间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改变着每一个人,李蔓也好,饶小舒也罢,谁也不能逃过时间这把利刃,在一段段乍暖轻寒的流光中,我们仿佛什么都没变,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苏紫当然也不例外。新学期开学,她例行公事般地去了任家。任老爷子不再过问她跟黄昊的事情,苏紫不明就里,还以为就此翻过。任姨是热心地问起了她以后的打算,拍着胸脯表示,大意是说想在哪里工作都包在她身上了。当然,在他们看来,为一个重点大学业生毕业的学生解决工作问题,自然是小事一桩。苏紫想起学校里那些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师史师姐,想起班上风声鹤唳的紧张感和压迫感,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觉得可悲。
  唯一的意外是,她又看见了乔世伟。这个被下放到郊县才一年的人又神奇般地回来了,不知道是任老爷子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能耐。
  乔世伟看着她,流露出意味深长的味道。而现在的苏紫越发明白,猎人不一定天生就是猎人,他也有可能只是纸老虎。她回敬了他一眼,眼神里全是不屑。
  “听说你跟黄家公子在谈恋爱?”找着了机会,乔世伟还是凑到苏紫旁边。
  “跟你有什么关系?”苏紫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但却不想在他面前否认。
  “了不起啊,我就说你这丫头不简单,当初栽在你手里是我看走了眼。现在胃口挺大的嘛,就不知道你受得起吗?”
  “还真不敢劳你操心。至少人家不是入赘女媚。”苏紫冷冷地回应。
  乔世伟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以往觉得低眉顺目的丫头如今跟长了倒刺一样,面不改色,冷不丁就被刺了一下。
  “你就得意吧,有你好看的时候。”乔世伟甩下一句狠话转身就去了客厅。
  苏紫等他走过错了,才呼出一口气。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任之信从任老爷子的书房出来,一下楼就看见乔世伟从苏紫旁边离开,他担心苏紫又受到什么伤害。
  “没什么,随便聊聊。”
  任之信发觉苏紫不想说,倒也没有勉强,“我们先走吧。”
  “不是还没吃饭吗?”
  “我已经跟老爷子说了,你还有些手续没办完,我陪你回学校,”说完就拉着苏紫离开了。
  两个人走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室内,乔世伟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不是回学校吗?”苏紫上了车,发现任之信走的跟根本不是去学校铁方向。
  “回家。”
  “我明天还有课。”
  “明天叫老陈送你上学,以后不要住在学校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想每天见着你。”
  苏紫杨了想,没有否定。大三的课程本来就不多,很多人都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虽然不是很方便,但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任之信的想法却不是这么简单。刚才任老爷子在催他和周曼娟的婚期。现在是3月,还有7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要结婚了,他不敢想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会怎样?
  只是本能地抓紧一件他快要失去的东西。他让苏紫回家,能多在一天就是一天,过了这7个月,事情就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了。他再也没有资格要求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除非她自己愿意。
  “爷爷是不是以为我在跟黄昊谈恋爱?”隔了一会,苏紫想起刚才乔世伟的话,向任之信求证。
  “嗯,我只是跟他说黄昊在追你,至于是不是在谈,我不太清楚。”这的确是实话,任之信没有一口否认,也没有顺水推舟,任老爷一开始还有点不满,后来自己又想通了:“女孩子嘛,让人多追追也是好事,省得让他们黄家以为苏丫头是咱们送上门给他们的。”任之信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任老爷子的想法。
  只是,当他在跟苏紫复述的时候,心还是觉得有些微刺。在他这样的年纪,的确犯不着跟一个汗毛还没脱完的男孩子较劲,但不可否认的是,黄昊有的他没有,他有大把青春,跟苏紫站在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更重要的是,黄昊有资格追她,爱她,甚至娶她,但任之信却没有。他的挫败感恰恰来源于此,他仗着的不过是苏紫的一往情深而已。但他却不敢担保某一天苏紫在他这里受伤了,疲惫了,会不会回头就投进了黄昊的怀抱。这样的假设,他甚至不敢斩钉截铁地回答——绝对不会。
  如果真要把爱情当成一场征服,那么任之信对苏紫,还远远淡不上完完全全的征服,因着这些不确定,他只能加倍地对她好,加倍地掏心掏肺,体贴备致,只有这样,他才敢在结局到来的时候,放心地把主动权交给苏紫,让她心甘情愿。
  苏紫翻看着报纸,被一篇专栏的文字所吸引,所以一点也没察觉到任之信回答她的语气,她不想因为这个话题继续什么,在她看来,爱与憎是黑白分明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跟黄昊怎么样,她自己心里清楚,犯不着跟谁解释,当然,她也相信她不需要跟任之信解释,如果他连这点自信也没有,她想她不会一条跟走到了今天。
  任之信说完那句话,发现苏紫半天没回音,侧头一看,发现她看报纸看得认真,好象每个字都要咬进肚子里的感觉。
  “在看什么呢?”
  “一篇专栏,写得真好。”
  “说什么呢?”
  “她说喜欢喝酒,也喜欢一片刀片游戏,她说用刀片割手的快感不亚于喝醉酒时的感觉。”
  “胡说八道。”
  “我跟她想的一样。”这篇专栏很短,大概只有1000来字,看得苏紫心思流转,她想起了自己的初中,原来也有其他人跟她一样,在晦涩的青春期用另类的方式寻求生理的释放和心里的快感。苏紫瞄了一眼作者栏——乐未央。
  乐未央,长乐未央,惟愿与君长乐未央。
  苏紫的心仿佛开了一道小小的闸门,她有些激动,却不知为了什么而激动,倒不纯粹是觉得有人写出了她的心声,她仅仅只是看到名字,就牵扯到了神经,要真是未央该有多好?
  那天晚上,任之信对她极尽温柔,苏紫一反常态的被动,起身迎合,甚至翻过身来,在爱的战场上,苏紫是个新兵,却有着罕见的孤勇,她看见任之信微微闭上眼睛,满足地低吟。嘴角担出妩媚之极的微笑,贯穿了爱的爱,寻求的早已不只是身体上的快感,她要看着他攀上顶峰,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无限接近爱情。
  而幸福,触手可及。
  夜未央,乐未央。

  任之信的犹豫
  之后的日子,苏紫过得顺风顺水。
  她已经不常回寝室了,一个星期只有两三门课,她上完了课一般就回任之信这里,偶尔见着倪真,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身边的人或事。
  “黄公子前段时间都快成咱们那栋宿舍的门神了,后来人不知道听谁说,你被人包了,现在都是住在外面,才没继续站岗的。估计这回,他伤得够呛。”
  “谁那么有想象力啊?连包养都想得出来。”苏紫问这句话的时候,竟觉得有些心虚。
  “别管人家怎么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这样也好,彻底断了黄公子的念想,省得他天天在宿舍门口站着,惹得那些女生尖叫,现在她们都把他当痴情典范了。”
  “除了他呢,就没别的新闻了?”苏紫不要继续绕着黄昊的事情打转,她甚至不敢想再看见他,自己该如何自处,那么自尊又好胜的男孩子,她觉得连对不起三字都说不出口。
  “李蔓这几天回老家了。”倪真说:“我也是听饶小舒说的。前几天,她胃口不好,想吃家乡的小吃,就在电话里跟她那位博士男朋友随口一提,结果第二天,博士哥哥犹如天降,出现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李蔓想吃的家乡小吃,把李蔓感动惨了。没过几天,她就跟学校请了假,说是联系了一家实习单位,先去实习。然后就回老家了,估计一个月以后才回来吧。”
  苏紫听着听着也觉得感动,事情就是这样,你爱的那个人不一不定会这么对你,相反,你不爱的,偏偏又那么死心塌地。要是肯将就,未尝不算修得正果。
  “饶小舒象没什么事,这段时间跟疯了似的疯狂考证。什么秘书资格证,导游上岗证,见证就考,天天泡在图书馆里。”
  “那你呢?”苏紫看着倪真。
  “我?还不是老样子。”
  “你跟可马怎么了?”苏紫敏感地觉得有什么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苏紫,以后你就会明白了,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时候并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你会发现其实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同。”倪真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一如淡论天气一般的平淡,她就这么一个人,大悲或者大喜的表情从来不会在她脸上出现,可苏紫分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苍凉的味道。
  什么时候我们还未年,就已经老了?
  “这段时间你见着唐洁没有?”苏紫突然想起上次匆匆一瞥的身影。
  “没有,怎么了?”
  苏紫摇了摇头,她不是一个热衷八卦的人,却对唐洁这个跟她全然没有什么干系的人有着难以明状的关切。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感情叫做兔死狐悲,叫做物伤其类。她想看的,想关心的,不过是另外一种结局。殊途是否同归?
  苏紫走出校门的时候,任之信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今天可以回家吃饭。”
  “那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
  “我要先去趟超市,皮皮的狗粮快没了。”
  “嗯,我回来之前给你打电话。”
  任之信挂了电话后,脸上的表情异常柔和,站在旁边的市长助理差点没把眼珠子掉下来,起了心打趣:“给嫂子打电话呢?”
  任之信笑了笑,没否认。
  “任市,我听他们说, 你们婚期定在国庆?”
  任之信的笑顿时僵硬,仿佛被人从云端拽了下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恭喜恭喜,你跟嫂子真是恩爱啊!”
  任之信还没有来得及反驳,门口一个声音传来:“谁在说我呢?”周曼娟原全想敲门的,可不小心听到门里的对话,忍不住喜上眉梢,径直走了进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嫂子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了。”助理笑着把门关上,一段才子佳人的桥段即将从他的嘴里散播出去,成为任市的一段美谈。
  周曼娟很少到政府办公室楼来找任之信,从北京回来后,他的态度越发冷淡,甚至连电话也不接,她只能三天两头朝任家跑,也只有在那里,她被任家的人一哄,心才稍微好受些,她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甚至忍不住抱怨给了任之信的大姐听。
  任大姐是个老好人,安慰她说或许是婚前恐惧症,再加上众所周知的换届,她要再抱怨再发牢骚,连任家的人也不会帮她了。
  倒是刚刚在门口听到两句,心跟开了花似的。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或许任之信就是这样的人,对着她冷,可却在外人面前不吝赞赏。想必他是有心的,不过却把藏着掖着,怕被她看见了,周曼娟这么一想,眉目笑得更开了。
  “你来做什么?”任之信的情绪瞬间跌至冰点,他之前对周曼娟,说实话谈不上爱,但绝不是现在这样,那么厌恶。他越来越不想看到她,连虚与委蛇都欠奉,他甚至想到国庆,就觉得一阵阵头痛。
  “跟你商量结婚的事情。这几天我妈联系一位法国的设计师,说是专门给我设计婚纱,我拿了几个样本过来,让你帮忙挑挑。前几天打你的电话一直找不到人,打到办公室秘书也说你忙,只好自己跑一趟了。”
  周曼娟说着,就把几个设计画稿从包里拿了出来。
  任之信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挪到沙发那边,跟周曼娟一起看设计画稿。
  “都不错,你自己看着办嘛。”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件更好看些?还有,我其实最喜欢的这件,但怕自己穿上不合适,我妈说最近这件比较端庄,我想其实露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吧?”周曼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压根没注意到任之信越来越紧的眉头。
  “曼娟,我待会还有个饭局,可能陪不了你了。要不你自己先回去?”
  周曼娟的热情被突然地打断,有些发愣地看着任之信,好象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之信,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一厢情愿的?”
  任之信没想到周曼娟会这么直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结婚这事太仓促了?”周曼娟怯怯地开口,“虽然我们交往也好几年了,但一直没有很深入地了解对方,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前段时间,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想这应该是婚前恐惧症吧?之信,你要是对结婚有什么顾虑,你一定要说出来,要是你觉得自己一时适应不了,要不我们就跟父母说说,缓一缓再说?“周曼娟这招以退为进使得的确很险,她生怕任之信顺水推舟,她赌的不过是个情势。现在的任之信骑虎难下,她这么问,无非要求一个心安,再往死里逼,她不敢。
  任之信心思变换,周曼娟什么样的人他还是吃的准的,她恨不得把我要结婚四个字刻在脸上,如今这么问,非明是要他一句话。他要顺着她的话,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你想太多了。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我很忙,结婚的事情你就多担待了,有什么事情就跟我大姐商量着办。”
  周曼娟点了占头,乖巧得像个小媳妇儿,“之信,你要是方便,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大姐说你住的地方挺神秘的,连他们都没去过。”
  任之信几乎都想笑出来,看吧,这就是女人,迫不及待地想掌握主动权,都还没结婚呢,他叹了口气,更加觉出苏紫的好来。
  “你该不是以为我在金屋藏娇吧?”
  “说什么呢你,我会那么不相信你吗?”
  任之信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甚至带了些许威胁的意味:你要真的相信就好。
  周曼娟瑟缩了一下,她的那点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任之信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掂量。
  周曼娟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只是一旦怀疑的刺在心里生了根,却再也拔不掉了。
  任之心在回家的跟上,心里跟堵了块棉花似的。之前认定的事情,如今在他看来感觉越来越走样了。他原本走的那条跟,连同他跟周曼娟的婚姻,他都没有怀疑过,哪怕只是一丝,可现在他却越来越反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心里的厌烦和不甘愿越来越明显,明显到他甚至不愿意而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真的要跟周曼娟结婚?
  在此之前,这句话原本是一个句话,可如今却成了问号,而这样的疑问越来越明显,明显到他想把肯定句换成否定句。
  他之前对着周曼娟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反感。如今越发觉得她不堪,小女人心思展露无疑,他之前想到跟她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抗拒,因为没有期待所以谈不上失望或者希望。
  可如今,他知道自己变了。他开始向往一种生活,有自己喜欢的女人,洗手弄羹,耳鬓斯磨。他知道自己不是个浪漫的人,他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电光火石之类的爱情,他觉得可笑甚至不齿,但苏紫不一样。
  苏紫是他生命中第一个自己主动想要的一个人,而不是命运强硬塞给他的。相处得越久,他越发觉得这才是自己向往的生活,如果可以,他愿意就这么跟苏紫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他有一个念头,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开始犹豫了。

  倒计时的爱
  跟苏紫在一起的时候,任之信一点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嗖地一下就是一天。
  尤其等他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了。吃过饭,两个人出去遛遛狗,回来后坐沙发上听听音乐。任之信不喜欢回家后开电视,他喜欢听老歌,尤其是蔡琴,难得的是苏紫也好静,那些80年代的老歌,她也听得声声入耳,并不嫌烦。
  兴致来了的时候,他会拉着她一起跳舞,客厅并不大,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声光流曳,很容易想到那个词——生生世世。
  苏紫每次被任之信带旋转的时候,她会想起那部老电影《滚滚红尘》。当年的张爱玲也就是这样沦陷的吧?她垫着脚尖,把脚放在胡兰成的鞋上,让他带着自己的身体旋转,再旋转,那时的她何尝不认为,一时便是一世呢!
  苏紫的时间以学期计,任之信的时间以天计,等到苏紫期末考试那几天搬回学校后,他越发觉得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工作上的事情一团乱麻,大家都赶着在两会之前努力把自己那张成绩单做的漂亮些,三天两头就提个什么规划,方案,会议不断,应酬不断,越是这个时候,周老爷子就会时不时地提醒他,旁敲侧击地问起他跟周曼娟的婚事准备地怎样了,越发觉得烦躁。
  苏紫不在的这十来天,他挨到很晚才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看见窗户里一丝光也没有,心里一沉,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将苏紫的存在视做一种习惯,一种理所当然。假设某一天,他打开房门,迎接的他的却是另外一张笑脸,那他怎么办?想到这里,任之信的表情有些扭曲。
  不去想,不代表不会发生。他对周曼娟的态度谁都看在眼里,连任老爷子也忍不住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任老爷子叹了口气,“不要连敷衍都做不到。”
  任之信闷闷地不做声。
  “你要是连这点功夫都不屑做,你叫别人怎么看你?”
  他想开口申辨,又觉得申辨无力,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任老爷子看了他一眼,“等把婚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男人嘛,该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喜欢哪个姑娘,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任老爷子真是明察秋毫,看了几眼便知道任之信打的什么主意,一句话堵死他的后路。
  “好好给我去把婚结了,不仅要结,还要结得漂漂亮亮,别让外人在背地里嚼舌根,这段时间给我安分点。”
  任之信从任老爷子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可悲。他觉得临头被沷了一身凉水,整个心都瓦凉瓦凉的。
  任之信,你有什么用?连个自己喜欢的人都得不到。
  人就是这样,顺风顺水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走这条路是理所应当,他娶什么人是理所应当,他往上爬亦是理所应当,可一旦刹了车,顿了顿脚,不免会怀疑曾经的理所应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要这些理所应当?他到底有没有资格说不?
  任之信的天人交战,苏紫无从知晓。各自烦恼着各自的烦恼。苏紫从任姨那里知道任之信和周曼娟的婚期的时候,打击并没有想象中来得严重。
  可能之前铺陈了太久,等到真正确定日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崩溃,她甚至还跟任姨寒暄了几句,听起来像是一则与自己没多大干系的喜讯。
  是吗?真好。替我跟信叔叔说声新婚快乐云云。
  她知道的,这一天迟早会来,甚至这一天比她想象得还要迟些。他们早就该在一起了,不是吗?好比一个明知自己会获死刑的犯人,被关在拘留所里等着那一纸判决书,没有来的时候,心总是七上八下的,偶尔或许还有一丝侥幸,接着便是铺天盖地地绝望席卷了仅存的侥幸。如今,尘埃落定,那么她终于可以让自己的爱情进入倒计时了。
  倒计时的爱,像一篇倒叙的小说。就像《半生缘》里,张爱玲很早就告诉了大家结局,然后再来细说从头。苏紫想,既然结局已是这样,但过程总不该潦草的。谁敢说身边的这些爱情就能携手白头呢?因为未知反而恐惧,不像她,预言早已许下,分手已经注定,她更应该享受过程而已。她更没有必要等到若干年后,带着些悔意地回想,“如果当初,我们会不会有别的结局?”没有的,不会的,所以她更没有理由后悔。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不是吗?
  苏紫越发看清楚自己的未来。她想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座城市的,她终究要靠自己的力量起飞的,她终究所剩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于是,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明天了。总该要找工作的吧?她去听大学生毕业求职讲座,她买来21世纪人才报,细心浏览每条新闻,她总该要为自己打算的不是吗?
  苏紫,你是一个人,终归到底只剩你一个。爱情是场幻觉,总有一天,你会醒,醒来后你才发现原来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你要依靠什么生活呢?快醒醒吧,苏紫,那些奢侈的爱,快要离开你远去了。
  苏紫这么想的时候,依旧不能抗拒发自内心的绝望。她想起《情人》,想起年少时的杜拉斯,当年的她也是这样的吧?在眉公河畔那段绝望的爱情,若干年后,她孑然一身地走在巴黎街头。她那么美,却绝望地说:“我那么丑,没有人回头看我。”巴黎的路灯射进这个寂寞到骨子里的灵魂,她的绝望贯穿生命,即使到老,即使面容枯槁,即使还会有爱情,可她依旧无法治愈自己的绝望。
  那苏紫,你的绝望呢?

  你会留下吗?
  期末考试之后,苏紫并没有回家。她留在了C城。
  在任之信看来,苏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当然,有,但绝不全部。
  苏紫暑假期间在一家报社实习。
  说起来,也有一段颇为巧合的故事。自从她在那份报纸上看见了那篇专栏后,每期不落地看专栏,只字片语间流露信息。在文字背后的女子该是活色生香的,一如这个城市里盛传的女人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只是偶尔会有情伤,否则她怎么会引用古龙的那句“酒会越喝越暖,而水只会越喝越冷。”夹在字里行间,又有她自己的味道。苏紫想,这应该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她照着专栏下面的邮箱给她写信,说的也无非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欲望都市,寂寞魂灵,再有就是青春,叛逆以及纪念。
  她没指望她会看见,兴之所至而已。
  结果专栏作者的热情超乎苏紫的预料。她说“很高兴有人能读懂我的文字。”她说“我叫刘娜,如果不介意叫我娜姐。”她还说“很喜欢你的文字,如果有兴趣,不妨到报社实习。”
  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这样。当苏紫抱着好奇的心态走进C城的这家报社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她居然要靠以此为生。
  她与刘娜的这次相识,更像是亚马逊河畔蝴蝶的一次振翅。
  报社的这段经历,更像是上帝为苏紫开的另外一扇窗。在此之前,她的生活认知里学校便是一切,接下来认识任之信,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做什么她便信什么,她从未想过成人世界里的游戏规则。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跟任之信的地位并不平等,那么这一次经历,足以让她从另外一个角度了解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进而了解到她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任之信。
  苏紫分配到副刊做实习记者,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所以别的部门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活儿,她也乐得帮忙,渐渐地混熟了以后,整个报社的人都知道副刊部来了一个眉目乖巧,做事勤快的女大学生。
  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到任之信的名字时,苏紫的心还会噔地一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脸红没有,表情是否不太自然,渐渐地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有时候还会附和几句,听报社前辈讲这些政府领导的八卦。
  “任之信是我见过的最帅的副市长了,又年轻又有魄力,的确不一般。”说这话的一般都是女记者。说的都是事实,从一排红光满面的各色人等看过去,也就数他,最入得眼。
  “年轻不一定是好事啊,上次市长办公室他居然中途就走了,你当时没在现场,没看见书记脸黑成什么样,年少轻狂,不把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他真以为C城是他们任家的。”
  “不是听说他快要结婚了吗?这下跟中央搭上了天地线,他也有狂的资本。到了明年,说不定真是他的天下了。”
  “说的也是。”
  讨论的结果众人都把宝押在了任之信的身上,苏紫之前不觉得,以为不过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如今听旁人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周曼娟对任之信而言,不仅只是一个妻子,更是一阵缺之不可的东风。
  苏紫从不让任之信开车来报社接她,自己独自回去。她跟任之信之间,两个人默契地只字不提他快要结婚的事实。
  有时候他说忙不回家,她也不会多问。她知道他去了哪里,她甚至果断地说再见,拒绝他欲言又止的解释。后来她也开始忙了起来,甚至还会跟着跑新闻的记者出去出差,一去就是两三天,她试图用工作冲淡即将到来的别离。
  跟刘娜姐之间的感情便在这期间飞速地发展着。苏紫是一个慢热的人,但刘娜不同。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子见着苏紫的第一面就给了她一个拥抱,后来转身把她介绍给同事时说的话更是亲热:“这是我妹妹,谁也不能随便欺负哈!”她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苏紫的喜欢,可话又说回来,不多言不多语的苏紫学得又快,任谁见着会不喜欢呢?
  “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刘娜跟苏紫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刘娜突然问了一句。
  “什么怎么打算的?”
  “你马上就要大四了,虽然我知道你学的不是这个专业。但看得出你做这行很有天分,如果你喜欢,不妨继续做下去。我会跟上面申报你转正申请。”
  “喜欢归喜欢,但我不会留在这个城市。”
  “怎么?不喜欢这里。”
  “不是,是不能留,不是不想留。”
  刘娜深深的看了一眼苏紫,有些明白。像她这样的年纪,除了为情所困,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想去哪里?我在其他城市也有同行的朋友,到时候帮你推荐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刘娜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小姑娘,自然是全心全意的帮助提携。
  “娜姐,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苏紫不是不明白滴水之恩的典故,但总是忍不住想问。
  “如果我说你很像以前的我,你会不会信?”刘娜说完以后,立刻又笑了,仿佛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快吃东西吧,菜都要凉了。
  任之信从周曼娟那里出来以后,对自己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在此之前,他竟不知道自己在感情上竟是有严重洁癖的人。正如他始终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干出金屋藏娇这样的事来。
  他身边的人,乐于此道的不在少数。他之前对此从不做评价。他想起自己还没跟周曼娟谈恋爱之前,曾经有一位大胆的记者居然问他:“请问任副市长对同性恋怎么看?”他知道他的意思,却不置可否,他说他不反对也不提倡。说的冠冕堂皇,一如他对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看法。
  可真降临到了自己头上,他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终究不是振保,无法区分红白玫瑰之间的差别,又或许,周曼娟从头到尾都是白饭粒,在他心目中,周曼娟从来就不是什么白月光。
  原以为他的困扰只是如何留下苏紫,如今他却越来越无法忍受他居然要跟周曼娟结婚的事实。
  他陪着她去订酒席,听着她在跟酒店老板讨价还价,甚至为了菜式的品种数量在那挑三拣四的时候就觉得厌烦,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苏紫。要是苏紫,绝不会像她这么麻烦,这么得理不饶人,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拿腔作势,这么……
  他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听她一路细碎碎地念,看着他不理不睬,又不动声色地说起她爸爸如何如何,任老爷子如何如何,任之信在心里冷哼一声,他吃软刀子,却不吃明讽暗刺那一套,那些含沙射影的威胁更加让任之信觉得厌恶,一想到居然还要跟她结婚,还要对着她一辈子,他就觉得前路一片黑。
  原来真的是这样,一旦心里住了人,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了。看着谁都是蚊子血,白饭粒,等到任之信惊觉自己居然爱上苏紫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这样的认知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一直以为只是喜欢。喜欢多简单。喜欢是多多益善,是锦上添花,是可有可无;但爱,却是另外一码事。一旦爱上,就是非她不可了。你舍不得让她受委屈,你更舍不得委屈自己,你怎么能够容忍自己心里住着一个人,却要对着另外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呢?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没有人,任之信的心顿时虚了一下,手机已经拿出来了,正准备拨号,走到书房门口,才看见苏紫坐在电脑前劈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心这才踏实了。他看着苏紫聚精会神地打字,也不想打扰她,把书房的门轻轻掩上,又退了出来。苏紫伸了个懒腰,走去客厅倒水的时候才发现任之信已经回来了,坐在客厅里拿着一份报纸在看。
  “回来了也不说一声?”苏紫有些诧异。
  任之信放下报纸,笑了笑:“苏大记者那么忙,我也不好意思打扰。”
  “说什么呢你?!”苏紫顺手把沙发上的抱枕向他扔了过去。
  任之信侧身一闪,伸手把苏紫搂了过来。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时都没有说话。
  “苏紫,”任之信从后面抱着她,声音从苏紫的耳颈处传来,“如果我不结婚了,你会不会留下?”

  逢回路转
  苏紫狠狠吃了一惊,身体猛地震了一下,她突然把头转过来正对着任之信,看着他的眼睛,许久,她才肯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什么意思?”
  “我问你,会不会留下?”任之信看着苏紫,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会还是不会?”
  苏紫的脑海有瞬间的空白,她从来没有想过某一天,任之信会抛给她这样一个设问。如果他不结婚,她还愿意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苏紫发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比如说任之信会为了她不结婚,比如说任之信甚至会娶她?不,不,不,她从来没有想过,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泛起过。怎么可能呢?他跟她那么的不同。
  “告诉我,你会,你会继续在我身边,对吧?”任之信抱着苏紫,头贴在她的胸口上,他的声音隔着衣服,闷闷的传来,苏紫甚至有些分不清他的语气,是肯定还是不确定。
  她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任之信的怀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吻从额头,眉毛,眼睛,耳际一路洒下来,她的脸慢慢地涨红,一丝一丝的甜带着些不可思议地气泡顺势蔓延全身。
  她闭上眼睛,恍然看见上帝在云端微笑。
  结婚不是儿戏,苏紫当然清楚。第二天醒来,苏紫才开始认真思考任之信的那句话。他说不结婚便是不结婚了?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苏紫转念一想,不管是否是真的,至少他动了心思。最坏的结果不过只是任之信哄她的谎言,可任之信又有什么必要拿这样的事情哄她呢?反复思量,苏紫的心也渐渐落下了。她原本就不该抱希望的,如今更不应该。只是任之信肯动这样的心思,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念头是为了她,那么也值得了。
  只是对任之信而言,不结婚不仅仅只是念头而已。如果只是假设,他也不会去问苏紫了,他要一个承诺,心就定了。即使前面是惊涛骇浪,他也认了。想到这的时候,任之信竟然有些激动。他想起前两年,他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一位长江漂流专家,他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些热爱极地探险,热爱攀登热爱漂流,这些跟主流生活背道而驰的生活?难道他们不知道逆水而上会很得力不讨好吗?那位漂流专家并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话:“你如果真正有机会见识到人生的另一个侧面,你就不会问这样的为什么了。”
  对这些极地冒险家而言,激流,高峰,是他们生活的另一个侧面,不同于石头森林,不同于盛世繁华的另外一种人生;而对于当下的任之信而言,苏紫就是他人生的另一个侧面。在此之前,他奉信的是顺水行舟,他从不做逆势的选择。而如今,他尝了人生的另外一种滋味,他终于明白当年那个人说的那句话,原来,确实没有什么为什么。
  他当然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孩子,心里不乐意了就回去跟大人说,“爸,我不结婚了。”想来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他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只要让任老爷子觉得周家并非是最稳妥的那棵大树,这婚就不是非结不可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前两个星期,秘书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的含糊,他没用心听,只是让他看着办,好像秘书提到了周老爷子的名字。
  “麻烦叫吴秘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任之信拿起电话,拨了内线。
  “吴秘书,你前几天是不是跟我提过什么工程的事儿?”
  一进办公室的吴秘书,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想了半天,终于摸到点线索,“您是问西江大桥工程的事情?”
  任之信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的,西江大桥工程招标是由政府交给路桥集团负责招标,周世邦的公司也参与了这次投标,虽然这个项目是由梁市长直接牵头的,但我那天从市长秘书办打听到这个消息,就想跟你汇报一下。周世邦的公司根本不具备投标资格,而且他本人就是仗着周书记的面子在外面招摇撞骗,其他小工程倒也罢了,但西江大桥是我们市数一数二的大项目,可不能砸了锅,那天我从路桥集团了解到,听说市长居然给他们打了招呼,让周世邦中标,说这已经内定了。我本来想问你一声,结果你说叫我看着办,我就把事情搁下来了。”
  任之信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前一段时间他根本就没把心放在公事上,眉头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就一门心思赶着回家,即使开会也是心不在焉的。要不是今天想起来要跟周家闹崩,他还听不到这么一个重大消息,敢情梁大市长在这等着他呢!
  周世邦是什么人,混过几年官场的人都清楚。哪个锅里没几颗耗子屎?周世邦就是不折不扣的耗子屎。周老爷子恨自己没生一个儿子出来,把他这个侄子惯得无法无天,皇城根下能捞到多少油水?他就从周老爷子的老家,当过官的市,省,一路骗吃骗喝,排场越摆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叼,如今听着任之信要成为周家女婿了,他还不跑到C城来插一脚?
  要搁在平常,任之信想梁市长指不定是想卖个面子给周老爷子和他,如今他居然跟他招呼也不打,就想让周世邦中标,摆明儿是给他设套,到时候周世邦翻了船,即使他如愿坐上了市长的位置,也会因为这件事情给拖下水。
  任之信的眼神越来越深沉,嘴角紧抿,隔了好一会,他才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先到这,别让其他人知道我知道这事。你有没有办法通过其他渠道搞到周世邦的标书?”
  吴秘书何等敏锐一个人,瞬间就明白这事跟之前原先想的有出入,立刻点头:“我尽量去办。还要不要我收集一些其他东西?”
  “恩,更好。一个星期后,我要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
  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后,任之信才吐出一口长气。要是没了周家,他前路还会有多少风雨?

  逆势而为
  一个星期之后,吴秘书高效率地把所有任之信需要的资料都放在了桌上。
  任之信一页一页地翻看,神情越来越凝重。看完了以后,他把所有资料都锁进了保险拒,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任家书房。
  任老爷子来回踱步,沉吟片刻后才出声:“真有那么严重?”
  任之信点了点头,“这资料直接发给中纪委,周家就完了。”
  任老爷子点了点头,许久才叹了—口气:“周明啊,你这一世英明算毁在任人唯亲上了。”
  任之信看着任老爷子的脸色,“爸爸,我不赞成这个时候还跟周家扯上关系。”
  “这话怎么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要让人家笑我们任家是忘恩负义之徒吗?”任老爷子显然不同意任之信悔婚的打算。
  “爸爸,话不是这么说。这事还没发,我们不算负了谁的义,再说了,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有让周家帮什么忙。周世邦就是个定时炸弹,这次要不是我察觉的早,就被梁平之摆了一道,要真是那样,估计明年春天一过,中纪委就会收到材料了。到时候我们就只有任人打的份儿了。”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现在知道了,那局势就不会变成那样。梁平之那人我还是了解的,他好歹要卖我几分面子,按住了这件事,我们也算卖给周家一个大人情了。”
  “你觉得是人情,但周家不一定会那么认为。再说了,现在这世道,卖给谁还要看值不值。不说别的,就单看这次梁平之敢这么做,他背后肯定有人在撑他,这样想来,想让周老爷子下台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或许已经有人在这么做了。风声都变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淌这滩浑水?”
  任老爷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等他说完了,他才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任之信,看得任之信心里一阵发毛,他表面上强装镇定,自认为自己说的那番话有理有据,没有任何破绽,却不明白任老爷子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打量他。
  “说完了?”
  任之信点点头。
  “来,现在谈谈,你不想结婚的真正原因吧。”
  任之信刚才聚集的力量瞬间就散了。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说的那么无懈可击,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自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放弃这段婚约,他信心满满地坐在那只等任老爷子点头,没想到话锋一转,任老爷子还是看出了他的花枪。
  任老爷子注意到了任之信的表情变化,笑了笑:“之信啊,你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吗?”
  任老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你的话告诉我你不是抗拒这段婚姻,而是在抗拒跟你结婚的那个人。你太急了,太想在我这问出个结果了,所以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远没有到悔婚这样的地步,你真以为我退下了以后就不闻世事,听着你胡掰吗?你真以为我在选周家之前,不知道他家的底细吗?这个事情,你原本只需要告诉我,然后问我的意见,悔婚不是不可,可做任何一个决定之前,我们都要衡量得失。之信,你刚才的分析里没有得失,你只是在跟我陈述为什么悔婚,却连起码的衡量都忘了。之信,这一次,你让我很失望。”
  “爸爸……”任之信,急切地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任老爷子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之信,假若你还是二十五六岁,血气方刚,你跟我说要娶谁家的姑娘,哪怕门不当户不对,只要你喜欢,我也给你娶进门。但你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了,别说我,恐怕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吧?否则怎么会绞尽脑汁想这些理由来搪塞我?”
  任之信一时之间有些无法自容的感觉。是的,就像任老爷子说的那样,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然后想方设法找这些理由说服别人,难道他真的连这点勇气都丧失了?他就是因为不爱所以拒绝结婚,他就是因为爱,所以不愿意委屈,难道他就真的说不出口?
  任之信突然站了起来,“爸爸,我不会结婚的。”
  任老爷子看着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不结婚?好啊,然后呢?”
  “然后我会跟我喜欢的人结婚,但绝对不会是周曼娟。”
  “那你考虑过后果吗?”任老爷子看出了任之信非比寻常的决心,声音也沉了下来。
  “没有后果,不结婚就是后果。”
  “好,好,好……”任老爷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连说了几个好字,气愤有之,威胁有之,恫吓有之,反对有之,总之绝对不是好的本来意思。
  任之信说完就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居然,这竟是他平生第一次顶撞自己的父亲!
  老爷子在书房里还没有顺过气来,他有四个孩子,最不操心的便数任之信。他这个小儿子,别说顶撞,在他的印象中连说不的记忆都没有。他太乖了,太顺了,几乎是任老爷子最理想的那个样子。就连他十五六岁正值青春期的年纪,他都是那么斯斯文文,静静默默的,从来不给他惹什么麻烦,带回家的全是奖状和荣誉证书,只给他提点一句,他便会做足十分,更别说什么叛逆了。一路这么循规蹈矩地走来,就当任老爷子觉得可以把所有的重任都压在他肩上的时候,他眼里最值得信任和依赖的儿子,居然跟他说不!?
  任老爷子的眼睛眯了眯,是该他亲自出马的时候了。

  银瓶乍破
  在离婚期还有一个月零五天的时候,周曼娟听到了这辈子最坏的一个消息。
  那一天,她刚拿到了宾客名单,兴致勃勃地给任之信打了电话:“之信,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我把宾客名单带过来,我们商量一下,然后我就去印请柬了。”
  电话那端的声音说:“不用看了,把婚礼取消吧。”
  周曼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们的婚礼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周曼娟的声音顿时又尖又细,尖锐地仿佛会划破电话线。
  “找个时间,我会跟你解释。”任之信知道电话里一时也说不清楚,索性挂断电话,切掉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那声音太尖锐,尖锐到他找不到任何语言平息这样的尖锐。
  “啊!!——”周曼娟在挂掉电话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把电话打过去,那边却响起了生硬刻板的女声:“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爸爸,任之信说婚礼取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曼娟回了神,才想起该问问最权威的那个人。
  周明接到周曼娟电话的时候,他的书桌上正放着任之信块地过来的档案袋。
  任之信还随信附上了几行字,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痛陈厉害,然后说风口浪尖,不宜多事,静观其变云云。
  周明冷哼了—声,“幼稚!”
  “爸爸,爸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周曼娟在电话那端听不到周明的答复,不由地有些焦急。
  “恩,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周明挂掉了女儿的电话,陷入深沉的思考。
  周曼娟挂了电话后,才回神思考,照她父亲的态度来看,这件事绝对不是任之信说说而已,那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女人区别与男人最大的不同是,她会更感性地去思考问题。如果任之信把对任老爷子对她说的话再说一遍,她断然不会相信。女人的直觉只会让她思考是否会有敌人出现。
  等到她请来的人把一叠照片送到手上时,周曼娟的愤怒再也难以掩饰。
  她不是没有过猜测,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这个女人竟会是苏紫!她想起自己去任家的时候,一口一句苏丫头地叫着亲热,想到这些她就泛起一阵恶心,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恼怒,她有种强烈的被侮辱的感觉,任家,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了?!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相反也有可能让人回归理智。
  周曼娟看着那一叠照片,不同的时间,同一个小区,他跟她之间并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但还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看见照片里任之信的眼神,宠溺地不加掩饰,他什么时候用这样的眼神凝视过她?她更不会相信他跟苏紫之间只是普通的叔侄关系,谁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一个晚辈?谁又会让一个晚辈长期跟自己住在一起?
  周曼娟没有哭,但眼泪还是不可抑制地一滴一滴掉下来,滴在照片,晕开,荡成一圈模糊。她真傻,这样的事情真的就发生了?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真难得,她居然还心无旁骛地把苏紫当小辈看,她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苏紫在跟黄学芬的儿子谈恋爱,她还真的相信任家所说的,苏紫是任老爷子的干孙女!如今,这干孙女竟跟亲儿子好上了!好,真是好,这世间还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吗?她,她的家族,该颜面何存?
  不,不,她是周曼娟,她是堂堂周书记的女儿,她不能那么窝囊。去质问任之信?不,难道她还要抱着他的大腿哭着说:“之信,你为什么不爱我?”她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虽然她无数次地设想过类似的画面;回家哭诉?不,她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她?她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哭诉?
  想来想去,周曼娟知道,会有一个人,比她知道这个消息更吃惊更愤怒更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想到这里,周曼娟满带泪痕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而眼里射出的光却像一把把匕首,让人心悸。
  苏紫被任老爷子叫到任家的时候,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一进门,保姆就告诉任老爷子在书房等她。这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此之前她甚至还没有走上过2楼的台阶。
  走进书房的时候,任老爷子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背光的身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爷爷,你找我?”苏紫怯怯地开口,不知道是否打断了任老爷子的沉思。
  “恩,苏丫头你来了。”任老爷子缓缓地转身,苏紫以为自己看错了,在阳光射进来的幅度,她仿佛看见任老爷子的眼角有晶莹闪烁。
  任老爷子吸了口气,又打起精神,“苏丫头啊,很久没有来看爷爷了,真是一点也不想爷爷吗?”
  原本只是平常的寒暄,听在苏紫耳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笑了笑,并没有搭话。
  “丫头,想听爷爷讲个故事吗?”任老爷子并没有看苏紫,仿佛陷入了一场回忆,自顿自地讲了起来。
  “有一位父亲,在三十三前,他还只是一个前途未卜中年男人。那一天,他照例去场场接受改造,农场干部跟他说,他的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虽然这并不是他第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的出生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在他一无所有,在他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时期,唯一的希望便是上天赐予了他这么一个孩子。他想这是老天的一个暗示,暗喻他终将会走出黑暗,迎来光明。
  果然,两年以后,他终于平反了。回到家里跟家人团聚,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小儿子。小儿子已经两岁了,会叫爸爸了,虽然看着他的眼神还那么陌生,带着胆怯扣恐惧。
  但没有关系,这位父亲当时就暗暗下了决心,他要把所有的爱都给这个儿子,让他一帆风顺的成长,让他长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他发誓再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吃自己吃过的苦,遭受一点点罪。当然,他的儿子也很争气,没有让他操过一点心。大院里那些孩子惹是生非的时候,他从不掺和,身上没有一丝纨绔子弟的坏毛病。
  等到他要上大学了,这位父亲很想让他走自己的路,他就凭着自己的实力考上了理想的学校。父亲很欣慰,因为他知道,在儿子的心目中,自己是他的偶像,而终有一天,他的儿子的成就绝对会在父亲之上。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父亲也渐渐老了。人一老,就会常常容易伤感,容易缅怀身世,容易感春伤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与儿子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变化。儿子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父亲的支柱,成为了父亲的骄傲。所以这位父亲,更是竭尽所能地帮助他的儿子攀越上更高的地方,他甘心成为儿子的垫脚石,只要他成功了,父亲也就瞑目了。
  苏丫头,你觉得这位父亲有错吗?”
  苏紫摇了摇头,世间的父子不就是如此吗?
  任老爷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讲了下去:“后来儿子订婚了。对方家世相貌都不可挑剔,父亲觉得自己已经无所求了,只等着含饴弄孙了。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任老爷子叹息了一声,话锋突然一转,“可就在他结婚的当口,儿子突然对这位父亲说,他不结婚了。因为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苏紫,要是你是这位父亲,你会怎么做?”
  苏紫知道任老爷子不会平白无故讲旁人的故事给她听,而又没有任何寓意。她听得用心,自然知道故事里的父亲和儿子到底是谁,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任之信真的会这么说,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任老爷子居然甩这样的方式,她该怎么回答?她还能怎么回答?
  “换做任何人,站在父亲的角度,恐怕也是失望透顶了吧?但我相信,他的儿子只是暂时的迷失了。他的一生被他的父亲屏蔽了很多诱惑和陷阱,所以他无法区分哪条路才是他真正该走的路。”任老爷子用深沉的眼光打量着苏紫,顷刻,他才开口:“苏紫,你会帮这位父亲把他迷路的儿子带回家的,对吧?”
  苏紫受不了任老爷子的语气和眼光,她的眼眶里早就凝满了泪,只是倔强地不肯 掉下来。她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爷爷,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说完就站起身,准备离开。任老爷子的声音又在她的身后响起:“苏丫头,你已经让我失望过一次,千万不要再有第二次,千万不要。”冰冷的语言犹如刀锋,一刀刀刺痛苏紫的心脏,她习惯性地挺起脊梁,她所剩的力气只能支撑她走出这个门之前不至于倒下而已。

  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走出任家的时候,苏紫跟虚脱了一样,她无力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许久许久,才爆发出痛哭。这世上可畏的不是尖酸恶毒的痛骂,不是歇斯底里的指责,而是一句句不带温度的暗讽,一刀刀不见血的凌迟。她看不见血肉横飞,却觉得自己已经尸骨无存了。谁受得到一个父亲的指责,谁背得起误人前途的责任?
  苏紫被任老爷子这一刀刀软刀子割得伤痕累累,她想,假若是色责厉荏的痛骂,假若是极尽挖苦的刻薄,她还能挺起脊梁,无动于衷,甚至还可以硬气地说,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怎样。
  任老爷子没骂她不识好歹,没骂她不分尊卑,没骂她不知廉耻,甚至还没有说她忘恩负义,他对苏紫的恨,对苏紫的失望,对苏紫的厌恶,那么明显,却不露声色,他只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她甚至连反驳,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她又从何申辩呢?她早知道的,早就知道的,只是不知道竟是这样的方式。
  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身体里的泪都流完以后,她才想起,苏紫,你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终于,她还是回到了那里。
  临上电梯的时候,她竟有些留恋地看着小区里的那个花园。她看见曾经的自己坐在那里,发呆,大笑,牵着皮皮疯跑,原来,她还是快乐过的。
  苏紫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打开了那道门,没有了,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打开,然后关上。
  “你去哪里了?”房间里笼罩着一层烟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家,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出去随便转了转。”苏紫径直去了卧室。她打开抽屉,看了看自己放在里面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上次送你的戒指,你放在哪了?”
  任之信走了进来,不知道她突然找那枚戒指干什么。“在我这边的抽屉里。”
  苏紫翻出那枚戒指,非常俗套的样式。这样的戒指应该不会有人会戴吧?更何况任之信。这是苏紫唯一送给任之信的礼物。
  她并非心血来潮。很长一段时间,她很迫切地想得到一枚戒指,一枚任之信送给她的戒指,不管是铁的,银的或是别的什么,只要是戒指,刚好套住她的指尖的戒指。
  她对戒指的渴望超乎寻常。人总是这样,越是把握不住的东西越想牢牢的拴住,比如说风筝,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人心。戒指之于苏紫不过是心理暗示的结果。她买给自己,她没有想过。一个人送自己戒指,然后自己给自己戴在无名指上,那该是多么苍凉的姿势!她不,她不允许自己的寂寞那么明显。
  于是,她只是那么偶然地,在地摊上看见了那枚戒指。她买了下来,并没有想过用这样的礼物去讨他欢心。她想,这是一枚男式的,由她来买下。犹如那个古老的契约,结婚的男女,由对方为彼此买来戒指送给对方。苏紫想,她完成了自己的契约,在她的心目中,属于她那部分的仪式已经完成。
  只是后来,任之信发现了她手里把玩的戒指,“送给我的?”他的眼里掩饰不住的欣喜,她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更没有主动表示过什么,任之信看见了,欣喜淹没一切,他才不管这到底值多少钱,只要是苏紫送的,他都喜欢,他都当宝贝收藏。
  苏紫把戒指收回了自己的包里,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轻松地笑了笑,“你有没有吃过伤心凉粉?”
  任之信不明所以。
  “在我的家乡那里,有一种叫伤心凉粉的小吃,可好吃了。要不,我做给你吃吧!”
  “为什么叫伤心凉粉?”
  “其实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会有一个典故,或许这凉粉背后也有一个伤心的典故。但事实上,因为凉粉很辣很辣,边吃边流眼泪,但由于太好吃了,所以流着泪还要继续吃。所以才叫伤心凉粉吧!”
  明知道会受伤,会流泪,还是要继续,还是要让自己五脏俱焚,挫骨扬灰也甘之如饴,原来爱情的滋味跟伤心凉粉竟是一样的。
  那一天晚上,任之信被那一碗淋满了小米辣和秘制辣酱的伤心凉粉,辣得说不出话来。苏紫笑着说:“好吃吗?”脸颊上是两道泪痕。
  “你比我还不能吃辣啊?”任之信见她辣得两眼通红,眼泪簌簌地掉,还不停地吃。
  “听说男人忍耐力要强一些,我忍不了,所以才流泪的。”苏紫又笑了,辣椒吃进胃里,翻江倒海地疼,全身上下起了火似的,但这团火还是扑不灭她心底的绝望。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她的爱情,没有天明。
  任之信并不知道苏紫的心思。他想起今天下午跟周曼娟的那次谈话。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他吐出一口长气。或许马上就会乌云密布,甚至还会有暴风骤雨,还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苏紫在这里,跟他在一起,就连乌云也会镶上金边。任之信觉得自己做了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他不后悔,绝不。
  第二天,任之信很早就出去了。苏紫听见他起床,倒水,洗漱,穿鞋,关门的声音。她知道临走之前,他的吻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没有睁开眼,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他最后一眼,虽然看见的也只是背影而已。
  等到任之信回到家的时候,苏紫已经坐在了去A城的火车上。他,连同跟他在一起的所有回忆,她都一个不留地抛弃在了轰鸣的列车之后,越行越远。只是,她还是忘了,离开的时候,忘了把自己的心也装进行李箱。她走得那么踉跄,连当面说再见的勇气都没有,她想,原来,到了最后,结局依旧没有改写,甚至比设想的更糟。她曾经想过的,他微笑地说:再见。再也不见。可没有了,她再也不可能为自己的爱情改写结局,她留下的是一团乱麻,她甚至不敢想,任之信会是什么表情?没有了,他会觉得受伤,因为她的不告而别,但那只是短暂的。就像任老爷子说的那样,他只是迷失了,等她离开,他自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多年以后,如果逢汝
  “苏紫,你真的觉得不需要解释吗?”任之信坐在苏紫对面,凝视着这张五年不见的脸。
  她变了,又或许没变。
  五年前的她不会对着他沉默,或者施以冷静的嘲讽,她永远都是那么低眉顺目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五年前的她,对旁人可以漠视,可以不屑,可以忽略,但对他不会;五年前的她在他面前收起了倒刺和利爪,温驯犹如小猫,可以活泼,可以洒脱,可以肆无忌惮,但绝不会想现在这样,以沉默,以冷漠,甚至以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注视着他。
  他没有认错,她还是以前的那个苏紫,眉目,五官甚至连身形对都没有变。但他却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可能找不回5年前的那个苏紫了。
  任之信又一次发问,终于把苏紫从冗长的记忆里拉回了现实。她看着他,竟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五年前的自己,真的爱过吗?真的那样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地爱过吗?
  “任之信,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我不觉得解释能改变些什么,更何况,我不需要改变。”她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
  却再一次划破任之信长久以来修弥的平静。
  “好,很好,苏紫,苏大小姐,哦,不,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顾太太?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啊!古人说最毒妇人心,天底下最无情最狠心的女人,你要只当第二,谁还敢称第一呢?”任之信的眼神里聚集了太多的情绪,不甘,愤怒甚至暴虐,让他的眼神由深转沉,他走过去,拉起苏紫,抬起她的下巴,说话的时候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厘米,“苏紫,你真狠得下心啊?还是我根本就看错了你?”
  苏紫从来没见过任之信如此暴戾的一面。他发火发得猝不及防,她完全没有预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说错了吗?还是做错了?或许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苏紫突然觉得可笑,要真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吃亏谁有益,他任之信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态度对她?
  “任之信,你的自制力去哪儿?”苏紫原本想说,任市长,你的自制力打不如前了啊。临出口前才减缓了力道,她还是不习惯两个人这样刀锋对麦芒的对话。她的刻薄源于他的愤怒,她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应对他骤起的风暴,她只能这样,不甘示弱。
  任之信的耳朵里传来苏紫的冷嘲热讽,他突然放开了她,任她重心不稳跌坐倒沙发上,他颓然地意识到一个现实——她的苏紫,真的变了。
  任之信这才觉出自己的可笑。他生气些什么呢?他那些没来由的怒气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起苏紫刚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愤怒过,那个时候他只是担心,前所未有的恐惧,然后风一样地冲进任老爷子的书房,问他要人,任老爷子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不置可否,他第一次冲着自己的父亲发脾气:“不是你,还有谁?”
  叫他怎么能相信是苏紫主动离开呢?
  再后来,他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等他安排好一切,她自然就会回来。
  最后,当他知道苏紫已经结婚的事实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也只是闷闷地一个人回到家里,睁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坐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他又跟平常一样,出门,上车,当车开进市政府大楼的时候,他除了眼眶有些红以外,跟人们眼里的任市长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觉得自己是想通了,看开了。其实内心还是有奢望的,他太自信了,自信以为苏紫只是用婚姻来逃避自己,逃避内心。即使那一刻,他都没有放弃过做这样的设想,所以当他看见苏紫走出小区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他知道总会有一天,她还是会回来。
  只有回来就好了,那么她还是他的。他可以接受苏紫离开,结婚,过另外一种没有他的人生,但,但是,他绝对不能接受苏紫的心里没有他!
  这才是任之信的底线。
  他听着她云淡风轻地一句,彻底击溃了他的底线。他说着那些语无伦次的话,向来风度翩翩的任之信什么时候也口无遮拦了?什么时候也对人恶语相向了?更何况对着的还是苏紫。
  任之信想起当年周曼娟离婚的时候跟他说的那句话:“任之信,你到底还是修炼成精了。”
  是啊,对着旁人,他是道高一尺,可如今遇到苏紫,平白费了自己几百年的修为。
  “苏紫,就当我们只是多年不见的朋友,难道我们就不能平心静气地聊聊天?”任之信终究还是任之信,气恼只是暂时,失控只是一刻,片刻,他又回到了平静。像一个在谈判桌上周旋有余的老手,如今他选择了以退为进的方式。
  苏紫也觉得有些尴尬,原本她也没想过两个人会是这样。听任之信这么一说,语气也就缓和了下来。
  “你工作怎么样?”
  “还好。”
  “A城的生活还习惯吗?”
  “还行。”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经营影楼的。”
  “他……对你还好吧?”
  “恩,很好。”
  “苏紫,你幸福吗?”
  苏紫顿了顿,幸福实在是一个庞大的命题,她不知道怎么定义幸福,更不知道如何判断自己幸不幸福,只能马虎地答一句:“我过得很好。”
  “苏紫,当年你为什么离开我?”
  之前都是花枪,所以任之信一点也不在意答案的真假,即使过得不好,苏紫也不会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依旧是困扰了他五年的问题。他解不开,就放不下。他放不下,自然不许另外一个人放下。他追问到底,求的无非是一个解释,问的无非是让自己死心。
  苏紫明白任之信耿耿于怀的无非是自己的不告而别。但这真的很重要吗?
  “是我自己想要离开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我也没有任何苦衷。”
  “你说谎!你当初怎么答应我?你说了是一年,那就该等到一年后再离开,后来我是怎么问你的?我问你我不结婚了,你会不会留下?你忘了你说的这些话了吗?你突然凭空消失,你跟我说你没有苦衷?你跟我说和其他人没有关系?苏紫,你告诉我,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好不好?现在不会再有人逼你了,你还担心什么?”任之信激动地说。他想说,现在没有什么周家,没有什么仕途,没有什么政治联姻,甚至连任老爷子也奈他不何,苏紫,你要是肯回头,只要你肯。
  苏紫想起离开的那段日子,她突然不想回头去看,即使现在念头一泛起,她都觉得是一片灰。那么黯淡无光的日子,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你真的想听吗?”
  任之信注视着她,眼神里是鼓励,是执着,他一定要去证实真实的情况一定与他猜想的不远。他一定要让苏紫亲口告诉他,当初的她是因为不够坚定,不够自信,所以才放弃的他。然后他再合盘托出,他要让她后悔,要让她知道,离开他是她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

  死不了就活过来
  苏紫下了火车,才有点茫然失措的感觉。A城,对她而言,并不熟悉。小时候,她对A城的概念就是一个大省城,是一个省的省会,她能来的次次并不多:等去到c城读书啦后,因为县城里并没有火车,她需要先坐客车到A城,然后再从A城坐火车去c城。
  其实比起c城来,A城陌生太多。她该怎么办·她发现自己来之前似乎设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她只是知道自己要离开,站实习的名义去另外一个城市.只是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李,从抽屉里拿了点现金,加上在报社实习的工资.她单纯地计算着可以支撑到自己找刭工作为止。
  她在找到房子前,只能连择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15块钱一个人的大通铺,到了晚上,苏紫根本不敢合眼,她不能相信这鱼龙混杂的旅馆里,是否有意图不轨的人,或者是小偷,她把行李箱抱着怀里,枕着自己的包,稍微有什么声响,她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好不客易熬到了天亮.她走出旅馆的时候发誓一定要在今天找到房子。
  她依稀听饶小舒讲起过A城东门的房价最便宜,那里有很多老式的筒子楼出租.那都是以前大型厂矿分给单身职工的宿舍。
  一进筒子楼的时候,苏紫连忙耙鼻子掩了起来。穿过布满了名种杂物的楼道,她随时可以看见一些妆艳抹的女孩子穿着内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而房间的门却是开着的,楼道上壮着一根细铁丝,上面挂满,各种女式的衣物;她偶尔还能看见一些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挺着大酒肚坐在楼道口上,用涵义未明的眼光打量着她,走过去的时候,还要跨过他的腿脚,每层楼只有一个洗手间,茬楼道的尽头,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一股陈年的厕所味儿。
  “一个月200,押金200交一次。”中介领着她打开,其中一间房间的门,十个平方不到,除了一张床,里面什么都没有。
  苏紫原本想要还价,但实在看不下去,转身就走,。
  “不要后悔,早晚你都要回来的。这一带你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了。”中介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一副走着瞧的表情。
  到了傍晚的时候,苏紫还是回到这里。是的,她没有选择,环境好点的的她承受不起,坏境比这还差的价钱都差不多,她走了一圈,把东边的二坏到三环之间的房子看了一个遍,还是回来了。
  等她拿到钥匙,躺在那张脏得看不出来色的床上时,她已经累得流不出眼泪了。
  接下来,崩溃的事情一件跟着一件,苏紫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谓的比同龄人的成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根本无济于事,甚至还要吃更多的苦。
  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工作。她拿着简历,参加各种招聘会,不放过任何一家招聘公司。答复都是一样的:“很好,但你还没有毕业,只能算是实习。你要知道,在我们这里实习都是没有工资的。只有一些补贴。”
  她临毕业还有一年,这一年没有收入叫她怎么熬?
  一个星期后,她拿着自己大一和大二两年的奖学金证书在大学门口招揽到一份家教的活,一节课50,一周上两节。她当时都要激动地流下泪来,钱虽然少,但至少饿不死了。
  此后的几个月,她都在忙于找工作,她一定要找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才行。家教毕竟只是暂时的,她怕自己一空下来,会更痛苦。
  她扳着指头地计算着时间,任之信应该结婚了吧?任之信去度蜜月了吧?任之信新婚一个月吧?就这么算着,时间的换算更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在她被现实逼到角落的时候,还不忘划上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元旦的时候,她回家了一趟。母亲告诉她,很多人打电话来找她,她一一含糊过去。她知道她的不告而别会给其他人造成困扰,但却不想做任何解释。因为任何解释都是多余。她选了一条自己不该走的路,如今到了悬崖,她要么跳下去,要么回头。她这么想着,自己这样悬崖勒马,总好过最后的不堪吧?莫非她还真能镇定自若地看着任之信牵着周曼娟的手从她面前走过,她还真无耻到跟着一个有妇之夫继续过着不见光的日子,等到某日他厌了倦了,跟她说你走吧?不,她怎么能够?这么想着,她也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多苦了,总好过尊严尽丧,总好过粉身碎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离开,她要再多待几天,指不定谁谁谁又会出现在她面前,周曼娟,她是不敢面对了,她有什么资格去反驳她的谩骂和指责呢?任姨呢,更不敢,假若连她母亲都知道的话……她不敢想,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匆忙地离开。
  她跟任之信之间,她原本以为的结局是两个人平静地互道再见,接着她转身,没入人群,倘若日后再见,她跟他都能平静地问候寒暄。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呢?
  为什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苏紫不敢想。
  “你怎么瘦这么多?”母亲看着面色蜡黄的苏紫,说不出的心疼。
  苏紫笑了笑,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她想起自己在A城吃的那街边五块钱的盒饭,米饭又干又硬,有些菜甚至还是生的;要不就是2块钱一碗的米粉,什么都少得可怜,实在吃不去了,去菜市场买两根黄瓜和番茄就是一顿,要不就是方便面,怎么可能不瘦呢?
  只往了两个晚上,苏紫又走了,她还是要继续去找工作,只有找到工作了,她才能继续在A城待下去。
  元旦过了没几天,倪真找到了苏紫。苏紫在A城的事情只有倪真一个人知道,她相信倪真会替她保密,说出来无非是想让好友放心而已。
  “苏紫,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听了千万不要太生气。”电话里,倪真的口气出乎意料的吞吐,倪真不是这样的人。
  “你说,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啊?”苏紫自嘲,她坚信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前几天我听班主任说,学校把你开除了。”
  “为什么?”苏紫大吃一惊。这个消息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贴的通报上写的是你旷课次数太多,勒令退学。但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原因呢,大家都没怎么去上课了,李蔓早就回去了只等着发毕业证了,就单单处罚你一个,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我去问班主任,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也很震惊,跟学校领导争取了老半天,也没有用。”倪真在电话那边解释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刚知道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万万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那我回学校一趟。”苏紫知道问倪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有豁出去回去一趟了。她简直不敢想,自己辛苦读书到头来如果连毕业证也拿不到,还要背上个勒令退学的处分,她真的不敢想。
  第二天苏紫就坐上了回C城的火车,下了车直奔学校。
  她只问一句为什么?
  班主任向她无奈地摊了摊手。
  学院书记也很无奈地说:“这件事情你最好问校长。”
  张校长看着苏紫站在他办公室门口,一脸地焦急。他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心;“进来说吧。”
  “校长,我……”
  张校长打断了她的话,不用说他也知道她的疑问,愤怒和不解。他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孩曾经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那个时候黄学芬还跟他大吵大闹,如今还是这个女孩,不过主角却变了。
  “苏紫,你是任副市长家的亲戚吧?‘校长特地把副字这个音咬得特别重,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苏紫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学校的校训吗?”
  “厚德,博学,自强,自重。”
  “你叫任副市长叔叔是吧?”
  苏紫被校长的眼神打量地很不自在,只能继续点头。
  “我们学校向来以学风严谨著称,决不允许任何伤风败行的事情出现,作为一名重点大学的学生,你们要学的不仅只是理论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会如何做人。但是,苏紫,你是怎么优做的?”
  苏紫被张校长这篇宏篇大论搞昏了头,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校长,你能不能说得清楚点?”
  张校长递给她一个朽木不可雕的眼神,估计跟这样作风败坏的女学生也无法沟通了,只好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你自己看看吧。”
  苏紫接过照片,脸色越来越白,最后苍白到像一张纸。是谁?是谁拍下她跟任之信在一起的场景?又是谁?这么别有用心地交给学校?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又羞又气,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去质问他人,为什么?
  苏紫一言不发地转身,照片散落了一地。
  张校长原本还想说你现在知道我们校领导的良苦用心了吧?旷课的原因至少还能说得过去,要不是看在任家的面子上,他们可不能那么含蓄了。他想起周曼娟在电话里说:“不管用什么理由,我只要她被退学,什么证书也拿不到。”
  跟任家相比,周家的势力显然更深远些,张校长清楚地知道他的上一任不就是被调去了中央教育部了吗?更何况他知会过任家老爷子了,这样做两全其美,至于任副市长,想必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让他难堪吧?
  苏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在大厅被人撞了,她不知道,爬起来又往前面走,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她站在台阶上,从办公室走到下面的广场,有一两百级的台阶,她站在那里,出神地想:“要是跳下去能摔死该有多好?”
  一死百了。苏紫的脑海里竟冒出这样的念头。她离开任之信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绝望,这么心灰意冷过,这么万念俱灰过。她想起高中那会,如果不是考大学这个目标撑着她也不会那么快从林菲的阴影中走出来:那些日日夜夜,她真的不敢细想。她跟林菲在一起的时候,学的肆意,玩的肆意,自然也偏科偏得厉害。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初中的数学课本开始看起,一道题一道题地做过来,一个公式一个公式地背,她不喜欢别人说她刻苦,即使考上了重点大学,她也是那么淡淡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不容易。后来,她跟任之信在一起,她想着要离开的时候,也是被这样的目标支撑着,她唯一能依傍的就是她的学历了,她在任之信那里狠狠地摔了一跤,她只能靠工作让自己爬起来。如今她连这样的依傍也没有了。
  在工作简历这一栏,她能怎么真?大学肆业?现在的情况,她还能拿什么去应聘?跟中专生比,她没有工作经验;跟大学生比,她连证书都没有,有的只是档案袋里的一纸处罚决定。
  苏紫,你真的一无所有了。是谁说的,上帝在给你关上门的时候,必定会为了自己开一扇窗。真是天大的讽刺。任之信,苏紫在这个时候,才有点恨。她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欠他什么的,可是难道他就是为了报复她不告而别吗?她已经听任老爷子的话离开了,为什么他们一家还要赶尽杀绝?为什么?可连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看香烟排列的形状
  “你再说一次?”任之信匆忙打断苏紫的讲述,他不可置信地说:“你是被勒令退学的?”
  任之信并不知道这些细节。是的,他当然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正为了婚事跟周家跟任老爷子闹得不可开交。他只道苏紫去了外地实习,找个理由避开他。一直等到6月,他想着苏紫至少要回来拿毕业证,等他到了学校一问,倪真不咸不淡地说:“苏紫已经走了。”
  他不明就里,只知道苏紫提前一年离开了学校,却不知道最后她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到,而且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任之信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他听了这么长,才知道原来苏紫离开之后竟是这样的景况。他竟忘了他原本是要质问的,他想,她都到了这样的田地,她宁愿自己只身一人去别的城市也不愿意继续跟他在一起,她的压力和痛苦可想而知。他以为他把苏紫保护地很好,他以为旁人不敢来伤害她,没想到他还是算漏了。
  “是周曼娟,是她。”任之信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他几乎不用费力都可以猜出来。他对她的狠心和无情,她却报复在了苏紫身上。他甚至不敢想象,要是苏紫继续待在他身边,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现在天下太平,他当然可以只手遮天,可换在当时,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任之信有些冲动地想过去抱苏紫,他的内疚浮现在脸上,或许只有拥抱才能正确地表达他的情绪。苏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能够说出口的委屈已经不算委屈了。你没必要这样看着我,至于当年是谁做的,我已经没兴趣知道了。”
  任之信的手尴尬地落在半空,顿了顿,又收了回去。他定了定神,才继续问下去:“那你又回了A城?”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懦弱,他甚至不敢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他都可以想象到如果他这么问,苏紫会是什么反应。她的骄傲和倔强,他在刚认识那会就清楚地领教到了,他不会傻到去问这样的问题自取其辱。只是,虽然,在他的心底,他的确想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来找我?
  在苏紫的心里,尊严高于一切,她更不是那种把所有都依附于一个男人的,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如果是那样,事情但不是如今的格局。她甚至不会走,更不会自作主张,可那样的苏紫,像菟丝草一样的苏紫,任之信还会要吗?还会心心念念到现在么?他不知道。
  苏紫点了点头,“不回去还能怎样呢?回到A城后,工作的事情依旧没有着落,更没有底气跟人耗时间,只能偶尔打打零工,去肯德基做服务员,有时候又在街头发传单。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的确挺苦的。”苏紫的嘴角牵扯起若有若无的笑,她回头看当年的自己,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生活下去?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没吃过什么苦,一路顺风顺水,在学校没受过欺负,被老师赞美着,如今竟沦落到跟那些面目面目可疑的中年男人和人事着不良职业的小姐混居在简陋的筒子楼,大白天在街上散发着传单,晚上去餐厅做服务员,当然也有其他兼职的大学生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但他们跟苏紫不一样,毕业后他们终究会找到一份正当体面的工作,可苏紫呢?她不敢想,她难道真要发一辈子的传单?
  苏紫直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交不出房租时的窘迫。房东站在门外,她在房间里搜完了所有的箱子、衣服、裤子,她终于凑够了385元,这是她所有的财产。她一脸地窘色把门打开,递到房东手上,嘴里还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着转。
  房东是厂区里一名退休阿姨,看着苏紫的模样,于心不忍,从苏紫摊开的手心里捡了10块钱的钞票:“房租你过段时间给我,这10块钱是这个月的水电费。”
  苏紫看着房东阿姨离开的背影,感激地差点哭出声来。
  人到这个地步,总会迈出自己以前想都不想的那一步。苏紫犹豫再三,还是打了电话给刘娜,她打这个电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凉薄。当初说也没说就离开了,如今走投无路了才想起人家。
  “娜姐,我是苏紫。”
  刘娃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一阵嚷嚷,你担心死我了,你到底去哪里了?你这个死丫头现在才想起我来……
  说得苏紫心头一暖,接下来的话便顺畅多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等着,我问一问。马上给你答复。”
  才过了两个小时,苏紫就接到了刘娜电话:“A城有家周刊,你去不去?他们那里正在招编辑。总编是我朋友。”
  第二天,苏紫怯生生地走进这家刚刚创刊不久的周刊,面试的那个人正是总编。
  “你是C大毕业的?”
  苏紫直觉地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她应该永远也毕不了业吧?
  总编是个女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给你个主题,你随便写个1000字出来看看。”说完指着旁边的电脑。
  胆战心惊地写完,总编看了一眼,居然对她说:“你明天来上班吧,去行政部填个表格。”
  苏紫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啊?”
  总编笑了:“你还要怎样?有试用期的嘛,试用期要是表现不好,还不是要走人。”
  “但,但你们不需要看学历的吗?”
  “你叫苏紫,是吧?我看你的文笔,我很喜欢。报社就是这样,你学历再高但写的东西不行,我们照例不会要。这里是不看学历只凭能力的,只要你有能力,即使只是高中毕业我们也要。明白?”
  苏紫忙不迭地点头。走出报社大门的时候,她坐在台阶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变得和蔼起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烟,点燃,然后吸了一口。
  吐出烟雾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抽烟不是为了想念谁,她只是想抽,如此而已。

  她,还好吗?
  苏紫前所未有地专注于工作,她太清楚这份工作对她而言有多重要了,不仅因为这份收入能够带给她温饱,更重要的是,它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
  报社上班的时间很机动,大部分的时间是自己在家写稿。苏紫没有钱买电脑,只好去网吧,有些环境好的网吧收费不便宜,她只能选择去一些便宜的网吧,在嘈杂无比的环境里,周围充斥着游戏的声音,音乐的声音,叫骂嬉笑的声音,她只能全神贯注地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着。
  更多的时候她在不上班的时间,腆着脸求保安开报社的门,让她进去写稿子。然后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连叹息都能形成回响。她没有退路,只能一味的拼,往前走,甚至不敢抬头望路。在这期间,她目睹了7、8个实习生的离开,总编轻描淡写地说:“你明天不用来了。”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那段时间,她做梦都被惊醒,她梦到总编骂她,说她写的全是垃圾,说她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人能写出什么好文章,然后跟她说你走吧,明天不用来了,醒来的时候一身都是冷汗。
  那是噩梦般的三个月,那段时间,她的头发长长了,却一直没有修理,一觉醒来,枕头上全是头发,一根一根,触目惊心。
  等到黄昊在A城找到她的时候,属于苏紫最黑暗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此时,她已经被报社正式聘用,成为一名正式的编辑。而她也搬出了筒子楼,在离报社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单间住下。与刚到A城的景况相比,真是地狱人间。
  “要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你竟当了记者?”黄昊是在报社找到她的。
  连她都不敢相信,黄昊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听说你没有毕业,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好不容易才从倪真那里问到了你在A城,她又死活不告诉我你的电话。我一下飞机,原本是想找个报社登寻人启示的,没想到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我也只是抱着来问问看的心理来的,没想到真是你,虽然依旧一笑就会露出阳光,但苏紫知道眼前的黄昊比在学校时的黄昊沉稳了许多,谨慎了许多。
  换作之前,他肯定会飞奔上来,不管不问就劈头盖脸地把苏紫说一通,现在,他更像是一个朋友,只是关心,所以凑巧碰见了。甚至连自己都主动忽略他找她找的有多么辛苦。
  苏紫笑了笑,一个人在异乡的日子,突然遇见旧人,终归还是温暖的。她热情地招呼着黄昊,然后一溜烟跑去办公室跟总编请假。
  苏紫不知道黄昊去哪,只好回了自己家。黄昊看十来平方的单间,诧异地说不出话:“你就住这样的地方?”
  苏紫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当然不能想象平常人是怎么生活的,要是黄昊知道之前的一年的时间,苏紫都住在更肮脏不堪的地方,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苏紫一边给黄昊倒水,一边说。她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房间虽然不大,但有床,有椅子,还有苏紫前不久分期买回来的电脑。她一个人住,已经足够了。
  黄昊有点手足无措,他局促地坐在床边上,看着苏紫在这个十来平米的小房间里转身,洗杯子,烧开水,倒水。他的眼微微有些发热,一种长久以来连他也不明所以的执着突然就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你这么千辛万苦地找,那么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不就是为了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吗?
  一度,黄昊也安慰自己,不就是一个女孩子吗,有什么好稀罕的,他冲着苏紫嚷:“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说的那么信誓旦旦,那一刻他是真为自己不值得,他那么卑躬屈膝了,他那么低三下四了,居然还博不到她一个青眼?他有什么理由继续折磨自己呢?
  一度,他也以为把苏紫抛开了。谁说不是呢,他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比苏紫漂亮的大有人在,比她温柔的大有人在,比她乖巧的大有人在,比她有性格的也大有人在,他有什么理由继续缠着不识好歹的苏紫不放?只是,偶尔,他还是会有片刻的出神,总会有在某一个闪念,他会想起那个倔强的眼神,他会想起她恶狠狠地闪过来的两巴掌,他还是会想起那一日在江边,她又哭又笑的模样,怎么办呢?他还是没有办法忘掉。苏紫,是毒,越陷越深,欲罢不能,他痛恨自己。
  等他想明白再回头去找她的时候,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先是得知了苏紫被开除的噩耗。他吃惊,然后追问,不依不饶,顺着蛛丝马迹追寻事情的真相。
  任之信的婚礼,他去了。他却没有看见她。
  接着,任之信离婚了。轩然大波。他自然会有所耳闻。
  等到所谓的八卦传到耳朵里,竟已经是毕业一年后的事情了。此时的他已经在上海,正在筹办自己的公司。
  那些层层叠叠的谜终于抽丝剥茧地呈现在他面前。如果不是他的母亲在电话里抱怨当年任家的不厚道,他又如何得知这个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孩当年是在怎样的景况下离开?他无从得知端倪,却足以清楚地了解到事实的大致轮廓,不过这已经够了不是吗?
  任之信欺骗了这个女孩。
  任之信连同他的妻子陷害了这个女孩。
  接着因为利益分配不均,任之信离婚了。
  但,那个女孩呢?那个始终沉默的女孩呢?她现在在哪里呢?她,过得好吗?
  这样的念头折磨着黄昊,是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少年了。他拥有的不过只是那段放肆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有一个对他视而不见的女孩。女孩的背影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于是,他开始了寻找。想找一个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凭的不过是只是有心无心而已。
  他看着如今的苏紫,他跟他将近2年的时间不见了吧?她的头发已经及肩了,远不像当初看着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她,给他的感觉竟像当年那个叫王靖雯的女子,眉目之间说不出的清冷。可如今,她把头发高高地扎起,笑容温暖,竟有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什么时候,苏紫竟也会对着他那么笑了?黄昊的心竟漏跳了一拍,犹如一个触不可及的梦突然近在咫尺。
  “你现在在哪里呢?”苏紫把水杯递给他,黄昊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苏紫的手指尖,水杯那么烫,她的手指却那么冷,冷得他心里一个哆嗦。
  “我在上海,自己做事情。”
  “哦,是吗?那多好啊。”
  “谈不上,混口饭吃吧。”
  “黄公子这样还叫混口饭吃,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
  黄昊有些尴尬地笑,他被苏紫的另一面弄得有些猝不及防,什么时候苏紫也学会这么客套地跟他讲话了?什么时候那个直来直去说话从来也不拐弯的人也会像现在这样跟他寒暄了?
  黄昊有些不适应,只能尴尬地笑,他甚至还有些怀念当年苏紫面无表情对他说的那些话:“黄昊,没事别跟我斗闷子”“我不喜欢你”直来直去,他真是变态,竟开始怀念起当年苏紫的决绝来,至少决绝里透些爽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她,场面看似热络,但她跟他的距离却那么远。
  “苏紫,跟我一起去上海吧!”他隔了好久,才打断了苏紫的话。
  苏紫愣了一下,心好像顿时被钝器撞了一下。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看着黄昊,竟有些感动。
  一点点的回忆就泛了出来,从记忆最深处,从她忙碌的日常生活之下,在她试图掩盖的表象之下,她被他这句话,牵扯出了往事,一丝一丝,连着血,一点一点拔了出来。
  “苏紫,任之信不适合你。”他还是说出口了。
  苏紫一点也没有诧异。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人早晚也会知道。她之所以逃离,怕的不就是这些吗?
  “我知道。”她还是笑了一下。多奇怪,这样的时刻,听到耳里,她竟然还是育力气伪装出笑容的。换作以前,她一定会说即使不合适,也由不得旁人来说三道四,但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失去棱角,渐渐磨平心里那根刺,虽然刺在心里,但至少外表是看不出来端倪了。
  “我没奢望过你会喜欢我,你跟我去上海,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苦。苏紫,你一个人这么撑着,什么时候到个头啊?”他说得那么委曲求全,他也明白得到苏紫的爱是一种奢望,却不忍心见着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他想帮她,他让她重新站起来,哪怕自己的角色只是一根拐杖,他也心甘情愿。
  苏紫摇了摇头,“我怕别人说我不识好歹。”
  “苏紫……”他还想继续游说,却被苏紫打断了:“走吧,我带你去吃这里的名小吃。我们家小区门口有一家很好吃很好吃的小吃店……”
  她拖着他走了出去。一路上,两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让彼此难堪的话题。
  黄昊说李蔓还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苏紫没细问。感情这码事由不得人的,你知道最适合你的那个人是谁,爱的偏偏又是另一个人,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大脑无法控制,她想起李蔓,想起黄昊,想起自己。什么叫自作孽?爱上不该爱的人,都是孽障。
  临走的时候,黄昊塞给苏紫一张卡。
  苏紫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黄昊尴尬地收回。只敢留给她一个电话号码,但他知道,这个号码苏紫永远也不会打的。
  苏紫没有送黄昊去机场,她看着他上了出租车。她想,要是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她会不会真的跟着他去了上海?即使不会,她又会不会真的收下那张卡?她不知道答案。
  她渐渐感觉到了现实的残酷。在现实面前,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所谓的清高,倔强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而所谓的感情都变得虚妄。她得庆幸,如果不是生活的痛压迫着她朝前走,此刻的她还陷落在泥潭里,做着一个随时都可能破灭的美梦,如果不是在那些为了房租、生计、工作愁得发苦的日子,她想她应该没有快把伤口掩藏才现实的表象之下。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好,她知道,有些东西一触及还是会痛不欲生,但至少,她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前方,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她觉得,原来自己还是幸运的。

  泪干的时候天就亮了
  黄昊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留恋地看了一眼这个苏紫所在的城市。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碰见她了。
  他在青年时期记忆最深刻的那段恋情在飞机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被他抛弃在了身后,被他掩埋在了记忆的最底层。
  总有一天,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会在岁月的摩挲中逐渐变成碎片,老去,陈旧,最后逝去,成灰。
  或许若干年后,曾往的阳光少年,成为一位中年男人,他有地位有事业,他得到了生来就被赋予的一切,他站在人生的最顶峰,或许身边还有美眷犬子,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在发出夫复何求的叹息后,忽然觉得心有一块是空的,他不知道这空虚的角落原本是装着谁,只觉得一声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叹息突然惊醒了他,曾经他痴痴追逐的那个身影最终只幻化成了午夜梦回里的某个单薄的背影,还来不及看到背影的主人,梦就醒了。
  或许,他还会在某一个女孩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神情,或许还会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小习惯,但当他看到这些的时候,只是有一点恍惚,很快,他又清醒了,而当初他执着的一切,他默默追随的一切,他委曲求全的一切,他变得不像自己的一切.他死缠烂打,他痛彻心扉,他彻夜难眠,他走火入魔,他如疯如痴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而已。
  等到飞机穿进云层,剌目的阳光突然刺痛了他的双眼。黄昊拉下了遮阳板,阻断了与这个城市最后的一丝光线。
  黄昊低声呢喃:“苏紫.我会放下的.那你呢?”
  这个问题,苏紫设有答案。有些绝症的病人,总以为自己并无大碍,以为只是普通的炎症,直到某一天,他突然痛得昏厥,突然咳出一口鲜血,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病入膏盲。
  苏紫原先也以为自己并无大碍。等生话的枷锁松开了些,等她终于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以后,那些筮骨穿心的痛才慢慢浮出水面。
  你有没有上过手术台?
  当你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你甚至还可以虚弱地跟亲友微笑,示意他们自己没有事。那个时候麻药还没有完全过,你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接着,半夜你醒过来。
  伤口的痛一波又一波的袭来.连绵不绝.痛不欲生。你想叫,但周围都没有人。他们都以为你好了,睡一觉就没事了。但其实不是的,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你翻来覆去地疼,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手术,你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手术出了什么差错,为什么那么疼,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人。
  钝感不是无感,不是麻木。钝感只是在短暂的麻木后才把伤传递到你的痛感神经,在你以为并无大碍之后,给你一个绝地反击。让你嘲笑自己的自以为是,让你嘲笑自己的故作坚强,因为你根本还没有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痛。
  这个痛,刻着任之信三个字,像一个蛊,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吞噬着心脏,每痛一下,心脏就一阵瑟缩。苏紫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痛也是毒,这个毒的名字就叫任之信,她戒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个毒有多深。她总是在噩梦醒来的晚上,大叫着“任之信”的名字,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回应。她开始哭,越哭越大声,“任之信,任之信,任之信 ”她叫着这个毒的名字,她口口声声呼喊着痛,但始终没有人回应,终于被眼相淹没。
  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苏紫的恨才一点点泛滥开来,控制不住,怎么能控制呢?
  她像放电影一样每天晚上都回放着回去。
  她是主角,也是观众。
  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模样呢?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第二次的时候,他质问她。她觉得委屈。那个时候,她怎么预料到故事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局呢?
  第三次,他跟她讲着别人的故事。她听进去的是旁人的隐私,走近的却是他的内心,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任之信的名字开始着上了颜色。
  第四次,不,到底是第几次呢,他抱着她离开,带她去了自己的家。那一幕,那么深刻,她怎么能忘记呢?她想,就是那一夜吧,那些不知名的情愫都在生根萌芽了。
  后来,他也是有过迟疑的吧?那么千回百转的开局,她的爱情开始得千回百转,连过程和结局都是那么地千回百转。
  她渐渐地想起了全部,他的吻细细密密地砸下来,他那么小心翼翼,他那么欣喜。
  苏紫在回放的电影里寻找的答案,她想,他总归还是付出了真心吧?
  他问她,会不会留下来?
  她还是开心的。她想留的,只是不能留而已。
  之前的回忆都是酸涩里夹杂着甜蜜的,她甚至开始想念起皮皮,她甚至开始牵挂着它长成什么样了,它还好吧?它会不会跟着他去他的新家呢?
  最后,为什么成了这样呢?
  他真的没有来找她.他真的找不到她吗?他知道她在筒子楼里的日子吗?他知道她连毕业证也没有拿到吗?他知道她曾经绝望地想死掉吗?他如道她为了忘记他忘记得有多么痛苦吗?他知道他的名字时刻都还留在她的呼吸吗?他知道她依旧在想他吗?他知道吗?
  这样的电影,放到最后始终没有“THE END”的字样出现。
  她总是在回忆到了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流泪。原来,苏紫你也会流泪的啊,你留给世人一个倔强的背影,一个人俯瞰自己伤痕累累的胸口,然后用眼泪去洗涤这些伤口,每一滴滴下去,就是一股钻心的疼,一滴,一行,这么永无止境地泪着,这么永无止境地痛着。
  终于,连伤口都麻木了,你的泪干了,而,天亮了。

  饶小舒的婚礼
  倪真到A城,是苏紫去接的她。
  她隔着汹涌的人潮,看见倪真朝她走来。两个人,都没有开口招呼对方。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倪真习惯性地把头靠在苏紫的肩膀上:“苏紫,我好累。”苏紫的心瞬间被这句话淹没。
  她想念倪真,想念大学的一切,除去最后那嘎然而止的收梢。
  倪真来A城,是来参加饶小舒的婚礼。
  是的,她结婚了。成为她们中最早迈进坟墓的那一个。但新郎却不是莫俊。
  饶小舒在毕业前的两个月回到A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次公司聚会上,她认识了即将要娶她的那个男人,整个过程都犹如闪电般快速,彼时莫俊还在c城上着大三的课程。
  等到那男人跟她求婚的那一晚,她终于跟莫俊提出了分手。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过挣扎,但挣扎与否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结婚了,跟另外一个男人。
  当初信誓旦旦认为爱情就是一切的饶小舒比她们任何人都早一步对现实妥协。不要提幸福与否,或许幸福从一开始都跟爱情没有任何干系。
  这一切,苏紫都是从倪真的口里知道的,最后倪真说:“饶小舒也邀请你参加了,她说怕你觉得尴尬,只请了我,你和李蔓这几个大学同学。”
  苏紫从倪真的讲述里拼凑着关于饶小舒的细节。她跟她在一个城市,却鸡犬不相闻。她不是一个善于笼络人心的人,即使这些同寝室的同学分开后,她再也没有任何联系。别说旁人,连她自己都觉得凉薄。
  刭了婚礼那天,她还是陪着倪真去了。
  新郎的样子,苏紫记不太清楚,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只记得饶小舒介绍说她的老公是某企业的市场总监。
  那莫俊呢?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提起这个话题,大家心照不宣地说着祝福的话。苏紫的脑海里浮现出的依旧是为了爱情固执地站在江边等待的女孩。
  饶小舒让她动容的那一幕已经被饶小舒狠狠地抛弃在了身后,只有苏紫,只有苏紫还牢牢记着她的浪漫与疯狂。
  李蔓走进大厅的时候,跟苏紫挥了挥手。跟着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这应该就是李蔓的那位博士男朋友。
  “听说你在报社工作?”李蔓热心地问苏紫。
  苏紫点点头,“那你呢?”
  “暂时还没有想好找什么工作,就在家先待着,我们买的房子最近刚交房,在忙着装修,等装修完了就准备结婚了。”她的喜气洋洋跟饶小舒的婚礼现场配合得天衣无缝。
  苏紫看了一眼坐在李蔓身边的男子,他的气质偏温和。不多言不多语。偶尔配备一下,显得斯文有礼。无疑,李蔓找到了最适合她的那个男人,但是黄昊呢?
  苏紫想起黄昊轻描淡写的那几句。
  或许,真的是那样,我们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的又是另外一个人。真真是俗到不能再俗的真理,真契合这俗气的人生。
  “都不许走,留下来。”饶小舒并没有打算放这些大学同学早早散场,而是在晚宴后转战了KTV。
  最后的最后,李蔓,饶小舒,苏紫还有倪真四个人。
  她们在KTV里唱着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走吧,走吧,人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苦痛挣扎”
  “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分不开,我们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一首接着一首,一杯接着一杯,不如道是谁先唱着唱着泛起了眼泪,不知道是谁先喝着喝着就哭了出来,最后,饶小舒抱着苏紫痛哭:“我没有办法,现实太残酷了,我没有耐性等他成长,这过程太痛苦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但是我的心怎么那么痛,好痛,苏紫,我怎么办?”
  倪真的歌声已然哽咽,那凄凄怆怆的唱腔在为这一夜写着苍凉的旁白。
  李蔓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只是她嘴里呼喊出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苏紫听得很清楚,大家都听到了。黄昊,黄昊.黄昊,你在哪里……
  是啊,我们爱的人在哪里?我们都把爱情弄丢了。在成长的过程,在蜕变的瞬间,不管是什么理由,不管是谁先负了谁,我们无一例外地都把爱情弄丢了。丢在再也找不到的角落里。
  也只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们才能在歌声里寻找着安慰.用酒精在自己麻痹,借着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大声吼了一声:
  “来,为去他妈的爱情干杯!为去他妈的青春干杯!”
  苏紫也哭了。她一杯接一杯地一干到底,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情,她跟倪真说:“你还记得非典的时候,我们两个爬墙出去逛街的事情吗?”
  她跟李蔓说:“我第一天去寝室的时候,觉得哇,你怎么那么高,那么漂亮啊,我都不敢跟你打招呼。
  她跟饶小舒说:“你记得有一次你偷偷拆了我的信吗?其实我很生气很生气,但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我知道是你看了我的信,对不对?”
  她借着酒意,想起了跟大学有关的片段,一片一片碎得跟拼图一样,回忆到最后,苏紫终于忍不住嚎啕: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问我没有毕业?为什么?为什么我跟你们一样,睡一样的床,吃一样的食堂,交一样多的学费,连成绩都是一样,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为什么只能问天,没有谁能给她答案。
  饶小舒突然站起来:“我也要问为什么,你们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留级?为什么他那么没志气?为什么天天熬夜打游戏,为什么我还爱着他,为什么人人都那么现实,没钱没房就结不了婚,为什么我要放弃爱情?为什么爱情不堪一击?”
  李蔓睁开眼睛,醉了很久以后醒了过来:“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倪真端起酒杯:“来,为十万个为什么干杯!”
  那一夜,是最后的疯枉。
  原来,在每个人的故事里,他们都是自己的主角,有着各自的心伤。所谓的青春,就是在等爱散场。等灯光一亮,荧幕一黑,观众离场,青春从此收梢。
  第二天,饶小舒成了别人的妻子,李蔓回到老家,继续装修新房。倪真跟苏紫睡到中午,苏紫醒来后看着手机,完全清醒:“我要去上班了,晚上回来再陪你去逛街。”
  生活又回到各自既有的轨道。没待几天,倪真回了C城,那些恨、不甘还有眼泪都留在那一夜。蒸发成空气,飘散在潮湿的空气中,除了呼吸是咸湿的,再也看不出异样。
  临走之前的那一夜,倪真和苏紫聊了一个通宵。
  倪真问她:“如果他是真的,为什么连黄昊都找得到你,他却找不到?是压根都没找?”
  倪真说:“他去年年底当上了市长。”如今想来该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婚姻,事业皆大欢喜。
  倪真还说:“千万不要招惹这些中年男人,太可怕了。你知道唐洁吧?你还没离开之前,她好象真跟王可斐好了,王可斐还答应她两个人一起去英国,结果她还没等到大四毕业就去了英国。现在都一年了,王可斐还在学校里,前段时间听说调去外宣部了,看样子唐洁又白等了。”
  苏紫觉得心凉。不能说谁辜负了谁,谁耽误了谁,谁对不起谁,她跟唐洁,殊途同归。
  若干年后,苏紫看着那些读者的情感来信,那些年少痴情的少女执迷不悟地问她:“姐姐,怎么办?”
  她只能无奈地叹息:“傻女。”
  唐洁的故事在苏紫的这段过往里,像一条若有若无的伏线,她与她惺惺相惜,感同身受,迈入同一条河流,奔赴同一个悬崖,却始终没有相交。她知道她,如同唐洁从旁人的故事里得知苏紫的故事,她跟她始终没有走在一起,投给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在命运的长河里,她们只是流向相同的两滴水粒,汇入芸芸众生中,再也分辨不出,原来,她被她感动过,原来,她为她伤感过,原来,她为她欣喜过,原来,她为她叹息过。在时光的某一个节点,唐洁和苏紫,不幸地成为彼此一面镜子,只是映射出的结局都不甚美好,那是否寓意着:所有的结局,都逃不过如此?

  你不信,但不得不认
  任之信听着苏紫把过往娓娓道来,百感交集。在这个过程里,他无数次想打断她的回忆,无数次想要申辩,不,不是这样的。
  但听着听着,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在整个过程中,他把手紧紧握成拳,手指掐入掌心,十指连心地疼,接着又颓然地放开,犹如筋脉尽断武功尽失。
  是的,他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他的苦衷他的不甘,无非是觉得苏紫辜负了他的苦心而已。但任之信还是那个任之信,你有什么损失呢?你依旧坐上了自己原本就想坐的那个位置,即使过程颇费周折,你依旧摆脱了你原本就想摆脱的束缚好羁绊,你的损失,不过只是失去了一个你原本想与之厮守的那个人而已。
  他也终于明白,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他颓然放开的手心里,是他五年积聚的执念,也是他一心想要抓紧的人。但没用了,在他听着苏紫讲述的时候,他在缓慢放开的手心里,陡然显现出宿命。
  他想起他跟她刚开始的时候,苏紫趴在桌上拿着一张白纸写着算着,最后她告诉他“任之信,我信命,但不认命。”
  但认或者不认,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的声音黯然无光。
  “明天。”
  “临走之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苏紫坐在副驾上,车窗外掠过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他带着她往郊外驶去,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苏紫努力压制着心里泛起的一点点火花,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跟他说那么多,为什么又要跟着他一起出来。许久以来她不肯正视的那一面犹如长期压在内心角落里的小兽,缓慢复苏,蠢蠢欲动。
  等到笔架山高尔夫球场几个招牌大字从苏紫眼前晃过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地方她来过。
  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这是任之信带她来的第一个地方,他们唯一一次出游的记忆,他跟她的足迹延伸到的最远处,也不过只是离C城一百多公里的一处高尔夫球场而已。
  那个时候,这里还只是原始的山水。
  那个时候,他说这里将会修建起一座高尔夫球场。
  那个时候,她说,那一旦自然渗进了商业,这些蓑笠翁是否不在?
  那个时候,他说,不,不会。
  如今,当年的对话都已经成为现实。
  他们之前坐在那里看雨的房檐已然消失,换而代之的则是一栋私人会所式的建筑。
  他当年指着她看的笔架山上,山上是一排排的别墅群;而他们视线所及的地方遍是一望无垠的草坪,只有远处的那一处湖泊,水面上果真还有一两条小船悠悠穿梭。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呢?
  缅怀?纪念?还是埋葬?
  “这个球场,在第一次我们来之前,当时政府班子只是按照旅游景点的规划去开发,但当时我提议将此建成一个高尔夫球场。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在他们看来,高尔夫球场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曲高和寡,并无意义。那一天的办公室会议,我终于说服了那帮老头,将这里修建成为一座全国唯一一个与自然山水高度契合的高尔夫场。出了办公大楼,我开着车,带你来到了这里。
  那个时候,我站在这里,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手心里,没有什么是我任之信做不到的。
  那一天,你也是在这里,拿着一张白纸给我算紫薇,我不知道你算出了什么或者算准了什么,如今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是该你的,便是你的,不该你的,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留在你身边。”
  任之信的话刺得苏紫一阵阵心酸。她抬眼,看着他侧面的轮廓,这个温润的男子,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这个对她倾心温柔的男子,从开始,到结束,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她的禁忌,一直都是温暖的所在,同时也是痛苦的所在,任之信,是她的劫。一遇上,纷乱起,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亦不能说,亦不能语。
  苏紫还记得他的紫薇命盘。夫妻宫上的那颗星是紫薇。紫薇,将才之星,众星之首,他的命中注定的那一位必定与他相辅相成,随着他一起站在人生的巅峰。但绝不是苏紫,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命格。
  就好像现在,她站在他的身边,却找不到他的视线。两个人看似站在一起,却在用身体语言讲述着关于错过的故事。
  繁华盛世,霓虹凄清,泪眼婆娑,笙歌烟火竟成为分手的布景。
  任之信转过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苏紫,他的手伸出去,想将她揽在怀里,这是无数次反复播映在他脑海里的画面。
  他站在自己的杰作面前,他要让她站在身边,分享他的杰作。他揽着她,所谓的花好月圆,所谓的盛世安稳,所谓的江山美人,不过如此。
  他的心愿终于未能成行。他的手指还未张开,就凝固成尴尬的姿势,告诉所有人,这世间最残酷的字眼莫过于物是人非。
  远处的湖泊,烟波浩淼,竟泛起阵阵轻雾,漫上眼眶。
  什么时候,他竟如此胆怯?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竟突然没了勇气,怨恨没了来路,这一幕他演习了很久。他记得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了,他想过无数出桥段,最后他把高潮的戏码定在了这里。
  原本他的台词不是这样的,他的嘴角应该带着戏谑的微笑,然后高傲地略过苏紫的额头,将视线投向远方,然后才悠悠唱出对白:“苏紫,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这里的情景吗?当时你跟我说什么来着,你信命,但却不认命。直到今天,你会发现自己所谓的认命是一句多么可笑的谎言。想必当初的你也是认了的吧?”
  “苏紫你是我任之信这一生第一个想要攥在手心里的人,是我赌上身家性命也要得到的人,或许连你也认为我这么做不值得是吧?但不好意思,我的确是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可惜啊,当我筹划好一切,准备放弃一切交换你的时候,你就在我眼皮底下跑了。”
  “苏紫,你知道这五年来,我有多恨你吗?我甚至开始怀疑你当初不顾一切地跟着我,不过一个圈套,你很得意吧?我的确栽在了你的手里,我的确为了你连事业也不要了,甚至不惜背上背叛家族的罪名。苏紫,难道别的男人肯这么为你?”
  “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吗?你知道当我得知你结婚以后是什么感觉吗?不,你当然不会知道。如何我在你面前出现,你会不会还跟旁人说,来看,这人真是个傻瓜,被人耍了还不知道?所以,我要你自己回来,我要你自己走到我面前,不管是三年,五年,我失去的,我恨的,我都要在你身上统统找回来!”
  ……
  如果不出意外,任之信说完这些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后,苏紫一定会悔恨地泪流满面,接着他看到她的眼泪,才会渐渐觉得心里缺失的那个洞正在被她的泪水填平,否则他如何能心甘呢?
  可惜,这酝酿已久的这一幕终究没有出现。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在武侠小说里,男主角被仇人陷害,父母双亡,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报仇,于是他寒天酷暑地习武,当他终于有实力可以正面挑战他的仇人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恨错了人,所谓的血海深仇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的剑突然失去了力道,他看着比他更无辜的仇人,欲哭无泪,全身上下像被抽去了经脉,五脏不能归位,魂魄飞散,犹如飘在半空中,半天着不了地。
  这个世间爱是一种力量,恨又是一种力量,过去的五年,任之信被这两股力量相互支撑着,牵引着,挺过着没有意义的日日夜夜,因为他以为总有一天,这些爱与恨都指向着同一个方向。可如今,这种爱与恨交杂着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没了来路,更失去了去路,他的生命瞬间失去支点,寂寞支撑着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瞬间沦为苍白。如今,他该问自己那个同样的问题——放走她,你后悔了吗?
  “任之信,你看那边,那些拿着高档的球具在那挥舞着球杆的人,然后你再看那里,还是一片低矮的民居,他们背着背篓,拿着渔网,穿过这片球场,然后去湖里捕鱼。你觉得这一切很和谐很自然是吗?
  在我看来,却觉得别扭。我不知道那些依山傍水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当你们在这里打下第一块地基,种上第一块草皮的时候,他们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在看周围变化的一切,当他们看着那些开着豪车的人进出在这片球场,或许他们的小孩还在这里当上了球童,或许他们自己已经成为这球场的另一面风景,但我并不觉得对他们来说,这是好事。
  你觉得是好的,他们并不这样认为。你觉得是得到,他们或许觉得是一种失去呢?”苏紫站在他的身边,缓缓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任之信身形微震,他在记忆里搜索着曾经的苏紫。
  ——“那座山叫笔架山,远远看起像是一座笔架,这里计划要修建一个大型的高尔夫球场,可能要对湖泊进行改造。”
  ——“那以后那些村民还能像这样坐着船捕鱼吗?”
  ——“当然,这也是自然资源的一部分。”
  以前的她只会这么婉转的反问,她从未在他面前像今天这么明确又坚决地表达观点。她说的意思明显不过——她长大了,终于可以不用活在任之信的阴影里。
  任之信按捺下了反驳的话,终于转身:“我送你回去。”他甚至没有去看苏紫的表情,他拿起车钥匙,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眼神里是一片绝望的灰。

  繁华尽处,离歌将歇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任之信抿紧的嘴角,手指一直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指间发白。他需要极大的力道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在她的面前崩溃。
  他的崩溃是5年前他发现她不在以后的那段日子,那段记忆如今想来,心尖还会略过一阵被刀锋划过般的疼,但他再也没有勇气把那段记忆呈现在苏紫面前,更没有力气在她面前再度上演崩溃了。他如何能够呢?他如何能接受命运的结局呢?
  五年前的他,还固执地不认命。他疯了似的找她,学校,大街小巷,他打开衣柜、抽屉,才发现她不是迷路了,她不是有事耽搁了,她是真的不见了。而且她是故意的。
  但那个时候,他丝毫都不怪她,丝毫都不恨,他恨他的家族,他恨自己的身份,他更恨即将到来的婚期。他当着任老爷子的面甩下狠话:“我如果没见着她,你以后也别想见着我。”
  他当着周蔓娟的面,一张张撕碎请贴,若大的喜字碎成了碎片,散落一地,他被一地的红刺痛双眼:“再也不会有什么婚礼了,你跟别人去结吧!”
  他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里,索性关了电话、关了电脑,再也无心公事。堂堂的副市长竟在选举临近之前,选择了避门不出。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爱,原来他竟爱得那么深,叫他自己都难以置们。
  他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了呢?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温和的,自持的,冷静的,理智的,即使他选择了苏紫,他都一直觉得时局在他的控制之内,但苏紫就这么消失了,像空气一般,完全没有预兆。
  他坐在客厅里,眼前浮现的全是她。她庸懒地躺在他的怀里,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入睡的时候嘴角还带着微笑;她围着围裙突然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没酱油了,你快下楼买一瓶嘛!”;她把CD放进碟机,然后被他带着旋转,旋转,旋转,一圈一圈的笑声洒满房间;她在阳台上扔出一块飞碟:“皮皮,去!”然后拍拍叼着飞碟的皮皮,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只有这个时候,任之信才惊觉,苏紫的笑声,说话声,哭泣声,她每一次呼吸都留在这里,甚至不需要费力,他睁开眼,闭着眼,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是无声无息的,却带着锐不可当的穿透力,织成一张密不透封的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只能待在原地,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跑,不能追。苏紫留下的回忆,不同于那些烟视媚行的女子,她从黑白之间迤俪而来,接着着墨,一点点掺,一点点兑,颜色渐渐变得温和,最后成就一副人间烟火。
  是的,于任之信而言,他见过太多火树银花的女子,千娇百媚,生姿摇曳,不是一尾绚丽的红,便是一抹晃目的紫,惟独苏紫,更像一桢泛黄的老照片上被人间烟火着上的颜色,昏昏黄黄,一眼看去便觉温暖人心。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重要的呢?原来,等她消失了,等她不见了,任之信才发觉,苏紫是独一无二的。
  就是这么一个对他而言独一无二的苏紫,他一开始并非如此。他总觉得只是喜欢,他甚至还做着金屋藏娇的美梦,他甚至还想着两全其美的法子,他恍然未觉,自己从来没给过她承诺,甚至从来没打算给过任何承诺。他内心无比清楚,即使他摆脱了周蔓娟,他也不见得会娶苏紫,他想到这里,连自己都为自己齿寒。任之信,你口口声声的爱,竟如此自私?
  就在那些天,任之信被自己折磨着,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堪,他甚至想一走了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人生。
  这一跤跌得不轻,他浑浑噩噩地胡思乱想,爱情对他而言,当然不是唯一。但他却从苏紫的离开想得更深更远,他想到她,她从未主动要求过他什么,任何时候都是默默承受,她甚至倔强地不接受他的礼物和馈赠,在他的人际生涯里,人只有两种,好看的和有用的。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利益的利用和合谋,是各取所需,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不相信不求回报的感情,所以自然地以为他能给的只有那么多,他更无法理解心甘情愿的涵义,所以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任之信,纵使你春风得意,坐拥江山,那又如何?除了苏紫,你去哪里找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人?
  任之信,枉你自命不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你连一个人也留不住。
  任之信,枉你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直指人心,到头来,你居然读不懂自己的心!
  在任之信三十多年的生命里,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沮丧过,颓废过,陷入怀疑与自我怀疑的泥沼,无法自拔。
  有些时候我们总是把女人想得太脆弱,动不动就哭泣,崩溃,求饶;有些时候我们总是把男人想象得太坚强,以为他们无坚不摧,以为他们即使痛,即使被刀狠狠插在心脏,也要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其实,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男人的脆弱,更彻底,男人的崩溃,更猛烈。他们一旦脱下面具,甚至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们自己。不是谁都有勇气敢对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说:“你看,你就是这么自私,窝囊,懦弱。”
  男人的强大是社会强加的符号,是我们自以为是的错觉,更是他们不愿意摘下面具的结果。如今,繁华尽处,离歌将歇,主角抽身而去,大幕落下,任之信在角落里,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寒冷就这么铺天盖地朝他扑了过来。
  冰冷的泪水滴在地毯上,刺目的红里晕开一圈黑,咸得发苦。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等到任老爷子找上门的时候,任之信彻头彻尾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没有衣衫不整,没有胡子拉渣,没有颓废的不成人形,他坐在沙发上,翻看着苏紫留下的书,抬头望向任老爷子的时候,神情冷漠的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咄咄逼人,他只是那么看着这个曾经他视之为偶像的父亲,他一度需要仰望才能企及的榜样,他看着,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那么看着,冷静而又疏远。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任老爷子被他的眼神震住了,原本雷霆万倾的质问被滞了一下,气势大不如前。
  “生活本来就是闹剧。”任之信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任老爷子气的不行,甩手扔给他一封信。
  “你自己看看!”
  任之信看了一眼,还是打开信看了。
  这是一封检举信,信的抬头视中央纪委,信里措词激烈的一一列举了任家在v城只手遮天的种种罪状。
  贪污、受贿、任人唯亲,主要是乔世伟在任国资办主任期间大肆收受贿赂,导致数额巨大的国有资产流失等等,最后还附带着含沙射影的说了几句生活作风有问题等等,关键世这封信的最后列明了几家公司在破产重组的过程中玩的猫腻,矛头直指任家。甚至还说如果需要可以向中央领导提供财务报表和固定资产核算统计帐目等。
  任之信看了也大吃一惊:“乔世伟这么大胆?”
  任老爷子看着任之信不再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全是你自己闹的意气。”
  “乔世伟人呢?”
  “先不要管他,人家拿他当枪使呢,你以为这封信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我来的?之信啊,你这次太任性了!”
  “你是说周家?”电光火石间他好像明白了事件的核心。
  任老爷子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才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这次毁婚,让他们周家下不了台面,你直接把那份资料给他,他当然知道你不会再暗着给他一刀,他想逼着咱们家就范,自己找人写人举报,再自己去把这个事情按了下来,转了一趟手把举报信扔给我这里来,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爸爸……”任之信越想越觉得这事后果严重,他一个人不要紧,这里面盘根错节,要动起真刀真枪,牵连的岂止是他们任家?
  “这个事情已经轮不到你出面了,你明天好好去上班,给我乖乖把这段时间挺过去。”任老爷子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如今再去找周家,人家也不一定会肯了。任老爷子一声驰骋沙场,金戈铁马,最容不下的便是周明这样的小动作,明是示好,暗是使坏,说了半天不过是自己一口气吞不下而已。政治场上闹意气,只有两败俱伤。
  第二天,任之信去了政府办公大楼。虽然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但任之信敏锐的嗅觉还是感觉出了气氛 的异样。在他还不清楚底细的时候,只有按兵不动。
  知道下班的时候,他的秘书才走过来告诉他:“任市,听说中央派了一个调查组下来,要在我们市驻扎半年。”
  “调查什么?”
  “不太清楚,但是中纪委派的任,名义上叫什么稽查小组,目前那些人的身份都是观察员。”
  任之信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绝对不是周明一个人能控制的局面,恐怕要调查的对象不止是他们任家,紧要关头,谁也别想跑掉。只是谁能笑到最后,如今还为时尚早。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周家妥协了,连周明自己也预料不到,中纪委那帮人居然当了真,真的派了人下来调查,当然查到最后肯定会把自己也查的不清不楚。周明再次找到任老爷子的时候,口气已经缓和了很多。
  政治本来就是肮脏的,此时是朋友,彼时便是敌人,没有永远的死对头,更没有永远的朋友。唯一的办法只有联姻。
  这一下,需要忌惮的不再只是那些虎视耽耽想要上位的c城领导班子里的各色人等了,连那帮派下来的观察员也要掂掂自己斤两,有没有上方宝剑可以连锅端。
  事情就是这样,逐个击破容易,但一旦联合起来,谁也要忌讳三分,这团麻绕的越大越紧,旁人越无法解开,还能怎么着?由他去吧。
  于是任之信与周曼娟的婚事再一次提上日程。
  这一次,不是任老爷子逼他,而是任之信自己提出来的。他不是傻子,身在其中,他比谁都明白,任家输不起,任家可以少一个任之信,但决不能因为任之信就此覆灭了。任之信,他还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结婚那天,任之信把自己关在化妆间里,烟头一个一个的扔在地上,他踩灭一个,又重新点燃一支。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感觉不到心痛,他用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边的胸膛,那里正插着一朵鲜花,别了一张红色的条,上面写着两个迥劲的大字--新郎。
  他把手握成拳,狠狠的朝着心脏的地方敲打,咚咚的两声闷响,可一点也没有觉得疼,他被呛出了两滴泪,终于明白什么叫行尸走肉,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再也不敢去想,那些纯洁的温暖的片断,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回忆去争取了。
  任之信,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孤独是瘾
  他与周曼娟这段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婚姻,任之信不想再回忆,每每想起,都觉得是一种耻辱。这段婚姻就是他的耻辱架,向世人昭示着他的不堪,他的无耻,他的妥协,他的心不在焉。
  连做戏都做不了全套。
  他跟她真的算不上夫妻,甚至连争吵也算不上。因为一早就已心死,心灰,彼此早早把关系看破,谁也不愿意去为这段婚姻做点入得了眼的粉饰。
  他对她不闻不问,所谓夫妻不过例行公事。
  他借口工作忙,周一到周五依旧回自己的公寓,只有周末,才跟她一起携手出现在各种场合,不过他的脸依旧是冷冷的,假若需要做戏,笑容也抵达不了眼底。
  他是个蹩脚的演员,演砸了人生这场戏。
  倒是周曼娟,依旧锲而不舍,百宝耍尽。
  “你别一天到晚人也不见,好不容易见着面了,你又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你说啊,你说啊,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狐媚子?”
  任之信眼皮也不抬,他哪里需要跟她多费唇舌。
  “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她是吧?你当初悔婚,不就是为了她吗?多好笑啊,结果你在这边等着她,没想到吧,人家居然还跑了,人家不稀罕你啊,任市长。”
  “你有什么了不起,只有我周曼娟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你别觉得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似的,你真以为我愿意嫁给你?”
  “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走了。”他的表情始终如一,他甚至已经不会动怒了,随便吧,他已经是这样了。
  周曼娟听到关门声,眼泪才开始迸发出来,之前伪装得蛮横,倔强,终于被砰地一声击得粉碎。
  她开始哭,歇斯底里地哭。她怎么变成这样了?成了人人眼中的怨妇?
  她一开始就错了,如今更像是一朵开到极致的花,明明正当花期,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她一开始就选错了角色,入错了戏,夸张的鬼脸下怨气掩都掩不住,站在松松垮垮的廉价戏服里,站在任之信身边做着刻薄的戏,最好的光阴虚掷在一个凉薄而又寡情的男人身上,一眼望去,是断然等不到结果的痴心一片,连同些许年的悲喜一同掉进了无声的落幕里。
  她没有被谁这么恨过,这么厌恶过,更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怨恨一个人,恨到骨髓,恨到连自己都不是自己。
  真像某某说的那样,那个人他不爱你,哭是错,闹也是错,做什么都是错,还有什么意义?在任之信的眼里,周曼娟连配角也轮不上,明明是玫瑰,偏偏成了他眼里的小丑,越发不堪,渐渐地连说书人也忘了她的存在。
  这一段错位的婚姻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切因利益结合,一切又因利益分崩离析。
  等到任之信如愿当上了市长,等到周明觉得警报解除,原本就生了罅隙的两家,迫不及待地撕下了面纱。
  周曼娟再不甘愿,也不过只是一枚棋子,连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
  对周家来说,任之信是彻头彻尾的白眼狼,他们随时担心他会被反噬一口,怎么可能还由着他借着自己往上爬?
  对任家来说,周家并不是一棵可以乘凉的大树,自古树倒猢狲散,任家没理由还待在树底下,等着大树倒下那一天。
  任之信对离婚的反应,跟结婚如出一辙。他麻木了,自然无所谓结还是离,唯一的好处是从今往后,他也不需要对着谁谁谁上演恩爱这个拙劣的戏码了。
  任之信把离婚证扔给周曼娟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猛地抽搐了一下,有些不忍目睹,更多的是不堪回首。
  她突然笑了:“任之信,如果现在我跟你说我怀孕了,怎么办?”
  任之信已经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曼娟,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出一个那么不好笑的笑话。
  “跟你结婚之前,我已经结扎了。要是你真怀孕了,那我还得恭喜你,我们离得刚刚好。”
  假如这场婚姻是场笑话,任之信和周曼娟都用了各自的笑话为这段婚姻做了一次结案陈词。
  任之信甚至不愿意去看周曼娟的表情,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看自己的表情。
  之后的日子,任之信把自己封闭起来。他甚至不敢去过问另一个人的生死,只是一个念头,都让他觉得难堪。
  他的人生已经毁了,他的心有一个黑洞,碰不的触不的,他甚至找不到东西去填补这个黑洞。
  他再也不是苏紫口里的那个任之信了,他依旧谈笑风生,他依旧铁腕冷面,他依旧游刃有余,他依旧克己复礼,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任之信,是C城最年轻最卓越的正市长,是雷厉风行的改革者,是高瞻远瞩的规划者,是事无巨细的设计者,却再也不是当初野心勃勃的政客了。
  经此一役,他对权力彻底失去欲望。他再也不会对所谓的锦绣前程产生任何期待,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好眼下的事情。虽然所有人都以为他前途无量,但只有他,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提前结束了。
  扁鹊曾曰:伤在胄里,药石无灵。政治是什么?不外乎利益倾轧,勾心斗角,阴谋阳谋,耳虞我诈,而费劲心思得到的远不如自己失去的,对于这一切,他已经腻了。
  旁人看不出端倪,一味地歌功颂德,一味地溜须拍马,一味地下套使绊,只有任老爷子察觉到了任之信的心灰意冷。在江湖上,一个人失了武功并不可怕,右手断了,可以练就左手剑法,全身瘫痪了,还可以练口发暗器,最可怕是的这个人已经失去了斗志。
  “之信,算是废了。”任老爷子摇了摇头,只求平安,再无其他奢求。
  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任之信还会嗅出当初那个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女子,她是水木清华、婉兮清扬,隔着半曳黑纱痴痴望向他。此时,他是她的帝释天龙,而她不见得就是他眼里的乾达婆。
  好年华成了流水,昔日淡淡的一缕麝香越来越浓,他觉得成瘾,欲罢不能,才开始把目光牢牢锁在这个由淡转浓的一抹丹青上。
  接着画面变换,换成了他自己。他把修罗刀对准自己,急急地追问:我肯,你为何不肯?
  最后,这段戏码,虽然有神秘华丽的开场,却换来一个委顿逼仄的落幕。
  他的忿懑,他的不甘,像一个缓慢滴落的沙漏,一开始是不敢想,不去想,渐渐地积沙成丘,她留下的一颦一笑,一静一动,一个吻,一个拥抱,一转身,一回头,全成了修罗刀袖箭羽,刺得他心痛欲裂,终于,他的追问从梦里延伸到了现实。
  “我肯,你为何不肯?”
  他追问的无非是一句为什么,所谓的解释,更像那个倔强得要讨个说法的菊豆,凭什么,为什么,非常地天真,却又异常地执坳。虽然退一步,便天高云淡,但他偏不,硬生生地要把自己逼进死角,连同着若干个为什么,织成一层厚厚的茧,只有唯一那个能回答为什么的人才能剥开这层茧。
  他的恨连同着他的爱都那么逼仄,狭隘。爱的时候是独占的,是征服的,是狂风席卷式的,随即而生的恨亦是如此,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爱的是谁,他恨的到底是她还是他自己?
  有些时候,我们总是爱问那些困在网里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她)怎么你了,让你这么刻骨铭心的?”别问他们为什么了,因为连他们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爱,没有理由。
  恨,亦没有理由。
  因为执迷所以不悟。
  别问他为什么隔了五年都不去找她,更别问他为什么要过了三年才想起要追问她的下落,一个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找到了又如何?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可是等他真正找到了,他发现现实把他摧毁地更彻底。在他的记忆里,他是苏紫生命里的帝释天龙,她淡淡地隐匿在他身后,是一场力量悬殊的相思,可等到他知道她结婚的时候,他才发现什么时候这场战争已经输赢易主,他终于把自己的一腔迟到的痴情演成了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笑话。与其说他不敢面对的是苏紫,不如说是他不敢面对自己,可笑的自尊。
  别问他为什么不去抢?这个问题不会出现在任之信的脑海里。他那么一个骄傲的人,即使连爱也爱得那么隐秘,隐秘到要失去了以后才知道,你叫他如何去抢?匍匐在苏紫的脚下,求她回来?又或是用种种手段胁迫她回到他身边?那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在现实的章节里,他的不甘只化成了一个字,那就是等。他不会低声下气到去索去求去抢去要,他的自尊不允许,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与身俱来的尊贵不允许,即使是当初,他也没有想过要靠这样的手段去赢得苏紫。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生来就习惯了只伸手只张嘴,连俯拾都嫌下作,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上演痴情缠绵的戏码呢?
  当然,他们这样的人,自信总是显得那么可笑。比如说任之信笃信苏紫会回头。他怎么会如此笃定呢?他的自信从哪里来的?非常可笑,可笑到无理可循,可偏偏现实又会应证他们的笃定。
  所以他才会咄咄逼人,因为他以为靠自信便可赢回这一局,他以为靠等就能等到春暖花开,但一子错,满盘皆输。
  任之信,终究还是错看了苏紫。
  她不是堤上絮,不是菟丝花,不是笼中鸟。她即使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都没有想过回头,她跌下去,然后自己挣扎着爬起来,一路向前走,决绝得不允许自己回头。她当然会结婚,不管是解脱还是逃遁,不管是催眠还是麻醉,她终究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
  他的空等,成就了苏紫的跋涉。
  他的懦弱,成就了苏紫的坚强。
  他的不甘不愿,成就了苏紫的愿赌服输。
  他的执迷不悟,成就了苏紫的海阔天空。
  这段往事,苏紫一饮而尽,是琼浆也好,是鸠毒也罢,她认了,但任之信却不,他沿着杯沿,一口一口,一滴一滴,任它在喉咙处盘旋,缓缓滑入,即使是琼浆早就蒸发殆尽,即使是鸠毒早已毒漫全身,他死也死得如此不干脆,被往事一刀刀割着,犹如凌迟。
  如今想通了这一切,任之信,你还有什么立场,还有什么资格,去追问一个为什么,你还用什么身份,还能用什么理由,去索要一个解释?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奇怪的心和思想没有人懂。有谁知道,愈清醒反而愈痛苦,愈痛苦反而愈幸福?真实是什么?最深沉的爱是最大的孤独。
  任之信,他不知道是该痛苦还是该庆幸,他的孤独和他的爱一样,成为一种奇异的合体,交杂着在他的体内肆意生长,蔓延,衍生成一种瘾,一种毒,贯穿全身,无药可解。
  你的爱,开始的那么清冷,进行的那么自持,结果到结束以后才爆发成洪流,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只能一个人下完这盘残局。主角已然离场,这局棋,你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他的后知后觉,他的隐忍不发,他的骄傲和自信,终于让黑白二子,成为一场哀凉的对峙,让每一颗棋子都深深嵌进棋盘,孤独自成一隅,再无翻盘的可能。

  清醒纪
  苏紫坐在回A城的火车上,她看着窗外,一幕幕倒退的风景从眼前掠过,恍若隔世。
  1968年,柬埔寨。一座古老的庙宇里,一位小和尚看着一个奇怪的游客。他在斑斓破旧的石柱上找到一个小圆洞,深情的看着。忧伤的大提琴声响起,他把嘴伏在上面,轻轻的自语。他走了,留下一个填着带有青草泥土的洞口。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在电影的最后打出一行字幕: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关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属于苏紫与任之信的那段花样年华已经过去,关于这段花样年华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最后,任之信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句:“如果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他终于什么都没说,他的来势汹汹,他的处心积虑,他的漫长等待,到头来,不过只是一个照面,然后连再见都说不出口。
  他终究还是没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那一句:“苏紫,留下来,回到我身边。”
  从球场回市区的路上,苏紫觉得仿若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沉默地对峙。她是断然不会回头了,可这么一转身,他还在那里。她越发觉得自己的这一趟旅行更像是一次祭奠之旅。她把记忆还给他,把过去留给他,把曾经留给他,从此再无旁鹜,孑然上路。
  她还记得,她下了车,关上车门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永不永不再见。
  她关上车门,转身走了。在她的身后,他的车一动不动,她不知道他在车里又是怎样一番感受,她径直朝前走,上了天桥,下了天桥,瞬间便被人群淹没。
  《甜蜜蜜》里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喇叭声并没有响起,而苏紫的背影很快汇入芸芸众生,再也分辨不出。
  她的离开与他的不留,更像是现实里的一段戏码,没有戏剧化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只是一曲声调渐弱的离歌,咿咿唔唔,荒腔走板,不知不觉就到了尾声,这个尾音拖得太长,长到所有人都以为只是一个转折,但它真的就是结束了,再也没有声音,命运再开一局,却再也不是任之信与苏紫的那段戏了。
  任之信被车后的喇叭声淹没,他木然地看着前方的天桥,视线却没有焦点。许久许久,可能眼睛有些乏了,他眨了眨眼,一滴液体掉在了方向盘上,溅出一朵花,他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座位,残余的温度早蒸发殆尽, 一枚钥匙孤零零地躺在坐椅上,冰冷地没有温度。
  他把车调了头,转身没入滚滚车流,跟着人们行驶的方向随波逐流。
  从C城到A城,坐火车需要12个小时。一个黑夜的时间,足以让苏紫清醒。
  她记得饶小舒结婚之后跟她有过一次聊天。
  饶小舒说:“我推荐你看安妮宝贝的《清醒纪》。任何人都会成长,当初寂寞热烈独行的安妮也会为人妻为人母,她的文字跟她的人一样,都是从沉沦到清醒的过程。”
  苏紫最后还是没去看那本书,但却记住了这个名字。
  每个人随时会醉,也随时会醒。
  五年前的任之信,是花样年华的一场劫;五年后的任之信,却成为吴哥窟的一个树洞。命运玄妙,苏紫终于明白为何放下。
  知非即舍。佛在2500年前扔下这句话,苏紫在她28岁这一年,终于顿悟。
  就象张爱玲在《金锁记》的开头说的: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人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想起一个单词“Hold in”,昨日承担不起今日的重量,于是会模糊,会扭曲,会淡去,会遗忘。
  苏紫觉得自己这几年来的执着,有些不明所以。
  她想起那一晚,她接到倪真的电话,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听说任之信离婚了。”
  “是吗?”她的语气平静如常,倪真在电话那旁松了一口气,真以为她前尘往事,她真的放下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两年了,她果真真的没有回过头,决绝地把自己逼在角落,自闭而又倔强地活着,她想,即使让她知道也无妨了。
  这个消息倪真只说了一半,河马在政府单位上班,回来说的又是另外一个版本。
  “任市长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说离婚就离婚了。我们局的头头都在说他是白眼狼,看来他是不想混了。”
  “还没见过哪个搞政治的像他这么放肆的,现在虽然看起来是他在当权,但上面的领导说最多任期一满,他就……”河马的手心一翻,做了一个刀切的手势,含义不言而喻。
  河马当然不知道苏紫跟任之信的事,滔滔不绝地当八卦讲,只有倪真听出了别的滋味,她担心着怕是任之信存了别的心思,比如真的是为了苏紫。
  于是,她才打了那个电话,听着苏紫口气冷淡,才又放下心来,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
  苏紫当时还坐在电脑前,她正在跟一个顾家明的人聊天。
  她看着电脑屏幕,渐渐地眼前现出白花花的一片,她起身,端着杯子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膝盖撞在了门框上,磨破了点皮,她继续走,这个时候已经快凌晨12点了。她拿了袋咖啡,倒在杯子,走到饮水机旁边,倒满了水,却发现咖啡粉末并没有化开,一摸,全是冷的。
  她又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洗干净,再放了一袋速溶咖啡,饮水机的灯是亮着的,但这一次她又接的是冷水。
  终于,她忍不住了。
  这个时候,才放声大哭起来。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谁而哭,为什么而哭,像一次迟到许久的洗礼,更像一次姗姗而来的诀别,许久许久之后,她才止住了眼泪,沙哑着嗓子跟电脑那端的顾家明说:“我们结婚吧!”

  知非即舍
  苏紫记得她与顾家明领完结婚证出来,他把手伸过来,苏紫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顾家明的手跟任之信的手截然不同,他的手掌厚实,还有厚厚的手茧,不似任之信,修长,尊贵,不食人间烟火。
  刚结婚的时候,苏紫对顾家明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真的没叫她下过厨房。她是心有余悸,总怕旧日重现,以前她那么心甘情愿下庖厨,真以为贤惠便是美德,美德便能长相守。这一次,她突然来了小性子,以前没使过的招都用在了顾家明身上。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着,他跟她吹嘘自己会烹饪,端出来的饭菜却惨不忍睹,苏紫眼也不眨地咽下去,渐渐地,竟真有几分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紫才陪着他一起下厨房,她拿着锅铲,一边翻炒:“家明,快,帮我剥两棵蒜。”“盘子,盘子,快把盘子递给我。”
  有时候他们也请朋友到家里吃饭,朋友看着他们两个人在厨房里的情景,看得一阵眼热,神仙眷侣的绰号就此传了出去。
  一开始,他吻她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把头别开,她也不敢闭着眼睛,怕一闭上眼睛,记忆和现实就混淆不清。
  尤其是做爱的时候,她一直紧咬着嘴唇,身体跟思想总会在这个时候背道而驰,她明明是快乐的,却害怕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她只是用牙齿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再后来,她的脾气渐渐收敛了,每一次她想发火的时候,都会停顿几秒,因为生怕嘴唇里冒出来的又是那三个字,她害怕,反而隐忍。渐渐地把心里那块洞逼成一块厚厚的老茧,旁人触不得,她也不敢去触。
  她小心翼翼地遵循着婚姻的戒条,本本分分地做着别人的妻,以为便是岁月静好。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对不起顾家明,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是啊,她连心都是残缺的,她怎么跟他长相守呢,连呼吸里都带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有一次,顾家明半夜被她的梦呓惊醒,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问她:“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梦了?”
  苏紫全无印象。
  “我听着你好象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苏紫差点打翻咸豆浆的杯子。
  “以后晚上少看点电视剧,晚上老是说梦话。”顾家明收拾好饭桌,好心地提醒。
  再后来,她便是战战兢兢地做着别人的妻,生怕再错念名字。
  真真奇怪,这样的婚姻居然也能维持三年,坦白地讲,他对她可谓仁至义尽。苏紫自己都觉得惭愧。
  记忆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记忆更是微不足道。苏紫即使依旧固执地让自己被记忆捆绑着,但却无法逃离生活本身。
  抛开记忆的枷锁,连苏紫都不敢说自己不幸福。
  她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她依旧在这家报社工作,混了几年,居然也成了三朝元老,地位在那,能力在那,再无生活之忧,谈不上压力,自然心情也惬意起来。
  顾家明与她,更是默契地不像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即使跟任之信,她都没有这么强烈的“他知道她”这样的感觉。
  有一次,顾家明约了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苏紫下班晚了,晚了半小时赶过去,在电话里朋友给她指路,路盲的她见着朋友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你真是我的人肉GPS啊!”
  朋友诧异地指了指顾家明,然后大笑:“他刚刚说的也是这句话,你们真不愧是两口子啊!”
  当然,也不全是艳羡的目光。倪真听说苏紫结婚的时候,她在电话里大叫一声:“苏紫你疯了?”在她看来,苏紫更像是从一个刑场奔赴另一个刑场。婚姻,对苏紫而言不是修得正果,而是逃避与遁世。她把头埋进沙堆,以为从此现世安慰。
  倪真见到苏紫跟顾家明在一起的时候,原本想说的话又一句句咽了下去。
  苏紫兴奋地拉着倪真谈东拉西,带着她去吃A城的小吃,顾家明拿着相机跟在后面,一路上半句怨言都没有。到是倪真忍不住了:“你快过来吧,别拍了。”
  顾家明笑了笑:“你们吃就好了。”然后再从旁边的店里买了碗粉过来端到倪真面前:“这也是A城的名小吃,你也尝尝。”倪真有些吃惊,觉得这个男人的体贴周到到了细如毫发的地步,对倪真如此,不过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后来倪真问她:“顾家明是不是都这样?”
  苏紫不以为然:“是啊,典型的事妈儿。”
  晚上苏紫给倪真铺床,“顾家明,我们家被子放在哪里的啊?”
  “顾家明,我记得还有一个灭蚊器呢?”
  “顾家明,上次买的毛巾你放哪了?”
  倪真看的一阵唏嘘,心渐渐偏向了顾家明。苏紫浑然不觉自己身在福中。
  倪真一走,苏紫便忘了照片这挡事,还是顾家明传给倪真,一来二去,倪真才大胆起来:“你看上苏紫哪点了?”
  “你不觉得她粗线条得很可爱吗?”
  “粗线条可能是性格,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你没想过,一个人如果心不在你身上,她自然看不到那些细腻的东西。”
  片刻,顾家明才打过来一串字符:“我愿意等。因为她值得。”
  到此刻,倪真才真真放下心来。
  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苏紫和顾家明就这么不愠不火地过了三年。
  三年,三年以来,她还是怕,她还是担心,那个随时会从心脏黑洞里跳出的名字。
  她还是会走神,还是会想念,还是会在想到的时候胸口一阵闷痛。
  所以,她去了C城。
  所以,她拿了那把钥匙。
  所以,她还是见着了他。
  所以,她向他把过去娓娓道出。
  最后,她离开了。
  这是苏紫自己的禅,欲舍先得,欲去先留,她必要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的青春是一曲惆怅的挽歌,她的爱情是副山水画上横生枝节的皴法,笔墨凌乱,全无章法,败到不能再败,只能另起一局。
  火车是凌晨6点到的A城,苏紫一出站口,便看见了顾家明。
  她突然走快了两步,走到他的身边。
  顾家明的眼睛里满是红丝,伸手接过了苏紫的行李,接着又把她搂在了他怀里。
  苏紫有些诧异,顾家明从未在公共场合对她有过任何亲密的举动,如今这个拥抱,让她有些发愣。
  “你干嘛呀?”她挣扎了一下。
  顾家明贪婪地呼吸着苏紫发间的味道,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怕你不回来了。”
  苏紫没听清,“什么?”
  顾家明却再也没有说了,越搂越紧。苏紫才渐渐回味出那句话来,眼圈一热,她的手拍了拍顾家明的背,旁人看过去,谁说他们不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

  我遇到了,所以要珍惜
  苏紫的心不在顾家明身上,他一早就知道。
  说真的,顾家明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他在生意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对于爱情,他从来不做奢望。
  当然,他不是没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初,他跟苏紫说,他只交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那女人在他面前自杀了三次。苏紫不信,他也不再解释。但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谁没有什么前尘过往呢?当年的他年轻气盛,他还记得热恋的感觉,混身上下都充满了劲儿,他从女朋友的家的阳台翻出去,大清早地碰见了她的父亲,被她爸爸拿着苕帚追着打,第二天,他顶着一脸的青紫去见她。谁说又不热烈呢?
  再后来,他才觉得不适合,她的偏执渐渐展露,她不允许他给别的女孩拍照,甚至连说话都不允许,她想要什么他必须去做什么,否则就是歇斯底里的哭闹。
  渐渐地疲了心,爱情就在这种互相折磨中消失殆尽,后来他跟她说分手。她等他一走,转身吞了十多片安眠药。那是第一次,他把她交给她父亲,去了远方。
  第二次,她打来电话,无比得意地说:“顾家明,我结婚了。”他的心里再也没有任何涟漪,过去了就过去了。却不知道她在新婚当天晚上给他打的电话,挂了电话她又在浴室里拿刀片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最后一次,她竟千山万水而来,就是在他面前,只说了一句话:“要死,我也要死在你面前!”
  她并没有死,住了一个多月医院,醒来后便再也不记得顾家明是谁。
  顾家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直到遇到苏紫。从24岁到32岁,他的生活里只有工作,工作,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再也没有想过爱情这码事。这的确是一个让人心悸的字眼。
  他跟苏紫,也不算是恋爱。两个人像谈工作一样安排着结婚之后的细节。
  “我喜欢晚上工作,不太习惯有人打扰。”
  “那佻就在书房好了,你工作的时候我不会打扰到你。”
  “我不会做饭。”
  “没关系,有阿姨,实在不行我自己也会做。”
  论到他谈条件,
  “我不喜欢女人大吵大闹,歇斯底里。”
  “嗯,不会。”
  “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要闹意气,耍性子。”
  “嗯,不会。"
  “记得说话之前,不要让话从肚子里出来,而是要从脑子里出来,不要说伤害对方的话。”
  “嗯,嗯。”
  ……
  谁说婚姻不是开公司,两个人谈妥条件,各自留出底线,竟也可以过得顺风顺水。我们常常以爱情的名义去做些反其道而行之的事情,远远不如用点心去经营婚姻这个公司。
  当然,这只是顾家明的想法。
  渐渐地,他也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苏紫成为他的一种习惯,有些超脱他之前设想的局面。
  等到耐心用尽的时候,他也会发牢骚,想不明白为何她身在其中却心不在焉。
  发完了牢骚,他又继续更换一节新的电池,电池的名字叫耐性,一节又一节,他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
  关于苏紫去C城的事情,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绝对不只是参加倪真婚礼那么简单。
  他没有拦,没有劝,真的就让她去了。
  这未尝不是一种赌博。
  赌赢了,他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苏紫。
  赌输了,他连一个心不在焉的苏紫也会失去。
  至于结果,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他不是没有想过给她打一个电话,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不能去想象此刻身在C城的苏紫在做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又在想些什么。他无法去坚持这样的假设,因为太残忍。
  就是这样的,一开始也不过只是好感,时间是剂毒药,一点点地把苏紫这个名字渗透进他的生命,他才发现,当他决定放手去赌的时候,他已经输不起了。
  他也想象过,当她回来的时候,对他说:“顾家明,我们离婚吧!”
  仅仅只是想象,他已经有了五脏俱焚的感觉。
  然后又安慰自己,不,不会的,苏紫不会的。但连他自己都没有底气。
  他像是在黑暗中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激战,他不知道对方的底牌,更不知道对方是何来路,一味地厮杀,拼搏,最后觉得整片黑暗都是他的敌人。他终于力乏倒地。
  他所依傍的不过是只是三年的朝夕相处,依苏紫的性子,她不见得会有片刻的留念。他一早看中不正是她的倔强和坚强吗?她是不会心软的,不管是对过去还是对现在。
  直到他在出站口见着苏紫,他看着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直觉的往前走快了几步,这个小动作让他的心瞬间就塌实了。
  “坐火车很累吧?”
  “恩。”她把行李交到他手上,跟着他去停车场。
  “为什么不坐飞机回来?”
  “坐火车挺好的,可以想清楚很多事情。”
  “想清楚什么了?”他一语双关地问。
  苏紫看着天光已经放亮,突然伸了伸懒腰:“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谁说不是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苏紫坐在沙发上剥核桃,新鲜上市的核桃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皮,一撕开才露出洁白的真身。她放一颗在嘴里,才发现顾家明一直看着她,“干嘛?”
  顾家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苏紫从C城回来以后,顾家明都是这样,常常动不动就盯着她看,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
  她大概知道原因,却不点破。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对于苏紫而言,她在意的只是当下。
  她低头剥核桃,剥完了一堆放在碟子里递给顾家明,顾家明很自然地把嘴巴张开,苏紫挑了一颗放进他嘴里,两个人也没有说话,电视里正在放着一档综艺节目,观众笑的时候,他们也跟着笑,跟俗世夫妻没有两样。
  我所理解的浪漫永远是一种感觉:在距离里存活,在接近时消亡。
  我心目中的好人生,应该是有距离的接触,有余地的想象,有尺度的跟随。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不是吗?
  直到很久之后,顾家明才对苏紫说:“你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我知道,即使没有我,你依旧会过得很好,你还是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但我遇到你了,我们在一起了,我没有打算放弃,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珍惜。”
  这是顾家明对苏紫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他没有跟她说我爱你,更没有说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的承诺。他只是说,我遇到了,所以要珍惜。
  不是谁都有耐心去等一个人把心找回来,更不是谁都有勇气去赌对方是否会回头,苏紫终于明白,她的婚姻并不是爱情的衣冠冢,或许只是一个序。
  何时,忘却能越过记忆之上。
  柔情能越过寂寞之上,
  信与坚,越过谎言与懦弱,
  岁月越过罔罔日子,
  而生之狂欢,越过宿命之上,
  何时。

  中秋独立番外:那时明月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
  她一直羞低着头
  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他没有勇气接近
  她调转身,走了字幕:那时明月
  苏紫再次碰见唐洁已是大学毕业六、七年以后了。
  她上飞机才发现一直站在机舱门口微笑着说: “您好!”的乘务长似曾相识。
  “你是?”苏紫在记忆里搜索着一张张面孔,却始终没有找到对应的名字。
  “苏紫。”还是对方先叫出了她的名字,没有迟疑,没有疑问,她一眼就认出了她。
  “唐洁?”美丽的乘务长点头微笑,还好,苏紫的记忆还没有迟钝到让自己难堪的地步。
  系上安全带后,苏紫的目光不自觉地搜索着熟悉的身影。
  “去A城出差?”唐洁的声音从苏紫的身后传来。
  “哦,不,是回家。”苏紫笑了笑。
  “恩,对的,快中秋了。”
  苏紫还没来得及回应,唐洁突然转过身,朝机务室的方向走去,“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工作。下机后。我再跟你联系。”
  机场旁边的星巴克,依旧有着三三两两的客人。唐洁和苏紫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换下制服。
  “一个上?”苏紫喝了—口摩卡,味道醇厚,不似黑咖啡那么纯粹。
  唐洁点了点头,神情没有丝毫异样。我们沿着各自的轨迹,成长,跌倒,然后成熟,最后修炼成精。如今的唐洁美得更像是一副华丽的油画,却不似当初那么清澈里见惊艳的水墨。
  “前两年在维珍航空,后来又去了卡塔尔,现在觉得有些累了,才回到国内航空公司,之前还跑国际,现在都改飞小线路,人不那么累了。”
  三言两语交代现状,旧友重逢连话题都那么平庸,无外乎,你现在如何,结婚了没,生子了么,非常乏味。
  片刻的冷场,苏紫有些尴尬。她跟她原本就没到相互探询隐私的地步,如今隔着千山万水般的时间隔膜,她再也没有勇气更没有兴趣去探询另一个人的过住。她很早之前就过了好奇的年纪。苏紫坐直了身体,准备酝酿如何收场的言话时,唐洁突然说了一句话。
  “十年前,我认识王可斐的时候,刚好也是一个中秋。”
  时间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用来遗忘的,但对于唐洁而言,时间像大树的树轮,每过一圈,她便记得越清楚,记忆便越深刻。
  时间更经不起推敲,一番精雕细琢,只会让人觉得更加残忍。比如说,原来唐洁与王可斐的故事竟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多像一句宿命的谶语。
  那一年的中秋特别早,暑假还没结束,中秋就来了。唐洁刚读完预科课程,正在忐忑不安的心情里等待着预科考试的成绩,这决定了她未来四年的专业,如果成绩理想她会如愿就读自己喜欢的工商管理系,如果成绩太差,她只能被分到冷门的专业。
  当她提着月饼礼盒按照同学提供的地址和门牌站到王可斐家的大门后时,还没敲门,她的手心全是一片冷汗。
  “你要是太担心,就去问问成绩嘛,刚好是中秋,送两盒月饼,老师也不会把你赶出来。”
  “你要是不去,被别的同学抢先了,说不定就把你挤下来了。”
  “你最好去问问自己的英语成绩,你要是其他科成绩没问题,万一英语挂了,怎么办?听说这次负责英语评卷的是王教授。”
  “去问问又不会少块肉,而且你长那么漂亮,说不定王教授一喜欢,就把c打成了A呢!”
  ……
  直到她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提着月饼,她依旧没有停止过思想斗争,她需要不断回想朋友和同学的话,才能给自己点决心,否则她真想把月饼放在门口转身就走。
  走后门送礼的事情,与她是第一次,实在是一次不太舒服的体验。
  “同学,你还要站多久?”门突然开了,王可斐穿着一身家居服看着一直局促不安的女生。
  从她在单元门口按下他家的房门号,他已经知道有人来找他了。
  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敲门,从门孔里望过去,便知道定是哪个来走后门的学生。对这些学生,王可斐见怪不怪了,他从来不会给他们脸色看,虽然内心而言,他对这样的风气很是反感,但对于这些学生,他恨不起来。
  “进来吧,要不等会这栋楼所有人都知道我把一个女同学关在门外,不让她进门了。”
  唐洁有些受宠若惊,等她紧张地接过王可斐递过来的水杯,坐在沙发上后,才敢用余光打量着这位全校最风流倜傥的副教授。
  “你哪个系的?”
  “还没有,我是预科一班的。”
  “哦,来问成绩?”
  唐洁点点头,不知道是难堪还是觉得幸运,他没有挑难,也没有跟她打哈哈,她自然也略去了那些寒暄的客气话,比如说王教授好,今天是中秋,我是某某班的某某某,对你仰慕已久,今天特地带了点月饼来着望你,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这些话,唐洁自己都觉得虚伪,还好,王可斐没给她发挥虚伪的空间,问完了以后就去了书房。
  过了一会,他走了出来:“学号是多少?”
  唐洁报了学号,紧张地再也不敢出声。
  “成绩一般,刚刚及格。”
  她呼出一口长气,要不是还在这屋里,她真想跳起来大喊三声万岁。
  王可斐颇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小女生,纯得好象不受污染的花,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被她脸上刻意压制却忍不住流露出的轻松和欢喜打动。
  当她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间里传出哭声。
  王可斐也听见了,脸色一变,转身进了房间。唐洁原本想跟着一起去看看,又觉得造次,现在离开又有些不妥,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房间里的哭声越来越大,似乎没有停歇的尽头。唐洁终于忍不住还是走到了房间门口。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小孩的房间,她只看见王可斐的背影,他跪在床边,一直拍着孩子,“乖了,乖了,不哭,不哭,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小孩的声音并没有被他的安慰所打动,反而越演越烈,唐洁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很想走过去告诉他: “哄小孩不是这样的。”
  她就这么站在房间门口,走也不是,说话也不是,终于,王可斐想起了她的存在转头一看,发现她原来就站在房间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我先送你出去。”
  他刚离开床边,孩子立刻又哭得更大声了,声音已经沙哑,谁也经不住这么持久地嚎啕。
  他又转向孩子,脸色已经有些抓狂,不自觉地扬起手,唐洁吓了一跳,连忙走进去,“王老师!”
  她连忙走到孩子的床边,小孩突然见到陌生人,瞬间止住了哭泣,瞪大着眼睛,只是还保持着大哭时的表情。
  “不好意思,这小孩子太不省心了。”他扬起的手放了下来。
  唐洁这才注意到小孩脸上有不自然的潮红,一开始她以为是哭红的,后来又觉得不对,连耳朵都是红的,伸出手一摸,被烫得缩回了手。
  “王老师,她好象发烧了。”
  校医院,唐洁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等着皮试结果。
  在此之前的几分钟,她看见王可斐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就往外冲,实在忍不住,才顺手在房间里拿了孩子的外套和衣服,顺手关上了房间的灯,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医院。
  “谢谢你。”
  “不用。”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唐洁。”
  直到若干年后,唐洁依旧清楚地记得她见到王可斐的第一次。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教授的模样。他那么平易近人,又那么狼狈尴尬。那一年的中秋,他跟她一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的孩子在病床上沉沉地睡着。
  那一天,月亮应该很圆很亮,她没有看见。她只看见王可斐的侧脸,线条坚硬,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他的眼睛遮挡在镜片之下,神情是那么的疲惫。那一瞬间,她的心被某种钝器轻轻地撞了一下,她一定没有预料到,故事的开局竟始于那年明月。
  那是唐洁眼里的王可斐,于是当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她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王可斐,便多了一种想象。
  她开始从他光洁的下巴开始想象,想象坐在医院长椅上的他,下巴是一片粗糙的青灰色;接着是他的嘴唇,她总会想起他紧抿嘴唇弯曲成一条浅浅的弧线;最后才是他的眼睛,讲台上的他眼神里没有别人,镜片泛着不知名的光,让人望而生畏,但另一个他却不是这样的,他的眼神疲惫,深邃,带着一股从旷古而来的沧桑,瞬间席卷心灵;下巴,嘴巴,眼睛,鼻梁,蜿蜒成一副图画,图画里的那个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唐洁在心里描摹着这样一副画,一次,又一次,若干次,上百次,她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就能刷刷几笔完成对线条的勾勒,一横,一竖,像毛笔一样从心脏上方划过,带着超乎寻常的力量烙上烙印。
  这是一个老会的故事,像青春期少女的一次狂想。我们总会对这样的男人产生异乎寻常的好感,由敬佩而生亲近,由亲近而生爱慕,由爱慕而生痴缠,但更多的结局是无疾而终。这些隐秘的心事,像潜伏在青春期少女血液里的病毒,发作的时候觉得天地之大,容身之所不过只是他一个人而已。但总是会过去的,一年,两年,若干年,等你们恋爱,结婚,回过头去看,更像是南柯一梦。
  或许你在街上碰见了他,你芳华正茂,他却尤显老态,中年男人的不堪、拘谨、市井、俗气在你眼里一览无遗,你差点认不出他来,擦身而过之后,才引来一阵唏嘘。事后想起,真该庆幸当年的自己不够勇气,否则情何以堪?
  又或许,你们再一次相会,能筹交错,你看着他,年华不再,锋芒尽退,但自有一番气质与风骨,你终于笑吟吟地开口:“老师,当年我曾迷恋过你。”此时听来,真是一句恰到好处的恭维,无人去深究话真话假,老师的耳根有些微红,不知是酒染红的还是被话醉的,他举起酒杯,看你的眼光多了一份亲近。当筵席散去,你在十字路口跟他挥手,向作别一个很久很久不曾做过的梦,从此以后他只是你的老师,在你的心里,只有尊重,提起他的名字,连涟漪都不曾泛起。
  应该是这样的吧?假设我们的唐洁跟这些绝大多数的青春少女一样,她的人生是否就此不同?
  但人生哪里经得起假设,犹如一场蝴蝶效应,她都不知究竟是哪里才算是节点?什么时候爱上的?什么时候痴迷的?什么时候念念不忘的?又是什么时候奋起直追的?真的,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她每天都会给王可斐写一封邮件。学校给每位老师都设了一个电子邮箱,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看,但依旧写,每天写,不管他回不回。
  信的开头,总是一如既往
  “DEAR WANG”非常引人遐想,却又让人指不出不是来。
  DEAR WANG:
  你知道赵学而吗?那日看TVB的《皆大欢喜》,那个站在谢天华身旁的女子。想必你定是不会看这些三流电视剧的了,但赵学而,终究是不一样的。偶日打开收音机,不知谁放起了多年前她与王杰那首《谁明浪子心》“可惜每次遇上热爱,没法使我感觉我终于遇上幸福……”今生的华彩算是早被蹉跎终结,可想起当年的那首歌,仍然忍不住唏嘘。
  DEAR WANG:
  你会抽烟吧?
  寝室的女生那日在讨论,一支烟,对于女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们还是介意男人眼光的。我不会,但却羡慕那些抽烟的女人,想起便觉得美,一种寂寞的绝美。
  烟草起初是植物,后来被人摘下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的第一个生命是青绿的,第二个生命是焦黄的,第三个生命是暗红的。女人起初是植物,后来感情被人伤了,心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又一段爱情,又活过来了。然而,分离才是永恒,女人爱并痛着,也快心如死灰了。女人的第一段爱情是青绿的,第二段爱情是焦黄的,第三段爱情是暗红的。
  女人与香烟,香烟与爱情,总归是相似的。
  她把日记写成邮件,一封一封.全是一片少女心思。
  这些字带着些许矫情,却有股说不出的妩媚,隐隐暗含着挑逗与诱惑。她的落款只有一个宇母----J。
  谁能想到呢?他那么多学生,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恶作剧,但谁又有那么多心思去搞这样一出恶作剧,没有出现的主角勾引,戏还没开场,就被桃起了好奇。
  虽然这样的揣度有失偏颇,她不是这样想的,她只是单纯地写着,想着什么写什么,少女的媚态,辗转心思跃然于上,她想,他看着,即使不知道她是谁,但自己最想说的话,最想与人分享的隐秘告诉了他,便就完全了,丝毫没觉出字里行间的隐藏的诱惑与暗语。
  再后来便是那次掀然大波,对于王可斐这样的人,她有一种罕见的孤勇,她在纸条上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落款依旧是一个字母----J。她从座位走向讲台,递给他.然声转身,在众目睽暌之下完成告白的仪式。
  那一刻,她的心镇定无比,浑然不觉这是一幕怎样的惊涛骇浪,更不知他和她,以后将如何自处?她觉得这像是一种仪式。对有些人而言,爱就是爱,但对唐洁不是,对她而言,爱情更像是一种宗教,她如此出格的告白更像是一次宗教的形式。她虔诚无比,双手合十,根本无视周遭诧异的目光。
  她看着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不知是恼怒还是震惊,接着匆匆结束,拂手而去。
  顷刻,她便被周围的目光包围,好奇心旺盛的甚至出言调侃:
  “真是看不出来啊!”
  “琼瑶小说看多了吧?”
  “这也太开放了吧?大庭广众的交情书……”
  唐洁不为所动,她收拾了一下书桌,转身离开,苏紫的感觉没错,那个时候的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不可侵犯的光芒,神圣而又不容人亵渎的光芒。
  接下来,便是满城风雨。她身处风暴的中央,反而相安无事,任风动,任幡动,唯心不动。
  班主任找她谈话。
  “唐洁,告诉我,这只是你开的玩笑对吧?”
  她摇头。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
  她笑了笑,无比真诚的点了点头。
  班主任摇头叹息,侃侃而谈,无外乎师道,学道,为人之道,情爱,道德,规矩,约束诸如此类。
  唐洁打断他的话: “老师,我已经成年了。”
  “但你依旧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难道学生就不容易爱上别人吗?”
  “但你爱的对象有问趣。”
  “爱一个人有错吗?老师,难道你没有爱过吗?”
  班主任被她反问的一身冷汗,此时的唐洁是爱情的卫道士,在她的逻辑里爱便是爱了,说了便是说了,告白了便是告白了,与旁人无关,与制度无关,与影响无关,甚至与道德廉耻更无关。
  事情的处理结果很快下来了,唐洁没错,王可斐没错,但学校很快让别的老师代了王可斐的课,至少在课堂上他与她没有任何可以接触的机会了。
  这一招真真是欲盖弥彰。
  倒是王可斐主动找到了唐洁。
  “你就是J?”
  “那些邮件都是你发的?”
  “为什么给我写这些东西?”
  他一个问接着一个问,她仰望着他,目光晶莹,却充满了勇气,他问一次,她便点一次头,倒是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王教授风流倜侃,出类拔萃,当然不缺乏拒绝女学生的经验,但遇着唐洁,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看着她,真真是水木年华,竟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他有些口涩,不知接下去又说些什么。
  “你一个人带小孩吗?”她的声音像泉水般清澈。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中秋的夜晚陪着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一夜的女孩。
  “是你?那个来问成绩的学生?”
  唐洁的眼眸里闪过惊喜,他对她终究还是有印象的。
  后来的谈话越发不着边际。他原本是来质问的,接着该是让这位胆大的女学生早早断了念头。结果,他却顺着她的话头,一句接一句把话题蔓延成一种很迤逦的颜色。
  “你的妻子呢?”
  “她去世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生死有命。”
  “那你一个人?”
  “还有豆豆。”
  “他几岁了?”
  “五岁。”
  “你不是一个好父亲。”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出来了。”
  “哦?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就知道。”
  “是,你说对了。我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
  “那是因为你缺了一位女主人。”
  ……
  话题变得有些暧昧,实在不像是一个老师与学生的谈话。王可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唐洁的话里,也不能说是一个圈套,或许一开始,他见着她的第一眼,他就没想过要把她的身份定位成学生。
  仅仅只是学生,未免太遗憾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一生中就会遇到某些琼瑶的桥段。比方说在公交车上的一次相遇。又或许遇到某位穷追不舍的男士寄来一束玫瑰,卡片还写着“你是我的天使”,当然,如今的人们不这样说,他们会说这太雷了吧。
  琼瑶也好,雷也罢,不过只是生活中的某个段落,平常日子里的一两段插曲,总不会如唐洁把自己的一生都铺陈成一抹让人苦笑不得的哀怨。
  她决然的开始,轰轰烈烈的进行,一定要人尽皆知,一定要粉身碎骨,一定要死得其所。
  她追王可斐的事情并不算秘密,一开始八卦还有热度有噱头有分量,渐渐地连旁人也觉得乏味,对八卦的热情渐渐降至冰点,也只有当事人对追逐的戏码依旧乐此不疲。
  没有谁能抵挡住这样的攻势,虽然王可斐一直处于被动,一直做出拒绝的姿态,但天知道他心里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律津有味地看着唐洁发来的一封封邮件,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并不拒绝她的电话,甚至还能在电话里聊上十几二十几分钟的?
  再后来,唐洁说:“王老师,下个星期是我生日,我能邀请你陪我过生日吗?”
  他终于没有拒绝。
  那一天,他跟她聊了很久,甚至还陪她吹了20岁生日的蜡烛。
  而那一晚,她没有回宿舍。
  很久很久之后,唐洁都无法忘记她的第一次。在她20岁生日的那一个晚上。他跟她说再见,她却一路跟着他,他说我送你回宿舍吧?
  唐洁摇头,看着他转身离开,跟在他的身后。没有慢一步也没有快一步。
  两个人像是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他的面前褪下衣衫,她看着他眼里的欲望点燃,然后她闭上双眼,换来心甘情愿。
  她怎么能忘记呢?
  她的第一次,是怀着怎样献祭般虔诚,在痛楚和甜蜜里,将自己献给爱情。
  王可斐是无法拒绝唐洁的,更何况他的心从来就没有坚决过。
  他在唐洁离开之后,才觉得荒唐。
  他看着凌乱的被子,还有床单上的那抹嫣红,才觉得心惊。
  什么时候事情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双手搓着自己的脸,有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有些后悔。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为亡妻守节,来他的设想里,他不是没有想过要为孩子找一个母亲,但绝对不会是自己的学生。
  他也出去相过亲,但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耽误了,他看上的人家不见得会看上他。很自然的事情,也只有在那些学生眼里,才觉得大学老师是受尊重的,但现在的社会,多的是百万富翁。多的是青年才俊,说穿了,你王可斐再有才华,也不过只是一个穷教书匠而已,至于那些看上他的,他却自己有自己的骄傲,挑剔是这些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从某种程度上,他在唐洁那里找到做为男人至高无上的尊严和存在感。她用一种倾慕又充满着狂热的眼神看着他。她的视线是向上的,也只有仰视才能触及他的下巴,而这样的一种目光竟是出自一位青艾少女,她的青春和她的热烈都散发着一种无法让人拒绝的光芒。
  但也仅仅如此而己。还能如何呢?
  王可斐从对唐洁的幻想里抽离出来,一转身就是冰冷的现实,流言蜚语,考评制度,他一想就觉得头痛欲裂。
  他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其实是在玩火。
  那一日之后,王可斐甚至有些怕见到唐洁,他该怎么说呢?
  他心里这么想的,但那些凉薄的话他却说不出口,又或者他还是存了点点奢望,比如他跟她的关系一直处于可做不可说的阶段,但真的可以吗?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
  他终于收到了唐洁的邮件。
  DEARWANGY:
  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
  -------------------J
  他终于放下心来。
  这一幕外人看来当然是相当的龌龊,这男人真够狷介。但唐洁身在其中,她如何看得清楚呢?
  其实真的,先别忙着去责怪她。想想你,想想我,想想周遭的其他人,我们中的每个人难道真没有遇到过被猪肉蒙了心志的时刻?
  总觉得是他,总觉得非他不可,眼里哪里还容得下一粒沙?
  连旁人的劝说,当然是听不进去的。
  唐洁便是这样的。
  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情,她比谁都有勇气执着下去。她当然知道王可斐给不起她承诺,更枉谈责任,但这些都是不需要的。在她的爱情里,只是自己的一场独角戏。她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至于天长地久,那,实在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段见不得人的关系。她常常会在晚自习之后走进教师宿舍,第二天赶在出早操之前回到寝室。寝室里的女生虽然知道她夜不归宿,但在大学里谈恋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谁还追究她的来路呢?
  就是这样的,她甚至还负责帮他照顾小孩,每每看到豆豆的时候,她的母性便散发出来,有时候她会去猜想王可斐的妻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总是在自己的想象里去拼凑他过往的细节。
  她问豆豆: “豆豆,爸爸爱妈妈吗?”
  “爱。”
  “那妈妈爱爸爸吗?”
  “爱。”
  于是,她想,他一定有过一段悱恻的情事,但他深爱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他的心空了那么大一块,所以再也盛不下别人,她能做的只是去抚慰他的伤口。在她的想象里,她是爱情的替身,或者是天使。也只有天使才对自己这样的想象觉得意义非凡。
  她的全心全意,她的无微不至,她的热情奔放,她的小心翼翼,渐渐地让王可斐上了瘾。
  有时候他也会热烈地回吻她,嘴里呢喃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听得唐洁一阵眼热,愈发死心塌地,纵使万劫不复,她也心甘情愿了。
  就是这样竟维持了一年多亲密无间的关系,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楚是谁主动了,如今在王可斐的心里,他甚至还想着,假使自己不是老师,她不是学生,娶她也是一件未尝不可的事情。
  也不仅仅只是身份的关系,这年头,师生恋修成正果的不在少数。假设等她毕了业,等学校领导能接受她曾经是他学生的身份,那他们真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也未可知。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唐洁虽然把爱情演绎成一种宗教,但再虔诚的圣徒也会有怀疑信仰的时刻。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她还将在爱情的表象里继续沉溺,像做梦一样麻醉自己,但生活的河床很快枯竭,显露出凹凸不太平的底部。激情耗尽,粉饰皆褪,残酷的真实扑面而来。
  她站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我怀孕了。”
  她就是这么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看着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看着他眼神里的不安和惶恐。她在那一刻,把这一切都看进了心里。
  虽然到了最后,他缓过神来,开始苦口婆心地那一套说辞,你看我们已经有了豆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知道,如果不要的话,其实我也很伤心,但条件不允许;还有,我记得你前几天生病还吃过感冒药的……
  太多借口,太多言之凿凿的理由,但唐洁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把头转向一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心里却掠过一丝冷笑。
  等他说到口干舌燥,她才冷冷地说一句:“我也没打算要。”
  他放下心来,但她的心却冷了。
  她一个人去的医院,去之前她没有告诉他。
  如果不是他那冗长的苦口婆心,如果不是他欲盖弥彰的劝说,她或许真的会生下这个孩子。她是在看到他犹豫的瞬间,脸色苍白的瞬间,原本坚如磐石的心被震了一下,她终于觉得开始觉得疲倦。
  她躺在手术台上,听从着医生的指挥,“双腿叉开,再叉开点,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又不是处女……”她的自尊和爱情连同肚子里还没有成形的胎儿一起被搅拌得粉碎。
  她一点没觉得痛,更多的是麻木。她一点也不关心那一滩血污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只是当护士掺着她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一不小心瞥到了角落里的那个小桶。黑红红的一片,她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躺在手术室外面的观察室里,她幽幽醒转,听见隔壁病床上传来细语: “你往后可一定要对我好……”守在病床旁边的男子握着她的手,看着女人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样子,一个劲儿地点头,差点没落下泪来。
  唐洁把头转向墙壁,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两行泪就顺着枕头滑下来。
  唐洁消失了。
  当然,她并没有退学,依旧在这个学校。
  但对于王可斐而言,她是真的消失了。
  她不再写那些带着了小哀伤的邮件,更不会在夜晚的时刻敲响他的门,最后甚至连电话号码也换了。
  王可斐也想过,不如就这样结束吧。在危险尚未来临前,在关系尚安全之前,但他的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反复叼念着三个字:舍不得,舍不得。当然,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结束。
  他居然跟着她到了英国。
  她已经毕业,他没了顾虑,自然想起昔日她的一往情深。
  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承诺,如今他能给,也愿意给。自然她该欣然接受。
  他跪在她的面前,恳求她嫁给他,看起来谁说又不是一往情深呢?
  唐洁觉得自己好像做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那个人面目模糊,但决计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会呢?他又有什么好呢?
  “你一定以为我学英语是为了你,是吗?你一定以为我到英国留学,是为了总有一天能站在你身边,对吧?王教授,不,如今你应该不只是教授了吧?该怎么称呼你呢?DEARWANG?哦,不,不对。”唐洁一动不动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
  “你娶我,是因为爱我吗?”她问他,却等来一阵沉默。
  他又怎么会舍得呢?在他的生命里,还没有谁全心全意俯首投地地爱过他,但爱情却不是他的全部。
  他也想过去找她,充满歉意地问她一句: “你好吗?”
  但又觉得矫情。
  到了最后,他甚至有些后怕,担心她会不会骗他,真的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想到这里才觉得一身冷汗,下定决心去看她。
  “洁……”
  她终于还是避无可避,见了他。但眼光却是冷冷的,带着倾斜的角度。
  “什么事?王教授。”
  “洁,你是不是在躲我?”他的口气卑微。
  唐洁冷笑,什么时候他也会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说话?
  她就是那么突然地把他的手拉到了她的腹部,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
  “教授,你告诉我,性是什么?为了满足,还是疲惫?”
  “教授,你说生命是什么,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
  “教授,如果我把孩子生下来,你愿意听他叫你一声爸爸吗?”
  她的脸上浮现出妖冶的神色,王可斐一惊,吓地把手缩了回去。
  她突然笑了。看见他落荒而逃,头也不回地走掉,那背影仓促地犹如刚刚遭遇了怪兽。
  唐洁看着他的背影,心就这么一寸一寸地结冰,永不融化。
  事情总是这样,想要月亮,但至多只可能得到月光。
  她再想他,他也不知。所有月上眉梢的夜晚,原来都是为了留下痛楚的回忆。
  等到唐洁去了英国,等到她已经在异国扎根,她依旧会在无数的夜晚里想起自己的那段独角戏,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一遍又一遍地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愚蠢,那样的蠢,哪怕成了日后所有人的笑话,也在所不惜。
  显然,这个千山万水的求婚举动依旧没有打动她,她要的只是那一句:“你爱我吗?”
  但她又一次失望了。
  在她失去孩子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她不是没有过反复,她也曾经想过,既然是输,不妨彻底践踏完所有自尊后,再捂着脸哭一场吧,但一旦想到他那犹豫不决的脸,她怕白自己连尊严都输不起;到了最后,她才完全领悟到,这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错。
  他娶她,他接受她,不过缘于冲动,无关爱情。
  她一直说不后悔,她一直说粉身碎骨再所不惜,但怎么可能呢?
  她对自己说: “唐洁,没有人爱你。”
  除了你自己。
  到了英国后,她的脑海里,曾无数次想象过一个情节。她再一次敲开了他的家门。
  他的眼神里有短暂的错愕,接着闪过惊喜。
  她吻他,他没有拒绝。
  她微笑着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伏在她的胸前喘息,你比以前更让我着迷。
  接着她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刀,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泛起一阵寒光,接着血色决堤。
  她想过的,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画面。
  她偏执的爱,再偏扭的恨,像一层又一层的囚笼,囚禁着她,永不超生。
  终于,她还是没有让幻想中的一幕发生,她对自己说没必要,不知道是放过自己还是放过别人。
  她看见王可斐从伦敦的雾里消失,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的背影。
  她转过身,视线一片模糊。
  “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苏紫听完,故事的真相与她当年听到的有些出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是你。”唐洁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有些事是用来遗忘的,有些事是用来铭记的。苏紫,你比我有勇气。”
  “那你后来再也没有见着他?”苏紫想问的是,既然你忘不掉,为什么还拒绝?
  唐洁摇了摇头,至于之后的事情,或许是真的没有,又或许是她不愿意说。
  但结局总是一样的,她依旧沉溺于往事,遇见故人,完成倾诉,接着离开,开始又一段漂泊。
  是我不好,我不住使你爱上我。我犯的一个错。
  若干年后,她居然还固执地认为,她离开,是因为她没有让他爱上她。

  你是谁的乾达婆?(任之信番外)
  乾达婆,此云嗅香,以香为食,亦云香阴,其身出香,此是天帝俗乐之神也。是以为飘渺幻化之神。
  “任总,你订的杂志。”王助理敲门进了办公室,在他桌上放了一本杂志。
  任之信点了点了头,示意他放下。
  王助理出门之后,才跟秘书室的张小姐闲聊几句: “你知道任总怎么老爱看这些杂志?他的品位真奇怪的。“
  “怎么?就不允许任总有点个人品位吗?这些八卦杂志偶尔翻翻也没问题啊?”
  张小姐不以为然。
  王助理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本杂志又不是全国发行的。每次都要叫我们去一趟A城买回来,每期不落, 我翻了一下,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给些少女看的东西嘛。”
  张小姐耸了耸肩,走开了。
  任之信一页一页地翻着,到一某些页,他就停住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许久才翻下一页。看完了,他起身把杂志放进书柜里,那里面已经堆了好多本同样名字的杂志。
  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又埋头工作。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什么任市长了,任期未满,一次人大会议上他就被调任做了人大常委主任,谁都看得明白其中根底,过子半年,他以个人原因提出离职。
  再过了半年,他来到这座离A城不远的城市,重新创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算是断了,如今从头再起,公司里的人只有几个亲信才知道他原来就是几年前C城的市长,其余的人只知道他叫任之信,一个精明的成功商人。
  快到下班时间,他的电话响了。
  “之信,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女孩,你还记得吗?”
  任之信叹了口气,“大姐,我的事你不要太操心了。”
  “我不操心,还有谁让给你操心啊?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再过两年,你都要四十岁了,现在连个家都没有,还一个人跑那么远去创业,这些我都不说了,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对象,你好歹也去见个面吧。人家可是叫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研究生,人品相貌都没的说,大姐怎么可能给你介绍一个比周曼娟还不如的女孩给你认识嘛!相信大姐的眼光,去见见吧,啊?”
  任之信看了看时间,耐不住大姐的唠叼,终于妥协:“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晚上6点,c城的帝都顶楼水薏餐厅。”
  任之信开车回的c城,路上堵车,等他到水薏的时候,已经7点一刻了。迟到了一个小时又十五分,他不相信哪个女孩有这样的耐心去等待一个离过婚的相亲对象。
  他刚要掏出电话,大姐的电话就来了:“之信啊,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让人家女孩子等那么久?要不是我以为你们已经谈完,打个电话问情况,我都还不知道她还在那里等你。”
  任之信才觉得有些歉意,走进餐厅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纤细的有些孤单。
  “不好意思,路上有些堵车。”他的歉意到是真的,但理由实在很滥,虽然是真的。说完,两个人都美了。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女子,笑起来就有点阳光灿烂的感觉。
  “没关系,这里环境不错,翻翻杂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梁。梁尚川。”
  相亲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却又是城市里最流行的事情。几乎没有哪个男女能逃得过相亲这个戏码,即使条件优渥,可能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去见了一个个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梁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刚回来,还没找着事做。”她的开朗让任之信觉得场面不容易冷场。
  梁尚川有些好笑地看着对面的任之信。明明是叱咤八方的角儿,偏偏露出局促的神色。
  “你第一次相亲?”
  任之信摇头,越发尴尬。
  “那就好,我听人说一般第一次相亲成功率都不高。”
  任之信不由地缓和了一下神情,他顿了顿神,酝酿着字句,如何让彼此好好收场。
  梁尚川的眉毛抬了抬: “任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其实我只是刚回国,没多少朋友,所以才答应你大姐出来见面的。你不要有任何负担和压力,我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困扰。假设你有了对象,或者是有些难言之隐,OK,Do it!Take it easy,OK?”
  任之信被这女人的坦率吓了一跳,她在他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之前已经及时堵住了他的下文。
  他不由地松了松神经,才觉得胃里空空如也。
  抛开他们结识的方式不谈,不可否认梁尚川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她性格开朗,不似小女人般的扭捏和做作。任之信一开始就表明了暂无谈恋爱的态度,就正大光明地跟梁尚川做起了朋友。
  一来二去,他们竟也可以谈些隐私的话题。
  “之信,你不谈恋爱,是为了前妻吗?”
  “不是。”
  “哦,那我知道了。你的心里一定住着别人。”
  “她已经结婚了。”
  “真遗憾。”
  “人生不就是一场遗憾吗?”
  “说的也是。你还放不下她是吗?”
  “但是她已经放下了。”
  这是任之信第一次跟外人谈论起苏紫。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活在故事里的人。已故,故去,沉溺其中,盲着眼竟也过了数载春秋。
  他始终不敢确认她真的放下了,她真的就离开了,她真的就从自己的生命里消逝了,连一丝痕迹都不见。
  自从那一日,他坐在车里看着她渐渐消失于自己的视线,他把车转了一个方向,回到楼下的时候,看着座位上的那把钥匙,再也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
  从此,他真的就没有去过那套公寓,一次也没有。
  再后来,他不记得是多久以后了,他拨了那串他早就知道却从未拨出去的号码。
  他听见她在那端喂了一声,他没有说话,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两个人在电话里沉默了几个秒钟,接着她首先挂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他知道她还是认出了他,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过了半晌,他一个键一个键地把她的号码删除掉,最后狠狠地按下了删除键,连同她的名字一起消失了。
  再后来,他到了这里,离A城只有3个小时的车程,可他却从未去过那里。唯一能做的只是去收集那本杂志,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虽然全是些无关紧要的文字,但对任之信来说,只要署名是苏紫,都是一个一个的记忆。
  就是这样,他也只能凭借着这些让自己沉溺在故事里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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