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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淑芬:情在不能醒

(2009-03-01 15:43:34) 下一个
  第一章
  「吹口哨,向前行,寻求快乐人生;肩并肩,去踏青,野外好风景──」
  稚嫩的歌声从矮木丛中飘出。脆生生的嗓腔如银铃一般,唱的也是快乐开朗的曲子,语调却充满浓浓的哀伤。
  「旭日升,照当空,彩霞已无影踪;流水青山美如画,尽入眼帘中──」
  歌声幽然而止。
  成萸仰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层层的灌木包围住她幼小的躯体,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只有天,只有地,以及她自己,茫茫人烟里彷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通常八岁的小女孩在大大的花园里落了单,都会感到惊慌害怕的,她却没有。因为她知道,她也没有多少亲人了……
  成萸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窝成一团圆圆的球。这种蚕茧般的包裹,让她感到安心。
  爸爸以前告诉过她,越难过越害怕越痛苦的时候,越要唱开心的歌,这样子自己才会开心起来,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那么害怕和那么痛苦了。
  「青天高高,白云飘飘,太阳当空在微笑。枝头小鸟吱吱在叫,鱼儿水面任跳跃──」微弱的曲调再度从矮树丛后飘起来。
  因为爸爸喜欢听开心的歌,所以她总是学开心的歌唱给他听。其实成萸知道爸爸很痛苦,因为她偷听过护士姊姊的交谈,她们都说「化疗」真的不是人受的。可是爸爸在她和哥哥面前,不管肉体上多痛苦,总是会笑着鼓励他们,要他们别害怕,然后跟她说:小萸,唱歌给爸爸听,唱开心的歌……
  「花儿盛开,草儿弯腰,好象欢迎客人到──」成萸哽了一下,用衣袖擦一擦滴下来的泪水。如果爸爸知道她一个人躲起来哭,一定会很伤心的。
  可是,可是,可是爸爸不会知道了啊!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她。爸爸已经死掉了!今天是他的葬礼,所以妳才会穿一身黑,心情这么难过啊。
  死掉了的人还是会知道的。她反驳心里那个小声音。哥哥跟她说过,死掉的人会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从天堂上看他们在地上的亲人。爸爸一定会看到她在偷哭的,不行,她要勇敢一点!
  成萸又用力地抹一抹泪水。
  灌木丛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双手拨开枝影,加入她小小的世界一袅。
  「小萸,妳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哥哥成渤轻触妹妹的小脸蛋。
  「哥哥……」成萸哽咽了一下,扑进仅存的亲人怀里,放声大哭。
  成渤轻叹一声,抚着她的发提供无声的安慰。从现在开始,他们兄妹两人,真正是相依为命了。
  使劲地哭了一阵,心头的悲戚稍稍得到发泄,成萸吸吸鼻子,勉强自己收住泪,从哥哥怀中抬起头看着他。
  「哥哥,以后我们要怎么办?」她低低问。
  成渤看着妹妹眼底的惶惑,蓦地一阵鼻酸。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不该有这样苍凉的眼神啊!
  「我想……我们还是到大伯家再住一阵子,等哥哥满十八岁了就出去工作,到时候我们再自己租房子,搬出来住好不好?」十四岁的大男孩刚进入变声期,嗓音听起来时而低、时而高的,有些怪腔怪调。
  成萸垂丧地低下头。「伯母很讨厌我们……她不会想要我们再回去跟他们住的……」
  其实,不只伯母,阴晴不定的伯父也让她感到害怕。她只希望永远不要再回到那间屋子里!
  成渤心里一阵酸楚,勉强自己用振奋的语气说:「不会啦,再住也不过这几年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爸爸的丧事已经忙完了,接下来哥哥找个送报生的工作,平时不要向大伯他们拿零用钱,就不会有太多问题了……」
  说到底,他自己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对于未来,他并不比小自己六岁的妹妹有把握多少。
  成萸很想说自己不要回大伯家了,可是小小的年纪也知道,他们兄妹俩没有太多选择,这个时候不应该再给哥哥添烦恼了。
  一直以来,家里都是哥哥在照顾她。妈妈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她对母亲并没有太多印象。等她两岁大的时候,爸爸又得了癌症,从她印象所及,父亲一直都是在跟病魔搏斗。有时候她很想赖在爸爸的怀里尽情的撒娇,可是哥哥说,爸爸身体很痛,要小心,别压着他了,所以她已经习惯压抑住小女孩爱玩爱闹的天性,每天就是陪爸爸做一些很静态的活动,然后学很多很多很开心的歌给父亲听。
  母亲是个孤儿,所以他们没有母系的亲戚可以依靠。而父亲这边,爷爷奶奶在成渤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几个叔叔伯伯几乎不太有往来。
  从父亲确定染上骨癌开始,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便垮了下来,兄妹俩尝尽了人情冷暖。
  他们父亲千方百计的联络上大伯,希望在他住院期间,能够收容自己的两个小孩。于是过去三年间,成家兄妹便在大伯家捱了下来。
  爸爸虽然没说,兄妹俩却是明白的,他们大伯夫妻对父亲多少有着心结。
  父亲的几个兄弟都是蓝领阶级,从事的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力工作。独独父亲从小异军突起成绩优异,让爷爷当年不惜借贷也要送父亲出国念书。
  可惜念了一年花费就超乎一开始的预期,父亲只好辍学回来,凭着英文能力,考了教师执照,在花莲的一所国中当起了老师。国中老师的收入虽然不多,却也是受人敬重的师表一辈。看在身为长子的大伯眼里,心里不得不发酸。
  大家都是一母所生,凭什么弟弟就是坐办公桌,赚轻轻松松的薪水,自己却得在建筑工地里冒着生命危险,赚那一天有、一天没有的劳力钱呢?
  大伯夫妇向来就觉得爷爷偏心,后来看父亲因病弱而一事无成,同为兄弟当然不至于兴高采烈什么的,但心里隐隐有种「看吧,你喝过洋墨水也没有比我们高明多少」的出气感。
  再说,大伯自己家里也有妻子儿子要养,并不比他们宽裕多少,而且建筑工地的工作,也不是时时都有,这几年房地产的景气很不好,建商推案量锐减,连带也影响到大伯一家的收入。如果有工作做才好,没工作做的时候,大伯往往可以喝上一个下午的闷酒,越喝脸色越阴沉,看她的眼光也越森冷……成萸打个寒颤。
  再加上大伯母也不是有器量的女人,他们若想在伯父家再熬过四年──不必旁人说,年齿轻稚的成萸也明白,这段时间,不会好过。
  成渤看着妹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他牵起妹妹的手,轻哄道:「走吧,我们去给爸爸上香。把脸擦一擦,不要给爸爸看到妳哭得丑丑的样子,爸爸最爱看妳笑了。」
  成萸一听,勉强挤个笑靥出来。
  兄妹俩手牵着手,一起走向灵堂。越靠近目的地,成萸的脚步就越慢。
  大伯母站在灵堂门口,略胖的脸皮笑肉不笑的,随意扫过两人的脸一眼,最后定在她脸上。
  成萸微不可见地瑟缩一下,彷佛还能感受到前两天自己不慎泼翻了水碗,大腿被伯母狠狠抽了两下的疼痛。
  大伯夫妇会偷打她的事,她都不敢跟哥哥说。她知道哥哥一听到之后,一定会生气。可是哥哥要是去找大人吵架的话,大伯说不定会把他们两个人都赶出来,那他们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你找个妹妹也要找这么久,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伯母站在灵堂门口,远远就看到两人,脸上是两兄妹已看惯了的灰漠。
  哥哥牵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加快速度往灵堂走来。
  伯母把成萸拉到身前,突然蹲下来帮她拉整一番黑色小洋装。成萸受宠若惊,一动都不敢动。
  「里面有个符伯伯,是你们爸爸生前的朋友,特地从台北赶来上香的。你们待会儿见了人,嘴巴记得甜一点,听到没有?」伯母用只有两个小孩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交代完毕,起身牵住她另一只手,半拉半拖地硬往灵堂里扯去。
  成渤发现妹妹赶不上大人的脚步,好几次都差点跪倒,连忙把她的小手抢回来。「伯母,小萸让我来牵就好。」
  伯母脸色难看地横了他一眼,却极难得地忍下来没发作。
  「符先生,这两个就是文坚留下来的小孩啦!」灵堂一角,大伯跟两个他们不认识的大人站在一起,伯母抢着先介绍了。
  成萸仰头看着她古怪的神色,像是不耐烦,却又像隐隐等盼着,小小心灵里开始累积着不安。
  眼一回,望见站在大伯身旁的一对夫妇,小女孩不自觉地张开唇。
  哇!好漂亮好高贵的人哦!她年纪小,想不出什么形容词,看着那位行止优雅、端静的美妇人,以及伴在身旁的高伟男士,心中想来想去也只有「好漂亮」、「好高贵」这样的形容词。
  男的那个客人看起来和爸爸差不多年纪,可是气色英挺健朗,身上的衣服既光鲜又漂亮,哪是久病中的父亲所能及的?
  男人蹲下来和她平视,温柔地说:「妳叫小萸是吧?哥哥叫什么名字?」
  「成渤。」男孩自己回答。
  符去耘微微一笑。「我姓符,你们可以叫我符伯伯,我是你们爸爸以前在美国的同学。」
  成萸怔怔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个帅气的男人和自己家有任何关系。
  符去耘轻抚女孩的脸蛋,心里不由得赞叹一声。这小女娃儿长得真好!她虽然幼小,蒙眬的眼波与娟丽的五官已然透出将来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看她眼眶红红的,想来是方才哭过了,一只小手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襬,既害羞又惹人怜。
  他抬头看看牵着妹妹的大男孩。长久以来家中遭到变故,让男孩眼中已出现苍凉的气息,但不减一股器宇轩昂之气。
  「文坚的两个孩子生得都很漂亮啊!」符去耘起身告诉成家夫妇,语中不掩欷吁。
  「你太客气了,这年头长得漂亮也没什么用,能帮忙做事比较要紧啦。」大伯咕哝道。
  符去耘细细打量两个小孩。女孩看向自己的大伯时,眼底明显藏着惊惶,大男孩虽然气质沉稳一些,神色间也藏不住对未来的茫然不安。而成家夫妇站在亲弟弟的灵堂里,眉眼间看不出多少悲怆感,对两个小辈也没有什么慈爱的面相,倒是觉得麻烦的感觉比较多。
  这寒碜的灵堂,以及小孩身上不合身的黑衫黑裤,越发让他感到心酸。难得一对如珠如玉的孩子,如果跟着成家夫妇,只怕是宝石蒙尘,一辈子都不得出头了。
  「啊你真的是文坚的朋友?」伯母还有些半信半疑。实在是符氏夫妇的仪貌举止,都不像他们这个阶层的人。
  「以前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文坚兄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后来他提前回国,我又忙着功课的事,渐渐就断了联系。」符去耘沉重地道。「去年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人在花莲的国中教书,没想到接着而来的就是他的死讯。文坚兄自来身体就比较弱一点,只是没想到他会英年早逝……」
  原来是小弟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成家伯父的心又硬了起来。如果不是老爸当年把房子拿去抵押,文坚哪来的钱出国念书呢?他们这种穿白衬衫打领带的人,双手不沾油不碰腻,只懂得享清福,结果这些钱还不都是留在台湾的他干建筑工还的?幸好他在台湾逼着父亲不可以再汇钱去了,中途让文坚不得不回来,否则他们兄弟要扛的债还不知有多高!
  「去美国念书有什么用?回来还不是当个国中老师而已。」他冷瞪了兄妹俩一眼。
  成萸眼光和伯父对到,又吓了一跳,努力想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挤在哥哥身边。
  「成先生,文坚和我情同手足。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伯母一听,精神一振,立刻插口:「因为喔,阿坚他过世之前的那个医药费,还有现在办丧事,实在是都花了不少钱。然后这两个小孩子,也是挤不出多少钱来办……」
  符去耘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钱的问题他可以帮衬着点,倒不打紧,只是──
  「文坚没有人寿保险吗?」文坚生性是谨慎的人,或多或少应该有保的,再者,当个老师应该也有公保这方面的抚恤金可以请领。
  成家夫妇俩互看一眼,有些悻悻然。最后由成伯父不冷不热地添一句:「噢,可能有吧,这个我们也不晓得。」顿了一顿,再补一句:「就算真的有,我们也不会说去贪哪!他这两个小孩学费、教育费也都是要用钱,我们也不会说用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不要多心。」符去耘连忙说。
  气氛顿时有点冷。
  他低头看看含着泪、要掉未掉的漂亮娃娃,结果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进不合身的洋装领口里。
  几条隐隐约约的血痕让他怵目惊心!
  这么灵动漂亮的小女娃儿,是谁竟狠得下手?
  他的视线回到成家夫妇脸上。妻子虽然呛俗一些,看起来还算传统女人,但是做丈夫的脸色潮红,眼珠子混浊,盯着小女孩的眼神怎样都让人不舒服。再加上小兄妹俩看着大人的惊惧眼光……
  符去耘心里越来越凉,一阵冲动让他突然开口:「成渤,成萸,你们来跟符伯伯住好不好?」
  一直不作声的符夫人讶然瞄丈夫一眼。显然这个提议是夫妻俩事前也没有谈过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成家夫妇寡德,一定不会善待这双小兄妹,而他的家境富裕,上百坪的大房子里要安置两个小兄妹,有什么困难的呢?更不差多两双筷子吃饭。
  「符伯伯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问了成家兄妹俩的年纪,轻声说:「我的小女儿符瑶跟成萸同年纪,也是八岁,儿子符扬今年十岁;成渤十四岁年纪最大,可以管三个弟弟妹妹,一定能相处得很好的。」
  伯母一愕。本来看这对姓符的夫妇开进口骄车来上香,又口口声声说是文坚学生时代的好朋友,正想着拗到大包一点的白包,没想到结果更好,连两个拖油瓶都有摆脱的希望了!
  她回头对丈夫使使眼色,要他乘机赶快把兄妹俩推销出去。
  「再怎样他们兄妹俩也是成家的小孩,如果让一个没亲没戚的陌生人带走,街坊邻居会说话的。」大伯先讲几句场面话。
  「成先生如果舍不得的话,以后小萸他们会定期回来探望,这样好不好?」他委实不想将这对漂亮的小兄妹交给一对心思不明的夫妻。
  符夫人秀眉皱了一下,但是看见丈夫坚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她不愿和丈夫公然起冲突,想了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差别,便点头同意道:「成渤,成萸,以后符伯伯的家,就是你们的家。」
  成家夫妇互望一眼,做妻子的是喜出望外,做丈夫的却显然不乐意。
  成家伯父道:「虽然你们是一番好意啦,不过……」
  「那就麻烦符伯伯了。」成渤突然接口。
  四个大人同时停下来瞪着他,有惊怒、有窃喜、有高兴。
  「大人在讲话,你这个小子插什么嘴!没地外人还以为我亏待你们!」大伯见他答应得这么快,面子有些挂不下来,一锅贴就想下去。
  「成先生,有话好好说。」符去耘立刻拦住他。
  「大伯一家人对我们都很好,只是我们已经麻烦大伯太多太多了,您们日子自己也不好过,我和小萸怎么忍心还拖累您呢!」成渤立刻解释。成萸紧紧抱着哥哥,脸蛋埋进他胸口里,扑簌簌发抖。
  符去耘立刻顺着他的口气说:「瞧,成先生,两个小孩子是懂事,不是在抱怨您们,您千万不要会错意了。」
  「对啊对啊。」成家伯母拚命捏丈夫大腿,要他赶快答应下来。
  最后,大伯才偃兵息鼓地点头。
  成家伯母眉开眼笑地叮嘱:「成渤,成萸,符先生肯收留你们,就是你们的大恩人了,你们一定要听他的话,不要给人家惹麻烦,知不知道?」免得又被退货回来!「以后你们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符先生的恩德!」
  这是真的吗?
  他们不必再回去跟伯父伯母住了吗?
  成萸摸摸自己的新床,新棉被,再看看漂亮的粉绿色房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从爸爸的灵堂回家之后,符伯伯让他们收拾一下,直接载他们回台北。出门前,哥哥亲自帮她换下黑洋装,霎时看见她被伯母和伯父打出来的血痕。他紧紧抱着她,无声地垂泪好久。最后哥哥擦擦眼泪,低声对她说:「对不起。」
  成萸其实不是很懂,打人的是大伯他们,哥哥为什么要对她道歉呢?
  后来哥哥又抱着她很久,说以后他一定会变得很强很强,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他们兄妹了。成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酸酸的,就跟着哥哥抱头流起泪来。
  来到符家已经五天了。她每天醒来,嗅着香香的被子,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阴暗秽气的矮房子。
  成萸下床,先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再换下睡衣,规规矩矩地吊进衣橱里。这些生活小事她很小就会做了,以前爸爸在时,她自己打理是因为怕给父兄添麻烦;爸爸不在时,自己打理是怕给大伯夫妇逮着细故臭骂。
  回头再看一眼大房间,仍然觉得很不真实。
  这间房就有大伯那间矮房子的一半大了,竟然属于她一个人的。而整个符伯伯的家又更大,如果没有人带领,她说不定会迷路。
  符伯伯的房子有两层楼,可是因为它是依着一块山坡地而建的,所以两层之间有一小部分错开,就变成二楼的观景露台。屋子里除了住符伯伯一家人之外,还有司机、厨娘、两个佣人!
  房子里住了这么多人,一点都不显得挤,还有客厅啦、茶厅啦、花厅啦、客房啦、书房啦等等的大房间;他们第一天来的时候,符伯伯带着她和哥哥四处走了一圈,走得她头昏眼花,记都记不住。
  哥哥的房间就在她的对面,都位于一楼中间部分,更后面是佣人的房间,前方则是超级豪华的大客厅。伯伯一家人的房间则是在二楼。
  刚来的前几天,她吓得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睡一间房过。后来是哥哥陪她睡了四天,睡到昨天她终于比较不怕了,他才搬进斜对门的房间。
  成萸呆呆坐在地板上出神,手不自觉地抚着柔软的长毛地毯。
  这一切是真的吗?
  它会不会变不见?
  每次她生命中出现一些比较正面、快乐的事,接下来就会立刻有负面、不开心的事发生。
  例如她和哥哥、爸爸过得很幸福的时候,不久爸爸却生病了,然后他们被迫搬到大伯家;例如爸爸身体好一点出院了,她再度开心起来,可是不久他又会恶化,然后又要回医院去做那些很痛苦的治疗。接着便是不断地看着父亲入院出院,心情永远在起起伏伏。
  符伯伯把她和哥哥带离成家,远离那个尖刻的伯母、喝完酒后阴沉暴躁的伯父,以及会偷她东西欺负她的堂兄弟,看起来就像作梦一样,但是,接下来,会不会又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把这一切都夺走呢?
  突然有人敲了两下门,没等她响应就自己开了门进来,成萸连忙一个箭步跳起。
  「嗨!妳醒了吗?」一张娟秀可爱的脸蛋从门口探进来。
  「醒了。」成萸红着脸,轻声回答。
  「我是符瑶,我妈都叫我瑶瑶,我和我哥暑假跟阿姨去加拿大玩,昨天晚上才回来。」女孩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可是比她高,头发也比她长,乌溜的两条麻花辫用粉紫色缎带扎着,身上同色系的短袖上衣与迷你裙,看起来就像个亭亭玉立的小公主。「我妈叫我拿先几件平时没在穿的衣服给妳,过几天再带你们去买新衣服。」
  「谢谢……」
  「妳叫做成萸啊?妳的名字怎么写?」符瑶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样写。」成萸的手指在空气中比画一下。她的名字不好写,但是哥哥很小就教会她了。
  「喔!」符瑶明亮而好奇的目光定回她脸上,「妳是不是不喜欢讲话?」
  「没有啊。」成萸有点不知所措地摸摸脸颊,她还没刷牙洗脸呢!为什么对方都一副穿戴妥当的模样?是不是自己起晚了?
  她偷偷瞄一眼闹钟。啊!竟然九点半了。昨天是自己一个人睡的,翻来覆去到半夜才睡着,难怪现在起晚了。她心里一阵惊慌不安。不晓得符伯伯他们会不会生气?
  以前她每天早上七点就要起来帮伯母准备早餐的。
  「我知道了,妳只是很害羞对不对?」符瑶格格笑了一声。「这样不行啦!这样一定会被我哥欺负的;他这个人最恶霸了,如果妳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他一定会骑到妳头上去,把妳压得死死的!」
  她哥哥,就是那个叫符扬、大她们两岁的男生吧!他很恶劣吗?
  「我哥哥呢?」讲到哥哥,成萸忍不住问。
  「喔!我爸刚才约他一起去院子里搭烤肉架了。今天轮到我们家办假日野餐会,很多我爸爸的公司里的人,还有亲戚朋友都会来,妳赶快把衣服换一换,到花园里来吃点心吧!今天整天都有东西吃哦!待会儿见。」开朗灿烂的女孩如来时一般突兀地离去。
  假日,野餐会,烤肉,新衣服,新房间,新朋友。成萸心里再度有那种如真如幻的缥缈感。
  她快手快脚到走廊底端的盥洗室打理好,回房间换上一套符瑶带来的粉绿色洋装,走到外头大厅。
  人好多。
  她在走廊口躇踌一下。客厅中几个静坐谈笑的阿姨们发现了她。
  「咦?那小女孩长得好漂亮,谁家的女儿?」一个她不认识的阿姨笑着对她招招手。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符夫人扬眉看她一眼。「妳醒了?」
  「符伯母早。」成萸乖巧地走过长地毯的边缘,轻声请安。「对不起,我睡晚了。」
  「这小女孩长得真好。」另一个她不认识的高雅阿姨不禁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
  看她五官如画,驯善乖巧,眉宇间有股沉静的气质,和符瑶的开朗大方又是另一种不同的典型。此刻神态间有着害羞又有着不安,更是娇柔得惹人怜爱。
  「她和她哥哥是我先生故交的小孩,父母过世了之后没什么亲人了,我们便收过来养。」符夫人淡淡几句话带过。
  原来是这样。
  「来,给妳个见面礼。」牵着她的妇人摸摸她的脸颊,从手上褪下一个细巧的金丝镯子,套进她手中。「妳符伯母人很好,妳平时要听她的话,不可以惹人人生气,知道吗?」
  「阿姨,我不敢!」她连忙想褪下镯子。
  「说谢谢就是了。」符夫人秀眉淡淡的一个波澜画过。
  她和白手起家的丈夫不同,她出自名门世家,举止自有气派,在场的几位也都是她闺阁时期的千金好友,断没有教人见面礼送出来还收回去之理。
  「谢谢阿姨。」成萸察觉符夫人的脸色,惶惶不安地接过来。
  所有的人都叫她要听话。伯父他们说过,哥哥说过,符伯伯夫妇也说过,现在这个阿姨又这样说,于是成萸明白了。如果想在这个门下好好待下来,「听话」是第一要务。
  「符伯母,我去外面找我哥哥。」
  「嗯。」
  得到女主人的允许,她如蒙大赦,转身跑出去。
  符伯母和符伯伯就很不同。伯伯很和气,对她和哥哥都很亲切,可是符伯母就比较有距离感,平时讲话都是淡淡的。她还是不习惯在符伯母面前走动,总怕自己会笨拙地做错什么。
  一出院子,到处都是不熟的人,成萸本来就怕生,东望西望的,悄悄沿着屋子走到后院去。
  符家极为广大,光是院子就占了一大片山坡地,除了主屋之外,还有一个露天游泳池,一个网球场,一间暖房,甚至还有一间和式的泡汤屋。成萸总觉得好象整片山都快是符家的。
  屋子后没有客人,只有几位帮佣在后门来来去去的,送食料到花园中来。她蹑手蹑脚地观察半晌,微一迟疑,转头又从来路想跑回前院去。
  冷不防一只脚从莫名其妙的方位勾出来。
  「哇!」成萸猝不及防,砰一声跌个五体投地。「啊,衣服!」
  符瑶送给她的漂亮衣服,全脏了……她甚至来不及想是谁绊倒了她,七手八脚只想赶快把自己拍干净,免得被大人发现她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早上的晨露刚收,泥土都还是湿的,她越拍越脏,不一会儿把整个前身全糊成了土黄色。
  成萸呆呆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欲哭无泪。
  「笨蛋!」冰冷不屑的骂人声从她头顶上响起。
  成萸愣愣抬头。
  一个比她高好多的影子遮住了天空。她吓了更大一跳,整个人往后又坐倒在地上。
  那个影子冷哼一声,退开一步。
  成萸终于见到符家集众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公子,符扬。
  他已经快跟哥哥一样高了,两道眉毛锐利得跟刀子一样,斜飞入鬓,好象随时都在睥睨人。挺直的鼻梁充满个性,薄而好看的唇正挑着轻蔑的笑。
  即使是小小年纪,成萸也知道这个男生长得非常好看,可是他让她想起大伯的两个孩子。
  她的堂哥们跟她一样念小学,以前大伯都是打他们出气,自她来了之后,每次他们做错什么事都故意冤枉给她,从此之后就变成只有她一个人捱打。然后等念国中的哥哥放学回家,伯母不敢打哥哥,可是会连着再把兄妹俩骂一顿。
  那两个堂哥没有这个男生的贵气,看她的神气却一模一样──都是既高傲又蛮横的。
  成萸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排斥感。
  「原来妳就是那个小孤儿。」大男生恶意地用脚尖顶顶她。
  「不要!」成萸用力拍开他的脚。他脸上的神气让她有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就像堂哥又打算赖什么坏事给她一样。
  「妳知不知道我是谁?」大男生脚一岔,高傲地盘起手臂挺立在她身前。
  「不知道……」不想知道。
  「我叫符扬,我就是妳的主人,妳以后得听我的话。」他快意地笑了两声。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她徒劳无功地想把衣服弄干净一点。
  「为什么?」符扬怒道。
  「我只听哥哥的话……还有符伯伯他们的话。」她低下头,小小声地反驳。
  听见她「胆大包天」的言论,符扬气极反笑。
  「妳是我爸妈收养的,所以我就是妳的主人,妳就是小奴隶,知不知道?」他凑近她脸前凶狠地恫喝:「我爸妈最疼的人是我,只要是我要求的事,他们没有一样不答应的。以后妳这个小奴隶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叫我爸妈把妳赶出去!」

  第二章
  开学之后,她被送入和符氏兄妹相同的国小就读,成渤则是念学区内的公立国中。
  符扬在年次上长她们两载,可是因为她们是年尾生而符扬是年头生的,在学籍上只大她们一个年级。
  后来成萸才知道,原来这间国小是台北有名的私立贵族国小,国、高中部就位在他们的国小对面,只隔一条马路。
  「瑶瑶,她是谁?」
  成萸转学到符瑶的班上,第一堂下了课,班长就转过头发问。
  「她是我爸爸朋友的小孩,从现在开始要住在我们家里。」坐在她旁边的符瑶和同学有说有笑。
  成萸内向地低着头,一下子突然变成众人焦点,小脸蛋有些发红。她最羡慕像符瑶这样个性的人,不管是张三李四都可以轻松地聊天谈笑,然后大人都会觉得她可爱,喜欢她。成萸就做不到这点。
  她不喜欢陌生的人和环境,甚至可以说有点惧怕。
  像现在,她就觉得自己彷佛动物园里的无尾熊,又或者是符瑶养的小宠物,负责让同学参观的,满心只希望上课钟赶快响,大家赶快把注意力移回课本上。
  「那妳也跟符扬住在一起啰?」排长立刻凑过来感兴趣地问。「他平常在家里也是那么酷吗?」
  「对啊对啊,跟我们说符扬的事。瑶瑶最小气,平时怎么问她都不肯告诉我们!」
  哪是自己小气啊!符瑶冤枉地想。根本就是那个恶霸哥哥警告她不准拿他出来跟同学聊天,他最讨厌她们这种小女生!真好笑,他自己又大多少?也不过三年级的臭小鬼而已!
  偏偏父母和爷爷奶奶啦、外公外婆啦,最疼的就是这个打小就才华洋溢的长孙,一堆人宠着他,宠得无法无天,连做妹妹的都不敢轻易惹他。
  像他们明明读同一间小学,可是符扬也讨厌跟妹妹一起上学,总觉得这样很丢脸,所以他们从小就是各自有一个奶妈、一个司机,连上下学都不坐同一部车。自成氏兄妹来了之后,便搭符瑶的便车。
  「好了啦!你们不要缠着小萸,她很内向的。」符瑶银铃的嗓音嚷退人墙。「对了,小萸,妳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她感激地问。
  「我哥今天早上出门忘了带这个东西!这是他的画笔,去老师那里学画的时候要用的,妳一定要在放学以前交给他哦。」符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大小的长盒子,缎面的盒身看起来非常古朴雅致。「记得,千万不要拿给他同学转交,他这个人最龟毛了!自己的东西给同学碰一下都会生气。」
  要去见那个叫她「小奴隶」的坏男生?成萸满心地不情愿。
  「可是,我也算陌生人啊。」
  「哎呀,妳没问题的啦,那就麻烦妳了。」符瑶把画笔盒子往她桌面一放,就算交代完了,径自转头去跟另一个同学聊天。
  成萸抿了抿唇,不得不收下笔盒。
  「符扬,你现在还在学画吗?」
  「你时间真多,每天放学之后还要去画那三小时的鬼画符,多累啊!」
  「拜托,我们要去学英文、学数学、学才艺,也没有比他轻松多少好不好?」
  娇小的身影来到体育馆转角处,远远就听到几个男生在谈笑。
  「下个星期要参加法国的一个国际儿童绘画比赛,我还差一幅人物没画好。」符扬优闲的语调终于响起。
  成萸心头一跳,盯着手中的画笔盒子,又蘑菇起来。
  才在符家生活一个暑假她就知道了──符扬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土霸王。
  他的「蛮」和她堂哥的「横」是不同的典型,但是同样让她感到畏惧。他的个性喜怒无常之至,心情好的时候对妹妹很好,跟大人讲话也都有问有答;一旦心情不好,立刻把自己锁在房间或画室里大半天,连父母亲来敲门也不理!可是大人从来不会责骂他。
  成萸就是不懂为什么符伯伯要宠他宠成这副模样。
  她脑子里还记得他恶狠狠地对她吼着,她是他的「小奴隶」!他平常看见成家兄妹俩,真的就是一副高傲得不得了的表情。平时虽然不会主动来招惹,可是已经引得成渤起警觉心,私底下来叮咛她不要太常和符扬有接触。
  她也不想啊,可是……可是她不去惹他,符扬却会来惹自己啊!
  他这个人真的很小人!他平时只要一看见她,就显出非常厌恶的表情,让有心好好融入符家的她好伤心。偶尔他们两个要是在走廊或屋子里错身而过,他会故意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咒骂她「小乞丐」、「吃白食的」、「拖油瓶」、「总有一天把妳赶出去」;有时候趁大人没注意到的时候,更会故意推倒她或绊倒她,造成她好象一天到晚都在跌倒撞到东西,机率高到让符伯母都叫她走路要小心一点。
  成萸不是没想过告诉哥哥,可是、可是她怕哥哥会跑去找符扬理论,以符伯母那么疼儿子的情况来看,闹开来一定是袒护符扬的,说不定真的把他们赶出去。
  小人儿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正午的阳光极其毒烈,已经把她晒得有些发昏了。她的皮肤很敏感,很容易晒伤脱皮,以前即使大热天出门,哥哥和爸爸都会要她套一件薄外套在身上。
  爸爸……爸爸已经不在了……成萸眼泪又想掉下来。
  「那是什么声音?」一个男生的声音才问起,不一会儿,一颗脑袋已经歪过来,看到她,「咦?那里有一个女生在哭耶!」
  另外三个男孩全部好奇起来,一齐转过来看。
  个头最高的那个是符扬,一认出是她,神情马上变得冷淡高傲。
  符扬小小年纪已经展露出符伯伯那一脉的高大根底,他手长脚长,发育得很快,脸孔则是偏向符伯母那一系的细长型,看起来充满贵气。他只长骨头不长肉的模样只让成萸觉得像猴子,可是她的同班同学偏偏认为「符瑶的哥哥」长得很帅、很好看。
  一个小恶魔,怎么可能会很帅很好看呢?
  「小乞丐,妳躲在那里偷听什么?」符扬从园圃的铁栏杆上跳下来,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妳拿的那是什么?我的画笔?谁教妳去偷我的画笔的?欠揍!快给我!」
  「我、我没有偷……」成萸看他一副胁迫人的样子,吓得倒退好几步。
  「符扬,她是谁啊?」其中一个叫汪迎铠的死党还没遇见过她,所以不认识。
  「她和她哥哥是乞丐,来我家吃白饭的!」他轻蔑地道。
  「我、我们才不是乞丐……」她小声反驳。
  「还敢顶嘴?妳找死啊!把东西给我!」
  这时候靠过去一定不是被踢就是被推倒,成萸才不肯过去。
  「我看她长得不像乞丐啊,乞丐不是都脏脏臭臭的吗?」另一个男生凑过来探头探脑。「她长得还满可爱的嘛,不会是你爸爸在外面偷生的吧?」
  几个男生吃吃笑了起来。
  符扬给每个人一个大白眼。
  「可爱个屁,就算不是乞丐,也是小奴婢!」
  「那就是童养媳啰?」汪迎铠向同伴挤眉弄眼的。「人家童养媳都是收来当儿媳妇的耶!符扬,这么说来,她不是你未来的老婆吗?」
  「什么?符扬已经有老婆了,哈哈哈哈──」另外两个小男生轰然爆笑出来。
  「放屁!想当我老婆,凭她也配?」符扬恼羞成怒,转头将一腔怒火全发在她身上。「喂!妳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奴隶最好别打着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主意,否则我早早就把妳撵出我家,让妳在外面当个讨饭的乞丐,一辈子被人吐口水瞧不起,听到没有?」
  「我、我也不要嫁给你!」泥人也有土性子,成萸一天到晚被他欺负,早就累积了一肚子怨气。
  「噗──哈哈哈哈哈,你们听到没有?她不要符扬耶!符扬你被拋弃了,哈哈哈哈──」
  「符扬好可怜,现在就被老婆拋弃了,以后娶不到老婆了,哈哈哈哈哈哈──」几个小男生笑得东倒西歪。
  心高气傲的符扬几时受过这种耻辱?
  他猛然冲过来,用力推倒她,朝她的大腿重重踹一脚下去。
  「快滚开,小奴隶!」
  「噢!」她痛苦地哭叫。
  符扬呸地吐了口口水,恨恨地走回同伴身边。
  他为什么要打她呢?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好心来替他送画笔的啊!成萸呜呜咽咽地缩成一团小虾米。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打她?大伯要打她,伯母要打她,堂哥要打她,好不容易以为来到一个天堂般的新家,连天堂里都有恶魔要打她。全世界只有爸爸和哥哥对她好,可是爸爸死了,她的委屈不敢跟哥哥说……
  「哎哟,符扬,你怎么打老婆啊?」
  「小心老婆被打跑了,以后你就要当『罗汉脚』了!」朋友继续在闹他。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另一个人还故意大声唱着结婚进行曲。
  「闭嘴啦你们!」符扬快翻脸了。
  一阵强烈的愤恨涌上心田。不!她不要再被欺负了!如果没有人能保护她的话,那么她就要保护自己!
  成萸猛然跳起来,拿起画笔盒子重重丢向符扬背后。
  符扬吃了一惊,火速转过来。
  「妳丢我?」他看看散了一地的画笔,不敢置信地抬头。「妳敢丢我?妳找死了妳!给我过来!」
  成萸的心跳几乎停止,看他大声咆哮地攻过来,她魂飞天外,掉头就跑。
  「妳给我站住,听到没有?妳敢不听我的话,被我抓到我揍死妳!」符扬在她身后狂吼。
  呼、呼、呼──她一跳狂奔,可是人矮腿短,根本跑不过比她年长的符扬。
  耳中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越追越近,她拐个弯跑进右边的棒球场。
  「站住!给我停下来!」符扬边吼边追,几个男生兴高采烈地跟上来看热闹。
  她堪堪闪过一根低矮的树丛,背后的领子突然紧了一下。
  符扬追上来了!
  他会打死她的!他一定会打死她的!所有幼时被虐打的经历全数回到心头,她恐惧地全身发抖。越生气的人下手就越重,而符扬气成这样,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被我抓到了吧!死小鬼,臭小鬼,竟然敢不听我的话!」符扬用力揪住她领口。
  成萸脚边绊到一根有人忘了收起的棒球棒。她不及细想,矮身捡起来,没头没脑地挥棒用力乱打一通。
  「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她狂乱地大喊,已经分不清自己打的是谁。
  是符扬?是伯父?是伯母?还是堂哥?她只知道不断地挥着,打着,打退所有想施加暴力在她身上的恶魔。
  「噢──」符扬痛叫一声,陡然抱着手蹲了下来。
  同伴一看,这下子事情闹大了。
  「符扬,符扬你怎样?要不要紧?」
  「我的手……」符扬痛苦地紧紧握着右腕,有三根手指已经痛得弯不下去。
  「哇!手断掉了,快点去报告老师,快!」一群男生乱成一团,汪迎铠飞快跑向教师办公室。
  她打死符扬了!她打死符扬了!成萸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竟然和小扬打架,还把小扬的手给打伤了,简直是无法无天!」向来矜贵的符夫人难得地提高声音。「小扬的手有多重要啊!如果打坏了,谁来负责?」
  「小扬的手没事,只是肿个几天而已,妳不要说得这么夸张。」符去耘极力安抚妻子。
  「现在你还袒护她?那个女孩自己也承认了,是她先动手的。你是怎么样?存心想看你儿子未来去当个『口足画家』?」
  「也不过就两个小孩子闹闹脾气,怎么可能就把手给打坏了?」符去耘颇觉无奈。
  他本来是信息科系出身,学成归国之后,成立了一个规模不大但获利颇丰的计算机连锁量贩店。妻子就是陪友人去他店里买计算机的时候,无意间认识而开始交往的。
  她来自于一个古老的豪门世家,是二房的长女;这个豪门世家什么都好,就是男丁不厚,在妻子这一代里只出了一个哥哥,另外八名全是姊妹。于是两人结婚之后,他的岳父对他白手起家的经历极为赏识,便要求他进家族来打理证券业的分公司。
  结婚十余年下来,妻子那方的证券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反倒他自己本业的计算机连锁店成为副业了。
  也因为妻子是豪门出生,目前的符家产业就是当年的嫁妆之一──一间在阳明山上占地两百多坪的豪宅。
  接下来的第三代,没想到妻子那一边一样是男丁不厚,目前为止只出了符扬这个男孙而已,他所受到的宠爱就可想而知了。
  岳父本来有意好好裁培这个外孙做为未来的接班人之一,结果就在两年前,符扬的生命里出现一个大转折。
  从小符扬就喜欢自己拿笔拿纸涂涂画画的,而妻子疼极了这个儿子,也就常常买些水彩或蜡笔让他乱画。
  有一次,一个国际知名的法国名画家来到台湾参展,经过友人的引介来符家参加晚宴。他们夫妇只是存着一般父母献宝的心思,指着墙上细心框起来的水彩画,一幅一幅向客人骄傲地介绍。当时两个人心里都想:这种小孩子的门道,在名画家眼中当然是看不上眼的。
  没想到那个名画家竟然一张一张看得极仔细,不只当天看,隔天还主动上门来,拉着符扬一大一小玩起了涂鸦。
  第三天他要回法国时,跟来送机的符氏夫妇简单地说了一句:「令郎在艺术方面有极高的天分,如果能够好好栽培的话,我相信他不到三十岁成就便不输于我了。」
  这句话可是国际级重量名家的亲口背书。
  符去耘一听,立刻打点起精神,请来名师细细地栽培,有心教出一个台湾出身的世界名画家。
  岳父本来对这件事是有些怨言的,因为在老一辈的观念里,画画这种事怡情养性固然很好,怎么可以拿来当正业呢?可是妻子外表虽然冷淡高贵,内心里却对丈夫情深爱笃,一看丈夫坚持要这么做,便无条件地站在他背后支持。
  既然孩子的爹娘都如此坚决了,岳父那头也无法再说什么。心里觉得可惜之余,对于外孙就加倍宠爱,只盼哪一天可以感化得他「浪子回头」,别再玩那些涂涂抹抹的东西。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爷爷奶奶宠,外公外婆宠,亲戚朋友宠,父母更是加倍的宠,最重要的是──艺术讲究率性自然,真情流露,符扬的几任名家师父都主张要让小孩率性成长,以免束缚了他的心灵空间。
  既然有人宠而没人约束,自然就养出符扬自我中心、唯我独尊的性情。
  符去耘承认自己或许是个宠坏儿子的父亲,却不至于傻到看不见盲点。以符扬那副个性,今天虽然受伤的是他,只怕一开始惹事的也是他。
  「真只有闹脾气的话,我也就算了,可是她才来多久而已,竟然就敢动手动脚的打架?」符夫人怒气未息。「你不是说他们的伯父伯母也是会使用暴力的人吗?这种环境是会感染的,如果他们兄妹俩也养成了暴力倾向,那怎么办?我们可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都守在孩子身边。」
  「不可能的,成渤很成熟也很懂事,绝对不会跟人打架的;成萸这里只是年纪还小,多教教她就好了。」连乖巧文静的成萸都被惹到抓狂了,符去耘只有苦笑的份。
  「最好是这样。」符夫人只有在跟宝贝儿子有关的事情上,会失去冷静。「我话先讲在前头,如果再有这种小扬或小瑶被打的事例传出来,我绝不要那两个人再待在我们家里!」
  「好了好了,妳小声一点,不要让孩子听见。」
  房间里,只有床角的一盏灯阴阴暗暗地照着。
  成萸缩坐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脚。成渤坐在床沿,默默无语。
  楼上的夫妻争吵声隐隐飘下来,两个孩子沉静地听着。
  直到楼上的声音息了,深深的夜只剩下虫鸣与山风声,成渤才转头看向妹妹。
  「妳跟哥哥说,是不是他先欺负妳的?」
  成萸红肿着眼眶,只是盯着地板出神。
  「小萸。」成渤碰触一下她的脸蛋,温言说:「如果有人欺负妳,妳要跟哥哥说,不要自己藏起来,知道吗?」
  一串眼泪落了下来,她低头在手臂上抹掉。
  「哥哥相信妳,妳一定不会主动打人的。」
  符扬的脾气坏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平时他们两个人在家里碰到了,符扬的眼神是直接飘过去的,当他是隐形人。可是符扬当他是隐形人,并不表示私下也是对小萸不理不睬,偏偏小萸从来不肯说。
  成渤轻叹一声,把妹妹抱进怀里。
  闻着哥哥熟悉安全的气息,成萸哽咽一下,像猫咪般细细地哀鸣。
  「小萸……」成渤迟疑一下,低声问:「妳想要住在这里吗?还是我们,我们另外找地方住?」
  「人家……人家不要……不要回……大伯家……」她哭到打嗝。
  「好,妳不想回去,我们就不要回去。」他轻吻妹妹的发心,柔声安慰。
  「哥……我以后会很乖的……我、我不会再惹事了。」她抽抽噎噎地道。
  「不能怪妳。我知道不是妳的错。」成渤抚着妹妹轻颤的背脊,心里无限的凄酸。
  虽然说要保护妹妹,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如何保护。
  他多希望自己明天立刻变成一个大人,可以立刻去找工作,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永远不让任何人再轻侮他们!
  「哥哥,你不要难过。」半晌,她收住泪水,抬头很坚强地说:「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不要担心我。我以后不会再跟人家吵架了。」
  「嗯。」成渤摸摸她的头。「今天晚上妳要哥哥陪妳睡觉吗?」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睡。」
  白天的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勇敢起来,不要让哥哥再为她操心!从现在开始她就要做到这一点。
  至于符扬,他只是喜欢人家听他的话而已,顶多以后她就乖乖听话,不要跟他起冲突。她有一天会长大,等她长大之后,她就再也不必怕符扬了。
  成渤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转身回自己房间。
  「我把门开着,半夜妳如果会怕,就叫我一声,哥哥马上过来。」
  「好。」她勇敢地点点头。
  哥哥回房之后,她又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眼看时间不早了,小女生叹了口气,把被子铺开来,准备睡觉。
  一阵强烈的存在感让她倏忽转头看向门口。
  符扬!
  他停在走廊上,隔着敞开的门瞄望她。发现她的视线,他恶意地挑一下嘴角,充满了示威之意,彷佛在说:看,我不是告诉过妳了?妳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就让妳被人赶出去。
  成萸咬了下下唇,转开脸不去理他。
  空气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冷哼,符扬悠哉游哉地走向厨房去拿饮料。
  他是个恶魔!骨子里没有一根良善的因子!他只会为虎作伥,仗着自己的家世欺负比他弱小的人,成萸小小的心灵里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和痛恨。
  她突然想起白天汪迎铠说的话──童养媳。
  人家童养媳都是收来当儿媳妇的耶!这么说来,她不是你未来的老婆吗?
  她悚然一惊。天哪!符伯伯当初把他们带回来,不会真的指望她将来嫁给符扬吧?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讨厌他!她绝对不要嫁给他!死都不要!
  可是……如果符伯伯真的要她嫁的话,那怎么办?她能拒绝吗?每个人都说,符家是他们兄妹的大恩人,所以他们一定要听符伯伯的话,要惜福,要知恩,要报答。
  她能拒绝吗?她有立场拒绝吗?
  成萸缩在被子里,无法克制地细细发起抖来。
  朋党的一句玩笑话,竟让饱受折磨的小女孩担忧了一夜,无法成眠──

  第三章
  五年后
  月到中秋分外圆的时节到了,一提到中秋,烤肉几乎是家家户户必备的过节条件。
  今年的中秋连着周末连假,一放就是三天,符氏夫妇眼见满山秋风万里动的美感,一时心血来潮,招呼了四个大小孩到妻子娘家位于苏澳的山林牧场里过节。
  牧场占地一公顷,有一条涓涓细流通过。一入了秋,碧云天,黄叶地,满山遍野的枫红,尤其在气候暖热的台湾,每一个季节里都有花信,更充满了秋似洛阳春的灿丽美感。
  一大早牧庄的佣人便准备好稍晚需要的烤肉用具。为了怕夜晚山林里蚊虫多,主人一家三、四点便开始了家族的野餐宴,准备吃吃聊聊到六点左右,刚好结束进屋。
  他们特意选了溪边的一块小空地来烤肉,一公尺宽的小溪上架着一条原木便桥,充满古朴风味。小溪这一岸下去是牧庄主屋,另一岸过去则是一片起伏的山坡和树林,风景美到让人忘返。
  说是家族烤肉,其实真正动手的还是牧场帮佣,符氏一家全围坐在野餐毯子上,符夫人生性爱洁,佣人另外替她备了一张休闲毯椅。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符去耘望着满眼的绚烂风景,忍不住感叹。
  佣人端来一盘新烤好的肉块,成萸细心地接过来,替每个人的盘子里分好一块,才放到中央去。
  符去耘瞧瞧已经上了大二的成渤,打趣道:「成渤,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最近老是有女孩子打电话来找你,人缘这么好!」
  「也不算是,就是同一个读书会里的学伴,打电话来问我一些功课的问题。」成渤一听,连忙放下吃了一半的夹肉吐司,老成稳重的眸底很难得的写满了尴尬。
  「有女朋友很好啊,我不会反对的。恋爱学分本来就是大学必修课,青春不要留白。」符去耘瞧他斯文俊秀的模样,和亡父俨然一个样,心里不是不感叹的。接着转向一旁的女孩们,「妳们两个呢?国中开学也一个多月了,一切还习惯吗?」
  「还好啊,反正只是上学的地方从马路的左边换到右边,从小学换到国中而已,没什么差别。」符瑶随口应道,两眼盯着手中的漫画死命地读,身边还堆着一、二十册。
  成萸只是含蓄地抿着唇微笑,表示赞同符瑶的话。
  十三岁的成萸还是一贯的温婉内向,所以平时几乎都是符瑶在当火车头拿主意。
  若说这五年下来,符去耘最觉满意的是什么,那应该就是这四个孩子了。他们彼此相处极为和睦,两个女孩感情尤其好,符瑶有什么心事都要找成萸说,而成渤也很尽做大哥的本分,对三个弟妹都温和而坚定,疼爱但公平,而且很懂得以身作则;不让弟妹碰的事,他自己便也绝对不做。
  如果没有成渤帮忙把持,符家两夫妇一口气要带几个进入青春期叛逆期的孩子,绝对不会如此轻松。
  当然,这一家子和睦里,还是有例外的。符去耘叹了口气,有点头痛又带着宠爱地望向长子。
  「小扬,那你呢?」
  符家大公子冷着脸,一个人靠着不远处的一棵小树干,手上拿着一本素描簿和一支铅笔,窸窸窣窣不知在画什么。
  十五岁的符扬嗓音开始变粗,身材也追过父亲了,骨头又发育得比肉还快,整个人看起来瘦削修长,可以想见再过几年铁定有一副伟岸硕健的好体格。不过他性子还是一样自尊自大,难以亲近。
  「嗯?」
  「你爸爸问你,在学校的功课有没有问题?」符夫人耐心地再重复一遍。
  「没有。」
  「瑶瑶和小萸今年也和你读同一间国中了,你平时要记得多照顾她们。」符去耘叮咛一句。
  「她们教室离我那么远,又不是同一个年级,我要怎么照顾?」符扬突然命令:「妳不要乱动!」
  嗯?众人不禁看他在说谁。
  符扬不耐烦地探过身子,一把抓住坐在他斜侧方的成萸之手,摆回她前胸的高度。
  成萸不会傻到跟这个恶霸王角力,手执着一朵淡黄色的雏菊,乖乖随他拿捏。调整好角度之后,符扬退回原来的位置,拿起笔和纸继续勾勒。
  「你在画小萸?」符去耘颇感兴味地问。
  「她有什么好画的?没事打发时间而已。」
  没事抓他出门过什么鬼中秋节,吃什么鬼「家庭野餐」,害他不能去台北市立美术馆看「超现实当代影像典藏展」,也不能去书法老师家练字──这是他最新的兴趣──简直浪费他的生命。
  「你怎么这样说话?」符去耘责备他一句。
  端雅贞静的成萸只是浅浅微笑,反正她习惯了。
  十三岁的她早已彻底见识到符扬可以鸭霸到什么程度,而且他最恶劣的是,对于得罪他的同侪,他不会动手打人──他可爱惜自己了,没事绝对不会去捶痛自己的手、踢痛自己的脚──他总是有办法在大人面前使计陷害对方,然后让得罪他的人被痛罚一顿,就像当年陷害她「主动打架」一样。
  这个人心眼之小、做人之自私、性格之自我中心、情绪之喜怒无常,根本无人能比。若有可能的话,成萸真想离他三千八百里远。
  可惜,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只她而已。每次大人有什么事,叫符瑶去找哥哥,符瑶总是推给她。结果她莫名其妙就变成四个小孩中跟符扬稍微比较「有接触」的那一个。
  「我这里也有花啊!你如果要画,连我一起画。」符瑶兴匆匆地坐起来,想移到成萸身边去。
  「不要。妳的手太丑。」
  「喂,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的手哪里丑了,你给我说清楚!」
  「那叫鸡爪吧?」符扬不屑地撇撇嘴角。
  「你、你……」符瑶被他气红了脸,直接把吃了一半的小饼干往他身上扔过去。「你的才是鸡爪!不对,你那个应该叫『鹰爪』。」
  符扬偏头躲过,给妹妹警告性的一眼。
  大家一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全打量起成萸的手来。
  她的手指极修长,长度均匀,十片指甲犹如淡白的花瓣,手背肌肤看起来又薄又嫩,在阳光下翻动时,整只手彷佛带着透明感。「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应该就是在描述这样的景象吧?
  五年的时间,让当年惶惑无助的小孤女,长成了清雅文静的小淑女。比起来,开朗烂漫的符瑶就像一朵艳丽的桃花,而清丽内向的成萸则像一朵娇雅的春樱。
  众人又开始闲话家常,不一会儿,她的手便开始有点抖。
  「成萸的手酸了。」成渤微微一笑,探身取走妹妹手中的花。
  符扬冷冷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素描簿翻到新的一页,转头画起别的东西。
  成萸的手软软垂下来,真觉没见过比他更任性的人。他喜欢画画,从九岁起符伯伯便邀请国内的名画家教他画画,画了六年下来,得了国内国外大大小小的比赛奖项,在少年画坛里渐渐崭露头角。孰料今年初他少爷突然改变主意,跟所有人说他不想学画了,他想要学雕刻!
  原来他在其中一位师父家里,看见了一只木雕和几块鸡血石的篆刻,登时大为感兴趣,起了想学木石雕刻的心。
  成萸本以为他的朝三暮四一定会让符伯伯大大生气,结果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莫名其妙又找了油画师父一起来帮他说项,竟然就说得符氏夫妇点头同意了,另外再找名家教他雕刻。
  又因为书法是铭刻艺术的基础,所以他现在每周的课后学艺重点,从油画和水彩画,改成雕刻和书法。
  「符伯伯,伯母,这里的风景好漂亮,我想去前面走一走。」成萸只觉坐在他附近很气闷,轻声细语地开口。
  「好,不要走太远,我们一会儿要回去了。」符去耘叮咛道。符夫人也微微点了下头。
  她离开不久,符扬闷着头又画了好一会儿,再看一眼手表,才四点多。他们到底还要瞎耗多久?
  「我也要去走一走。」他把素描簿丢开,不等父母响应便径自迈向小木桥。
  想到自己还要在这个天不吐地带熬两天,简直会闷死!
  他凛着一张寒脸,走到对岸的树林,捡起几颗干果用力丢到树干上,让它们碎得四分五裂。
  树林里不期间闪过一抹鹅黄。
  是成萸。
  他轻哼一声,扬声叫:「喂!妳过来!」
  鹅黄的身影彷佛没听见他的呼唤,继续往深处走去。
  「小奴隶,我在叫妳,听到没有?」符扬立刻跟上去。
  远走的纤影仍然是停也不停。
  「妳是聋了?立刻给我过来!」
  那抹鹅黄根本不理他。他加紧脚步追着,她的前进速度就也跟着加快。
  她到底是没听见,还是故意躲他?符扬越追心火越旺!这个小鬼,亏她这五年来还乖乖的,他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想到现在竟然敢不听他的话,她以为四周没大人就敢反抗他吗?真是找死。
  「成萸!成萸!」
  秋天的气候反复无常,两个少年少女在林子里你追我躲一阵子,天气慢慢变阴了。过不了多久,细雨筛透了绿林枝叶,雨势不大,可是绵绵密密地淋了两人一身,头发和衣服渐渐被水气浸透了。
  他追着她来到一个往下走的斜坡。前面的鹅黄身影一个错脚,猛然滑到坡底去,幸好坡度不高也不长,她全身沾满了落叶,可是没有什么大伤。
  「妳再跑嘛!我看妳还能跑到哪里去?」符扬盘着双手站在坡顶,居高临下睥睨她,得意地冷笑。
  成萸低头拍掉身上的泥巴和落叶,不理他,四下看看有没有什么路可以绕回上面去。
  「想我救妳就求我吧!求得老子心情高兴,我就拉妳上来。」
  她不吭声,扶着四周的树干自己想找路上去。
  「不求?随便妳。」符扬撇了下嘴角,故意转身走开。
  这个坡度虽然只有一人高左右,可是很陡峭,凭她的小鸡力气,一个人绝对爬不上来。
  他走到从她的角度看不到的地方停下来,满心等待她发急的呜咽声响起。可是等了半天,他被雨越淋越湿,底下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会真的让她找到路跑掉了吧?他再走回顶端往下看。
  鹅黄身影还是困在底下,齐耳的短发被雨水淋成名副其实的「清汤挂面」。刚才出门的时候天气还不错,所以她穿的是夏天的短袖衬衫和裙子,现在冷雨一淋,寒风一吹,娇瘦的身体已经冻得隐隐在发抖了。
  可是她就是一声不吭,扶着树干撑着自己,转来转去的,硬是不肯开口叫他。
  符扬既好气又好笑。要她出口求他一声,有这么难吗?
  「算了,我今天心情好,算妳运气。」他迈着包裹在牛仔裤下的长腿走到边缘。
  「不,你别下……」她终于开口,却是为了想阻止。
  可是来不及了,他早已一个箭步跳下来。
  一跳到坡底,符扬霎时明白了方才她为什么上不去。原来从上面的角度看不到,陡峭的斜坡上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坡。此刻泥土又湿又软,没有任何附着力,跟本攀不上去。
  「妳白痴啊?妳刚才为什么不说?妳要是用说的我就找树枝拉妳上去了,妳在耍什么笨?」符扬气得狂吼。
  成萸撇开脸。明明是他自己跳下来的,她又没有叫他救她。
  符扬看她被冻得青白的脸,又被骂得乖乖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啐了一口,懒得再理她。
  「妳想在这里站一辈子吗?不会找个地方躲雨?笨!」
  「嗯。」成萸一听,埋头往左边比较平坦的地方钻。
  「那一边是牧场外围,妳越走越远!」符扬粗鲁地将她拉回来。
  成萸退撞到他的怀里,「哎哟」一声!
  他的骨头好硬,撞得她整片背都在发痛。她疼得泪花乱转,手伸到后腰揉了一揉。
  「哟妳个头!要不是妳,我们两个怎么会这么狼狈?」符扬扭着她的手,往右边的林子里拖。
  我也没要你跳下来啊!成萸暗暗着恼,可是这几年来她早就学会了──永远不要在土霸王脾气暴躁的时候和他顶嘴,不然只会被迁怒得更惨而已。
  两个人默默在林雨中钻了一阵子,他人高马大,跨一步她得追两步。一根树干横倒在半途中,他俐落地跨过去,手还是拖着她,猛不期然,一声闷哼,她在后面扑了一跤。
  「小姐,妳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笨手笨脚的?」符扬不耐烦地回过头将她拉起来。
  还怪她呢!每次跟他在一起,她就会搞得一身狼狈!成萸气得都快哭出来。
  符扬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灵秀的小脸蛋沾满泥巴,手上脚上都有擦伤,还摔得全身脏兮兮,实在也觉得她有点可怜。
  「好了,把叶子拍一拍就干净了。」符扬没发现自己的语气是带着轻哄的。
  他帮她把身前的小叶子啦、小泥块啦,一样一样细心拍掉,卡在衣服纤维里的小枝一根一根拈掉,她胸前有一个小小红红的印子,不知道是沾到花汁或是什么,符扬直接伸手去拨。
  「喝!」成萸猛抽一口气,两手抱在胸前大退好几步。
  符扬一愣。「妳中邪了?」
  成萸紧紧抱着胸口,又惊又怒地怒瞪他,莹亮亮的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羞愤地滚下来。
  雨水将薄衣淋得像透明一样,符扬见她奇特的反应,陡然省悟:那不是花汁印子,那是她的、她的……
  一阵火辣辣的红冲上他脸颊,他尴尬万分,直觉就想以怒气取代不好意思。
  「妳、妳──」既然已经开始发育了,干嘛不买胸罩来穿?可是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两个少年少女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既想盯死对方,又不敢直视太久。
  半晌,他恨恨地骂道:「还不赶快找个地方避雨?老子没兴趣陪妳一起感冒!」率先转头走开。
  走了几步路,没听到后头有脚步声跟上来。他回头再喝一声:「叫妳走快一点,不会听吗?」成萸哽咽一声,委屈地抹抹眼泪,慢慢抱着胸口捱到他身后去。
  他埋头往前苦走,想到自己刚才曾经碰到一个青春少女的……胸部,手指突然痒了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走了一小段路,眼前赫然有一棵中心部分已经半枯朽的大树,如果两个人挤一挤,尽可以在树洞里拖到雨势停为止。
  「过来。」他精神一振,回头招呼了她,率先矮身往树洞里坐进去。大树的根部正好突出一段,形如矮凳一般,让他可以不必坐在湿漉漉的泥土地上。
  成萸还是维持抱着胸部的姿势,在树洞外迟疑难下。里面的空间好小,她如果一起钻进去,就要坐在他怀里了……
  「妳又不听我的话了?」符扬俊脸沉下来,低声恐吓。
  她又羞又怕,不甘愿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屈服在符氏大少的恶霸之下。
  钻进树洞里,成萸捱着他坐下来,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别碰触到他。可是树洞里就这么点空间,她再想躲也地方有限,反而弄得他浑身毛躁。
  「妳就给我好好坐着!」他用力将她按在自己怀里。
  于是,狭小的空间里,他坐在后方,成萸半坐在他大腿上,只好暗暗祈求雨赶快停。
  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沥沥的雨不肯停,倒是她轻细的颤抖一直没有停过。符扬知道她很冷,可是自己一样淋得一身湿,没有任何让她遮寒的多余衣物。她的嘴唇都发青了,再这样熬下去,晚上一定会感冒的。
  过去五年虽然常对成萸颐指气使,可是心里总是把她当成一个奴仆在用,不曾特别费心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她注意起来。
  他抹掉从头顶滑下来的雨水,不期然间,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气……
  四处张望,想找找看那白色的香花在哪里,不一会儿,终于发觉,原来香气是从她的体肤、发间柔柔地沁出来。
  他鼻间嗅着那隐隐约约的暗香,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在自己指间的那一蕊嫩红……
  一股奇特的热意从小腹深处升起,往上冲上心头,冲上脑间,往下则冲到……
  暗红色浮上少年瘦削的长颊,他蠕动身体,试图藏住腿间令人困窘的硬起。这个小奴隶干巴巴、瘦扁扁,凭什么让自己对她产生如此的生理反应?
  对自己乍起的绮念觉得嫌恶,符扬猛然推她一把。
  「妳坐过去一点,不要压在我的腿上!」
  成萸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推出树洞外。
  又来了,阴阳怪气,喜怒难定。她眉间略过一阵烦恶之色,挪一挪身子尽量往外坐。如此一来,一小部分的身体又落在绵绵细雨里。
  看她抖得越厉害,符扬的愧疚感升起,又想招呼她坐进来。两个人僵了半刻,他终于叹口气,将纤弱的躯体抱进怀里。
  成萸在他怀里坐得直挺挺的,不敢靠在他身上,可是撑久了实在有点累。而且,他的身体好温暖。她都已经冻得快死掉了,为什么他还是跟火炉一样呢?
  男生的身体跟女生的身体差别好大,她软的地方他硬,她窄的地方他宽,她短的地方他长。他的身体就像一张铺着暖垫的躺椅,她慵懒困倦地蜷在他怀中,缓缓合上眼……
  睡着了?
  符扬只能苦笑。
  垂眼一看,这个角度却正好望进她微开的领口。一只粉白色的贲起,点缀着顶心的嫩蕊红梅,全落进了他的眼底,符扬只觉口中干渴无比,全身彷如火烧。
  他飞速移开眼,强迫自己不可以再看。然而,少女的馨香犹如从乱絮中抽出来的一根丝线,无孔不入地钻着,卷天缠地的绕着,将他也缚捆成一气。
  一种奇怪的、柔软的情绪,在胸臆间,实实饱饱地充盈。他隐约感觉到,许多事情,从今天开始,都会不同了。
  这种反来覆去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懵懵懂懂,不甚明白。

  第四章
  清晨六点半房里便来了不速之客。
  成萸刚盥洗完毕进房间,符瑶趴在她床上装死,身上还是粉绿色的睡衣。
  「怎么还不去换衣服?」她轻讶地看符瑶一眼,自己打开衣柜,取过一套半年没穿的冬季制服。
  「妳干嘛拿长袖……啊,对了,今天开始换季!好险好险,幸好我一大早跑来找妳说话,不然都忘记了。」符瑶突然想到了什么,一骨碌坐起来。「糟糕,我好象忘了洗长袖制服耶!整套一定都是尘味儿。」
  「我前几天请陈妈一并帮妳的拿出来洗了,现在就挂在妳的穿衣间里。」成萸轻笑着,把制服与长裤换上。
  「那就好。小萸,有妳在真好。」符瑶松了口,再趴回床上原样躺定。
  成萸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是在镜台前坐下,开始梳理头发。
  发禁其实解开好几年了,但是名门私校还是有相关的规定。她们念的国中部,严格说来也不算太苛厉,只是规定不能烫、不能染、长度不能超过肩膀,男女生都一样。
  平平是十五岁,为什么成萸就比自己有「女人味」?符瑶看着她,忍不住对自己皱了皱鼻子。
  她真没见过比成萸适合当女生的女生。这不只是五官的美丽而已,如果只是单比漂亮,自己的五官深邃明朗,认真说来比成萸还要艳丽几分;也跟身体的发育如何、胸部大不大无关。
  成萸……怎么说呢?就是很娇,很柔。
  她的肌肤像凝透了的羊脂,天姿灵秀,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柔软情调,又像初春里第一朵凝露待放的花苞,虽然风韵未成,却灵动柔美,舒心透骨的温存;她的嗓音清清曼曼,说起话来软绵绵的,酥醉入心;一双带点儿迷蒙的水眸,更似要将人吸入湖底一般。
  才十五岁的少女,便充满了纯粹女性化的婉丽婷袅,这绝不是任何女孩只凭五官的美丽排列或罩杯尺寸就追得上的。
  符瑶坐起来,低头看看自己。奇怪,成萸有的她也都有啊,为什么长在成萸身上就是比较娇媚?
  「妳再不回去换衣服,待会儿上课要迟到了。」成萸一面把及肩青丝梳软,不期然间瞄到她压在大腿上的粉红信笺。「那是什么?」
  「哦,差点忘了。」符瑶把信封抽出来,一脸讨好。「这是陈玉珊写的,想交给咱们家那位超级大牌的符……」
  「我不帮!」成萸抢着声明在先。
  「吼!拜托啦,妳跟他比较熟嘛!」符瑶垮下脸来。
  「他是妳哥哥耶。」
  「他是我哥有屁用?他对我又不像别人家的哥哥对自己妹妹那么好!」符瑶只要一提到那个既不友爱又超级任性的酷哥哥,就满肚子气。
  「我不要。」成萸早就学乖了。什么事都好说,唯独代转情书给符扬的事,绝对是吃力不讨好。
  「可是陈玉珊上个星期帮我捉刀赶了一篇周记,我已经答应要报答她了。」符瑶瘫回床上,咕咕哝哝道。拿着那只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她突然又唤:「小萸?」
  「嗯?」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啊?」符瑶一翻身趴正,亮丽的脸蛋充满好奇。
  「大概就是『喜欢』的感觉。」她检查今天的课表,一面整理书包,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的意思就是问『喜欢』是什么感觉嘛!妳有答跟没答一样。」
  「我也不知道。」
  「耶?」符瑶像发现新大陆,整个人都坐起来。「为什么不知道?难道妳不喜欢我那个臭老哥吗?」
  「当然不喜欢!」成萸这一惊非同不可。
  「可是哥哥对妳很好耶。」符瑶用力强调。「比对任何人都好。看,他上学只肯和妳同车,每一天放学去师父那里也一定要拉妳去等他,他还送妳一个印章!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送人印章,连我爸我妈,不自己开口讨的话都拿不到呢!」
  「那是他刻坏不要的!」她重重强调。
  瑶瑶怎会有这样的误会呢?她对符扬?上帝!成萸脸蛋一阵红一阵白。
  「不是就不是,妳干嘛一副惊吓的样子?」符瑶不禁好笑。
  她当然不会明白,成萸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摆脱符扬。
  「我不喜欢人家拿这种事乱说……」
  长大之后的符扬,虽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对她又推又打,脾气却数年如一日的坏。高兴的时候不见得会说,一不高兴绝对又吼又骂。有了她这个乖乖听话的「小奴隶」之后,更是投其所好。她又不是天生犯贱,若非情势所逼,谁愿意这样屈辱自己?
  偏生成渤现在还在读大三,完成学业之后要服两年兵役,在未来的几年里兄妹俩都没有自立的本钱。她暗暗叹了一声,对未来感到愁眉不展。
  房门突然被推开。
  「妳好了没?」说曹操,曹操到!
  「啊──死符扬!臭符扬!这里是女孩子的房间,你有没有搞错?进来之前也不会敲一下门。」符瑶连忙把被子拉到胸前围住,一副衣衫不整而他闯进来的样子。
  「妳不去换制服准备上学,耗在成萸房里做什么?」符扬不爽地回冲妹妹。
  十七岁的他已经长到一八一,全身晒得黝黑,眼神凛冽锐利,身材高大威硕,完全不像人们想象中学艺术的人该有的苍白、瘦弱、飘逸。尤其这几年学习雕刻下来,他动不动要搬动一些巨木素材,又或者上山下海找一些中意的印石,结果就是原本魁梧的骨架上长出层层的坚实肌肉。如果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这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他可能是全世界最不像艺术家的艺术家。
  「要你管。」符瑶在棉被里小心翼翼把情书藏回衣服底下,才敢下床。「好了,我要回去换衣服了,小萸,妳要等我一起出门哦。」
  「嗯。」
  符扬凝住她,清曼晨光投进来,将她笼罩在若有似无的光圈里,染得一身的清晖,他锐利的眼眸变得深黑专注。
  「快一点。」他终于说,口气比起跟妹妹说话,简直柔软了不下十倍。
  「我已经好了。」成萸对他的改变没有什么感觉,连忙背起挂在穿衣架上的书包。
  「如果你赶时间可以先出门,小萸可以搭我的车去学校。」符瑶乘机开条件。
  「成萸跟我一起走。」符扬表情和语气一样酷。
  「小萸从小学就是坐我的车一起上课的,干嘛上了国中你就把她抢到你那一车去?莫名其妙!你现在念的是高一,这位大哥,高、中、部耶!我们两个都是念国三,小萸跟谁一起走比较顺路?」符瑶有机会就喜欢跟哥哥唱反调。
  符扬连吵都懒得跟妹妹吵,直接拉过成萸的手往外牵。
  「走,吃早餐!」
  开车到两人就读的国高中约莫需要半个小时,一上车符扬便抽出书包里的宣传简介,细细阅读。肖似母亲的五官仍然一贯的矜贵,一贯的酷傲。
  「那是你『金石个展』的DM吗?」成萸随口问道,以为他在读自己在市立美术馆个展的宣传手册。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符扬扬手让她看看自己手中的DM,再顺手帮她把左鬓滑落的乌丝别到耳后去。
  原来是下个月要来台湾巡回的「国际艺术雕塑节/亚洲巡展」。
  「你以前虽然开过几次画展,这回却是第一次的金石印刻和木雕个展呢!」她轻轻提醒。
  「那种事有什么好关心的?」
  即使台湾艺术圈正为这位「天才少年雕刻家」震荡不已,而且也引起了邻近国家艺术圈的重视,他只觉得是一群无聊人士在附庸风雅,毫不值得兴奋。
  说他外表很不「艺术家」,他的内在却又极为此道中人。他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行诸于「符扬的世界」,而超出这套标准以外的事,他从来不关心。这种自我中心、唯我独尊的性格,多年来从未改变过,也从不觉得有必要为任何人改变。
  某方面来说,符扬也有傲慢、让人不得不把他捧在手心上的本钱。
  虽然他接触篆刻和雕塑的艺术只在近两年而已,可是他别出心裁,以学习多年的绘画技巧为根基,及两年略有小成的书法,将篆印之道结合绘画,形成一门新的领域。由他设计出来的印石,既有中规中矩的文字书法,也含风格独具的版画之形,乃至于后现代风潮的图象,创意之丰,技巧之精,令人惊艳。
  符氏夫妇率一家大小参加过个展开幕会,成萸个人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作品,是一座一尺高的黄杨木观音像。迥异于常人精雕细琢的观音,符扬却是使用朴拙的刀法,仅以三、两笔凿出观音的外形轮廓,却栩栩如生,不容错认;坐底则削平,刻成一个三寸见方的青印,印中反以细致工笔,雕出伏魔将军的粗豪姿态,及篆字的「韦驮」两字;一端各一神,取其与观音「对面夫妻」之意。
  整个作品拙中藏细、细中见拙,反璞归真,有走意识型态的神韵,也有走工笔描绘的写实。真难想象如此出彩的作品,竟是出自一个凶猛恶男手中。
  即使从小对他少有好感的成萸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一身才华。
  她不再说话,抬目看着窗外街景。眼间、耳间、鼻间全是他强烈的存在感。
  符扬看完DM,随手往书包里一塞,不期然间,瞄见外侧夹袋里露出来的一小角粉红。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凝着浓眉抽出来,一个粉红色、熏得香喷喷的心形信封,让他瞪了良久良久。
  「这是妳放的?」
  她无辜地摇头。
  「谁放的?」土霸王快要发作了。
  「大概是瑶瑶。」她撇清道。
  「无聊!」他轻哼道,直接送进车上型碎纸机里消灭掉。
  「人家女孩子喜欢上你,又不是她的错……」
  「难道是我的错吗?」符扬嘲讽道。
  「写情书只不过是向你表达她的心情而已,你就算不想接受她,也不要这样轻贱人家的心意。」平时她是绝对不会自讨苦吃到去跟他争论这个,可是瑶瑶方才的话,总让她觉得满身不安。
  倘若让他尽早交个女朋友,她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再不用一天到晚被他指使来、指使去。
  「笑死人了,她喜欢我是她的事,我有什么义务要接受她的表达?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上我,我也得一个一个让她们表达不成?」她一帮腔,符扬更没好气。
  「抱歉,是我多事了。」算了,还是不要在土霸王的气头上跟他争胜。
  「妳确实很多事!」符扬挖苦道:「她喜欢上我不是她的错,但是她没事要符瑶交情书给我,以至于我们两个人有了今天早上这一番浪费时间的对话,这就是她的不对。哪天妳要是也无聊到去拿什么情书回来,当心我折了妳的手。」
  成萸默默把右手伸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真要让他折了她的手?符扬啼笑皆非。
  他故意板起脸,将她的手拉过来,当真在手腕附近用力圈拢。成萸索性把脸转开,一副随他处置的样子,不再理他。
  性子真倔!偏生长一副娇滴滴、柔顺顺的外表,骗死人不偿命。
  符扬细细把玩她的手,她手背上五个小窝,纤指细若青葱,白嫩滑腴,柔若无骨,肌肤泛出茉莉花皂的淡雅馨香。
  见识过成萸的嫩白之后才明白什么叫「吹弹可破」,她的这身雪肌玉肤娇贵得很,衣服布料稍微粗一点便会磨出印子,太阳稍微晒久一点就会留下红伤。瞧,方才只是作势在她手腕紧了一紧而已,马上一圈了。
  符扬忍不住舔过手腕上的绛印,啃吮她粉嫩的手心,然后含住她的拇指,在各个指间反复吻着,咬着。
  「色狼!」成萸羞红了脸,用力想缩回来。
  「妳不是不要妳的手了吗?那它就是我的了。」他懒洋洋地继续捏弄着,不让她抽回去。
  「那你整只剁去好了。」
  本来是赌气的话,可被她羞艳的双颊一衬,那又是恼人又是害臊的模样,倒像是在娇嗔一般。
  符扬心头一荡,将她拉进怀里,轻笑的气息呼上她的耳际。
  「何止手,妳整个人都是我的,小奴隶。」
  「符扬,外找!」传话的学长转头朝教室内叫了一声,等了半晌没人应,转头告诉她:「符扬好象不在,学妹要不要留个话?」
  学长打量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同班同学里早就发现符扬平时和一个国中部的美少女同进同出,可是顶多晓得她不是符扬的妹妹而已,没人知道她的身分。班上男生当然不会白目到跑去找孤介不群的符扬碰钉子;即使真有这么不识相的人,被符大少几记彻骨寒冰的冷箭射回来,也知道他谢绝旁人的觊觎了。
  「那,请问学长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成萸并不习惯陌生人盯着她瞧,心里一感局促,脸颊便无法克制地朱红。
  「我也不知道,汪迎铠跑到图书馆旁边的花园吃便当了,或许符扬也在那里吧!」啊,脸红了,脸红了,真是柔弱可爱的小绵羊!
  「谢谢。」
  她匆匆道完谢,转头往图书馆而去。
  在花园里人迹较少的角落里,远远看到汪迎铠,却仍看不到符扬。
  「学长。」她走近了轻唤。
  汪迎铠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凉亭石凳上看漫画,抬眼一看是她,堆着满脸笑站起来。他长得虽然没有符扬高,却比符扬壮,活像街头横行的小拳王。
  「小萸,妳怎么会跑来高中校区?」
  哎哟,真难得见到成萸的时候,符扬不在身边。他和符扬虽然是死党,偶尔假日也会上符家玩,可是符扬每每不让她出来接待这几个朋友,宝贝得跟什么一样。
  成萸照惯例先红了一下脸。「我有事找符扬,请问他待会儿会过来吗?」
  「可能会。教务主任好象有什么高中联合绘画比赛的鸟事,找他约谈去了。妳有事找他?」
  「我只是要跟他说,同学约我今天放学去逛街,我不跟他一起去雕刻老师那里了。」如果不事先取得符大蛮子的同意,到了放学才说,他一定会百般阻挠,不让她去。
  汪迎铠见她婉转娉婷的模样,玩心忽起。
  「那妳就去啊,这种小事干嘛还要跟他报备?」汪迎铠轻松地走下亭台,不经意地接近她。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不然我留张字条给他好了,学长可不可以帮我转交?」成萸只是以着贯有的轻软声调问。
  汪迎铠已停在她身前一步远。
  「我说学妹呀──」他用力叹了口气。「妳不要凡事都顺着符扬,偶尔挺身而出反抗他一下也是好的,大家都长大了,他脾气再坏也知道不能打女孩子,妳还怕他?」
  无关乎怕,只是识时务而已。
  成萸也想不通为什么符扬一定要拖着自己去课后辅导。星期一、三学书法,她被硬拉去跟着学。星期二、四、五学雕刻,她就守在师父家的客厅里干等。后来还是籍贯湖南的师母觉得她一直枯坐着也很可怜,便拉她跟着自己学起湘绣,打发时间。
  她也不是没有抗议过,说自己下课想先回家,可符扬只是拿出那副阴森的神情说:「妳又想不听我的话了?」一想到惹恼他,又不知道要招来多少麻烦,她便放弃反抗了。
  「学长……」
  「看,妳整个人被符扬管得死死的,连下课时间都被他占去,这样谁还有机会追妳?」
  「学长,我才国三而已。」
  「谁说国三的漂亮美眉就不能交异性朋友?符扬自己性子孤僻,干嘛连妳也拖下水?妳应该有一点自己的生活才行。」汪迎铠低着头凑到她眼前,笑嘻嘻地道:「平常在家,符扬一定也不让妳接男生打来的电话,对不对?」
  「我本来就不习惯和男同学接触……」成萸不自在地倒退一步,颊畔的桃红越渐加深。
  「男生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什么好怕的?」汪迎铠突然拉住她的手。「来,学妹,我教妳──」
  「符扬,刚才有人来找你。」
  「国中部的,一个好甜、好害羞的小学妹。」
  只可能是成萸了,她来找他做什么?
  「她有没有留话?」符扬把教务主任硬塞给他的简章往垃圾桶一扔,望着传话的同学。
  「没有。她好象去图书馆后面找你了,汪迎铠也在那里。」
  「谢谢。」
  符扬大步走向目的地,边对着腕表皱了下剑眉。还有五分钟就打铃了,不晓得她离开了没有。
  无论符扬预期自己会见到什么场面,绝对不是眼前的这一幕。
  汪迎铠!
  他竟然想吻成萸!
  符扬只觉眼前升起一片无边无际的红雾。
  彷佛天边劈下一记闷雷,他暴怒地冲上前,模糊中意识到那声闷雷其实是自己的大吼。
  汪迎铠还来不及退开,肚子上已经中了重重一拳。
  「噢!」他涨红了脸弯下腰,差点将午餐吐出来。「符扬,你……」
  符扬猛然拉起他,迎面又是一拳。
  汪迎铠弯臂挡住。
  汪家是黑道漂白的身分,若要论干架实力,从小耳濡目染的汪迎铠当然不会打不赢学艺术出身的符扬。
  然而,符扬今天像吃了猛药一般,阴黑了脸,每一招一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汪迎铠给他四、五拳一逼,竟然狼狈得只能勉强挡格而已。
  「喂,符扬,开个玩笑而已──妈的,你玩真的?」
  成萸紧捂着唇,眼眶里泪珠乱转,已经愣住了,不知是被刚才汪迎铠的动作吓呆的,或是被两个男人缠在一起蛮干吓呆的。
  符扬双眸如要喷出火来,「嘿」的冷笑一声,攻势没有停过。即使对战实力没有汪迎铠丰富,高头大马、身强体健的他,出手也绝不是花拳绣腿。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我不跟你打总行了吧?」汪迎铠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逗逗小学妹引为一乐,没想到会被符扬这头猛虎撞个正着,更没想到他会暴怒至此。
  汪迎铠觑了个空档跳开来,哈哈一笑,趁他能纠缠上来之前,溜之大吉。
  符扬俊脸铁青,转头大踏步杀向脆弱无助的受害人。
  「妳为什么让他吻妳?」他大声咆哮。
  「我……我……」成萸捂着唇,连话都说不出来。
  「该死的妳为什么让他吻妳?说啊!说啊!」
  「他动作好快……我……」珠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放屁!妳不会闪吗?不会躲吗?妳没有手没有脚吗?」这时有人拿著书经过花园前,符扬回头狂吼一声:「滚开!」
  对方看情况不对,飞也似的逃走。
  「我没有防备……」成萸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他如此暴怒的模样,整个人吓到呆住。
  「他亲到了没有?」符扬用力拉住她的手,一脸想杀人的表情。
  「我……我……」
  「他妈的到底亲到没有?」他狂怒地一脚踢翻垃圾桶。
  「只、轻轻……轻轻碰到一下……」
  符扬怒吼一声,陡然将她拖进怀里,恶狠狠地吻住她。
  胸口彷佛有一股火焰欲冲破体肤而出。烧完了怒意,就是不甘,满满的不甘。然后是懊悔,千千万万个懊悔。
  他珍藏了许久的仙桃秘果,却在成熟的前一刻,任人恣意盗取。
  他才应该是第一个!她生命中的第一个!
  第一个拥她的,第一个吻她的人,未来也将是第一个占有她身体的人。
  这是他的!他手下的玲珑身段,泛着香息的肌肤,甜蜜娇美的红唇,这些都是他的!
  他的!
  符扬凶猛地吞噬一切。
  他知道她的唇已肿,唇舌仍不顾一切地吮入她的轻嘤,让樱红如花的唇在他之下抖颤绽放。
  成萸脑中一片空白,而且空白持续了很久很久,从汪迎铠恶作剧的轻触那一下开始。
  有一瞬间她以为符扬要扑过来打她,跟小时候一样。但是他没有,他竟然……吻了她。
  「嗯……」他的齿撞到她的唇,吃痛地嘤咛着。
  他印下来的力道稍微放轻了,但仍如强风怒号般的不放开她。
  不知过了多久,惩罚的巨力不见了,转为绵密婉转的纠缠。她呼吸急促,脑中一阵阵昏眩,不敢睁开眼来。
  符扬将她紧紧按进怀里,毫无一丝空隙。她好甜,完全是他想象中的滋味,这片唇怎么能让人抢走?
  怎么能?
  他将她压向一株树干,让她牢牢困伏在自己怀中。柔软贲起的酥胸贴覆着他的胸口。强烈的热流冲贯向小腹,符扬低喘一声,手托住她的臀,更往矫健的长腿间挤压,让她感觉自己全然的激起、怒张。
  成萸情热朦胧中,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他的魁伟矫健,他的男性化。
  终于松开唇时,她双眸紧闭,五颜醉红,气息和他一样急促。
  符扬呻吟一声。倘若现在不是在校园里,他会不顾一切地占有她。
  「妳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唇也是我的,整个人都是我的!」

  第五章
  「冰岛素有『冰与火的世界』之称,自然环境恶劣,但能源丰富,得以发展温室农业以及多元化的工业,使得该国成为生活品质名列全球前二十名之内的国家……」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秋末的气候其实有些凉了,忙完整个夏节的日阳却仍眷恋着人间,不舍立即掩去。
  吃过饭的正午,秋阳仍有余温,轻缓落在寂静的美术教室里。
  偌大的空间只容了两个人。教室一角,体魄健实的少年躺靠在一张椅子上,脚边勾来另一张椅子,大剌剌地搁上去,两手交叉在脑后,眼帘闭合,如野生动物般漂亮的肌肉在阳光下尽情伸展。
  一个少女侧坐在他的大腿上,捧着一本不属于她的地理课本,软绵绵的念诵声交缠着窗外的细微虫鸣。
  「由于冰岛位于大西洋中洋脊之上,因火山熔岩堆积而成,所以处处可见地热资源……我不要念了。你中午把我拉到美术教室来,就为了让我念课文给你听?」成萸真的很不高兴,可是那软绵绵的嗓音实在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我明天要地理小考,总得找时间温习一下。」他故意逗她。
  「那你自己读啊,我们高一的课也是很重的,我自己温书都来不及了。」成萸把地理课本往他胸前一按。
  符扬顺势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缩回去。
  「好吧,那妳念妳自己的课本好了。」他只是爱听她的声音,压根儿不在意她念的内容是什么。
  「不要,我看书不喜欢念出声。」
  「妳念出来,不会的地方我可以教妳。」他低笑,拉着她的手细细地咬。
  「不用了,我不懂的地方大哥都会教我。」她试着把手抽回来,颊上又浮起粉粉红红的一片。
  「难道我教的会比不上成渤吗?」符大公子不高兴了。
  「我哥是大学生,我们念的他都念过,他讲解得比较清楚。」她避重就轻地道。
  「我高妳一个年级,妳念的我也都念过。」符扬突然把长腿放下来。
  她一个不稳,差点滑下,连忙揪住他的衣襟稳住自己。
  符扬顺势将她密密地圈在怀里。她真的好娇小,自己黝黑粗犷的臂在她身前一衬,她更显得无比脆弱和女性化,他相信自己稍微用点力就能折了她的腰。
  「说,我和成渤,哪一个比较好?」
  「你无聊……啊!不要咬我。」她躲来躲去地抗议。
  「说呀!」
  「……成渤。」她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突然起牛性子,总之就是不想回答他爱听的话。
  「妳越大越不怕我了,敢情现在是年纪大了,不怕被人赶出去了?」
  「那你把我赶出去好了。」这样最好,以后再不必承他们家的情,再不必任他作威作福,看他脸色。
  见她突然「勇敢」起来,符扬忍不住好笑,但他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沉下一张俊脸。
  「我赶妳做什么?要对付也是对付成渤。」
  「你对付我哥做什么?他又没有得罪你。」成萸一惊。
  「我高兴对付谁就对付谁,难道还要先征求妳的同意?妳不听我的话,我就偏要拿妳哥哥开刀。」他故意道。
  「……我不怕你。我哥已经念大四,就快毕业了,等他毕业就可以自行独立,你才动不了他呢!」
  本来说要对付成渤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可是听她一副等成渤毕业兄妹俩就要闪人的论调,符大公子登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悦感。
  「是!最好他可以不用当兵,立刻接妳出去!或者我该说,最好他大学四年毕得了业?」
  「你、你想要做什么?」
  「妳管我想做什么。」符扬恶意地一笑。「妳最好乖一点,否则要让成渤拿不到毕业证书,对我可不是太难的事。」
  凭符氏政、商、教三者皆通的影响力,确实有可能让成渤毕不了业。虽然符去耘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不会随着儿子胡闹,可是符夫人向来宠儿子宠到不分是非黑白的地步,谁知道她听了符扬的谗言之后,会做什么好事。
  「……」成萸眸心闪过一丝忧虑。
  每次只要拿成渤出来威胁她,她就不敢多吭半声,成渤真的对她这么重要?符扬越想越不是滋味。
  「道不道歉?」他沉声追问。
  「……对不起。」半晌,她慢慢垂下头。
  符扬微微一用力将她搂进怀里。虽然得到了自己想要道歉,心里却隐隐不爽──为了成渤的前途,她什么都可以忍。那他呢?他在她心中,又排在哪个位置?
  「成渤的未来真的对妳很重要?」他突然问。
  若她回答很重要,这占有欲超强的土霸王铁定要吃味;若回答不重要,又不是真心话,于是成萸索性不接腔,等着看他想说什么。
  「妳想不想要他出国深造?想不想他将来找到一个好工作,娶到一个好妻子,少奋斗三十年?」
  其实,只要符扬不从中作梗,后两者她哥哥自己自然办得到,可是,出国深造?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成萸掩不住关心之色。
  「妳先回答我。」
  「……我不知道,这要看哥哥自己愿不愿意。如果他愿意,那当然很好。」她只怕还有其它附带条件。
  符扬不再多说,低下头封住她的唇。樱唇在他的压力下开启,不再反抗。他的舌长驱直入,吮吻着她的芳甜
  「说妳以后不会再反抗我了!」他越想越不甘心,抬起头紧盯着她。
  「……不会再反抗你了。」成萸盯着他的衬衫钮扣,轻声道。
  符扬满意了,重新将她锁回怀里。
  成萸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他绝对不准任何人将她抢走,即使是成渤也一样。
  成萸隐隐有种感觉,白天符扬在美术教室的那一席话,应该事出有因。
  果然,吃完晚饭,符去耘夫妇将四个小辈全召进书房里,开家庭会议。
  「其实,符扬国小的时候就应该出国去了。」符去耘解释道。「当时符扬的外公一直鼓吹,可是符扬刚拜了师父学画,而你们符妈妈和我也舍不得他一个人这么小就离乡背井,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符去耘对坐在身边的妻子微笑,符夫人轻捏一下丈夫的手响应。虽然性格冷淡疏礼,她和丈夫实是鹣鲽情深,十数年如一日,从不流露名门富户的高姿态,很给丈夫做面子。
  符去耘望着坐在对面的成渤,左首边单人沙发上的符瑶,以及右侧双人座上的符扬和成萸,继续道:「本来读完国中我们又动了一次念,让符扬兄妹俩一块儿出国,可是符扬当时又换了新师父,学雕塑不久,我们也觉得不是时机,如果让符瑶自己出去的话,她这个娇娇女铁定吃不了苦──」
  「我才不要出国!我英文这么烂,出国干嘛?」符瑶连忙抢着说:「你们要抓人出国,让哥自己去就好。」
  符扬横她一眼,换回符瑶一个歪嘴吐舌的鬼脸。
  符扬懒得理她,长臂舒展,横搭在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成萸另一侧肩膀上的系带。
  成萸静静地坐在一旁。倘若只是安排符家两兄妹的求学之路,不会把她和成渤也一起找来,符伯伯想必还有后话。
  「符扬的英文我是放心的。」符去耘微微一笑。「早期教他水彩画的陈先生是香港人,从小符扬就是中、粤、英三文都通,语言上倒不是问题。这一次会动了念,再想送符扬出国,是因为我们终于说动了英国的名雕刻家安东尼.葛伦先生,让符扬投入他的门下学艺。」
  受符扬耳濡目染,在场的几个人对各国艺术家多有耳闻。安东尼.葛伦已经七十三岁了,被欧洲艺术圈誉为「近百年来最伟大的雕刻家」,生平只收过一个徒弟,如果符扬能够成为第二位,那确实是极为难得的机缘。
  「这件事还要感谢当年发觉符扬天分的皮耶大师当说客,另外,葛伦先生也看过符扬近几年的几场个展,对他的才华也深深留下印象,最后终于点头答应了。」符去耘愉快地道。「我们想,这种拜师学艺的事不宜拖延,最好是这个学期结束后,就赶快送符扬去英国。至于到了那里要转入的私立学校,我们也都找好了。现在比较担心的,就是让符扬一个人出国妥不妥当的这件事。」
  符扬撇了下嘴角,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彷佛大家在讨论的主角不是他。
  「符扬既然要课后学艺,就不方便住在寄宿学校里,而让他一个人出来住,我们又不放心。」符夫人终于开口了,轻轻慢慢的语调非常悦耳。「本来应该是我陪小扬一道去的,可是这两年我父亲身体不太好,我也不太方便留在国外太久。」
  「所以我们是想……」符去耘接过话,仔细地打量成渤神色。「成渤,如果让你和符扬一起去英国深造,你愿意吗?」
  成萸讶然抬头。
  「我?」成渤俊秀的脸庞不动声色。
  「我知道你已经大四了,再过不到一年就能拿到毕业证书,不过现在台湾大学林立,土产的大学文凭已经值不了几个钱。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你符妈妈和我想好好栽培你的学业,拿张英国的大学文凭回来。」
  「这段期间,你和符扬就住在我们伦敦的公寓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符夫人淡淡补完。
  「你的性格稳重,有你和符扬一起去,我们都放心。我知道英国的学制和台湾不同,你转学过去之后,免不了要多补几个学分才能毕业,不过再差也不过就半年、一年的时间。」符去耘已经把一切都打听好了。「符扬和瑶瑶对从商没兴趣,我有心培养你做我的左右手;出去念念书、累积一点国际观,对未来有好无坏。」
  成渤轻嗯一声,露出沉思之色。
  「符扬,你说呢?」符夫人温柔无比地望着儿子。
  成萸心脏怦怦狂跳,纤指不由自主地在腿上握紧。她隐约感觉符扬似有若无地瞟她一眼,但是没有偏头迎视他。
  半晌,符家大公子终于说:「随便。」
  这就代表同意了,符夫人安下心来。
  「成渤,你的意思呢?」符去耘温和地望着他。
  成渤沉吟了一会儿,看了妹妹和符扬一下。
  「我们兄妹俩从小就是让符伯伯照顾到大,现在您既然需要我,成渤哪有拒绝的道理?」想通了几点关节,他毅然决然道:「而且符伯伯和伯母愿意花心思栽培我,说来还是我的荣幸,我便和符扬一起去英国吧!」
  「那就好。」符去耘像解决了一件重要任务,松了口气地站起来。「好了,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回房睡觉吧。出国的事情,这两天我让人开始张罗,最晚下个月就该动身了。」
  符扬与成渤成行的日子眼看就要到来。
  前天一晚上,夤夜悄悄,虫鸣杳杳。
  成萸在静暗无人的长廊上躇踌片刻,终于停在哥哥门前,举手轻敲。
  「请进。」
  「哥。」她推门而入。
  「小萸,怎么还没睡?妳的身体不能熬夜的。」正坐在桌前整理原文书的成渤抬起头来,对她温和一笑。
  成萸在哥哥的床沿坐下,摸了摸他的被子,停了片刻才说话。
  「哥,我知道现在问好像太迟了,不过,你真的想去英国吗?」
  「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妳怎么会这么问?」万籁俱寂中,兄妹两人的说话声都显得低缓。
  成萸又沉默片刻,提起另一个问题,「你去英国的事是怎么跟荔帆姊提?她同意吗?」
  孙荔帆是小成渤两届的学妹,也是他的现任女友,两个人已经交往一年。他们俩有几次出门约会是找成萸一起去的,所以她和孙荔帆感情也极为亲密。
  感觉上孙荔帆就是成萸一直想有的大姊姊:开朗,乐观,自信,又懂得照顾人。
  「我原本的计画是大学毕业之后服两年兵役,服完役正好荔帆也毕业,可以一起出社会。」成渤微微一笑。「不过那天和荔帆聊起未来,她也提到,将来毕业有可能去美国留学,既然我本来就不可能跟她一起去,现在转到英国,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们两个人就这样分开了吗?」
  成渤笑了,「这年头电话和e-mail都很方便的。至于未来,谁能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听哥哥的意思,和孙荔帆的感情好象随时会生变,成萸不禁有些懊悔。半个月前在美术教室里,她为什么不打消符扬的念头呢?
  希望哥哥能够得到好的发展是她的期盼,却不见得是成渤自己的计画。早知道就先跟哥哥提示一下,让哥哥先有个准备。
  可是转念一想,符家对他们有大恩,如果出言要求成渤去英国「伴读」,他们能回绝吗?何况名义上是连成渤一起栽培的,一个处理不好,便落下不识好歹的名。
  成萸垮着俏颜,心思千回百转。
  一只大手揉揉她的头顶。
  「妳不要胡思乱想了,能够出国念书,本来就是一件好事。未来的变量何其多,也没人规定相隔两地,恋爱就谈不下去。」成渤逗她道:「我就算不出国,还有『兵变』那一关呢!」
  「荔帆姊才不会背叛你呢!」她闷闷地说。
  听见她天真的言论,成渤不禁失笑。
  「妳不必为我担心,好好照顾自己比较要紧。」成渤又揉揉她的头发。「我出国之后,剩妳一个人在台湾,别给符伯伯他们添麻烦,知道吗?」
  「嗯。」
  无论以往多么困厄,他们两人从未分离过,而今,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她远行。
  无论兄妹俩感情再好,终究免不了各分东西,踏上属于自己的人生旅程。
  她的鼻头感到酸酸的,心中积满了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离开了哥哥房间,又在走廊发了一会儿呆,才转身回房。
  黑暗中,耐心的猎人正静静等待,像张好网的蜘蛛,退到一旁去,等着虫儿飞进牠的网里。
  房门终于打开,轻盈的身影走了进来。她没有立刻开灯,只是前额垂抵着门,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妳在想什么?」
  纤细的身影明显吓震了一下。
  「符扬?你怎么还不睡?」
  成萸想伸手按开墙上的电灯开灯,一股热气漫天袭地的掩来,将她围困在坚硬的肉体和门板之间。
  他的五官全隐在夜色里,一双精光灿烂的眸炯炯生辉。
  「为什么听起来闷闷不乐的,妳最关心的哥哥就要出国深造了,妳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她的吐纳之间都是他强烈的男性气息,发肤上都是他灼人的体热,突然感到呼吸不顺畅,率先移开了眼光。
  「没有。」
  符扬的鼻端埋进她的发心,闻着属于她独有的香软气息。
  深深地吸,轻轻地吐……鼻尖努着、拱着,滑过她发丝,滑过她耳后,滑过她脸颊,滑到她唇畔。搭在她玉躯双侧的铁臂缩拢。
  「明天就要分别了,妳会想念我吗?」瘖痖的低语呼进她的唇内。
  她的身躯微微抖颤。
  「我……」
  封住。
  灵巧的舌钻进樱红唇内,撷取她的甘甜芳美。
  他的鼻间全是少女的香气,双手与身体感受着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柔软,吻从细细密密,变得重实充满占有欲,直到最后的狂涛骇浪。
  吻越来越深,拥抱越来越紧,紧到最后她不得不踮起脚尖。
  他粗嘎地在她耳畔呢喃着些什么,成萸只觉头重脚轻,全身都沾染了他的味道,心魂彷佛飞到遥远的地方。
  一阵天旋地转,她突然发现自己被放平了,背下是柔软的枕褥,身上是坚实的男体。
  「符扬……」她在密吻的空档间,微弱嘤咛。
  「说啊,妳会想我吗?」他紧紧将她压进床垫里,吸附的吻如影随形。
  「你别……」
  手每一推碰,都是他热到会烫人的皮肤,她只觉得头很昏,什么都看不真切……
  「每个学期末的假我都会回来,妳在台湾乖乖等我,别以为我不在国内,鞭长莫及,就想乱来,知道吗?」符扬恩威并施地嘱咐着。
  语气底下的霸道朦朦胧胧穿透情障,让她从小对他压迫人的反感流回心田。成萸纠蹙着柳眉,避开他的唇,想问他「乱来」是什么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有一截火炭穿进宽松的衣襬,煨烧着她的胸腹嫩肌。她轻喘一声,再顾不得反不反感的事,娇颜发红,死命想按住他乱窜的手。
  火炭往上游移,揉捏她娇柔的贲起,与顶心的红蕾。
  「符扬……不要……」她轻喘一声,及时在他的另一只手往腿间钻之前,将他按住。
  「要。」他压抑地低语,壮健长躯写满清楚的亢奋。
  「不行……你不能……」虽然强按住他的手,让他不能下溜,可是却也让那只手紧贴在敏感的小腹下缘。
  那只手越发不安分,轻轻拂弄属于她女性阴柔部位的鬈软毛发。成萸的脑中轰然爆发,何曾承受过这种极度亲昵的折磨?
  她细喘吁吁,几乎快昏眩过去。
  「嘘,我不会伤到妳……只要好好感受就好……」
  「不……符扬……」她惊喘一声。
  当粗糙的指碰触上她最敏感、女性的部位时,成萸螓首难耐地辗转着,只觉自己无际无边地向上攀升,整个宇宙在她四周爆炸──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魂魄终于回归本位,额上是一层薄薄的细汗。
  那双动物般的野性目光仍然在她脸前,眼底充满隐忍,额角的汗比她还多。
  「我说过我不会伤到妳……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沙哑地轻笑一声,眷恋地啄吻她的唇角。
  成萸朦朦胧胧,情思昏昧,连想都无法去想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羞人事情……
  全身软瘫中,她感觉他碰触自己的那只手伸了出来。原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他却未从她身上翻起来。
  她模模糊糊地等着,似乎随时会睡去,却又无比清醒。
  符扬额头抵住她的额,咬着牙,一种不熟悉的动静在两人交叠的躯体间震荡着。他的脸埋进她发际,半晌,突然粗吼一声,身体重重一震,最后瘫跌在她身上。
  成萸忽尔明白了。他在……他用方才碰触她的手,在……抚触他自己。
  她羞涩欲死,柔媚明眸紧紧合着,害臊到无法张开眼看他。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为什么?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做,却也什么都做过了……
  两副躯体紧紧叠在一起许久,直到两人的呼吸都渐渐平息,鼻翼间充斥着彼此动情的黏蜜气息。
  符扬撑起上半身,她仍然羞得不敢张开眼睛。微颤的长睫漾出柔弱娇怜的气息,几乎让人想再犯罪一下。
  他轻笑一声,复又叹了口气,简单地清理一下两人,又眷恋不舍的吻了她许久。
  离别在即,他只能暂时满足于这种间接的欢合。
  暂时。
  「乖乖等我回来,知道吗?」

  第六章
  「妳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打了一天的电话都没开机?」
  符扬大步走向黑衣修士桥的方向,行动电话在他黝黑的大掌中显得袖珍无比。
  听他那副不悦的口气,过路人错身而过时,不禁担心那支电话的寿命,会不会因主人一个不爽便终结在泰晤士河里。
  一如以往,符扬向来不管旁人的眼光,二十岁的他仍然维持着和高中时期一样长度的短发,嘴唇削薄,鼻梁挺直,锐利的眼神如鹰,高大昂藏的模样让经过的女人都为之侧目。
  「啊!他就是那个符扬!」果然在美术馆附近,比较容易被参观者认出来。
  「哪个符扬?」
  「就是跟安东尼.葛伦一起在泰特现代美术馆举行联展的那个东方雕刻家符扬,拜托你也关心一下最新的艺文盛事好不好?」
  「啊啊啊,想起来了,最近伦敦到处都是他们的海报和新闻,没想到他本人这么年轻。」
  「好帅哦!我以前一直觉得东方男人的五官很平板,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帅。走,我们去问问看可不可以合照。」
  三、四个年轻妩媚的英国女孩转头追上来。
  「您好,符先生,请问我们可不可以跟你……」
  符扬不耐烦地回头。
  「我在讲电话!」冷冷说完,扭头继续走。
  他妈的!早知道跟师父开这什么鬼联展会把自己的脸孔搞得人尽皆知,他说什么也不干!一下子媒体、经纪圈、艺术圈、同学、朋友、邻居,连以前送过披萨的小弟都一口气黏过来,麻烦得要命!
  「去图书馆?妳不会调成震动?现在已经是台湾时间的晚上十点了,为什么图书馆待到那么晚?」他不悦地扭着黑眉,话筒仍贴在耳边。「……谁接妳回家的?自己?家附近都是山路,妳竟然给我走夜路回家,怎么不叫车去接妳?……废话,付钱雇司机就是要他负责接送的,还怕什么麻不麻烦!」
  符扬一扬头,好死不死一栋高楼外层正挂着一幅巨形海报,和他的本人正好互相辉映,好几个路人顿时狐疑地慢下脚步。
  他低咒一声,招了辆出租车,跳上去飞快离开。
  「好啦好啦,我只是要告诉妳,这个星期日回台湾,记得来机场接我。」他坐在后座上继续说。「……我当然知道那天是妳十八岁生日,不然我赶在那天回去做什么?」
  听了半晌。「庆生?是谁说联考快到了,妳还有心情跟同学出去吃饭庆生?我不管,总之我那天下午三点抵达中正国际机场,妳要是让我见不到人,给我试试看。」他蛮横地挂断电话。
  目的地抵达,他会了钞,跨出车外,大步走向高级公寓大楼的玄关。
  门房替他拉开大门,礼数周到地问候一声:「符先生,欢迎回来。」
  「嗯。」他点一下头,直接进去。
  走了几步,又反头折回来,从飞行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寸见方、三寸长的水晶雕印。印身是一龙一凤,印底是颜体的「天作之合」四字,递进门房手里。
  「恭喜,祝你女儿早生贵子。」
  「啊!符先生,这怎么好意思!」门房受宠若惊。他们两人偶尔在错身而过时会闲聊几句,没想到符扬竟记住了他最近要嫁女儿的事,还准备了礼物。他自然知道符扬是谁,也深知这个礼物会有多珍贵。
  符扬点了点头,走到大厅柜台领邮件,意外遇到刚进门的成渤。
  「符扬,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成渤微微一笑。
  「走到哪里都被烦得要死,干脆回来找点事做。」他边翻看邮件,边走向电梯,心不在焉地问:「你呢?学校的课都结束了?」
  「差不多了,下个星期可以领毕业证书,不过我答应金融学的教授,帮他整理完研究资料再回台湾。」成渤按下电梯向上键。
  「嗯。」
  电梯镜门映出两个男人的身影,高度一般高,但一白皙一黝黑,一斯文一威武,一温和一霸气,两个完全不同的典型,但同样英挺帅气。
  「符扬。」一把愉悦如铃的嗓音从身后飘来。
  成渤先回头。会客区里,有个玲珑曼妙的英国少女款款而来。
  「你朋友?」他问身旁的人。
  「不认识。」符扬无动于衷,连视线都懒得弯过去一下。
  「符扬,我是珍恩.葛伦,刚才我本来要直接去美术馆看展览的,不过我姊电话上说你先回家了,我想我离你公寓也还算近,就干脆走过来亲自恭喜你。」金发少女停在他身后,盈盈微笑地等他回过头来,发出欢迎之词。
  「妳好。」符扬仍然目不斜视。
  他师父安东尼.葛伦的感情世界与事业一样精采,总共结过八次婚,有十四名子女。最小的女儿珍恩今年才十八岁,跟成萸同年,学校一有假就跟在姊姊身边实习。二十五岁的费欧娜是伦敦知名艺廊的主管,最近刚踏入经纪人的领域,正积极想游说父亲的关门爱徒符扬,投入她的麾下。
  咚,电梯抵达,镜门滑开,他径自踩进去,成渤迈步跟进。
  结果符扬竟然立刻按下关门键。
  「哎呀,等等我嘛,你这人真坏,故意吓我!」她连忙用手一挡,娇嗔般地跺了跺足。
  「妳有什么事?」符扬淡淡问。
  这个反应完全不在珍恩的预期之内。她可是他恩师的女儿耶!又向来自负美貌,正常男人早就把握机会邀请她上楼了。
  「昨天在我爸家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你旁边,我们两个人还聊得很开心呢!你忘了吗?」
  「妳到底有什么事?」谁跟她聊得很开心?他从头到尾只是啊喔呃嗯的敷衍而已。
  「一定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来找你吗?」珍恩努力引他注意自己娇柔美丽的外貌。
  「下次拜访别人之前,请先打电话确定对方有空,这是基本礼貌。」可惜符扬的眼睛对成萸以外的女人完全盲目。
  「你……我……」姊儿爱俏,她只是来约他出去吃饭而已,怎知他的反应完全不像那些轻易为她美貌倾倒的男人。
  成渤几乎对她露出同情的眼光。以符扬的个性,对于不速之客肯对话到现在,已经算是耐心十足了。
  「噢,对了,我就是要说服你,找我姊姊当你的经纪人啊。」珍恩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个好理由。「刚才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把一个印章送给门房?那件东西摆到我姊的艺廊卖,轻易就可以替你卖到三千英镑。」
  符扬深呼吸一下,正要……
  「葛伦小姐,我们哥儿俩有事急着上去,请令姊改天亲自打电话和符扬谈吧。」成渤连忙介入,然后当着美少女错愕的表情关上电梯门。
  如果他猜得没错,符扬下一个动作就是一脚踹在电梯的关门键上,真要闹成那样铁定有得瞧。
  算了,他是搞艺术的,他行为合宜叫「翩翩君子」,行为乖张叫「艺术家脾气」,成渤摇摇头,只是觉得好笑。
  两个人上了楼,一如以往,各做各的事。
  在分头之前,成渤还是忍不住叮咛:「那位珍恩是葛伦先生的女儿吧?有时候,这些人际关系还是该应付一下。」
  「懒得理她。」符扬冷哼一声,直接走进工作室。
  符家在伦敦的公寓极为宽敞豪华,他们来之前,符氏夫妇还特地花了大钱把公寓重新装潢一次,两个人各一间大套房,另外还有一间做为符扬的工作室。平常时候,符扬不是待在工作室,就是窝在房里睡觉,公共区域大多是成渤在张罗和使用。虽然同住了两年,他们碰面的频率不比在台湾高多少。
  晚餐时间一到,他把佣人事先做好的饭菜用微波炉热过,敲了敲符扬的工作室门,要他出来吃饭。
  通常成渤会把自己那一份端到客厅去,边吃边看BBC,符扬会留在厨房草草扒完饭,再躲进工作室忙他的工作。今天晚上有了意外。
  他眼睛盯着BBC那位漂亮的女主播时,符扬端着自己那一份晚餐,无声地滑入另一张单人沙发里。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符扬声音低沉地问道。
  成渤眨了下眼睛,才确定他真的在场,而且在跟自己说话。
  「等毕业证书拿到,回台湾去,接下来等服兵役,退伍之后便找个工作,基本上跟一般人的生涯经历没两样。」他温和微笑。
  符扬点点头,两个人继续沉默地进食,看BBC新闻。
  「你没有意思继续深造吗?在英国多待一年,就可以拿下硕士学位了。」符扬忽然又开口,眼睛不离电视屏幕。
  成渤又是顿了一顿,才发现他在和自己说话。
  「我从国中到现在已经承符伯伯的恩情太多了,还让我出国念大学,现在既然大学毕业了,也该考虑出来自立,总不能一直靠符伯伯养。只是,我服兵役的这两年期间,小萸还是得麻烦大家帮忙照顾了。」他仍是不愠不火的微笑。
  提到成萸,符扬的眼神终于转向他。
  「你又何必客气?我爸知道我是没什么兴趣接他棒子的,他花心思栽培你,一方面进可攻,一方面退可守,于他自己也不是没好处。」符扬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至于成萸,我当然会照顾她,不管你将来是不是留在符家都一样。」
  这话其实讲得很白,成萸是不准备「还」他了。成渤的眸光闪了一下。
  「在台湾读大学的那几年暑假,符伯伯都安排我到他的计算机公司实习,对我未来的帮助当然很大。如果将来他有需要我继续为他工作,基于多年的恩义,我自然是义不容辞。至于小萸那里,我想,等我服完兵役回来,再做打算也不迟。」
  这话也回答得很白,成萸是他妹妹,如果他将来出来自立门户,不会把妹妹一个人丢在符家。
  符扬轻哼一声,不再和他多说。把吃完的空盘子往前一推,径自回到工作室。
  成萸再度被从英国压来的十八道金牌钉在电话线路上。
  「哎哟!他有病啊?简直跟典狱长查勤一样,还要每天定时点名才行。跟成大哥说啦,如果符扬闲闲没事做,叫他去拖地板、倒垃圾。」符瑶受不了地瘫在床上。
  难得遇到一个连续三天的周末连假,大家又没有安排节目,符瑶一大早就兴匆匆跑来她房里聊最新男友的事,结果三千里外老是有个烦人的牢头一直切话。
  看她样子一时三刻是摆脱不了电话了,符瑶叹了口气,摆摆手要她慢聊,径自回房去。
  又按捺住性子,陪符大公子说了好一会儿话,成萸才终于挂上电话。
  他终究还是要回来了……
  她叹了口气,仰躺进床上。
  本来以为他出国之后,自己就解脱了,可是符扬每个学期之间的假都会回台湾,英国中学的学制是一年有三期,所以总感觉才摆脱他不到几个月,他又要出现在眼前了。
  他这么爱回台湾做什么呢?
  而且……而且每次回来,总是会找到机会对她做……做他离去那一晚上那种羞人的事。
  想到他总是先用手让她飞向天堂,再用同一只手让他自己解放,微妙仿真着性事,让她实际上还是处女之身,「技术层面」则根本被吞得骨肉不剩。她双颊火红,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情欲深浓的夜晚。
  成萸不解。她明明很讨厌他,只要随时想到他从小压迫她的恶霸性格,浓浓的反感便在心底翻腾。这份反感既真实又深刻,而且几乎是从她第一眼见到符扬便深根,既然如此,为何还能任由他用那么私密的方式碰触自己?
  人家都说,男人可以把爱和欲分开,难道连她也做得到?
  不,那太不知羞了。
  可是心底深处,却对一切感到如此地不确定。如果换成别人呢?换成其它男孩,其它她不见得讨厌,但是也没有特别喜爱的男孩,她是不是也能任对方像符扬那样亲昵地爱抚自己?
  想得越深,她越觉得恐惧,彷佛身体深处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成萸」──一个浪荡的、羞耻的成萸。
  她悚然一惊,两手紧紧抱住自己,既觉得难耐灼热,又觉得彻骨冰寒。
  十八岁真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年龄,彷佛做什么事都不对劲。她但愿自己赶快长大,赶快离开符家,离那邪恶的符扬越远越好。
  手机又响起来了。
  她厌烦地把手机直接关机,扔到床角去。他后天就要到台湾了,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
  回到绣架前,对着午后的清朗山光细细绣着。
  符扬离开之后,她已经不用天天去陪他上课了。可是那位湖南籍的师母平日闲居寂寞,好不容易有个贴心灵巧又坐得住的女孩儿陪在身边,无论如何也不让她从此不来。
  成萸看师母期盼甚殷的模样,心一软便答应了。几年下来,学着学着,绣出来的花草渐渐有模有样。
  「小萸?妳在房里吗?」是符伯伯。
  「在,请进。」她连忙起身恭立。
  「妳手机是不是坏了?符扬说本来跟妳说得好好的,突然又打一次手机却没开机了。」符去耘推开门,俊朗的脸上挂着笑。
  「嗯……可能是电池接触不良吧,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她红着脸嗫嚅道。那个小人!竟连这样的一件小事都去找父亲告状!
  符去耘看一眼她的绣架,又瞄到被扔到床角去的手机,微微一笑。
  「陈嫂清早煮了一壶凉茶,冰到现在刚刚好,我正在厨房喝着呢!妳要不要一起来?」
  符伯伯特地敲她的门,自然不会是为了叫她去喝凉茶。成萸甚是乖觉,点点头说:「好,我马上来。」
  匆匆收拾好丝线绣架,她心头惴惴,来到厨房。
  出乎意料之外,厨房里除了符伯伯,还有符伯母。这种双堂会审的情况极为罕有,那恶人莫不是又跟父母进了什么谗言?
  「坐。」符去耘和气地指着餐桌对面的空位,妻子则事不关己般地坐在他身畔。
  成萸戒慎恐惧,端端正正入座。
  「妳现在仍继续跟着宋夫人学湘绣?已经学出兴趣来了是吗?」符去耘一开口,却是不相干的事。
  「是。」她轻声应道。一如以往,以不变应万变。
  符去耘心中不由得感叹。比起瑶瑶那野丫头,贞静清丽的成萸毋宁更像符家千金,充满大家闺秀的气质。
  「妳下个月就要大学联考了,自己准备得如何?有把握吗?」
  「应该考得到学校念,就是成绩高与低差别而已,我会尽量试试考上公立大学的。」她中规中矩地回答。
  符氏夫妇俩互看一眼。符夫人突然开口。
  「我和妳符伯伯和符扬商量过,妳有没有考虑过跟着哥哥他们一起去英国念大学?」
  她愣了一下。
  「英国?」一股慌乱的感觉突然升起。「我的英文不像哥哥他们那么好,出去念书怕会跟不上,而且哥哥不久就要回来了……」
  「我刚才和符扬聊了一下,以成渤的资质,只念个大学毕业实在可惜,他自己应该也有继续深造的想法,只怕是不好意思向我们开口。」符去耘温和地说。
  是吗?成萸开始感到不确定。
  她一直以为哥哥陪符扬去英国念两年就回来了,却没想到他可能会想继续念……可是,再继续念下去,欠的恩情就越来越多了。她知道哥哥和自己一样,将来要回头帮符伯伯是另一回事,虽然很感念符家,却一直希望能早些接她出来自立。
  「可是,哥哥还要服两年兵役。」她含蓄地说。
  「兵役的问题倒好解决,我赶明儿跟国防部的陈先生说一说,将成渤直接改成国民役就成了。」符去耘笑了。「省下来的时间,再加个几年,连博士都念回来了。」
  「他们两个男生自己住在英国,生活起居上不像女孩子那样细心。如果妳愿意一起过去,我比较放心些。」符夫人淡淡地道。
  「而且,符扬也烦着我早点将妳送过去。刚才他一听说我还没跟妳谈大学的事,在电话里发了一顿脾气。」符去耘笑着说。
  「那,符瑶……」
  「唉!符瑶那千金大小姐,不要人伺候就很好了,还去帮忙呢!」符去耘摆摆手。
  「……」成萸推无可推。直觉告诉她,若答应去了英国,绝对不是两年内可以脱身的事。
  「小萸,妳是不是不愿意?」符去耘试探性地问。
  其实他脑中想的,是刚才儿子在电话里那铁钉截铁的一声──我就是要成萸!
  做父亲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儿子一直以来对成萸的执着?他担心的是,成萸的神色看不出像符扬那样的不顾一切、神魂颠倒。如果最后只是符扬这里剃头担子一头热,以他那倨傲好强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惹出乱子来……
  「不,我只是想,符伯伯和伯母好心收留我们兄妹俩,还栽培我们受教育,本来就已经做得太够了,现在还送我们出国去念书,我们实在是承太多情了,将来只怕还不起。」她咬着下唇。
  「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小萸还这样见外!妳和成渤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我可从来不是存着要你们报答的心思,才将你们留在家里。」符去耘道。
  「我知道,符伯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连忙说。
  「再说,妳现在就算不姓符,将来也不见得永远都是『外人』。什么还不还的话,以后不必再说了。」符去耘耐人寻味地接着道。
  符夫人轻轻按丈手的手一下,转向成萸。
  「去英国的事,我们终究是以妳的意愿为重,妳回去好好想想吧!如果真的不想去,也不必太在意,直接说就行了。」
  成萸仍是咬着下唇,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们竟然要她去英国。
  抓了哥哥去伴读还不够,现在还要抓她。话说得漂亮是她不想去大可直说,但,真的可以直说吗?
  成萸的心中乱成一团。
  她必须等哥哥回来,成渤一定能给她好建议。
  接下来的两天手机完全不开,也不管当初扔给她的那个男人的交代。他在飞机上不是吗?他不需要联络她。
  她现在连想都不愿意想到符扬。心中甚至有个恐怖的念头,倘若飞机掉下来就好了,她就可以永远不必再见到他,不必再让他安排摆弄自己的人生。
  这种阴绝的思路让她悚然一惊,突然觉得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倘若符扬真的出事,符伯伯他们不知要如何的伤心,再怎样他们一家都是她的恩人,她怎么能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罪恶感和厌恶感无止无境地纠缠。她心烦气躁,只想脱离这种煎熬!
  星期日,明知今天符扬抵达台湾,她仍然接受同学的邀约,出去唱歌过生日。
  如果不离开一下,她可能会崩溃。
  「现在是Party Time,看大家都很High,应该是Natural High,条子不要过来──」
  四、五个高中少女挤在一间KTV包厢里,抢过麦克风,跟着字幕使劲狂吼狂喊,大家闹得不亦乐乎。
  「成萸,干嘛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妳是今天的寿星耶!我们可是出来帮妳庆生的。」同学小圆拿着麦克风大声说。
  「没事。」她摇摇头,振作地笑一下。明知没去接机,回头不知又要被符大公子怎样摆脸色,可是心里就是不想见到他,总盼着把回家的时间拖到越晚越好。
  「来来来、唱歌,唱歌!」小圆把麦克风往她手上递。
  「我不会唱歌……妳们唱就好了,我喜欢听。」她连连摇手推辞。
  同学都知道她内向不爱现的性格,哇啦哇啦笑开来,各自回头开开心心地唱。
  「不想太早回家,因为还没有喝挂,我早就有准备,没有开车出来──」小圆回头对着字幕,继续吶喊。
  叩叩──服务生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刚才点的澎大海送来了。」小苹振奋地道。
  「小姐,妳们有访客。」服务生礼貌地道。
  孰料,服务生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成萸看清了是谁,如遭雷击。
  符扬!
  他、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
  满屋子女生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互相用眼神在问「那帅哥是找谁的?」
  「他、他是我的……朋友,符扬。」成萸硬着头皮站起来,开始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哇,帅哥!一群小女生叽叽咯咯低笑着,用手肘推来推去,可爱的苹果脸全红润起来。
  「大家好。」符扬对所有人朗朗一笑。
  每隔几个月见他一次,总觉他每一次都变得更高大黝黑,阳刚味十足。
  「等一下,你是符学长?」小圆认出人来,圆圆的眼睛一亮。
  「符学长?哪个符……啊啊啊啊!那个符学长!」几位小学妹全认出了这位杰出校友。
  「学妹,大家好。我刚从英国回来,一听说大家跟小萸约在KTV庆生,就自己跑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妳们。」符扬神色自若地招呼。
  「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一堆人让坐的让坐,张罗吃喝的张罗吃喝,符扬马上安安稳稳在她身畔坐了下来,巨大的体魄将她困入角落里。
  「学长,点歌点歌。」学妹们热情邀请。
  「没关系,妳们唱就好,我很少唱歌的。大家继续玩啊,不要在意我。」符扬越是笑得热情有礼,成萸心里越毛。
  兵荒马乱过后,几个高中女孩又投入热歌劲曲之中。
  符扬嘴角噙着笑,眼盯着屏幕,大掌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腿上来,轻轻揉捏。
  成萸的手微微一颤,不敢抽回去。
  懦夫!所有反抗,只敢背着他做。她在心里不齿自己。
  可是,从小吃够了惹怒他的亏,她不会傻到和自己过不去,尤其还是在同学面前。
  不知回到家后,他要怎样折腾自己?
  想着想着,她坐立不安地蠕动身体,想跟他拉出一点距离,可是身旁除了扶手实在没空间了。
  「嗯,九点多了,我和小萸也该回去了。」过了半个多小时,符扬抬腕看了下时间,主动说。
  她松了口气。
  「嗯,已经出来一下午了。」回家也好,早死早投胎,胜过枯坐在包厢里提心吊胆。
  「啊──」几个女孩发出依依不舍的长吁。
  符扬从牛仔裤后口袋掏出皮夹来。「今天这一摊就算我的吧。」
  「哎啊,学长,这样不好啦,说好了我们要请成萸的,她是寿星啊。」
  「对啊对啊,你是后半段才来的,还要你出钱就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让他付好了!」成萸满心怨闷。
  符扬从十五岁以油画出道开始,身价随着知名度而浪起船高,过去两年更是在欧洲出尽风头。即使不靠父母,他也早已赚饱了钱。今晚的花费于他如九牛一毛,坑他一笔出出气也好。
  符扬轻笑起来,抓了抓她头顶心,神态宠爱而亲昵。几个同学看了,心都快融掉了,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偎着符学长的幸福小女人。
  只有成萸冷暖自知。
  「不错啊,已经十八岁了。刑法上算是成年人了,也懂得反抗了。」
  回到家里,其它人早已用过晚餐,回楼上休息,他直接带着她进入她一楼的闺房里。那宽肩阔背的体格往床沿一坐,整间房里都是他的存在感。
  成萸被迫捱着他坐下,看着自己的手指不说话。
  「我爸跟妳提过去英国念大学的事了?」
  「嗯。」她仍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看起来有一种纯真的诱惑。
  「妳怎么说?」
  「……我想在台湾读大学。」
  「为什么?」他的嗓音变得低沉严厉。
  「……」成萸没回答。
  从小她就是这个样子,一遇到不想回答的情况便咬着唇,倔着性子,虽然不出言顶撞,但是也绝不开口。
  符扬看她事隔多时重施故技,有些啼笑皆非。
  「我爸说,妳担心自己英文不好,跟不上进度?」
  「……我英文是没有你和哥哥好。」这好象是她能拿得出来的唯一理由。
  符扬脸色稍缓。「英文的问题不必担心,到了英国之后,我先帮妳报名语言学校,上个一年半载的,程度差不多就追上了。」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又沉下俊脸。
  「去英国念书很贵,我又不是符伯伯的小孩,他肯让我和哥哥念大学就已经很慷慨了,没理由还要让他供应我们奢侈地出国留学。」
  「钱的事妳不必担心,妳也不会用到我老子的一毛钱,我自然会养妳。」
  「那我更不要!」她眉梢眼角的倔强之色更浓。
  「为什么?」符扬挑起长眉。
  「我不要欠你。」
  「不想欠我?妳现在说这些不是太晚了?」符扬不禁好笑。
  几年来他吃什么用什么,她便跟着吃什么用什么。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他亲自挑选的,每样小用品都得经过他点头同意才能送到她面前。连符瑶这正牌千金,日常生活只怕都没她考究。
  符氏兄妹俩一出生就有成吨的信托基金等着,一堆姑姑、姑丈、阿姨、姨丈、奶奶爷爷、外公外婆围起来宠着,哪一个都生怕自己给少了。要养她这个人,对他是轻而易举的事。连父亲要替她付学费,他都回绝。
  对于她,他算是费尽了心思,如娇养一朵深闺里的兰。
  成萸隐隐约约知道这些事,只是从来不想去证实。她敛去倔色,缓缓垂下头来,那截白皙的颈项更添楚楚可怜的风致。
  符扬叹了口气。
  「吻我。」他轻哄。
  成萸连忙后仰,一脸警觉地望着他,一抹淡淡的粉红在颊圈泛晕开来。
  符扬心头一荡,倾身向前再要求一次,「吻我。」
  成萸轻咬着下唇。
  「我……我今天晚上……不要做『那个』……」几个字便让她讲得万分艰困,从发根直红到脚趾头去。
  「我说我要做了吗?我只是叫妳吻我。」
  成萸迟疑一下。如果一个简单的吻可以先把这一夜打发过去,或许她真的该吻他一下。
  她咬了咬牙,晕恼的俏模样更惹人怜爱。符扬硬是吞回一个呻吟,使尽力气才捺下饿虎扑羊的冲动。
  成萸飞快啄他的唇一下。
  「好了。」火红的脸庞再烧下去,就要冒烟了。
  「这样就好了?」符扬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几个月不见,妳的吻技越来越退步了。也对,是我不好,让妳疏于练习──」
  「不,我才不──」
  「乖,我再让妳温习一下,什么叫做吻。」
  一个火热到让人脚趾都蜷曲起来的吻,将两人带到床上去。符扬将她压陷进床垫里,用自己的每一寸感觉身下的柔软芳香。
  「终于十八岁了……妳可知道我等得多辛苦?」他轻叹一声,吻着她每一处暴露在外的平滑玉肤。
  「你、你明明说、说不做的!」她四处躲着他的吻。
  「我有说吗?」
  是没有。
  成萸又咬了咬牙,豁出去地道:「那、那好吧!你、你快做完……我、我要睡了。我累了。」
  「要我做完?这可是妳说的。」他挑眉的模样英俊到了极点,也邪气到了极点。
  「你、你不用……不用做……我的;你……你做你……自己的……」成萸紧闭上眼。再说下去,她快要害臊地咬舌自尽了。
  「啊,我害羞的小成萸,我怎能这么自私呢?」他轻笑,双臂撑在她身旁,炯炯凝视她好久。「跟我去英国。」
  她张开眼。怎么又说到这个?
  今天的他有些不同……和他「做」过那样多次,这是他第一次用如许奇异的眼神看她。
  她莫名感到心慌,好象即将发生什么她掌控不住的事一样。他为什么不赶快做完,赶快离开呢?
  符扬低头吻住她,开始在她身上施展那熟悉又羞人的魔法。
  整个过程里,他不断在她耳边轻喃,有些话她听得清楚,有些含含糊糊。而清楚的那几句,都是在叫她去英国。
  片刻后,她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从天堂落回凡间,他仍然在吻着她,要她去英国。
  「我不要去,我不要欠你……」她紧闭着眼,反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话。
  换他了。等他做完,他就会走了……
  符扬目光闪了一闪,分开她的腿。
  等她发现情况和以前不一样时,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尖锐的撕痛让她哭喊出声。
  「符扬!不要!好痛!」泪花从眼角一颗颗滑落。
  「对不起,宝贝。」他全身的肌肉紧绷,强迫自己不要动,细细吻去她的每一颗泪。「我已经尽量让妳放松了……嘘,别哭,第一次都会有点痛……」
  「不要,你出去!好痛好痛……」她哭道,双手下意识推打身上的男体。「我不要了……不要了……」
  「别哭……再一下下就好了。」他心疼地吻着她的脸,她的唇,「我已经等太久了,好不容易等到妳十八岁,终于够大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好痛……你出去啦……」她仍然咽咽地抽泣着。
  「小萸,我爱妳,妳只能是我的。嫁给我!」
  哭声顿住,她瞪大眼,狠狠倒抽一口寒气。
  他说什么?
  他刚才说什么?
  「嫁给我,当我的妻子,跟我到英国去!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他沙哑而坚定地低语。
  嫁给他?
  她怎么可能嫁给他呢?他是从小欺压她到大的恶人,陷害她、踢打她,还占走了她的清白……她只觉得头好昏,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切实际。
  模模糊糊地,她又哭了起来。
  「符扬,你起来。」她不要再跟他在一起了。他总是在弄痛她,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呢?
  房门突然被打开。
  「小萸,我刚才听见妳在哭──」成渤忧虑的嗓音戛然而止。
  成萸全身僵住,不敢相信这一切。
  为什么成渤在这里?他不是应该九月才回来吗?她狂乱地想。
  「符扬,你为什么在小萸房里?你们在做什么?」成渤大声咆哮。
  此时此刻,可能是符去耘四十八年的岁月里最尴尬的时候。
  他偏头望向妻子,连素来波澜不兴的符夫人也露出头疼的表情。
  成渤,脸色铁青而凌厉。
  符扬昂然和他对立,也是一副铁了心的神情。
  成萸低垂螓首坐在书桌旁,就隔在两个年轻人之间,颊圈落下来的发掩去所有表情。
  符瑶从头到尾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敢乖乖杵在一旁,眼睛骨碌碌在每个人脸上游移。
  「小萸,妳过来。」成渤对自己妹妹的语调还算平静。
  成萸身子才一动,符扬立刻探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事情是我做的,你不必为难成萸!」他也认得干脆。
  「小萸,妳过来!」成渤沉声唤道。
  成萸一震,不由自主地朝哥哥走去,一张脸苍白得吓人。
  符扬的手指松了又紧,牢牢盯着她。
  把妹妹拉到自己身后,成渤朗朗看着符去耘。
  「符伯伯,符伯母,两位对我们兄妹恩重如山,这份感谢是说了千百次都道不完的。将来即使开口叫我火里来、水里去,成渤都不敢有一句反对。但是我们寄人篱下,却不表示可以──」他的气息不稳了一下。「却不表示可以任人凌辱!如果符家人是期待我们兄妹俩用『这种方式』报恩的,未免欺人太甚!我就算拚着被人骂一句忘恩负义,也要保护成萸周全!」
  「哎,成渤,你别激动,其实小扬他……」符去耘绞尽脑汁想平复他的悲愤。终究被抓奸在床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说都觉得自己这家长的立场万分尴尬。
  「今晚的事恕我无法当它没发生过,我们再厚脸皮也不可能再在府上待下来了。我和小萸就此告别,等我们安顿好了,将来有机会,自然会再来报答符伯伯的恩情。」成渤昂然道。
  符扬怒眉一挑。
  「成萸是我的,你想带走她,还得问我同不同意!」他大步杀过去,想抢回心上人。
  成渤把成萸再推开一步,两个年轻男人登时动起手来。成萸惊惶过度,一手紧紧抓着哥哥的上衣后襬,眼神空洞茫然。符瑶一个箭步跳起来,把两个男人拚命隔开。
  「好了,别打了!」符夫人大喝。「再怎么样现场还有长辈在,轮到你们两个人拳来脚去地蛮干吗?真以为家里没大人了?」
  这是包含符氏兄妹在内的几个年轻人,第一次听见符夫人抬高声音说话,所有人的动作顿时僵住。
  「对啦对啦,有话好说,不要用打架的。」符瑶冒着满头冷汗,两臂撑得开开的,一端各挡一个。
  符扬怒瞪成渤一眼,猝然伸手把成萸抢回怀里,将她的脸孔按进胸膛,紧紧护住。
  成渤一扬眉,眼看两个人又要动手。
  「哎哟,你们不要打了嘛!」符瑶只好巴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的两臂和身体,不让他冲过去。
  从惊吓的那一刻开始,成萸就彷佛耳里塞着棉花在聆听世界,每个人讲话的声音都是含糊不清的。
  那种强烈的羞耻和焦虑,让她把自己藏在一个透明的安全盾后面,只要不探出头来,就不必面对所有人审判的眼光。
  她知道哥哥很生气,她知道符扬也生气,她知道符瑶在叫喊,她知道符氏夫妇都说了话,但是每个人的声音都像是隆隆低响,必须经过好一会儿才能在她的听觉系统里发生意义。
  所有人继续争相说话。
  然后,符扬的味道钻入她鼻尖,高热的体温烫贴着她的冰冷。
  她突然感到鼻酸,闭上眼,泪珠一颗颗泛出来。贴在她耳边的震动感停了一下,符扬感受到胸前潮湿的气息,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一双唇怜惜地在她头顶吻了一下。
  成渤发出一个怒声。
  各种争执继续。
  「总之,我们今天晚上就离开!」成渤坚定的声音突然穿透迷雾,直直进来。
  她一震,直觉就要退出符扬怀里。
  「放屁!成萸要留下来,她要嫁给我!」符扬扬高的拒绝犹如第二道闪雷。
  所有争论霎时停住。
  世界一片诡异的寂静。
  「符扬,你说什么?」符去耘连忙问。
  「我刚才已经向成萸求婚了,她要嫁给我,我们会一起回英国去。」符扬冷冷回答。
  「你休想!小萸今年才十八岁。」成渤激烈反对。
  「十八岁又如何?我和她已经认识十年了,难道还不够吗?成萸和我是两情相悦,我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你有什么立场阻止她的幸福?」符扬挑衅道。
  「符扬,小萸,你们是认真的吗?」符去耘的眼神轮流在两个小辈之间转动。
  毕竟儿子占了人家清白不是什么光明的事,倘若两个人是在有婚约的情况──即使是私订终身──情况便不同了,起码身为家长的他可以给成渤一个交代。
  而且,小萸也算是他们夫妇俩从小看大的,她的温柔和才情他们最清楚。符扬一直以来的态度也都表现得很明白,他们夫妻俩早就知道这小两口迟早会结婚,现在只不过是时间提前了几年而已。
  「当然是认真的!」符扬傲然的眼神投在成渤身上。
  符去耘松了口气,嘴角终于有一丝笑意。
  「这种婚姻的事情,再怎样也要先跟我们做父母的人商量过,尤其小萸现在才十八岁而已,想结婚还得经过监护人同意呢!你动作太快是你的不对,但是我们一直都知道你对小萸的心意。如果她真的同意嫁给你,我和你妈绝对是乐观其成。不过成渤那里,好歹他也是小萸的亲哥哥,你一定要亲自取得他的谅解和同意。」
  成渤惊疑不定,紧盯着慢慢从符扬怀中转过身的妹妹。
  「小萸,我本来以为是符扬欺负妳而妳不敢告诉我,所以如果妳有什么委屈,趁现在一定要跟哥哥说,大哥一定为妳做主。若情况并非如此,你们俩确实是两情相悦,也已经对彼此许下了承诺,那么这件事我也不会那样不通人情。」球丢回他手中,他的口气渐渐平缓下来,「告诉我,符扬说的是真的吗?」
  符扬说是真的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小哥哥就顾念她。
  父亲在世时,不得不接受大伯夫妇的施舍是顾念她。父亲去世后,不得不接受符家的施舍是顾念她。大学毕业在即,不得不延误自己的人生计画,同样是顾念她。
  现在,哥哥不惜拿自己的前途学业出来赌,拚个忘恩负义之名与符家撕破脸,勃然大怒也要为妹妹争个公道,仍然是为了顾念她。
  如果真的让哥哥今天带她出了符家门,又如何呢?
  那个「国防部陈先生」的关说是铁定没了,转眼间他便要入伍。她上的是普通高中,无一技之长,哥哥前几年暑假打工的微薄存款,租间房子缴个保证金便花光了,真能放心丢下她一个人生活两年吗?
  若不放心,又能如何?为了她逃兵?成萸深知,以哥哥对她的责任心,说不定真宁可逃兵也要将她安顿好。
  她能够坐视这一切发生吗?
  成萸的颔首如风掠过湖面一般轻盈,一个不注意便会忽略了。
  「是的……」
  「妳真的想嫁给他?」成渤的利眸瞇了一瞇。符扬的眼神也密切盯住她。
  「真的。」她的嗓音因疲倦而有些飘忽。「符扬今天晚上跟我求婚,我也已经答应了他……偷尝禁果是我们不对,不过,我们一时被冲昏了头……」
  「成萸,妳想清楚。妳说的都是出于挚诚,不是为了包庇任何人?」成渤正色道。
  「她已经说是了,你还要问几次?」符扬连兴奋的感觉都还来不及升起,就被他的连连怀疑弄出一肚子火。
  成萸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抬头,眼神稳定地环视所有人一圈。
  「是真的。」她清晰明白地说:「我答应嫁给符扬。我要和他一起去英国。」

  第七章
  五年后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轻啭莺啼唱开了一天之始。屋外有荷风送香,屋内有玉枕锦衾,兼之软玉温香在抱,真个是春宵苦短日高照。
  「符扬,醒醒。」
  雄壮的身躯翻了个角度,一样扣着怀里的香软娇躯,继续沉睡。
  「符扬,醒醒啊,天亮了。」绵软的声音持续娇唤着,伴着一阵如不痛不痒的轻摇。
  那嫩若棉花的手触在光裸的胸膛上,舒服得让人不想醒来了。
  「不要……」男人仍闭着眼,浮出一个隐隐微笑,鼻子开始在怀中人沁着香气的颈项间努动。
  「符扬,不要闹了,快起来……」他老婆受不住那刺刺麻麻的胡碴子,受不住的格格笑起来。「我要去学校交报告,快迟到了!你九点也和经纪人有约,快点起来,不然我不理你了。」
  这种薄弱得无一丝恫喝力的威胁,反倒像娇嗔一般,谁会怕呢?
  符扬轻笑一声,翻身将妻子压在身体下,咬着她的耳垂撒娇说:「陪人家做一次,我才要起床。」
  「符扬!」成萸大羞,用力拍打他的胸口。「不要闹了,快起来!我们快迟到了。」
  做丈夫的块头是她两倍,他若是不肯起来,还真奈何他不得。
  符扬舔吻着年轻妻子的俏脸,手轻捏一下她纤细的臂,不甚满意地蹙起眉,「怎么出来五年,还是养不出一点肉来?多得是留学生,出来第一年便胖成两倍大。」
  他自己五年来肩膀又宽了一些,但是她却老像十八岁时那样轻盈瘦弱。之前两个人去逛街,她还真的差点被一阵风吹跑,最后还是紧抱着他的腰,把他当成锚,才勉强躲过突来的强风。
  「哪有?我已经胖了三公斤。」成萸拚命躲着他刺人的胡碴。
  「是吗?」符扬又捏捏她的腰,掂掂酥胸。「好吧,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不要胡说八道,快点起来,你的经纪人等不到人,又要生气了。」她又红了脸,用力推他。
  「反正那个姓戴的已经连生两个月的气了,谁理他。」符扬悠哉游哉地道。
  戴维森是他的经纪人,今年四十出头,也是英国首屈一指的艺术家经纪人。
  至于戴维森会「火」的原因,说来倒也有些好笑。
  话说去年年末,有一位英国富豪不惜钜资找来了一块约两公尺高、两吨重的玉色巨石。富豪立刻对戴维森表示,愿意不惜代价请符扬将石头雕成作品,做为今年四月英国女王的生日贺礼。
  原本符扬压根儿不爱凑这种趣,他也从不承接别人指定的工作,可是当他看到巨石之后,不由得爱上了这块石材;富豪又一再表示不会干涉他作业,内容任君发挥,于是他便罕见的答应了这项邀约。
  当时真正是众所瞩目,媒体、艺文圈争相报导,所有人都在期待作品完成的那一刻。符扬也不管外界的沸沸扬扬,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尽心雕琢。当作品完成度过半时,富豪在他的同意下探了一次班,当天回去便兴匆匆地发表道:等完工之后,他要向金氏世界纪录申请为世界第一大的印章。
  符扬那天从工作室回来,看到电视新闻,只是挑了下眉。
  今年三月初,石雕终于竣工了,各家媒体争相前来参加揭幕大礼。
  红布拉下的那一刻,伊莉莎白一世手握令牌,身穿鲸骨裙彩衣,凛然生威地端立于石台上。
  整块石材只以刀斧敲凿而不细磨,却传神地表达出女王塑像眉宇间的英气,以及独特的女性魅力。
  那每一道刚中带柔的曲线,每一处繁复的衣物线条,领口那圈荷叶边的特殊弧度,都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由一块生硬的石头雕刻而成。
  最重要的,是刻印的部分。
  伊莉莎白一世执着令牌往前平指,令牌顶端有个方钻模样的饰牌。牌上以隶书阳刻着四个中文字:「横被四表」──大小差不多是十公分正方形。
  那一天到场准备做记录的金氏世界纪录评审委员,嘴角抽搐;富豪的额角,画下三道黑线。
  当然,金氏世界纪录是绝对不可能了,不过作品仍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作品,现在也已经送进白金汉宫里。
  只是符扬特立独行的倔傲性格再度掀起一阵话题,再为这俊美酷帅的东方王子增加无数粉丝。戴维森也唠唠叨叨地念了他好几个月就是。
  「快起来啦。」
  「不要。」
  她终究不敌强权,一场热呼呼的晨间缠绵于焉展开。
  被单凌乱,四脚纠缠,强烈的爱欲喷薄,几乎让人晕眩。
  三十分钟后,成萸终于脱身,狼狈地捞起衣物飞快穿好,莹亮的眸与嫣红的颊上留着欢情的颜色。
  「我不管你!你再不起床,我不进来叫人了。」她匆匆起床准备早餐。
  啊,小鸟儿飞走了,那他赖床就没意思了。符扬抱着沾有她香气的枕头,闻了一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五分钟后,淋完浴、神清气爽的大男人走进厨房里,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头发又长长了。」他背靠着餐具柜,一手拨了拨微湿的刘海。
  「晚上我再帮你修一修。」成萸盛好两颗荷包蛋,侧眸估量了一下他的发型。
  他有怪癖,从小就不爱让陌生人碰他的头发,以前在台湾的那个理发师傅从他四岁开始就替他剪,一直剪到五年前来英国为止。这五年间期因为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他们也越来越少回台湾,所以就改为由她来剪。
  一开始成萸还剪得坑坑巴巴,跟狗啃没两样,幸好这几年来越做越顺手,已经能帮他理出还算不错的发型。
  符扬继续啜饮咖啡,欣赏她像个尽责的小妻子,在厨房里为丈夫张罗吃食的模样。
  他真爱看她!
  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爱上来家里投靠的那个小女孩,而且从此死心眼地只认定她,再看不进任何女人一眼,他铁定会拿起手边最大最重的石材往那个人头上扔过去。
  但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想到自己小时候老是爱欺负她,还会打小报告陷害她,到头来把心赔进去的也是自己,真正不是不报,只是未到啊!
  他满足地轻叹一声,把咖啡杯往旁边一放,下一瞬间──
  「符扬,你在干什么?我要煎培根。」成萸发现自己被丈夫健硕的体魄压进墙角。
  「我吃妳就够了。」符扬含着她的耳垂,模模糊糊地撒娇。
  「你……刚刚、刚刚不是……你明明……」轰!她体内的红羞弹再度爆发。
  「我又想要了。」不能怪他啊!谁教她软绵绵的声音,连抗议听起来都好甜好温存,教人怎么受得了?
  「那、那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份做完了,今天的份还没有!」
  怎么每天还有「份数」规定的吗?成萸又羞又窘地闪躲他的唇。
  「符扬……不要……不要啦,要迟到了!唔──」被堵住。
  这男人委实是需索无度!
  不是过了新婚期,男人对床头人的欲望会降低吗?为什么他五年来还是一个样?除了她不方便的日子,或者他在外面巡回展出,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要。
  符扬的体格又比她强健太多了──基本上,他比许多男人都强健太多了。才二十五岁的他,正是精力旺盛的黄金期,硕大体型又直逼西方男人,那滑亮的黑发,平顺的肌肉线条,与炯亮的黑眸,在在充满野生动物的性感魅力。
  他是个欲望很强的男人,而她却不是一个贪欲的女人,有时候真有种应付到力不从心的感觉。
  其实,他若出门在外,成萸真的、真的不在意丈夫在途中找个「适当管道」发泄……
  「你忘了上次在车子里发生的意外了?」情急中,她想到一个好借口。
  正在吮吻她香颈的男人一顿,立时回过神。
  「妳验过了?」
  「嗯。」成萸的双颊像烧红的烙铁一样,不过总算让他停下来了。
  「中奖了吗?」符扬紧盯着她。
  「没有。」
  「妳想要小孩吗?」他松了口气,想想又问。
  她垂下长睫,摇了摇头。
  「那就好。小孩子麻烦死了,又脏又臭,又吵又闹。」符扬喃喃抱怨,「一有小孩,生命全给他们绊住了,我们绝对不生小孩!」
  「那你就就节制一点啦!」脸红的她故意推推他肩膀。
  符扬咕哝一声,无奈地退开来。
  趁情况受到控制,她连忙闪向安全地带,「我要先出门了,今天的期末报告一定要在九点以前交到助教那里。」
  「先吃完早餐,我再载妳去学校。」符扬对她勾勾手指,率先入座。
  成萸顿时警觉地望他一眼。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她摇摇头。「昨天你到校门口接我,有几个同学差点认出来,幸好我们离开得快。」
  「怎么?我就那么见不得人?」符扬的黑眉嚣张地一扬。
  「剩几个星期就毕业了……」她轻声说。
  为了让她能安心地在英国读大学,他们两人都同意,不让同学知道她丈夫就是知名度日益升高的「F.Y.」,对她日常生活的困扰会比较小。
  英国的小报文化是举世皆知的,符扬也舍不得让她一天到晚在外头躲摄影机,她从来就是怕生的个性。
  「好吧!早点回来,我傍晚回来接妳,晚上一起去Sketch吃饭。」每次她一拿出这副软软的口气央求,他就投降了。
  「嗯。」她温柔微笑。「晚上见。」
  
  最后一个学期,成萸的课已经很轻,到了下午就没课了。
  想到第一年来英国,当时语言不通、环境不熟,触目所及都是白肤淡发的洋人儿,心里满满都是逃跑的冲动。每一天从语言学校回到公寓里,躲在浴室中都只能彷徨哭泣着,想念台湾,想念哥哥。
  这一路走来,都是符扬在撑持一切。头一年他甚至把工作量降到最低,每天就是陪她上语言学校,接她下课,一起吃饭逛街上图书馆,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她身旁。
  成萸不是不感激的。
  但也无法避免地想到,如今的离乡背井和彷徨无助,不也是因为他吗?
  每次心里对他的行止有一丝好话,马上就会再冒出一个推翻的想法,接着再因为自己轻易质疑人家的善行而感到心虚;从小到大,这种矛盾情绪已经变成常态。
  总之,他们已经结婚了,走到这样的结果,她已无力改变太多。心理上只有一种自我安慰的感觉──起码这个选择,是所有选择中,损害性最小的一个。
  成渤完成了硕士学业,回台湾接下符伯伯的计算机公司,不必再为她牺牲,而她有一个在外人眼中看来绝对是美满理想的归宿。一个女人的一生,还能要求更多吗?
  认命了。五年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下来。她不再多想,不再多看。
  既然下午没课,离晚餐又还有一点时间,成萸晃到伦敦最大的百货公司去。
  下个月她毕业之后,符扬答应带她回台湾看看亲戚朋友,她得帮台湾的亲友买些礼物带回去。这些年来几乎都是符家和成渤来伦敦看他们,符扬的工作忙碌到让他们没有太多时间离开。
  大哥上个月才来英国出过一趟差,他的礼物不太急,倒是荔帆姊那里,得替她多带两条丝巾回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哥哥和荔帆姊今年后半年应该会结婚吧?上个月成渤来的时候,成萸注意到他多看了两眼街上的结婚礼服橱窗。
  当时她还打趣地问成渤:「哥,你跟荔帆姊也交往那么多年了,你还不把人家娶回家?」
  成渤浅浅一笑,「应该快了吧!大家年纪也都到了。」
  「真好。」她点点头,愉悦地踏进百货公司大门。
  待会儿可以绕到爱玛仕挑一条丝巾,不过她想先去其中一个珠宝专柜。上回在这里看到一副钻石耳环,荔帆姊在婚礼上戴起来一定很高贵……
  「小萸?」
  「荔帆姊?」她既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怎么这么巧?妳怎么会在伦敦?我们还刚好遇上!我正想着要买几样礼物回台湾送妳呢!」
  孙荔帆来英国探过她几次,有时候是跟成渤一起出来度假,有几次则是自己来。除了亲人之外,和她感情最好的朋友就是孙荔帆了!有一度成萸还很担心哥哥若跟荔帆姊没有结果,她就少了一个全心信赖的大姊姊了。
  「小萸,妳好。」许久不见,孙荔帆的眉宇间显得有几丝憔悴。
  「荔帆姊,妳这次来英国,怎么没有和我联络?连哥都没有打电话告诉我呢!」她温柔地牵过孙荔帆的手。
  孙荔帆先看向别处,那奇特的神情让她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成渤没有告诉妳吗?」半晌,孙荔帆转回头来,终于说。
  「说什么?」
  「我跟他已经分手了。」孙荔帆平静地说。
  分手?五雷轰顶都不足以形容成萸此刻的心情!她的声音甚至因为强烈的震惊而发颤。
  「荔、荔帆姊……妳妳说什么?」
  「我们已经分手了。上个月他回台湾不久就分手了。」孙荔帆挤出一丝状似不经意的微笑,但是嘴角上扭曲的痛苦骗不过成萸。
  「不!不可能的!哥怎么可能跟妳分手?上个月我还陪他逛过礼服店,我们还讨论到你们的婚礼应该怎么布置的问题!如果你们那个时候已经出了问题,哥不可能还拉着我去演这场不必要的戏。」
  「他要娶别的女人。」孙荔帆敛去所有强装的笑意,语音有丝苦涩,「他不得不。」
  「什么意思?他要娶谁?什么叫他『不得不』?」成萸颤声追问。
  「妳公公的女儿想嫁给他。」孙荔帆的眼神很轻很寒,「这件婚事是妳公公开的口。妳最了解成渤的个性,他太过重视恩义,符去耘都开口了,他不可能出声拒绝。」
  「符瑶?不可能的,符瑶一直都有男朋友……她怎么可能会想要嫁给成渤?为什么?」
  孙荔帆微偏着头,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半晌,叹口气说:「妳真的不知道,符瑶一直在暗恋成渤吗?」
  「符瑶?暗恋我哥?」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出了问题,而且是在她不知不觉之间。「符瑶从小到大任何心事都会跟我说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过跟我哥有关的事,荔帆姊,妳一定误会了。」
  「其实我自己隐隐约约有感觉到。」孙荔帆近乎自言自语地道:「但是我总觉得她是个小女孩,而英俊聪明的成渤对她就像个偶像一样,这种怀春心思每个小女孩都经历过,等年纪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这种迷恋自然就会过去了……显然我太低估她的执着,也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以为成渤会为了我反抗你们亲爱的『符伯伯』。」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不断喃喃摇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们那么相爱……哥都要娶妳了!他真的要娶妳了!」
  「总之,我和成渤是已经不可能了。无论他最后和符瑶的结局如何,我都无法原谅他那么轻易地舍弃我。」孙荔帆上前一步,轻柔地抚抚她的秀颊。「……我只是舍不得妳,妳真的是个好女孩。很遗憾最后我们不能变成无话不谈的姑嫂。」
  「荔帆姊……」泪珠立刻滑出她的眼眶。「请妳不要这么说!这件事一定有误会。我下个月就要回台湾了,等我回台湾,让我和哥哥好好谈谈,说不定事情不是妳以为的这样。」
  孙荔帆只是摇摇头,笑了一笑。「成萸,再见。」
  「荔帆姊!」她急叫道。
  「好好照顾自己,起码符扬对妳是全心全意,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孙荔帆最后再温柔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成萸觉得心头彷佛有一把火在烧!
  火苗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很小很小以前,就在那里了;只是她一直将它扑灭,不让它窜出生息。
  这是长长的、十五年的压抑。
  为什么符家就要这样赶尽杀绝呢?只是一朝受了恩,成家兄妹便注定了要一辈子做牛做马,永远不得脱身吗?
  即使真是如此,让她来还,也就够了!
  大家都希望她嫁符扬,她就嫁给符扬,这样还不行吗?为什么他们「买」了她还不够,现在连成渤的下半生都要一起买走?
  到底要还到什么程度,才叫做报恩,才叫做听话,才叫做识得好歹?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几乎觉得自己连脚底都冻冷了,整个人困在一处坚硬的冰层下,除了胸腔内那熊熊闷烧的火,其它部分全部是僵凝的。她只能勉强自己,带着笑和符扬周旋。
  符扬是多心的男人,在情况未明朗之前,不能引起他的疑心。
  她苦等着,终于等到回台湾的这一天。
  那天,符扬的外公设了家宴,款待已久不见的爱孙。
  「妳身体还是不舒服?」出门前,符扬踱进房间,温热的手按上她的前额。
  「嗯。」成萸没有装病。连日来的心思怔忡,让她一踏上台湾的土地便染上风寒。足足躺了两天,热度才稍微退一点。
  「不然我待在家里陪妳。」
  「不要,人家的家宴是特地为你而办的,别因为我坏了大家的兴致。」她大半张脸缩在棉被里,语气也轻飘飘的。
  「什么『人家的家宴』?我的外公不也算妳的外公吗?」
  「……」她默然垂下长睫。
  即使结婚五年了,有些时候,成萸仍然让他觉得捉摸不定。符扬叹了口气,俯首轻吻她的发。
  「我尽量早一点回来,成渤说要留下来照顾妳。如果今天晚上烧还没退,不管妳肯不肯,我们明天都去医院打点滴。」
  「嗯……你快去吧,别让大家等了。」她疲倦地闭上眼。
  健朗的男人轻悄离开卧室。
  山中豪宅被寂浓的暮色裹掩,车声随着夜风一起卷入山坳树林里,玄黑天宇渐次恢复宁静。
  成萸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等稍微恢复意识,扬眸瞧一点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了。她睡了快三个小时。
  整间宅子仍然是静寂的,符氏一家人还未归来。
  家中只有她和成渤在,若想说什么话,现在是好时机。她到浴室里洗一把脸,略微振作一下精神,脚步略微虚浮地走下楼。
  「小萸,妳醒了。」厨房里,成渤正好在煮咖啡。一看见妹妹,俊逸的脸庞漾起浅笑。「刚才陈嫂煮好晚餐,可是妳还在睡觉,我就没吵醒妳。现在想不想吃点东西?我用微波炉帮妳热一热。」
  「我好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成渤倒了一杯温开水给她。
  「慢慢喝。」
  「哥……」
  「嗯?」
  「我上个星期在伦敦遇到荔帆姊。」
  「……嗯。」
  成萸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成渤没有。他只是维持平稳宁定的速度,把她的饭菜热好,一如他向来不愠不火的办事态度。
  「你不打算告诉我什么吗?」成萸哑声说。
  「妳希望我说什么呢?」
  「荔帆姊说你和她分手了,因为你要娶符瑶。这是真的吗?」她霍然起立,再也忍不住了。
  「小萸,我的事,妳不必为我担心。」成渤平静地说。
  「我怎么能够不担心?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兄妹相依为命了!我若不为你担心,还能为谁担心?」
  「符扬是妳的丈夫,你们两个已经是一……」
  「你以为我希望吗?」她稍嫌激动地把玻璃杯顿在餐桌上。
  「妳为什么如此说?」成渤的眼神转为锐利。难道妹妹的婚姻不若他以为的幸福吗?
  「哥,你只要告诉我,你是真心想和荔帆姊分手,去娶符瑶吗?如果是的话,之前我陪你去挑给荔帆姊的婚戒,又是怎么回事呢?」
  「小萸,我不要妳胡思乱想。总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妳不必为我担心。妳只要过得平平安安的,哥就满足了。」
  「不,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突然答应娶符瑶?」她固执地要求。
  「符瑶是个好女孩……」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个坏人,可是天下的好女孩难道少了吗?」她激动地说。「你明明前一刻还和荔帆姊浓情蜜意,连戒指都打算买了,突然之间,你却回头去爱上一个『好女孩』?过去几年,从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你对符瑶感兴趣,更不必说是两个人互谈恋爱。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来,你和符瑶之间就算有什么,也只是她少女时期的一时迷恋而已。为什么突然之间你就决定拋下孙荔帆,去娶符瑶了呢?告诉我!」
  成渤放下咖啡杯转向她,深思的眼光落在将兄妹俩隔开的那张餐桌上。
  「一定又是符伯伯出面替女儿提的,对不对?」她追问。
  成渤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
  「我不懂,为什么你不能站出来反抗呢?为什么我们兄妹的未来都要由他们来决定呢?」她凄然道。
  成渤突然不着边际地问:「小萸,妳还记得成胜福和成胜德吧?」
  「堂哥?」她大伯的两个儿子,从小就欺善怕恶的小流氓。
  「成胜福去年又坐牢去了,这是他第三次因为贩毒而入狱,累犯必须加重刑期,不关个十来年是假释不了的。」成渤静静说。「成胜德情况好一点,他现在在饶河街那块地头混,有一个同居女友,平时他的钱赌光之后,就是靠女朋友赚皮肉钱供他吃喝嫖赌。」
  「……」成萸垂下头。
  「小萸,妳看看妳,再看看我。」成渤轻声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脱离那个环境,现在因为贩毒入狱的可能是我,被逼着赚皮肉钱的可能是妳,妳明白吗?」
  「所以,说到底,终究还是因为恩惠两字,对不对?」她的嗓音变哑。
  「符伯伯把我们带出了那个环境,这不只是从一间房子换到另一间房子而已,这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成渤绕过餐桌,站在妹妹面前,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在意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无论如何都感激符家救出妳。」
  「我知道是我牵绊住你。」
  「小萸……」
  她自顾自说下去──
  「如果没有我的话,哥哥根本谁也不怕,你从小就长得高大,连伯父都不敢随便动你。你更不必去对他们唯唯诺诺,受尽屈辱。
  「如果没有我,爸爸过世之后,你早早就可以出来自己打工赚学费,也不必为了顾念我,必须选择接受符家的施舍。
  「如果没有我,哥哥的生活或许会比较辛苦一点,要自立自强念完大学却不是问题,和荔帆姊姊也不必大学念到一半就必须相隔两国,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婚姻都不得自由。」她的眼泪掉了下来,「符家的饭碗看起来好捧,尝起来却万般滋味在心。所有的人都说符家夫妇把我们俩当成亲生的小孩一样,可是,真的一样吗?」
  「小萸,别再说了。」成渤平静地帮她拭去泪水。
  「为什么不说?这十几年的物质生活确实比较好没错,可是除了物质以外呢?我的运气好,我和符瑶同年,所以从小就跟着她一起念贵族私立学校,说到底这也不过就是对他们顺手的安排而已,他们的女儿需要一个伴读!
  「看看你。你的年纪大符扬四岁,所有符扬还没读到的阶段,你都先读了,如果真把我们当亲生子女,怎么没有想到也替你安排好呢?你是一路读公立国中、自己考高中、大学上来的,符扬呢?你们两个待遇真的一样吗?
  「还有,明明你再八个月就可以拿到手的毕业证书,只因为他们的宝贝儿子需要一个人陪着出国去,一句话就硬生生绊住你两年!如果真跟亲生子女没两样,符伯伯会叫符扬放弃到手的毕业证书,去陪他好友的儿子到国外住两年,适应环境吗?
  「他们认真栽培你,表面上说是把你当自己儿子一样,讲白了也不过就是符扬无心于家族事业,符伯伯那里需要一个帮手。由你来做比任何人都好,因为你感恩,你欠情,你更容易控制!一旦欠了情,便什么都不得自由。」
  「成萸,够了!」成渤低喝。
  「确实是够了。我不是不知感激,我是真的很感谢他们,今天说这些话,也不是贪图那些伴随着符家财富而来的特权,才发这些不平之鸣。今天就算不给我们这些享受,叫我当个安分守己的普通老百姓,我都没什么怨言──」她忿忿地抹去眼泪。「可是伴君如伴虎,符家的饭碗,真的像外人眼中那样好捧吗?他的儿女能做错的事,我们一样都不能错,错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的儿女做得好的事,我们一定要做得更好,做不好就是给人家添麻烦。」
  「我不知道妳这样不快乐……」成渤抚着妹妹的发,轻叹。
  「不快乐的何止我,我知道哥哥承受的压力比我更重几十倍,连我的表现也都是你的责任。」她凄酸地扯了下嘴角。「我一直记得,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叫我要听话。大伯他们说,符伯伯说,符伯母说,来访的符家亲友说,你也说,连符扬都说。
  「这一句『听话』简直像符咒一样,外头套着一圈又一圈的『恩情』,箍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到底要偿还到什么程度才叫做够,才能够自由呢?」
  「小萸,妳说实话,五年前,符扬到底有没有强迫妳?」他蓦地握住妹妹的肩,眼神锐利。
  成萸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
  「不,符扬没有强迫我。」半晌,她轻声道。成渤来不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她又轻声加了句:「他姓符。他有必要强迫我吗?」
  「妳如果早点说这些话,当时我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妳嫁给他。」成渤神情有些沉重。
  「不嫁给他又能如何?就算你立刻带着我离开,我们身无分文,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转眼你便要服兵役了,而十八岁的我无一技之长,哪来的本钱陪人家耍骨气、谈志节?」成萸冷冷一笑,「既然符家要我,起码我还值点价钱,这个时候不卖,哪个时候卖呢?」
  「小萸,妳……」成渤只能无奈而叹。「你们去了英国之后,符扬对妳好不好?」
  「他对我是很好,但是,好不好有差别吗?如果他真的对我不好,我就可以大声说我要离开吗?反正我也认命了,谁教我们从小赖在他们门下讨饭吃!我并不爱符扬!如果可能的话,我根本不想嫁给他!
  「从小每个人都要我听话,我难道还不够听话吗?每个人都希望我嫁给符扬,那我嫁就是了!可是,哥,他们不该连你的未来一起算计呀。」
  成渤不语。
  「哥,如果你真的不想娶符瑶,求求你别娶她吧……不要像我一样。」她凄凄倚进兄长怀里,紧抱住自己唯一的亲人。「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得到自由吧?」
  砰!某样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厨房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僵直挺立。
  符氏夫妇站在儿子身后,神情难看到极点,符瑶的脸色则雪白得像当年骑虎难下的她。
  「妳说的都是真的吗?」符扬脸色铁青。
  成萸脸色亦刷白。
  天哪!他们何时回来的……
  「妳不爱我,从来不想嫁给我,当初会答应和我结婚,只是因为受了我们家的恩惠不得不点头?」符扬大步杀到她面前,脸上的神情已然逼近狰狞。「回答我!」
  成渤立刻把妹妹推到身后,防卫性地盯住他。
  一切彷佛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只是,这一回,一切表象都已撕开,再也无法用任何恩恩义义来遮掩。
  成萸一咬牙,狠心点头。
  「是的!」
  符扬似乎晃了一下。
  「妳不想嫁给我……妳不想嫁给我……」那深幽的眼神恍若黑夜里的厉鬼。「如果我们不是因为这样的方式而认识的,妳也仍然不愿意嫁给我这个人吗?」
  「我从小就怕你。如果有选择,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她也豁出去了。五年前无法说出口的话,今天突然有无比的勇气表达。
  「好!好得很!哈哈哈哈──」符扬仰天长笑,大步走向厨房口,完全无视于父母的低唤和忧心的眼神。
  符瑶从头到尾只是呆在原地,怔怔望着成渤。
  符扬在间厅里停了一停,回头盯住她,那狠视的眼神彷佛要将她活生生撕裂。
  「我符扬是什么人?难道还需要妳的同情不成!」他冷酷而倔傲地说。「妳不必嫁得那么委屈,我符扬也不是没有成萸便活不下去。我们明天就离婚,连多拖一天都不必!」
  说完用力拔下婚戒,一拳击碎窗户,使劲丢进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符扬,你的手──」符夫人心疼惊叫。
  符扬不理会鲜血淋漓的指关节,大步离开符宅。

  第八章
  又一个五年后
  费欧娜怒气冲冲地推开主卧室大门。
  厚重的窗帘挡去绝大多数光线。她大步走进去,来到四柱大床的旁边。透过床柱上垂下来的丝纱往内探,床上有两个隆起的形状。
  所以,这死符扬昨天晚上有伴。
  真是让这可怜的经纪人拚命捺回一句脏话。
  「喂!起来!起床了。快!」费欧娜走到另一侧,连叫带推的先摇醒金发床伴。「快!妳叫什么名字?」
  「艾玛……」
  「好,艾玛,符扬醒来之后最讨厌看到人家还睡在他旁边,妳最好赶在他醒之前离开。」费欧娜弯腰替她捡起床边的衣物。
  唷唷唷!这能叫衣服吗?这根本是一件多加了几寸布的胸衣而已。
  「妳是谁?」胸围比脑容量大的性感艾玛,就这样被半推半赶,送出了符扬的公寓大门。
  「我是谁?我是他大老婆,来捉奸的!」费欧娜没好气地叫。「还不快走!」
  「可是……」艾玛半信半疑。
  「还可是什么?快走!」费欧娜挥挥手。等在玫瑰大理石走廊上的警卫,礼貌地上前一步,示意金发女郎跟他一起下楼。
  「记得跟符扬说,我的电话就放在……」
  「行了行了,我知道。」
  处理好闲杂人等,费欧娜回到主卧室,挽起真丝上衣的长袖,准备全心全意应付她旗下最出名、最富有、最有才华、也最难缠的头号大牌。
  刷!窗帘用力拉开,白花花的正午烈阳一下子便吞噬掉主卧室内的阴暗。
  床上的男人手臂抬起来往眼皮上一遮,继、续、睡。
  可恶,跟她干上了!费欧娜忍着气,再杀回床前,刷!这次是把四柱的丝帐全部掀开。
  男人咕哝一声,终于不得不恼怒地睁开眼睛,对她沙哑地吼──
  「费欧娜!妳又想做什么?」
  吼!还起床气比她重,真正气死人了。他阴晴不定的坏脾气让人怕得要死,对她费欧娜可是一点都不管用,否则也不会以三十五岁的年轻资历,一下子便成为伦敦最顶尖的经纪人,五年前还签下这只难驯的大黑马。
  费欧娜双手往腰上扠,娇小圆润的身材彷如女性拿破仑的翻版。
  「我的符大王子,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欧洲巡展还有最后一站要露脸,两个小时后我们应该在飞往巴黎的班机上?」
  床上的男人拂开眼前刘海,又咕哝两声,意识慢慢流回脑中。
  「噢。」
  「噢?」他只给她一个噢?
  「安娜呢?」符扬慵懒地伸个腰,随手拿起床头的松紧带,把黑发随意扎成一个马尾。金芒在光裸的肌肉线条上流转,长发浪荡飘逸,看起来十足像个性感海盗。
  「人家叫艾玛!」费欧娜伶牙俐齿地说:「我已经送她上路了,人家把电话号码留在你床头。」
  「妳不应该那么早送走她的。这一次就这样浪费掉了,真可惜。」符扬懒洋洋地盯着床单下自己双腿间的突起。
  「哼。」
  「或者,我亲爱的经纪人不介意自己上场享受一下?」他低笑一声,诱惑地拍拍身旁的空位,浪荡到骨子里的男人味儿一桶一桶往她头上倒。
  要死了!竟敢卖肉勾引她这个纯情的老姑婆?更可恶的是,她还真有点脸红心跳。这英俊的恶魔!
  「我只给你十分钟,快起床!我到厨房帮你煮咖啡,我们一定要在半小时以内出门!」
  费欧娜赶快趁自己打破不和旗下艺术家乱搞的原则前,逃出卧室。
  啊,厨房里的空气少了那强烈的费洛蒙,真是清新不知多少啊!
  望着咖啡壶腾腾上涌的水蒸气,费欧娜陷入沉思。
  坦白说,她并不很清楚过去几年,那小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二十五岁那年才开始接触经纪人的工作,本来想签下当时才二十岁的符扬,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资历还不够久,后来符扬被当红的老牌经纪人戴维森签走了,她虽然觉得可惜,也没有太多想法,后来因为工作忙碌的关系,两个人也很少再见面。
  直到五年前,符扬和戴维森的约满了,这时费欧娜早已在经纪圈占稳一席之地,于是立刻飞到伦敦去见他。
  在碰面之前,她心中的符扬一直是以前的样子──英俊贵气,冷峻自持,不爱社交,对自己的作品严谨万分,私生活一丝不苟到近乎精神洁癖。
  结果,她差点跌破眼镜。
  费欧娜是在一家声名狼籍的酒吧找到他。
  当时,从他的外表看不出一丝醉态,但是他过度明亮的眼光,以及身上那股路过苍蝇都被熏倒的强烈酒气,让她相信符扬混在这个狂欢派对里已经超过十个小时了。
  她把烂醉如泥的他拖回他自己的公寓里,等他醒来之后,他们就签约了。
  接下来的两年,符扬的私生活简直可以用淫乱和滥交来形容。
  她数不清有多少次,看见喝完酒的他搂着各色女子,从那种富家公子哥爱泡的私人俱乐部离开。最夸张的时候,她早上、中午、晚上各去他家一趟,床上看见的都是不同的女人,甚至有些个早上杀进他卧室叫人时,床上的女人还不只一个。
  他开始留起头发,交一堆狐群狗党,闹了好几次花边新闻,成为小报最爱跟监的名人之一。突然之间,向来洁身自爱的好宝宝决定他要改变形象,转向狂野路线。
  费欧娜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那时的符扬只让她感觉到──愤怒、痛苦、愤怒、绝望、愤怒、怨恨,愤怒、愤怒,和更多的愤怒。
  但是他全隐在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表象下。
  也在那一段时间,符扬的事业非但没有随之沉沦,反而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作品上的每一刀,都充满了张狂的美感!每一画,都绽放着痛快淋漓的绚烂!这是他职业生涯里最华丽、复杂的一个时期,即使到现在,在这个时期完成的雕塑或铭刻在市场上都还炙手可热,甚至已经变成许多投资家收购保值的标的。
  他的财富越积越多,身边的女人也一个换过一个。
  他的行止越来越狂,作品也不断攀越新的意境和价值。
  所有的放浪形骸彷佛蛋糕上的草莓,非但没有减损他的声望,反而让人对这英俊浪荡又充满才华的东方雕塑家,生起无数的浪漫幻想。
  许多艺术家一朝扬眉吐气,都会迷失在突如其来的成功里,费欧娜对于这种「失速现象」并不陌生,她只是不知道,符扬竟然也会成为这种人之一。
  他已然站在艺术世界的最高点──全世界,只有两个人在为他担心,她父亲和她。
  「符扬正在自我毁灭。」安东尼.葛伦忧心忡忡地告诉女儿。「他现在焚烧的不是才华,而是生命。此刻虽然是他人生的鼎盛期,也是他最接近走火入魔的时候。妳要赶快将他拉回来,悬崖勒马,否则不出三年,妳就要到精神病房去探望他了。」
  为了父亲的叮咛,天知道那两年她几乎心力交瘁。
  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确定符扬人在哪里。他在工作室工作,她就派人去门外守住,有时甚至自己上阵。他要出门玩乐她就让他去,可是时间一到不管他摆出多难看的脸,多恶声恶气,硬是把他拉回家。
  「你现在也是我的投资,还是我家老头的关门弟子,我可不能让你搞坏我赚钱的资产。」一开始费欧娜还会跟每个人一样,被他嫌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久了之后就麻木了。
  最后,连符扬都不得不佩服她的毅力,他们两个人之间真正的友谊,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家伙打算把自己糜烂到死时,有一天,符扬突然又变了。
  他彷佛一夜之间对全世界都倒尽了胃口。
  身边所有的女人全部消失,酒不再碰,烟不再抽,偶尔出现一下的大麻烟彻底绝迹;他的身影从私人俱乐部完全消失,那两年,他的足迹最远只踏到巷口的书报摊。
  符扬过了足足两年自我放逐的生活!整个世界被他彻底地隔除在外。
  他甚至不接电话,不见外人,不找朋友。
  有一天,费欧娜去替他送饭的时候,她差点昏倒──因为符扬找了把电剪,把留了两年的长发理成一颗大光头。
  如果说前两年的符扬是个浪荡子,那后两年的符扬就像个和尚。费欧娜当时看着他那颗光头,还真以为他随时要出家了。
  这种诡异的隐士生活,造就了符扬艺术生涯的第二高峰!
  他这一个时期的作品,充满出世空寂之意,刀法转为朴拙无华,作风走向极简精练,彷佛对世上的一切都已看破,充满了萧索的气息。
  整个艺术品市场为之疯狂!第二波收集狂潮再度爆发!
  于是,费欧娜亲爱的父亲大人又召见了她。
  「现在符扬不是在燃烧生命,他根本是连命都不要了。」安东尼更加忧虑如焚。「太偏外不好,太偏内也不对,妳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拉回正道来,否则,明年世界上就没有『符扬』这个人了。」
  于是可怜的经纪人再度化身为管家婆,苦哈哈地赶回去,连说带哄,连拐带骗,出尽百宝说服他搬到纽约,换换不同环境,认识一下不同的艺术人,总算才将他拉出那个豪华孤独的蚕,重新涉足红尘。
  「为什么别人家的经纪人都是吃香喝辣,每天等着钞票进帐就好,我偏偏就这么苦命呢?」费欧娜真是为自己一掬同情之泪。
  总算搬来纽约的这七个月,符扬既没疯,也没死,渐渐在新的环境恢复生气。
  现在的他,稍微变回一点她最早认识的那个「符扬」:个性很自大,极度的自我中心,孤僻冷漠又难以亲近。
  他大多时候独居,不过也恢复应有的社交生活了,要把妹的时候一样知道怎样装得风度翩翩;现在的性生活虽然不像前两年那么夸张,不过也没再像后两年那样不自然。
  符扬在全球都有高知名度,也有主要收藏家在收集他的作品,他规律发表作品,口袋仍是麦克麦克地进帐,费欧娜陪他耗了五年,终于可以稍稍松了口气了。
  除了身为经纪人之外,她自己也经营画廊。再过六个月她在纽约的分店即将开幕了。这半年除了要监督分店的装潢施工,逼她的开幕首展艺术家──就是楼上那个被宠坏的三十岁大男人──乖乖工作,还要处理旗下其它人的经纪事宜,欧洲美国两地飞。结果她一个事业如此繁忙的女强人,竟然还得亲自帮那混世魔王煮咖啡,世界上还有天理吗?
  「啊!对了,符扬的合约也快到期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啊!待会一定要跟他提一提续约的事……慢着,他的十分钟也太久了吧?
  「符扬,你又给我回去赖床了?你这家伙,快给我起来!如果错过了班机,你就给我一路游泳到巴黎去!」
  冷气从空调口流泄而出,拂动着墙上的风铃。叮铃叮铃的脆声,为初秋午后平添几许恬静气息。
  每当繁忙的曼哈顿人推开这间手工艺品店的门时,他们总会有一种错觉,彷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里。
  门外是行色匆匆、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门内是宁静安详、慵懒宜人的手艺世界。
  「紫色工坊」已经开张七个月了,成萸也工作了同样长的时间。店内的右半边规画为开放式陈列架,贩卖毛线、拼布、缎带等等相关的手工艺用品;左半边则是结帐区和作品展示区,展示的也是一些老师在店里寄卖的手工艺创作。
  赵紫绶的先生还笑过她们,「店东和店员看起来都俏生生的,要是遇到恶客上门踢馆,可就糟了。」
  在曼哈顿开这种小店,基本上是赚不了什么钱的,可能光是店租成本就划不来了,不过赵紫绶似乎也不太缺钱,这间店是她先生投资的,那个无法正名的「老板公」似乎担心,若不给妻子找点事做,哪天她带着儿子就跑了,所以可想而知,不管这家店再如何亏损,那位章先生都会全数吸收下来。
  成萸后来才知道,原来章柏言就是美国一家极有名的香料公司老板,以赵紫绶的背景,大可不必出来拋头露面才是,不知为什么跑出来开一间不起眼的小艺品店呢?
  话说回来,自己不也是名雕刻家符扬的前妻吗?若说给外人听,这个身分应该代表着钜额赡养费吧!符扬当初透过律师,是有意思给她一笔钱,但是她不太想再和符家人有任何牵扯,尤其是经济上的。
  「谢谢光临。」
  成萸替一位客人结好帐,卖出一条她自己绣的丝质围巾,送完客人之后回到旁边的小圆咖啡桌。
  「来,宝宝,我们刚才念到哪里了?」她亲亲小戴伦的嫩额一下,柔软的长发拂过他脸颊。
  「没有宝啦!」小戴伦顿了顿脚。
  「对不起,对不起,我叫错了,戴伦不是小宝宝,戴伦已经五岁了。」她忍不住亲亲小可爱。
  「半!」戴伦得意地强调。「五岁……」他举起左手的五根小胖指,想一想,又举起右手的一根食指,可是食指太长了,比来比去,食指换成拇指,因为拇指比较短。「『五』跟『半』喔!」
  「啊对不起,是五岁『半』!五岁半是很大很大的年纪了。」成萸看着小戴伦认真的模样,真是爱人心底。
  「姨,什么是『马烦』?」初秋一到,小家伙又开始被他娘包成毛线团了。
  「麻烦?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字?」她微微一怔。
  「就是啊,昨天爹地弄很漂亮的花,然后那个蜡烛啊,还有那个那个就是很多东西吃,然后就吃饭啊,然后妈咪说不要,爹地就很难过。然后我睡觉的时候就问妈咪,为什么爹地难过,然后妈咪说什么『马烦』啊!」
  一听即知,章先生昨夜的求婚必定铩羽而归了。
  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若章先生知道,紫绶正是因为看到他求婚的手笔,想到哪天若是再和他结婚,场面铁定只有更隆重更麻烦的份,所以头皮发麻地回绝了,他大概会落下英雄泪吧!
  成萸忍住笑,摸摸小戴伦的头发,准备助他父亲一臂之力。
  「怕麻烦的意思,就是希望把事情弄得很简单,这样你懂吗?」
  「噢。」小家伙似懂非懂的点头。
  「你要记得跟爸爸说,一定要记得哦!」她拉起小朋友的手,温柔要求他跟着自己说一遍:「妈妈怕麻烦,越简单越好。」
  「妈咪怕马烦,简单好好。」小戴伦快乐重复。
  「对,你今天晚上回去,就这样跟爸爸说。」
  「好。」
  「不要忘记哦。」
  「好。」
  结果这浑小子到了十六岁那年才想起来……
  叮铃!门上的风铃再度响起,老板娘回来了。
  「成萸,不好意思,让妳当了一个下午的保母。戴伦没给妳惹麻烦吧?」赵紫绶脱下外衣,挂在门旁的衣架上,清丽的容颜满是歉然。
  「没有,我们一起念了好多故事,又堆乐高积木,对不对?」成萸又亲了小戴伦一下。
  「真是抱歉,他的保母临时有事不能过来带他,我只好麻烦妳了。」赵紫绶还是直道歉。
  「没关系,妳的检查结果如何,一切平安吧?」
  「嗯,孕期满四个月了,今天的超音波已经可以看出胚胎的形状。」赵紫绶微笑点点头。
  「宝宝是男生还是女生?」她好奇地问。
  赵紫绶看儿子亮晶晶的大眼一下。「抱歉了,两位。我答应孩子的爹第一个一定先告诉他。」
  两位听众登时发出不平之鸣。
  「对了,我绣的手帕剩下两条而已,家里还有几条新绣好的,我明天再带过来。」
  「好啊,最近几个月销路最好的似乎是妳的绣品,我还在想,等过一阵子生意稳定一点,妳可以在店里开小班教学呢!」赵紫绶大方地点点头。
  「到时候再看看吧。」成萸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她并不是很有自信。
  一开始,她只是心血来潮,经过赵紫绶的鼓励才把自己的绣品拿出来寄卖;本来是不存期望的,孰料最近几年,西方世界吹起了中国风,她绣的丝巾啦、手帕啦、衬衫啦竟然卖得相当不错。当初学湘绣只是当作一种兴趣,绝未料想到,有一天真能拿它来营生。
  「对了,我刚才遇到我小叔和他男朋友大卫──」赵紫绶突然说。
  「就是开室内设计工作室的那一对?」
  「对,室内设计是大卫的专长,查尔斯只是帮他管行政而已。总之,他们工作室最近承接一个新艺廊的开幕酒会,对方好象要求把现场布置成东方调,最好能有一些刺绣之类的,大卫正在发愁找不到人。我一听,刺绣,那不是妳的专长吗?就请他们有空到店里来找妳谈谈。」
  艺廊?成萸下意识想找借口回绝。
  「那是什么样的case?规模会不会很大?我学刺绣只是兴趣而已,不晓得自己的能力够不够。」
  艺术曾经是她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然她一直以来扮演的身分只是陪客。五年前和符扬分手之后,她几乎是刻意地隔绝自己碰触到任何艺文信息的机会。报纸一送到手,直接把艺文版抽掉;电视一播到艺文节目,立刻转台;走在街上,看到艺廊便低着头快步通过;连哥哥打电话来时,她都不愿他提。
  她完全不知道符扬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如何了。她猜想,他应该还待在英国吧!
  说是恨是怨吗?倒也不是。符扬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他们的分离,只是环境塑造性格,性格造成命运。
  不恨不怨,却痛。无论愿意与否,符家在她成长过程都占有极大的比重,她不是无心无情的人,即使对于去枷断锁的渴求胜于一切,硬生生的割舍,仍会疼痛。
  于是她刻意放空,不去碰触心头的这块禁地,起码现在还不能够。
  当年决裂之后,台湾她是不想待了,英国也不能去,想来想去,只有和大学同学一起来到纽约。
  这五年来,说不上大富大贵,但她一直有工作做,日子安安定定,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可以全然的做自己。不必压抑性情,不必应承任何人,不必再接受别人硬施加的好,心态上全然的解放。
  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成萸,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
  「只是谈谈而已嘛,他们在中国城也看过几位妇人的绣工,不过嫌那些作品太老气了,不够有现代感。妳既懂刺绣,年纪又轻,或许跟他们聊得起来。」赵紫绶委婉地说。「就当帮我一个忙吧,查尔斯他们正焦头烂额呢!」
  紫绶是好意介绍一份外快给她,她这个受惠者倒显得不领情了。
  「嗯……那就谢谢妳了。」成萸轻声说。
  后来大卫他们与她直接约在那间艺廊碰面。令她意外的是,连艺廊的老板都来了。
  老板是一位三十出头的英国女人,棕发棕眼,五尺二吋,长得有点圆润,虽然不算美人,却给人家很舒服的感觉。她的脚步彷佛永远停不下来,灿烂的笑容看起来精力充沛。
  「妳称呼她为拿破仑女士便成了。」查尔斯笑着为成萸介绍,似乎和这位老板很熟。
  「别理他,我叫费欧娜!」费欧娜用力抓住她的手摇了两三下,便四处确定进度去了。
  「距离开幕式还有四个月,你们工作室得等工人装潢完才能进场,真的来得及吗?」看着这一地狼籍,成萸真是怀疑。
  艺廊还在装潢,里里外外都是工人,角料、石材、电线等等堆了一地都是,空气呼吸起来都充满木屑和水泥灰,不过华丽的内装是隐隐看出雏形了。
  「我们只负责开幕展示会的现场设置,所以事前两个月进场差不多就够了,倒是妳的部分需要多花一点时间。」大卫温和地说。
  「我刚才看过妳带来的样品了,坦白说我很喜欢。我们的开幕展非常具有东方色彩,我是希望在每一个作品底下或后方的垫布,能够用一些简单高雅的中国刺绣来衬托。」费欧娜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回来,捱回她身边。
  「你们大概需要几件绣件呢?有没有指定的材质和花样?」成萸仍然不习惯和陌生人太接近,不觉悄悄地退了半步。
  唉,怎么会有人这么「女人」呢?费欧娜不禁想。看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讲没两三句就脸红一下,唇笑一下,看起来既娇柔又婉转。如果自己是男人,也要心醉了。
  两个女人大略交换一下资料,结果手帕大小的绣花垫布大概需要二十三条,一公尺的长幅大约五条。这是很重的工作量,又只有四个月的准备期而已。幸好这些绣件是拿来当背景的,并不需要全绣满,只需在角料绣上一些花朵纹路。
  「──大致的数量是如此,至于要绣的内容和细节,我另外再找时间和妳谈,我得先确定那位主角大爷有没有什么意见才行。」费欧娜说完,叹了口气。
  符扬向来讨厌珍恩的黏人劲儿,自己实在是分不开身,只好让妹妹去叫人,待会儿他大爷一到,脸色不知又要黑成什么程度了──这还得他大爷真的肯到!
  「我能不能请问一下,您开幕首展打算推出哪位艺术家的作品?」成萸捺不住好奇心。
  「噢,他是一位重量级的雕刻家,目前在全世界都有相当高的知名度。我妹妹珍恩,也就是纽约分店的店长,现在应该正和他一起过来。」费欧娜开朗地一笑。「他的名字叫『符扬』。」
  五、雷、轰、顶!
  符扬?怎么会?她还没准备好和他重逢……成萸满脸雪白,慌乱填满她的心。
  对了,符扬要来!她直觉反应就是立刻扭头离开。
  「对不起,我刚想起我还有事……」
  来不及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大踏步踩入玄关。人未到,在场众人便先感受到那雄霸的气焰。
  「不是我爱吵你,是姊姊叫我今天一定要把你带过来。你自己也说你想先看一下环境的嘛。」金发貌美的珍恩在男人身边跟前跟后,低下身段讨好。
  「妳们两个就一定要选在我连续三十个小时不睡的时候,办这种鸟事吗?」符扬眼黑眉也黑地低吼。「至于妳,费欧……」
  一瞄见经纪人面前那怯生生的俏佳人,他蓦地住口,利眸先不敢置地张大,再慢慢瞇紧。
  老天,这是怎么样的缘分?她和他,非但又兜在一起,这一次,她仍然在他的手下讨生活。
  以前符扬和她的日子过得很低调,连他师父和旧经纪人都未见过她,所以在场应该无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成萸先把目光移开,装做不认识他。
  「哼。」符扬突然挑了下嘴角,低沉的声音拉得长长的。「看来今天客人不少。」
  他变好多,却也变得不多。
  变的部分是外表。他竟然把头发留长了!成萸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符扬会留长发,他以前总是嫌留长发的男人娘娘腔。可是这个发型,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娘娘腔。
  他用一条简单的发带将直硬黑发缠在脑后,露出严峻深邃的五官,看起来比她记忆中更黝黑、危险,也更英俊。
  不变的是张狂的神情。那种强烈的孤高与自信,似乎永远黏附在他身上,一站到人群中间,就会吸引所有人的眼光。
  不过他的神态吊儿郎当的,又和她知道的那个严峻符扬不太搭轧,成萸发觉自己很难适应这个新的他。
  「符扬,我帮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卫和查尔斯,我们开幕展的设计小组,这位是成……」
  「不用说了。」符扬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看起来不太正经。「要认识女人,我自己来就好,还用得着别人介绍吗?」
  成萸定了定神,仍然看着费欧娜,轻声说:「我的这个部分大致谈完了,我们改天再约时间吧,我得回去工作了。」
  不等对方回答,她举步走向门口。可是符扬就挡在门前,她的步伐越放越慢,柳眉越蹙越深。
  他不让路吗?她终于迟疑地停住,量量了符扬与门口的距离。他似笑非笑把手盘起来,分明不与她善了。
  成萸心下有气,狠狠瞪了他一下,索性绕一个大大的弧形,从他身旁避开去。若不知道的人,看到她的行为,说不定要以为他身上有什么致命病菌。
  成萸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可是事出突然,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个圈绕得太大,她又心神不定,不期然间,脚下突然绊住一个沉重的工具。
  「当心!」查尔斯惊叫。
  成萸连忙抬起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踢到的东西是一个木架子,另一端抵在竖直的长梯底端。连带效应产生作用,那部铝质长梯晃了一晃,突然轰隆朝她瘫下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成萸只看到一阵黑影压境,她直觉闭上眼睛!
  一股巨力突然打横勾过来,成萸狠狠撞上一个坚硬的物体,胸腔里的空气全被挤了出来。
  扑面而来的热气夹着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大吼。
  「妳这个白痴!妳是瞎了还是傻了,妳连走路都不会?妳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一出门就找警车开道吗?」
  成萸努力想吸回一点空气。「还不是你……」
  「我?又是我了?」符扬越吼脸越近。「对,反正一切都是我!有问题推到我头上来准没错!」
  「你、你……」成萸被他气得俏脸煞白。一垂眼,符扬的手还勾在她腰上,她惊慌地拍打他,「你快放开我!」
  「如果我不放呢?」符扬怒极而笑。
  「符扬!」
  费欧赶快冲上去将两个人分开。他的举止已经构成性骚扰了,他知不知道?
  「妳干什么?」怀中人被抢走,符扬马上找她麻烦。
  虽然他们两人之间怪怪的,现场这么多目击证人,也不容费欧娜搞清楚情况。她当机立断,唯一能把场面控制下来的方法,就是先送走其中一个。
  「成小姐,妳先回去吧。我过两天再打电话给妳。」推推推,推往门外去。
  「急什么?」符扬一把又将成萸勾回来。
  成萸被两个人转来转去,头都快昏了,等一定神──怎么她又在他怀里?
  「符扬,你放开我。」她撑起手臂格在两个人身体之间。
  符扬突然弯下腰,呼吸喷在她脸上。
  「成小姐,通常在我身边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为我工作的,一种是陪我上床的,偶尔能力强的第一种还能胜任第二种。」他大特写的笑容里盈满恶意,「妳呢?妳想当哪一种?」
  成萸咬着下唇,气得眼泪差点掉出来。她用力推开他,回头对费欧娜说:「恐怕我两样都不适任,您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第九章
  他奶奶的!
  成萸,没想到竟然是她。虽然费欧娜第一次提出刺绣的主意时,他脑中也扫过成萸的身影,但是当时只是牵动回忆而已,没有想到她的人真的就在纽约,而且阴错阳差地回到他生命来。
  符扬永远记得他们决裂那晚她所说的话。那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将他的男性尊严戳得遍体鳞伤。枉费他从小对她掏心掏肺,这女人竟是那样敷衍他的感情!她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皇后,根本没有心!
  可恶!再去找她麻烦!
  现在是周日下午一点,他不管人家是不是正好陪男友逛街约会之类,抓过手机,敲下一串从费欧娜那里强要来的电话号码。
  响了很久没人接,切换到语音信箱去。
  可恶!他再拨一次。
  第二次同样响了很久,终于在即将切进语音信箱的前一刻,对端接起来了。
  「……哈啰?」成萸那熟悉的、带点软调的柔音响起。
  「怎么?打扰了妳约会?」他懒洋洋地开口。
  那一端又停了片刻。
  「符扬?」
  「不,我是纽约市长,妳中了百万乐透。」
  「符扬,我现在不太方便说电话……」
  「妳敢挂试试看!」她跟谁在一起?
  砰!砰!砰!猛然三下擂门声从她那一侧的背景响起。
  「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在敲门?」符扬警觉地问。
  「没事,我改天再回电话给你。」
  轰!接着是一个男人含含糊糊的大嚷,什么「宝贝快开门」,「宝贝不要让我生气」之类的。
  「那是什么声音?有人在骚扰妳吗?」符扬从沙发上跳起来,一反方才的慵懒神态。
  背景音的男人又开始叽哩咕噜叫了起来,一下子是宝贝我爱妳、一下子是不开门扭断妳脖子,叫到最后已经没有任何逻辑性,不是嗑了药就是喝醉了。然后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乱踢乱踹。
  「不用,你不用过来,我在家里,他闯不进来。」成萸紧张地说。
  「什么叫『他闯不进来』?那个男人是谁?」符扬提高声音。「立刻把地点告诉我,妳听到没有?」
  「邻居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会过来……」
  「警察?他妈的为什么会需要叫到警察?妳的住址是什么?妳立刻给我说!」他暴跳如雷。
  「你别过来──」砰砰砰!轰轰轰!本来成萸不打算跟他说的,可是一阵突然的猛敲吓了她一大跳,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出:「布鲁克林,×××路,××号。」
  「好,我马上到!」符扬直接翻身跳过沙发椅背,冲向玄关。
  背景轰隆一声巨响。
  「啊──」手机突然失去讯号。
  「小萸?小萸?」
  妈的!符扬一把抓起车钥匙,冲出大门。
  车子用破纪录的速度飙到成萸告诉他的地址,符扬跳出车外,一路冲上楼。
  他心焦如焚之余,也不禁火冒三丈。
  客观而论,成萸的这个住处不算太差了。虽然建筑物老旧一点,通勤还算方便,离地铁站很近,租金合理,附近的治安也还算OK。一些在曼哈顿地区租不起或租不到房子的上班族,也会退而求其次选择这个地区。
  可是看在符扬眼里,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进入老旧的四层楼公寓里,迎面而来的是发黄的白墙壁,不知故障多久的电梯,油腻腻的楼梯扶手,阴暗的光线,以及淡淡的怪味。那女人竟然让自己住在这种鬼地方?
  从小他就没让她吃过一点苦,平时琼浆玉液、绫罗绸缎地养着,比名门千金还娇贵。她在台湾住的是豪宅大院,在伦敦住的是千万公寓,出入是顶级名车接送,他连让她去挤一站地铁都舍不得;更别说什么吃的用的、花的买的、看的玩的,有时候成萸自己愿意将就,他都还不肯。符扬敢拍胸脯打包票,皇室养个公主出来,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结果呢?她千方百计地离开他,竟为了住在这样的旧公寓?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跟着他,难道比沦落到这种鬼地方更痛苦吗?符扬简直快气昏过去!
  一路直冲上四楼,现场已经平静。起码他没有见到那个又捶又吼又叫宝贝的男人,算那家伙好运!
  四楼A座的门被卸了下来,整个炼条和门框都被踹坏了。客厅里有如狂风过境,所以的家具都被推翻,遍地狼籍。
  冷漠的纽约人看完热闹,大部分回到自己公寓去了,一个房东模样的中年妇女出出入入,指着被破坏的公物开始心疼地嘀咕。
  一身碎花裙白上衣的成萸就站在一团混乱中央,像个文静乖巧的好学生,听房东太太念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符扬杀到她面前,一副盘问的语气。
  一见他大步踏入公寓,房东太太立刻住口。天哪!怎么才带走一个,又来一个?更糟的是这个看起来也一脸火大的样子,而且比刚才那个更难惹!
  「警察已经来过了……」她还是那副慢声慢气,不太情愿回答的样子。
  一听他们认识,不知道是不是又来了一个吃醋的前男友,房东太太决定明哲保身,先闪再说。
  「我不是问妳这个!我是问妳发生了什么事!」
  「荷西被带走了……」
  「谁是荷西?」他黑着脸质问。
  「他是曼妮的男朋友。」
  「谁又是曼妮?」他脸色稍缓。
  「我室友。」成萸耐心解释。「曼妮要分手,荷西不肯,他喝了一个早上的闷酒之后跑来大吵大闹;警察已经把他们统统带回去做笔录,现在没事了。」
  「没事个头,妳怎么会住在这种鬼地方?」符扬又气起来。
  「这里不是鬼地方,我已经住五年了,以前一点事故都没有。」
  整间公寓都快变成一片废墟了,她竟然能秀秀气气地站在正中央跟他抬杠?
  「以前没有就表示以后也不会遇到吗?有些憾事只要发生一次就不得了了,妳知不知道?」符扬越想越怒。「成渤在搞什么鬼!我爸付给他的薪水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妹妹?他竟然让妳住在这种贫民窟。」
  「布鲁克林不是贫民窟,我也不需要我哥哥养,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成萸固执地说。
  「照顾个屁!妳立刻把包袱收一收跟我走!」
  「我也不需要你来帮我。」其实成萸觉得符扬才是她的魔星。
  过去五年她过得安安稳稳的,日子平淡到甚至有些无聊,她也很满意这种生活,可是他一出现,就什么坏事都来了。先是差点在装潢工地被梯架砸到,再是遇到曼妮的酒鬼男友找上门闹事,再这样下去,她说不定走在路上都要被抢了。
  他们两个天生八字相克,她反倒觉得,离符扬远一点比较安全呢!
  「妳不肯走是吧?」符扬瞇上眼,对着她狠笑。「这样好了,我们打电话给成渤。我倒想知道他听说妹妹差点被一个毒贩杀死在自家客厅里,有什么反应。」
  「你胡说!」成萸软绵绵的嗓音扬高。「荷西才不是毒贩,我也没有差点被杀死,你怎么可以随便跟我哥造谣生事?」
  「让我想想看成渤的电话几号,我手机里应该有他的号码。」
  「你!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有改!每次就只会威胁别人照你的话去做!」
  「没错!我就是这种烂人,我也完全不想改,妳到底走是不走?」符扬很干脆地说。
  「你──你──」
  「走不走?」他从牛仔裤袋里掏出手机,作势按键。
  「哼!」
  结果成萸还是走了。
  她不得不走,房东太太要找人来把坏掉的门换掉,再把被荷西破坏的冷暖气管、以及被踢凹的墙壁修一修,初步估计起码要两个星期以上才会好,而她当然不可能住在一个没有大门的公寓里。
  不过成萸也不跟他回家。
  她回房间收拾衣物时,打了电话和赵紫绶联络了一下。本来她的意思是要向老板娘请几天假,先找到地方安身。结果赵紫绶一听说她的家遭到「恐怖攻击」,坚持她这段时间先来住自己家。
  成萸离开房间之后,只跟符扬说:「我要去这个地址,我朋友要收留我。」
  本来符扬表情一沉又要吼了,可是听到她背出来的地址后,眼瞇了一瞇,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竟然没有反对。
  车子停在曼哈顿一栋楼高四十五层的高级大厦前。
  成萸本来坚持他在大门口让自己下车就好,可是符扬当作没听见,车子直接开进楼下停车场。
  这种出入皆是权贵、门禁森严的豪华公寓,访客的车子都能随便停进来吗?总之,他们下了车,符扬又跟着她一路上到四十三楼──赵紫绶给她的地址。
  「谢谢你载我过来。你不用送我上楼,我知道该怎么走。」成萸一路和他争执。
  「借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妳朋友这么神秘,连借人家认识一下都不行?」符扬意态优闲,听若未闻。
  成萸只好捺下电铃,期盼赵紫绶早些开门,她好撵走这尊大魔神。
  这大楼位于曼哈顿市中心的精华地带,占地宽阔,可是每层楼只有一户,室内空间之大可想而知。非金字塔顶端的身分,决计住不起这个地方。
  走道间里,地面和墙面全用大理石砌成,墙壁与天花板的交际处饰有金箔镶边,照明设备亦是意大利进口的水晶灯,处处显得富丽堂皇。
  成萸自幼长于豪门富户,如此的辉煌于她并不陌生,所以她只是安详等待着,神态间丝毫不显扭捏。
  桃花心木的大门终于打开,赵紫绶亲自来迎接。
  「姨,姨,姨!妳要住我们家吗?要吗?要吗?要吗?」小戴伦一看见她就热情地扑上来。
  符扬一看见小孩,俊颜登时垮下。
  「戴伦,小可爱,你今天过得好吗?」成萸抱着小毛线团用力香一下。
  「好啊。妈咪刚刚在烤饼干,我有舔面团哦!」小家伙快乐地说。
  「啊,真巧。」章柏言站在妻子身后,一眼瞄到后方的那个男人,眉饶有兴味地挑一下。
  「我就想嘛,这个地址怎么这么熟。」符扬没好气地道。
  「你们两个认识?」赵紫绶惊讶地来回看视丈夫和客人。
  「以前我在英国求学的时候,找了几个认识的人合资,投资伦敦的股票和基金市场,这小子就是金主之一。」章柏言露出一个俊雅的微笑。「我之前替一位英国来的朋友张罗住处,那个人就是他。」
  「啊,你是符扬!」赵紫绶接过他打来的电话,却没有见过他的人。现在听丈夫一提,登时认出他的声音。
  事情发展急转直下,成萸登时措手不及。
  由此看来章柏言和符扬一定交情匪浅,那么他弟弟查尔斯会认识符扬和经纪人费欧娜也就不让人意外了,费欧娜的案子兴许就是因为这层关系而接到的;而查尔斯又和紫绶的感情极为交好,他男友找不到人帮手的事,再由紫绶引介她出面……
  天!她本来以为这回重逢只是一次巧合而已。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之间,身边的人早已和符扬结成一个网络,不论她走到哪里,最后总会被牵引到他的身边去。这真的是天意吗?
  「符扬,谢谢你送我过来,你可以离开了,别为我耽误到你的时间。」她头好痛,她得仔细想想。
  「离开倒也不必,我家就住楼上。」
  「你住在四十四楼?」成萸错愕地问。
  「何只四十四,顶楼也是我的。」一层当住家,一层当工作室。
  难怪刚才符扬配合度那么高,二话不说载她过来。她心里还想着他土霸王的性子有点长进了,没想到……成萸真是欲哭无泪。
  「姨妳要住吗?要吗?要吗?要吗?」戴伦在一群大人中间蹦蹦跳跳。
  这个臭小鬼真吵!符扬站在成萸身后,神色不善地向男主人打个pass。
  章柏言登时头痛万分。这可是妻子亲自邀上门的客人,若是他敢避不纳客,今晚睡客厅的人就是他。
  「大家不要站在门口说话,一起进来嘛。」赵紫绶忙让开一步。
  那端杀人般的讯号传得更紧,章柏言苦笑一下,只好站在妻子看不到的角度,对成萸摊摊手。
  成萸没看到身后的人搞鬼,只看到男主人无奈的眼神。章柏言看看妻子,再看看她,一脸拜托的模样。
  前几天听紫绶说,他们夫妻俩又为了要不要结婚的事起了一点争执,想来现在正是和好期,她突然来当电灯泡,难怪章柏言要向她求饶。
  「好了好了,人家一大家子和和乐乐的,妳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跟我上楼吧!」符扬不由分说,拎起她的行李转头就走。
  眼看心爱的姨要被人抢走了,小毛线团含着眼泪,可怜兮兮地向她伸出手。
  「呜,姨不要去!姨来,来住嘛……呜,戴伦陪妳玩……」
  成萸开始犹豫。
  可恶的臭小鬼真的没见过坏人!符扬气得牙痒痒,手一挽袖子,准备替他父母教训一下。
  啊,危险。章柏言连忙将儿子一把捞进怀里。
  「反正只是楼上楼下的区别而已,成小姐可以随时下来找紫绶聊天,那我们就不送了,再见。」赶快把门关上。
  就这样,可怜的成萸又陷入前夫魔爪,被抓上楼当压寨夫人。

  第十章
 「剪头发。」
  成萸在客房里把行李安顿好,又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觉得有些饿了。刚离开房间,准备到厨房弄些东西吃,某人就将一柄崭新的剪刀硬塞进她手里,很霸道地说。
  她看看手中的发剪,再瞧瞧他扎成马尾的长发,莫名的有些想笑。
  符扬留长头发,不会就是因为找不到人帮他剪吧?他对那颗脑袋的龟毛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干嘛剪呢?你留长发的样子也很好看。」她故意不接剪刀。
  「妳也这么认为?我也觉得我还满适合长头发的,应该说,我不管留什么发型都好看。」符扬打量着玻璃柜门的反影,自恋地拨拨刘海。
  成萸简直无力。
  「去客厅坐好。」她瞪他一眼,回自己房间拿梳子和镜子出来。符扬乖乖坐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已经拿了条毛巾把宽膀围起来。
  成萸把镜子交给他拿着,绕到后面开始为他梳头发。
  「你想剪什么样子?」
  「就以前那个样子。」
  「我已经忘了你以前是什么样子。」
  「房间抽屉里还有我们的结婚照,要不要拿出来给妳温习一下?」符扬和颜悦色地说。
  成萸气结。以前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突然在街上偶遇他的话会是何种情景。在她的想象里,她一定是态度落落大方地迎上去,彷佛他只是一个不重要的路人甲,无论是气势或言语绝对和他针锋相对,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被他压在下风。
  没想到事隔五年,一旦交手,仍然技不如人。
  客厅里细细的喀嚓声,含着一种微妙的亲昵感,她心里觉得不自在,主动打破这种气氛。
  「你以前的那位经纪人戴维森先生呢?」
  「死了。」
  「什么?何时发生的事?」她惊问。
  「五年前。得食道癌。」
  「真的吗?我一点都不知道……」成萸不禁难过。
  当年为了保护还是学生的她不受小报追逐,符扬将他们的婚姻藏得很好,戴维森是少数知道他结过婚的人。虽然成萸和他不熟,却一直很喜欢这位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
  如果他的经纪人仍然是戴维森,一开始大卫他们找她的时候,成萸听见这个名字一定会拒绝,那他们前几天就不会相遇了。莫非一切真是命运?
  她的眼迎上镜子里的符扬,知道他也想到这一点。
  五年前的符扬,婚姻正值破裂,最引以为重的经纪人又离开人世,当时的他是如何走过来的呢?虽然这不是她的错,她却觉得……有些愧疚。
  「妳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一个人时候到了,也就该走了。况且──」符扬故意顿一下。「戴维森过世的消息还上过一阵子新闻,妳是根本不想看到跟我有关的消息吧?」
  成萸没有立刻接话。
  「那一阵子我自己的生活也不太安定,哪来的心情看报纸?」
  「哼。」出乎她意料之外,符扬没有再追击下去。这可不像气势凌人惯了的他!
  之前老想着他的霸道脾气没改,其实,或多或少是改变了。如果现在的他还是那个自尊心胜于一切的符扬,一定连看都不想看到她,更别说和她共事、或硬拉她住进同一个屋檐下。
  他究竟在想什么?成萸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他。
  「以前戴维森先生那么照顾你,你的反应也太冷漠了。戴维森也算是我的朋友,请你以后在我面前提到他的时候,讲话客气一点。」她忍不住轻声说。
  「还有没有?」
  「当然还有,请你尊重一下我的存在,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对别人大呼小叫的,看了真的让人很生气。」
  「妳的狗屁规矩怎么这么多?」他口中抱怨,眼底却隐隐藏笑。
  「不是我规矩多,而是我一直以来便信奉『人跟人之间相处要互相尊重』的道理。现在我总可以有自己的标准,不必再迁就你的了吧?」
  如果是在五年前,成萸根本懒得跟他说这些,随他去当山大王,反正他从小就是个恶霸。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她也有自己的哲学,不必再看他脸色过日子。如果他们两人注定了暂时避不开彼此,他就必须学着尊重她的原则。
  即使现在她接下跟他有关的工作,负责的对象也是设计师大卫;符扬就算心生不满想换人,那也是费欧娜跟大卫之间再去协调的事,她跟他没有直接的从属关系。
  「哟!话也变多了。」
  成萸瞪他后脑勺一眼,梳头发的手故意重重爬几下。
  「再来啊!妳心里有什么不满,尽量发泄好了,反正我的脑袋都在妳手上了。」结果符家恶霸仍然没生气,反而凉凉地说。
  「你再挑衅,我就把你的头发剪得跟狗啃的一样。」
  「这可奇了,以前凡事由我做主,妳抱怨说妳没有自由意志;现在我让妳说话,妳又怪我故意挑衅,妳这个女人可真难取悦。」
  成萸停顿了一下,不想跟他翻陈年旧帐。
  「好了啦,自己去冲水。」她匆匆替他剪好头发,中止这场无预期的谈话。
  符扬拿起镜子,东照西照端详了半天,满意地点点头,彷佛身上缠了几年的枷锁突然被解掉一样。
  「嗯,清爽多了。」
  「谁剪头发又有什么差别呢?偏生你奇怪的毛病这么多,自找苦吃。」
  「怎么,妳的训话还有第二场?」符扬调侃她。
  剪去长发的他,风流浪荡的味道尽去,彷如又回到当年那个帅气英挺的符扬──那个她嫁的男人。
  成萸娇颜一红,撇开头收拾工具,不理他。
  符扬把镜子往桌上一扔,撑起一双长脚走回房间冲水。走到房门口,他突然停下来看着她。
  「妳以后看我哪里不顺眼,尽管说好了。现在这样好玩多了,以前怎么就这么闷呢?」说完,他低笑着进门去。
  什么她以前闷?她以前闷是谁的错?成萸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骂人!
  「现在还是那么讨人厌!」她将满地乌丝略微清扫一下,倒进比较靠近厨房门口的垃圾桶,明天钟点清洁工会进来收拾。
  环境整理好,她下了碗简单的面条吃。才吃到一半,外头大门打开,有人自动开门进来。
  她忙放下筷子,走到厨房门口探一下头。
  是那位艺廊的分店长,费欧娜的妹妹,珍恩.葛伦!
  「啊……」成萸正想开口打招呼,复又顿住。
  珍恩手中有符扬家的备用钥匙,而以符扬的个性绝对不会随便交给不相干的人,想必他们两人关系匪浅吧?她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符扬家的原因呢?
  「妳是谁?」珍恩刚把门关好,回头冷不防看见一张自己未曾预料到的清丽面容,不禁瞪大美眸。
  「我是成萸,我们之前见过,在艺廊里……」成萸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我想起来了,妳就是那个会刺绣的女人。」珍恩的眸瞇了一瞇。「妳在符先生家里做什么?」
  「符扬和我认识……」她答得文不对题。
  「我是问妳跑到符先生家做什么!如果妳对工作有任何不懂的地方,不是应该和大卫、或我们姊妹联络吗?」珍恩毫不客气地质问。
  成萸还是想不起来该怎么说。
  对方这种理直气壮的姿态,老实说,让她很不是滋味……可是,珍恩若是符扬的现任女朋友,她是有权利质问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男友家的女人,现在反倒是自己的立场比较尴尬了。
  成萸本来就不是个天生反应快的人,被对方堵了几句,竟然就窘在当场。
  「我比较好奇,妳为什么会有我的钥匙?」男主角终于出现在走廊上!
  珍恩一看见他的新发型,登时呆掉。
  「符扬,你的头发!」是谁?是谁竟然可以碰他的头发?她不期然瞄到垃圾桶附近飘落的一些发丝,脸色又青又白!「是妳帮他剪头发的?」
  她凄厉的吼声吓了成萸一跳。成萸下意识地望他一眼,眼神有些无助。
  「干妳屁事!」符扬不爽地挡在成萸前面。
  「符扬,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你的家里?」珍恩尖锐地追问。
  「先告诉我,妳的钥匙是从哪里来的?」符扬的气势比她更汹腾。
  珍恩霎时颓馁,想着该如何应付过这一关。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突然又打开,费欧娜也走了进来。成萸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下场面越来越热闹。
  「嗨!大家都在……符扬!你的头发!」费欧娜吃惊地瞪大眼睛,可见每个人都知道符扬对自己的头有多么龟毛。她瞄见厨房里的成萸之后,再惊讶一次。「哎小姐,妳也在这里?」
  「嗨。」看样子一场风暴是躲不掉了。
  「妳来得正好,妳妹妹为什么会有我的钥匙?」符扬连那女人的名字都不愿意叫!
  「什么钥匙?」费欧娜一愕。
  刚才珍恩趁她停车的时候先上楼,而符扬又在家,所以费欧娜以为是他帮妹妹开门的。
  最懊悔莫及的人是珍恩。
  她拿符扬给姊姊的备用钥匙替自己偷偷打一份,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这一段期间她偷进来过几次,检查有没有其它女人的蛛丝马迹,顺便把一些女人的电话号码之类的纸条销毁。大部分时候她都挑符扬在楼上工作,或者外出时进来的,所以从未露出马脚。刚才一时反射动作,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没想到两下里碰个正着,揭穿了自己的秘密。
  「珍恩,妳为什么会有符扬家的钥匙?」费欧娜也发现不对劲了。
  珍恩想不出该如何转,索性直接改变话题。
  「姊,这位成小姐跑到符扬家做什么?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工作人员,为什么会越过中间这么多级跑到符扬家来,还叫他名字叫得那么亲热?她的工作道德分明就有问题。」
  「我的家里要来什么人,不干妳的事,妳只要把妳如何拿到我的钥匙交代清楚就好!」
  她自己手脚不老实,已经让符扬越来越恼火,竟然还牵拖到成萸身上,简直犯足了他的大忌!
  费欧娜心中警铃大作。
  符扬极端重视隐私的个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两个也都知道珍恩对他的迷恋,以及他对珍恩有多么不耐烦;连之前他行为最放浪的时候,都不肯碰珍恩一下,便是不想给她缠上来的借口。如果让符扬以为自己是凭借公务之便,私底下纵容妹妹的私欲,那她跳进泰晤士河都洗不清。
  费欧娜不但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也极为重视符扬这个朋友,她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让符扬对她失去信任,否则一切便完了。
  「符扬,钥匙绝对不是我交给珍恩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除了我之外,唯一拥有这间公寓钥匙的人就是妳,令妹的钥匙如果不是从妳那里拿到的,难道是我梦游自己交给她的?」符扬火气全上来,随时可能将姊妹俩一起扫出去。
  费欧娜头痛极了,只好回头问妹妹:「妳自己说,妳的钥匙是怎么来的?」
  珍恩眼看再抵赖不过,强自镇定,说:「好吧,是我从妳的皮包里拿了钥匙,自己去打的。可是我是纽约地区的负责人,等妳回到伦敦之后,这里的事就由我统筹代理,我也只是接下妳以前照顾符扬的工作而已,这样有错吗?」
  符扬可还没跟她续约啊,亲爱的小妹。可怜的经纪人心里叫苦连天,真是快昏倒了!
  「既然如此,我今天一口气省了妳们姊妹俩的麻烦好了。妳们两个的备用钥匙都交出来!」符扬怒极反笑。
  其实他如果不想再让她们进门,只要把锁换掉就好,连钥匙都不必拿回来。费欧娜知道,讨钥匙的这个动作其实代表的是,符扬即将收回对她的信任。
  「符扬……」
  「拿来!」符扬心肠刚硬,不留一点情面。
  成萸听不下去了。
  无论丢失钥匙的事费欧娜有没有责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符扬着实不差。现在只因为一件小小的过失,他便忘记人家之前的功劳和苦劳,未免太过分了。
  「符扬,我们之前的谈话,你都忘记了吗?」她轻声提醒。她刚刚才请他别在她面前大声吼人、一点情面都不讲,他也没反对啊!怎么现在立刻忘了?
  「没关系,这件事让我自己处理就好。」费欧娜心里一紧,生怕盛怒中的符扬迁怒到成萸身上。
  出乎她意料之外,符扬竟然看了成萸责备的眼神一眼,一口恶气硬生生忍了下去。
  「哼!」
  奇迹!费欧娜的眼珠差点掉出来。
  成萸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总觉得自己继续站在这里很尴尬。她头痛地揉揉额角,经过符扬身边时,小声对他说:「今天忙了一天,我有点累了,先去睡个午觉,你好好和人家谈,不要又吼来吼去了。」
  其实她原本是想找个理由避出门,可是又想,自己在场的时候他都敢对人大呼小叫了,如果不在,那费欧娜两姊妹不知会被欺压成什么样子。
  「妳午饭吃过了吗?」符扬不悦地问。
  看他竟然会主动关心别人的作息,不只费欧娜,连珍恩都心情复杂地感到惊讶。从来都是他让别人催着要吃饭的!
  「吃过了。」成萸轻轻点一下头。「我锅子里还替你留了一点面,你饿了就吃掉吧。」
  「妳们先等着,话没说清楚别想跑!」符扬又瞪了她们一眼,然后跟在成萸后面进了客房。
  一进去,他先把百叶窗拉下,再把靠近天花板的中央空调出口调小一点,让房间不至于太冷。
  其实成萸要午睡只是借口,可是看他都张罗好了,她只好乖乖钻进被窝里去。
  符扬在她床畔站了一下,她立刻闭上眼,一副真的很想睡的样子。这样他怕吵醒她,待会儿说话就不会太大声了。
  奇怪,他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个性还这么不圆融,还得她帮他担心!成萸心里暗暗叹气。
  符扬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才无声走出客房,反手将门带上。
  在柔软的枕被间一躺定,成萸发现自己真的累了,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阵,迷迷糊糊睡去。
  「钥匙拿来。」
  果然一出门又是同一句老话,不过分贝量已经压到最低。
  这么明显的双重标准,真是让费欧娜啼笑皆非。不过两姊妹也都看出来了,那位成小姐在符扬心中,绝对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符扬,她到底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珍恩执着地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老婆在我家里,有什么不对?」
  「你骗人!」
  「信不信随便妳。」
  「你──你──」
  费欧娜这下子吃惊不小。他绝对不是一个随便把「老婆」挂在嘴上的男人!
  「符扬,她、成小姐真的是你妻子?」
  「我不信,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珍恩气苦地问。
  「干妳屁事?」
  这两个任性的人一缠夹起来,实在是让人想叫救命!
  「好了!珍恩,妳再胡闹,就给我回伦敦去!」她严厉地斥喝完妹妹,转头委婉地对符扬说:「钥匙让别人偷拿去备份,是我的不对,以后我一定会更加小心。但是你也了解我的为人,这绝对不是在我主动授意的情形下发生的。如果你还是无法放心,我可以请锁匠来帮你把锁换掉,可是你备份钥匙一定要交给我一份。你这个人一投入工作就不吃不喝,没日没夜的,我不希望等到哪天公寓里传出尸臭味了,才带着一票警察破门而入。」
  她苦哈哈的描述,让符扬嘴角不禁浮起一抹淡笑,脸色稍微和缓下来。
  一见事情有转机,费欧娜乘机先把妹妹带开要紧。
  「符扬,既然你有客人在,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她把珍恩手中的钥匙抢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我有些进度的问题想和你确定一下,改天再过来找你。」
  「既然妳们两个人都在,我明明白白再说一次,而且,我希望这是我必须讲白的最后一次。」符扬平稳低沉地说,眼睛直视着他的经纪人,「费欧娜,我一直很信任妳这个朋友,也很感激妳在工作上为我做的安排,但是这份喜爱只针对妳一个人,不会牵连到五代十族去。如果妳无法控制令妹的言行,我不得不慎重考虑未来继续合作的可能性。」
  费欧娜叹了口气,知道这是一份最后通牒。
  「我明白,符扬,一切突发状况到此为止,绝对不会再失控下去。」
  两人互视一眼,确定彼此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珍恩会在第一时间调回英国,以后不能再插手跟他有关的事务。
  珍恩眼中珠泪乱转,「符扬,你太过分了!你明明知道我──」
  「妳小声一点,没听见家里有人要睡觉?」他想说的话全说完了,摆手送客。
  符扬天生就是个自我中心的男人,所思、所见、所爱只有他想思、想见、想爱的人。他从不觉得有必要为不关心的人浪费时间,也完全不会去在意对方的感觉。简单地说,即使珍恩今天受刺激过度去自杀跳河什么的,他既不会伤心也不会掉泪,更不会有愧疚感。他只会觉得这是一个蠢女人做的蠢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符扬的个性就是如此,尽管看起来冷漠寡情、自私自利,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也不给任何人虚拟的希望,或吊人胃口以满足自己的男性虚荣。
  他心里只放成萸一个人之后,便不会再分给其它女人。
  送走了客人,他来到成萸床前,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她无意识地翻身侧躺,露出肩膀附近雪白的肤光,脸颊泛着淡粉色的红晕。
  符扬轻悄地躺上床,从背后将她拥进怀里。那熟悉的柔软,与温暖的香气,几乎让他满足地叹息。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与她相拥而眠的感觉。他是成萸的第一个男人,成萸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他想起她小时候绑着两根辫子,每次被他捉弄后就泪汪汪的可爱模样;想起她人前温驯如猫,人后实则让人蹦到牙疼的倔强脾气;想起她少女时期,水眸汪汪娇颜嫩红的美态。想到他们的相识,相识,和最后的别离。
  想最多的是,他如何全心全意地爱她,她却只是为了欠他们家的情而不得不委屈相与。那种强烈的绝望,将他的情感与尊严彻底粉碎。
  他是成萸的第一个男人,成萸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她是他生命里最大的用心,也是生命里最大的失败。为此,他曾疯狂于各种男女关系,只想将她在他生命里属于「最初」的那份印记抹去。每每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夜深入静时,却又觉得无比的失败。
  荒唐的生活并未为他带来遗忘和快乐。于是,他转而将自己孤立起来,往形而上的世界寻求答案,但那个世界也无法满足他。
  最后符扬终于明白,「成萸」不是一个问题,无法为她安上任何解答;「成萸」是一个现象,一旦发生了,便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牢牢附着,无法用任何道理解释,无法让任何人取代,无法以任何手段排除。
  于是他放弃一切追索,回到自己应该过的生活。
  直到她再度出现为止。
  他想到珍恩,想到自己对师父心爱的幺女有多不耐烦。当初成萸巴不得离开他,是不是也出于同样的厌恶和无奈?
  原来,他才是那个和珍恩同病相怜的人。
  符扬无声苦笑,温柔凝视怀里的佳人。
  「妳这个笨蛋……」
  想到刚才区区一个珍恩就镇住她,他不禁怜恼。全世界的人都克得了这个女人,她只不怕他而已。话说回来,他全世界的人都克得住,偏偏奈何不了她,岂不是更没出息?
  成萸嘤咛一声,下意识转进他的怀中,像多年前的每个夜一样。
  即使心里不爱他,她仍然眷恋他的体温,他是不是应该感到满足呢?
  他想起之前曾经随手翻到的词句──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这彷佛是他对成萸的心情。他总是缠绕在对她的嗔爱别离里,久久不能醒。
  但是,若真的能醒,他想醒,愿意醒吗?
  他妈的明明不是当圣人的料,干嘛把自己搞成了个痴情种子?这辈子真失败!
  轻叹一声,符扬的低语,在浓沉静谧中,如梦散着──
  「我那么爱妳,妳为何不能爱我呢?」

  第十一章
  我那么爱妳,妳为何不能爱我呢?
  我那么爱妳,妳为何不能爱我呢?
  我那么爱妳……
  妳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成萸望着橱窗外的行旅,怔怔地出着神。
  珍恩事件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可,现在她仍不时会想起那个午后的一场梦。
  梦里她和符扬回到了往日,他有时是那个欺负她的恶少,有时是温柔多情的公子,但是,梦里的他温柔的时候多,凶人的时候少,和她对儿时的记忆完全不同。
  突然间,一片灰色浓雾袭来,全世界都消失了。
  她惶惶不安地在雾色里独行,口中直叫着:符扬、符扬……
  雾色越来越浓,隐约间,一声轻叹,像极了他的声音,然后便是一句低哑的:我那么爱妳,妳为何不能爱我呢?
  那个傲性的符扬才不会说这种话,所以她相信这句话只是梦境的一部分而已,让成萸觉得心慌的是,梦中的她含泪大叫:不是的,符扬,我──
  然后便醒了……
  醒来之后,出了一身冷汗。梦中的自己想说什么呢?
  不是的,符扬,我──?
  我什么?
  成萸轻叹一声,揉着额角。本来以为自己摆脱了过去沉枷,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活。这次重逢,却掀起太多的记忆,太久远的心情。
  或许她不是摆脱了任何事,她只是把它们推到一个角落,上了锁,不再去想,便当一些复杂的情绪已不再存在……
  叮铃叮铃,门上的风铃响起,那个才出现两周就把她平静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男人走了进来。
  在咖啡桌上画图的小戴伦,一见情敌出现,立刻戒备起来。
  「快两点了,该走了吧?」符扬直勾勾盯着她,眼里根本没有那个三尺小人儿。
  「老板娘还没回来,我再等她一下。」
  男人那意气昂藏的样模,带给她一阵莫名地意乱。
  绣品垫布的那个案子,最后做了一点更动。符扬一个完整的作品包括有着刻印的雕像本身,以及一张以高级印泥和宣纸印出来、经符扬亲手落款的印画一份。少了其中一部分都会减损收藏品的价值。这次符大师做出了裁示,他想以纯白丝绸取代以往打印的宣纸,丝绸边缘便以手工刺绣缀上同色系的淡雅花纹。届时展出时,会将打印好的丝绸裱框,随着雕刻物一起展出贩售。而那些幅印样用的绣花丝绸,自然是她的工作了。
  所有人都对符扬这次的改变大表赞赏,认为此举将容易引出作品的身价,成萸心中却有着淡淡的不安。
  原本她只是个不相干的绣花人,在旁边陪衬即可,现在却要伴着他的作品一起推向全世界。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与符扬「携手合作」的一天,从来他都是个才华洋溢的艺术家,她只是背后不重要的角色。这厢和国际名家合作的惊喜感固然有,却也觉得好象和他越发纠缠不清了。
  成萸抑回一声叹息,到咖啡桌旁陪戴伦画图说故事。
  符扬看她温柔可亲地陪着小鬼头的样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妳的责任是当店员,又不是当保母,干嘛每天花这么多时间陪这小鬼!妳不是不喜欢小孩吗?」他的长腿勾来一张椅子,椅背朝前跨坐下来。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小孩过。」她和颜悦色地说,眼眸仍望着戴伦。「而且紫绶同意我每天提早几个小时离开,好回去赶你的案子;天底下到哪里找这种好老板?我偶尔帮她带一下戴伦,也是应该的。」
  是了。她没说过她不喜欢小孩,她只说过不想生小孩──他的小孩。符扬一想到这点,心情更恶劣。
  正好这时有客人,成萸起身去招呼,大小男人在咖啡桌前对立,虎视耽耽。
  「臭小鬼!你要是识相一点,少缠着我的女人,听到没有?」符扬忍不住先低声开炮。
  「姨不是你的,姨是我的。」小戴伦毫不相让。
  欠揍!符扬长手一拎,就把他拎在半空中,还站起来用力晃两下。
  「你再得意啊!身高不到三尺的小鬼还敢跟我抢人,活得不耐烦了你!」
  「姨──」戴伦猛然提高童音大叫。
  成萸立刻回过头。
  符扬火速将他抱进怀里,两个男人同时挤出笑容看她,一副很友好的样子。
  成萸莫名其妙地看两人一眼,继续去招呼客人。
  「你不要以为我制不了你,连你老头子见了我都要敬畏三分。等我打通电话给他,你看你以后还能不能来你娘店里!」符扬气得牙痒痒。
  「你『手滑』!」小家伙对着他鼻子指责。
  「什么?」
  「妈咪说爹地『脚滑』。如果爹地『脚滑』,你就是『手滑』。」戴伦不知道狡猾是什么意思,看妈咪那天念爹地的样子一脸不高兴,可是爹地却一脸笑嘻嘻的,他猜想「脚滑」应该是说对方不好的意思。那手滑一定比脚滑更坏!
  符扬脑袋一转,嘿嘿诡笑两声。
  「你说得对,我的手确实很滑。不幸得很,你正好就在我手上。」他又拎着戴伦后领,准备把他「滑」到墙上的衣架勾住。
  「姨──」一声大叫。
  成萸立刻回头。
  符扬的动作僵住。
  「符扬,你想做什么?」成萸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手上的小人、墙上的挂钩三者之间,越来越不善。
  「咳!没有,我跟他玩而已。」他轻咳一声,把小孩再收回怀里。
  「他『手滑』啦!」戴伦大声指控。
  「对啊,手滑手滑。」这个死小鬼!「你总有一天有落单的时候。」
  大人威胁,小鬼也不怕他,两个人用眼神再度干上了。
  「符扬,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一个小孩子闹别扭。」成萸双手盘起,脚底板开始打拍子。
  「哼,他是章柏言的儿子,将来长大了只会跟他老子一样阴险,妳别以为他会变成什么好东西!」
  「你说爹地坏话你坏人!」小戴伦气得跳脚。
  成萸叹了口气。「算了,我看你还是先离开好了,不用特地来接我,待会儿我自己叫车回去。」
  「……我只是散步顺道绕过来的,谁又是特地来接妳的?妳以为我时间太多啊?」
  「本来就是!」戴伦其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不过想跟他唱反调而已。
  「可恶你这个臭小鬼,你比你老子更阴险!」符扬变脸!
  「符扬!」
  又叮铃一阵铃响,这间店的头家终于回来了。
  成萸如释重负。她一个人实在很难顾到两个。
  「回来得正好,妳儿子还妳。」符扬臭着脸,把小鬼往他娘怀里一塞,然后拉着成萸往外走,也不管人家客人招呼到一半。
  「符扬!我的包包还没拿!」成萸用力摇动他的手。
  符扬又臭着脸进门拿了包包就走,活像人家不是放他后面那女人的假,是欠了他几百万。
  成萸真是拿他的蛮横没办法。
  她想起梦中的她该说什么话了。她八成是想讲:不是的,符扬,我先被你气死了!
  回到符扬的公寓,他仍愀然不乐,两人吃过迟来的午餐,符扬准备到顶楼的工作室,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会下楼。
  「符扬……」
  他临出门前,成萸轻声唤住他。
  符扬回头。
  成萸迟疑片刻,终于说:「早上房东太太打电话到店里去,房子已经修好了,我随时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离开……」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绝。
  彷佛早料到他的阻挠,成萸捺下性子,以讲理的口气说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于情于理都没有继续打扰的道理。」
  「妳不怕那个什么荷西的又找上门?」
  「他已经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闯民宅和恐吓,而且荷西其实不算坏,他只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个轻罪出来,以后也会收敛的。」
  「不行。」他仍然说。
  成萸俏然凝立片刻。
  「符扬,我觉得我离开比较好。」半晌,她又开口。
  「还是不行。」符扬冷冷地说:「关于底图要配什么样的花边或图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妳住在这里,对我比较方便。」
  过去两周,他确实一想到什么特殊的图案,就会随手画下来,然后要她照着绣在丝绸一角,可是成萸却觉得这并不是理由。
  「如果要沟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号码,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的作息不稳定,总之妳住在这里对我最方便!」他的态度越来越强硬。
  「符扬,如果今天接下绣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还会要求那人要住下来吗?」成萸终于点明。
  符扬扬了下眉,毫无表情的俊颜,慢慢地浮上一层讥诮。
  「慢着,妳不会以为我强留妳下来,是为了什么旧情难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声,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妳别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符扬也不是死缠烂打的浑人!我说留妳下来对我比较方便,自然就是为了我自己!等妳把所有绣品全部完成,即使妳想赖下来,我还懒得留客。这个工作妳如果接得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大可去找费欧娜谈清楚,看妳先绣好了多少件,我把钱结清给妳也就是了,纽约也不是没有其它人知道如何刺绣,我劝妳还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抢白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出来。
  符扬说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话如寒冬冻雨,兜头浇了她一身冰,从此刻才真正从「符扬」的角度来看事情。
  之前遇着他,她只想着避开,全然不愿深思那种急着闪避的心态下藏着什么。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再受囿于五年前,那么符扬之于她,应该如过路人一样,她又有什么好闪避的呢?
  就算符扬在急难中收容她好了,虽然她不知道符扬那天打电话给她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他终究是在电话里听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赶过来也发现状况不假,如果今天换符瑶、成渤,或任何童年旧友,符扬都会提出暂时收留对方安排,不限定只是对她而已。为什么她就一相情愿地认定,符扬是出于旧情难忘呢?
  旧情,旧情,心心念念要摆脱的是自己,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也是自己,莫非,她才是那个对陈年旧事念兹在兹,无法摒弃的人?
  成萸出了一身冷汗,强烈情绪开始扣动心头高筑的围墙。
  不行,她不愿再想,她得离开!
  她火速起身,机械性地回房收拾行李,出于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心思,她只想赶快远离此处,到一个暂时呼吸不到符扬味道的地方。
  她拿了简便的行李,在客厅里又发了一阵子呆。
  蓦然间,门铃袅袅而唱。
  她悚然一惊。才离开不到半小时,符扬已经回来了吗?不对,符扬如果下楼来,不必按门铃。
  她先将行李提到玄关放定,深吸一口气开了门。
  一打照面,门里门外同时一愣。
  「小萸?」符夫人如画般秀丽清致的面容,写满诧异之色。
  成萸只觉得脑门当头一个雷击,眼前都是金星。
  天啊!怎么会是符伯母?
  从五年前开始,她就没有再见过符家任何一人。她立时想到目前的处境──当初不断坚持不愿再受符家恩惠的自己,现在又出现在符家人的屋檐下,而且屋主还是当初那被她重重戳戮的符扬。
  她该如何面对符伯母?又是用何种立场来面对她?
  成萸僵在当地,连声带也发硬了。
  「符……妈……伯母……」
  她该如何称呼她呢?她已不能再循着婚后的习惯叫「妈妈」,是回头叫伯母,或更退一步叫夫人?
  短短几秒钟,她的脸色变了好几变,从苍白到通红再回到苍白。
  符夫人比她先一步镇定下来。
  「小萸,好久不见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符夫人脸上看见那温柔慈婉的笑,完全不像素来端冷矜持的模样,成萸越发觉得措手不及。
  「伯母……」
  「进去坐啊,小扬在吗?」符夫人往前踏一步,她只好闪身避开。
  长辈一眼瞄见放在玄关的行李袋,不动声色,轻盈地往客厅走来。
  「妳别一直站在门边,进来坐啊。」符夫人浅笑道,主动在沙发上坐下来。
  成萸定了定神,碎步走向厨房。
  「符扬刚上楼工作去了。我帮您倒茶。」
  一切安顿定,她坐在客厅下首,两手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一阵阵扎人的尴尬刺戳着她。
  「小萸,真的好久不见了,妳这几年过得好吗?」符夫人心平气和地问。
  「我过得很好……工作很稳定,生活也还过得去。」
  「妳怎么都不回台湾看看呢?符扬的工作必须世界各地飘泊,妳也不回家,每年过节,妳符伯伯常叹着,餐桌上老是少了两副碗筷。」符夫人轻声道。
  她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很明显吗?成萸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妳一直和我不亲近,不怪妳,我的性子比较生冷,不太会说话,你们几个孩子都和符伯伯亲近一些。」符夫人见她低头不语,又说。
  「不是的!」她连忙回答。
  符夫人妙目流转地望着她。
  「我是怕……我若是跑回台湾去,只会让每个人觉得尴尬。」成萸终于轻轻启齿。
  五年前形同决裂的那一夜之后,大哥终究没有娶符瑶,可是也未再和荔帆姊复合。符瑶后来搬出符家,在台湾经营自己的小事业,详细的情况她并不清楚,而符扬远走英国,她避居纽约。最后,一直留下来的,竟然仍是成渤。
  当然他也搬出符家了,自己住在台北市中心的一间公寓里,但是他一直待在符去耘的计算机公司里,几年下来,这支「旁军」已经被他弄得有声有色,俨然和符去耘为妻家打理的证券公司旗鼓相当了。
  她不知道哥哥留下来帮符伯伯的用意是什么,或许是他自己本身对这个行业感兴趣,或许是他看见两老子孙离散,不忍他们孤单,又或者是替妹妹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觉得有愧于符家,总之,最后他和符去耘是千里马与伯乐的关系;留在两老身边打点照料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成萸她虽然一番话得偿所愿,哥哥不必娶,自己不必留,可再无法坦然无事地出现在符家人眼前。
  「尴尬?」符夫人若有所思地反复轻念两次。「小萸,虽然我鲜少表现出来,可是在我心里,妳和成渤确实与我自己的小孩没两样。」顿了顿,她苦笑一下,「或许有些小地方表现让妳觉得两者有差,大环节上,我并没有将你们兄妹视为外人。」
  成萸俏颜微红。
  「符伯母,我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符夫人微笑打断她的话。「妳的意思,我都了解。让妳多年来一直处在卑屈的心情里而我们夫妇没有发现,也是我们的疏忽。符扬从小就霸道惯了,我们只注意到他对妳好,却没有想到,这份好是不是妳自己也想要的。」
  成萸再度低首无言。
  「妳知道吗?我很心疼你们两个。」符夫人温柔地望着她。「我知道妳是个恋家的人,可是为了这件事,妳宁可离乡在外,不肯回来。而符扬……唉,妳不肯回来,他也就没有回家。你们俩一个在南,一个北,最终还是牵扯在一块了。」
  「符伯母,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为什么?符扬好不容易才找到妳。」
  她忍下喉头的肿块,勉强说:「符伯母,妳误会了。符扬并没有找我,这次他只是碰巧遇到我出了点麻烦,好心收容我,他对我……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
  「是吗?」
  「是真的。他、他刚才又跟我强调了一次,符扬和我五年前就结束了。」
  「那妳听见他的强调,心头有什么感觉?」
  成萸被问得一怔。
  「也没有什么感觉不感觉的,我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不管爱恨情仇,本来就淡了很多。」她避重就轻地道。
  符夫人又默默看了她好一会儿,那洞彻人心的眼神,几乎让人无所遁形。
  「小萸,我不知道符扬是怎么跟妳说的,但无论如何,那都不会是真心话。他就是这样的倔性子,即使骨髓血肉都剔光了,一身架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垮。妳应该比我懂他才对!他越是说话激妳,就表示他越在意。」
  成萸觉得心头彷佛有只无形的手,重重绞了一下。她无力地摇摇头,无法再说。
  「符扬对妳的在意,绝对是超乎妳想象的。否则也不会为了妳短短一番话,整整五年都不愿回家。他是怕一回去,睹物思人,又掀起那种求之而不可得的痛苦,妳明白吗?」
  是吗?
  为什么符夫人说的,和符扬说的,完全不一样?她应该相信谁的?
  不,最重要的是,符扬对她有情又如何?无情又如何?她自己心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不断往心底深处推的问题,终于必须昭昭摊在阳光下,她无法再逃避躲藏。
  短短一席话说完,千里来访的符夫人累了,主动走进另一间客房暂歇一下,让她自己好好想想。
  她怔然望着窗外穹苍,心像是入煎锅里翻炒,各种调味料都加了下去,到最后连自己也尝不出最真的味道。
  她茫然走到符扬的卧房前,顿了一顿,推门而入。
  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属地。
  他的房间和客房没有太大区别,反而她自己的房里会摆盆花、挂张照,还更有人味一些。
  沉顿孤寂的气氛,让她心下恻然。
  这就是符扬五年来的生活写照吗?一座华丽而空洞的陵墓。
  床头柜上摆着一本素描簿。这种画本子她是看惯了的,以前他们还在一起时,符扬一定在家里各个角落都摆上笔和纸,随时想到灵感就提笔画下来。
  她坐在床侧,拿起本子来翻阅。第一页是一只手的素描,左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画的。第二页是一个女人后颈的那段曲线。第三页是一双曲起来的长腿……
  一页页翻下去,日期越来越近,那熟悉感亦越来越怵目惊心。
  虽然没有画出脸孔,这些身体却来自同一个人。有几张重复出现共同特征,例如左手虎口上的一颗小痣,右脚膝盖上一个月白色的疤,后颈正中央一个心形的胎记……
  成萸胸口重重一震!
  这是她!
  这个本子里,画的都是她!
  为什么?为什么符扬要画她?而且是在他们分开的期间?
  他不是恨极了她,气极了她吗?为什么还用这样温柔的笔触,描绘着她的每个部分?
  成萸浑身发抖,把素描簿一扔,快速在房里来回走动。
  血管里有一股汹涌狂潮让她无法静坐!她来来回回越走越快,气息开始喘,额角沁出细汗,心灵的躁动超于肉体的疲劳。
  终于!她猛然在房中央停下来,感觉自己再不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胸口就会进开来一样。
  她烦乱地拉开衣柜,依循多年来的习惯,就想要整理符扬向来最会弄乱的地方。
  手不期然在地上触到一个硬硬的物事。那个东西用一份旧英文报纸随手一包,就扔在墙角,摸起来的外观是不规则状。她接触多了符扬的手笔,一摸就知道报纸下是一个他雕过的塑像。
  为什么这样随手包着?委迤在地?
  她心情不稳地捡起来,将纸缚拆开。
  一个黄杨木雕作。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手搭在脑后,一双长脚横跨到另一张椅上,姿态慵懒;一个少女坐在他大腿上,膝盖摊了一本书,低头正细细地读。
  男孩女孩的五官只用三笔草草带过,朴拙的工法却无比传神。
  她的双手重重抖颤着,眼前开始模糊。
  雕像的侧旁,刻有一个三寸见方的印文。她用力眨着眼,眨开由泪织成的帘幕才能让自己清晰看见上头的隶文──
    情在不能醒
  五个字如五柄大锤,重重敲上她的心房。
  成萸紧捂着胸口,痛叫出声。
  符扬爱她!符扬一直爱着她!他真真切切地、像剜心般疼痛地爱着她!这不是宣示,不是主张,不是占地为王的胜利者姿态!
  他一直以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的方式,在爱着她!
  成萸再待不住了。
  她夺门而出。
  一离开四十四楼公寓,符扬就陷入自厌的情绪。
  当时只觉得无法再盯着她发白的脸,只好转头就走。上了楼来,开始把自己谯到臭头。
  也不过就一个女人不爱他而已,他耍什么少爷脾气?昧着良心说一堆重话将她轰得头都抬不起来,他就比较痛快吗?
  心早就丢了,护着一个破碎的尊严干嘛?他奶奶的!
  可是,符扬若是会在第一时间下楼道歉,他也就不是符扬了。
  独自关在工作室里,自厌自弃了大半个小时,一点工作情绪都无,他终于诅咒一声,将雕刻刀用力扔开。
  等一下下了楼,要用什么态度面对她呢?成萸那女人脸最嫩,嘴巴又笨,刚才被他抢白了一顿,铁定又像以前一样沉着一张小脸不理她……
  慢着,不理他还好,她不会真被他一说,包袱款款直接走人了吧?
  符扬一惊,连忙迈开长腿跑下楼。
  一打开门就看到玄关上的行李。
  该死!这女人真的打算跑!幸好他及时想到!
  「成萸?成萸?」他俊颜紧绷,在家里各个角落找人。
  厨房,不在。
  她的房间,不在。
  书房,不在。
  客厅、浴室都不在。
  可恶,行李还在就表示人还没走,她跑哪儿去了?
  「成萸!」他心里越来越慌,突然注意到自己房间门开着。
  「成──」
  房间里也没人。
  床上散着他的素描本,一只他去年遣怀而做的木雕被人从衣柜里翻了出来,滚落在地毯中央。
  符扬一呆。她看到了?
  来不及因心事被揭穿而感到尴尬,他只想知道,成萸人在哪里?
  匆匆跑出门外,另一间客房间慢慢打开。
  「符扬,你这么早就下来了?」他娘!
  对了,他娘前几天打电话说到波士顿看亲戚,回台湾前会绕过来他这里住一晚。他怕成萸知道之后,会赶着离开以回避母亲,所以没有告诉她。
  「成萸呢?她跑到哪里去了?」
  「成萸?她不是在家里吗?」符夫人一怔。
  符扬心下煎急,无暇向母亲解释太多,大步跑出家门。
  他房里的散乱隐隐让他觉得不妙。成萸的个性绝对不是随便把东西扔一地的人,更何况连行李都忘了拿。她会这样离开,表示当时心情一定不平静!
  在赵紫绶的家里和店里都找不到她。
  到了大卫的设计公司,她也不在。
  回她的公寓,房东说人还没搬回来。
  接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找哪里!他对于她这五年来的生活,所知如此之少,他该怎么办?
  而,她看透了他的心事,反应却是转头就跑,这又代表什么呢?他该哭还是该笑?他茫立在纽约街头,第一千次的懊悔自己没能管住那张嘴!
  对了,费欧娜,她或者到画廊去找灵感也说不定。费欧娜是他的最后一个希望了!
  符扬召来出租车,心急如焚地飞往目的地。
  成萸仍然不见人影,倒是遇到一个他此刻绝对没有心情应付的女人。
  珍恩。
  拖拖拉拉了两个星期,她终于找不到任何理由滞延,明天就要搭飞机回伦敦了。姊姊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甚至把她转荐给另一位开艺廊的朋友,决心让这任性的妹妹脱离自己羽翼,实际到现实社会里磨一磨。
  「符扬!」
  「让开,我没空理妳!」
  珍恩三番两次的纠缠,他早就觉得不耐烦之至;此刻心烦气躁,更是火气比天高。
  如若她和自己一样是一往情深,痴心不悔,他对她或许还会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珍恩却分明不是!
  她对符扬的纠缠,除了迷恋多年而不可得之外,更太原因是无法接受自己是被拒绝的那一个。
  若说他们两个人身上有任何共通点,那绝不是「痴心」,而是同样骄纵任性。
  「既然你完全不顾念我是你恩师的女儿,那我对你也不必心软了。」珍恩硬堵在他身前,撂下狠话。「你很喜欢那个姓成的女人吧?如果我跑去跟她说,三个月前我还躺在你的床上,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符扬深深看她一眼,突然迷离性感地一笑。
  珍恩心儿一怦。
  符扬将她带到墙角,伸臂撑在她头两侧,低头在她颈上深嗅了一下。那灼热性感的气息,让珍恩小鹿乱撞,无法相信他突然软化了。
  「过去几年我的女人很多,这压根儿不是秘密。即使妳跑到她面前捏造什么,我也不痛不痒。」符扬在她耳畔如情人般的黏蜜轻语,「倒是妳,珍恩,妳确定妳真的想陪我玩?」
  她的心又是一跳,这回是往发紧的感觉跳。
  符扬撑起臂,唇在她的唇两公分之外,眼无限深意地盯住她。
  「妳知道我认识的三教九流有多少,许多甚至是连纽约警察都惹不起的人物。我可以深夜到哈林区走一圈,离开的时候毫发无伤地带着一挂朋友一起出来。」他的长指沿着她的臂温柔往上移触。
  珍恩陡然打个寒颤。
  「我有太多方法让一个人失踪而不会牵连到自己,妳真的要跟我玩这种游戏吗?」他在她耳畔呢哺。
  「你……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声音颤抖,一股冷意从脚底往上冲。
  「不要试炼我的耐性,珍恩。」他温柔一笑。「妳知道我这个人没有多少世俗的道德观,要搞掉一个人对我不是太困难的事,即使妳是天皇老子都一样。」
  珍恩抖得犹如风中落叶一般。
  「妳只要敢靠近她一步被我看见,即使妳只是问个路而已,我都会杀了妳。」他的语声仍然如丝般轻柔。「我会把妳切碎到,连妳家人都无法认尸的地步,妳可以试试看这是不是一个空白的威胁。」
  珍恩.葛伦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第十二章
  成萸只觉情思难遣,整颗心飘飘荡荡,最后,飘到了艾波门前。
  艾波便是当初邀她一起来纽约的那位同学,可是两人到了不久,艾波家里便出了些事,于是独自回到明尼苏达去。
  成萸出现在许久未见的好友门前,接着便大病一场。
  缠绵病榻间,迷迷糊糊作了许多梦。梦里的时间顺序跳得有点紊乱,有时候她和符扬还在学校念书,那霸道的大男孩拉着她躲到美术教室去,要她念他的课本给他听。
  有时候回到儿时,符扬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上又踢又打,一下子拉她的衣服或故意抓破她的洋装。等小成萸终于发脾气了,哭着转头要大骂他,顽皮的符扬却消失了,整个庭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梦见最多的时候,竟然是他们结婚的那五年。她第一年的难以适应,她看到符扬如何陪伴她;当然她学会一些新的东西,他又是如何温存地笑谑她。那五年,其实非常幸福,为什么当时的她都没有看见?她记得的,只有符扬恶的凶的姿态,却忽略了他曾经对她如何多情……
  然后一切消失了,变成一团灰涩迷蒙的雾,她失落在雾里,一下子是八岁,一下子十三岁,一下子十八岁,一下又是现在的自己。
  她四处看不到人,在雾里越走越害怕,她扬声想叫个人来陪伴自己,带自己走出这阵迷雾。
  「符扬──」
  梦里的成萸吃了一惊。为什么她害怕的时候,叫的不是哥哥,不是爸爸,却是她一直记着总爱欺压她的符扬呢?
  她挣扎着想醒过来,却一直醒不过来,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醒过来。迷雾萧索苍凉,却也夹杂着浓情意味。
  情在不能醒。
  她明白了,明白那深爱之后,昏醉难醒的心情。
  她为什么这么傻呢?为什么现在才发觉?
  她是爱他的。
  她只是不甘愿而已。
  她不甘愿像一只被眷养在金丝笼里的鸟。所有送到她笼里的食料用具都是最上等的,所以人人说她幸福,夸她入了一户好人家。或许比起餐风宿露,待在笼中接受眷养是更幸福的事,但重点是,选择。
  所有所有送到她面前的「好」,她都必须接受。每一个「好」,都是一份恩。所以最后她被迫接受一堆自己从不要求的恩宠。
  她不能挣脱,不能拒绝,否则她就是忘恩负义,就是不知好歹!
  或许让一切重新来过,她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要,但她希望那些「要」,都是她能自主性选择的结束。
  她想要一份对等的、不被眷养的人生。一个说「不」的权利!
  她伤害了符扬,却从未想过那也是在伤害自己。所以五年后的重逢,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她是那样谨慎细心地观察,下意识地在试探,想知道他是否还残存一丝对她的情意。
  他没有。他亲口说的。
  素描本上是三年前的记忆,三年后的他,已不再爱她了。
  人类从历史里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永远从历史里学不到教训。她曾强硬地藏住心事,连自己都骗过,五年后还想故技重施,却已沉重到无力再行。
  爱要不太早不太晚,刚好,但他们错过了那个珍贵的缘分。
  符扬爱她太早,她爱符扬太晚。
  病完一场,犹如发了身冷汗,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
  「萸,妳好一些了吗?」艾波替她送药和热水进房,边忧心忡忡地摸了摸她前额。
  「对不起,给妳添麻烦了。」她在病榻上,苍白虚弱地向好友说。
  又休养了几日,元气稍复,成萸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必须回去面对那个男人。她欠他一个解释。
  回到自己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后,她先打电到赵紫绶店里,为自己不明原因的旷职致歉。
  「成萸,妳终于有消息了。」赵紫绶在那方松了一口气,「好多人来我这儿找妳。符扬啦、大卫啦,还有费欧娜,妳这一失踪,整个纽约快被那土霸王翻乱了。对了,妳哥哥也打了电话来问呢!」
  成渤?
  虽然不知成渤怎会扯进这一团乱里,她仍然拨了个电话向哥哥报平安。
  「小萸,妳终于出现了。」成渤的开语词跟她老板几乎一样。他的话中掩不住担忧,「我一听说妳不见,心都慌了,这几天正要飞过去看看。妳怎么会突然失踪呢?前几天伯母有事必须赶回台湾,符扬又打了好几通电话来问。他一口咬定是母亲跟妳说了什么,才逼得妳出走,可是符伯母坚持她没有,母子俩闹得不可开交。」
  「我没事,哥,你不要为我担心。符伯母也没有跟我说什么。」成萸元气未复,口气仍然有些虚弱,「我只是……有些事没有想通,必须离开一下子,好好想想。」
  「我本来以为妳和符扬已经分开了,没想到他真神通广大,又去缠上妳。」成渤在那端沉默一下。「妳要哥哥出面和他谈谈吗?」
  「不,不要,哥,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而且,这次不是他缠上我,是我缠上他的……」她忍不住鼻酸。「总之,请代为转告大家放心,我现在已经回来了。我会去见符扬,有些话,我必须亲自告诉他。」
  符扬一接到成渤的来电,立刻冲到成萸的公寓去。
  他一到就发现门只是掩上,成萸坐在客厅里发呆,旁边丢着钥匙和皮夹,彷佛这几天便只靠着这两件小物事走天涯。
  最让人怵目惊心的,是她病样的苍白脸颊,与清瘦容颜。
  「小萸?」
  符扬的步伐在接近沙发时,放慢下来。他蹲在她身前,执起瘦骨嶙峋的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一般。
  她原本就娇弱纤瘦,现在看来,青色血管隐隐从皮肤下透出,整个人透明得彷佛要淡进阳光里。
  符扬高跪在她面前,轻触她的脸颊,话声温柔轻俏。
  「小萸,妳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瘦成这样?生病了吗?」
  她眨了眨眼,视线聚焦在他俊颜上,眸眶渐渐泛出湿意。
  「看妳,整张脸都是白的,妳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心疼地轻啄她毫无血色的唇瓣。「我带妳去看医生好不好?」
  一颗泪珠淌下脸颊。曾经如此厌恶痛恨的男性脸孔,在病中看见,竟觉无比的安心。
  「乖,我们先去看医生,然后回去我那里好好睡一觉。」符扬温柔抱起她。「看妳,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妳到底怎么了?」
  「符扬……」
  他为何还对她如此温柔?不是说已经不爱她了吗?
  「乖,先别说话,妳好好休息一下。我来了,我会照顾妳,知道吗?」他吻吻她的太阳穴。
  「不,符扬,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说……」
  符扬长声太息。「如果是不中听的话,就别急着说了。」
  她心头一阵酸楚。「话本身不会不中听,不过选在这种时候告诉你,你一定会觉得不中听极了。可是……我不能不说……」
  符扬看她哭得如此凄惨,又叹了口气。
  「好吧,妳要说就说好了。」
  她想说什么?「符扬,请你不要再接近我」?「符扬,我不想再看到你」?「符扬,你为什么不能赶快滚开」?
  「符扬,我爱你……」
  一句话就让符扬呆住。
  「我一直是爱你的,这份爱藏得太深,上头堆满了太多情绪,以至于我以为它不存在。但是,我终于明白了,我是爱你的。呜……」成萸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泪水沾湿了他的衣领。
  「妳……爱我?」
  「对不起,你都已经不再爱我了,我才倒这种心情垃圾给你,实在是太自私了,可是我一定要说……因为这是我欠你的。」她哭得近乎打嗝。
  「妳欠我的?」符扬怪腔怪调地说。
  成萸紧紧搂着他的肩,开始倾诉。
  她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对他的痛恨和厌恶,稍长开始意识到两人隐隐约约的情愫;她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在心底划开界限,硬生生将他推到线的一边去,不让他踏入心房;她告诉他自己的领悟,告诉他那份对自由和平等的渴求;最终,她告诉他自己的爱,以及这五年来深埋在心底,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情慕。
  符扬犹如身在梦中,无法相信他这辈子唯一爱过而且以为永远得不到的女人,正在向他倾诉对他的爱意。
  「妳离家出走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想通妳是爱我的,然后等我取笑妳一番?」
  「毕竟,当初我是那样残忍地将你的爱扔回你脸上,我欠你一个报复的机会。」成萸蓦然哭得更厉害。「符扬,我可以接受你不再爱我的事实,但是请你不要恨我,否则我一定支持不下去!」
  「成萸,妳这个……」笨蛋!
  看她哭得眼睛鼻子全都红了,玉颊一片湿溽,而他几天没能好好吃、好好睡,连胡子都没刮,两个人狼狈成一团。
  符扬额抵着她的额,闭了闭眼,大大地叹了口气。
  「姓成名萸的女人,我从来没有不爱过妳,这样妳听懂了吗?我爱妳!如果我能不爱妳就好了,但是我完全做不到。」
  轮到成萸呆住。
  「你……爱我?可是,你自己明明说……」她眨着沾上泪珠的长睫,看起来好美丽又好委屈。
  「咳!那是我胡说八道的。反正就是因为……那个……他妈的我爱面子,妳又不是不知道!」恼羞成怒。
  成萸再眨动两下,眸如细雨蒙蒙中的水晶。
  「你真的还爱我吗?」她轻声问。
  「爱。」一个吻。「我爱妳。」一个吻。「我爱妳。」一个吻。「我爱妳。」一个吻。「我……」
  一个句话用无数个吻串连。
  「好了。」她秀颊矫红,伸手掩住他的唇。
  「我爱妳,妳如果喜欢小孩,我们就生小孩。」符扬舔着她颊畔的泪水。啊,连她的泪尝起来都是甜的。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吗?」她垂下头,露出白皙的颈项。
  「妳生的小孩我就喜欢。」
  成萸拭去泪水,不敢相信他的告白。这是真的吗?他/她真的在我怀里?两颗心浮起一模一样的思绪。
  这是真的。怀中实在的体温,心中满溢的情绪,都因为发现彼此对自己的心情而满涨。
  成萸不禁想起,之前还与他有婚姻关系时,她曾经暗想不介意他另有女友。现在终于明白,这种事若在他们的婚姻中发生,她绝对无法无动于衷。心里有爱,就会想独占,就会要求响应,这是符扬的心情,她终于能了解。
  「我一定要再娶妳。」他开始计画。「我们得回家去,大家知道我们又要结婚了,一定会吃惊到说不出话来。我要办一个全世界最大的婚礼,在伦敦、在纽约、在台湾各办一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妳是我符扬的妻子!」
  「真的吗?你不生我的气吗?」她轻轻说。
  「那妳呢?妳还气我吗?」他反问。
  成萸看了左右两下。「……你以前真的很坏。」
  「可是我已经变好了!」他连忙争取票数。
  「有吗?我看你对费欧娜还是好凶,对珍恩也不讲情面,而且我知道你这几年交过很多女朋友,还有……」
  呃啊,完了!这一清算下去,对帐单会比老太婆的裹脚布还长。
  「就是因为我问题这么多,将来才有更大的改善空间。妳年纪轻轻,嫁个完人,跟他一起老僧入定,有什么趣味?」
  成萸露出委决难下的神情。
  符扬心中一急,暴躁的少爷脾气又出现。
  「反正我们是一定要再结婚的。妳想结就结,不想结也得结!」他恼怒地低吼。
  成萸轻扬起长睫,那顽黠的眼神让他知道,他又上当了。
  符扬叹息一声,满足地将她搂进怀里。
  这个女人,是他这生最大的罩门。他可以狠下心来对待任何人,对她永远没办法。
  这份情,从他十岁,她八岁起始,便深深根种,早已成为一个最真实、最瑰丽的梦。
  而沉醉情梦中的人,不愿醒,也不想醒。
  「我爱妳,答应我,妳会再嫁给我。」
  「……嗯。」她的笑容含着羞涩,轻轻点头。

  尾声
  费欧娜觉得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人。
  刚才符扬和成萸已经举行完「最后一场」婚礼,离开纽约的宴客餐厅,赶赴甜蜜的蜜月去了。
  他签完了跟成萸的结婚证书之后,终于甘愿签她的这份续约书了。
  虽然眼前是五年继续赚大钱的日子,却也是另一段做牛做马的开始,费欧娜为何如此开心呢?
  因为她早就打定了主意,等成萸度完蜜月一回来,她就要拗成萸来接约纽分店长的职位。
  她费欧娜.葛伦可不是个傻瓜。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鞭得动符扬那头牛的人,只有御用驯兽师成萸小姐。只要掌握了成萸,还怕符扬不乖乖束手就擒吗?
  哈──哈──哈──哈──
  恶人偏让善人磨。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不是不报,只是未到。还有什么句子可以用?赶快赶快,多多益善。
  符扬的婚礼上摆着一座他亲手雕的木像,旁边刻的章成萸解释给她听过,好象什么爱情,什么醒不过来之类的。虽然费欧娜觉得,咒一个人醒不过来简直晦气到极点,中华文字着实令人莫名其妙,但,横在眼前的,可真是一段康庄大道!
  别说那两只爱情鸟,连她这小麻雀也不愿意醒哪!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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