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这是这座城市里最高级的餐厅之一。
巴洛克的装饰风格,厚重的罗马帘层层遮掩起窗外如琉璃般绚烂的夜色;脚下则铺着纯手工的羊毛地毯,踩上去如同将鞋底陷进了柔软浓密的绒毛间,舒适到了心底。而角落摆放着青铜雕像,完美流畅的线条,看得出那个裸身的男子微微紧张而绷紧的肌肉。餐厅的中央,则是纯黑色的大理石地板,偶尔有美艳优雅的女子走过,高跟鞋轻轻的敲击了哒哒的声音,犹如银质铃铛被风拂过。
黎忆玮低着头,正在往面包上抹黄油。头发妥帖而光滑的散在肩后,小小一张脸浅浅上了淡妆,其实她化妆与否倒也差别不大,都是极透析清澈的白皙肌肤,脸颊上像是覆着淡粉色的蝴蝶之翼。一身得体的深蓝色套装、一字裙,像是一个刚刚从商务楼赶来赴约的白领丽人。对座的男子早就放下了餐具,休闲的靠着舒软的沙发,目光迥然而明亮,微带笑意:“够了么?”连声音也分外的好听,像陆少俭这样的男子,天生就是造物主的杰作,从容貌到气度再到谈吐,无一不是完美而令人惊叹。
当然,侍应生们在这样的餐厅中见惯了这样的风度翩翩的男子和气质楚楚的女子,于是唯一惹眼的,倒是俩人的桌子。
以桌子中央的水晶嵌宝石烟灰缸为界,泾渭分明。黎忆玮面前杯盘狼藉,质感极好的餐布上还有留有浊黄色的酱料,大约是刚蹭上去的。而她的对面,陆少俭面前餐盘的位置和侍者开始所放置的几乎一模一样,像是不曾动过。
黎忆玮终于有了几分吃饱的意思,扔了勺子,满足的叹口气:“什么事?”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还坐在对面。”
黎忆玮尴尬的笑了笑:“今天真的太饿了。”
“偶尔也想关心下前女友,这些天在忙什么?”陆少俭身姿不动,即便坐着,也像是一座挺俊的山峰。
这句话像是狠狠打在了黎忆玮的死穴,粉色的蝴蝶翅翼扑闪着离开了她若水晶般的颊。她勉强挣扎了一句:“你问这个干什么?”
陆少俭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角习惯性的抿起来:“你说呢?”
“哦,这样啊……”黎忆玮笑了笑,声音虚弱,又低低的说了句话。
那样深敛而沉默的男子终于变了脸色,轻轻咳嗽一声,目光却像出鞘利剑,狠狠的剜在了对座女子身上。他似乎想说什么,于是黎忆玮的神情习惯性的变得强硬,像是鼓了气的青蛙,想也不想:“我不想听。”
陆少俭的笑容古怪,水晶灯的光彩汇聚在他的眸子中,奇异的聚焦在很小的一点上,再反射出细细一束光芒。他开口的时候却是向着侍者:“买单。”
他站起身来,毫无风度的先她一步走开,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却又折回来,轻轻俯下身,靠近她的耳朵,嘴角是一丝恶毒的笑:“对了,别告诉我一整天你都穿着脱线的丝袜?”
黎忆玮惊愕的转过脸和他对视,男人深邃而黑墨色般的瞳孔轻轻荡漾着讽刺笑意。她来不及调整表情,又忙不迭的低头去看自己的腿,耳侧渐渐变成粉红:左腿的肉色丝袜外侧是一条显眼的划破痕迹,泛着毛边,丑陋的匍匐在自己腿上。
黎忆玮真恨不得狠狠的冲这个向自己笑得很绅士的英俊男人扇上几个耳光。然而脱线的丝袜却更叫自己难堪。到底忍住了,一句话不说,抓起了包就往洗手间冲去。陆少俭微微让开半个身位,她跑得快,像是有疾风刮过自己的脸侧,于是微笑着站直身子,转身出门。
天寒地冻,又已是晚上十点了,黎忆玮裹紧了大衣,站在路边拦车。
远处一辆黑色的汽车静静的停靠着,打着近乎黄色的微暖灯光。 车里的男子一直凝神等着,开车到她面前,放下车窗,脸色阴桀:“你是不是疯了?大冬天光着腿,想得关节炎?”
其实把车开到她面前的那一刻,陆少俭已经后悔了——果然下一秒,黎忆玮的目光不屑的扫来,和看到陌生人没有区别,竟似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滚!”
连老天都帮她,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面前,她抬了抬几乎被冻僵的双腿,毫不犹豫的上了车。
第一章
春节的时候,中国的火车站就会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黎忆玮已经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是觉得队伍都没有一点挪动。她有些烦躁的拿出手机,一个未接来电,看了一眼,忽略,继续看着人山人海。等到自己挨上售票处,“xx车到B市”,售票阿姨头都不抬:“没了。”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失落。又接连问了好几趟,好不容易买到了一辆临客的硬座。
她拖着脚步从火车站往回走,街道四四方方,是自己喜欢的磊落疏旷气质。黎忆玮咬了咬牙,有壮士断腕般的决绝:终于决定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还是有些不舍。拨电话给谢浅容,那边压低了声音:“忆玮?什么事?”恰好主任在例行办公室巡查,她就不便接电话,敷衍了一句:“给我短信。”
黎忆玮停下步子,想了想时间和地点,编成短信,发送。
片刻之后,滴的一声,浅容的短信回了过来:“不行唉,今晚单位有年夜饭,走不开。”
那么好吧,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晚,就自己一个人慢慢渡过吧。
她随便就推门进了路边一家自助餐厅。还算合适的价位,火锅、烧烤、西餐,适合自己这种大胃王,总之不会吃亏。似乎只有自己占了一个四人桌,而层层叠叠的餐盘,让服务生看得咋舌。她从小就能吃,大约是肠胃消化功能的问题,总是很瘦,瘦到让身边的女性朋友羡慕。
吃饱了,脑子反应也会慢一些。黎忆玮看了眼正在震动的手机,那个号码隐约有些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是谁:“你好,黎忆玮。”
“你明天走?”声音说不上不悦,却也没有恶意,就像普普通通的朋友。
黎忆玮本来有些后悔接了电话,不过对方的态度比自己好,于是松口气:“是啊。”
“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找人来送你?”
“谢谢,我自己会打车。”
他也没勉强,“唔”了一声,“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还是有点发懵。她懒得去算自己认识陆少俭几年了,总而言之,两人明明很不对盘,却莫名其妙的在一起,又分开。反复纠缠,只差成为并蒂莲了——不过这样的并蒂莲一定是黑色的,泛着邪恶的光泽。就像这样,昨天他恶毒的在餐厅讽刺自己,自己则破口大骂,然后今天他又会若无其事的打电话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也不多,房子其实还差半个月才到期,不过算了,反正她下定决心回家工作,半个月的房钱就当请人吃了饭,或者去了趟超市买了零食。
想想读大学的时候多好,赶上什么时候春运暑运的买不上票,就打个电话:“老爸,我做飞机回来,快给我打钱。”如今毕业快一年了,作为一个有骨气的青年,再向家里要钱,她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从现代社会退回到原始社会,反倒要坐火车回家了。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她黎忆玮混的还真是不怎么样。
随手打开电视,窝在沙发里,又抱了仅存的一盒薯片,这才看到了国际新闻。
美国大选正如火如荼的上演着辩论大赛。而希拉里又痛失两州,恐怕在民主党内部出线的机会都渺茫。她喃喃的咒骂一声,换台,脑海里却不由分说的闪过一张得意的脸,那人眉目英俊,必然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我早说了。成功的总是那些能忽悠的人。”那个黑人帅哥奥巴马,黎忆玮对他无甚好感。比起他的前辈马丁路德金的憨厚与忠恳,这位大喊着要“CHANGE”的帅哥,倒更像表面功夫做足的政客。
其实就是这样。作为政治系毕业的学生,她深刻的了解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好比民主制度诞生至今,多少人在自己的著作里对其顶礼膜拜,仿佛那就是人世间最极致纯净的美好。可是事实却是议会里老头们扔鞋、斗殴、打骂。然后是铺天盖地的丑闻和人身攻击。
想到这里,黎忆玮有些发闷,那次她也是和陆少俭说起了这个,他一脸高深莫测:“真是个孩子。”
她就倔强着:“地球形成到现在多久?民主的历史又有多久?它也要时间成熟起来。”
陆少俭正忙着看设计图纸,随口就说:“嗯,对啊。”
言不由衷,分明就是敷衍她。黎忆玮有些生气,就撅着嘴巴:“那你说,我哪里说错了?”
他从图纸上抬起头,声音很平静:“同学,请你关注一下更实际的事。比如我这份图纸,关系到工作、钱、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至于民主和专制,会有比我更闲的人去关注。你觉得呢?”
他口中这个“比自己更闲的人”,果然一直闲赋在家,跑断了腿去找工作,也只能打打零工。她刚刚进入大四,顶热顶热的天气,柏油路都能被晒化,她踩着高跟鞋,一家家去面试,一次次失望。最开始还有些紧张,又懊恼于自己毫无成果,后来就完全麻木了。陆文俭和她长谈了一次,大意是希望她考研或者考公务员。
黎忆玮还记得那是在自己学校外的小奶茶店,他那时候刚进设计所,工作很忙,常常熬夜,漂亮的眼睛下有着淡淡的青色。
“要不要准备下,考公务员?”
“我是学政治的。”自己理所当然的说,他那么聪明,就应该知道自己的意思。
“所以呢?”
“我不能容忍自己接触到非常……荒诞的一些东西。”
陆少俭还是很英俊,笑得很舒服,可是以黎忆玮对他的了解,他的耐心已经开始告罄。
“那么考研?”
“也想考来着,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上,没把握。”她回答得很老实。
“你要考哪里?”
自己说了一个学校,然后如同预料之中,陆少俭终于开始翻脸:“你认真点行不行?你的成绩,能上么你?!”
黎忆玮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点白痴,就是因为难考,所以自己才不考研啊,这不是废话么。于是硬邦邦的回他一句:“我本来就没打算考。”
他冷了脸:“那你想怎么样?”
她有些夸张的吸口气:“找工作啊,脚都走断了。还磨破皮了。”
言不投机半句多,陆少俭站起来:“行,你慢慢瞎折腾去。”
黎忆玮自己又坐了一会,把一杯奶茶喝完,还没站起来,服务员就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两杯原味的奶茶,那向来是她最爱的口味:“那位先生买单的时候又替你点了两杯。”其实一杯真的不够,黎忆玮哦了一声,又坐下来,边喝边想心事。这个心事她已经想了无数遍了,那就是:她和谁在一起不好,偏偏就是上了贼船,找了个爱管头管脚的理科男。
乱七八糟的事居然能一件件如流水般的回忆起来,这让黎忆玮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那些事,说不上有多美好,甚至事后想起来,可笑多过了可喜或可恨。每当两人吵架,陆少俭连眉宇间都是冰凉的:“我发现自己无法和动物沟通。”
第一次的时候她气得不想说话,摔了他一个烟灰缸。后来才发现,这人言语之恶劣程度,根本就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好在自己开始认真考虑及早分手,于是自然而然的,也就冷淡下来了。
黎忆玮早上醒来的时候,那些往事像是从指间滑过的丝绸,凉溜溜的在记忆深处苏醒,连现实和梦本身,都难以区分了。她忍不住甩了甩头发,胳膊有些被压麻了。于是极快的起来洗脸刷牙,看看时间,又向窗外张望了一会看看天气,这一看,差点没从沙发上摔下去。
手机的铃声又适时响起来。
“我来接你,下来吧。”声音有些不耐烦,似乎等了很久。
黎忆玮强忍住吵架的冲动,闷闷“噢”了一声。将房子的钥匙留在了桌上,自己提起那个硕大的编织包往下走。
还没吃早饭,拖了两楼,就有些发喘。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似乎极轻松的一接,就走在了自己面前。那个自己提着显得硕大无比的袋子,拿在他手上,就像是玩具一样。走得又快又急,当她是空气。
到了车上,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个男人,反正也不是阳光男孩类型的,有时候板着脸,倒更加显得沉稳而引人注目。
“这么多东西,还要去挤火车?”
她心虚的低头,捏了捏手里的车票,下定决心不被他看见写着“硬座”俩字。
“把家都搬空了,还真打算不回来了。”陆文俭的声音比冬天的凉风更寒人。
一片沉默中,他发动车子。
黎忆玮觉得发闷,而身边的人似乎把话说完了,不再开口,死一般的寂寞。他的唇抿着,嘴角像是噙着薄冰,就像以前生闷气的样子。在火车站找了车位停下,陆少俭伸手去拔车钥匙,却又慢慢停住,级缓的转过头来:“你那天说,不打算回来了?”
她的口齿向来清楚,并且头脑也还算正常,因此很少说错话。
于是错愕间,还没回答他,他却轻轻笑了笑,仿佛雨过天晴,冰雪尽融:“走了也好。烦死人。”
他一言不发的帮她去办托运,填写单子的时候问她:“你哪趟车?”
黎忆玮也记不清,就掏出火车票,却发现这个人无意间扫了一眼,然后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的眉毛轻挑起来,眸子像是黑宝石一样璀璨:“你买的什么票……临客,还是硬座。”
她充耳不闻,便自顾自的夺走了陆少俭手中的笔,填好,一边轻声说着:“你管我。”语气又凉又倔,陆少俭想起那天在餐厅,自己问她打算干什么,她就是这样的神态,满不在乎的说:“混不下去了,想回家了。”
像是不够解恨,忆玮又哼了一声,“就你娇贵。我什么车没坐过?不就坐上三十个小时么?照样活蹦乱跳。”
陆少俭无语,他站的位置看过去,她在黑色的大衣中露出纤细白皙的一截手腕,字很漂亮,有女生软绵绵的字体中少有的刚健。于是只听到自己心底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似乎在这一刻,被她撩拨起的怒火,无声无息的被浇灭了。
进站口,她随随便便的冲他挥了挥手,小声嘀咕了一句“再见”。平时吵架的时候总是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此刻不知怎的,却悄悄挪了挪视线,又低头掩饰了一下:“谢谢你啊。”陆少俭板着脸,并没有说话,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融进了人群中。他心中竟然莫名的有些笃定,自从认识这样一个人,恐怕生活当中没有什么是可以再惊讶到自己了。好比这次,她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可总有奇妙不过的预感在小声告诉他,精彩的日子还在后头。
第二章
火车才开了三个小时,忆玮已经极度后悔了。好死不死,这辆火车居然是烧煤的,而她所在的车厢,又靠近燃机厢。本来坐着三人的位置,此刻挤上了五个人,于是自己只能委屈的蜷在最角落,又偏偏收到了陆少俭的短信:到站了就起来走走,不然会水肿。
她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但是现在想要伸展下腿脚又是何等困难。不能上厕所,就忍忍,连水也不喝了。半夜喉咙像是烟熏火燎,等到随便的用手一抹,更是黑擦擦的,全是煤灰。而车厢更是一股异味,或许还有方便面的味道,她见到有个年轻的母亲抱了孩子蹲在角落,忽然觉得心疼。总是这样,会有一些人会让自己觉得再怎么惨淡的人生,也还是有一些闪光点的。忆玮睡不着,强打起精神,转头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外。
家里给找的工作也不错,据说是某个事业单位,因为托了人家领导,到时候随便考个试,睁只眼闭只眼就算进了。这个年纪,离倦鸟思巢的日子也早得太多,可是那一阵她真的受不了每天老妈几个电话的打来。而且确实觉得累,好像每天的奔波都是徒劳,难以收到成正比的收获。于是那天心烦意乱的答应下来,像是松了口气。
凌晨两点半,她想不到陆少俭还会打电话给她。
“还好吧?”
“蛮好。你还熬夜呢?”
那边沉默了一会:“怎么有气无力的?”
“你不睡觉,还不让我睡觉,我不破口大骂都是客气的。”
“那你继续睡觉,记得到了报个平安。”
那个人永远会早她一步,毫无风度的抢着挂电话。忆玮又有些失落,觉得刚才自己应该再说点别的,就算是吵架也好,不然就又要枯坐着发呆,熬过这漫漫长夜。
到下车的时候,双脚已经软了,站起来都觉得困难。那一声报站声像是佛国梵音,将她从修罗地狱一把拉起来。她昏昏沉沉的随着众人下车,是正午的时刻,天气阴沉而肃冷,大块灰色的铅云絮在了头顶,仿佛随时要压下来,冷风卯足了劲道往人脖子里钻,是南方特有的刺骨冰冷。
一出站就发现了老爸的身影,见到女儿,笑得老脸皱成了一朵花,连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心里自然也开心,挽着老爸的手一起去提行李,一路叽叽喳喳,连困倦都忘了。
忆玮的妈妈是小学老师,从小就特能教育人。刚刚退休,就发挥余热去了社区办的假期学生托管所。老爸边开车,边满意的点头,忆玮就偷偷的捂嘴笑。其实心里也松口气,老妈不在家,就终于没有人在耳根边碎烦自己了。
其实回到家才知道自己错了,老妈烧了整整一桌的菜,正襟危坐,正准备对远行而回的女儿发表欢迎致辞,就倒吸了口凉气:“怎么脏成这样?”
如同小孩子玩泥巴,忆玮抹了抹脸,傻笑了几声:“妈,我先去洗个澡。”还是被一把拖出——
“小玮啊,妈跟你说。这次帮你找的单位领导是你爸的老朋友,待遇也好,工资稳定……”
……
黎忆玮无奈的看了一眼老爸,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妈,我快脏死了。”
“洗澡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
忆玮睁着无神的双眼,茫然的盯着墙壁上那副月季的壁画,直到老爸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吃完饭再说吧。”
适时的插进一个人来说话,暂时转移了黎妈妈的注意力,于是她得空就往浴室跑,一边不忘向老爸投去感激的眼神。
花洒喷出的水宛如甘露,让每个毛孔都在热气中张开了呼吸,而枯萎已久的花朵绽放开明媚的暖意。于是忆玮踏出了浴室的时候,精神气爽,信心满满的觉得自己可以应对老妈的攻势了。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老爸默默的朝自己使眼色,意味深长:“小玮啊,快吃完,去睡一觉吧。”
“嗯,好好睡,晚上我们出去吃饭。”老妈顺着话茬,“别楞着,吃啊。”
她就埋头猛吃。然后大脑一片空白,晃晃悠悠的进房间,睡得天昏地暗。以至于晚上被老妈拉去吃饭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对着一桌不认识的人发呆,又小声问:“我们家什么时候多了这些亲戚?”
老妈只是瞥了她一眼,对着其余的人谈笑风生:“小玮刚从外地回来,马上要进某某机构工作了。小玮啊,杨飞也是你们单位的,都是年轻人,大家熟悉一下。”
她正给自己舀汤,手一抖,差点淋在碗外边。
那个“年轻人”,好说歹说也得三十五开外了,嘴唇极厚,笑得憨憨的,有些拘束的站起来和自己握手。
“功夫熊猫!”——黎忆玮脑海里惊悚的浮现这四个字,然后不可抑制的偷笑出声,毫无半点淑女风度。
这一桌饭局,全是黎妈妈在撑场面。忆玮火力对准了一整盘的青蟹,头都不抬。其实老妈的手从桌下伸过来很多次,每次都掐在自己腿上,一边压低了声音:“少吃点,你饿死鬼投胎啊?”忆玮只敢在心里反驳说:“投也是投到你肚子里啊……”不过还是识相的放下了筷子,自得其乐的抿玉米汁。
回到家老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就去了卧室。忆玮倒是没什么特别感觉,开了电脑看电影。老爸送了杯牛奶过来,又问她:“晚饭吃得怎么样?”
“就那样。又是相亲啊。”她从电脑里调出一张图片,“爸,今天那人就长这样,真的,可像了。逗死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自动自觉的住口,乖乖的喊了声:“妈,你生完气了?”
想必黎妈妈是准备来说教的,可是一眼扫到那张图片,竟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呦,还真像……”又刻意板了板脸,“好了,妈妈知道了。下次找的对象样子要好看些的。”
如此这般数次,终于有一天,趁着黎妈妈外出,父女俩好好的深谈了一次。
“爸,我还是想出去。留在这里,三天就要相亲一次,我都不知道妈从哪里找了那么多适龄青年?”
黎爸爸似乎对女儿说的任何话都是免疫,低头喝了口茶,笑得很温和:“我就知道。年底你妈天天打电话让你回来,我就说这样不好,你都没服输,我们又急什么?”
说实话,忆玮一点都没想到爸爸这样开明。她马上要去考试的那个单位,今年全市都只有一个事业编制的名额,内定了她,实在是很难得。
“小玮啊,别以为你老爸是个老古董。你心里的那些小算盘,老爸清楚着呢。”
忆玮一愣,笑得有些尴尬:“爸,你什么意思啊?”
“呵呵,你大四的时候是不是偷偷放弃了保送你们本校研究生的名额?”
初春的温柔已经悄然散开,明明风和日暖的天气,应着过年的喜庆,让人心底生出快活的气息。
黎忆玮的舌头差点没打结,仿佛是晴天霹雳:“爸爸,你……怎么知道?妈……她怎么说?”
黎爸爸了然于心的笑:“我瞒着你妈,小秘密。”
就是为了这件事,她和陆少俭正式的第一次分手。
班级的成绩排名出来,她居然是第三,这让自己很是吃惊。系里给了三个保送名额,第一名外保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学,至于自己,则被通知继续留在本校。按惯例,两个名额就该有六个人去面试。其实后面几名基本就是走过场,大家心知肚明。
平心而论,黎忆玮很清楚的知道,黎妈妈是希望自己继续读研的。逃避就业也好,在意那个文凭也罢,能上研,好歹还能轻松三年时间。可是她满心不愿意。对学校不满意,对导师不满意,对班级里为了综合素质分数勾心斗角的同学不满意。总之,在复试的前一天,她悄悄开溜了。
其实早就想好了种种对策。
对家里,就痛心疾首的说面试被刷,关键时刻,老妈一定怕打击到自己,温言安慰。
对系里,就感慨就业形势严峻,自己好不容易签了一家单位,毕业出来还未必能找上好工作呢。
她倒没想到,那天晚上陆少俭就把她喊出去了。那时自己名义上还是他的女友,可他工作极忙,自己又是不爱缠人的女生,掰掰指头一算,原来奶茶店一别,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怎么没去面试?”陆少俭简单的抛了一个问题给她,笑得很温和,像是聊家常。
当时黎忆玮心里就咯噔一下:“听谁说的啊?”她压根没对他提起自己能上研。
他终于不再微笑,露出本来的面目,六月流霜,这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样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时候像是看待外星来的怪物。
“你们辅导员,是我同学。”
“哦。”她恍然大悟,手指在桌下无意识的扭来扭去,眼神有些无辜。
陆少俭的声音很是彬彬有礼,努力克制了自己,手指轻轻拂过桌面:“黎忆玮,以后做出这种大的决定的时候,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声?”
小女生扬起了头,带了几分倔强和敌意:“我自己的事,我也考虑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就不自觉的微微一眯,仿佛融汇了最沉最暗的墨色,能将宇宙最遥远的一丝光线也拉进这个黑洞中,再难逃逸。他只是轻轻的一笑,有些头疼的样子:“我们好像有代沟。”
谁说没有呢?
就是这样,一拍两散。
隔了那么久想起来,忆玮竟然觉得有些心酸。以前她再怎么和陆少俭吵架,也不至于让他散发出这样冰冷的气息。果然出了社会的人,和自己清清白白一枚学生相比,多了很多心思和顾虑。
老爸和蔼的声音把她从记忆中拉回来:“小玮,我就告诉你妈,那个名额还没落实……”
忆玮说话声音小了点,有些讪讪的笑:“那多不好,妈肯定又要唠叨你了。”
黎爸爸哈哈大笑,伸出手摸摸女儿的头发:“那时候你们院里的老师打电话来,想问问你怎么没去面试,是不是回家了。正好我接的电话,不然你妈非冲到你们学校去不可。”
“喏,这张存折你拿着。这次出去,要是还灰溜溜的回来,老爸也不帮你了。”
下午茶时间
小玩意:当丝袜脱线……
PART A
君莫走进餐厅,标准的白领打扮,左腿上赫然是脱线的丝袜。
韩自扬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目光又不动声色的垂下:“怎么来这么晚?”
君莫吐吐舌头,没有多说话。
愉快的晚餐。
吃完饭,韩自扬不动声色的叫来服务生:“请那位小姐一直弹奏巴赫的曲子。”
巴赫是君莫的最爱。她听着听着,竟然连想走都忘得一干二净。
餐厅最后只剩两人。他也不急,先妻子一步站起来,站在她身侧,一道离开。
到家。
卧室传来君莫的尖叫:“韩自扬,快过来。怎么不告诉我我的袜子成了这样?”
他镇静的走到妻子身边,微微皱眉:“什么?”又掰过她的身子,深吻到怀里的女人透不过气,“现在的朋克不都是这样的么?我觉着挺好看。”
PART B
悠悠走进餐厅,标准的白领打扮,左腿上赫然是脱线的丝袜。
靳知远忍不住浅笑,却不说破,替她点了爱吃的:“快吃。”
悠悠边吃边说些上班的趣事。
“嗯,还有更有趣的。悠悠,你的左腿上……”
某人的脸成了红苹果,紧张:“怎么办?”
他依然笑得漫不经心:“没事。”
靳知远也不急,先悠悠一步站起来,站在她身侧,一道离开,在洗手间门口等她。
等到悠悠出来,他在微笑,递上自己的大衣:“穿上,别着凉。”又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更爱看你这个样子……”
PART C
维仪走进餐厅,标准的白领打扮,左腿上赫然是脱线的丝袜。
唐嘉在讲电话,没注意。
维仪吃了一口,冷静的说:“唐嘉,我的丝袜破了。”
唐嘉忍不住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明显,眼神熠熠:“好像是的。”
吃完饭,结帐离开。
他并没有刻意走在她身边替她遮住。依然翩翩而去,谈笑风生。
维仪偶尔和他对视,浅笑交谈,气质高贵而从容。
于是餐厅里的女士们纷纷侧目:“这就是所谓女王的气场么?”
第三章 上
就这样,黎忆玮,在一个半月后,又悄悄的回到了A市。
而这一系列的举动,更像是在宣告,她之前下定的悲壮决心不过比一个笑话稍微正经了一些。租下的房子已经退了,而来之前,忆玮在网上找了一间不错的房子,价格公道,地段也好,就是还得等上一个多月。
幸好她还有一个闺蜜。谢浅容和男友王之东开了车来接她,一边打趣:“这么快就转回来了?忆玮,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没去送你了?”
汽车驶在方正的街道上,街道两边是高大的槐树,那样宽阔,足足比南方蜿曲纤细的街道舒畅了数倍。亦可见灰褐色的城墙,远远伫立着,如同老人,沉淀出浓浓的历史沧桑气息。很简单的,这就是黎忆玮这样喜欢这座城市的原因。
“噢,你回来陆少俭知道不?”
“没啊,好久没联系了。”她耸耸肩,“要是告诉他,我还不是自找麻烦。”
她只能睡客厅的沙发。浅容住的地方也不大,以往有时候王之东也回来过夜,现在自然就要避嫌了。这让忆玮觉得很愧疚,反复又找了好几处房子,只是都不理想。浅容就反复安慰她:“没事,就一个月嘛!到时候你不走我还赶你走呢!”
虽然知道如今网上投简历是个石沉大海的事,可是没有办法,还是硬着头皮要在茫茫网络中寻找招聘信息。开春的第一场人才招聘大会是在周末,她又把简历修改了几遍,盘腿坐在沙发上查看邮箱里有没有回复的邮件。
因为宅在家里,她自然承担下了买菜做饭的任务。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放下笔记本,揉了揉眼睛开始准备出门买菜。
她脖子酸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几天大概趴在电脑前时间太久,似乎有些严重起来,忆玮也没在意,在门前弯下腰系鞋带。忽然就听到非常恐怖的“咔”的一声,从脖子深处响了起来,才觉得整个脖子都成了僵硬的岩石,连抬头都困难。
这才觉得害怕,模模糊糊记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例子,还真有写作业、玩电脑最后颈椎出问题的,最严重好像能让人瘫痪。
忆玮忍着疼退回屋里,走路都觉得带动了腰椎,一连串的酸溜劲儿,几乎想要吐出来。她拿了电话,拨给浅容。
浅容吓了一跳,连声说着:“你等着啊!我马上请假出来。要不你躺会儿?马上就到。”
其实等得并不久,门铃响起的时候,忆玮看看时间,才一刻钟不到。然而她却感觉在辣椒水中泡了足足有一年时间,挣扎着站起来,挪到门边,才觉得不对。
浅容应该是有钥匙的……又努力踮起脚尖看了看。隔了猫眼,门口站着的男人却像知道她在偷看似的,一双漂亮的眼睛冷冷一瞥,如强劲的光束透过玻璃,射到忆玮眼底。她头皮发麻,愣了两秒,终于把门打开。
难得见他穿得这样,一身黑色的西装,头发短而清爽,很简单的英俊。
陆少俭什么话都没说,扶住她的手臂,语气很平板:“走,去医院。”握住她手臂的时候,心里微微一动,还是这么瘦,隔了厚厚的毛衣,依然觉着纤细得像是微一用力就会碎开。隔了一个春节不见,他也没刻意去联系她,没想到再见的时候,就成了这样一幅狼狈样子。倒也不至于太惊诧,其实她以前就有这个毛病,不过那时候两人都在学校,他还能时时提醒她一些。
车子停在楼下,陆少俭便慢慢扶着她边解释:“谢浅容临时被喊去开会,就让我来看看你。”
“哦……你倒能请得出假啊?”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开了车门,一手扶住车厢,语气难得温柔:“小心。”
弯腰对忆玮来说更是困难,又痛苦,脸都皱成了一团,像是吃到一大口芥末。她勉强挺着腰板,直直坐在位置上,目光亦是直视,不敢歪一下。
陆少俭探过身子,想替她拉上安全带。因她坐得笔挺,便略略擦着她的身子,动作极缓。车子空间小,两人贴得这样近,忆玮就有些不自在,又疼,鬓角都洇出了薄汗,忍不住说:“快点啊!”
他微微一笑,在忆玮耳边分外刺耳,有些轻薄的意思,眼角都是灿灿的折射出光芒,说得慢条斯理:“有什么关系?”
黎忆玮的脸腾的红了,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情侣之间该有的亲热小举动,两人以前自然也是有的,不过在分手之后说起来,却叫自己难堪。她愤怒:“有病!再这样我下车了!”
他亦蓦然冷了脸,抿起了唇角,一言不发,直到医院。
黎忆玮舒口气,这才是两人之间最真实的状态,她随时气鼓鼓的像是被点燃的炸药,而他坚冷如岩石,任凭狂轰滥炸,总是岿然不动。
医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皱着眉,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儿:“肌肉紧张,肩周炎。年轻人啊,就是不注意身体。工作太拼命了,晚上还不好好睡觉。这次比较严重了……”
真是讽刺,忆玮恨不得钻到地里去。第一,她还没有工作,不过就是个资深网虫;第二,晚上不好好睡觉……这句话实在很有歧义……她才要开口,医生大概把俩人当作了小夫妻,转头就对陆少俭说:“回去记得让她睡硬一些的床。电脑前面别坐太久。”
陆少俭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轻微的皱眉:“会有后遗症么?”
老太太推了推眼镜:“从片子上看没那么严重。不过以后自己一定要注意了。要是发展到后期,可能还得手术。”
也就给配了些药酒和药水,他慢慢扶着忆玮走出来,一边冷了脸:“你晚上睡哪里?”
浅容的沙发很大很软,看来是真的不能再睡了。浅容替她揉药酒,一边安慰她:“没事,咱俩换换。”
忆玮咬咬牙:“我还是搬出去吧。昨天还有房介所给我电话了,说是有套房子正好空出来。”她又说了街道名,如预期般听到冷冷的声线:“那种地方你也敢住?黎忆玮,你比较适合住院,床位费还便宜,就是现在名额有些紧张,我帮你找找关系。”
我靠,这说得还是人话么?!
忆玮强压下一口气,瞪了他一眼。
陆少俭连眼神都像是巨大冰山,毫无波澜:“去我家吧。”
浅容看看陆少俭,识相的闭嘴。而这句话冲击力,让黎忆玮分神,连眼神都在瞬间呆滞。
好吧,她宁可去住院。住院太夸张,就去住酒店。
陆少俭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简直从鼻孔里哼出气来,眼神鄙夷:“你已经够惹人烦了。让你住我家是因为我要出差,正好半个月,到时候你正好搬到租的房子里去。”
“那不行吧……没人照顾忆玮,我也不放心。”浅容插了一句。
陆少俭对着别人,立刻又是像是换了个人,温和像是忆玮以前在博物馆看到的古玉,内里都焕发着浅浅光泽。他点了点头:“嗯,我请了钟点工,可以照顾她。”又顿了顿,“我认识一个老中医,正好帮她针灸治疗几天。”
正好王之东过来,见小小的客厅了挤了那么多人,不由笑了笑:“这是校友聚会呢?”
此情此景,忆玮真是觉得自己不该再这样拖下去了。将行李都塞进陆少俭的车,她乖乖坐着,一声不吭。直到开到一座陌生的小区,她才惊觉:“咦,你搬家了?”
房子很宽敞,装修也简单的以冷色调为主,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空闲了好几个房间。
忆玮很羡慕:“原来搞建筑一行这么有钱啊!我表弟快高考了,到时候就让他报这个。”
他闻言,缓缓的转过身子,神色复杂,语气中又带了淡淡的讽刺:“你也会羡慕这个?呵……那么,当年从金融系转到政治系,后悔了么?”
脖子上愈发的一阵阵针刺感,黎忆玮却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慢慢坐了下来,嘴角带了苦笑:“我不知道……陆少俭,好像我一直在寻找什么东西。可一旦接近了,就发现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真的谈不上后悔。”
第三章 下
大二是学校规定可以申请转专业的一年。黎忆玮很镇定的将申请书递给了辅导员。按照学校的规定,她的成绩当然是无懈可击,完全符合转专业的各项要求。只是人人不解,连系主任都找她谈话。
金融这样热门,能考进都已经很不容易。满头白发的老院长和蔼的请她喝茶:“我的意见呢,你对政治很感兴趣,可以在课外多花点功夫。毕竟是大学了,你们空闲时间多。但是对于未来,学金融是个很好的选择。”
而她丝毫不怯场:“老师,我高考填志愿那会是不得不听我妈的话。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说明学校还是很重视学生自主心愿的。我真的对金融没什么兴趣。”
老先生看着手上那份成绩单,满满的一排优秀,有些无奈,却又笑得很慈祥:“既然劝不动你,我只能批准。”末了,又感叹,“小姑娘很有想法,可惜现在啊,不是五四那个年代了。”
而向来冷清的政治系,几乎人人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女生,不知真傻还是假傻,甘愿转系过来,等着三年后失业,倒也算大新闻一件了。每个老师上课,都会拿着名单沉吟:“哪个是新转来的?”
从政治学原理到执政党建设,这些课程,本身很枯燥,她倒不以为意,常常因为某个观念在下课拉着老师问个不停。后来有个老师因为和她熟稔,随口就说:“黎忆玮,你的观点还是有些偏右。如果结合现实来看,恐怕会很失望的。”
她偏右么?这倒从来不觉得。她坐在图书馆,翻看公民和男性权利宣言,再到女性权利宣言。因为是影印本,所以一个个的查单词,抄了好几本笔记,那些真理是不言而喻,又为什么会失望?
就是那个学期认识了陆少俭。他们常坐一张桌子上。她翻着字典看原著,他就在查资料。有一天下午,忆玮吃了晚饭回到图书馆,偌大的图书室竟然只有他们俩人,他丢开笔,往椅子上一靠:“喂,下午怎么没来自习?”
她亦不是怕生的人,大大方方的和他对视:“考六级啊。你看,这些人肯都是考完庆祝去了。”
他颔首微笑:“考得不错吧?我看你每天都在看英语。”
有什么用?忆玮其实考得相当的烂,她看的那些关于西方政治理念阐述的文章,用词离现代英语大约相差了有两三百年。好比莎士比亚写的东西,到了现在,需要用当代英语再翻译一遍。
简单两三句话,又各自埋头于书本,仿佛是不经意间的交集,片刻即忘。
如果真的是那样,倒也很不错。至少不用再像这一刻,他坐在自己面前,不经意的对她提起:“前几天遇到李泽雯了,她升得很快。”
李泽雯是她原本金融系的同学,大一的时候成绩还不如她。其实那一届的同学中,最后都签得很不错,个个都是社会精英,不像她,真的应了系主任的话,一再的滞销。
她不过微微仰了仰头,对这个话题没兴趣,清清亮亮的眸子一转,一手抚了后颈:“我接着说。陆少俭,我知道有时候你真的挺烦我,偏偏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又常常要帮我。比如这次,我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他敛了敛神情,似乎在说玩笑话:“我们还能有什么情分?就当作校友一场,该帮忙的,我不会推辞。”
她的声音有些无意识的涣散开,自顾自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对你那么凶么?其实我也知道不好。可是我们分手快一年了,老是这样子,我觉得不自在。这样纠缠不清的,我还特心虚。”
陆少俭长且清瘦的手指轻轻挑开一块白色的膏药,漫不经心问她:“心虚?”
忆玮竭尽全力的点点头,一脸沉痛:“心虚……藕断丝连,分手暧昧,我都觉得矫情得很……”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啪”得被拍上了一张膏药,疼得她眼泪汪汪,倒吸一口凉气。
“女人都容易想太多。黎忆玮我告诉你,谁和你藕断丝连?谁和你玩暧昧?”大概知道了手劲有些大,陆少俭有放轻了动作,替她缓缓按摩,语气却越来越狠,“和你在一起,真是我年少无知才干出来的事儿。”
黎忆玮默不作声,长长的嘘了口气。
他的动作缓了缓,像是在期待她的反应。
忆玮转不过脑袋,只能站起来,整个身子都面向他。因为笑得诚恳,倒像无害的小动物,滴溜溜乌黑的眼睛,仿佛紫得发黑的水晶葡萄:“你能这样想,真的太好了。”
陆少俭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有怒气漾开在了眼中,可嘴角分明又勾起微笑的浅浅弧度。他什么话都不说,随手将一盒剩下的膏药掷在地上,走得干脆利落。
忆玮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生气了,叹口气。膏药一贴上去,慢慢的开始发热,略微缓解了疼痛。陆少俭从房间出来,款式简单的黑色大衣敞着,脚步微快,更显得风度翩翩。他随手指房间给她:“你住那间。一会有钟点工来做饭。”
她一时间没法转头,只能用眼角余光看着他离开,“噢”了一声,顺口问了一句:“又要去设计所加班啊?”
陆少俭手扶着门框,语气似笑非笑:“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像是急着赴约,又有些像夜生活丰富的公子哥儿,没来得说办半句,就把门甩上了。
玻璃窗外就是两排梧桐树,枝丫肆意的张扬着,因为没有绿叶,反倒透着一股叫人心中起暖意的褐黄色。又缠上了大排的彩灯,夜色中像是浅笑雅然的花朵,寒风微一拂过,仿佛就流光溢彩,落英缤纷。
整一条街都是极有腔调的咖啡馆,有着绕口的法国、意大利名字,或者各种玲珑巧思的中文拼写,骨子里都透着精致和微微让人生出厌倦的城市气息。
夏之岱喝了一口茶,懒懒的笑了笑:“怎么,接手了才觉得辛苦?”
“比我想象的复杂。至少,比单纯做一个设计师复杂得多。”陆少俭不愧是理工科出身,斟词用句都透着精确度,“但也不是应付不来。”
“你这么说,就是没什么困难。为什么板着脸?”
陆少俭不答,却招手唤来了侍者:“给我拿包烟。”
对面的男子反倒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相比之下愈加黝黑健康的肤色。
“看样子是情伤了。”夏之岱笑得肆意张扬,这个人,有时候会像是一头伏在暗色深处的狼,露出的眼神锋锐,更多的时候,则骄傲爽朗如同骏马。总之,生意场上也好,私下交往也罢,总是像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野性动物。
“本来喊你出来也就道个别。顺便说一句,这次的度假村设计方案很好。合作挺愉快。”夏之岱轻敲着桌面,“看样子你有更要紧的事,不耽搁你了。”
“又要去草原了?”陆少俭微笑,一点点心事被层层掩埋在眼波深处,“别啊,再坐会。”
“这个季节去那里没意思。”他沉吟着,“要是觉着这里闷,咱们换个地方。”
陆少俭还没应他的话,一个身材纤长的女子走过来,如同古代戏文中婉转媚人的女子,脸上微笑极美:“这么巧。夏先生,师兄。”
都是认识的。
夏之岱示意她坐,说:“最近不忙么?”
李泽雯笑,指甲上是润泽饱满的透明色,淡淡泛着亮色。
“一个月了,今天头一天休息。倒是你们两个大忙人,今天还难得有时间来喝茶么?”
陆少俭在一旁淡淡听着,见着这个八面玲珑且的师妹,却又记起了家里的另一个师妹,嘴角竟是一丝涩然笑意。
“哦,陆师兄,月底我们同学聚会,也通知了忆玮。”
“喊她做什么?她不是转系了么?”这一刻听见黎忆玮的名字,几乎叫他惊了一惊。
李泽雯的笑意味深长,淡淡灯光下显得明眸欲漾:“那倒不会。她一直和我们班同学关系不错。”
陆少俭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家中的座机。
是家中请的钟点工阿姨,他嗯了一声,心绪有些复杂。
“陆先生,黎小姐一直在吐。你……要不要回来看一下?”
第四章
陆少俭站起来,温文尔雅,说话的神态像是中世纪向公主欠身的王子:“朋友有些事,先走了。”
一直到修长而挺拔的背影离开视线,李泽雯才掩饰一般低头喝了一口水,迎面就撞上夏之岱的目光,似笑非笑,又像意有所指:“李小姐有男朋友了么?”
李泽雯选择了避而不答,优雅的站起身,微笑:“夏先生,我约的朋友到了,先走了。”
他们这个圈子,都是这样,面对面的时候,气度雅致而应对得体。然而却人人深沉,哪一个背后都隐秘着小小的诡谲风云。
陆少俭赶回家的时候,钟点工张阿姨还在厨房忙乎,端出了一碗熬得香气四溢的白粥,指了指忆玮住的那间房间:“刚才黎小姐吐得很厉害,现在大概睡着了。”
他谢过,接了白粥,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只开了小小一盏壁灯,光线是淡淡的青色。陆少俭放轻脚步,站在她床头,俯身望下去,乌黑的长发拨在一边,脸色雪白,唇色被灯光渲染得分外惨淡——只在听到他进来的时候忽然张开眼睛,那双眸子到还是晶灿灿的,像是以往那个活力十足的女孩。
隐约听见大门“咯噔”一声被关上,大约是张阿姨走了。只剩两个人,她又是这副样子,陆少俭连语气都温柔的像是换了个人:“吃点东西,我们再去医院看看。”
忆玮不想动,连动一动都觉得像是有人在抽打自己的脊背,就轻声说:“我没事。”
他小心的托住她的背脊,将她扶起来,又坐在床边问:“那怎么吐成这样?”
她难得还很清醒:“医生不是说这是正常的么?被压迫到了神经啊。我刚才开了会电脑……”
扶在她背后那双手忽然滞了一滞,陆少俭也说不上生气,但是声音却冷淡下来:“黎忆玮,你真是不让人省心。医生说了,你要休息,这个时候还要上网。自己都不把自己身子当会事,你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忆玮闭了闭眼睛,睫毛轻轻一颤,黑色微翘的末梢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分外纤长。她难得没有再和他争执,只是安静的说:“陆少俭,你帮我个忙好不好?我接到xxx网站的面试通知,要email回复,你就进我的邮箱,替我回复一下。”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吃力,身子半倚在他身侧,“刚才我就想回份邮件,结果一打开就吐的乱七八糟。真是没用。”
陆少俭忽然失语,这才是他认识黎忆玮吧?总有这样一股子精神在,让她去做那些让自己觉得很匪夷所思的事。而此刻,这个脆弱的在自己怀中的女子,又和记忆中那个人迥异了。唯有那份气息还是熟悉的,坚强得像是疾风中的小草,怎么也吹不折腰。
他有些心疼,半晌没说话,只是端了碗,让她喝粥。
忆玮接了过来,微笑:“我又不是晴雯。手脚都好着呢。”
她一口口舀着喝,粥煮得很香,她又爱吃甜食,在白粥里抿出了白糖香甜的味道,于是含含糊糊的问他:“你加了糖?”
陆少俭专注的看着她喝粥,忽然低声说:“忆玮……我们和好吧?我养着你。”
这样暧昧的话,这样暧昧的氛围,连陆少俭的表情都几乎称得上暧昧而叫人沉迷的。
多么像是真的啊。
忆玮甩甩头,几秒的呆滞之后,继续喝粥。
而他并没有打算放弃,声调安静沉着:“我养你,好不好?你干你想干的事。”
她承认,如果这一刻她没有被眼前的男色和魅惑声调引诱,那么她就不是正常的女人了。可是不过片刻之后,黎忆玮将一碗粥喝干净,放在一边,随随便便的说:“陆少俭,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现在一时心软就可以解决的。如果可以,那么早就解决了。”她微微一笑,是一股脱俗的清新美丽,又像成熟的女子:“我挺尴尬的。”
而陆少俭也终于冷静下来,沉默了很久,拍了拍她的脑袋,轻笑:“是啊。我这就帮你去回邮件。”他端了碗走到门口,又回头,“替你找了一个中医,早上会过来帮你针灸。明天我就出差,大概一个星期。你自己小心,有事就找谢浅容。”头也不回的带上门,将一方静谧的空间了下来,倒显得那个背影分外的寞落。
他在客厅坐下,忆玮的笔记本还开着,密码只输了一半。他想都没想,输了一串数字,点开,进入邮箱,这才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追溯到了那一段遥远的时光。
她没有删邮件的习惯,陆少俭粗粗扫了一眼,原来她投出过那么多的简历。又往下一拉,整整三页,有面试通知,也有被拒的。陆少俭嘴唇轻轻一抿,挑起的弧度神色间忽然柔和了一些。她对自己说过,自己想做媒体的工作,最好能针砭时弊,学以致用。而自己则从来不当回事,反倒觉得她是自讨苦吃,自然是带了不屑的冷嘲热讽。她则是一贯的不在意,似乎只是自说自话的抱怨,也没指望能从他这里的到同情和安慰。一转头就又往前冲了。
就是这样,他们两个人,终于还是有着隔阂的。生活在一个地球,却像两个世界,像文科理科,像他的冷漠和她的倔强,永远泾渭分明。
他打开xxx网站的邮件,一边回复,邮箱又显示有新的邮件。标题写着“版聚时间地点”,忽然微笑:那个论坛她从大三开始就一直泡着,两年多了,从没见她热情消退。
第二天真有一个老医生笑呵呵的来敲门,简单替忆玮看了看,安慰她:“没事,小病。小姑娘以后注意些就好了。”
黄大夫先替她推拿了按摩,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骨头在一截截的响动,捏碎了又接起来。竟然是想象不出的舒服。又做了针灸治疗,忆玮听见老医生在说:“把肌肉放松。少俭的爸爸也常在我那里针灸。不会疼的。”说话间已经下完针,笑,“再治疗一个星期,保管你都好了。”
等到下午谢浅容来看她的时候,忆玮已经生龙活虎了。
浅容上下打量她,又看了看屋子,忽然叹气:“陆少俭这样的男人,遇到你还真是倒霉。”
黎忆大咧咧的笑了笑:“对啊,他对朋友都很好。”
“行,你不想说,就不提了。”浅容转了话头,“月底金融系的同学会,你一起来吧?”
忆玮连连点头:“不是说小卓他们都回来么?那么久没见,一定要去的。”
浅容去拉开窗帘,今年初春,因为政府的加意控制,污染好了很多,再没有灰蒙蒙的感觉。傍晚的时候往外望,夕阳极明澈,将一切融汇在橙暖的光线下。像是在期待新的一天。
每天的生活充实而清闲。早上黄大夫来给自己针灸,然后稍微翻看几本媒体专业的书,吃个饭。在小花园遛个弯,居然有了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的感觉,有时也吸引到大爷大妈的目光,忆玮就会有些伤心,觉得自己得了老年病,晚上再上论坛泡一会,早早的就睡了。
最近论坛上得少,有时候一打开,噼噼啪啪跳出好几条私短。其实这个论坛并不是公开性的,若是想要注册,少不了费上很大功夫四处索要邀请码。那时候她常常混迹于各大门户网站的政治和思想版块,有一天就莫名的被邀请至这个接近于私人的小坛子参观。彼时自己大为叹服,后来才知道,坛子里一帮老人常常这么做,在各大网站搜罗可造之才,再招揽到论坛中拉帮结派,好不热闹。
那时她就是最青涩的小菜鸟,只是追随一个ID叫老大的人发的帖子。老大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发个贴,则下面响应起一大片。一篇讨论民国思想繁盛的文章,王国维、胡适、陈寅恪,诸位先生的风采与风骨,晫耀世间。她则两眼都成了星星,那时候整天告诉陆少俭,老大又发了什么什么新帖,又说了什么什么醒世名言。至于陆少俭,一般并不把什么具体的内容听进去,顶多最后关照一句:“你要敢网恋试试!”搞得忆玮无限好笑:“瞧人家的学问啊,少说也和我们院长一个级别了。”
她简单回了几条,乖乖的关上电脑。又起身去敷面膜,明天就要去面试,病了几天,脸色也惨淡了几天,额头上还发了很大一颗痘痘,实在有些憔悴了。
第二天仔细的对着镜子,擦上腮红和唇膏,果然觉得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又瘦了些,年前买的那套衣服似乎又大了些。她打车到办公点,直接有人把她领进了主任的办公室。
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并非一个个的格子间,倒像是政府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四十来岁的年纪,斯斯文文,先询问了基本的情况,又慢条斯理的说:“小黎,你的简历我们已经看过。让你来复试,就是因为你的专业很对口。我们的网站,其实算是半政府性质的,就是希望政治意识强的大学生。”
忆玮扯了个微笑,表示自己在听。
“下星期开始上班的话,有没有问题?”
“没有。”
“实习期一个月。之后我们还有正规的笔试,到时候有两个正式的录用名额。”
忆玮出了办公大楼,才想起今天张阿姨休息,于是回去前先进了菜场。
大都市里,这是唯一有人间烟火的地方了。空气中淡淡漂浮着的咸鱼的味道,活蹦乱跳的鱼溅了自己一脚的水,家禽的鸣叫也近在耳侧,身边挤得全是阅历丰富且有些挑剔的妈妈奶奶辈人物。忆玮喜欢这样地方,温暖的市井生活,仿佛小时候偷偷的去买新疆小贩卖的羊肉串,然后被妈妈抓住,狠狠的训了一顿。
她正在买排骨,接到了陆少俭的电话:“我今天回来。”
她“哦”了一声,听起来他有些疲惫,就挂了电话。抬头对卖肉的大叔说:“老板,再多买点。”
她在宽敞的厨房里慢慢的炖冬瓜排骨汤,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将蒸腾着的白气看得纤毫毕现。又闻到米饭将熟的香味,忆玮看了看客厅的桌上,一溜已经摆好了三个小菜。其实也都是简单不过的菜色,色泽漂亮的炒茄子和番茄蛋汤,一份卤得极香的酱肉,她看看时间,隐隐觉得,这样的等待竟有些幸福。
第五章
时钟已经敲过了十点。忆玮抱了靠枕,专注的盯着屏幕上的时政要闻,似乎没有听到身后动静。一转头见到陆少俭,站了起来,语气有些抱怨:“哎!我一直在等你啊,本来打算请你吃黎家私房菜的。”
“哦。这就是你打算等我的结果?”陆少俭的语气有些好笑,看了一眼狼藉的桌面,微笑,“等到几点?”
“哎,本来看你一直不回来,还想打个电话问问。结果你手机也没开。就先吃了。”忆玮走进厨房,又端了菜和饭:“喏,还给你留了一些。”
她敏感的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很淡很淡的酒味,有些优雅的微醺之意,让这个男人的脸颊微微泛红。
“你吃过饭了?那算了,我收拾下吧。”
陆少俭拦住她:“外面的应酬哪能吃饱?还剩什么菜?”他凑过去看了一眼,餐具里放了几色小菜和米饭,小心的隔开,防止窜味。
忆玮没好气:“什么剩菜啊?专门给你留的啊!”
微波炉转了几分钟,她将热腾腾的饭菜递到陆少俭手里,又赶他到沙发上:“你去那边吃吧,我来收拾一下。”
他端了饭菜,听她的话,转去沙发上吃。而她三下五除二,手脚麻利的收拾完,又抢过了遥控,皱眉:“我要看新闻。”
陆少俭似乎真的很饿,一时间没顾上说话,沉吟了一会:“面试怎么样?”
“恩,还行。下个星期开始上班。”
“脖子也不疼了?”
忆玮一提这个就眉飞色舞:“陆少俭,黄伯伯简直神了啊。他来针灸了一个疗程,我现在好像完全没事了啊!”
他沉下脸来:“你别大意,黄伯伯昨天还对我说,你这几天是不是又开始长时间上网了?”说完神色微微一滞,大概为了掩饰尴尬,轻轻哼了一声。
忆玮则没在意他说了什么,笑嘻嘻的说:“我知道了。下星期开始上班,一定每隔一个小时就休息一下。”
“哎,中介公司给电话了,说是我租的房子提前腾出来了。过几天就可以搬。就不用打搅你了。”
陆少俭不置可否,似乎心情不错:“行。”又若无其事的补上一句:“那这几天都你做饭?”
忆玮简直哭笑不得:“陆少俭,那你还请张阿姨干什么?”
话是这样说,她还有半个星期的假期,上午针灸完,就去租的房子看上一看,添些东西。逛回家的时候顺便把菜买了,索性就让张阿姨休息了几天。
有一次张阿姨早上来打扫卫生,笑着和忆玮聊天:“陆先生有了女朋友就是不一样。”
她正试着左右活动脖子,闻言大惊,差点没扭转三百六十度。
阿姨笑呵呵的:“以前我隔天来打扫,工作很清闲。陆先生几乎不回来,现在天天都回来吃晚饭。”是不是现在年纪大些的阿姨们对年轻好看的单身男人都特别有爱?忆玮想起自己的妈妈,放弃了准备详细解释的企图,保持沉默。
不过他现在真的不像刚工作的时候那么拼命了。尤其是这几天,按时下班,然后吃饭。当然也聊天,然后就扔下她一个人,自顾自的去书房办公了。
今天索性直接去她租的房子找到她,然后一起去菜场。忆玮挑了一只鸡,老板杀了就装在塑料袋里。她眼角一挑,陆少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我拿?”
她学着他的语气,照样奉还:“难道我拿?”
塑料袋不大结实,总是会滴滴答答的往下渗水,还是散发异味的血水。陆少俭到家的时候,忙不迭的去换裤子,被忆玮狠狠的一顿鄙视:“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他换了衣服出来,挽了挽袖子准备进厨房帮忙,忆玮正在切姜块,大声说着:“喂,有没有啤酒?”他一愣:“医生说你最好不要喝酒。”
姜汁的味道有些辣,忆玮转过头:“好了啦陆少俭!明天我就搬出去!今天庆祝一下。”
他微微一愕,原来过得这样快,转眼她就要搬出去了。而这几天,难得两个人过得这样和谐,连架都吵不起来。他一把把她从厨房拖出来:“走,我们去买啤酒。”
她连手都没洗,穿着家常的一套运动服,披头散发,就被拉进电梯里。
“你去不就好了?这样一顿饭要做到几时啊?”
陆少俭只是淡淡看着镜面反射出的两人的身影,低眉一笑:“有的是时间。”
两人都是一样的休闲装扮,像是下了班后去便利店买东西的小夫妻。
谁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同学。
李泽雯停了车走进来,一双高跟鞋把身材拔得更高挑。她的目光轻轻的在两人身上一转,像是做了个小小的选择,转头对忆玮微笑:“好久不见。”
忆玮简单的招呼了一声:“嗨!”
李泽雯点点头,似乎不经意间对上陆少俭的视线,笑说:“陆总也在呢。”她打招呼的语气很从容,似乎不急着离开。
忆玮几乎想大笑:这年头x总也太不值钱了——咧了嘴笑,倒被陆少俭拍了脑袋,似乎有些尴尬,板起了脸:“你傻笑什么?”又对李泽雯说:“你也住这里么?”
李泽雯笑了笑:“忆玮,记得去同学会。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先走了。”
她拿了东西,付账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很小的店,一眼可以望到底。黎忆玮蹲在货架前,专心的比较两瓶啤酒。身材修长的男子半俯下身子,皱眉说了句什么。她就有些不耐烦,伸手推了他一把,自己站了起来。而那个男人一点都没生气,身子都没退开半步,接过她拿的啤酒,等着她一起去付钱。
不知是太阳还没落下而光线刺眼的缘故,或者只是那样简单的一幕刺痛了眼睛,李泽雯嘴角微微一沉,快步出门。
其实那天忆玮喝得很清醒,因为陆少俭根本不让她多喝。顶多让她抿了几口啤酒,就给她换上了橙汁。他自然也不会醉的,眼神清明,说出的话却像醉了:“我觉得……我们像回到了大学那会儿。”
对啊,他们也曾有过蜜月期的。在她古怪的个性没有暴露的时候,在他的耐心没有告罄的时候。只可惜现在,知根知底的两个人,听到这句话,更像是笑话。
忆玮开始正常的上班。一起实习的有三个人,除了她,另外两个都是研究生。因为知道最后的两个名额是从三人当中选择,相处起来难免会有些小小的刻意疏离。这让忆玮有些不自在。
而上班的内容则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每天遵照主任的指示,打开新华网人民网,将重要的新闻复制、粘贴到自己的网站上,然后维护下页面,开个聊天工具,上上自己爱上的网站,悠闲似神仙。
头一天,陆少俭短她:记得休息。
这才觉得脖子果然有些不舒服了,忙走到窗口,看了看外边的景色,很大的一片绿绒绒草坪,赏心悦目。
一回头,主任站在门口笑眯眯的向自己招手:“小黎啊,来我办公室一下。”
原本以为主任要训话,然而主任招呼她坐下,递给她三本书:“小黎啊,回去好好看看。”
她疑惑,翻了翻,《信息时代的媒体》,《当代媒介传播》……
“呵呵,年轻人嘛,多看些书总是有好处的。”主任那双眼睛在镜片后一亮,似乎意味深长,“就算是对考试,也有好处嘛。”
恍然大悟。可忆玮却警觉,狐疑的打量主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中年上司对下属的某种骚扰,她支吾了一声:“主任……”
主任久经沙场,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好了,你走吧。小黎啊,我们单位现在很缺你这种人才啊,努力考试。”
忆玮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空无一人。大概都去吃午饭了。她无意识的看到镜中的自己,想起主任的话,止不住好笑。人才……她这种人才……莫非惊才绝艳到了人见人爱的地步?
下班的时候包里塞了沉甸甸的三本书,她随便找了家小面馆,胡乱解决了晚饭。回到家,打开电脑,泡杯清茶洗洗油腻,开始看书。
那些理论是把最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在忆玮看来,网络时代对人的挑战就在于能否在层层信息的遮掩下依然保持道德原则,这对于信息发出者和接收者都是考验。只片面的强调其中一方会是很奇怪的事。而事实上,现在自己做的事就很怪异,小心的维护一个网站的稳定,遵照上级的指示,看到有任何“逾矩”的信息反馈到官方网站,毫不留情的删除。
删着删着,忆玮心里就会忍不住算一笔很有喜感的账。她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多少,每天删多少帖子,贴多少帖子,那么折算下来,一个帖子是多少钱。
于是心烦意乱的把书本合上,接了浅容的电话。
“明晚聚会别忘了!”
她哎了一声,怎么会忘? 她和小卓她们很久没见了,期待了很久。
“要不你把陆少俭喊上吧?可以带家属啊。”
“他算我哪门子家属?”忆玮答得郁郁,“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死皮赖脸?”
浅容在电话那边想,如果这话被陆少俭听到,应该会气得吐血吧。
“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这一次,忆玮难得想了几秒钟,然后静静的说:“他从来不真的得罪我,真的。就是觉得我对不起他。”
其实自己对于另一半的要求很简单:正直,善良,甚至不要求是外貌协会的成员。这一点被几个朋友仔细研究过:她和陆少俭能在一起,典型的无心插柳。
彼时陆少俭温文尔雅的问自己:“你对我有什么要求?”自己吃惊不小,如果在一起也不过是个巧合,那么自己在这方面,还真是没什么奢求。于是答他:“没什么要求。就这样挺好。”
他很耐心:“就怎么样?”
“喏,就这样啊。”她随手翻了一页书,继续趴着查单词。
后来有一次大吵的时候,忆玮终于忍不住爆发:“你以前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想出来了。就是你的反义词,丑点笨点都没关系。就是别像你这样,什么都要管,真把自己当成神了。”她噼里啪啦一顿说,眼看着陆少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忍无可忍:“你给我闭嘴!”
她毫不畏惧:“闭嘴就闭嘴,反正我们没共同语言。”
于是那一阵,陆少俭就成为她心中最无耻的人,骗她初吻初恋,还天天搅坏她心情。对着好友提起,就是一脸的沉痛,仿佛倒了八辈子的霉。
第六章
所谓的“骗初吻初恋”,也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
那是在校运动会的时候,系里见忆玮长得挺瘦小,竟然认定她是长跑能手,不由分说,给报了一个八百。后来忆玮见着顾小卓,差点没大哭出来:“他们什么眼神!我那是瘦小么?明明是瘦弱啊!”
她自然是没什么运动细胞的,反正也没打算给系里增光添彩,从来也不去训练,就等着比赛那天混混过去就得了。
到了比赛那天,忆玮被领到了起跑线一边。因为女子八百排在男子后面,她就站在那里看跳高。想不到又碰到熟人。有个高个子的男生穿了黑色的运动裤,露出极修长的腿,远远的在看着横杆,似乎在盘算距离。
起跑、腾空、跃起,周围一片惋惜声。
陆少俭轻松的站起来,看了看被自己碰掉的横杆,转头对工作人员示意。附近一片窃窃私语声:“他还要升么?”
忆玮遇到一个熟人,有些兴奋,大声冲他喊:“陆少俭,加油!”
他就微微转头,漫不经心的向她挥挥手,大约表达了谢意。又转身,在原地踮了踮脚尖,助跑,跃起,干脆利落的越过横杆。
杆子纹丝不动,而他似乎尚有余力,从软垫上起来,径直走向忆玮:“呦,你也比赛啊?”
忆玮点点头,看到横杆又降了些,问他:“你跳完了?”
他轻松的点头,拍拍她肩膀:“加油!”
广播里已经开始催女子八百的选手去准备了,忆玮懊丧的转身就走。
真的开始跑了,忆玮才觉得之前自己说“混混”的话很不靠谱,她发现,众目睽睽下,如果自己安安心心的跑在最后一个——还真是丢不起这份人!于是咬紧了牙关,努力跟在队伍中间偏后的位置。
天气很好,蓝得很明澈,阳光也温柔不刺眼。忆玮却只觉得喉咙像是吞了一把炭火,眼睛辣蒙蒙的睁不开,云里雾里的开始无意识的机械跑动。这个时候,早就不在乎名次,能跑完已经成为毕生的心愿。大概真是跑晕了,冲过了终点线自己还在往前跑,一把被旁边的人拉住了:“同学,到了。”
这大概是黎忆玮听到最动听的话了吧?
她立刻止住步子,一片慌乱中,什么都顾不上了,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气。
说来也巧,系里派去接她的女生愣是在人群中找不到她。于是黎忆玮被一双极有力的手硬生生的从温暖的大地上拉起来:“喂,别坐着,站起来走走。”
她恼怒的一甩:“别管我。”自己就想坐着,她恨多管闲事的人,恨那些非让人跑完就站起来还威胁她坐着屁股会变大的人。
可是那个人丝毫没有妥协,半拉半抱的把她弄起来,声音很冷静:“这里马上要开始投铅球了。你不想被砸晕就起来。”
幸好扶在腰侧的手很有力,忆玮只觉得没费什么力气,已经被转移到了运动场外。她坐在树荫下,看着不远处小路上来回奔波的学生,只是觉得口渴,似乎嘴唇都开始龟裂。
陆少俭蹲在她身边:“缓过来没有?”又喊住了远处一个男生:“扔瓶水来。”
那个男生匆匆忙忙去找水了,独有这一隅,像是被隔绝开,没有人注意到,那样安静,岁月都悠长。
忆玮闭了眼睛没说话,陆少俭离她这样近,简直可以数清她长长的睫毛。几丝头发凌乱的挂下来,黑发雪肤,隐约像是童话里的少女。陆少俭忽然心头微微一热,恍惚间发现自己盯着她泛着青白色的嘴唇看了很久了。于是毫不犹豫的,向她俯下身去,唇瓣和唇瓣间,互相温柔摩挲。
黎忆玮猛的睁开眼睛,一时间难以置信——他们的睫毛惊人的相似,纤长而微卷,几乎可以触到彼此。他先时吻得小心翼翼,然后等到彼此熟悉,才开始有些肆意。
时间像是被施了魔法。于是忆玮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到被他身影遮住的地方传来了不怀好意的笑声,才猛的推开了他。
他的同学,几个男生;自己的闺蜜,浅容小卓,以尴尬又强忍住微笑的神情站着,像是免费看了场香艳的好戏。
后来他们吵架,忆玮每次提起运动会就口不择言:“谁知道你那么闷骚啊!都快毕业了还去什么运动会,光想着出风头!还借机强吻我,不要脸。”
陆少俭则从来沉着脸,语气有些嘲讽,眼神锋芒毕露:“你真是圣女。你敢说那次我吻你你没一点回应我?”
都讨论到这种话题了,忆玮红了脸,大声的喊他“滚”。于是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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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同学会,顾小卓有些喝多了,抱着忆玮开始絮絮叨叨往事,点着她鼻子说:“忆玮,陆师兄对你那是真的好,你真是不靠谱啊。”
她嗯嗯的应着。小卓难得从国外回来一个星期,还大老远的跑来同学会,再见一面实在不容易,她说什么自己都绝不还嘴。
李泽雯来进酒,手随意的往忆玮肩上一搭,像是在替忆玮解围:“顾小卓,他们好着呢,你别瞎操心。”
忆玮有些尴尬,压低了声音:“别胡说了。我们就那样,老朋友了。”
“哦?那天见你们不是挺好的么?”她坐下,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慵懒问道,包厢里的灯光昏黄,而李泽雯不知有没有擦口红,那样饱满的红色,有低调的奢美。
小卓一拍桌子:“不带这样的!李泽雯,你是不是想横刀夺爱吧?”
忆玮哈哈大笑:“顾小卓你在发酒疯吧!你家田因秀又惹到你了?”又转头对李泽雯笑:“你别理她,又开始发神经了。”李泽雯手指轻轻拨弄手中的酒杯,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开。
浅容适时的插进来:“忆玮,你不把人家陆少俭当回事,一旁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
忆玮一下子沉默下来,当初分手时自己提的,陆少俭一直不置可否——也正是因为当时他的不置可否,所以现在一直拖着,互相耽误。幸好有几个男士远远的在包厢另一头喊:“不尽兴啊!要不再找地方玩玩?”
于是向下一站进发。
要了一个最大的包厢,堪堪装下这十几个留守下的人马。其实男多女少,有熟稔的男生就开始暧昧的笑。忆玮很少来这种地方,听见浅容低低的对自己说:“要是咱们几个女生不在,那群男生就可以放开玩了。”
“什么放开玩?”
浅容绘声绘色:“喏,站进来一排小姑娘,各个国色天香,想挑哪个就挑哪个。”
“这么堕落?”忆玮有些发呆,看着眼前的同学,忽然觉得暗色光线下陌生,谁又认得谁?
顾小卓“嗤”的一声笑:“切,逢场作戏呗!女人就应该睁只眼闭只眼!”说出的声音却惊人的尖锐,像是被人点燃了炸药桶。
忆玮和浅容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问她:“怎么了?”
小卓喝了口酒,豪气冲天:“没怎么啊!来,这么久没见,不醉不归!”
忆玮心情极好,并不觉得醉了,起身去卫生间。才推开门,走廊上光线刺目,一下子竟然觉得有些晕眩,忙在墙壁上靠了一会。
隔壁的包厢半开着门,她顺便瞄了一眼,果然像是浅容说的,灯红酒绿,男男女女纠结成暧昧的黑影幢幢,一股靡靡的气息。
为什么推门而出的男人这样面熟?
陆少俭半低着头,侧脸棱角分明,有些倦怠冷漠的样子——忆玮心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来都来这种地方了,居然还装出这幅冷酷的表情,真是恶心又欠扁。
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巨大的罗马柱,恰好挡住陆少俭的视线。他亦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拿出了电话。
接通的刹那,如同心灵感应,在不远处,柱子后面响起了他熟悉不过的铃声。
两个人都有些愕然,似乎一时间都搞不清状况。
陆少俭的反应比忆玮稍稍快一些,直起身子,快步绕过了柱子,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哎呦,陆总,真是巧啊?”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揶揄。
他却反而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嘴角的微笑仿佛小小而温暖的阳光,催开了阴霾:“我是哪门子陆总?”
话音未落,听见那个包厢的门被人推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门极大:“娇娇,去看看陆总怎么还不回来?”
忆玮冷着脸,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吊带裙,一步一摇的走出来,脚步婀娜生姿。
她看不见躲在罗马柱后的两人,于是黎忆玮咬了咬牙,用尽力气推了陆少俭一把。以往她推他,就像蚍蜉撼大树,这次不知是不是小宇宙爆发了,硬生生把他推到了前面。那个小姐一惊,转头看了一眼,因为是风月场上玩转的人物,自然敏感的嗅出了异样,于是一声招呼卡住,轻轻一笑,转身进了包厢。
陆少俭神色自若,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嘴角轻撇,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忽然舒畅至极的微笑起来。
忆玮当然不会知道后面那个男人的表情,进了卫生间,用温水冲了脸,脸色愈发素净,只是因为激动,脸颊泛起了淡粉色。像是凶神恶煞般撸了撸脸,恰好卫生间的门被推开,进来的女子可不就是刚才出来找陆少俭的那个么?于是愈加恼怒,一边还要努力控制情绪,像是受挫于自己微妙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愤怒。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不敢多喝酒,刻意控制了些。闷坐在那里听同学唱歌,连回答都份外懒散。
浅容惊诧:“出去一趟见着鬼了?”
她真真切切的点头,一脸嫌恶:“比鬼还恶心。”
不多久,小卓就已经醉倒了。两人架起她一个,才走到门外,田因秀脸色铁青,靠着锃亮的银色车子已经等了很久。直到把她塞上车,剩下的两个人相视一笑,其实都存了走得心思,连东西都不约而同的带了出来。
“现在不容易打车。我让之东来接吧。”浅容还没拿出手机,忽然拍手笑:“不用了,找到司机了。”
她们看着那辆车从停车场开过来,浅容有些疑惑,又恍然大悟:“陆师兄,你也在里面玩呢……”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难怪……”
陆少俭看了一眼两人,对浅容笑:“我送你们回去吧。”
浅容微微犹豫了一下,生怕忆玮又不愿意,说出叫陆少俭下不了台面的话。谁知这次她难得态度很好,爽快的说:“好的。那麻烦你了。”
她们一道坐了后座,陆少俭眼光一抬,后视镜里的忆玮笑容满面,暗色中脸庞柔和,他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微笑着一言不发。
先到浅容家,她走之后,车里的气氛很平和,却有淡淡的粉饰太平的意味。
陆少俭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一眼,镜中的女子扭过了头,正专注的看着飞驰而过的霓虹:“今天玩得怎么样?”
“挺好的。”
忆玮答得很妥帖,嘴边微笑贤良淑女。
“新工作找到了还没请我吃个饭吧?”陆少俭放慢了车速,恰好跳出了红灯。
“行啊。哪天你有空,我请你吧。”
“新家呢?上次搬进去之后还没再看看。”陆少俭似笑非笑,“好歹我也帮你出了力啊。”
忆玮唇线一抿,脸色沉了沉,轻轻吐了口气:“行。哪天有空吧。”
“那就今天吧。顺便把饭请了,给我做顿宵夜,面条就行了。”他答得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的试探她的极限。
忆玮深呼吸一口,又把车窗略微放下一些,有风吹进来,仿佛是清凉油轻轻抹在太阳穴上。
“今天?算了,我家都没吃的,还得现买。”
车子平稳的停在了忆玮楼下,陆少俭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微微皱了眉,像在微笑,又像挑衅:“来,我们一起去那家便利店买些吃的。”自顾自的下车,站在她面前,拖了她手腕就往前走。
黎忆玮拼命的反手想要甩开,指甲便在他手背上划了长长一道血痕。
“真恶心!你别碰我。”
陆少俭语气淡然,眸子里的光像是这夜晚中唯一的光亮:“怎么,你终于装够了?”
第七章
这样一句话,终于微微撕破了她想要掩饰起的无所谓。
她在月光下微微扬起头,目光带了温度,辣辣的有些刺眼:“我装什么?”还不等陆少俭开口,声音冰凉:“你不就那点心思么?希望我失控,冲你发脾气,证明我还很在乎你?”
他还是笑:“那你在乎么?”
忆玮心底狠骂了一声“在乎你个鬼”,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
终究觉得凉飕飕的,仿佛身后那人是月下的影子,再难摆脱。忆玮知道他的脚步声,向来无声无息,总是神出鬼没。忍耐了一会,已经到了门口,终于转过身去:“你的车就在那边吧?”
他无所谓的点点头:“想讨口茶喝。”
“呦,又改口了啊?不是要吃宵夜的么?”忆玮冷笑,“你还真是随随便便啊。”
他眉梢轻轻划出了一条弧线,仿佛看不见的色调,落下了点点清辉,让脸的棱角更肃峻。然而和这样的表情足以形成的对比的,却是他的声音——语调都这样优雅而懒散:“除了对你,我还对谁随便过么?”
忆玮简直想捶地大笑了,如果今天没在那种地方遇到他,可能自己就把持不住,直接扑他怀里感动得泣涕涟涟了。
她有些挫败感,转过身,好声好气的说:“陆少俭,咱别玩这种游戏了。我实话告诉你,今天看到你在那种地方,确实心里不舒服。不过你也别多想,换了哪个以前的同学去那里,我都挺不舒服的。不过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你爱去哪玩就去哪玩——哎,你干嘛!别动手动脚的!谁让你进来的?”
他铁青着脸,强硬的从她手里拿过钥匙,把她拨在一边,开门,又把她拉进来:“谁有空听你唠叨?我就来要杯茶醒醒酒。”
她这样对酒味敏感的人,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虽然眼神一如既往的很清醒,连脸色都很是如常,可酒气不会骗人,他就是有些醉了。忆玮常常怀疑他喝的是渗了薄荷汁的酒精。一般人喝了酒,喷出的气息燥热灼人,他却偏偏清沁冰凉,犹如盛夏的时节,手中握了一杯冰啤,指间滴滴淌下了露水。
忆玮气急,差点没质问他:“醉了还敢开车,你真是不把人命当命呢!”其实也知道,他不会理会自己。果然,下一刻,他自顾自的去了厨房,还无比适意的回头:“哎,你这是新茶呢?”
这个时候,哪里有新茶?其实他很喜欢忆玮家乡带来的茶,没什么牌子,就是当地的茶园摘来的,曾经喝过,就赞叹不已,说是有着一股清新乡间的味道。
忆玮有些不耐烦:“就茶叶杆子,超市买的,十几块钱一大把。你喝了就快走。”
陆少俭的背影像修长绿竹,虽然清瘦,却节节铮立,他安静的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其实那种地方没什么,也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样的。”
她不置可否,可心里是相信的。
他又继续说:“那些小姐,其实也就陪着唱首歌,要是不喜欢,就让她在一边坐着,随便喝杯酒就好。”
总是这样,什么话都要等到她发够了脾气,才愿意好好的说。
其实忆玮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冬天,他见到了两个乞讨的老人的样子。深咖色的大衣衣摆几乎碰到结了冰霜的地上,。年轻男人侧脸英俊温柔,动作轻柔,将手里的散发着热气的豆浆和包子放在了他们面前。那一刻黎忆玮心里像是绽开了极美丽的情绪,只是觉得欣喜,原来自己的男朋友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好似发掘出了宝藏。
他将杯子放回在桌上,皱眉问她:“你在不在听?”
她一激灵:“什么?你要走了?”
陆少俭眼睛轻轻一眯:“又在鸡同鸭讲。”不过还是站起来,“是很晚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她:“你的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领导对我也好。”忆玮心不在焉的回一句,“你醉了还能开车回去不?”
他点点头,像是松口气,目光亮得惊人。
忆玮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又被他骗了。这个人酒量那么好,毕业散伙饭的时候全班就剩他一个清醒的,被派去结帐,刚才这种时候,又拿喝茶醒酒在来搪塞自己。
于是胡乱推他出门,又开始恼怒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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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昏昏沉沉,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睁开眼惊醒,闹钟恰好精确无比的开始打鸣,忆玮掀了被子,眼皮都浮肿着,只是觉得困。
坐公车到单位,才发现忘了买早饭。这真是极不顺的一天,忆玮打开电脑,第一件事是查看自己一直负责的网站论坛的几个小版块。还没开工,就有电话打来:“小黎啊,来我办公室一趟。”
“小黎啊,你负责我们网站的那几个版块,人气实在不行啊。”主任指着数据给她看,“只有别的版块一半多点。”
“啊?”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主任则谆谆善诱:“你看,这些也是将来能留下的考评指标之一啊。你负责的生活情感版块,还是要加强。”
忆玮郁闷得要吐血,生活情感板块——当初指派给她的时候自己就觉得很无语。政府网站下属的论坛本就没人来,她的板块听上去就有知音风格,这年头,哪个网民愿意过来?!最后还是同事提醒她:“喏,自己多注册几个。转转帖子,顶顶帖子,不就好了?”
所以说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作为管理者,她要从各个网站上寻找诸如:“拿什么来拯救被第三者破坏的婚姻”、“十八岁的女儿被绑架撕票,父母情何以堪”之类带些黑色幽默的文章,然后用不同的马甲登录,发表观点各异的看法。这样精心的护理之下,整个论坛看上去好不兴盛,生机勃勃。
过了几天,主任就在晨会上大大表扬了忆玮的工作,指出:“我们的网站已经固定吸引了一部分的人民群众,成为他们排忧解难、倾述心事的好场所,为维护社会稳定做出了贡献……”
忆玮在下面忍的好不辛苦。忽然听到主任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尤其是新来的几个同志,工作都很认真负责……”她不好再偷偷的笑,抬起脸来,作出纯洁无害的微笑,仿佛接受这个表扬心安理得。
中午下班的时候还在傻乐,被同事拖住:“小黎啊,你酒量怎么样?”
她一听就犯怵,愣了一会,笑了笑:“我酒精过敏,上次吃了夹心酒巧克力差点没休克。”
同事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笑得很可爱,摇了摇头:“哎呀,真可惜。本来可以一起去吃饭。今天……”她还没说完,主任正好走过门口,大声催她走。忆玮笑笑,摆摆手告别。
下午的时候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论坛版聚,一个心不在焉,发帖的时候忘了套马甲,回头一看,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第二楼自己发了一条“支持楼主,好帖”,到了第三楼,仍旧这个ID,内容赫然成了“乱七八糟,什么东西”。
于是删贴,弄得手忙脚乱,连电话都来不及接。
她没来得看来电,这个时候,偶尔浅容回来骚扰她,也不排除是陆少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陌生:“你好,是xx么?”
xx是她在那个小论坛的ID。
忆玮反应过来:“老大?”
老大的声音和他的帖子一样,深沉醇厚,“小丫头,上班呢?”
忆玮有些激动,笑得傻傻的:“老大,这个周末你去的吧?”
那边在笑,声音也很好听:“就是为了这事。周末要出差,今晚单独请你吃个饭吧?”
黎忆玮真的没想到,老大原来这样年轻。这个年轻,当然不是指青涩少年。只是和忆玮想象的有些区别。她总觉得老大请她吃饭的时候,就会像一位目光深邃的老者,微笑着给她传授一些人生哲理。就像以前看过一张照片,银发苍苍的泰戈尔老先生,身边聚拢着正当韶龄的林徽因,有世间最纯净的美好。
可其实费邺章而立之年都未到,高大挺拔,浓眉深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费邺章。”
忆玮的回答稍稍失礼:“老大……你今年几岁?”
他微笑,答她:“正当壮年。”
接下来的对话都很正常,只是费建章在问了她的工作后微微一愣:“你在政府网站工作?”
忆玮有些尴尬,笑了一声:“生活所迫啊。”
他踅起眉,又浅浅一笑:“不错,女孩子应该找一份稳定些的工作。”
明明知道他不是讽刺自己,忆玮想起自己的工作,还是不安的动了动,笑:“还行吧,其实挺无聊的。”
费邺章并不像他的文章里展露的那样锋芒毕露,反倒显得深沉内敛,说话的时候认真的看着对方的眸子,却又丝毫不给人压迫感。那样的谈吐和内涵,像是有着家财万贯的男子,早已不将自己的财富当回事,谈话间只剩温水滑过的舒适。
最后看看时间,居然过了十一点,她急急忙忙的起来:“哎呀,这么晚了。还有一份报告没写。”语气像是明天要考试的孩子,一脸沮丧和无奈。
他拍拍她肩膀:“真不好意思,我送你回去。”
下车前,费邺章的眉目灿灿生辉:“丫头,我办了一份杂志,明天给你几份,看看怎么样。”
她只知道老大在好几家国内知名的杂志期刊上有专栏,还真不知道他又办了杂志,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费邺章眉梢带了笑意,像是催促妹妹的兄长:“好了,去吧。”
第八章
第二天果然立刻收到了快递,是时政新闻类的期刊。她埋头在电脑后面看了整整一个午休时间,只觉得那几篇社评字字珠玑、酣畅淋漓,而尺度之大也让自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本杂志可以正规的入发行渠道,分明不是内部刊行的杂志,这样的言论,就足以叫人惊叹了。
后来趴着午睡的同事抬头喊她:“小黎,你的手机震动很久了。”
她忙放下杂志,拿了手机往外跑。
是陆少俭。
她还真的大半个月没和他联系了。陆少俭那样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居然被她听出了几分疲倦:“这几天都在外地,天天在工地上蹲着。”
“那你快回来吧,这里泡泡吧吃吃饭,多舒服。”
陆少俭不去理她讽刺的意思,倒是有些高兴:“呦,想我了啊?”
她哼了一声。
“行,你这几天不是考试么?等考完我差不多就回来了,一起吃个饭吧。”
谁让她对吃饭没什么抵抗力,况且陆少俭总能找到合她口味的地方,一来二去的,总是被拐了出去,从此苦海无涯。
她支吾了几声,陆少俭敏感的问:“又怎么了?工作不顺心?”
其实对这个工作,她还是有些想法的。体内仿佛有不安分的因子开始活动,整整坐了一个月的办公室,颈椎病没有更严重,那是因为工作太无聊,才时时记得提醒自己活动脖子。可这些想法,她实在懒得对陆少俭说,不用动脑子想,也会知道他的反应。于是挂了电话,继续开始自己的马甲生涯。
临下班的时候主任又特地打了招呼:“小黎,周末考试,准备好了吧?”
她微笑,信心十足。可是一转身,却莫名的懊丧。
她从没想到,下午又接到了老大的电话。
费邺章在电话里的语气十分的斟酌,语速缓慢却不拖沓,开门见山问她:“要不要试试来这本新杂志工作?编辑,顺便可以写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她愕然,有一种被重物砸到头部的感觉:“我?”
虽然只是信号转化的声音,却又温和至极的微风拂过的感觉:“放弃你现在的工作确实很可惜。丫头,我也只是问问,不愿意也别勉强。”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忆玮急得打断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问问,你怎么觉得我合适?要不我整理下毕业论文和平常写的文章给你看看吧。”
那边却一口拒绝了:“丫头,我去哪找一个认识了两三年、知根知底的人来?你倒是不用怀疑你自己的能力,知道么?那时候你来小坛子里注册就是我邀请的。”
挂了电话才还觉得晕晕乎乎,又把杂志细细的翻了几遍,好几篇文章都是旅居国外的学者写的,无论是意识还是思想上的维度,都有挥洒自如的高度,足以叫人仰视。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像是有热血涌上了脑袋,又像是喝了七八两白酒,总之前途上一切的障碍,在忆玮看来都已经不足道了。她看了看桌上主任递给自己的那几本书,论坛上各色马甲堆砌出的繁荣,暗自点点头,一下子轻松下来。
周末考试。居然小小的会议室坐了十多个人。开始分考卷,忆玮粗粗扫了一眼,果然全是那几本书上的内容,咬咬牙开始答题。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是出了名的答题快,这次磨磨蹭蹭的,居然拖到了最后几名交卷。出了门大大松一口气,仿佛了结了心事。
一起进来的那两个同事还没走,见了她都问:“考得怎么样?”也难怪他们这样上心,事业性质的单位,做事清闲,收入又好,谁不想要个金饭碗?
她摇摇头:“不好。”
他们似乎也放心了:“就是嘛,那些题我都没见过。”
半个月后,她头一次见到陆少俭。他穿了一件墨蓝色条纹的薄毛衣,竟然隐隐有了一丝英伦味,像贵气十足的绅士。只是肤色黝黑了些,见到她微笑,更显得牙齿洁白。
“今天想吃什么?”他以一副安慰的神情问她。
老习惯了,每次考完试她都要去大快朵颐,以食量补充严重损失的脑力。
约在了她上班地方不远的一个小公园见面,忆玮还没说话,陆少俭就看了看手机:“我去接个电话。”
他稍微走开几步,背影的线条流畅,赏心悦目。
接了电话回来,他却像变了一个人,本来就有些瘦削,面颊更微微凹陷下去,仿佛在咬牙切齿,眸色更是深沉到了极点。
这是暴风雨欲来的征兆。
忆玮暗自开始同情那个得罪了陆少俭的家伙,莫非是同事?或者是建筑商?正想安慰一下他,自己的手机也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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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主任啊?”她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看陆少俭的脸色——这人今天很奇怪,明知自己在接电话,居然就在一旁直直站着,仿佛想听自己在说什么。
下一刻,她就顾不上陆少俭了,苦了脸对着电话那头说话:“什么?不是吧?”
刻意偏过了脸,不然陆少俭看清楚自己的脸色,她的声音又低又快:“怎么会这样……我交前特意检查了一下啊!”又说了几句,挂上电话,她深呼吸了几口,垂下目光:“陆少俭,我完蛋了。”
“哦?”他的语气冰凉,不辨喜怒。
呃……为什么有说不下去的感觉,黎忆玮忽然头皮发麻,忍不住抬眼看了一下,那个男人离自己脸部距离很近,嘴唇抿得很紧,唇线锋锐。
“今天笔试,八面的题,页数太多,我翻来翻去的,居然漏了整整三面……”难道是心虚?怎么连自己都听不清最后一句讲了什么?
他似乎没听见这句解释,嘴角微微一扯,只是效果不好,比冷着脸更叫人胆战心惊。
“黎忆玮,你和我说说,这次的工作,又是搞传媒网络,又轻松,你哪里不满意了?”
忆玮张嘴结舌,一时间不知所措,硬着头皮说了句:“我不是说了么?我真的不小心啊。”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黎忆玮,我第一天认识你么?”
她那些小心思,自己还会不了解么?照理自己早就该练就了面对惊涛骇浪而岿然不动的境界了,偏偏还是不行,一阵阵的无名怒火开始往上冒。
当他这样放慢了语速,连名带姓开始喊自己名字的时候,应该就是怒极的时候了。忆玮一阵头大,条件反射的想要抬杠,想想又觉得理亏,忍气吞声的低下了头。
陆少俭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依然慢条斯理的问她:“你说,到底哪里不满意?”
“嗯。太闲了,每天删删帖子,喝杯茶,太没意义。”她答得小心。
“哦……那你第一次辞掉的工作,我记得当时你说太忙了,没时间干自己的事?”他星眸一闪,毫不留情。
忆玮很想郁闷的问他:我的话是金玉良言么?没事记那么清楚干什么?最后翻了翻白眼,没吭声。
她难得这样隐忍,却更叫陆少俭生气。像是逼着她说话,他挺直的鼻梁几乎就在眼前,那双眼睛里全是寒凉的浮冰:“你不就是爱做这些事么?从来都不顾后果,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那时候在家里有你爸宠你,出了社会,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啊。”
忆玮终于扛不住了,微微踮起脚尖,视线几乎与他平行:“陆少俭,你管得是不是太多了些?就算我有意不做题,那也是为了给主任面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陆少俭的目光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掠过她的脸庞,灼亮的光热仿佛能烫伤她的肌肤。
“对,是和我没关系。我他妈……”他的语气蓦然顿住,怒极反笑,语气像是被水激灵灵的一淋,“每次都能让你说出这句话,我还真是贱得很。”
她不甘示弱,顺着他的语气就说:“是啊,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我真的有些明白了……是不是太迁就你了,你反倒不当回事?”陆少俭微微皱起眉,有些困惑,“你一直说我们已经分手了……那好,就当我后知后觉,现在才知道你是认真的。黎忆玮,真是如你所愿了。”
他果断的转身,车子极快的离开,没有一秒停滞。
又是老样子,剩忆玮一个人在原地大发脾气。那种情绪又极复杂,像是愤怒汹涌的波涛,又夹杂着孤单和无助——她那样一个倔强的人,总是在最后适时的把它们渲泄成为反扑的浪潮。于是一次比一次吵得凶,而日复一日的,关系愈加恶化,最终慢慢剥落下美好,碎成齑粉。
第二天她就去原来的单位办手续。因为只是实习生,倒也简单,理了理东西,打了招呼就往单位门口走。原来一道实习的另外两人大约是考上了,于是变得极和善,微笑着向她告别。忆玮也笑得灿烂,转身挥了挥手。她下午要去费邺章的杂志社报到,难得竟有了几分忐忑。于是午饭对自己刻意好了一些,专门点了好些爱吃的菜,鼓舞士气。
杂志社更像是私家的小院落。四方的院子,黑砖白墙,院中一棵极大的槐树,此刻新抽了嫩芽。底下居然还有一个古井,石头砌成,处处透着幽静。
她和新同事打招呼,人也不多,各个都在埋头看书或者写字,忆玮一眼扫去,竟觉得他们长得都相似。大约是因为透着浓厚的书卷气,脚步、说话声都是轻轻巧巧。她想起了那本杂志,那样铿锵的话语和先锐的思想,真是难以想象,蓝图竟然由这样一群人完成。
费邺章带着她看了看办公室,又问:“明天就来上班?”
她连声说好,心里隐隐激动,仿佛喉间滑过了烈酒。
这样激动的情绪直到费邺章送她出门,她接了个电话,脸色立刻有些不自在:“主任?”
主任呵呵笑了笑:“小黎啊,今早你来办手续的时候我不在。”
她嗯嗯了几声。
“考试的事我想过了,暂时可能没办法把你招进来。要不你还是回来上班,再实习上半个月,我再向上面试试,能不能再争取一个名额。”
她呆若木鸡:“什么?”
主任有些尴尬:“唉……这事不好办啊。你差得也太多了。不然倒还能松动松动。”
忆玮的眼神终于清醒过来,冷静的问道:“主任,你为什么对我这样青眼有加?”
她确定自己没听错电话那头的一句话。
于是瞬间的失魂落魄。
第九章
主任说的是:“陆总的好朋友嘛,既然关照了,怎么都得帮忙的。”那只老狐狸,一点都没想到这小姑娘看上去聪明伶俐,居然考得这么差。不得不又联系陆少俭,他却轻松,似乎并没有不快:“没关系。是她自己没考好。这次真是麻烦您了,找个时间一起吃饭吧。”
又哪里想到得到,他转瞬便抹了开去人前的轻松和客气,阴沉着脸给忆玮打电话。
忆玮坐在公车上,看了那个号码,微微发愣。
“你什么时候有空?上次还有些东西在我家里。”
她松一口气:“我今晚都在家。”
她清楚的听到到电话那头“嗤”的一声不屑。
“你以为你是谁呢?晚上10点之后我在家,你自己打车过来拿。不来就算了,明天我让阿姨收拾掉。”
忆玮有些沉默,语气甚至说得上拘谨:“好。”
她是该去见见陆少俭的,每次那一瞬间炸开的争吵,两个人谁都来不及反省,就已经各自背身离去。就像这次,他从来都不说,她也不知道原来他竟然这样帮自己。多少能了解了他的愤怒——如果说心里是真的有感激的话,竟然还有些不甘,于是更想见到他,哪怕说说自己离职的原因也好。
临出门前看了眼天气,才发现开始下起雨来。随手扯了条披肩就钻进了雨幕中拦车。
已经是草长莺飞的春天了,可是夜里落起雨来,风还是凉凉的直往脖子里钻。所谓的“人在风雨飘摇”之中,真是贴切。唯有一条又薄又软的披肩多少遮了些风寒。
抬腕看时间,其实还没到10点,好像是自己心急了一些。忆玮的脚步急快,有泥浆溅到了鞋上,鞋面顿时变得狰狞。
她走在一对情侣身后,忽然微微驻足,仔细看了一眼,才觉得这样熟悉。
身形修长的男子拿了伞,却极好风度的向女士偏了偏,并不介意自己的在雨中露出了一半肩膀。两人并没有靠得很近,却又生出了亲昵,仿佛冰凉的雨夜,这才是美好的一抹情愫。
忆玮有些恍恍惚惚,看着那两人拐上了另一条路。
那是骄阳似火的夏日,女生们都乖巧着打着伞。各色的缤纷,像是浇了五颜六色果酱的冰淇淋。陆少俭每次见到她,总是一把抢过伞,揽住她肩膀,然后心安理得的往自己这儿一偏,洋洋得意:“哎,你过来点,伞太小了。”
把忆玮气得跳脚:“你一个男生要打什么伞?”这么热的天,非要靠得这么近,她决定闪身。
陆少俭伸手一捞,又把她拉回来,语调懒懒:“紫外线伤人啊。”
——为什么那时候的他和现在越来越不一样?她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恰好走到了那幢楼下,抬头看看那一层,并没有灯光。
她收了伞,安静的等着,手指蜷曲着抓紧了柔软的披肩。
“你来了多久?”陆少俭并不意外,神色冷淡,但是显然很有克制的不再向她发怒。
忆玮承认,本来她想好的那些话,现在又不愿意说给这个男人听了。或许是刚才那一幕有些叫她吃味,可是她自己说的,早就没有关系的两个人,自己又为什么要闹情绪?
她就站在门口:“你递给我吧,不进去了。”
他皱眉,转身看她:“进来。”
她站着不动。
陆少俭走近她,不耐烦的拉她手腕:“我没耐心和你磨。东西我没理,你快一点,很晚了。”
东西不多,几本书,几瓶护肤品。她收拾了一下,忽然回头一望,陆少俭正倚在门口,淡淡问她:“好了?”
“嗯……陆少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主任打过招呼?”她直起身子,忍不住问他。
陆少俭的笑很刺眼:“黎忆玮,你这算嘲笑我么?”他漫不经心的走到她身边,替她提起那包东西,“对啊。帮你回邮件的时候就留意了下。你说喜欢做媒体,喜欢清闲,我看这个工作很符合,就顺便打了声招呼。”
他并不是在告白,带了浓烈的自我讽刺,听得忆玮心里一阵阵的泛出了难受。
“不是的。你记得老大么?就是我常上的那个论坛……我不知道你帮了我……他又办了一本杂志……”她说得颠三倒四,让向来极有的逻辑感的陆少俭皱眉。
等到把前因后果理清了,他的脸色并不见得好一些:“我不明白,你怎么敢就这样一个人去见网友,又随随便便的答应去工作。”
忆玮很认真的对他解释:“是本很正规的杂志。”神气间就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不管那些能甜味会腻倒牙齿,只是执着的喜欢,“而且,我不喜欢你这样帮我。”
“哦?”他又挑了挑眉梢,看样子这句话又成功的惹起了他的兴趣。
“少给我又讲你那套,想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不想靠关系。我倒是想知道,你不让我帮你,怎么就偏偏要靠那个老大进他的杂志社?嗯?”
忆玮气急,脸都憋红了:“你怎么这么龌龊!我辞职和找新工作,这根本是两回事!”
他不动声色,反而在轻笑,不置可否。因为在家里,只穿了一件米色的T恤,看上去质地柔软,勾勒出挺拔的形体,而那一厢忆玮却是越看越觉得恶心。
她索性加快了步子拦住她:“你给我听着,我去那里工作,费邺章的原话是因为论坛上混了三年,互相间知根知底,他觉得我适合,就是这样。”
陆少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仿佛直觉,微微皱眉,眉间有很好看、又带着深沉的小山川。他的手放在她肩上,替她拉开门,笑得很是无所谓:“随便吧,黎忆玮,和我没关系。”
她气昏了头,出门才发现居然忘了问一个问题,他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建筑设计所的设计师么?充其量也就是那个设计所算是挺有名气,到底哪里冒出了新称呼,人人都这样卖他面子?不过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逝,更巨大的困窘迫在眉睫,她的伞似乎忘在了他家中。
手脚麻利的把披肩顶在了头上,忆玮一口气跑到了小区门口,狼狈的站在保安室前,浑身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
又拦不到车,夜风一阵阵的吹,开始起鸡皮疙瘩。真真切切的,那是从里寒到外。直到坐进出租车,她一叠声的催师傅开暖气。
师傅乐呵呵的:“现在的小姑娘啊,就是为了显个性,都流行不带伞。我女儿也这样。”
忆玮忙着在搓冻僵的手,咕哝了一句:我早过那叛逆年龄了。坐在后座上,却越想越窝火,本来还有些委屈的,忽然记得走前,他好像极不客气的又轻轻推了自己一把,真是有扫地出门的意思。
本来是寒到心里,到了下车的时候,冰块已经融成了炎炎烈火,烧得她连稍微遮雨的意思都没有,大步就走回了住处。
温水淋在身上,还是觉得不够热,她又调了调水温,在花洒下立了很久,像在发誓,要把寒冷一点点拔出来。然而即便是这样,出浴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哆嗦。她觉得大事不妙,翻箱倒柜的找维C泡腾片,最后好歹找了一管子出来,拿了一片扔进温水。黄色的固体滋滋的开始上下翻腾,像煮沸的水,声势惊人。
一口气把橙汁一样的液体喝完,黎忆玮看了看窗外的凄风惨雨,又暗暗握拳:已经被气得够呛,要是身体再倒,可就真的不值当了。
第二天开始新的工作,还是不争气的感冒了。到了杂志社和人打招呼都瓮声瓮气,像是塞了一团海绵在鼻子里,单纯的依靠嘴巴呼吸。
新单位的同事大多年纪比她大,见着她倒很照顾,忆玮嘴甜,见人就喊“老师”,于是同事也都认了,关系很融洽。她忍不住好奇,拿着上期杂志的一篇文章问另一个编辑:“这种文章能通过审查?会不会有问题?”
林编辑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台海关系的文章,比较了两岸的政治特点和分歧,笑了笑:“这还好啊。”又补充了一句,“小黎啊,你放心。就这种尺度还被老板骂了,说太保守。有他在呢,不会有事。”
他笑得意味深长,忆玮一愣:“林老师……”
“本来学政治的嘛,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来掌握好分寸,二来看看大的方向和形势,第三,最好还是上头有支持。”他又笑了笑,说了个名字。
一般人或者并不知道,但是既然黎忆玮却很熟悉,了不起的新派文人,抗战的时候投笔从戎,因淞沪战役而成名,忠肝铁胆的民族英雄,。
她醒悟过来:“他也姓费?”
林编辑一脸景仰:“他是费先生的祖父。”
正说着,费邺章进来,拿了一叠文稿:“小黎,把这些文稿整理一下,筛选一遍,看看有哪些适合这一期的专栏。”
他在人前总是很正经的称呼她“小黎”,倒反而是只有两人的时候,会微笑喊她“丫头”。忆玮应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又打量他。身材高大挺拔,穿了白色的衬衣黑色西裤,有种刚强的气质,活脱脱像是他那个战场、文坛皆纵横的祖父。
她发了几秒钟的呆,于是费邺章轻轻敲了敲她桌子,带了笑说:“怎么?还不开始审稿?”
忆玮讪讪一笑,打了个喷嚏,低头看那一叠纸。
才看了第一页,就忍不住惊叫:“天哪,是王台闻先生的!”于是忍不住一页页的先翻下去,那些名字,哪个不是如雷贯耳!大约是因为这些人都不惯用电脑,一篇篇均是手写书稿,字迹亦是挺拔遒劲,无一不是大家风气度。
自己曾经在《读书》、《书屋》这些杂志上追随这些大家的思想,长久不可自拔。如今竟然能手握着这些老教授们珍贵的文稿,一本正经的开始为专栏选题——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亲手在自己面前打开了一个宝库的大门,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珠宝,款式之奇巧,材料之珍贵,以往从未奢想过。
费邺章轻轻一笑,看着她专注的埋首那些文稿,下颌弧度美好而柔和,真像是孜孜不倦而求学的女学生,不再打扰她,转身离开。
因为昨晚下了一场春雨,窗外碧叶如洗,最先抽出花蕾的褐色枝干上也带了润润的湿意。忆玮跋涉在书山文海中,只是觉得幸福,那些病痛,那些争执,仿佛是天边流云,轻轻一吹,就全悄悄散开了。
第十章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忆玮去找费邺章,拿了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意见。
费邺章只看了一眼,微笑:“你复印了一份?”
她点点头,以自己的资历,怎么敢随便在那些老教授的文稿上划划改改?那些文字本身有一种强大凌然的气势,仿佛不容侵犯。所以说汉字这样强烈的象形意味,实在是样美妙的东西。
他快速的翻完,抬头看忆玮,有些紧张的抿着唇,像是等待成绩的小学生。
他笑了笑,气氛陡然变得温和:“很好。你选出的这三篇确实和这一期的主题十分吻合贴切。”他递给她一张稿纸,上面是他亲自做的选题。
忆玮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笑得很可爱:“老大,你这是在考验我?”
“姑且算吧。”费邺章悠闲的说,又扬眉,“为什么不选李老这篇?给我个理由。”
忆玮实事求是的说:“李先生的一些观点,如今看来,过于保守和拘泥于他以往的思维了。如果说是法制和民主,国内治学最好的,还是……”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尴尬的笑笑。
费邺章有些惊诧:“说下去。说完。”
她就勉强说了个名字:“王棋教授。”
“你就是他的学生吧?本科的时候上过他的课没有?要不下次向他约稿你做责编?”
忆玮眼珠子一转,反正她天生骗人不眨眼,随口就掰:“老大,你饶了我吧。我本科的时候成绩很差,王教授的课还挂了一次。他见了我,说不定觉得咱这本杂志都不咋样。”
费邺章哈哈大笑,又有点半信半疑:“真的?”
她连连点头:“真的。不信我把成绩单给你看。”
出门的时候,略微在走廊上停了停,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开始浮上来,忆玮摇摇头,加快了步子,似乎走得快了,便能从时光的跋涉中抽身,不再被羁绊。
回到自己的桌前,扯了纸巾开始擤鼻涕。她特意带了两卷全新的,居然半天之内又全部用完,实在也无法可想了。另一个编辑方阿姨同情的听着办公室里“嗤嗤”的声音,把护肤油递给她:“小黎啊,抹点吧。看你鼻子下面,都擦破皮了。”
她边打喷嚏边接过来:“谢谢方老师。”一边眼泪汪汪的咒骂陆少俭。
那个人哪里听到这远在城市另一端的某人的诅咒,此刻意外的在饭店门口遇到了谢浅容。浅容见到他也有些意外,回过神来:“哎呦,我说呢,我们单位新的办公大楼中标的原来是你们建筑所啊。”
陆少俭微微一愣,纠正她:“不是建筑所,我是承建商。”
她愕然,终于明白过来:“师兄,你跳槽了?”
这样解释很费劲,可是陆少俭还是告诉她:“在设计所那一年半时间,是我刚毕业,父亲希望我能好好锻炼一下。现在我是嘉业的总经理。”
浅容被这个消息弄得有些发懵,半晌回不了神,只能说一句:“老天,你一直以来也太低调了吧。”
门口的礼宾小姐一直半推着门,这两人却迟迟不进去,脸上的笑都僵住。陆少俭轻轻拉了一把她,示意边走边说。
“黎忆玮也真是,居然从来没对我提起过。”
陆少俭的侧脸似乎有黯然,语气却若无其事:“她一直都不知道。”又半开玩笑,“她什么时候愿意听到我的事?”
浅容一点都不知道这两人如今关系这样恶劣糟糕,还在笑:“师兄,你保密工作做这么好,是怕被绑架?”
他淡淡皱眉,笑:“那倒不是。只是也没必要大张旗鼓。”
吃饭的时候,因为浅容是陆少俭的师妹,于是一桌的人都凑趣,让浅容坐在了他身边。间隙的时候,两人便随便聊上几句。
“师兄,你最近和忆玮关系还行吧?我看那丫头找了个好工作,春风得意着呢。”她自然是知道这两人素来的情况的,驾轻就熟的问。
他修长手指间握着酒杯,浅笑不语。
浅容稍微喝了几杯,话也比平时多了些,又笑:“你多让让她吧。她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平时老做些让人觉着不靠谱的事,可是有时候我仔细的替她想想,还真佩服她。”
他的语气依然沉稳,眼角却倏无笑意:“我还不够让着她?”
浅容还没回话,那边又有领导来敬酒,她看着陆少俭站起来,风度翩翩,奉承、客套、应答,熟稔得像是酒桌上的常客,心底忽然起了感慨。
她压低了声音:“上次你们因为她弃保的事大吵,她其实委屈的不行。要不是因为那个恶心教授,她倒是想读下去的……”
他打断她,声音有些冰凉,像是窥见了一些从未知道的过往:“什么恶心教授?”
他果然是不知道的,她也从来不会告诉他这些。浅容低低说完,才觉得身边的男人变了脸色,一只手无意识的敲着桌面,似乎在沉吟:“她从来没和我说过。”
浅容心里有点后悔,忙笑了笑:“大概她不好意思对你说吧。毕竟和你开口比较尴尬。”
他不置可否,眼底却滑过极亮的一道锋芒,嘴角轻轻沉了下去。
忆玮打算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她关了办公室最后一盏灯,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总编室还亮着灯。她蹑手蹑脚的过去,敲门。
“老大,我下班了。”
费邺章看她一眼,起身拿了外套:“正好,我送你吧。我也下班了。”
她走在他身边,还在轻轻咳嗽。
“虽然是新人,但也不用这样拼命。”他关照她,“不用这么晚下班。”
她却认真的摇头:“不是拼命,在这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她坐进车里,又转头问他:“我稍微开些窗?”
费邺章说:“你不是感冒么?别吹风。”
她就有些不好意思:“我感冒啊,空气要是不流通就不大好。”
费邺章嘴唇抿了抿,笑:“随你。”
车子快要开进她住的社区,她忽然喊停车,微微扬起脸:“老大,你吃过小馄饨没有?”
他果然停下车,和她一起吃路边老夫妻摆出的馄饨摊。
老婆婆见到她,笑得很友善:“姑娘,今天要什么?”
她就寻了小板凳坐下来:“两碗大的。”
小馄饨的皮儿很薄,看得见里面裹得小小一团鲜肉。像是小元宝,在鲜美滚烫的汤水中上下翻滚,翠绿的葱花偶尔随着汤水沾在嘴里,又是一股清冽的香气。
费邺章边吃边称赞:“真好吃。”
忆玮则有些得意:“对啊,我几乎天天晚上要跑出来,那个老伯裹得可真好吃。”她连汤水都喝完,正要站起来,老婆婆忽然问她:“姑娘,今天就吃一碗?饱了不?”
其实一碗的份量很足,加上汤又好喝,费邺章已经觉得很饱。他闻言莞尔:“你平时吃两碗?”
何止是两碗?平时她不过把这个当作了宵夜,可是到底还是不好意思承认了,就笑:“哎,今天够了。阿姨再见啊。”
是旧式的小区,车子开进去并不方便。他便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送她进去。弯弯曲曲的绕了些路,费邺章说:“王台闻先生过些日子从美国回来了。看样子是准备在国内定居了。我回去拜会老先生。”
忆玮一脸羡慕,语气就有些酸酸的:“老大,我也想见见老先生。”
星朗月疏,空气里有好闻泥土的味道。不知名的夜虫低低长鸣,初春的气息勃勃。
费邺章眼角微勾,笑得很舒畅:“丫头,当然是带你去的。看看能不能说动他写回忆录。要是可以,你当老先生的责编。”
她几乎忍不住跳起来,又想志得意满的大笑,因为激动,连话都不会说了,呵呵的傻乐。
费邺章伸手揉揉她头发:“好了,回去吧。早点休息。”
她走到楼底,因为心情愉快,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跨进楼道,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车子很眼熟,不过应该不会是他,那个人已经很久没联系自己,没道理现在又回来找自己吵架。
——居然真的是他!
陆少俭看着他们从远处走来。黎忆玮难得有这样乖巧柔顺的时候,被人亲昵的揉了揉头发,笑得又甜,像是刚从蜜罐里爬出来,沾了丝丝甜香。他开了车门,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气魄惊人,走路都像带起了微微轻风,目光把她牢牢钉在了原地。
“那人是谁?”
“你有没有礼貌?干嘛说话这么冲?”忆玮心情好,就不和他计较,“我们杂志的主编啊。就是老大。”
他目中沉郁之色更浓:“我有话问你。”
忆玮大大的打了个喷嚏,一边含含糊糊的说:“你上来说吧。啊……嚏……”
他沉默的跟在她身后,一边问她:“怎么感冒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忆玮简单的交代了句:“晚上睡觉踢被子。”
“哦?不是那天没带伞的缘故么?”他语气有些怪,“我本来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回来拿——你还真是倔。”
这样子和他说话,真是再好的耐心都会被逼得崩溃。忆玮不耐烦的转过身:“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
他修长的身子瞬间压迫过来。忆玮的背脊靠在了走廊的墙壁上,退无可退,狼狈的看着那双在暮色中如同钻石在闪耀的明亮眼睛。
两人之间的空间这样逼仄,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并不是香水的味道,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母亲用的雪花膏,有浅浅的温暖气味。一时间竟然有些贪恋,不管她窘了神情,对他又踢又推,就是不肯离开。
好在有楼上的邻居走过,看了两人一眼,有些摇头的叹息传来:“现在的年轻人啊……”
他终于缓缓离开她,神色如常,甚至带了微笑:“忆玮,你为什么从来不愿意对我说你的心里话?”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喊她的名字了?而她又多久没有听他这样喊这个名字了?
太熟悉的温柔如同夜色拂过这两人之间,却又陌生的叫人不敢相信。
第十一章
忆玮的手一抖,一串钥匙没拿稳,顺带着那样多的毛绒挂件,摔在了地上。老式的房子,连灯都没有,她一声不吭的蹲下去,摸摸索索的开始寻找。重又找到的时候,眼前已经有了柔和的浅蓝色的光线,陆少俭拿了手机替她照明,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
老爸刚刚给她寄了新茶来。她像往常一样,用纸袋子封给他一大半,放在他面前:“新茶。”
他接过,笑了笑:“你还记得。”
忆玮的回答有些生硬:“不记得了。”她并不打算记得,他若不来寻她,那么她就天天给自己醺上几大杯浓茶,还怕喝不完么?!
“我今天遇到了谢浅容。”他喝了口水,意有所指,不动声色的盯紧了她的眼眸,“她和我聊起了你们大四那年的事。”
忆玮将耳侧的长发拨在后面,指尖拢着暖暖的一杯姜茶:“你今天来找我叙旧啊?”
“本来是的。可是看到你和别的男人这样亲密,又想顺便问问怎么回事。”他不像在开玩笑,目光直接撞上她的,又是山雨欲来的气势。
该骂的、该吵的,她不是通通说过了么?!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没什么新意。忆玮笑了笑,心想:你和李泽雯雨中散步被我撞见了,我还不是老老实实当作没瞧见?心里更厌烦,喝了一口姜茶,一时间呛到了鼻子里,辣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她呛得狼狈不堪,就差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微微欠身,抽了一张纸巾给她。又等了好一会,索性直接开口:“弃保是因为你的导师?”
忆玮依然在手忙脚乱的擤鼻涕,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可实际上,心里五味杂陈,想起了那个叫人措手不及的秋天。
接到院系通知,说是王棋教授考虑要带她的时候,她很是欣喜。王棋是少壮派的新晋教授,四十多岁的年纪,留洋归来,爱在冬天穿一件呢子大衣,围上英伦风味的围巾,翩翩风度。讲课诙谐风趣。难得在政治系枯燥的课中,会有外系的学生挤来旁听。
后来忆玮才知道,学识和道德,从来不是两样一起相生相长的东西。
她被叫到办公室,只说是导师要给几个学生提前布置一些要阅读的书目。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开始还很正常,可是当他把手似乎无意识的放在忆玮肩上时,忆玮顿时呆住,一动都不敢动。她反应很快,手里本来握着笔,于是假装掉在地上,巧妙的避开了他的手。
那时自己多天真,又想:导师是海归,自然作风开放随意些。那次相安无事,自己回到寝室,认真的把他交代要看的书读完,才第二次被召见。
如果第一次只是试探,那么这次就是赤裸裸的了。黎忆玮在心里想,有哪个国外礼节是需要把学生的手攥在自己手里,而另一只手竟然不知羞耻的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急得脸都红了,腾的站起来,退了一步。
王棋却慢条斯理的看她一眼,扶了扶金丝边的眼镜:“怎么了?”
自己这样一个有些洁癖的人,再也不愿意靠近这个老师身边半米的距离,硬邦邦的抛出了一句话:“王教授,您自重些。”
他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沉声说:“黎忆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导师。”
而自己几乎想都不想,冷笑:“读研也是双向选择的事,您选了我,我还未必答应呢!”
其实有些委屈和害怕的,临走前王棋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你们读研、毕业,很多材料还要我来经手。你好自为之。”忆玮一闭眼,心一横,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学期一门专业课的老师也是他,现在看来,能不能过都是问题了。可她天生那副脾气,声音清脆,轻蔑的抛下一句话:“真恶心。”头也不回的冲了出来。
自己跑到了操场上,秋风萧瑟,大口大口的喘气,觉得胸口充盈着难以释放的郁气。其实那时候距离自己和陆少俭在奶茶店吵架没多久,自己没向他透露能保研的事,本来是想给他惊喜,这样看来,这是又黄了,还是别提的好。
这样晚了,自己坐在操场上吹冷风。她难得给他打电话。而他肯定还没睡,忆玮知道,他忙得每天能睡上五个小时就算很不错。那人拿了电话,心思还游离在图纸上,心不在焉的敷衍自己。
这样尴尬……她瞎说了几句话,发现自己坚持不下来了,那边陆少俭的声音疑惑:“你今天没吃错药吧?”
“没有。”
“那是和谁吵架了?”
“没……我就是对自己挺担心的,不知道将来干什么好……”忆玮心慌意乱的说,顺手把电话掐了,“不说了,熄灯了。”
她在操场上坐了很久。少女纤弱的身躯却挺得笔直,像是一株雪松,无声的对抗和沉默。虽然还没踏上社会,却早早尝到了那些异味。
保研自然是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而那个时候,大四上学期已经过了一大半,就算重新准备考研也已经来不及。那么就开始找工作。不过和别的同学相比,她的成绩单上带了一门显眼的不及格。她只对浅容说起过,语气充满自嘲:“看看,有机会在学校遇到这种事,足以证明我的人生多么彪悍。”
忆玮皱眉,有些不满:“谢浅容是个八婆,怎么什么都对别人说?”
他就那样重重的把手中的杯子搁在了茶几上,足足溅出了半杯,玻璃上有水痕道道,泡开的茶叶凌乱。而那样大的撞击声,忆玮几乎以为桌子会裂开去,更加的狼藉破败。
“别人?黎忆玮,那时我是你男朋友,这种事你不和我说,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他的眉宇这样凌厉,仿佛有锐利的光芒溢出,声音不大,却吓得忆玮一时间不敢再开口。
隔了很久,她喃喃的说:“不是的……其实那天我打电话给你了,可是真的开不了口。”
陆少俭将她的神态看在眼里,忽然从心底起了一些自己不愿承认的后悔。她对他发过最大的脾气,只怕就是那次了,自己冷眼指责她任性弃保。那一次她并没有平常的气急败坏,倒是脸色苍白,冷冷的像是在赌咒发誓:“陆少俭,我们分手好了。再拖着我一个正常的人也要变得不正常。”
他站起来,日光灯嗡嗡的在响,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那双很温暖的手扶在她的肩上,像是安慰,男人的声音有着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不要瞒着我。”
黎忆玮全无反应,只是有些奇怪的回头看他,莫名其妙:“你这算是咒我倒霉啊?”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立体的五官在英俊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心里却在想,自己手往上移上几寸,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掐死这个从来就这样扫兴的女人?
忆玮挣脱了他的手,指指挂钟的时间:“你可以回去了。我要睡了。”
他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时间,语气有些无赖:“我饿了。”
这一次忆玮心情很好,笑眯眯的说:“出门,就在马路对面,有一家馄饨摊,味道很好。”
他就去够她的手:“一起去吃。”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忆玮有些无奈,躲开他的手,“好走不送,记得替我关门。”
他却跟着她去房间,不依不挠。
这样子的陆少俭,真是少见,像个孩子,难不成是喝醉了?忆玮忍不住嗅了嗅,空气清清爽爽,没有酒精的味道。
他看着她轻轻皱了皱鼻子,像可爱的偷食小猫,有一股热气从心底深处钻出来,像个青涩少年,一下子头脑发热,俯身亲吻下去。
其实忆玮早就习惯他这种突然袭击,因为以他们俩人的相处之道,是绝不可能像一般情人一样,脉脉含情,相拥相吻的。她第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忍不住去推开他,他还辗转吻着她的唇,齿间喃喃的在说:“不要动……”
她怎么可能乖乖的听他的话?一时间恨他力气怎么这么大,又挣不开,只能狠狠的在他唇上咬下去。他终于停下了动作,却没有分开两人间的距离,依然这样近,闻得见淡淡的血腥味,甚至淡淡的渡到了她的唇齿间。
他终于是清醒的样子,低低说了句“对不起”,很快放开她。
忆玮退开一步,坐在了床上,大概是因为感冒,精神并不好,声音困倦:“我原谅你时不时的抽风。可是,陆少俭,一年了,我们一直这样原地踏步。你到底烦不烦?”
他的目光刹那间亮了亮,嘴角是很好看的微笑,微微低了头看她:“原地踏步?那么……你要不要有实质性的进展?”说话间身子已经俯下来,半撑在她的身上,轻笑:“好不好?”
深夜,本当该春闺销魂的时候,这幢楼里,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你神经病!滚开!”她连推带桑,差点自己没从床上滚下去,蜷在了角落,警惕的像是野兽:“陆少俭,你这个死色狼,以后我再让你进这扇门就不姓黎!”
陆少俭此刻哭笑不得,站在原地,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大概是被她无意间抓了一下。他稳了稳情绪,恢复到平时的表情:“好了,地凉,你别坐地上。我这就走。”
他出了门,倒还记得拿那包茶叶。此刻坐回了车里,看了一眼后视镜,脸颊上长长的一道指甲的抓痕,轻轻的粉红色。摇头苦笑,对着这样一个女人,自己从来束手无策。
第十二章
被他这样一闹,忆玮洗漱完毕躺回床上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疼,伸手扯过了被子就睡觉。梦里似乎有一个大火炉,烤得自己喘不过气。忆玮哆哆嗦嗦的睁开眼,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竟然开始发烧。她又看看时间,凌晨四点。其实脑子还算清醒,她爬起来,套了件不漏风的登山风衣,踢开门就钻进了暮色深深之中。
闭着眼坐在出租车后面,忆玮忽然发现司机大叔们都爱唠嗑,这一位也是,从后视镜看看她,很有些替她感慨的样子:“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打拼吧?这么晚怎么都没人陪着去医院?”
她无神的看着窗外,恹然回答:“对啊,就是感冒了。”
在急诊室看了病,就去输液。最后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松了口气。护士替她插针,她的血管很好找,轻轻一握拳,在白瓷般的肌肤上就是几道青色的经脉。然后微微一刺痛,她低头,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爸爸抱着自己去打针,总是安慰自己:“小玮,不疼,就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现在想起来,真是心口微微酸涩。
一共有三瓶,她累极,就靠在椅子上,一滴滴的数着点数,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旁有人喊她:“姑娘,你的吊针都回血了!”
她这才惊醒,一瓶药水已经滴完,此时血液顺着长长的塑料管往回流,鲜鲜艳艳的红色一条,在惨白的大厅里份外的显眼。
护士很快赶过来,叮嘱她:“一个人来就不要打瞌睡了。”
她老实的点点头,硬撑着不敢再睡过去了。幸好有些想上厕所,终于把困意微微压了下去。
忍了足足有两个多小时,天色都已经成了黎明前的深蓝色,像是厚重的天鹅绒。终于输完液,她什么也顾不上,直接冲进了厕所。等到出来,觉得双腿发软,灯光下瞥见自己的手背,懊恼的连连叹气,因为没有摁住针口,起了极大一片瘀青,有些狰狞的恐怖。
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上班了,比起生病,忆玮更缺不得睡眠。如今是又困又难受,直接在路边的早餐小摊上买了豆浆和饼子,回到家才算松口气。
虽然这样早打给费邺章很不好意思,可是她还是硬着头皮拨了电话。
流年不利,才上了几天班就要请病假,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工作啊……忆玮一边心疼焦急,一边不得不硬着头皮请假。耐心等了一会,费邺章才接起来:“丫头,这么早?”
“那个……主编……我刚从医院输液回来,今天能不能请假?”忆玮很艰难的开口,吞了口口水,声音带了哭腔,“我也想不到……”
那边很冷静的打断她:“你感冒加重了?”
她无声的点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忙诚恳的说:“老大,我身体从来很好的。明天一定能上班。”
费邺章笑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请两天假吧,好好养病。不然整个编辑室的人都被传染了,我更得不偿失。”他又沉吟了一会,“我白天有事,晚上来看看你吧。”
忆玮一紧张,脱口而出:“王老先生这么快就来了?”
费邺章忽然明白了她在紧张什么,安慰她:“没有。昨天我只不过随口提一句,来了我当然会带你一起去。”
她一下子如释重负:“老大,要是有要处理的文稿,你就让林老师发我邮箱里,下午我从医院回来还能再看看。”
挂了电话,往肚子里塞了些东西就大睡。正午一过,再度醒转,总觉得病情没有好转,可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拿医生的那句话当作暂时的人生信条:“发烧嘛,慢慢来,挂一天的吊瓶没那么快好转的。”
还是一个人……她怎么好意思去麻烦浅容,又是人家的上班时间。再说了,她如今是成人了,去趟医院也不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忆玮换了个手让护士戳针,熬过了一下午。这样一个爱吃怕饿的人,整整一天了,除了把豆浆勉强喝了,又在下午输液前填了个面包,还真的没一点食欲。
她也顾不上去看林编辑有没有给自己发邮件,继续睡觉,屋子里连热水都没有,就随便喝了几口矿泉水,凉凉的的水在空空荡荡的胃里晃荡,说不出的难受。
这个时候偏偏还有人来扰她清梦,忆玮很不耐烦的接起来,语气很差:“陆少俭,你又干嘛?”
“请你吃饭。”
“吃你个头……”又是一长串的咳嗽,惊天地泣鬼神,忆玮有气无力,“你要不就给我买馄饨来,就昨天我说那家。”她心里有些赌气,其实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还不是因为他?她没说自己病得这样厉害,自然也不指望他心存愧疚,只盼让自己睡个安稳觉。至于馄饨,当然知道他不会去买,只怕那对老夫妇的摊儿摆哪都不知道,不过也好,随便把他打发了,省得再来骚扰她,
在黎忆玮沉浸在暗色的梦境中的时候,她一点都不知道,陆少俭真的开了车,足足绕了她住的小区好几圈。又特地放慢了车速,放下车窗,顺着昨晚她指的方向来来回回开了数趟。只是实在找不到她说的那个小摊,陆少俭索性把车停在一边,开始拨她电话。不接。他再拨。关机。
天边又开始飘雨,梧桐树得枝叶尚未长成,自然遮不了细碎的春雨。陆少俭脸色不大好看,松了松领口,直接往她家楼下开去。
本想停在原来的位子上,哪知被人捷足先登了。这种地方,寻个停车的地方也困难,陆少俭看了几眼,一转方向,忽然楞在那里。那辆车上下来的男子,就是昨晚送她回来的那人。手里似乎还提着东西,行色匆匆,径直往楼上去了。
他想了想,也不顾如今脚下就是一个凌乱的花坛,就这么停了下来。慢慢放下了放在车门上的手,重新仰靠在椅背上,不知想了些什么,视线一滑,恰巧看到那一层楼亮起了灯光。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冷哼一声,毫不犹豫的下车。
他抬手敲门。隔了一会,才有人来开门,两个男人面对面的看了一会,费邺章回头喊了一声:“丫头……”
忆玮长袖睡衣外罩着一件风衣,端了碗走过来看了一眼,一脸意外:“你怎么来了?”
另一只手还拿着勺子,随便的指了指:“老大,这是我大学的同学,陆少俭。”顿了顿,皱眉看看陆少俭,“诺,我们杂志的主编,我向你提起过的。”
两个男人就在门口简单的握了握手,很有力道的两只手,简单而迅捷的分开,费邺章让开身子,让他进来。
陆少俭看了一眼她抱着的碗,清汤上还浮着几只馄饨,想来已经被她吃了大半了,莫名的有些恼火:“你晚饭就吃这个?”
她头也不抬:“吃别的没胃口。”这是实话,人病了总是很奇怪,她电话里对陆少俭脱口而出想吃馄饨,哪知道费邺章像是和她心有灵犀,转眼就提着现成的来了,感激得她连连道谢。
两人互相的寒暄客套声掩住了忆玮吃东西的声音,陆少俭眼角扫了她一眼,忽然皱眉:“你手怎么了?”
忆玮叹口气:“打吊针啊。”
费邺章的声音很温和:“丫头,明天是不是还有一天?我陪你去吧。”
她还没开口,转头看见陆少俭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握住了自己的手:“今天是我不好,一时疏忽了。”他转头对费邺章微笑,“怎么好意思麻烦单位的领导送去?忆玮,嗯?”仿佛自己牵着的是心爱之人的手,语气那样亲昵,惊得黎忆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费邺章笑了笑,亦站了起来:“这样啊。那我先走了。”他连称呼都改了,“小黎,明天还是好好休息,不用急着来上班。”忆玮点点头,送他出门:“老大,你慢走啊。”
等他一走,陆少俭的脸色立刻变得极难看,像是黎忆玮欠了他几辈子的钱:“你什么时候去的医院?”
“凌晨和下午,发烧了。”忆玮继续坐下喝汤,又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你刚才有病啊?干嘛拿出那副样子来?”
“你发着烧就一个人去医院?也不找人陪你?”陆少俭冷着脸坐在她面前,探过手去试她额头,“退烧了没有?”
忆玮没有避开,他的手凉得惊人,放在自己额头上倒是很舒服,含含糊糊的就说了句:“又不是像上次那样不能走路,我怎么就不能自己去医院了?”
陆少俭的外套还搁在沙发上,他站起来向她伸手:“钥匙给我。”又有些不耐烦:“快点,我帮你去买点吃的,都病成这样了,还吃些乱七八糟的。”
忆玮没吭声,找了一串钥匙给他。他出门前再回头看一眼,她的身子这样单薄,脸色更是白得没一点血色。那天自己明知她把伞落在自己家里,却几乎带着恶意看她冲进雨里,如今弄成这样,却又难受自责。忍不住又关照她:“你不用管我,去睡觉吧。”
这一觉睡的绵长而安心,忆玮半夜口渴的时候醒来,床边搁了一盆水果。西瓜利尿清火,红红的果肉已经被舀了出来,叠成了小山的样子。她在台灯暖暖的光线下忽然有些失语,叉了一块西瓜放进嘴里。其实因为病着,吃什么都是淡淡的,没什么味道,可偏偏这一口,甜得几乎嘴角沁出蜜来。
第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忆玮耷拉着眼皮把门打开,才知道如今连早餐都有外卖了。真是什么世道啊……有了钱还真能足不出户。她接过食物,往桌上一搁就继续睡觉。直到被人从床上拎起来,一张男人的脸放大在自己面前,不过迷迷糊糊的觉得还挺好看。
“快起来,去医院。”
忆玮伸手挥了挥,不乐意:“我不去……下午再去……”
陆少俭让她坐起来,好声好气的说话:“下午我还要开会,就上午这段时间有空。乖,起床了。”
黎忆玮愤愤的想,昨晚这人当着费邺章的面,多么温柔款款,如今还要一个病人迁就他的时间表。一想起这个就没好气:“还不如我自己去。”
陆少俭坐着等她把热过的粥喝完,笑眯眯的也不发脾气,像是在逗宠物:“你是病人,我不和你计较。”
此刻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打在他的身侧,如浅浅的灯光,微微柔和了他五官的线条,更显得英俊温柔了些。只是左脸颊上一条淡淡的褐色痂线,像是没擦干净的泥土,忆玮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都不把脸洗干净?还是摔了一跤?”
他不自觉的去摸了摸,淡笑不语。
她终于记起来是怎么回事——可如今他又这么光明正大的坐在自己屋子里——只能皱了皱眉,又看了看他,叹气说:“算了,反正和你吵架那么多次,我也不姓黎很多次了。”
陆少俭慢悠悠的说:“你也别太担心。就你那个干瘪的身材,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
忆玮喝完最后一口,自得其乐的说:“那最好。你快把钥匙还给我,不要擅闯私宅。”接过钥匙,还不放心,狐疑的问他:“你没瞒着我去配了一把吧?”
他眼神微微一冽,下巴的线条一紧,似笑非笑:“我真是闲到家了。”
坐在医院里输液,黎忆玮也是不安分。大概是真的快好了,也能折腾了,一会儿竟然想喝可乐,千方百计支使着陆少俭去买。陆少俭在看文件,没空理她,伸手把她那只拉着自己衣角的手弹开。
过了一会,他静静的转过去,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黎忆玮,我真怀念那时候你得了咽喉炎,说不出话来,这个世界不知道多清净。”她是得过,在校医院做治疗,需要把一个管子含在嘴巴里,不断喷进去药水消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边陪自己的人,张口结舌却说不出一句半句的话来。
忆玮讪讪笑了笑:“那你去不去啊?”
陆少俭收了笑:“想喝可乐?好啊。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反而一本正经的问她:“我认识《书简》和《求学》杂志的主编,哪天一起吃个饭吧?”
她当然知道这两本杂志,大名鼎鼎,于是一愣:“什么?”
“你喜欢哪一家?”
忆玮沉默下来,本来还半开玩笑的拉着他的衣袖,此刻悄无声息的缩回手去,却反而被他一把扣住,挣也挣不开。
她任由他握着,因为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大约是想开个玩笑缓缓气氛,于是微笑:“你不是很能耐么?干脆帮我办家杂志吧?我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他握着她的手一松,复又攥紧,扣得忆玮手指生疼。然后陆少俭抬起眼,语气平静:“这是你说的。”
忆玮一怔,有一丝长发落下来,清清亮亮的目光就从发丝的后面流转出来,语音清脆,分外的清爽:“我开玩笑的。我们的杂志虽然刚起步,可是也不错啊。”
陆少俭修长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流连在那一块乌青的肌肤上,声音沉沉:“我不是开玩笑。”他顿了顿,“我不喜欢你和费邺章在一起。”
辗转流年,光阴如斯。其实两个人兜兜转转,那么多的争执,最后是绕道而行也好,不了了之也罢,说到底,却总还是有个死结在,避都避不开。
忆玮倦得想捂上脸,才发现连手都抽不出来。于是一用力,想把手挣脱开,却带到了另一半身体,戳在手背上的针一下子偏离了静脉,鼓起了老大一个包。护士很快走来,重新插针,又训斥说:“输液的时候就安稳点,不要动来动去。”
她默不作声,等到护士离开,才慢慢抬起眼睛:“其实我们真的不合适。你不要这样执着了好不好,师兄?”
陆少俭像是没有听到,目光看着她的手背,良久才说:“什么不合适?你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他嘴角的微笑讥诮,“黎忆玮,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久的时间,你以为了断有这么简单?”
她无力的靠在椅背上,一直沉默。这种沉默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倔强,牙齿咬着唇,泛出苍白的酸楚。她又抬抬眼,看了看还剩半瓶的液体,忽然站了起来:“护士!”
护士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匆匆的跑来,问:“怎么了?”
她很快的指了指手上的针:“帮我拔了,家里有急事。”
护士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一旁坐着的陆少俭,低声说:“这……”
而那个男人脸部的线条峻然,如同山岩,冷冷的插了句话:“拔了吧。”
他们就一前一后,头也不回,离开了医院。
就在医院门口,黎忆玮忽然止住了脚步,出声喊住了他。
面对面站着,互相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你知道么,陆少俭,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觉得恶心。托你的福,抗生素也不用打了,我病也好了。”
因为心里倦意层层汹涌,她的语气并不激烈。而恍惚着像是走进一间久不打扫的房子里,倏然扬起了漫天灰尘,最后透不过气,像是要窒息一般。
“难道你没发现么?为什么你对我一直兴趣不减?不就是因为这个么,我驯不服,像野马野鹰。那天我真的乖乖听你的话了,是不是转头你就走了?”
陆少俭觉得有血液冲上了头顶,像能感受到额前的血管突突的开始跳动。她说得可真好……驯服,兴趣,恶心……原来这些年的情感,沉淀到最后,真的酿出了恶果。就像现在这样,他察觉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可心头却冷静,仿佛冷眼看得是别人的情事纠缠。
他低头看她,而忆玮亦毫不示弱的回瞪过去。他忽然眨了眨眼睛,语气如常,像是和解,却又分明不像,仿佛在淡淡的割弃什么:“你当然也不愿意坐我的车回去了。”
他坐在自己的车里,看着她站在路口拦车,而自己就在她不远的身后——她想必是知道的。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马路对面,黎忆玮身姿轻盈纤弱,一件黑色风衣只衬得她骨骼那样纤细,却偏偏那样倔强,马尾轻晃着,头也不回的去穿马路。
是的,他希望她回来,哪怕回头看一眼也好。只要有哪怕一秒钟的犹豫,他就像以前一样冲过去,嬉笑怒骂,就这样毫不厌倦的过下去。
可她当然没有。那辆绿色的出租车转眼间消失在街道的车流之中,像是彻底的融化了进去。
陆少俭的手握紧了方向盘,眼前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却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什么。他心底的声音淡然,或者,他真的该放开了。
忆玮继续正常上班,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积极得有些不像话。自己的工作处理完了,因为有几个老编辑打字慢,于是通通接揽过来,午休的时间自己在键盘上十指如飞,不知疲倦。林编辑很老道的走过来敲敲她的桌子:“年轻就是好,精神头足啊!”
她的眼睛不离文档,一边招呼:“您睡醒了?”
林编辑笑得慈眉善目,又和气,活脱脱媒婆样:“小黎啊,有对象没有?”
于是忆玮知道了,即便是知识分子,只要到了年龄,总还是有这种癖好在的。
下午的时光,小院里有淡淡的槐花绽放的香气顺着窗棂钻进了屋里。电脑边搁着一杯清茶,阳光透过杯壁,又密密的钻出来,在浅黄色的桌面上凝聚成小光斑,活泼轻灵,如水如清。
美好温暖的春日,忆玮被问到这个问题,没来由的心里一颤:“没有啊。”
她一转眼,见到费邺章站在门口,似乎若有所思,正好借口终止这段对话:“主编,这篇稿子已经校对好了。我发给你。”
费邺章如今对忆玮,表面上更是淡淡,仿佛只是普通的同事。可下班的时候,每次见到她还坐着没动,却总是记得过去提醒:“我不需要人拼命成这样。”她揉揉酸痛的脖子,笑得无畏,“我从来不拼命。这就下班。”她也不愿意搭便车,反正出门拐个弯就是公交车站,这是起始站,从来不用挤,舒舒服服的捡一个位子坐下,随着车子颠簸,心情舒畅。
她回到家,第一眼看到沙发边小柜子上堆着的那些吃的。那么多水果,像是把楼下水果铺的一大半都搬了来。前一阵忙,也没胃口,就随便堆着。难得有空闲,就一点点的开始整理,因为风干的缘故,苹果的皮皱了起来,很难看。忆玮就挑拣着扔进垃圾桶。一样一样的扔着,忽然就难受起来。
靠着沙发坐下,忆玮忽然觉得,其实他们两个人都在努力,可是拧劲的力道,却从来使不到一处去。就像他自以为是的感情,就像自己从不耐烦的心境。这次,他终于安静的抽身离开,甚至不像以往那样恶言相向。愈是这样,她却清楚的知道,他愈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忆玮忽然自嘲般的笑了起来,带出的唇线柔美如肆意飘散的云:是啊,一刀两断,不正是长久以来想要的么?
她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看着夜色一点点的浸润开去,就像凉意一点点的上升。她有些艰难的想,其实这也没什么,人总是这样,从适应到不适应,最后总归还是能熬过去。
睡觉前费邺章打来电话,通知她明天出差:“王老已经回来了。先去了老家通源,我们明天就赶去,争取能见一面。”
第十四章
陆少俭回到家的时候,整个小区都静谧的像是沉入了睡眠之中。他车前灯一晃,招来无数小虫,一簇儿像是一个大大的花球,上下飞舞着不愿散开。
恰好接起了座机,他漫不经心的扫一眼,是个陌生的电话。
想不到是李泽雯。
他一时间有些沉默,只说:“你可以打我手机。”
电话中的女声甜美,像是在笑:“打座机才能确定你在不在家,不然也是白打。”
她继续,语气不温不火:“师兄,我同事出差给我带了些虫草,我炖了一锅全鸭汤。一个人吃不下,拿点给你吧。”
解释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由不得人拒绝。陆少俭看了眼时间,说:“很晚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很近啊。反正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干,就当出来透个气。”
陆少俭皱了皱眉,似乎冲口而出想要拒绝,末了,却淡笑着摇摇头:“好,麻烦你了。”
汤的味道一般。现代人都注重养生,味精、鸡精是不愿意多放了,而鸭子本身也都是饲料养成,尝到嘴里,再没有惊艳的感觉。陆少俭尝了一口,心里却微微一动,称赞说:“很好喝。”
李泽雯笑:“师兄,我自己也喝过。你不用礼貌上敷衍我,不大好喝。不过春天喝这个对身体有好处。”她套了一件大大的T恤就跑来,看上去就比平时小了很多,灯光下一笑,竟生出娇憨可人的感觉。
陆少俭喝完,微笑道:“真是谢谢你。”
李泽雯似乎有些不悦,叹口气,语气却是戏谑的:“怎么会?陆师兄,你对我总是客气得像是接待外宾。”潜台词她没说,不过还是隐隐约约的挑明了,“不像对某个人……”
他指间还握着调羹,就这么淡淡的放回了汤碗中,发出闷顿的一声敲击,连着语气都像是从剩下冷却的汤水中泼溅出来:“你是说黎忆玮?我和她没什么关系。”真是冷淡到了涩处,连旁人听着都觉得惊心。
李泽雯半晌没接上话来,漂亮如宝石的眼中却接连滑过数道光芒。她看着他们分分合合,这个男人始终不曾露出倦意、不曾卸下防备,又何曾像今天这样,语气中尽是萧索,对着她竟然吐出了心事和情绪?
她从来是个聪敏的女子,懂得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现在的工作,当初第一轮简历筛选,她被淘汰,而自己硬是重新拿了一份,直接赶去了二面的地点,最后成功的说服了面试官。又一轮轮的过关斩将,最后大获成功。
她开口替他陈述这个事实:“你放弃她了。”
陆少俭颇带惊异的看她一眼,眼角带了莫名的涩然笑意,似乎不明白今天竟然对着这样一个倾述的对象说起了这件事。不过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说:“是,我会试试另外的生活,或者,另外的人。”
另外的生活,或者是不再抗拒相亲,或者寻找志同道合的伴侣,就此顺风顺水。
醺黄的灯光下,李泽雯的眸色如流光冽滟,配着那一身极休闲的大衣裳,竟是混合出了奇妙的风情,仿佛异常妖娆的天使,或是魅色无边的圣女。
“师兄,你觉得我呢?喜欢了你三年,从来没有放弃。”
他慢慢的听完,转过身子面向她,并没有太大的惊异,只是微笑,笑得眉梢如轻剑微扬。语调诚挚温和:“对不起,你不行。”
李泽雯一点点的靠近他,吐气如兰,几乎让视线平行交错:“你还是在害怕。怕自己心软忘不了。是不是?不然,为什么我不行?怕见到我就想起了她?”
她语气里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似乎恰好戳中了陆少俭内心深处的那暗色一点,叫他微微一愕。然而离得那样近的两张俊美的脸并没有分开,他挑衅般的又凑近了些,挺俊的鼻子几乎碰到她的,然后这个男人以慵懒的语调淡淡宣布:“好,我会试试。”
声音暧昧的弥散在她的唇角,李泽雯那样镇定,却也忍不住微微红了脸。她随着他笑,轻轻转过头,声音低了下去,而目光有些迷离的看着他的薄唇:“那么……现在就可以……”
已然感受得到彼此的气息温热,甚至李泽雯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触到了他的唇没有。陆少俭却以优雅的姿势轻轻一侧,堪堪避让开去,他只是在笑,似乎觉得有趣:“女孩子还是矜持些好,这些不该让男人主动的么?”
她告别的时候笑容如同三月春光明媚:“少俭,我会等着。”
黎忆玮坐在飞机里一点没闲着,手边带了能收集起来的所有王老的文集,专心致志的看着。费邺章并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趁着空姐来倒饮料的时候微微拍了下她:“有时候和人交心,轻松就好。”
忆玮笑了笑,语气轻松:“我知道。总不至于见了王老就把他的著作全部背给他听以示尊重吧?”过了一会,又继续说:“他们那个时代的人,为什么这样执着那些不现实的梦想?如果一两个我不会惊讶,可是那么多人,几乎就是一个时代的集体烙印,就会让人觉得惊讶了。”
费邺章想了想,声音醇厚而低沉:“或者他们才会觉得我们奇怪吧?一个没有追求和信仰的时代,真是比什么都可怕。”
忆玮的有点怔怔,顺口说了句:“追求和信仰?比如?”
“以前的话,应该是民主和自强。现在,我倒还真没想过。”
忆玮嗤的笑了一声:“民主?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可以把自己的创造者苏格拉底鸩死,也可以轻易演化成荒诞的闹剧。王老年轻时候的文章,对这种制度多少也有些怀疑的。”
费邺章却洒脱的一笑,有一种奇妙的神采:“是啊,我们智慧不够,只能慢慢摸索。对或者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
就此为止,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忆玮却点了点头,表情柔和,像是窗外翩跹卷过的流云:“现在的人,只能把爱情当作了信仰。”她歪头一笑,“特别是女孩子。”
费邺章不置可否,却深深看她一眼:“我并不排斥。只要是美好的东西,能叫人觉得真善美的东西,放在心里,总是有好处。”
通源是个海边的城市,凉风吹拂,舒爽宜人。这样一座适宜人居的城市,开车经过市区,有大片大片的绿地,像是一个城市巨大的过滤器,挡下了烦躁和尘埃。
他们住的酒店就在海滨,忆玮住了一间单人间,窗户外碧蓝碧蓝,水天相接处,是一种叫人呼吸不得的绝美颜色。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城市,虽然目的不是旅游散心,却也让人觉得心情焕然一新。
傍晚的时候,忆玮独自一个人在海边散步。其实她一直有些惧怕海洋,总觉得那里有深渺得叫人心生敬畏的力量。看上去如丝绸般柔软,却偏偏隐藏着阴厉和暴虐,那深处的无形的手,翻起轰天巨浪,左右了无数生死悲喜。不像天空,永远虚不可及,包容而宽广,值得哲学家一世仰望。
身边蓦然多了一个身影,忆玮转头笑笑:“老大,你也来散步?”
脚下的沙滩,踩上去软软一片,忆玮提了鞋子在手里,觉得小小的沙砾在和自己脚底的肌肤捉迷藏,只是觉得舒服有趣。这样好的心情,这样好的氛围,连话题都份外的温暖。她说起自己在某一个冬日的午后,懒洋洋的搬着凳子坐在阳台上,拿了巴金先生的《随想录》随意的翻着,突然就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但理想从未在我的眼前隐去。尽管有时它离我很远,有时又似乎近在眼前,要抓住它却又两手空空。有时我竭尽全力向他奔,有时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时候在我面前的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总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团火,一盏灯,只要我一心向前,它就永远给我指路。”
这一段话,仿佛就是暖暖小小的太阳,光线一下子打在自己身上。明明这样质朴无华,却又敲中了内心最深处,于是,措手不及的,她竟激动得难以自己。
即便是隔了这么久,黎忆玮再也没有翻过那本书,却依然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诵这一段。一个一个字,落在心尖,如咀芳华。她不是没有过彷徨犹豫的时候,那么多的人和自己背道而驰,笑她疯癫或者愚蠢,却偏偏还是义无反顾了。所以才特别珍惜当下,至少给了自己梦想的舞台,去接触那些从来就向往的东西。
“所以说,老大,我真的特别感激你。”她总结陈词,笑得像是海里的一卷白色浪花,有一眼看到底的清澈透亮。
眼前这个小女生又一次的让费邺章意外。这样的激情,自己前几年也曾有过,慢慢的就更会衡量起现实。于是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实现曾经所有那些构思。比如,只是办一个私密论坛,或者办起一本杂志。幸好因为出身的原因,可以免去了很多阻力。可以顺畅的发表激烈而先锐的文章,可以在论坛里畅所欲言而免于噤声。
有时自己想想,却又不免灰心:那么多的东西,难道真的要留在书册中,等到后代有了这样的能力,再一一捡拾起来,再付诸现实?然而这也只能是唯一的慰藉了。哪里能像她一样,双眸纯真而坚定,坚信自己走的就是改走的那条道路,甚至甘愿献出一切?
他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她的乱发,若有所思:“年轻真是好。”
忆玮有些不满的躲开他的手,心有不甘:“这不是年轻的问题。说到底,还是信仰的问题。”
她就是这么认为的,信仰得是不是够深,能不能抵抗起诱惑,才是关键。
他笑眯眯的继续问:“你信仰什么?”
而忆玮早有准备:“我从书上看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民主,人道,和平,宁静。信仰从来不是宗教信徒的专利。”
他的手停在她的耳侧,忽然滞住不动。小女孩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庞柔和虽然内敛,却又遮挡不住光华,莹莹如珠如玉。
他的声音蓦然变了,不再是宽厚如同父兄,却低魅像是海风轻袭,撩拨人心:“丫头,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忆玮并没察觉出一样,咯咯笑着:“老大,和你聊天真是舒服。”她微微一撇嘴,轻轻“哼”了一声,想起了自己和陆少俭的过往,唇枪舌战,冷言嘲讽,从来没有停歇的一刻。
费邺章自如的放下手,侧脸抿出了刚毅俊朗的线条:“是啊,我也很喜欢。”
第十五章
第二天驱车去了市郊,在一幢独立的小楼前停下,费邺章对了对地址,点点头:“没错。”
摁门铃,良久,却没人来开门。再摁,又等了很久,终于有人来开门,却是一个中年女人,还带着围裙,匆匆忙忙:“两位请进。王先生在楼上书房。”
保姆替他们推开了书房大门,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正坐在书桌前,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前透进来,老人的身侧宁静悠然,他目光从眼镜上方探出,微笑:“等了很久吧?小洪在给我整理东西,没听见门铃声。”
忆玮本来还有些忐忑,可见了真人,忽然觉得亲切。老先生的眼睛还很明澈,并不像很多人一样,老了之后眼珠昏黄且浊气沉沉。她微笑着说:“古代还程门立雪呢,再说我们也没等多久。”
老先生一下子乐了,笑:“小姑娘挺会说话的。”等到三人都坐下,才转过了问费邺章:“老费身体怎么样?还强健?”
费邺章回答得恭敬:“是。他也就天天在家读读书、养养花鸟。”
老先生微微一愣,有些感慨:“是啊,那么久了,都老了。”
烽火战乱、义气戎马的时代过去了,看透了世事的老人们也沉静下来,写书育人,余生平静。
王老手里拿着杂志,招呼忆玮:“小姑娘很仔细,把我这个标点改出来了。”他笑了笑,“我这个人啊,只有对文字最敏感。书也好,自己写的东西也好,记得清清爽爽,连标点都不会忘。”他又点了点头:“这本杂志很好,有锐气。”
费邺章并没有谦虚,反而微微欠身,答得云淡风轻:“是。这个年纪,还是想做些这样的事。”
“先生,这次来,是想请您写写过去的事,您口述,我们来整理。”
王老爽朗大笑,银白的眉毛颤动,连连摆手:“一介书生,当年连报国都无门。写什么回忆录?”
一老一少,竟是一般的执着。老头推了推眼镜,继续微笑,若无其事:“你祖父写了么?”
费邺章轻轻一笑:“他不一样。王老,你在外面呆了那么多年。我总以为和我祖父不一样。”
从王老的表情那个来看,虽然和蔼,却坚持,只说:“这些年在外面讲学,倒有不少资料。要是不嫌罗嗦,倒还能听一听。”
忆玮还要再说,费邺章冲他微微摇头,又对老先生问道:“您是在这里定居么?”
老先生摇摇头:“人老了,总是放不下这根,先回这里看看老家。还是得回常安去。老朋友都在那里。”他又对忆玮笑:“小姑娘,有空就来找老头子聊聊天。我看了你几篇文章,也很好。写得干净。”
忆玮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此刻却红了脸,偷偷看了眼费邺章。
费邺章自然的接过话题,语气很温柔,像是在鼓励她:“是我拿了几篇,送给王老看看。”
又坐了坐,因为老人身体不大好,便告辞了。
回去的车上,天气适宜,车子的窗大开着,凉凉的打在脸上,终于微微解去了忆玮脸颊上的淡红。她语气还是有些兴奋:“我这一生完满了。”
费邺章再也绷不住,一手抚了唇角,这个俊朗的男子像是用西洋画笔在唇边描了绚烂笑容。
“丫头,你的要求还真低。”
“这还低?今天见到了活的国粹,我还不能激动一把?”
他笑得意味深长:“看看吧,我们有没有这份耐心。”
最后一晚在宾馆里躺着,辗转反侧,偏偏就是睡不着。走到小小的露台上,大约是因为潮汐的原因,海浪声份外的大。夜里一阵阵的拍来,像是轻轻撞击在心里,一时间连时间流逝都几乎忘记。隔了一个露台,忽然见到了浓墨般的夜色之中,猩红一点,像是萤火虫,温暖的一点明亮。
男子点着了手里的打火机,照出的了如雕塑般刚毅的脸部轮廓,他将目光淡淡转过来,却极柔和,像是海上伴着明月升起的乳白色水雾。
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失眠。因为隔着远,谁都没有说话。在这宁静足以致远的深夜,将目光探到了遥远的深处。
不能说出了趟差没带回一点成果。至少还是得到了王老的授权,可以将他以往讲座的录音稿整理出来,这些演讲没有在国内公开发表过,都是极有价值的文献资料。
因为年代比较久远,磁带转录成CD,不免有些嘈杂。加上先生有些江西口音,听起来就分外吃力。忆玮埋头记录了一个多小时,站起来活络筋骨。打开电脑,全是顾小卓给自己的留言,她甚至想象得到她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的样子:“去看李泽雯的space!”
她顺着小卓给的网址点进去。照片很漂亮,陆少俭的手就这样随意的放在李泽雯腰间,姿态轻松。黑亮的眼睛眯起,并没有在看镜头,凝成黑亮一点,像是在窥看暗处的猎物。李泽雯穿了一件玫红色的上衣,闪光灯下颜色份外正,衬得肤色如玉如雪。真是一对璧人。
忆玮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眼前一片空白,歇了一会,才简单的看到了照片的背景。她记得很清楚,就是那家西餐店——陆少俭很恶毒的对自己说:“你的丝袜脱线了。”
嗯,是的,那段你追我赶的时光过去了。而素来作壁上观的人,亦终于得以以胜利者的姿态,将一切重新洗牌。李泽雯喜欢陆少俭本来就不是新鲜事。黎忆玮再迟钝,也察觉出了自从自己和陆少俭在一起,她对自己的态度就慢慢改变了。原本算是不错的朋友,莫名的有了些嫌隙。
若是走不到一块,迟早还是要散伙,爱情和友情,都是一样。
她一张张的看过去,原来自己离开这个城市不过几天,竟然真的错过了这样大的八卦。他们各种宴会聚会的照片,俨然已是形影不离。她沉默,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的抹过自己的唇——和费邺章相处久了,竟然也无意识的学着这个动作。又看了看张数,还有很多,忆玮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关了窗口,走到阳台上,像是要透口气。
有白色的小狗在草坪上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老太太抱了孙子和人唠嗑,平和美好。可偏偏察觉出了心里的恶躁。是在感慨他的速度和决心,还是惊诧于自己的心情,在一瞬间低入尘埃?
继续整理文献的时候,接连听漏两段,下笔重重划去。面对一张乱七八糟的纸,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又接到了费邺章的电话,说是请她吃饭,忆玮很高兴有人约自己出去,总比一个人在屋子里胡思乱想的好,于是忙不迭的答应。
他给的地址难找,七拐八拐的,是在城市某一个老街道上。巧得很,前面的一条街道是出了名的有格调,开着各色的酒吧和咖啡店。于是愈发的衬得这条叫做“菜巷”的小路世俗气浓浓,连路都显得窄了些,闹闹哄哄全是人。忆玮数着门牌,终于找到了老陈家炝锅鱼。
费邺章比她早到,见她找得脸色微微发红,招呼说:“说了去接你。我说这地方难找吧。”
她叹口气,指了指前面:“前面的酒吧街挺有名的。我以为这里有好找。”
“你的口味重不重?”
她虽然是南方人,可是从来不怕吃辣,口味也重,于是点点头:“我什么都吃。”说话的神态很认真,像是在和费邺章讨论学术大事。
就按她的意思点了最辣的口味,趁着菜还没上,费邺章把最新的一期杂志给她:“刚出厂。”
她轻轻打开,手指灵动而轻快。封面是深蓝色,有一种古意内敛却勃勃的生机,衬得捏着页张的手指更加白皙柔软。封面上随意扫了一眼,才看到合作网站的名字——可不正是以前自己工作的政府网么?
一时间只觉得巧,又有啼笑皆非的感觉,于是指了指给费邺章看:“我们的合作网站?”
他也笑了:“对啊。所以当时邀请你的时候,我挺犹豫的。那个工作挺适合女孩子,清闲又稳定。”
这话听得忆玮愣住,忽然想起陆少俭也这样对她说过,只是语气刻薄,更像是尖锐的指责自己不知好歹。她嘴唇微微一抿,并没有搭话。本来见到新杂志的欣喜,忽然一点点低落下去。只是一页页的翻了下去,一片片的汉字映入眼帘,却不知在看什么。
炝锅鱼炸得金黄,里边却嫩的像是白玉豆腐,透着香甜的鱼肉混着极其麻辣的调料,忆玮心里大呼过瘾,只是对着费邺章,多少还有些客气,吃得也甚是斯文。
就算这样,吃完了大半锅,她已经觉得嘴唇都麻辣的开始肿起来。这样辣,像是沸腾的热气往脑子里冲,却偏偏欲罢不能,停不下手中的筷子。最后一口咬了粒花椒,顿时麻得像是在口腔做了冰冻手术,什么感觉都没了。这一憋,连眼眶都红了,轻轻咳嗽了几声,就去找水喝。
费邺章静静的看着她,忽然说:“我以前有个朋友,吃到麻辣的东西,立刻会流眼泪。哭得稀里哗啦的,像是失恋。”
忆玮缓了缓,勉强开口说:“既然贪口腹之欲,就一定要撑到底。不然还不如别吃。”
是的,她的人生信条,路是自己选的,就要走到底,断没有半途回头的道理。
可惜自己脑海中的这番豪情壮志,被老大的问题打断。
“丫头,谈恋爱了没有?”
她莫名的一阵烦躁,闷闷的抬头,对面男人虽然目光如炬,问得却很闲适,像是唠家常。
“没有。”
出门时沾了一身火锅店特有的熏气。忆玮满足的微笑:“不枉我跑了那么远过来。”又斗志满满,“吃饱了才能更好的干活。回去继续整理。”
车子开过长满梧桐树的街道,凭生出浪漫的气氛。她瞅了一眼窗外,轻轻托着腮,似乎若有所思。其实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齐溜溜的一排车子,车速不算快,她却微微转了转头,像是在追看什么。
费邺章立刻将车速放慢,低声问她:“怎么了?”
忆玮失笑,忙摇头:“没什么。”又随手指了指一家酒吧,“装饰得挺特别的。”
他扬眉看她,嘴角带了笑意:“要不要去坐坐?”
忆玮皱眉,作出了严肃的样子,可是眼神里还是活泼泼的带了打趣:“大知识分子也泡吧?真是难得。”
他更是忍俊不禁:“丫头,是不是一直以来你都以为我年逾古稀?还是白发苍苍?”
她一下子语塞,尴尬的笑了笑,又抬眼看他。分明还很年轻,侧脸刚毅,气宇沉稳,连开车都像是带了自信,于是笑说:“哪会?老大,你年轻着呢。”
费邺章极缓的点头,嗯了一声,似是满意,微微挑起了唇角。他并没有看她,却无端叫忆玮觉得,他正在全神贯注的注意自己。
第十六章
“经理,你的脸色不大好。”秘书小梁一边递给他资料,一边问,“我去给您泡杯茶吧。”
她递来一杯茶,放在他手边。陆少俭看了一眼,嘴唇不悦的抿起,说:“换一杯,凉白开就行。”小梁匆匆回来的时候,陆少俭正在打电话。他神态似乎很放松,双眸灿灿,轻轻笑着寒暄:“您真是太客气了。”又转头对小梁说:“让他们整理一份这次投放了广告的纸媒名单给我。”
白水是温烫的,才放到嘴边,似乎就在唇边渲染上了细密而湿润的气息。他抿了一口,思绪有些萧索,那杯茶水还搁在手边,水的颜色澄澈。其实淡淡茶香如人,很久没见到她了,反倒记不起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了。真是有物极必反的意思。可自己内心深处又分明不止这样的,隐隐又有不甘和愤怒。他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了眼睛,斜斜射进的阳光,因为挺俊的鼻梁,一明一暗,反倒显得脸色沉郁。
门开着,见到这样一幅脸色,广告部的小陈一时间不敢进来,只能大声的敲了敲门。
陆少俭缓了缓表情,让他进来,看了看名单,又递给他一本杂志:“去联系下。看看能不能上广告。”
小陈翻了几页,脸色有些为难:“陆总,这本杂志恐怕和我们的楼盘广告不大搭调吧?明显受众不同。”
陆少俭笑了笑,像是对一切了如指掌,语气轻缓平和:“不。这本杂志除了在市面上发行外,政府内部的一些场合都会传看。”
小陈“噢”了一声,恍然大悟,他将一本杂志翻到了最后,却更加犹豫起来:“陆总,这样一本杂志,要投放广告恐怕有点难。”
陆少俭笑了笑:“你先去联系。不行再说。”
果然还是被婉拒了,陆少俭在席间和政府网站的主任说起的时候,嘴角勾起弧度浅浅的微笑。主任喝的满脸通红,难得豪爽,竟然拍了拍陆少俭的肩膀:“陆总,你说的是小萧那本杂志吧?我就帮你牵个线,大家一起吃个饭,熟了就好说话了。”他略微一点头,眼中滑过一丝光亮,似乎满意:“好,那麻烦您了。”
下午回公司的时候李泽雯打来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空?”
他心无旁骛的看着窗外的风景,淡淡说了句:“对不起,晚上有应酬。”
李泽雯也没有勉强,电话还没挂下,却轻轻问了一句:“你试了这段时间,感觉呢?”
他扬眉反问:“你觉得呢?”
她的评价不置可否:“还行。挺认真的。”
他闻言,笑了笑,语气却有些肃然:“我说了试试,并没有承诺什么。”
“我当然知道,少俭,我也在努力。”
她比他更早的挂了电话。他将手机放在手心轻轻拨弄,黑色的镜面映出了男人的脸庞,带了霜寒,更衬得星眸黑亮。走一步算一步,唯有如此了。
主任很积极,晚上就来了电话,订了时间地点,似乎还对费邺章提了提广告的事,只是对方并没有回应,只说一起吃个饭。陆少俭道谢,语气很客气:“麻烦你了。”随手翻了翻手边杂志,看了几行,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长久没有离开。忽然想起那个曾在她家见过的男子,沉静若水,仿佛手中沉沉书策。他忽然起了些好奇,这样想着,连漫长的夜都忽然如逝。
他们几乎同时到了酒店的包厢,在门口遇着,认出了对方。自然也不需要再介绍了,于是在门口略微寒暄了几句,就一起进门。
主任见两人认识,有点吃惊,等到入座了,才笑着说:“原来两位早就认识了。”
费邺章笑:“一面之缘,并不算熟。”
那一日在黎忆玮家中遇到的陆少俭,倒有些像个吃醋的大男生,一举一动充满挑衅,似乎生怕他闯进自己的地盘。今天再见,却恍然换了一种气度,稳重成熟,有商人的滴水不漏,像是一夕之间成长了些年岁。
一起的还有好些人,有几个是忆玮曾经的同事。因为她人热情,乐意替别人做事,都很喜欢她,于是纷纷问了起来。
费邺章一一回答:“是,她现在在杂志社工作,挺努力的小姑娘。”服务员正在给陆少俭添酒,他彬彬有礼的点头致谢,似乎没有听见那边的对话,连语气也愈发柔和温柔。
主任一拍脑袋,笑着说:“我说呢,你们怎么认识。原来小黎就去你们杂志工作啊!”
话题掠过这样敏感的人物,陆少俭轻笑,目光若无其事的掠向了费邺章,点头致意。他的眼光中轻轻混杂了淡淡的调侃,不知是对着别人还是对着自己。因为在场的人多,并没有说起别的。宾客尽欢后,陆少俭和费邺章并肩往外走,两个男人身高相仿,视线几乎平视。
陆少俭说得很直接:“费先生,,我对你的杂志很好奇。”
费邺章驻足,点了点头:“你可以来我们杂志社看看。”他的语气这样平静,就像是对好友的邀请。而陆少俭毫不犹豫,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他的车随着前面费邺章的车驶进了车流之中,一前一后。陆少俭手指微微用力,握着方向盘,兴致盎然,像是棋逢对手。至于要去杂志社会不会遇上某个人,他抿起嘴角,全然不担心。相逢犹然是路人,他和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院子里甚至还有一个大水缸。因为下雨积了水,上面漂浮着一些散落的槐花,而顺着大缸的纹路,还蜿蜒生长着青苔。陆少俭看了一会,称赞说:“真像是读书人呆的地方。”
甚至窗子都是老式的,张了纱帘,只看得清人影晃动。费邺章边走边只给他看一间厢房:“小黎的办公室,你要不要去看看。”
陆少俭脚步不停,微笑说:“我不是来找她的。费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在费邺章的办公室里坐下,两人因为面对面,互相的间的表情清晰明了。
陆少俭开门见山,眼睛因为微微眯起,像刀锋一样锐利:“我不明白,你们杂志为什么会拒绝这次广告。”
“老实说,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们这样一家小杂志社锲而不舍。我实在想不通,这样一本杂志,专题文章是贫富不均和行业的暴利时代,如果登上房地产的广告,它的公信力还有多少。”
陆少俭嘴角的微笑甚是讥讽:“费先生,我们不要绕弯子了。你比我更清楚,你的杂志发行对象有哪些人。如果不依靠某些特殊的手段,如果主编不是你,我并不认为你的杂志可以顺利的刊行。”
气氛一下子静默下来,像是撕扯下了互相遮掩的外套,费邺章欠身取了桌上的一包烟,问他:“抽不抽烟?”
他没有接,继续说:“我听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当校长的时候,公开说自己的工作是筹集资金。至于教书育人,那是教授们的责任。他得保证教授和学生的温饱问题。”
费邺章啪的一声,轻轻点燃了打火机,声音淡然:“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并不缺钱。”
“这点我并不怀疑。可是在这个时代,钱可以做很多事。文化重建,知识推广,钱总是用得到的。而且,我可以保证,这一期的广告,做得相当精美,可以配合你们杂志的整体格调。”陆少俭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看着对面的男人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沉思。
良久,费邺章笑出声来,气氛一下子和悦起来:“你的话很有说服力。看来你的老同学把你描述成一个……”他犹豫了一下,斟酌再三,笑说:“我明天给你答复。”
既然目的达到,陆少俭并不打算久留,他站起来,眼眸中情绪不明:“我的老同学,向来对我有偏见。”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要是她在这里,听到自己刚才那些话,准会撇撇嘴,眼神不屑:“呦,你还知道蔡元培啊?”
他向费邺章伸出手去,“那么,期待你的回音。”
一样清瘦和有力的两只手,带了些彼此之间清淡的欣赏。陆少俭推门而出,目光却轻轻漂移到了费邺章之前指给他看的那间办公室。这个杂志社,静谧宁和,又因为掩着门,什么都看不见。他转身离开。
其实忆玮并不在办公室,因为下一期的选题是中国农村,这几天天天往郊区跑。天天坐在田间和老农在瞎侃,春天的阳光虽然温柔,也经不住她这样大大咧咧的晒,一下子黑了很多。
抱着搜集来的田野调查的资料推门而入,因为想着还要整理王老的音像资料,脚步更匆忙,和身边的男子擦身而过。却猛然驻足,不可思议的回头,似乎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某个人。
他倒愈发的气度清贵,西装随意的搭在手腕上,灰色的衬衣开了领口,英俊不凡。
陆少俭亦站住了脚步,微微扬起下巴,似乎满是惊异。
眼前的女孩子戴了一顶棒球帽,风尘仆仆,水蓝色的牛仔裤一角上还沾着黄褐色的泥土,稍微有些狼狈的样子。因为黑,大约就显得更瘦了一些。他又仔细看了一眼,才真的确定,她是愈发的瘦了。于是莫名的有些酸意,她的瘦,应该不可能和自己有关。
忆玮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你放心,并不是来找你的。”他的语气漫不经心,“这就走。”
黎忆玮一把摘下棒球帽,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刻意仰起了头盯着他:“你以为我这样自恋?以为你是来找我的?陆总是大忙人,耽误了您这几分钟,好走不送啊。”语调拖得长了些,转身就走。
陆少俭也没耽搁,发动了汽车,心底更加恼怒,似乎恨不得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所谓的冤家路窄。
第十七章
杂志社的编辑们传看着手里的广告宣传画,某著名国画大师的作品,一整套的图片,精美如同出版的画册。有人低低称赞了一句:“真不错。”又有老编辑调侃:“能住上才算真的不错。”引起一片轻轻的哄笑声。忆玮将图片放在一边,又有些疑惑的翻了翻手边的几本同类的杂志,抬眸看了一眼费邺章。
散会的时候费邺章喊住她,靠在椅背上,对她一抬眉眼:“丫头,对我有话说么?还是有些不满?”
她尴尬的笑了笑:“怎么会?”
费邺章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俯身对她说:“我并不是狷狂清高的名士。现在这个世界,牺牲折损一些东西,可以省很多气力。”
她点头表示理解,一言不发,其实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多几页广告并没有关系,反正乍一看还像是名画欣赏。只是恼恨自己心底存着的小小想法,陆少俭独独找上了这本杂志,这是表示什么?挑衅,或者别的?随手一拖,椅子在地板上滑出了尖锐至极的一声声响。她有些不好意思,和费邺章一起离开会议室。
“过几天和嘉业公司的人一起吃饭,要不要一起来?”其实杂志社并不算人丁兴旺,一帮人全去也凑不满一桌。
忆玮想都不想的摇了摇头:“不了,今天和王老通了电话,我这几天会去找他。把已经整理出的一部分讲稿给他看看,我怕来不及。”
不知是谁在院子里的大水缸里放上了一只嫩黄色的玩具小鸭,绿叶映衬之中,嫩嫩的一团,颇添了几分童趣。
他半打趣儿的问她:“真的不去?”
忆玮低着头走路,顺口就说:“老费,你废话还真忒多。”
老费是同事之间提起主编的行话,本就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意在讽刺主编的少年老成。忆玮顺口说了出来,反应过来,才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他却站住了,似笑非笑,因为是在阳光下站着,眉目清晰俊朗:“丫头,没大没小。”
她也站住,笑得生机勃勃,“你以为我不敢去么?
“我只是好奇,你们是什么关系?”
再亲密的关系,只怕现在也已经断得干干净净了吧?可能像是被激怒了的小孩,连带着迁怒起旁人,于是恶声恶气:“前男友,现在冤家路窄。”
费邺章一愣,哈哈大笑:“难怪。他可不像你这样孩子气。”
其实没什么,对方请客的是广告部的几个人。吃得也是斯斯文文。互相敬酒的次数寥寥无几,反倒可以放开了吃,这很合忆玮的胃口。只不过在喝汤的时候听到费邺章问小陈:“你们陆总最近在忙什么?”
都是一干年轻人,说话并不拘束,小陈笑嘻嘻的说:“陆总啊……陪女朋友吧。他不大爱应酬,一般也都推给下面的人做。”
忆玮再给自己盛了一碗,低了低头,却发现实在避不过身旁男子的目光,郁郁的放下了碗,稍微有些不悦。有人上洗手间,稍稍有些混乱,费邺章凑近了忆玮耳边,低声说:“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她皱皱眉,知道他在看玩笑,绞尽了脑汁想着怎么还击,却发现门又被推开了。来的人这样面熟,以至于她呆呆的抬起头,毫不设防的望进他的眼睛。
她和费邺章还维持着颇为亲密的私语姿势,陆少俭却笑得更加温和淡然:“真不巧,赶了两场,过来敬敬各位。”他转开目光,先向费邺章点了点头。又举了杯,一个个的敬酒。走到了费邺章身侧,轻轻碰了碰,叮咚的脆响,简单的说了句:“合作愉快。”
轮到自己了,忆玮浑身不舒服,刚想站起来,却被他轻轻伸出手按住肩,语气温柔:“坐着就行。”忆玮一下子有些发懵,一只手还拿着杯子,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唇,“嗯”了一声。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光微微一凛,径自干了半杯,走向下一个人。
一圈敬下来,他连菜都没吃一口,就匆匆离去。有人说了句:“你们陆总酒品不错啊。”
忆玮嘴角微微一勾,心想就这人也能叫做酒品不错?以前在大学同学聚会,他明推暗拉,总是把自己当挡箭牌,高深莫测的看着自己喝醉出丑。现在果然换了一副面孔,连转身都镇定沉着。
吃完就散了,她又回了趟杂志社,取了些资料。坐在车子里看看时间,因为喝了些酒,又晚了,昏沉的有些瞌睡。
忆玮走到门口,才拿出钥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门还开着一条小缝,隐约透出了淡淡灯光。她心里一惊,难道自己这样粗心,早上离开的时候门和灯都没有关上?又怕有贼,忍不住就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求助,转念一想,自己确实又常常迷糊得忘这忘那,万一乌龙一场,倒是真丢脸。于是大着胆子推开了门。
她长长嘘了口气,是厨房的灯开着。大概是早上黑灯瞎火找面包的时候忘关了。
在玄关把客厅的大灯打开,顿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自己那个半新不旧的沙发上蜷着一个男人,半条腿还耷拉在地上,显得分外修长。侧脸向着沙发里边,像是睡死了一般。一屋子的酒气,忆玮立刻知道他是喝多了,醉得起不了身,走到他身边,蹲下,摇摇他肩膀。
陆少俭颇为孩子气的甩开了她的手。她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走进厨房去给他倒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样说来,这个人果然还是背着她搞了一把钥匙。估计这次醉得七晕八素,于是自然而然的忘了。
她连水都不倒了,又转回他面前,半蹲着,看着他凌乱的头发,模模糊糊露出了的挺直鼻梁。稍微一犹豫,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他难得这样子,像是怕疼,微微缩了缩头。
黎忆玮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脸埋在了双膝之间。又一点点抬起头去看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她一直是直脾气,吵完之后后转眼就忘。而陆少俭不像她这样,她几次追着他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想了半天,慢悠悠的说:“与天斗,其乐无穷。”
小斗可以怡情,可是他们这样无休止的斗,终于还是倦怠了下去。如今他这样若有若无的举动,就算是酒后的真情泄露,她竟一点点的起了尴尬的心思,分明还有浅浅的眷恋。
忆玮站起来,想把他弄到房间去,才碰到他的肩膀,门口响起了清晰的敲门声。
李泽雯毫不客气,连招呼都没有打,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沙发上:“我来带他走。”
忆玮回头看了陆少俭一眼,沉默了几秒。
她的语气更加明确:“我来带男朋友走。”
忆玮轻松的笑笑:“噢。我正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她看着李泽雯把他搀扶着往下走,明智的没有上去帮忙。陆少俭半靠着她,像是热恋中的爱人相拥。
最后无力的关上门,才觉得混乱,这两个不速之客,真是什么跟什么啊!
房间是淡淡的米白色,柔和舒雅,陆少俭很久没醉得这样厉害,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处何处。他慢慢的坐了起来,一点点拼凑出了昨晚的图片。他吩咐司机开到了她楼下,然后自己怎么上楼,怎么开门,又怎么在沙发上睡死过去就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了。至于最后忽然来到了这里,更是一无所知。
被子落下,才发现自己裸了上半身,又看了看房间,终于见到了李泽雯睡在沙发上,大概是连妆都来不及卸去,脸色有些暗沉。她身材高挑,却像个小小的婴儿一样蜷在了沙发上。他心里忽然不知所措的一动,像是回忆起自己昨晚的心思。就是那么冲动,一丝丝理智都不见了,跑去了她家里,不省人事。
清晨很有些凉意,陆少俭支起身子,随手拿了床上的一条毛毯,走近李泽雯身侧,俯下身去想替她盖上。
可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醒了,就这样攀上他的脖子,轻轻的往下一拽,唇和唇之间,没有半点的空隙。毛毯轻轻的落在地毯上,而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轻轻的喘气声。
陆少俭闭上眼睛,放在自己背上的那双手热情似绽放的玫瑰,缠绵着不愿放开;而唇齿间的呢喃却总叫他想起了另外一些什么。一样的亲吻,甚至更亲密的姿势,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是怀抱着某个人的时候再也不愿放手的满腔满怀的爱意,又或者是亲吻的时候甘愿沉沦的放纵——却绝不会是这样,盲目的回应,甚至还在冷静的思考对比。
他微微用力,终于离开那两片嫣红的唇瓣,站了起来。
窗帘都没有拉上,可见昨晚多么的仓促狼狈。阳光已经慢慢溢现在城市中,他立在清晨微曦的阳光之中,因为赤着上身,更显得蜂腰宽肩,生出原始的魅惑英俊来。他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慢慢转过身子。
“是我问了你司机,把你从黎忆玮家里接到这里。昨晚你吐得一塌糊涂,顺便把脏衣服给换了。”
陆少俭淡淡的答应一声,微笑:“我只想知道现在我能穿什么出去。”
她从沙发上起来,大大的T恤,一条短裤,双腿纤长笔直:“我去看看,应该干了。”
衬衣还有些皱,陆少俭穿上推开房门,看着她在厨房忙碌早餐。简单的画面,忽然觉得气闷,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第十八章
新榨的橙汁有些泛着苦涩,他们安静的面对面坐着,李泽雯忽然有些害怕,轻轻咬了咬唇,开始和他说话,似乎很怕停下来,一刻都不停。
陆少俭的手指扶在橙黄色的果汁杯壁上,微垂了头,等她说完的间歇,终于安静的开口:“这段时间以来,我似乎做错了一件事。”
她专注的看着那瓶搁在两人之间的花生酱,褐黄的酱料,被剜得支离破碎。
陆少俭指尖交叠,放在餐桌上,连笑容都一并隐去了:“那一天我答应你说要试试,确实是出于真心。”他笑了笑,有些无奈,“所以现在,实在不愿意对你说对不起。”
李泽雯猛然抬起头,声音低柔:“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说?”
静默了几秒,目光望向她的唇侧,他还是极认真的说:“对不起。我发现我做不到。”
李泽雯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眉宇间深深的抱歉,内敛沉静。
此刻李泽雯反倒恢复了镇定,眸子轻轻抬起来和他对视,以精算师的逻辑,条理分明的问他:“你昨晚去找她,不过是醉酒后的习惯。你和她,根本就是两种人,两个性格,你们一起尝试了那么久,难道还不信邪?”
他默不作声,静静的听着,亦不出声打断,末了,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喝醉了么?”
他在酒宴的时候一杯杯的喝,不过是因为看到那个人对着别的男人露出这样的神气,像是有些娇嗔,又亲昵。他得承认,自己当时努力的克制了多久,才终于没有冲上去掐死某人。
李泽雯笑得像是餐桌上那一把蔷薇花,烈艳艳的绽放着神采:“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你觉得,她爱你么?像你这样爱她?”
她究竟爱不爱自己……陆少俭忽然勾了勾嘴角,无声的笑了笑,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和她上一次吵架……她能冲口而出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想她其实也是后悔的吧。”他轻松自如的语调,像是在调侃自己,“因为第二天我就开始后悔了。”他是后悔了,却也知道她和费邺章去了外地,于是就孩子气的,将这场游戏进行到了自己的极限深处。
李泽雯手指轻轻一滞,低声说:“你这样说,真叫我难堪。”
他也觉察出了自己语气的不妥,话语间流畅而温然:“我并非有意。”
“一点余地都没有么?”
他想了几秒,黑亮的眸子垂下,然后平静的说:“我想是的。至少这段时间以来,我还没有办法让别人取代她。”
“真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李泽雯轻声说,漂亮的眼睛带了一丝迷惘,“结果会是这样。”
一直以来,困扰陆少俭的,并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如何去爱。就像他从未怀疑过黎忆玮有没有爱过自己。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事,可以证明彼此之间的感情。
其实自己每次的心软,都会想起以往的画面,甜蜜、酸涩,就像果汁一样。大概也只有他见过她那副样子,醉了酒,倒在自己身边,就是执拗的拽住自己的胳膊不让走。他稍微挪了挪身体,她就不依不挠的缠上来,在学校外的旅馆里,就这样用别扭的姿势过了一晚。
他曾经试图把一个靠枕塞在她怀里,然而向来迟钝的黎忆玮难得敏感了一次,毫不犹豫的撇开那个赝品,满足的靠在他的肩侧,气息温热,也不觉得他的毛衣扎人。他只能任劳任怨,整整一个晚上,被她压住半边身子,连指尖都麻木起来。而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自己手上一用力,就半趴在自己胸前,乖巧的像是小小的宠物。
最气人的却是早上醒来,昨晚那样静谧美好,又被怀里小女生怒吼打破:“明明两张床,你非要和我挤一张么?”他哭笑不得,连解释都放弃,无奈的承认自己占她便宜的事实。
这些过往都已经附上了淡淡的历史尘埃,他们的现状,也只能让自己在争执之后,再去回忆这些美好了。陆少俭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漫无目的的看着一排排的书,连目光的焦距都不知道停留在何处。
忆玮颈椎病发作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的参观过这个书房的藏书,然后不时的惊叹出声:“哇,你也买了这本书?”然后很肯定的说:“谁替你设计的这书房室内装饰啊?真不错,还晓得拿书当装饰。”
自己则嘴角带着微笑,听着她的评价,然后把她拖走:“你现在最好不要看书,也不要上网。”
他从来也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捧着政治史、思想史这些书,看得兴致盎然。是啊,如果对她说,仅仅是因为她说了一句“我们沟通有障碍,有代沟”,就去买了那些书来看,是不是真的很傻?于是为了这些付出换来的“恶心”和“驯服”而一时气得说不上话来,失去理智的选择了另一条尝试的道路。现在,似乎一切又重新踏上了原来的轨道,原本就已经失去了缰绳的感情,他到底还能不能再次掌控?
恰好有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或者是因为刺目,或者只是因为头疼,他无意识的的捂住了眼睛,指尖轻轻勾着的一枚小小的钥匙,叮咚一声掉在了桌上。
黎忆玮在办公室收到一大束黄玫瑰的时候,终于在这个波澜不惊的编辑室引起了轻松的下午茶话题。有阿姨级别的编辑很有经验的说:“小黎啊,和男朋友吵架了吧?”
她一惊,顺口问了句:“什么?”
“黄玫瑰,表示道歉啊。”
花香明明不是郁馥逼人那种,她却硬生生的打了个喷嚏。手一抖,花里夹着的信封就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一拆,一个小小的钥匙。忆玮抿着唇,一声不吭的抓在手心里,望着那一大捧花出神。
她简直想象得到他那一副神气,半眯着眼睛,高深莫测的样子,又像冷嘲热讽着什么。可是这次,陆少俭是什么意思,她却真的是一头雾水了。现在终于把偷偷配的钥匙还给自己了——不是早就一刀两断了么!早干嘛去了
同事又拍拍她肩膀:“小黎,男朋友肯道歉就各退一步吧?看你,眼睛都是肿的,昨晚没睡好吧?”
忆玮苦笑。她能睡好么?她大半夜的还要打扫房间、拖地,最后躺到床上,又开始失眠,翻来覆去觉得可恨。那两个人倒像是串通好了,给自己下马威似的。自己一生气,用被子蒙了头,半睡半醒间,还是觉得气闷。于是好几次惊醒过来,一大早就起床来上班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老林隔了半个办公室喊她:“小黎,你不是要出去吗?顺便帮我带点东西去嘉业吧?”
她是出了名的热心人,向来在办公室人缘很好,可是这次,却难得犹豫了一下,想要拒绝。老林有些愁眉苦脸的,原来是小女儿生了病,急着要去看护。于是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反正就是把东西搁在总台,忆玮取过了东西,准备出门。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有些温暖了,她用最快的速度进了大厅,又有些好奇的四处张望了一下。进出的人们无不衣冠楚楚,像是城市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放下东西,礼貌的对接待小姐说了句谢谢,她转过身,看见不远处某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真是狭路相逢,黎忆玮心里不断的叫苦,一直在“装作不认识”和“若无其事打招呼”中犹豫。可是偏偏脚步停不下来,于是反倒刻意扬起了脸,带了几丝恬淡微笑,将偶遇进行到底。
越走越近,终于在面对面的时候,他先停了下来,语气很平淡:“收到花了么?”
黎忆玮难得矜持的点点头,又拿捏不准语气,只能生硬的说了句“恩”。
陆少俭两只手半插在口袋中,微微俯身看着她,忽然一笑:“昨晚没睡好吧?眼睛肿成这样。”
一旁有人经过,看见他都笑着打招呼,再顺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忆玮。这让她很有些尴尬,虽然不想多呆,可是还是忍不住心底的火气,于是直愣愣的对着他说:“你才没睡好吧?”说完闪开身子就想走人。
陆少俭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手倒是快了一拍,一把拖住了她:“这么急干什么?我送你走。”然后才像是察觉出了她那句话的含义,不由抿了抿唇,不过似乎也没有不悦,并没有细问下去。
她悄悄挣了挣,挣不开:“哎,真的不用了。我这就下班了,你忙你的吧。”
这两个人执拗起来,一般也要分场合地点,才能决出输赢。比如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般女方可以把男方气到拂袖而去。而要是在公共场合,就像黎忆玮认定的,陆少俭的脸皮比较厚,可以做到旁若无人,所以自己吃亏比较多。
她只能笑靥如花,压低了声音:“你放手。我求你送我,行不?”
他这才表现得像是绅士模样,松了松手上的力道,走在了她身边。
上了车又问她:“你要回家?”
她是不敢再让他送自己回家了,不自觉的一只手抚了唇,像是在努力思考:“不是……你送我到……”
他还没发动车子,半偏了头看着她,没来由的一阵恼怒,伸出手去,把她的手从唇边拍了下来。他手劲不大,可是清清脆脆的一记声响,忆玮被吓了一跳,楞楞的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冷了眉眼。
陆少俭双手扶在了方向盘上,一边倒车,一边冷冷的问她:“你跟着谁学的?”
她不吭气,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向老大学来的。大概是老费的气场有些强,每次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会让人注意到,若有所思,英俊内敛。不过她倒不知道,身边的男人还能敏感到了这个样子。
陆少俭深呼吸,转过了脸不再看她,又问了一遍:“到哪里?”
忆玮随口报了家附近超市的名字,就直直坐着,也不说话了。
有些尴尬,她总是时不时想起,身边这个人如今正经有了女朋友,这样也不知道算怎么回事。于是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有了解脱的轻松感。
是老爸打来的。像是为了给她惊喜,电话那头老人家有几分得意,原来特意请了假出来,说是要和宝贝女儿一起过端午节。还说黎妈妈已经包好了各色馅儿的粽子,就等着过几天一家团聚。
她乐得合不拢嘴,一连确认了好几遍:“你们什么时候到?”一遍遍得到肯定的答案,才挂了电话。
车子停下等红灯,陆少俭漫不经心的问她:“你爸妈要来看你?”
这个灰蒙蒙的城市像是绽开了彩虹,心里埋着再多的荆棘和不满,此刻忆玮的心情明媚灿烂:“对啊。改天请你吃我妈裹得粽子啊!”
第十九章
他果然在超市外面放下她,想了想,又叫住她:“你买什么?要不要送你回去?”
忆玮敬谢不敏,半边身子已经在外面,才听见背后的声音沉沉:“对不起。”她疑惑的回头看他一眼,却只见到他的侧脸,一时间有些错愕,甚至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他没有重复第二遍,忆玮还在一个劲的盯着他看,难道天气这样热,为什么他有些脸红?于是又停了停,语气有些困惑:“你怎么了?脸红什么?”陆少俭不由抬头去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还真是有些淡红色,转过脸对她微笑:“没什么。”最后忍不住还是对她说:“我和她分手了。”
本来是真的没什么,可是听到这句话,听到“分手”两个字,黎忆玮心里还是一沉,于是皱了皱眉,一言不发的离去。
走到超市门口,她看着玻璃门上越追越近的身影,自然而然的拉住自己的手臂,像是有些耍无赖的样子:“你买什么?我陪你。”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少俭已经抢先了一步,安静的说:“忆玮,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以前我有很多不对的地方,我会慢慢改过来。我们再试一次好么?”
“怎么?在别人那里试了一圈回来,还是决定要继续互相折磨?”忆玮的语气里不掩嘲讽,微微翘起了唇角,“陆少俭,你也太幼稚了吧?”
他眉眼不动,笑得温和淡然,似乎不打算和她吵架:“是,我太幼稚了。”
这个人……似乎真的不像记忆中信口一句就能把自己的噎死的男人了。忆玮困惑的眨眨眼,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拖住手:“走吧。”
她隐隐生出了些愤怒,这样被人当猴子一样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昨晚莫名其妙的一场热闹好戏,到今天所谓的表白,自己还真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啊!于是很有些扫兴的往相反方向走:“算了,我不逛了。你要买东西就自己去。”
他却不依不挠:“我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你错的也不比我少。别耍脾气了,好不好?我们去吃晚饭?”
忆玮的语气终于带了几分激烈:“我还真没觉得我有多错。至少我不会错到随便和哪个人在一起。”
这句话一时让陆少俭语塞,他静默了几秒,才缓缓的说:“对不起。”然而不过下一刻,他又笑得有几分舒坦:“你不是不在乎的么?”
即便是在人来人往的大卖场门口,黎忆玮也几乎用高八度的声音对着他恶狠狠的说:“鬼才在乎你!”吼得理直气壮,心底也一阵舒爽,再也不去理会他,转身就顺着人流往外走。这次他终于没有再追上来。陆少俭修长的身姿立在了人流中,也是极引人注目的。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即便是久隔的争吵,也带了熟悉的甜意。
第二天和费邺章一起去看望王老,先在花店选了束花。等店员小姐包扎的时候,费邺章随口和她聊天:“今天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啊。”忆玮不自觉的摸摸脸,虽然是被人称赞了,却并不觉得开心,心里还有些别扭,于是回了句:“哪有?”
王老住在一间大院里,竟有点像他们的杂志社,推开房门,老人坐在沙发上,拿了一把放大镜在看报纸,身边还坐了一个女子,两人低声在说这什么。听到推门的声音,那个女子抬起了头,看到来人,唇边的笑忽然凝住。
以女性的眼光来看,那是个清透如水的女子,即便并不是绝美如画,眉目间却淡淡有一股书香风情,从容不迫。忆玮看了看身边的老大,一时间有些发呆,这个向来镇定的男子,此刻竟然也像是措手不及,连惊愕都来不及掩去,直直的和那个女子对视。
王老朗声大笑,招呼两人:“来了,过来坐。”又替双方介绍,“我侄女,方采薇。”
没想到费邺章点点头,径直向她伸出手去:“好久没见了。”又对王老解释:“我们是校友。”王老也意外:“噢!这么巧。”方采薇点点头,已经恢复如常,起身吩咐保姆端茶水和水果。她穿着咖啡色的长裙,其实鲜有个子娇小的女生能将长裙穿出味道,她却因为瘦,表情中又若有若无的生出了翩然的气质,和这裙子相得益彰。裙裾摇摆间,无意扫到了费邺章的身侧,忆玮看见他的脸色愈加的僵硬了一分。
后来这一下午,王老和忆玮聊得很放松。老先生讲起了自己刚写的一篇文章和一些还未公开的文稿,言语间像个孩童一样流露出自得来。
忆玮有些眼馋,又看看明显不在状态的费邺章,不知道该不该提出非分的要求来。王老倒先开口说:“你下次来。这些资料在我一个学生那里,下次给你看。”他顿了顿,“王棋,现在也是博导了。”
忆玮慢吞吞的把茶水放回茶几上,心里有些不舒服,差点泼了些热水出来。费邺章抽了纸巾给他,终于开口说话:“擦一擦。”对面一直沉默的方采薇略略抬起了眼睛,扫了两人一眼,依然抿唇,不发一言。他最后对王老说:“您要是满意我们这样编辑,那么我们就继续了。”
回去的车上,忆玮看看费邺章的脸色,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不敢,就强忍着没说话。倒是费邺章看了她一眼,忍了笑:“想问什么?丫头。”
她老老实实:“没什么啊。”
他也良久没说话,快到了杂志社,才叹口气:“采薇……我和她也是好久没见了。”
这样一个男人,原来也有满腹心事的时候,像是勾忆起了无限的往事。她在一旁看着,忽然生出了唏嘘之感。
时间过得飞快,父母来的前一天,忆玮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那边老两口都忙着收拾东西,连她最爱的酱菜都不忘都带一些。忆玮听到爸爸压低了声音说:“你小心点。这次你妈又带了很多照片,打算让你先看看。”
果然,到了机场接到父母,在出租车上,老妈已经把一叠照片塞在了自己手里,一边喋喋不休:“来,小玮,看看。妈妈这次找人介绍的几个,样子都不错的。”
黎忆玮简直连脾气都没了:“好好,老妈,我回家再看行不行?”
才到家给老爸泡上一杯浓茶,看着老妈对自己乱七八糟的房间作出评价,忽然听见门铃响了。她一激灵,忽然预感不妙。凑在猫眼里看了一眼,只觉得一下子头就大了。
于是极快的拉开门,又不想让爸妈发现,于是顺手把门轻轻带上,几乎叉着腰站在他面前,一脸气势汹汹:“你来干嘛?”
陆少俭笑眯眯的看着她,因为居高临下,可以看清她白皙的肌肤因为着急而覆上了粉红色,显得清新漂亮。
他有些理所当然,像是奇怪她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吃粽子啊。”
忆玮就差没把他直接推搡到走廊拐角了:“选错日子了吧你?今天我爸妈刚来,我没空招待你。”
他挑挑眉梢,表示不解:“不是你说要请我吃粽子的么?”
“我那是客套话!你还当真!要不要脸!”
还没说出下一句话,身后丝丝冒着凉风,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老爸老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齐溜溜的站在身后,表情出奇的一致,和蔼可亲的打量陆少俭,意味深长。
黎妈妈一语定乾坤:“小玮,怎么对人讲话的,有没有点礼貌?”说着又一把挤开她,眉开眼笑,热情的把陆少俭喊了进来。
客厅挤了四个人,忆玮就被老妈分配去厨房切水果,剩下他们仨聊天。
黎妈妈沉不住气,迫不及待的问了一句:“小陆啊,你和我们忆玮是好朋友?”
他一怔,想了想,安静的说:“是啊。”又补了一句,“那天她对我说叔叔阿姨要来看她,没想到今天就来了。我来的真是不是时候,打扰了。”
“那你怎么还不走?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忆玮把一盆水果端出来,放在茶几上,又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吃水果。”
黎妈妈听到女儿这样说话,本来就有些生气,顺手又摸到了沙发上的靠枕——她条件反射,眼明手快的往陆少俭身侧一躲——幸好老妈也只是做做样子,忆玮胆战心惊的想,要不是陆少俭在这里,自己应该会被砸的七荤八素吧……他倒顺势拍了拍自己:“晚上我请伯父伯母吃个饭吧?顺便带他们看看这里的夜景。”
她再迟钝,几乎也可以肯定了,这人摆明了用心不良。于是恨恨的撇了撇嘴:“陆总你是大忙人,我耽搁不起。这就给你拿几个粽子,想吃自己去家煮。晚上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陆少俭好整以暇的拿了杯子,喝了口茶,不理她,反而对着一直默不出声的黎爸爸说:“叔叔,你们家乡的茶很好喝。我一直在喝,也没机会当面谢谢你。”
她已经快听不下去——这人话里还真是句句藏了玄机,怎么能抹黑怎么来。呵,前几天晚上还和别的女人一起勾勾搭搭的在自己面前演戏,这脸变得倒比六月的天还快。
黎爸爸呵呵一笑:“喜欢就好。”倒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一点不像黎妈妈,用忆玮心里的话来说:怎么这么不矜持?后来还是蛮不情愿的由他领着去吃饭了,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无语的看看陆少俭,又转头看看爸妈,心里涌起了很奇怪的感觉。
后来下车的时候,她主动走在了后面,语气带了几分惶急:“陆少俭,我求你了。咱们的事乱七八糟的,连我都弄不清怎么回事,现在你非要掺上我爸妈,是不是想我死?”
他不闲不淡的看了她一眼,轻轻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忆玮一急,伸手去拉他袖子。
他依旧不轻不重的甩开,眼神微微一斜:“放心,轻重缓急,我比你清楚。”
第二十章
菜色清清淡淡,环境也好,适合老人家吃。只有黎忆玮一脸不高兴,刻意的找些刺儿:“你干吗找一家南方菜色的酒店?我爸妈难得来一趟北方容易么?就想吃特色菜!”
他哦了一声,一脸歉意:“叔叔阿姨,哪天我再补上特色菜吧?你们有空么?”
黎妈妈没说话,黎爸爸笑了笑,婉拒:“不用了,那样太不好意思了。”陆少俭笑笑,也没再坚持。因为是家常菜,也就随便点了一些,很快的吃完。服务员问:“要开酒么?”他很沉稳的摇了摇头:“叔叔,您喝酒么?我一会要开车,就不陪您喝了。”
黎爸爸向来也不喝酒,自然也就算了。很快的把饭吃完,他开车一路往城墙边开去。常安第一眼给人震撼的,就是这恢宏无比的厚实城墙了。夜色掩映,护城河边高大的树木如同古代的卫士,忠诚的守护这方城池。现在因为城市的夜间霓虹照明,隐隐的又透出了明艳朝气。
他停了车,又顺手拿了相机,忆玮一愣:“你怎么什么都带?”
他一笑:“常放车上的。”
一步步走上城墙,因为宽窄的关系,并肩走了两人。黎爸爸和忆玮走在了后面。她亲昵的挽着爸爸的手,一边小声说着话,夜风轻轻吹拂,像是轻柔的棉花拂在脸上。
“小玮,你和他关系很好?”黎爸爸向前边那个陪着黎妈妈的男人指了指。
忆玮摇头否认:“哪有!”
“对爸爸还不说实话呢?”黎爸爸呵呵一笑,“你从小就这样,越是亲近的人,你对人家态度就越不好。反倒是对着外人,倒很有礼貌。”
忆玮一扬脸,开口想反驳,忽然觉得无从说起:自己好像就是这样。于是闷闷的一声不吭,半晌,说:“老爸,我和他……不大对盘。”
黎爸爸板起脸来:“那我可管不了。年轻人的事,总是乱七八糟的。”
陆少俭隔了老远招呼他们拍照,钟楼鼓楼,城门挂着的匾额,无一不是有着气势磅礴的古意。闪光灯亮了无数次,最后黎妈妈找了个游客,又拉过陆少俭:“小陆啊,今天辛苦你了。你来,大家一起照张相。”
两个老人家站在前边,她立在陆少俭身侧,帮忙拍照的游客很热情,一连招呼他们拍了很多张,最后把相机还给他们,还不忘笑说:“照得很好。”
忆玮扫到一张,她大概恰好转了下头,不知怎么看上去就像轻轻倚在了某人肩头,笑得美好温柔,一下子有些发懵:“删掉!”
她眼看着他拿开相机,一边慢条斯理的回她一句:“凭什么?”老两口识趣的走在前面,还以为他们在后面浓情蜜意。
他倒是一脸好心的提议:“你爸妈还要去哪里玩玩?要不要找辆车,方便一些?”
“不用,这个地方我熟。”
陆少俭停下脚步,一双眼睛如同黑宝石,即便在暮色浓浓中,也流转出异样光亮:“黎忆玮,我常听说女孩子要富养,才能有气质有淑女样子。今天见了叔叔阿姨,都是很好的家长,肯定从来没亏待过你。怎么偏偏教出你这样的女孩子?!”
忆玮怒极,反倒笑眯眯的起来:“我泼辣,我不讲理,可我没逼你缠着我啊,陆总。”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额头:“对,是我缠着你。”也不理她,径直走在了前面,又转身说:“对了,我明天要出差,大概三天。”
忆玮嘴巴都没合上,结结巴巴的喊住他:“你……这是干嘛?算是向我……”她张口结舌的,忍住了没把那个词说出来,似乎有点失魂落魄,可爱的像是一个小小的玩偶。的d1fe173d08
陆少俭隔了几步向她浅浅一笑:“向你报备一下,没什么。”
简简单单一个词,却让黎忆玮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着。一直到父母先上了楼,她才涩然一笑:“你今晚真不容易。”她想尽了方法想要激怒他,无果,将一副极好的脸色维持到了最后,整个人几乎是脱胎换骨。
他没说话,目送她下车,却又喊住她:“忆玮,我很认真。这次重新开始,好不好?”
月色皎洁,盈盈落在了她身上,滢荡开去,波痕漫漫。
她没有做声,更显得寂静。
“不用急着回答我,好好休息。”陆少俭冲她挥挥手,笑得微露牙齿,显得俊朗而快活。
忆玮很不争气的失眠。她回忆起他在车里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竟然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心动。绝处逢春,久旱逢雨,像是一直龟裂开的东西一点点的被这一晚上的陆少俭用东西慢慢补上了。他认真起来,就是很容易会让人心动。就像他唯一的一次向自己告白,说是为了她,在图书馆整整坐了半个学期,那一瞬间,温柔逼人,哪怕是冰山也能被融化的吧?
要不……就真的再试一次?好好相处,互相间学会尊重和沟通?她在被子里翻身,很久很久了,睡着了,却笑得这样甜美。
费主编体谅她,特别允许她把有些工作可以带回家里去做,多陪陪爸妈。她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想不到一整个编辑室的大哥大姐们都爱护她,出谋划策:“小黎,带你爸妈去吃那个什么什么”,“小黎,那个哪里哪里一定要去转转,不然白来一趟常安”。
不过老爸还有工作,本来就只有三天的假。这期间,黎妈妈旁敲侧击,就想问问陆少俭的情况。又问她:“怎么这几天不见小陆来啊?”她默默的回了一句:“出差了。”
黎妈妈噢了一声,很是可惜的样子。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难得忍住了,一直到了机场,都没再开口提什么。最后抱了抱女儿:“小玮,自己照顾好自己。”忆玮有些好笑,却又心底发酸,估计老妈也是怕自己再弄巧成拙,反倒不敢提什么了。
送走了父母,她询问了下航班,发现陆少俭回来的班机马上就到,索性就等等吧。她就这样安慰自己:可以搭顺风车回去嘛。左等右等,简直望穿秋水,望着汹涌人流,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身影。有些心焦,像是一圈蚂蚁在啃着自己心口。她摸出震动的手机,有些心不在焉的放在耳边。
男人的声音很愉悦,亲切温和:“踮着脚尖看什么呢?”
忆玮猛然转过身子,看见他微笑看着自己,身长玉立,云淡风轻。
原来是从另一个出口出来的——忆玮蹦跳着跑过去,笑得自然舒心:“等你啊!”忍了忍,又换了句词儿:“我要搭车回去。”
他微微歪着头,像是研究她的表情,然后眯起了眼睛:“你等了多久?”
忆玮有些心虚,左右四顾:“你走不走?”
陆少俭非要把这句话说完,把这笔帐算得清清楚楚:“机场到市区不过一个多小时。叔叔阿姨走的时间离现在快三个小时了吧?”
他到底没让她再尴尬下去,一只手很自然的搂在她的腰侧,半边身子都搂在了自己的胸前,那样轻灵乖巧,他俯下身去,淡淡闻到了发间一股如花清香,忽然觉得幸福。
他让司机把两人送到忆玮家楼下,推开门,语气夸张:“粽子呢?”
忆玮一口气煮了好几个,端出来的时候慢慢一大盆,小山似的,反正在他面前从来不用避讳吃多吃少的问题。倒是后来,他忍不住敲了敲她脑袋:“哎,你吃太多了。”
忆玮还咬着半口蜜枣,支吾了一声:“不够啊?那我再去煮几个?”
陆少俭哭笑不得了:“够了。糯米的东西要积食,你少吃点。”她嗯了一声,听话的放下筷子,问陆少俭:“那你吃了吧?”
黎妈妈的粽子做得是真的好吃,肉粽里放了大块五花肉,肥瘦得当,一口咬下去,舌尖都还流着香味。忆玮起来收拾碗筷,又回头对他说:“我给你拿几个吧?”他摇摇头,笑得狡黠:“不用,我来你这里吃。”
忆玮的手还拿着筷子,微微一僵,回他一个笑脸:“真平和。”
他自然是知道什么意思的,半站起来,欠了欠身,握住她手腕:“不吵了。我都累了。”又像有些迫不及待,“小玮,我有个想法。”
第一次随着她的父母叫她“小玮”,他自己心里轻轻一动,温柔溢满唇齿间,又等了等,才说:“我们订婚吧?”
她居然没把手里的碗掉下来,还能镇定自若的在他身边坐下,兀自笑得灿烂如花:“陆少俭,你没事吧?”
他摇头,唇线坚毅,面容严肃:“我是认真的。”
“我会以为……你这是失恋之后说的胡话?”她有些犹豫,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又觑了觑他脸色,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错话。
他轻轻笑出声来,去摸摸她的头发,触手很柔软很光滑,舍不得放开,又滑到了她肩上:“是啊,和你分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这胡话,周期也太长了一点。”
“你最近的失恋,应该不是我吧?”忆玮着急忙慌的说了句,避开他的手。她心有余悸,以往吵得够了,那种彼此间的信任和爱意,其实真的争不过那些冷战和争执。
他凑过去,伸出手臂,把她拥在怀里,声音淡定:“你怕什么?同学半年,谈恋爱一年,分手之后纠缠了一年半,就折个旧,算是八个月。加起来快三年了,还不够?再说,我们最糟糕的那段时间都经过了……”他顿了顿,把她抱的更紧些,“好不好?”
她的唇隔了衬衣,紧贴在他的肩膀一侧,一样的温热,稍稍冲击了一下她的理智,可她还是摇头:“再等等好不好?”
陆少俭的手臂环过去,摸摸她的脸颊,声音怜爱中又带了不容置喙:“一个月,要是我们不吵架,就去见家长。”
第二十一章
初夏时节,不论生活还是心情,一下子绚烂如花。像是带着湿气的雨润之感席卷了这座苍茫的古城,像是花雨绽放开在这片绿意盎然的土地上。而彼此的亲密又像是这个时节上市最新鲜的水果,清香甜蜜,噙在口中都不愿意吃下去。
他准时来接她下班,低调内敛,车子等在门口,很是耐心。人人都知道小黎有了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友,却甚少有人见过真面目。有一次费邺章从门外进来,见到他,还聊了几句,回来就喊忆玮:“丫头,谈恋爱也重要,别光顾着工作了。这几天加班没工资。”一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笑着起哄。以至于她躲进了车里,脸还发烫,红得润泽可爱。
陆少俭冲她笑笑:“还有一星期。”
这么快!她猛然惊醒,平平安安的渡过二十多天,悄无声息,像是日日浮滑过天边的白云,舒畅的轨迹,透彻而明晰。她的手指微微一绞,泛了淡淡白色。忽然想起了一个话题,于是乐滋滋的开口:“你知道么?原来老大也有避之不及的人!”
方采薇好几次代替王老来校对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费邺章总是若有若无的避开她,像忆玮这样的小姑娘,自然轻轻松松就察觉出来了。其实方采薇很好相处,及肩的长发,随意挽了挽,身上总是淡淡有种温馨的香气。有时候来还会带来一些点心,邀请一个办公室的人喝下午茶。
其他的一切进行的顺利,就在等最后的几篇文稿,因为还在王老的学生那里,一时间无法编订成册。而这些日子,校对录音稿让忆玮可以惟妙惟肖的模仿出略带江西口音的普通话,老是说着说着,就蹦出几句,自得其乐。和王老说话,竟然以一口乡音出现,引得老人大笑,一老一少,更加的熟稔起来,聊着聊着,早忘了稿子和资料,倒是说些老人年轻时候的趣事为多。方采薇送她出来的时候,也忍不住拉了她的手:“老头子很喜欢你啊!要是有空,就多来看看他,他心里欢喜。”
陆少俭很认真的听她说话,偶尔和她目光交错,见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浅浅一笑,试探着说:“明天晚上有没有空?”他恰好停下车,拉着她上楼,“和我爸爸一起吃个饭吧?”又急忙向她保证:“就吃个饭,没别的意思。”
忆玮没说话,抬起眉眼向他无声的一笑。陆少俭的五官一下子舒展开,加上一句:“我就当是默认了。”下面就无非是一些老话了:“小玮,你搬去我那里住吧?”“我家离杂志社比较近,早上你可以睡懒觉。”
她充耳不闻,嗤的笑了一声,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又把刚刚出炉的新鲜小菜排开,最后搁上两碗米饭,面对面坐着吃。俨然有了小家过日子的感觉。陆少俭每晚离开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一起看看电视,更多的时候抢电脑玩,气得忆玮大喊大叫:“下次把你的电脑拿来行不行?”
陆少俭比了个手势,“嘘”了一声。果然,三秒钟之后,就有人“砰砰”来敲门抗议了。忆玮忍着笑,使劲把他推到门口去协商解决,自己隔着墙,仔细的听着动静。他干净利索,说了几句话,就转回来,一把捉住她,脸色轻松:“搞定了。”
她在他怀里闷声发笑:“这么快啊?”
他很快的说:“表情要真诚,语气要抱歉,就这两点。”又抬起她的脸,“小玮,这里太不方便了。去我那里住,好不好?”
离得很近很近,她的目光柔柔的,像是晶莹甜美的布丁果冻,如果能吻在唇间,想必也是味美如斯。她长长的睫毛轻轻蹭过陆少俭的唇线,像是细细长长的导火线,滑进了心底最细微的地方。而呼吸而出的灼热气息像是小小一簇火苗,刹那间点燃了烈火。
他臂间微微用力,让她的脚尖轻轻离开地面,拥吻着走进她的房间。她在家的时候本来就穿得很随意,一件很大的格子衬衣,以前一时起兴练瑜伽而买的运动裤。如今倒是方便了他,轻轻一褪,露出了大半个个肩膀,连肩带都露了出来。
忆玮有些无力,又推不开他,只能勉强偏过头,说了句:“不行……”
他半压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锁骨,微微一停,低声在她耳边说:“为什么不行?”又轻轻含住了她的耳朵,声音都带了热度:“我们明天就去领证,好不好?”接下去的动作反而更加流畅起来,又有耐心,她仅有的一些抗拒也被他轻而易举的破解。
灯光太亮,他抬起一只手,摸索到墙壁的开关。让房间只剩下一盏壁灯,光线都暧昧起来——相识至今,她终于第一次对他完全妥协,双手抚在他光裸的背上,微微皱眉,指尖几乎陷进他紧实的肌肉中。
忆玮闭着眼睛,额角带了汗珠,隐隐渗透出青色的经脉来。嘴唇轻轻抿着,又似乎在忍着痛苦,他温柔的低下头去,吻住她的唇,又将互相的汗水缠绵在一起,旖旎万千。夜色寂静透凉,正是各种小虫聒噪的时候,而在这里,却只有低低的喘气声,见证彼此。
这一晚就是将就着在这张床上过的。因为床不大,他就让她睡在自己手臂上,像是怕她摔下去。其实忆玮睡相很乖巧,可以自己挤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她筋疲力尽的推推他,想要自己占一个角落,最后还是被强横的制止了。她没再计较,又缩了缩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在他臂弯里醒来的时候,还迷糊得有些不知所以,于是勇敢的看了他一眼。
陆少俭还闭着眼睛,她眨眨眼,微微仰视,看得见他线条完美的下巴弧度和长长翘翘的睫毛。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了一夜?忆玮忍不住侧过脸,恶作剧般在他手臂上轻轻咬了一口,又觉得不够重,再咬一口——然后觉得他的怀抱越来越紧。
他似乎觉得有趣,声音慢慢传来:“黎忆玮,现在是真的来不及了。”
忆玮半支撑起身子,也顾不上害羞了,看着他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微笑:“你放心,我不会死缠着要你负责。”
他吻吻她的鼻尖,语气满足:“唔,我知道……”
头一次上班差点迟到,上午她审一篇稿子,题目取得也噱头:《从婚前同居看社会契约性》,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脸红了。天气不凉不热,头顶上电扇呼呼的旋着,空气透着甜甜的味道。忆玮看着纱窗上疏影横斜,忽然像是小女生一样开始发呆。
直到听到走廊上有人脚步匆匆,她才半站起来看了一眼。费邺章走了过去,一瞬间只看到了脸部表情肃穆,脚步极快,很快的又穿过小院出门去了。
她忙到下班,想起今晚要和见陆少俭的爸爸,在镜子里打量了下自己。穿得普普通通,不过也很整洁,据说不过就是便饭,倒也无所谓。正准备收拾了出门,接到了费邺章的电话:“丫头,王老走了。”
她的嘴巴半张着,傻傻的问了句:“嗯?”
那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眼神明朗,忆玮常常会觉得,自己如果能活到这一把年纪,还能有这样清明的目光,那么就真的不枉这一辈子了。
前几天还非要让她尝尝自家保姆做的绿豆糕,又会因为忆玮随口说起的一些新名词而如同老顽童一样追问不休。这样可爱可敬的老人,毫无预兆的走了?
为什么电话那头老大的声音这样低沉?一点都不像在和自己开玩笑?
她木然的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只拿了钱包,走到屋外拦车。头皮竟然一阵阵发麻,大概是这段时间来,心底早把这个老人视作了自家的长辈。而本该做成的王老的选集,竟然来不及让他先看一眼,这样子想来,愈发的痛苦和不安。
在花店买了一束花,走进临时放置遗体的大堂,第一眼见到的是已经挂置得方方正正的遗像,用了老人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彼时剑眉星目,说不出的英武潇洒。岁月荏苒,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安详躺着的老人,其实不过就像睡着了一样,嘴角还带着微笑。而他积累起的知识也好、漫长的人生历练也罢,终于也慢慢的远逝而去了。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沉肃:“王老走得很安心。午睡的时候走的,一点痛苦都没有。”
其实这应该是一个人最好的结局了吧?不必忍受病痛的折磨,也只有宽厚通透的人,大约才有这样的优待?明知这是宽慰人的好消息,却还是眼睛微微一湿润,忆玮点点头,向遗体鞠躬,又低声问费邺章:“要帮忙么?”
他的目光远远的投向了方采薇,神情复杂,一时间没有答话。王老自从妻子去世后,膝下无子,方采薇是他唯一的小辈了。此刻她正和人说着话,一件黑色的连衣裙,身材愈发显得瘦削,连忆玮见了,都忍不住心疼起来。
她要走上前去,却被费邺章拉住:“她……很好强。”却又不知道说什么,长长叹口气,“你去和她说说话吧,或许会好一些。”
方采薇的眼底布满了沉沉阴影,连说话都生出了疲倦,忆玮去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采薇姐,你节哀。”两只手都是冰凉,轻轻握在一起,忆玮接着说:“有什么要帮忙的,请一定不要客气。我把王老当作了长辈看待,这是应该的。”
就一直忙了下去,布置灵堂,乱七八糟的杂事,空气中还有花香,淡淡的花粉味道,闻得久了,却觉得叫人窒息。她在洗手间冲了把脸,又在大门口站了站,才觉得舒缓了过来。
星子像在天边慢慢浮动,灼灼闪烁。
昨晚的欢愉,此刻的悲恸。
这便是世事无常。
第二十二章
一直到很晚,费邺章坐在方采薇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转过脸看到忆玮匆匆从门外走进,才拍拍额头:“丫头,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方采薇亦对她笑笑,柔声说:“是啊,你们都回去吧。”
他岿然不动,似乎有些赌气,只是转头对忆玮略有歉意:“丫头……”
忆玮很快的说:“没事,有朋友来接我。”这才想了起来,语气间有些尴尬,“老大,你的手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她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手机、钥匙全剩在办公室里,现在才发现,一下子觉得不知所措。
电话接通了,陆少俭的声音传来:“哪位?”
她“嗯”了一声,有一瞬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少俭已经找了她一晚上,几个老朋友家里、杂志社,统统不见人影,本来已经十分恼火,此刻听到她的声音,先是安心,继而恼火:“你今晚跑哪里去了?”
她低低的报了自己的地址,那边静默了数秒,只说了句:“等在那里。”
她就在门口等着,倚着墙,满心疲倦。大概是因为哭过一会,被夜风一吹,眼睛有些不舒服。又见到费邺章很快的从里面出来,隔了很远,也能察觉出他身上的怒意勃勃。他走了几步,才又转回来:“还没走?我送你。”他确实脸色很差,像是吞了火药一样,忆玮摇摇头:“我等人。”他嗯了一声,不过片刻,车子一闪而逝。
没多久,一束灯光从远处打来,陆少俭快步下了车,见到半靠在墙边的忆玮,原本还是一肚子的怒火,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她就一言不发的走到他身边,自动自觉的靠在他的肩上,又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很低:“对不起,我忘了今天的约会……”
怀里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又像在轻轻的颤抖,于是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只问了一句:“谁去世了?”
“王老。”
陆少俭和她十指交错缠绕,慢慢牵了她坐回车上,才淡声说:“好了,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去。”
他直接将车子开回了自己家中,又手牵着手下车,仿佛各自有着心事,于是都沉默着,唯有指间愈扣愈紧。
打发了她去洗澡,陆少俭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脸色并未显得轻松起来。忆玮从客房探了头出来,头发还没吹干,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我先睡了。”他抬了抬头,微微一笑,台灯的偏光显得五官沉俊:“要不要陪你?”忆玮摇摇头,关上了门。可其实没有一点睡意。她睁着眼睛,胡乱的望望天花板,心里却莫名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心里不安稳,掀了被子,赤着脚去找陆少俭。
她推开一条门缝,轻轻望进去,陆少俭一手翻着资料,全神贯注的写着什么。忆玮坐在他对面,直截了当的说:“我睡不着。”
陆少俭放下笔,又看看时间,语气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他有些慵懒的皱皱眉:“我陪你。”
他向来是个很爱清爽的男子,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却更给人安宁的感觉。床比昨晚的大了不少,却宁愿用一样的姿势拥抱在一起,陆少俭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侧:“小玮,你是不是在害怕?”
他那样敏锐,一眼看清了她在想什么。忆玮从小到大,也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她出生的更早的时候去世,而这一次,是她最近的一次面对死亡。看着老人的身躯躺在冰冷的柜子里,竟像孩子一样无措起来。
她咬了自己指尖,轻轻啃噬着,良久,才说:“我不是怕死。可是看到人这样走了,觉得遗憾,像是有很多事都没能做完,再也补不回来了。”
对于王老,是他的选集,终究没有让他看上一眼最终的定稿。可是再想想,父母,甚至躺在身边的人,何尝不是如此?死亡的黑翼若是覆盖的太快,那么什么都来不及做,连追忆都成为了仅有的奢望。
忆玮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开口。倏然间,灯光一亮,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忽然微微刺痛。陆少俭坐了起来,触到领口的地方,露出了颈间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忆玮从来没有注意过,看着他慢慢解下来,动作轻柔,又在手中攥了一会,把自己拉起来,语气有些调侃:“来,我给你戴上。”
链子因为被他的手捂热了,忆玮戴上的时候,细细的一圈,还觉得泛着温热。其实一个大男人身上戴着这样一条纤巧的链子,还真有些奇怪。他借着灯光,看见忆玮精致的颈骨上缀上一圈银色,淡淡泛着光晕。他伸出手揽住她,低低的说:“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链子。”
他第一次对忆玮说起自己的父母,声音平淡,表情有些僵硬:“我高二那一年,我妈妈车祸去世。是因为我在外地上住宿学校,妈妈每周都来看我。后来出了车祸,这条链子一直戴在我身上,再也没有离身。”
而自从那次车祸开始,父子的关系慢慢冷淡下来。一方面,当初决定送他去外地念书的,正是陆少俭的父亲本人,而另一方面,痛失爱妻的父亲潜意识中又将一部分责任放在了儿子身上。矛盾和自责,让父子之间关系愈加的疏离。彼时还是少年的陆少俭,以少年的稚嫩和青涩,不知所措的承担起了沉重的情感,时至今日,让他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依然沉郁。
“我妈妈去世的那段时间,我爸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家里条件很好。可她从来什么首饰都不用,只戴着这一条链子,因为那是我爸很早的时候送给她的。”他微微侧过脸,伸出手去,轻轻描摹在她的颈边,痒痒的,软软的。
忆玮顺势抓住他的手,第一次听他说这些,只觉得心疼,又问他:“那你……现在和你爸爸呢?”
“还好。”他孩子气的皱了皱眉,“反正,也不亲近。”
“小玮,真的没什么可怕的。有人死了,其实他们还在我们身边。就像我妈给我留下的项链,你也可以再读王老的文章。”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上,“倒是活着的人,真该想想,怎么样更好的活下去。”
他关了灯。忆玮忽然觉得黑色也这样温暖,而一直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像是小小的火炉。他小心的抱了抱她,忆玮的耳侧就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强健有力。年轻的生命就是这样,无畏无惧。
第二天也没听他再提起吃饭的事,他若无其事的送她上班,又在她下车前喊住她:“我去替你理些东西,今天开始住我家吧?”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某种程度上讲,婚前同居的行为,本身是现代人关于契约意识降低的反应。”
陆少俭愣了愣,抓住她的手,一边轻轻摩挲:“你相信我,和你比起来,我的安全感只会少不会多。”他静默了几秒,目光迥然而明亮:“如果你愿意,即便现在去领证,我也没有问题。那么,你愿意么?”
忆玮愣住,直觉的摇了摇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他还是失望的,目光一黯,唇边的弧度微微一延伸,有些讥诮的一笑。
忆玮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道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再说下去,却忍不住:“我不觉得……那一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可以变得更加稳固一些。”她轻轻的咬了咬嘴唇,目光忽闪,反手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更喜欢的是,这次我们重新在一起,你变了很多,让我觉得舒服。”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了,不愿意就算了。上班去吧。”一直到她走进了门,再也看不见,陆少俭唇边的笑却还没有消散。是啊,若是原本那条路已经被证明了行不通,他早就该尝试另一种走法,而不是和她一样笨,执拗的站在原地,碰得头破血流。
王老先生的遗体告别会,编辑部的同事挤了两辆车,人人着装肃穆,准时的赶到会场。忆玮走在最后,忽然见到作为亲人代表的方采薇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握手,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又慢慢涌起了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跟在同事身后,对遗体三鞠躬,又找了位置坐下。她一眼望去,费邺章身边还坐了一个和王老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黑色的西服,银发闪闪,矍铄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正中的遗像,饱含沧桑。整个会场几乎被素白的潮水所淹没,洁白绽放的花朵,大概是一个人生命的尽头最可得到宁静寄托的事物了。
最后念追悼词的居然是王棋。一篇类似骈文的长文,夹杂了几个呜呼,忆玮低头听着,觉得有些苍凉。其实王老的古文功底是相当深厚的。他们这一辈人,几乎个个从私塾中背熟了四书五经,又去海外留洋,对于新旧文化、东西文化,有着奇妙而深刻的认识。如果他知道了,最后给自己念悼文的,竟是这样一个人,真是不知会做什么感想。
王棋下台的时候,恰好走过忆玮身侧,脚步微微一停,很是惊讶。随即扬了扬头,坐在了不远处一群年轻人中间,大概都是他的学生。
默哀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这让忆玮觉得惊讶,那些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们,其实并没有亲身接触过这一位大师,只是依然有精神的力量,通过纸卷和文字在涓涓传递着,从未被截留。于是随之而来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已经不知是感慨、悲痛,抑或是不舍了。
第二十三章
黎忆玮最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把能将老先生的文集顺利的出版成文。她鼓起勇气,几次打电话到了王棋那儿要文稿,可都是他的助手接的电话,说王教授在外地开会。本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可忆玮左思右想,对方没有理由知道自己是谁,于是又耐下心来等了几天。
下个月是母校的百年校庆,陆少俭居然郑重其事的收到了校方请柬,这让忆玮目瞪口呆,又半开玩笑的问他:“你准备赞助多少?”
他回答得老老实实:“不知道。这不归我管。”
忆玮连连点头:“唔,唔,年少有为啊!”其实浓浓的讽刺意味,听得陆少俭眉头一踅,似笑非笑的去拍拍她肩膀:“怎么?心理不平衡?”
她掸开他的手,不吭声了。陆少俭看出她紧张,随意的低了低头,又握住她的手:“没事。我爸对我是严厉了些,对别人倒都挺好的。”
忆玮扬起了笑脸给他看,唇角的弧度似浅浅的一抹眉月:“你才紧张。”
他微微转过脸,望向窗外,语气调侃:“我以前是挺怕他的。现在好多了。”
她没有多问,却也从他无言的淡淡寞落中察觉出了异样。大概对于父亲,他真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陆少俭刻意转开了脸,却察觉出她的手握得越发的紧,温暖一点点的在指尖弥漫开去。
陆少俭的父亲一个人住着,房子很大,因此愈发的显得冷清。见到儿子带了女朋友来,眉眼间也没有十分快活的样子,一如往常的有些淡然。
他简单替父亲和忆玮之间做了介绍,忆玮看了陆明波一眼,放缓了语气,诚挚的道歉:“陆叔叔,上一次临时出了些事,我没有来赴约,真是很对不起。”
陆明波笑了笑:“没关系。陆少俭已经向我解释过了。”
父子之间,这样称呼,让忆玮觉得有些意外,于是抬起眸子看了陆少俭一眼,他脸色如常,似乎是习惯了:“爸,黄伯伯说你这几天腰椎又不舒服?”
陆明波“嗯”了一声,又说:“就是老样子。”
他年岁分明还不是很老,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得很整齐,可是却又有淡淡的如同尘埃的气息扑散开来,像是走进了一家暗色的古董店。忆玮发现这对父子的五官并不大像,反倒是神情类似,陆少俭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些孤傲的。她将目光转了转,落在客厅一个精心布置的小小檀木案前。那是一张极美丽的女人的照片,正是一个女人最从容不迫的散发自己成熟韵味的时刻。照片中的女子长长的卷发,明眸薄唇,眼角微弯——原来陆少俭长得这样好看,是因为有这样漂亮的母亲。
忆玮一时间没有移开目光,神情有些怔忡,想起那个晚上,他曾经揽着自己,语气萧索的说起母亲。原来这个男人,也一直伪装得惟妙惟肖,内心深处,却纠结着那么多复杂的往事。于是下一秒望向他的时候,带了不自知的温柔,陆少俭触到她的目光,忽然心底一软,她那样全神贯注的看着自己,像是用尽了力气,于是又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交互握住,不忍放开。
这一幕自然被扫进了陆明波的眼里,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当先站起来:“走吧,去吃饭。”
忆玮对他的父亲,倒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冷冰冰的有些不尽人情。饭菜都是保姆做的,忆玮喝了口汤,抬头对陆明波说:“叔叔,我做的排骨莲藕汤也很好喝,下次我来做,您尝尝。”
陆明波一愣,眼神似乎略见温和,点点头:“好啊。”
吃饭的时候忆玮的手机就震动了几次,她看了一眼,是方采薇。因为觉得吃饭过程中接电话不大好,于是吃完饭,她就去一边打电话。
忆玮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她俯身在陆少俭耳边说了几句话,陆少俭也站起来:“我送你去吧。”忆玮按住他,对陆明波说:“叔叔,杂志社有些事,我先走了。”又压低声音说:“你和你爸好久没见了。多聊聊再走。”
陆少俭就让司机送她出门,听见门轻轻一声扣上,偌大的客厅,一下子又冷清下来。
陆明波淡淡的说:“还不错。”他扫了一眼儿子,此刻陆少俭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并没有认真听进去。
“爸,即便您不喜欢,我想,这也是我自己的事。”话一出口,陆少俭眼眸滑过复杂至极的神色,似乎有些后悔,却又不愿意再开口缓和。而陆明波看了他一眼,极快的站起来,拂袖而去。 陆少俭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会,并不急着离去,他和父亲,永远都会这样,不吵不闹,却比寻常人家的吵闹更冰冷和漠然。
方采薇显得很着急,一反之前安之若素、沉稳雅定的形象,见了忆玮,拉着她去了书房,默不作声的递给她一本杂志。
忆玮翻了翻,其中一页折了一角,她略微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额角突突的开始跳起来,最后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署名:王棋。
等到仔细的把文章内容看了好几遍,忆玮还有些不确定,抬头看了方采薇一眼:“老爷子的那几篇文章,难道你这里没有底稿?”
方采薇摇摇头:“伯父这几篇文章,除了王棋拿去看过,大概就对你讲过些思路。”她犹豫了一会,“我不敢确定,只是觉得这篇文章的思路和伯父的治学很相近,所以找你问问。”
忆玮从椅子上站起来,踱了几步,又想了想:“你有没有给老大看过?”
方采薇一愕:“还没有。”
即便是只有两人,互相间又关系不错,却还是没人先把一个“剽窃”说出来。作为国内学术界的少壮派代表,如果王棋被落实了这个丑闻,一定会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此,宁可先细致的考证,再做结论不迟。
方采薇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我只能说,这样一篇文章,写得很聪明。”语气虽然淡然,却在清透的目光中滑过一丝讥讽,这个女子声音如同潺潺而过的泉水,此刻又带了几丝刚强:“我会在这几天把伯父留下的资料整理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忆玮,希望你可以帮我。”
到了这个时候,黎忆玮才发现,方采薇竟和自己像是同一类人,一样坚定执着,她们的目光相触,又仿佛看到了彼此,忆玮笑了笑:“我以前每次来找王老,都带了录音笔,我这就回去找找他说起几篇文章思路的部分。”
走前又拍拍方采薇的肩膀:“采薇姐,你放心,我一定在你这一边。”
两个女子单薄的身影,在这一刻,却像是疾风烈焰中的劲草,风雨磅礴中的竹枝,有着惊人的韧度和力量,百折不挠。
西西索索的声音,忆玮打开门,又去摸索玄关的开关。然而手腕被人扣住,她先是一惊,随即又放松,那股力道十分熟悉,是陆少俭。她还是挣扎着去把灯打开了,因为身子被人紧紧抱着,一时间有些透不过气,闷住了声音:“怎么不开灯?”
已经是初夏了,即便刚刚进门,也总还有些热,何况是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有着热度的怀抱。他先只是抱着她,一动不动,只是力气很大,后来揽着她的手开始不安份起来,一点点的探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的唇微微有薄荷的凉意,就这样直接的印在忆玮脖子、锁骨上,慢慢的向上,摩挲在她的唇侧。
白色的纱织窗帘被夜风温柔的卷起,透进几丝暖暖的气息,忆玮有些着急,两人正对着窗口:如果对面窗口有人,倒可以免费看一场香艳的好戏。她拿手里的包奋力隔在两人之间,又被他折腾的有些心慌意乱,于是急切间躲开了他的气息,话说的断断续续:“你……别……这样。”
他的手还抚在她的背部,只是动作却停了下来,那样高的身量,却把头埋在了她的肩窝处,语气柔缓:“好,那就让我抱抱。”
忆玮心里还挂着事,又怕他乱来,于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由他不松不紧的抱着,问他:“从你爸爸那里回来了?”
或许是“爸爸”这个词刺激到了他,陆少俭笑了笑,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梢,沉声说:“是啊。”
如果说以前的陆少俭多少还让忆玮觉得难懂的话,那么眼前的他,却像一个大男孩,仿佛受了委屈,想要在爱人身边得到安慰,连神态也有好看的可爱。忆玮无声的笑笑,伸手去攀触他的肩膀:“又怎么了?”他想说什么,却归于沉寂,最后放开她,又忍不住凑过去,在忆玮唇边轻轻吻了吻:“我去洗澡。”
忆玮看着他的背影,心思微乱,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卡在了嗓子眼里,上下不能。她心底微微叹口气,轻轻握拳,开始翻理资料。
浴室还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这让她觉得很安心,然而眉头还是一点点的踅了起来。将之前的录音资料比照手中王棋这篇刊登在《书简》杂志上的文章,不用太详细的证据,就几乎可以肯定,不仅结论,就连论证的过程,都是沿袭了王老的思路。
忆玮自然是知道王棋的人品的。可是这人,连恩师的东西都敢这样无耻的剽窃,又恰恰选了老先生去世的时机,自以为万无一失,难怪迟迟不愿意给自己那几篇文稿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几乎叫这个还算涉世不深的姑娘觉得困惑。
她拨了费邺章的电话,简单把情况说了说,费邺章的声音一下子沉缓起来:“你慢慢说。”
电话里还是没有办法一一说明白,费邺章顿了顿:“丫头,明天我们详谈。如果真是这样……”他沉吟了一会,带了笑意,“会是难打的一场笔墨官司。”
第二十四章
等她把东西理完走进房间,陆少俭已经睡下了。洗了头,都没有吹干,就随随便便躺下了。忆玮猜他是没找到吹风机,于是返身又去了浴室拿了条干净的毛巾。他的头发很短,又硬,她小心的抬起他的头,像在哄一个孩子:“我帮你把头发擦了再睡,好不好?”
洁白的枕巾上已经湿湿一团印子,像是随意泼洒的山水画。陆少俭闭着眼睛,脸部线条比睁眼清醒的时候柔和了许多,一笔一画倒像是精心描摹出来一样,有着叫人惊心的英俊。他懒洋洋的将头靠在她的腿上,忆玮一边给他擦,一边笑着问:“你怎么这么懒?”陆少俭侧了侧身,没搭话。她却忽然顽心大起,索性用毛巾在他头上胡乱缠了个结,像是田间老农一样,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他懒的去扯头上的毛巾,伸手把忆玮一拉,让她躺在自己身侧,又关了灯。
“我问你,你和你爸爸关系真的不好?”
陆少俭想了半天,才慢慢的说:“不大好。”
“有我们以前那么差?”
他失笑,黑暗中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傻瓜,那怎么能一样?”
她的声音透着别样的倔强,不屈不挠:“怎么不一样?为什么不能……”
下面的话却被他慢慢吞噬在唇齿间了,一点点的,互相之间气息的交互缠绵,亲昵如同一人。陆少俭吻了很久,又将她锁在自己臂间,慢慢的说:“我妈妈的生日,他宁愿独自一人去,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拜祭她。”又轻轻叹口气,“他大概始终没有原谅我。”
忆玮犹豫了一会,对他开口:“你爸爸这样……真是不好,可能他太爱你妈妈了。可他已经老了,一个人又寂寞……”
他蓦然语塞,其实,父亲对自己的那些冷漠,自己何尝又不是一点点的在还给他?漫长的夜,自己能抱着所爱的人,连梦都是绮然蜜意。如果这个怀抱变得空荡荡的,就像失去妻子的丈夫,就像自己的父亲,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也会生出怨恨来。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忆玮简单的把昨晚的事说了说,陆少俭喝了口牛奶,面色略有凝重,语气却是不屑的:“倒也像是这种人干出的事。”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忆玮,“你别大意,这种人,撕破脸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探出手去,擦去忆玮嘴角的一点果酱:“有时候,社会也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他的话,难得和费邺章竟异曲同工。费邺章坐在他宽大的靠椅上,目光锋锐,如同原野上翱翔捕猎的鹰隼之目。他指间夹了一点光亮,烟草的味道缭绕在身侧,另一只手夹了一卷书,似乎不经意的说道:“既然证据摆在这里,我们没有理由不要求他公开道歉。”
忆玮点点头:“采薇姐也这么说。”
他微微一笑,那一截长长的烟灰落了下来,噗的落在地上,像是一瞬间的灰飞烟灭:“这是一场硬仗,并不是我们才有话语权。”
他说的很客观,甚至显得有些面无表情的强硬,仿佛将一切冷眼旁观:“方采薇的个性,是不惜鱼死网破的。这件事我会和她说清楚。”似乎这才是他最大的困扰,他又抬眼看看忆玮,“丫头,你也是,个性太冲。这件事,即便我们有了百分之一千的证据也急不得。”
他话音未落,方采薇已经冷着脸,敲开了费邺章的大门。她显然已经听到了费邺章的话,不见了素日里温润如水的温婉,冷声说:“什么叫急不得?他王棋有脸做,我凭什么放过他!”
费邺章抿唇,一丝笑容也无,声音沉沉像是从最远的地方缓缓传来:“采薇,你又是这样子。这么多年,还真是从没改变。”
这句话像是来烈火上浇了油,方采薇脸色一下白了,忆玮都来不及拉住她,她就已经转身离去——
费邺章坐着没动,那支烟已经燃到尽头,他却只是淡淡的说:“即便你伯父还在,王棋抢先发了那篇文章,我们想要他道歉声明,也很困难。”
她缓了缓脚步,听到他又说:“说实话,王棋这些年一直在国内,他在自己专业领域积累下的人脉,你伯父在国外多年,肯定比不上。所以,那些杂志也好,期刊也好,你别指望会有多大反应。”
忆玮默默的听他说,无声的点头,而方采薇也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两人,一声不吭。
“采薇,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中文没搁下吧?”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暖意,像是在抚慰她,“我们先给《书简》写封信,看看反应。”
那才是费邺章在最年轻的时候遇到的方采薇,此刻她长发用一只铅笔简单的簪起,又随意的落下几丝,钢笔在白纸上下笔如风。他们也有过那样美好的青春,辩论队的搭档,又会因为年轻气盛而互不相让,最终吵到谁也不理谁。岁月如梭,时至今日,原来自己依然有些心动的贪恋。
因为资料是忆玮整理的,她就留下来,在一旁看着,偶尔也提纲挈领的建议几句。费邺章的办公室里,一直亮着灯火,他也没急着离开,看着她俩坐在一起,偶尔低声说说话,自己则在手上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忆玮算是加班,早早的告诉了陆少俭。他还是打了电话过来,却慢悠悠的和她扯不相干的事。她有些不耐烦:“什么事?快说完,我这里还等着呢。”
他于是不跟她废话了,直接就说:“你忙完这阵就请个假,我陪你回家去看看你爸妈。”
忆玮满脑子还是方采薇那篇一气呵成的檄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刚来过啊,你不是见过么?”
“嗯,我知道。可我从来没有正式见过他们。”他的语气很耐心,循循善诱,又理所当然,“我觉得时机已经很恰当成熟。”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说呢?”
随便吧随便吧,忆玮有些不耐烦的点点头,答应下来。和手头这件事相比,去见父母轻松的像是在烈日炎炎下躲在街边小店喝冷饮吃冰淇淋。
在向王棋本人和《书简》投出了信之后,接连数日,毫无音信。只有杂志社的某个编辑来了一个电话,表示会把这封信转交给王棋本人。方采薇打电话给王棋,要求交还王先生的书稿,对方竟一口否认,并不承认自己曾经拿过老先生的文稿。
费邺章曾经说过的话,一一应验起来,在这件事上,他们被卡在原地,进退维谷。然而更令人觉得愤怒的是,王棋的这篇文章,在学术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好几家杂志都以此为专题,讨论的氛围极其热烈。而原本由王老先生提出的一些全新的概念,反复被引用,俨然为王棋晋级成为学术泰斗的资本。
一切都掩盖在了光环下,似乎没人注意到荣耀身后的黑斑。而知情的人,却眼睁睁的看着,像是吞下了苍蝇一般,欲吐不能,憋屈难受。
费邺章简简单单的说了句:“我们也做个专题。”
他几乎是轻松的下了决定,把已经做好的本月专题撤下来,以“时至今日,我们的浮躁和诚实”为题,重新完成这一期的专题。
整个编辑部忙得人仰马翻,从选题到文章,有关学术上曾经引起过争议的笔墨公案,一一被清理出来。当然,最重磅的应该是对发表在《书简》杂志上王棋教授最新文章的公开质问。这是王老先生侄女的亲笔信,又整理出了王先生在世时的录音资料,完整的放在网络上,作为公开的资料。
杂志刊行的前几天,忆玮天天工作到很晚,回家倒头就睡。有时候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去上班的时候,常常和同事开玩笑:“我怎么觉得回到五四那时候了?天天在报纸上看着文人笔战,我说你你说我,火气都会大上一点。”而老编辑则很有经验的说:“说起笔战,还早呢。得看到杂志出来后的反应。”他无限唏嘘的摇摇头,似乎有些悲壮:“这种官司,最难断案。何况扯上了风头人物。”末了,长叹了口气,听得忆玮一阵心惊胆战。
陆少俭几乎和她一样忙,于是两人分开住,免得互相影响。因为见不了几面,互相之间份外想念,连偶尔约会吃饭都像是在热恋之中,只是吃完了饭,忆玮常常开玩笑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忙,陆少俭是知道的。可是那一晚她下了班,回家路上经过他家,就顺手带了一盒小笼上去给他当宵夜,冒冒失失的去敲门,他家却大门紧闭。后来才知道,他天天应酬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忆玮有些心疼,埋怨他:“你不会推给别人么?”
他洗了澡,还是淡淡的有酒气,饶有兴趣的说:“那我们结婚吧?结了婚再有应酬,我就可以推,就说老婆不答应。”
忆玮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算求婚?”
陆少俭抚着自己额头,笑得意味深长:“非要我上门提亲么?”
他提起这件事,忆玮忽然内心一阵向往,想回家,想吃老妈做的家常菜,也想和他牵着手在大街小巷随意逛逛。她坐在他身边,藤椅咯吱响了一声,伸手环住他,她的声音柔软如云:“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
陆少俭吻在她的发间,轻轻的回应她:“唔,你请出了假,我们就去。”
人人都说生活要有个盼头和念想,埋首书稿的女孩子,心里生出倦意的时候,隐然也还是想拉着爱人的手,无忧无虑的走下去。然而对忆玮来说,她的念想,可能更多。她爱的人,她内心的坚持,都会让再平淡的一天变得绚烂耀目。
第二十五章
费邺章说:“并不是我们才有话语权。”
到了现在,忆玮终于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这个阶段选择了暂时性失明。相反,明里暗里,总有些相反的声音,酸溜溜的带着刺,以擦边球的评论方式,纯粹把这件事当作了闹剧。
而王棋方面,则第一时间在发来了公开信,理直气壮的称这是“污蔑”,并要求“道歉”。
老编辑们则一脸未卜先知的样子,背地里偷偷叹气:“主编到底还是经验不足。这年头,这种事比比皆是,真要查起来,哪个人身上是干净的?”
忆玮心里有些难受,黑白分明、是非清晰的世界里,原来还是充斥着灰色地带。老大一如既往的深沉,仿佛对源源不断送进办公室的读者的质疑信件可以做到视而不见。而她忍不住,一封封的拆开,然后情绪愈加低落。
晚上是浅容生日,忆玮不敢怠慢,到了才知道算是闺蜜私约。浅容请她吃川菜,两人特意跑去了原来学校旁边一家餐馆,性价比适合学生,是原来她们聚餐必来之地,只不过现在倒适合怀旧了。
菜还没上,浅容上下打量忆玮,问:“最近和他相处得很好?”
这几乎是两人在一起必然的开场白了。忆玮翻翻白眼,知道其实她也没安好心。以前每次说起了她和陆少俭的事,谢浅容听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俯后仰,最后还非说:“忆玮,我觉得你俩都挺逗的,能吵成这样还在一起,真是拆也拆不开。”
于是现在她心不在焉的轻轻敲着桌子,仿佛对他们的现状有些不满:“这么甜蜜,可真不是你们的风格。”
忆玮的语气有些迷惘,她眨眨眼睛:“其实我对你说实话,进展顺利,我心里反倒没底。他现在什么都迁就我,我心里也慌。最近顺风顺水的,连小意外都没有,可以后要是又有了什么事……”
浅容连连“呸”了好几声,笑:“有你这样咒自己的么?”
“我没开玩笑。其实他还是很孩子气。那时候他和李泽雯在一起,我说不上难受,可是尴尬的不得了。就好像……”忆玮做了个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他特意让我难堪。还又扯了别人进来。”
浅容有些愤愤,连声音都扬高了几分:“这事也不能全怪他。李泽雯喜欢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服务员开始上菜,忆玮喝了口饮料,微笑:“圣母,吃饭了。”
两人连啤酒都喝了好几瓶,最后脸上都带了红晕,出了门被夜风清凉凉的一吹,像是能抛却一切烦恼。手拉着手,踢踢踏踏的往回走,叽叽咕咕说的全是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等回到家,倒比以往加班还晚了很多。
洗澡的时候一照镜子,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皮肤变得凹凸不平,浑身像是被涂上了面粉疙瘩,轻轻摁一下,就像有个小坑。她在浴室里叹口气,知道又过敏了。仔细想了想,大概今天点了一道虾,又有香菜,只能叹口气。这个过敏的毛病也奇怪,有时候吃再多也没关系,有时候一两口就不痛不痒的成了面疙瘩。
她换了睡衣出来,看到素来镇静的陆少俭皱了皱眉,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又乱吃什么东西了?”
她心虚,只能问了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少俭笑,凑近去看了她几眼,语气里带了笑意:“今晚饶过你——我没心情和一个苦瓜亲热。”
忆玮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跑到镜子前面,仔仔细细的看了几眼,才发现真的很像疙里疙瘩的苦瓜。好在这种惨况也就持续一晚上,一般到第二天就自动消肿。她转头对着客厅那个男人喊:“你今晚回去吧?你应该没兴趣抱着一个苦瓜睡觉。”
他在看电视,声音不紧不慢的传来:“今天我们同学会,聚了聚。”
他的声音很镇定:“小玮,你最近在母校算是风云人物。”
他的同学毕业的时候留校,如今是辅导员,对学生间的动向了若指掌,自然也知道最近学校的BBS上关于王棋教授剽窃一事的看法。不知何方高人,八卦出的新闻一条比一条劲爆,比如说勇揭黑幕的杂志社编辑曾经是王棋教授的学生,当年保研不成,如今自然怀恨在心。再比如说,学校出了这样的学生,在母校百年校庆的时候有意抹黑,实在是叫人觉得遗憾。
她的头发半湿不干,吹了一半,瞬间没了表情,将手中的吹风机一甩就走出来:“给我看,哪个BBS?”
真是狼狈的一天,乱七八糟的头发,月球表面的皮肤,还有那些流言蜚语,都在这一个晚上找上她。她自己是从学生一步步走来的,也曾在论坛上手拿板砖,拍人论战,不亦乐乎。如今那些讥讽的话,类似刻薄谩骂,她一句句的读过来,先是好笑,再是愤怒,飞快的翻页,把跟了好几十页的帖子看完,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他陪着她一起看完,煞有介事的点评:“有几个说得很刻薄啊。有前途。”
忆玮知道他这是在逗自己,可还是笑不出来,她闭了闭眼睛,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我以前还是太胆小了。那时候他骚扰我,我心里不爽,退了保研。可是没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其实还是心里害怕的。”
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笑得很轻松。他站着,她坐着,只要轻轻俯下身,就能毫不费力的把她拢在怀里:“小玮,你那时候那样做没错。遇到这种事,只能先保护好自己。”
忆玮悄悄扬起脸,语速快而流畅:“我就是想不通,这个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她的脸真的有些好笑,平时尖尖的下颌,肤色凝洁如玉,现在看上去,脸颊鼓鼓的,倒像是灵透的橘子。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颊,轻声问她:“小玮,你不觉得你们选错时机了么?百年校庆的时候出了丑闻,只怕学校也不得不出来支持他……”
忆玮挣开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皱皱鼻子说:“你们怎么一个个心思都这么多?”可是语气还是有些懊丧,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又翻开另一张帖子,又是质疑他们杂志的,连学术杂志刊登商业广告都成了罪过。
她怒极反笑,指着帖子,一条条念给陆少俭听,最后几乎把鼠标都砸了:“你们的广告还真是影响力惊人啊。”
陆少俭声音平淡:“这些欲加之罪,你去理它们干什么?”他坐下,指了指电脑的屏幕,“你们的杂志,当初决定做这个专题的时候,我就不信费邺章没想过这些后果。”
忆玮勉强忍了忍,想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什么后果?替人讨回公道,难道还要思前虑后?”
他亦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静默了数秒,起身关了网页。再开口的时候,已经语带笑意:“你们这些文化人之间的事,我也弄不清。你早点休息好不好?脸肿成这样了!”又有些关切:“要不要紧?还是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忆玮随意的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无所谓的摇摇头:“没什么,睡一晚就好了。”她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总之一阵阵的烦躁,已经很晚,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靠在沙发上,像是在陪自己,有些怔忡,又像发呆,忆玮站起来推了他一把:“你先睡吧。我还没忙完。”他眉梢眼角,尽带了一种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气,缓缓站起来,握住她的手腕:“你在这里瞎急有什么用?乖,听我的话,去睡觉。明天总会有办法。”
忆玮咬咬嘴唇,立刻泛起淡淡的白色,看上去说不出的惨淡,这样一折腾,又怎么会睡得着?!她几乎是不耐烦的甩了甩手:“你别管我行不行?就过敏,我从小到大都这样,死不了。”语气很生硬,像是直愣愣的把一块大石头扔进了泥淖中,溅得人满身满脸的浆水。
陆少俭一言不发,轻轻松开她的手腕,大概是是扬了脸的缘故,看上去那样高,而那神气,也在瞬间冷淡下来,转身就先去了卧室。
忆玮开了文档,想写些什么,然而指间在键盘上停驻良久,却写不出一个字。她无神的望着素白如雪的文档,脑海中纷乱的各种想要反驳的声音挤成了一团,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忽然间身子一轻,她重心不稳,下意识的反手抓住抱起自己身子的那双手臂。他的脸色……连面无表情都谈不上了,漂亮的眼睛轻轻扫了一眼她,又皱起了眉:“黎忆玮,你再对着电脑辐射,是真的想盯着这样一张橘子脸过一辈子么?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忆玮一急,拖鞋啪的掉在地板上:“电脑都没关。”
他毫不留情的把她往床上一摔,又冷冷看她一眼,闷声说:“我去关。”
忆玮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全无睡意。毫不意外的听到了windows系统的关机音乐……再然后,是大门被打开,然后关上。“嘭”的一声,然后是一片寂静。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她把脸埋在被子里,重重的叹息。
第二十六章
陆少俭的声音生硬,毫不留情的把她推了推:“床这么小,你一个人占了大半。”
他竟然闷声不响的回来了,坐下,床垫微微下陷。他拉了半条毯子,对忆玮说:“你怎么还这么粗心?门上的保险都没扣好?”
这样的夜晚,忆玮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脆弱,如果他真的走了,自己可以硬撑着冷战。而他没有走,身边多了一个人,去而复返。她伸出手去,什么都没说,只是主动抱住他的腰,精瘦,却很结实。
陆少俭侧了身子,让她抱得更舒服一些,低笑着说:“好了,别乱动。睡吧。”
她偏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在他腰那里扭狠狠掐了一把,闷声说:“门上的保险是谁没扣好?今天谁最晚进门?你冤枉我。”
陆少俭按住她不安分的手,低低喘息了一声,忍不住笑:“是,我记错了。被你气昏了。”
她得寸进尺,用指甲去掐他:“那你怎么不生气?”
他真的有点觉得热,连声音都不耐烦:“懒得和你计较。”
他爱抱着她睡,有时候忆玮睡得早,也要把她折腾得醒过来,非要拽进自己怀里不可。他的习惯是洗完澡睡觉,擦得又不仔细,于是总是湿漉漉的,倒让忆玮习惯了这个带着潮气的怀抱了。
窗外的月光很透亮,窗帘之间有着一条小小的缝隙,光线正好照在粉色的毛毯上。淡淡的银斑,鎏过的滚边。
陆少俭小心的动了动身子,知道她已经开始犯困,于是低声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去理它。过几天你请了假,我们就回你家去住几天,好不好?”这真的成了最近在困境中唯一的期待了,忆玮乖乖的点点头:“好。”原本还没有睡意,可是现在,一下子被梦境席卷走,睡得死沉。
他们的呼吸都绵长安静,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陆少俭先醒来,看看窗帘外的光线,已经亮得像是正午暴晒的时分。他再侧身看看忆玮,真像她自己说的,一夜之间已经退了肿,大概是睡得好,脸上还带了一抹嫣红,像是带了淡粉色的洁白茶花瓣。
他不忍心叫她起来,小心的挪开半边身子,才动了动,就听见她迷迷糊糊的在问:“几点了?”
陆少俭想也没想,答:“还早,天还没亮。”又替她拉了拉窗帘,隔绝起会透露时间秘密的光亮。洗漱完毕,想了想,先打电话给公司交代了一下,又去看看她。
忆玮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眼神朦胧,看了看床边的闹钟,放下,又抓起来看一眼,突然就灵台清明起来。
他斜倚着门,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快进的电影,看着她下床,像一阵风掠过自己身边,于是又抓她回来,闲闲的说:“急什么?帮你请了假了。”
她瞪圆了眼睛,惊诧莫名:“好好的为什么要请假?”
陆少俭一本正经的想了想,嘴角轻轻一弯,笑得很妖孽:“因为我们好久没一起约会了。”
他是认真的,站在她的衣柜前,上下看了半天,又啧啧摇头:“没一件上得了台面的衣服。”又随手拿了条T恤,“米老鼠?你今年几岁?还穿这种?”
正午的烈日,圆圆的一轮,橘红似火,似乎将流云都晒干了。
他们刚吃了午饭出来,他随她,就先去书店逛逛。然而最后看到忆玮搬了这么多书付账的时候,陆少俭还是有些不满:“拿了那么多书,一会怎么玩?”
“笨!扔你车里啊。”忆玮讨好一样往他身边靠靠,又从一边的促销书架上拿了一本,“陆总,今天全部你请客,是不是觉得很荣幸?”
陆少俭发现自己听到这句话,还真有些受用,哼了一声,随着等待结帐的人流往前挪了挪。
她孩子气的去挽他的臂膀,小臂的肌肤相贴,像是习惯了这样靠在一起。
一点没想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
忆玮回头,看见费邺章站在自己身后,脸色有些阴沉:“你不是生病请假么?”
她看起来哪有生病的样子?挽着男友,肌肤白里透红,容色焕发,像是一大束灿灿的蔷薇花。
这个谎分明不是她撒的,忆玮嗫嚅着叫了声老大,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陆少俭很自然的接过话题:“今天我休假,就让她请假陪我。现在被揭穿了,是不是,小玮?”
这个黑锅凭什么要她背?黎忆玮恼怒,不动声色的把指甲狠狠的掐下去,然后对着费邺章解释:“主编,其实……”
想不到费邺章倒笑了起来:“丫头,开玩笑呢。请假陪男朋友就直说,前些天加班的时间本来就该还给你。”陆少俭简直顺势而下,连过几天回家的假期都一并帮她请了,不顾忆玮窘迫的模样,自顾自的点头:“嗯,我们去趟她家,订婚。”
费邺章本来还有些行色匆匆的样子,这下子,倒放松了表情:“哦,真的么?恭喜了。”
这个话题太糟糕,完全打乱了忆玮原本的计划。她还没来得及把昨晚的事告诉费邺章,他已经挥了挥手走开了。
陆少俭被她催促着去买爆米花回来的时候,看见黎忆玮脸色很难看。他看着熟悉,就像以前两人吵架前夕,她就是这副脸色,脸色青白,不甘示弱,目光亮亮的闪耀。他视而不见,神色自若的找到了放映厅,和她一起坐下。
爆米花有一股浓浓的奶油香气,闻到都觉得幸福。电影是国产的小成本电影,却远远比大片更能打动人心。
以往都是陆少俭在这种时候漫不经心,这次倒是相反,黎忆玮在一个半小时内不断的发短信,接电话,幸好坐得靠近出口,跑进跑出方便。他终于有些不耐烦的拉住她,低声说:“等等。”然后和她一起出去,电影还剩一个结尾,也实在没心情继续了。出了门,陆少俭靠着墙,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在不远处打电话。然后黎忆玮神情有些萎靡的走过来:“我能不能回杂志社?”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终究没说出来,最后简单的点点头:“我送你吧。”
最后停下来的时候,他闷声笑了笑:“想要忙里偷闲,还是不行。”
她的脸色并不好,于是狠狠剜他一眼:“您老闲去,我忙得很。”他不管她工作上的事,最后却不忘提醒她:“下班了来我家。”
黎忆玮已经跳下车,随便的对他挥挥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同事见到她,都很关切:“身体没事吧?”她支吾了一声,拉了老编辑问:“王棋还要告我们?怎么回事啊?”
正说着话,费邺章走进来,见到她就笑:“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他还是稳笃的样子,不急不缓的向她招招手:“过来。”
是给她布置新的工作,他叮嘱了什么,忆玮其实没听清楚,最后问他:“王棋的事怎么办?”
他倒没放心上,简简单单的说:“这有什么?文化界不常出这些事?”
文人间的笔墨攻击,惊心动魄之处不会亚于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因为文人的心思纤敏,做的事有时就更加匪夷所思的毒辣。
他手指还是轻轻抚唇,若有所思的说:“这件事要沉得住气。时间一长,清的浊的,都会慢慢浮上来。到底谁是谁非,自然也就清楚。”他随手点了点手边的那本杂志,又是一篇对丑闻质疑的评论 ,“有的人色厉内荏,公开说要通过法律途径,要的结果也就是退一步,道歉罢了。”
忆玮心里很失望,可是还来不及表达出来。费邺章还在笑,语气中还有些轻蔑:“可是,凭他也配?”仿佛剑气直冲云霄,天生的锐气不凡。
他缓了缓语气,有些调侃的问她:“最近压力大不大?被师弟师妹攻击的滋味不好受吧?“
原来人人都知道,忆玮有些难堪,喃喃的说:“其实没什么。闲言闲语,我无所谓。”
他爽朗的一笑:“那我就给你放个假吧,反正你男朋友也亲自提出来了,看得出很急。”
她不想放假,这种时候,想必方采薇的沮丧一如自己,而孤身一人逃开的感觉,很懦弱。虽然留在这里不过是更多的无力感,可她还是愿意留下,做本分的工作。
离开之前还是问了一句:“老大,你早就知道登了那个专题的结果是这样的,对不对?”
费邺章没答话,眉宇轻轻一皱,却又斩钉截铁的说:“结果?你确定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了?”
忆玮一愣,依稀听出了几分信心,叫她以为是错觉。可是转眼间,她有些调皮的问:“明知山有虎虽然是你的作风,可是我想,你有一半是为了采薇姐吧?”
他并没有摆出送客的态度,只是笑得低下眉眼,然后说:“你可以去问问她,你像她年轻的时候。不过幸好,你男朋友不像我。”
这句话可真含义深刻呐,忆玮往外走的时候,不断的在回味。
似乎默认了他们曾经的情侣关系啊。还有,口口声声的“年轻的时候”——她眸子明亮的看着走廊那边走来的女子,长发一束,身姿轻盈。为什么老大的嘴里,偏偏像是老去的宛转时光,盛满了寞落难言?
第二十七章
方采薇见到忆玮,微笑,却带了涩意:“忆玮,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弄得这么……”
她又何尝会好过?竟还有人知道她即将出版的一本诗集,于是自然而然的,人人都会说:“哦,又是一次炒作。”
出版社倒是乐得有人提前预热,而方采薇本人郑重提出了推迟出版的问题,甚至表示愿意支付违约金,这件事弄得双方合作极不愉快。而费邺章在其中斡旋,几乎日日焦头烂额。
没说什么,可是她们的眼神还是晶晶亮着,如同纯净的水果布丁。轻轻交汇过去,谁都没有读到后悔,像是交心的纯澈,又或者彼此许诺——她们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用善恶分明的目光看这个世界,却搅起了漫天的污水,而自己深陷其中。
方采薇拉住她:“下班有没有空?我请你吃个饭。”
私家小菜,最近在这个城市红的不得了。她们两个人,恰好抢到最后一个座位,不用在门口的沙发上苦等。点菜的时候稍微起些争执,就一个甜品的问题,难得像两个小女生一样争执良久。最后忍不住一起笑了,黎忆玮豪爽的说:“反正你请客,干嘛要替你省钱?”
没喝酒,最多不过点了份醉虾,可是两人好像都有喝醉的感觉,酒后吐的是真言,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情感却莫过于最大的秘密。
方采薇拿筷子无意识的点着那份菜,然后说:“我对你讲过我和费邺章的事没有?”
忆玮兴致勃勃的听着。
“我们以前一起读的大学。嗯……一见钟情,彼此欣赏?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方采薇欢快的讲起往事,仿佛倏然重现当年那生如夏花的美丽动人。
他不知道她出身书香门第,她也不知道他家世不凡。都是活得自我的人,没人愿意拿身份拘束了自己。最初的爱情如烟花绚烂生彩,彼此都很投入,仿佛一生尽于此刻也是甘愿。可是慢慢开始争执,因为都是才华横溢的两个人,会因为简单的一场辩论赛的输赢,彼此冷战长久。
他本就不愿意主动低下脸面去寻她,她更是,将一份淑女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说到这里,故事已经不大愉悦了,偏偏方采薇嘴角含笑,十分温柔,五分淡然,最后甚至还有一份执着说完的勇气。
“你知道么?有一次我们选了同一个题目,不同的切入点交作业。我拿了两篇文章去给我伯伯看,他看完,只说他的文章好。我暗地里就生了气,半个星期没理他。是不是有些小心眼?”
可忆玮知道那不是小心眼,只是没有被认同后的失落。就像刚刚毕业那一阵,她不会羡慕同学找到了好的工作,却只会在陆少俭以功成名就的姿态来教育自己的时候,郁郁寡欢。
“后来在回不回国的问题上,我们又吵,不可开交。我不愿意回来,不是因为不爱国,只是单纯喜欢那里的环境,人人都很自我,谁也不必管谁。那时候年轻,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很高人一等。可他无论如何要回来,坚决得没有商量的余地。”
方采薇喝了一口橙汁,默然半响,才笑:“其实那时候他多对我说几句,我也就回来了。可是他不说,我就犟着,宁愿在国外呆着,也不会回来。”
真是令人惊讶的故事。忆玮看看这个如今眼角眉梢尽是清风淡云,又优雅淡然的女子,很难想象出,她也曾经这样激烈而不愿妥协的爱过一场。对象还是费邺章,那个男人,从在论坛上接触开始,始终觉得他谦谦风度,温然如玉。
于是忍不住问:“那现在呢?你又回来了。”
方采薇低眉一笑:“现在回来,不是为了他。我自小和伯伯一起生活,他要落叶归根,我自然也要回来。”
“那你们现在呢?”
方采薇的语气无限怅然:“哦,现在?忆玮,隔了那么久,你会发现,一切都变了。即便我们都还单身,好像彼此还适合对方,可是互相之间,却看不透了。”
大概就是这样,他们都是一个人,好像特意留了位置,在一直等待对方。可是时间把每个人都磨得不复当初,于是失却了那份心情,只是空落落的等待。
她们又细细碎碎的说了很多的事,直到深夜。
方采薇的最后一句话,是在买单之后,站在了室外,星空辽远,凉意拂散。
她悠悠的说:“所以说,缘分这个事,真是好笑。性格不合的人,硬给凑到一块,最后徒留伤心。”
这句话伴着轻起的夜风,钻进忆玮心底,身上忽然起了凉意。说的人是用自己的青葱年月总结了教训,可听的人,仿佛见到了自己即将踏上的漫漫长途,坎坷非常,却未必能抵达终点。
叫了出租车,刚报了地址,才想起来陆少俭的话,忙忙的改口。忆玮怔怔的靠着,想起方采薇的眼神,如珠似玉的风采其实隐匿在这样深的过往之后,真不知该叫人叹惋,或者怜惜。只是不知道费邺章如今是怎么想的,总之深藏莫测。
估摸着陆少俭已经睡着了,忆玮小心翼翼的开门。他如今睡得越来越早,像是精力不支,又似乎倦怠,总之不像以前那么拼命。她有次也问了,然后陆少俭懒洋洋的抚着额头说:“精力要花在刀刃上,我如今又不用通宵画图,干么不早睡?”
先替他把房门掩上,忆玮开了客厅的大灯,才看见狼藉一片。水晶饼,柿饼,她没见过的酒,还有小套小套的玩偶。杂七杂八在沙发上、桌上堆着,她几乎可以想见某人皱着眉头东挑西捡,然后拿不定主意轻皱着眉头的模样。
这么用心……忆玮忍不住蹑步走到他的房间,在床头坐下,然后扭开台灯,微微调节了光亮,不至于太刺眼,却看得清他的脸。
他伸手微微一遮,孩子气的皱着眉,似乎不满这点搅人清梦的光亮。
忆玮忍不住,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轻轻移开,然后吻在他的额上,低声说:“买了那么多东西讨好我爸妈?”
他懒懒的侧了侧头,眼睛还闭着:“嗯。”
“明天我帮你挑。”
忆玮心底很暖,她站起来,拨开那只顺势滑在自己腰间的手,去浴室洗澡。
后天就是假期了,手上的工作也不急,完全可以带回去处理。外面的世界风声鹤唳且灰雾蒙蒙,没有关系,她依然有挚友、有爱人,并且坚信一切终会过去,最后是非黑白,可以原原本本的还原。
或许是想着这些,忆玮睡着的时候连唇角都带着笑意,又因为窗外的月光淡淡照着而份外的柔美动人。其实陆少俭此刻已经醒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愿离开,想去触摸她的微笑,可又怕弄醒她,最后也只能很缓的凝视,仿佛就是两人的天长地久。
她知会了爸妈,又叮嘱几句:“也别太忙活了,我们住两天就走。”因为害羞,也不好意思直说是带了男朋友上门,含含糊糊的就说陆少俭也一起来——陆少俭在一旁抿出了丝笑意,任她扯到别的话题上,直到最后才给出致命一击。
他一把拿过了电话,然后顺水推舟的接话:“阿姨?我是小陆。”
“噢,对,我听说叔叔他不能喝高度的酒?嗯,就怕带了些他不称心的。”
……
如此说完,然后气定神闲的挂了电话,对她说:“好了,把你没说完的话都补上了。”
剩下她一个人坐着,想象着远在家里父母的表情和可能的对话,脸都红了。哪有人直接就对女朋友的爸妈说:“我想来请请忆玮的亲戚朋友,到时候还要订些酒席。”偏偏老妈吃定了这一套,隔了一米远就听见她的笑声从话机里远远传来。
这人的脸皮,天生是铁打铜铸的。
遇人不淑,真是遇人不淑。
何止是家里,连办公室也闹得人尽皆知。虽然因为王棋的事,这几天同事之间气氛沉郁,心情不好,自然说话也少。可是到了临行前一天,气氛又热烈开来,几个老编辑拉住她:“小黎,回去结婚啦?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办公室打着空调,很凉爽,可她脸一下变红了,就像要中暑晕厥过去——这是哪跟哪?古人说“三人成虎”,真是贴切得紧啊!
她手忙脚乱的解释,最后绝望的放弃,成为众人眼中艳羡得“待嫁新妇”。唯一知道她要请假回家的,就是费邺章。忆玮暗地琢磨着,应该是他不小心露了口风,然后以讹传讹,她就得“回家结婚”了。
不过现在忆玮看着他,想起方采薇说的话,总是生出别样的感觉。
偶尔见到他风度翩翩的走在走廊上,谈吐处事神色不变,显得悠闲爽宜,仿佛外界的干扰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波折。忆玮总是想,原来人都有这么多面。可能,隐藏起的,或被改变的,就是自己最天然的东西吧?
第二十八章 上
飞机平稳的降落,忆玮像往常一样看到老爸在等着,于是兴高采烈的挽住他的手,透着一股亲热劲。陆少俭就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
回家路上,他彬彬有礼的问黎爸爸:“叔叔,有没有哪里的宾馆离你家比较近?”
忆玮几乎吃惊的看着他,这人以英俊温和正直的微笑回望她,然后促狭的眨眨眼。真是……叫人难以启齿,两个人明明就已经……他还真能装出副堂堂正正的样子。
黎爸爸赞许的看他一眼:“这么客气干吗?我们家还有房间可以住。”
前两天光顾着游山玩水了,他们把附近景点走了个遍。这些地方忆玮都是从小玩大的,本来就没什么新鲜感,偏偏和他一道,生出许多新鲜感觉。每次回家,黎妈妈总是唠叨女儿:“又去哪疯了?鞋子上都是泥。”转头又对陆少俭和蔼可亲:“小陆啊,你别老听她的。她不懂事,你就教训她,别惯她。”
他微笑答应,连谦让几句说“没,阿姨,小玮很懂事”都不提。又重提旧事,要请亲朋好友吃饭。黎妈妈兴致很高的拉他去商量了,剩忆玮一个人看电视。
午饭一般都是在家里吃,陆少俭吃得很斯文,坐得很直,一口口慢慢的吃,不急不忙。不像忆玮,饿起来如猛虎扑羊势不可挡;要是没胃口,就软绵绵的趴在桌上唉声叹气。用黎妈妈的话来说:“吃没吃相。”
她才扒完饭,接到方采薇的电话。电话里方采薇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但又很欣喜:“快去看看我给你发的网站。”一时间话都讲得乱七八糟,仿佛激动的失去了逻辑。但忆玮大致也知道了,意思是王棋的学术丑闻被重提,这一次,更多的人像是约好了一起曝光丑闻,证据也确凿,连校方都开始转变态度,表示要严惩“学术腐败”。
而这几天,她倒像躲进了世外桃源,什么都不用做,几乎把那些事都淡忘了。
没想到,这样重大的转机。
她跑回房间,开电脑,打开某门户网站的文化专题。
“我们的文化究竟还剩下什么?”
连篇累牍的讨论一个百年名校在庆祝生日之后,却爆出了惊人丑闻。公开质疑某名教授的人品和学识。丑闻不止一条,条条触目。
导火索据说是一位送了礼金托了关系要上研的学生,最后却被王棋摆了一道,于是不惜一拍两散。当然,也有知情人说了更多的内幕。比如一封教授推荐信标价几何,而劣质的论文要通过,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忆玮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由衷的喜悦。她想起巴金老先生的话,那段关于理想的阐述。她曾一度有些动摇,觉得那样的光明遥远得触摸不到,可是现在,却又倍加坚定起来。嘴角悄悄浮起微笑,忍不住想要喊来陆少俭一起分享。还没扬起声音,只觉得一双手搭在自己肩上,声音带了微笑:“在看什么?”
她清脆的声音只说了句“你看”,下一秒,网站弹出了一个广告窗口。
如今的广告越做越漂亮了,就像是艺术大片的片段,精美绝伦。淡淡的水墨画,朴素又华贵。
火光电石的一刹那,她隐约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的话成了这样:“你们的广告做得真漂亮。”
“哦,谢谢夸奖。回头给市场部涨工资。”
“嗯,那么,这两个之间,不会毫无关系吧?”她点点标题,又回头看他,目光中滑过一丝莫名的怔忡。
陆少俭凑近一些,像在仔细研读,然后笑:“呦,沉冤得雪,真相大白了啊。”又开玩笑:“你们这种文化人之间的事,我一个铜臭商人怎么知道?话说回来,还不许我们在这儿投广告啊?”
忆玮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小脸板得正经,一动不动望着他。
陆少俭投降,她的手还握在鼠标上,他就覆上去,重合在一起,贴紧,关了窗口。翻过她的手,握在手心,只觉得滑腻腻的,她像是一直在出汗。
“我就稍微帮点忙,上个主流网站可以让事情变得容易些。就这样。”
忆玮一直心里在希冀,希望运气是真的好,有人偏偏在这个时刻选择和王棋鱼死网破,顺便惠泽了旁人。可是陆少俭这样一说,她终于了然,一下子沉甸甸的难受。其实这样又没错。对付肮脏的人,从他的同伴下手,永远是个高明的主意。因为沆瀣一气的人,从没有忠诚和友谊可言。可是她在乎的是,她关心的人,最后不管用了什么方式让对方反目,应该不会光明磊落如斯。
她就这样瞧着陆少俭,而他抬了目光望向远处,似在微笑,又似思考。
所以英俊的王子有时候也是愿意去拯救公主于水深火热的吧?如果是为了公主见到自己时崇拜而快活的表情,那么真是值了。
忆玮从他手里挣出来,扔了鼠标:“采薇姐一定很高兴。”
他缓缓看她一眼,像是在琢磨她此刻的心境:“你呢?”
“当然高兴啊。”忆玮勉强笑了笑,然后把他推出去,“你不是和我爸下棋么?我要午睡了,就这样吧。”
门关上了,深蓝的窗帘阻拦下了屋外炎烈的日头,忆玮在床上躺下,有些辗转难眠。
陆少俭,费邺章,他们处理这种事,驾轻就熟,把握十足。所以事先唯有自己和方采薇沮丧的无以复加,而他们笃定的在后边坐着,冷眼看着,再给出致命一击,难怪如此自信。
可是在手段上,彼此之间又有什么不同?
无非结局高尚了一些,可这样的结局,谁说不是一样用利益换来的?
不管怎么说,就算要死拼到底,能这样万众瞩目的上这个网站,也是很不容易了。
所以,所谓的“稍微帮点忙”,大概真的只是这个男人轻描淡写了。
第二十八章 下
忆玮一直心里在希冀,希望运气是真的好,有人偏偏在这个时刻选择和王棋鱼死网破,顺便惠泽了旁人。可是陆少俭这样一说,她终于了然,一下子沉甸甸的难受。其实这样又没错。对付肮脏的人,从他的同伴下手,永远是个高明的主意。因为沆瀣一气的人,从没有忠诚和友谊可言。可是她在乎的是,她关心的人,最后不管用了什么方式让对方反目,应该不会光明磊落如斯。
她就这样瞧着陆少俭,而他抬了目光望向远处,似在微笑,又似思考。
所以英俊的王子有时候也是愿意去拯救公主于水深火热的吧?如果是为了公主见到自己时崇拜而快活的表情,那么真是值了。
忆玮从他手里挣出来,扔了鼠标:“采薇姐一定很高兴。”
他缓缓看她一眼,像是在琢磨她此刻的心境:“你呢?”
“当然高兴啊。”忆玮勉强笑了笑,然后把他推出去,“你不是和我爸下棋么?我要午睡了,就这样吧。”
门关上了,深蓝的窗帘阻拦下了屋外炎烈的日头,忆玮在床上躺下,有些辗转难眠。
陆少俭,费邺章,他们处理这种事,驾轻就熟,把握十足。所以事先唯有自己和方采薇沮丧的无以复加,而他们笃定的在后边坐着,冷眼看着,再给出致命一击,难怪如此自信。
可是在手段上,彼此之间又有什么不同?
无非结局高尚了一些,可这样的结局,谁说不是一样用利益换来的?
她知道自己又钻牛角尖了,又认准了死理,说不定又要激怒陆少俭。可这个念头翻来覆去,就是不愿意消散。于是坐起来,凌乱了头发,去看客厅里的象棋厮杀。又觉得没意思,转身去看电视。陆少俭敏锐的看她的背影,然后一走神,步步溃败。
黎爸爸慢悠悠的收起了棋子,不经意的笑笑:“小陆啊,我这个女儿,性子和一般人不大一样。常常会委屈你吧?”
他摇头:“没有。”想起过往种种,并不算委屈,充其量就是小小的波折。
黎爸爸还是明白的笑:“实话实说就好了。她这人,不是不懂社会上横七竖八的道道,可就是不愿意去做。以后遇到什么事,我还是希望你能照顾帮助她。”
他郑重的点头,这个承诺,似乎更加的庄重。于是目光渐渐移到了正在看电视的那个背影上,因为和她父亲的约定,这一眼,多带了些稳重,有长者注视下的肃穆。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就像是连环而来的巨浪,再也停不住步伐。如果之前只是丑闻的浪潮涌来,让人怀疑王棋的人品和声望,那么费邺章电话里的消息,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有人将王老遗稿寄给了杂志社。只是匿名留言,表示原稿已经被毁去,但是还是被人留存了数份复印稿。忆玮知道王老的习惯,会在自己的文章里标明完成时间,也就是说,这是最确切的证据。
她在电话里脱口而出:“老大,是谁寄的?”
费邺章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一丝的迷惘:“我怎么知道?”
她轻轻“哦”了一声。
费邺章又说:“好了。现在也不用闷闷不乐了。事情算是解决了,放心在家呆着吧。”
忆玮想着,那个平素总是风度优雅的教授,只怕此刻是真是狼狈不堪,再也无所遁形了。可是偏偏脸上不见得有几分喜色,话语都少了许多。
陆少俭就主动招呼她去外边逛逛。恰好一家小茶馆开着,对着门前小河,荡荡漾漾有些微的灵气和古意。老板很熟络的招呼忆玮:“小玮回来了?”忙着端上一小碟茴香豆和花生米,又问:“喝什么?”
就是当地最普通的茶,陆少俭以前常喝的那种,闻上去还有陈陈的一点幽香。他轻轻抚住烫手的茶杯,似乎有些不悦:“怎么每个人都可以喊你小玮?”
黎忆玮不耐烦的撇撇嘴:“你怎么这么幼稚?”
他轻轻吹开浮着的茶叶,然后慢条斯理的说:“为什么不开心?”
的确,大获全胜的瞬间,于她却有些沉闷。
她十分知道自己的缺点,就像陆少俭常说的:“你活得这样理想化,总有一点会头破血流。”大约因为自小父母的呵护,而现在,男友亦是十分的照顾。像是为她筑起了一道防护的墙垣,让她可以安心的向前行进。
她不知不觉就说出一句话来:“以暴易暴,不知其非矣。”
文言腔,十足的吊书袋。
陆少俭未必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不过多少也体会了其中的含义。于是笑出声来,拿了一粒茴香豆,慢慢品着,说:“嗯,这店是孔乙己常来的么?”
她瞪他一眼,狠狠的嚼豆子。
他光明正大的问:“嗯,说给我听听,什么意思?”
她越是这样说话,忆玮越是难以启齿。这个结果,其实已经很完美,她若还要计较,真有些吹毛求疵、不知好歹。
“你们……你和老大,是怎么让王棋的学生揭发他的?还有,那些复印稿,是怎么弄到的?”
他一本正经的说:“据我所知,都是费邺章去收买的,还恐吓了不少人。”
忆玮低低笑了一声:“不肯说就算了。”
他笑着为她解惑:“真的没什么。我听说,那个学生已经怀愤很久了,他主动找上门来,我们凭什么不好好利用一下?”
陆少俭悠悠叹口气,忍不住一手抚上她脸颊,指尖轻轻摩挲,眼神专注,又显得迷人:“你总是这样。”
流水迢迢,夜风微微,他的手指不愿离去,贪恋这半刻缱绻。
“你这样,总叫我觉得可气,可是偏偏气不出来。你不这样,倒不像是我认识的黎忆玮了。”
指腹之间暖意太浓,于是忆玮微微侧开脸,对上他的视线,有些温柔,又有些好奇。
“我知道这样很傻。明明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为什么还要去计较你们做了些什么?可是又怕,要是这些结果是用别的换来的,那么你们和那个人还有什么区别?”说话间手指轻轻抚着唇,像是在沉思,“如果是这样,好像真的是我想多了。”
陆少俭微笑打量她这个动作良久,没有不悦,淡淡的说:“那么,你记住好了,凡是伤天害理的事全是你老大干的,和我半点没有关系。嗯?”
她笑:“嗯,我记住了,你们八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肯定还都是你做的。”
陆少俭靠近她,额头几乎抵在她的肩侧,低低的笑:“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除非……你觉得我们的广告部和网站那边的接洽都算是伤天害理。”
她相信他,于是目光宛然,温柔如波,因为轻轻点头,发丝柔柔擦在他的脸上:“我当然相信你。”
他们不再说话了,看着对岸一盏盏红色的灯笼亮起,一路蜿蜒向前,像是温柔的藤枝蔓延。良久,却如同瞬息。直到老板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忆玮不好意思,想要推开他——可他偏不,反手按住她,柔声说:“怕什么?”
善良的老人家似乎也不愿意打搅他们,从偏门绕过去,默默坐着抽烟,一缕缕飘散开,粗粗的烟草味道,因为淡极,显得好闻。
此情此景,会叫人把身外的事儿都忘了。都很年轻,还是一心锐意进取的时候,却又不约而同起了想就这样天荒地老的念头,于是相对一笑,莫名的欢喜。
回家的时候黎妈妈正忙着电话联系亲朋好友,倒真像是马上要举行婚宴的架势。
好吧,忆玮闷闷的想:这和她无关,他们爱折腾,尽管折腾。陆少俭趁着电话间隙,还和黎妈妈聊上几句。瞧老妈那阵势,热乎得像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最后定下第二天吃饭,三桌人,要多高调,就有多高调。
其实忆玮家就是最普普通通的家庭,热闹,人多。哪个亲戚有了什么事,不管好的坏的,半天之内就人人清楚了。这顿饭,吃不吃倒也无所谓了,反正大姨姑妈叔叔伯伯也都知道了她带男朋友回来。这样一想,大大方方的吃顿饭倒也不是坏事了。
即便是心里有了很多腹诽,可是在席间,黎忆玮也不得不承认,陆少俭实在很给自己长脸。风度样貌暂且不说,就凭她家那么多亲戚朋友,一圈认下来,他居然一个个叫得分毫不差,就足以让人人都满意了。况且他礼貌又周全,见面礼人人不少,合家上下,无不欢欢喜喜,大有觉得忆玮高攀的意思。
回去的出租车上,他们坐了后排,陆少俭拿了她的手轻轻摩挲,漫不经心的问:“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她微笑不答。
他因为喝多了酒,难得显出几分不胜酒力的样子,懒懒靠着她不说话。窗外霓虹深深浅浅的映着他的脸,轮廓英挺,神色慵懒。
“咦?你不是号称千杯不醉么?”
他“噢”了一声:“心里高兴,就愿意醉。”
她掰了他的脸仔细的看,心里想:挺正常一小孩儿啊,在自己家庭面前表现的彬彬有礼,相处融洽,怎么就和自己的父亲闹别扭?
一出神,他就猛的拉下她,一下子就吻上去。酒香,或许还有轻轻薄薄的脂粉香,总之交错在一起,有些奢靡。
忆玮看到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笑着摇摇头,一下子又急又又羞,拼命推开他。
他嘴角噙了一丝笑,淡淡的说:“我喜欢你们家。”又仔细的端详她:“难怪会养出你那么个女儿,我又会这么喜欢你。”
她的家庭,热闹温馨,叽叽喳喳的亲戚,漂亮活泼的孩子,这才是最中国式的家庭,温暖得不可思议。
他不避讳自己的声音大小,忆玮听起来,却觉得有些微的心酸,于是点头:“嗯,我会好好对你。我家也是啊,你看他们多喜欢你。”
那一刻,他无限的安心:“嗯,这就算订婚了?”
她的笑容几乎和他一样温暖安定:“嗯,就算了吧。”
回到常安,恰好赶上某教授被名校解聘的新闻正式发布,而与此同时,迫于周遭的压力,这个教授发布了正式的道歉声明,承认自己在之前的论文剽窃,并郑重向故去的王先生道歉。
七月,不知名的花香在这个小小的院落散开,忆玮在低头躲避烈日寻找荫凉的时候,发现青石板上点点滴滴的,仿佛溅落一样的日光光斑。她眼角滑向了了主编室。清晰可见,身材高大的主编先生,背对着自己,轻柔的抱住了眼前的女子。那个女子的一头长发用咖啡色的手绢系起来,美丽温婉。
一切都在好起来了呢,她在酷暑中轻柔的对自己说。额角有汗水滑落,痒痒的并不舒服,可她的心底,愉悦一层层的泛起来。至少从目前看来,这么优雅的夏天。
第二十九章
陆少俭如今是真的对她放心了,也可能是因为搞定了双方家长,没什么可以挂怀的了。他有时也和她一起回家去看看父亲,不过说话不多。不过忆玮注意到,现在他说的话,倒不如以前那么脾气很冲了,虽然礼貌中还透着一些疏远,到底也算进步了。
她常常忍不住教训他:“你在我家怎么和我爸妈说话,如今就怎么对你爸爸说啊。”
陆少俭会像个孩子一样,一脸委屈:“我真的做不到。你逼我干什么?”
“好吧好吧……”忆玮安慰他,“慢慢来。这次的表现已经足够好了。”他甚至还坐着和父亲一起看了新闻,虽然显然对父亲见到俄罗斯就说苏联的习惯有些不以为然,可到底没有反驳。
他把她送到楼下又赶回公司去了。这几天嘉业刚拍下一块地,工程的开始总是分外忙碌些。忆玮吃得有些饱,就沿着社区里的小溪走了几圈散步。
“嗨!黎忆玮!”
有人老远的在自己身后叫着名字,很好听的女声。
是李泽雯,忆玮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其实说起那段往事,忆玮是最无辜的。陆少俭和李泽雯之间,她刻意的引诱,他那时的不甘……这些奇妙的因素才是事实的真相。说到底,这算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和她无关。这样想,忆玮心态才略微平和舒坦了一些,站在原地等她走过来。
她们在学校的时候就算不上密友,这样泛泛的相逢,本以为会很尴尬,可是李泽雯倒显得很自然,她本来就能说话,善于交际,一点都没冷场。
她们到底是两类人。就拿刚才的事来说,要是她走在了李泽雯的身后,一定会刻意放慢脚步,然后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而李泽雯偏不,她骨子里的那些强悍和忆玮是不同。说穿了,就是在乎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坚持的东西也就迥异了。
“我昨天还买了一本你们的杂志看,做得挺不错的。前几天不是揭出了学术腐败的丑闻么?那个教授是原先你们政治系的吧?”
说起这个,忆玮虽然刻意矜持一些,可还是有些得意,于是说:“还行吧。下一期在做关于贫富差距的,那个度挺难把握。”
李泽雯“噢”了一声,又沉思了一会,若有若无的提起来:“你看到四方路边的那个拆迁工地了么?就是你家附近,每天都有人在拉着横幅抗议,都是老人,说是房子被拆了,无家可归,赔偿金只拿到了一点点……真是可怜。”
走到了小径的岔口,话题也就戛然而止了。忆玮和她告别,走去了左边,而李泽雯还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是一抹不明所以的笑。等到看不见了,她才转身,看着小小的湖心,倒映出一弯眉月。于是捡起了路边一枚鹅卵石,用力一扔,好像一只小小的蟾蜍跳下去,“噗”的打破了这柔美如水的一幕,倒影在一瞬间支离破碎。
回家之后又过了很久,已经凌晨了,才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她从房间里奔出来,还穿着睡裙,看见陆少俭一脸疲倦的进来,忍不住有些心疼:“怎么这么晚?要不要弄点吃的?”
他疲倦的摆摆手,声音有些嘶哑:“你去睡吧,我不饿。”说着一头进了浴室,只听见哗哗放水的声音。
忆玮看看时间,还是去厨房下了一碗面条,打了一个鸡蛋,然后等他洗澡出来。她百无聊赖的在沙发坐着,随手翻翻报纸,看着鸡蛋面正一点点的糊开,可能再过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陆少俭终于推门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却敏感的闻到了鸡蛋的香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分外诱人。她懒懒的从沙发上回头:“我以为你在里边睡着了。”又端起了碗,有些可惜,“唉,糊了,不好吃了。”
他笑了笑,接过碗,大口吃起来:“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
忆玮托着腮看他吃面,心里其实很快活,可嘴上还是说:“那你刚才干吗和我假客气?”
陆少俭在喝汤,没理她,直到吃完,才慢悠悠的说:“这不是还没结婚么?总要客气一些。要是咱们结婚了,我半夜把你拖起来给我弄吃的。”
忆玮笑出来:“这么说,我可不敢和你结婚了。”
他站起来,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你睡吧,我还有些东西没弄好,一会再睡。”
忆玮知道他的脾气,其实和自己差不多,工作起来不要命,就随他,自己先睡了。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有只手悄悄拢上自己的腰,她往那个怀抱缩了缩,睡得更加安心。
第二天是休息日,忆玮没开闹钟,睡到自然醒。往床边一靠,发现已经空空荡荡的,连他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怎么算昨晚他也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吧?忆玮又赖了一会床,才慢吞吞的起来。天气凉凉的在下小雨,她给陆少俭打了个电话,被挂了,估计在开会,于是收拾收拾就出门了。
她忽然想念起了自己租的的房子边那家面馆,于是一时兴起,不远千里的跑去吃面。穿过一个小巷就是四方路,她远远的望见有一大堆人挤在那里。然后呼啦啦的开来一辆城管的车子,跳下去几个人,一片嘈杂的声音。最后喧闹渐趋平静,那群城管拖拉着东西上了车,扬长而去。想必又是哪些可怜的商贩撞在枪口上,忆玮摇摇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找到那家常吃的小面馆,要了碗鳝丝面,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只有她一个客人。她坐着无聊,就发短信给陆少俭:你吃饭了么?
没想到他倒回了电话,开口就问:“你在哪里?家里电话没人接。”
忆玮报了地址,那边很快就说:“我也在四方路这里,我也过来。”几乎不到五分钟,他就从外边进来,连伞都没打,淋的肩膀这里湿了一片,目光准确的找到她,径直走过来坐下。
刚巧忆玮的面端上来,她推给了他,然后对老板说:“再来一碗。”
鳝丝爆的又酥又香,浇了酱汁,味道很好,他不客气的拿过来先吃,又说:“早饭都没吃,在工地上忙到现在。”
脸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眼睛下更是一圈阴影,难得在大白天见他英俊的脸上露出颓败疲惫的样子。忆玮默默的玩手指,过了一会,忍不住说:“你可别太累了……病了我可不负责照顾你。”他抬抬头,笑了笑,一本正经的说:“这就是你关心未婚夫的方式?”不过笑容越来越放松,似乎由衷的高兴:“虽然方式有些特别,不过我很高兴。”
忆玮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然后问他:“和这个一比,我昨天做的是不是真的很难吃?”
他吃的快,几乎已经吞下最后一口,然后严肃的说:“黎忆玮我告诉你,外面的饭店做得再好吃,也比不上你在家做的。”忆玮傻傻的笑了笑,忽然想起来,这个人还真是变了很多。以前这种话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八成是讽刺,剩下两成基本就是挖苦。哪比得上现在,甜言蜜语一串串的。
吃完陆少俭送忆玮回去,经过四方路的时候,他指了指围墙内的工地说:“我这几天都在这里。”忆玮看了一眼,又下意识的转过头看了看刚才闹事的地方。人群都散去了,清冷一片,只有一对老夫妻,神情呆滞,像是乞丐一般在地上坐着。
她觉得面熟——不就是之前卖馄饨的公公婆婆么?难道刚才是因为摆摊被城管收去了家当?她怔了一会,陆少俭开得很快,眨眼就过去了,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忆玮回到家,不知怎么,开始不安起来,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她打开电脑,敲上几句话,又关上文档,坐立不安。窗外雨越发的大了,噼噼啪啪的敲着窗户,像是一面面小鼓敲在人心上。
没想到上午还是阴雨连绵,过了中午,立刻晴好起来。地上的积水立刻被蒸发干净,空气哄热起来。忆玮午睡起来,想去菜场买些菜熬汤喝。出门前又接到了李泽雯的电话,她的声音很轻松:“你去四方路看过了么?应该会对你们的专题有帮助啊。”
虽然还是弄不清她的意图,忆玮还是礼貌的说了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她一出门,几乎被暑气逼回家,最后一想,反正也是出来了,到底顶着烈日,一步步的走了出去。又想起李泽雯的话,特意坐了车去了四方路。工地对面,只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又看到了那对老夫妻,在梧桐树下的长凳上坐着,衣着很朴素,面对着那片工地,一动不动的看着。
忆玮犹豫了很久,慢慢走上前,在老大爷身边俯下身,轻声问:“老伯伯,你还记得我么?”
老大爷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发呆,木木的说:“哦,姑娘,很久没见了。”
“你们这是干嘛?太阳底下坐着,挺热的。怎么不回家?”
老婆婆忽然开口了,只是声音颤颤巍巍,无限的辛酸:“回家?家都叫人拆了……”
其实忆玮知道这里原先是一片老居民区,住房条件并不好,拆掉也是必然的,于是说:“那也还好,拿了赔偿金,换个环境好点的地方住着养老吧。”
老婆婆喃喃说了句,忆玮听不清楚。老伯目光依然望向热火朝天的工地,轻轻的说:“老太婆说,再好的地方也比不上我们的老家。再说了,那点赔偿金,够干什么?”说着扶起老伴,费劲的站起来,说:“走吧,回去了。”
忆玮楞楞的站在原地,照理说这片地方是黄金地段,赔偿金不会少,可是这两位老人家,偏偏神情语气这样凄惨,让她困惑到了极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决定追上去,伸手扶住了老太太的手臂,又问:“你们住哪里?”
老大爷报了个地名,忆玮吃惊的问:“那么远?你们要走回去?”那个地方是出名的脏乱差,很远很远,以两位老人家的速度,应该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她不由分手的拦了辆出租车,好说歹说,请他们坐上去,自己在副驾驶坐下,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司机大叔挺爱说话,半开玩笑的说:“小姑娘,你家老人住那种地方,你们家人倒是放心?”
忆玮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虚,支吾了半天说:“他们原先住的房子被拆了,就在那个路口。”
司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就是那里啊。那可真够可怜的。闹了好一阵了,天天有人抗议开发商,还贴横幅什么的,有什么用?!昨天我还见到来了两车城管,把人都驱散了。今天倒是没人来了。”
忆玮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说:“事情解决了么?”
司机摇摇头:“这世道,谁说得清楚。总之官商勾结呗,这种事儿一压就压下来了。”
车子七绕八绕的,在巷口停下来,她扶他们下车,又问:“你们住哪里?”
忆玮从来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住着铁皮房。屋外一地的污水和垃圾,泛着恶臭。里边就有一张两人睡的竹塌,破烂的桌椅像是路边随便捡的,最老式的煤炉上搁着一个铁锅,旁边的青菜看上去也不新鲜了。
老夫妇没有子女,本来领着救济,自己摆个馄饨小摊,勉强也可度日。可是房子被拆了,这个房子是原先的邻居帮忙找的,附近人少,都没地方摆摊维持生计了。每天就去四方路那边转一圈,看看原本的屋子。凄凉的光景,忆玮背过身去,几乎落下泪来。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这样凄惨的老人,更多的却是愧疚,连自己此刻站在这里也觉得伪善。
她蹲下,问老人:“你们怎么不去向政府反映问题?”
老人缓缓的说:“没用。”浑浊的眼球里看不出什么神情,可显然,哀莫大于心死。
她呆不下去了,因为这是最热的时候,铁皮屋不透气,浑身像在蒸笼里一样。可又不是因为这份炎热,她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于是悄悄把钱包里所有的钱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没了钱,也叫不到出租车,就一个人走着,阳光把自己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因为热,很快出了汗,觉得不舒服,又很黏。
走到四方路的时候,已经满脸通红。阳光那样强烈,她几乎觉得自己要中暑了。施工场地的外墙上延续着嘉业一贯的广告风格,大幅的画卷精美,展示着这个未来高档社区的美好生活。会像大师笔下那样:流水潺潺,圆荷点点。美丽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漫步在藤架之下。老人们偶尔从高楼中出来走动,幸福安详。
她无法想象,就在刚才,还看到那样一对老夫妇,吃的可能是捡来的剩菜,孤苦无依,住着棚房。而他们的隔壁,是一对年轻夫妇,尿布就在露天晾着,一排排的,让空间更加逼仄。
她最后望了一眼,“嘉业公司荣誉出品”这几个字,金晃晃的,像是狠狠的烙在了自己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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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钱包里所有的钱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没了钱,也叫不到出租车,就一个人走着。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因为热,她很快出了汗,觉得不舒服,又很黏。
走到四方路的时候,她已经满脸通红。阳光那样强烈,她几乎觉得自己要中暑了。施工场地的外墙上延续着嘉业一贯的广告风格,大幅的画卷精美,展示者这个未来高档社区的美好生活会像大师笔下那样:流水潺潺,圆荷点点;美丽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漫步在藤架之下;老人们偶尔从高楼中出来走动,幸福安详。
她无法想象,就在刚才,她还看到那样一对老夫妇,吃的可能是捡来的剩菜,孤苦无依,住着棚房。而他们的隔壁,是一对年轻夫妇,尿布就在露天晾着,一排排的,让空间更加逼仄。
她最后望了一跟广告,“嘉业公司荣誉出品”这几个字,金晃晃的,像是狠狠地烙在了她心上。
一直走到楼下,忆玮才想起什么都忘了买。冷气逼散了燥热的感觉,她摁下电梯的按钮,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不安,几乎能击溃自己的意志。她麻木地看着小小的楼层数字在不停地跳动闪烁,然后“叮”的一声,停在了某一层。
陆少俭在家,看她失魂落魄地回来,满脸是汗,有些不满:“你不会打个车吗?”
她想都没想,换了拖鞋就说:“没钱了。”
陆少俭眉毛一扬,带了笑意看着她:“钱包掉了?”
忆玮没理他,扔了包就去浴室。舒服的温度,宽敞的房间,大屏的电视,松软的沙发,连厨房都因为钟点工的定时打扫而一尘不染,他给自己提供了多么好的环境啊......
她静静地站在了镜子前,看到自己脸色狼狈苍白,可能真是热了,又有些晕眩。
此刻躲进浴室洗澡,她只是在逃避吧?逃避一直想问的问题,于是站在这里,和自己对视,试图寻找勇气吗?
洗完澡回到客厅,陆少俭替她倒了一杯温水,就搁在茶几上,然后拿眼神瞥她,“快喝。”
忆玮心不在焉地接过,抿了一口:“工地上的事处理完了吗?”
他笑了笑,很舒心:“嗯,解决了。”
她喝不下去了,动作滞了滞,“嗯……是什么事?”
陆少俭才要说话,手机在沙发上剧烈振动起来,他俯身拿起来,“王局?”
“对。已经没事了。昨天开始就没来闹。”
“好的,真是麻烦您了,下次安排个时间,一起吃个饭。”
他气定神闲地挂了电话,然后十指交叠着,姿态优雅,“你刚刚说什么?”
忆玮的手轻轻一抖,半杯水泼出来,沙发的靠垫被打湿了,一片死灰色。她匆忙地站起来去找纸巾,然后低声说:“没什么。”
菜都忘了买,忆玮问陆少俭:“晚饭随便吃点吧?”
陆少俭看看时间,起身去拿外套:“不用,我约了人吃饭。”又见到她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忙着哄她:“很快就回来,坚决不喝酒。”
忆玮勉强笑笑,“我管你那么多。”
陆少俭走上几步,抱着她的腰,在她脸颊边吻了吻,叹气:“我也不想出去。”又很快放开她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约谢浅容她们去吃饭。”
他出了门,屋里愈发寂静。忆玮坐了一会,拨电话给方采薇。
她们约在一家咖啡店。方采薇只要清咖,见忆玮这样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惊讶地问:“出什么事了?”
忆玮笑了笑,扯了个话题:“这么晚喝咖啡,你不怕失眠,?”
“以前在国外拿咖啡当水喝,早没兴奋的感觉了。”她放下杯子,一脸试探,“你怎么了?肯定是有心事。”
桌上的那簇小小的烛火,不知怎么回事,被服务生走过的气流一带,无力地闪烁几下,啪地熄灭了。
方采薇听完忆玮的叙述,脸色凝重起来,默默拨弄手里的杯子,然后问:“你确定了?他们公司真的这么做?”
忆玮沉默,似乎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说:“我真的不愿意这么想他,可是……”她想起了那个电活,那个精明冷血的商人,怎么会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连方采薇安慰她的话都那么无力:“我觉得小陆不会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这么做吧?”
黎忆玮仿佛被这一切激发了内心的强悍。她来这里,并不是要找人分享秘密,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生活。她镇静地抬起头说:“采薇姐,你不用安慰我。我找你,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方采薇有一瞬间微窘,然后一挑秀丽的眉,低声笑着:“对不起。我敷衍你了。”旋即,她说,“你能做什么?你并不是记者,没有揭开黑幕的义务。”
忆玮不说话,奶茶香气浓郁,她捧在掌心,暖暖的,很舒服。
方采薇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她清楚地知道忆玮的想法。她敬佩她,又替她担心。
“你比我年轻,还有冲劲,有气魄。你知道吗,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子,觉得理想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东西。可是后来,费邺章第一个说我错了,再后来,他不在我身边,又发生了很多事,我也彷徨起来,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错了。现在,我写诗,连和学术沾边的事都很少做。我只希望写出干净纯真的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不是也算一种逃避?”“忆玮,我知道你找我的意思。你不想就这样让这件事过去,你想为那些弱势群体做些什么,可是又担心这会影响你自己的生活,因为你爱陆少俭,也不希望他真的那么冷血。是不是?”
忆玮几乎隐藏在黑暗中,无声地点头。方采薇将她的心理抽茧剥丝,她反倒是慢慢下定了决心。那种勇气,像无边汪洋中一座岛屿,因为潮汐的起落,一点点地浮现出来了。
她眼底满是清辉,慢慢地说:“我还是先调查好了。如果确实了,我会把它作为素材用在这期专题里。”
方采薇隔了桌子去握住她的手,由衷地说:“我真高兴能认识你。每次看到你,我就想,真好,世上还是有这样的人。所以,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忆玮的手轻轻一颤,想要缩回去,又垂下了眼睛,只看得见 睫毛轻闪:“其实我真的怕。我想,如果是真的,我和他该怎么办。”
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像是被上天眷顾着,美丽聪明,连未婚夫都优秀得叫人难以企及。理当完美的生活,却因为她心底的纯净坚持,生出了无数的困扰。方采薇无声地叹气,捏了捏她的手,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方采薇半开玩笑地说:“忆玮,先别担心。万一不是真的呢?就算是真的,也不止你一个人担心,你们老大也会头疼。反正嘉业的广告费用是他收的。我倒要看看,他最后怎么选择。”
忆玮被她逗得笑了,竟然也生出了好奇。遇上这样的事,她一向崇敬的老大,会怎么处理呢?她找到了方向,心情也好了些,于是问方采薇:“你们现在……怎么样?”
她分明清楚地看到,某个下午,就在办公室,费邺章抱着方采薇。这一幕难免激发出忆玮的八卦心态。
方采薇淡淡点头:“偶尔也会出来一起吃饭喝茶,关系很淡,说不上好坏吧。”
忆玮不再多问,可心里知道,这一步,对老大和方采薇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们到底迈出去了。
新一期的《锐》杂志被送进来。秘书递给陆少俭,因为还有事,所以在等他翻完,并不急着走。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却觉得总经理的脸色很不对。脸颊的肌肉绷紧了,像是用力地咬着什么。那英俊的脸,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愤怒。他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一页纸上,没有翻动。
秘书趁着空隙,飞快地瞟了一眼。那页上有个很熟悉的名字——黎忆玮。
既然是陆少俭的秘书,她也替他做过些私密的事,比如订花。她的老板洁身自好,只有这么一个女朋友,听说互相见过家长,关系稳定。而杂志的那一页上,配着一张照片,也很熟悉,那是公司最近新开发的项目,在四方路上。照片的背景是一大片工地,有两个老人靠着梧桐树,孤独地坐在地上。
陆少俭开始拨电话,手指很稳健,声音平静,没有一点点的波动,仿佛地,或者电话那边的人,都是木偶或者机器人。
“你现在有空吗......那么下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等你。”
忆玮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跑到了院子里,手都在发抖。可他只说了两句话,就轻轻挂上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是平静,他的脾气就越大,这点忆玮早就知道。可是此刻,她哪里是怕他发脾气,就是怕这一刻——他们把一切摊开了说,彼此认清,对方只会让自己失望,最后绝望。
秘书在旁边听着陆少俭打电话,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手足无措地站着,小心觑着他脸色,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陆少俭又坐了很久,既不吩咐她接下去该干什么,也不让她出去,仿佛忘了她的存在。良久,才说:“下午是不是有两个会议?”
秘书点头。
“都取消。再帮我接开发办李局长的电话。”
她如释重负跑出去,轻轻带上门,心情却好不起來,好像预感到了暴风雨即将到来。
很快.嘉业公司广告部和销售部的负责人都来了。陆少俭并没有耐烦听他们汇报,直截了当地说,“对于这种不利于公司声誉的事,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一期的销售会做不好。四方路上的房产是黄金地段,看中了它的价值的人,绝对不会因为媒体说我们巧取豪夺就放弃。只有一点,公众的好感度问题!我们要尽量去改善。我不希望看到嘉业成为万夫所指......至于和《锐》 的合作,暂时终止吧。你们去办妥就可以了。”他的手指交叠在桌上,修长优雅,脸色也一如既往的平和,可是嘴角带出了微讽的弧度,“被人这样反摆了一道,大概真的是个笑话了。”
第十六章 以退为进
忆玮不是第一次来嘉业的大楼,秘书台的小姐依然笑容甜美,引她走进走廊,一边问候:“黎小姐,总经理等了您一下午了。”
她随口“嗯”了一声。秘书已经替她推开门,她站在门口,那幅画面如同拉开帐幕的电影,他就凝固在最深的地方,一动不动,如同青铜塑成的雕像。
她慢慢走进去。他的办公室宽大明亮,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可他坐着,偏偏又背着光,面目模糊。然而,她奇迹般地把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他脸色铁青,眼里蓄满了怒意,仿佛轻轻一点就可以引爆。他就这么看着她走来,一直沉默。
秘书敲敲门,想要送茶水给忆玮,可是才探进头来,就被陆少俭寒冽的语调堵在门外。他轻轻说了句:“出去。”秘书吓得一激灵,嘭地把门甩上了。
陆少俭还是不说话,忽然探过身子,拿起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叠文件,捏在手里,轻轻地反复折叠。他的语调很柔缓,一反之前的怒气充盈,微笑着说:“我的未婚妻,写了这样一个专题来质疑自己的未婚夫。而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要腾出手应付这样一场公关危机。”
这素来是他的风格,直接,不会拐着弯,尤其是对她。“好,这些我通通可以不计较。可是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在一起,你从来不愿意当面问我?”他的眉宇并没有皱在一起,相反,柔和一如那天温存过后,他揽着自己的腰,轻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此时此景,这样的笑容,才愈发叫人觉得惊恐。
黎忆玮手指抓紧了靠椅,然后咬着唇,倔犟地昂起头:“我想相信你,可是……我也调查了,那些被拆迁的住户,确实只收到很少的钱就被强制撤离。”她强调,“比国家规定的少很多。而且住户还受到恐吓威胁,这不是巧取豪夺是什么?”
“哦,那么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文件、收据、收支表,看来你也不用再看了。因为——你不相信我,是不是,黎忆玮?”陆少俭终于盛怒,霍地站起来。手里的一叠纸片被他一甩,纷纷扬扬,如同一只只扬翅而飞的白色蝴蝶,飘落在两人之间。
他绕过了办公桌,最后在她面前站定,然后一点点地俯身下去,看着她的眼睛,冷冷地说:“我真是瞎了眼,找来找去,就找了你这样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嗯?白眼狼?“
忆玮并没有惊惶,可还是往后一靠,椅子“吱”地发出尖锐至极的摩擦声。他的眼神锋锐而恶毒,再也不是她印象中的陆少俭。
她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冬天,他见到了两个乞讨的老人的样子。深咖色的大衣衣摆几乎碰到结了冰霜的地上,年轻男人侧脸英俊温柔,动作轻柔,将手里的散发着热气的豆浆和包子放在了他们面前。那一刻,黎忆玮心里像是绽开了极美丽的花朵,觉得欣喜,原来自己的男朋友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可偏偏,那些回忆都走远了。她只记得那天那两个老人。他们互相依靠着说不出话,那么炎热的天气,却瑟瑟发抖,无声地望着被夷为平地的房子哭泣。那种眼神,她一刻也无法忘记。是啊,那么善良的老人,会好心地在自己的碗里多添上几个馄饨,会因为自己不要他们找钱而倔犟地追出老远。可是如今,他们在这个社会,生存都困难。
自己应该相信了,他......真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样子。黎忆玮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着,稳了稳气息,尽力掩住了那丝懦弱:“我爱的人,我希望他正值、诚实、善良。陆少俭,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可是我越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接触,却越觉得害怕。怕到了最后,知道你不是那样一个人;怕因为我爱你,于是不敢写这样的社评。所以我不敢来找你。可是到了最后,才发现我真的在逃避,因为你本就不是那样一个人。”
她一句句地说下来,异常艰难,她本来想说:“我犹豫了很久……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那些话太脆弱了,她紧紧咬着唇,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陆少俭慢条斯理地伸出手去,不容抗拒地慢慢抬起她的脸颊,因为用力,可以看到指印边一圈淡淡的红色。忆玮也没有挣开,下巴触到的手指冰凉。
“正直?善良?你是在说费邺章吗?嗯?”他轻哼道:“如果我在这里。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拆迁的赔偿金,按照规定,一分不少,全是在我这里签出去的,你信不信?”
忆玮不说话,目光微微一缩,却又那样看着他,凝聚出光亮,“我当然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言下之意,两人都清楚。
他终于放开她,轻轻闭了眼,又像不愿意睁开一般。黎忆玮看着他,刚才那么强势的人,此刻却有那样晦暗的气息,失望而低落。
他终于推开她,用前所未有的冷淡语气,说:“算了,这个时候,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黎忆玮,你可以走了。”他坐回椅子上,转了个身,无限地讥嘲:“你应该高兴。对你,我还念旧情。不然,像我们这种无良的公司,照例是会报复你们杂志社。你也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默默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忘了质问他准备怎么补救那些住户……什么都忘了……她并不是勇敢无畏到什么都无惧的地步,她还年轻,也会为情所困……可是,她真的不能再回头了,能做到这一步,她其实已经把自己推到了绝路上。接下来,她失去了方向,无能为力。
要做到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必然会失去什么,她早该知道的。
“等等。”阳光下,一道浅浅的银光,仿佛一支小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自己面前。
“你家的钥匙。还有,你放在我那里的东西,我已经找人理了出来。今晚就叫人送回你那里去。还是说——因为在我家放过了,有些脏,你不想要了?”
那枚单薄的钥匙在地上,任人践踏。她努力眨眨眼睛,努力不在他面前显示脆弱,“嗯,随便吧。钥匙......你扔了吧。”
还有最后一丝联系......忆玮艰难地想。她缓缓抬起手,去解颈间那条细细的链子,因为看不见,所以很费劲。而他就这么看着她,握着拳,忍住了站起来的冲动。 她终于还是解下来了。小小的一条项链,蜷在自己手心。她慢慢地走回去,轻轻地“哗”的一声,放在了他的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堆小小的银色,在直射的光线下分外的耀眼。他猛然间象被点燃了怒火,失去了控制,站起来,弯腰,蹲下,一张张去捡那些飞散的纸。
秘书探了探头,急忙进来帮忙,他却拦住她:“我自己来。”
他的手指探过去,离那枚钥匙越来越近,最后将它握在手里,又站直了身子,然后抓过桌上的手机,想要找一个电话号码。其实陆少俭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了,因为他从来不关心这些家务事。可是真的有存在电话薄上,摁通的刹那,他强作镇定:“钟阿姨?我是陆少俭。把她的东西理出来,扔了吧。”
钟阿姨还有些困惑,“黎小姐的?”
他半晌没说话,手机捏在手里,慢慢地发热,甚至烫手,最后点了点头:“是。”
手里还有一枚钥匙,陆少俭一点点握紧,齿印让掌心有些不舒服,他微微咬了牙齿。秘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它狠狠地砸向玻璃,顿时,办公室发出近似玻璃碎裂的声响。
玻璃是加强型的,那么小小一枚钥匙,根本砸不碎,连划出痕迹也困难。可他还是拼尽全力地扔出去,像是要抹去一段记忆,或者把以前的习惯生生划去。最后,他立在原地良久,眼角还有一丝冷光,像是透过层层迷雾,看到了将来。
那一刻,他嘴角的笑容,分外的冰凉。
忆玮一个人坐在必胜客,点了最大尺寸的pizza。她又看了看钱包,幸好带了卡出来,于是打电话把谢浅容叫出来。她还在路上,自己只好捧了饮料发呆。
他们真的回不去了吧?他那么久的努力,她对未来的憧憬,全都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就在她一家家地去找那些被强制拆迁的住户的时候;就在她又一次亲眼看到那些抗议的居民被拳打脚踢的时候;就在那对老夫妇用欲哭无泪的眼光看着那片工地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她亲耳听到那个电话。当时,陆少俭的神态是多么自如,因为他年轻、成功、富有,可以为所欲为。而这一切叫人觉得艳羡的东西,其实背后的真相却是如此叫人心寒,至少自己的心里,是那样抗拒。
是林编辑把这个专题送到费邺章的手里。见惯风浪的费邺章也有片刻失语。最后他对林编辑说:“你把小黎叫进来。”
“你知不知道后果?”
忆玮摇头,又点头,勉强笑了笑,“什么后果?采薇姐说,太概没有广告费了。”
费邺章没有笑,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材料很翔实,看得出下了功夫。”从他嘴里说来,已经是很高的赞誉。可忆玮没有开心的感觉。
“如果我发了,你要清楚对你自己人生的后果。”
忆玮低头看看木质的地板——深褐色,很陈旧,也很古老,有百年沧桑的感觉。
“如果我是他,我会把这样的举动视作对感情的背叛”
他眼中的小女生没搭话,她的眼神怆然欲泣。她穿着碎花的小裙,却偏偏象疾雨中打碎了一地的花瓣,无精打采。
费邺章不忍心再说什么了,挥手让她出去。拿起手里的电话,拨了一半号码,最后又搁了。真是棘手,比王棋的事还棘手,他淡笑着摇头。身边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能找事儿,这也算是他的运气吧。
浅容匆匆忙忙地赶来,很有经验地说:“又吵架了吧?”
然而,出乎她意料,忆玮并不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开口抱怨。她只是咬了口pizza , 然后摇头:“没有。”又说,“我要买东西,找你参谋。”
其实她大半的衣服都在陆少俭那里,下午的时候不好说、此刻自吞苦果,还要重新添置齐全。刷卡的时候,她竟然有一种豁出去的爽快,一点都不痛惜半年的积蓄,仿佛那些衣服买得天经地义。
浅容羡慕地说;“要嫁给有钱人,到底不一样了。”
忆玮仿佛没听见,拿着一条裙子,问她:“这件好不好看?”
最后,两个人手里的袋子已经再也提不下了、浅容连连求饶:“你饶了我吧,我拿不动了,真的。”
她们回到忆玮住的地方,因为很久都没回来了,有一股霉霉的味道,忆玮去开了窗,然后坐下来拉住浅容:“你先别走。”
浅容说:“怎么?还有什么事?”
忆玮不吭声,只是拿了电话,拨到倒数第二个数字的时候顿了顿,看了好友一眼,轻轻地强调:“等我打完电话再走。”她有些胆怯,如果没有人陪着她,她真的没法打出这个电话。
是老爸接的。
忆玮语速很快,快得似乎不想给老爸思考的时间:“爸爸,我和他分手了。”
可是黎爸爸还是问:“出了什么事?”
是啊,陆少俭曾经在她家里,和她的小侄子玩得那么开心;和她爸爸下象棋,一败涂地;还试着帮她妈妈一起包馄饨——可现在,乐极生悲了。她也知道父母会接受不了,因为他们都喜欢他,自己又何尝接受得了呢?
忆玮的声音带了哭腔,终于还是说:“爸爸,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总之就是分手了,您别问了。”
黎爸爸很久没说话。他听出了女儿的哭意,镇定地安慰她说:“小玮,你介不介意爸爸给他打个电话?”
忆玮本能地想拒绝,可最后还是点点头,“他只会比我更坚决。”
浅容无语地看着忆玮,最后抱住她,“怎么回事?闹得这么严重。”
深蓝色丝绒幕布般的天空上,最最暗淡的星光,也终于被云遮住了。
深夜了,与会的人还是在争论。陆少俭有些头疼地扶住额角,看了一眼无声闪动着亮光的手机。他认得这个号码,还在学校的时候,他曾经往她家打过很多电话。他猜到是谁,于是示意了一下,走了出去。
沁凉的气息从开着的窗口拂进来,钻进发间、颈间,陆少俭浑身都放松下来:“叔叔,您好。”
她的爸爸总是沉着冷静的样子,隔了千里,依然逻辑清明,“小陆,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搅你。”
他微笑:“没关系。”
“那我就直说了,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问题?忆玮打电话给我,说是你们分手了。”
陆少俭忙到深夜,几乎以为疲劳的工作可以让她把这件事忘却。可原来她比自己记得清楚,甚至还不忘向家里通报,念及这里,他的嘴角一沉,连那抹笑也冷淡得不可思议。
“我答应过您好好照顾她。可是叔叔,真抱歉。目前这种情况看,我暂时做不到了。”
那边叹了口气,黎爸爸像是了解他的心态,只是说:“小玮她……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吧?”
陆少俭却一口否决,敛去笑意,说得直接,却又苦涩:“不是。她觉得我不值得信任,并且,人品有问题。”
黎爸爸也像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什么?”
陆少俭没有细说,因为秘书又跑出来喊他了。他有些抱歉地压低声音:“叔叔,对不起,我还有公事要忙。我和她的事……就这样吧。”挂电话之前,他刻意重复了一遍,“真是对不起。”
第二天、有一场正式的晚宴,需要带女伴,陆少俭想了想,就吩咐公关部找个人来。来的是个新进的女员工,是下属的设计院的,身材高挑,大概是和他身高相配· 就被选了上来。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看得出来那个小女生也很紧张,手指轻轻绞着,不知所措地对他说:“陆经理,您好。”
他们携手进去,陆少俭安慰她:“辛苦你了。跟着我走,只要笑就可以了,很简单。”
她穿着淡紫色的礼服,鞋子跟很高,走得有些慢。因为陆少俭心不在焉,于是随着她的脚步,走得更加从容。
才和几个人寒暄了一下,身后就有男人的声音响起——是大半年不见的夏之岱。
陆少俭转过身,发现夏之岱的肤色愈加黝黑,古铜色泽衬得他硬朗而俊挺。只是他的目光没看着自己,匪夷所思地落到自己的女伴身上:“小晚,你在这里干什么?”
陆少俭这才正眼打量女伴。小女生脸上有些红晕,微微张开嘴,像是因为称呼而为难,最后小心翼翼地说:“夏先生,你好。”
夏之岱挑衅地看着陆少俭,很是不满,“我倒不知道,你们嘉业公司会叫年轻的女建筑师来陪酒。”
陆少俭愕然,淡淡笑着:“可惜,你不是她的老板。”这是玩笑话,他轻轻放开女孩子的手,然后说,“请自便吧。”
夏之岱哼了一声,拉了余小晚的手就走。
又剩下他一个人,陆少俭百无聊赖地绕开人群,走到了露台上。
有人轻轻跟上来,最后站在他身侧。香水的味道柔和甘甜,是恰到好处的甜美。
“陆总,一个人吗?”
他只是耸耸肩,然后说:“你男朋友看起来很不错。”
李泽雯有些意外,原来他一早看到她了,于是抿了抿唇,“对我也很好。”
他半侧了身看着她,语气真诚:“恭喜你。”
“不过,你看起来不大好。”
他无意这个话题,只是觉得心烦,仿佛天地这么大,找不到一处安静的所在,于是起身欲走。
李泽雯的手慢慢滑进他的手心,轻轻一扣,拉住他:“我早说过,你们不合适。她的心里,你永远不是第一位。”她说话的时候,带了自信从容,高贵如同希腊的女祭司,优雅地吐露语言,然后满足地看着它变成现实。
陆少俭轻轻一甩,挣开她的手,一言不发,重新走进金碧辉煌的世界,对于那些话,恍若未闻。走出半步,他回过头来、语意悠然,放松如同闲聊,“她做的事的确不是你可以理解的。”
那么俊美的侧脸,溢着满满的自信,又因为夹了一丝怅然、让李泽雯愣在了那里。
即使是分手的男女,也要继续过各自的生活。这一次,他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平静地接受了分手的事实。没有孩子气的咒骂,没有试图挽留,他们就这样,放任时间过去,谁也没有过多地停留。
酷暑时节,正是孩子生病的高峰期。杂志社几个有孩子的同事饱尝了小孩生病之苦,午休的时候在一起抱怨着。
黎忆玮也在严重感冒。这么热的天气,她躲在办公室的角落瑟瑟发抖。她先是把针织衫披上,然后扣上纽扣,最后几乎把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我见犹怜。她是从哪天开始生病的?好像有天中午,她跑去看那对老夫妇,给他们送了些消暑的饮料,高温一蒸,回来冷气一吹,她就彻底病倒了。
林编辑看看她:“我老婆生孩子那会儿,特别怕冷。大热天不让开空调,逼我陪着受罪。哎呦,那个夏天啊,我起了一身的痱子。”又有已经生过孩子的同事说:“对啊,刚开始几个月,胃口越来越大,可是人倒瘦下去。要真能这样,就不用减肥了。可惜啊,过了几个月,跟看着就胖起来了。”
忆玮起先还和别人一起笑了几声,忽然就觉得笑不出来了。这两个月,乱七八糟的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她早把例假忘得一干二净。仔细想想,她心慌起来。没感冒的时候,自己也是怕冷,大晚上又闷又热,她偏偏还要裹着厚实的毯子睡觉。可是——没这么巧吧?
下午,她要校对一篇文章,可是心里有事,常常读完一句话要花上半个小时。
她索性请了假,咬牙去了趟药店。天气很热很热,连马路都像是因为高温而要融化的样子,脚底几乎站不住了。忆玮觉得有些晕眩,就在一棵大树下靠着等出租车。
往来的车辆并不多,她一眼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子往自己方向开来,容不得她转身避让,就停在了她面前——是他。
有些日子不见,陆少俭似乎消瘦了—些,线条越来越清峻,而眼睛则深邃如海。他放下车窗,淡淡扫她一眼,“上车吧,我送你。”
忆玮也没有推辞,这么热的天,她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带着一长串的咳嗽坐了上去。第一眼看到她挂上去的那个唐老鸭玩偶不见了,她心底的失落慢慢地涌上来。忆玮默默坐着,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少俭并没发现她的异样,问她去哪里。忆玮报了附近的一家药店名字。陆少俭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这个提醒让忆玮更加焦虑,又因为此时此刻的尴尬,她连说话都勉强:“感冒,去买点板蓝根。”
他“噢”了一声,又说:“你爸爸给我打过电话。” :
忆玮不自在地望了望窗外,“对不起。老人家总是这样的。”
他斜睨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也不再说话了。
最后下车的时候,陆少俭甚至对她点了点头,礼貌地说:“再见。”
忆玮愣在那里,觉得自己再也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那样礼貌疏淡地对待自己一他真的变了。她挪着步子去药店,担心、难受和害羞一阵接一阵地攫住她的心思。她挪动着,每一步都重逾万斤。
买试纸的时候,她的脸红得像是烧起来,声音低低的,逼得售货员连问了两遍。
到家后,她瘫倒在沙发上。和陆少俭的相遇,或者是即将会知道的结果,哪一个都耗费了她无数的精力,让她在此刻只想就这么躺着,一动不动。
第十七章 生命赌注
忆玮看着薄薄一片试纸,怔怔出神。所有的勇气在一瞬间被冲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她从来不知道,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带给自己的,会是这样的情感,像是往自己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膀上又加了重重的担子。她本就已经很疲倦了,现在或许只差一步,就该倒下了。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小腹。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在他们正式决裂后,才悄悄降临?忆玮想,如果他们还在一起,他会如何欣喜若狂呢?他一定会理所当然地提出,他们应该结婚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眉心间带着孩子气的小小川字,嘴角的弧度温柔,那样的表情,柔和而熠熠生辉。
可是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厂那么远,仿佛再也触摸不到了。而她要振作起精神,独立面对—切。
整整一晚,辗转反侧,忆纬想起读书的时候,她还和室友围绕着堕胎合法与否,争得不可外交,那时,她们因为看到网上的新闻,说是有年纪非常小的孩子毫不在乎地去医院人流。当时她不禁感慨: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人流的合法和便捷,才有那么多人愈来愈不在乎,进而放纵。就是因为它的存在,年轻人更加有恃无恐。那种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几乎可以毁掉人的一生,甚至社会的基调。如果把腹中的那个小小胚胎作为鲜活的生命对待的话,谁又会这么随便地进出医院呢?所以,宗教一再疾呼停止堕胎;而美剧中,一旦未成年的女儿怀孕,家长会坚决把她送到遥远的国家生下孩子,然后偷偷抱回来抚养。归根到 底,他们尊重生命,不会因为仅仅是个胚胎而随意扼杀。那个可以毁掉小生命的手术,并不像割双眼皮的手术那样轻松。
忆玮记得,那时候自己还说:“流产根本上就是一种残害生命的手术。它只是纵容了一堆烂摊子更加腐朽,会让情况更加糟糕。就像是......本就做错了事,再用更错的方式了结。”
室友微微反驳:“控制人口,那也是不得已的方式。”
“这完全是两回事。你看看那些孩子,这样放纵!难道社会不应该在发生这种事之前教会他们什么是责任吗?”
可是,当问题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她却不能像当时那样意气风发。她太清楚“责任”这两个字的含义了。她心里认定的社会责任,牺牲了自己的感情,难道现在又要牺牲无辜的孩于?
如果说之前忆玮还一直是强忍着哭惫、此刻却连哭的心思都没了。她咬牙才能强忍住内心深处的害怕和绝望,迷迷糊糊地想:那个人十恶不赦又怎么样,伤天害理也无所谓、只要此刻还在自己身边,一如既往地爱她,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去管了。
按亮台灯的一刹那.光线刺痛了她眼睛,也像惊醒了沉睡中的神经。忆玮拿起电话,在掌心摩擎了一会儿,拨了过去。
方采薇是半夜被忆玮吵醒的,半天才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连声安慰她:“你别急啊。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医院查一查,确认一下,好不好?”她像安慰年幼的妹妹,絮絮说了很多,最后索性起来了,“我过来陪你。”
那晚,她就抱着忆玮躺在床上,像是最亲密的姐妹,低声说着悄悄话。她说:“如果真的怀孕了,你要告诉他吗?”
忆玮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眼睛如玉如水,“我不。”
方采薇摸摸她的头发,轻声叹口气:“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忆玮固执地摇头:“我不要他补偿我。”她很了解陆少俭,如果他知道了,绝对不会放手不管她,可是这样一来,他们越来越纠缠,只会让双方都愈加疲倦。
方采薇笑出声来:“补偿?他不管有什么决定,我都不觉得是补偿啊。孩子本就是两个人的。”
良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方采薇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分明觉得自己的手臂上有凉凉的液体。身边的年轻女孩在低声抽泣,“采薇姐,你说……单身妈妈会不会很困难?”
方采薇心疼地抱紧她,然后低声说:“你这么想?那你爸爸妈妈能接受吗?”
忆玮咬着唇不说话,最后很犹豫:“我妈妈肯定不会答应。”她把脸埋在了枕头上,最后低低地说:“我先想想吧……你一定不要告诉他。”
这是她找方采薇的原因之一,如果此刻找的是谢浅容,以好友的个性,只怕会亲自上门去找陆少俭。方采薇拍拍她的肩膀,声音柔和而安定:“嗯,我知道。”
第二天去医院,忆玮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拿到化验单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在手心里。心情像是扔在海中的大石头,一直沉到了最深的地方。
没有化妆,素颜,又憔悴,让忆玮看上去小了整整一圈。她穿着白色的T 恤和宽松的运动裤,还带着些年轻的稚气、女大夫的目光有些严厉,看了看忆玮病历上的年龄,稍微带了怀疑。也可能看惯了这些,她没问,直接说:“去下面交费,手术的价格也有几种,自己看看吧。”
方采薇扶着忆玮站起来,笑着对医生说:“谢谢您。我们再考虑一下。”
忆玮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胃里阵阵泛着恶心,她的脸色和墙壁的颜色一样白:“采薇姐,我想过了。要做单身妈妈,只怕真的不大容易吧?”
昨晚她甚至想到了离开这里回老家去,可是回去又能怎样?那民风淳朴的小镇,只怕比常安这样的大城市更加容不下单身未婚的母亲。父母的压力,周围的眼光,甚至将来孩子的成长,这些她都要一一考虑。
她强压下恶心,一字一句地说:“采薇姐,我还是做手术吧。”
方采薇凝神看她半晌,终于点点头“你先别急。手术前要先检查一下,我去替你办手续。”她从容不迫地走了下去,在忆玮着不见的地方,拿出了手机。
陆少俭的反应比她预料的还要可怕。方采薇见过陆少俭,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语气温良有礼,气度容貌一点都不输费邺章,想必也是心机深沉的男子。而此刻,电话那头,她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隔了很久,他的语气恢复了镇定:“方小姐,我现在在外地,坐最早的航班回来,只怕最快也要傍晚才到。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让她做手术。”
听他说起“她”的时候,方采薇想象得到,那个人一定是咬牙切齿的表情。她只能说:“我会尽力。”
挂电话前,她又听到他说一句:“暂时不要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不然……我怕你拦不住她。”
方采薇笑了笑,神色柔和,“我当然知道。”
“那么,暂时拜托你了。”
最后的一句话显得心急火燎,方采薇想,他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奔去机场了。她把电话放回包里,去替忆玮办手续。
忆玮身体有炎症,不能即刻手术。方采薇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说辞倒是统统用不上了,她一时间松了口气。
她看着护士在忆玮纤细白哲的手背上扎针,问她:“你和他,真的不能再继续了?”
忆玮想起了昨晚自己那片刻的软弱,可是只有那么一瞬,在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犹豫。她淡淡地说:“不过就是分手、失恋、没什么的。”
方采薇愣了愣,“可是……要是他还想继续呢?”
忆玮倦极了,头轻轻靠在椅背上,说:“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爱的人、孩子的父亲,会是这样子。与其彼此勉罢,不如我一个承担下来。”
这么瘦弱的女孩子,却偏偏固执到了极点。方采薇替她披上了外套,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方采薇煮的皮蛋瘦肉粥香气四溢,忆玮本就饿了,连吃了两碗,还意犹未尽。方采薇柔声说:“慢慢吃,不要急。”又去切水果,像是大姐姐精心照顾妹妹。
她在厨房里听到门铃声,急忙去开门,一边还回头对忆玮说:“你坐着别动。”
陆少俭扶着门框,眼神焦灼,看到方采薇,微微动了动唇,竟然说不出话来。
方采薇忙让开身子,低声夸了句:“速度不错。”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就站在她身后。她穿了睡裙,盘腿坐在椅子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采薇姐,是送外卖的吗?”
方采薇关上门,笑着说:“不是,是一个老朋友。”
她疑惑地回头,身后的男人,眼神居高临下,并没有看着她的脸,目光却流连在她的身上。他的神情有些匪夷所恩,像是发作不得的恼怒,又有许久未见的怜惜。
忆玮下意识地拿了手边的靠忱,抱在了胸前.想要遮掩什么。
他却并没有对她说话,转过头对方采薇说:“我想和她单独谈淡,可以吗?”
方采薇识相地开始穿鞋,“忆玮,我去给你买些牛奶。你们慢慢聊。”
陆少俭扔开了外套,领带也狠狠地扯下,就坐在她的对面。忆玮看得出他的胸口正在缓慢地起伏,似乎在平复情绪。他的目过光看着她抱着的靠枕,隔了很久,像是调匀了呼吸,才淡淡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吧,忆玮有些无所谓地想,反正事已至此,摊开了说也无所谓。“医生说我体内有炎症。要治疗三天,消炎了就可以手术。”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目光移回她脸上,“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她回视他,轻轻笑了,“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陆少俭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觉,不过就是一天的时间,她分明瘦了下来。那张脸小得可以用自己的手掌遮起来,眼睛下边是清晰的黑眼圈,容色憔悴,仿佛受尽折磨。他嘶哑着声音问她:“昨天你去了药店。”
她轻轻答应一声:“嗯,我去买试纸。”
他想起昨天的时候,他们坐在车里一起沉默。他满肚子的火气却装得若无其事,而她一直在发征,现在想起来,可能只是在担心。
这个丫头……陆少俭的心思这样复杂,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可偏偏憋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还真是有着自以为是的坚强,如果不是方采薇,只怕等他知道一切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地躺在了病床上,而他则失去他们的孩子。她就是这样,永远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气死,她凭什么可以替他下决定,主宰他们共同的孩子?
陆少俭恢复了几分镇静,他慢慢坐到她身边,柔声说:“不要去做手术,我们要这个孩子,好不好?”
忆玮既不反驳,也没点头,只是不说话。
他终于一分分焦躁起来,“你说话。”
她慢慢抬头,然后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那一刻,陆少俭恐怕知道了什么是心如死灰,好像—盆冰水从头顶一直浇到了脚底,连心口都是凉的。他的语气,随着心情的变化慢慢强硬起来,又有些讽刺:“我记得你说过堕胎是罪大恶极的事。怎么?事到如今,对自己就两重标准了?”
忆玮难堪地别过脸,稍有的暖色一下子褪去。她顿了顿,艰难地说:“是啊。以前说得多轻巧。可现在……我做不到一个人养大这个孩子……”
他终于站了起来,其实一伸手就可以掰住她的肩膀,可是偏偏眼里的她这么脆弱,仿佛一触即碎。陆少俭又心软起来,指尖轻轻动了动,还是收了回去,“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有权力自己做决定。”
周遭死一样的寂静,只听见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仿佛提醒这两人,时间并没有停止,一切都要继续。
黎忆玮慢慢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立着,轻轻笑了笑:“可惜,你也设法证明,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她近乎贪恋地看着他英俊的眉目。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因为极度恼怒而抿得很薄的唇角,寒冰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不过饮鸩止渴。
最后,忆玮轻轻地说:“发生那么多的事。你说得对,我们无法彼此信任,算了吧。”
她要回房间,可是被他一把拉住。因为克制,他的手都在轻轻发抖,“说了这么多,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配做你孩子的父亲,对不对?”
忆玮由他握着,没有挣扎。
“十天时间不会影响你做手术吧?你给我十天,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有没有这个资格。”
忆玮疑惑地看着陆少俭。陆少俭却无声地笑了笑,笑意冰凉:“我会请方采薇照顾你,十天之内,你答应我,不去做手术。”他顿了顿,跟角流露出的眼神叫人莫名心惊,“认识这么久,就当我第一次求你。”
骄傲如他,说出“求”这个字的时候,其实眉宇间也是不甘示弱的。他恼怒她的不听话,想给她最多的宠爱,偏偏被她全盘拒绝,最后,他只能恼羞成怒。
陆少俭从嘴角挤出了几个字:“你答不答应?”
忆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本该拒绝的……可是却偏偏没法摇头。她仓促间点了点头,就在他面前,“啪”地关上了门。
陆少俭又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这个家,他也曾十分的熟悉,如今因为又住了人,就像以前一样,叫人觉得稍稍有些小,甚至局促。桌上还堆着医院配来的药,他拿起来,又一件件看过去,仿佛这么做,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
方采薇从外面回来,见到他,才问:“谈得怎么样?”
他的声音微凉:“不算最糟。她答应我,十天之内不会去做手术。方小姐,这几天麻烦你照顾她了,我从外地赶来,只怕晚上还得赶回去。”
方采薇点点头。
陆少俭往外走,又郑重地说了一遍:“麻烦你了。”
这几天,除了输液,忆玮就待在家里,有时候发发呆,有时候和方采薇聊聊天,更多的时候是在半睡半醒之间。陆少俭没有打来一个电话,她把他们之间的情况想了很多遍,可总也没有想出一种假设,会像陆少俭说的那样,可以将彼此的关系修补起来。有时候,她平躺着,摸摸小腹,感觉很奇妙。她也知道,时间愈长,她就愈不忍心去做手术。
费邺章也来看她,带了些水果,坐着和她聊了会,因为性别的关系,倒不好说什么,很快就走了。
十天时间,其实很快就过去,而陆少俭在最后一天,开车到了她家楼下。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份文件。”然后转头对一旁的秘书说,“你给她送上去。”秘书小姐笑容可掬,把一个小小的信封递给她。
忆玮打开信封,最上面的是一份通知。政府分管发放住房补贴金的某部门领导,通过降低安置补助费标准的手段,贪污挪有了部分金额,暂时被处以停职、接受调查。又因为和嘉业内部的工作人员有勾结,牵扯出的人倒也不少。下面还有那天他没给她看的拆迁补偿资金存款证明、收支表。陆少俭给自己看的这一系列文件,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了。
她最揪心的那对老夫妻,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他们住进了政府的经济适用房。从附夹的照片看来,老夫妇住的房子虽然是毛坯的,背景倒也宽敞明亮。老人家笑得很是舒心。
总之,他的清白,就这么完整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忆玮捏着这样一张纸,感觉它重逾千斤。方采薇接过来看了一眼,笑:“忆玮,这下放心了?”没有等到回答,她讶异地抬头。忆玮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很缓地站起来:“采薇姐,陪我去医院。”
方采薇大惊,下意识地去看那张纸,“陆少俭不是那种人,现在真相大白了,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
忆玮坐在床沿上,牙齿几乎把下唇咬破。她木然地说:“对啊,他什么都没错。我冤枉了他,不愿意相信他。如今他还这么对我,我真是应该感恩戴德。我配不上他,也没脸和他在一起了。”她换好衣服,又对方采薇说:“外面太热,要不你别出去了,我一个人也行。”
方采薇当然不让她独自出门,只能拿了包,紧紧跟着她下楼。她虽然一头雾水,可是还是不断地劝她:“这么大的事,你千万想清楚了。”
忆玮没说话,屋外阳光耀眼.几乎能将人的视线灼成白色一片。
她伸手拦了辆车,和方采薇坐进去。
陆少俭看着她们下车,那一刻,他的嘴角几乎生出笑意来。可是慢慢地,他看着她拦了出租车,那些笑凝固住。他转头对秘书说:“你先回去。”几乎不等秘书关上车门,他探身抓住了车门,随着巨大的关门声——他脸色阴桀,紧紧地地跟上那辆车。驶入了车流中。
那条路他很熟悉,也知道了她们是要去哪里。他皱着眉,似乎恨得要将牙齿咬碎。
果然,前面的出租车在医院停下了。
他什么也顾不上,在大厅拦住了她们。
第十八章 花好月圆
方采薇见到陆少俭,松了口气,悄悄往旁边走了几步,默不做声地注视着这两个人。
忆玮的手臂很凉很凉,被陆少俭抓住的时候,甚至还在颤抖。陆少俭低下头看她,语气却出乎意料的轻柔:“好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跟我回去。”他的目光分明是没什么温度的,仿佛那么柔和的语气也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
忆玮平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我等了十天。最后的结果不过如此,我不信任你。”
他们都这么平静,没有肢体接触的必要。陆少俭放开她,退开一步,双手抱在胸前,语气里似乎兴味盎然:“哦?你没看那些材料?或者,你觉得我是在骗你?”
她摇头,黑亮的眸子看着他,温柔地弯出一抹弧线:“不是。陆少俭,之前我写那文章,我确实错了。如果可以,我愿意为这篇文章向你们公司公开道歉。我没有事先就问你,我那时候选择不信任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越是这样,陆少俭越是心惊,他想上前一步去揽住她的肩膀,她却轻轻一闪,让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语气全是急躁:“过去的事就算了,我没怪你。如果没有你们杂志,只怕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查出来。你说完没有?说完我们就回去了。”
她固执地站在原地没动,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辞,最后说:“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陆少俭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凝成如墨般的一点,淡笑道:“我还要说什么?”
忆玮分明是有些失望的。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气.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怀孕,你不会这么快让我知道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就等哪天我自己发现,然后哭着喊着回来,求你原谅我,对不对?”
“你想给我教训很久了吧?真好,有这样一次机会。我鲁莽、自以为是,最后铸成大错。”忆玮慢慢地靠近他,因为无力、她靠在他的胸前,那么温暖而宽厚的怀抱、她想念了很久很久,“我告诉过你吗?我不去问你,是因为我怕,我整晚整晚睡不着,那些话就卡在喉咙里,就怕一说出口,你就真的不是我爱的那个人了;我打开那份文档就想吐,写一个字就要犹豫很久。如果那时候,在你的办公室,你不是那样激怒我——你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一定会心甘情愿被你骂,然后请求你的原谅。”
陆少俭抱紧忆玮,不发一言,甚至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埋首在她的发丝间,然后说:“是,我是这么想的。“我希望通过这件事,你可以改变处事的习惯。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样温柔的拥抱,真叫人羡慕。方采薇在远处看着,又静静地移开了眼睛。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和所爱的人在机场上这样拥抱,可结局却是她看着他离开,她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片刻之后,他放开她,低低说了句什么。忆玮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方采薇,像是刻意保持距离。
他沉声说:“方小姐,麻烦你送她回去。她既然坚持要这么做,我不会勉强。我找人安排好了,再接她来动手术。”他早已面无表情,连说出的话都铿然坚定,像是凿刻在岩石上,不想再有更改。
方采薇半晌说不出话来,果真是不好的结果。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连当事人都默认了,自己还能怎么办?她只能点了点头,牵着忆玮的手转身出门。
城市的天空由浅蓝慢慢变成霁红,继而像是渗透了浓浓的墨汁,变得褐黄。最后是黑色.看不见五指的黑色。
一切问题都像解决了,可又分明没有一个结局。陆少俭坐在椅子上,看看时间,早到了下班的时间,可是家里和这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已经让人联络好了最好的妇产科专家,明天他会亲自送她去做手术。锋锐的手术刀会在她的体内,割断他们最紧密的、血肉相亲的联系。和这次相比,以往的哪次争吵,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绝路。
他的目光低垂,望着不远处的地板。 就在那里,他冷冷地扔下了一把钥匙,期冀她在他面前弯下腰捡起来。可是她没有,她把他给她系上的牵挂,或者是束缚,一并还给他,然后转身走开了。
他想得这么出神,以至于电话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他惊得一颤。
陆少俭和费邺章之间的联系,比黎忆玮所知道的更频繁些。赔偿金事件后,他们倒再也没见面。他问了他地址,爽快地说:“好,你等我。”
陆少俭常去的是这条老巷前面的酒吧街,对这条小巷倒并不熟悉,找那家火锅店花了些工夫。
远远的,隔着玻璃窗,他看见费邺章似乎正在往杯子里倒酒,颇为清闲自得的样子。
陆少俭走进店里,打量了周围,然后微笑:“原来就是这里,我听说过。”
费邺章不动声色,只说:“我和丫头来吃过。她告诉你的?”他要了大份的炝锅鱼,然后递给陆少俭啤酒,“这是赔罪用的。这次我们杂志似乎选材不当。”
陆少俭简单地说:“没用。我们要正式的声明道歉。”
费邺章哈哈大笑:“这点担当自然是有的。下一期、版面已经排好了。”
陆少俭正色道:“开玩笑的。那些住户确实是没收到我们付出的全部赔偿金,你们并没有写错。那些老人的处境确实很悲惨。而且,没有你们杂志,这件事的影响不会这么大,上面也不会要求彻查。而且拿了钱的人,手法做得真是巧妙。当时我还想不通,明明签了协议,怎么还会有人天天来闹。原来是我大意了。”
“这么说,你和她,已经不存在她当时纠结的所谓人品问题了?”
陆少俭喝了口浑浊的茶水,语气沉着:“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恼火。当时激怒我的,只是她一直瞒着我.什么也不跟我说。”
费邺章点点头:“那么,误会解开了,你们还闹成那样?”
这是私事,陆少俭并不愿意对别人说起。他只笑了笑,看着服务员手法熟练地拨开最上层的辣椒,鱼香四溢。
“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有时候,我视她为亲妹妹。你可以认为,今天是她的兄长来找你聊天。”
陆少俭没有即刻接话,意味深长地看费邺章一眼,然后说:“是吗?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以为,你对她的态度并不单纯。”
费邺章又一次开怀大笑,语气斟酌:“是有一段时间。她让我想起了采薇,想起很多事。所以我很困惑。后来我又见到采薇,就能把这种感情理清楚了。我对她,也是比好感多一些,却又不是爱,可能就是疼爱吧。”
他继续说:“你认识她比我久,她的那些优点,没有道理我看出来了,你却没看出来。现在的女孩子,你见过的应该也不少。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执著,善良,固执得可爱。她爱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只是因为你本人。”
费邺章的语气一转,似乎莞尔:“现在小丫头也要当母亲了, 感觉奇妙,像是看着家里最小的妹妹即将出嫁。”
陆少俭的脸色一僵,低了低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片刻的苍白。她的优点……自己怎么会不清楚?不然又怎么一直纠缠着,死也不放手?可是偏偏,在此刻,他们似乎真的已经没有出路。以他的智慧和手腕,他绞尽了脑汁。却也无法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
他终于一字一句地说:“我想你不知道,明天我陪她去手术。大概在这之后,就真的不会有将来了。”
费邺章微笑着,话语如同簇新的尖刃,不屈不挠地继续刺下去:“你知道我认识方采薇多久了?十年了!那时她二十一,今年三十一。我们在六年前分手,我以为我们都可以找到更适合的另一半,因为我们在一起,总是争执,互不相让。当时我以为,争吵不就代表了不合适吗?可是六年过去了,她是一个人,我也是,因为找不到比她更能吸引我的人。六年之后,我们再见面,都很拘谨、陌生,我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跨过时间凝聚成的外壳,回到最初的时候?哪怕那个时候,我受些气,让让她也无妨。”
陆少俭满怀心事地喝完一杯酒,低声说:“我们不一样。我从没想过要分开。可她说,我们之间,已经无法互相信任了。她说得一点没错.出事之后我和她分手,确实只是手段、我只是想要她记住这个教训。”
费邺章愕然说:“确实像你的作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夸奖,他又说,“不过让自己的女人流产、然后分手、更不像你的作风。”
“你觉得她为人处事有问题,明明知道她的脾气,还要用手段激她。到了现在,你又想尽各种弥补的方法……可是她明明就排斥这种所谓的手段,那么,索性什么方法都不用,就认真地和她谈谈呢?你发誓,之前你见到她,你的语气诚恳,并且愿意好好解决问题了吗?”
这些话说出口,费邺章忽然自嘲般地露出一丝笑容。还真是……教导起别人的时候那么流利,可自己呢?怯儒了这么久,和采薇依旧毫无进展。
陆少俭放下筷子,之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他努力挽回了吗?他用挑衅的语气和她赌十天的时间;他刻意表现出傲慢,安排秘书去送文件;最后在医院,他比她更低落沮丧地退缩……终于,他霍地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说:“我先走了。”
费邺章不慌不忙地喊住他:“吃完饭再说吧。明天去也来得及。”
可陆少俭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他晚去一秒,或许她便要多受一秒的折磨。等到明天,他几乎不可想象。难道,他还要她怀着对手术的恐惧等待黑夜过去?
陆少俭来不及说什么了,匆匆地离开。一锅鱼几乎没有动过。费邺章看了一眼,拿出了手机:“采薇吗?吃了晚饭没有?”
方采薇也出门了,忆玮抱着靠枕看电视。
希拉里终于输了。即便标榜妇女的平等和权利,可是让一个女人主导男性世界,还是会受到巨大的阻力。这个女人,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可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她优雅地站着,身边是她丈夫和女儿,目光坚定,似乎不后悔一路这么艰辛地走来。
耳畔传来敲门声。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电视,站起来去开门。
光线并不是太好,她只看得见一束粲然如锦的玫瑰,瑰丽流转,华丽高贵。
陆少俭在她面前,第一次这样紧张,以至于难以控制自己的声音。
忆玮被吓了一跳,怔了半天,让开半个身子,低声说:“你进来。”
他就是像小青年那样,冲动地来了,只得在楼下快关门的花店里买了最后一束拼拼凑凑扎起来的玫瑰。把花搁在桌上.他目光灼热,英俊的睑很久都没有这样生动了。他想,今天在这里,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找到最合适的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
“我还是没法接受失去我们共同的孩子。之前我们都有错.你向我道歉了,现在换我向你道歉。”他温柔地揽过她的肩膀,掌心的暖意传到她的身上,令她觉得温暖。“你以前说我是想驯服你,现在看来,我好像真的是那样子做的。从一开始,我就自以为是。如果这样伤害了你,我道歉。可是从头到尾,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分开。我爱你,五年了,从来没有变过。”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那种情感,她一直体会得到。可是她内心深处,却还是隐隐有着恐惧,仿佛他们会走向一条弥漫着雾气小径。小径的尽头,不知是鲜花盛开的美妙山谷,还是叫人粉身碎骨的悬崖。
她垂清透如水的眸子, 叫他看不清她的回应。可是陆少俭并不着急,他有足够的耐心,静静地陪她一起等。
“可是,你下午在医院的时候说……分开也没什么不好……”她柔美的唇,因为惊惶而抿得如同浅白的莲瓣。
“小玮,我也有累的时候……尤其看到你那么坚决的时候。我们的磨合期可能会更长,比现在还长。可是经过现在的事,你和我,不是都得到教训了吗?我不该这么骄傲强势,而你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固执和偏执。我们以后一定还会吵,可是也一定会好起来。”
“我不愿意,因为现在的放弃,在将来的时间里,还要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煎熬。我想,终这一生,也不会再遇到一个女孩子,可以让我像这样爱着,不曾动摇。”
黎忆玮终于痛哭出来,从他们分手以来,到得知怀孕,她从来没有哭得这样畅快。她像个孩子一样揪住他的衣角,然后断断续续地说:“我真的……不想去做手术……可是又害怕… …即使你知道了……你说要这个孩子……我还是害怕……”
陆少俭手足无措地抚着她的背,如同安慰孩子:“好,现在不伯了……孩子没事,我们一起好好照顾他。”
她还在哭,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很缓地开口:“还有什么问题?”
其实她也不过像个孩子,扁了扁嘴,最后像是有些不好意巴:“我还没做好准备,我怕做不好妈妈。”是啊,她还这么年轻,从没想过,这么快会成为母亲。
陆少俭微笑,“对于这个,我也没什么经验。可是我们可以一起学,你那么聪明,学起来一定很快。”
直到鼓起勇气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陆少俭才记起最重要的一句,于是皱眉,轻轻推开她,让她看着自己,又拂去她满脸的泪水,微笑着说:“现在不许哭了。”
他指了指那束玫瑰,意态矜雅,“我是来求婚的。你答应吗?”
因为期待,目光闪烁着动人的清辉。
因为那句不能收回、也不愿收回的话,他嘴角边的微笑如同弧度绝美的弓弦。
这么英俊的男人,这么热切地看着自己,忆玮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自己的小腹.仿佛想找另一个生命来分享此刻的情感。
他的手旋即覆盖上来,隔着她的睡裙轻柔地摩挲着,眉眼间全是笑意,低声说:“你答应吗?”
翌日,医院。
两位妇产科的专家已经等在了手术室边的办公室里
嘉业的陆总并没有迟到。他小心地牵了身边年轻女孩子的手,然后敲门进去。
其中一位恰好是那天替忆玮看病的女大夫,因为对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印象深刻,她先开口说:“噢,原来是你啊。”
忆玮的脸红了红,攥紧他的手,不敢去看医生的目光。
另一个大夫在看她的检查报告,站起来:“可以动手术了,就现在吧。”
陆少俭却坐下来、神色像是春风拂过,“大夫,我们不是来做手术的。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
他神色自若,详细地向医生询问,她之前吃的感冒药、输液中的抗生素会不会对胎儿产生影响,事无巨细,又问之后的怀孕注意事项。
告辞的时候,那个女大夫叮嘱忆玮:“小姑娘,心态要放好,不要一不开心就想着拿掉孩子。”
忆玮都来不及辩解,就被陆少俭拖出了医院。
坐在车里,他转头问她:“累不累?”
忆玮摇摇头,双颊终于透出了淡粉色,那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气色这么漂亮。
她却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为什么她们都叫我小姑娘?我……看起来,是不是真的很小?”
陆少俭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淡淡地说:“你没听医生说吗?越早生孩子,恢复得越好,也不容易老。”他斜斜打量她,不怀好意,“早知道这样,我们可以更早一些。”
忆玮不去理他,说:“现在去哪里?”
陆少俭说:“是去选钻戒,还是去民政局,你自己选吧。”
忆玮却狡黠地一笑:“我都不想去。我想去你家。”
陆明波正在屋后的小花园里修建花枝,抬头才看见忆玮独自走过来,于是拍拍手站起来,笑着招呼:“小黎啊,好久没来看我了。”
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觉得她大方善良,又不扭捏作态。儿子眼光不错。
忆玮这次难得红了脸,然后说:“陆叔叔,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们打算结婚。”
老人“哦”了一声,分明有些欢喜,却又掩饰着,只是淡淡地说:“定下来也好。”
忆玮确实酝酿了很久的勇气,最后对未来的公公说出这句话:“而且……我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所以,他说,想一家人去看看他的母亲。”
陆明波半晌没说话,烈日骄阳,黎忆玮站在他面前。他忽然连话都说得有些不顺畅:“你……别在太阳底下站着,来,去屋里,去屋里。”
一老一少往后门走去,年老的那位笑容和善,扶着未来的儿媳妇,“是该去告诉他妈妈,你要是不累,我这就去吩咐司机。”
玻璃门的后边,陆少俭看着他们相携走来,星眸之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他仿佛看到了最美妙的生活,如同画卷,一点点地在眼前铺开。
尾声
若干年后——
周末照例是去爷爷家里吃饭,陆漫语还躲在房间里画画,一时间不肯出来。妈妈在门口喊了好几声,她不理不睬,最后门被扭开,小姑娘一脸不情愿:“妈妈,你怎么没经过我允许就进来?我是有人权的。”她还奶声奶气的,可是倔犟却不输自己妈妈。
年轻的妈妈又好气又好笑:“谁告诉你人权的?”
小姑娘转过脸来,“费叔叔。”
听到这话,忆玮几乎要晕过去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是在脸上画画?啊?”看看时间,已经到点了。她走到小姑娘面前,一边拉起她,一边恨声说:“去洗脸。”
小姑娘还是满不情愿,扭着身子非要把画画完才肯走。
黎忆玮彻底没办法,冲着门口就喊:“陆少俭,你女儿又发脾气了,你自己过来管。”
陆漫语没等爸爸走进来,已经举着那张没画完的画,味溜一声,像是一只小猫,从妈妈身边溜了过去。
等到黎忆玮出去的时候,女儿已经赖在爸爸怀里,一点点地给他解释自己画的那张乱七八糟的画。陆少俭一手抱着女儿,一边认真地听她说着逻辑不通的话。
最后,年轻的父母合力替女儿洗了脸。忆玮把陆漫语那软软的头发扎起来;陆少俭俯身抱了陆漫语,然后一家三口一起出门。
女儿的名字起得很秀气,长得也像个娃娃一样漂亮,可是性格却像个男孩子,有时候不听大人的话。黎忆玮精疲力竭.就会愉偷声赌气:“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要这个孩子。”陆少俭比妻子有耐心,听到这句话,清亮的眼睛一瞥,嘴角一勾,仿佛回忆起往事:最后,只要他低低在女儿耳边说句话,小女孩儿就会乖乖地蹭着他的衣角,全然不像之前那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陆漫语和爷爷也亲。有时候玩累了,她就缩在爷爷的怀里睡觉,谁抱也不起来。忆玮看着陆明波抱着小孙女,头一点一点地打磕睡,忽然说:“她和谁都比和我亲。”说着,像是有些赌气,翘了嘴角。看着陆少俭毫无反应地低头翻杂志,她又拉他衣服:“你说话啊。”
陆少俭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杂志,笑着揽过了妻子,“你!还说……一家人里,最疼她,最惯她的就是你。她要学钢琴,你让方采薇教她,结果学了半个月就不了了之;她要学画画,不也是你答应的?那套颜料,不是你兴冲冲地去买的?”他看看她的脸,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低笑:“真不知道你们谁是孩子。”
忆玮有些脸红,又争辩说:“可是教孩子就得这样啊……我希望她可以无拘无束地长大,没人逼她学什么。这样她的人格才健全啊。”
陆少俭没和她争,懒懒地点头,“我没说你错,你看我干涉你了吗?”
午后的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射来。屋子里开着空调,感受不到炙热的暑气。陆少俭一本正经地转过身,正对已经有些困倦的妻子,目光却落在她的小腹上。他探出手去轻轻抚摸那里,然后压低了声音:“小语三岁了,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忆玮已经嫁给陆少俭三年了,可还羞涩得像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听到这话,脸都烧红了。
陆少俭继续低声说:“小玮,最好是个男孩。”
“那时候你不是一心想要个女孩吗?”她面带微笑地反问他。
“要是再有个女孩子也很好……可是我们有小语了。一男一女,多好。”
此时,陆漫语嘴角正留着晶亮亮的口水,她的身体动了动,翻了个身,继续做着美梦。
年轻的父母不由自主地同时望向自己的宝贝女儿。他们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那些温暖,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悠长而弥散。曾经的那些骄傲,那些偏执,都已经云散风清了,只剩下生活的宁静,和彼此之间的爱。
番外:当俩人都还在学校的时候……
“黎忆玮,你不去超市啦?”谢浅容在黎忆玮背后大声的喊她,“喂!喂!”
黎忆玮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回头,冲好友拉出一张算得上咬牙切齿的笑脸:“你去吧。我有事,先不去了。”
呃,她刚才是接了一个电话来着?谢浅容皱着眉头回忆,最后还冲电话里吼了一声:“你在哪里上自习?”她看着黎忆玮背着书包哐当哐当的往教学楼方向跑去,默默的在心底说了一句:“陆师兄,你自求多福吧。”
黎忆玮一路上一直在拨手机。最初那边还响了几声,可随即那人把手机给关了。黎忆玮心底一发狠,逆着教学楼下课的人流冲进了大厅。
教学楼里开着中央空调,她跑了一阵,本来背后都有些汗湿了,这下子立刻凉爽起来。她眯起眼睛看着教学楼那张巨大的楼层示意图,狠狠的想:让你躲着我!我就不信了,一间间教室还找不到你!
她是真的发了狠,才从101教室开始,一间间的推开门去找人。已经是三楼了,黎忆玮无奈的看看占座狼藉的一间又一间的教室,有些疑惑的想:人呢?他到底在哪里?
428……501……527……613……637
我靠!只剩最后一层了!
黎忆玮站在电梯门口,看着7楼空荡荡的走廊,心想陆少俭你不会这么绝吧?恰好是在整个教学楼最后一间教室上自习?
陆少俭还不至于正好寻到最后一间教室上自习,但是离那里也不远了。
他听到门口有响动的时候,黎忆玮推开了713的大门。
他放下手中的笔,眯起眼睛看了看有气无力走过来的女孩子,有些克制不住的笑意。
她穿一件嫩黄色的T恤和白色的短裤,整个人显得小小的,黑色的马尾一甩一甩,终于找到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亮了亮,然后直直的走过来。
陆少俭把那丝表情藏起来,然后绷了绷唇角,不动声色的说:“你来干什么?”
呃……我来干什么?黎忆玮跑楼层跑得有些神智不清了,整整四十五分钟没有喝水,喉咙又干又痛。于是目光专注的盯着陆少俭手边那瓶冰镇的饮料——可口可乐,大概是刚买来的,瓶子的壁上还有些水珠,嘶嘶的冷气……
陆少俭修长的手指伏在饮料瓶上,顿了顿,又慢条斯理的往她那边推了推:“渴了?喝吧。”又替她拧开盖子,“慢慢喝。”
黎忆玮彻底的被这瓶饮料征服的时候,终于彻底的忘了自己是来找他吵架的。
事实上,她也没力气再吵了。
陆少俭看着她把半瓶饮料都喝完了,才皱皱眉说:“吃饭了没有?”
“没有,忘了。本来是和浅容去外边吃饭的。”黎忆玮秀气的眉毛一踅,终于想起了什么——“就是你!”
“嗯,那么去吃饭吧?”他闲闲的站起来,适时的灭火,“饿不饿?”
夏天的大学餐厅,火锅部异常的红火。陆少俭吃得不多,几口之后,就把筷子搁在一边,看着黎忆玮埋头大吃。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说:“黎忆玮,你除了吃是不是没什么理想了?”
黎忆玮的动作滞了滞,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怒气冲冲的去找他吵架了。
就是昨晚,她们寝室和一个男生寝室联谊。其实本来也没黎忆玮什么事,只不过室友都拉着她去,她也就去了。好死不死的在那里遇到陆少俭和学生会的人聚餐。他们四男四女,文文明明吃饭的样子,不知道哪里惹怒了他——这人极为阴险的当着同学的面没发作,反倒隔了一天打电话来教育她。
“别人请你吃饭你就去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联谊?”
“给你点吃的,你是不是连自己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
这种挖苦的话,通过陆少俭那种刻意凉薄的语气说出来,不知道有多可恶。黎忆玮一下子火了:“你在哪里上自习?”
然后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真是说得没错,一瓶可乐,一顿火锅,转眼又让她把自己卖了!
黎忆玮在热气氤氲的锅边抬起头,眼睛眨巴眨巴看了陆少俭几眼,出人意料的,没有发怒,只是笑了笑:“嘿嘿,我错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了小月牙,一闪一闪的,波光泠泠。陆少俭看她有些无辜的样子,忽然心底有些柔软,于是换了话题:“算了。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唉,我让浅容给我带点东西,你等等,我去打个电话。”
“浅容,你从超市回来没有?”
“嗳,我和陆少俭在吃饭呢!他有本作业落在自习教室了,你顺路帮我去把作业拿来吧,嗯,在713,最后靠窗那个位置。”
“……不用,拿回我寝室。”
黎忆玮收了电话,得意洋洋的回到店里。
“我吃饱了。”
“那走吧,我还要回教室做作业。”
月色溶溶,落在青色的草地上,不知道哪里的虫鸣悄悄的钻出来,逗得人心底微痒。
教学楼前的分岔路口,黎忆玮一蹦一跳的冲陆少俭告别。他甚至来不及拉住她再说一句话,小丫头就蹦跳着走远了。反正她待他,永远不会像对旁人那样温和有礼貌——这算不算自己的特权?陆少俭抿了抿唇,目光柔和,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才转身进教室。
寝室。
谢浅容掩面:“你怎么这么幼稚啊!还让我把陆师兄的作业本偷来!有没有搞错啊?快去还给他!”
黎忆玮哈哈大笑:“谁让他耍我啊!哼!我明天再还给他,急死他!”
“不行!你现在打电话给他!”谢浅容坚持,伸手去拿她手机,“不然我成同谋了!”
黎忆玮信手翻着他的作业,清清爽爽,字迹又漂亮有力,还真是陆少俭的风格。
“我去洗澡。”黎忆玮进卫生间前叮嘱谢浅容,“你要是敢告密,我和你没完。”
翌日中午。
黎忆玮在教学楼门口等到了陆少俭。
他看起来……眼睛似乎充满了红血丝?
黎忆玮镇定自若的把作业还给他:“昨天拿错了,拿来还给你。嗳,你眼睛怎么了?”
“哦。在这里啊。”陆少俭轻描淡写,“这作业是今天早上要交的。我以为不见了,昨天熬夜重做了一份。”
“呃……”黎忆玮愣了楞,又看看他的脸色,忽然觉得……有点负疚?
他拖了她的手说:“正好,一起吃午饭吧?”
午饭的时候,黎忆玮点了一份辣子鸡丁,她一不小心咬了口辣椒,忽然觉得有些呛人。
“陆少俭?”
“什么?”他抬起头,眉眼舒展开,十分的英俊好看。
“你以后说我是猪,我不会生气了。”她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真的。”
他含着笑意,弯了弯嘴角,探身去把她嘴角那点酱料擦掉。
“为什么?”
“我……我对不起你。”黎忆玮磕磕绊绊的说,“那个作业……我其实是……”
“嗯,没关系。”他很大度。
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比如,作业本的事昨晚谢浅容已经向他通报过了;比如,这堂要交作业的课其实是在明天;比如,他的红血丝,是熬夜做另一份设计赶出来的。
餐厅出来,大正午的时候,并没有人。
黎忆玮难得小鸟依人的任由陆少俭牵着手,一直走到小公园里。
他一本正经的停下脚步说:“你不是该有什么表示?”
呃?
黎忆玮往四周看了看,迅速的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可他并不愿这么放过她。趁她还没有离开的时候,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不轻不重的迫了过去,浅浅的吸吮着她的唇,喃喃的说:“不行,这样不够。”
陆少俭微微睁了睁眼,她的睫毛秀气而微卷,白皙的肤色透着微红,其实她不张牙舞爪的时候,温顺漂亮……可即便是张牙舞爪,他似乎也甘之如饴。
他加重了这个吻,低低的在心里说:“真的不够。”
番外:扎西德勒
余小晚随着汽车一路颠簸。虽说是国道,却坑洼不平得像是探测器降落的火星表面。车子又重重颠了一下,车子小,只坐了几个客人,都被抛得七荤八素,小晚的头直接撞到了车窗,疼得龇牙咧嘴。
也不知挨了多久,她听到坐在前排的一对小情侣欢呼了一声,车子停在了一排帐篷前。于是小晚背着包下车.顺便对老司机说了句“谢谢”。老司机是个牧民,闲暇的时候就替当地的旅行团拉拉散客,他冲小晚摆摆手,普通话不甚标准:“再见。”
小晚还是一个人,背着大包,站在茫茫草原边,头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张扬。她打算在这草原上过两晚,好好体验下《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的生活。趁暑假从学校赶到这里,她几乎马下停蹄地赶了好几天路,不是在火车上就是在汽车上。然而这刻,她却由衷地觉得值得。
光线已经不像下午那般强烈得像是要把人晒脱皮、而是温和地照射在人们脸上。茫茫绿草,轻柔地随风摇摆。连小丘的弧度都是和缓的。几个蒙古包倒像是盛开的白色小花、不深不浅点缀在草原上。
当地的牧民家里都办起了农家乐,又因为隶属这个度假村,因此管理很科学。有农家小孩带着她来到一个帐篷前,回头冲她笑,一点都不怕生,“就是这里。”小晚刚来得及放下行李,还没打周围,领她来的小孩已经站在门口。 因为急着出去玩,他只留给她一张度假村的地图,转身跑了。
小晚取了些随身物品,走出屋外,心里充盈着满满的好奇。一路上,有悠闲的游客坐在马背上,由工作人员牵着细绳,往前溜达。
她走得慢,任凉爽的风吹着,终于循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了马场。她四处环顾,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小晚喜欢马。她热爱武侠,总觉得在马背上驰骋是潇洒的事。不远处有匹白马,姿态优雅地踢踏着小步,打个响鼻都是傲慢的神气。她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马尾后面,拿了相机凑过去想拍照,忽然被一双手扯到了一边。那力道很大,又突然,小晚吓得直拍胸口。回头看,一个男人正皱眉打量自己,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谁让你进来的?”
这个男人肤色黝黑,有着在草原上被晒出来的健康气息,应该是草原上的牧民大叔吧。因为擅自溜进了马棚,她有些心虚,“不好意思啊,大叔。”
那个男人愣了愣,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小晚这才看清楚,他鼻子倒长得俊挺,眼睛也是明亮有神,分明是年轻的小伙子,有浓浓的阳刚气味。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委屈:“谁让你们这里没人啊?再说也没人说不准进来看马啊!”
那个男人眉头皱得更深,“你知不知道不能站在马的后面?” 马的腿力强劲,如果她被踢上一脚,估计得在医院躺好几个月。
小晚吐了吐舌头,才知道他是好意,“现在可以骑马吗?”她指了指那匹神骏的白马。它此时蹭在男子身边,姿态亲昵。“我可不可以骑这匹?它好漂亮!”
他显然愣了愣。眼前的小姑娘,毫不掩饰地将艳羡的目光直直投向自己的爱马,语气轻软:“行不行大哥?”她似乎以为没说动他,眼珠转了转,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扎西德勒。”
他终于忍不住,笑:“好吧。”说着,轻轻抚摸了下白马的脖子,微微摩挲了一下马背。他想伸手给她,没想到,这个小女孩自己掰着马鞍,轻巧地跨了上去,坐在马背上,笑得很神气,“走吧。”
后来,余小晚一直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傻:工作人员都穿着橘色的背心,而那个男人身着休闲T恤。她后来也在商场见到过那个品牌的衣服,价格比自己跨越大半个中国玩自助需要的钱都多——当时是傻了,她才以为他是放牧大哥。
可是,当时……
他牵马走得很慢,小晚有些不满:“大哥.快点行不行?”
似乎为了响应这句话,白马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他仰头冲她一笑:“你确定?”又轻轻碰了碰她蹬在马镫里的脚:“让一让。”
他轻松地跨上来,坐在她身后.又嘱咐她:“把脚放回去。”他环过她的身子去牵马缰,气息清爽,叮嘱她:“抓住马鞍,轻松点。”
小晚身子有些僵硬。第一次和年轻男人靠得这样近.连说话都结巴了:“那……你不用蹬着吗?”她轻轻踢了踢马镫,“不会掉下去?”
耳边是一声轻笑。他直接催了催马。白马嘶鸣一声.慢慢小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小晚慢慢放松下来.笑声一长串,像是草原上的小花,点点播散开。他靠着她的耳边,语音清透:“我再跑快些?”
不等她回答,他直接催了催胯下爱马。真的有风从耳边呼啸过去,连身子都飞腾起来,小晚适才颠着还有些胃痛,现在什么都感觉不上了,只有腰间的那只手还牢牢地抱住自己。
马已经跑到了湖泊边。他轻松地下马,又将手递给她:“下来走走?”
这一圈跑得够爽,小晚的发辫都散了,可是眼神还是兴奋的,又恋恋不舍地轻抚白马,低声说:“跑得真快!”
走着走着,小晚想起了什么,有些担心:“大哥,跑一圈多少钱啊?”
年轻人愣了愣,忍俊不禁:“我也不知道,回去工作人员会找你要钱。我只负责溜马。”
小晚笑着对他说:“这里真好,可以跑这么快。以前我去玩的时候,人家牵着马,那速度比人走着都慢。”夕阳斜斜打下来,水波潋滟.而她眼神清亮,“大哥,怎么称呼你啊?”
“夏之岱”
余小晚睁大了眼睛,就像刚才第一次看到白马时一样。“你是汉人?”
夏之岱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问道:“怎么?草原牧区就不准有汉人?”
回去的路上,余小晚很有些跃跃欲试,主动对夏之岱说:“大哥,要不我来握缰绳吧?”
夏之岱本来还在让马小跑着,听她这样说,爽快地将经绳递给她,又仔细叮嘱了些事项,还有些犹豫:“那我扶着你的腰?”
小晚一点都没在意,随口就说:“好。”
他顺理成章地楼住她的腰,声音贴近她的耳朵:“这样行不行?”
小晚没有听见,她利落地抖动缰绳。白马在草原上纵横,夕阳的余辉洒在深碧的草原上,是一种不可直视的耀眼之美。不知奔出了多远,脸颊被风吹得开始发凉,小晚才听见身后的男子在和她说话:“再跑下去,会有狼。”
小晚“啊”了一声,手轻轻一抖。
一只手适时从后面伸了出来,接过缰绳,“回去吧。”他拨转了马的方向,放任白马小跑着回去——颠得反而厉害了。小晚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一晃一晃的,胃开始觉得难受,于是身子也有些软软的,差点往旁边歪跌下去。幸好腰间的那双手很有力道地把她固定住,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想要道谢,额角却撞上了他的下巴,除了疼,还有被短短胡渣扎着的微痒,小晚有些不知所措。他却用力地按住她,声音有线不稳:“你坐前面别乱动。”
她果然安心地坐着了,胃部一阵阵痉挛,她也没情蹦达了。
夏之岱问她:“你住哪里?”
小晚住的地方是游客区,帐篷排列得有些紧密,不大好找。夏之岱直接把她带到了最大的一个帐篷前面:“这是餐厅,吃完再回去吧。”
他先下马.忽然发现小晚眉头轻轻皱起来,慢慢地扶着马鞍往下挪,于是好人做到底,一把把她抱下来,才问她:“怎么了?”
小晚摇摇头,声音有气无力:“大哥,多少钱?”
他笑:“不收钱了。”
小晚只把这当做了当地牧民的爽直,随手从包里掏了钱,一递:“那怎么好意思?大哥,我钱不多,但是你还是要收啊。”她微微佝偻着背,走进帐篷、最后不忘有气无力地向他笑了笑,“谢谢你啊。”
夏之岱把她的背影收在眼底,嘴角微扬,看了看手里那张红色的钱,翻身上马。
小晚坐在帐篷里,服务员先给她倒了杯奶茶,问她吃什么。奶茶确实香浓扑鼻,只是现在闻起来,却有些刺鼻,叫她一阵阵犯恶心。她只能推开,问服务员:“有没有温水?我要些清淡点的东西,有没有粥?”
小服务员一脸热情,很认真地建议她吃糗粑:“这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小姐,你可以自己做,来了这里不吃糌粑太可惜了。”
小晚还在发呆,已经有人端上了大盘大盘的各种原材料,又递给她手套。“小姐,就是这样,放在一起搅拌就行了。”服务员周到地替她示范。小晚咬咬牙,在白色的碗里一点点地揉捏,终于做成了半成品——坨散发着酥油香气的泥状食品
她已经骑虎难下了,怎么也要在小姑娘喜悦的目光下把这碗自制食品吃下去。小晚闻了闻,简直欲哭无泪。要是她活蹦乱跳的时候,尝尝风味小吃也不是坏事,可是现在……又进来一个大叔,竟然就是开车的司机大叔,一见到小晚,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一个服务员说了几句,片刻后,就有人端上了一大碗青稞酒。
大叔笑眯眯地说:“小姑娘,真巧,这店是我开的。我请你喝青稞酒。”他慈祥得就像自家长辈,小晚实在很难拒绝,于是一口糌粑一口酒,偷偷掩住鼻子,硬着头皮将桌上的东西都扫荡了。
出门的时候,小晚的脚步开始晃悠。找到自己的帐篷,她胃倒是不疼了,只是小腹一阵阵地绞痛,还开始打嗝,全是酥油的味道。她一阵阵想呕,环顾四周,才发现帐篷里根本没有卫生间。她找了服务员,知道卫生间在场地的另一头——谁让她是穷学生一个,住的不过是最普通的背包族宿地呢?
从厕所出来,小晚的脚一阵阵地发软,肚子里还在翻腾,打嗝也完全没有停下的趋势。
“余小晚。”
她困惑地回头。夏之岱倚着一辆越野车,前灯大开着,橙色的灯光引得蚊虫乱舞。
余小晚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又是熟悉的绞痛,于是什么也顾不上,忙不迭地往回跑。
三番五次之后,她终于确定了这个事实,她是真的开始闹肚子……不止闹肚子,上吐下泻,没有一样落下的。她用清水冲了冲脸,拢了拢头发,这才出门。
他还等在原地,借着灯光,看到小晚脸色苍白,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吃不惯拉肚子?”他沉吟了一会,“我带你去县城住吧,这里不方便。”
其实,从景区到县城也不过二十分钟。可这二十分钟,小晚已经忍得辛苦到了极点,几次想要开口问夏之岱有没有厕所,可是对着年轻的男子,实在不好意思。于是她双手握拳,指甲掐进了肉里,脸都发白了。
夏之岱刚停车,说了句“到了”,小晚“噔”地跳下车,连方向都分不清,就往前冲。停完车的男人猛地拉住她,似笑非笑:“这里。”
她只管问:“哪里有卫生间啊?”她什么都不管了,一头猛地扎进卫生间。良久,再开门的时候,她一步三挪,什么力气都没了。
客厅里开了一盏大灯,夏之岱坐在桌边,含笑看着她:“来,把药吃了。”又皱眉,“这里地方小,医院也没急诊,明天再去医院。”
下午那个爽朗得非要骑自己爱马的丫头,此刻微微扁了扁嘴巴,眼眶都红了。他坐直身子,柔声问:“怎么了?”
小晚一声不吭地接过药和水,吃完,声音都带了颤音:“你说……我是不是得了痢疾了?”她对这个病有阴影,很小的时候得过,天天被送到医院打针,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导致护士一见她就头大。
夏之岱笑,眉峰好看地皱在一起,似乎有些隐忍:“怎么会?你就是吃不惯糌粑,又多喝了些酒,吃了药就好了。”他又站起来,带她到二楼,“住这间。”
小晚粗粗看了一眼,房间带了卫生间很是方便。放在平时,小晚早就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这样特殊情况下,她也顾不上什么了,倒是满怀感激地说了句“谢谢。”
也不知是不是药真的起了作用,小晚这一晚虽然也起了好几次,但是到底没有越来越严重。早上一迷糊,她就睡过了头,睁开眼拿起手机一看,竟然都过了正午。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随便理了理头发,就摇摇晃晃地从楼梯走下来。
沙发上的男子在看杂志,听见声音,回头冲她一笑:“睡了一觉,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窗外阳光很强烈,直直射进客厅。他背着阳光,于是挺拔的鼻梁像是小小的山峰,在脸侧投下深逸的阴影。他的目光却像深海,隐隐回旋着散落的阳光灿灿。
是不是因为大草原上有风沙?小晚怎么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呐呐地笑笑:“好很多了,谢谢你啊。”
夏之岱轻轻“哦”了一声,“吃点东西吧,吃完我们去医院看看。”
虽然小晚还是觉得身体虚弱,不过比起噩梦般的昨天已经好了很多。病了之后,她分外想家,勉强笑了笑:“我不想去。”
夏之岱也不勉强她,陪她在客厅坐下,“喝点稀饭吧。”
白粥又香又稠,小晚吃得津津有味,身子都是暖暖的。吃饱喝足之后,她才顾得上打量这座房子。
只能说……是很手工的房子,以建筑系学生的专业眼光来看,说一无是处可能过分了一些,可是,确实……结构、采光,都不过如此。她愈加怀疑:“这是你自己设计的吧?”
夏之岱一愣,点头。
“你不是学建筑的吧?”
……
他真要重新审视这个小丫头了,于是慢悠悠问她:“大几?什么时候毕业?”
小晚嘿嘿笑了笑,三口两口喝完粥,又搓了搓手:“我看你是来度假的吧?”
夏之岱却难得一本正经:“不,我在这里工作。”
余小晚睁大眼睛,像可爱的小动物,又自顾自地摇头:“怎么会啊?昨天我还以为你是牧民。”
夏之岱一点点凑近她,眼神极亮,像是天边的星子,“还想骑马吗?”下一刻,却又像精明的生意人,“你给了我一百块,骑马一圈也不过二十块。”
小晚心中咯噔一声:她给了他一百块?一百块!昨天天色晚了,她又胃疼,眼花了。
夏之岱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嘴角带笑,“是去医晓还是去骑马?”
半晌,这个小姑娘终于开了口:“我要回家了。”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昨天还生龙活虎地站在白马后面,今天连说话都变得恹恹的。夏之岱摇摇头,忽然有些舍不得,可是语气还是优雅的,“我帮你去订机票。”
行程被大幅压缩,小晚省下不少钱,恰好够买张机票。她在机场快活地和夏之岱挥手告别,又大声喊:“夏叔叔,记得常联系!”
夏之岱的笑容陡然凝结,看小丫头一跳一跳的走远,喊住她已是来不及。他轻轻笑了笑,抚摸着下巴上淡青色的胡渣,喃喃地说道:“真有这么老吗?”
小晚回到家,爸妈对她这样铩羽而归很不以为然:“小姑娘非要一个人出去。胆子这么大,还敢住到陌生人家里?”老妈更是变了脸色,“余小晚,你以后再敢这样,你看我还给不给你赞助费!”
小晚缩缩脖子,什么都不敢讲。在网上遇到夏之岱的时候她兴奋不已:“叔叔,我到家了!”
那边良久不回,似乎很忙。
半天了,她看电视剧人迷的时候,才有滴滴声传来。”嗯。我在常安市,下次见个面。”
常安市?那不是她上学的城市吗?可惜她现在在家,不然应该请人家吃个饭啊?小晚笑眯眯地回:“等我开学,就请你吃饭。谢谢救命之恩。”
开学后,便是余小晚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年头了。阳光烂漫,她开始积极地准备找工作,制作精美简历,买了正式的套装。室友都说:“小晚,你娃娃脸配套装挺好看,不老气也不幼稚。”
现实就像铜墙铁壁,每当余小晚握着简历和一群人一起等待面试的时候,总觉得心情暗沉。找个好工作咋这么难?
就像今天,她去的那家建筑设计所是炙手可热的嘉业实业名下的,只招两个人。人家简历都收到手软了,她大概也无甚希望了。小晚想,反正也被人叫做面霸了,索性更有耐心一点吧!
她坐在走廊上,马上轮到自己了,她却一点也不紧张。一道面试的,还有好几个师兄师姐。他们都是研究生毕业,自己基本上没戏了。坐着坐着,小晚就东张西望起来。
“余小晚?”发出声音的男人皱着眉头,似乎奇怪在这里遇到她。小晚一愣,觉得周围的目光一下子射向自己……也难怪了,认识这么英俊的男人,多少也算得意的事。
“夏叔叔!你怎么也在这里?”
夏之岱有些尴尬,“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和身边那个一样年轻的男人一道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
陆少俭明显在忍住笑意,最后坐在椅子上,淡淡地说:“夏叔叔?这个称呼倒不错。”
夏之岱尴尬地咳嗽一声,不顾好友的脸色,问:“你们在招人?”
余小晚在十分钟后被紧急召唤到了人事办公室。主任手里已经拿了她的简历,满面笑容地看完:“余小姐?还是T大毕业的?成绩很好嘛!”
第二天,她接到了确认电话,光荣地成为了班级中最早找到工作的成员之一。
她又在网上遇到夏之岱。他倒主动找她说话:“上次说请我吃饭来着。”
小晚支支吾吾,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堵得慌:“昨天是你帮我的吧?”她又觉得自己矫情,有那么好的工作,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唯独自己心里委屈,像是走了后门。于是她也不等回答了,啪地下线了。
设计所要求实习,小晚还是打点起精神,决定认真工作。她原本以为不过打打杂,没想到,立刻参与了XX集团的一项度假村设计项目。
小晚看着那份集团介绍,觉得眼花缭乱,可是,当她扫到那个熟悉的大草原的名字时,恍恍惚惚间明白过来。同事喊她去会议室开会,她应了一声,跟着进去。
端坐着的那个男子极快地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低头看报告。比起来,不知道谁更尴尬一些。所长介绍,这是XX集团的执行董事。小晚没听清楚。她像只小鸵鸟、深深地低着脸,只记得最后,所长念了个名单,最后一个是自己——她要出差,去实地勘察。
这是个美差。那里被旅游杂志评为中国最美的五十个地方之一。就算只是去工作,也让热爱旅游的小晚有些雀跃。她的心情好了些。下班回学校,她理好东西,到机场和同事会合。
真是极美的地方,蓝天绿水,白云絮絮,能让心也变得得澄净。
委托人极其谨镇,明确指出,希望一切设计以不破坏自然景观为前提。虽然小晚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人造建筑怎么能不影响到自然景观?可毕竟,能提出这点,也算是有诚意的开发商了。她便细致地做好自己该做的工作。
一晃三天,她沉浸到了工作状态中。带队的同事都夸她勤奋踏实。
临走前的一天,小晚画完图纸,一个人在小镇上走着。
民风淳朴的地方,人情也像是纯净水一般透明。
远处一个很修长的男子身影,像是在等她,又有些不像……其实小晚自己也不敢确定。
她站在原地,进退不能。
那个男人等了很久了,虽然没有不耐烦,可分明在调侃:“余小晚……我是你夏叔叔。”
他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又像忍着笑:“你一顿饭要拖到什么时候?还要我专程赶来这里?”
小晚不敢说话了。这样年轻的一个男人,年轻得就像学校的师兄师姐。她当时怎么会喊她“叔叔?”
“你几岁?”
小晚反应过来,呐呐地说:“今年毕业,二十五。”
夏之岱气定神闲:“我大你五岁。你一般把大你五岁的人都叫叔叔?”
小晚有些慌乱,“哦”了一声,然后顺口说:“不是的,叔叔是昵称。”
身边高挑的男子立刻停下步子,饶有兴趣地站到她面前,略微地低下头,“昵称?”
是啊,昵称……小晚的脸都红了,恨不得收回这句话,那个……夏先生……”
趁她不备,那位英俊高傲的“牧民先生”牵起了她的手,笑得很暖昧,“就是昵称了。我很喜欢。”
小晚只愿意偷偷约会。她害怕被人知道自己和夏之岱的关系,免不了被指指点点。
她工作起来很拼命,再加上设计师的工作辛苦,经常没日没夜地加班画图纸。夏之岱好几次都劝她换个工作,她却斗志昂扬,死活不肯挪地。
这天,她奉所长的命令去嘉业的总部送点材料,才走到三楼,就被人喊住了:“哎,那谁,余小晚是吧?”
原来还有人认得她。小晚好奇地转过头,是公关部的经理。小晚这一批新员工进来的时候,小晚被选中在内部晚会上合唱,所以她认得她。
经理不由分说地拉她进办公室,又打电话给他们所长,这才气定神闲地说:“今晚没事吧?你陪陆总去参加个晚会去,你的气质长相都不错,就你了。”
余小晚当然知道陆少俭。那个英俊不凡、才能出众的总经理,据说还在自己的设计所工作过,不过自己运气不好,她一进来,他就接父亲的班去了嘉业的总部。
手机滴地一声,是夏之岱的短信:晚上有没有空?
她任由化妆师给自己化妆,然后回:没空,有工作。
小晚在公司大厅等总经理下来,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来的人果真器宇不凡,年轻、英俊,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上车吧。”
其实小晚觉得他压根没打量自己,他似乎脾气不大好,皱着眉头,和她一道坐在后座,不过一言不发。路有些远,小晚的目光完全被车上挂着的那只小玩偶吸引了,唐老鸭一摇一摇的,很是可爱。他也很快注意到了,忽然有些烦躁地对司机说:“小张,把那个东西摘下来。”
小张果然停了车,摘下来后又问他:“您要吗?”
他张口就说:“扔了。”可是还没扔,他就又反悔了:“算了,给我吧。”
小晚小心地觑着,看着他修长的指尖抚着那只小鸭子,漫不经心,又像全神贯注。她愈发觉得他喜怒无常,深不可测。
到了地方,他伸手给她,语气很温和:“辛苦你了。跟着我走,只要笑就可以了,很简单。”
果然是衣香鬓影的场合,丽人数不胜数,个个容光焕发,哪像自己那样青涩?小晚穿不惯高跟鞋,走得慢,他也不急,慢慢地走,似乎满怀心事。他们一转身,却遇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人。
夏之岱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小晚,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晚觉得尴尬,又觉得老板在打量自己,于是想了想,最后说:“夏先生,你好。”
夏之岱挑衅地看着陆少俭,带了怒气.“我倒不知道,你们嘉业公司会叫年轻的女建筑师来陪酒。”
小晚吓得不敢出声,最后被夏之岱拉到身侧,面对面地看着自已的老板。
陆少俭愕然,淡淡笑着,然后说:“请自便吧。”
夏之岱哼了一声,拉了余小晚的手就走.边走边淡声说:“你不是加班吗?”
她“嗯”了一声,天真地说:“公关部说了,这就是加班啊。”
夏之岱就这么站定,又好气又好笑:“余小晚,你被人卖了大概还替人数钱吧?”可她今天打扮得真的很漂亮:紫色的礼服很衬她的肤色,她的长发梳成了一个斜斜欲坠的髻。夏之岱不禁有些得意,觉得嘉业的公关部有点眼光,倒也不算十恶不赦了。
坐在夏之岱车上,小晚还有些惴惴:“我就这么走了,没和陆总说一声,他会不会生气啊?”
夏之岱忍住气,平静地说:“他要是生气,你来找我。”
小晚点点头,有些好奇:“你们很熟吗?”
夏之岱侧脸对着她,点了点头,最后不耐烦了,停车,然后问:“干吗老打听他的事?告诉你,人家早有女朋友了,爱得死去活来。没看到今天他那张死鱼脸吗,八成又是和女朋友吵架了。”
小晚“哦”了一声,有些失落的样子。
他更加生气,“我才是你男朋友吧?”
小晚点头承认,最后说:“我是在替我们所里的小江师姐难过啊……听说她很喜欢陆总的。”
夏之岱忽然惊觉,什么时候,自己竟然这样患得患失起来……可能,是真的在乎这个小丫头吧……他温柔地侧过身,伸手抚上她的头,轻轻一用力,指间滑过她柔软的长发。然后,他吻了上去。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受惊的小鹿。夏之岱缓缓地离开她一些,轻轻说:“闭上眼睛。”
她乖乖闭上了眼睛。而他只觉得,唇齿间芳香如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