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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楠:爱情是个懒东西

(2009-03-29 12:12:47) 下一个

  我叫顾湘,某一个三伏天的凌晨生于北方一个以重工业闻名全国的大城市,并且在那里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在蹉跎了十八年青春岁月之后带着我爸我妈结婚时用的红皮箱到了北京。
  我在十九岁这一年遇到了一个叫杨思北的人,他有个妹妹叫杨念南,我说杨思北你爸你妈这不是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儿明目张胆地同床异梦么?一个思北一个念南的。杨思北说我说话不经大脑,舌头一转就把人骂得体无完肤。
  我和杨思北是横看竖看都不像一对儿,因为我是学理的,毕业以后正儿八经的一IT混混,人家杨思北是学文的,国贸系正儿八经的高材生,配谁也不应该配我这种柴禾妞。
  所以吧,我俩就真不是一对儿。大二时候我的男朋友是虫子,杨思北的女朋友是洛阳姑娘姚洛——瞅这名儿,跟我的名儿一样没创意,我妈是湖南的我就叫顾湘,我妈要是黑龙江的我还叫顾黑了呐!
  姚洛是中央音乐学院正儿八经的歌唱家,往杨思北身边儿一站那叫一个小鸟依人,有时候我瞅着都嫉妒。
  杨思北头回把姚洛往我跟前儿带的时候瞅着他大姑娘似的羞答答的模样,我白了他一眼,说:“说吧,怎么勾搭上的?”
  杨思北大感在姚洛面前丢了他君子的面子,急忙解释说:“她就这样儿,说话没遮拦。”
  当时虫子也在场,所以当我跟虫子分手之后的一天我漫不经心地对虫子说:“我喜欢的人是杨思北。”的时候,虫子差点儿当场气绝身亡。
  虫子是我若干个月以前的男朋友,算下来,我跟他分手超过二十个月了,应该算完全划清界线了,所以不怕流言蜚语影响我的清白声誉。虫子是个南方人,白白净净的脸上一丁点儿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不像我,一脸都是蹉跎岁月。当年我跟虫子谈恋爱的时候就琢磨着怎么把他那皮肤拿过来换我脸上,可到现在我也没琢磨出来。
  我大学时代差不多都交待在虫子手上了。大一下学期认识他,经过若干个月的交流之后确定恋爱关系,这么一恋就是两年。到了大四上学期,虫子忽然对我宣布他觉得我缺少女性的温柔,所以他决定让我重新投入到广大人民群众去历练历练,他自己则重新选择一个符合他标准的女孩做女朋友。就这么着,我和虫子分手了,虫子并没单身,他在我之后的女朋友是他高中时代的女友DD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啊,没想到谈恋爱也有这般道理。
  我跟虫子分手那天心情极其郁闷,在我们学校的机房里狂上网,QQ上遇见了一个网名叫“洗脸”的男生。我抓到这个人就是一顿诉苦,搜肠刮肚地把苦水都吐给他了。
  他说:“你头回谈恋爱吧?”
  我说是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一般头一回失恋的人都这样。”
  我在QQ上跟洗脸郁闷了半天,谈到专业的时候,他说他是学经济的,“在理工学经济真没劲!”
  我一听来劲了,“你是理工的?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吧。”
  “我凭什么啊我?!你哪儿的啊?我请你吃饭你来得了么?”
  我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废什么话啊你?!既然让你请我就肯定吃得了,你请不请吧?”
  洗脸在那头也来劲了,“我请!你来我就请,有种就上理工南门外头的网吧找我来。你站大门口喊‘洗脸’,我就出来了。”
  “行,你说的啊,给我等着!”说完我关了QQ拎包就跑,扭头跟等我机器的杜宵说:“我还没交钱呢啊,你帮我跟那阿姨说一声儿,我先走了。”我趁看机房的老师不在溜出了机房,暂时性地拖欠了两块钱的上机费。
  天已经开始冷了,我戴着手套手还冻得直发硬。我的自行车已经破得连偷车贼都不屑一顾了,也省下了我大一时代平均每个月都要去一次缸瓦市的力气。南门离机房才多大远点儿道儿啊?打个喷嚏的功夫就到了。我刚失恋,心情不好,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儿都能干出来。于是,我站在网吧门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大喊:“洗-脸!!”
  这么一嗓子,全屋子人都瞅着我,就是没人搭理我。于是我锲而不舍地又把音调加高了八度:“洗DD脸!!!”这回有人搭理我了,从角落了站起来一个穿黑色羊毛衫的男生,一只耳朵上还挂着耳机,一脸莫名惊诧地望着我,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走过去,推了他一把:“杨思北你有毛病吧?闲着没事儿你装什么纯情啊?还‘洗脸’呐?!”
  杨思北慌忙摘下耳机,把自己的东西胡乱塞进书包,拿起衣服拉起我就走。
  “你赶集呀?跑那么快干嘛?”跑到门外,我甩开杨思北的手,“别拉着我,男女授受不亲啊!”
  杨思北终于停下脚步,有些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望着我,“怎么是你啊?我还当你是外地哪个小丫头逗我呐!”
  我拍了拍袖子上杨思北拉过的地方,“多新鲜呐?你头天认识我啊?你上九系打听打听去,就我这‘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的脾气,有人不知道么?”
  还没等杨思北说话呢,他身后冒出来一个人,吓得我一个趔趄,“你是学计算机的?不像啊!”
  我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忽然之间从杨思北肩膀上钻出来的人,“您哪位啊?”
  那人没搭理我这茬儿,口沫横飞地跟我比划着说:“你说你好好一IT精英,失的哪门子恋啊?我跟你说,就你们这样儿的,天上掉下来一块儿板儿砖砸你脑门儿上,那得一砸一板儿砖学问。干嘛不好非失恋啊?你说是不是?”此人一口纯正的京腔,一听就是那种极为典型的北京男生DD耍贫嘴都不带经过大脑的。“哎,你认识一叫杜宵的么?70972的。”
  一开始我还纳闷这人怎么会对我们学校这么熟悉,以为是杨思北告诉他的,后来他一说这话我才弄明白,感情是杜宵那大喇叭说出去的。“啊?你认识杜宵啊?怪不得你对我们学校那么熟悉呢,敢情是那大喇叭告诉你的啊!”
  此人大感知音难求,一个劲儿地笑,“对对,没错儿,你们理工机械系都让这家伙给搅和了!我跟丫是高中同学啊,没想到他的本质让你给看出来了,难得,难得啊!哎,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摆摆手,“一个学校的,还不说认识就认识了?”其实,我认识杜宵的过程说起来比较衰。那时候大二,我上食堂打饭,给我们寝室的两个女生一起打饭,一共是六两。我拿着饭盒刷了卡,跟人家说我要六两饭,打饭的小伙子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还没等我说话站我身后的杜宵就说:“她说要六两,您没见过能吃的女生怎么的?赶紧的啊,我们这儿都饿着呐!”那嗓门叫一个大啊,好些人都听见了。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从此把他列为我的阶级敌人。后来我俩又在一食堂遇见,他主动说要请我吃饭道歉,看在红烧排骨的份儿上,我原谅他了。
  杨思北一瞧这架势,我马上就要和来人称兄道弟歃血为盟了,赶紧打断我俩说:“顾湘,这位是交大电子系的大才子高明哲。”
  杨思北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杜宵老跟我说他有一特好的哥儿们在交大,能说会道写得一手漂亮文程,还说如果不是我有男朋友了就说什么也要介绍给我当男朋友。这人说不准就是高明哲吧?想到这儿我问高明哲:“你写过一篇小说叫《白石桥路上的爱情》?”
  高明哲张着嘴巴看着我,“你看过啊?”
  我捂着嘴巴一顿笑,“敢情杜宵说的大才子就是你啊?!他把你描述得跟唐伯虎似的,我还以为你多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呢。”
  高明哲严肃地说:“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吧?我真没见过你这样儿的女生,怎么见头一面儿就寒碜人呐?”
  我继续笑,“是,是见头一面儿,可咱俩也算早就认识了。我听杜宵讲过好些你的事儿啊。你答应请我吃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儿一起还上吧,啊。”
  “我怎么就答应你请你吃饭了我?”
  我收起笑,“你也去北大‘一塌糊涂’玩儿吧?在那儿你叫‘十塌不糊涂’是吧?在那儿你跟一个叫‘袜子’的小丫头相处甚欢,没错儿吧?”
  高明哲点头。
  我上去推了他一把,“我就是袜子啊,你真傻还是装傻啊?我这么说你都没看出来!”
  高明哲于是恍然大悟,“靠,你就是袜子啊?!哪儿那么巧啊?这不是拿我开涮么!”
  杨思北一脸同情地拍了拍高明哲右边的肩膀,做劳苦大众被欺压状,“明哲,今儿顾湘失恋了,你完了。”
  我在饭桌上知道了杨思北跟高明哲兄弟一般的情感,他们之间的桥梁是杜宵,而他们的这种情感开始于大三。高明哲说杨思北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往那儿一摆,就觉着这人跟什么流行歌曲摇滚乐全都不挨边儿,除了书,你就想不出来这人还跟什么有关系。我严重同意高明哲这种贴切至极的说法DD杨思北身上的书生气实在是太重了。
  高明哲还挺认真地瞅了瞅我,之后说:“要不是我老早认识你,还真能以为你是个淑女,瞧瞧你那小样儿,文质彬彬得阳光灿烂的。”
  杨思北开始笑,笑得嘴角差点儿咧到耳朵上,“你说她是淑女?还不如骂她白痴让她痛快。”
  我白了他们俩一眼,“今儿我失恋啊,谁也别惹我,谁惹我我踢谁!”
  其实,除了这次分手之外,虫子真的没有一丁点儿对不起我的地方,跟他谈恋爱这两年,我基本上属于那种极端幸福的人。虫子是挺典型的南方男生,比较细心,比较逆来顺受,对我的要求从来都是百依百顺,而且照顾我照顾得非常周到。要说这人就是不能惯,我这一身的毛病纯属让虫子惯出来的,结果到了后来还是他自个儿受不,撒手离开我了,弄得我郁闷得不行。
  但虫子并未对我提起他又和他从前的女朋友和好的事儿,我是无意当中发现这件事的。于是我觉得我被虫子欺骗了,我觉得虫子背叛了我。
  那天跟虫子分手之后,我很难过,跑到机房去上网,想翻开YAHOO相册看我跟虫子以前的照片,结果发现我的照片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些我没见过的单人照和合影。我认出来,那是虫子高中时代的女朋友。我当时那个心情,简直是灰暗透了,我觉着全世界没有比我再惨的人了,男朋友不喜欢我了,结果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就好像两口子要离婚,结果女的发现家里的女主人换了大门门锁也换了的时候,才从丈夫口中知道要离婚的念头,是不是惨点儿啊?
  我还是老能想起大一那会儿虫子特腼腆特不好意思地端着饭盆站在我身边问我:“我能坐么?”那样儿真挺天真挺纯情挺可爱的。
  我记得我对虫子最初的印象就是俩字儿:干净。他可真是干净,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他特爱穿白衣服,北京灰尘多大啊,可我从来没见虫子的白衣服脏过。我爱上虫子也特简单,那天他穿着一件深蓝色套头T恤,纯白的休闲裤,外加一副近视眼镜,站在我们楼下傻乎乎地等我出来,我一眼见到就爱上他了。丰菱总说虫子就是追我追得太容易了,所以才不珍惜的。“我当初就告诉你,让你好好折腾折腾他再答应,结果你可倒好,仨月不到就投降了,真给我丢人。你瞧,栽跟头了不是?让你不听话!”丰菱指着我的鼻子说这话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都听习惯了,《大话西游》里头那唐僧的嘴都没她这么勤快。
  我也不愿意搭理丰菱,要不然我就拽着她好好掰扯掰扯她和杜宵那点儿折腾了四五年的破事儿了,就因为是好朋友,我不忍心戳她的伤疤。她可好,一天到晚的就嫌我受伤受得还不够多,真受不了她。
  丰菱睡我下铺,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摇晃着我们的床逼着我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丰菱的理由是:“顾湘最会编故事了,什么故事到她嘴里就让人爱听。”其实才不是,她之所以缠着我是因为我们寝别人都不爱搭理她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她睡我下铺,也只有我拿她摇晃床铺的这一招没辙。我们寝的人都特同情我,说我这辈子遇上丰菱简直就是遇上对手了。
  说起我跟虫子谈恋爱,比我跟杜宵认识还有意思。其实我跟虫子熟悉起来全都是因为学习。那会儿我们在专教上自习,我是还没甩下高三养成的良好习惯,每天晚上都复习功课,可虫子不是,他有好多东西都不懂。我那时候就奇怪,他为什么跑去学理科DD他那个物理和数学真叫一个烂啊,烂得我都惊讶他是怎么用那么高的分数从湖北考来京工的。大一上学期期末考试,腼腆的虫子因为我有北方女孩特有的豪爽的不拘小节的乐于助人的伟大性格,而频频向我请教高数物理习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虫子看我的眼神开始有了变化。
  其实我是个没耐心的人,要不然我也不能从小在教师世家长大而到了高考的时候死活不肯听爷爷的话考首师大。我教虫子也没耐心,主要是因为他性子比较慢,领会东西也比较慢,常常是我说了两遍他还没反应,在那边傻想。可虫子一直对我千恩万谢的,还老请我吃饭。大一下学期开学,还从他湖北老家带来若干土特产被我们寝室的人一扫而空。
  虫子不会打篮球不会踢足球也没有其他的爱好,就是喜欢电脑。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对电脑基本上属于一窍不通,可虫子已经开始在网上某个BBS混得有头有脸的了。后来我跟虫子渐渐熟悉还没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带我去学校的机房,在一群人噼里啪啦打红警帝国、更大一群人在专心致志地打MUD的时候,教会我如何使用IE,如何注册电子信箱,如何收发email.那会儿我的平均打字速度是一分钟五个,还累得要命。虫子帮我注册了我的第一个电子信箱,263的,用户名是guxiang,密码是我的生日:800606.
  这些东西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虫子是我的初恋,我想以后的日子里,就算是我爱得翻江倒海义无反顾,也不会忘记虫子对我的种种。也许我记得的都是虫子的好,那些不快和苦涩,都被我藏起来,藏得很深很深。
  刚跟虫子分手那阵子,常常跟高明哲混在一起,反正他跟杜宵和杨思北都是哥儿们,本来就总是来理工蹭饭蹭电脑。只不过那段时间他来理工不找杜宵他们改找我罢了。
  我的神出鬼没引起了丰菱的极大怀疑,问我是不是在跟虫子分手之前就已经有了游猎目标,于是,有一天我把丰菱拉到窗口,指着站在楼下等我的高明哲给她看,“你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啊,我可不相信!”
  丰菱仔细看了看,做恍然大悟状,“这不高明哲么?你行啊,杜宵的兄弟你也泡?”
  “去你的!”我推了丰菱一把,“你嘴里有没有好话啊?怎么我就泡他了?失恋了就不能交朋友了?怎么我认识个男的你就说我泡人家啊?那我还说你一劲儿地泡杜宵呐,你承认不承认?”我这么一说,丰菱不言语了,自己端了饭盆下楼吃饭,不搭理我了。
  丰菱跟杜宵的那感情才叫一个真正的“剪不断,理还乱”,一句半句的根本说不清楚。大体来讲,就是丰菱痴恋杜宵N年,而杜宵对丰菱也不是没感觉,只不过俩人谁都不说。丰菱傻等杜宵表白,从来没找过男朋友,而杜宵却在丰菱痴恋他这N年里换了N个女朋友,到头来还是不肯对丰菱说自己喜欢她。
  我跟高明哲熟悉以后,曾经问过他,杜宵到底怎么想的,高明哲只是摇头,“说不清楚,一句两句的真说不清楚。”
  我就拉着他问:“那你就说十句八句啊,谁也没不让你说,你别不说啊。”
  高明哲还是摇头,嗯嗯啊啊牙疼似的敷衍我。
  这事儿我没揪着杨思北问是因为杨思北的嘴像是被杜宵设了密码似的那么严实,我一万多次的尝试均宣告无功而返,我本来是个没耐心的,于是算了。
  大四的时候课很少,这满足了我懒得找逃课理由的惰性思维,得以每天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听高明哲胡说八道。高明哲说我不是好学生,大三他刚在网上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整天逃课。我说我年年拿奖学金,最次也是二等的,咱这叫智商高,跟是不是好学生没关系。高明哲就撇嘴,说:“学生会干部哪个不拿奖学金呐?欺负人没上过大学是怎么的?你们这帮人,还没等出学校呢就混上官僚主义了,还没等当上大官儿呐就开始腐败了。”其实高明哲也没完全说错,我要不是学生会干部,也就真不见得每年都能拿到那么多奖学金。唉,大家都是实在兄弟,也都穷过,行个方便也是应该的。
  虫子自打跟我分手以后变得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号称整天躲起来在写毕业论文,可我知道,他是在利用一切高科技手段跟他青梅竹马的小女朋友增进感情。没人知道虫子到底为了什么跟我分手,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我谁都没告诉。恐怕虫子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初我一早儿就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所在,要不然他也不能总是冠冕堂皇地跟我说:“你呀,那些脾气得改一改,要不然人家挺好的小伙子又得让你给吓跑了。”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特虚伪,可我这人比较善良,就一直也没揭穿他。
  人一到了大四就容易犯颠,可能是让找工作之类的事儿烦得脑袋大了,那会儿我们朋友圈子里不停地传出谁和谁分手谁和谁好上了、谁和谁好上了又分了、谁和谁分开了又好了,我听着都闹腾。看我,分开了连面儿都不见了,恐怕虫子连我长什么样儿都忘得差不多了。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挺悲凉的,好端端的初恋就这么交待了,他还不是结了新欢把我甩了,人家是为了旧爱。真郁闷,我可真够衰的。
  杜宵打大三去上海兜了一圈儿之后就立誓要考研考到上海去,还就认准同济了。我纳闷呢,杜宵学习成绩不错啊,考交大应该没什么问题,干嘛非盯着同济啊?结果杜宵一句话差点儿让我被自己的口水噎死。他说:“那回我上同济兜了一圈儿,靠,那儿的女生太漂亮了。”
  杜宵这话我没敢跟丰菱说,这丰菱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发一顿脾气,我还得哄,犯不上。我只跟丰菱说杜宵打算考研考到上海去,丰菱就说她也跟着去上海,就算考不过去找工作也找过去。
  我没想过毕业以后究竟干嘛去,反正没打算考研。我这人从小最腻歪的事儿一是照相,二就是读书。要不是笨得要命又贪玩儿,说不定学个钢琴学个画画,我就不念书了。所以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我要是再去考研可就头大了。我爸我妈问过我以后打算怎么办,我说我们学校的计算机系虽然比不上人家清华,但在中关村混个工作总还是不成问题,大不了我当自由职业者给人家写程序挣钱,反正饿不死。
  大四上学期闲得无聊的时候,除了跟丰菱逛街跟杜宵闲扯之外,余下的时间我都跟高明哲厮混过去了,那会儿也没想过再谈恋爱,至少没想过二十五岁之前再谈恋爱。我让虫子折腾怕了,我怕我再谈一回,再让人甩一回。更何况高明哲的友情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DD单身是福啊!
  杜宵似乎比我还惧怕爱情DD这只是我的直觉,并不确定。我说这些也不是没根据的,有一回我们去唱歌,杜宵唱孙楠的《风往北吹》,我知道他唱歌唱得好,可当时也没想到他敢唱孙楠的歌儿。后来他一唱,我嘴里的水差点儿喷出来了DD杜宵唱:“你丫手一挥,说要往北飞,爱情被一刀剪碎,我的心一片黑。你他妈说得对,说永远多累……”杜宵当时的表情决不是故意逗我们笑,他的表情是苍凉的。
  这是个细节问题,丰菱可能没看出来,我也没跟她说。
  我从高明哲嘴里多多少少听出来点儿端倪,似乎是杜宵被他高中时代的初恋女友飞了之后,就再也没正儿八经地喜欢过谁。那位初恋女友似乎是杜宵高二时候“同桌的你”,高中毕业去了北外,大二下学期便开始有一辆黑色奥迪经常接送,从此,杜宵便被飞了。
  高明哲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儿喝醉了,一直跟我说:“顾湘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事儿告诉杜宵,要不然他非废了我不行!”高明哲的嘴没有杨思北那么严实,我给他喝点儿酒,软磨硬泡地一套,就稀里哗啦出来一大堆话DD我这不是八卦,我是为了我最好的朋友丰菱。您瞧,为了友情我连美人计都使了,我容易么我?!
  有一回我跟杜宵一起上建国门,过马路的时候杜宵光顾着跟我说话忘了看车,一声刺耳的急刹车之后,一辆油光锃亮的黑色奥迪停在了杜宵身边,从车窗里伸出一个油头粉面的脑袋,“你丫不要命了?走道儿不带眼睛啊?!”
  杜宵本来还想道歉,一听见那家伙这么说就火儿了,“你丫开一破奥迪跟我这儿穷拽什么呀?我告你孙子,我就是撞也得让奔驰宝马撞,就你丫这破车不够资格!不就是一破奥迪么,牛逼什么呀?”说完杜宵狠狠在那辆奥迪车上一拍,“别那儿跟我起腻啊,小心爷爷废了你!”
  开车那位瞅着就不像厉害的,似乎是狗仗人势的主儿,见杜宵凶神恶煞的,没敢再言语,把脑袋缩回去开车走了。杜宵没解气似的在车轱辘上又踹了一脚,“牛逼什么呀?不就是水利部的车么?就他这样儿的,在北京一砖头砸十个,操!”
  我一看车牌,似乎还真是水利部的DD杜宵他们家老爷子和老爷子的老爷子来头都不小,所以杜宵深谙此道,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
  后来认识高明哲了,我才彻底明白了杜宵那天为什么气得跟个让人抢了香蕉的猩猩似的,敢情全是爱情惹的祸。
  杜宵和丰菱这事儿尽管闹了好些年却也无声无息,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没什么人知道,可杨思北跟他的心肝宝贝姚洛就不一样了,他们俩闹分手才叫一个沸沸扬扬,就差在《人民日报》上登个新闻然后上《新闻联播》、《焦点访谈》了,我怀疑他俩分手的事儿全北京人民都知道了。
  有一天我一开门,忽然看见姚洛鬼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在我们宿舍门口嘤然而泣,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DD那可是晚上十点呐,我这人平常连鬼故事都不敢听,没被当场吓休克已经算表现良好了。“哟,姚洛啊,你怎么跑我们学校来了?杨思北呢?”
  姚洛一点儿也不顾及我的感受,把她那一米六二的不算娇小的歌唱家的身体死命地往我虽然一米七二可是瘦小枯干的怀里一砸,翻江倒海地就哭起来了。
  “哎,哎,我说,姚洛,洛洛,你怎么了啊?这怎么话儿说的啊?杨思北欺负你了?”
  姚洛这时候才抽抽搭搭地跟我说了她的第一句话:“杨思北他不要我了!他要跟我分手!”于是又接着哭开了。
  我猜想杨思北那一米八零的身高抱着姚洛肯定很合适很舒服,可我有点儿受不了了。我穿得跟个北极熊似的上体重称人家还说我营养不良呐,满打满算才一百零二斤,承受着姚洛全身的体重,时间长了真受不了啊。“姚洛,你先别哭,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咱坐下说成么?”
  姚洛总算舍得不把我当杨思北使唤了,坐到了我下铺的床上,开始痛斥杨思北的种种罪过以及她是如何如何地爱杨思北。
  这倒是真没撒谎,我看得出姚洛是真喜欢杨思北,那种爱情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姚洛这女孩也真优秀,长得挺漂亮的,家境优越,聪明可人又善良,可她和杨思北相处这两年我总觉得杨思北过得并不开心,主要是姚洛太小女孩太不懂事儿了,杨思北为了她活得挺累的,这是我和杜宵丰菱的一致想法。别说我们几个,连平常少言寡语的虫子都跟我说过:“杨思北那女朋友怎么那么能闹啊?我都替杨思北累得慌。”
  我知道姚洛那点儿小心思,她知道我们几个跟杨思北的关系好,想让我们劝劝他回心转意,而我们几个当中我是心地最善良最容易被说服的一个,她就最先来找我了。
  这当口儿丰菱洗完脸回来了,一瞅见姚洛坐在她的床上哭哭啼啼的就不干了,“哟,这不姚洛么?怎么了这是?干嘛哭得这么伤心啊?天塌下来了还有个儿高的撑着呐,轮也轮不到你伤心呐!”丰菱这丫头牙尖嘴利得要命,碰上她瞧不上眼的人是逮着一个毙一个,弹无虚发。她不喜欢姚洛是众所周知的事儿,所以姚洛要来我们宿舍找我诉苦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我知道姚洛这是真伤心,我可不想让丰菱那张利嘴把个小姑娘说得要自杀,赶紧拉起姚洛,“我带你找杨思北去,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
  出门的时候还听见丰菱在我们背后念叨:“敢情杨思北下定决心了啊?姚洛你也不能太挤兑人呐,折腾我们杨思北两年了还不够啊?”
  姚洛听了就一个劲儿地哭,我就一个劲儿地安慰她DD我刚被虫子甩了没多久,心里那难受劲儿还没过去呢,如今看见失恋的人就心有戚戚焉,同情得山呼海啸的。
  男生楼这会儿已经不让女生上了,我让楼下的阿姨给我找606杨思北,阿姨对着传呼器大喊:“杨思北!杨思北在不在?有人找!”
  这会儿听见有人也朝阿姨大喊:“不在!杨思北他女朋友找他就说他不在!”
  阿姨也跟着起哄:“是俩女孩儿,他在不在?”
  我这边儿这叫一个气啊,心说阿姨您可真是人老心不老,跟这儿瞎起什么劲呐!我把脑袋从收发室的小窗户里伸了进去,扯着脖子叫唤:“杨思北你给我下来,我是顾湘!”
  那边儿没动静了。阿姨冲我乐,“下来了这是。”
  我瞅了阿姨一眼,“您没去以色列算是对了,要不然全世界都得让您给煽动得打起来。”
  不大一会儿,杨思北晃荡着从楼上下来,一眼瞅见姚洛,转身就要上楼,我冲上前去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拉住,在他耳朵根子底下嘀咕:“杨思北,你不能不男人,你这小丫头在我们宿舍跟我哭一晚上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姚洛看见杨思北,眼睛像装了水龙头似地往下洒水,哭得巨真诚巨感人至深。我扭头问杨思北,“到底为了什么呀?好好的干嘛分手啊?难不成你有新欢了?”
  杨思北皱着眉头,“我就是累了,不为别的。”
  哦,敢情杨思北也知道累啊!我还以为杨思北是当代活雷锋呐!
  我不是说姚洛不好,只是我觉着杨思北不适合她罢了。她是高干子女,从小娇生惯养,应该找一个能够完全包容她的爱她爱到没她就得死的男人,杨思北爱她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尽管我知道杨思北的的确确喜欢她,可我老觉得要是没了姚洛杨思北肯定活得比现在好。
  杨思北走到姚洛跟前,“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找你,话还没说清楚。”想了想,他又说:“挺晚了,我送你回去。”
  姚洛顺从地跟着杨思北走了,我站在收发室窗口正打算跟阿姨说给杨思北留个门儿,阿姨比我反应速度还快地说:“回来敲敲窗户啊,等会儿锁门啦!”
  嘿!这阿姨还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啊!
  回宿舍丰菱就数落我:“顾湘,你是眼瞅着杨思北这两年一点儿一点儿变老的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跳出火坑了,你就真忍心一脚再把他踹下去?你这是哪门子好朋友啊!”
  我爬上床,一边儿脱衣服一边儿说:“你嘴别那么损啊,失恋的滋味儿我尝过,不好受。人家都劝和不劝离,你怎么就整天憋着棒打鸳鸯啊?”
  “得了吧!什么鸳鸯啊!就姚洛那主儿,也就杨思北宠着她,还能受得了两年!我真服他。”
  对铺老四搭茬儿说:“十系那杨思北?女朋友是不是中央音乐学院学美声的?”
  “不是吧?连你都知道了??”我和丰菱齐刷刷异口同声地问老四。
  老四一撇嘴,“切,多新鲜呐!这年头儿谁要不知道杨思北和他女朋友的浪漫情史那得比不知道麦当娜还遭人鄙视。”
  老四说,姚洛一准儿特喜欢杨思北,要不然不能弄得整个学校都沸沸扬扬的,也不知道这小丫头用的什么招儿,愣是弄得满城风雨的全世界都知道她和杨思北是恩爱夫妻,谁也分不开的那种。
  我叹了口气,“这女孩儿要是真盯上一个男的,还真是什么都舍得。”我惊叹比我们小一岁的姚洛居然有如此心机,懂得如何抓住杨思北渐渐远去的心,要不然她也不会让杨思北死心塌地守了她两年DD说实在的,我要是男的,连俩礼拜都受不了。
  第二天,丰菱屁颠儿屁颠儿地去找杜宵,告诉杜宵昨儿晚上杨思北终于良心发现不再折磨他妈妈的好儿子决定跟姚洛分手了,杜宵打着呵欠说丰菱心术不正,“我就不懂了,你干嘛老瞅着人姚洛不顺眼呐?人思北都没说什么,你跟那儿瞎起哪门子哄啊?”
  丰菱习惯性地撇嘴,“我是心疼你的好哥儿们,你瞅他这两年让姚洛折腾的。”
  杜宵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吧?男人就喜欢撒娇发嗲的女孩儿,那样儿才有做男人的自尊!”
  我和丰菱又齐刷刷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有病么这不是!”随即还一起节奏统一地白了杜宵一眼,狠狠地不留情面。
  我这个人吧,天生比较善良,耳朵根子特软,人家一求我我就招架不住,甭管求我那人对我提出的要求是否合理,我周围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吧,这姚洛也知道这一点。杨思北是那种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改变的主儿,姚洛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而我这个老好人就一次又一次地去找杨思北,弄得有一段时间杨思北提起顾湘就变色,就好像鸵鸟感觉到危险一头钻进沙子那么迅速。
  在我又一次出现在杨思北宿舍门口的时候,杨思北愁眉不展地把他手里的饭盆塞给我,特无可奈何地对我说:“顾湘,我求您了,您就别添乱了,成么?”
  我从书包里头翻出一把勺子,翻翻饭盆里头的番茄炒蛋,不客气地吃起来了。“杨思北,”我吞下一口饭,“这回我来不是劝你的,我就想知道,你当初怎么想的,干嘛非找姚洛啊?”
  杨思北把两只手在胸前转来转去跟个大姑娘似的迷茫不解地望着我,“你的思维还真像个作家,跳跃性真强。”
  “得了得了,当年我问你那问题你现在总可以回答我了吧?你跟姚洛怎么勾搭上的?”没等杨思北用言语讨伐我我就伸手一挥阻止了他要讨伐我的丑恶嘴脸,“打住啊杨思北,赶紧交待吧,少跟我之乎者也地穷白话你那点儿文学修养。”
  于是,杨思北和我坐在606,光天化日之下关着门开始了促膝长谈。再于是,我从杨思北那比保险柜还严实的嘴里听到了他是如何跟姚洛相识,又是如何踏上了爱情这条万劫不复的贼船。
  杨思北跟姚洛相识的过程倍儿浪漫,据杨思北说,当他见到姚洛的时候,特有一种命里注定的感觉。他俩在中关村那边儿的肯德基遇见,都是为了等人,可那天刚好只剩下了一张桌子,于是他俩羞羞答答地坐在了一块儿,闲聊中得知俩人居然生于同月同日。于是,纯洁得像春天里的小白兔似的杨思北同志立马以为自个儿遇上命中注定的白雪公主了,望着姚洛的眼神立马含情脉脉起来。
  “杨思北你闹呢吧?按说你智商也不低了吧?怎么就这么点儿考验都经受不住?跟你同月同日生的就理工我就能给你找出十五六七八个来,连这都算是命里注定?傻了吧你?!”
  杨思北特认真地看着我,“你刚开始认识她是个什么印象?”
  我努力想了想当年杨思北头回把姚洛往我跟前儿领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牙都想掉了也没想起来。“想不起来了我。”
  “我记得你当初跟我说的话,”杨思北说,“你说这小姑娘挺漂亮的,往哪儿带都不寒碜;还说这小姑娘太漂亮了,搁到哪儿都不放心。”
  我把杨思北饭盆里的饭吃光,擦了擦嘴,“我说了?”
  杨思北特真诚地点头,“你说了。你还说这小姑娘挺温柔的,跟我挺配。”
  我的脑袋晃荡得立马跟个波浪鼓似的那么勤快,“哎哟杨思北,你可千万不能把这话跟杜宵丰菱他们说去,这要是给他们知道了还不得打我个现行反革命啊?还不得说是我当初义无反顾地把你推向万丈深渊的?”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丰菱听见杨思北这么说会是什么反应,她得用她拆床的力气指着我的鼻子痛斥我不把兄弟当人。我怕丰菱,真的。
  我以前说过,其实姚洛是个好女孩,并非红颜之下藏着蛇蝎心肠的那种,只是她没碰到适合她的人,或者说,她没能在她长大成熟之后再碰见杨思北。
  这会儿宿舍门被人死命地从外头撞开,出现了杜宵和丰菱的两张心术不正的脸,大声嚷嚷着:“抓你们俩一对儿作风不正派的狗男女!”
  我一听不干了,这不是毁我清白名誉么?我男朋友没了才几天呀?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我?!“杜宵你刚才那话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么?你还嫌你这辈子缺的德行不够多?给你下辈子积点德行不行啊?”我一只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抬起做茶壶状对着来人指指点点,一点儿不示弱地表示我的极度不满。
  “你们俩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地偷偷摸摸躲在一间屋子里还关着门,不是狗男女是什么?”丰菱挡在杜宵前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我气得手直哆嗦,颤颤巍巍地说:“丰菱你个重色轻友的!”
  丰菱不搭理我,坐到杨思北身边做语重心长状,“杨思北,你别听顾湘那儿瞎咧咧,你跟姚洛分开了是解放自个儿,顾湘就是心慈面软,老帮着姚洛劝你重新跳回火坑,我就看不惯她这副嘴脸。”
  我刚想蹦起来大叫“我是什么嘴脸了”就被杜宵给我按下了,“没错儿,你别听顾湘瞎咧咧,单身贵族挺好的。哎,晚上上交大蹭饭去,今儿明哲生日。”
  我和丰菱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高明哲今年高龄二十三了。这会儿我们把什么“狗男女”和“重色轻友”都扔到了脑后,四个人贼头贼脑地盘算怎么折腾高明哲这个比我们几个都老的老家伙。
  丰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告诉我,高明哲憋着给杨思北介绍一个新女朋友,在听说了杨思北过去两年的惨痛遭遇之后,高明哲痛心疾首地开始同情杨思北,那架势就跟他从打上辈子就认识姚洛似的,知道的是高明哲连姚洛的面儿都没见过,不知道的还以为高明哲跟姚洛是铁杆儿兄妹呐。
  我捣崃獠坏氐溃还老说我把他往火坑里踹,他要是再找个女朋友那才叫“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呐,这世道多险恶啊,“我们杨思北纯洁得跟个小白兔似的,你就非得伙同高明哲一块儿害他??
  丰菱不承认,我又说:“那么好的姑娘他高明哲怎么不找偏塞给杨思北啊?”
  丰菱急了,“我说顾湘你干嘛那么护着杨思北啊?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啊?”
  我赶紧闭嘴DD这可是革命品质问题,丝毫不能有差错。
  我一边和丰菱手拉着手在当代商城东看西看一边抱怨杜宵不早点告诉我高明哲的生日,弄得晚上要去给人过生日了下午还没买好生日礼物,丰菱拿手拨拉拨拉一堆减价的领带说:“顾湘你知道么?你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傻实惠,对谁都跟对亲哥哥似的,诚心诚意得让人感动得想大哭一场。”
  我瞅着丰菱,“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啊?”
  丰菱白了我一眼,“当然是骂你!这都听不出来,真笨!”之后她拿起一条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领带在我的四只眼睛前头挥舞,“瞅见没?就这条领带就能把高明哲糊弄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我接过那条领带一看,原价七百五,现价八十。于是我开始大骂商家的不地道和当代商城的助纣为虐,还指指点点义愤填膺地说:“丰菱亏你暗恋杜宵这么些年,连高明哲你都对付!亏了你跟高明哲从打高中就开始培养革命阶级感情的小种子了,这高明哲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呐!”
  丰菱才不搭理我,把领带递给服务员,“麻烦您帮我包起来。哎,您把那减价那标签儿帮我撕咯。哎,原价那您别撕啊!小姐您新来的吧?怎么这点而规矩都不懂啊?要不是看那原价,谁能买这么一条破领带回去送人呐?谁丢得起那个人呐您说是不是?”那卖领带的小姑娘让丰菱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往下撕标签的手直哆嗦。
  丰菱的礼物搞定了,我的还没着落,正琢磨着也弄点什么减价的衬衫皮带什么的送给高明哲,丰菱又开始数落我了:“顾湘,怎么说你傻你还真傻啊?我买这领带明摆着是跟你一起送的啊,你说我能自个儿花七百多买条领带给高明哲么?这显着我多不专情啊!那领带是随便儿送的么?要是咱俩送就不一样了,你平时挺机灵一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迟钝啊!”
  我嘟嘟囔囔地不乐意了,“你才迟钝呐!高明哲要是相信咱俩能花七百多给他买条领带他肯定病得不轻。”
  傍晚时分,我和丰菱被杜宵杨思北带着,空着中午就没吃饭的肚子直奔交大,一路上还互相兴高采烈地畅想高明哲被我们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美好形象。
  我们几个一到高明哲他们宿舍楼底下,手里的自行车就被人强行夺下来,拎小鸡崽儿似的拎出了大门,逐一塞进了红色的夏利,浩浩荡荡开赴一家久负盛名的卡拉OK的包间。等到大家都坐下了,我眨巴眨巴眼睛看周围的人,差不多都认识,无非就是高明哲他们寝室的一群没怎么见过美女的恶狼一群。据说,高明哲他们寝室是交大有名的“光棍儿寝室”,大学四年,他们寝室除了一个人,剩下的就能坚挺着坚决不被爱情这种无人能逃的糟烂玩意儿腐蚀。这话听着挺神的,我估摸着全北京找出这么一个寝室来都难。
  丰菱拿出下午我俩在当代买的领带,在我特于心不忍的注视下,如来佛祖一般把东西递给了高明哲,“明哲,这是我和顾湘送你的生日礼物,以后找工作面试肯定用得上。”
  高明哲点头哈腰地接过去,一瞅包装,一句话差点让我一头扎进啤酒杯里淹死。“哎,你们怎么都上当代给我买东西啊?刚才杜宵和思北刚送我条领带。”
  丰菱那边儿脸不变色心不跳,“那是,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要不是实在兄弟哪儿能想得这么一致啊?当年抗日战争毛主席和周总理也就这默契了,是不是杜宵?”
  杜宵那边儿一顿傻乐,“那是那是,毛主席和周总理也就这默契了,要不然哪儿能把新中国治理得这么好啊?唐朝时候的长安也就这样儿了,是吧?”
  杨思北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赶紧制止杜宵,“少说两句吧你,看你口沫横飞的,不渴啊?”
  高明哲搂着杨思北,特神秘地跟他说:“思北,等会儿我一小妹妹过来,我介绍给你,这小姑娘特好特纯特漂亮,我觉着简直跟你是绝配嘿,哎呀,怎么那么合适啊!”
  我拽了拽高明哲的袖子,“那么好你自个儿怎么不留着啊?”
  高明哲特不屑一顾地白了我一眼,“多新鲜呐!那是我妹妹,我哪儿能吃窝边草啊!”
  杜宵呸了一口,“操,高明哲你丫嘴里就吐不出来象牙,什么话打你那叫嘴的玩意儿里说出来听着都有歧义。”
  这功夫包间的门开了,一袅袅婷婷的姑娘飘然而至,随着高明哲一跃而起双眼放光的介绍,我、丰菱、杜宵,特别是杨思北,全都跟兵马俑似的定在了原地,随即全都恨不得把手里的啤酒杯子砸高明哲脸上。
  高明哲拉着他那宝贝妹妹,兴致极高地对杨思北说:“思北,这就是我跟你说起的我那漂亮妹妹,中央音乐学院的才女,来来,你俩认识一下,她叫姚洛。”
  杨思北当时脸都绿了,跟一只耗子见着十只猫似的那么难受。我心说高明哲你怎么这么能添乱呐?杨思北才从病入膏肓的状态里逃出来,才摆脱了一整天讨他厌的顾湘,现在你又跟这儿添乱,多烦人呐你说!
  丰菱见着姚洛,又不自在了,“哟,怎么着姚洛,给明哲过生日来啊?这儿是唱歌儿的地儿,我们哥儿几个哪儿是您歌唱家的对手啊?思北,没准儿人跟你真有缘呢,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阴魂不散了。是不是洛洛?”
  姚洛自打进门脸就是白的,现在让丰菱这么一说,变得青一阵红一阵的,不自在透了。
  高明哲赶紧打圆场,“哦,原来认识啊,这倒好了,来来,一起玩儿啊。等会儿我还一哥儿们来呢,带他女朋友一起,他女朋友刚从外地过来看他。先唱歌吧,今儿我过生日,给我点儿面子啊你们!”
  我们几个谁都没说话,姚洛特自觉地坐在了高明哲他们寝室的一群男生中间,没敢坐进我们这群人里头来。
  我们可以当姚洛不存在,招呼着杨思北喝酒吃东西,过一会儿这气氛就恢复过去了,听着高明哲的兄弟们狗熊嘶嚎一般动听的歌声,我忽然特矫情地觉得,年轻真好。
  我想起以前我跟着虫子他们寝室的一群人一起出来唱歌,虫子老在一旁特深情款款地瞅着我,隔一会儿夸我一回唱得好。虫子从来不唱歌,他不会,不是跑调,是根本没调。可是虫子特爱听我唱歌,他说我唱歌特投入,特有感情。其实什么叫投入,什么叫有感情我根本不知道。
  虫子他们寝室的人都特待见我,有什么活动都叫我一块儿,我觉着我跟他们的关系就好像解放军跟延安老百姓似的那么瓷实。后来我跟虫子分手了,他们有什么活动还是习惯性地叫我,弄得有那么两回我跟虫子特尴尬,都不知道以什么身份说话了。
  我正沉浸在我小女孩对美好初恋的苦涩回忆里,包间的门又开了,兴致勃勃的虫子拥着他的小女朋友甜甜蜜蜜地出现在一屋子人面前,杜宵当时就骂了一句:“我操,明哲你这儿开的哪出戏啊?!”
  我是头一回见着虫子的现任女朋友,以前只在照片上见过,现在出现在眼前了,一点儿没觉得陌生。那姑娘皮肤特白特好,个头儿比我矮许多,估计也就姚洛那么高,站在一米七八的虫子身边,别提多合适了。我忽然有一种特想哭的感觉,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虫子跟我分手我那么难受都没哭过,今儿怎么就想哭了呐?
  丰菱照着高明哲的后背就是一巴掌,“高明哲,你丫怎么谁都认识啊?全北京人民有你不认识的么?”
  这回高明哲是彻底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找来的这本来打算给我们惊喜的客人是最让我和杨思北痛心疾首的俩人,那可真是像躲鬼一样躲着,多一眼不乐意看,多一句不愿意提的主儿。他可倒好,今儿给我们全找齐了,还他妈的让我看见了虫子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后的同一个女朋友!对不起我骂人了,这要是让我们家我妈听见了肯定指着我的鼻子说:“顾湘,你怎么可以骂人呢?我们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子是不可以骂人的,什么妈妈奶奶的?那是你说的话么?”有时候我特腻歪我们家这些号称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多想像丰菱似的想发泄就发泄一下啊,她恨杜宵的时候能说“杜宵你丫真他妈不是东西”,这话我就不能说,因为从小我妈就告诉我,我是不能说粗口的,大家闺秀都不能说。靠,我是什么大家闺秀啊?不就是一落魄贵族的后代么?现在都新中国这么些年了,哪儿来那么些破规矩啊?这些话您千万别告诉我妈,我妈要是知道了肯定气得头发都跟着打哆嗦。
  虫子也愣在原地,跟刚才姚洛的反应一样。倒是他那娇媚可人的小女朋友大方,直不楞登地走到我面前,特婀娜地朝我伸出了她跟她脸蛋儿一样娇媚的雪白的小手,“你是顾湘吧?我早就听刘重说过你了,我叫夏文静,你好。”刘重是虫子的大名儿,自打我跟虫子谈恋爱之后就没叫过,估计这位夏小姐从来不知道虫子在大学里一直被大家叫虫子。
  我僵硬地伸出了我的手,那只手不如夏小姐的娇媚雪白,那上面布满了写程序、聊天、灌水留下的痕迹,布满了弹吉他磨出的老茧。我仍然历历在目地记得虫子坐在我身边让我教他弹吉他时候的圣洁的表情,那表情像卢浮宫里世界名画上的天使。虫子学会的第一首歌是《青春》,不知道他还记得不记得歌词。“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我早说了,除了我,没人知道虫子为什么跟我分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是火热泼辣的顾湘甩了老实巴交的虫子,我从来没去解释,我也从来没想要去解释。现在,在我和虫子分手不到两个月的现在,他领着他的新女朋友出现在我的一群肝胆相照的朋友面前,那能不惹火他们么?第一个不干的就是杜宵。
  “哟呵,虫子,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有内涵的啊,什么时候划拉来的这么一人模狗样儿的妞儿来啊?运气不错啊!也是的,我们顾湘是没这漂亮妹妹俊俏,我就说的,你倒是为了什么甩了顾湘的啊,敢情是这么回事儿啊,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杜宵说完拍了拍虫子的肩膀,我估摸着杜宵要是会内功,当时虫子就得废了。
  我只跟杜宵他们说虫子把我甩了,因为我的火爆脾气,别的什么都没说。我都能想象他们几个要是知道了真相会是如何,那是拆了虫子的心都得有。他们几个就这样,顾湘是我们家的人,我们怎么说她不好都成,别人只要说一句就抄家伙灭了他。杜宵和丰菱都是这臭脾气,只有斯斯文文的杨思北好点儿。
  丰菱接茬儿过去了,拉着夏文静的手亲亲热热地说:“文静,咱俩这是头回见面儿,怎么也得给你点儿见面礼不是?你瞧我这什么准备也没有,虫子也没告诉我你来了,这么着吧,我敬你一杯酒,这面子你得给我吧?”丰菱说着抄起一瓶红酒端着瓶子一仰脖就是半瓶,之后递给夏文静,“文静,我喝了,你要是不给我面子可就是不给你们家刘重面子,你是懂事儿的人,这事儿你知道怎么办。”一屋子人全看傻了,高明哲他们寝室那几个大老爷们儿眼睛都直了,估计他们从来没见过一女孩子这么糟践红酒的,我靠,那可三百多块钱一瓶啊,她一仰脖可就一百五啊!
  虫子急得汗都出来了,就是不敢说话,他知道我这几个朋友都什么脾气,他这会儿要是敢说话杜宵就能废了他。高明哲也不说话了,他总算是明白当初背叛我的那个孙子就是他的哥儿们刘重。要搁在平时,杨思北能劝几句,可这会儿杨思北可能比我都烦,哪儿有心思理我啊?他就一人坐那儿看点歌单,头都不抬一下。
  夏文静没含糊,从丰菱手里接过酒瓶子,也是一仰脖就是半瓶。妈妈呀,三百多块钱啊,我还一口没喝呐!
  丰菱一伸大拇指,“行,姐们儿,真够意思,没给你们家刘重丢人。”说完她伸手又把扎啤拿过来了,“咱喝这个?”
  我一瞅夏文静小脸都白了,又瞅瞅虫子,他的脸比夏文静的还要白。说实在的,那会儿我真心疼了。于是我特没出息地拽住了丰菱,“丰菱,别喝了,留点儿等会儿给明哲过生日呢。”
  丰菱可能让刚才那半瓶红酒冲昏了,甩开我就骂:“我操顾湘你怎么那么窝囊啊?当初他刘重为什么甩了你你不告诉我,现在你又挡着我不让我发脾气,你丫到底把自己当不当人呐?!”
  虫子望着我,眼神里满满当当的感激,也不知道他是感激我帮夏文静说话还是感激我当初没把他甩我的原因说出去。我让虫子这么一看,眼泪差点出来了。“丰菱,你别这样,今儿明哲过生日。”
  丰菱甩开我,甩开夏文静,一个人气乎乎地上洗手间了。等她回来,又换上了一张笑脸,喳喳呼呼地搞气氛,杜宵跟着她一起把大家伙闹得晕头转向,虫子和我一直沉默着,和杨思北一起。
  玩儿着玩儿着,高明哲喝高了,非得让姚洛唱歌不可,非让她唱《青藏高原》,姚洛扭不过他,接过话筒就唱了,我们全听傻了,眨巴着眼睛张着嘴跟王菲来了似的那么虔诚,就差流着口水尖叫了DD那丫头嗓子真不是盖的,唱得太好了!杨思北眼神特复杂地望着唱歌的姚洛,我估摸着原来姚洛跟杨思北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踢过场子,当时杨思北肯定牛叉得一愣一愣的。
  以前我总特自以为是地跟虫子说,一个人要是爱着另一个人,那么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你看我的眼神就特温柔特贤惠,想骗人都骗不了!”现在我特赞同自个儿说过的这句屁话,因为我发现虫子看夏文静的眼神比他当初看我还温柔贤惠DD您说这叫什么形容啊?亏我想得出来!
  我知道虫子特爱夏文静,这个当年我俩刚刚要迈进爱情幸福的小港湾时候我就知道,虫子用特柔软的语气给我讲了他跟夏文静纯净得像大兴安岭的雪似的爱情故事,给我讲他第一次牵夏文静的手紧张得浑身冒冷汗的心情,还给我看夏文静和他在庐山瀑布前的合影,就是李太白喝醉了说的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庐山瀑布。当时我想他俩真是太纯洁了,纯洁得比杨思北还夸张。杨思北纯洁得像春天里的小白兔,那虫子就纯洁得比春天里的小白兔还小白兔。那时候我更爱虫子了,我觉得这年头儿这么纯洁的男孩除了杨思北就是虫子了,北京城十八岁往上四环路以里找不到第三个。
  高明哲正一个劲儿地给杨思北赔礼道歉,说他事先要是知道他那小女朋友是姚洛,打死也不能干这事儿。多新鲜呐,他要是知道了还能干这事儿,别说杜宵,就我和丰菱就把他扔大街上当球踢,肯定比马拉多纳敬业。
  之后高明哲又对着插满蜡烛的蛋糕宣布他要许愿了,他说:“我,高明哲,吹完这些蜡烛之后,就二十三岁了,我老了,可是,你们,”他用手臂领袖一样扫了一圈,“你们,你,顾湘,还有你,丰菱,你们都还年轻,前途还一片光明。我,高明哲,在二十二岁的最后时刻,对着我这辈子最珍贵的一群朋友宣布,我要谈恋爱,我要追一个女孩儿,一个挺拽的妞儿,我希望你们祝我成功。”之后,高明哲一口气吹灭了二十三根蜡烛,他嘴里的酒气和蜡烛熄灭以后刺鼻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孔,熏得我一个趔趄。黑暗里,高明哲的声音比刚才了八度,“我要追一个名叫顾湘的很拽的妞儿,希望大家祝我成功。”
  我几乎是从包间里逃回学校的,因为我受不了高明哲让我心惊肉跳的表白。回到寝室我问丰菱刚才是不是做梦,丰菱说顾湘你不是做梦,刚才发生的一切全都是让你没法接受的铁一般的事实。
  我又问丰菱知道不知道高明哲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丰菱说她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不告诉我她就是孙子。
  你说丰菱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干嘛老一口一个“孙子”一口一个“你丫你丫”的啊?多不雅观呐,多给北京女生丢脸呐?可是丰菱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她活得比我自在,不像我,从小就被一大堆规矩束缚着,没有一个欢畅淋漓可以学小狗熊在春天的花瓣里打滚儿的幸福童年。
  我是满族,爱新觉罗氏的后代,祖上隶属八旗的正黄旗,我爷爷的曾祖父是清朝庙堂上的高官,后来因一场变故被贬至天寒地冻的满族人的老家任职,从此我家便扎根那里,成了地地道道的关外人。那以后的几代,我家在满人老家的地界在各种政府的统治下出过各种达官贵人,当然也因此在某个著名的特定历史时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照顾,差点绝子绝孙。后来就到了我爷爷这一代。我爷爷看尽了祖上的风云变幻,在我那当市长的曾祖父把他送去日本长崎留学之后便打定主意坚决不走仕途。后来我爷爷在一所中学当了一普通的人民教师,一当就是五十年。
  在清朝当高官的祖爷爷逝世N年以后,一个自打懂事儿就变着法儿给顾家丢脸的小丫头出世了,我爷爷给那丫头取名叫顾湘,因为那小丫头的母亲来自湖南。至于我为什么姓顾而不是姓爱新觉罗,我的长辈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似乎和一些历史变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是个学理工的,搞不清楚这些事情。
  我的母亲生于新中国里的湖南长沙,外公和外婆是根正苗红的革命家,外公离休前是湖南大学的党委书记,外婆则是前任长沙市税务局局长。照道理说,我妈妈家里比我爸爸家里名声显赫,可是妈妈却总是说她是顾家的人,张口闭口给我讲的也都是顾家祖上的陈年旧事。后来我发现,我妈妈很在乎我的这个所谓“大家闺秀”的身份,处处以大家闺秀的标准要求我,就差让我学绣花练软笔书法了,我估摸着我家要是有一栋房子,我妈非得给我隔出一间绣房来,让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闭门读书了。上帝保佑我家没有一栋房子。
  我从小饱受各种规矩的熏陶,加上我长发披肩戴着一副度数不浅的近视眼镜,走到哪儿都是一副文文静静的模样,多少次有人说我“顾湘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大家闺秀”,我听见就一阵恶心,翻江倒海地想吐。
  我承认有些事情是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受我妈妈教育这么多年,养成了好多不该养成的习惯。比如跟虫子谈恋爱的时候,跟他面对面吃饭,总是能挑出他的毛病,诸如“你放筷子就不能放平不插在米饭上头么?”“你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能不说话么?”“你喝汤的时候不能不出声儿么?”还有“你吃面的时候不能不把面条咬断么?”“你吃饭的时候不能用左手端着饭碗么?”等等等等。到了最后虫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对我说:“顾湘,你的规矩怎么那么多啊?我都快累死了。”
  我没跟虫子说,可我特想告诉他,这不能怪我。真的,真不能怪我。
  所以高明哲就完全不符合我心中男朋友的形象。高明哲高高大大,一副运动健将的嘴脸,身上的书生气少得可怜,跟杜宵一样,怎么瞅怎么是一北京小痞子。我心中男朋友的形象应该是斯斯文文干净得跟一泓清水似的男孩,决不能是一小流氓,一满嘴京骂的北京小侃爷,那不合我家的传统也不合我的心思。
  丰菱受我的唆使去打探高明哲对我到底安的什么心,在交大潜伏了三天以后,丰菱回来跟我汇报工作。
  丰菱说高明哲那天喝高了说了那堆话之后肠子差点儿悔青了,到处问人家顾湘听没听见他说的话,人家就说一共那么大点儿屋子,一屋子二十来号人,谁也不是没带耳朵来,顾湘怎么就听不见呐?高明哲吓得脸都不是颜色了。丰菱问高明哲对我到底是居心何在,高明哲说他是真挺喜欢我的,从打在理工南门外边的网吧见到我第一面起。
  “没看出来啊顾湘,你也能让人一见钟情!”丰菱热火朝天地白话着,手舞足蹈地像是春节晚会上伴舞的小丫头,“高明哲说了,一眼瞅见你就觉着你特大家闺秀……”我一听见“大家闺秀”这四个字就想吐,赶紧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让丰菱打住,丰菱心领神会,继续说:“后来一接触你吧,发现你又聪明又机灵,还特善良。哎,我说,你是不是把你跟虫子那点儿青春小秘密都告诉高明哲了?”
  我回想回想,可真是的,我跟虫子分手之后不一直跟高明哲混在一块儿么?丰菱还说我泡他呢!我那阵子特郁闷,仗着高明哲跟我不熟悉不是我们学校的人,添油加醋像讲评书似的把我跟虫子的爱情故事讲给他听,我估计高明哲听起来就是一比琼瑶还琼瑶的烟雨蒙蒙的故事,一准儿特心驰神往。
  “高明哲说,有一天他上咱学校来,看见你在杜宵他们寝抱着一把吉他特投入地弹,叫什么来着?哦,《天空之城》,他一下子就爱上你了。他还说他长这么大就从来没爱过谁,顾湘你是头一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追女孩,所以……”
  我听到这儿就一阵头皮发麻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弹吉他也招别人了?“你没跟他说他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丰菱蹦起来了,“我说了啊!我能不说么?我说人顾湘真是一大家闺秀,”见我一副要呕吐的样子,丰菱又改口了,“我说人顾湘真是一书香门第出来的闺女,人喜欢的不是你这样儿的流氓。”
  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丰菱,“他说什么了?”
  “他当时憋了半天,足有两分钟啊,完了就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不是流氓‘。“
  “没了?”
  “没了啊,他都这么说了你还让我说什么啊?我觉得吧,你能拒绝他的理由也就这么一个了,现在人家都说自个儿不是流氓了,你还有理由拒绝人家么?”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哭丧着脸指着丰菱,“你这不是把我卖了么?!你让我以后哪儿有脸见高明哲啊?!”
  “你接触接触呗,没准儿以后能擦出点儿火花来呢。”丰菱眨巴着她闪着贼光的一双大眼睛,欲想装出一副很真诚的样子来,未遂。
  我警惕地挪了挪身体,离开丰菱一段距离,“丰菱,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收了高明哲什么好处,要伙同他一起把我踹进火坑?”
  丰菱嘻嘻哈哈地笑,“哪儿能啊,我哪儿能为了什么好处把你往火坑里踹啊,咱俩什么交情啊!”她坐过来一把搂住我,在我的细胳膊完全被她控制住之后,她慢条斯理地说:“要踹也得为了杜宵啊,谁让高明哲是杜宵多少年下来的哥儿们啊。”
  我一阵狠狠地挣扎,寝室里上演了一段精彩的群魔乱舞。
  要说这高明哲可真够不争气的,我刚从他那儿学来了“单身是福”的道理,他就准备雄赳赳地脱离单身队伍了,目标还是一个刚被他教育成形的毛丫头。那段日子我都不怎么敢出门,我就怕一出门看见高明哲站在我们楼底下,手里抱着一束玫瑰花什么的,我可丢不起那人。可事实证明我想得太浪漫了,高明哲没那么些浪漫的脑细胞,他也没那么些追女孩子的经验,他根本就不敢来我们学校找我,甚至连理工大的门都不敢进了,就怕偶然遇上我什么话都不会说了。这些都是杜宵告诉我的,他说我把高明哲吓得连我们学校都不敢来了,比母老虎还吓人。
  从此我弹吉他再也不敢弹《天空之城》,我怕再招惹来是是非非。其实那是多好听的一曲子啊,糟践了。
  其实我不敢出门的主要原因不在高明哲,高明哲充其量也就是一幌子,我怕的是一出门撞见跟女朋友手拉着手的虫子,我怕我受不了那刺激。这想法我没敢跟丰菱说,可是丰菱猜出来了,她说我根本就不用怕,虫子肯定比我怕撞见他还怕撞见我,不单是我,他还得害怕撞见杜宵或者丰菱,所以他顶的风险比我大多了,他是不会用他娇小玲珑的女朋友作代价去换他在理工校园里的洋洋得意的。
  杜宵很八卦地把虫子女朋友的消息打听来给我,告诉我那位夏文静小姐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我听了头一个反应就是,我爷爷肯定喜欢这女孩。想当年我爷爷就拿着我的高考志愿表苦口婆心地让我考首都师范大学,我坚决反对,以我没有耐心没有爱心为借口。说起老师来我就怕,每次过教师节,我都得打一整天的电话,从我爷爷开始,到我大伯、二伯、大姑、小姑,再到我的一二三四堂姐、我的二堂哥、我表哥新娶过门的表嫂、我表弟新交的女朋友,今年还要加上我那考上师范大学的表妹,您说我要是再去考师范,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
  有一天我在食堂碰见了杨思北,他特有绅士风度地把他的排骨分给我一半之后,问我:“顾湘,你是不是还喜欢刘重呢?”
  “谁?”我咽着一口排骨一愣。
  “刘重,虫子。”
  “哦,虫子啊。”我特不习惯管虫子叫刘重,有时候别人说刘重刘重的我都反应不过来那是在说虫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杨思北特不自在地拿勺子敲饭盒,“随便打听打听呗。”
  我俩眼睛立马瞪得像杨思北饭盒里头切开的咸鸭蛋,“杨思北,你可不能伙同杜宵丰菱一起给高明哲当奸细啊,那高明哲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懂不懂?人家被蛇咬了还准许怕十年井绳呐,我这儿刚让爱情狠狠咬了一大口仨月还没到呢你们就这儿跟我穷搅和,像话么?”
  杨思北让我说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这真是受人之托嘛,人家说你老觉着明哲像个流氓似的,其实他真不是那样儿,挺有内涵的一人,你不也看过他写的小说么?你不一直特崇拜文学青年么?”
  我哆嗦着两只手就好像佘太君见到了杨四郎,特苦口婆心地对杨思北说:“杨思北,我一直以为你是一特正直的青年,跟杜宵混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你被腐蚀,什么时候你也被糖衣炮弹击中了啊?作为一个坚定的革命同志,你应该学会把糖衣美滋滋儿地吃咯,把炮弹恶狠狠地扔回去。”
  杨思北摇着头,“顾湘,你这牙尖嘴利的脾气,可跟你大家闺秀的外表一丁点儿都不相称。”
  我一听见“大家闺秀”四个字,肠胃立即开始有化学反应。说实在的,说我是大家闺秀,还不如让我去当一个自由自在的流氓,还是一特牛特拽的女流氓。
  要说这没谈过恋爱的就是胆儿大,从来没追求过女孩子的高明哲自打悲哀地认识到他喜欢上我之后,就特大义凛然地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烈士气概昂首挺胸地迈进了单相思的人群,一丁点儿没觉着丢人。
  高明哲二十三岁生日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去北大的一塌糊涂论坛玩儿了,跑到另外一个天涯海角论坛,注册了一个没人知道的ID,开始灌水潜水胡说八道的新一轮生活DD这犯法了党和人民还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呐,我顾湘不就是弹错了一首吉他曲么?还不让我重新生活是怎么的?
  事实证明,我比不上那些犯了法的人,因为他们有可以改过自新的机会,而我没有。
  高明哲不知道怎么打探到了我在“天涯海角”的行踪,利用他的那台比我的破电脑好太多的机器开始滔滔不绝地水淹整个论坛。他一上来就说他是最近网上大火特火的那部《白石桥路上的爱情》的原作者,在众多书商出版社跟他要这本书的版权的时候,他没有动摇,因为最近他特别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他决定摒弃他原来写的糟烂故事,为了这个他心爱的姑娘重新写一篇,题目还叫《白石桥路上的爱情》,因为这个姑娘的学校正门就在白石桥路上。
  我咔吧着眼睛坐在电脑前面,以为自己看错了。我就纳了闷了,这高明哲怎么就能写下这么一大段催人泪下的话而自己不恶心呢?
  高明哲果真开始重新写他的小说了,因为从前那篇小说在网上的轰动效应,这篇小说同样在他开了个头之后立即被转载到了各种各样的论坛,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位北交大电子系的大才子有位心上人,就读于北京理工大学计算机系。
  我瞎说?!您看看高明哲那缺缺德小说的开头您就知道我多可怜了。
  “以前我就老觉得白石桥路特宽特干净,当年我在人大附中念书的时候,没事儿闲的就爱和我那会儿的小兄弟老杜一块儿在白石桥路上闲溜达。后来老杜考去了这条特宽特干净的大马路上的一所学校,叫什么理工大的,我就怀疑他是钟情于这条大马路而不是为了这个学校。
  ……
  老杜在那个学校的七系,学机械的,我说老杜想媳妇儿想得变态了,连念大学都得念个‘七’系。老杜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说她是你最喜欢的数字DD‘九’系的学生,叫水乡。“
  您看见这缺德开头了么?我当时就在心里骂,高明哲你可真会写啊,把我的名字拆了当你小说女主角的名字,还“水乡”,你怎么不“水箱”呐?那多干脆啊!然后再弄个男主角叫马桶,不全齐活儿了??
  我这个气啊,你说我这名声不全给败坏了么?全世界谁不知道九系是计算机系啊?全世界谁不知道七系的杜宵有个巨铁的朋友在九系叫顾湘啊?我刚跟虫子分手,我还没有新的游猎目标呐,这高明哲干嘛非跟我过不去啊?!
  高明哲根本不搭理我的摇旗呐喊,不分昼夜地笔耕不辍,我三天没上网,再上去一看,他笔下的“我”已经和“水乡”手拉手在白石桥路上卿卿我我了。我终于忍无可忍,在QQ上大骂高明哲没有原则,我说高明哲你要诋毁我名誉也没有这么干的,这简直是法西斯作风,反动派思想。我说高明哲你写字儿快我佩服你,三天你就能写出三四万字,钱钟书要是知道了都得羞愤得对着荷塘大哭一场,可你也不能太洋洋得意啊?我说高明哲你知道“臭”字儿怎么写么?自大加一点儿,你就臭在那一点儿上了!
  我说了好多好多,高明哲以不变应万变地只有一个回答DD:D,嬉皮笑脸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他从杨思北肩膀上钻出来的脑袋。
  如果你以为我就这样屈服在高明哲死皮赖脸的淫威之下,那么你错了。我这个人继承了我爸的固执己见和我妈的比脱了缰的马还倔的光荣脾气,我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我不想做的事那是打死都不带松口的DD打不死更不松口。
  我本来没腻歪高明哲,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挺正直挺踏实挺才华横溢的好青年,他就像那建国门铺天盖地向我涌来千千万万优秀男青年其中的一员,玉树临风得让人眼花缭乱。现在我开始觉得这人有问题了,本来嘛,人家小姑娘都说了不喜欢你啊,你干嘛非得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恨不能全国人民都同情你的悲惨境遇啊?我说的他怎么认姚洛当妹妹呐,敢情兄妹俩异曲同工来着。
  不提姚洛还好,提起姚洛我忽然计上心头,撒丫子就奔杨思北宿舍去了。我要跟杨思北打听打听,想当年他都是怎么钻进了姚洛甜蜜的小圈套以至于手脚都被捆牢了想跑也跑不了的。这兄弟就这点好,有个前车之鉴的作用,至少能给我提个醒儿,好让我不会钻进姚洛异曲同工的哥哥高明哲的甜蜜陷阱。
  我见着杨思北就跟他赔礼道歉,我说杨思北我真不是故意戳你伤口来的,我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杨思北被我弄懵了,连说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你就说。后来我就说了:“当年姚洛是怎么诱惑着你钻进她那些你后来连跑都来不及的甜蜜的小窟窿的?”
  杨思北一听脸就变了颜色,蓝不蓝绿不绿跟假冒伪劣商品似的,我赶紧又赔礼道歉,“思北,我是让高明哲折腾怕了这是,没辙了才来找你的,你就救兄弟这一回不行么?”
  杨思北缓和了一下,也没告诉我他当年是怎么上的姚洛的当,只告诉我:“对待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能心软。不过你跟我一样,做不到。”回过头他又说:“顾湘,其实我觉得明哲挺好的……”
  我一撇嘴,“你觉着他挺好你跟他谈恋爱去,我对他没兴趣。”一句话噎得杨思北一口气没上来,脸憋得像是过年时候我家门上的红灯笼。
  憋了大半天,杨思北才说话,他说:“都说物以类聚,你能跟杜宵处得亲兄妹似的,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高明哲呢?”
  我摇头晃脑地瞅着杨思北,“杨思北,你怎么真跟春天里的小白兔似的呢?我跟杜宵那是兄弟,兄弟懂不懂?不能谈情说爱只能喝酒聊天的那种。高明哲要是想跟我做兄弟我二话没有,谁让他打着主意想让我给他当媳妇儿的?!”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DD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啊?一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随随便便说这种话?给我妈听见又得呼吸困难了。
  又憋了大半天,杨思北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跟我说:“顾湘,以我对高明哲的了解,他不会那么轻易放弃,你要是真不愿意,最好采取点儿什么措施。”我估摸着这杨思北一准儿觉着他对我特够意思,一准儿觉着我杨思北为了你一小丫头连自个儿兄弟都给卖了,你要是不报答我你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么?
  “他还能把我怎么着啊?他还能拿刀逼着我跟他怎么着?”我说话的语气特昂然,可是我心里真有点儿虚了。电视剧里头不是说碰上那不讲理的,能想尽一切办法达到目的,谁知道他高明哲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主儿啊?
  杨思北叹了口气,幽幽地令我毛骨悚然地告诉我:“顾湘,你要是见着一个真能为了你去死的人,你就说不出来这话了。”
  于是我知道了杨思北半年前的悲惨遭遇。
  杨思北对他的小洛洛不能容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半年前他就有点受不了,提出了分手,姚洛当然不同意,她把杨思北当命那么爱着啊,她说杨思北要是不要她了她就死给杨思北看。杨思北一咬牙没搭理,结果当天晚上姚洛她们宿舍的小姑娘就尖叫着给杨思北打电话说姚洛割腕自杀了,血流得一床单都是,这会儿正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缝针呢。杨思北登时懵了,赶紧跑到音乐学院去,看见姚洛惨白惨白的小脸儿和发青的小嘴,杨思北说他当时心都要碎了。姚洛的小手腕上缠了好些纱布,大夫说要是晚一会儿送来就有生命危险了,说完了还狠狠白了杨思北一眼。
  “杨思北,这丫头对你还真是情深意重啊,要知道,死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割腕特疼吧?”
  杨思北特严肃地望着我,板着一张扑克脸,“顾湘你别打哈哈,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要是不是为你好才不给你讲这些。”我不言语了。杨思北说得对,就他那张比银行金库还严实的嘴,能告诉我这些是不容易。“姚洛一醒过来看见我就哭了,让我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再像从前一样她就再也不挽留我。我心软,答应了。”
  后面的事不用杨思北说我也明镜似的,要不是姚洛变本加厉地折腾杨思北,就杨思北那小白兔心肠,还能忍心再甩她一回?果不其然,杨思北说,姚洛折腾得比以前还厉害,所以这次他提出分手姚洛都没敢言语,只敢冒着让丰菱数落的风险跑到我们宿舍去求我开导杨思北。“这次我很坚决,我知道如果再不断,以后的事情就越来越难办。可是,”杨思北说,“姚洛还算是明白事儿,她要是还像上次那么跟我要死要活的,我拿她还真没办法。”
  我浑身一阵发冷,脑门上全是汗珠,“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要是碰上一胡搅蛮缠的主儿那是老天爷下凡也救不了我。”
  杨思北皱着眉头,那表情活像扑克牌里的方片J,“顾湘,你跟我一样,心软,看不得别人糟践自个儿,他拿刀逼着你你肯定不怕,但是他要是拿刀逼着自个儿,你就肯定得怕。”
  我没吱声,心想杨思北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的?
  我临走前杨思北像我爸一样从我脑袋顶上往下特慈祥地瞅着我说:“我觉着明哲不是那样儿的人,我也希望他不是那样儿的人。”
  回到宿舍,丰菱飞奔过来,举着一本花里胡梢的书朝我一顿狂轰乱炸,我从她手里抢过那本书,一看封面就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再看扉页,我彻底晕过去了。
  那本书是高明哲写的《白石桥路上的爱情》,扉页上赫赫然地印着一行隶书:仅以此书,献给我心中的至爱顾湘小姐。
  我举着那本书,二十一年来第一次说了被我妈视为大逆不道的粗话:“我靠!”
  我坐在丰菱的床上愣了一会儿,之后问她这高明哲怎么速度这么快?前天我看他那本书写了才四万多字,怎么今儿就能有一本十五六万字的成书在我手里了呐?丰菱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是把原来写的和现在写的掺和掺和,交给哪家出版公司做的吧。
  我心说这下子我彻底毁了,我的清白名誉,我的光明前途,全都毁在高明哲这个北京小痞子手里了。丰菱说这本书今儿下午在我们学校宿舍区和教学区的大门口有专人销售,大家伙儿一看那横幅就都去买了,我问丰菱那横幅上写的什么,丰菱一句话差点让我一口气没上来见阎王爷去。丰菱说那横幅上写着:北交大才子与北理工才女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我这个气啊,心说也不知道是哪个孙子写的这个横幅,文理不通狗屁不懂。他明白什么叫惊天动地么?他明白什么叫爱情么?最重要的是他凭什么就上我们学校卖书来啊?他经过我的允许了么就把我的名字写在书上头?还那么大的字儿??
  我瞅了瞅给高明哲出书的出版社,从来没听说过。我想着明儿一大早全学校的人将要人手一本,认识我的人都将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似的向我行崇高的注目礼,我浑身就跟穿了一千一万根钢针似的那么难受。
  丰菱正跟我说着让我好好看看这本小说,里头的情节真挺好的,我站起来就走了,一边走一边嘟囔:“我就是翻遍交大也得把高明哲这小流氓翻出来!”
  我真上交大去了,横冲直撞地敲开了高明哲他们寝室的门,高明哲根本没想到我会来,目瞪口呆地坐在床上瞅着我,一双大眼睛特无辜的样儿。“我能跟你单独谈谈么?”我一句话刚说完,高明哲他们宿舍的人跟踩了电门似的一溜烟儿全没影儿了,剩下高明哲一个人,继续坐在床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特无辜地瞅着我。
  我尽量压了压自己的怒火,坐在高明哲对面的床上,说:“我看见你那本书了,封面儿还挺漂亮的。内容还没看呢,你速度挺快的啊。”
  高明哲这才动了动脑袋,脸有点红,“琢磨着给你一惊喜。我一直觉着上回我生日那事儿挺对不起你的,想给你赔礼道歉一直没机会……”
  一瞬间,虫子和夏文静手拉手的样子又出现在我眼前,我就觉着心里一阵刺痛,想挺都挺不住。我想起让人在言情小说和无病呻吟的散文里用滥了的一句话:其实我一点都不坚强。挺矫情的,可是挺真实。
  “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喜欢刘重啊?”高明哲用跟比蚊子打喷嚏高不了几个分贝的声音问我,特心虚。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哪儿来的念头,张嘴就是一句:“不是,我有喜欢的人了,但是说出来怕你接受不了。”
  高明哲小脸立马煞白,“谁啊?”
  “你的兄弟。”
  “杜宵?!”高明哲忽然而至的高分贝嗓音震得我耳朵嗡嗡的,他刚才煞白的小脸儿这会儿血红,那架势就好像杜宵要是在跟前他就能把杜宵生吃了似的。
  “杨思北。”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特平静,连把杨思北卖了都还浑然不觉。可能我潜意识里觉得杨思北善良得像春天里的小白兔,好欺负;也可能是我从根本上认识到了杜宵和高明哲之间深不可测的革命战友关系牢不可破,我决不能做破坏他俩阶级感情的千古罪人。
  高明哲“嗷”地一声,声音里的痛苦和无可奈何让我想起了那匹来自北方的狼。
  之前打算质问高明哲所有的问题我都没问,因为我觉得我平静的回答可以让高明哲彻彻底底地对我死了他的贼心。
  从交大出来,外头的冷风才让我清醒,我心说这回完了,高明哲肯定得找杨思北问去,杨思北不得活活吃了我?不成,我得先跟杨思北承认错误去。得,这还没仨小时呢,我这是第二回跟杨思北赔礼道歉了。
  一看我又出现在他们宿舍门口,杨思北冲着我一龇他的小白牙,特灿烂地一笑,“又跟我承认错误来了?”
  我心里一激灵,不是吧杨思北?你是算命的还是高明哲立马给你打电话了?“啊,我又承认错误来了。”
  “进来吧,他们还都没回来呢。”杨思北把我让进屋,继续着他挺好看的笑。我这是头回发现杨思北笑起来挺好看的,特干净特纯洁,像春天里的小白兔DD小白兔也会笑?
  我低着脑袋,让头发把脸挡住,然后特虔诚地给杨思北赔礼道歉,我说我一个不小心就把他卖了,卖的价钱还不太好,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就得来退货来了。杨思北没听明白,说顾湘你什么意思我没懂。我就特小心翼翼地把刚才在交大的事讲给杨思北听了,末了还说:“杨思北我不是真喜欢你你别误会,我也不是存心破坏你跟高明哲的革命友情,你就救我这一回吧,虫子现在是有家的人,我不能往他身上栽,只有你能救我了。”
  我本来以为我会听到刚才在交大男生宿舍里面同样的一声“嗷”,可是没有,杨思北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不敢抬头看杨思北,我怕我看见一张面目狰狞的脸破坏杨思北在我心里维持了三年的斯文形象。
  “顾湘,”杨思北终于说话了,我听得出来他是生憋着火气说的,“我不说这事儿你办得不对,我只说这事儿你办得不够妥当。至少,你应该事先征得我的同意,你说是不是?”瞧,斯文人就是斯文人,连发脾气的时候都这么通情达理。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怎么想的,高明哲他忒吓人了啊,你看见他写那本书没有?”我抬起脸看杨思北,看见了他跟平时一样安静得一潭死水似的面孔DD我妈要是听见我这种形容又该说我心术不正了。“本来我想去讨伐他来着,可他问我还喜欢不喜欢虫子,我一生气,就把你招出来了……”说完我又特心虚地低下了头,特无辜地缩小了嗓门的分贝。
  杨思北叹了口气,一句话就让我眼泪下来了。“顾湘,我知道你还喜欢刘重,我看得出来。”
  自打我跟虫子分手,还没人这么直不楞登地戳我的心窝子,我一直躲着逃避着这个问题,现如今杨思北说出来了,我逃不开了,这眼泪就好像脱了缰的野狗,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是啊,我还喜欢虫子,我看见勾在他手臂里的小手就嫉妒得两眼发黑。虫子背叛了我,背叛了他当初的誓言,背叛了我那么神圣的爱情。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到现在我也接受不了。
  可是我仍然怕给虫子添不必要的麻烦,高明哲知道当初是虫子对不起我,现在若是又知道我仍然爱着他,肯定要找他好好谈谈了。虫子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跳出我这个万劫不复的火坑,我哪儿还能给他添麻烦呐?所以我宁可把杨思北出卖了也不愿意给虫子添麻烦。也不知道我这是一肚子坏水还是善良。
  “这样吧,”杨思北说,“我替你扛下来就是,反正我也没有短期内再找个女朋友的打算。”
  刚才我还是偷偷摸摸让头发挡着脸哭,杨思北这么一说,我也说不清楚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特激动地就大哭起来,杨思北一看就慌了神,“哎,你怎么了啊?哭什么啊?我说错什么了?”后来杨思北一直说话,说这件事他决不会对任何人说,杜宵丰菱也不说,就让他们认为我现在真的在和他互相爱慕,直到这个风波过去再说以后怎么办。他越说我就越哭,我越哭他就越慌,我心里想,这春天里的小白兔也没杨思北这么善良吧?
  哭完了,我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瞅着杨思北,说:“我现在终于知道,姚洛为什么要想那么些办法留住你了。杨思北,你太好了。”
  我从杨思北他们宿舍出来,撞鬼一样碰见了刚从图书馆回来的虫子,他手里拿着一本高明哲的新书,看见我,兴高采烈地朝我招手,扬着那本我多看一眼都浑身直发抖的该死的书。“这书我看了,写得挺好的,没看出来明哲这小子还挺能编的。”虫子眉开眼笑的跟个新郎官似的,好像那本书扉页上写的是他刘重的名字而不是我的。
  “你那么高兴干嘛?又不是写给你的。”我心里纳闷,虫子怎么能当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似的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呢?他就真能问心无愧地把我当个普通朋友似的对待?我不怪他不怨他并不代表他就没犯错啊。
  “我是替你高兴啊,你看明哲对你多好啊,交大多少女生羡慕你啊!”虫子继续眉开眼笑,我忽然觉得他的脸怎么那么不真实呢?
  我眯起眼睛,“我跟高明哲什么关系你知道么?”
  虫子还没醒过来,没有预料到一场暴风雪即将到来,所以他继续着他的开心和快乐,对我说:“他对你这么好你还不肯做他的女朋友么?”
  我哭了,“刘重,你就那么着急我找个男朋友么?我顾湘不是嫁不出去的主儿,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自打跟你分手我缠过你么?你至于有个人对我好你就那么高兴么?你安的什么心呐你?!”
  我这么一哭虫子懵了,他的好心好意全被我指责了一遍,好几个月没谈起的分手的事也被我提起来了,我估计虫子肯定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要不然他不能那么手忙脚乱的。
  “不是啊…不是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啊……”虫子本来不太会说话,这会儿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会说“不是”,也不知道他都“不是”些什么。
  “我成全你是成全你,可你也不能太挤兑人呐!”我越说越委屈,把从前那些苦涩回忆全勾起来了,我忽然就觉得虫子特对不起我,他对不起我爱了他这么久,我甚至怀疑他跟我在一起这两年是否心里一直装着他的夏文静,这会儿我被人涮了似的那么郁闷,怎么也想不通的那种郁闷。
  我跟虫子谈恋爱谈了两年,虫子从来没见过我哭,现在我哭得这么伤心,你说他能不手忙脚乱么?虫子很慌,不知道怎么办好,也顾不得人来人往车来车往狗来狗往,直说:“别哭啊,你别哭啊。”
  我放开了力气哭,比刚才在杨思北屋里哭得还凶,刚才那是感动,这会儿是委屈,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明哲,知道了就行了,你要不愿意我跟他说去,不让他找你了还不行么?你别哭啊,别哭啊……”虫子一慌就爱结巴,重复着说一样的话,舌头直打卷儿。
  我听见虫子这么说反倒不哭了,一抹眼睛,理直气壮地说:“我喜欢的是杨思北,高明哲还排不上号呐!”
  我这一句话,差点把虫子说哭了。
  我这人从小稀奇古怪的念头就特多,所以我们老师说我挺适合学计算机的,因为我有创造性思维。其实我没什么创造性思维,因为最近我发现很多很多的人小时候都跟我小时候一样有创造性DD特例多了就是共性,所以不能叫创造性思维。
  那天我又去上网,发现有个哥儿们在BBS上说他小时候想不明白的N件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大惑不解的问题DD松花江上是否因为漂满了松花蛋才得名?我看见了这个帖子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起201卡给我妈打电话,我要告诉我妈我小时候的这种被她视为稀奇古怪的想法是存在普遍意义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和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我心有灵犀的哥儿们是杨思北。
  我在这个帖子后面跟贴主热火朝天地聊了半天,他终于被我感动了,发消息过来问我的QQ号,我说你是男的你得有绅士风度,你先给我吧。那边给我传过来他的QQ号,我一看,立马从QQ上发了一条消息给“洗脸”:“杨思北怎么又是你啊?!”
  杨思北那头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跟我说,高明哲和杜宵都找过他了,但他没把我卖了,他说他不知道顾湘喜欢他,可他的确挺喜欢顾湘的。杨思北没告诉我杜宵和高明哲听完这句话是什么反应,可我知道,我能想象得到杜宵那张气得雪青的脸和高明哲一副看错了人的口眼歪斜的模样。当时我心里特感动,我觉得杨思北为了我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小丫头把他这么多年最好的兄弟都得罪了,真是不值得。我坐在电脑前半天没说话,心里正想着要不要跟杜宵他们澄清一下这件事跟杨思北没关系,杨思北那边发过来一段话:“顾湘,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别再去澄清什么了,等这件事过去再说。杜宵和我这么多年兄弟,他不会为难我。”
  我估摸着这会儿要是杨思北在我面前我又得感动得哭了。
  后来我问杨思北干嘛叫“思北”,杨思北说他爸爸当年上山下乡到北大荒,在那儿认识的他妈妈。我说哦,那你妹妹干嘛叫“念南”?杨思北说他妈妈是江南女子,现在生活在中原也还一直思念家乡。我说杨思北你爸你妈还真有情调,插队那会儿就浪漫甜蜜得跟邓丽君的嗓子似的。
  我跟杨思北还聊起了毕业以后去向的问题,我说我基本上能在中关村混一段时间,杨思北说他打算先工作一段再考研。
  那个下午我和杨思北坐在同一个宿舍区的不同房间里消磨了好几个小时的时光,我忽然间就想起来杜宵如果要考研去上海,那儿连暖气都没有他怎么熬过冬天?
  研究生入学考试结束,杜宵哭丧着一张脸出来,说是考得很差,丰菱倒是出乎我意料地告诉我她要是知道今年谁出的题目肯定拎着各类人参鹿茸去他们家拜年。我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嘴脸面对这帮又被考试涮了一回的劳苦大众,居高临下地说:“我要是你们,就拿着买复习资料的钱给我的电脑添个内存条换个显卡。”结果被大骂没追求。
  丰菱也真够可以的了,想当初她的编程水平只能写出个Hello World,现如今已经壮志凌云地去考研了,我估摸着她要是真考上了,同济大学计算机系教授一定觉得家门不幸。我鄙视丰菱,这个学艺不精的伪IT人士,想当年考C语言还是靠我呐,她怎么就能为了杜宵玩儿命读书就去考研了呢?没追求,还不如我对内存条和显卡的追求呐。所以我鄙视她,坚决鄙视她。
  丰菱她们考完试,我和她庆祝的方式就是跑到我们学校家属区的菜市场买了一堆油光油光水灵灵的大草莓。提起水果倒是真有很多笑话,我们宿舍这帮人到了夜里不是聊天就是打牌,夏天的时候渴了就去水房,那儿某一个水龙头下边儿准有不知道哪个宿舍的人放在水盆里用凉水冰着的西瓜,我们就抱回来吃,吃完了特理直气壮地把西瓜皮扔了,好像活在共产主义社会。
  我正吃草莓吃得开心呢,宿舍的门被从外头狠狠地推开,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排山倒海地冲了进来。是姚洛。
  姚洛一看见我就说顾湘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以前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么?你怎么能背着我爱上思北呢?你告诉我,你和杨思北到底偷着好了多长时间了?
  丰菱没反应过来,一只手拿着咬了一口的草莓愣住了。别说丰菱,就连我都没反应过来姚洛这是在跟我说话DD实话跟您说,前段时间我撒谎说我爱上杨思北那件事已经差不多被我忘光了。
  姚洛见我不说话,更生气了,义愤填膺地指责我对她的不忠不孝DD哦,不对,不能叫不孝,她又不是我妈,孝什么孝啊?DD我就纳闷儿了,我跟她认识全是因为杨思北,我跟她的友情什么时候深刻到要论忠诚这种程度了?
  还是丰菱比我反应得快,她把手里剩下那半个草莓塞进嘴里就打床上蹦起来了,尖着她那学过国粹的小嗓子就开始嚷嚷:“姚洛,您又跟这儿添哪门子堵啊?您还真以为你们家杨思北人见人爱啊?凭什么就把我们顾湘扯进去啊?昏了吧您呐?顾湘对你还不够意思是怎么的?为了你她把杨思北都得罪伤了!”丰菱那嘴跟小刀子似的咔嚓咔嚓地说,说得姚洛小脸儿雪白。这丰菱还不过瘾,又加了一句:“我得更正一下,杨思北不是你们家的,是国家财产,公有的。”
  我琢磨着我要是姚洛,听见丰菱这套话早驾崩了,姚洛比我涵养好,没发作,小拳头握着,死死盯着我看,盯得我直心虚。
  为了不让丰菱再用她的小嘴儿打击姚洛这颗冉冉升起的歌坛星星,我开始善良地打圆场:“姚洛,你都哪儿听来的瞎话儿啊?杨思北哪儿是那种人呐,他说什么也不能干对不起你的事儿啊。丰菱,杨思北特正直,是吧?”我扭头问丰菱。
  丰菱一撇嘴,拿出一张纸巾来擦擦草莓上的水,“可不是正直嘛……”我知道她下句话肯定说“就是因为正直才被某些憋着上房揭瓦的小丫头骗”,于是我赶紧堵住她的嘴,赔笑说:“姚洛你别误会,你就是太善良太单纯,谁的话都相信。”
  我一说这话姚洛居然哭了,“高明哲亲口跟我说的,他是杨思北的好朋友,能骗我?!”
  丰菱扭过头,等着她一双比小燕子小不了多少的大眼睛说:“顾湘,你丫不是真的吧?!”
  我忽然间觉得姚洛真可怜,我想起杨思北说姚洛为了他自杀的事。真的,死真的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我平时切苹果切了手还疼得龇牙咧嘴的呢,何况在手腕儿上诚心诚意地划那么一下子,还得眼睁睁瞅着自己革命的鲜血流了一地。我觉着我做不到,虫子把我甩了我也做不到。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姚洛都跟杨思北分手了,干嘛还哭哭啼啼地来讨伐我啊?就算是我跟杨思北怎么怎么了,似乎也跟她没关系吧?可能姚洛至今仍然接受不了杨思北已经重新变为国家公有财产这个事实,就好像我至今无法接受虫子已经是夏文静的终生私有财产一样。
  姚洛在那边儿哭,我就在这边儿思考。思考的结果是,不能让这么些天的谎言前功尽弃,不能让高明哲的小阴谋得逞,否则我就对不起杨思北这只春天里善良的小白兔。于是,我鼓起勇气对姚洛说:“洛洛,我是喜欢杨思北,可我发誓,你跟杨思北谈恋爱的时候,我们俩绝对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这话说得非常真诚非常义无反顾,我自个儿都快被自个儿感动了,险些信以为真。
  姚洛不哭了,梨花带雨地望着我,一句话令我异常心碎,“那,你能好好照顾他么?”完了,这一句话就给我和杨思北的关系定性了,这我还一辈子签了卖身合同了怎么的?撒谎撒出来一张罚款单,我可真够冤枉的。
  我挫着手,低着头,红着脸,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俩没什么关系……”
  姚洛又说:“思北是个好男孩,是我不懂得珍惜,你可要好好珍惜他啊。”
  我傻了,丰菱那边也傻了。自打她对全世界宣布她不喜欢姚洛那天开始,我就没见过她像今天似的见着姚洛半个小时只尖刻那么一回,看样子是在深刻检讨过去自己的禽兽行为。
  我只好又说:“洛洛,我和杨思北真的没关系,我…我喜欢他罢了。”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丰菱这下子才从太虚幻境里溜达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大叫:“我操顾湘你忒离谱了吧?!”
  “你说你一女孩儿家家的,说话怎么那么不注意啊……”我数落了丰菱一句,换来了暴风雨般猛烈的袭击。
  丰菱说:“我说话不注意?我说话不注意我也没瞎喜欢人呐,就算是虫子甩了你你也不该逮着一个人就瞎喜欢吧?你说,是不是杨思北先喜欢你你受不了诱惑才承认喜欢他的?杨思北要是敢强迫你,我他妈灭了他!”我知道丰菱怎么想的,丰菱肯定以为杨思北为了摆脱姚洛拿我当托儿,她最看不惯我的善良被人利用,所以才野狗似的暴跳如雷。丰菱肯定想不到,这是我为了摆脱高明哲想出的一个馊主意,结果把杨思北给搭进去了。
  这事儿直闹到我们宿舍另外几口子都回来,丰菱才停止了对杨思北红卫兵对待反革命一样的批判,姚洛红肿着一对大眼睛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很心酸。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是否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丰菱呢?丰菱是我最好的朋友,真能为了我插自己几刀。可杨思北都没把这件事告诉他最好的兄弟杜宵,我要是私自告诉丰菱是不是有点儿不地道啊?丰菱那快言快语的主儿,又那么死心塌地爱着杜宵,指不定哪天就溜达出来一句闲话,杨思北和杜宵的友情就岌岌可危了DD杜宵因为杨思北和我互相爱慕这件事对杨思北已经有看法了,我不能再继续添乱。
  于是我决定暂时不告诉丰菱这件事,独自承担一下对友情的极度愧疚。那时候我心里想这个冬天可真够闹腾的,想当年大兴安岭那把火烧得也没这么热情洋溢吧?
  春节前夕,我拎着一只“全聚德”烤鸭屁颠儿屁颠儿地冲上了11次列车,跟着这趟幸福的小快车山呼海啸地回到了家乡,叫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家门口,特喜气洋洋地给了司机十块钱,掏出钥匙来打算给我妈一个惊喜,刚一进门我就傻了,眼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我家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流窜,还眉开眼笑地一口一个阿姨地叫我妈。
  我手里的东西砸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喊:“高明哲你怎么来了?!”
  “哎,顾湘你回来啦?明哲等你好几天了。”我妈笑眯眯地从我手里把烤鸭抢走,回头就又满眼慈爱地瞅着高明哲了。
  这我妈什么时候跟高明哲变得这么亲的?还一口一个明哲明哲的,我都跟了我妈二十一年了她还连名带姓一起叫我呐!等等,好几天?高明哲来我家好几天了?!他是怎么认识我家的?他没事儿闲的不在北京好好过年跑我们家来干嘛呀?我智商不低,测试的结果是134,所以我立马反应过来了高明哲来我家的图谋,后脊梁一阵发寒DD他不是来跟我妈套磁来了吧?
  我蹿到高明哲跟前儿,像是怕他电着似的用两根手指头捏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边儿,“高明哲,你到底干嘛来了?”
  高明哲扯着嗓子一句话让我恨不得当时就下地狱,“我考研考东北大学了啊,以后这儿就是我第二故乡了。”瞅着高明哲那一副差点儿就流口水的面皮,我真想抽他一巴掌。
  我一眼瞅见了饭桌上放着的一本《白石桥路上的爱情》,立马踩了耗子尾巴一样蹦起来抓起来打算藏起来,我妈那头已经说话了:“顾湘你从小就说喜欢写东西,什么时候也能像明哲那样儿写出来本书来看看啊?”得,我比我妈晚了一步,老人家早就拜读过高明哲这本糟烂书了,我想拦都拦不住。
  高明哲这头咧着嘴嘿嘿一乐,“阿姨您就别夸我了,顾湘比我有出息多了。”
  我妈说:“她有出息?让她考研究生就像要她命一样,从小就不喜欢读书!”
  高明哲又说:“阿姨,您不能这么说,人各有志,读书多也不见得就有出息。”
  我的眼睛一会儿这头一会儿那头,一会儿看着我妈一会儿看着高明哲,这儿都晕菜了DD我这是幻觉吧?我怎么觉着我妈好端端地多出一大儿子来呐?
  我怒了,彻底怒了,倒不是因为我妈说我没出息,是因为高明哲他居然死皮赖脸跟到我家来了,简直心比天高脸比地厚,您说这被北交大培养出来这么一种子那得多痛心疾首啊?我举着高明哲那本书前腿儿后腿儿都跟着颤抖,哆哆嗦嗦地说:“妈,妈,我要是在一年之内写不出一本像样儿的小说来,我就不是顾家的人!”
  我妈没搭理我,扭身上厨房做饭去了。高明哲凑过来,“这话说这么严重干嘛呀?你到什么时候都是顾家的人不是?”
  我气急败坏,把手里的书往桌子上使劲儿一砸,“有你什么事儿啊?我是不是顾家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当时我心里特凄凉,我觉着高明哲这样儿的,真是软硬不吃的主儿,就我这种见天儿跟学校里风花雪月的小丫头片子能拿他有什么办法啊?我真不知道高明哲他们家是干嘛的,怎么好好的连我们家地址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呐?!难不成是杜宵丰菱合伙把我给卖了??
  我正凄风苦雨地皱着眉头,我爸开门进来了,高明哲一看见我爸,刚才那喜气洋洋的笑容立马凝结在了他那张细皮嫩肉的脸上,舌头打了结似的说:“叔…叔叔,您…您回来啦?”我一瞧这苗头不对啊,高明哲跟我妈处得比鱼水情还鱼水情,怎么茬儿见着我爸跟野狗见着狗熊似的啊?DD不对,这个比喻不恰当,回头我想到了恰当的再改DD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爸在这件事上跟我妈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也就是说,我爸在对高明哲的态度上是坚决跟他革命的闺女站在同一阵线上的。这个消息真是令我欣喜若狂,我乐得朝我爸扑过去,顺道还得意洋洋地狠狠白了高明哲一眼。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爸看见我,钢墙铁壁一样的脸上立马有了温柔的笑容,我一瞅更乐了DD我爸到底是我爸,都说当爸的最疼闺女,我长了二十一年才彻底明白这个道理。谁总结出来的这个道理来着?国务院真应该给这位颁发一个什么奖章之类的。
  “刚回来,爸,我给你买的烤鸭,晚上吃吧。”我吊在我爸脖子上耍赖,斜眼瞅着高明哲的小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爸自打进门冲高明哲点了点头,就再也没搭理他,吝啬得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看他,我跟贫苦大众见着亲人解放军似的那么高兴,给我爸削苹果,还咧着嘴乐。这会儿电话响了,我爸接起来,说了句“稍等”就把听筒塞给我,我一听,是杨思北。
  “到了家了啊?”杨思北比我回家早,这会儿估计是在他河南温暖的家里跟他的妹妹杨念南一块儿围在他爹妈跟前儿共享天伦呢。
  “啊,刚到家。”
  “那个,我听说,明哲上你们家去了?”
  “你知道谁告诉他的我家地址?!”我也没顾得上高明哲就在离我不到三米的地方瞅着我,大声嚷嚷起来。您瞧,我妈又斜眼看我了,我不就是不注意淑女形象大声说话了么?我还犯什么王法了怎么的?
  杨思北那头儿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杜宵告诉我他过去了,还说,还说我要是想把你追到手就得跟高明哲死磕。”嘿!你说这杜宵真是憋着坏唯恐天下不乱啊,自己俩兄弟成情敌了他怎么后背都乐开花了啊?好像事情跟他无关似的。
  “杜宵告诉他我们家地址的?!”我不依不饶地问着同一个问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应该不会,明哲可能是去过学生处了。”杨思北甩给我一句话,我听到了电话那头杨念南甜甜蜜蜜地一声“哥,你耳朵不热啊?赶紧吃饭了!”心说这丫头虽未谋面但似乎跟我还挺投脾气。
  挂上电话,我阴着脸瞅着高明哲,高明哲帮着我妈拿碗拿筷子,低着头勤勤恳恳得像杨白劳。我这人有时候嘴是损了点儿,可我总是不好意思当面说人家脸皮厚,我总觉着是个人就要面子,当面被人说脸皮厚的滋味肯定植缓檬艿摹5这会儿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真想告诉高明哲他的脸皮比那地壳变迁形成的地表层还结实,愣是怎么打也打不穿。“高明哲,你……”没等我说完,我妈已经把一盘子又一盘子的菜端上来,冲我喊:“顾湘,叫你爸,洗手吃饭!?
  吃饭的时候我才明白高明哲是靠什么博取了我妈这么多欢心,原来他也是从小没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被规矩束缚惯了啊!瞅他吃饭时候那么些规矩,多优雅多斯文呐!要不是事先有那么些事儿,没准儿我还真能对他有点儿感觉DD真的,这年头儿能像他这么吃饭的男孩属实不多了。
  正往嘴里扒拉着米饭,我脑袋顿时“嗡”地一声DD我跟虫子谈恋爱到分手这码事儿我可从来没跟我爹妈提过啊,这高明哲可别小嘴儿一溜达把我那点儿小秘密全给我溜达出来了啊,那我可完了!我妈要是知道我二十岁不到背着家里谈恋爱,那得关我一辈子禁闭。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心虚,最后夹菜的手都哆嗦了。我妈好像看见我哆嗦了似的,趁火打劫地问:“顾湘,你们学校有个叫杨思北的?”
  我开始假装咳嗽,恨不能把高明哲拌在米饭里一起吃咯。你说他告诉我家里虫子的事儿也就完了,干嘛还不依不饶地把自个儿兄弟杨思北也带上啊?!这人怎么这么不地道啊?
  “顾湘,你妈问你话呢,是不是有个叫杨思北的是你同学?”我爸给我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特温柔地呵斥了我一句。
  “啊,是。”
  没等我妈再问,我爸接着问我:“女儿,这个杨思北的母亲是不是浙江的?”
  我瞅瞅高明哲,心说你怎么什么都跟我爸我妈说啊?怎么不把人杨思北家谱拿来给家里看呐!“啊,是。”
  “他爸爸叫杨少平?”
  我这个气啊,瞪着高明哲咬着牙不说话DD您说这高明哲多气人吧?上学生处查我们家地址也就算了,你干嘛把人家杨思北他爸都抖落出来啊?瞅瞅,他还跟我装出一副特无辜特可怜的样儿,企图冒充春天里的小白兔。就他,冒充小狗熊还差不多,小白兔?门儿都没有!!
  “顾湘,你爸问你话你没听见啊?”我妈口气明显不善。
  “我哪儿知道杨思北他爸叫什么名儿啊?我就知道他妹妹叫杨念南。”
  我妈一听我说这话,立马放下筷子回屋了,速度快得连后脑勺都没让我看清楚。我懵了,瞅着我爸,心里检讨自个儿到底哪句话说错了或者是哪句话说得不符合我大家闺秀的身份了。
  “爸……”我楚楚可怜地瞅着我爸的眼睛,用余光狠狠地鄙视高明哲。
  我爸没搭理我,站起来也进卧室了。他俩都不在餐厅了,我抬起右手指着高明哲的鼻子就是一顿呵斥:“高明哲,你办事儿怎么那么没谱儿啊?大过年的你不好好跟北京呆着你跑我们家来添哪门子乱呐?我告儿你高明哲,这是我家,你买个宠物还得跟宠物商店的老板打声招呼呢吧?怎么着一大活人上我家来我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的?高明哲你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是压低声音说的这些话,我怕我妈在卧室里听见我这么不淑女地呵斥高明哲又说我不懂礼仪。不等高明哲有任何反应,我放下右手又抬起左手接着数落:“还有,我的事儿你干嘛跟我家里瞎说啊?我在我爸我妈眼睛里是个多乖的女儿你知道么?好端端的形象维持了二十一年,你来了就全破坏了,你说你不是灾星是什么?再说了,人杨思北是你兄弟,他招你惹你了?我喜欢他怎么了?我就喜欢他怎么了?公平竞争,有你这么在人背后使猫腻儿的么?”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累了,站起来倒水喝水,高明哲一声不吭,准备听着我继续发怒。我喝完水一看桌上没怎么动的饭菜,果然又火儿了,“高明哲你说你一来我们家怎么连饭都吃不好啊?你真是个灾星!”
  我说完了,坐下来喘气,高明哲陪着小心跟我说:“顾湘,我什么都没跟叔叔阿姨说,我这回来这儿是上东大来见见校长导师什么的,回头这边儿上学了,顺道来你家看看,我连我喜欢你都没跟他们说,真的。我那本书今儿刚给阿姨拿来,阿姨连翻还都没翻一下呐!”
  “去,别一口一个阿姨叫得那么亲,那是我妈!”我一边儿继续对高明哲横眉冷对,一边儿让脑子飞速运算,利用我让各种编程语言熏陶了四年的思维迅速判断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忽然我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椅子上蹦起来跳进书房,“咣当”一声把高明哲和一桌子饭菜关在了门外。
  我记得以前我见过一本红皮日记本,是我妈下乡时候写的,当时我特守规矩觉得那是我妈的隐私我不该偷看就放回去了DD瞧,那会儿我才十六就明白尊重人家隐私了,我多有出息啊!DD这会儿我忽然觉得既然这事儿不是高明哲捣鬼那就一定和这本日记有关系。于是我潜入我妈的秘密抽屉,土拨鼠挖坑一样翻出了我妈的一摞五颜六色的塑料皮日记本。
  要不怎么说我运气好呢,我妈一共五本日记,我翻第一本就给我找到了惊天大秘密。我妈是1968年下乡去的北大荒,我翻开的那本日记按顺序应该排在第三本。翻开第一页我看第一行字:“少平,我爱的人,你终于还是走了……”
  那时候我心里就一个念头DD杨思北,怪不得你能让姚洛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的,敢情是遗传啊!
  我在书房的地板上坐了好一阵子,直到听见我爸妈卧室的门有动静才前爪后爪一起动用把东西收拾好飞奔回餐厅,像个雕塑似的坐在椅子上好像刚才所有的事都没发生过。其实我心里头着急啊,我就盼着赶紧到晚上,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我可以偷偷跑到书房里头翻翻我妈年轻时候的青春小秘密。我倒是想知道,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能让我那美丽动人冰清玉洁饱读诗书浪漫柔情的老妈爱得这么刻骨铭心,以至于都快五十岁了提起这人来还闻风丧胆的DD又不对了,我老用错形容词。
  那一个晚上我都没怎么说话,连高明哲跟我妈我爸聊天我都没听见,直到快九点了我跟高明哲说:“高明哲,你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您瞧,我这话说得多委婉多淑女啊,高明哲听了差点吓一跟头,赶紧点头,说是是我是该回去了。说着就穿衣服穿鞋出门,临了还跟买破烂的似的扯着嗓门儿吆喝着“叔叔阿姨再见”。
  我盼着我爸妈都进屋睡觉了,以写程序为理由留在了书房,上网磨蹭了一个小时,心不在焉地在几个BBS上灌了一阵子水,估摸着他俩都睡着了,还轻手轻脚特务似的趴在门上听了听,才又拉开了锁着我妈青春初恋的小抽屉。
  我点灯熬油地把我妈五本日记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也没看出来什么端倪,只知道我妈跟杨思北他爸有过一段感情纠葛,至于怎么回事儿,那五大本日记愣是没写。就看见什么“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我想我一生也不会忘记”、“大雪封冻天地,我看到他从地平线上慢慢从一个黑色的小点变得清晰”之类的话。您说我多不容易啊,期末考试都没这么勤奋过,看了那么多字我容易么我?愣是什么都没让我看出来。看来我妈的保密工作做得真是到家,所有的事儿都搁在记忆里了。难不成她早就知道她的女儿有朝一日能变成打入我军内部的党国特务?
  我发现我那点儿文学天赋还真的都得自我妈的遗传,可我没看过我妈那么多书,要不然没准儿我真能像高明哲似的折腾出一本书来,好歹也能算一文人,多牛啊。我心里琢磨着如果有一天我能把我妈我爸和杨思北他爸之间的故事弄明白了我就写本书,书名我都想好了,叫《光阴流淌在那个年代》,够酸的吧?比高明哲那个什么《白石桥路上的爱情》酸多了。到时候我也在扉页上写一句话,我写:仅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和他们共同拥有的那年那月。瞧我多牛啊,在书房里呆一晚上就能构思出来一本小说,还挺煽情的。
  这会儿我听见门响了,赶紧把东西塞回抽屉,像个佛似的坐在电脑前面,对着我早就打开的一个JAVA程序似模似样地往上打字母,其实那是个什么程序我都不知道,随便从网上抄下来的,看都没看。
  我妈推门进来,“顾湘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我写完这个程序就睡。妈,你是怎么认识杨思北的?”我使上吃奶的力气装出一副漫不经心无意当中想起这件事的样子,估计未遂。
  我妈也特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下午你没回来的时候打电话找你,说是你大学同学,叫杨思北的,告诉我是郑州的长途。”没容我再问,我妈已经关门走了,临走前跟我说:“快点儿睡吧,一个女孩子,总是熬夜不好。”
  我妈关门走了,我对着那个不知道谁写的程序发呆。我心想,杨思北可真纯洁,说他是春天里的小白兔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纯洁,可我词汇量贫乏,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更贴切的形容词了。这年头儿往同学家打电话还有报姓名的?我往同学家打电话也就说“我是××的同学”,最多加一句“我姓顾”就完了,瞧瞧人家杨思北,连自个儿家在哪儿都跟我妈交待了,多诚实可靠啊!我想不服都不行。
  我这个人一旦盯上什么人,那人可就倒了大霉,因为我不把我想知道的弄清楚决不会善罢甘休。杨思北他爸现在被我盯上了,鉴于我根本不认识老人家,那么替他倒霉的就是他的宝贝儿子杨思北。
  我在凌晨三点半拨通了一串以0371开头的电话号码,把杨思北硬生生从甜美的梦境里拽了出来,在他还没来得及打算对我破口大骂的时候,我赶紧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找他,事关他爸爸,如果他这会儿说话不方便我们可以上网。
  杨思北一听事关他亲爱的老爸,立马不生气了,说:“我在自己房间呢,你说吧。多亏响一声我就接起来了,要不然把家人都吵醒了。”
  于是,我开始张飞审葫芦似的审问杨思北,提了一系列诸如他爸是不是叫杨少平、他爸是不是当年去北大荒插队的之类的废话问题,最后,我才问:“杨思北,你爸在你妈之前交过女朋友没?”
  杨思北愣了愣,“我哪儿知道啊?他们又不会跟我说这些。”
  “你问问你爸啊,回头告诉我。”
  杨思北沉默了一会儿,我估摸着他是在用他学国际贸易的脑袋计算我这个葫芦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干嘛啊?什么事儿到底?”
  “哦,”我轻描淡写地说,还甩了一下头发,挺像洗发水广告里头的动作,可惜杨思北隔着电话看不见。“我想采访采访你爸,然后写本小说。”
  “顾湘你说你怎么回事儿啊?二十多岁了办事还那么没谱,有你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么?大半夜的想起写小说来了就不让人睡觉,还说得跟唐山地震了似的那么严重?!”您别误会,这些话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这要是换成杜宵杜宵准得这么骂我,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让杨思北也这么骂我,可是杨思北挥校他一点儿都没辱没他的斯文形象,只是跟我说:“顾湘,你性子怎么这么急啊?还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这么晚了,你就不能明天早晨再打电话来?”杨思北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特平淡特慈祥,差一点儿就把我感动哭了?
  我决定跟杨思北说实话,因为杨思北替我扛下了一个谎言,还因为杨思北对我太平洋一样广阔的宽容。我说:“我在我妈的日记里看见了你爸的名字,我想知道他们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小声说,像电影里地下党对暗号似的那么神秘。
  杨思北又是半晌没说话,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就在我马上要睡着了的时候,杨思北说:“那我明儿问问我爸,看看能不能问出来。”
  “你可别直接问啊,要旁敲侧击,就你那实惠,傻不楞登地什么都直说,你爸不轮起胳膊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啊?你爸不打你你妈也得打你。哦,对,还有你妹。”
  “不能,你当我傻啊?”
  我龇牙咧嘴地一乐,“你以为你不傻啊?”
  我正要接茬儿兴致勃勃地论述杨思北为什么傻,听见电话那头一甜甜的小声说:“大半夜的跟谁打电话呐?你女朋友也看得太紧了吧?连做梦都限制?”哟呵,杨念南那小丫头嘴挺利啊,嗯,我喜欢!瞅杨思北老实的,就会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说:“瞎说什么呐,同学!”切,要是换成我我就说“这叫寒假里的柏拉图,都见不到面儿了,通个电话我犯法了?我还没听说谈个恋爱还得上税呐!”我把这话跟杨思北说了,心里正发虚,害怕杨思北傻不楞登地把我这话原封不动地学给杨念南听,结果那头杨念南甜甜的小声一尖:“怎么着嫂子,还没进我们家门儿呐就开始挤兑我了?”
  我当时一头就栽键盘上了,敢情这丫头不是在杨思北房间里头说的话,人家拿的是分机。我这肯定是半夜打电话迷糊了,连这么明显的事实都没意识到。这丫头似乎比我想象得还厉害,跟我们丰菱有的一拼。我有点儿受到惊吓,像是头一回看见驴的贵州老虎,躲着不敢吱声。我在电话这头干笑,才知道小丫头去年九月考大学考到北京的,没几个月这京片子比我在北京呆四年的人还地道,聪明就是聪明啊!这杨思北也够意思了,妹妹来北京半年了愣是没让我们见一面儿,看样子这丫头肯定比姚洛还水灵,杨思北肯定是怕杜宵这只恶狼亵渎了他妹宝贵的清白。
  我拿着电话小心翼翼地说:“妹妹,我和你哥是纯净的革命同志关系,你可千万别误会。”
  结果小姑娘一句话又让我脑袋跟键盘亲热了一回。“得了吧姐姐,您见过纯净的革命同志半夜三点通电话的?我认识我哥十八年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跟别人这么纯净过呐!”
  我犹如见到了此时此刻正在北京东城区某个角落里酣睡的丰菱,顿时毛骨悚然一身冷汗,还好杨思北及时抢过了电话,并且粗着嗓子说:“赶紧睡觉去,没大没小的!”杨思北这句话说得很有河南风味,我拿着听筒想起了《东城西就》里的张学友,尽管我至今仍然认为张学友在那电影里头说的是山东话。
  杨念南把电话挂上,我心有余悸地跟杨思北抱怨:“你这妹妹真够意思啊,怪不得你不把她介绍给我们,这丫头要是跟丰菱碰在一块儿,那北京城得多狼狈啊?”
  杨思北顿了顿,说:“她跟我性格正好倒过来,一点都不像,她像我妈,从小就特能说,还总能特有本事地让她身边儿的朋友都宠着她。”我听得出来杨思北特疼他这个妹妹,连责备的话都说得特自豪。
  我妈的日记里写了,杨思北他爸也是个侃爷,属于杜宵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我估摸着杨思北他爸就是靠这张嘴让我妈义无反顾地跳入火坑的。
  杨念南像他妈,而且她跟杨思北的性格刚好相反,杨思北不像他爸,根据我从逻辑课上学来的理论,得出的理论是:跟杨思北相似的另有其人。而鉴于我妈跟杨思北他爸的初恋情愫,我提出了一个能让杨思北不吓死也得吓残的问题:“杨思北,咱俩不会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吧?”
  自打我有了自个儿有可能和杨思北可能有血缘关系这个念头之后,天天坐立不安,见天儿地跟在我妈屁股后头观察她是否有什么不对,之后再跟在我爸后头观察他对我妈是否有不屑一顾的倾向。可是我眼见着我妈在我爸跟前儿折腾了二十多年,也从来没见我爸跟我妈吹胡子瞪眼过,那我爸疼我妈疼得都不行了,我老觉着我爸是全国最模范的丈夫,有时候我都觉着我妈对我爸特横眉冷对,跟对阶级敌人似的,我爸就像一沉默的羔羊,一句抱怨的话也不带说的。
  于是我就开始想了。
  我掰着手指头算:我爸我妈当年在北大荒一直呆到快改革春风吹满地了才回家乡,那还是因为我爸78年考上了大学才走的。杨思北生于1978年初,我记得他的生日是二月份的。经过我对杨思北的严格盘查,得知他老爸老妈是在北大荒领的结婚证并且直到他快要周岁了才回的郑州。我就纳了闷儿了,想当初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呆到76年就已经很够意思了,我们家这几位干嘛对那儿情真意切得非得撵人了才走啊?
  我想,想当初在北大荒的时候,我爸肯定特喜欢我妈,我妈在背着家里生下杨思北之后,被杨思北的老爸狠心抛弃,我爸就成了我妈的避风港,跟我妈说无论她过去如何都不在乎,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于是我妈就跟我爸结婚了,之后有了我,从此过着平静的小日子,谁也不打扰谁。
  至于杨思北为什么被杨少平同志带走,我还有一番想法:我猜肯定是因为杨思北他爷爷特想要孙子。我记得杨思北跟我说过,当初他爸在北大荒插队的时候他爷爷病过一场,险些就过去了,杨思北说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瞧,全对上了吧?杨少平同志心狠手辣地把杨思北从我妈怀里夺走,弄得母子分离二十多年,您说这人不是憋着坏么?真气死我了!别让我看见他,让我看见我就得好好跟他掰扯掰扯这件事儿,谁让他欺负我妈来着?
  我又想,我爸多不容易啊,为了他自个儿心爱的女人,付出了那么多,瞅他对我妈那么好,多模范啊!多雷锋啊!多梁山伯啊!我想着想着就开始感动了,自个儿把自个儿感动得泪流满面的,倍儿有感情地写了一个小说的开头,第一节写完,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哭了一回。
  我把这个小说的开头发给了杨思北,杨思北看完,哆嗦着给我打电话,“顾湘,你别瞎想,高明哲写书刺激着你了是怎么的?胡思乱想什么啊?”
  这会儿我正拿着大二那年我们去秦皇岛玩的时候我和杨思北的合影,仔细研究过后我对杨思北郑重其事地说:“杨思北,你没觉着咱俩长得还挺像的么?你瞅那眼睛,你长得多随我啊。我的眼睛就像我妈。”
  杨思北那头估计都口吐白沫了,“哎哟顾大小姐,你可饶了我吧,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可千万不能乱说,这要是说出去了你们家和我们家都得天翻地覆。”
  我想了想,基本上同意了沉着冷静的杨思北同学的意见,决定在只有理论根据而没有事实基础的现阶段不打草惊蛇。
  放下电话我上网闲逛,在天涯海角论坛的贴图区里头乱翻各种人贴上去的自己的玉照。我觉着照片倒是没什么好看,底下的评论是真有经典的,记得那会儿看见一个男孩贴自己和夫人的照片上来,有人跟贴问:“请问你们是什么时候来地球的?”还有一个人一本正经地说:“两位长得都很抽象,照片不错,只是可惜了一位女性。”有时候我真佩服这帮人,损人能损到这种境界也真是不容易了,我估摸着我一辈子也不可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有个帖子叫“我和我女朋友,初步定于今年秋天结婚。”我点进去看了。我就爱看这种甜蜜情侣照,还挺八卦地帮人家看俩人有没有夫妻相。
  照片一点一点打开,我眼泪差一点儿就下来了DD那照片上,是虫子靠在一棵树上,怀里抱着娇小玲珑的夏文静。
  这生活可真生动,我这儿连大学还没折腾毕业呢就给我来了一出活生生的“爱人要结婚,新娘不是我”。我当时就觉着我翻江倒海地委屈啊,我恨虫子这么无情无义没心没肺,他怎么就能那么堂而皇之地把他和夏文静的照片贴网上去呢?他就不知道我上网有可能会看见?他就不怕我因此羞愤而死?他就不怕我想不开在自个儿手腕儿上来一下子?二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这么纯真呐?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丁点儿不会替别人着想!
  我气得一扬手拔了电源,我们家那台破电脑立马没了动静,坐在一片寂静里,我才意识到机箱里的风扇每日每夜是如何吵得我爸我妈不得安眠。
  我坐着生了一会儿气,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了一阵,确定客厅和卧室都没有敌情,才鬼鬼祟祟打开了我妈青春的小抽屉,把那堆日记本掏出来,打算好好学习一下被抛弃遭背叛之后应该如何重新振作。
  我看到我妈日记上有一句暴经典的话:“少平,你到底爱不爱我?”我觉着我妈可真够超前的,那个叫什么点的乐队要是知道他们的歌词儿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让人给想出来了,还不得找块冻豆腐一头撞上去啊?
  我从来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我也该郑重其事地问问虫子:“刘重,你到底爱不爱我?”可是我有些不敢,我怕虫子这个诚实的孩子把实话告诉我,我怕虫子他根本就没爱过我。据杜宵说,吃回头草的男人不多,除非他特王八地看上了那颗绿豆DD这可是杜宵的原话,不是我说的。我澄清这个事实,是不愿意让我妈又为这生气。
  我早说过,我知道虫子特别爱夏文静,可我心里难过的是他在爱着夏文静的同时告诉我他爱我,并且让我给他当了两年的女朋友。我感觉我像片羊肉似的让人给涮了,涮我的是我除开我爸最爱的男人。
  其实我这时候特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我不知道找谁。我要是找丰菱或者杜宵,他们俩肯定没等我说完就得对着电话把虫子骂得一钱不值,连个接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不是想听人骂虫子,要谴责他我比谁的词儿都多,可是我不想听人谴责他,我会心疼。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罢了。
  于是,我又想到了杨思北那只春天里的小白兔。
  “虫子要结婚了。”杨思北接起电话,我说了第一句话。
  杨思北老半天没出声,最后才说:“我想是因为他放下了对你的歉疚,所以才敢公开他的恋情。”
  “什么公开?公开什么呀?”那会儿我觉得我特像香港那狗仔队,成天价地追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不放。您说我怎么这么无耻啊?!
  “顾湘,我看见网上他贴的那张照片儿了。你也别生气,你想,你跟他说你有喜欢的人了,他那个人那么单纯,肯定以为你放下他了。你还指望他能像杜宵似的替你想想?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了解他么?”
  “就跟你爸当初甩了我妈似的?”
  杨思北有点急了,“顾湘,你生气就生气,你跟我叫什么劲啊?我又没惹你!”
  我拿着听筒自我反省了一阵子,说:“杨思北,你是不是觉着我这人特没劲?一天到晚横行霸道的还总一身真理?”
  我本来以为杨思北地认真考虑一下我这个严肃的问题,谁知道他想都没想就说:“不是。其实顾湘你是个挺善良的女孩儿,就是嘴太硬,有时候你哭一哭,肯定比硬撑着强。你知道杜宵和丰菱为什么那么护着你么?就因为你这人表面硬得跟个石头似的,其实骨子里就是一脆弱的鸡蛋壳儿。”说完杨思北特害羞地补充了一句:“这些都是杜宵说的,他的原话。”
  “思北啊,你快点!”我听见电话那头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叫杨思北,断定那一定是当年从我妈怀里夺走杨思北的杨少平同志。这会儿我的心思从虫子身上转到了杨思北他爸身上,因为我特想知道这位杨少平同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本来我没打算这时候就拆穿老杨头儿当年的行径,可大好机会不容错过,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他爸还能让我逮着。于是我飞速运转着我内存256芯片奔腾III的脑袋,想找一个完美的借口给我和杨思北他爸的关系开一个优美的头。
  “顾湘,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跟我家人出去。”
  杨思北要挂电话,我说你要穿大衣你穿啊,你别就这么抛下我这个需要安慰的柔弱女子啊,你用免提不得了?杨思北“哦”了一声,按了“免提”健,一边穿大衣一边听我说话。
  我正琢磨着怎么跟杨思北他爸搭话,那头儿那位倒先说话了:“小朋友新年好啊!”嘿,这老头儿还真和蔼,主动给我拜年呐?!
  “伯伯您真客气,我这儿给您拜早年啊!”我在这边儿笑得跟个不倒翁似的,咧着嘴呲着牙,“我爸我妈出去买年货去了,要不让他们也给您拜年。伯伯我叫顾湘,我爸叫顾展鸿,我妈叫赵欣。”我知道我要是不一口气说完杨思北肯定阻止我,所以我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杨思北想挂电话都没机会。我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杨思北肯定急得直跺脚说我唯恐天下不乱不让他们家过好年。其实说完我也有点后悔,我觉着我对杨思北有点过分了。所以,我极力琢磨着怎么把这话圆过来,好让杨思北他们家过个平安年。
  还没等我想出来一个好点子,杨少平同志温柔慈祥的声音已经出现在电话听筒里:“小同学,你说你是赵欣和顾展鸿的女儿?”
  “……是……”我的声音小得自个儿都听不见。这会儿我是真觉着对不起杨思北了,我估摸着他早就在心里把我骂一万遍了。
  老头儿苦笑了一下,“还真没想到世上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杨思北真的火儿了,对着电话就喊:“顾湘,你太不懂事儿了!天大的事儿也等过完年再说吧?中午打电话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答应的?你怎么这么出尔反尔啊?!”我从没见过杨思北这么发脾气,我习惯了他乖顺温柔得小白兔似的样儿。这下子真把我吓着了,大气儿都不敢出,眼瞅着电话上头的计时器“咯呗儿、咯呗儿”地蹦,就好像看见了我们家的长途电话费在“扑登、扑登”地往上蹿。
  我猜想是杨少平同志叹着气拍了拍杨思北的肩膀,要不然杨思北怎么跟拔了电源似的忽然没动静了呢?我正想装可怜问一句,杨思北他爸那边儿又说话了:“顾湘啊,你妈妈,她还好么?”
  杨思北他爸丢下杨思北,坐在那边开始跟我一起浪费我家的长途电话费。他从我们家乡的天气一直跟我聊到高考,兴高采烈得我都招架不住了。这会儿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我妈对杨少平同志的经典评价DD整个儿一侃爷。
  我想起我妈跟我说起的她插队时候的一些事。我妈说,那会儿北大荒可真苦啊,她们这些南方的孩子到了东北都不知道怎么过冬,没有棉衣棉裤,好些孩子冻得浑身发紫。我妈还说,她有个同学,大雪天的时候在外头站岗,冻得都快成冰人了也不肯进屋,誓死要表示他对革命的忠诚。结果这个上海男孩真的被冻成了冰人,那好像是他十七年来头回见到大雪。
  我爸就没怎么跟我讲过北大荒的事儿,每次我问起他他都对付我,就不给我讲,跟抗日战争时候那烈士似的那么坚定不移。这会儿我才恍然大悟,我爸有可能是不乐意回忆那会儿的事儿,有可能跟这位杨大侃爷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我嘴上跟杨少平同志神聊,心里却在检讨,我怕我这么一时冲动干下的错事让杨思北同学从此跟我绝交。其实吧,我要是杨思北,我一早儿就跟顾湘绝交了。自打她自作主张把我拽进她那点儿破事儿开始,杨思北就应该意识到这种朋友是要不得的,以后指不定还给你弄出来点儿什么事儿,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哭去。你说哪儿有这样的朋友啊?一天到晚给人家添乱!真的,我都烦我自个儿了。要说我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呐,怎么今儿就干出这么一件千夫指的事儿来呐?可能我是昏头了,该去医院检查检查是不是得了神经或者精神的哪门子毛病。
  我在心里琢磨完杨思北,又开始琢磨我自个儿。你说我这张逮着谁说谁说完谁谁就口吐白沫的嘴到底像谁啊?我妈,那是饱读诗书的小家碧玉,满嘴跑火车的事儿她打死也不带干的。我爸,那是的名门之后,说什么也不能闭着眼睛胡说八道啊,那不得把我们家我爷爷气得半身不遂啊?那我像谁啊?!难不成是捡来的?
  对!我忘了电话那头儿还一侃爷呐!我觉着我就像他。
  想到这儿我浑身一哆嗦,就跟零下二十多度穿了一小T恤出门似的那种感觉,特冰天雪地DD难不成我爸不是我亲爸?难不成我爸因为喜欢我妈才疼我?一下子还疼了二十多年?
  “杨…杨…杨伯伯,”我憋了半天才叫出这个词儿,心里一想对面那位有可能是我爸我心里就翻江倒海地闹腾,就跟吃包子没稀饭似的那种赌得慌的感觉。“杨伯伯,我跟思北说几句话成么?”
  “思北啊?思北他刚才出去了。这孩子平时挺和气的,其实也特别倔……”杨思北他爸说着,我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一疼。我心说这回完了,杨思北肯定跟我绝交了。我少了这么一个比春天里的小白兔还善良的好朋友,那得多大的损失啊?再说了,这小白兔没准儿是我亲哥哥呐!我是真伤心真难过啊,想当初孟姜女把长城哭倒了也就悲伤到我这程度了吧?
  杨思北他爸跟我说了无数句废话,但始终都不提我妈,也不知道他是不好意思提还是害怕提,反正他不提我也不提,我觉着我已经够对不起杨思北的了,我不能一错再错,我得让他们家四口人好好过完年。
  “杨伯伯,今儿跟您乱说话是我不对,您能当这事儿没有么?我瞅思北也是真生我气了,我不愿意让他连年都过不好。”
  我自我感觉这几句话说得特真诚特发自肺腑,杨思北他爸就算是不感动得掉眼泪也得觉着我小姑娘挺懂事儿吧?谁知道老人家一句话就让我歇菜了。“顾湘,你是不是爱上思北了?”
  你说这叫什么爸啊?哪儿有这么给儿子找女朋友的?也不管别人小姑娘脸上是不是挂得住。这么当爸的我可真头回看见,这么当长辈的我也头回看见。现在我越来越觉着我是杨少平的女儿了,这么没边儿没沿儿的话以后我老了准定也能说出来。
  我正打算给杨思北他爸解释我跟杨思北纯洁无暇的革命同志关系,听见大门响了,赶紧跟老头儿说再见,说过年的时候一准儿打电话过去拜年,连滚带爬地挂上了电话。
  我嬉皮笑脸地冲到门口帮我妈拿东西,我妈拿眼斜愣我,“干什么亏心事了?笑得那么勉强。”
  “哎哟,妈,我帮你干活儿这不是好事儿啊?爸你说,我这好心都给当成什么什么肝肺了,我容易么我?”我把目标转移到我爸身上,忽然觉得这个也挺像我亲爸DD您说我这叫人话么?都叫了二十多年爸了我!
  “一个女孩子,以后说话别总像个小混混一样,你文静一点行不行?”
  我不言语了。照我妈的意思,我就应该穿着旗袍,拿着毛笔,对着一张宣纸写字,张嘴就是四书五经,还得操着一口跟我妈一样的湖南普通话。似乎那样猜符合我大家闺秀的身份,才像个真正的女孩子。
  “她就这种性格,在家里还不能随性子,那不憋死了?”我爸疼我,每次都站在我这边儿,可我妈一瞪眼他肯定倒戈,革命立场一点儿都不坚定。瞧见没有?我爸又要倒戈了。“顾湘,你也是,要养成文静的习惯,你看你妈……”我跑了,把鱼、肉什么的放到阳台去,顺便拿了几个桔子。我爸后来说什么我没听见。我发现我越来越不听话了。
  晚饭有我最爱吃的鸡肉炖松菇,可我没吃几口就说饱了,我妈我爸就像看到了一只坐在饭桌上的土拨鼠,异口同声地问“顾湘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今儿不饿。
  我心事重重的原因在于,我眼前的这位跟我朝夕相处疼我爱我的爸爸很可能不是我爸爸,我是说,很可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躲在卧室里摆弄我妈的那架古琴。我打小我妈就教育我,让我琴棋书画样样都得会,所谓琴,就是这古琴。我妈还说,琴是雅乐器,跟古筝什么的不一样,古琴是弹给自己欣赏的,而不是给别人。我妈说,这就是为什么古人总说知音难求的原因。我似懂非懂,因为我对这些古典的玩意儿没兴趣。但我还是被我妈逼着学了这“琴棋书画”,尽管我学画鸽子那会儿怎么画都只能画出像鸽子的鸡,无论我怎么努力连一只鸡的鸽子都画不出来。
  “女儿,你是不是有心事儿啊?”我爸推门进来,坐在我跟前,摸了一下我手边的琴,“这琴还是你妈从湖南带来的,现在音都不对了吧?”我爸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头都是诗情画意,好像那架琴是他亲手刻出来似的。
  “嗯,裂了。”我妈告诉过我,琴都是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湿度和气候,古琴是根据当地的温度和湿度造的,所以一旦脱离了那种气候,古琴就会变形或者有裂痕。我妈这架琴都二十多年了,从南方带到东北,气候差异这么大要是还能完好无损,那得比博物馆里的恐龙化石还稀罕。“爸,你告诉我,我是你亲生的么?”
  我爸听见这话吓了一大跳,双眼冒着蓝光盯着我看了老半天,“瞎说什么呢你?!”
  “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你亲生女儿。”
  我爸有点哆嗦,脸色有点发青,我估摸着这要不是他疼了我二十多年这会儿他肯定甩我一巴掌。“顾湘,给爸弹首曲子吧。”
  我坐着,看我爸发青的脸和直哆嗦的手,心说这要是大过年的把我爸气个好歹的,那可完了。于是我退缩了,开始给我爸弹曲子。
  其实我哪儿会弹什么像样的曲子啊,本来我琴艺就差劲得要死要活的,加上我妈那架从潮湿气候带来被干燥气候被折磨了二十多年的琴,那弹出来的调儿能把方圆五十公里之内的狼和耗子都吓得搬家。可我爸听得特认真,在我忍无可忍再也不弹了之后,我爸说:“你弹琴这样儿可真像你妈。”
  “爸,你真逗,我哪儿有我妈那么有气质啊!”
  我爸不搭理我,接着说:“顾湘,杨思北什么样儿?”
  我在脑袋里搜寻了一遍我关于杨思北所有的记忆,之后开始运用我能想起来的所有形容词和成语开始形容他。我说:“杨思北吧,他是个特洁白无暇的孩子,对待朋友赴汤蹈火,对待学习前仆后继,对待长辈洗耳恭听,对待晚辈不耻下问……”
  没等我说完我爸就乐了,说顾湘你这都什么形容词啊?让你妈听见又得说你!我是问你杨思北长什么样儿!
  “哦,”我一看我爸乐了,心里踏实了,“杨思北长什么样儿啊?一米八的个头儿,挺斯文的一张脸,有时候戴眼镜有时候不戴眼镜,笑起来挺好看的,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本书,”我想了想,又说:“就是那本奥斯特洛夫斯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爸听完又开始笑,说我嘴里没好话,挖苦起人来让人想躲都躲不开。我辩解说我这是赞美杨思北,不是挖苦。我爸对于我的言论不予理睬。
  完了我才想起来我有杨思北的照片,今儿中午我还拿着照片说他长得随我呢!于是我拉开抽屉把我们去海边玩的合影拿给我爸看,“爸你瞧,这就是杨思北,你看我形容错他了么?”
  我爸拿着那张照片表情凝重地看了足足三分钟,之后感叹到:“这孩子,长得还真有点儿像你妈。”
  我爸这一句话差点把我吓死,尽管我一直在猜测杨思北跟我妈的关系,可如果这种猜测变成了事实,那我是跳楼的心都得有。真的,我这人特脆弱,虫子把我甩了我还哭了一回呢,别提这么严重的家变了!我们家可是七楼啊,摔下去肯定死。这老天爷要是这么跟我开玩笑,还不如当年不让神仙姐姐把我搁我妈肚子里头。
  “爸,你刚才说,杨思北长得像谁?”我哆嗦着又问了一遍,心里给中国的外国的神仙跪了个遍,就怕我爸把他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像你妈。”我爸说。
  我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开始酝酿哇哇大哭的情绪。
  如果我爸说完那句让我听了想哇哇大哭的话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簿筒荒苷饷从裘屏耍偏巧我爸说完这句话我正准备哇哇大哭的时候,我妈把我爸叫出去接电话了,偏巧我爸接完电话就说要跟我妈出去了,说是他俩一个青年点儿的同学重病,正在医院抢救。他俩肩并肩?02医院探望一个垂死的病人,无情无义地扔下了他俩同样垂死的可怜的女儿。
  我打开电脑,继续写我的那篇《光阴流淌在那个年代》,挺长时间也没去理这个帖子,今儿一瞅点击率居然跟欧元汇率似的一个劲儿往上狂飙,我心说这“天涯海角”论坛的兄弟姐妹还真给我面子,没准儿我这篇烂小说也能像高明哲那篇破玩意儿似的在网上混出点儿名堂来。
  有人跟贴问我:“你是不是《白石桥路上的爱情》扉页上那位让人心心向往之的顾湘小姐?我看作者提到你好几次了。”我看完一身冷汗,头发都跟着发冷。
  我一边写小说一边郁闷,一边郁闷一边觉着对不起杨思北。我觉着杨思北这回铁定不搭理我了,我给他找了多少麻烦呐?气量再大也不能原谅。我算是知道虫子为什么把我给甩了,我这人多招人烦呐!虫子能忍我两年多不容易啊?那得比杨思北忍了姚洛两年还得遭人敬佩。丰菱还老说人家姚洛怎么着怎么着,也不睁大她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好好瞅瞅她身边儿这个害群之马。怪不得没人追我,我现在真应该好好检讨检讨自个儿了。
  那高明哲是吃错药了?!没准儿。
  我这边儿刚关了电脑,那边儿电话就响了。“喂,你好。”你瞧,我受我妈熏陶二十多年没白受吧?多淑女啊我!
  “喂?顾湘,给你拜个早年,怕到时候你家电话成热线了打不进去。”
  我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一疼,嗓子一紧,眼睛一热,立马就委屈开了。
  “喂?顾湘,你在不在?”虫子那一口极不标准的南方味普通话上窜下跳地在听筒里回荡着,我想起了大二那年我第一次听到他把“南方”说成“兰方”时候笑得摇头摆尾的心情。那一瞬间我特想哭,我觉得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挽回虫子的心了。
  “您哪位啊?”
  虫子那头一阵紧张,舌头又不听使唤了,“哦,对、对不起,麻烦你,我找顾湘。”
  “我就是,您哪位啊?”有时候我真佩服我自个儿,在这种时候居然能用这么平缓的语气说出这么有礼貌的话来!我妈老说人能在特气愤或者特悲伤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一种平和的要把人气死的情绪,这人就能办大事儿。看样子我是那种办大事儿的人。
  虫子不言语了。老半天才说:“顾湘,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给你问你声过年好。”
  “你要是再不说你是谁我就挂电话了。”
  “我是刘重。”
  我乐,特虚情假意,“哦,虫子啊!不早说。我听说你和你们家文静毕业以后就结婚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言语一声儿,你也忒不够朋友了!”
  “我…我刚给思北打完电话,”虫子吞吞吐吐地说,“他说你俩挺好,要不是离得太远,他就去你家看你了。”
  虫子这一句话可非同小可,把我吓得差点儿血液倒流窒息而死DD杨思北现在还能跟虫子说出这话来?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他恨我恨得把他三十二颗牙全咬掉了呐!看样子杨思北也是能办大事儿的人,都恨我恨到这份儿上了还能记着帮我撒谎,这要还不是真男人那天底下就没真男人了。
  虫子见我老半天不搭茬儿,又说:“顾湘,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我当着虫子的面儿哭过一回,就那么一回。这回我又让虫子惹哭了,不为别的,因为我忽然觉得虫子长大了。他终于肯为我想一想,终于肯顾及一下我的感受了。
  其实我很爱虫子,哪怕他不成熟,哪怕他到了什么时候都像个小男孩。这种话在我妈的日记里算平常,可在我这儿就是特酸的话,所以我没跟别人说过,连丰菱我都没告诉过。跟虫子分手以后,我总能梦见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干干净净的模样,醒了以后我就特难过,想哭可是哭不出来,憋得要命。
  “你真打算结婚了?”
  “嗯。”
  我没再回答,挂了电话,连句最基本最该说的“恭喜”都没说。这会儿我就想趴在桌上大哭一场,谁笑话我都行,谁说我没出息都行,我不管。
  还没等我运足了气开始哭,电话又响了。这回是我打死也没想到打死都想跟他道歉的杨思北。
  杨思北没等我说话,开门见山地就说:“顾湘,我想跟你谈谈。”
  “我也是。”
  “那你先说吧。”杨思北永远都那么有绅士风度,到了什么时候都风度翩翩得一塌糊涂,连出离愤怒的时候都平静如水,我一见他这样儿就能想起鲁迅老先生的那句话DD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估摸着杨思北这种几千年都生不出来一个的主儿是不会灭亡的,那他一爆发肯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顿了顿,好好酝酿了情绪,开始说了。我说:“刘重刚才给我打电话,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准备结婚了。杨思北,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管他叫虫子么?因为当年我问他叫什么的时候他说他叫刘重,我问他是哪个重,他说是‘重量’的‘重’,也念‘虫’的那个‘重’。我呵呵一乐,他以后就变成虫子了。杨思北你说我这人多不地道啊?人家挺好一个名儿让我给改了,还叫了那么些年。其实刘重就是刘重,他不是虫子,他就是夏文静的刘重。”
  杨思北一声不吭,听我说,我听见电话里头杨思北呼吸的声音,情绪越来越激动。
  我又说:“杨思北,我从来没跟刘重说过一句‘我爱你’,可是我真特爱他,我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说出口。刘重头一回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回宿舍一宿没睡着觉,我特高兴特幸福,真的,你能体会吧?我还以为我能跟他结婚,我还跟自个儿说我要是跟他结婚了我一定一定温柔起来,我要变得像看起来那么温柔贤惠,不能表里不一。可惜,刘重他不给我改过的机会,他最后还是不要我了。”说着说着我就眼泪汪汪起来,“思北,”不知怎的我叫杨思北的时候去了他的姓,可能是我激动过头了。“思北,谢谢你到这时候还帮我撒谎,其实我知道你特恨我,我真不应该给你找这么些麻烦,你怎么骂我都应该。”
  “顾湘,”杨思北终于说话了,说话的语气一点儿也没变化,还是那么一潭死水,“我早说,有时候你学会哭,不见得是坏事儿。”
  我抱着电话“哇”地哭开了,哭得特义无反顾特孟姜女,这是我自认为长大成人以来哭得最认真最投入最放肆的一次。我一边哭一边回想我跟虫子之间甜甜蜜蜜的往事,越想哭得就越厉害,哭得越厉害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哭,恶性循环,想停都停不住。
  我都不知道到底哭了多长时间,直哭到我稍微有了点神志开始替杨思北心疼长途电话费的时候,我才抽抽搭搭地对着电话说:“你一直在听?”
  “是。”杨思北说,“说实在的顾湘,只有在你哭的时候,我才能清楚地认识到你女孩的身份。你哭的时候,总能让人想起‘我见尤怜’这样的词儿。”杨思北这么一说,我更哭了。倒不是想让杨思北继续“他见尤怜”,而是我后悔跟虫子谈恋爱的时候没狠狠哭他两年,如果我哭,没准儿我俩的感情就不能恐龙一样灭绝了。“顾湘,其实你是个挺好的姑娘,有才、聪明、有气质,人长得也漂亮,你别为刘重伤心了,这世界上的爱情都得看缘分。”
  我不哭了。因为我被杨思北吓傻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被谁这么明目张胆地夸赞过,连跟我要死要活的高明哲也没这么夸过我。高明哲最多在他的烂小说里特含蓄特扭扭捏捏地夸我几句,还不说什么好话,也不知道是实在找不出我的什么好还是不乐意长我的威风。杨思北的这一举动让我极为茫然,哭声嘎然而止,跟让人打掉了下巴似的。
  “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总是替别人想。顾湘,你就是替刘重想得太多太全面了,自己才会像今天这么难过,刘重才会那么轻松那么心安理得地面对他对你的背叛。”杨思北说着,特心平气和特语重心长。我愈发茫然了。
  “现在好些人知道高明哲喜欢你,认识你不熟悉你的人说高明哲喜欢你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文质彬彬的特温柔;认识你熟悉你的人不知道高明哲为什么喜欢你,他们说顾湘哪儿好啊?不就是个儿高点儿长得漂亮点儿么?那脾气谁能受得了啊?逮着谁损谁,谁当他男朋友能有好日子过啊?只有你爱着的那个人才会知道你的好,可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对别人说起来。顾湘,你不觉得委屈么?”
  我认识杨思北多少年了?三年了吧?我真是头一回听他说这么些有理有据听着特酸琢磨起来还挺对的话,是把药片当糖豆吃了还是刚才出去不小心让二踢脚炸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你想跟我谈什么到底?”
  杨思北叹了口气,说:“我跟我爸谈过了,我爸给我讲了一些他们老一辈在北大荒插队时候的事儿。顾湘,我爸特别特别深地爱过你妈,就像刘重对你;我爸最后选择了我妈离开了你妈,并不是不爱你妈,就像刘重对你。”我听着杨思北那头儿跟说绕口令似的“我妈”“你妈”地说,还绕上了我和虫子,满头雾水一愣一愣地。“我爸告诉我他当年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妈,后来我明白了刘重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我正想问清楚杨思北那段绕口令到底什么意思,听见我家的门被敲得山响,门外头高明哲扯着他的破锣嗓子恨不得让全世界听见似的狂喊:“顾湘,赶紧给我开门,我给你买好吃的了!!”
  我踩了耗子尾巴似的从打椅子上蹦起来窜到门口打开门,一把把高明哲连人带东西拽进来,“咣当”关上门,朝他嚷嚷:“你吵吵什么呀?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了是怎么的?”高明哲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我能瞅见里头红红紫紫的除了草莓就是葡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我拿着无绳电话故意放低了声音,“思北,等会儿我打给你吧,高明哲来了。”
  “哦。”杨思北答应了一声,随后补了一句:“顾湘,别太难为明哲,他也是真喜欢你,男人都怕下不来台。”
  我挂了电话,斜眼瞅高明哲,“马上过年了你还不回北京在这儿瞎折腾什么呀?”
  高明哲根本就不搭理我,跟到了自个儿家似的,从柜子里拿出拖鞋换上,把水果搁到厨房里,然后走着猫步坐到沙发上,之后又弹了起来,“顾湘你哭了??谁欺负你了你说?杨思北跟你说什么了?”高明哲指着我红肿的眼睛口沫横飞,早忘了杨思北是他差点儿歃血为盟的好哥儿们。
  这会儿我心里头正难受,第一我不知道我和杨思北到底什么关系,第二我难过我爱着的虫子永远不会再属于我了。所以我根本没精神头儿搭理高明哲,瞅见他我心里更赌得慌,一丁点儿没有女孩子得到青睐的幸福感受。
  高明哲搓搓手,摆弄茶几上我爸的一盒烟,“晚上我回北京,过来看看你。顾湘,你告诉我,是不是杨思北欺负你了?”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不耐烦,“我跟杨思北的事儿跟你没关系。”这句话说完我都觉着我像那眼镜蛇似的那么冷血那么恶毒,睁着眼睛就把高明哲一颗闪亮的红心揉成了废纸。“抽烟?”
  “你知道我不抽烟。”我看出来高明哲有点儿委屈了,要不然他不能低着头不看我,要不是瞅着那盒烟似乎还挺贵,高明哲那一双守门员的大手就能把那小烟盒给揉成废纸DD就像我揉他那颗闪亮的红心似的。
  “你们几个就杜宵是烟鬼。”我说,极力地想要避开话题。
  高明哲憋了老半天,最后火山爆发似的红着脸问我:“顾湘你是不是真喜欢思北?你要真喜欢思北我就成全你们,我知道思北也挺喜欢你的,他亲口跟我说的,我就是特自私没告诉你。”高明哲特激动,大义凛然义无反顾得跟康有为似的。
  话说到这儿我又刻薄了,本来我可以有一种别的说法,本来我可以不这么刻薄,可我觉着我对高明哲要不像对待敌人那么冰冷无情他就一直心存贼心,我怎么跑也跑不了。我说:“我和杨思北怎么样用不着你成全吧?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那天晚上高明哲走得特黯然,让我想起了姚洛有一天从我们宿舍离开的背影DD就是姚洛让我好好对待杨思北的那天。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我觉得杨思北因为我惹了一身的麻烦,以后可能还会因此有一大堆的麻烦。这不是我的问题,当然也不是杨思北的问题,问题在于杨思北遇上了我,而我专门给杨思北找麻烦。
  高明哲走了不大一会儿,我爸我妈回来了,我妈红肿着眼睛,比我那双刚哭完的眼睛红得厉害多了,我爸沉着脸,特乌云密布。自打我高考化学考了九十八分以为自个儿被踢出理工大学投档线以后,我还没见过我爸这么难看的脸色。
  我想过去问问吧,还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爸居然连我哭了都没看出来,可见他有多心事重重了。“顾湘,你来。”我爸叫我,我小猫一样乖乖地坐在我爸身边,“你记不记得你王叔?”
  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就感觉我那记忆干净得跟乞利马扎罗山的雪似的,啥也没想起来。
  “我和你妈刚才上医院看他,他刚刚去世。肝癌晚期。”我爸说着,眼圈红了。
  我觉着这个我爸嘴里我这个“王叔”不应该是我爸我妈关系特密切的朋友,要不然我不会不记得,至少他在我懂事以后没来过,要不然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啊?
  我爸看着我,“顾湘,你记得你十五岁时候爸给你带回来一罐可乐么?”
  这事儿我记得,而且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一件事,相当于虫子头回跟我说“我爱你”那么刻骨铭心。真的,一点儿都不夸张。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家刚搬了新家,我有了自个儿的房间,家里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日子过得特水灵特滋润。有一天我爸下班回家,给我带回来一听可口可乐,我说咱家不一箱呢么爸你咋还买呀?我爸告诉我这是我王叔给我的。我爸说王叔家里特困难,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一罐可乐,他在我爸办公室门口等到我爸下班,然后特不好意思地把这罐可乐塞给我爸,说:“给顾湘。”
  那年我十五岁,十五年来我头一次知道什么叫百感交集。那会儿我明白,在我用零花钱买花花绿绿的只能看不能用的小玩意儿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些和我爸年纪相仿的叔叔,还把可口可乐当作稀罕物。
  原来我爸说的就是这个王叔,这个我为了一罐可乐将记住一辈子的叔叔。
  我妈跟我说话,一边说一边擦眼泪,我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是让我给杨思北他们家打电话,告诉杨思北他爸他妈这件事。我瞅瞅我爸,我爸说:“眼瞅着过年了,过完年再说吧,他们不知道,就让他们过个好年儿。”我心说爸您可不知道,杨思北他们家早让你这宝贝女儿折腾得过不好年了。
  我妈上卫生间洗脸,我趁着我妈不在问我爸:“爸,杨思北他爸…”我想了想,给自己壮了壮胆儿才接着问:“跟我妈当年是怎么回事儿?”
  我爸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了一句特深刻的话。我爸说:“顾湘啊,你也长大了,你得明白一件事儿,家和万事兴啊。”我眯着眼睛合计了一会儿,觉着这句话好像是那个台湾的叫什么格格的电视剧里头一个眼睛贼大的姑娘说的,怎么我爸今儿也用上了?
  我觉着一个人要不是爱另外一个人爱到了极点,也不会说出“家和万事兴”这种话来。你看我爸,为了我妈说出这种话,想当初我为了虫子愣是把杨思北装套里了。杨思北说得对,我就是替虫子想得太周全,周全得他一丁点儿都不觉得他对不起我。我这不是犯贱么?!
  这个年过得挺郁闷的,可我一直记着我爸对我“家和万事兴”的教导,咬着舌头没让自个儿把不该问的不该说的溜达出嘴。三十晚上看春节晚会,我一看见舞台上头脑袋上顶着一大堆金光灿烂行头的京剧演员就想起丰菱来了。丰菱跟我说她以前学京戏那会儿唱《王宝钏》唱得可好了,她就喜欢唱戏的那些个行头,虽然一戴上就跟自己长了俩脑袋似的。
  大年初一早晨六点,一个电话把我从枕头上震飞了起来,“喂?亲爱的,过年好啊!”
  我迷迷糊糊地拿着听筒,“丰菱你有毛病啊?这才几点啊?你怎么这么能折腾人呐?”
  “赶早不赶晚嘛!”丰菱那头儿兴高采烈地跟个刚吃完香蕉的猴子似的,一瞅就知道这丫头一宿没睡。“我刚骚扰完杨思北。哎我说顾湘,杨思北那脾气怎么那么好啊?我那么折磨他他都没跟我急。”
  我心说你这叫什么折磨啊?杨思北那叫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的得道高僧,你这点儿折磨算什么呀?
  “我数落了他几句,说他追你也不言语一声儿忒不够意思,他跟我说丰菱你的嘴要是不那么厉害就好了,我说:”你没听说过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啊?你想见彩虹么?想见彩虹就得先在我这儿经历风雨。‘你猜杨思北说什么?杨思北说:“唉,彩虹啊,你在哪儿啊?’靠,我当时就笑翻了。”丰菱那头儿小钢炮似的一句接一句地说,我这头儿又快睡着了。
  “丰菱,”我装出一副特真诚特苦口婆心的样子,“我告诉你,你要是一天到晚这样儿,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丰菱“呸”了我一嗓子,“大过年的你嘴里怎么一句招人听的话都没有呀?懒得搭理你,我给杜宵打电话去!”
  大学这几年,除了虫子,我最关心的就是丰菱。别看丰菱一天到晚上窜下跳跟个松鼠似的,可她谈起爱情来绝对不比言情小说里头的女主角差。她跟杜宵是从打高中就开始折腾了吧?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出来杜宵的N个女朋友,丰菱连个初恋还没混上呢!要不怎么说爱情这玩意儿害人呐,还没怎么着呐就让一无知少女赔上了五六年的大好青春,你说我们招谁惹谁了啊?
  丰菱总说我傻,因为我没事儿闲的总把事情往自个儿身上拉,到头来别人都轻轻松松地过日子,就我一人跟伏尔加河的纤夫似的那么气喘吁吁。“你这样儿不行,”丰菱说,“谁不是为自个儿活着啊?你就是不为你自个儿想也得为咱爸咱妈想吧?你干嘛把自个儿弄得那么累呀?图什么呀?”
  有时候我也觉着我自己挺不值的。比如现在。虫子以为我有杨思北,所以他就算背叛了我也不内疚;丰菱杜宵以为我有杨思北,所以他俩不为我担忧;我爸我妈不知道我有过虫子,所以他俩不为我着急。这么说起来,全世界我最对不起的是高明哲,因为他以为我有杨思北,所以无端地多了一个本来是他兄弟的敌人。
  杨思北,杨思北,我的负担和烦恼都是我自找的,可为什么全都和杨思北有关呐??
  开学了,我拎着一个小包冲上了K12次直奔北京。路上我忽然间特伤感地觉着失落,我心想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寒假了,就这么让我给蹉跎过去了。那会儿我特想考研接着念书,那样就还能多当几年学生,装嫩也有资本。
  到寝室的时候,丰菱已经坐在床上了,面无人色双眼无神,吓了我一跳。后来经过我的严刑逼供,丰菱终于开口,告诉我杜宵在寒假里用他坚不可摧的革命意志和锲而不舍的革命精神终于感动了一个江南小姑娘给他当女朋友,从此丰菱情敌的名单上就又多了一号DD其实这号人太多了,从打丰菱和杜宵在人大附中混的时候就开始有记载,现在多一个少一个根本看不出来。
  我气得蹦起来就奔杜宵他们宿舍去了,丰菱也不拦我,我估摸着她就等着我来了给她出口气呢。
  “606杜宵有人找!”传达室阿姨大嗓门一喊,震得我耳朵嗡嗡的。
  杜宵下来了,一步三晃一副腐败官僚做派,“哟,顾湘你回来啦?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儿我好上火车站接你去啊!”
  “你少跟我那儿套磁啊!”我白了杜宵一眼,充满了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冷酷无情,“我听说你又找了个女朋友?”我把那个“又”字拖了老长的音,杜宵听见,那嘴咧得就跟长歪了的黄瓜似的。“谁啊?”
  “你听丰菱说的吧?”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说吧,到底是谁?”
  “李悦。”杜宵说出这个名字,我差点儿死在他面前。李悦?十系那嗲得全校出名的苏州小丫头?小名叫乐乐的那个李悦?杜宵这小子葫芦里头装的都是蜂蜜吧?干嘛偏捡爱发嗲的追啊?哦,对了,我记起来杜宵原来跟我说过,撒娇发嗲的女生男的都喜欢,我和丰菱还说他有病来着。
  “行啊杜宵,”我假惺惺地瞅着杜宵,“找了个挂牌儿的,有户口么?天天早晨五点多就得起来牵着出去遛早儿吧?就你那爱睡懒觉的脾气,起得来么你?”以前我和丰菱头回听说李悦小名叫乐乐那会儿就笑得摇头摆尾的,因为丰菱她们家有条小京巴名叫乐乐,戴着一银光闪闪的铁牌儿,小狗还有户口,带身份证的,巨牛。
  杜宵的脸色变难看了,我知道他接茬要揭发我在寒假里的罪恶行径,比如把高明哲弄得半点儿面子没有灰溜溜回北京这事儿。
  “顾湘,不是我说你,”杜宵开始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他装满了怨言的小话匣子,“思北和明哲都是我兄弟,你要害我也不能这么害我吧?你说现在成这状态了,你让我帮着谁?”
  我飞给杜宵一个特大号的白眼,“得了吧杜宵,你寒假那会儿还揪着杨思北说他想追着我就得跟高明哲死磕到底呐,我看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提起寻仇打架你后背都能乐开花!”
  “算了顾湘,”杜宵说,“你别摆局儿蒙我了,就你那点儿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是拿思北当挡箭牌呢吧?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惦记虫子。”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杜宵能看出来我这点儿歪心思,连丰菱都没瞧出来,那丰菱可是一纯种女的啊,难不成杜宵的心思比纯种女的还纯种?事到如今我出了死不认账还能有别的招么?不,我没有了。所以,我必须死不认账。“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肚子里的蛔虫都没你这么会琢磨我吧?别臭美了,好像多了解我似的。”
  杜宵走过来,像我爸过年那会儿对我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我不会把你这心思告诉明哲的,我说什么也不能逼着你干不愿意的事儿。不过,我告诉你,虫子这会儿正一边儿弄毕设一边儿搁咱学校德语中心那儿学德语呐,毕业后人就颠儿德国了,可能跟那夏文静一块儿,你要想下手赶快。”
  我忽然觉得杜宵是在故意报复我刚才对他凶猛的讨伐。你说他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呢?虫子才刚跟我说完他打算跟夏文静结婚,这边儿杜宵就把他俩要比翼双飞的消息告诉我了,这不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么?我这么一柔弱女子我能受得了么我?!
  “唉,顾湘,”杜宵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向后一躲,他最后一下没拍到。“顾湘,你自己看着办吧,别让自己后悔。”说完杜宵扭身上楼,直到他快要走到楼梯了我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逃避我的讨伐。
  “杜宵你给我回来!”我憋着嗓子说这句话,就怕有损了我的淑女形象,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杜宵逃离了我的视线,临消失前还奖励我一个灶王爷一样的鬼脸。
  从男生楼出来,我没回宿舍,奔着人大对面那些小商小贩就去了。我心里琢磨着买点儿什么小玩意儿来安慰安慰我自己和丰菱这两颗受伤的心灵。逛了一大圈儿,什么也没买成,最后让一个卖盗版光盘的给拦住了,“同学,要软件么?”照道理平时见着我的这类人都会问我要不要毕业证,还真头回碰上卖软件的。
  “不要,有CD没有?”
  “有,有。”那人从衣服里头掏出来一沓CD,跟变戏法似的,让我怀疑他接茬儿能掏出一只兔子来。我挑了一张,给了他五快钱,心说这年头儿真应该支持盗版,忒便宜了也!
  回到宿舍我把刚买的CD塞进丰菱的电脑里,坐在丰菱的床上发呆。正放着一首叫《Big Big World》的煽情歌曲,丰菱端着脸盆进来了,听见音乐,没说什么,跟我并排坐下一起听,听到最后,丰菱忽然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骂,“这首歌写的真他妈的煽情,以前怎么没发现呐?!”
  说实在的,一直挺喜欢这首歌,可从来没注意过歌词儿。今儿才仔细听了,发现真挺叫人憋得慌的。你瞧那歌词写的DD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but I do do feel that I too too will, miss you much……It‘s so very cold outside, like the way I’m feeling inside……
  后来我也跟着掉起眼泪来了,因为我听到那句“Why did it have to happen, why did it have to end?I have your arms around me like fire, but when I open my eyes, you‘re gone.”唱得真像我啊。我还能记起虫子以前抱着我的时候他手臂的温度,可现在他离我远远的了,那么远,远得我跟他在一所学校的同一个系,却每天在想念他。
  前天我上网,我们学校的论坛上有个人贴了一个笑话,他说两个女孩对话,一个问:“你男朋友是北理工的吧?”另外一个女孩说:“我哪儿有那好福气啊!”后来两个男孩对话,一个问:“你女朋友是北理工的吧?”另外一个男孩骂:“去你妈的!你女朋友才是北理工的呐!”
  我当时觉着特生气,你说我们北理工的女生怎么了啊?就没一个顺眼的了?后来我跟丰菱讲,丰菱说这人明显的抄袭,这套话原本是人浙大男生的版权。
  管他是谁的版权,反正现在虫子是不用骂人了,因为他女朋友是全武汉美女最多的华师大出来的。
  丰菱不待见虫子,要不是虫子是我男朋友,丰菱根本不搭理。理由是她觉着虫子太“面”,文质彬彬过头儿了,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我跟丰菱说:“要阳刚那你找个高压锅当男朋友得了,那玩意儿可是不锈钢的!”丰菱骂我没追求,光喜欢这种女人气的男人。
  其实我还真就喜欢虫子这种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男生,不管什么时候,他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净的,指甲总是干净的,他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可是他爱看书,浑身上下除了书生气还是书生气,让人觉得这人就该一头扎书堆里不出来了DD我怎么越说越像杨思北啊?!
  丰菱跟我不一样,丰菱喜欢杜宵这种“铁蛋儿”型的DD黑不溜秋,篮球打得特好,会唱歌会跳舞,屁股后头跟着一大群不明飞行物。有一天人家问我俩,说你俩这么铁,要是哪天爱上同一个人怎么办呐?丰菱一摆手一撇嘴特伟人地说:“我跟她爱上同一个人?那等地球上就剩一个男人的时候再说吧!”
  我没告诉丰菱杜宵的新女朋友是李悦,我怕丰菱找杨思北去。当时我就觉着这事儿跟杨思北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他,杜宵怎么能千山万水屁颠儿屁颠儿跑十系去泡小姑娘啊?何况这李悦还是杨思北他们班的。杨思北连我都说不过,别提遇上丰菱了。这杨思北要是让丰菱给逮着,那就等于把一狗熊扔在了马蜂窝里DD肯定歇菜。
  “高明哲没去找你?”
  “找了,差点儿在我们家过年!烦死我了。”
  丰菱挺忧愁地瞅着我,“顾湘,我跟高明哲认识年头儿不短了,他确实能为了朋友刀山火海地折腾,我琢磨着你要给他当女朋友他也能把你打板儿供起来,可我知道这家伙要是狠起来可是真狠,杜宵都让他教坏了。”丰菱一提起这事儿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就充满了阶级斗争。“高一那会儿高明哲整个儿一流氓,那会儿他穿一大花裤衩儿,一特大的T恤,趿拉一双板儿鞋,胳膊上架着一只鹰,挨个儿胡同溜达。”
  我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什么玩意儿?!”
  “鹰!你说就这德行,还能好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良心发现好好学习考上交大的,还写出一本儿小说,挺纯情的还!”丰菱那架势是非得把个孺子牛的高明哲给骂成千夫指不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闭着眼睛合计刚才丰菱描述的高明哲那身行头,那哪儿是纯情少年啊,要是再大发点儿,这主儿就成少年犯了。怪不得杜宵吊儿郎当的,敢情全是跟他学的!我就不明白了,杜宵那身泡小姑娘的本事要都是跟高明哲学的,那高明哲哪儿来那么些理论基础啊?“丰菱,你不是说高明哲原来没交过女朋友么?杜宵寻花问柳的也是跟他学的?”
  丰菱的一张脸立马变成了倭瓜,“靠,用词不当啊!什么寻花问柳啊!不就是女朋友换得勤点儿嘛。杜宵这是天生的,高明哲只不过是点拨点拨罢了。”
  我白了丰菱一眼,“什么好事儿啊?至于么你!”
  “说真的顾湘,”丰菱坐到我身边,“你当心点儿高明哲吧,我怕他物极必反,爱不成你恨你,那你就完了。他这人真的特爱憎分明。”
  丰菱刚说完,我们屋老四风卷残云地冲了进来,进屋就开电脑上网,在一个不知道什么网站的不知道什么论坛翻出来一张照片出来,叫我和丰菱过来看,老四一边儿擦汗一边儿说:“顾湘你交大那个白马王子找女朋友了。”
  照片打开,没等我蹦起来丰菱先蹦起来了,“我靠,那不杨思北的妹妹么?!”
  我盯着显示器上头搂着一小姑娘的高明哲,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姑娘的脸,的确是我从前在杨思北钱包里见过照片上头的小美女。我当时全身的头发一根儿没落全都竖起来了。
  丰菱还在那头儿吵吵:“高明哲这小子搞什么鬼啊?前几天还跟我要死要活地要娶你为妻呐,怎么今儿就搂着鹑饲淝湮椅业牧耍砍蛩那嘴咧的,都快跟脸一边儿大了!?
  “你怎么认识杨念南的?见过?”
  丰菱“呼呼”喘粗气,特生气的样儿,“见过一回,北邮2000届的。那回我上北邮找同学,正好碰上杨思北了,身边儿有一挺俊的妞儿,那眉毛眼睛一眼就能瞅出来是他妹妹,当时我还琢磨,杨思北这小子怎么妹妹到北京了都不言语一声儿啊,好像这帮哥哥姐姐全都是豺狼似的。”
  想当初高明哲动了要追我的念头那会儿,把我们全寝室的人都贿赂了,我们老四深受港台言情风暴腐蚀,最待见的就是高明哲这种能说会道懂浪漫拽文学的主儿,所以老四老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拿才子不当人。这回也不知道老四打哪儿看见这么一张照片,就凭她对高明哲那欣赏程度,要能不替我可惜那可就奇了怪了。
  “顾湘,你说你,不好好把握机会,瞧瞧,把人吓跑了吧?”老四站在我身后唠叨,口气跟我姥姥一模一样,“按说这丫头长得不比你好啊,高明哲怎么能看上呐?哦,对了,一准儿是人家小姑娘懂得欣赏高明哲,你看你顾湘,你就不懂。哎,我说菱菱,刚你说那丫头是杨思北的妹妹?就十系那个杨思北?前妻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那个?”
  丰菱抱着脑袋求饶,“哎哟我的四姐姐哎,您可饶了我和顾湘吧,跟这儿添什么乱呐您!”
  本来我打算一到北京就去找杨思北的,想跟他道歉,因为我搅和得他们家没过好年。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还惦记着他是不是我亲哥哥这码事儿,我爸不告诉我,我琢磨着杨思北他爸说啥都能告诉他吧?现在可倒好,加上杨念南这事儿,我这可攒足了理由去男生楼了。
  顺手抄起学生证,披上外套,给丰菱甩下一句话我就跑了,迈着正步就奔杨思北他们宿舍楼去了。
  大冬天的,还没开化呢,操场上就有一群傻小子穿着精薄精薄的小衣服小裤子跟那儿瞎跑,二十多个人追着一个球追得倍儿高兴。那群傻小子里头有杜宵一个。我心说上帝保佑杜宵不在,不然让他看见我去找杨思北指不定又溜达出来什么革命基础理论呐。
  我把学生证扔在传达室阿姨那儿,阿姨瞧见我,特热情地跟我大招呼:“姑娘,又来找思北呀?”嘿,这杨思北群众关系弄得挺明白啊,连传达室的阿姨都跟他这么亲热!
  “啊,阿姨您要是认识我我把学生证拿走成么?”
  那阿姨冲我乐,“哎哟,姑娘,这可不成,这要是你到点儿不下来我哪儿找你去呀?”
  “阿姨您不是跟杨思北特熟嘛,他住606您不知道?”
  阿姨继续冲我乐,“姑娘你可真逗,你学生证要是不在这儿,出点儿什么事儿我得负责呀,这责任我哪儿……”
  “得,得,阿姨,您拿着,我四点准时下来,一分钟都不耽搁您!”我赶紧跑了,心说这要是折腾折腾,阿姨嘴里不定溜达出来什么词儿来呐,让人家认识我的男生听见了我的名声就全毁了DD其实我的名声已经被高明哲毁过一回了,再让这胖阿姨毁一回也没啥了不起。
  我推门进屋的时候杨思北正专心致志地啃一只苹果,那劲头儿就跟他研究欧洲经济危机似的,倍儿专注倍儿辛苦。
  “你那苹果要是酸你就别吃了呗。”
  杨思北被我吓了一跳,“你回来了?我正想找你呢。”
  “废话少说,你开电脑,我有事儿告诉你。”我心里觉着杨念南这事儿比我的事儿重要多了,那可是杨思北如假包换的亲妹妹,比起我这还不知道是不是亲妹妹的主儿,哪头儿更重要我用眉毛也能想出来。再说我把人杨思北搅和成那样儿,自我牺牲一把也应该。瞧我多伟大啊,该给我发个证书。
  杨思北一向那么随和,就跟春天里的小白兔似的。他开了电脑,上网,连网页都给我打开,“你上吧。”
  我用google搜索刚才老四给我看的那个论坛,再注册,之后再搜索高明哲的ID,终于千呼万唤地找到了那张照片。当照片在我面前一点一点打开,我再回头瞅杨思北,那张白白净净的脸都变绿了DD就跟上回高明哲生日在KTV碰见姚洛那表情一模一样。
  “你先别着急,你先问问你妹,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想安慰杨思北两句,可搜肠刮肚啥也没想出来,只得把责任推给他妹妹了。
  杨思北咬着牙跟我说:“明哲这也太不地道了,说什么也不能这样儿啊!那可是我妹妹啊!”你瞧瞧,杨思北就算气得快要翻白儿了,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文质彬彬,改天真应该让丰菱来跟他学学,或者让他跟丰菱学学。
  看来杨思北跟我的意见统一了DD高明哲恨的不是我,而是万分无辜的杨思北。
  杨思北挺激动的,抄起电话就拨,手都哆嗦了。我佩服他的地方在于,他这么生气,居然还能背得出201卡那么一大串儿号码,怪不得学经济的。“喂?请问杨念南在么?”…“念南,是哥哥。你老实告诉哥哥,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你男朋友是谁?”…“不行!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念南,你听哥哥说,高明哲他不是真心喜欢你。”……“念南,你从小最听哥哥的话,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跟高明哲两年多的朋友,他怎么回事儿我能不知道么?你听话,赶快结束跟他的关系。”……“我是说过他挺好,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不是真喜欢你,你懂不懂啊?”……“唉,这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楚。你等着,我这就过来。”……“念南!你别挂,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杨思北不说话了,挂上了电话,一脸革命尚未成功的沮丧。
  我小媳妇似地拽着衣服角,一步一步蹭到杨思北面前,“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是特别特别真心地跟他说这话的,说的时候我都要哭了,内疚得差点儿死过去。我不恨高明哲,我恨我自个儿。真的,这要不是我,高明哲哪儿能跟杨思北翻脸啊?这要不是我,哪儿能无缘无故就把一十八岁多点儿的小姑娘搭进去了啊!
  杨思北抬头,瞅着我,那眼神让我心里猛地一疼DD杨思北当时的眼神特无助,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怪罪和责备。这杨思北真是善良到家了,可我呢?坏到家了我!“顾湘,你看,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北邮,跟我妹把这事儿说说,我估计我一人去她不能听,以为我编故事骗她。”
  “行!”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终于可以帮杨思北干点儿事儿了,弥补不了我的过失稍微安慰安慰自个儿也是好的。
  我跟杨思北坐车上北邮,一路上杨思北一句话也没有,我也不敢言语,我怕我说错话了杨思北难过DD这会儿我根本不怕杨思北骂我了,因为我知道杨思北就算气死也不带说一句带脏字儿的话的。其实杨思北要是骂我一顿我还能好受点儿,这会儿我的感觉就好像脑袋上挨了一闷棍,疼得要死要活的结果嘴还让人赌上了喊不出来似的那么憋得慌。
  北邮地盘不大,我鄙视他们学校只有一个食堂的节俭作风,可北邮让我羡慕到死的地方在于他们是全北京高校的网络出口,据说他们那儿的网管经常用一百兆的出口上网CS,PING掉所有对头,要多牛有多牛。
  我上楼到杨念南的宿舍找她,先特礼貌地敲门,然后特礼貌地问:“请问杨念南在么?”
  屋里头坐在靠窗下铺的一长头发的丫头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哟呵,顾湘姐姐呀?这不我们家嫂子么?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我当时就一个趔趄DD怎么着这小丫头见过我?还知道我叫什么名儿?
  我正纳闷儿呢,杨念南冲我笑,“你妹妹我是什么耳朵啊,听过一回你的声儿还能记不住?没成想你还挺漂亮的,比我哥原来那个歌唱家还好看呐,怪不得我哥那么喜欢你。”
  小丫头这套话说得我恨不得把脸塞书包里,平时那么能说的一人,愣是一句话没有。我心里这个寒呐,心说这北京城有了丰菱,再加上这么一个杨念南,别人都甭混了。什么大专辩论会呀,让这二位去了不全踏平啊!
  憋了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话:“你哥在楼下等你呢,你下去跟他谈谈吧。”
  杨念南瞅瞅我,“麻烦你告诉我哥,我都这么大了,他不该再干涉我的事儿了,更何况是谈恋爱!”说着话她小嘴一撅,活像个日本漫画里头的阿拉蕾。
  “不是,”我真急了,说话也乱了逻辑,就怕杨念南因为我跳入高明哲这个万劫不复的火坑,“你听我说,那高明哲,他喜欢的是我。而我,因为跟你哥这层关系DD其实我跟你哥没关系你容我回头再给你解释DD他恨你哥,所以才追你。你想,你俩一共才认识几天呐?哪儿就那么情深意切来着?”
  杨念南这下不干了,“哎哟嫂子,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您是漂亮没错儿,是北理工才女也没错儿,可怎么好男生就都喜欢你呀?高明哲怎么你了你要这么害他?”她一边儿说还一边儿打手势,让我感觉随时有挨一嘴巴的危险。
  “杨念南你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啊?你让你哥多着急你知道不知道?!”我脾气也不好,尤其我惦记杨思北那一张苦瓜脸恢复不了正常,尤其忘不了刚才在他宿舍里他无助的眼神。杨念南不开窍,我开始数落她了。小丫头毕竟是小丫头,没我这种在大学里经过一系列革命洗礼的老同志辛辣,所以还没等她说话我就把一本书甩在她面前,“你自个儿看,骗你我是小狗!”本来我想说“骗你我是孙子”来着,后来想到了我妈,我就没敢说。
  杨念南一眼瞅到了书封面上高明哲的名字,瞅瞅我,将信将疑地把书翻开,看到了扉页上的那行醒目的“仅以此书,献给我心中的至爱顾湘小姐”,杨念南愣了。“你再翻啊!”我的嗓门提高了八度,我觉着我也能像丰菱似的去学唱戏,瞧我嗓子吊得多好啊!
  杨念南继续翻,后面一页是高明哲送我这本书的时候写的赠言:“顾湘,我用我全部的感情写了这本书,接受我的爱吧!爱你的明哲。”
  白纸黑字还有日期,我看你小丫头还说我害人不!
  杨念南拿着那本书傻了,刚才的嚣张全没了,特无助地瞅着我,让我在一瞬间想到了她小白兔一样善良的哥哥杨思北。我心软了,“这回信了吧?赶紧下去找你哥去吧,大冷天儿的,你也忍心?”
  杨念南跟我下楼了,可怜兮兮地蹭到杨思北旁边,扑进杨思北怀里就是一顿哭。在我看来,妹妹跟哥哥哭鼻子是件特正常的事儿,可杨思北那手忙脚乱的样儿让我觉着不正常。
  我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兴趣,所以我走了,通过各种渠道弯门道洞地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北邮念通讯的初中同学,坚决地义无反顾地冲进了他们网管的地盘,用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带宽端着一把AK47杀了一群人。爽啊!
  杨思北发来短信:“回去吧,大门口等你。”
  我为了杨思北,停下了我伟大的杀人事业,放下AK立地成佛,于是我立马被无数子弹穿透,还被鞭尸,奶奶的,落井下石的一群混蛋!
  “你能在一个月里就认定一个人是你要找的人?”杨思北看见我,劈头盖脸问了一句,把我弄得一愣。
  “我不能。”
  “我也不能。”
  “最起码一个半月。”
  杨思北看我,一脸苦大仇深。
  我委屈,“我想逗你笑。”
  “笑不出来。我妹说她真爱上明哲了,还说决不放弃。”可不是笑不出来么,杨思北都要哭了。我也要哭了。
  这功夫我手机疯了似的响起来,我一看,是杜宵。“我操顾湘你丫躲哪儿去了?社会主义大好前景都要被你丫颠覆了!”
  我这儿正为杨念南的事儿心烦呢,无缘无故挨了杜宵这么一顿骂,不知道往哪儿发的怒气可算找到了出路:“杜宵你是不是让你那小日本儿造的随身听给蹂躏得神经错乱了?闲的没事儿你跟我发扬什么美国大兵瑞恩精神呐?还闲我不够烦是不是啊你?!”
  杜宵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换了一种口气跟我说:“顾湘,真出事儿了,明哲小丫挺的泡上思北的妹妹了,据说小丫头还特死心塌地,你说这不糟践社会主义祖国的花骨朵儿么?”
  “我知道。”
  “你知道?!”
  “我这就回去,你在宿舍等我电话吧。”我说着挂了电话,跟杨思北说:“杜宵刚知道的这事儿,不是他故意不告诉你。”
  杨思北可怜兮兮地点头,以一种让我肃然起敬的镇定和宽容说:“他要是知道肯定告诉我。”
  我心说杨思北你可真够傻冒的,人杜宵和高明哲那可是发小儿啊,交情不比你深呐?你跟那儿自我感觉良好什么呀?
  回学校的路上我和杨思北还是谁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我估计杨思北想的是怎么把他的宝贝妹妹救出火坑,可我不一样,我想的是一个特严肃的问题。我在想,我们干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折腾啊?你说爱情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吧?居然让我们这么一大群即将成为国家栋梁的孩子们睁着眼睛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它这个深不见底的火坑,还都以为自个儿特幸福,一个二个那叫一个甜蜜蜜,你给个比尔盖茨她都不跟你换。你说好端端的一群大学生,好好学习多好,一天到晚想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多没劲吧?!
  你就说这高明哲吧,别说我顾湘没有倾国倾城貌,就当我是一奥黛丽赫本再世,也不至于让他这么费尽心机是不是?他凭什么就把人杨思北的妹妹扯进去呀?别说人杨思北是他铁杆儿哥儿们,就算是一要饭的他也不应该这么破坏人的家庭幸福吧?多不地道啊这!
  我算是明白了,书上老说的那个“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这种理论的正确性。丰菱以前老说这理论是全世界最狗屁的狗屁,因为她声称她爱杜宵绝不是因为得不到他。现在我深刻体会到了这个理论的教育意义DD高明哲不是觉得我真的值得他去追求才不择手段,他是因为得不到我才这样做的。
  想到这儿我后脊梁一阵发寒,想起当年高明哲胳膊上架着的那只鹰,我觉着杨念南的青春年华算是毁了。
  回学校的时候,杜宵正跟个门神似的守在我们宿舍大门口抽烟,看见我和杨思北在一起,一脸的神经全都错乱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难看得要死要活的。
  “思北,那什么,我这儿…我这儿找顾湘有点事儿……”打我认识杜宵开始,从来没见这小子这么孙子过,我估摸着他是替高明哲觉着对不起杨思北。
  “啊,行,你们聊,我先回去了顾湘。”杨思北一丁点儿含糊都没有,扭头就走了,我也弄不明白他是生气还是体贴。
  眼瞅着杨思北的背影消失了,杜宵才拉开了架势口沫横飞:“顾湘你说你丫是不是一祸害?你跟了明哲多好,天下太平是不是?你瞧今儿这事儿闹的,愣是把一百合花儿似的小姑娘给搭进去了,你于心何忍呐你?更何况那还是思北的妹妹。妹妹啊那可是,亲的!”
  我一听就来气了,“杜宵你别总以为自个儿是正义的化身,仗着有张嘴就一天到晚跟那儿扰乱社会治安。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高明哲那头要不是有你撺掇,就凭他那脑袋能想出泡杨念南这样儿的馊招儿?你骗傻子呢?出事儿了跟我这儿装上董存瑞了!”我一副口眼歪斜的模样,杜宵每次见了都没脾气。
  杜宵心虚了,我就知道他憋着一肚子坏。“不是,我也就那么一说,谁知道丫真去啊!”杜宵就这点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一诈,他就什么实话都跟我说,傻得跟喝了迷魂汤似的。
  “那你就有理了?搁法律上你这叫教唆懂不懂?高明哲要是判十年你最少也得判八年!你就坏去吧你啊,好歹杨思北也是你哥儿们,你也真舍得把他往死里折腾!”
  杜宵叹了口气,“顾湘,你说你多善良啊。”
  杜宵这句话把我吓一哆嗦,赶紧抬头瞅瞅太阳是不是还在西边。没等我搭茬儿,杜宵又说:“你还记着那会儿我们要废了一‘海跑儿’的事儿么?”
  我知道杜宵说的是哪件事儿。大二下学期那会儿,杜宵他们人大附考过来一小男生,跟杜宵一个系一个专业的,挺爱惹是生非,那天不怎么招了一“海跑儿”,人家领了一干人等找学校来了,杜宵那小兄弟没言语,回宿舍去了,那帮小子一看没的打,站楼下就一顿嘲笑,不大一会儿杜宵领着一群大二的男生,手里拿什么的都有,杜宵那小兄弟跟在杜宵后头,俩手攥着一把军刺。
  当时我和丰菱正好打那儿路过,看见这群人,丰菱一眼就把杜宵看见了,“操!丫怎么又要打架了?!”说着丰菱就冲上去,我也跟着过去了。
  于是我跟丰菱就拼命拦着杜宵和那群男生,丰菱指着杜宵那小师弟就骂:“常路你他妈傻啊?你手里那玩意儿算凶器你知道不知道啊?我告儿你你自个儿乐意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你少把我们杜宵往里折!”
  我拽着杜宵的胳膊,“杜宵,杜宵你可不能犯混,大一那回的事儿还没了呢……”我正想往下说,一眼就看见人群里的杨思北了,我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倒抽一口凉气,“杜宵你疯了?!杨思北这么老实巴交的你也往这儿领?你不是害人么!”
  我也忘了后来都发生什么事儿了,反正那场架是没打起来,可能那帮小子一看杜宵领了这么多人来,有点儿胆儿颤,他们吵吵嚷嚷要走的时候,杜宵还在喊:“有种你丫别走啊,欺负小的算什么你们!操!”我记着丰菱当时甩了杜宵一巴掌,咬着嘴唇哭着说:“杜宵你怎么就不知道替别人想一想?!”丰菱说完就走了,头都没回。
  “我就记着当时你那一脸特真实的着急,我觉着你特善良。”杜宵说。“要不是那会儿你跟虫子好着,我还真得以为你瞧上思北了呢。”
  这会儿我瞅着杜宵,心里特百感交集。我在想,丰菱这么一个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小姑娘,不缺胳膊不短腿儿的,凭什么就在杜宵这混小子身上浪费了那么些年的青春呐?还不领情不道谢的!“杜宵,其实我知道你是一本质特善良的人,谁都不忍心伤害,可到头来把自个儿最在乎的人伤害了。你就是那种人,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愿意去得到。”我也不知道我哪根筋搭错了,愣是蹦出这么一套酸里吧唧的琼瑶式理论,差点儿把我自个儿酸一大跟头。
  我还以为杜宵得龇牙咧嘴地摇头摆尾一阵子呢,没成想他没有。杜宵抬眼一瞅我,说出一句特经典的话:“你丫就能跟我这儿英雄本色,有本事跟全世界都这么招摇啊,要不然谁他妈知道你原来是一这么温柔的女的!”你说杜宵这人也奇了怪了,怎么“温柔”这种形容词出现在他嘴里怎么听怎么都不像这个词儿呢?要练成这一身功夫我瞧着没个十年八年的不成。
  完了杜宵跟看升旗仪式时候一样的表情瞅着我,“哎,顾湘,我一直想问你,你们女的老说的那个‘男人那不坏,女人不爱’,是不是真的?”
  我缩着脖子摇头,“至少我不那么想。我可不想往家领个千年祸害。我就喜欢好男人。”
  杜宵特大彻大悟,“我就不该问你!你要喜欢坏男人能挑上杨思北那本分得一把掐不出水儿来的?!要问我得去问杨念南,这丫头怎么就瞧上高明哲这丫挺的了呢?肯定是丫够坏!”
  我是听说过这样儿的说法,也琢磨过。也许女人都钟情于爱情的不可捉摸吧。越坏的男人越神秘越把握不住,所以才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不过我对这种男人一向没感觉,因为我觉着我是一顶天立地如假包换的傻妞,再弄一这么难把握的主儿,非得把自个儿糟践得比拉登还得惨。
  我跟杜宵在我们宿舍楼底下一直聊到天黑,杜宵在这期间抽了半盒烟,熏得我直掉眼泪,过往的人直看我,以为我跟杜宵谈恋爱杜宵要跟我分手我不干然后哭天抹泪地挽留呢。
  杜宵抽完了他烟盒里最后一根烟,跟我说:“你也甭去找杨念南了,说也是白说,你们女的都是南瓜脑袋,碰上爱情就不会走道儿。瞅瞅你,虫子小丫挺的那么对你,你丫还不是死心塌地想着人家?!”
  “哎哎,你说话就说话,别把我扯上啊!”我不乐意了,心里掠过虫子的影子,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还是我去找明哲说说吧,要不行,咱就把这事儿挑明了,说你压根儿就和杨思北没关系,是你编出来躲着他的,我看还有救儿。”
  我同意了。这会儿我压根就想舍生取义地牺牲我自个儿保全杨思北,别说他有可能是我亲哥哥,就算我跟他半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我也不能这么糟践他纯洁的感情。
  “不行!”身后忽然一声断喝,我和杜宵都给吓得一个激灵。
  回头一看,杨思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我俩身后了,还一脸的斩钉截铁。我瞧惯了杨思北温顺的模样,冷丁这么一来,我特不适应。显然杜宵比我还不适应,烟灰那么长了愣是忘了掸,结果全掉他那好几百块钱的新皮鞋上了,疼得他直哼哼。
  “杜宵,你甭管这事儿了,我和顾湘也不是摆什么局儿诓明哲,我是真心喜欢她才这么做的,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说我能放弃?”杨思北慢吞吞一板一眼地说着,杜宵眼珠子差点砸地上。
  “顾湘你别看我,我说的是真话,我是真心喜欢你,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你这件事。”
  哎哟我的老天爷哟,您这是给我唱的哪出戏啊?!
  杜宵见了鬼一样盯着杨思北看,也忘了手里还夹着烟,抬手就朝杨思北那件雪白的小夹克上戳,杨思北反应快,闪开了。杜宵扔了烟头开始冲杨思北嚷嚷:“杨思北你丫脑袋进水了是怎么的?假戏真做也没你这样儿的吧?那可是你亲妹妹,不能这么玩儿吧你?”
  杨思北往前跨了一步,不偏不正正好儿站我边儿上,抬起手特自然地在我背上拍了两下,拍的时候他说:“要换成是你,再怎么对朋友够意思,能干出这么傻冒儿的事儿来?要不是真的喜欢,哪个男的能把自个儿往这火坑里折腾啊?”我发现杨思北在口头语这上头越来越随我了,他现在也开始喜欢用“火坑”这个既形象又贴切的词来形容高明哲了。
  杜宵的牙咬得就好像那北方的野狼,话都说不出来了。缓了好一阵子,杜宵把走到我身边,也不搭理杨思北,表情暴凝重地跟我说:“顾湘,要不是真心喜欢,哪个男人也不能废了自个儿和兄弟好几年的感情。”说完杜宵扭头走了,杨思北在他眼里就跟空气似的那么一尘不染地透明。
  我允自瞅着杜宵渐渐远去的背影出神,背上还有杨思北手掌留下的温度。
  “顾湘,咱俩谈谈吧。”
  于是我顺从地跟着杨思北,七拐八拐进了我们学校的“学子居”。
  杨思北挺有绅士风度地问我喝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喝有话你赶紧说。杨思北说那你就喝菊花茶吧,我说我不喝有话你赶紧说。杨思北说服务员给我来一壶菊花茶!
  菊花茶端上来了,我从杯口冒出的热气里盯着杨思北,“说吧。”
  “我爸说,”杨思北瞅着茶杯,“他跟你妈之间绝对纯洁。也就是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看着我疑惑重重的表情,杨思北一句话差点让我被一朵菊花塞住呼吸道。“要不,咱俩上医院DNA鉴定去?”
  我等着杨思北往下说,谁知道他不说了,慢慢悠悠特惬意地喝他的茶,就好像刚才活蹦乱跳的杜宵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的。
  “没了?”
  “啊,没了啊,你还想知道什么啊?”
  我急了,我估摸着我那眉毛都倒成八点二十状了。“杨思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皮啊?哦,我不是你妹妹,那杨念南不是你妹妹?!高明哲怎么回事儿咱俩都心知肚明的,你就忍心让你自个儿亲妹妹伤心?”我这会儿已经来不及细问我妈跟杨思北他爸到底怎么回事儿了,我就一个念头DD杨思北这小子怎么就“真心”喜欢上我了呐?这不等于把美国大兵放在伊拉克么?出人命咋办呐?
  “我爸说,你妈是个很有气质的女孩,那个时候,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杨思北压根儿没打算理我心急火燎的问题,酝酿着情绪开始给我讲他爸跟我妈的罗曼史。我正打算跳起来反对,杨思北朝我摆了摆手,“你别急,听我慢慢说。”说真的,我真拿杨思北没辙,每次他都这样儿,一句“慢慢说”就得让我耐心听他说上至少半个小时还听不到我想知道的事。杨思北老批评我性子太急没耐心,可他这样儿,我能不急才见了鬼呐!
  “那个年代,有很多事都说不清楚。你妈出身比我爸好多了,那时候是重点培养对象,差一点儿就去上大学了,为了我爸,你妈才没去。”杨思北诗情画意地讲,一脸的肃然起敬。“因为他俩谈恋爱这事儿,你妈被领导找去谈了好几次话,压力那么大都顶住了。后来,后来…”顿了顿,杨思北低着头说:“后来,是我爸心疼她,咬着牙一狠心提出的分手。我爸主动提出去扛木头DD扛大木你知道吧?全北大荒最苦的活儿。我爸说,他听说你妈一病不起,不吃不喝的。”
  我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我心说我写的那个烂小说是什么破烂玩意儿啊?长篇大论口沫横飞地说了好几万字,还不如杨思北这么几句话感动人呐!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这会儿我真是特别特别服我们老一辈的无产阶级知识青年,我觉着自个儿为了爱情翻江倒海义无反顾,为了虫子,我什么尊严什么面子都不要了,这就觉着自个儿倍儿伟大了。可您瞧我妈,为了爱情宁可呆在北大荒也不去上大学,杨思北他爸,为了爱情宁可去深山老林扛大木DD那都是新砍出来的树干,好几个大小伙子才能围住的大树啊,就杨思北他爸那书生模样,几天不就折腾趴下了?比起这,我们这点儿尊严呐面子啊都算什么啊?!
  杨思北从兜里头掏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我,我一瞅,吓得好悬背过气去DD乍一瞅我还以为是我爸呐,仔细瞧才知道不是。我瞪着眼睛看完照片看杨思北,看完杨思北又看照片,直等着杨思北转着舌头告诉我:“这是我爸。”
  我明白了,我妈当年为啥嫁给我爸。因为我爸像杨少平同志,不是长得像,是神似。
  杨思北变戏法似的又从兜里头翻出一张黑白照片,指着上头有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姑娘跟我说:“这是我妈。”
  这会儿我已经习惯这种惊心动魄的打击了,这回我没喷茶水也没被菊花噎,只淡淡说了句:“怪不得你那双眼睛长得那么随我,敢情是因为你妈的眼睛长得随我妈。”
  我拿着那两张少说有个三十年历史的照片端详了好一阵子,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开始感慨万千地为我爸我妈那一辈人一声叹息。你说他俩也真行,愣是能在北大荒那样儿的不毛之地找出俩跟心底最向往的人那么像的人,我估计玉皇大帝要是知道了都得激动得哭了。
  你说他们都是为了啥?为了自己爱着的人,自己受了千辛万苦不说,还连累了两个无辜的男女赔上了青春赔上了爱情。你说我爸他招谁了?他不就是爱上我妈了么?好端端一名门之后,什么样儿的女孩找不着非得当他杨少平的替补队员啊?我真为我爸难过,守着我妈过了二十多年,还不知道我妈当年跟他好就是因为他眉宇间有着某种类似杨少平的神态。
  我正琢磨着,杨思北说话了。杨思北说:“我爸跟我讲了好多他跟你妈之间的事儿,我发现,你有好多地方真的特像你妈。顾湘,你太要强了,你这样,稍微懦弱一点的男孩子都没有勇气照顾你一辈子。”
  我忽然记起杨思北从前对我说过,他跟他爸谈过之后,忽然明白了他爸当年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妈却离开她,也忽然明白了虫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却离开我。
  “其实,我爸骨子里是个懦弱的人,他不太有勇气改变现状,尤其是那个年代。然而你妈妈却异常坚强,吃多少苦也要守住自己的爱情。你妈妈太出类拔萃,由此而来的是我爸也备受瞩目,我爸那样的人,有点儿受不了这样的优待。你明白么?”
  我乖孩子一般点头,“明白。这是定律。有本书上不是说么?男人具备一种奇特的双重性格,他们需要女人崇拜自己,又同时需要女人征服自己。而可怜的女人们就要努力地去迎合他们的这种双重性格,否则她们就会失去她们心爱的男人。”呸呸呸,这是哪本书上说的啊?这是我上礼拜刚在我们学校BBS上胡说八道的话。也就蒙杨思北,我张嘴就来,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你在这一点上像你妈妈,”杨思北特别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一般来说,漂亮的女孩儿不聪明,聪明的女孩儿不漂亮,男人往往在这两者之间进退两难。可是遇到你这种既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儿,男人又进退两难了。”
  杨思北这句话把我说乐了,我笑得头发差点儿全掉了。我说:“杨思北,这可不是你头一回夸我了,你居心何在呀你?”我心说杨思北就你那小样儿的还男人呢?你充其量也就是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瞅那一张娃娃脸,怎么瞅都不超过十八岁。“哎,我说杨思北,你看过一本小说叫《躺着的爱情》没有?我觉着你特像那里头的刘海波,你是不是跟写这小说那柴禾妞有什么渊源呐?”
  杨思北说得对,就是因为我这种跟我妈几乎一样的个性葬送了我的初恋。虫子那人比较随遇而安,不喜欢太张扬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他觉得平平淡淡过日子挺好,也没啥太大的志向,就想着以后能当个小程序员养家糊口就行了。可我不是,我干什么都想做到最好,能争第一我决不当第二。
  不止一个人跟我说,他们觉得虫子不如我,因为虫子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人际关系都不如我。虫子曾经对我说,他自己没什么朋友,他的朋友几乎都是通过我认识的。碰上一个什么聚会,如果我在,虫子跟我在一起会受到热情招待,如果我不在,大家也就跟虫子打个招呼,最多问他一句:“今儿顾湘怎么没来?”就没了。虫子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有种失落感,他觉得他生活在我的阴影里,我给不了他男人的成就感。可我知道夏文静能给他。那回高明哲生日,我一共跟他俩坐了俩小时,就看出门道来了。夏文静不管干什么,肯定问虫子一句“刘重,这样行么?”或者“刘重这是什么呀?”我从来没问过虫子这样的问题,就算不知道我也不说,自己琢磨明白了再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知道,我妈当年一定跟我一样,才把斯文和气的杨少平给吓跑的。
  我把嘴角往上挑了挑,白了杨思北一眼,“你们家你爸也够可以的,为了甩了我妈竟然心甘情愿扛木头去,就这小身板儿,也够有毅力的。”我拿一只手指头戳着杨思北他爸那张黑白小照片,尽力搜刮我脸上的不屑一顾给杨思北看。“男人就乐意给自个儿找借口。刚才你还说什么来着?说你爸是因为心疼我妈才分手的?杨思北,你觉得你到这时候还给你爸找借口有意思么?”
  杨思北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老一辈的事儿我不想说了,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我……”
  没等杨思北说完我立马一只手挡在了脸上,“停!停!我告儿你啊杨思北,你什么都别说,咱俩当初说好了是演戏给高明哲看的,不是真的,你要再跟我说这些我立马走人啊!”眼瞅着杨思北闭上了嘴打消了颠覆我坚强意志的企图,我才放心。“你还是想想怎么劝你那宝贝妹妹逃出高明哲那小子的魔爪吧。”
  这时候,杨思北把头往后一仰,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让我心疼的表情,我揪起来的心还没放下,就听见杨思北特没人性地说了一句:“一旦碰上了,注定是逃不掉的,劝也是白劝。”
  说实话,知道自己跟杨思北没有血缘关系,我心底多少有点失望。其实我特想有个杨思北那样的哥哥,什么事儿都能想的特周全特面面俱到,撒娇发脾气干什么都行。而且杨思北特善良,一天到晚就知道替别人想,纯洁得犹如春天里在草地上啃胡萝卜的小白兔。
  我一直特敬佩我妈DD注意,是敬佩,而不是崇拜。我觉得我妈什么事做的都比别人好,在我眼里,能盖得住我妈这种万道金光的也只有我爸了。因为我爸比我妈还出色。我也不知道我爸这是为了自己想还是为了压住我妈的光芒才这么做的,反正他一天够累的。我妈一直信奉血统理论,她觉得我爸是名门之后,那我也应该秉承祖上的高贵,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贵气才对。可我身上除了我爸我妈共同拥有的文气之外,根本没有贵气。
  我也不知道我妈是否对杨少平同志恨之入骨,不过根据那天她听说杨少平就是杨思北他爸时候的优雅表现,不是恨得通彻心肺也得咬牙切齿。所以,根据我妈的理论,杨思北同学是杨少平同志的亲生儿子,那么肯定继承了杨少平同志的个性,今后定会抛弃深爱着的女朋友,让她为他伤怀一辈子。DD哎,您别看我呀,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我猜我妈一定是书读得太多,才有这么些奇形怪状的念头。人家不是都说么?玩儿文字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神经质。
  杨思北一直瞅我,瞅得我浑身发毛。我说杨思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杨思北说好啊你说吧。
  我说:“小熊开了个便利店,卖日用品。有一天来了个兔子,问:”请问,有胡萝卜么?‘小熊说:“没有。’兔子摇着耳朵走了。过了一个小时,兔子又来了,问:”请问,有胡萝卜么?‘小熊不耐烦地说:“不是告诉你没有了么?’兔子说了声哦,又走了。第二天,兔子又来了,还是那句话:”请问,有胡萝卜么?‘小熊急了,大喊:“都告诉你没有!你要是再来我就拿钳子把你俩门牙全敲下来!’兔子害怕坏了,捂着嘴惊恐地跑了。过了两天,兔子又来了,小熊一看见就开始上火,心说你别又来问我胡萝卜。结果兔子果然没问。兔子这回问:”请问,有钳子么?‘小熊大为光火地说:“没有!!’兔子不紧不慢地又问:”请问,有胡萝卜么?‘“
  杨思北这会儿已经笑趴下了。我接着说:“小熊被气死了,拿起钳子就把兔子俩门牙敲下来了,兔子委屈地走了。三天之后,兔子又来了,很可怜地望着小熊说:”请问,有胡萝卜汁么?‘“
  杨思北笑得都快抽筋儿了。你说这笑话有那么好笑么?都笑成那样儿了还没笑完呢。我说杨思北你别笑了我告诉你你就像这兔子似的,慢条斯理地让人着急,人家都急死了你还是慢条斯理的。
  其实我挺喜欢杨思北的DD喜欢啊,是喜欢,不是爱DD杨思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肚子学问,满脑子想法,而且巨善良巨纯洁。杨思北最大的缺点就是固执,自己认准的事儿甭管对错肯定会坚持下去,别人说啥也白扯。杨思北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不够成熟还老觉得自个儿特老练,好像他说啥别人都得听,不听他的地球就得倒着转似的。杨思北还有别的缺点,我都知道。其实我特了解杨思北。现在想想,我了解杨思北可能比我了解虫子都多。杨思北跟虫子真有点像,可是他比虫子优秀,不像虫子那么随遇而安,他比虫子有主见,他也比虫子固执。
  “顾湘,你做我女朋友吧,真的那种,不是做给高明哲看的。”杨思北对我说,俩眼睛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挺心动的。
  我摇头。
  我以为杨思北会问我为什么不给他当女朋友或者问问我难道真的不喜欢他之类的话,结果人杨思北没有。杨思北就说:“顾湘,你做我女朋友吧。”
  “杨思北你怎么那么腻歪啊?都说不了,烦人不烦人呐你!”
  杨思北想了想,又说:“顾湘,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急了,“杨思北你有胡萝卜汁么?!”
  杨思北笑,“我没钳子也没胡萝卜汁,我也没女朋友。顾湘,你做我女朋友吧。你不是说我像《躺着的爱情》里的刘海波么?其实我不像,刘海波能等荆盈等十年,我不行,我没那么些耐心,我想让你做我女朋友。”
  “你还挺执着的。说好听点儿你这叫执着,说白了你这就是死皮赖脸。你比高明哲可差不到哪儿去。”我跟杨思北一点儿没客气,因为我知道杨思北还有一缺点,就是特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这么一当面损他他肯定不乐意,当场就能给我撂小脸子。
  杨思北脸白了,在我等待他的脸变绿的时候,他开口说:“不,我知道你肯定答应我。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跟高明哲肯定不一样。”
  “你凭什么呀?!你凭什么呀你?!”杨思北没说错,在我心里他跟高明哲的确不一样。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很依赖杨思北了,这要是高明哲跟我这么“执着”,我早甩手走人了。可是我腻歪有人这么清楚地摸透我的心思,我不愿意有人这么了解我。于是我口眼歪斜地对着杨思北喊,一点儿没顾上自个儿的淑女身份。
  杨思北刚想继续他的伟大演说,我手机响了,我一看,是我家里电话,接起来,是我妈。
  “顾湘,你现在是不是跟杨思北在一起呢?”我妈那一辈子改不过来的湖南普通话听起来柔情似水的特温柔,可我老觉着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DD千山万水的,她怎么知道我和杨思北在一起的?
  “没有啊,妈,我一人在外头溜达呢。”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反正我妈不可能一分钟之内站在我背后戳穿我可怜的谎言。
  “我告诉你顾湘,你不许跟杨思北来往,听到没有?那男孩子千好万好,以后一定会抛弃你的。”我妈坚定不移地说着,我后脊梁一阵阵发寒。您瞧见没有?我说什么来着?我妈铁定认为杨思北只继承了他爸这么一个会抛弃人的特点,别的优点啥也看不见。
  我拿起电话打算跟我妈理论,想为杨思北辩解,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总不能告诉我妈我偷看了她的日记,明白了她那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吧?所以我只能任由我妈跟我说杨思北为什么一定会抛弃我的种种根本不可信的理由,拿着电话不说话。
  “思北,跟女朋友聊天儿呢?”经管的一长得倍儿像日本人的小男生笑着跟杨思北打招呼,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杨思北嘿嘿乐,“是啊,又告别单身时代了。”我又狠狠瞪了杨思北一眼,跟革命家瞪反动派似的。
  我妈还在说她的理由,我有点儿烦了,“妈,杨思北不是您说的那样儿,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他?妈,您别说了,我都这么大了,看人也该有准儿了。”我妈苦口婆心地劝我,我也不知道哪跟弦搭错了,跟我妈叫上劲了。我说:“妈,我挑男朋友有准儿,哪天我让杨思北上咱家看你去。妈您早点儿睡吧,都几点了?”又说了几句话我挂了电话,心烦意乱地望向杨思北的时候,发现他正两眼放光地瞅着我,犹如一匹狼看见了一头肥羊。
  “杨思北你别臭美,我是想改变你爸在我妈心中的形象才这么做的,根本不是对你有什么心思,你别误会。”
  杨思北乐,“顾湘,你别编瞎话了,我知道你喜欢我。至于你多久能爱上我,我倒不是很在乎。”说完杨思北又乐,他肯定知道我听出来他说的这是某本小说里头的台词儿了。
  我坐着看了看杨思北,想象了一下我跟杨思北手拉着手走在学校里的样子,觉得还不能算影响理工大的校容校貌,走出去也不算影响北京申奥,还算行吧。
  于是,我做了杨思北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定情信物就是一壶菊花茶。
  丰菱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因为杨思北送我回宿舍,正在楼下企图对我粘乎的时候,丰菱伙同杜宵打操场那边儿遛弯回来了。丰菱那眼睛是什么眼睛啊,贼得跟野地里的狼似的,一眼就瞅见穿白衣服的杨思北了,老远就拽着杜宵喊:“杜宵你看!杨思北终于把顾湘勾搭上了!”
  我这个气啊,你说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丰菱这么损呐?怪不得杨思北的前女友姚洛提起丰菱就眼泪汪汪的。
  杨思北不生气,顺手牵羊地把胳臂挂在我腰上,扬着下巴特优雅地微笑,可恶的是,我居然没觉出一丁点儿的别扭。杜宵于是又一副口眼歪斜的模样,手里拿着烟就指着杨思北的鼻子开始哆嗦,老半天一句话都没哆嗦出来。
  杜宵和杨思北他们班“乐乐”的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宣告结束,速度快得就像港台肥皂剧的产生。不过据说这次被甩的是杜宵,原因是三系的一个一千多度近视眼的研究生。杜宵这回没暴跳如雷,拍着那位大近视眼的肩膀说:“哥儿们,你就这么跳进火坑,我真是替你揪心。”说完杜宵走了,那位老哥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杜宵说的什么意思。
  杨思北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都快笑岔气了,我一点儿没乐。因为我这会儿想到了丰菱,我知道,杜宵的下一个目标已经锁定了,但不是丰菱。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我和杨思北手拉手走在北京的沙尘暴里,偶尔我也能感觉到幸福。
  临近夏天时,我交上了花费我无数精力杀死我无数脑细胞的八十多页的论文,题目是《ALiCE系统安全》,还在底下写了一串英文:Security issue in ALiCE project。答辩以后,我得了优,于是屁颠儿屁颠儿请杨思北吃饭去了。
  杨念南在此期间信誓旦旦地对杨思北声称,高明哲保证等她毕业以后立即娶她为妻,杨思北苦劝无效之后,淡然而退。高明哲和杨思北的友情就这样为了我这么一个女生死翘翘了。杜宵说得没错,我真是一祸害!
  我投出的简历得到了响应,我从未想过面试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以至于我第一次面对全英文的面试时,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尴尬的沉默后,美国老板伸出手跟我说“Thank you”,望着他脸上硬挤出来的别扭的笑容,我恨不能找个下水道钻下去。后来,我得到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回绝和婉言相劝,在我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事情开始有了转机。
  圣人说的好,人倒霉到头儿了就开始有好运了。圣人还说,工作不是一天就能找得到的。
  我背熟了我的中英文简历,仗着自己口才好便在面试官面前口沫横飞,其实那些工作无非就是写程序做网页之类。于是,我得到的回应不仅仅是回绝了,开始有了一些令我上蹿下跳的首肯。
  于是我开始牛哄哄地选择。最后的最后,我选择了上海。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杨思北,杨思北默不做声地想了一会儿,之后拉起我的手,昂首挺胸地对我说:“我们租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吧。”杨思北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仍然是他那一潭死水的语气,可这句话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杨思北非常成功地让我一跟头就载他怀里了,大热天的,多难受啊!我费了点儿力气才爬出来,抬头大惑不解地瞅着杨思北,“你傻了?”
  杨思北摇头,“我的工作在宜家家居,查过地图了,离你公司不远。”
  我不知道杨思北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在上海找到的工作,不过这会儿听到他这么说,心里不甜蜜那是说瞎话。我觉得我有点儿爱上杨思北了,还是特刻骨铭心那种。
  我觉得我跟杨思北合租一套房子无可非议,他是我男朋友,我们在一起住可以节省开支不说,还可以增进了解加深感情,这样一举N得的事情,干嘛不干?再说杨思北是正人君子,决不会趁我不注意占我的便宜――他是正人君子吧?
  丰菱考上了同济大学的研究生,杜宵在同济边儿上租了一间房子,准备再接再厉继续冲研。
  于是,我们这样一帮在北京城横冲直撞的祸害即将在上海又一次聚集起来,任你是天大的力量也没能把我们分开,可见“祸害遗千年”这个真理的正确性。
  高明哲很久没有来理工找过我和杨思北,至于他有没有去找过杜宵,我不知道。
  虫子在毕业以后去了武汉,具体什么工作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和夏文静准备在秋天结婚。我有很久很久没见过虫子了,他在我的记忆里幻化成了一件白色的夹克,永远那么干净,一尘不染。
  毕业之前虫子来我宿舍找过我,丰菱见到他了,他说他想跟我告别,丰菱说我跟杨思北出去了。虫子听完这句话就走了,一句话都没说。丰菱后来对我说,她觉得虫子还是在乎我的,只不过不肯说出来罢了。
  当我坐在火车上,靠在杨思北的肩膀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时,我才意识到,北京已经离我远去了。或者不如说,我已经离北京远去了。那一刻我特别煽情地想到了刚上大学那会儿的情景,我想起了我梳着短发拎着箱子到了宿舍,丰菱正拿着一个脸盆准备出门洗脸。四年过去了,我的头发野草一样长过了肩膀,瞅着比十八岁那会儿淑女多了。我还特别楚楚可怜地想起了我初恋的刘重,我想起了他面对着面对我说:“顾湘,我们分手吧。”于是我的眼睛里转了泪花儿,杨思北看见,没问也没慌,不动声色地伸手替我擦掉眼泪,随后递给我一根洗干净的黄瓜。
  在火车上那十多个小时,我特痛心疾首狠狠地反思了一下我自己,我在想我的缺陷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虫子不要我了?为什么别人不敢追我?我想,论模样吧,我不算差,听杜宵说,有人说我是九系的系花呢――真的假的先不论,先这么认为着也不能少块肉。论个头儿和身材吧,我怎么也算得上高挑苗条了。论智商,我134的智商不算低了吧?论文采,我也会写两篇歪小说歪散文什么的,不算才华横溢也算歪才一块吧?那我差哪儿呢?哦,我明白了,我可能是太瘦了,让人瞅着弱不禁风的,虚弱,人家男生一看,这样儿的女朋友,找回去要是这病那病的一大堆,照顾照顾还不把自个儿也折腾病了?不行,不能要!还有就是我脾气不好,容易动不动对着男朋友暴跳如雷。对了,杨思北说过我,他说顾湘你智商太高情商太低,简直不成比例!杨思北还说,顾湘你根本不懂怎么做女孩子,你怎么就不去看看有关的书呢?!
  其实我跟了杨思北以后,特别不放心他。不是杨思北花心,他一点儿都不花心,对爱情特专一特小心翼翼。我不放心是因为杨思北太挑剔,简直有这方面的癖好,我怕我一不留神哪儿惹他不满意了,我又死活改不过来,他甩手就走。所以我一直保留着自己的感情,对他始终说“喜欢”而决口不提爱情。我怕我付出太多了到头来自己遍体鳞伤――就跟我和虫子似的。我被爱情抛弃过一回,我可不想好不容易劫后余生了又故伎重演一把。
  杨思北看我不说话,就问我想什么呢,我特专注地盯着他的鼻子看,然后说:“杨思北,你不会不要我吧?”
  杨思北想都没想就说:“不会!”然后我就相信他了,特别相信,就跟老百姓相信解放军似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承诺这个东西有效期是多久。虫子当初还对我说,他一定会娶我为妻呢。杨思北说得没错儿,我就是一情商为零的傻瓜,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相信承诺这种上嘴唇和下嘴唇产生出来的言语,不傻是啥?!说我傻都是轻的!
  丰菱和杜宵来接的我俩,杜宵帮着我俩找的房子,步行上轻轨站十五分钟。路上就听丰菱跟杜宵斗嘴。丰菱说顾湘你知道杜宵那德行么?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看报纸,正眼都不带瞅我的。杜宵就说我凭什么瞅你啊?我瞅你能瞅出来新闻联播么?丰菱就说:“呸!”
  司机让他俩逗得差点儿撞上前头的奔驰600,杜宵赶紧说:“师傅,那可是大奔呐!您就是把我俩肾全卖了也买不起一轱辘啊!您悠着点儿!”
  司机光笑,没说话。我纳闷儿这司机咋没跟杜宵对着贫呢?后来看着路边的“上海市××人民医院”,我才反应过来,哦,我这是在上海呢。
  下车的时候,司机问杜宵:“付现金?”
  我在后座上听不惯了,怎么着上海仗着地儿大人多就瞧不起我们首都人民了?于是我一撇嘴:“怎么着您还收支票啊?”
  丰菱白了我一眼:“土吧你!人家上海出租车能刷卡!”
  到了住的地方,丰菱让我挑房间,我挑了那间小的,杨思北没跟我谦让,因为我跟他说过,我喜欢小点儿的卧室,那样暖和。丰菱和杜宵临走之前对杨思北说了两句话。丰菱说:“顾湘,你晚上把门锁好了啊!”杜宵说:“思北,顾湘房间的门钥匙在厨房燥台上。”丰菱又说:“呸!”杜宵又说:“有便宜不占某某蛋!”我把他俩推出去,一边儿关门一边儿狠狠地说:“呸!”
  他俩走了,我和杨思北面对面坐着,陷入了短暂的尴尬。五分钟之后,我站起来说:“我洗澡睡了。”
  “哦。”杨思北说。
  我洗完出来,杨思北已经帮我铺好了床,箱子也摆在房间里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钥匙,“你房间的钥匙,给你吧。”
  瞅着杨思北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憨厚样儿,我一下子乐了,我说:“杨思北你真可爱!”于是我上前一步抱住了杨思北的腰,我感觉杨思北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臂才慢慢移动,抱住了我,之后死命地用力,幽幽地说:“我想死你了。”
  那一刻我愣住了。我忽然意识到杨思北已经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了,我呢?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不再是小女孩了。这时候我脑子里闪电般地滑过的念头是――杨思北想要我,而他不是第一次。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总之这种想法让我极度郁闷。我在半暗不暗的灯光里抬头望杨思北因激动而微微出汗的端正脸庞,联想到了他之前的女朋友姚洛的娇小身材,胃部一阵翻腾。
  “我要睡了。”我说,“晚安。”
  杨思北放开我,望了我一会儿,扭身出去,替我关上了门。
  我关了灯,躺在黑暗里,身上还留着杨思北手臂的火热。杨思北的吻很细致也很投入,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有一种战栗的触动,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
  来上海的火车上,杨思北对我说:“顾湘,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是表里不一,外表温柔,其实是个泼辣的女孩儿。现在不了,你现在骨子里都是温柔。”
  我笑,说杨思北酸到家了。
  可是杨思北说得对。我在拿到毕业证的那一瞬间就变了,我知道我自己变了。我再也不会叉着腰骂杜宵扰乱社会治安了,再也不会说杨思北一潭死水了,再也不会说丰菱古今中外地傻了,我也再也不会说我爸董存瑞了。
  看我写的东西就能看出来。大学时代我写的东西那叫一个贫,贫得上天入地的。现在不了,柔情似水得一塌糊涂。不是故意的,我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杨思北。杨思北其实喜欢温柔的女孩子,杨思北还喜欢健康的女孩子。我都知道。我不能一下子给他健康,所以我只能给他温柔。
  丰菱慨叹过,她说我当年那么爱虫子都没能改变自己,现如今才给杨思北当了不到仨月女朋友,立马洗心革面换了一个人,简直不可思议。“杨思北小子挺有腕儿啊,凭什么就让你为他改变那么多啊?!”
  丰菱还说,杜宵在毕业典礼上悄悄告诉丰菱:“我觉得顾湘对杨思北是真的,她爱杨思北肯定比爱刘重多。”杜宵不常用“爱”字,看来,我和杨思北的关系在他看来相当的严重。
  丰菱最后说:“顾湘,别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给杨思北,等到你俩结婚了再全付出也不晚。省得像我现在似的,想走都走不了,跟买股票买错了一样,套住了。”
  我想,我爱上杨思北了。
  安顿下来以后,我开始了我的工作生涯。
  我步行十五分钟去轻轨站,刷卡,到“延安西路”那一站下车,再步行二十分钟,到了一个叫“世贸商城”的玻璃房子里面,上二十三楼,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听从上司的调遣。
  我的上司是杨念南的学哥,北邮九五届的,月薪一万二。终日绷着脸,对我摆在办公桌上杨思北的照片投来了不屑一顾的目光,我赶紧收起来了。
  上班第一天,我觉着我也是白领了,应该穿得像点儿样子,于是我穿了一条水绿色长裤,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登上一双白色高跟凉鞋,还戴了个墨镜。进世贸大门那会儿还信心百倍,因为周围都是我这样儿的。等进了公司的门,我就傻了――我们公司那帮人就没一个像我穿得这么正式的,全都牛仔裤休闲衬衣。后来我同事Joe告诉我,在Intel,只要你穿衣服,就没人说你着装不规范。
  所以,当我以后的日子里穿着休闲布鞋牛仔裤走进世贸的时候,人家瞅一眼就说:“Intel的。”都不用我挂胸卡。
  我的名片印出来了,上头写着:软件工程师。背面是英文,我的英文名字酸不溜丢地写在上面:Rachel Gu。
  我回家把这张名片拿给杨思北看,杨思北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才说:“我们顾湘也是白领了,也是工程师了!”
  其实我不能算工程师,人家硕士研究生毕业才能自认为工程师,要是在国有单位,我顶多能算助理工程师。可我们的名片自己随便写,我凭什么不把自己说成工程师啊?就算不能蒙人,给自个儿点安慰也是值得的嘛!
  杨思北每天坐公共汽车去上海市体育馆,之后步行五分钟去宜家家居,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我加班开会的时候他会来接我。
  杨思北利用员工打折的便利在宜家买了个写字桌给我,于是我把我爸送给我当毕业礼物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上面,有空就码字看电影,没空就没日没夜地写程序。
  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把一摞钱拿在手里,放在餐桌上看,杨思北把他前一天刚发的工资拿出来,放在我那一摞钱边儿上,整个儿差一半。“IT就是能赚钱。”我叹口气说。
  杨思北撇了撇嘴,“晚上开会开到两点半的时候忘了?五千快钱那么好赚的啊?钱多上税也多!”
  我在上海呆了一个多月,开始学会了上海人软绵绵的普通话,口音里的京味儿越来越少了,连儿化音都很少用。杨思北操着一口不伦不类的南北普通话,让人不知道他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杜宵和丰菱继续着他俩北京人特有的口音和贫嘴,让不少上海人一见他俩就问:“北京的吧?”就好像美国白人在欧洲见到黑人就问:“非洲的吧?”一个口气。
  我的顶头上司,就是杨念南那位学哥,是剑桥的硕士,说话没有英文张不开嘴。要是普通的工作上的英文我倒是可以忍受,因为时间长了我也那样儿,可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平时说话也这样。比如“Rachel,明天一起have lunch吧?”你说难受不难受?我这位上司有一个很霸道很自以为是的名字――关键。他的英文名字叫Paul,连起他的姓来读就比较别扭――Paul Guan。
  关键有着极其高涨的工作热情,我怀疑他缺少家庭的温暖。他曾经带着我们几个可怜的小职员在巨短时间内写了一个几十万行的程序,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开会讨论到深夜两三点,回到家做梦都是一行一行的代码,在我即将吐血身亡的时候,终于完成了集成测试,大功告成了。那个月我的奖金加上工资是杨思北的三倍,而我却发誓二十五岁以后坚决脱离IT行业,哪怕仅仅是为了离开关键这个冷血无情的上司。
  有一天我又去浦东training,虽然起了个大早但是捞着了半天假期。下午我跑到宜家去找杨思北,杨思北特高兴,拉着我的手在他同事面前来回溜达,逮着谁跟谁介绍:“这是我女朋友,顾湘。”晚饭在宜家的餐厅吃的,那儿的鱼香肉丝难吃得还真叫一个有水平,难吃得让我终身难忘,一辈子不带再去吃第二回的!
  杜宵的新一任女朋友是同济大学机械系的一个女学生,跟杨念南一边儿大,2000级的,刚大二。丰菱大骂杜宵臭不要脸不识好歹心狠手辣地拐骗祖国粉嫩的花骨朵儿。我跟丰菱说:“你别着急,杜宵这个女朋友要是超过仨月,你找我,我请你上金茂总统套房住一个月!”
  八月份的时候,上海热得让我变得像晒干了的西红柿那么没精神,每天从家到轻轨站再从轻轨站到单位的两段步行路程令我上蹿下跳地头疼。于是杨思北买了两辆旧自行车,一辆放在家里,一辆放在延安西路轻轨站。我缩短了日照时间,还能每天早晨多睡半个多小时。
  杜宵就是这个时候来找我的。他坐在世贸一楼的“星巴克”,哭丧着一张黄瓜脸对着一杯冰咖啡发呆。
  “哟!你可是稀客啊,怎么有时间找我来了?”我认准了杜宵女朋友肯定又吹了,来找我诉苦的,所以才不跟他正经。“你那位小花骨朵儿呢?”
  杜宵招手让我坐下,“工作不忙?”
  “今天又training,我逮着空儿跑出来了。”我坐着没动,因为我不爱喝“星巴克”的东西,尤其是咖啡。“你又失恋了?这回丰菱没损你啊?”
  杜宵指着他左半边脸,“这儿,丫刚抽了我一巴掌。”
  “你说你也是的,这么多年了人丰菱容易么?她还不是为了你考的研?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干嘛左一个又一个地换女朋友啊?你自己觉得你对得起丰菱么?要说你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小十年了吧?你也忍心?!”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尽显大学时代的本性。
  杜宵特沉重地端起咖啡,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撞击着发出声响。“我不能拖累她。”
  我急了。丰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眼睁睁看着她为了杜宵守了这么多年,我不能不急。我说杜宵你怎么那么没良心呐?你不能拖累她?你就是有病你也应该说清楚啊!你说你是白血病还是癌症吧?什么不治之症能让你拖累人了?你让人小姑娘这么为你守着你还是个男人么你?!
  我气得手都不会动了,我猜我这是应了鲁迅先生的话,四年来积压的怒火在沉默中爆发了。
  这时候我宁可杜宵跟我吵一架,那样至少我能听到他说他的真心话。可杜宵没跟我吵架,连犯急都没。他就喝了一口咖啡,之后说:“对,我是有病,疯病。”说完他站起来,“我先走了。你告诉你们家思北,明哲和杨念南可能出什么事儿了,具体事儿我不知道,你让思北问问吧。”杜宵走了,老半天我才想起来,我忘了问他大老远从同济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这时候Joe踩了地雷一样从电梯里冲出来,见着我拉起我的胳膊就喊:“你赶紧上去吧,头儿刚才没看见你正发脾气呢!”
  我自知理亏,工作时间办私事,只好乖乖跟着Joe回去,面对关键手舞足蹈的指责。
  那一下午我就没心思干活儿,任是关键怎么跟我喊我都集中不起精神来。我就想,高明哲和杨念南到底怎么了?高明哲不要杨念南了?杨念南不要高明哲了?还是他俩马上要结婚?我在脑子里勾画了无数种可能,有刀山火海的,有义无反顾的,有血雨腥风的,还有天涯海角的,反正就是没有好的。
  “Rachel!Can you do this job or not?! 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 Your fucking boyfriend?!”关键冲我暴跳如雷。其实他看不上我我们一个大办公室三四百人都知道,他经常这么大嗓门地训我,弄得楼上楼下都知道Paul又在训那个不上进的Rachel了。所以他左一个毛病右一个毛病地挑我我和同事们早都习惯了。可我们从来没听过他骂人,还骂得那么难听,骂得居然是我的心肝宝贝男朋友杨思北。所有的同事都从显示器前拔出脑袋来望着愤怒已极的关键和整装待发准备发火儿的我,Joe急得只顾跟我眨眼睛打手势,都忘了一杯咖啡还在他面前,结果,咖啡翻了。这要在平时,关键早就过去骂了,什么“Hei, you guy! Pay attention!”可今儿关键没搭理,只瞪着眼睛看我。
  我是真想骂他来着,拍桌子蹦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有什么的?大学四年我跟杜宵丰菱练就了一身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就他一个江南小生,一个“Fuck”就想把我骂晕了?Joe说得好,“fuck”这类的词儿在Intel是constructive confrontation,骂人那是Intel's culture。他这点水平也忒菜了!大不了我工作不要了!有什么的?!
  可是我不能不要工作,没了这份工作,我在上海无法立足。我费了多少精力才得到这样一份工作?我下了多大决心才丢下北京丢下家乡来上海?我怎么能不要呢?关键再蛮不讲理也是我的上司,我必须看他的颜色脸谱行事。
  所以,我不能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尽管他用了一个最大众最普通最通俗的词骂了我的杨思北。
  本来我在关键话音刚落就拍桌子站起来了,可这会儿我低下头又抬起来,我说:“我走神了,对不起。”说完了我又坐下,对着我的电脑改一段错误重重的程序。
  我没回头看关键,等了几秒钟,关键说:“Rachel,你来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跟着关键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我那些平时跟我一起吃泡面熬通宵的兄弟们都向我投来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目光。
  “坐。”关键坐在他的椅子上,伸臂让了我一下。
  我坐下,直视关键细长的眼睛。
  “Sorry,我刚才太冲动了。”什么?我没听错吧?关键在跟我道歉?他?他跟我道歉?“希望你没生气。”
  我从关键有点暧昧的笑容里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我觉得他特别可笑,也特别可怜。我说:“是我不好,该道歉的是我。只不过我觉得那样的单词挂在你这样身份人的嘴上,有些不妥。没什么事我回去工作了。”我起身离开,可以感觉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一直尾随着我到我的办公桌前。
  见我回来,Joe和他的转椅一起挪到我跟前,“怎么?没事吧?”
  我摇头。
  “Rachel,”Joe压低了声音,趴在我耳朵上说,“Paul是不是看上你了?”
  “不,”我说,“他是在奇怪我为什么没看上他。”
  “不懂。”
  “不懂就别问。干活儿去吧你,瞅你写的那段,bug一堆!”我白了Joe一眼,这个白白净净的上海小伙子立马乖乖回去写code了。
  我写一个report给关键,五个单词我写错了三个,我知道我心不在肝上,偷眼瞥了一下关键,索性扔下不写了。关键这回没再来训我,一直特老实地呆在他自己办公桌前看资料。
  我知道关键为什么对我这么排山倒海地歧视,就刚才他跟我道歉的时候我看出来的。关键属于那种白领阶层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成功男人,学历、薪水、模样、前途样样都不差,还是纯种原装上海户口,这样儿的男人,多少小姑娘拿着高倍望远镜见天儿盯着啊!我觉得关键在Intel找到了他优秀男人的感觉,他周围的女同事全都特自觉地把焦点锁定在了他身上,除了我,我看见他就一脸不耐烦。所以他很生气,因为我没有昂首挺胸地加入到那些女同事关注他的行列中去。
  一个男人,能虚荣到这个份儿上,我想不服都不行了。
  晚上下班,我给杨思北打电话,我说我听说杨念南和高明哲好像有点什么事,杨思北说应该不会有事他刚刚才跟他妹通过电话,小姑娘情绪挺稳定的。我让杨思北再问问,别真的有事。
  我在大楼门口等杨思北过来然后一起去世贸对面的一个餐厅吃饭,路上我追着杨思北说下午杜宵来找我了,他说高明哲跟杨念南有事儿那就肯定有事儿。杨思北压根儿不搭理我,拽着我就进餐厅了,一边儿进门一边儿跟迎宾员说:“姓杨,订的六点的位子。”
  “顾湘,国庆上我们家玩儿去吧?”
  我正在专心致志地吃我面前那碗水煮肉片,没听见杨思北说什么。
  “顾湘,国庆上我们家玩儿去好不好?”杨思北又说了一遍,我这才听清。
  “你们那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呀?全山西就五台山还有点儿看头儿。”
  “不是,不是我们那儿,是我们家,我们家明白么?就是我爸我妈和我妹。”杨思北放下筷子有点着急地跟我解释,生怕我不明白似的。
  我笑起来了,“杨思北,你不是吧?还没怎么着呢就打算带我回家了?不成,我不敢。”其实我挺想跟杨思北回去的,可是我一想到杨思北他爸他妈我心里就别扭,我不愿意看见当年抛弃我妈的男人,更不愿意看见这个人的伴侣。可我却选择了这个男人的儿子做我的男朋友,想起来我也真够衰的了,也不能怪我妈跟我生气,我这么做确实有点儿傻冒。
  那顿饭杨思北一直跟我说让我“十一”跟他回家,我左闪右避就是不肯答应,最后杨思北不高兴了,光喝汤不说话。
  我自己知道理亏,回家的路上一直找机会安抚杨思北,比如我会主动挽着他的胳膊,跟他展现一下我偶尔才拿出来显摆的女性的温柔。
  “不是我不愿意,”我看杨思北还是不为所动,为了我和杨思北刚刚发芽的爱情小种子不夭折,我只好说实话。我说:“不是我不愿意,是实在有原因。你也知道你爸和我妈当年那段儿,我妈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本来就跟我生着气呢,这要是知道我国庆没在上海跟你回家了,那还不跟我寻死觅活的啊?光想着带我回家显摆去,你多少也体谅体谅我,行不行啊?”本来我是跟杨思北承认错误深刻检讨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义正词严理直气壮的讨伐了。
  杨思北这才舍得跟我展现了他难得一见的惊讶表情,“什么?你妈因为这事儿跟你生着气呢?!”
  “可不是嘛!我不想让你心烦才没告诉你,谁知道你还倒打一耙说我不懂事,什么人呐你!”我一甩胳膊开始委屈,不是装的,真委屈开了。
  这回轮到杨思北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哄我了,三分钟承认一次错误,最后以短期内不再要求我跟他回家为条件,我才眉开眼笑了。
  这会儿我又想起来下午杜宵跟我说的那番话,于是第一万次提醒杨思北问问他那宝贝妹妹到底有事没有,杨思北说:“你告诉我我就打电话过去问了,我听她情绪挺稳定的,还说‘十一’放假跟高明哲一起来上海找我们玩儿呢。放心吧,她那么大了,没事儿。”
  我这才放心了。我这么关心杨念南不光因为她是杨思北的妹妹,还因为她是因为我才被高明哲骗上的,如果他俩能幸福我也算成就了一段姻缘,如果他俩没好结果,那横竖我也是罪魁祸首千古罪人,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
  那天晚上我跟杨思北一起看《还珠格格》,我指着大眼睛格格跟杨思北说:“我爸跟我说:‘顾湘啊,你长大了,要知道,家合万事兴啊!’杨思北你说,我爸是不是挺哲学家的?”
  杨思北活动了一下被我当枕头的腿,“我就一直觉得你爸是个特别有胸怀的人。”
  我点头表示满意,很开心地吃一盒巧克力。
  我挺喜欢小燕子的,我觉得她活得率真不做作,我也希望能有她那么简单的生活和感情,可我不行,如果我像她一样把“乐不思蜀”说成“乐得像老鼠”,非得把我妈气病了不可。再说看这样的电视剧不用动脑子,轻松愉快的没什么不好。尤其是让杨思北看看,也好跟人家尔康学学,保不其哪天我也给他来一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也跟我涕泪横流一把,多感天动地,多催人泪下呀!
  我正跟那儿偷摸幸福呢,手机响了,我一看号码,是我家里。
  “顾湘,你不是跟我说你不会跟杨思北在一起了么?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你们居然住在一起?顾湘,你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你怎么能没有结婚就跟人家同居呢?!你是不是要把顾家的脸都丢尽啊?!”没等我说话呢,我妈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把我说得是一愣一愣地。
  我什么时候跟我妈说的不会跟杨思北在一起了?我什么时候告诉我妈我跟杨思北合住一套房子了?我妈居然说我跟他同居?!哪儿有那么精彩的情节呀,我在杨思北面前连短过膝盖的裙子都没穿过!不是我保守,是我觉得还没到时候。
  “妈!您说什么呐?您听谁说什么了?”我从杨思北腿上爬起来,起得太急了,头一阵晕,杨思北一把扶住我,我摆了摆手,出门到了客厅,关上了我房间的门。
  “妈,我没跟您保证过我不根杨思北在一起啊,我就跟您说过我自个儿挑男朋友有准儿。再说,我没跟他同居,我们俩一起住一套房子,俩房间,分开住的。”我尽量和颜悦色地跟我妈解释,可我了解我妈那脾气,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她认定了的事儿那是什么人说也不带有一丁点儿用的。
  我妈把我数落了一顿之后,忽然哭了,我妈这一哭可把我吓坏了,因为从小到大我就没见我妈哭过,连我外公去世我妈都没哭,今儿干嘛就哭起来了啊?我妈一边儿哭一边儿说:“顾湘啊,你是妈生的,妈不会骗你的。妈年轻的时候吃了亏,不想让你也在这上面吃亏,你听妈妈的话,跟杨思北分手吧,妈妈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受伤啊!”我妈越说越伤心,我拿着电话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想跟我妈撒谎,可我也不愿意跟杨思北分开,所以我不知道说什么。僵持了半天,我妈说:“你好好想想吧。”就挂了电话,我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觉得心里憋得要命。
  杨思北听我没动静了,从我房间里走出来,坐在我对面,等我跟他说刚才都发生了什么。我瞅着杨思北干净端正得脸庞,眨眨眼睛,说:“杨思北,我妈不同意咱俩在一起,原因很简单,她怕你继承你爸的革命光荣传统,有朝一日把我甩了。”
  “不,不会,我那么爱你,不会不要你的。”
  我心里一个激灵。杨思北从来没这么直截了当地跟我说过这么肉麻的话。可是圣人说得好,女人都爱听甜言蜜语,虽然那些都是废话。圣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杨思北这句话让我特别爱听。
  我抬手拍了拍杨思北的脸,“好吧,看你这么诚恳,我就相信你吧!”
  杨思北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
  那天晚上我说杨思北你别走了,陪我聊聊天。杨思北说哦。
  我跟杨思北躺在我的床上,我靠在杨思北的怀里,蜷着身体,抱着被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杨思北聊天。我们俩说《还珠格格》里的女孩子谁更可爱一些,我们俩说中国足球队能不能冲出亚洲,我们俩说杜宵跟丰菱到底能不能在一起,我们俩还说我妈跟他爸有朝一日要是见面了会是什么情景。我们俩说了好些话,仗着明天是礼拜六就一直聊到半夜三点。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着杨思北的右胳膊,手搭在杨思北的身上,杨思北仰面睡着,呼吸匀称,表情安静得好似一个孩子。
  我就那么瞅着杨思北,一动不动地瞅着,直把杨思北瞅醒了。他睁开眼睛,含含糊糊地对我说:“早。”那架势就好像我跟他结婚好几十年了似的,一点儿不像我头一次跟他同床共枕。接着他要伸懒腰,一抬右胳膊,立马龇牙咧嘴开了――他那胳臂让我压了一宿,肯定麻得跟大理石似的那么硬了,还想动呐?!
  “你就真这么老实在我旁边儿躺了一宿?”我一骨碌坐起来,拿手抹了一把脸,瞪起眼睛看杨思北。
  杨思北稍微缓过来了一点儿,伸了伸手臂,“啊,那还能怎么着啊?”
  “你就没憋着贼心非礼我?难道是我很丑么?”
  杨思北伸手一把把我拽进怀里,“不,你很漂亮,你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确实想要你,但是我绝对不会勉强你。”
  我乖乖靠在杨思北怀里,玩着他衬衫上的纽扣,“杨思北,你现在怎么越来越酸了?‘致命的吸引力’这种肉麻的词儿你也说得出口?”
  杨思北哈哈大笑,“我说的实话嘛!”
  “老婆早晚是我的,还怕以后非礼不到么?我着什么急啊?反正都同床共枕过了,你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杨思北对我宣布着,就跟人大代表似的那么遭人尊敬。
  “呸!鬼才是你的人!”
  就这样,我首次同床共枕的经历被杨思北抢走了,我觉得他基本上算得一个君子――或者说,目前看起来像个君子。
  可能我妈是错的。但愿我妈是错的。
  这几天我就一直琢磨,我妈是怎么知道我在上海的一举一动的?想当初我没毕业那会儿,在“学子居”跟杨思北喝菊花茶那天,我妈就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了,难不成我妈在我身边派了一密探?专门打探我的行踪?不能啊!可她到底怎么知道的啊?
  除了这事儿,我就琢磨“十一”和杨思北上哪儿玩儿去,我俩初步定的是杭州和苏州,不过也不排除去爬泰山的可能性。关键这几天看我心不在焉居然没训我,有一天忽然来问我认识不认识刘索拉,我说我知道这个人,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写过一本书叫《你别无选择》。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早已经被我遗忘的人――姚洛。于是我又不高兴了,莫名其妙的,但非常理直气壮。
  其实我挺不讲理的,每次想起姚洛来我心里都会不舒服一阵子,我就是受不了杨思北跟她的过去。可是我和虫子呢?我俩不也是一堆过去么?谁还没个过去啊?哦,许你有就不许人家杨思北有了?话是这么说,可我每次想起他俩那些在学校里被盛传的罗曼史,心里还是会翻江倒海地难受。每回我一难受就不搭理杨思北,杨思北每回都特委屈地哄我半天。
  “十一”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在床上睡成了一个“大”字,日上三竿了还没有睡醒的意思。那之前我熬了三个晚上跟Joe他们一起做了一个程序,三天以来,design,dev,test,integration, release,人都快变成键盘了――每回我干完活儿都这感觉,我觉得我早晚得变成一指不定那个键不好使的键盘。
  我正在做梦吃龙虾,门铃震天动地地响开了,我一边骂杨思北出门不带钥匙一边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抓过睡衣外套,闭着眼睛穿上,这才慢慢腾腾地蹭到了门口。
  “下回出门记得带钥匙啊!人家睡得正香呢,讨厌!”我半闭着眼睛把门打开,扭身就要回去接着我的龙虾美梦。
  “你就是顾湘?”我身后响起一个好听的女声,这声音使得我睡意全无。我转身回头,认出了来人是杨思北几个月前给我看的黑白照片上的杨少平夫人。
  “阿...阿姨,您好......”对于我和杨思北妈妈的见面,我有过一万次设想,可这一万次设想里没有这样的尴尬情景――我睡眼迷离,穿着娃娃睡衣,蓬头垢面地在中午十一点的阳光里迎接我男朋友的母亲。
  “是不是工作很累?所以这个时候还没起来?”我愣在原地的时候,门外又出现了一个人,我认得这个人,这个人是杨思北的父亲,我妈妈的初恋情人,杨少平。杨少平望着我,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那眼神我从杨思北的眼睛里也见过,并非柔情,而是某种类似于期待的东西。这并不是父子之间的相似,他们彼此相同的是类似的情感而非血缘。我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我的父亲,他望着妈妈的眼神永远都是满怀期待的,因为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他梦想的爱情。
  按道理,我该把二老让进屋的,可我愣在门口什么也不会说了,只顾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好像他们是闯进我家打劫的贼。
  “小北呢?”杨太太问我,我听得出她是压着火气说的。
  “我...我也不知道。哦,您,您请进。”这会儿我才想起来把他俩让进屋,这会儿我才意识到我没梳头没洗脸还穿着睡衣,丢人啊!还好我和杨思北都不算太懒,屋子每天都收拾,所以我们的家不像我现在的模样那么见不得人。我手忙脚乱地给杨思北的父母端茶倒水,最后才说失陪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换上牛仔裤和T恤衫,走出卫生间门的时候,发现杨思北的老妈正在仔细地检查我们的客厅。
  “阿姨,杨思北他可能出去办事了,等会儿就能回来,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我从来没见过男朋友的家人,以前虫子的家人我是一面也没见过,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算得体,手啊脚啊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不用了。”这位优雅的女士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之后有些惊异地问我:“你是不是东北人?你父母是不是从北大荒回去的?”
  “嗯,是啊。”我回答得特痛快,因为我觉得杨思北和杨思北他爸肯定把这些陈年旧事都告诉他妈了。
  之后的之后,杨思北的妈妈目光如电地扫向了可怜的杨少平同志,我一头雾水。这时候我才仔细看了看杨少平,他跟那张黑白照片上的样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多了些皱纹,多了些白头发。
  “顾湘,你怎么不把门关好啊?”杨思北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堆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完了,我都可以想象我在杨思北妈妈的心里是个什么形象――懒,睡到十一点还不起床;不温柔,给男朋友开个门还那么多埋怨;不贤惠,买个菜还得让男朋友去......完了,我所有所有的美好形象都没了。杨思北也真是的,他爸妈来了也不说告诉我一声,害得我丢那么大的人!
  “爸,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哦,敢情杨思北也不知道啊!合着这老两口憋着给我俩一个惊喜啊!我是没喜,可是惊得够呛。
  杨思北的妈妈一看见儿子,立马换了表情,“照着上次给你寄东西的地址找来的,给你个惊喜。来,快把东西放下,洗把脸。”
  杨思北他爸一直没怎么说话,就是盯着我看,看完了就做思考状,思考完了接着盯着我看。把我看得心里直发毛。
  趁杨思北洗脸的功夫我赶紧把他刚买回来的东西拿到厨房,开始忙活中午饭。杨思北他妈挽着袖子进厨房,一看我正切土豆,稍微带了点儿笑容地跟我说:“你家务活干得还不错!”
  我一身冷汗地招呼:“啊,从小就跟着妈妈在厨房跑来跑去的,看也看会了。”其实根本不是。我家务活干得好的原因是我爱吃,我爱吃又没人做给我吃,我就只好自己给自己做,久而久之,我就比同年龄的女孩子会的东西多一点,各种我爱吃的南北菜我都学会了。
  我炒了两个菜端上饭桌,杨思北盛饭。“爸,妈,顾湘做饭可好吃了,你们尝尝。”
  那顿饭吃的叫一个古今中外地别扭啊,我跟杨思北坐在一起,我左撇子,一直和杨思北的右手碰在一块儿,杨少平同志就感慨了一句:“顾湘也是左撇子啊!”这一个“也”可不得了了,杨太太立马就沉下脸来不乐意了――我知道,她肯定想起来,我妈,就是他们青年点儿上当年的美人赵欣,是个左撇子。敢情这醋吃了二十多年还没吃完呐?
  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杨思北和他爸没把我是我妈的女儿这件事告诉他妈,不然我也不会那么痛快就告诉她我爸我妈是北大荒下过乡的。后来杨思北告诉我,他妈一眼看见我就觉得我特别像我妈年轻的时候,加上我这个名字,老太太立马就开始联想了――应该还不能叫老太太吧?五十岁能算老?
  杨思北他爸几次想跟我聊天都被他妈截下了话头,我觉得杨少平同志在家里的地位似乎还不如我那被我比作“沉默的羔羊”的老爸。区别在于,我爸他是二十多年前就心甘情愿的,而杨少平同志是身不由己。
  本来我料到了老太太不可能喜欢我,因为第一印象实在太差,可我没想到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家儿子娶我这个儿媳妇。据杨思北说,他妈一回家就开始跟他爸闹,说当年娶不成我妈,现如今要让儿子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还有什么,赵欣就不像是好惹的女人,她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等等等等。
  这女人之间的嫉妒我是领教过几回,不喜欢情敌那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可她凭什么把我捎上啊?我招谁惹谁了我?!
  听杨思北这么原原本本把他妈妈的话学给我听,我不高兴极了,我说:“杨思北,你怎么那么实惠啊?还真跟我直言不讳啊?这样儿的话你也跟我说?你没听说过‘会当儿子的两头儿瞒,不会当儿子的两头儿传’?你就是那不会当儿子的!”
  杨思北挺委屈地说:“我有什么事儿都不瞒你,这样不是有利于沟通么?”
  “跟谁沟通?跟你妈?你妈都给我下了定论了,还怎么沟通?就好像当初我妈说你肯定甩了我一样,你听了舒服么?!杨思北,做人不是这么做的,有时候该隐瞒的东西你必须隐瞒,善意的欺骗也没什么不对,懂不懂?”末了我补了一句:“杨思北,你要是把我这些话学给你妈听,那你这么多年的书就算是白念了!”
  那是我头一次跟杨思北赌气,而且气得不轻。当初虫子把我甩了我都没这么生气。我生气是因为我开始怀疑我自己了。怎么见头一面就把我给否了呢?怎么还没等接触呢就给我下了结论了呢?可能是我从小到大活得都太自信太骄傲了,冷不丁来这么一待遇,我有点儿受不了。
  后来我想,如果杨思北把我甩了......没敢往下想,我已经心跳过速脸色蜡黄,就觉得心脏难受得要命,像要跳出来似的。于是我跑到杨思北房间,在黑暗里对他说:“杨思北,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辜负我,好么?”
  “好。”杨思北说。
  “一定不要辜负我。”
  “好。”
  于是那晚我睡得很甜,因为杨思北答应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我。
  不辜负,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杜宵从前跟我讨论过爱情理论,他说,诺言其实都是狗屁。有很多时候,诺言和谎言没什么区别。他还说,爱情就是付出永远大于回报的不等价交换。他最后说,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是什么?如果你问一个问题:给你一千万,让你放弃现在的爱人,你放不放?女人会告诉你:不,我不放,多少钱我也不放。而男人会告诉你:放。杜宵说,这就是区别。
  我自然是不同意杜宵这种理论的,因为我始终都相信爱情。杜宵就说我太孩子气了,杜宵说:“我比你了解男人。”
  十月一号一大早,我和杨思北大包小裹地出门,浩浩荡荡奔着火车站就去了。轻轨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不认识的号码。本来我是不想接的,因为我不愿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破坏我度假的大好心情。可那人没完没了地打,最后打得我手机都快没电了,杨思北说:“管他是谁,你接了不就知道了么?”我只得投降,按下“接听”键。
  “喂?哪位?”
  “顾湘么?”
  “我是,请问您哪位?”
  “我是刘重。”
  我拿着电话愣住了。刘重,虫子,他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太久了,以至于我想到他便会觉得遥远。我把他放在心底,触碰到了也不会感慨也不会心痛。可是他打电话来了,我还是愣住了。
  “顾湘,你听得到么?”
  “哦,听到,你说吧。”
  “我想告诉你,我和文静马上要去德国了,文静说临行前想见你一面,我们到上海,你能去接我们一下么?”
  尽管我以为我可以坦然面对虫子跟夏文静成婚以及比翼双飞的事实,但此时此刻,我仍然有些恍惚。只听虫子接着说:“大概明年年初,你方便么?”
  我这才缓过来,笑了,“明年的事你现在跟我说什么呀?到时候打声招呼我还能不招待你们?”
  虫子顿了顿,说:“顾湘,你说话的口音变了,没有京腔了。”
  除了笑,我不知道我这个时候我应该说什么。
  “顾湘,我刚听说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思北的妹妹,似乎出事了,明哲好像有了一个新的女朋友,思北的妹妹有些承受不住。你告诉思北一声吧。”
  “出什么事儿了?”我紧张得一把拉住杨思北的手臂,大声问。
  “具体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害怕小姑娘想不开,你赶快让思北问一问吧。”
  我慌忙挂上电话,扭头跟杨思北说:“你赶紧给你妹打电话,刚才虫子电话,说他听说高明哲交了个新的女朋友,你妹出事儿了!”
  杨思北的脸立马煞白,抓起电话就拨杨念南的号码,我听见听筒里一个声音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杨思北的汗下来了。
  我跟杨思北想的一样,别的都好说,小姑娘千万可别想不开,要是干当年姚洛为了杨思北干的事儿,那就太不值得了。“你别着急,咱们跟北京的同学联系一下,让他们看看去。我也托我在东大的同学问问高明哲到底怎么回事。”这会儿轻轨已经到了上海火车站,我和杨思北下车,站在轻轨站的站台上开始打电话。
  无数个电话和无数个“不知道啊”之后,得出的结果是:高明哲有一天看到一个女孩子的风筝挂到了树上,他发扬雷锋精神爬上树把风筝给这女孩取了下来,风筝的线缠成了一大团,高明哲就陪着这个女孩解了一下午风筝线。结果风筝线解开了,俩人的感情缠上了。高明哲就这么有了一段新的爱情,而杨念南受不了,怎么恳求高明哲他都不回心转意,小姑娘在高明哲提出分手后的第三天吃了一整瓶安眠药。现在还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
  杨思北急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手哆嗦着,额头上全是汗。我也顾不上多想,拽着杨思北就冲出火车站,冲上了机场大巴,奔浦东机场去了。路上我一个劲儿地安慰杨思北,我说你别着急,没事儿,你妹她们宿舍那么多人肯定能及时发现她吃药了,在医院洗洗胃肯定没事儿。杨思北不搭理我,手攥着书包带,都快攥出水来了。
  我和杨思北登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起飞前飞机上放着一首很老的歌,张雨生的《妹妹晚安》。
  妹妹晚安我很想念你,
  妹妹晚安你会在那里?
  这些年来人事已非,
  真怕你认不得我的改变。
  想你不必焦急我们都还记得你,
  只是不怎么提起想你不必慌张,
  家里格局仍一样只是少了你的床。
  妹妹晚安我变得如何?
  妹妹晚安你是不是快乐?
  孤不孤单冷不冷清?
  寒夜里是否有人与你为伴?
  想你不会烦恼那么爱笑和聒噪,
  谁能躲开你的撒娇想你不会无聊。
  你总是有你的一套尽管天涯或是海角。
  我想我不会放弃那些有你的记忆,
  即使年华渐渐老去我想我更加珍惜,
  拥在怀里的亲情因为幸福稍纵即逝去。
  杨思北听着听着就哭了,哭出了声音。他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偎在我的胸口,边哭边问我:“我妹要是有事儿我怎么办?啊?顾湘,你说我怎么办?”
  我轻轻拍着杨思北的肩膀,另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发,一遍一遍地对他说:“别胡思乱想,没事,没事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事没事,我也不知道杨念南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这件事论到根儿上,罪魁祸首其实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根本不会发生这一切。如果杨念南真的有事,我拿什么跟杨思北交代?我拿什么跟杨思北的父母交代?我又拿什么跟我自己交代?
  杨思北哭得那么无助,他不肯让我见到他的眼泪,所以他一直低着头。那个时候我很心疼他,从心里往外地疼。他那些眼泪就像滚烫的火珠一样,一颗一颗地烙在我的心上,疼得我透不过气来。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一个小时的行程我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新奇,我没有往机窗外看一眼,因为我怀里有一个杨思北,一个痛不欲生的杨思北。这个杨思北,是我的男朋友。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我大学毕业以后第一次回到了北京。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再次回到北京会是这样灰暗的心情和这样尴尬的境地。
  我是通过我在北邮念研究生的一个学长知道杨念南的消息的,据说这件事在北邮闹得沸沸扬扬,什么样儿的传奇故事都让那帮学生给编出来了。我和杨思北赶到医院的时候,杨念南已经从急救室出来了,病房门口居然围了几个记者,不知道是哪些缺德报纸派来了缺德记者,我当时就火儿了,在他们背后就喊:“你们都干嘛的?让开!!”可能是我的声音太大了,居然把那几个记者镇住了,加上医生护士不断地赶,他们终于走了。
  杨思北走上前去,呼吸微弱地问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大夫,我妹妹她,没事吧?”
  那医生看了看杨思北,“你是她哥哥?”
  “对,我是她哥哥。”
  医生把一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兜儿里,说:“发现得晚了点儿,送来得不及时。她现在还处在昏迷状态,能不能醒过来现在还不能确定。你别急,先等等吧。”
  杨思北颓然倒下,幸亏我扶得快才没让他趴在地下。
  我就不明白了,杨念南干嘛呀?好端端一个小姑娘,为了爱情去死,值得么?那死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高明哲他再好能值得一个女孩子为他付出生命?呸!美死他!不爱就不爱了,不爱就不能活了?生活就不继续下去了?能怎么着啊?世界上多少好小伙子啊?我们凭什么在你高明哲一棵树上吊死啊?!除了爱情,我们生活里有多少有意义的事儿啊?我们凭什么就全心全意地爱你体贴你啊?!
  这些话我想对杨念南说,可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对她说了。
  我想我的心痛不会少于杨思北。杨思北是心疼妹妹,而我是愧疚。我也不知道杨思北有没有怪我,有没有把这件事的最终原因归结在我的身上。他没有说出来,那么我就当作没有。
  我失恋过,我被人抛弃过,我被人背叛过,所以我才想不通,杨念南为什么那么傻?爱情的力量不足以那么大,以至于让人宁可去死也不愿承受这种痛苦。
  后来我想,也许是我不懂真正的爱情吧。我爱刘重,远不及杨念南爱高明哲,以及姚洛爱杨思北那么刻骨铭心。
  我坐在杨思北身边,陪他看着他的妹妹。那是他心爱的妹妹,如今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她的脸也是雪白的。她一定在做梦吧?她的梦里有她的哥哥么?看她睡得那么安然,除了脸色苍白,半点不像一个病人。她很美,很纯洁。我不懂,高明哲怎么忍心这么残忍地去伤害一个这么好的姑娘?
  我心疼死了杨思北。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深切地爱上杨思北的。一开始的时候是他疼我包容我,是他一天到晚粘着我,每天不见面也要打好几个电话发无数短消息。后来变了,变成我关心他体贴他包容他,是我一天到晚粘着他,见不到面就给他不停地短消息。我变得依恋他包容他,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思北在我的眼里全都是优点。并不是我看不到他的缺点和毛病,而是我能够包容我所知道的他一切的一切。从前对虫子,我没这么宽容。我嫌虫子反应慢,我嫌虫子没我聪明没我能干,我不能包容虫子的这些缺点。也许,我爱虫子不够多。
  我希望杨思北快乐,所以,我希望杨念南尽快醒过来,哪怕是留下什么后遗症,我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真的,不是一时冲动,假若我嫁给杨思北,而杨念南有任何不妥的话,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妹妹晚安我很想念你,
  妹妹晚安你会在那里?
  这些年来人事已非,
  真怕你认不得我的改变。
  想你不必焦急我们都还记得你,
  只是不怎么提起想你不必慌张,
  家里格局仍一样只是少了你的床。
  妹妹晚安我变得如何?
  妹妹晚安你是不是快乐?
  孤不孤单冷不冷清?
  寒夜里是否有人与你为伴?
  想你不会烦恼那么爱笑和聒噪,
  谁能躲开你的撒娇想你不会无聊。
  你总是有你的一套尽管天涯或是海角。
  我想我不会放弃那些有你的记忆,
  即使年华渐渐老去我想我更加珍惜,
  拥在怀里的亲情因为幸福稍纵即逝去。
  杨念南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杨思北没笑过一下。我感觉自己和杨思北的体重在明显地下降,那天我照镜子,吓了我自己一大跳――还以为见鬼了呢,没成想那是我自己。
  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那是我们大学同学自己供的期房,满打满算三十五平方米。我们同学说,房子租给我俩他放心,有人帮着还贷款了还不能使劲儿祸害房子,一举两得。他可是一举两得了,我却不得不天天跟杨思北“同床共枕”了。
  “杨思北,我脸上长痘痘了。”大清早,我吊着杨思北的脖子耍赖。杨思北那文科脑袋里形容词多得不得了,曾经捧着我的脸形容我的皮肤“吹弹可破”,我虎着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捶着杨思北的背说他穷酸文人连女朋友都戏弄。
  “哦,又长痘痘啦?快去美容院做做美容吧,省得以后你红颜不再了我不喜欢你了。”
  “杨思北你真是的,合着你当初死活要追我就是因为我长得好?忒肤浅了你!”
  “我不肤浅,”杨思北拿下我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我是内在美外在美全注重,少一样儿都不成。”
  我笑,“杨思北你真行,你这么个标准,全世界就没有合你要求的女孩子了简直,来,我瞅瞅,你到底怎么才华横溢榆树临风英俊潇洒古今中外了?”说着我去揪杨思北的衣服,却被他一把搂了过去。
  “顾湘,我准备辞职了。”
  “什么?”
  “我是说,我要辞职来北京找工作。”
  我明白杨思北的意思。杨念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他爸爸妈妈那边又不能告诉,除了他,谁还能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杨念南?再说费用什么的都是开销。万一...万一杨念南醒不过来呢?那事儿不是更多?
  于是我又想了一下跟杨思北分开以后的情景――我一个人守在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房子里,一个人上班下班,再也没人给我买好吃的西瓜,再也没人一口一口地喂我,我天天想念的那个人在遥远的北京,我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他一面,我要担心他是否忙碌是否健康是否快乐......那还不得比旧社会还惨?不行,我要跟他在一起。那一瞬间我是有点犹豫的,因为我费了好多力气找的工作和那份对我来说已经很可观的薪水实在有点让我舍不得,但这种犹豫只持续了一秒钟便被我镇压了――比起杨思北来,什么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这样,杨思北在一天之内决定辞职来北京,而我想也没想便决定跟他一起来北京。杨思北没有说话,只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良久,他说:“顾湘,我永远不会辜负你,你对我太好了。”
  我哭了。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为了感动而流眼泪。
  杨思北留下照顾杨念南,我回上海料理我们的房子和我的工作。
  “什么?你丫疯了?!Intel那么好的工作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进,你说辞职就辞职了?傻了疯了?”杜宵听说我要走,指着我的鼻子就开始数落。
  “顾湘,我不是告诉你了么?别为男人付出太多,你这么把工作丢了,去北京也未见得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你现在一个月五六千有什么不好的?你让他去北京照顾他妹妹,你留在上海,你俩要是真有缘分,不差这么点儿距离。”丰菱坐在沙发上,小蹦豆儿似的帮着杜宵说话。
  “就是的,你听我俩的得了,别辞职,你一个本科毕业,再能耐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也难。”
  “顾湘......”丰菱刚想往下说,门铃响了。等丰菱把门打开,我差点被吓死――姚洛来了。
  “哎哟,这不是歌唱家么?您怎么舍得大驾光临了?”丰菱一看见姚洛那嘴就通了电似的灵巧,不挖苦几句她就难受。
  姚洛特有大将风度地往门口一站,“杨思北在么?”
  “杨思北在北京呢,你找他有事儿么?”
  “北京??他去北京干嘛?”
  丰菱就笑,笑得花枝乱颤的,“不是,我说大歌唱家,这杨思北上北京干嘛去跟您有什么关系吧?”
  姚洛的脸有些变色了,“他妈妈让我来找他的,他怎么会不在?”
  这回轮到我脸变色了。我知道杨思北把姚洛带回家不是一次两次,但是我从来没问过杨思北的父母是不是喜欢姚洛。但有一点我清楚得很――杨思北的妈妈根本不喜欢我。听姚洛这意思,杨思北的妈妈是认准了这个儿媳妇,非她不可了,还让她到上海来找杨思北来了!岂有此理!把我当什么了这是?!
  我想起这些气就不打一处来,我站起来,走到姚洛跟前,说:“姚洛,你为什么来上海我不知道,你别跟我说我也不想知道。你想找杨思北你尽管找,我管不了,但这里是我家,我不欢迎你,请便。”
  我能想象当时我的表情是什么样儿的,我从来没对我的同学和朋友有过那样的表情。当时我太生气了。我生杨思北妈妈的气,她凭什么就给杨思北找了个媳妇儿啊?她凭什么见过我一次就把我否了啊?我生我自己的气,平时精灵古怪的比谁心眼儿都多,怎么见了男朋友的妈妈就什么都不会了呢?饭桌上连口菜都没给老太太夹过,还怪人家嫌你不懂事儿?!我生杨思北的气,你说他闲的没事儿把他家人对我的看法都告诉我干嘛呀?好的告诉我,不好的你不说我也不会死乞白赖地问你,谁不爱听好听的呀?这傻小子还当他这是跟我“坦诚”,真是傻到家了!我最生姚洛的气,你说你跟杨思北都分手那么长时间了,明知道我们俩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来搅和什么呀?全世界就杨思北一个男人怎么的?干嘛死盯着不放啊?真是的,气死我了!!
  姚洛的大眼睛闪了几闪,“顾湘,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大门没有关,接下来进来的人更是让我大吃一惊――关键。
  “Rachel,你要辞职?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 why?工作太繁重还是待遇不好?你辞职信上没说清楚!”关键绕过姚洛急急冲到我面前,手里拿着我托Joe转交给他的一封辞职信大叫大喊。
  我愣了,根本没反应过来在我面前蹦跳着叫喊的是我的上司关键。
  丰菱和杜宵也愣了,还以为冲进来一个神经病。
  我缓了缓神经,闭了闭眼睛,说:“Paul,我想说几点,希望你认真听。第一,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的?第二,未经我允许你就进门并且朝我大声喊叫,这就是你从英国学来的绅士风度?第三,国庆休假还没有结束,你不该办公,所以你不该这个时候质问我为什么辞职。第四,我为什么辞职是我的私人理由,我觉得你没必要过问。”
  “我操!你丫真辞职了?!”杜宵和丰菱难得一见地这么异口同声地说话,京骂一出口,关键的脸立马歪成了丝瓜状。
  “您是她上司吧?我跟您说,千万别相信这丫头的疯话,她那是一时没想明白,您可千万别批准啊!”杜宵一劲儿说,还给关键递烟。
  关键接过烟,自己点上,“北京的吧?”
  杜宵笑,“可不嘛!这口音怎么也改不过来,这不,让您给听出来了不是?”
  关键手夹着烟一指我,“Rachel是你好朋友?”
  “可不嘛!倍儿铁的关系!”
  “劝劝她,辞职干什么?”
  “就是就是!”杜宵转头跟我说,“顾湘你瞧你有个多明智的上司,赶紧,把辞职信收回来!”
  “Paul,我能跟你单独谈谈么?”我压根就懒得搭理杜宵,瞅他跟个松鼠似的,一点儿稳当样儿都没有。
  关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跟我进了我的卧室。临走前我跟姚洛说:“不陪了,你自己招呼自己吧。”
  “坐。”
  关键坐在我的写字桌前,手里还夹着杜宵给他的烟。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现在有必要讨论这个问题么?”
  “有。请你回答我。”
  “我可以不回答么?”
  “不可以。请你回答我。”
  “一次你下班,我跟你过来。”
  “你跟踪我?”
  “我喜欢你。”
  “......”
  “我经常跟你暴跳如雷是因为你不肯注意我,我经常挑你的毛病是因为你不肯理睬我,我经常给你派任务是因为我不愿意你跟你男朋友在一起!”
  我对这样的对话了无兴趣,但我倒是真的很奇怪关键今天居然说了这么多句话没有带一个英文单词。我根本不相信关键对我的感觉是他所说的“喜欢”。长了这么多年,工作了几个月,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很多人,尽管我阅历不深,但是我自认我看人还是准的。对关键的看法,我不会错。
  “Paul,你对女人有一种征服欲,这就是你年近三十还没有归属的原因。你刚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你说你对我暴跳如雷是因为我不肯注意你,你经常挑我的毛病是因为我不肯理睬你,你经常给我派任务是因为你不愿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这些都对,我同意你是真诚地‘暴跳如雷’以及‘挑肥拣瘦’。但原因不是因为你喜欢我,原因仅仅是因为我不肯注意你,不肯理睬你,以及我爱我的男朋友。”
  关键不说话。
  “包括你现在挽留我。我不排除你是看中我的才华,我对我在写code上面的天赋一直很自信。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你还没有征服我,你想要留下我,并且完成你的愿望。Paul,我没说错吧?”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关键在很久的沉默之后对我说。
  “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我说。
  “你辞职,肯定跟你的男朋友有关系。他能拥有你,真的很幸福。”关键掐灭了烟,站起来,“我承认。你说得对。你看得很透。就算我对你没有爱情,但是我真的很欣赏你。”顿了顿,他又说:“以你现在的资历,在北京想找工作不是很容易,据我所知,北京的IT市场已经饱和。这样,我给你联系几个地方,你去试试看吧。”
  “不必了,谢谢你。”
  关键笑了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的笑。关键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我电话吧。祝你一路平安。”
  “Paul,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可以。”
  “今天你说话为什么没有带英文?”
  “非工作时间,我还是做回我自己的好。祝你一切顺利。”关键伸出手,我第一次与我的这位冷酷无情的上司握了握手。
  关键告别之前,我给他介绍杜宵丰菱以及姚洛,我告诉他,姚洛就是他崇拜的刘索拉的校友。
  当时我也没想到我这个无意当中的介绍成就了一段姻缘,俩礼拜以后关键打电话来说他的女朋友是姚洛的时候我差点从十七楼上跳下去。还真是应了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生活怎么都跟拍电影似的?这年头儿的年轻人还真都相信感觉。服了!
  我把关键和姚洛送走,回来的时候看见杜宵正用手臂揽着丰菱的腰说话,我站在门口,忘了换拖鞋更忘了关门,“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近些日子我都昏了头了,差点儿忘了丰菱和杜宵那码子折腾了好些年还没折腾出结果的破事儿,如今他俩勾肩搭背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有点儿难以接受。
  “反正我们俩今儿也没打算走,明儿还得送你呢,让杜宵睡你们家杨思北房间,我跟你睡,顺便儿给你讲讲我是怎么把他勾搭上的。”
  “什么勾搭!用词不当啊你,你该说‘勾引’!”杜宵把杨思北的鞋往一个箱子里扔,头也不抬地反驳丰菱。
  “滚!什么好事儿到你嘴里都得变成黄色词汇,老实儿干活得了你!”
  我习惯了他俩口不择言地互相损,这个耳朵还没听进去呢那个耳朵就冒出去了,根本不当一回事儿,劝都懒得劝一句。
  “说实话顾湘,刚才那个叫什么Paul的家伙,我瞅着挺受人待见的,比你们家杨思北适合你。”杜宵蹲着收拾东西,“你看,第一,他肯定比杨思北有钱;第二,目前为止,他比杨思北有前途;第三,他跟你同行,你俩的共同语言肯定比你跟杨思北多;第四,他是上海的,对你以后的发展肯定有帮助。”
  “我说你这是给她找男朋友啊还是找什么?有你这么讲条件的么?我们顾湘是什么人呐?她看人是凭感觉的,懂不懂?没有爱情,光有条件算什么,是不是顾湘?”丰菱站在我的大衣柜前头帮我叠衣服,伸出脑袋来讨伐杜宵。
  “胡扯什么你俩,人家对我根本没别的意思。”
  杜宵站起来,“我告儿你啊顾湘,这年头儿女孩儿找老公,不能看爱情不爱情的,得看合适不合适。别怪哥哥没劝你,你不如我了解杨思北那个人。他人好是没错儿,可他不适合你,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扔下收拾了一半儿的书,抬起头看杜宵,“怎么不合适了,你说。”
  杜宵拨拉拨拉他面前的一堆东西,坐到我面前,拉开架势开始说:“杨思北他喜欢你是没错儿,这我看得出来。但杨思北那个人太挑剔,指不定哪天你哪一点儿不对他心思他就因此对你没感觉了,到时候你受得了么?你还别拿眼斜愣我顾湘,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你大大咧咧的,还能仔细想想杨思北想要什么样儿的老婆?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信。你俩活得都太骄傲,谁为了谁改变那都得难受得上天入地的,可是你俩需要为对方改变的东西又太多,那能合适么?
  “再有就是你,你对杨思北投入得太多了。对待男人不能这样儿,你把心都掏给他了,所有的心思和感情都在他身上了,你自己的什么事儿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那能行么?男人会觉得压力特别大,会觉得你粘人,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腻歪你,懂不懂?
  “还有你的过去。你和虫子那点儿感天动地的过去杨思北全知道吧?你别咔吧眼睛装无辜,我还不知道你?人家不知道你也全告诉人家了吧?那能说么?!我告儿你那全是定时炸弹,指不定哪天就爆炸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我告诉你男人听见这些事儿,当时没一个不大度的,可到了后来没一个不在乎的!就你丫这样儿的傻妞儿,什么都跟人家说!你说一个正常男人,跟你走到复兴门儿‘百盛’的时候想起来你和前任男朋友手拉着手在这儿的地铁站听着一个地铁歌手唱了一个小时的歌儿,还是大冬天的,哪个正常男人能他妈的不难受吧你说?
  “还有,你老夸杨思北吧?把他捧得跟文曲星再世似的是不是?他有什么缺点你也不说,光说他的优点,那能行么?你肯定还一直特诚恳地承认你自个儿的错误,一劲儿说我改我改我以后肯定改。我告儿你顾湘你把杨思北惯得成儿成儿的了,他就以为他特完美,指不定哪天就觉得你配不上他了。
  “我听你念叨过好几次了,你打算结婚是不是?不管是不是杨思北提出来的,你都不能在这事儿上跟他叫真儿。爱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结呗,你这么年轻你怕什么吧?你老这么追着追着,杨思北烦了,他烦了他也不告诉你,等哪天烦透了就跟你分手了。
  “还有就是你自个儿的毛病。有时候儿吧,我真觉得你不像个女孩儿,你说你挺聪明的,我们说话绕多少个弯儿你都能一下反应过来,可杨思北说话绕一个弯儿你就不明白了。比如上回一起吃饭,杨思北说过一句‘她是厉害,我习惯她这么厉害了。’你还跟那儿美呢,你以为杨思北那是夸你啊?他是暗示你,以后能不能不那么牙尖嘴利的让他难堪?你就听不出来?你俩暗地里那些事儿我不知道,但我想这类的事儿肯定少不了。
  “你知道你还有什么毛病么?就是自个儿老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老觉得自个儿什么做得都最好。杨思北什么人你不知道么?那是能做到90分绝对不做到89分,你可倒好,能做到90分,还没等到80呢就觉得行了,我比别人强了就行了。那杨思北还能看上?怪了!”
  杜宵一刻没停地说了老半天,我一句话也没插,就那么静静听着。杜宵说得对,杜宵说得全都对。我连一句可以反驳的话都没有。他是比我了解杨思北,我只是一味地爱杨思北,可我不够了解他。差得太多太多了。
  “顾湘,我说这些你别见怪,要不是为了你好我才不说呢。我知道你什么人,你是一门儿心思地对杨思北好,可是不行,顾湘,你得留点儿余地,省得到头来自个儿难受,你说是不是?爱情这东西不可信,你到现在还没明白么?”
  一直没说话的丰菱朝杜宵打个手势,“你先出去吧,外头东西拾掇拾掇,我跟她说几句话。”
  杜宵关门出去,丰菱坐在他原来坐的位置上,拿起了装着杨思北照片的一个镜框。
  “杜宵这么多年没答应跟我在一起的原因其实特简单,他是乙肝病毒携带者。顾湘你先别说话让我先说完。我们根本没法想象他因为这事儿遭到了多大的冷遇。当年选飞行员,一共要十二个,十六个人的大名单上还有他呢,结果最后通知他,不行了。当时我就奇怪,为什么不行了呢?杜宵那会儿说让人靠后门儿挤下去了。他当时特伤心,因为当飞行员是他最大的梦想。再后来就是他初恋的女朋友,离开他的时候,也因为这个理由。再再后来,就是他找工作,因为这个理由,被好多公司拒绝了。这就是他为什么坚持考研的原因。我跟他说,他把这事儿想得太严重了,其实我不在乎。杜宵就笑,他说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你家人能不在乎?你朋友能不在乎?我说你是跟我一起生活还是跟我家人一起生活?后来我问杜宵,你爱不爱我?杜宵说,我肯定是爱你,但是我爱你不够,因为这么多年,我都觉得我跟你不可能在一起。”
  “杜宵这句话说得是掏心的话。”我说。
  “他为了这么一个理由拒绝了我这么多年,现如今他肯告诉我了,我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我跟杜宵说了,我跟他在一起,能多久就多久,有一天如果不能在一起了,我二话不说肯定走人,哪怕是他看上了一个比我好的,我都甘愿。顾湘,刚才他跟你说的那些话,确实都是真的,我老早也想跟你说了。但那些话他不光是说给你听的,还有的话是让我听的。”丰菱习惯性地歪着嘴笑了一下,“顾湘,你要学会爱自己,多爱自己一点。你连自己都不爱自己,怎么要求别人去爱你呢?”
  “不都说‘当局者迷’么?有时候大道理全都明白,搁到自个儿身上,怎么也做不到。”我看着丰菱,“以后就算是杜宵离开你了,你也不后悔?”
  丰菱摇头,“不,肯定不后悔。顾湘,我跟你不一样,我认识杜宵这么些年了,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可你不像我了解杜宵那么了解杨思北,你义无反顾得太盲目。”
  我从丰菱手里拿过杨思北的照片,看着他微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剧痛。
  我带着我和杨思北简单的行礼回到了我们的北京,杨思北找工作并不难,托托朋友拉拉关系,很快就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而我的工作便不容易。关键说得没错,北京的IT业已经不需要人了,尤其是我这样的国产学士,没人要。于是我对杨思北说:“我在家给你当家庭主妇吧!”杨思北笑,很疲惫但是很欣慰的笑。他吻我,他说顾湘我爱你。
  白天我去医院照顾杨念南,晚上给杨思北烧饭做菜料理家务,还没几天呢,我就感觉我一点儿不像原来那个干起活儿来就发疯的IT工程师了,整个儿一纯种的家庭主妇。
  我们回到北京不到一个星期,杨念南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我,泪水便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我一边大声叫医生一边给杨思北打电话,我喊:“思北!思北你快点过来,念南醒了!!”杨思北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说就挂了电话,我想他是赶过来了。
  “你可醒了,把我和你哥急死了!”我握着杨念南的手,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时候我觉得我真像杨思北的媳妇。
  “顾湘姐,明哲他,来看过我么?”
  我愣了。高明哲?是啊,高明哲为什么没有来看杨念南?她这样折磨自己,就是为了见高明哲一面吧?这段时间我和杨思北忙着安顿家安顿工作,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他要来,我们没让,怕他受刺激。”我撒谎了。其实我不会撒谎,我一撒谎准露怯。
  杨念南又哭了,泪水淌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张酷似杨思北的脸。
  “帮你跟学校请假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能醒过来,你哥还不信,整天愁眉苦脸的,看,醒过来了吧?等好一好咱们上学去,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没了高明哲也能活得好好的。”杨念南要坐起来,我扶着她,给她垫了一个枕头在身后。她亮亮的眼睛望着我,“顾湘姐,你很爱我哥,是么?”
  “是。这事儿我一般人还不告诉呢,呵呵。”杨念南醒了我是真高兴啊,比当年我考上理工大,比当年我被Intel录用还高兴。所以我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好了。“你等着,你哥上班的公司远,这会儿可能赌车。”
  杨念南苍白的小脸儿上有了笑容,“顾湘姐,你真的很爱我哥。我看得出来。你这种爱那么义无反顾,你迟早有一天会爱得失去了你自己,到时候,就怕我哥他不再爱你了。”
  我坐在床边儿上,给杨念南倒了一杯水。“你这孩子,是不是病糊涂了?说哪门子胡话?来,喝杯水,医生说你暂时不能吃固体食物,等会儿我去给你弄点稀饭。”
  “不,顾湘姐,我没说胡话。就像我爱明哲,我爱他爱到骨头里,爱到最后失去了自己,他说我没有自我,才不爱我了。顾湘姐,你知道么?人一定要最爱自己,否则一定会受伤。”她说着说着又哭了。
  “高明哲那么对你,根本就不值得你去爱,你懂么?”
  杨念南越哭越厉害,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懂,我懂!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啊,我就是爱他啊!”
  这一次我没有劝说。杨念南说得对,很多人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感情又是谁能控制的呢?难道你说不爱就不爱了么?说不付出就不付出了么?也许我太爱杨思北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抛弃我,我从未想过我会嫁给除了他的第二个人。我相信他对我说的所有的话,我相信他所有的承诺。因为我爱他。
  杨思北气喘吁吁地冲进病房,抱住杨念南,兄妹俩就这样抱头痛哭。我在一边看着,觉得自己二十一岁的年纪,像是四十一岁那么苍老无力。
  杨念南被我和杨思北接回了我们的小屋,在门厅里搭了一张床,我和杨念南睡卧室,杨思北睡行军床。
  那些日子杨念南总跟我聊天,聊天的话题总也偏离不了爱情和高明哲。
  杨念南说,她根本就不敢出门,北京到处都是高明哲的影子,每次看到,她都能特别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过的爱情,那个时候,心脏就像被冻僵了似的那么难受。
  杨念南说,她知道高明哲不那么爱她,但是她总是相信有一天他能爱上她,并且跟她白头到老。她说,不是都说好人好报么?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伤害过别人,为什么到头来却要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呢?
  我告诉杨念南,爱情其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美好。我说:“虽然很多很多的现实告诉你不能相信诺言和爱情,但是该相信的我们还是要去相信。怎么可能没有爱情呢,你说是么?你还那么年轻呢,以后肯定会遇到比他好的男孩子。”
  “我忘不掉他,真的忘不掉。”
  “没有什么是忘不掉的,时间长了就好了。什么事情都能熬过去,只不过这个过程比较辛苦而已。”
  我从书上看到过一句话,爱情对人们成长的影响是革命性的。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和刻骨铭心的痛之后,人肯定会长大的。杨念南便是如此。
  她有时候跟我聊天,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会说:“也不能全怪他,我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之后她就会列出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还说以后要怎么怎么改。
  我忽然想起了临来北京之前的那天晚上杜宵跟我说的话。于是,我挑拣着把那些话告诉杨念南,杨念南笑着说:“顾湘姐,你只比我大两岁,可是好像比我成熟很多呢,怪不得我哥那么喜欢你。”
  我也笑,忽然胃里一阵翻腾。我开始呕吐。
  “顾湘姐,你这段日子是不是太累了呀?看你脸白的,吓死人啊!要不咱上医院看看吧,我给我哥打电话。”杨念南冰凉的小手捧住我的脸,一脸的惊慌。
  我拉住她的胳膊,“没事儿,躺一会儿就好了,可能昨儿喝的牛奶过期了。你哥工作特忙,别烦他了。”我顺势坐在沙发上,觉得周身的力气就像轻烟似的,只看得见,却摸不着。
  杨思北下班回家,杨念南像个小兔子似的蹦到他面前,“哥,哥!顾湘姐今天吐了,好几次呢,你是不是带她上医院看看啊?肯定是照顾我太累了!”
  杨思北丢下皮包,鞋都没脱就走到我面前,“怎么了?看你,脸怎么这么白?走,跟我去医院!”
  我开始笑,不是干笑,特由衷的那种笑。“得了杨思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事儿啊?我要是有事儿那还不全北京都知道了?能轮到你送我去医院?”
  杨思北抬手捏了我脸一下,跟杨念南说:“瞧见没有?就是这么贫!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其实我真难受啊,差不点儿就吐杨思北一身了。我怀疑昨儿晚上喝的那牛奶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要不然我怎么能这么难受呐?!
  那段日子,我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天伦之乐”,杨思北每天都很开心,我们三个在一起,真的很像一家人。
  我想着等杨念南回去上学了我就出去找个工作,不能总这么在家里呆着,杜宵和杨念南都说,不能失去自己,否则便没有生活的意义了。其实我不是怕失去自己,我是怕失去杨思北。
  后来的几天我开始越来越奇怪自己的身体状况,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我总不能天天都喝过期的牛奶吧?那我也忒倒霉了点儿!除非全北京的过期牛奶都让我买家来了。
  于是我背着杨思北到医院去检查。内科的大夫告诉我,我的肠胃一切正常,他翻着我的病例慢条斯理地说:“你去妇科看看吧。”
  妇科?!我的天呀,我怎么都没注意,我亲爱的老朋友这个月没有来呢?坏了坏了!!!
  我顿时感到血往脸上涌,通红着脸蛋就上妇科去了。说实在的,当时心里没觉得害臊没觉得紧张没觉得害怕,光顾着高兴了――我是不是挺傻冒的?
  化验之后,我拿到了一张化验单,红色的字:阳性。
  我怀孕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让我满怀喜悦。从前我不明白书上电视里说的那种母爱是什么,但我有了这个孩子,明白了。孩子是你的生命和你的希望,孩子是你的未来,孩子是你和你最爱的人的共同体。你和你最爱的人有了孩子,那孩子一半是你,一半是你的爱人。
  我在想,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杨思北,他肯定很开心。那么,我们马上可以结婚吧?我再也不用担心会失去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有一天不爱我。在我看来,婚姻便是爱情最牢靠的保证了。
  我在杨念南回到学校去上学的那一天告诉杨思北,我怀孕了。
  “多久了??”杨思北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看不到他的喜悦。那一瞬间,我有些冷。
  “三周。”
  “顾湘,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到现在我还记得我跟杨思北第一次的时候他在我耳边对我说的话:顾湘,我会爱你一辈子,我不会辜负你。可是现在,我有了他的孩子,他怎么一点都没有犹豫就说不要了呢?难道说他不爱我了么?
  “你别误会。你这段时间休息不好,一直在吃安定,这对孩子能没有影响么?顾湘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咱们不要这个孩子,以后等结婚了再要一个健康的宝宝,不好么?”
  “你舍得?”
  “我舍不得!我心疼你也心疼孩子,可是没办法啊!万一...万一孩子生下来有个什么病,我们是不是后悔都来不及??顾湘,你相信我,我们同学四年,我的人品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了。你让我考虑考虑吧。”我转身去厨房,在厨房里流了一地的泪。那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
  都说,女孩子若不是真的爱一个男人,不会跟他做爱的。因为会痛,周身都会痛。那种痛比我想象的要强烈,我甚至控制不住地咬自己的嘴唇,抓自己的皮肤,想要止住那种痛。但是我止不住。我没有要求停止,因为我爱杨思北。
  现在杨思北说不要这个孩子,我该怎么办呢?我能去跟谁求助?
  杨思北从我身后绕过来,抱住我,“顾湘,要不,我们留下这个孩子,我们结婚,他什么样我们都养他长大,好不好?”
  我转过身,手抚上他的脸,“你能这么说,我就满足了。你要记得,你有一个孩子,他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你说得对,我最近吃药太多了,肯定会影响到孩子,我们要孩子也来得及,我才二十一岁,你说是吧?”于是我扑进杨思北怀里放声痛哭。我真是舍不得这个孩子啊,那是我和杨思北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哭着说:“思北,你不要辜负我,不要辜负我。”
  杨思北抱紧我,“不会,一定不会。”
  杨思北叹口气,“顾湘,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一个人去了医院。注射麻醉剂之前,我在心里说:“孩子,宝贝儿,妈妈对不起你,以后你再做妈妈的孩子,妈妈一定加倍爱你。一定加倍爱你......”我渐渐失去知觉,待我醒来,手术已经结束了。
  我擦干了泪水,给杨思北打电话。我说:“思北,我们没有孩子,医院把档案弄错了,我刚从医院出来。”
  “啊?是么?那就好了,我刚才还心烦呢!那你赶快回家吧,我下班就回去。”杨思北轻易地相信了我的谎言。我说谎从未说得这么成功过。这是第一次。
  我挂上电话,一个人一步一步地走出医院。我这样告诉杨思北,是不想他背上一辈子的愧疚。对孩子的愧疚,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吧。
  我爱杨思北,太爱他了,生怕他受到一点伤害,恨不能自己化作他周身的空气去保护他。
  爱到极至,也许便不珍贵了。
  就好像我爸对我妈,那种爱,那么深刻的爱,我妈一生也没有珍惜过。
  我妈原来跟我说过,爱情啊,它是个懒东西,你不去理它,它也不会来招惹你。你若太在乎它了,它就反咬一口,让你痛不欲生。
  当晚,我接到一个电话,我爸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顾湘,你快回来,你妈病了。”
  “什么病?爸你哭什么?是不是很严重?”
  “肝癌,你快回来啊!”
  我懵了。肝癌?我妈怎么会突然得肝癌了呢?我大学毕业见到我妈还好好的啊,怎么几个月的功夫就肝癌了呢?
  那个时刻我在脑子里想到了无数可怕的我不能接受的场面,越想越揪心,到了最后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身亡了。我真是害怕我妈有事啊,就好像我害怕失去杨思北一样。
  我跟杨思北一说,杨思北也懵了。
  “那你赶快回去吧,别让你爸你妈着急。”杨思北说着抓起电话就帮我订机票。
  其实我想让杨思北跟我一起回去。我跟他谈恋爱这么久了,他还没见过我父母呢。如今,我妈如果真的没救了,那...那见见他,也好啊。但杨思北没提,我也就不提了。我知道他刚进那家公司,一切都不熟悉,请假不方便。我不想让我自己成为他的累赘。
  我在做完手术的第二天踏上了回家的路。没有人知道我刚刚失去了我的孩子,没有人知道我需要休养。我的医生告诉过我,这次手术后,以我的体质,很难再怀孕了。
  飞机上我反复问我自己,这几个月我究竟经历了什么?究竟是什么让我变成今天的样子?难道是爱情么?或者是太多突然而至的意外?不到一年以前,我还是个快乐的小姑娘,我美丽,我活泼,我有天分,我骄傲而自信地活着,我从未想过未来有什么险阻。然而现在我变了,我不再是一个小姑娘,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尽管这个孩子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我开始为我爱的人理家,尽管这个人不是我的丈夫。我开始一切为他着想,他犯错的时候替他找理由,他苦闷的时候替他分担忧愁。我不像个小姑娘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敢做敢为敢说敢干的顾湘了。
  连不常见面的姚洛都说,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何况杨思北?杨念南说得对,我爱得失去了自己。
  我走下飞机,看着已经快要一年没有回来的家乡,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我即将失去很多很多东西,失去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致命的。
  致命,杨思北说过,我对他的吸引是致命的。现在我把我自己交给他了,他该活得很好了吧?
  我到了家乡最好的那家肿瘤医院,找到了我妈的病房。我在病房门口看到我爸,他的白头发一夜间多了很多很多,从前他那么精神,怎么看怎么都像四十刚出头的男人,现在可好,整个儿一小老头儿了。我简直难以想象,我们家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样了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惩罚我?可是,何苦报应在我父母的身上啊???
  “爸......”
  “别哭,千万别哭。乖女儿你听爸的话,你一哭,爸心里更难受了。”
  “爸,我妈她...怎么回事儿啊?”
  “都怨我啊!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发现。大夫说是生闷气气出来的,唉!你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我爸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看见我爸这么一哭,我更难受了,只觉得要晕过去了似的,天旋地转。生闷气气的?跟谁生气?除了我,还有谁能让我妈生闷气啊?我真混蛋,居然把自己亲生母亲气得病了。顾湘,你真是个该天打雷辟的混丫头!!
  “我去看看我妈,爸,回头咱俩再唠。”我擦了擦眼泪,要进病房。
  我爸拉住我,“顾湘,大夫说你妈的心脏也不太好,你别说刺激她的话,啊。”
  我点头。
  我妈看见我,眼中立即有了光彩,“来,顾湘,到妈妈这里来。”我妈说话还是那么温柔。我妈说话真好听。“顾湘,你别哭,妈妈没事。别哭啊。”我妈给我擦眼泪,越是擦我越是伤心。我想到我妈将不久于人世,这个惨烈的事实对我来说太过突然。
  “顾湘,你听妈妈说。”我妈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冰冷的。“妈妈告诉你,这世界上的爱啊,只有父母对儿女的爱是最真的,其他的都是一种交换,你懂么?你不要太傻,妈妈知道你还在钟情那个杨思北,你听妈妈的话,跟他分手吧,你迟早有一天会受伤的。你懂么?”
  我低着头掉眼泪,不说话。我不想跟我妈撒谎,但是我不能跟杨思北分手。如果我没了杨思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顾湘,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希望你幸福,你知道么?”
  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点头。
  我知道我妈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就是杨少平当初为什么离开她。我很想告诉她原因,但我现在根本说不出话。我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但我还是忍不住。
  我爸把我拉出了病房,他怕我一直这么哭下去会影响我妈的情绪。我爸刚刚问了我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跟那个杨思北住在一起?”就听见病房里其他病人一阵慌乱,医生护士先于我和我爸冲进病房,待我和我爸冲进去的时候,我妈的床已经被围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医生,我爱人怎么了?”
  “大夫,我妈怎么了?啊?我妈怎么了啊?”
  没容我和我爸说话,那群人把我妈抬上了一张有轮子的床就走,“去加护病房!”
  “大夫,大夫!!”我爸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紧紧抓住一个医生的袖子不放。
  “心肌梗塞,你要是想要你爱人活命就赶快放开我!!”
  我爸放开了紧紧抓着医生的手,眼神空洞无物地望着前方,拉了拉我的手,“走,顾湘,去看看你妈妈。”
  “姑娘啊!床底下那个手机是不是你妈的?”临床一个阿姨叫住我,指着我妈的病床问我。
  我一只手扶着我爸,一只手擦眼泪,往床底下一看,的确是我妈的手机在响。这个时候,不知道谁还会给我妈打电话。
  “喂?”
  “喂?阿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才告诉你的话惹你不高兴了?我也是听说,顾湘她不见得真的有孩子,阿姨,阿姨你说话呀!”
  我拿着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狂怒。“高明哲你是不是神经病啊?你从哪里打探来的我的消息?你要还是个人就不该把这些事告诉我妈妈!现在我妈心脏病犯了,你满意了?我对不住你你冲着我来,把我妈气病了你算什么英雄你?!我告诉你高明哲,我妈没事则已,我妈要是有事我废了你!!!!!”我愤怒极了,我没想到一直给我妈提供我动向的是高明哲,我没想到他能恨我到如此地步,我没想到他居然连我有身孕这回事都知道,我更没想到他居然禽兽到把这件事告诉我那冰清玉洁了一辈子的妈妈。高明哲,你这个混蛋!我恨你一辈子!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惊恐万状地盯着我,我看向我爸,他比我刚见到他的时候更加苍老无助了。他似乎没有听到我刚才的咆哮,眼神依旧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顾湘,走,去看你妈妈。”我爸的声音没有波动,我听了心里狠狠地一疼。
  我站在加护病房外面,跟我的老父亲一起望着我的妈妈。妈妈,如果你能醒过来,我一定告诉你一个你一直都想要知道的秘密。杨少平当初离开你,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太爱你。妈妈,你一定要醒过来,你一定要知道这个秘密。我知道,如果你不原谅杨叔叔,那么你永远都不会甘心。妈妈,你是为了爱情活的这一生,刚才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想必是你一生下来的感触吧?妈妈,你一定能醒过来。妈妈,你一定能再见到光明和幸福。妈妈,我和爸爸都爱你。
  我所有的祈祷和我爸所有的爱恋都没有挽留住妈妈离开的脚步,我的母亲,那个曾经想让我成为大家闺秀的美丽女子,那个爱了她心上人一辈子的痴情女子,那个到死都没有甘心的倔强女子,离开了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女儿,还有爱她的心上人,走了。2001年11月3日,我的母亲撒手人寰。
  我跪在我妈的身边哭了很久很久,我爸则静静地坐在一旁,跟我妈说话。
  他说:“欣儿,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我还有好些话没跟你说呢。欣儿,我知道你心里头一直都记挂着少平,你一辈子也没能忘掉他,我知道。我知道你当初肯嫁给我是因为我有点儿像少平。这些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愿意跟你过一辈子,我觉得你能陪在我身边儿,就比什么都好。”
  他说:“欣儿,顾湘长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你让她自己去经历自己去琢磨吧,咱俩不可能扶着她走一辈子。我见过杨思北那孩子的照片儿,挺好的一个孩子,真的,他的眼睛特别像你。你说,少平是不是也像你一样,找了一个特别像你的媳妇儿?”
  他说:“欣儿,你一辈子没有爱过我,但是我从来不后悔爱上你。你知道么?”
  我爸从未当着我的面叫过我妈“欣儿”,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我爸会对我妈说“爱”字。我妈走了,我爸的心,也跟着走了。
  “顾湘,你回北京吧,不要回来了。”我爸平静地对我说,“你妈的肝癌,纯粹是跟你熬出来的。你妈这次心肌梗塞,也是跟你有关系。顾湘,爸爸很疼你,但是爸爸也很爱你妈妈,爸爸没办法接受是你把你妈妈害死这个事实。你走吧。暂时,不要回来了。”
  我爸说完这番话,又坐在了我妈身边,背对着我,不肯再跟我说一句话。
  我站在我爸身后,哭。我求我爸让我留下来照顾他,我求我爸让我给我妈送行,可是我爸不理我,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我只好离开。因为我爸他不认我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跟我爸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等他的悲痛平复一些的时候,再跟他解释过去发生的一切。我现在非常非常想念杨思北,还好,我有他可以依靠。
  “思北,是我。你干嘛呢?”天冷了,我说出的话在空气中结成了小水珠,
  “顾湘,你,这几天好么?我都没敢给你打电话,怕你情绪不好。”
  “我...我挺好。”我怎么能告诉他,我的母亲已经去世,而我的父亲连为我母亲送殡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怎么能让那个我爱着的男人为我担忧呢?他有父亲母亲,他有一个体弱的妹妹,他有一大堆负担。
  “哦,挺好就好。”他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顾湘,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合适,但你也知道我有什么事儿不瞒着你。我想...我想我们该...分开了。”
  杨思北这句话一出口,我的世界轰然坍塌,我被压在了地狱的最底层,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我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便挂上了电话,关了手机,在路边抱住一棵杨树失声痛哭。没有人听到,没有人看到,这最好。但愿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痛苦,但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快乐。
  思北,我爱你如此,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思北,你不是答应过我永远不辜负我的么?思北,你不是说你会爱我一辈子么?思北,如果当初我留下那个孩子,你还会离开我么?
  现在我想起了原来听过的那些话。
  杜宵跟我说,诺言其实都是狗屁。有很多时候,诺言和谎言没什么区别。他还说,爱情就是付出永远大于回报的不等价交换。他最后说,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是什么?如果你问一个问题:给你一千万,让你放弃现在的爱人,你放不放?女人会告诉你:不,我不放,多少钱我也不放。而男人会告诉你:放。杜宵说,这就是区别。
  杨念南跟我说,顾湘姐,你知道么?人一定要最爱自己,否则一定会受伤。
  我妈跟我说,这世界上的爱啊,只有父母对儿女的爱是最真的,其他的都是一种交换。
  我妈还跟我说,爱情啊,它就是个懒东西,你不去理它,它也不会来招惹你。你若太在乎它了,它就反咬一口,让你痛不欲生。
  我不相信他们的话,结果,我遍体鳞伤。
  我不知道杨思北为什么离开我。也许他觉得我已经失去了自我,也许他对我的激情已经过去,也许他跟我一起生活之后看透了我的缺点而对我失望,也许他还是不能接受他妹妹差一点没命的最终原因是我......也许吧,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问杨思北,你会不会辜负我?
  杨思北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我,不会。
  于是我相信了。
  相信诺言的最终结局,就是受伤。
  我总算是明白当初杨念南失去高明哲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自杀。这种痛苦,我真的是宁可死也不愿意承受啊!可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杨思北会内疚一辈子,我不能让我爱的人受委屈。我如果死了,我爸也活不成了,我不能这么没良心。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我必须好好活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自己。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一个人自私一点没什么不好。
  我没有再开过手机,我怕杨思北跟我解释。我怕我无法接受那个理由。我不愿意恨他,因为我太爱他。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悔悟,原来顾湘的爱是最深最沉的爱。我爱杨思北,如果他能回头,我还是爱他。对,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就是这么贱。
  也许我该听杨思北解释的,也许他的那句话根本不是我所理解的意思。可是,又怎么样呢?可能是我命里注定有此一劫,躲不过去的。既然痛苦了,那么再痛苦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若我把这一生的痛苦都熬过去了,以后能有幸福也说不定。
  我和我爱着的杨思北,注定了没有缘分。在我舍弃我的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件事。只是那个时候我不肯承认而已。
  我妈出殡那天我去了,可是我爸不许我进门。我在跪在门口,哭到结束。过程中,所有的人都去劝我爸,我爸就是不肯让我进去。冷风打在我脸上,很疼很疼。
  我跟高明哲说过,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废了他。可是我能废了他么?我能把他怎么样?我除了能跪在冷风里哭以外,我还能干什么?
  但愿我所有的朋友都幸福快乐。
  但愿我的妈妈在天堂快乐。
  但愿我爱的杨思北永远开心快乐。
  但愿认识我的不认识我的所有的人,都比我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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