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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如故:唯望三身皆有幸

(2009-03-29 09:52:37) 下一个
  死,非我愿;穿越,亦非我所愿尔
  择偶标准
  我第一次见朱颜辞的时候,他穿一套看起来很贵的深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衣和一条银灰色的领带,连领带夹也没忘。介绍我们认识的人说他长得很养眼,我说他是人模狗样——穿这样的正装还能看起来像流氓的,我这辈子确实没见几个。
  跟他认识完全不是出于我主观的意愿的举动。其实是我们领导在三八节之前,为解决本单位大龄女青年的婚姻问题,决定鼓动我们在三月八号这个美好日子进行集体相亲活动。说起来我们领导虽然是个四十好几的男人,但是他唇角一颗显眼的媒婆痣,俨然彰显出他又一项才惊人的才能,我居然到如今才发现,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我个人认为我年纪又不大,应该多想想如何为社会创造财富,为祖国尽自己微薄的力量。但当他找我去喝茶,特别和蔼可亲地问我你对男方有什么要求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靠你个臭男人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未婚大龄女青年的?!
  第一个反应已经很悲哀了,第二个反应也好不了多少:我发现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对男人有何具体要求。而且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只能偷偷给我某个换男人换得跟换衣服一样勤的姐妹发短信,问她这个问题的答案,结果她回我八个大字:“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如果不是在领导面前,我想我会吐血三升而亡,这女人也太有才了吧?
  但是我真的是想不出来我对男人有什么具体要求,所以我就照她的意思跟我们领导说了,我们领导看了我半天,然后拍我肩膀说,我知道了。
  那语气,我以为我是绝对没戏唱的。这年头要是有这么绝品的男人,还能发配到我这支援边疆建设?但是我错了,我实在小窥了领导的决心,最后发配到我这的男人,就是朱颜辞。
  朱颜辞和我吃完饭,非常善解人意地掏出一张卡要付帐,然后服务员小MM转了一趟回来,面上带着温柔甜蜜的笑容:“先生不好意思,您的这张卡被消磁了,请问您要换一张吗?”
  他回以微笑:“你等会再来好吗?我有话对这位小姐说。”
  服务员小姐走了,他非常认真地看着我:“怎么办?我只带了这张卡。”
  我也很认真地看着他:“我连卡都没有。”不是没有,是我没带,我身上只带了地铁票。
  “那你有现金吗?”
  我把钱包拿出来,把里面的毛票和硬币倒出来,数了数,一共七块八毛。
  他叹了口气,然后把钱包拿出来,招手示意那年轻的服务员小MM:“我还是用现金吧。”
  我在心里骂:这抠门的王八蛋。
  高中政治就教导了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是我到了二十八才第一次将这理论运用于现实当中。事情的真相是,朱颜辞的确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可惜我并不能为此事高兴起来。
  他的车,是一辆二手的奇瑞QQ,左侧车门上有一道刮痕,明显得只要是有眼睛的人就不可能看不见,他当时特得意地告诉我,这就是他能低价入手的原因。
  房?六十五平米的两室一厅小套房一间,其实也不是特别远,俨然是抛尸荒野的最佳选择,跟主城区不超过十公里,总之是没有车会让你非常痛苦的距离。加上主城区日益严重的堵车状况,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需要提前一个多小时去上班。
  第二天领导关心我的时候,我回答他,朱颜辞很好。
  岂止是很好?我已经看到我跟他交往后或是结婚后的美好前景,如果要跟他在一起我宁可当我大龄女青年。但这话我没敢说,因为领导笑得如此有深意,让我说不出口。
  最意外的是,那天朱颜辞带着花来接我下班。如果可以选的话,我会选把花留下,然后把他的人给踹飞。因为他送的还是香水百合,十一枝,放家里可以摆两个星期,正好可以美化生活,体现我那薄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活情趣。
  对于这花有什么美好的涵义我实在没力气去深究,不过后来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朱颜辞解释了:选十一枝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个数字有美好的象征意义——我们俩光棍凑一起不是正好就是11吗?
  我当时只想一巴掌抽死他。
  但是我没有,结果他还成了我的朋友,看清楚,不是男朋友,我致力于寻找有好车有好房的钻石王老五。
  朱颜辞纠正了我的说法。他说有好车还不行,万一那是单位的公家车呢?有房子还不够,你得看清楚那房产证上面写的是谁的名。
  我才明白,原来他也是个人才,他充分考虑了整个中国的现实状况,并将之运用到实践中来。
  一件归一件,这同样不能改变他在我心目中穿正装像流氓,开二手家用车,住宅偏远且还有十年按揭没付清的社会青年形象。可我没想到,朱颜辞的有才,远远超乎了我的想像。
  
  朱颜辞是油菜的人
  比如现在。
  “我”站在半空中,看着我的身体被人麻利的用把锯子切成了好几块。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什么是可预料的,比如我不会想到我会遇到变态杀人狂。
  朱颜辞也在我身边飘着,不过他是大活人一个,我却死了。
  说他是活人也不对,活人会跟我一样在这半空悬着不掉下去?他陪我一起看完我被分尸的惨剧,终于开口问:“感想如何?”
  “很差。”我忍着想反胃的感觉,如实回答。
  “你真坚强。”
  谢谢,但是我想如果我现在不是个半透明的灵魂的话,我一定会立刻吐到你身上去的。
  “为了嘉奖你,同时也为了你我之间伟大的友情,我决定让你活过来。”
  我没说话,我暂时无法理解他这话的含义,他的意思是要把我的身体一块一块的凑起来让我重生吗?
  “但是你那破身体也坏得太夸张了,所以还是重新选一个身体好。”
  “……你在讲故事吗?”而且还是玄幻的。
  朱颜辞看了我一眼,展露出一个非常讨打的微笑:“来来来,我们重新认识一下,”他伸出一只爪子,“我叫朱颜辞,时空穿越分局第九区域负责人,最近忙着完成升职任务,放心,我效率很高的,绝对能帮你找个好身体。”
  我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我的手去和他的握在一起。没料到刚一碰到他的手,瞬时天昏地暗。只来得及听到他最后说:“有什么意见可以投诉,投诉电话是——”
  他态度不错,不过我还是想骂人,因为我压根没听到他说那投诉电话是多少!!你玩老娘啊,个贱人。
  等我再次醒来再度有意识的时已经不知道流转到了何处,恍惚有种“忽然惊醒”的感觉,抬起手一看,半透明的,用另一只手戳了一下,果然,就这么直直地穿了过去。再一看,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飘在半空中。
  视线飘到下方,我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个下身还在冒着血水的女人,裸身躺在铁床之上,旁边有一个如浴桶一样的物件,里面盛着滚烫的水,还在冒着热气,几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子摁住她的手脚,其中一人手持着一柄铁刷,一下一下慢慢地刷去那女人身上的皮肉。铁床之边燃着惨白的烛火,还算明亮,那女人身上几乎没有完整的皮肉,早就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只怕撑不了几分钟。那刮下来的血肉四溅,我只觉得一阵反胃,可惜什么也吐不出来。
  过了片刻,执刑的那人伸出手去探那女子的鼻息。然后挥了下手,转了个身跟着其余人一起跪下,道:“主子,人已经断气了。”声音出乎意料地尖细,听了让人觉得发冷。我才看见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个人站着,听了这话,从黑暗处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此人穿了一件长披风,把全身遮了个严实,只听一声低语:“继续。”
  听声音却像个年轻女人,说话喜欢带着点娇俏的尾音,配上她这变态的举动,让人觉得除了恶心还是恶心。我别过脸去,因为我发现我的脚动不了,满耳朵都是铁刷与骨头摩擦发出的“吱吱”声,就算拿手蒙住耳朵也还是听得到。
  我在心里大骂朱颜辞,这王八蛋到底把我弄到哪去了?
  正想着,下边处刑的人又说话了:“主子。”我又往下瞟,好家伙,那哪还是个人?根本就是一堆骨头,白森森的,上面挂着几缕血肉。
  年轻女人正要开口,怀中的东西却动了两下,伸出一只玉藕般短胖的手臂,原来她抱着的是个婴孩,她把裹孩子的襁褓揭开了一些,那孩子立刻放声大哭,一张皱巴巴的脸涨成了红色。
  我留神看了几眼,那孩子估计是刚出生没多久,分不出是男是女,俗话说三岁看到老,现在那么小哪能分辨出将来会出落成什么样。那女人笑了一阵,把孩子随手一丢,扔到了那铁床上。
  那孩子的哭声更大。
  “把这个贱人生的杂种一起收拾掉。”说完她转身走了。
  几个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孩子在铁床上挨着那白骨哭闹挣扎。仍是那个执刑的人,把孩子抱了起来,交到其中一人手上。
  “这?”那人询问道。
  “扔井里去,眼不见心不烦。”
  看着他们鱼贯而出,自己却还是动弹不得,我正着急,只听有人笑问:“你慌什么?”我转过头破口大骂:“朱颜辞你找死!!”
  朱颜辞还是笑:“小姐,你那脾气得改改,你到了这,三魂七魄皆有损伤,所以口不能言身不能行,你想活下去还得要我帮忙,对你救命恩人态度好点吧。”
  我X你妈的,朱颜辞又发话:“跟上来。”
  “我动不了。”
  “你动都没动就说你动不了?”他一把拉着我飘走——居然真是用漂的,头文字EFG啊!
  他拉我跟着那些黑衣人兜兜转转了好几圈,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地,委实大了点,而且黑灯瞎火的,那些黑衣人却连灯笼都没打,就这么朝前走,我只听得到他们细碎的脚步声,奇怪这些人的眼睛莫非都是当手电筒使的吗?
  终于那群人停了下来,一阵唏嗉之声,有人点了火折子,借着那光亮,我看到一口井。
  井壁长满青苔,看样子是很久没用过了。还是为首的那个,把那婴孩丢了进去,然后灭掉火折子走人。
  干脆利落得我看不下去:“喂,你怎么都不救人的?”就这么看着,心也太狠了吧?那么一个小孩子。
  朱颜辞笑嘻嘻地看着我:“薄碧氏小姐,如果我告诉你那孩子死你才能活,你还救不救?”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曰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孩子,下次我会记得给你多烧点纸钱,你早死早超生吧。
  “女人,赶紧下去,不然等那孩子魂飞魄散你就没戏了。”
  “你这话说反了没?魂飞魄散了我的魂才好进去吧?对了,你就让我上这么一个小崽子的身?”我那二十几年就算白活啦?
  朱颜辞没回答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我刚问完,他立刻一个飞踢把我踹了下去,我就这么直直地往那井口里掉。
  我大怒:“朱颜辞,你居然敢踹我,下次我非宰了你不可——”
  朱颜辞在我上方奸笑,并挥手:“等真有了下次再说。”
  我的意识慢慢地在消失。
  苍天啊,你为什么不立刻给我一个身体?有了身体我才能把朱颜辞这小痞子打成猪头三以消我心头之恨啊!
  
  卷I·梦里不知身是客
  浮舟,思月轩,若水
  长阳城最出名的,是桂花。
  天将秋气蒸寒馥,月借金波摘子黄。
  秋日里的天气早晚寒凉,日中却是艳阳高照。刚披了夹衣出一趟门,回来时候已是汗流直下三千尺。嗅着空气里馥郁的甜香,抓过案几上一把扇子,刚打开,便看见雪白雪白的扇面涂满了血红的朱砂。本以为是什么驱邪的符咒,待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句诗:“冷露无声湿桂花”。字被若水写得是歪七扭八,犹如鸡嘴下的蚯蚓。我嗤笑着拿着摇了两下,感觉稍微凉快了些,但喉咙里却在发痒。
  正端起茶,门口传来哐一声。“哎哟”一声惨叫传如耳中,随后是西西梭梭的忙乱声。
  “又来了。”我叹气。
  来我这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大白天都会在这门口摔倒的,横竖也就两个人。摔倒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双膝着地的姿势。一不逢年二不过节,青天白日的往我那门口一跪,我也没钱打赏,这一跪还真让我不好意思?果然,思月轩思公子唉声叹气地揉着膝盖,扶了墙走进来,话也不说,一双丹凤眼噙着泪水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我。天,你可是大男人啊!我皱眉道:“思月轩,你这是干吗?”谁欠你三钱银子没还?话一出口,自己先咳嗽了几声。
  他往我身边一坐:“你又病了。”
  “又?为什么要用又?摔死活该!”我心里恶狠狠的想,嘴巴丝毫不留情面:“你还不是一样,‘又’~摔~了~”后面那几个音拖老长。
  他涨红脸道:“谁让你这门口还要道暗坎的?”
  我又咳嗽几声:“少爷,麻烦你看清楚,那道坎除了你和若水,最多算上个脑子不好使的应太迟外就再也没绊倒过别人。你还好意思说那是暗坎?那么多年的榆木脑袋还没开花啊。”我收起扇子,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还有,你又跑来干吗?也不怕被人拎耳朵丢出去,不老老实实在你的影子轩看你的医书,跑来我这里胡闹。”
  “是静影轩!”思月轩哭丧着脸道:“浮舟,你拿点药酒来给我擦吧。”
  我白他一眼,心里的那个感叹啊,古人有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家伙却把眼泪当棉花弹,世风日下啊。我无奈,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不开花的木头,向门外叫道:“若水。”刚开始没人应,我只好又叫了两声,等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只听一声“来了——”
  然后是一声“哎哟——”
  果然。
  若水捂着膝盖跳了进来,一见思月轩便道:“思少爷,你又来了。”
  思月轩自觉面子挂不住,沉了声音质问:“什么叫‘又’来了?!”
  我在他旁边嘻嘻哈哈地笑。思月轩这家伙,眉细且长,眼也长,眼尾略弯上翘,笑起来就是两道弯月牙,皮肤又白。说得好听些是样貌清秀,其实男人生得那么弱质纤纤,简直讨打。
  若水一蹦一跳的跳到平日装药的地方,从匣子里取了药酒,自己将一边的裤脚拉了起来,膝盖上红了一片。她擦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猛的一抬头,盯着思月轩,眼神无限神秘。思月轩被她盯得有点发毛“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若水嘿的一笑:“男女授受不亲,思少爷。”
  思月轩红了脸,嘀咕着:“我又没看你。”
  我拿扇子敲桌:“若水,你擦完了借他用用。”
  若水看了他一眼:“思少爷真是好闲。”
  思月轩忍不住出声辩解:“我怎么是有空没空来你们这走走了?我——是——有——事——”
  若水翻了个白眼,我在旁边偷笑;他急忙辩解:“我,我是真,真,真的有,有,有事!”
  木头就是木头,一着急起来立马结巴,比得手后逃跑的小偷还利索。我忙收起笑容,把脸扳了。万一把人给欺负过头就不好了“说吧,什么事?”
  他一边揉着膝盖,一面口齿不清的嘀咕:“我给你送桂花蜜。”
  桂花蜜!我顿时眼前一亮,拉了他的袖子:“那你赶紧拿出来啊。”
  用上好的山泉洗去新开桂花的尘土,沥干水,放入宁威的精盐腌制,然后泡入新昌的茉莉春蜜中,放如特制的竹筒中封上三五个月,取出来的便是鼎鼎有名的桂花蜜了。吃的时候,取一点蜜,用兴德的陶樽,容县的竹碳小火温好。那蜜带着桂花的甜美,竹的清香,再加上本身茉莉花的淡淡幽香,实在是人间美味。做起来虽不费什么时候却是等得人心焦。思月轩说桂花这东西对我的症,可化痰散淤,治咳嗽,早答应了采了他家院子里的桂花给我做的,我嘴馋了许久,如今算是如愿了。
  思月轩很委屈地看着我:“刚给摔了。”
  我顿时无话可说,瞪了这一小白脸一眼,他果然是欠打的。
  大约是看我面色不善,他立刻道:“我明儿个给你带新的。”
  话刚说完,见我好象不满意,他忙不迭补了一句:“还加一包新制的桂花糖。”
  我满意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思月轩刚想答话,那边却传来若水不咸不淡的声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思月轩到底是脸皮薄的人,听了这话脸都涨红了:“你你你…………”
  “我什么我。”若水白了思月轩一眼。
  “唰”思月轩求援的目光犹如扫帚一样扫了过来,落到了正用扇子遮住嘴巴看着好戏偷笑的我的身上。看到他那副样子,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出口,他那扫帚目光就要狠狠的把我的脸做一次全面大扫除,连带把那桂花蜜和桂花糖扫到扶姜去。我笑着拍了他一下:“月轩,若一个女子,对美貌的男子没来由的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便是心里藏了些东西,这才叫非奸即盗。”
  若水瞪了我一眼,粉颈泛红,但思月轩这个没心眼的居然把眼瞪得大大的,道:“对。”
  “对你个头。”若水冷哼了一声又来了。
  若水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就是爱刻薄人。爱刻薄人也就算了,可对象偏偏就思月轩这傻冒。整天抱着医书的思月轩,怎是心嘴玲珑的若水的对手?每次思月轩都被若水欺负得说不出话来,总得我来打圆场。
  若水这只母老虎目光转悠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捏柿子得挑软的。趁着思月轩不注意,一伸手拧住思月轩白皙的面颊,幽雅的一拉一弹,满意地听着人家吃疼地“哎哟”了声,然后侧身闪到一边,道:“你来这的事,万一被你爹娘知道怎么办?你是正经人家的——”
  我咳嗽了一声。
  她便不说话了。
  我看了思轩月一眼,他垂着头,象只被枪了食的鸟:“我回去了。”然后看了我一眼,“明天要是我来不了,大后天我下学了就过来,你叫若水给你煮罗汉果水,里面放两片姜,止咳。”
  我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思月轩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这次出门竟然没被绊着,似乎有点长进。看着消失在门口的那一袭白衣,我心底浮起不知道什么情绪。若水看了他走出去,又想板起脸来教训我,我拿手堵住耳朵,朝着天翻白眼。
  她哭笑不得道:“浮舟,你十二了,十四岁便要上临晖才选,你就这个样子——”
  我斜着眼睛看她:“那你叫婉姨换人好了,我一没才二没貌,去了也白去。”说话时,一门心思落在那白衣消失的刹那,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在若水面前该收敛的,逞一时口快的代价就是被她念叨。
  我对小事从来不想计较,且生平最恨人罗嗦,但若水不仅爱计较,而且很罗嗦——婉姨曾说若水当年也预备了去参选,结果去了一趟京城却出了意外伤到了手筋,右手从此再也无法长时间的习字弹琴,回了待花馆做了我的陪侍。难道这就是光与影的关系?生不逢时啊。
  若水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闲坐,快去练你的琴。”
  我一听练琴二字心里就烦,但是看若水那样子要是我不快些坐到琴面前,三个眨眼后,婉姨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一面抹泪一面念叨:“浮舟啊,咱不容易啊,我拣到你时,你还这么点大,样你那么大我容易么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比画,还不时用那条好象万年不洗的手帕擦眼睛——但也不敢用强。毕竟才选后的结果谁也不好说,但光那唠叨,就让我受不了。
  “练可以,不过你能不能别在这呆着,我练琴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看着。”我稳了一下烦躁的心情,望着窗外说。
  这下轮到若水烦躁了,真是风水,不,烦躁轮流转啊,明年到别家。
  “就你毛病最多,到时候选魁首少说也是成百上千的人,你要是到时候什么也弹不出来,看我们怎么收拾你。”若水一急,什么话都说出来。
  这人怎么听人说话的?我说的是我练琴的时候,不是说我弹琴的时候。她脑子肯定也不好使。幸亏去参加才选的人是我不是你,可见婉姨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没等我和她顶嘴,她又开口:“说什么‘缘海苍茫逐滟语,浮舟遗世只待花。骤雨方歇现清月,残香散入芸梦中’。写诗的人肯定眼瞎了!”
  我同意最后最后一句,只同意这一句,且是十分同意。
  这破诗写得,居然还被人传遍了整个皓国。诗里说的,是四个地方四个女子。
  临晖城中有骤雨楼的梁清月,缘海居的陈滟语。
  平阳城里有残香苑的萧芸梦,待花馆的浮舟。
  最后一个,平阳城待花馆,清妓浮舟,是我。
  写这诗的人叫应太迟,人人都说他是少年才俊,虽然我一直说他是个色鬼。他跑遍了天下的青楼看美人,几乎举国所有的知名的青楼都对他是笑脸相迎,招待得是无微不至,据说他看上眼的美人,将来必定是一方魁首。当然,我说的是几乎,反正我是不想给他好脸色看——即便是婉姨荼毒了我耳朵整整半个月,要我一定要将浑身解数使出来,把他迷个七荤八素。对于这些,我权当没听到。所以在他来待花馆的时候,我早已叫人在我那门前加了一道不高不矮的坎,再让人把灯笼给灭了,就留屋里的一盏烛火。果然那眼高于顶的家伙就结结实实地给摔了个狗吃屎。
  我开门开得正是恰到好处,看他趴在那疼得龇牙咧嘴,白费了一张好皮相。
  他那人特别好面子,看着我站他面前,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我很合作地看着满天星辰,道:“今天的月亮好圆。”
  话刚出口我就觉得不对,老天不长眼,今天哪里有月亮?早知道我就说今天的星星很多了。不过应太迟那厮得了台阶,不管那台阶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一蹦一跳的窜了下来,居然赶紧着拍了身上的灰尘,然后很配合的,露出很好看的白牙齿,微笑道:“是啊,好圆的月亮。”
  这就是才子!我算是明白了:这天下人瞎了眼睛的多得是!
  总之,在他视线所不及的范围,我看他的眼光是充满同情的——他必定是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和思月轩他爹治过的那些病人一个样。所以得了那家伙的夸奖,我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先不说别的,就为他评价我的一句话。
  他说,浮舟,你真有意思。
  这居然就是他对我的最高评价。最可恶的是还在“真”字上加了重音。难道我浮舟就没别的好处了?这个杀千刀的色鬼!要是把他去了皮拆了骨扔进坛子里泡酒,再遇到谁眼神不好就也能白送给他喝,好歹也算以毒攻毒不是?
  不过,等应太迟回了临晖三日后,从临晖传来了这首诗。
  缘海苍茫逐滟语,浮舟遗世只待花。骤雨方歇现清月,残香散入芸梦中。
  我当时看了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应太迟是个色胚!这也叫诗?这也叫有才?
  那年,我十二岁,月轩十二岁,应太迟十五,我是艺妓馆里来历不明的孤女,月轩是平阳第一名医的儿子,应太迟,则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整天忙着厮混欺世盗名。
  随手拨了下琴弦,这琴陪了我那么些年,边角上有玉被磨的圆润,琴身的蒙皮也有些脱落,失却了往日的华丽。
  然而我不想换,琴这东西,越弹得久,音色越好。
  就在我沉浸在追思的时候,那天杀的若水那一贯的,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外间传忽悠忽悠的飘来:“浮舟,婉姨说了,你再偷懒,今晚上就别歇,明天她亲自来查你的阳关三叠,要是弹错半个音,你这两个月,就等着——”
  我赶紧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真罗嗦。
  
  忘?不忘!
  第二天思月轩没来。
  第三天思月轩还是没来。
  我最讨厌等人,他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放我鸽子?但他不来找我,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我出不了门。
  虽说我是艺妓,其实预定清妓才选的女子被管教得是最严格的,和大户人家的女儿没什么两样,甚至在才学教养上更为严苛,别人家的女儿什么都可以只是粗通,好坏全凭媒婆一张嘴。
  但是清妓就不一样,皓国宫中的掌乐女官全由清妓才选选拔而出,要在成百上千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艺。传闻当年皓太祖的红颜知己南绫,也是出身艺妓院的清妓,甚至有传言说,后来即位的高宗,也是她所出,只是她红颜薄命,太祖才将高宗交予皇后抚养。
  虽然传言这东西真假难辨,不过自高祖即位后,宫中立刻下令,掌乐女官一职,必从民间选拔。
  什么民间只是说起来好听些罢了,其实不过是从四个艺妓馆中挑人而已。
  统共就是四个人上临晖才选。全天下最有名的四个艺妓院中各有一人,比试各项才艺,就这样,我就已经觉得麻烦得要死。
  麻烦是麻烦,不过大家都乐此不疲。掌乐女官一职,能够与圣颜相对,若有朝得蒙圣宠,成为南绫第二,那就是天大的殊荣了。
  所以上临晖才选的清妓,其实每个都是自小就被选出来,然后进行不亚于官家小姐一样的教育。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顶重要的一条。
  真是自欺欺人,明明是艺妓,却偏要作出大小姐一般的作派来。
  这个该死的思月轩,等我见了他的面,非拧着他的脸皮弹着玩不可。
  等到第四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决定铤而走险。
  要想出门,不外乎两个法子。
  一个是钻后院里的狗洞,咳咳,这也就只有当年思月轩年纪尚小的时候才做得出来,沾满身的灰不说,以我现在的身形,也绝不可能钻得出去。
  所以只有第二个法子,翻墙。
  刚寻了石头踮脚,就听后面一个凉凉的声音道:“浮舟,要出门啊?”
  我手一松,石头掉在地上,砸得地上出现一个浅浅的小坑。我转过身扯动嘴角想笑,结果没成功。
  婉姨笑吟吟地把我盯着,左手拿着一根藤条在右手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身后站着若水,垂着头看地。
  “怎么也不说声,你看外头日头毒成那样,好歹也让我帮你预备了轿子找两三个人服侍着,你才好出门是不是?”
  我哪里敢说是,只得赔着笑脸道:“婉姨,我只是想出来晒晒太阳。”
  婉姨收了笑脸,道:“跟我来。”
  我看了一眼若水,她抬起头来,道:“不是我。”若水这人刻薄归刻薄,但敢作敢为,是她做的,她从来是懒得隐瞒。她曾说皇天后土在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就是做了,拿什么借口搪塞都没用。
  我回她一个苦笑,敢情今天是我自己倒霉。
  强忍着立刻逃跑的冲动跟着婉姨进了自己屋里,婉姨站定了才道:“手。”我把手伸了出去,婉姨冷笑着扬起手臂,藤条划破空气“啪”的一声落在我手掌上,立刻起了一条红痕,我疼得想缩手,却不敢。
  婉姨抽了几下,然后道:“腿。”她说话简单明了得让我更心寒,弯腰把裙子和裤脚挽了起来,婉姨问:“你到底想去哪?”然后又狠狠地抽了一下。
  我忍着疼,道:“没想去哪。”婉姨不喜欢思月轩,更不喜欢他和我亲近,我实在不愿把他供出来,万一她去告诉思月轩他爹,岂不是连着他一起被打?
  婉姨听了我的话,丢了手上的藤条,叹了口气:“你过来。”
  我走过去,婉姨拉着我坐了下来,她日来都吸食烟草,身上难免沾染了淡淡的味道,:“浮舟,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若水去了一趟临晖,最后落得当一个陪侍?”
  我道:“是因为男人。”
  婉姨道:“对,也不对。”
  “为何对,又不对?”
  婉姨取了药匣,拿了一瓶外用的伤药,倒了些在我手心上,慢慢地揉,然后道:“是因为男人薄情。”
  她又道:“身上伤的地方就要擦药,但是心里伤的地方你怎么擦?世间男子多薄幸之辈,我见过太多遗憾惨事,你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我分辨道:“可是思月轩——”
  婉姨放开我的手,道:“他也是男子,现在你们还小,将来——将来谁又说得清将来?你明年上临晖才选,无论你是入了宫,还是回到这里,你们终究是有缘无分,我不愿意你跟他接近,是为了你好。”
  “再有一点,他为人单纯,你处事则爱率性为之,这样对你将来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他这次一走,我算是放心了。”
  我好半天才醒悟她最后那句话:“他走了?”
  “思家已经迁居临晖。”
  “什么时候?”
  “前日。”
  我沉默,婉姨道:“我没骗你。”
  她长吁了一口气,道:“欢场之上,曲终人散场,爱恨两相忘。”
  待她走了,我坐在自己的琴面前,右手掌心还在疼,开始练我的琴,拨弦的时候牵动手上的伤处,我也不管。
  思月轩走了,而且是不辞而别。
  真想踹他一脚,可惜不能。
  若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她的眼睛红了一圈,微肿着。我对着她一笑,她居然嘴硬道:“你第二句的拍子数错了。”
  她在我身边挨着坐下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
  原来是一包桂花糖。
  我挑了一块最大的含进嘴里,桂花馥郁的甜香顿时充斥口中,再拣了一块给若水,她摇头:“我不爱吃糖,你继续弹你的。”
  我依言弹我的琴,若水合了拍子开始唱。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须忆重还当遂志,莫因此别便伤神,前程万里鲲鹏运。名位三台雕鹗伸。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渭水自潺湲。祖饯临岐一晌间。执手笑谈辞故旧。转头重叠是云山。牵衣更把瑶琴束。折柳休将玉液闲。分携不独长亭别。曲栏杆外是阳关。
  渭城微雨洒青莎。客路无尘景物多。念我邀朋同一饯。劝君须尽酒三螺。忽闻绿柳鸣鹦鹉。又见苍松卦薜萝。行色匆匆留不住。回头不忍意如何。
  阳关三叠唱无休,一句离歌一离愁,南去北来无了期,离思赢得恨悠悠。
  阳关三叠,唱尽离恨,回转三次,最后曲终。
  曲终人散场。
  爱恨两相忘?
  哪有那么容易?欠我的,我都要拿回来。
  突然察觉有泪水打在我的手腕上,我看向若水,问:“若水,你哭什么?”
  她哭了,我没哭。
  她没说话,牙齿紧咬着失了血色的下唇,但压抑的低泣声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她抱住我的肩,我只觉得她的泪水浸湿了那处的衣服。
  我悠哉地拍了她的背道:“你慌什么?思月轩还欠着一罐子桂花蜜,迟早要他还咱们的。”
  她挨着我的肩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掐了我一下。
  其实真没什么好哭的,思月轩走就走了,我的日子还是要过得,而且照我的性子,势必要过得很好。开心不开心,都是自己找的,我为什么要让自己难过?
  笃定有缘自然还能再会,年少轻狂,正是好时候。
  
  临晖
  振武二年冬,我和若水一起北上临晖,参加清妓才选。
  临晖果然是国都,我掀开马车上透气用的帘子往外头看,处处琼楼玉宇,高楼鳞次栉比。此间路上雪化去了小半,周边有卖吃食杂物的小贩吆喝声不绝,我出门的机会不多,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但若水却极怕冷,伸出脚来朝我膝盖上一踢,“快放下来,土包子一个,这都没见过么?”
  我索性把帘子再拉开些,又是一阵冷风灌进来,若水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白狐毛麾子,牙齿还在打战:“你给我立刻马上把帘子放下来。”
  我正要说话,只听外面赶车的人道:“浮舟小姐,若水姑娘,栖风楼已经到了。”
  这下也不用计较放不放帘子了,反正都得下车迎着风吹。
  外面果然更冷,到处都是化到一半的雪水,刚一下车就被人拉了一下,直把我吓了一跳,只听对方道:“小心脚下。”低头一看,原来方才脚下就是一滩泥水,踩下去弄脏鞋子倒没什么,只是足底受凉就可能引起风寒,在这么一个时候,无论生什么病,总归都是不好的。
  我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子,生得是冰肌玉肤,有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此刻正笑盈盈地看我。
  我微笑道:“多谢。”
  那女子笑道:“你就是浮舟?最后一个来的就是你了,我叫滟语,临晖缘海居的滟语。”
  “你认识我?”
  她只一笑:“不认识,我只见过你的画像来着,妹妹本人果然更漂亮。”简单奉承几句,不至于失礼又不嫌做作,看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我道:“姐姐说笑了,不过此处初雪方融,若水怕冷,我们先进才是。”
  她闻言朝我身后一望,看到若水,淡淡地一笑道:“妹妹的陪侍也是绝色,真教人羡慕。”
  若水站在我身侧,道:“多谢谬赞。”
  她那口气,听得我有点冷,记忆里她生气,也没用这样的声调来说话,但滟语似是没有察觉,继续微笑道:“那我们就先进去吧。”
  我抬头看栖风楼上挂着的匾额,上书清风来栖。字是高宗皇帝亲题,金贵得紧。不过说真的,高宗皇帝那字写得,确实是不怎么样。
  进了栖风楼的大门,里面是个极宽敞的院子,东西南北各有一间屋子四面围合,各房之间用墙来连接起来,整个形成一个“口”字形的封闭院落。其中花木扶疏,枝条上挂着残雪;还有一处池子,池边有叠石造景,看上去还算有趣。传说北方的园林建筑总是喜欢齐整,果不其然,我还是偏好南方园林亭台轩榭的布局和假山池沼的配合,有种错落有秩的美。
  穿过这院子,方到了一处小楼,古人曾云:楼,重房也。这楼大约有四五层高,只怕登到高处,大半个临晖也能尽收眼底。我们上至第二层,滟语领着我们进了一间房,里面有两名云鬟雾鬓的女子,都是背对着我,看不清楚样貌。但是正面朝向我们的那个,却是旧时相识。
  正想着,应太迟就走了过来,左手执一把合拢的黑色雅扇敲着右手。他仔细地打量我,然后十分冷静地评价:“小舟,这么久不见,你居然变胖了?!”
  我想割了他的舌头。大冬天的,拿着扇子显摆什么?
  这个人招人讨厌的程度不是一般。他跟我绝对是八字不合。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把手攥得死紧,指甲掐得我手掌心都破了皮,好不容易把那火气忍下去:“应公子真会说笑话。”
  他连连摆手,十分无辜地道:“我没说笑话,你真的是长胖了。”
  谁来给我一把刀?满嘴胡说八道的混蛋,砍死了算了。
  另两个女子都转过头来看着我,面上带着少许笑意,她们俩一个浓妆一个淡抹,各有风情。
  浓妆的女子着一身浓翠,美则美矣,我却一见她就觉得她像只孔雀。那孔雀女笑够了,站了起来道:“我是芸梦。”
  原来是她,虽然同在平阳却是一面都没见过。那么剩下的那个,肯定就是清月了。
  正想着,清月也站了起来。跟芸截然相反,她并未盛妆打扮,粉黛不施,双唇不点而朱,却穿着暗红色裙衫,领口和袖边皆有白边装饰。她眼角有些微微下垂,眼尾处有半颗米粒大的淡褐色小痣。
  我们四人中,容貌属她为上。
  清月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道:“我是清月。”她名字里有个清字,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美人,清晖如月。
  我略一点头,道:“待花馆浮舟。”然后若水略一屈膝行了个礼道:“小的若水,乃是待花馆的陪侍。”
  孔雀女看了若水一眼,再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清月人如其名,冷冰冰地不太爱搭理人,还是滟语道:“若水怕冷,不如早些回房间休息。”然后真的叫了个服侍的小婢为若水带路。
  应太迟拉着我的手坐了下去,道:“你真的是胖了。”
  他见了我,统共说了三句话,句句不离“胖”字,谁乐意搭理他?
  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应太迟又道:“不过现在更好看了。”
  这话还算中听。
  大人有大量,看你是发烧烧坏脑子的人,不跟你计较。
  有婢女奉了茶上来,我喝了一口,茉莉香珠。
  应太迟就坐在我旁边,我静静地喝了几口茶,大家也都不说话,各自捧了茶喝,暗地里眼神都在朝我这瞟——当然我说的大家是指除了应太迟以外的几个女人。应太迟要看人,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看。
  比如现在,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出声,却听孔雀女道:“小王爷,浮舟妹妹都被你看得都不好意思了。”
  另两个女人合作地一笑,应太迟正色道:“其实我看她的时候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美人在侧,不可不看。”
  真是没见过这么皮厚的,你还不好意思,我看你好意思得很,好意思得不得了!
  大家喝着茶,说着闲话,大多是说临晖的名胜风景,我听得兴趣缺缺,抿着嘴赔笑脸,我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打呵欠损了这几个人的面子。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清月终于说自己身子乏了,要先行去休息。孔雀女也是一样的说辞,于是滟语道:“我送浮舟到她房里。”我正要答谢,应太迟道:“浮舟还是我送她过去的好,你先回去休息就是。”
  这痞子,也不管人家滟语答应不答应,拉着我就走。
  任他拉着走了一阵,眼看周围没人了,我一把摔开他的手。应太迟愣了一下。
  “看什么看?”我给他一记白眼:“带路。”
  这少爷居然一笑:“小舟,你真有意思。”
  有意思个鬼!应太迟,比无耻我真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你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无耻,但是你的举止行为早就成了无耻的代名词,这就是所谓的境界,俨然比芸芸众生高了一个等级。
  “带路。”我转身就走。
  应太迟咳嗽了两声,我回过头,他还站那不动。
  “你——”到底想干吗?
  应太迟笑着,将他身前的门推开,然后道:“已经到了。”然后他就这么走了进去,俨然一副主人作派。我看到这一幕,心凉了半截。
  直想一巴掌拍死他,但一来我没那力气没那本事,二来我要是真的一巴掌拍过去,明天就可能直接回平阳老家了,还选什么选?不过说真的,我看我在那几个女人面前也实在是没什么优势可言,这几个女人,真的是顶尖的美人,我会的东西,只怕人家比我更精通。人家当着对着我是微笑,背对着我就极有可能变成嘲笑。如果才选是选忍耐力,那我倒有点信心。
  
  应太迟就是个败类
  婉姨曾说,聪明的男人不好对付。
  大家都说应太迟是才子,他应该还是个聪明人,只是和我想像当中聪明的男人差别太大——聪明男人要是都和他一样自负自恋眼高于顶,我宁可选个笨男人过一辈子。
  应太迟已经在桌边坐定了,清眸如水,直勾勾地看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谁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我也坐了下去,两个人,四只眼睛对视,我认输:“小王爷,您有事?”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没事啊,我们那么久不见来叙叙旧也好嘛。”
  “……”没事情难道你个王八羔子是专门来找我麻烦的吗?我真荣幸。还有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可以叙的?我们在平阳城见面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
  “小舟,你眼睛大是大,但是不要这么瞪人,这是很没涵养的。”他苦口婆心地教育我。
  “是吗?可是小王爷您是不是眼花了,我没瞪您,也不敢瞪您。”我尽量气定神闲地回答他。
  “真的?”他很认真地问。
  “真的。”我很认真地答。
  “得,我也不跟你计较。”
  “小王爷,我想问你件事。”
  “问啊,千万别客气,我最怕人跟我客气,我告诉你你跟我客气我非跟你急不可,都是熟人还那么多废话干吗?你问吧。”说完还拍了一下桌子。
  我面不改色地听完他的废话,真是怕了他了,天下欺世盗名第一人,非他莫属。说话就说话,拍什么桌子,是王爷很了不起吗?!切——“你怎么变成小王爷了?”
  “我本来就是小王爷。”
  “问题是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小王爷。”
  “我没告诉过你?”
  “……”难道你听不出来我之前不知道你是小王爷,难道你听不出来我正是因为之前不知道你是小王爷所以才问你这个问题?
  应太迟你脑子烧坏了吗?还是你天生奇笨如牛?
  “难道待花馆的老板也没跟你说过?”
  “……”我错了,我不该问你的,你脑子的确烧坏了,你确实奇笨如牛。
  “没说就没说呗,叫什么小王爷,小舟你别跟那几个女人学,学坏了怎么得了?开口闭口就是小王爷,倒胃口。”
  哦,刚才跟她们颜笑宴宴的是哪位啊?莫非是我眼花?
  “那要叫你什么?”
  “随便。”
  “随便少爷,您是不是该走了?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呆我这被人说闲话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小舟,选女官的人是我和我皇帝表哥,你这态度能不能改改?”
  “知道了,随便少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道:“你还是叫我小王爷吧。”
  我笑着看他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异常满意:“是,小王爷。”
  他笑道:“是我自己选我肯定选你。”
  我道:“你也不怕隔墙有耳。”没你这么把人推到风口浪尖上进行陷害的。
  “我不怕,怕的该是你,你放心好了,最后要选谁,都是我皇帝表哥说了算,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我叹气。
  “小王爷,你知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极有风度地一笑,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眉尖:“小舟,你也不怕我恼羞成怒让你立刻卷铺盖卷回家?”
  我哼唧一声,求之不得。你也会恼羞成怒?我以为凭你那么厚的脸皮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恼什么叫羞!
  他道:“你看你那态度,算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和旁人说。”
  “我不想听。”不该听的千万别听,免得惹祸上身。
  他苦了脸,道:“你好歹也给我点面子吧,别人想听我都不说,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我就不识好歹,你能拿我怎么着?我算是明白了,应太迟这个人,怎一个贱字了得!跟块牛皮糖似的,你越跟他对着干他越来劲。他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那表情要多无辜就多无辜。
  他怎么可以无耻无聊到这个地步?
  我只好道:“那你说吧。”
  “今年冬天不选清妓。”
  我简直想拍桌子:“什么?”
  他看着我笑:“值得一听吧?”
  “值得听个屁。”
  应太迟大惊,一脸上当受骗的表情:“小舟,你说话怎么那么……粗俗?”
  对啊,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婉姨说我是天生长反骨的——学琴学字学画学什么都没学坏来得快,待花馆几个厨娘几个护院的粗口我却学了个十成十。
  “那不选干吗要我们来?”对这个没见过面的皇帝印象立刻变差,他吃饱了撑着了耍着人玩么?
  “慢着。”他悠然开口道:“谁说不选了?”
  “啊?”
  “我没说不选啊,这是祖宗规矩,不能坏的,今年不选明年选,小舟你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啊?”
  别拦着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拍死他,你娘有没有教过你怎么说话吗?说一半留一半,你以为你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吗?还用得着犹抱琵琶半遮面?
  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冲动,我如果真的不能参加才选直接被赶回去,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前途堪忧。
  “小舟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他问。
  “我要说什么?”
  “你难道不能表现得对这事好奇些?毕竟也事关你的将来啊。”
  “我很好奇,小王爷您继续说吧。”我强忍着心口里一股怨气道。
  “恩,这还差不多。”
  “……”你是不是真的很闲?
  他开始给我讲故事,且是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这么着的——太祖颜于凰灭了前朝即位,改国号为“皓”,定都临皓,年号凰安,然可是天妒英才,皓太祖安二年急病过逝,后来太子即位,年号尚宇,后人称其为高祖。
  高祖生性刚强,胸有雄才大略。即位后连颁多道新政,国家景象为之一新。然而新朝刚立,动乱尚平,百废待新,国力不强。尚宇三年八月,敌国[扶姜]入侵,与大将军应飞相持于落雁关一年有余。尚宇四年六月,扶姜右将军耶律风叶率属下追风营精锐三千人,翻越龙脊山,绕过落雁关,偷袭京师。尚宇三年九月二十二日,耶律风叶及属下一千六百骑潜入京师,卯时突然发难,从北方尚礼门突入皇宫内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正在早朝的高祖及一干重臣。所幸太子砺武艺超群,率虎威卫六百人死守后宫,后宫幸免。待禁军至,耶律风叶从南方尚德门杀出。太子砺战死,国内动荡,扶姜取北方六省。同年十二月,二皇子铖即位,即高宗,年号承平,启用少将应远枝,应远奋勇,收复两省,止于天下第一雄关破龙关。
  在他把这段话完整地说出来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小王爷,浮舟愚笨,不过你讲的这些和我才选有关系吗?”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是背景。”
  我气结:“那你的背景讲完了没?”
  他皱起眉毛:“小舟,你这么很扰乱我思考的。”
  你还会思考?我以为你脖子上顶着的就是一个还算好看的装饰。我白了他一眼,没搭腔.
  为存蓄国力,同时亦为百姓安宁,收复两省后高宗再未对扶姜出兵,但到了去年,新帝,也就是应小王爷的皇帝表哥即位后,誓要将北方四省夺回。
  但出兵并非易事,朝廷上总有几个人不答应,新帝才登基,局势难测,他倒也不是傻子,所以他选的路子是,先礼后兵。
  请扶姜使臣来看看才选,好好谈谈关于北方四省的事。
  但是北方冰封雪冻路不好走,所以就要等天气稍微回暖些再说。
  好好的才选就这么被这群朝廷里疯子给糟蹋了。
  正当我感慨的时候,耳边听得他也在感叹:“其实也好啊,冬天大家穿得那么厚,看着也没什么美感,是不是?”
  是你个头,你可以滚了。
  他自然完全不知我心中作何感想,哈哈一笑,道:“对了,我怕你们无聊特意过来陪你们,正好你来了,改天出门一起逛逛?”还不等我反应他就抓着我的手,温柔地道:“你想去哪儿?临晖可去的地方太多了,不如我们现在先挑几个预备着?”
  
  年关
  在栖风楼小住了半个月,天气一日晴过一日,也不再下雪。
  除夕那夜只剩下我和若水,还有栖风楼的婢女们,滟语和清月都回了艺妓馆过年,芸梦和清月交好,也一起去了。她们原本也邀了我同她们一起过节,我婉拒了。
  我承认我喜欢热闹,但不喜欢瞎热闹。那么一大群不认识的人,我哪里有那么通天的本领都处得好?何况,我们原就是竞争对手,她们能问一声就算是给我面子,真要去了,指不定别人怎么折腾我。
  婢女早就问过我们吃什么,我说吃火锅,若水说吃扁食。最后端上来的,两样都有。
  火锅这东西,人一少,吃起来也就没意思了,回想在平阳的时候,有许多的姐妹,那时候也不管什么大小,各个都把筷子伸得老长去捞东西吃,大过年的,婉姨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吃东西的时候若水很安静,不说话,我一个人吃火锅,也实在没意思,于是和若水分着吃扁食。心想这个时候就该有应太迟那草包就好了,随他怎么闹腾,好歹也热闹些。
  其实食物做得不错,好吃不好吃,全看心情。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夜里听到炮仗声,劈里啪啦不绝于耳。
  记得我小的时候也喜欢这东西,而且我胆子比谁都大,在待花馆的时候点了炮仗就往人身上扔,大人小孩都不放过——大人们有时候骂我几句,姐妹们一般都哭着去跟婉姨告状。婉姨起先是骂,后面就用藤条抽我,不过一阵疼,总有过去的时候;不觉得痛了,自然又继续恶作剧。
  说起来,思月轩也是受害者之一。
  那时候我把炮仗点燃给扔出墙外,只听砰地一声响,外面突然有人开始嚎啕大哭。我心有不安,可是后院的门锁得死紧,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在墙角找到一个狗洞,那个时候不管不顾地就从洞里爬了出去,看到思月轩那家伙蹲在地上哭。
  我拉他站起来,他的一双桃花眼哭得发红,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泪痕,那时候他个子比我还矮,我看到他穿的一件崭新的夹袄上有几个被炮仗烧出的小圆洞,心里过意不去。
  当时我是怎么安慰他来着?对了,我当时很温柔的对他说:“小妹妹,姐姐给你吃糖,你别哭了。”
  哪知道他哭得更大声,一边哭一边嚷:“我不是小妹妹。”我当场就黑了脸,你这样子不叫你小妹妹难道还要我叫你姐姐?
  当时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打定主意先找糖哄他。好不容易从贴身的小包里摸出一块桂花糖,我剥了面上的油纸递过去。他先是不接,最后我硬给他塞手里,他犹豫了半天,终于止了眼泪看我一眼,拿着那块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然后破涕而笑。
  其实那是我最后一块桂花糖,婉姨怕我多吃糖会败胃口,更怕我长虫牙,大过节的也只给了我几块桂花糖。现在想起来,我看着他吃糖的时候,表情肯定很哀怨很悲伤。
  思月轩你这傻子,现在又在哪呢?
  正月初九的时候应太迟来了,解下身上一件宽长曳地的鹤氅,露出里面穿的云纹窄袖锦袍。
  什么都是最好的,这小王爷,果真十分享受。
  他介绍道:“小舟,这是我哥,应太商,才从边关赶回来,皓国最年轻的边将。”
  应大将军自我介绍道:“应太商。”
  应太商也算仪表堂堂,跟应太迟那唇红齿白的斯文败类却不太像。他高出应太迟一个头来,穿黑色对领享黑边的长上衣配黄裳,束带上以金钩装饰。
  一个斯文俊秀,一个英气逼人。
  不过两个人最不像的一点,该是应太商这言简意赅的自我介绍。这两兄弟也未免相差得太多了吧?
  我微一屈膝行礼:“小女子浮舟,见过将军。”
  应太商抱剑浅笑道:“不必客气。”
  我笑得有些发僵,这算是客气吗?
  应太迟拍着我的肩膀,丝毫不懂什么叫做避嫌,“小舟,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去走走吧。”他的表情很认真。
  我叹了一口气。我可以拒绝吗?
  应太商不说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人,好半天才道:“出去走走吧。”
  这话可真够冷的。
  应太迟拉我走开,然后凑在我耳朵旁边道:“我哥难得有空,小舟你赏个脸。”
  “为什么你哥有空我就必须得赏脸?”跟这个人最好别客气,跟他客气是跟自己过不去,完全没那必要。
  应太迟道:“小舟,我哥半年多没回过临晖了,你好歹给点面子吧。”
  我也学他的样子拍他肩膀:“小王爷,面子这东西,从来是自己找的,不是别人给的。”
  他很合作地微笑:“小舟,我就是在你这找面子啊,你不给我怎么有?”
  
  闲时爬山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应小王爷很闲,真的。
  世上闲人多,但他不是一般的闲,他闲到令人发指。人闲的时候总想找点什么事让自己忙起来,好摆脱孤单,方法各有不同。应太迟的法子是找别人来消遣:前一刻他刚决定要去游湖,下一刻他可能会跟你说,我们去爬山吧。
  你要去爬山就爬呗,非拉别人一起做什么?应太迟这名字改成应太闲怕还合适些。
  这天气才刚暖一点,他就咋呼着什么“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拉着我和应太商去爬临晖城北会蓟山。
  道上浅草初生才没马蹄,将马寄放在山下农庄里,我们三人边赏风景边往山上走。
  会蓟山乃是东西走向,山上风景不错,瀑布溪流,奇秀清雅,刚上山的时候还有些冷,走了一阵渐觉身上暖和起来,路边林木繁茂,郁郁葱葱,草木清新的气息扑鼻,确实比呆在栖风楼好多了。
  说起栖风楼,突然想起出门的时候若水的眼神,我忍不住抖了一下,她最近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整个人都阴阳怪气的,看人的眼神像是在数九寒冬里结了冰似的,叫人心寒。
  应太商走在我坐边,突然问我道:“你冷吗?”
  我没反应过来:“啊?”
  “我看你在发抖。”
  看不出来,这个应太商还挺细心,他这么一说,应太迟也问:“你冷怎么也不说?刚才该把那鹤麾带上来。”
  “也没什么,刚才有风的时候觉得稍微有点冷,现在不觉得。”再说你那麾子长可曳地,谁爬山穿那玩意的?
  “那就好,不过还是先找个地方去休息片刻如何?反正也走了那么久也该歇一歇。”
  他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脚有些酸,于是道:“好。”
  山腰有处地势平坦的地方,建了处茶寮,建得还算精致,只是——应太迟挑三拣四的本事非同一般,皱着眉头把人家那处的茶统统贬得跟洗脚水似的,然后感叹:“真是,想喝个茶也这么难。”看他那样子倒好像是别人亏欠了他,招待我们的店小二被他的毒舌给吓得欲哭无泪,踉跄着去搬救兵了。
  我看喝茶其实不难,难的小王爷你不是要喝茶,而是要喝好茶。
  这荒郊野外的难道他还能给你上一壶上用的龙团胜雪?
  我看了一眼应太商,他面上还是淡淡的神色,想必是对这人的奢侈作派见怪不怪了。
  隔了一会掌柜的小跑而来,赔着笑脸道:“两位爷,小姐,不知道是小店哪里照顾不周了?”应太迟这厮实在是太难为人家了,看那掌柜皮面光生心宽体胖的君子之态,快走几步也得流一身的汗,何况还是用跑的?
  应太迟半眯着眼睛道:“你们这茶也算是人喝的?”
  那掌柜的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回爷的话,本店的茶自然是给人喝的。”
  小王爷,这人多着呢,你这叫做犯众怒知道么?但应小王爷全然不顾,目光在周围打转,瞪他的通通都被他又给瞪回去,那眼高于顶鄙睨他人的气势,实在是——实在是太惹人嫌了。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应大将军的手一直扣着桌上的剑,果然,武力果然是震慑良民的好法子。应小王爷“嘿嘿”冷笑了两声,又道:“你那意思,是不是本少爷不喝你那茶,就不是人了?”
  好问题,真是好问题。掌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双手紧握在一处还在打颤:“爷,若是这些看不上眼,我们倒还有些更好的茶,不如——”
  应小王爷摇着扇子:“凭你什么好茶,先拿来我看看。”
  掌柜的一迭声叫小二去取那所谓的“好茶”,应小王爷这刚歇住,茶寮中人人皆在议论,嘈杂中却听一人拍桌道:“掌柜的,你以为我们拿不出茶钱来吗?凭什么他能喝好茶,我们却喝的是这涮锅水?”
  又是个嘴巴刁钻恶毒的。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坐临窗的一桌,面朝我的是个年轻男子,蜜色肌肤,带紫玉冠,身着黑色直裾,领口大而弯曲,露出中衣的领型来;见我望他便回以浅浅一笑。他对面坐的是一名年轻女子,上襦下裙,领口上绣着山茶图样,梳着高高的云髻,乌发上别了一只绿玉蝴蝶。
  拍桌子的正是她。
  她站了起来,转身面对我们三人。
  我和应太迟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应太商倒没笑,只是警惕地看着她。
  那年轻女子登时大怒:“笑什么笑?看本姑娘撕烂你们的臭嘴。”
  我跟应太迟绷紧了脸,倒也不是为了她说那话,只是觉得方才我们出声讥笑确实有些过分——不过谁叫这女子本来生得不差,左颊上却有三条暗红色的抓痕,活像是猫须一样醒目,听她声音倒觉得很年轻,只是一张脸看起来十分显老。
  应太迟凑过来道:“小舟,她比你粗俗多了,和她相比,你简直宛如神女降世,出尘脱俗。”
  我立刻还嘴:“小王爷,那位公子比你出色多了,和他相比,你简直就是市井流民,无聊粗鄙。”
  应太迟看了我一眼,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多谢谬赞。”
  我微笑:“承让承让。”
  他又低语:“他们穿的都不是我皓国的服饰。”
  “你直接说他们是扶姜来的就好。”
  “原来你知道那是扶姜服饰。”
  我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原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小王爷,请莫要作出那样恍然大悟的表情,否则我真的很想当场给你一记耳光。
  不过这脸上好像长了猫须的女子,跟你还真是绝配。
  “你们欺人太甚!”那猫须女子身形一转欺身上前,宽袖中飞出两道银光,这动作快得让我反应不及,我下意识地避了眼睛,只觉得凉风一扫,我睁开一只眼睛,面前的地上赫然有两支细长的银针。
  应太迟竟已站在我身侧,他慢慢摇着手上的黑扇,右手腕上绕了一圈红绳,红绳上穿着一小块碎玉,那玉莹白中透着丝丝诡异的血红,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其上透着邪气。
  我赞道:“小王爷,好快的身手。”
  应太迟大笑:“其实不是我快,是她太慢,大家彼此彼此,哈哈。”
  原来如此,两个人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你们果然绝配。
  而应太商的剑虽未出鞘,此刻却横在那猫须女子的颈项上。那女子又惊又怒,道:“文珂,你还在愣在那干什么?还不赶紧帮忙!!”
  文珂正是那穿黑色直裾的男子站了起来,自这出闹剧开始,他就一直在微笑,似乎全不为我们这群人所动,他慢慢地踱过来,抱拳一笑:“三位,多有得罪。”
  他走到我们面前,我才发现,这人竟然和应太商一般高,只是身形看上去要纤细得多。那女子尖叫:“文珂,你脑子有毛病吗?还跟他们客气什么?!”
  好个刁蛮又任性的女子。
  文珂没回她的话,却笑着看应太商:“这位公子身手好快,不过男人何苦跟女人计较。”应太商冷冷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收剑。
  那女子怒道:“什么叫男人何苦跟女人计较?你看不起我啊?”说完就是一巴掌往文珂脸上扇过去。文珂竟然躲也不躲,就这么挨了一巴掌。而且他挨了巴掌还是在微笑,这人脑子果真是有毛病么?
  文珂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脸,然后好脾气地问:“云棠,你打够了?”
  我又笑出了声,那女子没好气地看着我:“死丫头,你笑什么?”
  死,死丫头?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云棠阿姨,您真失礼。”
  云棠瞪着我结巴道:“阿,阿姨?”
  “难道是我叫错了?云棠阿姨真是风韵犹存.”我温柔地一笑。
  应太迟插了一句嘴:“小舟,真没礼貌,你被胡说八道,惹人家生气怎么办?”
  云棠闻言脸色稍霁,却听应太迟下一句道:“人家分明是婆婆。”
  好你个应太迟,真是善解人意,我立刻接口:“你说的是,云棠婆婆不要介意,浮舟给你赔罪。”结果云棠气得又朝我扬手,这女人,怎么每次都想跟我动手?她好歹也是学过武的,柿子挑软的捏她也不嫌害臊?
  这次不待应太迟和应太商有所动作,文珂一把抓了她的手。
  云赏转过脸看他。
  文珂没有笑,只道:“云棠,你也该玩够了。”
  终于变脸了。
  应太迟凑过来小声道:“小舟,这只笑面虎居然为你跟那老女人翻脸了,可见女人长得好看些,始终是要多占点便宜的。”
  我懒得理他,这人自己无耻也就罢了,还非得扯上别人来垫背,你怎么知道是为了我?不要以为别人是你!
  
  文珂
  云棠背对着我们,也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不过她的脸转回来的时候,却是很明显的面目扭曲,五官只差纠结在一处。我正提防着,她突然冷哼一声,道:“这丫头刚才笑话我,难道就这么算了?”
  云棠阿姨,不,云棠婆婆,您真小气。
  应太迟看了看我,道:“人家找你麻烦呢。”废话,她这么明显地寻我麻烦,我还能看不出来?
  “那你想怎么办?难道要我站在这让你笑回来?”
  她大怒:“你当我是傻子啊?!”
  心里想什么全挂在脸上,依我之见,你确实有点傻。
  我笑道:“你会武,我不会,你要打架我坚决不奉陪。”
  云棠鄙夷:“谁和你打架,粗俗!”
  这人倒是颠倒是非黑白的一把好手。那刚才从袖子里飞出两根针来的敢情不是你?这会你又来装小家碧玉也不觉得害臊“那只能想别的法子。”
  “废话。”
  我走上去扬手抽了她一个巴掌,云棠估计是没反应过来,连躲都没躲,傻不愣登地挨了我一巴掌,看来应太迟说她出手慢倒不假,只见她眼睛越瞪越大,最后怒吼道:“死丫头,你敢打我。”我赶紧后退一步,道:“我文也不成,武也不就,我们就比打人耳光,我抽你一下,你抽我一下,看谁先熬不住。”
  云棠气得浑身发颤,喝道:“我打死你个小贱人。”
  你才贱人!不过还是先躲为上,我可没这女人那么好运气还习过武。
  云棠不识好歹地扑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应太迟伸出右脚,云棠尖叫一声,被绊倒在地上。
  还以为她又要扑上来,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坐在地上哭了:“文珂,你就看他们欺负我!”
  文珂抿着嘴唇笑,好半天没说话。
  还是应大将军好心些,道:“你还是起来吧。”
  云棠面色不善地看他一眼:“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应太迟摇着扇子对我道:“谁是耗子谁是猫?这女人真没眼力。”
  随口附和他:“是啊——不过小王爷您要摇扇子的话,可以稍微离我远些么?”这春寒料峭的,我冷。
  一场闹剧的最后结果是云棠非要和我们拼死拼活,文珂在她脖子后面使出一记手刀让她晕了过去,然后叫他手下的人把云棠大小姐塞轿子里离开了。
  真叫人叹为观止。
  应太迟看着文珂他们一行人的背影,评价道:“做事不论过程,只求结果,文大人这招真不错。”
  文大人?
  “你们认识?”
  “不认识。”
  “谁信你。”我鄙夷道。
  “我真不认识,不过你可知道扶姜第一名将是谁?”
  我正想说我不知道,应太商却开口了:“耶律风叶,尚宇三年,他在皇城中击杀我朝高祖与重臣。”
  “尚宇三年?那该是好几十年前了吧?”和现在有关系么?
  应太迟道:“对啊。”
  “可是那个人姓文。”有些不确定,也有可能是云棠单叫他的名而略去了姓。
  “耶律叶风有个女儿,嫁了皓国人,那人姓文。”
  还有这样的事情?不过——“为什么你连这事也知道?”我问。
  应太迟和应太商对看了一眼,然后应太商道:“因为那个皓国人,是先皇在承平六年的时候派到扶姜的和谈使。”
  原来如此,不过边疆大吏和京城王爷对这种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原来都是如此了解,大皓果然国运堪忧。
  “对了,你肯定也不知道扶姜现在的皇帝叫耶律云祁。”
  耶律云祁?云祁?!
  “你别告诉我她叫耶律云棠。”
  “只是可能而已,唉——耶律云棠,也算个好名字,配她真糟蹋。”
  扶姜皇帝的姐妹?我只觉得肠胃都在翻腾:“她那么老!”
  应太迟叹气:“万一人家是耶律云祁的什么大姐二姐也有可能啊。不过,我听说耶律云祁今年三十有一,如果是他姐姐早就该出嫁了,哪能到临晖来?十有八九还是妹妹。”
  说得也是,我又问:“对了,这些扶姜人在临晖地界上横行霸道,你身为当朝王爷怎么也不管管?”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人臣子难道都不用尽职的么?
  应太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前几日我们刚得了消息,文珂正是今次来看你们才选的和谈使,只是我们不知他居然提前来了。”
  我悲哀地看着他。
  他拍我肩安慰道:“没事,你总算是给他留下不错的印象,该宽心才是。”
  我欲哭无泪。
  小王爷,什么叫做我给他留下不错的印象?
  你真的确定吗?
  此事多想无益,暂且放下。不过还有一件事令我在意:“对了,掌柜的呢?”
  四处看了看,这里除了我们三个,哪还有什么人,此时突然听到掌柜的声音颤抖着道:“小,小的在这里。”然后就看见这可怜人灰头土脸地从角落的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应小王爷完全不理会他脸色发青双脚打颤的可怜样,悠然地摇了摇扇子:“我们的茶呢?”
  我白了他一眼。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你的茶——你真是当之无愧的,纨绔子弟中的纨绔子弟。
  从会蓟山回来的晚上我额头就有些发热,原以为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没想到就这么发起烧来。世事真难料。
  若水在我旁边,还是那样不咸不淡能把人气得半死的声音:“浮舟,你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我没好气地从床上坐起来:“若水,我现在在生病。”
  若水看着我笑:“我当然知道你在生病。”
  那为什么你那笑仿佛是在对我说你活该。天杀的若水,你都不知道体恤病人的吗?
  用手摸了下额头:“若水,我好像没发烧了。”
  若水白了我一眼:“你烧糊涂了是吧?身上手上都在发烫,你能摸得出来才怪。”一把把我摁倒在床上:“躺好,我已经派人告诉应王爷了,应该马上会有大夫来帮你诊脉的。”
  说完就帮我掖好被子出去了。
  这被子委实厚了些,我身上已穿了件松绿的金线绣花小袄,早被热出了一身汗,里衣被汗湿得贴在身上,感觉极差。趁她出去,我赶紧把被子撩开,好不容易觉得凉快了些,只听婢女荷露的声音在外间道:“浮舟小姐,太医院派人来了。”
  这倒好,我浮舟居然也能让太医院的人来诊治,实在有福。
  我还没说话,若水又进来了,手上捧了水盆,回道:“稍等。”她将水端过来,然后帮我脱了衣服用热水擦了脸和身上,然后换了衣服。
  我打趣道:“是不是还要梳个头发再打扮打扮?”
  若水不理我,朝外面喊:“请进。”
  荷露领着一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量大约比我高出一个头,身形纤瘦,穿暗红色的裘衣,显得肌肤胜雪。他年纪还未及冠,乌发垂肩,从两鬓各挑一缕,用一式暗红色的绸带绑好。
  垂着头,还没见着他的脸,只觉得有些奇怪这人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他身后还有个小童,将肩上挎着的药箱取下来递给他,然后跟着荷露一起离开。
  我低低咳嗽了两声,正要说话,那男子抬起头来。
  我整个人懵了。
  若水拉着我的袖子,我没理她。若水继续拉我的袖子,我还是没理她。
  最后她在我边唤:“浮舟。”我仍旧没理她。
  
  都是熟人
  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
  我看着他。
  两年没见的一张脸,仍是远青黛的眉,温润如水的目,轻抿的薄唇。依然比寻常女子还美,只是年岁增长,眉宇间的神色添了两分沉稳,见我看他,他眉头微微一蹙,然后浅浅地笑:“你又病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我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过脸颊,打在手背上。
  该死的思月轩。
  两年里,我想过多少次?想着我再见他的时候,大抵不过是两种场面,一种是我扑上去对他饱以拳脚,另一种是他和我抱在一起,都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后者实在太不符合我素日的作风,早已被我否决。
  反正,如今这般重逢的场景,我压根就没想过。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
  权衡了片刻得不出个答案。
  我抹干净眼泪伸手去抓床上的枕头,想也没想就朝他砸过去,他把头一偏,枕头就这么飞出屋外,只听一声“哎哟——"应小王爷抓着我的枕头出现在门口,摇头叹息:“小舟,你真是太野蛮了,连枕头都扔出来,下次是不是连被子也一起扔了?”
  说的没错,我倒想把我身上的被子也掀来扔了,只是碍于若水坐我旁边压着被角我扯不动而已。
  思月轩转头行礼:“思月轩见过王爷。”
  “免礼免礼。”应太迟摇着扇子坐到桌边,伸手倒茶喝:“我听王院判说,你是这太医院年轻医士里最有为的一个,才选之日已近,浮舟的病还要劳烦你。”
  “王爷言重,我自当尽力而为。”
  思月轩走了过来,道:“手。”
  我不动,他那温柔的口气感觉像是在逗狗。
  他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全是戏谑的笑意:“浮舟,麻烦你把手伸出来,在下要为你把脉。”我按捺住想伸手掐他脸的冲动把手伸了出去,小声道:“思月轩,你找死。”
  他好整以暇地伸手把我的手拉过去,然后开始把脉。我看着他安静的侧脸,觉得有些恍然。当年他初初学医,也是这么煞有介事地抓着我的手来号脉,然后喃喃自语些我听不懂的话来。
  两年,我想过多少次再会时的场景,每次想到最后都要下一个决定,我要狠狠抽他耳光,打得他三天别想出门见人。前两年他只比我稍微高些,现在居然比我高出一个头来,真有些不甘。
  这就是男子和女子的差别么?
  “舌头伸出来看看。”思月轩道,我抿着嘴看他,他干脆用手捏我的下巴,道:“乖。”
  真是要给他气死。
  我干脆翻了个白眼,把舌头伸出来。
  思月轩看了一会,掐我的脸:“好了,跟鬼似的。”我瞪了他半天,思月轩你这家伙是登鼻子上脸,居然敢掐我!
  “浮舟的脉象,脉来绷急,状如车绳转索,弹指有力,微而快,时起时伏,涩而不滑,舌边尖红;对了,你这里会不会疼?”他伸手按了下我的脑后。
  我“啊”一声叫了出来,你不碰我本来还不觉得,想转一下头才觉得脖子也很酸痛。
  他微笑着摸我的额头,道:“这是风寒。”只觉得他的指尖带来些许凉意让人安心。
  我瞪着他道:“谁都知道这是风寒。”话未说完觉得喉咙发痒,刚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又打了个喷嚏。
  看着思月轩那淡定的笑容我就火大,直接抓了他的衣袖一阵狠蹭,幸好他衣服料子还不错,不算委屈本小姐的鼻子。
  若水冷着一张脸拧了帕子给思月轩,他接过去仔细地擦干净。
  应太迟喝着茶,乐陶陶地问:“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认识的思月轩是那个个子跟我差不多高而且任我欺负的小白脸,面前这个我不认识。
  思月轩还是笑,把帕子还给若水,然后道:“认识。”
  应太迟乐陶陶地道:“小舟,到处都是你的熟人,真好。”
  我看了他一眼:“我和你很熟吗?死色胚。”又看思月轩一眼:“我和你很熟吗?女人脸。”
  应太迟道:“是啊,小月,小舟最近火气盛,记得多抓两把黄连。”
  我真佩服应太迟的自来熟,才见第一面已经直接叫人家“小月”了,呸,我都没这么叫过,比无耻果然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瞪着思月轩:“他敢!”
  思月轩安抚地笑笑,道:“我去给你开方子。”
  然后就去桌边坐下,开了药箱取了纸笔出来写药方子。
  应太迟在那挤眉弄眼:“他真的给你加了黄连。”
  “思月轩你——”我大怒。
  思月轩抬起头来,云淡风清地一笑:“你火气大,祛祛火也是好的。”然后把药方交给若水:“煮沸后再煎一刻钟就好。”
  应太迟唉声叹气地道:“小月,三天后才选,她能好得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她以前常得风寒,也常咳嗽。如今我开了方子,应该不会有事。”思月轩道:“她只要善加保养,不至于折腾出什么大毛病。”
  “那就难了,我就没见过比小舟更能折腾的女人。”
  “她从小就是那样。”
  “对吧?你看上次吧,好好地又把扶姜的公主给得罪了。”
  “还有这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
  你们当我是死的吗?两个混蛋。
  还有,明明惹事你也有份,凭什么全算在我头上?你是王爷就可以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冷着声音提醒他:“小王爷,我想休息了,不送。”
  “别客气,我再坐会就走。”
  皮真厚,我这么清楚地下逐客令,你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继续和思月轩谈笑风生。
  我痛苦地倒在床上,把被子扯过来蒙了个严实,把“人而无耻胡不踹死”一句翻来覆去念叨了十几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被子里觉得十分气闷,有人把被子掀开来。
  思月轩对着我笑,一双桃花眼弯成两玩月牙。
  我坐起来,应太迟已经走了,若水也不在。
  “小月,还不走?”我阴阳怪气地道:“男女授~受~不~亲~”
  结果他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你就非得这么说话?”说完还长长地叹一口气,眉头又皱了起来。
  看他那样子倒好像两年前不辞而别的人是我一样。不过既然碍事的走了,我们可以来算算总账。
  思月轩看着我,突然打了个寒颤:“浮舟,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我怎么看你?难道我面目不受控制地变狰狞了?我嘿嘿一笑:“思少爷,两年不见,你难道都没什么要跟我说的?”思月轩又是一个寒颤,防备地盯着我瞧。
  我嗤之以鼻,看你那小样的,别人见了还以为我要对你干吗呢,没出息的小白脸。
  
  我性子好人所共知
  不等他作出反应,我去捏他的脸皮,果然还是十分柔软光滑。这小子,每天锦衣玉食地过好日子,而我却在待花馆早上练琴下午习舞晚上学书画折腾得要死不活,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这么辛苦。
  再狠掐一把,这欠扁的小白脸。
  他正想挣开我的手,我道:“别动。”松开拧他的手,拍拍他的脸:“小月轩,你长得真好看。”跟应太迟呆久了,连调戏人的口气也差不多。
  思月轩笑了一笑,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发:“出汗出得头发都打湿了。”
  我极度不爽,戳他的脸:“思少爷,我好歹也夸你长得好看了。”
  “所以?”
  我恨铁不成钢:“你懂不懂什么叫礼尚往来啊,混蛋。”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道:“浮舟,两年没见,你胖了。”
  我气得掐他脖子:“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闭嘴!”又让我想起应太迟那混蛋,我现在一听“胖”字就想发飙。
  他挣扎着道:“你等我说完,你胖点好看多了。”
  我松了手,这还差不多。
  “两年没见,你这性子还是没变。”
  我悠哉地往床柱上一靠:“我为什么要变?难道你觉得我性子不好?”打定主意,他要是敢说是我立刻发难把他暴打一顿。
  思月轩笑得古里古怪:“你性子好得很。”那语气倒平静得很,实在听不出来是真心还是假意。
  算了,我心地如此的善良,就当你是真心的好了。
  思月轩问:“两年了,你过得好吧?”
  好——好个鬼!!
  我白他一眼:“每天练琴习舞两个时辰,研棋一个时辰,书画各一个时辰,行姿坐态还是一个时辰,累得我一沾床倒头就睡。”
  思月轩笑:“对,但是练琴的时候你翻来覆去弹的都是你最拿手的那几首;习舞的时候你老跳错步子;下棋下到一半你就睡着了,画画还好些,反正随便不拘画两片叶子一朵花出来就能交差,写字?你那都不叫龙飞凤舞,是叫张牙舞爪;至于行姿,那是你练得最好的,因为婉姨都在旁边拿藤条守着你练。”
  我磨牙道:“思、月、轩!!”
  他悠然自得地看着我:“怎么了,我说得不对?”我继续磨牙——就是因为你说得太对了,我恼羞成怒不可以吗?
  “这两年我又不是死的,难道就不能有点进步?”
  “看你那样子也不像有进步了多少,”他伸手刮我鼻梁:“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思月轩,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人不要太诚实吗?虽然说活着的时候说假话死后要下阴曹地府拔舌头,你也不怕现在我就把你讨人厌的舌头给拔了。
  若水推了门进来,手上端了一碗药。
  她看了一眼坐在我床边的思月轩,“嘿嘿”冷笑几声,最后换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思少爷,男女授受不亲,怎么两年也不见少爷你有长进。”
  思月轩道:“恩,若水,两年了你还是这句,可见你也没什么长进。”
  我笑着看若水,她大约是没想到思月轩的“长进”,一时呆了。好半天才嗔道:“又是个油嘴滑舌的,臭男人。”
  思月轩咳了一声:“恩,还‘又’,之前还有哪个油嘴滑舌的臭男人对不住你了?”
  若水脸色微变,权衡了半天,最后居然冲着我凶:“喝药。”
  “若水你对我凶干吗?迁怒这事,是很没教养的。”我十分诚恳看着她,可若水完全不理解我的苦心,把药碗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走人。
  临出门还不忘瞪我们俩一眼,那怨毒的眼神里飞出无数把小刀子往我们身上招呼,还好我们都是那皮糙肉厚的一型,全当看不到。
  “你有没觉得若水的脾气比我还差?”我忧心忡忡地问。
  “哪能啊,也就半斤八两吧。”思月轩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回答。
  这回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怨毒的眼神。
  他走到桌前把药端起来,然后又回到我床边坐下,道:“吃药了。”
  我立刻捂着嘴,摇头。
  思月轩道用汤匙舀了一勺子药,放在口边吹凉,然后道:“你几岁了?还怕吃药。”
  我挪开一点,继续捂着嘴:“这跟我几岁没关系,这是原则问题。”声音含糊不清,也不知道他听清没。
  他拿着药逼近我:“我头一次给你开方子,你都不喝?”
  我继续挪:“那下次你亲自给我煎药我再喝吧。”头一次觉得这床怎么那么小,想挪远点都挪不成。
  他继续逼近:“你到底喝不喝?!”
  “你别过来了啊,你再过来我就要叫非礼了。”
  思月轩叹气:“浮舟,你抱被子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要非礼你。”
  “你靠那么近,万一你见色起意我怎么办?”
  思月轩冷笑,眼神里有三分同情七分鄙夷。
  我有没有看错,他居然冷笑?我都没冷笑你冷笑什么?最后思月轩抿着唇讽笑,然后道:“浮舟,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对你见色起意的。”
  没等我说话,他又抢白道:“因为你本来就没什么姿色。”
  我拿起枕头拍他:“找死啊你!”
  思月轩笑着躲开:“小心点,我手上还拿着药碗。”
  正闹着,只听到一声咳嗽。然后滟语的声音飘了过来:“浮舟,你好些了么?”我越过思月轩的肩看到她,芸梦和清月走了进来。
  笨蛋若水,出去的时候都不知道随手关好门,你看看她们那眼神,笑得那么假,当我看不出来吗?
  思月轩把药碗往我手里一塞,小声道:“记得喝药。”
  然后又对那三个女人微微颔首,走了。
  滟语看看思月轩,又看看我,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芸梦面上有些好奇玩味的神色,清月则是没什么表情。
  滟语道:“听说妹妹你病了,所以我们三个来看看。”芸梦点头,清月问:“好些了吗?”
  我笑:“多谢你们劳心记挂,请坐,我让人去沏壶茶来。”正要起身下床,滟语道:“浮舟还是休息吧,我们也只是过来看看,万一下床吹了冷风,风寒反复就不好了。”
  其他两个人道:“滟语说的对,你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去了。”
  “真不好意思,辛苦你们为我跑了一躺。”
  芸梦笑道:“我们住得如此近,又有什么好辛苦的,浮舟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清月淡淡一笑,道:“才选之日已近,浮舟你要好好保重才是。”
  我一一应了,目送她们走了出去。
  她们前脚走,若水后脚走进来,手上端着一个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盒盖端出一个小瓷盅,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怎么,药都凉了你还不喝?”她瞪着我手上的药碗。
  “你拿的是什么?”
  “桂花蜜。”她白了我一眼。
  “这地方哪来的桂花蜜?”
  “你管我哪来的,喝你的药。”她还是特没好气地看着我。
  我道:“药都凉了,你拿出去叫他们热一热。”
  若水接了药碗,走到门口,突然转身道:“你别背着我偷吃。”然后走了。
  她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手忙脚乱地把把盖子盖上。
  “浮,舟!”她一字一顿地道,怒气冲天地看着我。
  我立刻扑到床上去,把被子裹紧:“你别冤枉我。”
  “我没冤枉你,都跟你说了叫你不准偷吃。”
  “我没偷吃,我光明正大地吃的。”
  若水气到无力,对着桌子猛地一拍借以撒火:“你给我立刻起来吃药,给你数三声,一。”
  她“一”字刚出口我就掀开被子跳了起来,冲过去夺了她手里那碗药喝了。
  思月轩,我错了。现在看来,若水的脾气不是比我差,是比我差多了才对。这药里还给我额外加了黄连,刚吃了几口桂花蜜,现在把药灌下去简直是苦上加苦。
  应太迟个痞子,思月轩个混蛋,迟早让你们俩好看。
  若水看我把药喝完才道:“桂花蜜是思月轩送的。”
  我笑着躺回床上去:“算他有良心,还记得他欠我的。”
  若水走过来,伸出手探我额头上的热度:“多休息,还有三天了。”我颇有些感动地看着她:“若水……”
  哪知她语气一转,又道:“就算不能入宫,好歹也别得太难看啊。”然后对着床帘上坠着流苏出神:“如果才选输得难看,婉姨会气成什么样啊?”
  还想得很开心似的,天杀的若水,你根本就是小瞧人!!
  “我决定了。”我咬牙道。
  若水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看我:“啊?”
  “我要去找应太迟帮我作弊。”
  若水笑得很是讽刺:“人家凭什么帮你作弊?”
  搜肠刮肚努力想了好半天,我终于找到一个觉得她会比较容易接受的理由:“我跟他不是朋友吗?”若水瞪着我,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睡你的觉。”
  我赶紧闭眼,若水就爱吓人。
  都说病着的人爱困,这话没错,我觉得自己睡得够多了,这么闭上眼睛又觉得有些昏聩,隐约听得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跟我说话。
  “天下男子都爱花言巧语,都是骗子。”
  小若水,你太偏激了,改天等我得空非好好劝你不可。最好的例子,思月轩不就是个傻子么?骗子,他还没那么聪明。
  
  抽签
  休养了两天,思月轩送的桂花蜜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早上一起来就听荷露说,应小王爷找我们去偏厅议事,等到了那里,才发现似乎全部人都在等我一个。稍微有点脸红地往边上一站:“早。”
  应太迟道:“不早了,既然人来齐了,就开始吧。”
  “什么?”
  “抽签。”应太迟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白痴,清月和滟语都已经从应太迟手心里的四支碧玉签里挑了一只,芸梦也挑了一支。
  应太迟把最后一支签子往我手里一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小声地道:“就你这么多问题,叫你干吗就干吗呗,快看你抽的是什么。”
  碧绿的玉签,正面是藤萝花纹,刻了一个“叁”我翻了签子的背面来看,也是一色的蝇头小楷。
  “弦断知音少”我念出上面的五个字,看着应太迟。他回我一个白眼,看着清月和滟语两人。
  清月将签子拿在手上翻看:“王爷,我是‘翩跹弄清影’。”
  滟语笑道:“‘婉转成莺语’。”闻言应太迟看了一眼芸梦,嘴角勾起一抹笑,道:“那芸梦必定就是‘信手拈佳句’。”
  而芸梦的神色十分古怪,一张脸面色铁青,开口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王爷,我——”应太迟展开扇子摇了几下,一股檀木香气散开,他微笑着拍芸梦的肩膀:“小芸,要好好准备。”
  芸梦的脸色又青了一层,她伸出手去抓应太迟的袖子:“王爷。”
  应太迟还是那样笑得云淡风清,目光却移到她伸出来的手上,芸梦手一抖,缩了回去。
  我看不出应太迟有什么变化,但芸梦显然很怕他,原因为何真让人好奇。
  “大家各自将自己签子收好,才选是一举定胜负,各自努力啊。”应少爷笑得很开心,跟芸梦形成鲜明对比,其他两个人神色很坦然。
  “谢王爷指教。”滟语也笑道。
  我看着那碧玉签子上面的字,看来才选四艺里我是弹琴的那个,滟语是歌者,清月则跳舞,而芸梦那支“信手拈佳句”——也怨不得她那样子,所谓“拈佳句”是指其余三人表演之后,她要作出三首新词以展才情。
  也有种说法是,抽到这支签,那就是变相的淘汰,因为诗作得好不好,全看是否对了皇上的胃口。词这东西,有人偏好豪放之风,有人又喜欢,只怕做出词来,有格而无情,有气而乏韵。都说字里行间有性情有意境,二者兼之方成佳作,这样的才华,世间又有几人?
  应太迟道:“大家各自准备,明天是才选的第一日,签子上写着‘壹’的是谁?”
  清月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回王爷,是我。”
  应太迟拊掌一笑:“清月长袖擅舞,最适合这支‘翩跹弄清影’。”
  原来正面刻的字是指明顺序,一日一场,各凭本事。
  回了自己的房中,把琴翻出来,看着琴上磨损的边角叹气。
  若水走进来,坐在我身边:“你抽的是什么?”
  我把签子给她看,她也叹气:“算了,我看比什么都没差,‘弦断知音少’,听着就不吉利。”
  “是挺不吉利的。”应太迟道。
  我跟若水抬头,可不是应太迟么?大刺刺地在门口靠在门边站着。
  “小王爷驾临真是蓬荜生辉,只是下次劳烦您出个声,不然我们都会给你吓死的。”
  “吓的也就你,你看若水,半点表情也无。”
  我看一眼若水,果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应太迟,道:“王爷好闲。”
  “不闲不闲,”应太迟笑着打哈哈,“有点事想跟小舟说。”
  若水露出冷笑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两个闲人,正好凑一处。”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连坐也不是这么着的啊,好歹我跟他是十里不搭村,五里不着店的,凭什么连着我一起被你骂?
  再说应太迟跟你又没愁没怨的,平时你不是都教育我来者是客,要恭敬有礼吗?难道是应太迟这人天生遭人怨?不过我看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样子也不至于让你见他一次就这么讨厌吧。
  若水站起来施了一礼:“王爷,若水告退。”然后与他擦身而过。
  应太迟笑嘻嘻地道:“若水脾气真大。”我学若水的腔调:“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应太迟居然点头:“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
  “咳,男人不是好东西跟我是男人这事没什么矛盾,不要那么看人,没礼貌。”
  是吗?你是不是好东西跟你是男人这事的确是没什么矛盾,你根本不是东西!
  “你到底有什么事?”
  应太迟不答话。
  “你不是有事吗?说吧。”
  “……我突然不想说了,你态度好差。”
  不说是吧?
  “随便你。”
  应太迟看了我一眼,嘴里嘀咕:“怎么都多抓了一把黄连还是没什么用?”
  “王爷是专门过来气我的?”
  应小王爷抬起头,笑得露出满口白牙:“非也非也。”
  好生欠打的人。
  荷露捧了茶水小点进来,应太迟慢慢饮了口热茶,拈了块桂花软糕嚼了一会,指着那碟子道:“这东西味道不错,回头给文大人那里也送些去。”荷露应声而去。
  原来文珂也来了,怎么没人说一声,叫我们去迎?
  “文大人住在前面的院子里,有空也去打声招呼呗,才选他也有份看,说不准会给你美言几句。”应太迟用茶盅盖子撇去浮起来的茶叶梗,戏谑道。
  “不想去。”我对着茶水吹气。
  “你啊——”他叹气:“你不去,去的人多了,不管怎么说,远来是客,好歹也该去打声招呼吧。”
  “才选到底是选什么?大家表演的都是些不同的东西,各有长短,这根本就不公平。”
  应太迟微微一愣,旋即释然,拿扇子敲我的头。
  我瞪着他。
  “小舟,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公平而言,”应太迟道:“才选选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皇上他喜欢谁,才选里谁就能得胜。”
  “那他到底喜欢谁?”他直说就好了呗,干吗非得像去集市挑斤拣两的把我们当猴耍?应太迟见怪不怪地看着我,状若无辜地摊开手摇头。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
  果然,皇帝才是最欠扁的一个。
  他又道:“对了,还有件事,得先跟你提个醒。”
  “什么?”
  “那个——我表哥他啊什么都好,就是天生对什么器乐音律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弹得好也好,坏也好,他压根也听不出来。”
  皇帝是音……痴?!
  他沉痛地看着我,我也沉痛地看着他。对望了半晌,我道:“小王爷,我还是先去收拾包袱准备回平阳好了。”
  弑君或是打包袱回平阳,我都不想选。但两者相较取其轻,我宁可打包袱回去,也不想连累待花馆满门抄斩。
  应太迟略坐了一会就走了,隔了半晌若水端了药进来,站在我旁边监督我喝完,我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慢慢喝下,若水摸我额头:“你没发烧吧?平时喝药你趁我一个转身起码得倒掉一半。”
  我放下药碗抱住她的腰,把应太迟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她,然后问:“小若水,你说要是皇上听弹我琴听到一半就睡着了怎么办?”
  若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你随便弹破几个音把他闹醒就好了,咱们先把行李收拾好吧。”
  “可是——”
  “你该不会跟我说你想留下来进宫吧?”若水的身子忽然一僵。
  “我又没这么说——”
  “你要留在临晖?”若水问:“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思月轩?”
  我脸上顿时开始发烧,赶紧松开抱她的手别过脸去:“你胡说八道什么?”
  等了好长时间听不到她的回答,我略微诧异地抬起头:“若水?”
  若水的脸色发白,听我叫她也不应,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我。
  “若水?”
  “没事…没事……”她的声音几近呢喃,我伸出手去拉她,她却后退了一步,然后勉强地一笑:“我去给你端蜜饯来,你等着。”
  说完就冲出房去,。
  “等——”我第二个“等”字还没出口,她人已经不见了。
  这算什么事啊?平日里也没见她这么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来着。
  片刻之后她就回来了,手上果然端着一碟子蜜饯果脯,我留心看她,结果发现她面色如常。
  我挑了一块蜜枣塞进嘴里,果然香甜美味,边嚼边问:“若水,你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她皱着眉头看我:“圣贤都说‘食不言,寝不语’,闭嘴吧你。”
  我担心地看着看她,看样子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若水真是的,什么事都往心里塞,从来也不跟我说,真让人操心。
  这蜜饯也跟变了味似的。
  
  才选[一]
  “浮舟,谁打你了?”
  才选第一日刚收拾停当,思月轩一见我就是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
  干吗干吗干吗啊?!不就是一个晚上想按音痴皇帝的事导致睡不着,结果黑眼圈严重了些,擦了粉也没完全遮住吗?
  犯得着跟见了鬼似的吗?
  我揉着眼睛道:“思月轩你来干吗?”
  “今天才选,来给你号平安脉,若水呢?”
  我摇头:“谁知道?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手伸出来。”
  我把袖子挽起来:“我病都好了。”
  “你好没好我说了算。”在我变脸之前,思月轩先沉下脸来:“你要有意见,就干脆别病。”
  我等他号完脉,立刻问:“那你倒是说说,我的病到底好了没?”
  “好了。”
  我得意:“早跟你说我病好了。”
  思月轩微微一笑:“病好没好,我说出来才是正经,你说的话,那就叫瞎掰。”
  “为什么?”怎么听都觉得你那才叫歪理。
  “因为我才是大夫。”他傲然道。
  “大夫你个头。”我随手赏他一个暴栗:“我看你是找死。”
  他把我的手从他头上抓下来:“今天什么时候才选?应王爷发话,我这几天就专为你一个忙前忙后了,正好也跟着去看看啊。”
  “要你们假好心,尤其是你,一走就是音讯全无,告诉我一声会死吗?”
  “哎,当时父亲得了太医院几位叔伯的推荐入朝为医官,临晖这催得紧;再说我是好心怕你哭,我最怕看别人哭。”
  真是轻描淡写。
  “你是怕你自己哭吧,不知道是谁小时候被炮仗吓得嚎啕大哭的,”我鄙夷道:“再说我又没哭,若水哭了。”
  他脸色不善,看我一眼道:“薄情寡性。”
  “彼此彼此。”
  二人相对,皆是冷笑不止。
  “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他突然问。
  我摇头:“我不知道。”
  “现在是巳时正。”
  我跟思月轩一起转头。若水走进来,整张脸上寒气逼人:“你还不赶紧给我下楼?车马已经备好,现在还没出门的就只有你一个了!”
  “都没人叫我吃早饭!我以为还早啊——”我赶紧冲到梳妆台前,头发是早就梳好的,妆容还算整洁,若水一把拉着我把我推出去:“赶紧给我走。”
  我往外走了了几步觉得不对,又回到房里:“若水,你不跟我一起去?”
  “我不能和你同车同骑,过会才去。”她使劲把我往外推。
  “唉?那思——”
  “思你个头,赶紧给我下去。”母老虎发飙了,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神,光用想得也能让发抖。
  “若水你别推了,这是在下楼,还有,还有行姿也是很重要的。”我大惊。
  “还行姿?!再不快点我让你立刻滚着下楼!”
  把我连推带塞地弄进车里,她还顺便吩咐赶车的:“旁的都不用管,跑快点就成,要是迟了——”然后就听见赶车的小厮忙不迭地应声:“是,小的知道了。”估计是被若水那面目狰狞的样子给吓到了。
  结果我就一路颠簸着到了别宫,扶了小厮的手下车,只见碧色琉璃瓦,朱红门墙,一派皇家之气,富丽堂皇,门前横匾上书“栖风苑”二字。
  又是个“栖风”,这两个字那么好?处处都用,连这太祖年间建的别宫都写这两个字。
  别宫的门大开,有两小婢侍立左右,两人应该是同胎双生,一样的样貌,左边那个一身水青色裙裾,右边一个则是着暗红色,见我前来便一起面露疑惑,然后着水青色的那个问:“闲杂人等皆不能入内,这位小姐是?”语气倒是恭敬,只是这问题未免也太伤人了吧?我承认我今天打扮得是随便了点,看起来是朴素了点,但是我难道看起来就这么像是“闲杂人等”?
  忍住怒气微笑:“两位姐姐,我是平阳待花馆的浮舟。”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正要说话。突然有人从后面撞了我一下。这么一撞敢情好,就把我撞倒在一边,幸好站在左边的青衣小婢手快拉住我,我才能勉强站稳湖至于摔得太难看。
  只见是个年纪约莫二十几岁身形高大的男子,穿一身绯红的侍卫官服,停了脚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满脸疑惑的神色:“你是谁?”
  先是被人小看,又遇到这个走路都不长眼的,我气得发抖:“走在路上又不看路,你眼睛长来干吗的?”
  那男子生得一副风流俊逸的样貌,眉宇间傲气毕露:“你连让路都不会?”又问那两个青衣小婢中的一个:“碧鸢,她是谁?”
  碧鸢正是方才拉我的那个,她笑着回答:“大人,这位也是来参加才选的清妓,平阳待花馆的浮舟姑娘。”
  男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哦,就是那个迟到的。”又朝我这边扫了几眼,眼珠子转了两圈,悠然道:“长成这样子,我看输定了。”
  我大怒:“我长什么样了?长什么样也比你这个形容猥亵得让人难以启齿的家伙好。”用不着你们一群人提醒我长得不如其他人好看,完全用不着!
  那人听了面色不改:“长得不漂亮也就罢了,脾气不好也就算了,居然眼神也不好,连什么是形容猥亵什么叫风流倜傥都辨识不清。”
  “你——”
  “劝你还是省了那工夫,回去穿件好衣裳再来吧,好歹也是有机会能入宫的清妓。”那男子说完转身就走“你狗眼看人低,你给我记住,迟早有一天我要你好看。”气死我了,我要是入宫成为掌乐女官也比你个侍卫的品阶高吧?!
  那人头都不回:“就凭你?”一路大笑而去。
  两个婢女看着他离去,碧鸢叹气:“朱燕,真难得看到大人这身打扮。”
  朱燕也叹气:“姐姐说的极是,别说是看到这身打扮,连人最近也少有见到了。”
  我磨牙:“请问两位姐姐,那是哪位尊驾?”
  朱燕道:“大人就是大人啊。”
  碧鸢伸手一指:“浮舟姑娘请进,左侧回廊直走见到碧水轩再入内,大家都在那。”
  二人相视而笑,那笑里是带着三分得意七分神秘,面上倾慕的神色显露无疑。
  我问了当没问,只能按着她们说的走进去。
  踏进碧水轩的时候只看到应太迟坐在正中,滟语和芸梦坐在他右侧,两人正在笑着低语些什么,左侧坐着的是几名宫装女子,明眸如水,绿鬓如云,各有风情。
  应太迟正在喝茶,看我走进来,立时一口茶水没含住喷了一地,旁边的人赶紧拾掇了帕子来擦,好一阵忙乱。等这忙活完,他接了新的茶看了我半天:“小舟,你怎么穿得跟我府上的烧火丫头一样?”
  我面上也是火烧火燎的——他这么一说,我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芸梦听了他的话低声偷笑,那几个宫装丽人和滟语倒没笑,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涵养真好。
  “王爷这话真抬举浮舟,浮舟不才,哪能跟您府上烧火的丫头比?”我咬牙切齿地回他的话。
  应太迟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跑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应太迟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衫,道:“皇上的车骑快到了,出去接驾。”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赶紧也往芸梦后头跟着。
  芸梦转过头来问我:“浮舟你怎么这么迟?”
  我看她那笑容,满身都起鸡皮疙瘩,指着自己的黑眼圈道:“失眠,失眠而已。”
  她但笑不语,转回去继续跟着其他人往前走。
  远远地看着车如流水马如龙,这皇帝派头真大。
  那边皇帝的车帘子刚撩起一个角,便有人大声道:“皇上驾到。”
  我们一行人,除了应太迟,其他的全都悉数跪倒,山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那皇帝下了车来,只看见那音痴皇帝龙袍的一角和一双绣双龙戏珠的紫色长靴,他高矮胖瘦,长得是扁是圆,全看不到。我问旁边跪的芸梦:“为什么王爷不用跪?”
  芸梦道:“你小声点,听说是先皇旨意,为表彰老王爷战功,袭靖安王之爵位者御前免跪。”
  原来如此。
  应太迟迎上去:“皇上一路舟车劳顿。”
  那皇帝“恩”了一声,道:“还好,朕今天是不是迟了些?”
  废话,我都迟了,你会没迟?
  应太迟道:“不迟,皇上来得正好,请皇上入内。”
  这混蛋,刚才还说我来迟了来着,变得真快。
  于是就看见皇帝往前走了几步,跨进门的时候才转过头来道:“都平身吧。”
  又是一片山呼“谢皇上”的声音。可是皇上,你难道就不早开金口说“平身”二字吗?这地上磕人得很,你自己怎么不来试试?
  
  才选[二]
  除了应太迟,我们几人都是跟在皇帝带的一大帮人后面走进去,绕过园中曲折回廊,随意地欣赏下,原来其中多是江南风格,突然听到树枝上有清脆莺啼,扭头去看,却从漏窗中看见之前把差点把我撞倒的男子,坐在小亭之中。我怒瞪着他,没成想他猛然抬起头,视线正好撞在一处。
  我别过头继续往前走,这种人,眼不见心不烦。
  才选之处原来是在别宫的碧鸢湖的水榭,这水榭建得比寻常的大,各人依次坐了:皇帝居最上位,左侧坐着应太迟和那几位宫装丽人,应太迟旁边还设了座,暂且空着;右侧则是依次坐着滟语,我和芸梦。
  总算可以偷偷抬眼看皇帝长什么样。
  结论是八个字:普普通通,大失所望。
  前四个字形容他,后四个字是我的评价。看看他再看看应太迟,不是说是表兄弟吗?应太迟那小子面如傅粉,举止风流潇洒,怎么看都觉得这他们俩表兄弟挨不到边。
  面前摆着各色瓜果小点,其他人都好好地摆着手不动,我盯着那些碟子发呆,这才选还不开始?
  正想着,应太迟就问:“皇上,是否可以下令开始。”
  皇帝懒洋洋地挥手:“你看着办吧,对了,文大人怎么还没来?”那态度真让人火大。
  有人通传道:“回皇上,扶姜文大人到了。”
  我扭头一看,果然是文珂,一身黑色曲裾,庄重沉稳。
  他屈身行礼:“皇上,请恕在下来迟。”
  皇帝摆摆手:“文大人客气,请坐。”
  文珂一笑,施施然走到应太迟旁边的空位置坐下,我们的目光撞在一处,他浅浅一笑。其实这人还不错,我也微笑还礼。
  鼓点响起。
  从水廊上行来一人,如凌波漫步。
  是清月,但又不似她。
  我以为她是水墨美人,脂粉不施朱唇不点,但是她如今的打扮却只一个字可形容——艳。
  穿的是石榴色大袖长衫和襦裙,裙上用金线绣繁复牡丹,饰以璎珞,腰带长可垂地,系到了半露的酥胸下;只觉得她整个人的身形俏丽又修长,头上冠饰金步缓摇,足登凤头丝履。
  她跪在御驾前,宛如榴花遍染;只微微抬头,眼波流转之间便成绝色。
  立如芍药,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绽放。
  我看看御座上的皇帝,果然,眼睛都直了。
  再看看应太迟,他半眯着眼睛,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乐声起。
  清月步入水榭中央,柳腰轻盈翩转若游龙,罗袖翻飞如一双惊鸿,舞姿飘然,灵蛇回转,裙裾翩翩似是地上盛开的红莲。
  曲子由慢转快,她的动作也越发轻盈灵动,红莲又幻化成红云一片。
  然后曲声更疾。
  举袖回旋,仿佛再也停不住一般,足下生风。
  芸梦突然悄声道:“清月可以在玉版宣上回旋数百次而纸不破,其名‘足风’果然如足下生风一般。”
  我看了她一眼,她不说话了,专心看着清月的舞步。
  此时乐声戛然止住,清月点步翻身,翩跹停住。
  她维持了片刻那动作,待到呼吸平稳,方才收了舞步,垂手而立,然后款款地行到皇帝面前:“小女子清月献丑了。”
  这声音倒不像是平日里那个人无波无澜的平静语气,却是妩媚妖娆;一曲舞毕,罗衫褪至臂上,和着那声调,更是香艳撩人。
  皇帝拊掌大笑:“果然是人间绝色。”
  应太迟咳嗽了两声,皇帝别过头看他一眼,应太迟讪笑:“最近嗓子不好。”
  皇帝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应太迟道:“皇上路上辛苦,不如早去休息,晚上微臣已吩咐下人备下宴席。”
  皇帝“恩”了一声,然后领着一帮太监宫女走人,除了应太迟和文珂,又是跪倒一片。
  那色鬼皇帝走过清月身边后,突然转过身来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叫梁清月。”
  尾音还打着颤。
  我暗地里撇嘴,清月啊,至于么你?好歹也是个美得惊天动地的女人,就为这么个其貌不扬且又记性差的男人问你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激动成那样,值得吗?
  出了水榭大家各自散去,应太迟分派的小婢将大家领到各自房中。我刚踏进叶芷轩,就听见某人和某人相谈甚欢,笑声传得那么远。
  “思!月!轩!”我冲了进去,果然,思月轩和若水坐在屋前的石桌边笑着看我,思月轩道:“哎,你回来啦?”
  我想抽他两耳光再去皮抽骨。
  若水笑靥如花:“你又凶他。”
  我扑过去抱着他的肩膀:“若水你欺负人,对着我你怎么没那么开心?”
  她把我拉到身边坐下:“因为你就没让我省过心。”
  “有吗?”信手拈了葵花子磕:“这东西倒比我们平时吃的好,好像有股茶味。”
  思月轩道:“这瓜子是和最好的雨前龙井一起煮制,使茶叶味渗入瓜子仁中,然后去掉茶叶沥去多余的水分再经炒制而成,味道当然跟你平时吃的不一样。”
  我白他一眼:“好吃就是好吃,罗嗦个什么劲。”
  思月轩凉凉地道:“你懂什么?暴殄天物。”
  若水插话道:“怎么样?听说清月是舞者中的翘楚,身轻如燕足可踏雪无痕,今个总算见识了吧?”
  我回道:“踏雪有没痕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皇帝问她一句话,她连说话都在抖。”
  “天威深重嘛。”思月轩喝了一口茶,“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吗?”
  “你那张嘴怎么就这么能寒碜人?”小时候分明是个乖宝宝啊。
  思月轩笑而不答。若水摆手道:“正经的说一句,她舞跳得如何?”
  “依我看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我想了想,决定如实回答。
  思月轩笑出声来,我好奇:“你笑什么?”
  “你才多大啊?说得好像看遍天下歌舞一样。”
  “思月轩。”
  “什么?”
  “你真够讨厌的。”
  “没你讨厌。”
  若水拍桌:“你们俩鹦鹉投胎的啊?”又问我:“我让人准备了琴,不管人家舞跳得多美,歌唱得多好,你好歹也练练手,到时候弹错的话,我先对你不客气。”
  我翻了个白眼:若水你什么时候对我客气过?!都这时候了,你这不是给我增加紧张情绪么:“可是晚上好像设宴……”
  “设宴跟你有关系吗?到时候你好好坐着就成,千万不要惹麻烦。”
  “那你们来这干吗?”
  若水不说话了,思月轩道:“我们没什么事,你去练琴,我们在这说说话嗑嗑瓜子,不用招呼我们。”
  谁谁谁谁想招呼你啊?
  我看了眼若水,若水道:“看我干吗?快去!”
  真是世风日下,我被逼着去弹琴,他们俩坐一边嗑瓜子谈笑风生。我坐到一边拨了几下琴弦:“这音色不错。”
  没人理我,心里极度不是滋味。
  好吧,我自己弹我自己的,你们也谈你们的。
  曲子弹到一半的时候应太迟来了。
  若水和思月轩都站起来行礼:“王爷安康。”
  “免礼,免礼。”应太迟黑扇在手轻摇,“我就过来说一句,浮舟,晚上赴宴的时候记得穿得,咳,稍微……那个一点。”
  我假笑:“浮舟愚钝得很,想请教王爷,‘那个一点’是‘哪个一点’啊?”
  应太迟道:“就是别穿得跟我府里的烧火丫头一样。”
  你还敢说!你就这么让我在人前颜面扫地。
  我冷笑道:“王爷,浮舟穷得要命,这就是我最好的衣裳了。”
  若水的脸色就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骇人:“王爷,您别听浮舟胡说八道。”
  思月轩抿着唇乐。
  “没事,”应太迟看了一眼若水,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几箱衣服来,这样总行了吧?”
  “王爷好大的手笔,浮舟受之有愧,万万不敢。”真是有钱的主,送衣服都不是几件几件地送,而是一箱一箱地抬过来。
  难怪游戏花丛颇受欢迎。
  
  才选[三]
  午后练完琴才知道那几个宫装丽人乃是宫中前预备离宫的掌乐女官,这是惯例,新入宫的和要离宫的打个照面。
  作为晚生后辈,我们都去请了回安说了几句话,大家都笑得很是开心。
  不开心才怪,她们一走,我们之中就有人会补上,我自知前途堪忧,但别人不一样啊。
  走出门来,不知说了什么话,芸梦和清月争执起来,最后竟然恶语相向。真是人生难得几回看。
  之前她们说了什么我压根没听到,不是我耳朵不好,是她们说话的声音原本就很小。
  只听到最后几句。
  芸梦气得脸都涨红了:“你这个丑女人。”
  清月微微扬起下巴,看她的表情好像是在看白痴:“我不是。”
  “你,你这个笨女人!”
  “你才是。”
  这回撩得芸梦指着她鼻子骂:“你这个又丑又笨的女人!”
  清月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然后用十分平静又冷淡的语调回道:“你个疯子。”
  最后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目光在我和滟语身上打了几回转,没说话,径直让小婢领路,往自己的住处走。
  芸梦看着她的背影,脸色很是难看:“攀了高枝就是那么一副轻狂样,恶心!”然后让人领着路气冲冲地走人。
  滟语和我互相看了眼,她淡淡一笑,没说话,也走了。
  她那个笑只叫我发毛。
  后来和若水他们一说,若水轻描淡写:“练琴去。”
  “哎?”
  “哎什么哎?!”若水拧我脸:“别人的事是别人的事,你想了就能解决吗?还不如好好练琴,持之以恒才值得嘉奖。”
  “皇帝是音痴,我再练有什么用?”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还是乖乖往琴面前坐下;还嘉奖呢,就没从你那得到一句好话。
  若水微笑:“你还没找应太迟给你作弊?”我不说话了——她笑得我毛骨悚然,这时候说一句错一句,不如闭嘴。
  下午的时候真的接到了应小王爷送的衣服,若水横眉冷眼地挑了半天,最后道:“一个字,俗,你要真穿上这衣服,我不会让你出门丢这个人的。”
  我干笑。其实人家应太迟送的衣服,都是江南新造的款式,配饰等等一应俱全,金贵得很,她单纯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若水啊,你对应太迟好像有点……”
  “有点什么?”
  你别用那么吓人的眼神看我,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男人最讨厌。”她磨牙道:“尤其是那种油腔滑调的。”
  “你对思月轩就挺好的。”
  “他是弟弟,又不一样。”她端了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表情很坦然。
  “怎么就不一样了?”难不成思月轩还是太监?不过说真的,像他那么好看的男人——若水突然笑出声来,打断我的胡思乱想:“除了你,没人会喜欢那种小白脸。”
  我翻了个白眼:“我喜欢他吗?我薄情寡性。”
  若水又喝了一口茶,悠然地看着我:“世人都觉得,泪留满面才叫伤心,但是有些时候,哭不出来才最心疼。”
  “说得跟真的一样,你试过?”我打趣道。她静静看着手上的茶盅,眸子微微眯起,唇边有浅浅的笑意,沉吟半天才道:“是啊,想哭却哭不出来,这种时候多了。”
  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少,笑得开心的时候比笑的时候还少。
  若水总是这样。
  皇帝的接风宴设在酉时三刻,香缎园。
  果然是宴无好宴,看着大家觥筹交错,喧闹开心的样子,我提不起兴趣来。
  喝得酣畅淋漓丑态百出的皇帝,说着应景话的男人女人,真是毫无乐趣。
  清月借口身体抱恙没来,滟语和宫里来的几个女人攀谈,而芸梦喝得稍微多了些,被人送下去休息了。我看这人根本没人理会我,借机偷跑。
  刚出了香缎园,就被人拉住,吓得我差点要叫出声来,没想到来人一把捂了我的嘴,凑在我耳边道:“是我。”然后把我放开。
  “应太迟!”我懒得计较尊卑礼数,看清楚来人就一脚踹过去。
  被他避开。
  他身上有淡淡的檀木香和酒味混杂,笑得很开心:“小舟,别跟那帮疯子一起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完就拉着我大步流星地朝其他地方走。我挣了两下,没挣脱。
  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到了个偏僻的小凉亭,把我扯着往那凉亭里的石桌边一坐,自己挨着我坐下。
  “喝酒。”他道。
  我才发现他右手还提着一个酒罐,上面扣着两只青花小瓷碗。
  “你……”发什么疯?
  “别跟我说你不会喝酒。”
  “我会是会,但是……”我不想陪你发疯。
  “放心,我酒量好得很。”他已经斟好了两碗酒,“你什么时候变那么罗嗦了?”
  “……”算了,要喝就喝,你喝一斤我喝一两,先把你灌醉我再走人:“干吗今天要喝酒?”
  “心情不好。”
  “为什么?”
  “你今天怎么都没穿我送的衣服?”
  “若水不让我穿。”
  “所以我心情不好了,喝酒。”
  我无语,这是什么破道理?
  什么叫不会喝的偏要喝,今个算是见识了。
  应太迟还好胆说自己能喝,那我面前这个喋喋不休废话连篇的人又是谁?
  “我跟你说,我真喜欢你。”应太迟两眼发直地歪在石桌边。
  “为什么?”
  “你有意思呗。”
  “多谢你谬赞。”白眼看他抓着我的手,醉得连我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人还真敢说,我见过多少青楼里的姐妹被喝醉的男人纠缠,他们都是这语气。
  “但是,最喜欢的不是你。”
  “哦。”稍微有点兴趣,“再继续啊。”
  他眼里流露出很疑惑的神色:“什么继续?”
  我继续翻白眼。
  “哎,我这辈子最喜欢两个女人,可是她们居然都不要我。”他换上了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看着我。
  我鄙夷:“哦,她们真没眼光。”
  “对啊,她们真没眼光。”他奋力一拍石桌,那声音响得——我听了真想问他手疼不疼。
  “他们喜欢谁不好,非喜欢我身边的人,我哪里比他们差了?”
  “王爷你这话说得,哪还能有比你更好的人。”我讽刺他。
  他醉眼蒙胧:“我表哥真是混蛋。”
  对,你那音痴的皇帝表哥的确是混蛋。
  他继续说:“我哥也是混蛋。”
  哦?这我倒不知道。
  “女人——”他霍然站了起来,表情很是激动。
  他就这么惆怅了好半天,突然又坐下去,“我跟你说,你要小心一点。”
  “啊?”
  他身子一歪,倒在我肩膀上,真沉:“……水……水……”
  就这时候我哪能给你找水喝?等了好半天他都没说其他的话,我把他的头从我肩膀上移开:“哎,你倒是说话啊。”
  再一看,人都醉倒下去了。
  我连掐带拧折腾半天,他把我当蚊子,挥手一拍,再没动弹,除了还有呼吸,整个人都跟死了没啥两样。我绝望地让他趴在桌上,想抬脚走人,赫然发现我不认得路。
  气得我又往他身上踹了两脚,死应太迟,活该没人喜欢你。
  
  才选[四]
  这别宫太大,之前被应太迟拉着走,也没留心记路,谁知道这痞子那么多事!提了脚还想踹他,结果听到一声低喝:“你在干什么?”
  我放下脚,抬头,是那个走路不长眼的侍卫,此刻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我。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万一他说应太迟说我做人还是要懂得未雨绸缪的好,努力微笑:“没干什么啊。”
  他无所谓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醉得不醒人事的应太迟,问:“你们在干吗?”
  我示意他看桌上:“喝酒。”
  “孤男寡女。”他冷哼了一声。
  我也跟着冷哼一声:“我跟你在这站着,那也是孤男寡女,除非你是太监。”
  “牙尖嘴利,才选十成十没你份。”他瞥了我一眼,针锋相对。
  “说得跟你选一样。”不就是个侍卫吗?居然张狂成这个样子。
  他冷笑:“反正不管是谁选,选上的肯定不是你。”
  “不关你的事。”我提脚就走。
  “喂,这家伙怎么办?”他在我身后问。
  我冷笑,懒得理你。
  活的就扔,死了就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其实今晚月色正好,一弯新月如钩。
  朦胧春月夜。
  我在园子里跟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夜凉如水,月光如乳霜遍地,春还早,院子里的枝头上却结了粉粉的花苞,桃杏皆有,已经可以预见再过些日子的热闹春情,夜里霜寒露重,被凉气侵袭,鼻端上微微发凉。
  来临晖除了遇见思月轩以外,真没一件好事。
  若明若幽的凄清月色下传来若断若续的悲咽箫声,幽怨成调。大半夜的传来这样悲怆的音律,只让人觉得月夜更加寒凉。我顾不了那么多,寻着箫声的源头而去。
  水榭之上有个人影,我走近低咳了两声。那萧声立刻停住,有人沉声问:“谁?”
  原来是文珂,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看到我站在那,他一笑:“原来是你。”
  我也笑道:“原来是文大人。”对这人印象还算不错,大约是因为有那个叫文棠的女人作陪衬的缘故。
  他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这人真爱说笑,他自己不也没睡么?何况我不是不想睡,是找不到路回去睡;我睡不着顶多愁我自己一个,你却在这扰人清梦。
  “睡不着不妨下来走走。”
  文大人您都开口的,小的莫敢不从。文珂早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此刻看着我笑:“跟做贼一样。”
  还不都是你害的。
  他穿的还是一身深黑色直裾,这么近看,只觉他的五官十分精致,实在是一表人才。
  “文大人真是好雅兴。”我看着他手上一支羊脂白玉萧,长约一尺八寸,上有六孔,吹口状似新月,却是与素日所见不同:“此萧精致非凡,想来不是俗物。
  “这支不是萧,是笛子。”
  他将那形似洞箫的笛子拿了起来,指着那吹口道:“尺八的新月形吹口,比洞箫的吹口宽,加上两端通洞,与洞箫明显不同。”
  “看起来也差不多。”
  “如今此物少见了,我身上带的这支乃是我爹随身之物。”
  突然想起应太迟和应太商所说,文珂的父亲乃是皓国人。
  “令尊是……”
  “承平六年贵国的和谈使。”文珂道:“他是个文人,偏偏娶了我娘。”
  “想来文大人必定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好生令人羡慕?”
  “羡慕?”他不置可否,却道:“上次文棠对你们无礼,真是对不住。”
  我赶紧道:“文大人言重,该是我多谢你偏帮我才是,只是不知道,文棠公主之后……”
  文珂微笑:“闹也闹过了,玩也玩过了,派人好不容易才把她送回去,她偷偷跟着我出来不是一次两次,懒得理她。”
  原来她还真的是耶律文棠,好在山高水远她也寻不了我麻烦。我赔笑:“文大人跟文棠公主关系真好。”
  文珂看了我一眼:“是很好,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原来如此,难怪说男女同行必有奸情。
  “原来文大人是未来的驸马爷,真是失敬。”
  “你和应家人很熟?”他换了个话题问我。
  “看起来像是很熟?”我反问。
  “应家对我爹娘有恩。”
  “啊?”其实这种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我不是太有兴趣,不过你要说,我还是会很认真的听。
  “当年朝野上有人说我爹是通敌卖国,多得应老王爷襄助。”
  “哦。”应老王爷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就生出应太迟这败类来?
  “你能不能不要就用一个字来回答我?”
  “恩。”
  文珂面上露出挫败的表情:“当我什么都没说。”
  这人也挺有意思的,我笑了一会,发现他看着我,顿时有点不自在。
  “文大人?”
  “恩?”他好像才回过神一样,然后道:“其实你叫我文珂就好,你又不是扶姜人。”
  哦,最近大家都爱套近乎让我直呼他们名字,应太迟是,这人也是。
  “文大人真客气。”
  “不是客气,”他道:“每天都听人叫我文大人,总觉得被他们叫老了。”
  “叫老了?”细看一下,他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深谙人情世故的沧桑之感,再加上老爱穿得这么老气横秋的,想不让人觉得他老都难。
  他惆怅地看着我:“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我觉得文大人最多二十几岁,还很年轻啊。”
  他倒抽一口凉气,继续很惆怅地看了我一眼:“我虚岁十九。”
  原来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我干笑:“哈哈,最近上火,眼神也变差了,也有可能是文大人气韵非凡;反正…总之…那个…文大人真是年少有为。”
  文珂笑了几声,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浮舟,你拍马屁的本事很差。”
  “不,我说您年少有为这事绝对是真的。”为了增加可信度和气势,我右手一巴掌拍在石桌上。这一巴掌让我后悔得跟什么似的——哎哟我的娘,这什么石头做的?疼死我了,我想抽人。
  文珂抿着唇笑得很开心,笑够了才问:“你手没事吧?”
  我甩甩手:“还好。”
  他拉了我的手来看:“稍微有点红。”
  “我皮糙肉厚的,不劳烦大人操心了。”我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抽回来。
  “看得出来。”他道。
  为什么这些男人都那么爱刻薄人?临晖这皇城脚下风水不好吗?
  远远地听见有打更人的声音飘过来:“三更已过,小心烛火。”
  “都那么晚了。”文珂突然道。
  “是啊。”找不出旁的话可以说,只能随便应和一句。
  “浮舟。”
  “恩?”
  “你姓什么?”
  风吹着凉亭四角挂的灯笼明灭不定,抬头看了下如丝绒幕布的天际,云不知几时遮去一半缺月,只露出少少的部分洒下流银满地。
  他解释道:“梁清月,陈滟语,萧芸梦,我只知道你叫浮舟。”
  我笑:“大人,我原本无姓,因为我是孤儿。”
  他怔忪了片刻,道:“浮舟浮舟,浮世之舟,来是空言去绝踪,随波去处思悠悠。”
  “大人好才情。”我笑,“不过这夜深了,霜寒露重的,我想求大人一件事。”
  “啊?”
  “大人你深夜出来,应该记得回去的路吧?”期待地看着他。
  “所以?”
  “能不能请顺便带带路,我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他憋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大人,想笑就笑吧,这么憋着对身体不好。”
  “算了算了,走吧,夜凉如水,你不是还要才选吗?要小心保重才是。”
  算你是个好人。
  “浮舟。”走了几步文珂突然叫我。
  “大人有什么指教?”
  我看他,他看我。
  这一幕真是熟悉,好像最近身边的人都爱跟我对眼似的。他略一沉吟,道:“浮舟其实是个好名字。”
  想不到从他口中能听到这样状似安慰的话来,我也愣了,半晌才找出一句答话:“多谢。”
  
  才选[五]
  白玉枝头, 忽看蓓蕾, 金粟珠垂。 半颗安榴, 一枝秾杏, 五色蔷薇。 何须羯鼓声催。
  银釭里、春工四时。 却笑灯蛾, 学他蝴蝶, 照影频飞。
  ——《柳梢青?灯花》宋 张林在叶芷轩门口和文珂道了别,刚踏进去,就被一个人影给吓了一跳。
  看清楚了来人,惊魂未定:“喂,你出个声行不行?吓死人了。”思月轩果真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给我面子。他的头发都已经松开,如瀑的乌发披在肩后。
  “好好的干吗非得用鼻子讲话?”这回他不哼了,转为怒视我。我回瞪他:“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做贼啊?”拜托,风吹得那屋檐下两盏四角宫灯飘来荡去,你披头散发地再往这一站,吓人得很好不好?
  思月轩气得跳脚:“你才做贼,亏我还那么担心你,说,你跑哪去了?!”
  “没去哪啊?”我装傻。
  “没去哪文大人刚才送你回来?你当我瞎的啊?”闻言我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真没当你是瞎的,我只当你是傻的。
  但诚实有的时候只会招来麻烦,所以我继续傻笑:“你看你,都看见了人家也不出来打个招呼。”
  “我——”看他那样子,别说打招呼,我保证他要是会武的话,估计要先操着刀先去把文珂砍了,然后再来收拾我。
  “你什么啊?”
  他好像是真的气了,怒气冲冲地往自己的房里走。
  我赶紧跟上去,结果他当着我的面把门给摔上了。
  我敲门:“哎,思月轩,开门。”他不说话。
  继续敲:“月轩。”叫得亲密点,结果还是没用。
  “小月,开门。”
  他还是装死。
  我怒了。你会关我难道不会开?我一脚就把那门给踹开来,思月轩的一件外衫将脱未脱,脸顿时红了一大片,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悠然地走进去,找了个位子坐下,思月轩终于回过神来,又把外衫给穿好,脸都还是红的:“你——”
  一个“你”字拖得老长,后面就没声了。
  我等了半天,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踌躇样儿,觉得很好笑:“思月轩。”
  他不作声。
  “小~月~轩~”我扑过去摸他的头发,滑腻如丝:“你好漂亮啊。”拍马屁总没错吧?
  他完全不领情,把我的手挥开。
  “真生气啦?”我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好好的突然生什么气?”
  他还是不说话,我也没话可说,静坐了一阵才道:“哎,思月轩,你这里的灯花结成双蕊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终于道:“你回屋里休息去。”
  我道:“你干吗生气?”
  他回我一句:“谁告诉你我生气了?”你气得话都不跟我说,还叫没生气?
  “那你没生气,干吗都不说话?”
  “没话好说呗。”他抵死不认。
  我两只手拍他的脸:“男人最喜欢说谎了,谁信你。”
  他微微地眯起眼来:“谁告诉你的?”
  “婉姨,若水,待花馆的姐妹。”我想了一下,然后模仿若水的口气:“天下的男人都是骗子。”他笑了一下,然后又作恼怒的样子:“胡说八道。”
  我扮鬼脸:“反正你们都不是好东西,难保将来什么时候你编个谎话来骗我,我都不知道。”
  他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又道:“别作那么丑的样,本来就难看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说得好像非要有什么好处才能骗人似的。”
  “没什么好处干吗费神编谎话来骗人?”他很鄙夷地看着我。
  “那你说,你到底为了什么事说谎骗我?”
  “我是因为——”他猛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压根没骗过你。”
  换我鄙夷他:“手疼不疼?”看他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估计还是有点疼的,结果他甩了甩手:“不疼。”
  我拉他的手过去看,说这小白脸皮肤好是真的,就这么一拍,手掌上红了一片:“你没骗我才怪。”
  “你说我哪骗你了?”
  我松开他的手,看着他:“你当我是傻的?你两年前走的时候,我不信你连和我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你走了以后,哪怕我不知道你在哪,我在平阳待花馆你总是知道的吧?”一走就是音讯全无,难道找人送封信或是传个口讯给我都那么难?
  他不说话了。
  “你倒是说话啊,”我推他一把:“说话!”我没清算你就算好的,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他用一种哀怨地眼神盯着我不放。
  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你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你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他居然长吁一口气,显然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看来压根没想说实话,这人怎么跟若水一个样,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塞。其实人藏点秘密我又不是不能理解,我以前偷拿婉姨荷包里的铜板让厨房里的阿婆给我买糖吃的事我也没告诉过别人嘛。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思月轩,你说谎的本事和我拍人家马屁的本事一样差。”
  他幽幽地看我我一眼:“谁跟你一样?”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计较这些。
  桌边上的烛台“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把我们俩都引得朝那看,我观察了半天:“哎,你看见没,灯花像不像是双蕊的?”他没说话。
  我抬起头。
  思月轩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挨近。当他温热的唇贴在我的唇上,我傻眼了。
  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稍纵即逝。然后他伸出手来,把我抱住。我脸上跟被火烧似的,只觉得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好似一团乱麻。
  桌上又是“噼啪”一声。
  我没头没脑地说:“哎,又一个。”思月轩噗嗤一声笑出来,松开我,仔细地把我打量了个遍:“人倒是长得漂亮,可惜就是没脑子。”
  我脸上还是发烫:“你这话说你自己就好,别放我头上,我当不起‘漂亮’二字。”
  他伸手捏我的脸:“谁说你当不起?”然后又道:“你最漂亮了。”
  烛影摇红,他笑得很温柔,媚眼如丝。
  “哦,那若水呢?”
  “咳,好好的提若水干吗?”
  “就问问,你觉得若水漂亮吗?”
  “漂亮,”他看我一眼,很坦然地回答:“一样漂亮。”
  我鄙视他:真虚伪,人家若水明明比我漂亮。
  “那清月呢?”
  “漂亮,但是不如你。”
  虚伪……
  我继续问:“那芸梦呢?”
  “……你有完没完?”
  “完,这就完——”我随口回答,又想到一个人:“那滟语呢?”
  思月轩面色不善地看着我:“懒得理你,回你屋子去;睡觉,明天早上才选呢。”
  “哎,没事情,我精神好着呢,你说,滟语跟我谁跟漂亮?”
  换回他一个白眼:“谁都比你漂亮。”
  哎哎哎?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最漂亮的?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思月轩看了我一眼,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说说而已,你还当真?”
  “骗子。”我嘀咕。
  “恩。”他很痛快地应了一声。
  “我睡不着了,怎么办?”
  “可是我很想睡,这都什么时辰了?”
  “都是你害的,你负责。”
  “那你想干吗?”
  “下棋,棋呢?”
  “亏你想得出来,我保证不出一个时辰你就得睡着。”
  “我保证不会,你也太小看人了。”
  思月轩真的起身去把棋盘和棋盒找过来:“黑子还是白子?”
  “黑子。”
  他叹了一口气,坐我对面,开始下棋。
  后来事实证明,思月轩的确是小看人——因为不出半个时辰,我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趁我犹豫如何下子的时候闭着眼养神,我拿着那棋子睡着了,他养着养着,也倒了。
  我没下子,他自然也没睁开眼。
  于是我们俩隔着棋盘睡了一晚,第二天腰酸背痛腿脚都发僵,被来敲门的若水抓起来狠骂一通。然后被她拧着耳朵回屋,我可怜巴巴地挣扎着回头看思月轩,结果他打着呵欠说了句:“回见,我躺床上再睡会。”然后把门关上了。
  我哀怨地任若水拧着我耳朵回房。
  洗完脸,若水一边往我脸上匀粉一边教训我:“大晚上的你居然跑到男人房里,万一被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
  “是思月轩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得思月轩不是男人一样。”她停下手来道。
  “你都说了他是弟弟啊。”
  “我把他当弟弟,你还能把他当弟弟吗?”若水撇嘴:“就算他是弟弟,那昨天应太迟和文珂呢?”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怎么知道?”你昨天都看见了?那怎么不出来招呼一声?文珂就不说了,至少应太迟那阵也该把我拉走啊。
  若水一下住了嘴,默默地拿了盛胭脂的雕花象牙筒,取了少许替我点唇,害我也说不出话来。等她停下手,我凑到镜子面前看:“这个颜色怎么跟平常的不太一样。”
  “说是新上贡来的,宫里送了些给你们四个,”她想了一下:“除了这个以外送过来的还有香囊,面脂之类的。”
  难怪。
  
  才选[六]
  若水盯着我看了半天:“换衣服。”
  “别忙,你还没跟我说呢,你昨天晚上看见我了?”
  她略一沉吟:“是看见了,本想接你回来,结果看见王爷把你拉走了,后来听到你和思月轩在院子里说话,也就没出去。”
  “哎,你怎么都不拉我回去,应太迟昨天非拉着我去喝酒,结果自己醉了,一直在胡说八道。”
  “哦?他说什么啦?”
  “他说他这辈子最喜欢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都不喜欢他,”我回想了一下他昨天说了什么:“还说他哥和皇帝都是混蛋。”
  “他真无聊。”
  “是吧,我也觉得。”
  巳时三刻,我预备着出门,结果被人拦在了门口。
  是碧鸢。
  她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王爷他们都在碧水轩了,请浮舟姑娘移步。”
  “可是今个不是要才选吗?”若水问。
  碧鸢笑:“王爷就只说了,让浮舟姑娘和若水姑娘都过去,对了,这里是不是还有位太医院的思医士,方才也有人请他过去了。”
  我和若水对看一眼,赔着笑脸问:“碧鸢姐姐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碧鸢一笑:“可能是因为昨天夜半,这园子里死了个人。”死了个人她还能笑得出来?
  我跟若水顿时就笑不出来了:“谁?”
  碧鸢道:“去了就知道了,皇上和王爷都在等着呢。”
  这就是拿话来搪塞我们了,没法子,只能先随着她去碧水轩。
  踏进碧水轩的时候没看见皇帝,只看见应太迟坐在那支着头,唉声叹气,其他几个人不必说,都是熟面孔,文珂坐在应太迟左侧,那个两次和我过不去的侍卫站在应太迟的右边,但芸梦和清月不在。
  我们屈膝行礼。
  “小女子浮舟(若水)见过王爷千岁。”
  应太迟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免礼,坐吧。”口气跟他一贯的态度大为不同,难道是因为宿醉?我刚一坐下,对面的思月轩使眼色,他回我一个无辜的表情。
  只听应太迟问:“浮舟,昨天晚上你居然把我一个人扔在凉亭那跑了?”
  我讪笑:“夜黑风高的,冷嘛,我又拖不动你。”
  只听那侍卫咳嗽了两声,应太迟扭头看他一眼,他冷着脸回答:“启禀王爷,下官只是嗓子痒。”
  应太迟点头道:“思医士回头记得给他看看。”然后又道:“叫你们大家来,不过是想问你们昨晚三更以后在哪。”
  那几个即将退宫的掌乐女官中的一个道:“王爷,昨夜我贪杯,后来是婢女扶我们回去,几乎是一沾床就睡了,旁边有别宫的婢女伺候着。”其他几个也纷纷点头,那侍卫道:“我已派人去查了,那几个婢女也是这么说,没有什么问题。”
  应太迟喝了一口茶:“那你们呢?”他转过脸来看我们几个。
  “昨天夜里我回去得早,旁边也有婢女伺候着,你可以问她们。”滟语坦然道。
  应太迟又看着我,我道:“昨天晚上我跟你喝酒来着,后来还遇见他。”我指了指那侍卫“可是你先走了。”
  我怎么觉得他一副哀怨的样子?
  “我本来想先回去,可是迷路了。”
  “哦?”那侍卫突然发话,似乎很不相信。
  心里有些不乐,正欲分辩,文珂突然道:“后来浮舟姑娘又在清晖水榭那遇到我,我带她回了叶芷轩。”
  我有些发窘,看了看大家面上的表情似乎都有些怪,那侍卫低哼了一声,应太迟道:“哦,那之后呢?”
  “回王爷,浮舟后来又在叶芷轩的园子里遇见我。”思月轩道。
  应太迟定定地看着我:“再之后呢?”
  思月轩不说话了,我面上火灼一般发烫:“后来我睡不着,找思月轩下棋去了,下了一整夜。”应太迟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感叹:“你精神真好。”
  我干笑了两声,低着头逃避别人的目光。
  应太迟还没说话,那侍卫先发话了:“那请问若水姑娘,昨天夜里又在干什么?”
  若水冷笑:“若水昨天夜里本来想接浮舟回叶芷轩,结果扑了个空,后来和思公子闲聊着等浮舟回来,看浮舟回来了以后我就去休息了。”
  也不等那侍卫先发难,若水又道:“若水是个小小的陪侍,没有什么人在旁边伺候着,大人可是想问这个?”
  那侍卫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半天,还是没说什么。
  应太迟道:“算了算了,本来也就只是问问,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
  他好像很累,说起话来都无精打采。
  走出碧水轩的时候,文珂转突然过身叫我:“浮舟。”
  思月轩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从文珂身边擦身而过。
  我忍不住出声:“思月轩,等一下。”思月轩停住脚。我走到文珂面前:“文大人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有一句话,”文珂笑道,“刚才算是我唐突。”
  我想起刚才那些人的脸色,微笑回答:“大人言重了。”
  他看了一眼思月轩,咧嘴一笑,突然凑到我耳边低语:“我给你提个醒。”
  我吓了一跳,还没说话,就听他道:“记住慧眼识人,千万别跟某些女人一样,押错了宝,最后万劫不复。”
  “什么意思?”我退后一步,防备地看着他。
  他浅浅地一笑:“这就无可奉告了,浮舟你这么聪明,无须我赘言。”
  说完扬长而去。
  留我在原地回不了神。
  大人,您是不是太高估我了?话说得这么不明不白,您到底是觉得我聪明,还是觉得我笨,专门忽悠我?
  没个结论,我走过去和思月轩站在一处。
  思月轩没什么表情地问:“他说什么?”
  “没说什么?哎?!若水呢?”我换了个话题。
  “在这呢,你们俩走那么快干吗?”若水拍我的肩膀:“我刚才才稍微停了一步,你们就走得那么远了。”
  “那是你走得慢,”思月轩公正地道:“后面谁给你下了绊子?”
  若水横眉冷眼:“后面没人给我下绊子,倒是你们俩手牵手的,难道是怕前面路上有人给你们下绊子?”
  我还真没留意,什么时候我们俩的手就拉一块去了。赶紧甩开思月轩的手:“为什么手牵着手就是怕前面有人给我们下绊子?”此话何解?
  若水哼了一声没说话,思月轩笑着道:“当然是觉得你被绊倒的时候我好歹也能拉你一把,再不济,真摔下去了,我也能当个垫背的。”
  若水欣慰一笑:“孺子可教。”
  “你们根本是狼狈为奸。”我很理智地评价道。
  三个人一起笑,然后往叶芷轩走。
  突然想起来:“哎,碧鸢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刚才应太迟都没说什么。”真死了人难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若水道:“那我问你,有人死了,你觉得伤心么?”
  我想了会:“没什么感觉。”
  “这不就结了,死的又不是你,我,还有思月轩,你着急什么?”若水慢条斯理地回答。
  我打了个寒颤:“你这话说得好像跟我们没关系的人死了也无所谓一样。”
  若水笑:“我就是这个意思,连自己都管不好,还管别人闲事。”她纤纤的玉指戳我脑袋:“你啊,记得闲话少说,闲事莫理。”
  我伸出一只手捂耳朵:“快走吧快走吧,困死我了,我要回去睡会。”
  刚跑了几步,若水嘿嘿一笑:“你跑着回去睡觉,干吗还要拉着思月轩啊?”我转过身,把和思月轩拉在一起的手举给她看:“你看,都是他拉着我,跟我没什么关系。”
  若水看着我们微笑,思月轩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手心有另一个人的温度,感觉很温暖。
  
  才选[七]
  回了屋,鞋一踢,扯散发髻,人往床上一倒,开睡。
  闭着眼睛听到若水哭笑不得的声音:“你这丫头。”我没理她,拿被子盖着头本来也不觉得困,只是身体一沾上这柔软的床褥,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叫了句“清月”。
  我揉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若水。”
  若水立刻就从外间进来了:“什么?”
  我掀开被子,站起来捂着嘴打呵欠:“刚才清月来了?”
  若水斜睨我一眼:“那位贵人怎么会来我们这?你睡糊涂啦?”
  “也是。”我道:“有没有茶?我口渴。”
  “桌上有。”若水坐到了桌边。
  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倒了一盏茶来喝:“刚才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她拿了梳子慢慢地帮我梳头。
  “不太记得了,”我细细回想了一阵:“只记得我做了梦,而且是个好梦。”
  若水笑笑不语。
  “若水记得自己做的梦?”
  “有的时候记得,有的时候不记得,”若水道:“其实我很少做梦。”
  “那你都梦见过什么?”
  若水停下手来:“我经常梦见以前的事。”
  “哦?”我有些好奇,若水很少提及以前。
  她笑了笑:“就是我手没受伤的时候。”然后道,“那个时候我还在等着才选,跟你一样,平日都出不了门;有一次发现后院的门没锁,我就逮了机会跑出去,结果发现自己不认得路,跟着别人逛到了集市上,我看到一支很漂亮的珠钗,我喜欢得不得了,一问价钱,那老板说是二十两,我身上就只有二钱银子。”
  “那然后呢?你抓着珠钗就跑了?”我很期待地问。
  “我又不是你。”她鄙夷:“后来我放下珠钗想走,结果有一个人把我叫住了。他问我身上有多少银子,我告诉他,只有二钱;结果他就上去和老板说‘你这珠钗只值一钱银子,你这么讹人,小心我告官’,那老板不依,就说他无理取闹,结果后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老板就把珠钗卖给我了,还说自己的珠钗就只值一钱银子。”
  你这么做跟我直接用抓了就跑有什么分别?
  “那到底那珠钗值多少两?”
  “二十两呗。”她悠然道。
  “你们……”
  “你别看着我——话是他说的,事是他干的,我就只是掏了银子走人,”她夺过我手里的茶喝了一口:“我是安分守己的良民。”
  “那他为什么帮你?”
  “不知道。”她无辜地耸了耸肩。
  “后来那个人呢?”
  “走了。”
  “我还以为会怎么样呢。”
  “才子佳人,风流逸事,你真是俗人一个,都是说”她感慨:“都是些情爱不美满的人编造出来自欺欺人的东西,傻子才信。”
  “若水,你这人好偏激。”
  “我就喜欢这样,”若水把茶杯塞回我手里:“你有什么意见?”
  我正色:“没有,绝对没有。”捧着我的茶杯喝茶。反正对这样的事,再有意见若水也只当你是空气,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吃过饭想要出去走走,若水闲麻烦不想去,去敲思月轩的门,竟然没人。
  他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本事肯定是跟若水学的。
  我略略一想,觉得如果只在附近走走也不至于会迷路,今天阳光正好,老闷在屋子里也不好受,正好找个人带路,我想去问文珂点事。
  开了个那么不清不楚的话头,就算要我自个想明白,好歹也多给点提示不是?
  跟个没头苍蝇似地在园子附近转了会,终于见着一个小婢走了过来,我赶紧上前:“这位姐姐,请问文大人的住处在哪?”
  那小婢看了我一眼,然后道:“文大人住在凉露园。”
  “那凉露园在哪?”
  她给我指出路,我一一记下:“多谢。”
  拔腿要走,只听她道:“这位姑娘,王爷说,园子里人多,随处走怕会出事。”
  我笑:“多谢姐姐提点。”
  她撇了撇嘴,走了。
  我按着她指的路,走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才到凉露园,门口站着几个侍卫,把我拦在园子外:“姑娘,请问你有何事?我好向大人通传。”
  “小女子浮舟,有点事想请教向大人,劳烦您通传一声。”我如实告知。
  侍卫中的点头,刚一转身,就听见文珂的声音:“浮舟?”他换了件月白的长衫,腰间佩着那支白玉笛,整个人看起来清淡雅致。
  我假笑:“大人,浮舟有事想请教几句。”
  文珂淡然道:“我正想出去走走,今个天气倒好,你是要进去谈,还是一起,边走边问?”
  隔墙还怕有耳呢,当然是边走边说的好:“既然如此,浮舟就陪大人走走也好。”
  谁知道他立刻笑出声来:“是我陪你走才是,你连路都认不全。”
  又揭我伤疤!!才觉得他是个好人,难道我这辈子注定遇人不淑?
  走了一阵,不知道这话如何谈起,最后决定单刀直入:“大人,您今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文珂侧过脸来看我:“哪一句?”
  “每一句。”
  他不说话。
  我最怕这些人,故作神秘,一句话磨磨叽叽半天都出不来,思月轩就是这么个人,若水也是,从来说一半藏一半。
  “我说的,你也会信?”文珂停在一棵桃树前,背靠着树坐下来,突然问。
  他问得很认真,以至我也不好胡乱说话,想了半天道:“文大人和我有怨?还是有仇?”
  “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好玩?”我在他侧面坐下来,“骗人总是要有理由的,没头没脑地把自己给陷进去,傻子才干这样的事。”
  他笑:“我真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算了,我也不过就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也总有原因,”想瞒人?真想的话不会把话说出来:“文大人不妨直说。”
  文珂正要说话,突然抿着唇淡淡地笑起来,眼睛直盯着我身后。
  “呃,文大人,我后面有什么吗?”
  文珂笑:“恩,有个怨气很重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玩意一直盯着我们。”
  我哆嗦了一下:“文珂你别吓人。”
  他还是继续笑:“别动。”
  被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敢动,背后好像当真冒出一股寒气;然后“唰”一声,什么东西出现在我头顶,我赶紧闭上眼,又是“铛”一声,清脆宛如金石相击。
  不能动,眼神却使劲往上瞟。好家伙,一柄清锋宝剑直指文珂,文珂手上握的白玉笛挡开了那剑尖。我自然看不到自己身后是谁,但他们这么僵持着,我踌躇地小声埋怨道:“可不可以等我走开点你们再打?”
  后面那人冷着声说:“可以。”我刚松了一口气,没成想后面那人一脚踹过来,不知道是使了几分力,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想暴粗口问候他老母。
  这一脚的直接后果是我毫无形象地倒在文珂身上。
  文珂丝毫没有危机意识,居然乐呵呵地伸出另一只手抱住我,扶着我站了起来,我揉着腰转身骂:“疯子,你有毛病啊?”
  定睛一看,可不是那个疯子吗?刚遇上就差点把我撞倒,后来一直没给我好脸色看,对我冷嘲热讽,对若水心存疑虑,现在还加上踹我这条罪,想不让我讨厌他都难。
  他看了我一眼:“原来是你,难怪这背影眼熟得很。”
  我负气:“眼熟你还踹我?你脑子里都是豆渣啊?”边说边靠近文珂站着,免得这疯子发起疯,一剑横扫过来,我小命休矣。
  他冷笑:“早该知道,连背影都这么丑的,满园子统共就你一个。”
  我拉文珂的袖子:“做人要为朋友两肋插刀;文大人千万不要给这种人面子,直接把他拖出去打一顿才好。”
  文珂不动声色,过了一会才道:“你脚底下有东西。”这么一说,引得我和侍卫齐齐往我脚下看。
  是有东西,好像是什么玉饰,那侍卫正要动,我忙大喝一声:“别动!”趁他怔忪的片刻,赶紧弯腰把那东西捡起来。还没来得及看,文珂拊掌笑道:“身在局中,却又想扮局外人,未雨绸缪固然好,也要思量思量太阳大了会不会晒着自己,”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说完就要走人。
  我赶紧道:“文大人,你还没回答我问你的事呢。”
  他笑:“问我不如问他。”
  留我一个人在那有听没懂,等我回过神来,他人已经走开老远了。
  我转过身,看见那侍卫笑得很是扭曲,额头上暴出隐隐的青筋,声音跟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把东西给我。”
  回他一个白眼:“你的?这是本姑娘先看见的,还是本姑娘先捡起来的;要不你叫它两声,要是它应你,我就当你是正主。”
  你说我牙尖嘴利?我就偏不讲理给你看。
  
  才选[八]
  我拿着手里的东西看,原来是块玉制的小印,制得很精致,章法严谨,笔试原转,粗看笔划平方正直,却全无呆滞之意,雕刻四灵为饰。最奇的是这玉质,莹白如雪,其中却透着丝丝血红,和当日我从应太迟手腕上看到的那块碎玉质地一般。
  我把印翻过来一看,小篆二字“昶玺”。
  好一道晴天霹雳,我三魂七魄尽数离体,好半天才兜转回来。
  “玺”为天子所用,当今圣上名讳为“颜莛昶”。
  勉强牵动嘴角微笑着跪下请安:“浮舟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双手将那昶玺奉上。
  皇帝口中哼唧一声,并没有接我手上的东西,只是道:“你不是要朕叫两声么,叫得它应了才还给我。”
  我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有个地缝可钻,决定装傻到底:“皇上真会说笑,没人这么说过。”
  “哦?”
  “会对皇上说那种话的简直不是人,”我义正词严,“所以小女子浮舟绝对没,也绝对不敢说那种话,肯定是今天的太阳有些大,皇上听错了。”心里拼命腹诽:你皇帝不当,穿着个侍卫服蒙骗世人,派个其貌不扬的人来冒名顶替,结果害我出丑,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真是国之将亡妖孽尽出——呸呸呸,最后一句不算数。
  “起来回话吧。”他等我颤巍巍地站起来,又道:“笑得比哭还难看,又没谁拿刀子架你脖子上。”
  我无言,纵使有话想说也只得闭嘴。
  皇上,刚才拿剑在我头顶上晃悠的是谁?虽然剑不是刀,但砍下去都会死人的,从结果上来看根本没什么差别才对吧?
  我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他的脸色:幸好,至少青筋看不到了,看起来也不像有多大火。
  “那个……皇上,如果没什么事,浮舟先行告退。”说完就偷偷地开稍稍挪步,反正能离他远点就好。
  皇帝冷笑:“慌什么?朕是鬼吗?逼得你那么想跑?再者你懂规矩么?退下的时候也该跪安。”
  皇上,瞧您这话说得,您哪跟鬼比?鬼来了我至少还能念几句金刚经挡挡,您这么一大活人,比鬼难对付多了。我干脆利落地一跪:“皇上,浮舟先行告退。”
  等了半天他不说话,我不耐烦地垂着头看地上一排蚂蚁爬了过去,恨不得捏死几只来泄愤,终于他开了金口:“慌什么,听说你会弹琴?”
  这又是哪出?在这来参加才选的女子谁不会?
  “回皇上,浮舟会。”
  “听阿迟提过,说是你琴艺不错。”
  谁被夸的时候估计心里都得高兴,虽然现在情势不太乐观。我心里稍微舒服了点:“谢皇上谬赞,四艺中浮舟最擅琴。”
  “夸你的又不是我,你谢什么?”他悠然地道:“既然如此,就过来给胗弹一首好了。”
  我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他皱眉:“啊什么?难道叫你给朕弹琴你还不乐意?”
  我口中道:“不敢。”心里想,我哪敢啊?
  不过皇上,据说您是音痴,我弹琴给您听,跟对牛弹琴有区别吗?
  皇帝转身就走,我赶紧站起身来跟上去。
  我从来不是乱臣贼子,但是皇上,我怎么对你就是一点都敬重不起来呢?
  皇帝走到前日才选的水榭那停了脚,我看到那里早就备好了琴,想也是,今日本来该是来看滟语的“婉转成莺啼”,结果谁知道死了个人,更好笑的是,人死了也就罢了,还不让我们知道死的是谁。
  皇帝坐到了主位上,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指着琴道:“弹吧。”
  我偷偷叹了口气,这会功夫我要是告诉他弹琴乃是修心之举,务必严肃,需沐浴焚香打坐屏除杂念,他能懂么?
  他见我不动,又补充道:“弹你最拿手的。”
  我坐到琴前,吸气,然后双手拂弦。
  一曲花流水,其韵悠扬绵长,俨若行云流水。好歹练了那么多年,就算不是最好,也算是拔尖的吧?我有些忐忑地想,不知道这家伙会给点什么评价。
  弹完收手,没个响动。
  我抬起头看皇帝,他阖着眼,呼吸平稳——怎么看都觉得是睡着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拼命告诫自己冷静,千万要冷静,弑君太蠢了——我打不过这该死的音痴。我就这么在琴面前坐着,等他睁眼开恩放我走,这一等等得我也无聊得差点打瞌睡。
  正在神游太虚,突然听到有人叫:“皇上?”
  我赶紧睁开眼,正襟危坐。
  皇帝也睁开眼,眉头直打结,他打了个呵欠站起来:“阿商。”
  来人是应太商。
  他先是跪下行礼:“给皇上请安。”皇帝摆摆手:“免了。”
  应太商站起来,又问:“浮舟怎么在这?”
  皇帝看了我一眼,又看着应太商:“叫她来弹个琴解闷。”
  没想到应太商面上露出很是古怪的表情,像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一般:“皇上你听琴解闷?”
  皇帝好像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低斥道:“你有意见?”
  应太商没有在这件事上多作讨论,只是道:“皇上,听说别宫出了事?”
  皇帝走到他身边:“死了两个人,你说是不是出了事?”
  什么?死的不是一个人吗?怎么又变两个了?不过这两个人好像当我是聋的,在我面前说这些,也不怕我散播出去搞得人心惶惶?
  应太商皱起眉头:“有小迟在怎么会有这种事?”
  应太迟在不在跟这事发不发生有关系么?难道人是他杀的?我想入非非。
  皇帝沉默了好半天,最后长叹:“最魂不守舍的就是他。”
  “为什么?”应太商不解。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你们说得越多越好。
  皇帝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这天气变得真快。”我不耐烦,变天了我也知道,你倒是说说我不知道的成不?
  应太商没说话。
  皇帝看完了天又看着我:“浮舟,琴弹得不错。”
  冲皇帝翻白眼会不会算我大逆之罪?我笑得很勉强:“谢皇上夸奖。”
  “应太商,你送她回去吧。”
  应太商应了声“是”,然后伸臂一展:“浮舟姑娘请。”
  啊?这又是哪出?
  既然他都那么说了,我也不能赖在这不走,只好屈膝行礼:“浮舟告退。”跟在应太商后边走。
  还没走出几步,就听他在后面嘀咕:“看样子快下雨了。”
  我咬着下唇想:是啊,快下雨吧,等我到叶芷轩再下,淋死你个混蛋皇帝。
  应太商习武,步子很快,我紧赶慢赶地,比我一个人走还累,真不知道这皇帝叫他送我安的是什么心。
  原本一路无话,到了叶芷轩门口,我正准备答谢一声进去,应太商突然道:“浮舟,小迟最近不好吗?”
  为什么问我?我大觉疑惑,仔细一想:“也不是不好,但是今天我见着他,觉得他好像没什么精神。”我这话还没说完,天上竟然开始飘起毛毛细雨,且雨势渐大。
  我赶紧道:“应将军,我进去给您找把伞,您先进来坐坐好吗?”
  “不——”应太商刚说出一个字,就愣了,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身后。
  我转过身,若水撑着伞站在我们后面。她撑着油纸伞,换了身湖水蓝的薄夹衣。
  见我看她,她慢慢地走了过来,替我挡雨:“跑到哪里去了?看着外面下雨,我刚准备来找你;这会子说变天就变天,你要小心点,别淋坏身子。”她面上的笑很古怪,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我再看一眼应太商,他还是那么静静站着,也不说话,雨打湿了他的发,蒙胧的一层水雾萦绕在周身。
  若水很亲密地拉着我的手:“进去吧。”她边说,边把我拖着往里走。
  我被她拉着走了几步,转回头看应太商。
  他面无表情。
  “快走。”若水催了一声。
  “你在急什么?”应太商还在淋着雨呢,就算不请他进去坐坐,好歹也把伞给人家啊。
  若水猛然握紧了我的手,停住了脚,然后微笑:“浮舟,求你。”她握得我的手生疼,指甲尖掐进了皮肉里,又听她道:“什么都别问,求你。”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这时候应太商在我们身后叫出声来。他的声音不大,唤了一声:“清月。”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有没有听错?他叫的是谁?这里分明只有我和若水,他却叫的是清月。
  若水的肩剧烈地颤抖着,半晌方松开了我的手,僵着身子慢慢地转过去,与应太商四目相对。我也跟着转身,他们对视着,凝望良久。
  然后若水的身子终于不再发抖。
  她朱唇微启。
  “应将军,好久不见。”她笑道。
  那样四平八稳的声调,无波无澜,好像从不曾失了仪态。
  
  旧事
  雨真越下越大。
  若水还没回来,我看着窗外发呆,满脑子都是她和应太商说的话。
  应太商叫若水“清月”,那到底谁才是清月?
  若水说“好久不见”也就算了,毕竟我不知道她之前来过临晖,更怪的是若水后来说的话,她问应太商“这么些年,不知将军家中娇妻爱子可好?”以应太商的年纪有妻有子倒不奇怪,怪的是她竟然这么问。
  应太商虎躯一震,半晌方踌躇着道:“还好。”
  若水笑着道:“浮舟先回去吧,我想将军还有很多话想跟我说,”我还张口欲言,却被她捂住嘴:“都说过闲话少说,闲事莫理,快进去吧。”
  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样?只好照着她的话做先回屋,靠着窗看着他们站着说了会话,然后又一起走开往别处去了。
  我心里是一团乱麻,再加上之前皇帝说的,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我才发现我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都像是在状况外的.
  这帮人里还有一半还跟我整天嘻嘻哈哈的,结果什么都不告诉我,全是一帮子闷葫芦,肚子里装得多,嘴巴却小。
  我回到桌边坐下,伸手倒了一盏冷茶,慢慢地喝下,突然想起这思月轩跑哪去了?要是在这好歹也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居然又不声不响地不见人。
  正想着,有人推了门进来,我以为是思月轩,立刻拍桌子站起来:“你跑——”
  “哪去了”三个字哽在喉咙里。应太迟全身淋的湿透了,怔忪地盯着我,然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小舟,你脾气真大。”
  我定了定神:“王爷,你怎么了?”
  他走过来,在桌边坐定,伸出手倒茶,手抖得将半数茶水洒在桌上,他喝了口茶,没回答我的问题,却道:“你这里的人怎么偷懒,茶水凉了,也不给你换上热的。”
  这些事,平日若水都不假人手,总是亲力亲为,我去找了干净的帕子,坐下给他擦脸上的水,刚一碰到,就听他闷哼一声。
  我留神一看,他右边脸红了一片,微微发肿。
  他接了我手上的帕子:“我自己来。”我依言松开手,看着他拿帕子仔细地擦了脸上的水,然后解开发冠,又拿帕子抹去发端的水滴。
  我摸了一下他的衣袖,都湿透了:“王爷,你这样会得风寒的。”
  他把帕子递还给我:“也没旁人,不用叫我王爷了。”我接过帕子放回原处:“那要叫什么?”他看上去心情极差,我也不想和他多计较这些琐碎小事。
  “随便。”
  “那我叫你名字了?”我试着问,叫:“应太迟。”他微笑:“小舟,叫得那么生疏,你可以跟别人一样,叫我阿迟。”
  随便你,我问:“你到底怎么了?”既然都叫名字,不用敬称也没关系吧?
  “淋了雨。”
  “不是问你这个,谁打了你?”你要是敢说被蜜蜂蛰了一下,我立马给你好看。那片红肿怎么看都是被人扇了一耳光,隐隐还有手指印留着,看来刚打了没多久,你还想瞒谁?
  “被蜜蜂蛰了。”他不动声色地坦然道。
  我冷笑一声,伸出右手在他脸上连掐带拧:“真的?我看看。”他倒抽一口凉气,“啪”地打掉我的手:“轻点轻点,没见过你这么心狠手辣的。”
  “那是你的错觉。”我白他一眼。
  “问你件事,”他突然正色道:“刚才我哥是不是来过?”
  “来过。”
  “难怪,”他喃喃道,又问:“他见着若水了?”
  “见了,不过为什么你哥叫若水‘清月’?”
  他立刻白了一张脸:“因为若水的本来就是清月。”
  说了当没说,我要知道的是为什么。
  我好脾气地道:“那请你告诉我,若水为什么会‘本来就是’清月?”
  应太迟居然很是愁苦地看着我,长吁短叹好一阵,方幽幽地道:“我可以不说吗?”
  “不可以。”我立刻回答,然后马上甜笑着诱哄:“心里放那么多事干吗?说出来你心里就会好受些,别担心,说吧~说吧~”
  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终于开口:“浮舟,你笑得好生诡异,好像脸快烂了。”
  我笑得嘴角抽搐:“应太迟,你好生欠打。”
  若水回来的时候大约是戌时,天色全暗了,我听见她在外间吩咐婢女小茹把伞收起来。又听到她问:“我出去的时候有什么事没有?”
  “回姑娘的话,今天应王爷来过。”
  “是吗?”她道:“有热水么?我洗把脸。”小茹应了声“有”,约莫是给她端水去了。
  若水再没说话,隔了好一会才掀了帘子进来,脂粉尽褪,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屋里这么暗,你也不叫人点灯?”
  我朝外面喊:“小茹,进来把灯点了。”
  若水却道:“不必了。”然后自己去笼屉里找了火折子把桌上的烛台点亮,过来挨着我坐在床边:“你脸色好差。”
  我拉着她的手,慢慢地摸她的手指尖,果然都是沁凉的。
  她看着我笑:“怎么啦?”
  “你都叫我别问了。”我叹气,“我有好多事都不能问,所以我决定不问。”
  她笑:“算你懂事。”
  “所以……”我转过脸去,“若水。”
  “什么?”她眨了眨眼。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务必要听完。”
  若水叹气:“说吧。”
  故事其实很简单,因为应太迟说得也很简单。
  故事的开头是若水做过的梦,不过那个故事里的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梁清月。
  骤雨方歇现清月。
  骤雨楼的梁清月。名自“清晖如月”四个字。
  她第二次看见那个男子,站在她面前笑得很开心,说,嘿,我们又见面了。
  她一下傻眼了,旋即释然:是啊,我们又见面了。
  男子还有个兄长,也跟着他一起去了骤雨楼,第一次见面,谈笑生风,都还是年少之辈,彼此亲近,颇有好感。
  后来又见了几次,终于,做兄长的对弟弟说,他喜欢这个女子。做弟弟的能说什么呢?争抢不得,他只能笑着说,哥哥眼光真好。
  结果清月果然就渐渐与他哥哥交好。他看在眼里,实在不是滋味。这样的场面,自己不在的时候,看不到她笑靥如花,心中不舍;在的时候,看他们二人鹣鲽情深,又是何等难过?
  不过此景不长,他哥哥被迫应承一门亲事,事关仕途国运,他却为情所困,挣脱不得竟对弟弟说,如果实在不行,他愿与她远赴他乡,恳请做弟弟的务必帮忙。
  又惊又怒了几日,他前去对清月说了一番话,话说得委婉动听,看似有情,实则不然。结果清月回他了一句,帮与不帮,是你的事;走与不走,是我的事,和你有关系吗?
  他怒火正盛,冷笑着回敬了她一句,可是我不能让你毁了我哥的大好仕途。
  其实最怒的,是她竟然那么爱另一个男子,何况那个男子是他的亲哥哥,委实残酷。
  清月听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走了。
  结果第二日,他再去骤雨楼,见到的却是另一个女子,年岁略小,生得很美,眼尾有颗淡褐色小痣。他找的是清月,却见她款款地从房中度出来,骤雨楼的楼主坚持说,这个就是清月。
  他吓了一跳,这二人形貌确有相似,但分明是不同的人,正欲理论,却被那女子的话堵得住了口。
  那女子盈盈浅笑道,我姐姐废了自己右手,从此不沾琴韵乐事;她非要清身净户,身无分文地出了这骤雨楼,实在与人无忧;您结在我姐姐身上的桃花债,要是觉得愧疚,不如还债给我吧?
  三年之后的才选,还望王爷您多加恩顾。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停住,因为应太迟就说到这里。我看着若水的眼里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气,我以为她会哭,一如两年前思月轩不辞而别。但她的眼角却没落下一滴泪,反而笑了。
  她随手拨了下散在耳侧的发丝,道:“故事,我也有一个,只不过比起你说的这个,稍微有些不同。”
  
  疑云重重
  若水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致和应太迟的故事差不多,只是多了一段,也更详尽。
  应太迟那天来找了她以后,应太商也来了。
  说的是要和她一起远走天涯的事,她拒绝了。
  应太商问她为什么。
  她回答,欢场之上,情谊二字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虚假,两位皆是贵胄,如果结了这门亲事,你必有大好前程,对应家也好,何苦因我一人受千夫所指?
  听到这,我问她:“你原本就没打算和他走,他就这么信你?”好歹也是卿卿我我,耳摩厮鬓了一段日子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
  若水道:“当然不信,我从来不是翻脸无情的人。”她又继续说当日的情形:“应太商不信是因我说的缘故,于是说他从来不计较什么门当户对,况且我若进宫为掌乐女官,从此就可脱离妓籍,出宫之后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你到底说了什么,让他走了?”
  若水霁颜:“我跟他说,你只想到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阿迟?”
  我傻眼:“啊?”
  “阿商的婚事,是皇上的意思,朝廷中将才罕有,又都自成一党,隐隐有凌驾于朝廷之意,阿商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惜是庶出,与朝中大将的女儿成亲,再派他戍边立功,皇上在朝中才能高枕无忧;阿迟是嫡子,袭承王位,但他生性不喜战事,为人又好游乐,他的才情,根本不在调兵遣将之上。”
  “这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应家世代军功赫赫,阿商要是走了,阿迟再不喜欢那些事,也少不得要以一己之力承担;再者,争战时候刀剑无眼,要是他出了什么事——”
  我看着她。
  她又道:“喜欢一个人,就算不一定和他在一起,总是什么都为他着想,总是想着他好。”
  我愕然。
  “阿迟总是或明或暗地撮合我和阿商,我以为他不喜欢我,”若水笑:“但是我喜欢他,从头到尾,梁清月喜欢的,就只有应太迟一个人。”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为什么要走?”
  若水不笑了,她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让我知道,就算情深意重,难抵世态人情,既然无意进宫,我也不想留在原处,彼此纠缠不清。”
  “他可没说过这样的话。”我迟疑道,为应太迟声辩。
  若水平静地看着我,面上露出恍惚的神色:“浮舟,如果我跟阿商在一起,那么他今日做不成将军;你觉得,我跟阿迟在一起,他还能安生地做他的王爷吗?”
  我不作声。
  若水又道:“皇上的江山要稳,阿商和阿迟将来必是肱骨;而什么江山美人,前者重而后者轻——无则无矣,有则锦上添花。”
  我无言以对,绞尽脑汁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最后道:“所以说嘛,我最讨厌皇帝。”这家伙真不是好东西,全都是他惹出来的麻烦事,混蛋皇帝!!
  若水却笑了笑:“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与人无忧。”
  “那你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当然是应太迟,你不是喜欢他吗?”
  若水看着我:“喜欢是一回事,可是现实是另一回事。”
  见她那样子我也不好多问,又想另一件事:“那我以后还是叫你若水么?”
  她道:“当然。”
  “可是,那个清月,她是你的……”
  “嫡亲姐妹,”若水淡淡道,“她天生丽质,面上淡然,心中却总想一昭攀龙附凤,我费尽心思不让她入妓籍,她却觉得是我妒嫉,意欲坏她前程。”她叹气:“都只用自己想到好的法子去对别人好,奈何别人不情愿也不知道。”
  “那现在——”
  若水黯然:“她死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小舟,你信么?就算我和她是至亲的姐妹,她死了,我却没觉得有多伤心。”
  我道:“她不把你当至亲——你就爱多想,都是她咎由自取,拿你的话说,就是与人无忧,何必呢?”
  边说边想,死的是两个人,那么还有一个人是谁?这两人又是怎么死的?何人动的手?为了什么缘故?
  半点头绪也无。
  突然门外有人叩门,我听见小茹开门的响动,又听见思月轩的声音:“浮舟在么?”
  小茹笑了两声,答道:“浮舟姑娘和若水姑娘都在里头。”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想着小茹此刻必定是笑得花枝招展,思月轩这小白脸,长着一双桃花眼,就会到处招人。我记得小时候他就美得惊天动地的,这话有点夸张,不过跟他一处玩过家家,别的女孩子都特不待见我,在背后指指点点对我的身世嚼舌根,我走路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她们伸出脚来绊我是常有的事,我跟他说了一次,他傻不拉叽地跑去跟那群小毛丫头说,我不想跟你们玩。
  那语气天真纯良得让我气得骂他是猪头——人家都已经摆明了是为了你才这么对我,你还去火上浇油?
  结果到最后,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玩,我狠揍了他一顿,而他笑嘻嘻地说:“怕什么,反正我也只喜欢跟你在一处。”
  想得入了神,连思月轩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面前都不知道。
  “你脸红什么?”耳边传来思月轩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立刻捂着脸站起来分辩道:“谁脸红了?”
  思月轩也吓了一跳:“你激动什么?不是脸红,难道是你发烧了?”说着就伸手摸我的额头:“也不烫啊。”
  我把他的手拉下来:“谁发烧了,我这是气闷的。”
  “气闷?手拿出来我把脉。”他道。
  “我就是随口说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我道。
  思月轩挑眉,似乎很不高兴:“你学医还是我学医?”
  若水接过话茬:“她没什么毛病,你放心吧。”
  我瞪着若水,虽然我感激你为我说话,可是万千个词随你挑你干吗非挑“毛病”俩字?
  “你干吗瞪我?”若水道,“有时间瞪我不妨问问这家伙跑哪去了,这时候才回来。”
  这下换成思月轩瞪她。
  若水笑:“你们俩天生一对,上辈子都是牛托生的。”
  “什么?”我跟思月轩异口同声。
  “都喜欢干瞪眼。”若水悠哉游哉地指着我的鼻尖道,然后站起身:“今个真累,我先去休息了,你好好审他,看他到底跑哪里去了,一天都见不着人。”说完别有深意地一笑,真的走了。
  我到桌子边坐下,指着旁边的位子:“小月~”他打了个冷战:“你能不能好好说话?”然后走过来和我并肩坐着。
  “说吧,今天跑哪去了?”
  他看了我一眼:“秘密。”
  “思月轩,你找打是吧?”我拍桌。
  思月轩平静道:“说了是秘密。”
  小样的,还秘密呢,我扑过去对他一顿狠掐:“快说,我又不告诉别人。”
  他一边招架一边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带你这样的。”
  我笑。
  “我又不是君子,女子动手不动口,赶紧说,否则我给你好看。”
  “你这人,让着你你还那么,啊——”我身体力行,抓起他的手啃了一口,思月轩立马惨叫一声。
  我松开口,含蓄一笑:“你继续。”思月轩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牙齿印,仇深苦大地看着我:“若水说错了,你是狗托生的。”
  我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嘿嘿,告诉我吧告诉我吧,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无聊得要命,大不了交换,我也告诉你若水的事。”
  思月轩半又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谁跟你一样。”我死皮赖脸地拉着他不放,最后他叹了口气:“今天王爷叫我去看病。”
  “应太迟病了?什么时候?”他怎么还有精神跑来找我?
  思月轩摇头:“王爷没病,是萧芸梦。”
  “她病了?”
  思月轩点头,然后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地道:“萧芸梦疯了。”
  我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道:“疯了?为什么?”
  思月轩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中毒,而且是跟清月一样的毒,也许是毒量小,她没死,只是现在神志不清。”
  “对了,你知不知道除了清月外,还有谁死了?”
  思月轩点点头,没说话,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出五个字。
  皇上的替身。
  奇了,这些人又是怎么联系到一处去的?
  
  非礼勿听是句空话
  思月轩脸上漠然的表情在烛光里看起来有些陌生,我忍不住问:“这个替身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皇上自己,”思月轩冷笑:“除了皇上自己,谁还能有这么通天的本事,如果皇上不授意,应王爷为何要配合着演这出戏?”
  我不说话。
  “所以说,我们都被骗了。”他叹了口气。
  “哎?”我突然想起来:“你之前也没见过皇上?”
  “我是医士,又不御医或者太医,你当见皇上一面跟上集市上走一趟那么容易?”他捏着我的脸道。
  我把他的手挥开:“那你连宫都没进过?”
  “进过啊,”他面上突然露出恍惚的神色:“跟我爹一起。”
  我一下来了兴致:“你见过谁啊?皇上的老婆漂亮不?”
  他回了神:“啊?”
  “皇帝不是该有很多老婆吗?是不是每个都漂亮得跟乱七八糟的?”
  他眉毛一扬:“漂亮得乱七八糟的?”
  “你先别管这个了,到底漂不漂亮?”都说皇帝坐拥后宫佳丽三千,艳福不浅。
  他像是在想事,不吭声。
  我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到底见没见过?”没见过别乱说话,真是。
  他道:“我就见过一个。”
  “谁?”
  “我当了了医士之后,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关雎宫为贵妃请平安脉,风把帘子吹起来了些,才看到了她长什么样子,若是寻常时候,根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站在帘子外看到的根本就只有个影儿。”
  “那她长得如何?”
  思月轩无限感叹地道:“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她是威远将军的爱女,如今后位虚悬,后宫之中数她最得宠。”
  哦,大美人一个,配那痞子皇帝真糟蹋,忍不住感慨一下美人的命运。
  “你脸抽筋了?”思月轩凉凉地开口。
  我立刻正色:“回正题,刚才说到哪了?”
  思月轩道:“就你爱颠三倒四胡说八道,”然后又道:“说到我之前没见过皇上的面。”
  我点头:“这跟我们之前的事好像关系不大。”
  屋子一下就安静了,诡秘的气氛在四周萦绕,挥之不去。终于,思月轩吸了一口气,面带平和之色,沉声提醒我:“是啊,可是那是你先提起来的。”
  我装傻:“哈哈,是吗?好像是。”然后咬牙作严肃状:“那赶紧回正题。”
  思月轩摇头叹气:“正题是什么?”
  “很多,比如皇帝为什么要用替身,那家伙为什么会死,还有这些事情好像都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一头热个什么劲?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思月轩的眼中透露出微微的倦意:“不过这些确实跟你没什么关系,做个局外人等着看最后结果如何就好。”
  “你很累?”我摸了摸他的脸。
  他抓着我的手道:“芸梦一疯,这下子才选也成了泡影,你和陈滟语之中不知道谁能入宫。”
  “等等,你让我想想。皇上的替身死了,清月也死了,芸梦疯了,若水是清月的姐姐,应太商喜欢若水,若水喜欢应太迟,应太迟喜欢若水。”我一件一件地清算:“我怎么觉得这些事之间好像有什么联系?”
  思月轩的眼神很温和:“是啊,这所有的事情,都和若水有关系。”
  我吓了一跳:“你别乱说话。”
  “不过说说而已,”思月轩握着我的手,“你想进宫吗?”
  我苦笑。
  真是个好问题,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想入宫吗?该怎么说呢,之前以我这半瓶水的水准,上临晖就是权当凑数的,想必婉姨心里也十分清楚这点,临别的时候只说“好好保重”,也没拿藤条鞭子逼我说“你要是进不了宫回来就别想过好日子”;她这么十几年待我如己出,将这一朝平步青云的机会给了我。只可惜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四人之中只剩下我和滟语,虽然极不厚道,但,是否该说我前途有望?
  把问题又丢回给他:“抛开我和滟语孰优孰劣,你想我入宫吗?”
  思月轩面色一凛:“我不知道。”
  我用手撑着下巴道:“进了宫多好啊,掌乐女官在内廷的品阶是从四品,有俸禄,又与女妃不同,三年后若是愿意就可以出宫婚配——”
  说到这一句,我立刻住了嘴,两颊发烫。偷偷看了一眼思月轩,他笑嘻嘻地回看我,然后道:“浮舟,三年,其实也不长,是不是?”
  我道:“再长也不会比你不在的两年长。”他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拍拍我的头:“早点休息,我先回房了。”
  我就这么呆看着他离开,听到他在外间吩咐小茹给我端热水进去洗漱。
  直到小茹端了热水盆进来,一个踉跄差点把松手把盆子掉在地上,我才回过神道:“小茹,你怎么了?”
  结果她放下盆子扑过来,大惊失色地捧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方安下心来:“浮舟姑娘,刚才你笑得好吓人,感觉好像,好像……”看那一脸疑惑的样子,估摸是找不到词来形容。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突然醒悟:“是不是有种我脸都快笑烂了的感觉?”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道:“浮舟姑娘请先梳洗,我先出去了。”她一走我赶紧去抓了梳妆台上的铜镜。
  试着对着镜子笑了笑,我笑成什么样子了?怎么看也没他们说的那么恐怖吧?
  第二天我醒得莫名地早。
  天还未大亮,我也不想吵到其他人,就着水盆里的冷水抹了把脸,随手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外间小茹睡得正香,口中不知道嘟嚷着什么,我悄悄开了门出去。
  若水平日里倒醒得早,不知道这会醒了没。
  我走近她屋子的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里面道:“若水,你醒了没?”是应太迟。
  应太迟居然在若水的房里?非礼勿听是句空话,我好奇得很,立刻蹲在那窗子下偷听.若水的声调不似平时一般温柔,略有些尖锐刺耳:“我根本没睡着,如何谈得上醒?”
  应太迟道:“你——”话没说完,咳嗽了两声,又听若水好像翻身下了床,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又问应太迟:“好些了么?”
  应太迟没说话。
  若水笑出声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听得出来那言语中的怨忿。
  应太迟道:“现在梁清月死了,芸梦也活不久,四个人里剩下的就只有浮舟和滟语了。”
  若水道:“再折腾死一个,剩下一个正好入宫,这不是你的皇帝表哥要的结果么?”
  应太迟又咳嗽了几声,道:“如果死的那个是浮舟……”他没说下去。
  屋子里一下沉默了,应太迟间或咳嗽几声,隔了好长时间若水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人若负我,我必负人——你以为我的手是怎么被废的?我那个蠢妹妹死得好,死得妙;如果她不死,难保我不会亲自动手,”她略略一顿:“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送上门去只是被个傻男人占尽便宜,话说回来,你们不愧是表兄弟,根本蛇鼠一窝,这招真够损的。”
  应太迟半晌方道:“你变了。”
  “犯一次错误叫无知,犯两次那就叫愚蠢。再者,就算我怎么变,我对你总不会变,”她道:“若你真的觉得对我愧疚,不妨想想如何让浮舟活着,又不用入宫。”
  应太迟道:“若水,浮舟喜欢思月轩。”
  “我知道。”
  “他们想在一起,只有浮舟入宫做了掌乐女官,将来才能顺遂。”
  若水声音一冷:“我当年也想着,只有进了宫做了掌乐女官,才能和你顺遂,结果如何?”
  应太迟低声笑道:“我倒希望你像信浮舟一般多信任我。”
  “说起来,你也不信我,”若水道,“凭什么我要信你?”
  “做这么多,浮舟也不知道,有意义么?”
  “浮舟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意义,她是我妹妹。”
  “信了一次不够,还想再信第二次?”
  “那么我对你一爱再爱,是不是也很不该?”
  屋子里陷入了掷地有声的沉默。他们二人言尽于此,再不多说。
  我冷汗如浆,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放轻脚步,尽快离开。
  
  解惑
  我心里极为不安,却无从宣泄。我跟只没头苍蝇一样,跑出了叶芷轩。
  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累得不行,方停下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不远处有处亭子,我走过去坐着休息。
  攥紧的手心里都是汗,背上也黏湿了一大片,我拼命地喘气,心跳得极快,怎么也不能平复。
  整理了一下思绪,思月轩也说,好像所有的事都和若水有关系。若水隐瞒了我很多事情,她和应太迟的关系也并不像她所告诉我的那么简单,可从她字里行间又能听出对我的维护之意,我实在不懂得,我们四个人,只是因为才选所以聚到一处,而且才选也不是第一次,为什么若水要说皇帝想再折腾死一个,然后剩一个正好入宫?
  我越想越觉得心凉,身上也觉得冷,忍不住发抖。
  突然一件薄薄的外衫披到我身上,我下意识的“啊——”地尖叫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
  外衫悄无声息落了下去。
  回过神来一看文珂弯下腰把外衫捡了起来,又给我披上。
  “对不住,大人。”我十分愧疚地看着他。
  “大清早的,你跑出来做什么?还穿得这样少。”文珂笑着坐了下来:“你坐啊。”
  我勉强笑了笑:“大人穿的也不比浮舟多。”
  文珂竟然伸手过来探我的额头:“你脸色不好,也没发烧啊,怎么在出冷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手很温暖,抵在额头上让我觉得有些安心。
  我道:“大人,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皇上要安排一个替身,清月会死,芸梦发疯?”
  “我问你的你也没回答我,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他将手收了回去,似笑非笑地道。
  “大人——”我急得声音立马拔高。
  他摆摆手:“都说了要叫文珂。”
  气、死、我、了。
  看着他那一副悠悠然淡定的样子我就火大。
  “文珂文珂文珂,你满意了没?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特别满意,为什么你叫我的名字好像很不耐烦似的。”
  超级火大。
  我尽量平心静气:“文~珂~”
  他看了我一眼:“差不多了,以后多练练,说顺口了就成。”
  决定了,我讨厌这群专会说话钓人胃口的男人。
  文珂莞尔:“浮舟你算计过人吗?”
  “呃——应该没有吧。”除非算上我小时候打碎了婉姨的心爱的一方上好的端砚然后嫁祸给思月轩的事。
  “做大事者,必不拘小节,死几个人对颜莛昶来说,根本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看着远处的,极是自然地直呼皇帝的名讳:“那个女人叫梁清月是吧?那日她的舞跳得不错,确实是才貌双全,就算她不主动送上门去,选她进宫也是有可能的,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去勾引那个倒霉的家伙。”
  “为什么?”
  “你想想,要是你知道你要见的一群人里头有一个想要你的命,你会不会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让别人砍你两刀?”
  “当然不会。”除非我是傻子,或者发疯。
  文珂道:“颜莛昶也不会,那个人想杀皇帝是真,至于清月,只是因为她在大半夜的时候不该出现在那个倒霉的家伙身边,所以跟着一起倒霉。”
  “你的意思是清月——”这又何必?若水这么通透的一个人物,为什么有这么一个不堪的妹妹?
  “至于萧芸梦,她更傻,心里不甘,想要当第二个送上门的蠢货,可惜正好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要不是她闹得惊动了巡守的侍卫,说不定这么她连这几天都活不了。”
  “那什么之前那两个人死的时候都没有侍卫发现。”我百思不得其解。
  文珂笑道:“原因有二。”
  “第一个是?”
  “那个杀人的,出手很快。”
  哦,明白了。
  “那第二个呢?”
  他但笑不语。
  我央求道:“文珂。”
  “一般来说,男人在床上的警觉性会降低很多,而且,他没有让人站在外面听的嗜好,所以把人都赶得远远的,”他看了我一眼,笑容很是诡异:“尤其是像那种蠢材,有个美人投怀送抱,岂不是乐昏头?”
  “啊,这个……那个……”我转头看别处,用手扇风好让脸没那么烫:“对了,那个冒牌的这么做,难道颜——不对,正牌的皇上不会龙颜大怒?”
  文珂一脸阴鹜地冷笑:“浮舟。”
  我看向他。
  “如果我是颜莛昶,那种女人,一心攀龙附凤,终日想的就是平步青云,你认为我会对她有任何好感吗?”
  “可是,她好歹也是——”我说不出后来的话,反正这些大人物也不会把我们这些人贱命放在心上。
  “女人是不是都以为生得美,所以她做什么事情都值得别人原谅?”文珂突然问。
  他神色黯然。
  “你信不信?当年我喜欢过一个女人,但很可惜,她不喜欢我,说得明白点,她不喜欢我无权无势。”
  “可是你现在已经——”已经有权有势了啊。
  “她等不了我那么久,也不愿意等,剑走偏锋,棋行险着方是她所好,她以为她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结果……”
  “结果?”
  “死了。”
  我尽量用一种遗憾的表情面对他。
  “在我还没有权有势可以报复她之前,病死了,”他道,“我不相信,她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死了?”
  我想起了若水,那个时候,她也是用这么平淡的语调,那么遗憾的表情告诉我她和应太商,应太迟的事。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他好长时间都不说话,我只好开口:“会不会是因为你太爱她,所以她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他看着我,苦笑。
  “浮舟,你会这么想,其实你也是个自私的人啊。”
  也是,爱一个人已经都成了错,那不爱她又会如何?
  我一时无语,最后决定回以苦笑:“大人,要是一个弄不好下一个死的人就是我,这时候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他问:“你想杀皇帝吗?”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人?”天地良心,我连鸡都没杀过,何况杀人,就算他讨人厌了点,又没深仇大恨的。
  “那死的就不会是你。”
  “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居然这么笃定。
  他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我在局外,”又道:“而你在局中。”
  “那死的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也许是陈滟语,也许是你的好姐姐若水,或者——”他笑了笑:“思月轩?”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话找话:“原来这些人你都认识,记性真好。”
  “认识谈不上,不过我记性向来好,”原来他边说边站了起来:“对了,凉露园就在前面,好歹我也陪你说了那么多话,要不要一起用个早饭?”他笑得很诚恳,我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于是回道:“多谢你款待,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回以淡淡地一笑,突然问:“对了,你今天魂不守舍的,出了什么事么?”
  我看着他,也微笑:“不,什么事都没有。”
  他倒也没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只是道:“是吗?”
  然后就径自朝前走。
  这男人腿长,走起路一步当我两步的,也不走慢点,真折腾人。我紧赶慢赶冲了几步去捉住他的袖子:“你走慢点,我可不像你那么人高马大的。”
  他愣了一愣,然后笑了:“浮舟,你可真有意思。”
  啊啊啊啊啊!!我快疯了。又是那语气,又是那语气!!那“真”字上的重音,俨然一个当年应太迟的翻版。
  走到凉露园门口,没有半个人影,我觉得有些奇怪,那些侍卫呢?
  但文珂似乎并无察觉,还是保持那步子走了进去。
  园子里也没有婢女迎上来,他朝四周看了看,没说话。
  他走到屋子前,推开了门,里面并没有人,我也跟着踏了进去,屋子里股淡淡的香味:“你用的沉水香好像有点奇怪。”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掩住我的口鼻:“别闻。”
  我还想说什么,眼皮却往下沉,意识逐渐远去——我尽量地朝旁边的文珂身上倒,希望他一定一定要把我接住。
  该死的,脸朝下着地,绝对不是好选择.
   
  放迷药的人啊真是缺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身下是我自己的床。
  若水坐在床沿,正拿着帕子给我擦脸,见我醒了,直把帕子摔到我脸上:“你终于醒了。”
  我把帕子从脸上抓下,起身坐起来:“你怎么在这?”
  “你昨天晚上没睡?大早上跑去和文大人吃早饭?”若水笑得很阴森,摆明了是在发火:“吃早饭就罢了,吃到一半给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
  我干笑了两声,文珂,枉费你这么聪明,这么烂的谎话也能编得出来?
  若水抱着手站在我面前:“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看着床帐上金线绣的一双飞燕,决定装傻:“啊?没什么啊,就是他说的——”话还没说完,若水就捧着我的脸,一字一顿地道:“你,赶紧给我说实话。”
  姐姐,你不是也没对我说实话么?我决定装傻到底:“我说的就是实话。”
  若水的手慢慢下移,卡在我颈项上,然后温柔地一笑:“浮舟。”
  我有点害怕地看着她:“啊?”
  她手上开始渐渐地加大力气收拢,让我有一种会被她掐死的感觉。
  “若水,放开——”
  她笑了笑,却没松开手:“我最讨厌骗子,你要是学清月,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要——”我用力地挥手。
  “啪”地一声。
  呃,我好像打中了什么?
  若水消失不见了。
  然后,我也睁开了眼。原来之前是在做梦,好险。
  刚才那声还真清脆,还跟真的似的。
  我抬起眼,正对着文珂阴恻恻地捂着脸看我。
  我吓得在床上挪了两下:“文大人。”
  对了,床?
  我坐起来看了看四周,不是叶芷轩,估计是文珂住的凉露园,屋子里的摆设装饰大都带着些异国风情,大概是扶姜风格,没有开窗,屋内有些昏暗。
  文珂走过去将窗子打开,外面又是晴天,屋子里顿时明亮了许多,他转过身来,笑盈盈地道:“本来我还挺担心你,不过照你给我这记耳光来看,你精神好得很。”
  我傻笑:“啊哈哈哈哈哈,你真爱说笑。”
  文珂斜倚在窗前,抿着唇笑,不说话。
  我颤巍巍地下了床:“文珂,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拜托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摇摇头:“我并没在意。”
  不,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很在意。
  他微微抬首:“你刚才晕倒了,幸好我拉着你,不然——”听他那悠悠然的语调,好像很有优越感。你不说我还没觉得,一说我就觉得全都是你害的,你还嚣张个什么劲?
  “大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好好地进了这门,怎么就会晕倒的?”全是一股子阴谋算计的味道。
  “有人在我的沉水香里加了点东西,效果你已经验证过了,用来静心安神很不错。”
  “你居然不告诉我。”我愤怒。
  “我不是说了吗?”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都告诉你别闻了。”
  我咬牙道:“你那叫马后炮。”而且还是标准的马后炮。
  他装作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也是。”
  简直废话,算了,我走到他身边:“你不是要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晕倒吗?”
  “我觉得什么都告诉你好像有点不划算,”他拿起腰间的白玉笛把玩:“有没有想过自己多想想?”
  “那也要你说出点可以让我想的事来。”
  “比如?”
  “比如谁那么缺德在你这里放迷药。”
  这人真的很缺德,也不想想别人要是昏迷了一个不小心脸朝下摔成柿饼脸怎么得了?
  “这人你认识。”他看了我一眼,我很期待地回看他,他一笑:“不过不能告诉你,下次有机会再说。”
  我又失望又火大,不说你在这嚷嚷什么——又不是说书,还给你来个“且听下回分解”。
  “你别这么不高兴,对了,你要吃东西么?”
  他指了指桌上。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确实有点饿,走过去掀开桌上的紫檀木食盒,里面摆着一小盅粥,还有诸如芋泥春卷之类的几样点心。
  我坐了下去,又站起来:“你呢?”
  “我已经吃过了,这份是给你备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吩咐他们随便做,结果就端了这些东西来。”
  我笑:“无妨。”反正我天性好吃,只要好吃的,不拘南北风味,我都喜欢。
  这么说来,难怪应太迟和思月轩都说我胖。
  我仇深苦大地舀了一勺粥来吃,原来是雪梨青瓜粥,水米融洽,柔腻如一,粥底绵滑,稀而不薄,粘而不糊,其味香甜可口,果然别宫的厨子对贵客就是上心。
  文珂也坐到我对面:“很好吃?”他很有兴趣地打量着我面前的小磁盅。
  “恩。”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你没吃过?”
  “很少喝粥,”他又看了一眼:“扶姜地处北地,多以面食为主。”
  “有一次我们待花馆招待过一个扶姜大贾,他也吃不惯这些,”我想起以前,“不过后来若水做了杏仁茶,北方人似乎比较喜欢这个,是不是?”
  他还是继续盯着我的粥盅:“杏仁茶?”
  “就是杏仁粉兑了热水,上面加杏仁,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干,枸杞子,樱桃,还有糖,说起来平阳的桂花最有名……”我突然醒悟自己说得太多,赶紧道:“啊,我说到哪去了?”
  “好像一说吃的,你就变得有精神了。”
  才怪,我一直很有精神,不过你干吗一直盯着这盅粥?
  “那个……你要是想吃的话……”可以再叫人端一份来。
  我这话还没说完,文珂伸长手拿了我手里的汤匙,很自然地舀了一勺来吃:“还不错。”
  我傻眼。
  他把汤匙还给我:“你继续。”
  这算什么?我勉强舀了一勺吞下去,然后就换筷子夹了一块奶油松瓤卷酥咬了几口。再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拿茶漱口,转移话题粉饰太平:“你要告诉我什么?”
  “想杀颜莛昶的人,在你们之中,”文珂道:“她是扶姜的奸细。”
  “等一下。”
  文珂用手撑着下巴看我。
  “你是扶姜来的,为什么要出卖自己人?”
  你脑子进水了?
  文珂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浮舟,她又不是我派来的,也不为我做事,她做的事情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为什么不出卖她?”
  这理论倒挺新鲜,扶姜的肱骨之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扶姜怎么还没亡国?
  我问:“那颜莛昶知道有人要杀他,也是因为你?”算了,叫名字顺口点,反正皇帝也不在我旁边。
  “总算还有点脑子,”他笑道:“其实你比那些女人聪明多了。”
  我干巴巴地道:“真是多谢你的夸奖,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颜莛昶谁要杀他?”这样也不必枉送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啊。
  文珂叹了一口气:“问题是,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啊。”
  “真难得。”我讽笑道。
  “都告诉你了,耶律云祁派这个人来,事先可没和我知会一声。”文珂笑得很开心:“既然不知会我,那我就肯定不知道,我千里迢迢来和谈,当然要让颜莛昶活着,这才显得我很有诚意,和约才能谈得下来嘛。”
  好一只笑面虎,吃人都不吐骨头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鬼才相信你这么好心呢!
  “那现在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我知道啊。”
  “那究竟是谁?”
  文珂道:“刚才你差点就死了。”
  “开什么玩笑?”
  “好在我把你说成白痴,总算把那女人给赶走了,真不容易,”他挽起右手的衣袖,露出小臂上的伤处,纱布上透出血渍:“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就喜欢找我麻烦。”
  好吧,看在你为我受伤的面子上,把我说成白痴这笔帐就抵了。我抓了他的手来看:“怎么回事?”
  “你轻点。”
  我看了他一眼,他皱着眉头改口:“也不是特别疼。”
  我放开他的手,道:“谢谢。”
  文珂露出微笑:“不客气。”
  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奇怪,尴尬的感觉蔓延四周,我开口道:“打扰了这么久,我先回去了,今天真的……多谢。”
  他站起来道:“我送你。”
  “不用不用,你受伤了,该好好休息才对。”
  说着我也不等他回答,一溜小跑,先走为上。
  他在后面笑了几声,问:“你认得路吗?”
  当然——认不得。
  不过反正我不想让你送我,宁可等谁来给我带路。
  
  好大一股奸情的味道
  看不出天色早晚,也一直没见人路过。这条路走了几次,好歹也有了点印象,我全凭着直觉往回走,居然被我歪打正着找对了路。
  远远地就看见叶芷轩的牌匾,前面有个人站着,只是看不清楚是谁。
  我小跑过去,原来是思月轩。
  我用手按着胸口,拼命喘气:“你怎么在这?”
  思月轩伸出手来帮我捋背顺气:“等你。”等我稍微缓过来了些,他又道:“你跑哪去了,若水急疯了。”
  “啊,哦。”我无话可说:“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凉凉地道:“申时三刻。”
  我皱了下眉头,我出去的时候是卯时吧?就算说了会话,也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我就和文珂到了凉露园,之后就一直昏迷,直到做了那个噩梦醒过来。
  我晕得可真久。
  “你到底跑哪去了?”他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
  “呃,”我坦白道:“早上醒得早,就一个人出去走走,结果在亭子里睡着了。”
  思月轩哼了一声,又问:“你睡得倒久,那你肚子不饿么?”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不饿,后来遇见文大人,我就去他那坐了会,吃了点东西。”这不算是骗人吧?虽然和事实小有差别,不过大致还是没差啊。
  思月轩停下脚步。
  “怎么了?又没什么,只是说了些闲话而已。”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把他的手抓得更紧。
  思月轩微微一笑:“不,你看看前头。”
  我顺着他的视线朝前看,若水怒不可竭地看着我,我陡然生出一种错觉,她就像是怒发冲冠正在冲我磨牙母老虎。
  吓得我下意识地往思月轩背后躲。
  若水走了上来,思月轩摆摆手示意她温和些:“若水,你别对她那么凶。”若水跟吃了火药似的:“你知道什么?”然后气势汹汹地朝我吼:“浮舟,过来。”
  我看了一眼思月轩,他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我一步三退地朝前挪,好不容易磨蹭到她面前,装傻充愣地笑了笑:“若水……”
  我话还没说完,若水就扬起手,我立刻闭上眼睛,总不能让我“眼睁睁”被她打吧?
  等了好半天他这一耳光都没打下来,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若水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到哪去了?”若水沉声道:“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就算你不在意我,那么婉姨呢?思月轩呢?你做事情怎么可以这么欠考虑?好歹——”
  “好歹也是这么大一个人了。”思月轩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朝我挤眉弄眼:“若水,浮舟是出了名的没脑子,你别怪她了。”
  我一脚踩到他脚上,使劲用力,满意地听见他闷哼了一声。
  “这倒是真的。”若水昂起头道:“浮舟,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
  “我——”我已经十四了好不好?
  若水像是很了然地戳我额头:“我说的是你的脑子。”
  “我脑子好得很。”
  若水白我一眼,继续戳个没完:“对,好得很。”
  “别戳啦,疼。”我退后一步,若水笑了笑:“知道疼就好,下次再这样我直接拿绳子把你绑屋子里,看你还能跑哪!”
  我看着思月轩,若水瞪着他:“他敢帮你,一起绑。”
  “跟我没关系。”思月轩赶紧道。
  若水拖着我往屋子里走:“头发也不梳好,大清早到处乱跑,你到底想干吗?”
  我没作声,任她拖着走,忍不住回头看思月轩这个混蛋,撇清关系他倒挺快的。
  傍晚时分应太迟差人来叫思月轩去看芸梦,据说是病情又加重了,听着我就心里不舒服,我和若水静静地坐着,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若水一眼,她正在喝茶,似乎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她望着我:“看着我做什么?”
  我去拉她的手,若水嗔道:“干吗?我手上还拿着茶呢。”她将手上的一盏茶放下。
  “若水,我今天——”
  话到这里就止住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今天干吗去了?刚才死活不说,现在想说了?”若水瞪眼道。
  “今天大清早的,我本来想去找你。”
  若水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可是,我没有叫醒你。”因为你根本就是醒着的。
  我言尽于此,专心致志地盯着她搁在桌上的手,看着她的食指轻轻地扣着桌沿,突然听到她“恩”了一声,道:“原来你听到了,难怪跑得连人影都没有。”
  她伸手过来,把玩我耳侧垂下的发缕:“浮舟,我不想让你进宫。”
  “为什么?我进宫又不是什么坏事。”
  “入得宫去又有什么好?暗箭伤人,尔虞我诈,防不胜防,三年的时间不长,可是也不短,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可是我既不贪图权势也无心争斗,若水,你总是把人心想得太坏。”
  若水苦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世间最可怕的四个字,莫过于‘身不由己’。”
  我道:“若水,思月轩答应过我。”
  “他答应你什么?”
  “答应……答应……答应要……我。”中间有个字我尽量说得小声,自己听了也觉得好似耳语,不知道若水听到了没。
  若水嗤笑道:“你说得没错,他是答应了要娶你,可是答应是答应,你还以为他做得到?约定这种东西,总是遗憾于做不到才显得弥足珍贵。”
  “若水,你不喜欢思月轩。”
  “我没有不喜欢他,事实上,我很喜欢他,都说我把他当弟弟了。”
  “那为什么你这么不信任他?”
  “你不觉得是你自己太相信他?”
  “任何事情总要有个缘故,没头没脑地为什么我不相信他?任何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连你也是一样,不过你不是也总说你做什么事情都是为我好吗?”思月轩也许也是这样啊。
  若水幽幽地道:“你说得没错。”她沉吟了片刻,眼神飘忽不定:“我只是觉得,看到现在的思月轩,我会想到当年的应太迟。”
  我咳嗽了两声,引得若水看向我。
  “我想说,他们两个,其实不是很像。”
  若水笑了笑:“皮子不像,里子像,整天嘻嘻哈哈地,心里却藏了很多事,跟他再亲近,始终人心隔肚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也学着她用食指慢慢地在桌上轻叩:“思月轩比应太迟好看多了。”
  若水捂住肚子笑:“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认真的说这个?”
  我郁卒得很,有那么好笑吗?
  “若水。”
  “恩?”
  “文珂跟我说,我们当中有个人要杀皇帝——但是我最喜欢你了。”
  若水掐着我的脸:“前后两句话完全没什么联系,可见你脑子还是不好使。”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这事和你没关系吧?”
  “当然跟我没关系,我不是那个奸细,不过我说了你能相信?”
  “你说了我为什么不信?!那你觉得那个奸细会是谁?”
  若水继续掐:“不是你,不是我。”
  “不是思月轩。”我乐陶陶地补充道。
  “好好好,懒得和你争,我要休息了。”
  “这么早?”
  “早睡早起身体好。”亏她说得出口,今早上我还听见某人跟某人说她压根没睡着呢。
  “咦?”我奸笑:“该不会是等着应太迟来吧?”
  她把我的脸搓扁揉圆:“我叫你胡说八道。”
  “五四素完丧一曲岁吧。”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是说晚上一起睡吧”,奈何嘴嘟着说不清楚。
  若水松开手,狐疑道:“你说什么?”
  “晚上一起睡吧?”
  她犹豫。
  “果然是要等应太迟,好大一股奸情的味道。”
  若水盯得我头皮发麻,我嘴角拼命往上拽,尽量摆出坦然的模样面对她。
  “随便你。”
  这还是第一次,以前我也要和她一起睡,夏天她说天气热床太小挤不过来,冬天嫌我睡相不佳踢被子撂枕头,总是理由一大堆,今天总算一了心愿。
  若水侧着身子背对着我,我伸出手去揽她的腰,真细,再往自己腰上一掐。
  唔,好吧,我承认上面是有一层薄薄的肉,只有那么一点而已,可以忽略。
  “若水,睡了没?”
  若水呼吸平稳,根本不回答。
  我小心地坐起身来朝她那边看,果然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恩,海棠春睡,大有可观啊。
  重新躺了下去,横过一只手揽着她的腰,紧紧地贴着她。
  太安静了,我也渐渐有了睡意,亏我今天还昏了那么久,嗜吃嗜睡,难怪我身材越来越差。
  
  疑云初散
  夜半。
  也许是睡得多了,这次睡得极轻,身边的若水一动,我就醒了。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下了床,点亮了两三盏烛台,先就着铜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脸,然后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拿起檀木梳梳头发。
  她梳得极是仔细,好半天才放下了梳子,又起身去找什么东西,我留神看着,结果她开了衣箱,取了一件衣服出来。
  正红色的上襦下裙,上有云纹装饰,暗金色比甲,袖口,领口以及裙摆上绣的大片金线牡丹,她一丝不苟地将抚平衣衫上每一条褶皱,然后又回到梳妆台前。我认出那衣衫正是当初应太迟送的那一大箱子中的一件。
  擦上玉簪花粉,将胭脂晕于掌中,施之两颊;薄薄地一层朱色,又以香粉覆之,那朱色便若隐若现。
  妆曰飞霞。
  若水将如瀑的乌发挽成莲花髻,别上一支红玛瑙的芙蓉簪,然后垂下手来仔细地看着铜镜。
  我心下觉得好奇,这么大半夜的,她在做什么?忍不住出声唤:“若水。”
  若水慢慢地转过头来。
  面无表情。
  我有些害怕地看着她。
  她站起身,朝床这边走过来。
  然后弯下身凑近我。
  我退后了一点看着她。
  她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弯起唇角一笑。
  “若水?”她问我,“是谁?”
  我大骇,也不管那么多了,赶紧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若水,你是不是发烧了?”好好的胡言乱语什么。
  她抓下我的手,紧紧的锢在手里,那力气大得超乎寻常,然后她站直了身子道:“我不认识谁是若水,我是梁清月,临晖城西骤雨楼,梁清月。”
  最后三个字似乎是咬着字眼说出来的,一字一顿。
  我直接傻眼。
  就在我愣愣地看着她的时候,门“吱旮”一声被轻轻地推开了。
  若水,或者说是梁清月转过头。
  我的视线也跟着望过去。
  是应太迟。
  他满脸倦意,先看了看若水,又看了看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我就知道她在这,小舟,有没有出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我还能活着在这跟你大眼对小眼么?我指着若水问:“这怎么回事?”
  若水朝应太迟走过去,然后亲昵地挽着他的手:“阿迟,她是谁?”
  应太迟笑道:“那是你妹妹。”
  若水看了我一眼:“你胡说什么,我妹妹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那话语中的骄傲和自豪之情满溢。
  咳咳,姑且不论我到底长这个样子是不是不配当你妹妹,你到底是怎么了?
  应太迟冲我摇头,做出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吧,就算我闭嘴,你也总该给我个解释吧?
  若水道:“阿迟,这到底是哪?”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别苑。”
  我咋舌,小王爷,你拿你表哥的别宫来充当你的别苑还真是不脸红。
  “我今天白天干了什么来着?怎么一点都记不得?”若水揉了揉眉心,冥思苦想了一阵道。
  “你是太累了。”
  “好像是有点,对了,你说我病好了就可以出门的,明天和阿商一起去会蓟山吧?好长时间没去了。”
  “都跟你说了,哥哥去戍边了,你又忘记了?”
  “我记性越发不好了。”若水扮了个鬼脸。
  应太迟笑着拧她的鼻子:“回去休息吧,这么晚了。”
  “恩。”
  他们就真的这么言笑宴宴地走了。
  我在他们眼里就是透明的,就是一空气,气死我了。我把枕头往地上一砸。
  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若水不记得自己晚上做过什么,那么那个要杀皇帝的人是不是她?
  我抱着被子发抖,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好不容易跟若水一起睡个觉联络下姐妹情谊,居然——门一下又开了,我以为是应太迟,没好气地抬起头:“到底……”
  “怎么回事”几个字卡在嗓子眼,我面前是个女子,穿一身黑色夜行衣,面上也蒙着一方黑巾,手里的刀正对着我的下巴。
  我不动声色地想动,只听她笑道:“你再动一下,我立刻让你死得好看。”
  我不动了,这年头,会点武功当真了不起,都喜欢拿着凶器对我这个手无缚鸡的弱女子。
  她拿刀尖挑我的下巴:“就这样的,还能看上眼?什么眼神!”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你说的这话活像我抢了你男人似的,说起来,莫非是思月轩的相好?我正胡思乱想地当口,这女人开口了:“你和文珂是什么关系?”
  靠!我直想骂娘。
  搞了半天是这祸根,我道:“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刀又逼近了一分:“没关系他为你挡刀?”
  我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很想告诉她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为人厚道得很,真的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为我挡刀。
  原来那刀是你砍的,你跟文珂才是蛇鼠一窝,还窝里反,要是你知道他把你卖了你还在这为了点破事唧唧歪歪会不会气得吐血?
  “反正多死一个也无所谓,我不介意先送你上西天。”她沉吟了片刻:“不过让你死太便宜了。”
  瞧你这话说的,让我死还便宜?思月轩应太迟应太商文珂颜莛昶随便哪一个,快点来救我!平时随便走走都要碰到一个,现在全都不见人影,就算现在是大半夜,思月轩也就算了,其他人不是身边都该有几十个侍卫还有什么传说中的影卫啊之类的?有人都把刀架我脖子上了,颜莛昶你部下都是吃干饭的吗?全部扣俸一年。
  那女人笑弯了一双眸子:“我还是先在你脸上留点东西好了,文珂那么喜欢你,应该不介意你变难看点,反正都是死。”
  他不介意我介意,眼见她抬起刀尖慢慢地逼近我的耳根,感觉那冰冷的刀尖寒意逼人,我闭上眼睛,扯着嗓子尖叫。
  小命休矣。
  却听到“哐铛”的声音,像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我睁开眼。
  颜莛昶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手上的剑贯穿了那女子的心口,剑间的血涔涔地掉,他皱着眉头把剑抽出来,那女子眼睛睁得老大,十分骇人。
  她没了凭靠,直直地往我床上倒。
  我赶紧跳下床,愣了半天才跪下去:“给皇上请安。”
  颜莛昶把剑递给身后的应太商,道:“起来吧,阿商,把她脸上的东西扯下来。”
  应太商应了声“是”,然后走到我床边,把那个女人翻转过来,正要扯下她面上的黑布,那女人手一动,竟然从袖中落出一把小匕,直向应太商的面门刺去,动作极快。
  应太商动作比她快,他手上的剑这次刺中的是她的小腹,鲜血流得到处都是,我捂住嘴,干呕了两声。
  颜莛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女人再也没动了,应太商扯开了她面上的黑布。
  一张没见过的脸。
  “哎,死了?”突然我们身后有人用一种遗憾的口气道。
  我一听这淡定的口气就知道是文珂,我冲上去揪着他的衣襟。
  “文大人,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下,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拿着剑对我?”
  “冷静,冷静。”他微笑着道。
  你要我怎么冷静?我差点就死了。
  “这个人你认识。”文珂笑嘻嘻地指着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会蓟山的茶寮,你还打过她一耳光。”
  “耶律云棠?”我松开他的衣襟:“你骗人,她根本不是长这个样子的。”我见到的那女人一脸老气,脸上还带着几条像被猫抓过的疤。
  “她易容,她原来就长这个样子,她要真的长成那样我为什么要和她订婚?”
  我退后了两步,防备地看着他。
  他是曾经说过,他和耶律云棠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可是现在自己的未婚妻死了,他竟然笑得如此开心。
  颜莛昶道:“废话真多。”
  文珂淡淡一笑:“加起来比不上皇上这句。”
  颜莛昶面上的青筋一跳,没作声,转身走了,应太商看了我一眼,也走了。
  哎哎哎,你们就这么把我住的屋子搞得乱七八糟的,也不管我睡哪么?
  文珂抱着手笑:“有什么想问的,一次问完,要是不问,我可走了?”作势就要转身。
  我赶紧拉住他:“别别别,我要问。”
  他转过身道:“大半夜的,真磨人。”
  亏你还好意思说得出口,是你折磨我才对吧?个祸根。
  
  离愁别绪
  文珂说了个故事。
  他的未来老婆耶律云棠,潜入临晖已经一年了。
  天家贵胄,扶姜皇帝的妹妹来临晖,当然不是来看看风土人情,顺便带点什么土特产回去。虽然皇帝本人对文珂说的是小女孩贪玩,出去见识一下也好,但我们文大人又不是傻子,早就派人摸了个通透——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拼命感叹,有钱好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所以这次他就提前两天出发来临晖,顺便偷偷跟他未来老婆见见面,谈谈心,交流交流感情——这一交流就把里头的猫腻就出来了,她是大老远的跑过来杀皇帝的,连替死鬼都选好了,就是陈滟语。其实她本来想选梁清月的,结果人家文大人有恻隐之心,觉得那么一个美人杀了可惜,好歹也给颜莛昶留个顶尖的看看,不然做人太不厚道了,所以他坚决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告诉云棠公主大人,他很欣赏陈滟语。
  都说恋爱的女人是傻子,耶律云棠那人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听文珂这么说还了得,提刀子把人砍了扔了埋了,自己假扮成陈滟语,先把颜莛昶的替身和若水的妹妹砍了,本来还想顺便把芸梦给灭口,没想到阴沟里翻船,一刀没砍中,擦了过去,结果芸梦只是中毒发疯。
  我才是最无辜的,就是跟文珂说了几句话,就把这位公主大人给气得下药害人,结果文珂帮我挡了她一刀还告诉她,若是我也死了,她嫌疑就变成最大的,她转念一想,也是。
  这就完了呗。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晚上去找文珂,文珂在梦里喊了声,浮舟。
  这就了不得了,简直是捅翻了马蜂窝,这实诚女人立马提着刀子来和我算账,还打算先把我毁容了再杀。
  听到这一段,我立刻拍桌对文珂吼,你故意的。我又不是傻子——他根本是早知道耶律云棠进了他屋子,他知道他喊了那声耶律云棠肯定要找我麻烦,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而颜莛昶也得了他的消息,所以千钧一发的时候,他来了。
  耶律云棠够可怜的,连到死都不知道她心爱的男人竟然就这么痛快的把她给卖了,而且连眼皮都不眨。文珂这混蛋一直在强调恋爱中的女人是傻子,其实人家耶律云棠哪有那么蠢?好歹人家砍人的时候还蒙了张脸,出来跟你家面还易了容的。
  于是我问文珂,耶律云棠死了你怎么办?
  他回答,我知道她在临晖吗?耶律云祁知道我知道她在临晖吗?
  那表情很无辜,好像别人吃了哑巴亏跟他没啥事一样。
  我再继续问,那你怎么和谈?
  文珂笑得很开心,我本来就不想谈,我等着过两天颜莛昶龙颜大怒把我赶回去,我只要回去的时候多流几滴眼泪就好。
  我又问,你也不怕颜莛昶杀了你?
  他道,他又不是傻子,留我一命,对他好处多着呢。
  然后他说,我告诉你那么多事,你给我什么回报?
  我感叹,这个人真是道貌岸然,形似君子,其实小人。所以在我想不出来给他什么报酬的时候,他凑了过来。
  然后吻了我。
  不是我不想躲开,而是他动作太快。等我要挣扎的时候才发现手也被他紧紧的锢住,我踢了他一脚,没动静,换成狠狠得咬他的舌头,他像是早就预料到,把我松开了。
  我还没喘过气来,他哈哈笑着走了。
  这痞子,流氓!!
  我抓起茶杯往门外扔,杯子在他身后的地上碎开,他转过身来挥手,道:“不用送了!”
  送你个鬼,我把茶壶也砸过去。
  他人已经走得老远了。
  其实他跟耶律云棠不是挺般配的么?王八配绿豆,合衬得很.
  这下好,人走完了,我屋子里还有个死人,若水和应太迟半点动静都没有,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真是!!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敲思月轩屋子里的门,没反应,我一脚把门给踹开,先找火折子照亮,然后摸到思月轩床前,他睡得跟死了似的。我连掐带拧折腾他,好半天他眼睛总算睁开一条缝:“你啊?”然后跟乌龟似的动作缓慢,把被子掀开一个角,道:“睡吧。”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这回好了,怎么掐怎么捣腾他都不醒。
  我气得要命,你吃了迷药的么?
  但是没法子,到处黑漆漆的,难道我要满园子晃找人收留我住一晚上,忍了,反正他叫我睡的。
  懒得和他客气,我把他推到床角里,他嘟嚷了两声什么,我听不清楚,然后抱着被子的一角,安安稳稳地继续睡。
  我躺上床,把被子一扯。旁边有个大活人,好歹也安心点。
  睡觉。
  第二天是被思月轩给踢下床的。
  他抓着被角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让我火大:“你干吗?”
  他一副良家妇女被非礼的样子简直恶心透顶:“你什么时候跑到我床上来的?你有没有脑子?我会被若水杀了的。”
  听听,担心不是我们的清誉,而是若水会找他麻烦,我顿时心凉了半截。
  锲而不舍地爬上床,挨近。
  思月轩抓着被角大怒:“下去。”说完又要一脚踹过来。
  小样的,让你踹一脚是我没睡醒你才得逞。我避开他的脚,然后奸笑:“你再踹?”
  思月轩很不客气地又是一脚踹过来,这次狠了,直接踢我的脸,我敏捷地一躲。
  “快给我下去。”他道。
  “就不下去。”
  我们俩正僵持着,门一下开了,我以为是若水,赶紧跳下床。
  走进来的是应太迟,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大早上的,真热闹。”
  我跑过去:“你赶紧给我说清楚,昨天晚上若水是怎么回事?”
  他从怀里取出两封信,把其中一封信递给我:“这是若水给你的,”然后又对思月轩招手:“这是给你的。”
  思月轩抓了外衫披上,过来将信拿了过去。
  我拆了我的那封。
  纸是淡紫色的薛涛笺,上面的字竟然十分工整,我狐疑地看了眼应太迟,他但笑不语。
  我开始看信。
  浮舟我走了。
  昨天夜里你看见了吧?我从前不想和你在一起入睡的原因。我一直就是这样的,白天是若水,睡着了,我还是想做梁清月。
  我曾经说了很多原谅的话,但其实我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妹妹。当年我要出骤雨楼的时候,我的手被废全是她授意楼主所为,我一心一意为她好,结果换来她这样对我,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妹妹真是死有余辜。
  结果她真的死了,那又如何?我的手回不来了,恨一个人到终点,结果恨无可恨,最是悲哀。
  当年我能从临晖活着到平阳,尝尽人情冷暖,直到遇到你。
  因为你是个笨蛋,所以在你身边觉得很安心。
  阿迟和我说了你想入宫,我知道你是为了思月轩,但你为人单纯,宫外种种已是不堪,更何况入得宫去,三年里我也不能陪在你身边,这些你该知道。
  但所有的事情,只能由你自己做选择,好比当年我执意要走,现在也是一样。
  思月轩变了,此事你我皆知,他变得太多,我总觉得是有什么不好的缘故,虽然不知为何,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告诉阿迟要好好照顾你,记得凡是多加小心,谨言慎行方是明哲保身的良策。
  又及,喜欢一个人,常常不辨是非,你要小心才是。
  若水我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思月轩在我旁边,他手上也捏着一式的信纸,上面只有三两行字,他见我再看,笑着折了收进袖中。
  算了,不想给我看我还不想看呢。
  应太迟已经坐在桌边喝茶了。
  我问:“你就让若水走了?”你不是爱她爱得那么认真么?
  应太迟道:“她坚持要走。”
  “原因呢?”
  “反正都是离开,你走或是她走都一样,”应太迟道:“她是这么说的。”
  “你不拦着她?”
  “再过几个月,我也要娶亲了,”他的目光飘向窗沿:“喜欢一个人,要是什么都不能为她做的话,还不如放她走,做人总不能太自私,对吧?”
  他的视线又转向思月轩,一时大家都没说话,片刻后思月轩道:“是。”
  应太迟笑了笑:“浮舟,恭喜,四个人当中只有你一个入宫,早些做准备吧。”说完他站起身走了。
  我和思月轩对望,我道:“小月,陪我坐会。”
  “不是要坐吗?这是去哪?”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咧开嘴笑:“屋顶。”
  从屋顶上看到满园春意,枝头花朵繁盛。
  轻风拂过,我想起小时候。
  我和思月轩坐在待花馆我屋子的顶上,一起分桂花糖吃,过不了多久若水就会出现在屋檐下,用悠悠然的语气提醒我“浮舟,该练琴了”,“浮舟,该写字了”,如果我不下去的话,就会换成婉姨挥着藤条在下面晃悠。
  思月轩把自己的外衫解开给我披上,我看了他一眼,他道:“早上还是有些冷吧?”
  我握住他的手,静静地朝远处看。
  这个别宫,真的很大。但是还是可以远远地看见朱红色的宫墙。
  思月轩突然道:“我记得待花馆的院子里有个秋千是不是?”
  “是啊。”我坐在秋千上的时候,都是若水推我呢。
  思月轩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道:“喂,小舟,我有没有说过,我最怕看见别人哭?”
  “有啊。”你是这么说过。
  “那你能不能别哭了?”
  “不行。”
  他伸出手帮我擦眼泪:“那你继续吧。”
  “嗯。”
  
  栖风殿
  进宫其实没想像当中那么热闹。
  我把这想法跟应太迟一说,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反问我:你以为是皇上娶老婆啊?
  也对。
  一辆宫车行到常德门,然后换上四人小轿,大清早的,我在马车里都已经昏昏欲睡,轿子行得是又慢又稳,结果我睡着了。
  路上做了个梦,梦见了什么却记不清楚。只觉得应该是个美好的梦,因为据应某人说,他们在外面掀帘子叫醒我的时候我正在傻笑。
  应太迟真的一路照顾到底,虽然我不知道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领路的宫女是当日在别宫门口见到的一个,碧鸢。
  她领着我绕了一处廊子,又穿过假山和水阁,到了一处宫殿。
  我抬起头:“又是这两个字。”
  匾额上写着栖风殿。
  应太迟在旁边道:“这是有缘故的。”
  “王爷不妨说说看。”最讨厌这种卖弄的。
  “现在不是时候。”他道,“你跟碧鸢进去吧,我还有点事,过会就不能陪你了,记得表现好一点。”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还拍拍我的头,活像我还是三岁孩子一样。
  算了,在这里还得给他点面子,好歹是光彩照人名动四方的应小王爷啊。
  碧鸢笑着道:“王爷说得好像我不会照顾人一样,”应太迟边走边转过头来笑:“那就拜托你了。”
  碧鸢“咯咯”笑了两声,然后对我道:“浮舟姑娘请进。”
  我跟着她走进正中的屋子,上面的匾额上题的是“碧玉红妆”四字,笔法苍劲有力,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倒比“栖风”二字好看多了。
  屋子里坐了两个人,年纪约莫在十七八九左右,皆是丰容靓饰,灿如春华的女子。
  为首的一个看着我,目光不善,道:“你就是浮舟?”
  “是,敢问……”
  她打断我的话:“方见薇,临晖缘海居。”
  好吧,这么言简意赅,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总之就是你看我这个平阳来的不顺眼,估计这里站的是陈滟语就不会这样了。
  她左边那个就和善多了,盈盈浅笑着道:“我是李荷涟,平阳残香苑,和你原是同乡。”
  我点点头:“平阳待花馆浮舟。”
  方见薇冷笑:“不错,十二年了,待花馆总算也出了个顶尖的人物。”
  她话中似是吹捧,其实眼神里直把我看成泥壤。
  我装作不知,浅笑道:“多谢姐姐夸奖。”
  李荷涟笑着圆场:“你不知道,前几位女官这次都出宫去,留下来的只有我和小薇,现在多了一个你,总算是稍微热闹了些。”
  碧鸢也笑着道:“栖风殿其实也算大,三位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久呢,最少也是三年。”
  我也笑着打哈哈,其实心里有些不乐,这算什么?就算你入宫的日子比我长,名义上你我皆是从四品女官,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横挑眉毛竖挑眼的?
  碧鸢道:“这两位是长相处的,已经见过了,现在该到其他宫里走走才是。”
  正说着这话,朱燕进来了,屈膝朝我们几人见礼,然后对碧鸢道:“姐姐,是不是该带浮舟姑娘过去了?娘娘们这会都在太后那,蘅芷宫路远,我已经吩咐了人在外面备好了轿子。”
  碧鸢道:“你说的是。”然后对我一笑:“浮舟姑娘,我和你一起去蘅芷宫,路上我会告诉你宫里的规矩。”
  我对方见薇以及李荷涟微微颔首,方见薇只略一点头,李荷涟则笑了笑。
  路上碧鸢和我坐同一个轿子里,她一路上果然没放过荼毒我的耳朵。
  皇帝的大小老婆分不同等级,设皇后一名,四妃,五嫔,其后婕妤,才人,郡君等等不限人数。掌乐女官其实与婕妤同级,但高宗有令,后宫之中,女官除见太后与皇后,皆可不必行礼。
  我问为:“为什么?”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后宫之中,贵贱有序,竟然可以如此乱来。当然,不必行礼我是很高兴,但难道不会碧鸢道:“传言高祖皇帝是南绫夫人所出,我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只是依高宗所为,必定是如此,这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后宫之人自然都会遵守。”
  哦,原来高宗真的是太祖的清妓小老婆南绫所生。
  其他也就没有别的什么重要的了。
  不过碧鸢总结了下后宫之中各人的脾性。
  皇帝颜莛昶专心国事,后宫很少,原本有三妃两嫔一才人,也有几位郡君陪侍在侧,后来三妃中淑妃因难产过世,贤妃因擅妒入了冷宫,结果自缢而死,剩下一个颖贵妃如今风头最盛,想来就是思月轩有幸见过还赞不绝口的那位;两嫔则是僖嫔和瑞嫔,还有一位安才人,这几人当中,颖贵妃是威远将军的爱女,如今有孕在身,为人很是和善;僖嫔为人最是嚣张,瑞嫔生性木衲,安才人则和僖嫔同声同气,几位郡君倒是谨言慎行之辈,为人低调,很得颜莛昶的欢心。
  说完了以后她提醒我:“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
  我脑海中出现一个念头——宁可得罪小人,不要得罪女人。
  这想法还真怪。
  下轿的时候碧鸢帮我整理了耳鬓的发缕,然后将抚平衣衫上的褶皱,道:“太后为人是最好的,不用担心。”
  我抬头看着蘅芷宫的匾额,还没说话,门里走出来一个穿青衣的宫监:“碧鸢,你好大的架子,叫太后和娘娘们等着?”
  我看着碧鸢眉头一皱,旋即松开,陪着笑脸道:“柳公公,我哪里敢,只是浮舟姑娘初来乍到,我……”
  “行了行了,浮舟姑娘跟咱家进来吧。”
  我看了一眼碧鸢,她示意我跟上去。
  我跟着那柳公公走进蘅芷宫的大门,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
  宫门缓缓地合上,我看见碧鸢定定地站在门外,看不清楚她是什么表情,那柳公公在前方道:“浮舟姑娘请走快些。”
  我紧跟上去,再转身的时候,朱红的宫门已经关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事情是这样滴……
  Long Long Ago,有一名BH的女子死了,然后穿越了,她的名字叫做薄碧氏。
  某个叫思君如故的家伙(以下简称某思)把她穿越的故事写成了小说。
  所有的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滴….(请U棉用哀怨而淡定的语气来念这一句)
  出场人物简介:浮舟=小舟应太迟=小迟思月轩=小月应太商=小商文珂=小文颜莛昶=小颜若水=小若朱颜辞=小朱薄碧氏=小碧采访场景之一 ——谁是穿越的?
  某思:请问大家知道谁是穿越的么?= =~+小迟: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小商:……(上帝视角插花:他在沉默)= =小月:跟我没关系小若:拒绝回答如此无品的问题= =小颜:大家看清楚,穿越那个是女的女的女的,不许你们在朕探头探脑,违者立刻拖出午门外斩首= =#小舟:和ME有关系么?
  某思:ME素什么意思?
  小舟:罗刹国语,U个文盲[某思总结:这些人各个抵死不认账…ME大脑被河蟹过的…ME什么都不知道…..]采访场景之二 ——之前穿越的和让人穿越的某思:根据观众反映,U们只出现了两章就没再出现过了小朱:HI~大家好~鄙人朱颜辞,时空穿越分局第九区域负责人~欢迎大家来穿越哦~~~
  某思:— —#米有人问你这个~不要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广告!
  小朱:娘亲,我很想问你,为什么才到第二章你就把我给河蟹掉了?= =~+某思:(心虚擦汗)啊,今天的天好蓝~对了,小碧呢?都没看见她出场~~
  小碧:(离线+自动回复)你好,我现在有事,稍候将回复您某思:小碧?
  小碧:(继续自动回复ing)你好,我现在有事,稍候将回复您某思:……当ME什么都没说小朱:娘亲,我可以继续广告了吗?
  某思:随便了…..反正我可以河蟹掉你小朱:…….U个后妈….
  [某思总结:在这两人的极度不配合的情况下,关于穿越的事实…依旧不明…]采访场景之三 ——谁是女猪?
  某思:女猪不明确…这不是我说的…小舟你再瞪我我就把你河蟹掉…
  众人:她的确是女猪…女猪…女猪…(整齐齐滴回音ing)
  路人:为什么你们这么整齐的回答?
  小迟:娘亲说了,要是我们不这么说,回头全部扣年俸然后最后结局的时候见谁不顺眼就灭谁某思:啊?U说什么?风声太大我听不清楚….
  [某思总结:偶是一亲妈….亲妈…亲妈….]采访场景之四 ——谁是男猪?
  某思:你们三个谁是?
  小月&小颜&小文:我是!!
  (三人互瞪)
  小月&小颜&小文:你不是!!!
  某思:(擦汗ing)小舟,过来认认谁是你的男猪?
  小舟:娘亲,U想谋害ME的话请直说…..
  小碧:(上线状态)我选小颜!!!他有车有房,至少死了个爹啊!!!
  小颜:= =~+回头封你贵妃做~
  小碧:(满地打滚)ME要做皇后呢~~
  小颜:没问题~耐心等着~~
  小碧:哦哦哦~~~
  小文:(举手)我有车有房,而且父母双亡~
  小月:……
  小碧:(兴奋ing)娘亲,这个文可以NP吗可以NP吗可以NP吗?
  某思:……
  小月:……
  
  思浮舟
  走了大约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柳公公推开了一扇门,凉凉地道:“浮舟姑娘请进。”
  然后让我先走一步,自己走在后面。
  我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
  好大一屋子人。
  站的多,坐着的少。
  正中央坐着的女人,年纪十分暧昧,成熟稳重,大约四十多岁上下,穿着一件宝蓝衫子,淡施薄粉,乌发随意挽了个髻,别了一支沉香木钗,钗头刻着繁复的藤萝纹路。
  周围还坐着几位,看穿戴和座次,身份地位立见高下。
  左手侧最上位的,面如朝霞映雪,长眉连娟,唇如朱樱一点,翠凰绿玉满头,正在接过身后宫女递过来的一盏茶,那双手也是十分美丽,指如春笋,身着朱红裙裾,面色祥和,小腹隆起,想必就是颖贵妃。
  右侧最上位的是位丰姿冶丽的女子,生得极美,却太过妖娆,一看就觉得不易相处,穿一件杏子红小菱纹裙衫,流云髻上别着好几支金钗;见我看她,她却斜着眼瞟了我一眼,抿着唇冷笑,她怀中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大概五六岁,捏着她的袖子睡得正香。
  都不正眼看人的,这位该是僖嫔了。
  还有一位坐在颖贵妃身边的,见我进来,只继续喝她的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应该是那位传说中木衲得紧的瑞嫔,她身边站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僖嫔身边应该就是安才人,果然也是个美人,只是僖嫔冷笑看我,她则笑都懒得笑,面无表情。
  旁边还坐着的,估计就是皇帝身边的几位郡君了。
  柳公公咳嗽了一声,我赶紧跪下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虽然说不必对皇帝的这些小老婆行礼,但是现在看起来,不请安是不行了。
  坐正中央的女子抬了抬手:“起来吧,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我迟疑着把头抬起来,等太后把我看了个仔细。
  太后突然笑着朝我招招手:“走近点,哀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
  我依言走近几步,太后又道:“再近点。”我只好又往前走。
  直到走到她面前,她方拉着我的手,一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笑道:“我就说这孩子生得怎么这么面善,颖儿,你看她像不像哀家年轻的时候?”
  颖贵妃也笑了:“姑妈说得对,眉眼是有些像。”
  原来颖贵妃和太后还是近亲。
  我赶紧道:“太后是千金贵体,月貌花容,浮舟能与太后形似,实在是浮舟的荣幸。”
  太后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嘴也甜,今年多大?”
  “回太后的话,浮舟十四了。”
  “哀家记得当年我初进宫也是那么大的年纪,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一样,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僖嫔娇笑道:“太后这么多年形容不改,实在是令蓉莲羡慕,太后该将保养的法子都告诉我们才好。”
  太后笑着看了她一眼:“哀家当年还不如你。”
  僖嫔笑笑不语。
  太后突然叹气,笑得很是无奈:“皇上也是,我说了多少次,后宫多些人才热闹,他每次都是当着面应承我,左耳进右耳出。”
  几位娘娘都掩着唇笑,我也陪着笑。
  “皇上还未立后,四妃当中就只剩颖儿一个,”太后指着颖贵妃道,又一一指着其他人,戏谑道:“僖嫔年纪最长,和皇上同年;瑞嫔年纪最小,就是话少,闷葫芦一个;安才人是僖嫔的胞妹,刚被册封没多久,颖儿年纪比你大上三四岁;宫里规矩,女官的品阶和她们不一样,见着了叫声姐姐也就是了。”
  原来如此,难怪僖嫔和安才人同声同气。
  “浮舟记得了,几位娘娘都是兰心惠质,浮舟好生羡慕。”
  几个人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太后又叹道:“皇上的后宫少,子嗣更少,芪静,过来。”她朝瑞嫔身边的小女孩道,那小女孩立刻就跑了过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太后。”
  太后松开拉我的手,把她抱进怀里,又指着僖嫔道:“芪善这孩子,是不是晚上又闹着不睡,现在睡得倒香。”
  僖嫔面带几分浅浅的得意之色,笑道:“男孩子爱淘气,我也没法子。”
  她这话一出口,其他几个人的脸色都稍微变了变,只有太后面色如故,似乎并没察觉气氛有异:“芪沁那丫头呢?”
  没人吭声。
  太后看了一眼柳公公:“柳唯,芪沁呢?”
  柳唯的脸色很难看,跪下去道:“回太后的话,今日本来去差了人请大公主过来的,可是找不到人。”
  “算了,这丫头真是越来越野。”太后了然道:“皇上也是,应淑妃死得早,照理就该把芪沁交给颖儿教养,结果放任她越来越野。”
  原来淑妃姓应,是不是跟应太迟有什么关系?
  却听颖贵妃笑道:“皇上和淑妃情深意重,这后宫中人都知道,皇上不想将芪沁交给我抚养自然有他的道理。”
  哎,我就站在这听你们闲话家常,你们也都不避忌下么?
  太后看了我一眼:“对了,说起来浮舟刚进宫的,现在宫里还有几位掌乐的女官?”
  “还有两位。”颖贵妃笑道:“是方见薇和李荷涟。”
  “那就对了,浮舟姓什么?”太后问。
  我愣了一下,其他人都这么定定地看着我,估计是没见过我这样想自己姓都会愣住的。
  回想起思月轩的话,我开口道:“回太后的话,浮舟姓思。”
  “司礼监的司么?”颖贵妃突然道。
  “不,是相思的的思。”
  颖贵妃抬起手来喝了口茶,不说话。
  太后又道:“这个姓倒少见。”
  我笑道:“是。”
  “说起来,现在芪沁这丫头的礼乐是谁在教习?”
  几个女人都摇头表示不知,还是柳唯道:“回太后的话,之前教习大公主的女官已经出宫了,现在从缺。”
  “怎么也不找人补上?”
  “回太后,栖风殿的两位女官大人,方见薇大人为司书,教习大皇子,李荷涟大人为司画,教习二公主,其他的女官已经出宫了。”
  太后道:“那就浮舟吧,就封为尚乐如何?”
  “谢太后。”我赶紧跪下“浮舟。”
  “是,太后。”
  “芪沁这丫头最让哀家头疼,以后你要多费心。”
  我还能说什么?难道我要说太后娘娘你怎么这么缺德最难办的事你交给我?
  我不能。
  所以我笑着说:“太后放心,浮舟一定尽力。”
  太后很是欣慰地一笑:“那我就等着看了,柳唯领着浮舟去衍庆宫见见芪沁。”
  柳唯道:“是。”然后手一伸:“浮舟大人请。”
  我道:“太后,浮舟先行告退。”然后站起来跟着柳唯走了。
  刚走了两步,我听见太后咳嗽了两声,颖贵妃问:“太后是不是身体抱恙,该传个太医来看看才是。”太后笑了两声,道:“说起来,浮舟像另一个人多一些。”
  我就只听到这,因为柳唯走得飞快,我还要费心跟上。
  柳唯把我带到蘅芷宫的门口,碧鸢迎了上来,那轿子还在外头等着,我扶着碧鸢的四周上了轿,听他吩咐道:“送浮舟大人去衍庆宫。”然后又吩咐了碧鸢几句,就走了。
  我在轿子里翻了个白眼,这人实在可恶,太后叫他送我过去,他就送到这门口。
  碧鸢掀了帘子道:“浮舟大人被封为尚乐实在是可喜可贺,碧鸢还有旁的事,不能再送大人过去了,大人保重。”
  然后也不等我说话,就把轿帘放下。
  只听她吩咐了一声“起轿”
  轿子平稳地抬了起来然后转了个方向前进。
  这回好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去见那野丫头。
  还不知道会怎么着呢!
  轿子走了大概两柱香的时间才落下来。
  我下了轿走过去,衍庆宫的大门开着,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
  正殿里一个人都没,我只好绕出来,再走到偏厅,这回终于有人了。
  但这人却是十分的奇怪。
  分明是个男子,穿得古里古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服饰——手臂露出大半,下面穿着不知什么材质的长裤,上面还吊着一根长长的像是铁链一般的东西。
  头发很短,还是种仿佛被火燎过的焦黄色,长度只到耳际;耳垂上闪着红光,是枚宝石耳针。
  见我进来,他笑着抬起手打招呼:“嗨。”
  我倒退两步,他说什么?嗨?什么意思?
  他本来坐在一张藤椅上,见我后退,站了起来朝我这边走。
  他走近一步,我就往后退一步。
  这人实在太奇怪了。
  他朝我伸出手。
  我赶紧避开。
  门外传来一阵歌声,越来越近,声音还很稚气。
  唱的什么我只听清楚了几句。
  什么“我知道你坚持要走是你受伤的借口”,还有什么“请你记得我”,总之也是跟面前这个人一样怪。
  我转过头。
  一个穿着宫装梳着小辫的小女孩正在怒瞪着我们:“朱颜辞,你找死啊——”
  长得倒是挺漂亮,就是脾气太差。
  被叫做朱颜辞男子笑了笑:“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女孩到桌边,拎着茶壶倒茶来喝,然后指着我问:“她是谁?”
  “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朱颜辞也坐了下去,还很好心地招呼我:“你要不要坐?”
  废话,我当然要坐,但是你至少要让我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吧?
  “我是新入宫的掌乐女官,太后要我来见大公主。”
  那小女孩把脚踩在凳子上:“找我干吗?”
  原来你就是那传说当中的野丫头,我屈膝行了个礼:“从今日起,我负责教导公主的礼乐。”
  芪沁狞笑道:“赶走一个又一个,真是麻烦。”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朱颜辞突然道:“你要赶多少个我都不管,就这个不行。”
  芪沁看了看我,又换上奸笑:“是你的那个?”她翘起一只小指头。
  这回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才怪,她就是我说的那个。”
  “哦,那个穿越不良品。”
  “那时候我忙着晋职,谁知道会出这种怪事。”
  “你还好意思,都是你害的,把我折腾成这个样子,老子要投诉你。”
  原来公主的教养比我好不了多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投诉电话不是告诉你了么,你有意见你就投诉啊。”朱颜辞好整以暇地道。
  “你把手机拿来。”
  “不行。”
  “拿给我。”
  “你想得美。”
  他们越说越带劲,我一句都听不懂。
  “你们——”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们俩住了嘴,一起转过脸来看我。
  感觉我好像是集市上五文钱一颗的白菜,被他们挑来拣去。
  “你叫什么名字?”芪沁问。
  “浮舟。”
  “浮舟?”芪沁看了一眼朱颜辞,朱颜辞耸耸肩,状似无辜。
  她又问:“你负责教习我?”
  “是。”
  “那你留下来吧,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话是不是说反了?
  这没娘的孩子真是嚣张得不得了。
  还有为什么照顾我是看在这个奇奇怪怪的人的面子上?
  脑子有病!
  
  又忙又闲
  时间过得很快。
  一眨眼大半个月就过了,这宫里的日子,怎么说呢?过得不怎么样。
  首先是分给我的贴身宫女,明兰,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她么?因为当时碧鸢要我自己挑人,但是我看着那群女人的脸不知道为何就觉得会处不下来——各个都是一张死人脸,估计都是那种上面规矩要四更起床,她们三更半就会起来准备的人。
  恰好明兰这丫头在给我端茶,一个不小心就踉跄了一下,幸好没摔,刚看她惊魂未定地朝前走两步,结果她“扑通”一声真给摔了。
  看着她被方见薇的贴身宫女胭脂给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我就不高兴——这是我在选人,白让你带着丫头看了半天我也就不说了,现在她是给我捧茶,她是在我面前摔的,和你一点事都没有,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看我不顺眼也别拿别人摔脸子!
  于是我指着明兰对碧鸢说,我就要她。
  碧鸢问我要不要考虑,我道:“就凭她平地里走路也能摔,我也选她。”
  方见薇皱着眉头,李荷涟淡淡微笑。
  我知道这理由很烂,但是她会让我想起若水和思月轩。
  好吧,我承认,那两人要稍微好一点,至少平地里走路没摔过多少回,主要是我门口那道为了对付应太迟的坎害人。
  其次是那个传说中要照顾我的大公主。
  这位是传说中你想见见不到,不想见偏又见得着的那种,怎一个神出鬼没了得。
  这丫头的脾气比起我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抱琵琶她嫌重,拿笛子她嫌轻,弹琴她说坐不住。
  所以今天我坐在衍庆宫里,那叫一个凄凉,除了做主子的芪沁,连个旁人都没有。
  这位公主那脾气叫一个怪,总体来讲是四个字——生人勿近。
  好歹是个公主,身边伺候的人我扳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比我身边的人都还少。每天去给皇帝还有太后请个安跑回来继续蒙着头睡,贴身伺候只有一个哑巴老太婆,然后身边有几个宫监和杂使宫女,这就完了。
  该说她不受她老爹待见还是什么?不过这孩子坚强得不像一般小孩。
  比如她从来没对我摆过架子。
  比如我现在捏着她鼻子让她起床,她也不会冲我发火。
  她挣扎了两下,把嘴咧开,继续睡。
  我用被子蒙着她下半张脸,真好,总算是醒了。
  看着她那金鱼泡一样肿着的眼,我奇怪:“你怎么了?”
  这也是个好处,和她说话不用那么计较身份地位,她好像从来不觉得是自己是个公主。
  她边揉眼睛边道:“我老婆死了。”
  “啊?哈?”我傻眼,你老婆?
  “我养的宠物猪死了。”她换了个说法。
  “啊?啊?”我继续傻眼,应该不是我笨吧?宫里的贵妇养狗或猫做宠物并不是什么怪事?但是猪……
  是不是太那个了点?
  她躺下去把被子裹紧:“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她翻身坐起来:“总之,就是我的宠物死了,娘的,我费心费力累死累活养了那么小半年,朱颜辞个混蛋就这么把它给我养死了。”
  真是言语粗俗的公主大人。
  “为什么我没见过?”你养了一只猪?!这整个宫里的人竟然不知道。
  “我在别的地方养的,不是在宫里,”她慢慢地道,好像在检审自己的每个字:“所以只能托朱颜辞照顾,结果他居然跟我说他养死了,他简直是个白痴二百五混蛋加三级。”
  最后一句我只听懂一半:“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混蛋到了极点。”
  “哦,我同意,不过你是不是该起来了?”
  她下了床,到梳妆台前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顿时大惊失色:“靠,怎么这样了?”
  “你到底怎么把你的眼睛弄成这样的?”
  她想了想,然后开始作痛哭流涕状:“老婆,你死得好惨——”然后她耸耸肩:“就这样。”
  “你哭了一晚上?”
  “是啊。”
  “你感情真充沛。”
  “多谢夸奖。”
  “不客气。”其实我真没想夸你。
  如此废话了一阵,我叫人进来伺候她梳洗穿衣,然后我们面对面坐着开始摆棋盘。
  下五子棋。
  围棋下起来太累,照她的话是太费脑子浪费青春,还是五子棋好啊!只是这丫头未免太会耍赖,下一盘她要悔无数次,毫无信用可言。她赖我也赖,不然太不公平了。
  即使如此她都还在输,而且输得十分凄惨。
  所以她最后恼羞成怒地掀了棋盘:“不下了不下了。”
  我赶紧告辞,这个疯丫头,简直跟座火山似的。
  坐着轿子回了栖风殿,明兰迎了上来:“浮舟大人,要喝茶吗?”
  看她那期待的眼神,我都不好意思回绝:“好……吧。”后面那个字声音有些小。
  不是我打击她,这孩子真的很那个啥,端十次茶有九次要摔跤,收拾东西要碰坏大半,所以什么事都是交给其他的宫女做,以前她是天天被骂,好在皮厚,笑一笑云淡风清,继续摔跤继续,现在做了我的贴身宫女,成天混日子成了吃白饭的。
  不过好在最近有进步,做事仔细多了,端茶的功夫有进步,摔跤的次数明显减少。
  她稳稳当当地捧了茶给我:“新送来的雨前龙井。”
  “哦。”我喝了一口,果然不错。
  “小舟。”
  我抬起头,应太迟摇着他那把黑扇进来了,我站起身请了个安:“王爷。”
  明兰跪下道:“奴婢给王爷请安。”
  应太迟道:“起来吧起来吧。”明兰刚站起来,就听应太迟道:“原来是你。”
  明兰很激动地道:“王爷,你认得奴婢?”
  应太迟干笑了两声:“当然认得,你不就是那个原先在养心殿给我端茶,结果在我面前摔了一跤,还把茶洒了我一身的明兰么?”
  明兰泫然欲泣地抓着我袖子不放,委屈得跟个小媳妇似地:“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原来是有前科的。
  应太迟道:“没事,上次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就是把我从养心殿调到栖风殿来了。”明兰松开我的袖子,连连摆手。
  还好还好,要是颜莛昶是个暴君,手下的人也跟他一样的话,估计会吩咐人把你拖出去,把你的两只手给砍了。
  想想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我让明兰退下:“你来干吗?”
  应太迟笑着坐下:“没外人了就对我这么不客气?”
  “好吧,我把你当内人。”我翻了个白眼。
  “瞧你这话说得——”
  “那说正经的,你来干吗?”
  “不是怕你没熟人照应,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欺负么?”
  我扳着手指头数:“自打我进宫来,看过的人能叫出名字来的,不超过二十个。我整天跑完衍庆宫就回栖风殿;尚乐这位置上不上下不下的,我又没招惹哪个有权有势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人欺负?”
  “那可说不准,今天没有,或者明天有呢?”
  “王爷算准了我该在这宫里四面树敌?”其实皇帝的老婆又不多,她们斗来斗去刚刚好,没我什么事;底下的宫女啊什么的和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再说我又没跑到皇帝面前去怎么怎么着,应该不至于让别人眼红,怎么看我这太平日子都能过很久吧?
  “不是算准了,你为人单纯,我是为你着想。”他眯着眼睛,用黑扇撑着下巴:“你最近见过思月轩没?”
  “没有。”
  宫里规矩,虽然掌乐女官不是女妃,但也不能与其他男子有私交。
  我觉得当时听碧鸢那说话的意思就是,你出了宫了咱们管不着,进了宫我们就一定得管,你就把自己当成给皇帝预备的就成了。
  真无聊。
  “怎么不见?”
  “见不着。”
  这是实话,给我请平安脉的是个太医院的半老头子,姓王。
  “想不想见。”
  我没好气:“废话。”
  “哦,那你是不想见?”他还在继续废话。
  “王爷,门口在那,慢走不送。”我言简意赅,伸出手指着门口。
  “我是真有事,芪沁那孩子最近好吧?我这段时间忙,刚才过去一看,又没人影,到处都找不着,只好过来找你。”
  “还好。”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她那双金鱼眼,真是罪过。
  真是罪过。
  “那就好,这孩子挺怪的,你要多费心。”
  “知道了,”我换了话题,“听说淑妃是你姐姐?”
  应太迟叹气:“我就知道你要问。”
  “你不想我问我可以不问。”我可以问别人。
  “没事,的确是我姐姐,大哥的亲妹妹。”应太迟两眼发光:“你还想问什么?”
  也就是说,她也是妾生的。难怪是淑妃,要不然凭颜莛昶和应家的关系她该做皇后嘛!
  “呃,你要是想说你可以说。”看把他给激动的。
  应太迟好像受了极大的鼓励,道:“我姐姐生得很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态浓意远淑且真,真是琼姿花貌,惊为天人。”
  “比颖贵妃还美?”难以想像,那不是美成仙女了?
  结果应太迟嗤笑:“就叶潇颖那样的,还美?送给我我都不要。”
  人家那么一个大美人,你该去听听人家思月轩怎么说的,什么“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想着想着,我就觉得这胸口就跟堵了一口气上不来似的。
  “你怎么了?”
  “没事。”我把放在胸口的手拿下来,“你继续。”
  “总之,我姐姐是美得出尘脱俗,惊天动地。”他总结道,“不要拿她和叶萧颖那种女人比。”
  “说得别人好像得罪了你似的。”
  应太迟道:“我跟他们叶家天生不对盘,偏偏大哥娶的还是她妹妹,咱们两家还算亲戚。”
  这样都行?颜莛昶你可是乱点鸳鸯谱的高手。
  “反正我没见过比我姐姐更美的人。”他神往地道,“可惜——”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应淑妃是难产死的,生下来的孩子就是芪沁。
  “你很喜欢她?”
  应太迟面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最后他道:“浮舟,宫里说我姐姐是难产死的,是不是?”
  我点头。
  “那是骗人的,她是被人害死的。”
  “被谁?”
  “不知道,总归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你觉得会是谁?”
  “我当时又不在宫里,怎么会知道?”
  “那直觉呢?”
  “僖嫔?”看她那一脸妖媚又高傲的表情。
  应太迟不说话。
  “总不会是颖贵妃吧?”
  应太迟迟疑地摇头:“那个时候她还没进宫,现在皇上身边的这几个人里,她进宫最晚,却最得宠。”
  这回换我不说话了。
  应太迟笑笑:“这些事和你没关系,反正我表哥不喜欢你这样的。”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喝了一口茶。
  他站起身:“我走了,最近忙得要命。”
  “忙些什么?”我站起来送他出门口。
  “忙靖安王爷我的婚事。”
  我愣了一下:“就是之前说的那个?”
  “是。”
  “那若水呢?”
  应太迟道:“总之这事你别管了,记得到时候送我份大礼就成;我会记得让太医院安排思月轩给你号平安脉。”
  最后这事我还挺高兴的。
  至于之前那句,我宁可不去想。
  
  巧遇
  应太迟说到做到,第二天给我请平安脉的人就换成了思月轩,淡蓝袍子,一看就知道是官服,穿上去还挺精神的。
  这小白脸装模作样地给我把完脉,眉头皱得死紧。
  我看他那样子就觉得我好像是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一样,等他把手收回去我问:“怎么了,我哪有毛病么?”
  他指了指他自己的脑袋:“你是这有毛病。”
  我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你脑子有毛病。”
  他笑笑,我道:“我们出去走走吧,半个多月没见,我昨天做梦梦见你了。”
  “梦见什么?”
  “梦见你跟我说你喜欢我喜欢得要死不活。”我随口胡诌。
  思月轩一下脸就红了,那红得都能滴出血来:“你胡说八道,就你这么个丑样子的,我喜欢你什么?”
  “哎,你不是说要娶我的么?”
  思月轩眯着眼睛笑:“我不娶了成不?”
  “不成,我们去外面走走。”
  好半天,思月轩才道:“好。”
  天郎气清,惠风和畅,真是好日子。
  我看着四面没人,拉着思月轩的手往园子里走。两个人的手心有些微微发热,天气果然渐渐热了。
  现在是春意正浓时候,桃红柳绿,姹紫嫣红最是迷人,我边看边感叹:“真是好命,这些人成天就住这么好的地方。”
  思月轩道:“你在待花馆和若水住一间别馆,你还嫌不够大?”
  “我是说这的景致。”
  “有什么好看的?你多住几年,冬去春来,年年都是一个景,走来走去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还不如平阳城。”
  看不出来你还挺念旧。
  “平阳城也就秋天最好,满院子都是桂花香,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我也怀念着。
  “你就记着吃。”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
  “桂花蜜给了,桂花糖什么时候还我?”
  “我什么时候欠你的?”
  “你临走前怎么说的?”
  “吃吃吃,”思月轩恼羞成怒:“你快吃成猪了!!”
  我掐着他手心:“你倒是再说一句试试?”
  思月轩正要说话,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又尖又细的咳嗽。
  我和思月轩转过身。
  颜莛昶和颖贵妃站在我们身后,后面是一大帮子人,宫女太监侍卫,齐压压地站成一队。
  我和思月轩的手立马松开了。
  跪下去行礼:“给皇上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颜莛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颖贵妃道:“请起。”
  我们依言站了起来,颜莛昶摆着张要吓死人的脸,问思月轩:“你是太医院的?”
  思月轩低着头道:“回皇上的话,是。”
  废话,穿着太医院的医士服,不是太医院的莫非是混进来行刺你的?瞧你那样,脾气真差。
  “宫里的规矩,你知道么?”
  “知道。”
  “那你还在这?”颜莛昶负手而立,微微地抬起下巴,一副傲然的样子。
  思月轩深吸一口气,恭敬地道:“回皇上的话,尚乐大人最近身体不适,下官奉劝她多出来走动。”
  好样的,思月轩你个撒谎都不脸红的家伙。
  “走动要你们手牵着手?”颜莛昶全然不信。
  “出来走动也是有讲究的,下官刚才是在教尚乐大人正确的行姿。”
  哎,思月轩,你真厉害。
  颜莛昶没话说了,隔了半天才道:“你下去吧。”
  思月轩看也没看我一眼,告退了。
  我气得半死,但还是安安份份地告安:“皇上,浮舟也告退了。”
  结果颜莛昶道:“不急,正好逛这西六宫的园子,你也陪着吧。”
  我哑然,看了一眼颖贵妃,她抿着唇笑笑,似乎并不在意。
  其实我也不是太在意。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陪他走得脚都酸了,那么多人,我挨谁都不熟,尽量往边上靠,边走边神游太虚,差点又迷路。
  我早说过,皇帝不是好东西。
  果不其然。
  好不容易等着颖贵妃逛得也累了,辛苦了,说要告退了,他手一挥:“你去休息吧。”
  我也依样画葫芦,结果他说:“那边有处亭子,去坐坐。”
  结果颜莛昶坐着,后面的宫监宫女跑去张罗茶水瓜果点心,摆了一桌,我只能在旁边立正站好,只觉得怒火中烧,烧得我是心力交瘁。
  他闲闲地喝了一口茶,道:“你坐吧。”
  我道:“浮舟不敢。”
  “你敢抗旨?”他那好看的英眉一挑,目光很冷。
  我马上跪下去:“浮舟不敢,谢皇上恩典。”
  他道:“坐吧。”
  我依言坐在他右侧,努力微笑。
  颜莛昶道:“你们站远些。”
  这话却是对他身边的宫监和宫女们说的,几个人对看了一眼,麻利地退了下去。
  这效率,幸好明兰从养心殿调到了栖风殿,不然她现在肯定很惨。
  等大家都走开,颜莛昶道:“你和那个人是认识的?”
  我愣了一下:“回皇上的话,是。”
  “怎么认识的?”
  “在家乡的时候,我有次生了重病,请的就是现在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为我医治,那个时候他还未入朝为官,刚才的思医士,也是那时候认识的。”
  颜莛昶皱着眉头道:“院判?是不是思铖?”
  “回皇上的话,是。”
  “原来是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喃喃地说了一句又道:“你知不知道,后宫中人不得与其他男人有私交?”
  “回皇上的话,浮舟人在宫里,却不是皇上的后宫。”
  “你人在这,起码要守规矩吧?”他反问我。
  我不说话。
  “有话就直说,朕看着你那么一张脸难受,活像死了爹娘似的。”这嘴毒的。
  我抬起眼看他,笑道:“回皇上的话,浮舟没爹没娘,他们死或者没死,浮舟一点都不在意。”
  颜莛昶别过头:“原来如此。”
  反正你是皇帝,你最大,说话伤人你也不用道歉的。
  “对不住,我不知道。”
  我没反应过来。
  刚才那话真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吗?我有没听错?
  “皇上言重了。”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这事朕确实不知道,你也别放在心上,朕跟你一样。”
  “啊?”
  “朕的娘死得早,先皇把朕交给太后抚养成人。”
  这我可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这宫里头的事太多,一件件一桩桩,背后都是太多故事太多秘密,宁可少知道一点,免得惹祸上身。
  若水说的,谨言慎行,方是上策。
  “回神了。”颜莛昶在我眼前摆摆手。
  我回神了。
  颜莛昶问:“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道。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面前的茶果一眼:“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啊啊?
  你确定你是想问我这个?
  他看了我一眼,以为我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我默然,皇上,你很无聊。
  “朕在问你话。”
  “甜的。”我随便选了个,看他那样子我再不回答他就得发火了。
  “哦,那你喜欢什么?”
  “吃的。”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其实我说了谎。我喜欢思月轩,你难道能把思月轩打个包袱赏给我?
  颜莛昶直勾勾地望着我,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你撒谎。”
  真是聪明的皇帝,我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浮舟敢问皇上,何以见得?”然后就难得地看见颜莛昶一副吃憋的样子,其实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又不熟,为什么要告诉你?
  颜莛昶不乐:“直觉。”
  我偷笑,被他看见。
  “你笑什么?”
  “没有。”
  “你当朕的眼睛是瞎的?”
  不,我只是那么希望而已。
  “算了,你走吧,看着你朕眼睛都疼了。”他揉了揉眼睛。
  我告退:“皇上,浮舟先行告退。”虽然你让我走我很高兴,但是后面那句你要是不说的话,我会更感激你。
  我刚转身踏出一步,就听他在我身后小声嘀咕:“跟采璃没一点像的。”
  我真想问他,采璃又是谁?
  果然很河蟹的社会啊!!!
  
  故事
  回了栖风殿,明兰迎上来:“浮舟大人,有客人来了。”
  “谁?”
  “靖安王爷。”
  “哦。”应太迟嘛。
  “还有大公主。”
  我停住脚:“明兰。”
  “是。”
  “下次记得一次说完。”
  “知道了。”
  果然进了我的转波阁,就看见应太迟抱着那小丫头在院子里折桃花,我正要请安,应太迟转过脸来笑:“免了免了。”
  我也懒得和他客气:“怎么你又来了?”你不是说忙吗?
  “我来看芪沁,顺便看看你。”
  芪沁折下了一枝开得最艳的桃花下来,道:“浮舟,小舅舅说他心情不好。”
  应太迟垮着脸拧她的耳朵:“你这嘴怎么就是管不好?”
  “童言无忌嘛。”
  应太迟似笑非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对味了。”
  “我才八岁。”芪沁也似笑非笑地道,朝我这看了一眼。我干笑,这八岁的小鬼看着倒比某些活了几十岁的人通透多了。
  应太迟把芪沁放下来,道:“进屋说。”
  芪沁高高兴兴地拉着他的手进屋。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你们都当我是死的,也不问问我说进就进?
  芪沁紧挨着应太迟坐在桌边,然后道:“浮舟这不错,赶明我也想来住。”
  “请便。”只要你来得了。
  应太迟笑道:“你住这来?看那老太婆不找你麻烦才怪!”
  “哪个老太婆?”我问。
  “太后,”芪沁两只手撑着下巴,“这老不死的,反正她就是喜欢找我麻烦。”
  那也是你做事太过火,三天两头借口身体抱恙不去请安,见了面嘴也不知道甜一点。
  可能是我的眼神太过明显,芪沁冷笑道:“你想什么我知道,不过你要下定决心讨厌一个人,她做什么你都会觉得讨厌的。”
  我想了想,也对。
  应太迟还是继续笑,揉了揉芪沁的脑袋:“你是什么都敢说,和你娘一个样。”
  “谢谢。”
  “没人夸你。”应太迟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对付像太后那种人,她笑你要比她笑得还甜,她不笑你要哄她笑,他们叶家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们能不能不要在我这说这些,小心隔墙有耳——”真是作孽。
  应太迟道:“你怕?”
  “废话,我没权没势形单影只的,不怕才有鬼。”想我浮舟刚出世没多久,大冬天穿着件小薄袄被扔在妓馆门口,嘴唇冻得都发紫了都能健健康康活了这么十几年,就为了这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破事被定个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砍了,多不值当?!
  应太迟道:“放心,之前我就一直注意着,周围没人。”
  “哦,那你继续说吧。”
  应太迟看了我一眼,无语。
  只好换我找话题:“你怎么心情不好了?”
  “哎,别提了,今天早朝叶太后的弟弟,就是叶萧颖的爹,又把表哥的面子给驳了,你没看他那脸色,我看了都心凉。”
  “为什么?”
  “不就是又说起削减他手上的军备么?”
  “为什么要削减?”
  “手握重兵,为人嚣张。”
  “兔死狗烹。”我道。
  应太迟挑着眉毛看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朝廷里手上握着兵权的,都是当年世代军功,你敢说叶家当年对朝廷没有功劳?现在太平了,就想方设法地把当初给的恩惠又讨回来。
  我把视线移到别处,盯着他手腕上那一小块血玉看。
  “那不一样,有权有势,那权势是皇恩给的,现在皇上要收回来,也是自然,”应太迟道:“九五至尊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做臣子的势力渐大,事事钳制着自己?”
  “那你们应家不是一样么?”而且叶家可没封王,你们应家独一份的。
  应太迟嘴角一弯:“当然不一样。”
  “拜托你了小王爷,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你别害人了成么?”
  “就知道你是这反应,说你笨吧,这些事你又明白,这后宫里的人,谁不削尖了脑袋想探听这些消息?说给你听你还偏不想听。”
  “有什么好听的?我又没哪个爹在朝廷里做王爷当将军的,听了还不能说,听了好让它烂到肚子里去么?”
  芪沁笑出声来。
  应太迟问:“小沁笑什么?”
  “我想起一个故事,要不要听?”她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
  显然应太迟很有兴趣,我也有些好奇。
  故事短得要命,芪沁很快就说完了。
  很久以前有个皇帝长了双驴耳朵,他从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这个秘密,所以将头发放下来遮住耳朵.每次理完发,他都担心那个服侍他的人会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所以就派人跟踪他们,在他们开口说道:"你们知道吗?皇上他...."还没等他说完,剑就刺穿了他们的胸膛.一个又一个人死去,直到他的出现,他给皇上理了发,发现了皇上的秘密,可他却从没跟人说过.十年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最后这个人忧郁成疾,他让人帮他挖了个洞,冲着那个洞大喊了句:“皇上有双驴耳朵。”然后就死了。
  该怎么说呢?真是个让人郁闷的故事。
  应太迟摸摸她的头:“小沁,你哪里听来的故事?”
  “不记得了。”她那笑一看就知道是在装傻。
  我和应太迟也懒得拆穿她。我道:“所以说,应王爷莫要陷害我了。”我就指望着过三年太平日子,然后出宫。
  应太迟道:“我没想陷害你,不过想找个不会给我惹麻烦的人说说,心里也好受点。”
  我的嘴角又抽了一下:“那你好受了点没?”
  “还好。”
  “其实皇上又未必那么气,今天我还遇见皇上和颖贵妃逛御花园来着?”
  他若有所思:“你遇见了?你一个人?”
  “不是,还有思月轩。”
  “哦~”他了然地一笑,“结果呢?”
  “思月轩走了,我陪着皇上和颖贵妃逛了半天,脚都酸了。”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你了,不过你也想想,跟叶萧颖那种女人逛园子,是我也得要抓着你在旁边,好歹心里舒服点。”
  “你就那么讨厌她?”得了吧,还心里舒服,颜莛昶说他一看我眼睛都疼。
  芪沁打了个呵欠,斜眼瞟我们:“这就叫历史遗留问题了。”我和应太迟对看了一眼,这孩子,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应太迟道:“小沁这话说得对,老话,我和他们叶家,看不对眼啊。”
  “对了,你认识个叫采璃的人么?”我问。
  应太迟愕然地看着我,芪沁举起白生生的小手:“是我娘。”
  应采璃,应淑妃,应太迟的姐姐,那个传说中惊才绝艳的女子。
  我又问:“我和她有哪点像吗?”
  应太迟按住胸口:“等等,你让我喘口气。”他深深地吸气,呼气,重复了好几次,方垂下手道:“浮舟,不是我打击你,要说样子,真的是没一点像的地方;就你那性子,和我姐姐还是有些相似的,也就那么一点点,我姐姐没你那么笨,也没你那么急性子。”
  那颜莛昶之前怎么会说出那话来,好像谁告诉他我跟应淑妃很像似的?
  应太迟问我:“谁说你和她像了?”
  喂,看你那一脸愤慨的样子,好像觉得别人说我跟你姐姐像是侮辱了你姐姐一样;就算你真那么觉得,也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好吗?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会伤心的知不知道?
  所以我回他:“不记得了。”
  “喂——”他的尾音拖得老长。
  我不理他,这里没人的名字叫“喂”。
  
  现实果然惊人
  日子平淡如水,早晨和思月轩见面,说说话,有时候也在栖风殿内走走。该去找芪沁的时候就去找她,她认真起来有时候也摸摸琴弦,象征性地学一两首曲子,一来二去,也把阳关三叠弹了个半熟;有时候应太迟也过来看看,随便说说闲话。
  他一直很郁闷我在他成婚的时候没有送贺礼,结果我用一句话堵了他的嘴。
  我说的是“就为了若水,这礼你也别想要。”
  他立刻闭嘴,脸色难看得好像刚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方见薇继续看我不顺眼,李荷涟依旧是个和事佬。
  总之这日子过得是,没事也要找事。
  不然太无聊。
  在我入宫的六个月后,颖贵妃产下了二皇子,颜莛昶给那孩子取名为颜芪之,字韶安。第二年满周岁的时候我们前去道贺,顿时感叹,爹娘的模子好,果然生出来的小东西都那么好看——我少有看见一个小孩子生得那么好看的:白白胖胖的一个小粉团,皮肤跟嫩豆腐似的,一笑起来下巴上的嫩肉就堆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眉毛眼睛鼻子都像颖贵妃,不知道将来长成个什么标致的模样,现在看着就想在他的粉颊上掐一把。
  当然,也就只是想想,不敢真的下手。
  大家都前去祝贺,芪沁这丫头看着她的小弟弟在摇篮里笑得正甜,跟她弟弟和妹妹一样伸出手去逗他,芪之笑着挥着手,最后抓住她的手指不放,芪沁看了半天突然道:“看起来好好吃。”
  所有人,太后和皇帝颜莛昶还有僖嫔,安才人,大皇子芪善,二公主芪静,还有一大帮宫监宫女奶娘什么的,当然,除了我这个见怪不怪的人以外,全都傻了眼,半晌颜莛昶才道:“芪沁,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芪沁很高兴。三个小毛孩子都伸手去逗芪之,但芪之独独抓了她的手好像让她觉得很有意思,也不管芪善和芪静有些不乐地看着她。
  颖贵妃端庄地坐在皇帝身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道:“芪之好像很喜欢芪沁。”
  芪沁脸色黯了一下,想要抽回手,但似乎芪之抓得很紧,芪沁一动,他就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我站在她身边,道:“你把他惹哭了谁哄?”
  哪知道芪沁一下加大了力气,把手指给抽了出来,芪沁嘴皮动了动,开始大哭起来。
  芪善立刻告状:“父皇,芪沁把弟弟惹哭了。”芪静的眼神也是幸灾乐祸的。
  僖嫔看了一眼颜莛昶的脸色,赶紧斥道:“小善,要叫姐姐。”
  芪善斜着眼看了一眼芪沁,不说话,嘴嘟得跟挂了油瓶一样。
  颖贵妃道:“时辰是不是到了?备来给小之抓周用的东西呢?”
  “在内堂,已经备好了。”
  颜莛昶笑了笑:“是了。”起身陪着太后进了内堂。
  于是我们一大帮人,全都很配合地笑着跟进去,只有僖嫔和安才人,前面三个眉开眼笑地进去了,她们俩的脸立刻垮下来。
  我叹气,难怪别人说,只望生生世世,不入帝王家。
  进了内堂,一张大桌,上面摆满了许多东西,尽是些稀世奇珍,我看了下,就连一只毛笔,那笔杆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做的。
  说起羊脂白玉,我就想起文珂,他有支白玉笛,名曰尺八。
  两个月前,他临走之时入了一趟宫,竟然还来找了我,他跟我说了告别的话,问他和谈如何,他说谈不拢,颜莛昶要的,和他们扶姜能给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而这皇宫内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阴谋权术一样不少,大家机关算尽,就是为了一件事。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为了皇帝青眼相加么?我又不同,我有思月轩,若不是为了他,我何苦进宫来着?
  他笑着道,原来我错了,你始终不是她。
  我也笑着道,原来你们都喜欢把我错认成其他人,可是全天底下,就我一个浮舟。
  他叹气,并不是把你错认,只是看到了你们选了一样的路,就怕你们有同样的下场,所以想要提醒你,浮舟,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问他,你是喜欢我让你想起从前吧?
  他定定地看着我,最后道,其实你不傻,你比我想的,聪明多了。
  我失笑。
  我原本就不是聪明人,何苦你们人人都要这么来提醒我?
  回忆结束。
  因为芪沁抓了我的袖子往下一扯,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芪之手上已经抓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支白玉杆的笔,另一只手抓的是金锭。
  这孩子还挺贪心的,但手上的力气也不大,抓着摇晃了两下,又都掉下去了。
  太后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但颖贵妃却像是不在意。僖嫔这回笑得开心了,紧紧抓着他儿子的手。
  颜莛昶顿了一会道:“好了,既然抓周也完了,大家各自回去吧,也别闹着颖儿她们母子休息;”又转向太后:“母后,我送您回蘅芷宫。”
  太后含笑道:“也对。”
  我们在关雎宫门口看着他们上了轿,然后才各自走了。
  芪沁拉着我的手道:“咱们走回去吧?我认识一条近路,没那么远。”
  小祖宗,这天气,阴风阵阵的,你可真能折腾人:“随便你。”
  走到半路上,她突然道:“我喜欢芪之。”
  “为什么?”
  “我一看见他我就想起我老婆。”她无限惆怅地道。
  我已经习惯了,她所谓的“老婆”就是那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宠物猪,小芪沁啊,你把自己的亲弟弟说成只猪,你也忍心。
  “但是他以后肯定跟颜芪善和颜芪静那两个白痴一样看我不顺眼。”
  我一把捂了她的嘴:“要说回去关着门说,别在这说。”
  她把我的手扒下来:“你说你这人,连这都不懂?你关着房门窗子,别人一看就知道你在里头捣鬼;说别人闲话就要先看看周围有没人,没有的话就把窗子大门全打开,让别人远远看着就觉得你心里没鬼才成。”
  她越说越开心,手舞足蹈地也不看路,我还没来得及拉住她呢,她就被路上的石头给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她疼得龇牙咧嘴地,我蹲下身挽起她的裤脚看,膝盖上摔破了,衣服上全是灰。
  这就是所谓走近路的坏处,路上的石头也没人清理。
  我看了看周围,很是寂静,除了我们两人,就没有别的人影,前方隐隐有座殿阁,我问:“现在离衍庆宫还有多远?”
  她边抽气边道:“过了前面的昭阳苑,再过一个回廊就到了,不远。”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我抱你走吧。”
  她很别扭地道:“你是女的。”
  “你难道不是?”这丫头真是,我把她抱起来,还真沉的,好在也没多远了。
  走了几步,她把脸埋在我颈窝里道:“谢谢。”
  我要是腾得出手来,一定要摸摸她的头,这么几个月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她对别人说这话。
  经过昭阳苑的时候我留心看了下,这里跟别处都不一样,破败得很,连匾额都掉在地上,上面的字都快认不清楚了,看了好几眼,才勉强认出来是“惊鸿照影”四字,我边喘气边问:“这里怎么破成这样?”
  “冷宫嘛,这宫里随便哪个地方都死几个人,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冷宫了。”她来了劲:“你想不想知道?”
  “知道什么?”
  “我记得我以前听那些老宫女说的,这里原本不是这个样子,是自从先帝的某个妃子被害死了以后,大家说这里闹鬼,才荒废成这样的。”芪沁的手环着我的脖子:“如果是宠妃也就算了,怪的是那个妃子根本不得宠?”
  “为什么不得宠?”她长得很丑?脾气很差?
  “听说她长得很美,”芪沁道:“可可惜进宫之前就心有所属,所以无论先帝怎么对她好,她都不正眼看先帝一眼,结果惹怒了先帝,再也不去找她;但是后来她竟然怀孕了,还生了一个孩子。”
  这绝对是皇宫里惊天动地的大丑闻,她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给说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就被赐死了呗,听说就是死在那里面。”她伸手指了指昭阳苑。
  “那个孩子呢?”
  “肯定也死了呗,据说刚出世就被人掐死了,跟那女人一起埋在宫外不知道什么地方。”
  一阵风扫过来,吹得地上的枯枝败叶在地上打转。
  虽然手酸脚也酸,我还是加快了脚步。这地方,实在是叫人心寒。
  好不容易到了衍庆宫,我叫那些宫女们打了热水进来,因为伤也不重,她坚持不要让太医过来看,所以又令人找了药,我亲自给她膝盖上的伤口换药,看她咬着唇的样子,我问:“很疼?”
  她皱着眉头:“不疼。”
  我一下又想起思月轩,他那个是也是这副样子,跟我说不疼。
  真真两个活宝。
  给她包好伤口,她让我出去:“我要更衣了,你先出去等我吧。”
  我想也是,就问:“要不要我让人进来伺候你更衣?”
  “不用不用。”她连连摆手。
  我走了出去,在外间等她出来。
  我刚一往凳子上坐下,就听里面传来铜盆被踢翻的声音,还有她一声“哎哟——”
  心想这丫头该不会又给摔了吧?我赶紧推开门进去。
  芪沁脱了个精光,手忙脚乱地用一件外衫遮住自己,面红耳赤地道:“出去——”
  我呆了。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
  我确定我没看错。
  我尖叫。
  芪沁扑上来拼命拉着我的衣襟,火冒三丈道:“别叫了别叫了,操,老子都叫你别叫了——”
  我推开芪沁的手转过身,大口喘气。
  外面有刚才端水的宫女问:“公主,出什么事了?”芪沁在我背后一边赶紧把该穿的穿好,一边道:“没事,你们都下去。”
  估计已经收拾停当了,我才慢慢转过身去。
  芪沁皱着眉头看我:“你都看见了?”
  废话,我当然看见了,我好半天冷静下来。
  颜芪沁,颜莛昶和应淑妃女儿,应太商和应太迟的外甥女,大家口中的大公主——他他他他——竟然是个男的!!!
  
  承诺
  我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件,芪沁从一开始就是个男孩子。
  第二件,整个后宫,只有不超过五个人知道这件事,颜莛昶和应太迟不用说,还有贴身侍奉他的那个哑巴老妪,还有负责照顾他的太医,现在还加上我。
  第三件,如果我不想死,那么我就得闭紧嘴巴。
  现在我真成了那个知道皇帝有驴耳朵的人了。说也说不得,憋心里更难受。
  芪沁把这事告诉了应太迟,应太迟来找我。
  “我把这件事告诉表哥了,”他皱着眉头:“滋事体大,我没办法做主。”
  我道:“如果他不砍我脑袋,我就不怪你。”
  他想笑,但是又好像笑不出来,结果面上的表情僵硬得不得了,他无奈地伸出手像平常揉芪沁那样,揉揉我的头,叹了口气就走了。
  我在他身后叫:“你乱揉什么?”发髻都被你揉散了。
  他没转身,就这么朝后挥了挥手。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靠在门框边看着阴沉沉的天。
  然后思月轩来了。
  我笑着拉他进屋,他问:“你今天怎么有点怪?”
  “今天?”我摇头:“我一直都这样。”
  他看着我,没说话,我伸出手来,让他替我把脉。
  “你知道吗?听说安才人怀孕了。”他道。
  我提不起兴趣,只略一点头。后宫也就这些消息传得最快,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你今天真的很怪.”
  我笑了笑:“月轩,好多事我都没问你,你也别再问了好么?”
  他果真不再问。
  其实不是怕他问,是怕我会忍不住,告诉他我知道的事。
  忐忑不安地过了半个月后,颜莛昶来了。
  那时候刚是入夜时分。
  他穿的一身紫色深衣,脚上踏着双鹿皮靴,身边只带了两个宫监,不声不响地进了转波阁。我正和明兰说话呢,根本没察觉他们进来,只看见明兰动作飞快地起身,跪下,动作一气呵成。当然,除开她把凳子给绊倒这桩。
  我转过脸,就看见颜莛昶负手站在我身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也立刻起身,然后跪下:“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莛昶道:“起来吧。”等我们站起来,他优雅地抬起一只手指,对明兰道:“你出去。”又吩咐:“你们两个去门外站着,发现谁在外面缩头缩脑的,该怎么办自己清楚。”
  两个宫监告了安退出去,明兰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面上全是好奇,把门给关上了。
  这下就只剩下我和颜莛昶,我的视线一直在他靴子上留连,反正不想正面脸对着他。
  我看着他移脚,往凳子上一坐,道:“你坐吧。”我过去坐下。
  “听说,你知道芪沁的事了?”他很平静地道:“你知不知道光为这一点,我就可以灭你九族。”
  我有些不耐,但还是笑着答道:“皇上,浮舟没有九族。”若是你能找出来我就佩服你。
  “听说,你跟太后说,你姓思。”他好似闲话家常一般,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慢慢地道:“朕想问你,是不是思铖的思,或者说,思月轩的思——”
  他就那么笑着看我,我真想伸手给他一记耳光。
  忍住气,我问:“皇上,您这是在威胁我?”
  “朕——”他顿了一下:“没那个意思,你就当我在求你好了。”
  他说“我”,而不是“朕”。
  “皇上,原来您都是这么求人的?”
  他看我一眼,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胆子很大?”
  “皇上说笑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我胆子大吗?我胆子小得要命——我怕死,我怕你对付我,我更怕你对付思月轩。
  他也不跟我废话:“朕——”看来他还是有点不太习惯这么说话,隔着一盏昏黄的烛火看不太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表情:“我求你帮我做三件事,只要你都做到,我就让你提前出宫,下旨将你许配给思月轩。”
  “如果我不帮呢?”
  颜莛昶垂下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们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
  他道:“你会后悔。”
  “皇上,您这真的不叫求,是叫威胁,”我也慢满地道:“您想叫我进退两难,无论做还是不做,我都会后悔。”
  “求人这种事,我不擅长。”他倒很坦诚。
  我微笑,继续和他磨嘴皮子:“被人威胁这种事,我也很不擅长。”
  他淡淡一笑:“这三件事,对你绝对不是什么难事,难道我说的,不是你想要的?”
  哎,那是你态度有问题,相信我,你这是叫威胁,不是在求人帮忙。
  突然门被撞开,那两个宫监跌撞着倒在地上,然后又很迅速地爬了出去。
  居然真的是用爬的。
  颜莛昶扬起眉毛,应太迟今个难得那么暴力,一脸盛怒地冲了进来,也不看我,直接对着颜莛昶就是一拳,颜莛昶轻描淡写地出手将那一拳接下:“阿迟,你太没规矩了。”
  应太迟悻悻地收回手,面上的表情稍微平静了些,但还是怒容满面,他转过脸对我道:“浮舟,别答应他,无论他说什么都别答应他。”
  我苦笑:“王爷,皇上会让我不答应吗?”
  应太迟又冲着颜莛昶道:“颜莛昶,你——”
  颜莛昶道:“应太迟,你现在是在找死,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试试看?”
  应太迟不说话了,但还是死死地瞪着颜莛昶。
  于是他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互瞪。
  我叹气:“皇上,我想问你几件事。”
  应太迟急道:“浮舟,别——”
  我客气又冷淡地道:“王爷,请你等我问完。”
  应太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别过脸不看我。
  “你说。”颜莛昶道。
  “皇上想做的事,和这个后宫里的人有关,还是跟朝廷里的人有关?”
  颜莛昶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应太迟:“都有关系。”
  “这件事和我有关系么?”
  “没有。”
  “和思月轩有关系么?”
  他沉吟了半晌:“有。”
  突然想起那天,我在思月轩的屋子里看到灯花结了双蕊,他温柔如水的面容,他在我唇边留下的轻吻,隔了那么久,我还觉得是昨天。
  “皇上,事成之后,您会杀了我或者思月轩吗?”我尽量沉住气问。
  他道:“如果你能信守承诺,我也给你承诺,不会伤害你们当中任何一个。”
  “无论他做了什么?”
  “对。”
  风从门口灌了进来,林晖地处北地,冬来得特别早,我攥紧了衣袖上的白狐毛镶边,闭上眼睛。我怕看见应太迟那样愁苦的脸,我怕看见颜莛昶微微紧张又期待的表情。
  我听见自己说的话,在他们的沉默里掷地有声。
  “皇上,浮舟答应您,也请您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应太迟摔门而出的声音紧接着我的话音落下。
  “既然皇上说我胆大,我再多说两句。”我不等颜莛昶发话又道,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抿着薄唇,不动声色。
  是谁说的?薄唇的男人最寡性,思月轩的唇也薄,他是不是其实也跟面前这个人一样?
  “皇上,对女人不守承诺的男人最烂了,”我道:“千万别让我这个小小的尚乐瞧不起您。”
  他笑了,不是那种冰冷又自恃身份的冷笑,反而像是真的十分开心。
  “你一点都不像采璃,她聪明就不会装不聪明,锋芒太露的后果始终不好。”
  “皇上,千万别拿我和别的女人比较,尤其是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这对她不公平,”我撇嘴:“对我也不公平,我很笨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身道:“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别把芪沁和我今天晚上说过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思月轩。”
  我没说话。
  既然你说了这事和思月轩脱不了干系,我又如何能告诉他?
  “皇上,其实我还有件事想问,我根本一点都不像淑妃娘娘,究竟是谁,跟您说我跟她很像呢?”
  颜莛昶愣了很久,大概是没想到我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然后他道:“反正也没关系,你跟她根本一点也不像。”
  他领着那两个宫监走了。
  等颜莛昶一走我就把门给关上。手脚都在打颤,好不容易坐了下来,摸了桌上的茶来喝,茶早就冷透了,沁心的凉。我手还是止不住地抖,茶洒了大半在我的裙上。
  思月轩,你到底瞒了我什么?难道你在和颜莛昶为敌?
  我越想越心寒。
  一阵敲门声响起,我吓得手上的茶盏都掉到了地上摔成粉碎:“谁?”
  “是我,明兰,浮舟大人,我来伺候您安寝。”她隔着门道。
  “不,不用了,我今天自个来就成。”
  明兰走了。
  我想了想,决定出去走走,吹吹冷风或许要比在这胡思乱想的好。宫里规矩,夜间不得随意走动,只能挑又偏僻又寂静,还不会有侍卫随时走动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我只知道一个。
  冷宫,昭阳苑。
  夜空如纯黑幕布,新月如钩。
  本来已下定决心要躲开路上巡逻的侍卫,但或许是因为是来冷宫的路上,也只远远地看见一班侍卫走过。
  夜里来冷宫附近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阴风阵阵不用说,破旧的殿阁中总是觉得有呜咽的声音,软底鞋踩在满是枯枝败叶的地上,发出“沙沙”声。
  走近一点,才发现昭阳苑的大门居然开着。
  这就怪了,当日我路过这里的时候,还留神看了好几眼,门分明是紧闭着的。
  为什么又开了?
  我好奇地走了进去,昭阳苑的园子,园子里的景致是江南风格,如今和苑外一样的灰败,破旧不堪,那又如何?冷宫总不会一开始就是冷宫,只是有了第一个被幽禁的女人,就会有第二个,这样周而复始,最后变成如今的模样。
  我在回廊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一半,突然看到有间屋子里有微微的烛光从门缝里泄出,我加快脚步走过去,脚下却发出“咯嚓”一声。
  低头一看,原来是踩到了一只断了一半的狼毫笔,笔上已经落满了灰。
  门被“吱嘎”一声开了,我不敢抬头。
  脚步声渐近,然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还不是不敢抬头。
  如豆的烛光,照亮了青衫的一角。
  “你是?”
  是个没听过的声音。
  我抬起头。
  一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有些面熟,手举着莲花烛台,正打量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先开口道:“你是浮舟?”
  这就怪了,我并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我?
  “我是思月轩的父亲。”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思铖,思月轩的父亲,当年平阳城的第一名医,小的时候我病重,是他为我医治的。
  难怪我会觉得眼熟。
  他为什么在这?
  但是现在也没空想这些,我和思月轩的父亲面对着面,我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听他道:“尚乐大人来这有事?”
  对,我差点忘记,其实我的品阶比他高,太医院院判乃是正五品,而我是从四品。虽然内廷品阶与外廷不同,但是说起来,他称呼我为“大人”也没错。
  只是,未免也太奇怪了,天天和思月轩这个没品阶的医士直来直往,而我还曾在太后面前说我姓思,这一下见着了未免尴尬。
  我道:“我与月轩幼时就是至交,论理该叫您伯父,您如此称呼,浮舟不敢当。”
  他倒也不在意,淡淡一笑:“你来这里做什么?”
  “夜里无事,随处走走结果就到了这里,请问您来这里是……”
  他道:“跟我来。”他转身走进屋里,我只好跟上。
  屋里的东西都蒙着灰,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但只有墙上的一幅画,看起来仍旧十分整洁。
  我稍微靠近了一点去看,看样子是有些年份了,那画的边角已经开始泛黄。
  那画上的人,怎么说呢,看着觉得很眼熟——那张脸和我每天照镜子看见的,有六七分相似,但却比我美太多了。
  那种风情,那种妖娆,那种冷艳,在我脸上一样都找不到,我少她三分风姿,两分妩媚,一分雅致。
  她的颈上,有一颗嫣红的小痣。
  思铖道:“很像。”他的语气很是惋惜。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问:“这是?”
  “兰知微,”他指着那上面的题字道,“先帝的妃子,这冷宫的第一个主人。”
  我看了眼上面写的字,用笔轻盈,秀逸多姿。
  题的是一句旧词。
  花极始知花更艳,情到浓时情转薄。
  最后落的一方朱印,四个字。
  思君如故。
  
  云岫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纷乱的思绪。
  那四个字,思君如故。现在思月轩的爹大晚上的不退宫,跑到冷宫对着这画看来看去,还一脸留恋的样子;而那女人是因为和其他男人私通而被杀的。
  这其中是个什么意思,只要白痴都该懂。
  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足无措地呆站着,恨不得把嘴缝起来,这样就用不着费心应对。
  思铖幽幽地看着我,没头没脑地突然道:“知微生了个女儿。”
  啊?
  我手心里全是汗。
  伯父,千万别告诉我,你和那女人私通生了个女儿,那个女儿就是我。
  人有相似而已,千万不要这样武断。
  “我听人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
  还好,他很平静地道:“是死了,听说被丢进井里,那时候她才刚出生没多久。”
  我无话可说。
  他又道:“那孩子,本来该叫云岫的。”
  姑且不论那孩子姓颜还是姓思,云岫,云岫,云无心以出岫,果真恬淡怡静,如果长大后人如其名,该是何等美事?可惜那么小的孩子,却在后宫倾轧里早早夭折。
  叫人于心何忍?
  “我在想,如果她活着,应该和你一样大,样子也该差不多。”他道。
  我就知道。
  “伯父,人有相似而已,前事不可追,何必如此在意?”
  “你不懂,”他淡淡一笑,“有些事情,做错了,会叫人后悔一辈子。”
  我当然懂,我刚答应了颜莛昶为他做三件事。
  “浮舟,你喜欢月轩是不是?”
  我道:“是。”
  “你们不合适。”
  “伯父觉得我出身不好,身份低下?”
  他摇头:“月轩配不上你。”
  这是什么话?思月轩可是他的亲生儿子,若是他嫌弃我倒情有可原,毕竟这个世上人情最是淡薄,自恃身份的大有人在;可他不说我配不上思月轩,却说思月轩配不上我,莫非他是在说反话?可是看那神情又不像。
  “这个后宫里,看上去最平和的,其实暗中波澜不断,若想过得平安顺遂,要记得几件事。”
  “请伯父指教。”
  “不要相信这个皇室里任何一个人说的话;不要和皇帝有任何牵扯;不要和思月轩在一起。”
  我看着他的脸。
  他在微笑。
  剑眉朗目,气宇轩昂,和思月轩的凤眸星目并无半分相同。
  “可是三件事,我每一件都做了。”个中原因,尽是为了思月轩这混蛋,结果混蛋的爹却来跟我说,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了,这是为了你好。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怪得要命。
  思铖的眉头好像打了个死结,脸色变得很难看:“浮舟,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为了你好。”
  “伯父,浮舟敢问一句,您又为何如此为我着想?”难道就为我与你曾经心爱的女子面容相似?
  果然他背过身,不看我:“你走吧,谁的命都是自己的,除了自己,谁都救不了。”
  他痴痴地看着那画,再也不说一句话,我就跟空气似的被晾在那,他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转身走了。
  思月轩,有个这样的父亲,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回去的时候路过衍庆宫,看到宫门外站着一个人。
  怪人朱颜辞。
  这次他的头发长了,披在肩上,身上穿的竟然是件侍卫服。越看越觉得是不伦不类,他见我走过来,伸出手来住我:“等你很久了。”
  “你等我?”我大惊。
  “对,是等你。”他笑眯眯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挣脱他的手,这么怪里怪气的一个人,却能在后宫中神出鬼没,如入无人之境,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何况他与芪沁如此熟捻,更是让人心生疑虑。
  不知怎么的,我一看他,就想起刚才思铖说的话。
  “我不想知道。”我想看他会是什么表情,结果他只是无所谓地笑笑:“既然不想知道,那就算了,我走了。”
  一眨眼的功夫,他在我面前消失了。
  我揉了揉眼睛。
  没人影。
  我再继续揉。
  还是没有。
  我退后两步,后脑勺正好撞在衍庆宫朱红的大门上,发出“砰”一声,我蹲下去,捂着头“哎哟哎哟”地叫唤。
  衍庆宫的门开了。
  我抬起头。
  颜芪沁提着盏四角宫灯,皮笑肉不笑地看我:“这么晚了,你在这干吗?”
  我站起来:“散步。”
  “撒谎也不脸红,进来吧。”他转身就走。
  我迟疑了一下,他在前面边走边道:“难道这么晚了,你要走回转波阁去?”其实也不是不成,我不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么?只是刚才朱颜辞凭空消失对我来说实在太吓人了,他到底是什么魑魅魍魉?正好芪沁在,可以问问他。
  我随着芪沁进了他的卧房。他随口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睡?”我抬起头看看他不像是在说笑,就回答道:“无所谓。”
  对芪沁来说,没有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也不叫人进来伺候,自己走到香炉面前,往里面添了些粉末,不多时,屋子里开始弥漫一股甜香。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凝神静气。他把靴子踢得飞到桌子下,衣服随手一抛,躺床上去了。躺就躺呗,还给我侧着身子,以手托腮眨巴着眼睛:“来啊~”
  我倒抽一口凉气,毛都还没长齐的死孩子,还想勾引人?
  我把他的衣服从地上拣起来扔到凳子上,把他的鞋放到床前,然后用手戳他:“你睡进去点。”
  他挪进去,好在床够大,我躺上去也没觉得挤。
  “朱颜辞是鬼吗?”我一边问一边想他刚才凭空消失的样子。
  “就他那样的鬼,我是阎王爷就要拿条拴狗的链子把他给捆严实了,还能让他出来祸国殃民!”他翻了个身改成趴的姿势:“你别想太多,他就是个怪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没说实话。
  “你还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多了,最紧要的一条,你为什么要扮成女孩子?”芪沁长得一定很像应采璃,眉清目秀,现在年岁仍小又穿着女装,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个男孩。
  “因为不想死。”他道,“全后宫的人死绝了我也不想死。”
  “你真够狠的,那我死了怎么办?”我也怕死。
  “那就别死。”他微微阖上眼。
  “你知道不知道句话叫做‘身不由己’?”这话是若水说的,这个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这四个字。芪沁没说话,好像已经税着了。
  我的眼皮也有些撑不住,闭上眼睛也准备睡了。这孩子往香炉里放的是凝神静气的还是迷药啊?
  第二天大清早我起来的时候身边没人了,早说过芪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见怪不怪了。
  我也不想叫人进来伺候,用冷水擦了把脸,然后把头发梳整了一下,捋了捋睡皱的衣裳,回我的转波阁。
  明兰守在门口,一见我立刻扑上来:“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
  “您一夜没回来,吓死我了。”
  “你没对别人说这事吧?”
  明兰摇头,又点头:“我只跟一个人说了。”
  “谁?”
  思月轩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淡淡地道:“我。”
  我绕开他进了屋:“明兰,你下去吧。”
  思月轩关上了门,我们面对面地坐下来,他道:“把手伸出来。”
  我挽了袖子,将手腕露出来让他把脉。
  屋子里安静得让人难过。
  又换过一只手,待他把完脉收回手去,我问:“思月轩,你觉得骗一个人,是为了什么缘故?”
  “很多,要看那个人是什么人。”他淡然道。
  “若是喜欢的人呢?”
  他左手托腮,略一思量,懒洋洋地道:“若我说,是为了对方好,你信么?”
  信,我怎么不信?我苦笑:“我还有一句想问的,若是你父亲不让我们在一起怎么办?”
  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笑道:“我和你,不是若水和应太迟。”
  我也笑了:“对,我们不是。”怕只怕,落得更可悲的下场。
  颜莛昶的脸,应太迟的脸,若水的脸,交替出现在我心中。
  他说:“你最近想得太多,要不要给你开些宁神的药?”
  我摇头。
  他又道:“明日我就不来这了。”
  我不知所措,忙问:“为什么?”
  他笑吟吟地道:“别慌,我要应试,这次择良选取太医,我势在必得,这段日子我就不在太医院供职了,可能有的时候会回来一两趟,总之有什么话,就叫人传个信过来吧。”
  “那什么时候你再回来?”
  “下个月底。”他道,“说起来,那个时候是你生辰,你想要什么?”
  说是生辰,其实是我在待花馆门前被捡到的那天,权充作生辰。
  “随便你,到时候来看看我就好。”
  我们又说了些闲话,一刻钟后,他走了。
  我唤明兰进来:“明兰,昨天发生的事,无论是哪一件,都不能告诉别人,你能做得到么?”
  她愣愣地点头。
  我心里始终不安,只好将话说得更明些:“这是为了你好。”
  明兰不答话,我等了一会,抬起头看她,她笑道:“大人,您是想告诉明兰,在这个宫里,嘴巴闭得紧才能活得久是不是?明兰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我沉默,她道:“大人,我去给你端早膳来。”
  然后她走了,在门口又差点被绊倒,但这回她只是身形一晃,踉跄着又走了。
  隔了一会,端早膳来的却不是明兰了,是个平日经常见着的宫女,名唤安卿,为人木纳又老实。
  我问她明兰去哪里了,她回答说看见明兰不知道为什么,眼圈红红地往园子去了。
  我又问:“你在这当差多久了,和明兰很熟么?”
  她摇头:“我和明兰姐不是很熟,跟明兰姐熟的是明容。”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安卿又补充道:“明容死了有近一年了,所以大人不认得她,她原本是在颖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女,和明兰姐是同乡,又是一年进宫的,所以感情最好。”
  “那她是怎么死的?”
  她犹疑了一下。
  我笑道:“我也只是问问,没有旁的意思。”
  安卿道:“当时颖贵妃娘娘刚有孕在身,贤妃娘娘派人送了一盅千年老参炖的乌鸡汤去,结果娘娘嫌油腻,就赏给明容姐,结果——”
  我赶紧道:“你先下去吧。”
  安卿告退了。
  颖贵妃这招,真是缺德。若真要害你,真的会用这么明目张胆的法子?
  莫要把别人当傻子。
  而颜莛昶更缺德,现在后宫的宠妃,全是朝廷重臣之后;一朝礼聘入宫,各个是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孔雀,他这么不怀好意地纵容她们争来斗去。
  看那样子,他要对付的,根本不是这群女人,而是在这群女人背后事事钳制他的势力。
  说来说去,权,势,命,三者皆系他一人之手。
  思月轩,你又是如何闯入这个死局?
  如今只盼他念及当日和我的约定,留下我与你的性命。
  足矣。
  
  及笄
  十二月底,下了这年的第三场雪,看着满园子银装素裹,偶尔听得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感叹我真的是很闲。
  梅花开得正艳,一如去年。我把能套上的衣服都尽量往身上套,坐在廊子边,看着芪沁在廊子下玩雪。他玩了一阵,回来继续嘲笑我穿得像只粽子。我乐陶陶地捧着怀炉暖手,随他怎么说,我是南方人,跟他这种北地长大的人不同,我可不耐寒。
  他见我没反应,就拿冰凉的手往我脖子上蹭:“你当我真空啊?”
  我把他的手拍下去:“真空?”
  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鸡同鸭讲。”
  “啊?”
  “算了,我什么都没说。”他跟我单独一起的时候,脸上最多的就是无奈的表情,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我笑笑,他突然朝我身后叫:“小舅舅。”
  我转过身去看,应太迟保持着要转身离开的姿势,被这么一叫,僵硬地转回来,脸上是一种好像被谁抽了一耳光的表情。
  我招手:“小王爷,您早。”
  你躲啊,你不是躲我躲了一个多月么?干脆转个身跑嘛,你看我会不会追上去抓着你问东问西。
  他慢慢地走过来:“你就非得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王爷,您这话折煞奴家了。”满意地看着他脸上几欲作呕的表情,这么久的日子,我既见不到思月轩,也见不着他,心里还要担心颜莛昶要我做的事,憋得我上火,嘴里长出好几个泡来,火烧火燎地痛,而那个姓王的医士给我开的药,里头放了肯定不只一把黄连。我叫明兰跑了趟太医院,叫人给思月轩传了个信:大致就是表达了下我是多么痛苦地在喝药。结果等了好几天,明兰从他手里带回来一包桂花糖,把我给激动得觉得生病也是件好事。
  拿芪沁的话来说,就是我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应太迟摆摆手:“我没躲着你,你想多了,最近朝廷里事多。”话音刚落,芪沁就用很同情的眼神看他。他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有明着跟你说他躲我吗?于是我假惺惺地去抹我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恩,浮舟当然知道您忙,这么个多月我没机会与您相见,难以得知您是何等的风采,实在是太不幸了。”
  应太迟适应能力比我想像当中的要好,这么一来二去之后,立刻拾掇起他厚脸皮的本事,居然抓着我的袖子道:“没事,我这不是来见你了么?”
  我笑。
  “手拿开。”
  应太迟松开手:“你脾气越来越怪。”
  我这算好的,我对芪沁道:“告诉他,要是你的话会怎么说?”
  芪沁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应太迟,凉凉地开口:“把你的猪爪子拿开。”
  应太迟愕然。
  听见没?在你外甥嘴里,手都不叫手,是叫猪爪子。姑且不论猪长的是蹄子还是爪子,总之在我这你还算是个人,在他那,管你是谁,都成了猪。
  应太迟果真是皮厚得超乎寻常,他摇着那把黑扇,悠然道:“小沁,猪长的不是爪子,是蹄子。”
  芪沁看了他一眼,眼神在说你是个疯子。
  哎哎哎小芪沁,快别用那种眼神看他了,他皮厚得跟砖板一样,你这是在白费功夫。
  我把暖炉抱得更紧:“说正经的,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他摇头:“没有。”
  我朝他翻白眼。要你说的时候你不说,不想听你说的时候你说个没完。
  朝阳映雪,雪亮得耀眼。
  我眯着眼睛把脸转回来看着廊子里的雕花圆柱:“应太迟,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那样。”应太迟环着双臂坐在我身边,芪沁坐在他腿上:“我也说不上来。”
  “那天,你想跟我说什么?”
  应太迟的手在芪沁柔软的乌发上摩娑,良久他道:“我想说,颜莛昶是个骗子。”
  我道:“我知道。”
  他跟我玩绕口令似地道:“我知道你知道。”
  “所以,他都那么说了,我又不能说‘皇上,我真不想替您办事,您饶了我吧’。”打死我也不信他有那么好心。应太迟抿着唇笑了笑,又道:“不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会成个什么样,对了,你是不是明日的生辰?这东西给你。”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盒,递给我。我接了打开来看,原来是块玉,下面结了缨络绦子。碧玉通透,想来应太迟拿得出手的,必定是名品。
  “谢了,还有更贵重的么?”我拿了那玉在腰间比划,他笑吟吟地接过去给我系上:“这就是最好的了,今年对你来说最重要。”
  有什么好重要的?又不知道哪天是我真正的生辰,做做样子,表示我今年及笄。
  脑子里全是应太迟那句“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及笄……吗?
  入夜时分。
  我守着桌边的红烛发呆,烛泪慢慢结成珠。
  有人轻轻地叩门,我刚站起来,结果就看见思月轩推开门进来了,我坐下去,看他把门关上:“你还真不客气,我还没让你进来呢,这么晚了还不退宫吗?”
  “知道你今天晚上会睡不着,所以来看看你。”
  我脸红了,早八百年前的老事,他居然还记得。睡不着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我没心没肺,也不能让我不感怀下身世伤心一阵吗?
  他手上拿着一只又细又长的红木盒,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摸摸我的头:“给你的。”
  我接过来打开,愣了半晌,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始终是不吐不快:“思月轩,你抢别人银子了。”这么好的碧玉花簪,我一年的薪俸也未必买得起,何况他。
  他把那簪子取出来,静静地朝我头上看,然后把它别在我的发髻上,我赶紧跑到铜镜面前看。
  思月轩笑道:“瞧你寒碜的。”我转过脸去瞪他。
  把簪子取下来放在手心里看,触感冰凉,簪子上的花朵层次分明,重叠纷复,每一片花瓣都是晶莹通透,精致无比。
  我龇牙咧嘴:“说,你从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又不是你,偷啊抢的事我做不出来。”
  “我也没做过,你别信口开河含血喷人啊。”
  思月轩不说话,只是笑着看我,我被他看得脸上发烧,只能盯着那簪子看,感觉那簪子都要被我看穿出两个洞来。
  他拉了我的手。
  “浮舟。”
  我抬起头。
  “这东西你喜欢么?”他的目光,是含情的秋水,平静温和,波澜不起。
  “喜——”欢字还没说出口,他已经吻住我的唇,手环住我的腰,温柔的吻渐渐升温,每一个被他碰触的地方变得灼热。
  我的手自动地缠绕上他的颈项。贴近的身体,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他和我一起倒在柔软的织花锦被之上,唇齿相依,肌肤相亲,脖颈痴缠。他的乌发长如绢丝,流泻在被褥上,我的手臂间,与我的纠缠在一处。墙上烛影摇晃,人影纠缠。思月轩的面目,妖娆如画。
  我紧紧地抱住他,一颗心起落沉浮,无所凭借。
  “我爱你。”
  他吻我的唇角:“我也是。”
  思月轩,就算你欺瞒了我千万桩事情,我只希望这一句,是你真心。
  此夜情最暖,又何苦去想他朝风雨孤寒?
  第二天清晨,他只略一动,我就醒了。
  咄咄怪事,平日我睡得都很沉,今日却不同。静静地看他整理了衣冠,我才道:“要走了?”他转过身来,似乎有些惊讶:“我把你吵醒了?”复又笑道:“恩,就算成了太医也不能迟是不是?”
  我一愣,原来他真的成了太医:“你昨天没有说。”想了想,又觉得有些无措,便加上一句:“恭喜,是不是该给你准备贺礼来着……”
  他俯身吻我的额头:“你昨天给我的,就是最好的贺礼。”
  这会要是放个鸡蛋在我脸上,肯定很快就能熟,坐起身来,觉得身上有些酸楚无力,有些不适,我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满嘴胡说八道。”
  他捂着脸笑:“好了,这时候还早,你多睡会。”他转身欲走,我抓了他衫子的一角。
  “怎么?”
  “不会……有事吧……”我有些担心。
  “昨个我悄悄来的,不会有什么事。”
  我松开手:“那你去吧。”
  他走了。
  我又倒在床上,脸上还是很烫,把脸埋在被子里,闷了一阵才高声叫明兰。
  隔了一会,明兰就在门外问:“大人,什么事?”
  “帮我准备浴桶和热水。”
  “现在?”她那惊讶的语气让我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好在关着门她也不看不见我现在的样子,否则我一定会羞愤而死:“对。”
  “好,我立刻让人准备。”
  “等等,明兰,你昨天晚上……”我迟疑道。
  “昨晚?”她很快在外面问:“有什么事么?”
  听那口气,就是不知道了,我心情顿时好了些:“不,没事,你快去吧。”
  “是。”
  浴桶抬进来的时候我裹在被子里,明兰要在旁边伺候,我拒绝了。
  抬起手看看上面某些地方的青紫,暗恨思月轩这家伙没轻没重。我翻身下了床,审视着床单和被褥染上的斑驳血渍,我将东西卷起来,放在炭盆里焚掉。
  置身于热水中,顿时觉得舒服了些,疲倦减少了不少。我差点趴在桶沿睡着。
  说是差点,是因为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明兰在外面敲门:“大……大人……”
  怎么好好的连话都说不顺畅?
  我站起身从浴桶里出来,抓来旁边的衣物披上,打了个寒战:“怎么了?”
  “外面有位公公……说…说是……皇上请您午后去康宁殿……”
  “我知道了,人呢?”
  “说了就走了,本来我想请他留下,等您回复一声的。”
  我皱眉。
  颜莛昶,你搞什么鬼?
  午后收拾停当,看到桌边放着的那支碧玉花簪,心头一暖。将它好好地收在我枕边。然后乘轿去康宁殿,刚一掀帘子下轿就听有人道:“总算来了。”是朱燕。
  我浅笑道:“劳烦姐姐在这等着,真是对不住。”她也笑着回道:“我倒没什么要紧,就怕里头那位等得很急。”她嘴角噙着笑,似乎全不在意拿着颜莛昶取乐。
  他有什么好急的?我这不是紧赶慢赶地过来了么?
  随着朱燕穿过回廊,侍卫们视线都只朝一个方向,跟柱子似的站得笔直,到了康宁殿偏殿她向门口的两名侍卫出示了一块朱红色的小牌,那两人便开门让我们入内。
  朱燕隔着屏风道:“皇上,尚乐大人来了。”
  屏风那边的颜莛昶道:“那过来吧。”
  我们绕过屏风,颜莛昶在软榻上侧卧着,用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折子,看着我们进来,视线飘忽到我脸上,定定地看了半晌,突然一笑。
  我跪下:“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颜莛昶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叫你过来也没旁的事,听阿迟说,你今年及笄了?”
  “是。”
  “朱燕,把那东西拿给她。”颜莛昶微一颔首,伸出手指着他身前的案己上的玉匣,朱燕走过去,微微屈身,将玉匣拿起,又走过来,向我双手奉上。
  “拿着吧,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我跪下:“皇上,浮舟——”我实在不敢去接。
  颜莛昶横眉冷眼:“怎么,朕的东西你看不上眼?”
  “不,不是。”我赶紧道:“只是皇上的东西委实贵重,浮舟受不起。”
  颜莛昶笑了笑:“你腰带上挂的那块玉,不错。”
  我大气都不敢出。
  他又道:“阿迟的眼光向来很好,浮舟说是不是?”
  我伸手去接了朱燕手里的玉匣,沉甸甸地,我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颜莛昶道:“起来吧,这才好,我可不信我的眼光还不如阿迟。”
  我站起身来,觉得他这话怎么听怎么一个别扭。
  颜莛昶又换上一副笑脸道:“朱燕,带她下去吧。”
  我和朱燕一起告了安,走了几步,我忍不住转过脸,没想到颜莛昶也正在看着我,这一对上,我赶紧转过去,加快步子走了。
  朱燕送我上了轿子,正要吩咐起轿,我突然想起件事:“朱燕姐姐,我有事想请教。”
  她微微一愣,立刻又道:“但说无妨。”
  “我想问,是不是每个女官在宫中——”
  “不是,尚乐大人,皇上鲜少会去记谁的生辰。”她笑笑,“我从小伺候皇上,只怕皇上也未必知道呢。”她放下了轿帘,道:“起轿。”
  我打开了那个玉匣子,愣了。
  碧玉簪花。
  和思月轩送的一模一样的簪花。我拿起来仔细一看,连玉质都是一般无二,只是花瓣上的玉石的纹路不同。
  颜莛昶,他知道了?
  我把那匣子合上,紧紧地握住。
  
  子嗣
  今年的冬天却过得快,一个月多后,年关将近,宫中都在预备进宴乐舞之事,和往年一样忙。
  思月轩成了太医后,被拔擢去关雎宫侍奉颖贵妃,到我这来的时候越发的少;至于我这里,据说王医士此次又未能晋职,又因年岁已高,所以辞官而去;新进的医生,医士仍在受训,太医院的人手又不够,打发了人来问我,早晨问诊是否可以免去。我想了想,觉得要是身子不爽自然会叫人找太医院的人来看,反正若不是思月轩,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忙着与宫中的乐师商议进宴的礼乐,累得我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日来精神都差了很多,却又懒得叫明兰找太医院的人来看,快到新年,这么一个时候。很多天都没见到芪沁,好不容易有了半天空闲,就去衍庆宫找他,没想到扑了个空,让人把整个衍庆宫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人。悻悻地回走,结果半路上被人撞了个满怀。
  芪沁尖叫一声,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叫什么叫?”我都没叫你个什么劲?那么硬的脑袋正撞在我肚子上,疼死我了。
  话刚说完,芪沁紧张地往后一看,我也顺着那方向一看,有几个宫监模样的人正朝这边过来,其中一个还大叫:“找着了。”
  芪沁看了我一眼:“我先走了,你小心。”然后就从我身边开溜,跟一泥鳅似的。
  那几个宫监也追了上来,看到我,为首的一个看着有几分眼熟,朝其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朝我略一点头,就又去追芪沁。那个看着眼熟的跟我行礼道:“尚乐大人。”他的声音有些怪,别的宫监声音尖细也就算了,这人的声音却带着几分沙哑,似乎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一样有些含混不清。
  “公公是……”
  “小的是伺候僖嫔娘娘的崔青。”
  “原来是崔公公,敢问为何您要带着人——”我朝身后一指,意思想必他明白,好好地你一个伺候僖嫔的宫监没事追着公主跑?
  他嘴角泛起一抹的冷笑:“大公主将大皇子打伤了,僖嫔娘娘要请大公主去问话呢。”
  我一听就头昏:“什么?”这死孩子跟谁学得那么暴力:“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芪——大公主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我小心的斟酌字眼。
  崔青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当中是否有误会在下不清楚,不过正好僖嫔娘娘也请您过去一趟,大人请。”
  我赶紧道:“请我过去做什么?”
  崔青道:“娘娘说,大公主是由您教习的,出了这么一桩事,自然是该问问的。”一听这话,我真想转身就走——你也说了我只是教习他,我可不是他亲妈,他一天跑个没影的,上房揭瓦的事也都让我兜着么?
  这些我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小腹隐隐作痛,回头一定要叫应太迟教训他。
  到了僖嫔的永福宫,崔青先去请人去通传,我在门口候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才有一个宫女慢慢地从里面走出来,悠哉地施了一礼:“尚乐大人,娘娘方才在养神,如今才醒了,请恕我们怠慢,不过娘娘睡眠极轻,日来精神又不好,所以我们才不敢打扰。”
  这真是跟故意踩着你的脚走过去,然后再跟你说声“对不住”没什么差别。
  我陪笑道:“浮舟知道了。”
  那宫女咂了咂嘴皮,道:“尚乐大人请进。”
  然后转了个身领我走进一偏殿,僖嫔坐在正中主位,前方的矮几上,宣德炉上白雾缭缭,殿中香气馥郁,目光往又一偏,又见安才人坐在僖嫔侧手处,两姐妹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声正酣。
  我微微屈膝行礼:“浮舟见过两位娘娘。”
  她们好像才注意到我进来似的,一起转过脸来看我,僖嫔面上在笑,眼中的寒意陡生,而安才人则是斜睨了我一眼,手抚在自己突起的小腹。
  僖嫔道:“尚乐大人,今日的事,崔青可跟你说清楚了?”
  我道:“并未十分清楚,还望娘娘赐教。”不就两毛孩子打架,你儿子输了么?就这么一点破事,民间多了去,就你们看得比天还重,你儿子好歹有你这个嚣张跋扈的娘照应着,芪沁自小就没娘,被逼得扮成女孩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想怎么着?
  她面上的笑意褪去:“尚乐大人,各位皇子公主的除去到学堂,就是跟着你们女官相处学习礼乐;今日若只是他们两姐弟拉拉扯扯无意间有些小伤也就算了,但是芪沁竟然朝芪善扔石头,害得芪善额头上肿了一大块,膝盖也摔伤了,我这个做娘的,难道还不能叫你过来问问?”
  我心中如同了烧开的滚水,湍湍沸沸的不知是何滋味,准备好道:“娘娘,这是浮舟疏忽,芪沁年岁尚小,请娘娘不要苛责于她。”
  僖嫔默然,用手轻轻摩着自己下颌,良久笑道:“尚乐大人,你可知冒犯皇子是什么罪?”
  我愕然。这女人好不讲道理,莫非你要将此事的责任推到我身上,将我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尚乐大人,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席藁待罪?”她勾着眼波一笑,笑如昭阳。
  我当然知道,就是跪在稻杆编的席子上请罪。
  我咬着唇道:“浮舟知道。”
  她这回换成以手托腮,移开目光,只盯着那宣德炉上的青烟,懒懒地道:“是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又能如何?我敛住心神,道:“浮舟知道了,娘娘,浮舟告退。”
  她道:“你去吧。”
  我刚走了几步,她又道:“尚乐大人先等等。”我转过身,她朝外边喊:“娟玉,给尚乐大人铺好席子等着。”外边应了一声,正是刚才领我进来的宫女。然后她笑盈盈地靠着身后的朱砂色绸缎靠枕,道:“尚乐大人跪得累了,就可以走了,本宫也不好留你。”
  这么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整治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受到如此待遇。
  走出殿门,那叫娟玉的宫女竟然真的叫人在殿门前铺好了草席,就等着我跪了,我忍住心里的火气,笑道:“多谢。”
  娟玉假笑:“大人客气。”然后施施然地退下,旁边来往的宫女都看着我嗤笑。
  我站在那草席前良久,终究是跪了下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字头上那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忍无可忍,仍需再忍,在宫里这么些日子,别的没学到,就是把我这性子磨得圆润多了。
  她们摆明了仗势欺人颜芪沁,你这兔崽子,跟你父皇一样不是好东西;这回可害死我了。我看着头顶上昏昏的太阳,想着幸好是冬天,要是大暑天气我非要扇他几耳光不可。
  哎,我全身跟散了架似的;膝盖疼,腹中也不太舒服,到底要跪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跪了不知道多久,我的头晕沉沉地,只觉得脚都快没知觉了。小心地挪动一下,僵的。换作几年前,我早就破口开骂了,只是如今,不能,也不敢。
  门外传来通传声:“皇上驾到。”
  没多久,那两个女人就扶着宫女的手款款的走出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转过脸看她们带着众人走向宫门外。她们才刚走过我身边,颜莛昶就领着一大帮人进来了。
  芪沁也跟在后面,看着我跪在那,脸色立刻变了,他还没说话,颜莛昶也看见我这副惨样,立刻皱眉道:“你起来。”
  我跪在那不动,苦笑:“皇上,我起不来。”
  他微微动容:“朱燕,扶她起来。”
  朱燕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我脚下尽是酸麻的一片,半靠着她才勉强支撑住身子。颜莛昶看着我站稳了,朝后面的人挥手,一个宫监走上前来,颜莛昶冷笑道:“这是在做什么?”
  僖嫔陪着笑脸道:“皇上,妾身是因为小善——”
  颜莛昶冷着脸道:“那事芪沁已经告诉我了,”他指着我:“你是后宫,她是女官,品阶虽然相差,但宫里规矩你是知道的,你也配让她给你跪着?”
  僖嫔一脸哀戚的神色,目光暗藏恨意,朝我瞄人类一眼。、颜莛昶又火上浇油:“还是你想等朕驾鹤西归之后,你再去给她端太后架子?”
  僖嫔“扑通”一声跪下去,声音打颤:“皇上,妾身绝无此意。”
  颜莛昶理都不理她,旁边安才人似乎有些不忍,开口道:“皇上……”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颜莛昶打断:“你自身难保,还想给她开口求情?”
  可怜安才人挺着个大肚子还要跪下去:“臣妾并未有半分行差踏错,皇上何出此言?”我的头一阵晕眩,身子又朝朱燕那倒,她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地问“大人,你还好么?”我用手扶住额头,也小声地回道:“没事,刚才跪久了。”话虽这么说,可是为什么小腹处也在疼?
  颜莛昶并没注意我们这边,他看着伏在他身前的安才人,半晌悠然地开口:“安妤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装怀有子嗣,意欲混淆皇室血统。”
  除了他带来的人,其他的人全都傻眼。而安才人抬起头,全身打颤,竟然立时昏厥倒地。僖嫔则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如同风中败絮。
  原来安才人假扮怀孕,这事竟被颜莛昶知道了,专程来寻这帮女人的麻烦。
  颜莛昶笑道:“安妤笙,你的好妹妹做这样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的右手慢慢地转动左手的红玉镶金扳指,像是在说笑。
  “皇上……”僖嫔扑上去抓住他的衣摆道:“臣妾不知道,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必定是她自个的主意,和臣妾无关,皇上明察秋毫,臣妾——”
  “那就好,”颜莛昶打断她的话:“既然你不知情,那朕就不怪你了,”又道:“安妤霖即日送入冷宫,朕看在往日情面上,赐她白绫一条,鸩酒一壶。”
  二者皆是死路,他却偏做得一副好心让人挑选的模样。
  他一脚踢在昏迷的安才人身上,笑着对僖嫔道:“你们素来姐妹情深,她既然晕倒了,你替她谢恩了就是。”
  僖嫔颤声道:“谢…谢皇上恩典……”
  好一个温柔如水的语气,好一个堂堂威仪的气派,好一个干净利落的手段。
  我笑了,颜莛昶真真是个做戏的高手。
  眼前的人影模糊起来,不由自主地朝朱燕身边倒,眼皮沉重得要命,我恍惚听见芪沁在喊:“浮舟——”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察觉有人握着我的手,我眼皮还是沉重,只看见床边的人影,我叫了一声:“思月轩。”
  没人应,我努力睁开眼,一下子惊呆了,回过神来只觉得手上像握了个烫手山芋,正预备下床请安,颜莛昶道:“没事,你就躺着吧。”
  他语气还是温柔,只是那眼神锐利,慑威赫赫,让我觉得胸中一窒。我慌了神,把他的手挣开:“皇上……”
  “你……”他沉吟良久,终究是只吐出这么一个字。
  他不说话,我无话可说。
  有人叩门。
  颜莛昶道:“进来。”
  思铖进来了,身后跟着明兰,她手上端着一碗药,两个人跪下道:“给皇上请安。”颜莛昶只抬了下眼皮,道:“起来吧。”
  明兰端着药碗过来,但看着颜莛昶坐我旁边,也不知是该给我喂药,还是让我自己喝。我正想开口说我自己来,颜莛昶道:“给我吧。”明兰懵懵懂懂地,真把药碗递给他,颜莛昶端着药碗看了半天,然后送到我口边:“喝吧。”
  我依言喝了一口,刚进喉咙就忍不住要吐,明兰赶紧用帕子接住,棕黑的药汁把洁白的绢丝染成了一色,我赶紧捂住口鼻,这什么怪味?恶心死了。
  颜莛昶道:“思铖,怎么回事?”
  “回皇上,这是正常的,通常有身孕的人前三个月都会害喜,尚乐大人这样还算好,我问过大人平日的饮食,虽有减少,但至少还吃得进去。”
  我僵在那。
  有身孕?
  害喜?
  你们在说谁?
  我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神游天外精神恍惚。
  耳边听得颜莛昶道:“那换个方子来,让她喝下去才好。”
  思铖应声退下。
  明兰也跟着退下去。
  颜莛昶笑了两声:“看你傻的,回神了。”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皇上恕罪,浮舟——”
  我住了口,我又要说什么呢?宫里的规矩,就算是女官也不能和其他男子交好,若是按了常例,我的下场绝不会比安才人好到哪里去。
  我背上发凉,冷汗涔涔。
  颜莛昶继续笑:“你在想我会怎么罚你是不是?放心,我不会。”
  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着我,道:“这孩子,是朕的。”
  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皇上,您说什么?”
  “现在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是朕的,”他道,“你对着每一个人都要这么说,这就是朕要你做的第二桩事。”
  我只觉一道晴天霹雳迎着我的脸劈个正着:“皇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道:“对,我也不指望你能瞒多久,至少这段日子你要撑过去,熬过去了,自然也就无事,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皇上,我只想过太平日子。”和思月轩一起,和这个孩子一起。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把手上药全数泼了出去:“那你是想今天就和思月轩死在这?”
  我想起今日他要僖嫔谢恩的样子,又想起他方才说,他答应我的,都会做到。
  应太迟说过,他是个骗子。
  我道:“皇上,浮舟遵旨。”
  
  月来花弄影
  颜莛昶派了朱燕来服侍我。
  我住的地方也因他一句“栖风殿人多,太小了”而挪到了麟趾宫,想我浮舟不是妃嫔,却占了东西十二宫的一个主位。大家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或鄙夷或惊羡,我垂着眼养神,这些事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要我能学颜莛昶的作派,所以该效仿葫芦的时候,就要乖乖闭紧嘴。
  这个宫里的人,无事都要生非,何况如今真的有事。
  搬到麟趾宫的那天,宫中来访之人多得数不过来,素日里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群人,这会子都跟发疯了一样朝这里扑,我在漏窗边看着朱燕坐在廊子下喝茶,看都不看身后跪的一帮宫监宫女,直接吩咐:“看准了都是些什么人,该进的进,该撵的撵,若是上头的有人来,”她把手上的一把先通传了我,再报给尚乐大人知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皇上金口玉言:这麟趾宫里匙大碗小,零零碎碎的事,哪一桩事情出了差错,轻的廷杖一百,重了,项上人头也要不保。”
  听得我觉得冷风从衣缝里钻了进去,我赶紧走回屋里,明兰端了药来,说是思铖换了方子,亲自看着煎好了送来的。
  我喝了一口,这回还算好,虽然还是难以下咽,但至少没吐出来,于是让明兰去替我道声谢。
  明兰前脚刚走,朱燕就进来了:“尚乐大人,大公主和应王爷来了,您要见么?”
  当然要见:“请他们进来吧。”
  朱燕退了下去,隔了一会芪沁和应太迟就进来了,前者跑过来,盯着我看了半天,伸手过来按在我腹上,半晌苦恼道:“怎么都不动的?”
  应太迟咳了几声,引得芪沁看着他,他方道:“小沁,这才个把月,起码都得四五个月了才会动。”,我皱着眉头把芪沁的手拍下去道:“你们就是为了说这事过来的?”我已经够烦了,你们还在这唧唧歪歪,更烦。
  芪沁道:“我是来给你道歉的,那天我撞到安才人,觉得她肚子上就好像一个软绵绵的布包,所以急着去给父皇说这事,谁想到路上遇到善那傻瓜,非跟我过不去,我不得已才出手的,谁知道后面又撞到你。”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觉得奇怪:“你好好的怎么跑去撞了安才人一下?”
  他不说话。应太迟道:“这也罢了,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说话了。
  他叹气:“孩子不是表哥的,对吧?”
  我还是不说话。
  他道:“你是傻子,思月轩是疯子,一夕贪欢,如今的后果谁来负?”
  “这是我们的事。”我知道他说的对,但心中不忿,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反驳。
  应太迟道:“如今我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要是若水在的话——”他一下又住了嘴。
  我知道,若是若水在的话,早一个耳刮子给我招呼过来了。
  我道:“事到如今,多说有用么?”
  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又是担忧又是气愤。
  应太迟是翩翩公子,教养极好,就算是当初对着若水,人前他也是目光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现在这样着实令我心惊。
  他道:“小沁,走了,不要打扰她休息。”
  说着就真的拖了沁的手往外走,沁转过脸,欲言又止。
  午间朱燕又通传说太后赏了东西下来,已经送到外间,改日再去谢恩就是。朱燕问我要不要看,一则我心绪烦乱,没什么兴致,二则也实在对那些珠玉琳琅道:“麻烦姐姐帮我看看,有什么东西一一记了,改日我再去谢太后恩典,现在我先躺会。”
  她应了,然后我躺在软榻上,昏昏沉沉地正要入睡,突然听到外间的朱燕问:“这也是太后娘娘送来的?”
  有人应声道:“这里的都是太后娘娘送的,另有许多礼物,是颖贵妃娘娘送来的,但都是一一记在单子上,绝无混淆。”
  朱燕的声音放低了些:“你去看看尚乐大人睡了没?”
  脚步声渐近,我赶紧闭上眼,半晌听到那人道:“尚乐大人睡了。”
  朱燕道:“你把这样东西收了送去给皇上,速去速回。”
  那人告退而去。
  外间好长时间都没有声音,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朱燕将太后送的什么物件交给颜莛昶了,于是高声叫:“朱燕。”
  外间“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碎在地上了。
  朱燕忙走了进来,裙子上一片水渍:“尚乐大人,您不是在午睡么?”
  “睡不着,”我道:“刚才我听见你要人送了什么东西去给皇上?”
  她愣了一下,分辩道:“并没有——”
  “姐姐不想说?”我下榻穿上鞋:“那叫人备轿吧,我要去见皇上。”
  朱燕急忙伸臂阻拦:“尚乐大人——”
  我停住脚看她。她羽睫微垂,道:“皇上吩咐,送来麟趾宫的东西,不拘是谁送的,都要一样一样仔细看过了,有什么可疑的东西,都要给他送过去。”
  我问:“那送过去的,又是什么可疑的东西?”心下疑惑,太后和我无怨无仇,何苦要送什么东西来害我?
  朱燕静默。
  我绕开她往前踏了一步。正与她擦肩而过,她开口道:“朱燕以为,太后送给尚乐大人的香囊内混有麝香。”
  我站在原地不动:“为什么?”
  “朱燕不知,还请尚乐大人宽心。”
  宽心,你要我如何宽心?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结果喝了药后却睡得很沉。我做了个梦,梦见思月轩坐在我床边,拿着那两支碧玉簪花问我,你分得出来这哪只是谁送的么?
  我告诉他,他送的那支上的簪花,最底下一片花瓣上的纹路类似云纹,两支我分辨过好多遍,不会分不清楚。
  他回我一句,看得清楚的是玉,分不清楚的是人。他说完了就要走,我赶紧抓住他的手。
  梦醒了,我真的抓着一只手,却不是思月轩的,也不是颜莛昶的。
  朱颜辞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赶紧甩开他的手,防备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他道:“我想来就来,你不是那么想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迟疑:“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你跟我来。”他说完这句,我只觉身子一抖,再看的时候周围已经变换了景象。
  “这是哪?”我尽量压低声音问他。
  他却毫不在意地道:“关雎宫,你跟我在一起,别人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
  “你是鬼?”
  “你见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鬼?”他失笑,拉着我的手,穿墙而入。
  我心跳都慢了半拍,不是鬼,难道是哪里来的茅山道士?
  进去一看才发现是关雎宫的内殿,芪之在摇篮里,用自己的左手去抓右手,竟然笑得很开心,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腹上。
  有人走了进来,边走边说着话。
  “你要不要进来看看小之?”说话的这个是颖贵妃,另外那个人却没应声,但听脚步声,却是跟进来了。
  颖贵妃这口气也怪,若来人是颜莛昶,她的话未免不恭,若是旁人,又委实亲近。
  颖贵妃笑了两声道:“怎么这么不高兴,平日里同你说两句你回我一句,今个是怎么了?竟然一句话都不想说?难道是颜莛昶把浮舟送进麟趾宫你嫉妒了?”
  她已经走了进来,即使朱颜辞说她看不见我们,但我仍忍不住拉了他的手,稍微站近了些,朱颜辞笑道:“没事。”
  另一个人也跟着进来了。
  思月轩面无表情地走进了颖贵妃的寝殿,站在芪之的摇篮前,弓身伸出手去逗他,芪之咯咯笑了几声,伸出手去勾他的手指。
  清俊的面目依旧,却觉得是另外一个人。
  我恍然地看着,头上仿佛有一柄重锤敲在头上,就快要支不住身子倒下去。
  “月,”颖贵妃叫他叫得亲密:“浮舟会生个女儿还是儿子呢?”
  思月轩的眼神原本在看芪之的时候温和了许多,闻言立刻又变得冰冷:“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女儿要像爹,儿子要像娘,才算是有福气,”颖贵妃也站到芪之的摇篮前,亲昵地道:“小之像我,这才好。”
  思月轩的声音很冷:“她若是生个女儿像我,那才叫没福气。”他看了一眼芪之:“思铖口口声声说我配不上他女儿,难道你不知道?”
  我堵上了自己的耳朵,但他们的每句话却仍旧那么清晰地钻进耳中。
  “那个老头子的话你就这么在意?”颖贵妃浅笑,“算了吧,颜莛昶一死,他又能活到什么时候?”
  “你不懂。”思月轩沉声道。
  “我懂,”颖贵妃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意:“如果不懂,我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思月轩默默地用手指勾着芪之下巴上的嫩肉,芪之笑得开怀:“你后悔?”
  颖贵妃摇头:“我怕后悔的是你,若是颜莛昶没中那个香囊里的毒怎么办?”
  思月轩道:“照他的性子,这样的事他只会事必躬亲;他只道那里面装的是麝香,想方设法寻你们的短处,怎么猜得到那香囊半路就被人换过了一次?再者,他也无从得手去处置太后,那香也不是立刻就要了他的命,起码要明日方能见效,思铖日来给他开的宁神的方子我可是清楚得很,两样加在一起,就算他不死,也必定只能拖得一日是一日。”
  “姑妈倒也不算白担了罪名,自从浮舟进宫这两年,她让李荷涟暗中监视,就是怕思铖告诉浮舟,当年是她告了兰太妃的密。”颖贵妃道:“方见薇帮着僖嫔生事,这些事,其实——”
  “思铖又何尝知道这些?他只道当年害死兰知微的是颜莛昶的生母,当娘的死了,他这么十几年就想着如何报在她儿子身上,颜莛昶再会算计,终究是算不到这些前程过往。”
  “现在只等着明日我爹率兵逼宫。”
  思月轩叹气。
  “你已经赢了,”颖贵妃轻摇着摇篮,芪之半眯着眼像是快要睡着了:“颜莛昶,思铖输定了——还有我爹,也是多得你襄助,为什么又那么难过?”
  “难过?”思月轩的声音虚弱又疲倦:“你不明白,什么都完了;爱无可爱,恨无可恨,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目光飘忽到芪之身上:“思铖从来只当他养了一条狗,他养我十六载,我就务必要忠心。”
  芪之睡了。
  “他和我十六年父子情份,比不上他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儿;而他的骨肉至亲,比不上一个根本就没爱过他,而且死了十几年的女人。”
  思月轩的眼中淡淡的水雾横生。
  颖贵妃伸出双臂,拥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明天,我和你带着小之走吧,反正我这个已经嫁过一次的女儿,对我爹来说也再无用处。”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不想听。
  蹲下身子几乎要立刻呕出来,忙用手捂住口鼻。朱颜辞俯下身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朱颜辞,我要走。”我稍微觉得好转,立刻央求道。
  不要让我知道这些,本来我不该知道的,我只要做好我要做的事,守着别人给我的承诺就好,宁可他骗我到最后。那个记忆里美好又单纯的人,到最后也该是一样。
  朱颜辞别过头不看我:“浮舟,你的梦该醒了。”
  他将我抱起来,才一瞬间,他温柔地道:“我们已经到了,你睁开眼睛看看。”
  我睁看眼睛,风中飘摇的四角宫灯,落下的光照着匾额上“撷芳殿”三个字或明或灭,门殿外的侍卫目光如炬。
  撷芳殿内,静若深潭。
  颜莛昶的寝宫。
  我看着朱颜辞:“你想让我告密?”
  他道:“你不说,思月轩就没命了。”
  “为什么?”
  “我只是知道这么一回事,如果你不说,思月轩死定了。”
  他推了我一下,我一瞬间竟然就站到了龙床前,再一转身,朱颜辞已经不见了。
  室内灯火如豆,颜莛昶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几乎是立刻坐起身来,我只觉得寒光一凛,脖子边凉意逼人。
  他连睡觉都还带着剑?
  我道:“皇上,是我。”
  颜莛昶将剑放下,抓了外袍翻身下床,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外面没侍卫拦着你?”他将外袍披在我身上:“你怎么穿着中衣就出来了?朱燕是怎么伺候的?”
  “皇上,朱燕派人送过来的香囊,您闻过了?”
  他愣了一下,点头。
  我道:“皇上,我若是帮了你,你是不是能饶了我跟思家人的命?”
  我不是思月轩,他无义,我不能无情。
  他迟疑,仍是点头。
  “那好,我长话短说,皇上您中了香囊里的毒,毒性慢,大约明日才会发作,叶家预备明晚逼宫,请早作防备。”斩头去尾,只说最重要的部分。
  其他的,他也不必知道。
  颜莛昶咬牙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退后一步:“皇上,该说的说,该做的做,您若想逼问我,我不妨先死在您前面——我走慢点,皇上走快点,黄泉路上我这尚乐女官说不准还能侍奉您一阵。”
  颜莛昶的脸色又青又白,却是将一口恶气忍了下去,拊掌唤人:“周素。”
  有人在外面应了:“是,皇上。”
  “快去叫靖安王爷和应将军连夜潜进宫来,”他道:“你就这么跟他们说,漏掉一个字,我立刻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他不要应家两个人连夜进宫,而是要他们潜入宫中。
  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时到今日,已然退无可退。
  他吩咐完了,才转过脸来,一字一顿地对我道:“我叫人送你回去,你好好呆在麟趾宫里,谁让你出了宫门,你踏出右脚我就砍他右脚,你踏出左脚我就砍他右脚。”
  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凭什么管他人的生死?
  他恨道:“就算我要死,也要先把这群乱臣贼子给杀个干净。”他的眼睫上竟然有泪,眼一眨,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盯住我,目光彷徨又倔强。
  其实,我听说过关于他的事。
  年幼丧母,在几个皇子中争斗多年,登上上位实属不易;登基这几年,在朝廷中处处受制,羽翼未丰,满朝文武看着当日旧臣耀武扬威,欺上瞒下,皆作麻木看客,除去应家,他又有何人能真正信得过?回到后宫,却连心爱的女人也守不住;自己的儿子,生怕遭了他人的毒手,也要充作女儿来抚养。
  朝廷,宫闱,织成铺天盖地的网,网死了其中所有的人,就连我也不能幸免。
  思月轩是个疯子,而我是个傻子。
  我咬着唇,抓着颜莛昶的袍服,泪如雨下。
  
  死局
  颜莛昶动身赶往养心殿。
  有人扶了我的肩送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她,碧鸢的声音也是透着凉意,她送我上了轿:“尚乐大人,请您务必听皇上的话,我妹妹在您身边侍奉,尽心又尽力,只盼您怜恤,不要连累旁人。”
  恍恍惚惚地回到麟趾宫,身心俱疲,却是魂不守舍继续流泪,明兰也骄躁不安,问道:“大人,要不要请太医院的人来看看?您的脸色实在不好。”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能好得起来?
  一夕之间,我以为我得到的,尽数失去。你叫我情何以堪?
  明兰急得拿帕子给我拭泪,我道:“你去太医院,看看思月轩在不在,若是他在,叫他务必过来一趟,若是他不来,你告诉他,我快死了,要见他最后一面。”
  明兰一听那个死在,立刻跺脚跑了出去。
  没多时又跑了回来:“大人,太医院的人说今日虽是思大人值夜,但二皇子身体有恙,思大人去关雎宫问诊了还没回来。”
  我道:“不妨事,告诉他们一声,我等着,他一回来我就要见他。”
  明兰又冲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她还没回来,就另有人来通传说思太医来了,我道:“让他进来。”
  结果进来的不是思月轩,而是思铖。
  我没料到是他,顿时觉得心中波澜万丈,好似翻江倒海,我指着门道:“你出去。”他虽一怔,但没依言出去,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岫儿——”他进我就退,抬起来的手臂都在抖:“我叫你出去。”
  都是你的错,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敢来见我?你到底做了什么,思月轩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他终于止住脚:“岫儿,你不知道你娘死得有多惨,她——”
  “你住口,”你豁了命,毁了思月轩,连我你也不放过:“为了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你简直丧心病狂——”
  他身躯一震,接着握拳咬牙道:“谁告诉你这些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也咬着牙告诉他:“那些从前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思月轩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两个人有多无辜?你把我们都毁了。
  全都是你的错。
  他定定地看着我:“是不是思月轩?是不是他?他都说了什么?说我如何对不住他,说我杀了他娘是不是?他骗你的,他骗你的——”他说到最后竟然嘶吼起来。
  我怔住。
  思月轩不是他的儿子,那必定是别人的。
  思铖,你如此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你还能怨他报复你?你的报应让我承担了大半,你还想如何?颜莛昶的亲娘已死,你尚且心心念念着向颜莛昶报复,你怎么就想不到你将思月轩逼上绝路,他总有一天也会让我生不如死?世间轮回自有因果报应,枉费你机关算尽,竟连这点都算不到么?
  我道:“你什么都不必再说,我要见的不是你。”
  他还想说什么,我抢先道:“你是要我叫人把你从这赶出去,还是要自己走?”
  他恼怒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有我这么一个女儿简直是奇耻大辱,那一刻我只觉他快破口大骂,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走了。
  我垂下手,攥紧了袖口。
  明兰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抓着我的手道:“大人,思大人来了。”
  我道:“思月轩?”
  我甩开明兰的手,往门外跑,路上差点摔倒,明兰在后面拉住我:“大人——”
  她说什么我都听不到了。
  我看见思月轩从长长的回廊那头,撑着伞走来。
  雨丝飘进廊子里,落在朱栏上,另一些随风落在我脸上,微凉。
  思月轩走了过来,将伞收好递给明兰,明兰接了伞,识乖顺地退了下去。
  满园的暗香浮动。
  此情此景,恍然如梦。
  他噙着笑道:“不让我进去?”
  我摇头,他似乎有些惊讶:“怎么?”
  我从袖子里掏出他送的碧玉簪花,递给他。
  他不解。
  我问:“我受不起。”
  他皱起眉头。
  我道:“你看这么一晃,四年就这么过去了,我和你认识了有八九年了吧?这么千山万水阴差阳错地兜兜转转,我们全都转到死胡同里了。”
  他道:“有话不妨直说。”
  我的声音在发颤,但还是道:“就算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想信你,你说骗自己喜欢的人,是因为在乎她。”
  思月轩笑了。
  他道:“如果我告诉你,连那句话也是骗人的,你又怎样?”
  我心口一紧:“不怎么样,也只是问问。”
  思月轩却不紧不慢地道:“那句话,我没骗你,我当然在乎你,随便谁恨一个人,都会在乎她的,思云岫这个名,其实比思浮舟这个名字好听多了不是么?”
  我看着他面如白玉,轻咬着唇,恍惚着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你伤了我,却是你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道:“思铖做的事和我没关系。”
  他道:“他要做的事,从来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到了今天,你我又能撇得清么?”
  我艰难地道:“思月轩,你做人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我做人谈不上什么道理,”他道:“你又知道什么?那年我若不走,就连命都保不住,”思月轩冷笑:“我亲眼见到他缢死了我娘,还骗我说我娘是上吊的,他做人又是什么道理?”
  我说不出话来。
  “那一天我给你送桂花蜜,在门前摔了个粉碎。”
  我道:“你——”
  他道:“那是我娘做的。”
  “那些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他淡然道:“只是如果你是我,不妨想想,如果没有你,我今日会是什么个结果。”
  我已知多说无益。
  罢了,这是个死局,谁都不能定了谁的罪。
  他曾经很无辜,而我现在很无辜。
  不能说谁的苦难过去了,就可以心安了。
  有的梦魇,痴缠一世,情深且长,难怪世人轻言情谊二字,却鲜少有人信守到底。
  如果——如果我不爱你。
  如果我没遇见你。
  如果没有我。
  如果有如果。
  “思月轩,我第一次觉得你翻脸无情也做得那么干脆,”我强笑道:“原来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对的。”
  寂静飞雨,风重长啸。
  思月轩道:“那是你总喜欢把人想得太好。”
  对,都是我的错。
  我扬起手,他面无表情地挨了我一个耳光。
  他松开手,手里的碧玉花簪落在地上,花瓣裂成碎片,散在地上。
  “我也不想要这种东西,既然你不要,随便扔在哪就是了,”他转过身:“你和颜莛昶联手对付我,他能给你的,比我能给你的更多。”
  他走了。
  长长回廊,他的背影纤长清瘦,身后拖着细长的影,不离不弃。
  我倒愿意做他的影子,好歹一生一世,白头不相离。
  那年我们九岁,我在待花馆学作诗,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他那时候随口念着我的诗,说是“一个地方抄一句,拼拼凑凑即是诗”。
  我顿时红了脸,一脚把他踹开。
  如今看来,那诗写得真是太差。
  思君心如故,善始又善终。物是人已非,何日君再来?
  屋内红烛落泪。
  明兰来了。
  她问:“浮舟大人,思大人怎么先走了,他的伞还在呢。”
  “扔了吧。”
  “可是——”
  我懒得再说,明兰,你不明白,他不会再来了。
  他千般思量,万般算计,最后我帮了颜莛昶。
  他那么心高气傲,我怎么能救得了他?他若肯委曲求全,安身乐命,又如何会兵行险招走到如今这步?
  我以为我是在爱一个人,却没想到我已经害了他一生。
  夜深寒凉,我细数着更声,等着天明。
  颜莛昶,只望你信守承诺,必不负我。
  第二日,我叫来朱燕。
  “皇上在哪?”
  她道:“在撷芳殿歇着,尚乐大人要请皇上过来么?”
  “不用,我自己去见他。”
  朱燕闻言立刻跪下。
  我艰难地笑道:“也不用砍别人,若是我今天出不了这个门,咬舌自尽倒是个干净的法子。”人若无情起来,当真是顾不得旁人。
  朱燕一言不发地任我从她身边走过去。
  雨下得很大,我才出麟趾宫的宫门,已经遍身湿透,雨水让衣服黏湿地贴在肌肤上,忍着忍着竟已麻木。
  应太迟站在宫门前,撑着伞朝我走过来。
  “快回去。”
  我强笑:“我要见皇上。”
  “我就知道,”他紧紧皱着眉头:“见了他也没用,什么都完了。”
  我抓住他的袖子,水滴在他的袖边上,顺着他的手腕流了进去:“你说什么完了?”
  他道:“思家完了,叶家完了,这么说你懂了没?快回去。”他反抓住我的手臂,就往里拖。
  我极力挣扎:“你放开,你给我说清楚,什么都完了,颜莛昶答应过我的,他——”
  应太迟不耐道,竭力抓住我:“我也说过,他是个骗子。”
  “你才是骗子——”我声嘶力竭地道:“你才是,骗完若水又骗我——”
  应太迟突然松开了我的手,手上的伞落了地:“你到底要装傻到什么时候?思家完了,你听不懂么?全部,死得一个都不剩了,这么说你懂不懂?思铖,思月轩,现在思家连只苍蝇都不会剩下来。”
  我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一松开手,我就栽倒在地,眼前昏昏不明,全身都在痛,诨诨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应太迟弯身抱去我来,他在说什么?
  他那么着急做什么,我又没什么事?
  腹中好像坠坠地疼。
  我茫然地看着朱燕从麟趾宫奔了出来。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分辨不清,刺得我眼睛好疼。
  我闭上眼睛。
  夜半醒来的时候,明兰守在我旁边。
  我腹中隐隐疼痛,全身都没有力气,动弹不得,她哭得比我伤心多了,我望着床帐顶发呆。
  锦绣繁花,流云双燕,菡萏静秀。
  思铖的所作所为,真折了我所有的福祉。除了记忆,有关思月轩什么都没了。
  好一个冥冥中自有因果报应。
  明兰哭得倦了,竟然趴在床沿睡着了。
  我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心是空的。
  可以想的,可以爱的,可以恨的,可以怨的,全成了过往烟云。
  “吱——”
  门开了。
  明兰睡得很熟,仅是咂了咂唇,竟就没了动作。
  我动都懒得动一下,不管是谁,见了都没用,除非他能让时光逆转,让一切重来。朱颜辞那特有的庸懒声调轻轻地在耳边响起:“浮舟?”他已到了我床前。
  明兰没醒。
  “我来接你了。”他的手冰凉,按在我的额头上,竟然让我觉得舒服了一些。
  我仍旧沉默。朱颜辞道:“睡吧,睡醒了,什么都会好的。”他凑在我耳边又说了一句:“心若是蓝的,就怎么也抹不黑。”
  是……吗?
  倦意突然侵袭,不知不觉我竟然快要阖上眼。
  “朱……颜……辞……”
  他握住我的手。
  我沉进黑暗里,再无知觉。
  
  穿越的真相唯二
  淡定的穿越女猪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跟被领导拎着去相亲,认识了一个勉强算是有车有房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朱颜辞,结果有一天半夜我打的回家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被个变态杀人狂分尸,然后朱颜辞说为了纪念我跟他那伟大的友情,他送我穿越了。
  梦里的我又继续做梦,这回梦见我的名字叫浮舟,一路上磕磕绊绊,爱上人,被人爱;伤害人,被人伤,如此往复循环,被害得凄凄惨惨戚戚,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
  而如今,梦里梦外,我都醒了。
  我醒的时候竟然会觉得神清气爽,这是件诡异的事,而且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趴在我旁边睡着的一个小粉团。
  小短胳膊小短腿,红扑扑的小脸蛋贴着我睡得正香,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咧着嘴笑个不停,嘴边口水流成一条银线。我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他的脸,努力地把尖叫声憋回嗓子眼里,然后轻手轻脚地穿上鞋下了地。屋子小,走两步出去是正厅,往左还有一间房。我走进去,果然找对了。
  朱颜辞、睡得跟只猪一样,我扑过去抽他耳光:“醒醒——”
  他纹丝不动,继续睡得沉稳。我冷笑,正正反反地抽他耳光,抽得我手都麻了,竟然还是不醒。看着他白皙光滑的皮面上红通通的一片,估计第二天也得肿。
  我困惑地甩了甩自己的手,火辣辣地疼,这小白脸吃迷药了?睡得跟死了一样。
  这是你自找的,死朱颜辞,都说了下次再见到你我非把你打成猪头三,姑奶奶我今天算是如愿了。我耐心好着呢,等你个败类明天早上一醒,我再给你来个刑讯逼供。
  我脑海里出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闪闪发光的大字,顿时觉得黑暗的人生有了一盏指引我前进的明灯。
  现在我还得去找镜子,虐我不怕,我怕这次一醒过来,又是另一张脸。朱颜辞就是个死变态,我忍不住又冲上去踹了他几脚。叫你丫的给我装琼瑶小白男猪,叫你丫的学艺不精祸害群众,叫你丫的虐我——踹累了我满屋子找镜子,我是多么怀念我那张二(十)八年华的脸啊。
  
  回归ing
  我和朱颜辞吵架了。
  原因有三。
  第一个原因,朱颜辞声称自己兢兢业业处处为我着想,最后体力不支于床榻前昏倒(当然如果我相信的话,就是我智商有问题,要不然就是他以为我智商有问题),我竟然以如此暴行将他生生毁容了,我说你照照镜子你那小样的毁容算是整容。
  结果他大怒,三天没跟我说话。
  这是战争的开始。
  第二个原因,朱颜辞把芪之扔给我带,我想说你自己带出来的为什么不自己带?我一个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四十几岁的女人,被这小祖宗折磨得不成人形,我自我检讨说我这是为了啥啊?被情人甩了还得带着情敌的儿子在这荒郊野外的数蚂蚁。我实在憋不住跑去跟朱颜辞诉苦,他说,啊?思月轩的儿子?他是颜莛昶的儿子,他娘死了,颜莛昶早知道叶萧颖和思月轩之间暧昧,忍到现在万一一股怨气发作出来,非说不是他自己的儿子,一刀砍了怎么办?
  我极度郁闷,敢情思月轩跟叶萧颖就是一柏拉图?
  他点头说是啊是啊,我没告诉你?
  然后我感慨万千地抽了他一个耳光,他捂着脸气得不行,暴跳如雷。
  这是战争的过程。
  第三个原因,是朱颜辞的述职报告。他把芪之扔给我整天关在房里捣鼓这玩意。其副标题是《论穿越人士二次教育的可实践操作性》,从字里行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我的失忆根本就是他人为造成的,上面提到说什么为保证广大穿越人士更好地适应历史环境,务必要使其从零开始,将现代精神与古代现实糅合,创造出穿越的新境界新高度——我靠,洋洋洒洒八页纸,全是手写的,还不是一般的信笺,是那种粉红粉红的信纸,上面还印着HELLO KITTY。
  据说是其领导的爱好,但是这个先不讨论。额滴神啊,在朱颜辞眼里,我就是一只白老鼠,实验用的。
  第三次世界大战在和平的一隅爆发,然后结束。
  这是战争的尾声。
  除开这些,还是有好事的,比如我还是浮舟那张脸,只是右边眼角下长出了一颗红色的痣来。朱颜辞受不了我怀疑的眼神,咬牙切齿道:“连长颗痣你也能扯到我头上,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
  我磨牙:“你再说——再说你看我把你打成HELLO KITTY!”
  人生得三五知己好友,望月煮酒,吟风弄月实乃美事一桩。可惜如今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们一样都没着落。温饱都快不济了,谁还有那闲心?
  天寒地冻的,我跟朱颜辞坐在门槛上发呆。只差没对月轻叹他妈的。
  他很惆怅:“哎,你说我们能不能弄点月饼来吃?”这又不是中秋,吃什么月饼。
  我也很惆怅:“哎,你说能不能弄点米来?我都快不记得饭长啥样了。”
  早中晚三顿,全吃朱颜辞老早前利用职务之便带来的方便面,就算一顿换个味也受不了啊。芪之喝的是牛奶,还雀巢全脂的,该说是运气好还是怎么的,朱颜辞还挺注意营养,记得晚上喝牛奶。可怜芪之一岁多还被我们喂成牛奶猪。这孩子死活不吃方便面,脸上原来是肉肉的,现在一捏肉都少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现在被停职了。”
  我情深款款地看着他:“你说过很多次了。”要不然我就会问你为什么都不带点吃的喝的回来,都穿越了,我们俩还在这啃方便面,现在为节约口粮早上晚上尽量晚睡,白天尽量晚起,中午把面泡着吃,下午扳碎混着佐料粉吃,也算是换换口味了。
  这鬼日子过得人都要上火,我是浮舟的时候哪遭过这份罪?
  他道:“问题是我说了这么多次,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问我原因?”
  说得好像谁都得对他那点破事有兴趣一样。但是看他那么期待,我只好勉为其难地道:“那你说吧。”
  “都是为了你,我两头跑来跑去,上头说我劳民伤财。”他哭丧着脸,“你没良心,居然对我下得了那种狠手。”
  我就知道他是在记恨那天晚上的事。
  小肚鸡肠的男人啊。
  他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又十五了。”
  我“哦”了一声。
  “我想跟你说件事。”
  “说吧,我扛得住,”我深吸一口气:“你喜欢我多久了?”
  朱颜辞把唇抿成一条缝,眼看那爪子就快招呼到我身上了,我笑道:“不开玩笑,你说吧。”
  他放下手道:“颜莛昶快死了。”
  “哦。”
  对这个消息没什么兴趣,思月轩早说过,他做的毒没法子解的,颜莛昶能拖这么久还不死,已经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
  “你不觉得他对你挺好的?”
  我笑了笑,我以前不是跟应太迟说过么,喜欢一个人是舍不得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去陷害的。
  他又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身不由己?换了你在他那位置上,你要怎么做?”
  对,我在他的位置上,我也要想法子铲除权臣,但是我不是他,别拿我跟他那种人比。
  “你恨他,根本不是因为他利用你,”朱颜辞道:“你是因为他杀了思月轩,你喜欢思月轩。”
  我道:“我有没有说过你很欠扁?”
  最讨厌这男人的一点,就是好像什么都漠不关心嬉皮笑脸让人讨厌,到最后却又样样说到最关键的事上。
  没人喜欢自己的心事被别人看透,我也不例外。
  我一直觉得爱一个人是挺犯贱的一回事,你爱他,结果他背叛你,伤害你,你会伤心,但不会不爱。
  说你恨那个人,是因为你太爱他,舍不得忘记。
  朱颜辞道:“说真的,自从你醒过来,我都没见你哭过,你神经碗口大,一根从头通到脚。”
  我懒得跟他说。
  没哭?
  没哭才怪,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那天晚上我殴打完朱颜辞,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下的那颗痣哭得天崩地坼堪比孟姜女再世。
  思月轩你这没良心的,亏我那么爱你,你就为了那么狗屁不通的理由把老娘甩了,甩了也不给我个机会报复,就这么挂了,我多活一辈子容易吗我?
  好好的初恋被你糟蹋了,老娘难得一片纯情只当喂狗了么?
  朱颜辞道:“颜莛昶啊,智商还成,情商太低。”
  好好的怎么又扯到这上头来了?
  他道:“是我我就叫应太迟拉着你说思家的事跟他没关系。”
  “你这是在骗人。”
  “我没骗人,思家的事真跟他没什么关系,应太迟领兵到思家的时候,人都死完了,真的是连只苍蝇都找不着。”
  “你再说一遍?”
  “思铖是自杀的,思月轩也一样。”
  我道:“你闭嘴,我快哭了。”
  他乖乖地闭上嘴,没过一会,又开口道:“你想他死么?”
  “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各有命。”我心脏抽着疼。
  他给我一个盒子,我打开来看,微愣了一下,我把盒子放在膝盖上,然后呵气暖手:“这东西拿出去得换多少银子啊?”
  朱颜辞道:“你就是嘴硬。”
  碧玉簪花。思月轩那支已经碎了,这一支还好好的,就这么被这家伙顺手牵羊地带了出来。
  圣人教诲,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于是我道:“你当贼真是比干本行强多了。”
  他道:“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出去看电影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我们唯一一起去看的那场电影,十一月一日,两个光棍一起去看夜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十分爱》,真有意境;电影里的痴男怨女实在很傻,没什么看头,我边嚼爆米花边看朱颜辞在我旁边笑得高深莫测。
  其实里面还是有几句话我还是挺有感想的。
  邓丽欣演的女主不是说了么:这个世界,所有事情都是障眼法,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真的,你又未必能看得到。
  人不亲临一场,总觉得什么都太假。
  电影散场,我跟朱颜辞一起吃夜宵,我感慨说世界上的男人怎么能信得过啊?他说你什么毛病发了,知不知道这电影是什么立意?
  我说不就是男人都是骗子女人都是傻子么?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清楚了,如果不相信男人的话,男人跟女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别说你不知道,就算你知道了那也要装傻,那才能相安无事,百年好合。
  我看着朱颜辞,他道:“人一辈子难道就只能跟一个人耗着?至死方休?”
  他又道:“解药给你放在盒子里了,你爱去不去。”
  我沉默。
  朱颜辞,抛开我跟颜莛昶是不是有感情,你叫我怎么去?带着小芪之风餐露宿沿路乞讨么?就算真到了临晖我也进不了宫,你要我站在那皇宫门口朝里面喊“让我进去我眼见皇上”然后被乱棍打死?
  芪之从屋子里扶着墙走出来,贴在我背上蹭:“碧…氏……”奶声奶气的,口齿还不是特别清楚。
  朱颜辞拍拍手:“小之过来,哥哥抱。”
  酸得我牙疼,还哥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年纪了,还装嫩。芪之高高兴兴地又往他那扑,这孩子真好拐卖,拎出去随便喂他吃点东西就可以应付了,跟他爹娘没一点像的。
  朱颜辞道:“铁人王进喜教育我们,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站起身把小之抱到我怀里。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们高中班主任原创,原来他抄袭,真无耻,不过王进喜是谁啊?
  原谅我个历史不及格的人吧。
  芪之抓着那碧玉簪花玩,我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无话可说。朱颜辞道:“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反正颜莛昶有车有房,父母双亡,你不是就喜欢这类型的么?”
  我都差点忘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我认识了朱颜辞,然后我穿越了。
  这就叫一句误终生。
  朱颜辞道:“其实你运气很好。”
  “对,被男人骗的运气很好。”
  他摇头:“你遇见我,劫后重生;你是云岫,本来该死在宫里,但是又成为了浮舟;浮舟若只是浮舟,那就根本不会跟你一样,这么云淡风清的跟我谈天说地。”
  是嘛,我一人顶着三个女人的身份活,幸运值有没有三人份的?
  朱颜辞道:“你把小之抱好。”
  “干吗?”
  “转身。”
  我盯着他看,他很严肃地回看我。
  这么正经?
  我慢慢地转过身,刚背着他突然觉得不妙,这个人越正经越可怕,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他踹了一脚。
  身边景色变幻,耳边风声呼啸。
  芪之大哭,我赶紧抱紧他。
  死朱颜辞,你又骗我!!你不是说你停职不能随便乱闯空间的么?!你等着,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不是要把你打成猪头,而是直接拎刀砍了你。
  
  这才素真相啊....
  时空穿越分局档案
  File—I局外人的穿越事实[当苏耒变成颜芪沁]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红军老前辈。难不难,想想泸定铁索寒。
  苏耒把这句话默念了几遍,安心地把窗帘过来挡光,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一觉就睡到下午四点半。
  话说有人上班朝九晚五,有人上班朝八晚五,这样一比较起来,前面那个肯定会被后面一个说运气好。苏耒有段时间特别鄙视这种人,别说朝八晚五,颠过来朝五晚八都成。
  他大学毕业出来,前两个月,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周七天都不停地去找工作,找了那么久,他看得上的,人家看不起他;人家看得起他的,他又看不上。
  这工作找得他嘴里上火舌头起泡也没个着落,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在工厂里,包吃包住,一个月拿一千,交完房租相当于白干,他大少爷身娇肉贵,折腾不起,干了两个月,熬不下去辞了职。
  往后越混越回去,事实证明他这种人根本不该生为杨白劳,要想活下去还是该当黄世仁的。
  尤其是他不只要养自己,还要养一只宠物猪的时候。
  尤其是当门口站着房东,背后恍惚有个充满怨气的黑洞,眼看就要把他拖进去了。
  房东看着他那样子,也知道他要交得出来房租也不会拖到现在,但还是要尽到告知义务:“小耒,你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
  苏耒才睡醒,还沉浸在起床气泛滥的低气压状态,但是对方是房东,只好敛了脾气:“啊?阿姨,我这不是找工作么,等我发了工资就给您送过去。”
  房东其实特不信任他,主要是他现在一副那么邋里邋遢的样子,谁相信他这样的能找到工作?报纸电视网络上全是大学生就业困难,现在大学生都是批量产的,谁也精贵不到哪去。
  但也没法子,难道真学肥皂剧里的恶房东把东西给他扔出去?
  于是只好道:“那你发工资记得先交房租。”
  苏耒赔笑着答应了,然后关了门。
  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要去干吗?难道去KFC拖地?
  苏耒极郁闷地翻钱包,两张粉红色毛主席在微笑,他的爱猪小P在他脚边爬来爬去。
  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出门买几瓶酒喝醉了暂时什么也不想。
  人郁闷的时候喝酒,只会更郁闷。
  坐在楼梯口,他把最后一口二锅头灌下去,然后开了啤酒又开始喝。喝着喝着就开始感怀身世,觉得自己好歹一个大学生(姑且不论是哪个三流大学混了四年出来的),受过高等教育,怎么着也算一个高等知识分子,竟然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登时热泪盈眶,哭爹骂娘地发起酒疯来。
  苏耒酒量不好,这是天生的,他混四年大学也没锻炼出来,每次跟人出去一喝醉都是别人把他当死猪一样拖回去的。
  但是今天客观条件不具备,只有楼上的一个住户探出来头来骂:“哪个疯子大晚上地发春——”
  苏耒人品很好地抬起头,想看清楚是谁,结果用力过度,一头撞在楼梯扶手上,顿时清醒了一点,拎着酒瓶子预备回家。
  其实后来他也曾经想过的,要是当时他就在那这么睡倒了,不就啥事也没了么?为什么他就非要想着回去?
  不回去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反正他就是这么一脚踩空一路从楼梯下往下摔。他死得很难看,头先着地,上面摔出个大窟窿,涔涔地往外冒血水。
  他的魂飘出来以后看着自己那惨样,觉得自己愧对父母愧对国家愧对群众,其实他长得一点都不丑,死了那么难看吓到人又不是他主观故意。
  值得原谅值得原谅。
  死了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苏耒在自己身边呆了大概五分钟,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都这么几分钟了,没人路过,他就这么看着自己曝尸于楼梯口。
  再等了一会,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这是个人,因为这人只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然后就抬起头对着他的魂,笑得很开心。
  直觉这个人不仅是异类,而且十分欠抽。那个人开口问:“你想不想再活一次?”
  这句废话根本都没在苏耒脑子里过一遍,直接猛点头。
  那个人继续咧着嘴笑:“我叫朱颜辞,时空穿越分局第九区域负责人,最近忙着完成升职任务,放心,我效率很高的,绝对能帮你找个好身体。”他的口气,不知道为何就让苏耒联想到拉皮条的。
  结果,他就穿越了。
  哎哎哎,谁砸的砖头?
  难道你们真的以为穿越是什么好重要好伟大的事么?晋江每天穿越的不下百个,你们不是早就很淡定,都看开了吗?
  哎哎哎哎,都说了叫你们别砸了!还砸,还砸——算了,和你们说不清楚,我们还是来看看他到底是穿越成谁了吧。
  呃——呃———你们谁也没眼花,就是这个。
  这个穿着小裙子小袄子头上梳小辫子的小丫头,就是咱们那三个多月找不到工作喝酒坠楼死的人品男苏耒。哎哎,说是穿越男变女的站出来,拖下去击打一百次,叫你们看文不仔细,叫你们霸王——世界清静了,我们继续把镜头转回来看看。
  哦,“她”终于睁开眼睛了。
  哦,“她”终于照镜子了。
  哦,“她”终于尖叫了。
  哦,“她”终于——呃——把裤子脱下来了。
  哦,他终于发现他还是男人了。
  朱颜辞在旁边抱着手看了半天的戏,终于道:“感觉怎么样?”
  “很好,很强大。”苏耒气得要命:“你这就叫找个好身体?”别告诉他这里的男人都是穿女装长大的。
  朱颜辞丢给他几页纸:“把这些看了,你在这的日子就不用愁,别露出破绽来,以后我有个朋友还需要多照顾。”
  苏耒看了一眼开头。
  颜芪沁,男,六岁,皓国大皇子,目前假扮公主,父,颜莛昶,母,应采璃(已过世)。有两个舅舅。后面还附带详尽的相关人士介绍。
  苏耒奋起直扑朱颜辞:“你害我——”
  朱颜辞轻描淡写一脚把他踹开:“少给老子废话,比你惨的多得是,死在阴沟里都没人送他穿越,你别给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罢施施然离开。
  于是苏耒在被踹疼的余韵中开始了作为颜芪沁的生活。
  以上。
  File-II 关于停职“你绝对是搞错了,我怎么可能会停职?”朱颜辞被气得半死不活,抓着同事李鸿鸣的袖子问。
  “老大,三个月了,你一单业务都没有,”李鸿鸣不动声色地往后退,试图避开这个疯子:“上面说如今这世道养不起吃闲饭的,再加上你的述职报告拖了多久了?”
  朱颜辞颓然倒地:“我是吃闲饭的?我堂堂一个第九区域分局负责人居然是吃闲饭的?”这个世界太不真实了。
  李鸿鸣强按捺住立刻开溜的冲动:“老大,你的述职报告——”
  “我堂堂一个第九区域分局负责人居然连个秘书都不配给我,杨露露怎么当领导的!”朱颜辞气得吐血,明知道他是实务派的,文笔不精,对写这些东西根本不拿手,自从杨露露被提拔上去做总局主管业务的副局长以后,人员精简不说,配备上该减的减,不该减的还减,一个月出两次差,一天五十块的生活补助,吃顿饭都还要挑着便宜的来。这女人简直是母夜叉在世,难怪当年三十了还云英未嫁,谁敢娶这死三八他每天都要给那男人上高香。
  “哦,露露姐这次有特别提到你。”
  朱颜辞心中暗叫不好,俗语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杨露露比贼彪悍多了:“她说我什么了?”
  李鸿鸣摊开手心,只见他掌心中冒出一点蒙胧的白烟,白烟又凝成镜面一般的东西,朱颜辞看到杨露露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挂着一个狞笑:“小鸿,你告诉朱颜辞,他再假公济私不务正业劳民伤财到处跑来跑去的话,告诉他下个月回来拿辞退通知喝一辈子西北风吧,对了,还有他的述职报告,无论如何也要交上来,在完成期间不准请事假病假产假,就算他要死,也要先把工作给我交接完了再死,否则我让他死都死不安宁。”
  朱颜辞大怒:“这女人没有知识好歹也要有点常识吧?我一男人请什么产假?”
  李鸿鸣拿出PDA搜索了一下资料:“老大你还别说,现在其他时空男人生孩子的还挺多,你把露露姐惹火了万一她把你送去穿越怎么办?”
  朱颜辞白了他一眼:“她能送外穿过去,我就不能穿回来?”
  李鸿鸣道:“老大,你忘了你上次写的提案了?”
  朱颜辞冷汗直下三千丈。
  他上次把薄碧氏送过去的时候把她在现代的记忆封了,杨露露这个缺德鬼不会也想这么干吧?
  “算了,我把这边的事忙完就回去,保证下个月二十四区业务第一,对了对了,帮我弄点方便面啊什么的过来,把老子饿死了她赔得起么她?”
  李鸿鸣道:“哦。”
  转身正要走,突然又道:“差点忘了,露露姐还有交代。”
  “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朱颜辞问,这女人未免太婆妈了吧?又不是交代遗言。
  “她说你既然那么能拖述职报告,那就干脆多写点,多也千万别超过八页纸;你千万记得要手写,不要用圆珠笔铅笔纯蓝钢笔;还有,既然都过来了,顺手抱点古董回去,下下个月总局有个领导的女儿要结婚,你看着办吧。”说完就消失了。
  杨露露说不要超过八页纸,其真实意思就是管你写什么你都要给我凑满八页,少一个字我抽死你多一个字我还是要抽死你。
  杨露露说要古董送礼,其真实意思就是其实你都出那么远门了,要处好人际关系,别忘记给我带礼物。
  朱颜辞在风中石化,既而化身琼瑶奶奶笔下的小白男猪仰天长啸长歌当哭——这俨然是利用职务之便非法侵占他人财务,他人淡如菊此心可昭日月,却要受这样的羞辱。
  杨露露,为什么你会是杨露露呢?
  如果你不是你,我就可以尽情的穿越你殴打你——不要以为我不打女人,狗急了跳墙兔子被逼急了还能咬人呢!
  风萧萧兮易水寒。
  朱颜辞抱着墙角里的两箱子方便面愁肠郁结,日渐清减。
  其实这真的不能说明什么,真的,充其量只能说明方便面太难吃了。
  
  卷II·曾是惊鸿照影来
  八月十五
  浮生晓梦雨寒轻,
  梦里看花花无名。
  谁人知是怕春尽?
  赢得青楼薄姓名。
  谁人一生只得一对伴侣?
  痴情最是无聊。
  转眼八月十五,人月两团圆。我等了很久,看了更漏,都快到戌时了却还没人过来,只好自己过去。
  看了眼外面的鸾轿,我摆手示意不用,带着一帮人走路。又没有几步远,何苦坐在那轿子上磨得屁股疼?
  到了养心殿外面,一帮侍卫见我来,皆是对望一眼,然后跪下请安:“皇后娘娘千岁。”
  我道:“起来吧,皇上呢?”
  全部人都支吾着不说话了,终于为首的侍卫首领周肃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在里面,太后娘娘派人过来问皇上近来是否安好。”
  甭给她说好话了,她是不是来问安,我进去看了就知道。刚往前走了几步,周肃道:“娘娘,是不是先派人进去通传一声了再——”
  我细想一下,为难他也没用,只得笑道:“我就在这外面等着,等他把事忙完了再通传吧。”
  他显然松了一口气:“是。”
  正站着等,外面有人高声通传:“太子驾到,三皇子驾到。”
  我问:“谁把这俩小祖宗给闹过来的?”
  朱燕难得没搭腔,我在看看周围,一群人嘴巴闭得死紧。好吧,等我回头查出来,包庇同罪,全部拖出去跪搓衣板。
  芪沁抱着芪之进来了。芪沁把芪之放下去,然后两个装模作样地行礼:“给皇后请安。”
  得了,就你们俩,别折我寿就成。
  我一句“起来吧”还没说完,芪之这肉团就蹦起来朝我怀里扑:“母后,大哥刚才欺负我。”我看了一眼芪沁,他抬了抬眼皮,眼神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我就欺负了你怎么着吧”。
  我能把你怎么着?皮子是才十一岁的太子爷,里子是二十三找不着工作醉酒失足掉下楼的男人,我能把你怎么着?难道把你塞回你娘肚子里重造?
  我摸着芪之的头:“他怎么欺负你?”
  芪之眨巴着眼睛:“忘了。”
  我再同情地掐他的脸:“大哥给你什么好吃的了?”连人家怎么欺负你都忘了,你说你脑子里成天都装些什么啊?
  芪之转过脸,眼巴巴地看着他大哥。芪沁耸肩道:“巧克力。”
  我皱眉。
  朱颜辞,我下次非辟了你当柴火使不可,你真当这架空历史所以啥东西都敢往这里捎带?前几年是方便面,因为是咱俩的口粮,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提了;这回连巧克力也能带过来了?你为啥不直接在这摆摊子卖?好歹也给大皓的GDP做做贡献啊。
  算了,这事等我和芪沁单独在的时候再说,我道:“你少给他吃这些,万一到时候长虫牙怎么办?”
  “哦,”芪沁漫不经心地答道:“听说你们晚上要喝酒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
  “你看我管不管!”他横我也横。
  芪沁正要回嘴,明兰进来了,居然没摔上一跤,真是奇迹。
  她请了个安,道:“娘娘,皇上说请您去偏殿那歇着,外头冷。”
  我让她站起来,笑问:“什么事把他绊在那,都舍不得回来了?”
  明兰道:“本来皇上和应王爷他们商量事的,后来太后派了人过来。”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去。
  这孩子有长进,都知道察言观色了。
  我笑道:“哦,原来是这样,派的谁过来?”
  “柳唯,柳公公。”
  哦,是这家伙,难怪都不来见见我,直接就去见皇上了,多大点破事值当这样?后宫里头的事,不来找我,却去找颜莛昶?
  芪沁还是抱着芪之乘轿,耳边还听到他抱怨芪之该减肥了。
  养心殿其实隔得并不远,若是从前,走几步路也就过去了,现在规矩老大,进退仪态无一不计较,不过只有人适应环境,没环境适应人的。比如人穷十年,那就真的是叫穷惯了。
  有的时候想想,这叫什么事。
  我死的时候二十八岁,做了二十八年的薄碧氏。
  然后做了十六年的浮舟,或者说是云岫做了十六年的浮舟却不自知。
  结果浮舟到了十六岁,又活回去了,我又成了薄碧氏。当年为思月轩付出多少,如今看来,都是前尘旧事,叹一口气,也就过了。
  我带着一帮人朝偏殿走,走了几步,确定周肃听不到了,便道:“朱燕,你去正殿满门前等着,柳唯一出来就让他来见我。”
  朱燕道:“这事是不是要跟皇上说一声?”背对着她,我朝天翻了个白眼:“芪沁都跑没影了,他那么爱看戏,不跟他父皇唧唧歪歪才怪。”要不是这样,我薄碧氏的名倒着写给你看。
  喝了半盅茶,外面有人通传,柳唯来了,我把茶盅里的茶水往地上一泼,明兰正要叫人收拾,我道:“忙什么?等会。”
  所有人一听这话,立刻装眼睛瞎,全当看不见了。
  柳唯进来了,跪下来请安,正跪在那摊子茶水上,面色青白青白的:“给皇后请安。”
  “柳公公真是稀客,今日怎么那么有闲进宫来了?”
  我入宫没多久,颜莛昶就借口说身子不好,太后“体恤皇上”,所以自己主动请缨要去庙中乞福,到国寺里去住着天天吃萝卜白菜过清闲日子。太后一走,我还没说什么呢,瑞嫔她们居然也就自觉自愿地说要去陪伴太后娘娘云云。
  我发誓我没逼任何人,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我真没干什么,我是一好人,怎么就干得出那些作奸犯科的事呢?
  不过这一帮人恨我恨得牙痒痒,逮着机会就去散播我是如何如何不孝。传到我耳朵里,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只是手一挥——现在国库紧张得很,太后那边的月俸啊什么的该扣就扣,我跟颜莛昶日子都过得那么紧巴巴的,一钱银子都恨不得扳成两钱来用,她还拿着燕窝漱口?
  浪费是可耻的,节约才是美德。而且颜莛昶一门心思想着他那北四省,哪里有空管这些闲事?骂名是我的,他是没错的。
  就我一个人红颜祸水,靠。
  柳唯道:“最近太后身子不好,宝国寺的屋子经年已久,还望皇后娘娘——”
  我悠悠地打断他的话:“太后身子不好,那就赶紧找太医过去看;屋子不好,就赶紧挪间好的,顺便找几个工匠把不好的地方修好,这不就结了?”
  柳唯道:“皇后娘娘,这——”
  外面又有人叫:“太子驾到。”
  芪沁一溜烟地拉着芪之跑进来,凑在我身边咬耳朵:“别跟这老疯子废话,他今个求父皇接太后回来,父皇没答应,他就转了法子要钱。”
  哦,不早说,原来是要钱,我回头甩两个铜板给你不就是了?够不够?不够我这还能搜出几个来。
  我也小声地对他道:“知道了,颜莛昶他们呢?”
  “等着看你怎么折腾这老疯子。”
  哦,颜莛昶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微笑道:“柳公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他沉吟半晌,最后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没有什么话了。”
  “是么?刚才看你跟皇上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太后就没一句话要你带给我的?”我用手托腮,慢慢地问。
  他道:“回娘娘的话,确实没有。”
  你小样的还挺硬气,算准了找我不如找颜莛昶?叶家早就完了,除了她以外,该杀的杀,该流放的全流放,能让她保住个太后的名,是看着她养育颜莛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身上这一堆烂账,她拿命都赔不起,现在还敢来要银子?
  我道:“既然如此,那我且问问,我这个皇后拿来做什么的?太后有事不找我这个皇后,皇上和王爷他们有要事相商,你闯进去也不挑挑时候?”
  他不答话,伏在地上不敢动。
  我伸出食指叩了扣桌沿,明兰换了新茶给我送上来,我捧了茶盅,方道:“你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规矩你不会不懂;你也是太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的人了,该知道事有轻重缓急,怎么好这么进去打扰皇上?皇上见你,是耽误了正事;不见你,是担了不孝的罪名;你让皇上情何以堪?这事既然我撞见了,就不能不管,”又道:“我也不好为难你,本来按规矩要打三十板子,如今看在太后面上,就减到二十吧。”
  打狗看主人面,我今个就是看着你主子的面才打你,我就迁怒你又如何?你拿我也没法,反正我高兴我乐意。
  柳唯跪在地上直打哆嗦,眼神忿忿的,十分不甘。
  我笑着看他,把茶放到手边:“打完也不用谢恩了,我和皇上今晚上约好了赏月,麻烦你回去转告太后娘娘,皇上这几年身子常有不适,些许小事来和我说就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来操心就够,何苦为难皇上?”这话一说完,柳唯抬起头来,一张脸惨绿惨绿的,勉强地一笑:“奴才遵皇后懿旨。”
  他退下去领我那二十板子的罚了。
  我招手叫朱燕凑过来,低声吩咐道:“叫人给我狠狠地打,打到十七八下的时候冲进去说皇上开恩,再派人把他送回去。”
  朱燕笑了两声,也低声道:“娘娘,这是假传圣旨。”
  我道:“那你叫皇上来砍我脑袋吧。”
  她笑:“朱燕不敢。”
  
  同来望月人何处
  我们正说着,颜莛昶进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除了我以外的人,全都跪下去请安。我慢慢地放下手边的茶,慢慢的起身,膝盖还没弯下去,他就道:“免礼了,都起来吧。”应太迟在他身后朝我挤眉弄眼。
  要的就是这效果。
  我让他坐下,叫人奉茶来,他扬了扬眉毛道:“不必了。”就着我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哟,小样的,我不就跟你客气客气么,你不喝算了,正好省茶钱。
  应太迟笑道:“皇上,皇后娘娘的架子越发大了,咱们都不敢让人拉着柳唯出去打板子,她就敢。”
  颜莛昶眼神似笑非笑隐着几丝莫名情绪,我垂着头装没看见,他道:“她的架子一向大。”
  听听这话,我刚还打人骂狗的给你挣脸,你现在就这么对我?
  颜莛昶一向擅长察言观色,我眉头一皱,他立刻道:“说笑而已。”这话一出口除了芪之以外,所有人都带着一脸了然的神色,很有默契地当没听到。我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为了个不值当的东西在那浪费时间,非要干出点失信于人的事来才好。”
  颜莛昶抿着唇不说话,应太迟哂笑,圆场道:“那还说什么?赶紧着该赏月的赏月该喝酒的喝酒。”
  我横了芪沁一眼:“该去睡的就去睡。”他装没听到。
  我把话挑明:“来人,送太子和三皇子回去。”
  “我不回去,不公平,你们可以赏月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道:“没人跟你说这世上的事情是公平的,不公平的事多了,赶明我有空给你说一百件也行。”
  颜莛昶咳了两声,引得我转过头去看他:“嗓子不舒服?”他摇头。
  我没好气:“那你咳什么?”
  他避开我的眼神道:“算了,大过节的,要赏月就赏吧。”
  我盯着他,你是当爹的都这么说了,我又不是你儿子的亲妈,不要到时候给我来句皇后不贤不淑,对太子皇子心存不满,我这后妈的辛苦谁知道啊?
  应太迟继续圆场,拍拍手:“小之,过来。”芪之跑过去抓着他袍子的一角央求要抱,好个其乐融融的样。
  朱燕在我耳边问:“皇后,这事怎么办?”
  我斜眼睨着芪沁,冷笑:“没听见么?照皇上说的办。”拖家带口地过中秋去。
  清宁宫。
  宫灯落下昏黄的晕,树影婆娑。凉亭中一小张石桌,我和颜莛昶比肩而坐,应太迟坐在右下手处,芪沁抱着芪之坐在他身边。
  其余的人,一概退得远远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有些郁闷:“这大过节,月亮在云背后遮一半露一半。”
  芪沁淫笑:“有的时候,将露未露就是蒙胧美。”
  去你的,谁知道你上辈子是不是长得月蒙胧鸟蒙胧,还好意思说蒙胧美。
  颜莛昶伸手倒酒,真是难为他了,跟我混这么两三年,这么些小事竟然也习惯了亲力亲为。
  玉酿满琼觞,园内桂花香气馥郁。
  我执了杯,看着那透明的酒汁上磷光点点,淡淡酒香扑鼻而至,道:“朱燕真是细心,知道阿迟酒量差,酒品更差,今年备的是竹叶青。”
  竹叶青酒酒香清冽,度数低,浅酌几盏最是适合。
  应太迟羞愤异常:“小碧,你就非要这么说话?”
  我笑了笑。
  这还算好的,嘴虽毒点不会翻脸无情,这世界上多少人的性子,面上看着温吞如水,里子里却并非良善谦和。
  夜间有风,心若枯叶,飘转曳地。
  颜莛昶喝了一口酒,道:“露冷风轻意阑珊,一夜枕衾一夜寒。”
  应太迟仰头饮完杯中的酒,道:“梦醒方觉少年时,肯顾红颜忘江山。”
  二人皆是淡然的神色。
  芪沁正在喂芪之吃桂花软糕,听完他们两个人的惆怅之作,开口吟道:“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
  一口饮尽杯中物,我摇着手上的空杯失笑,这人还真行,连带着唐诗五百首一起给穿了。打量我不知道么?那人名叫什么我虽然记不清了,全诗那四句我还是记得的。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旧年。
  其实年年风景都相似,人面已变换。
  颜莛昶道:“小沁的才学好,拳脚上的功夫也别疏忽。”
  芪沁道:“儿臣知道。”
  我继续忍笑,别的我不敢说,你这半真半假的儿子有什么才学?那叫一个狗屁不通;你要是看见他屋子里藏着的什么资治通鉴史记唐诗三百宋词五百你非得晕过去不可,他根本是只野猴子,四肢发达头脑复杂。
  应太迟又喝了几杯酒,面上开始泛起一层薄红,他拿手支着下巴:“哎,小舟——”
  我纠正道:“小碧。”
  “随便随便,不都是一样的?”他笑道:“我就奇怪了,人一回来,形容也未大改,举止脾气更胜从前,怎么表哥原来换了口味,喜欢你这样的?”
  我板着脸道:“就为你这话就该拖出去打五十板子。”
  “为何?”
  “我高兴。”
  “哎——”他叹气:“表哥,你也不管管她,整个都成精了。”
  对啊,我薄碧氏两辈子加起来四十好几快上五十的人了,该见识的一样没少,拿腔作势阴阳怪气背后整人我最拿手。
  颜莛昶笑了笑,捏着我的手对应太迟道:“不懂就闭嘴。”
  “整个都成精了。”应太迟喃喃地道,又喝了一杯:“女人,哎……”
  我也跟着道:“哎,男人……”
  应太迟半眯着眼问:“芪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头一次你跟我说的……”
  芪沁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我看了颜莛昶一眼,颜莛昶道:“阿迟,你听漏了两句。”
  应太迟不耻下问:“还未请教?”
  我抿唇笑,颜莛昶嘴角一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敢抢我衣服,我断丫手足。”
  应太迟瞪着我,半晌支吾着道:“小碧,肯定是你干的好事……表哥……你你你你……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我白他一眼,对,这话是我教的,谁说皇帝就不能说这话?颜莛昶不是说得那么顺口吗?瞧你大惊小怪的寒碜样。
  
  这酒喝得没意思
  应太迟苦着脸,抓着颜莛昶的另一只手道:“表哥,你好辛苦。”
  不知何故,看他那热泪盈眶的模样,顿时连我都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我真的虐待了颜莛昶好几年一样。
  你们懂什么?
  苦主是我才对好吧?我薄碧氏虽然当年是奔三的大龄女青年,现在也不过是临近二十而已,年轻着呢,找了个带着四个孩子的的二婚男人过日子;这日子还不安不稳的,虽然上头没人管,下头惦记着咱们俩的人多了去,我们又不能挨着挨着的去问他们,兄弟,最近有没想过谋朝篡位?要不要借你龙椅坐两天?
  满朝文武大臣看着呢,这三年换去大半的人,看来看去就挑拣不出几个顺眼的,无能也就罢了,还对你意见老大。
  当领导不容易,当皇帝也不容易。连带皇帝老婆这日子也堪忧。
  想一想,还是颜莛昶有魄力,当年我回来没多久,他在半死不活地往龙椅上一靠,边咳嗽边问那几个老臣,你们对朕选的皇后有意见?
  当时他余毒未清,大家看他那张脸绿得跟青蛙似的,估计心里联想到他除去叶家一事——雷厉风行决不拖泥带水,人家那是什么?那是开国的,还是皇亲国戚,还不是照样连着根地拔,再在心里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眼看那几个重臣的脸又青又白,闭嘴了。
  再加上应太迟在旁边摇扇子,信口开河:“脑袋一颗,命只一条,丢了可惜啊。”
  应太商在旁边站得跟电线杆一样,右手按在佩剑上。
  这是什么气氛?不死几个人简直对不起人。
  颜莛昶又道,皇后出身名门,贤良淑德,救朕有功,朕倒想问问,如今朕保住一条命,你们还要吵着立谁为太子?
  前面纯粹鬼话,后面几句倒是实情。此话一出,面前跪倒一片。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
  其实我当时也在旁边,颜莛昶在那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乐得看戏,觉得自己就是一盗版的蒙娜丽莎,特端庄特贤淑,当个皇后绰绰有余了。
  想想也是,这帮混蛋,自从颜莛昶倒床上起不来以后,每天吵着立太子,那口气就是你死定了,该往哪凉快就往那凉快。
  其实又怨得了谁?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想着怎么去巩固自己的位子,谁管得了你这个快死的皇帝?
  想想我刚见他的时候,那脸的颜色叫什么?青中带紫?不,那简直是一癞蛤蟆的颜色,打翻了调色盘什么颜色都往那张脸上挤兑,完全就是个科学怪人,吓得芪之哇哇大叫着扑到我怀里说好可怕好可怕,我对颜莛昶的同情指数立刻上飚。
  当人家爹的竟然被这么嫌,颜莛昶你真不容易,想当年玉树临风的样啊,我心有戚戚焉。
  正想着,颜莛昶已经甩开了应太迟的手道:“阿迟,你醉了。”
  应太迟嬉皮笑脸地道:“没有的事,我还能喝。”
  说着又继续去倒酒。
  我道:“连竹叶青都能喝成这样,怎么办?”还国家栋梁朝廷肱骨,酒量差成这样,你怎么交际应酬的?
  芪沁道:“叫人送小舅舅回去?”
  颜莛昶:“谁那么麻烦,随便找间屋子抬他进去一扔就成。”
  我喝了一杯酒:“滋事体大,还是先把他阉了才安全。”
  应太迟醉眼蒙胧地道:“放心,你长得很安全。”
  没人理他。
  他道:“哎,别人都是双双对对的,怎么就我一个人,孤灯夜下,无限凄凉……”
  来了来了,这个没酒品的家伙。
  我道:“应王爷,应才子,天下女人多得是,你随便挑一个此夜情也暖啊,何苦在这胡说八道?”
  应太迟醉归醉,脑子还转得挺快:“你说,为什么你都回来了,若水就是不回来?”
  我道:“因为我不是她。”
  若水她脑子里有个死结,她总是想法子去解,解不开了,就把那死结搁在旁边,死活不去理;而我看到那个死结,直接拿刀砍断。
  快刀斩乱麻方是上策。
  应太迟道:“怪人。”
  颜莛昶道,很有些郁闷:“这喝酒喝得也忒没意思了。”
  我指着应太迟道:“你表弟干的好事。”他继续斟酒喝,那速度,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不会喝酒的人偏要喝,真真作孽。芪之在芪沁怀中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道:“回去吧。”
  颜莛昶看了我一眼,道:“真没意思。”
  这人越活越回去,变得爱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拍他肩膀:“回去咱们接着喝,什么地方不是喝啊?”
  他笑道:“你说的是。”
  芪沁抱着昏昏欲睡的芪之问:“小舅舅怎么办?”
  我道:“回头叫人把他抬回去。”每次跟他喝酒都给我挺尸,这么几年也没见他有什么长进,想想人家KFC好歹也要每年开发几款新口味迎合群众需要,发展的历史唯物观点见着他都得羞愤而死。
  
  想当初
  命人好生护送芪沁和芪之回去。我叹了口气,颜莛昶站在窗前,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的圆月。
  月光流泻窗前,一张小桌,一个人,一壶酒。
  我坐到桌边,他也转过身来坐下,和我面对着面,这回不盯月亮改盯我的脸,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两下:“回神。”他抓了我的手道:“就看看还不成了?”
  我笑道:“看吧看吧,看了那么几年,我也就这一张脸,怎么看都跟以前一样;现在多看看倒好,等我老了,成了满脸皱纹的黄脸婆,你也就看不下去了。”
  他松开我的手,笑道:“阿迟说得对,你形容未改,脾气更甚从前。”
  我也笑,伸手给他满上一杯酒,也给自己满上,然后举杯:“我敬你。”我仰头将一杯酒喝下去,喉头一辣,赶紧地咽了下去。
  其实酒香纯若幽兰,浓郁甘润,可惜我是个只会暴殄天物的。
  他也仰头干了,皱眉道:“还是叫朱燕换回竹叶青吧。”
  我笑了笑:“大不了明个不上早朝,你是个病秧子,谁都知道。”
  他笑道:“比不上皇后专权擅妒,把持朝政,结党营私,人所共知。”
  一口酒呛在嗓子眼里,我好不容易吞了下去。
  “是不是后头还写皇后一无所出,不容后宫,身犯七出之条,绝非母仪天下之人,老臣殚精竭虑什么什么的?”
  “没有,”见我瞪着眼看他,他改口,“不过也差不多。”
  我喝了一口酒,摇着剩下的半杯道:“割了舌头净身做太监去,这样就干干净净了无牵挂了。”几滴酒落在桌面上。
  颜莛昶笑了:“这么说来,要割舌头净身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
  “枪打的就是这种出头鸟,”我道,“这事你管不管?”
  颜莛昶听惯了我这直来直往的口气,也不说什么,只笑着摇摇头,我道:“是谁?”
  “礼部尚书殷善。”
  光听名字都想得出来是个什么货色,我问:“怎么礼部尚书换了?”
  “前一阵丁世昌告老还乡,所以——”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抿着酒,颜莛昶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道:“你不管我管,把你手下的人借来用用。”
  “说好了,点到即止。”他道。
  “我还要你教?”
  他看了我半天,道:“怎么扯到这事上来了,大好日子说这些。”他半真半假地埋怨。
  我道:“那说什么?”
  他道:“不知道。”
  两个人对看了几眼,我给他斟酒,道:“是吧,真的闲了,好好地坐在一起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颜莛昶猛喝酒:“说说从前呗。”
  我笑:“从前?”
  他半眯着眼,朝我伸出手,食指指腹轻轻擦过我眼角下的那颗红痣,然后收回手,继续猛灌自己。他那样根本是不在喝酒,是在把自己灌醉。
  我支着下巴看他,慢慢地喝酒。
  喝了五六杯,他抬起头道:“还是不成。”
  我笑。
  这人强迫症,就没见过他让自己喝醉的时候。
  什么都是浅尝辄止,奉行的是过犹不及四个字。
  他的目光依旧清明,我道:“见过别人使劲把自己灌醉的,像你这样的,少见。”
  他学我的语气:“像你这样的,更少见。”
  我笑道:“不是要说从前吗?从什么地方说起,要不要我跟你说说,你当时是个什么样的?”
  他白了我一眼,我回想道:“那个时候不知道是谁,抓着我的手不放,口口声声说他对不住我的。”
  颜莛昶捏着空酒杯,眼睛盯着桌面,眼角的余光泄露出腾腾怒气。
  好看么?看见银子没?你不是要说从前吗?
  我继续道:“恩,对了,当时还有人说什么‘你来了,我是不是也快死了’,还有一句,那是怎么说的?”
  他磨牙,从牙缝里迸出俩字:“闭嘴。”
  凶什么?不就把你掏心窝子的话给说出来了吗。
  当时那么煽情的化身琼瑶小白男猪的可是你。那些话不是你说的么?
  你来了,我是不是也快死了——我有句话想告诉你,你一定要信我——我答应你不动思家的人,其实没打算骗你——我对不住你——我当时眼泪那叫一个汹涌,后来我自我唾弃自我鄙视——怎么能为这么一琼瑶的场景挥泪如雨,任他抓着手哭个没完,要不是最后发现他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再不吃药就得立马死翘,估计我还会哭得更久。
  当时我还特怀疑朱颜辞是一江湖郎中蒙古医生,后来太医来说他身上毒性已经减退的时候,我更是羞愧,我怎么能如此怀疑朱颜辞的人品,他就是一卖狗皮膏药的嘛,总会有一两次给他蒙中的。
  后来问了芪沁,他踩着凳子看着远处夕阳道:“现代科技,伟大啊。”
  我面无表情地堵上芪之的耳朵。
  颜莛昶又道:“后悔不后悔?”
  “这话又从何说起?”我问,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现在是谁啊?
  薄碧氏,薄皇后,虽然做得劳心又劳力,也没觉得我过得有什么不好。
  “我不知道,”颜莛昶道:“只是人活二三十年,经历过有些事,过了几年来想想,总觉得当初不该。”
  我笑道:“你喜欢薄碧氏,还是喜欢浮舟?”
  他问:“不一样么?你性子虽然变了,但我还是看得到当年的影子。”
  我摇头:“当然不一样,你记得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他肯定记得的,当时他叫了我的名字,慢慢地把手伸过来。
  我握着他的手,每个指节都瘦得是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思铖和思月轩作的孽。
  我看着他,说,皇上,我的名字叫做薄碧氏。
  已经不是思浮舟,也不是思云岫。
  他愣了好半天才问我,碧氏?
  我笑着回答他,薄碧氏,薄情的薄。
  
  旧情不需忘
  其实我从不薄情,言多必有失,情多则伤人。
  我只是拾掇好了上一段感情,紧锣密鼓地投入下一段。
  只有朱颜辞知道我内心的软弱;我想要一个人对我好,我在乎思月轩背叛我却又仇恨不得。所以我回来,我赌颜莛昶真的只是情商太低。他只想从后宫里的女人下手,然后将她们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明争,暗斗,什么都是我们自找的。
  我回来,就是想听他说,他喜欢浮舟,喜欢我。
  如果他说出来,我想和他在一起。
  哪怕多少人质疑皇后的出身,多少人在背后冷嘲热讽,哪怕我们最初过得多么提心吊胆,哪怕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不知道有多少。
  我只是想,跟爱我的人在一起,然后去爱他。
  有时候忍不住回想当初,若思月轩对我无恨,若思铖对颜莛昶无恨,那么如今的我们,纵使相逢应不识。
  但是我们已经从那条路上走过,事到如今,我的手,思月轩松开了,而颜莛昶却抓得紧紧的。
  我初来临晖的时候,思月轩握着我的手,身边还有若水。
  牵着手走过的路,竟然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地老天荒。
  都说年少轻狂,果然不假。
  我看着颜莛昶的脸,他正在慢慢地噙酒,偏着头看着窗沿,另一只手放在桌边,我伸出手去覆盖住他的,微微冰冷,他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何人不多情?唯有当时明月,向人依旧。”
  我道:“月亮好看?”长得跟块葱油饼似的,我就不明白了这些人怎么能对着这么一玩意生出那么多感触来。
  他道:“累不累?”
  我道:“你困了?”
  他凉凉地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笑出声来:“我累不累你最清楚。”
  他露出一脸挫败的表情,痛苦地呻吟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懒得跟他费口舌,把酒杯一放,站起身:“喝完这杯睡了。”
  他嘿嘿一笑,道:“今天月亮真好。”我“恩”了一声表示我在听,环着手打量他,仔细审视一番最后下了结论:“颜莛昶,你嘴都笑歪了。”
  他拍了拍手,外面响起脚步声,然后听见朱燕小声地在外面道:“皇上。”
  颜莛昶道:“把酒撤下去。”
  朱燕带了几个宫女进来,把酒撤下去,她又进来问:“皇上,今天晚上——”
  颜莛昶道:“今天我就睡清宁宫了。”
  朱燕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颜莛昶,恭敬道:“是。”末了还不忘在门外吩咐人小心伺候着。
  颜莛昶看着我笑。我也对他笑,这狐狸。
  一起摔倒在床上的时候,他摁住我的手道:“明天——”
  我直接翻身压过去:“明天的事明天说。”
  他又翻身把我压下去,吃吃笑了两声,灼热的呼吸洒在我耳边,然后慢慢地吻下来,从耳际一直到唇,然后滑向锁骨。
  此间灭了烛火,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和手臂,身体微颤着与他贴近,我伸手去解开他的衫子。
  他眼眸半阖,伸手勾起我的腰。二人的肌肤滚烫,彼此都燥热不安。
  月挂照苍穹,床帷漫动。
  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其实旧情不需忘,又当怜取眼前,其实并无相干;执子之手却又分手,只是因为红尘渺渺天意茫茫,死去的人走了,剩下一种相思,两段苦恋。
  我和他皆是一样。
  颜莛昶摁着我的手,在我耳边微微喘息着道:“碧氏。”
  我直视他的双眸,伸手环住他的颈项,狠狠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他闷哼一声,伸手欲在我腰上一掐,我把他的手拍掉。
  他停下动作看着我。
  我眯着眼笑:“再瞪眼珠子就快掉下来了,不如今天晚上就回你的撷芳殿去?”
  他愣了一下,很快恢复一贯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地道:“你舍得?”
  这痞子,真是不要脸。
  
  薄&颜那不得不说的故事
  宁可三岁没娘,不可五更起床。
  自从嫁给颜莛昶,那就是没指望的事了,习惯是靠时间养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想当年薄碧氏上班的时间是艰苦进化的过程。
  头一个星期,每天提前十五分钟,被无数旧人鄙视。
  第二个星期,每天准时,仍旧被很多人鄙视。
  第三个星期,迟到十分钟,开始与大家同步。
  一个月后,上班半个小时之后才能看到人,创新是历史进步的体现。
  领导愤怒了,于是规定当月迟到三次者扣奖金,引发众怒导致天怒人怨——法外还不过人情呢,迟到是中国事业单位的传统,这是何苦来哉?于是领导黑着脸默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后该了规定迟到十分钟以内,不算迟到。于是薄碧氏每天掐只时间去上班,住单位宿舍也就这好处,早上起来不用赶,抓着饼干牛奶,妆等到了办公室再慢慢搞定。
  幸福的日子啊。
  再看看如今。
  太后被赶去庙里吃青菜豆腐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也不用早上忙慌火气地冲过去请安,但是,上没老下有小。其实薄碧氏经常在想,她当年不过二十八,现在还没满二十,怎么就成了四个孩子的后妈呢?
  镜子里面的女人怎么看都年轻,当然,这个时代不一样,十五六岁的年纪,是嫁人嫁得早,孩子都该在后面拖着鼻涕跑了。
  薄碧氏强撑着眼皮听着自己老公的四个孩子一一请过安,回去拿冷水擦脸,看着镜子面前的胭脂水粉,刚唱了一句“是我,是我,还是我~”,突然觉得不对劲,转过身去就看见颜莛昶一脸绝望的表情。
  颜莛昶问:“小碧,你唱的那是什么?”那眼神,绝对不是倾慕不是欣赏不是惊艳,而是,怎么说呢?打个不太高明的比喻,就跟他掉的钱被人死活睬住就是不放脚,他就这么又鄙夷又忧伤地看着别人。
  当然,我们的皇帝陛下很少有掉钱的时候,因为他很少出门,出门也是前呼后拥,这种俗事用不着操心。
  薄碧氏特鄙夷地看了他两眼:“随便哼哼不行啊?”
  其实薄碧氏小有点郁闷,别人穿越过来,弹着吉他唱《卡门》都能举国轰动,露胳膊露大腿地站在大鼓上去跳艳舞就是艺惊全场;如今她这歌还没唱全,就那么一句颜莛昶都特不待见,要真的学别人,估计颜莛昶还没说话,底下一帮人就叫着“妖孽——”把她拖下去砍了。
  哦,伤心总是难免的,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而现实总是残酷的,虽然古人那种越剧调子她也会,但是好不容易记得以前,忍不住就想哼两句,早知道当年多K几次歌,钱往银行存了那么久,到头来一分都不是自己的,真是惭愧啊惭愧。
  颜莛昶扬着眉毛道:“我以为你鬼上身了,没事瞎哼哼个什么劲。”
  这嘴毒得,薄碧氏刚一瞪他,他就道:“该上朝了。”说完立刻走人。人还没走出去,薄碧氏就高声朝外面喊:“朱燕。”
  朱燕在外面应了声,跑进来问:“皇后有何吩咐?”
  “皇上今天身子不好,有油水的都别往他桌上端,白菜也用不着拿高汤煮,清淡,务必清淡。”
  朱燕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外间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真是清脆悦耳。
  有人惊呼:“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好好的怎么这青花瓷瓶就从桌上掉下来——”话未说完又听到一声“砰——”。
  刚才说话的闷哼了一声,闭嘴了;看来是被某人给踢了一脚。
  你这叫迁怒懂不?薄碧氏抿着唇笑,无声地在心里道:真真作孽,真真幼稚。
  颜莛昶的声音都变了调:“谁让你多嘴?滚下去。”
  外面西西琐琐地收拾停当后,又归于沉寂。
  朱燕终于开口问:“娘娘,今个皇上的早膳——”
  “白粥,不是说了他身子不好么?”
  朱燕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继续问:“那午膳——”
  “清水煮白菜,小葱拌豆腐,随便再弄点,”薄碧氏想都没想,然后补充道:“这次谁敢拿高汤煮白菜,豆腐里放虾仁,扣他半年俸禄再撵下去涮锅子洗碗。”
  朱燕半是犹豫半是同情地朝门外看。
  皇上真可怜。
  薄碧氏问:“太子呢?”
  “娘娘,太子今个身体不适,所以在端本宫歇着,已经请了太医院的人过去问诊了。”
  薄碧氏想,也就你们信,那小兔崽子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
  拿着手上的簪花掂量把玩:“起驾端本宫。”
  “是。”
  把闲人都留在外面,进了端本宫的寝殿,果然见某人睡意正酣,那面色,那餍足的神情,鬼才信他病了。薄碧氏拿帕子浸了铜盆里的冷水,朝他脸上抹。
  苏耒——颜芪沁果然被惊醒,他睁开眼睛瞪了薄碧氏一眼,愤恨地被子拉过头顶,在被子里蜷成一团。
  薄碧氏凉凉地道:“就跟只包子似的,再不起来我回头叫人守着你把论语抄一百遍。”
  颜芪沁挣扎了两下,最后愤怒地掀开被子,只穿着里衫在冷空气里瑟瑟发抖,立刻抓着被子把自己裹紧,指着她痛心疾首地道:“人而无耻,胡不踹死啊——这么冷的天,你也真能折腾。”
  薄碧氏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国之将亡,妖孽尽出;小朋友,你妈妈没教过你赖床是不好的吗?”
  颜芪沁整个人往床头一靠:“大姐,我没招惹你吧,大早晨的,你不睡我还想睡啊。”
  薄碧氏冷笑:“请叫我母后。”
  颜芪沁露出一个几欲作呕的表情。
  薄碧氏眼神飘忽:“谁想被一个二十三岁的大龄男青年叫娘啊,岁月真他妈的不饶人。”
  颜芪沁打着呵欠道:“被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当儿子养,这他妈什么世道啊。”
  “孩子,你这么说老娘会很伤心的。”
  “大姐,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吗?”
  两人齐齐长叹,对望一眼,又开始闲话家常。
  “今天颜莛昶居然说我唱歌难听。”虽然没有明确而直白的表示出来,但是其内心的真实意思表示就是这样。
  颜芪沁呵欠不断:“那我们强——强奸他。”
  “我们?”薄碧氏眼一瞪眉一挑。
  “你。”颜芪沁赶紧改口,“口误而已,口误。”
  
  薄&颜那不得不说的故事[二]
  薄碧氏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于是义愤填膺地道:“他居然觉得我唱歌难听,别人穿越还可以抱着吉他吼林俊杰的曹操,这分明就是差别待遇,这是歧视,赤裸裸的歧视。”
  颜芪沁道:“其实你就抱着你的琴唱两句‘秋月化成诗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挺好,咱们唱那个他们接受不了。”这是审美观念的历史差距。
  隔了几百上千年,隔了一个时空,完全是客观因素,不因你主观而转移啊。
  薄碧氏看了看窗外阴沉沉的天,哀怨地道:“唱唱周董的菊花台总好吧。”要不然东风破?千里之外?发如雪?
  “我说,”颜芪沁打了个喷嚏:“你非得在他面前唱干吗?”就不能找个角落蹲着你爱唱什么唱什么,随便你唱菊花台唱曹操唱女人心事,好好地作践周董他们干吗?
  薄碧氏道:“你懂个屁,现在连上个厕所都还有人跟着,往园子里走两步就是前呼后拥咋咋呼呼的,我难道还能蹲冷宫里去唱吗?”
  “你还想去冷宫?”颜芪沁问。
  薄碧氏的眼神一下变得冰冷,斜睨了他一眼,咬着唇不说话。颜芪沁抱着手道:“不说了是吧?那我睡了。”说完当真朝床上一躺继续挺尸。薄碧氏彪悍地把被子一掀:“叫你起来!!”她自己都没赖床当然见不惯别人赖床。
  颜芪沁恨不能掐死这女人,但操作不能,只得在冷风中抖索着把外衫和袍子抓过来穿好,薄碧氏仇深苦大地看着他,他只得道:“你要来找我聊天,总得要个共同话题吧。”
  “那你跟朱颜辞都聊些什么?”
  颜芪沁三八兮兮地道:“八卦。”
  “哦?”薄碧氏稍微有了点兴趣。
  颜芪沁道:“八一下颜莛昶以前的几个小老婆啊,八一下你跟谁谁谁的感情经历啊,八一下林志玲的胸部是不是靠每天晚上两包泡面养出来的啊——”
  薄碧氏拧着他的脸皮,拧了两转,然后再一扯,弹开:“最后一个也就算了,前面两个——你们脑子长虫了是吧!”这年头男人怎么都那么三八。
  “生活无趣啊,无电脑无手机,我又不像你,失忆失了十几年,没电脑手机你人生还是如此精彩,就不要这么小气了,大家八卦你是爱你的表现。”
  薄碧氏冷眼看着他:“你肯定也很爱林志玲。”再说失忆这回事难道是她愿意的?一提起来就觉得牙痒痒,这里几个人,知道得都比她多,她是不想知道偏又知道,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到最后还是遍体鳞伤。
  “没的事,我还是比较爱你的。”颜芪沁捂着被掐的脸,尽力安慰道——当然这安慰有没有水准我们暂且不提。
  薄碧氏一巴掌就给他扇过去:“说什么呢死兔崽子。”
  颜芪沁险险避开:“你这脾气,真亏颜莛昶也受得了。”
  薄碧氏下巴一抬,满脸戏谑地道:“他欠教育,你真不知道他那人情商低啊。”
  “哦?”
  薄碧氏想,你当然不知道。
  当年那是什么场面?
  她刚一回来,还没来得及给他解毒,就被抓着手不放。
  颜莛昶就是一傻子,当年他喜欢应采璃,千般恩宠最后换了什么结果?年少气盛自以天下之大,予取予求乃是他帝王本色。然后就后悔啊,后悔当年他本该如何如何。其实全是一通废话,就是因为做不到,不能做到,所以现在才来后悔,你说他不是傻子是什么?
  颜莛昶说了那么多话,最后眼神特哀怨地问:“你能不能别走,就陪我再呆一会。”
  薄碧氏没说话,他又道:“一会就好。”
  薄碧氏轻轻巧巧地拍他的脸,非常善解人意地说:“你不会死的,要交代遗言也别跟我说啊。”
  颜莛昶看着她。
  她又道:“我有解药。”
  要不怎么说颜莛昶这人聪明?在这些事上绝对不含糊,立刻问:“你想要什么?”
  薄碧氏真是佩服他,脑子转这么快。
  她语气温柔得跟水一样,问颜莛昶:“你喜欢我?你喜欢浮舟还是喜欢薄碧氏?”
  颜莛昶脸色变得很奇怪,估计没中毒的话就会是红色,可惜现在他的脸色实在有点不好分辨,混在一起更加纠结。他沉吟了好半天,才道:“你是浮舟的时候,我喜欢浮舟;如果从今以后你是薄碧氏,我——”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懂的。”
  有的话要说一半,留一半,刚刚好。
  薄碧氏本来想跟他无理取闹一阵,比如叫几句我不知道我懂你说啊你说啊你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诸如此类的话;但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让他硬生生地给忍了回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颜莛昶,我可不想当你小老婆。”后面几个字的音咬得重重的。
  颜莛昶先是一愣,然后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颤巍巍地伸手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动作轻柔而缓慢。
  然后他说了一个字。
  “好。”
  
  薄&颜那不得不说的故事[三]
  薄碧氏看着颜芪沁袖口上的东珠发呆。
  然后是什么?
  跟一帮朝廷里的人明里暗里地斗,颜莛昶封了她皇后;而后宫之中,原本几个宫中有主位的,颖贵妃死了,僖嫔被撵去宝国寺跟太后做伴,成日里吃斋念佛,瑞嫔安分守己地呆在宫里,不问世事,宫监宫女,尤其是那几个人身边的,该换的全部换去大半。
  几个皇子,除了芪之年岁尚小,由她看顾着,其他几个该严格管教的全都派人管教,选的都是德才兼备高风亮节的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
  “皇后,皇上派人来,请您过撷芳殿去。”是朱燕。
  “这什么时辰了?”
  “午时将至。”
  薄碧氏道:“那就过去吧。”
  “皇上说,皇后若在太子那,那也请太子过去。”
  薄碧氏懒懒地应了一声,然后对颜芪沁道:“听见没,动作快点。”
  两个人刚进撷芳殿,就看见应太迟捧着茶在那冲她使眼色。她一个白眼丢过去,先给颜莛昶请安,颜莛昶笑着冲她招手:“小碧,快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薄碧氏看他笑得那么开心,直觉就没什么好事,果然刚坐下来,颜莛昶递了一份折子给她看。
  这折子面上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翻来一看,真是叹为观止。
  薄碧氏的脾气,说好听点是热血,说难听点,根本就是一火药桶;一看那上面“专权擅妒,把持朝政,一无所出”等等等等心里就憋屈,恨不得在上头御笔朱批四个大字“简直放屁”,但是想想自己又不是武则天,淡淡一笑把折子搁在手边的小几上。
  上折子的大学士周信,为人已经超越了正直,完全达到迂腐的程度。先后多次上书挑她的刺,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这次总算又有新论断了,说皇后之姓乃为大大的不吉。
  所以说这人迂腐,想想之前的非常时期,颜莛昶忙着养病,精神短,那时候身边能信任的人少,什么规矩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许多折子都是应太迟先挑出来,再递给她,她学着看,然后跟颜莛昶商议,每日就跟在锅子里熬猪油一样,什么都要慢慢学着做。
  应太迟十有八九就是故意的,这回竟然绕开她,好死不死就把这样的折子给送上去了。
  颜莛昶先喝茶,慢慢地喝,喝了大约半盏,才悠悠然地道:“确实有点——”
  薄碧氏盯着他的脸恨不能在上头盯出两个洞来,问:“有点什么?”
  颜莛昶很严肃地道:“没什么,我是想说,这姓周的太过分了,简直是——”一下想不出说什么,妖言惑众四个还算不上。
  应太迟摇着黑扇,浅浅一笑:“所以说,谁叫你改这名的。”
  薄碧氏拍桌:“照你这么说,叫皇上重新娶四个算了。”
  这游戏敢情好,看名字娶老婆。
  真真笑话。
  颜莛昶不解:“此话怎讲?”何故要娶四个?
  薄碧氏冷笑,指甲都掐进掌心的肉里去了:“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剩下俩,一个叫长命,一个叫百岁。”
  颜莛昶呆了。
  应太迟也呆了,不过立刻反应过来:“小碧,你这话说的——”
  颜莛昶也反应过来了,不咸不淡地道:“其实他的意思就是说——”看了一眼薄碧氏的脸色,心思兜转了半天,最后道:“你有点不贤惠。”
  薄碧氏笑都懒得笑,抬起手又放下,伸手拿了茶盏,灌下去半盏冷茶,又堆起一脸的假笑:“皇上,我若是你,肯定重新娶三个。”
  他垂着眼睛看着地,应太迟不耻下问:“为什么又变成三个了?”
  废话。
  “一个在后面屋子里藏着帮他看奏折;一个拿来暖床;还有一个拉出去站着装贤惠。”
  应太迟目瞪口呆:“好见解。”然后两个人一起把颜莛昶给盯着,颜莛昶很不自在地喝了手里剩下的茶水:“这事——”
  两个人继续盯。
  “周——周什么来着?”颜莛昶低头看了下那折子,“周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薄碧氏眼珠子一转,周围又没旁人,干笑了两声:“皇上,你真给臣妾长面子。”
  颜莛昶装着没听见她话中有刺,面上挂着笑:“那是。”
  薄碧氏一笑,又听颜莛昶道:“既然大家都在了,那午膳一起用吧。”
  此话一出口,薄碧氏心中警铃大作,这痞子是在报复。那边应太迟看到她脸色一变,立刻知道不好,正要告辞:“皇上,我——”
  颜莛昶眼皮都不抬,又把薄碧氏的话拿出来:“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忙,也把饭吃了再走。”轻轻巧巧地绝了应太迟的后路。
  还煞有介事地看着薄碧氏,问:“是吧?”
  薄碧氏笑:“那是当然。”其实恨不得立刻就夺门而出。
  剩下一个颜芪沁,显然还在状况外,云里来雾里去地不知道作什么反应。
  心中泪花闪闪,薄碧氏只盼那厨子左耳进右耳出得罪她一回,死命盯着颜莛昶衣襟上的精致龙纹看,怒气结集。
  想想吧,清水白菜小葱拌豆腐,真是作孽。
  打碎了牙还要和血吞,忍字头上一把刀,明晃晃地拴在心口上,忍不了还是得忍。
  这就是日子。
  
  薄&颜那不得不说的故事[四]
  有了这话,就好办多了,但是事哪有这么简单,朝廷里一帮读书人又开始闹腾,薄碧氏一连看了七八份折子,全是给那老头子求情的,薄碧氏被磨得耐性十足,脸皮厚得跟城墙一样,转手把折子丢给颜莛昶,意思是,大爷,后面的您这九五之尊自己看着办。
  颜莛昶轻啜了一口茶,摆摆手道:“这周信嘛,德才兼备,又是老臣,封太子傅,好好教导沁儿读书吧。”
  周信有没有一把老泪纵横薄碧氏倒不知道,她咬着牙冷着眼看了半天,把颜莛昶派人送过去的——江南新贡上的上好织缎用剪子铰成碎布条,然后跟找上门的应太迟赏花去。
  春天里那个百花开啊,真是好时候。
  薄碧氏在园中看着粉白粉红的桃花盛开,花瓣四处飞舞,有一片拂到她唇边,她伸手拿了下来,放在手指尖,慢慢地揉碎,一股子青涩的草木气味在手指间萦绕。
  春已暮。
  应太迟道:“何苦……”何苦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了。
  薄碧氏淡淡一笑:“莫非你真觉得我会以为,他是全为了我?他想什么我最清楚,打了人一巴掌再送颗糖上去,别人还得感恩戴德地跪他面前三拜九叩。”
  婚姻是婚姻,事业是事业;两样都值得废了两个人的心思去经营。
  应太迟连连叹气,无话可说。
  要说这两个人,全天下都找不出更合衬的,自从薄碧氏改了这个名以后,整个人处事作风都转了不少,有的时候看着她笑,又恍惚有些当年的影子,淡淡的,还来不及捉摸,就这么一闪而过。
  当年,当年,这两个字就好像被施了咒一般,所有人面上看得都淡,偶然想起,仍是不胜唏嘘。
  薄碧氏笑着将拨了两下面前的琴弦,琴声铿锵,却不成曲调。
  一时兴起,薄碧氏拢了拢垂在耳边的发缕,道“我给你唱首歌?”
  应太迟愣了愣,然后抿起唇微笑:“好。”
  薄碧氏弹了几个音,轻启朱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云翩跹,花落闲,一般心事难相见,梦里婵娟同结相思扣。
  这般好风景,谁人见消瘦?
  思悠悠,恨悠悠,谁人惹闲愁?
  旧时上苑旧天气,春风不知人事改,凭栏看,万户封侯。
  前半段自然是凭着旧时记忆,以前读了那么多年书,上口的诗词没几句,偏偏就是这么一小段,背得滚瓜烂熟;年少心情,只知道这是好文采,好辞藻;言谈之间当作炫耀的本领,自诣还是受了多少年古文教育的人。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过了这么多年,才算是把这最简单的道理想透彻。
  应太迟道:“从我认识你开始,从来没听过你开口唱过一句,今天是转了性子。”
  薄碧氏道:“好歹也是学了那么十几年,我当年来临晖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都不会;若水,”她顿了一下,看应太迟面色无异:“若水当年最会折腾我,一首阳关三叠,反反复复弹了不知道多少遍,真当我手上不会起茧子。”
  应太迟笑:“她的性子,最爱较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这话总结得好。
  若水就是那样的人,爱和不爱,她分得很清楚,也不愿意委曲求全,极是爱憎分明的一个人。
  薄碧氏笑了笑,乱花拂过眼前。
  应太迟没笑,问:“你想思月轩吗?”
  薄碧氏的眼神锐利,抬起眼看满园飞红,道:“想啊。”
  那些记忆,又不是假的,怎么会不想呢?
  应太迟在临晚膳的时分走了,愤愤地说是绝对不要留在这受罪,好好的宫里什么没有,你们两人闹点矛盾还能引起伙食纠纷,实在无趣。
  薄碧氏也懒得拦着他,想他应小王爷上回被无辜殃及,吃萝卜白菜清清淡淡地凑合一顿那是被逼的,谁吃饱了撑着乐意受这冤枉罪?
  于是薄碧氏漫无目的地在宫中转了一趟,突然觉得路上的景致实在熟悉,便问明兰:“这是哪?”
  明兰张口欲言,却又支吾了起来。
  薄碧氏心里奇怪,再一看,释然了,远远的看到横匾上三个字。
  栖风殿。
  多少旧事昨夜梦回中,如今只见画梁呢喃双燕惊残梦。
  薄碧氏转了身,道:“回清宁宫。”明兰依言扶了她的手,低低地回了一声“是”。
  快到戌时三刻的时候,薄碧氏正在软榻上躺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装没听见。
  “她睡了?”颜莛昶的声音很轻。
  “回皇上的话,朱燕不知,是否要我先进去通传一声?”
  颜莛昶道:“不必了,朕自个进去。”
  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榻前,薄碧氏阖着眼睛不搭理他。颜莛昶在榻边坐下,伸出手去把她额前的浏海拨开:“眼珠子还转着,装什么装?”
  薄碧氏横眉冷眼地道:“臣妾不敢。”
  颜莛昶的手指慢慢地在她眉头打结的地方抚摩:“我对不住你。”
  薄碧氏道:“真对不住?”
  “真对不住。”颜莛昶干脆利落地回答,眼皮都不眨一下。
  “骗人。”薄碧氏嘀咕道。
  颜莛昶笑笑不语。
  薄碧氏翻身坐起来,颜莛昶又开口道:“你晚上吃的什么?”薄碧氏道:“没胃口。”
  “好像是你自己一个劲地说‘人是铁饭是钢’,自己都做不到还要教训我?”颜莛昶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一看薄碧氏那眼神赶紧又改口:“行,不吃也成,我管不了你。”
  薄碧氏心中不忿,还不管,我手头上屁大点权利全是你给的,我干什么事你会不知道?皇后专权误国,那也是你手把手地教出来的,误的还是你的国,只是那罪名白白让我给担了。
  颜莛昶道:“这周信,才学是好的,当个太傅总算不至于埋没了人才。”
  薄碧氏见他说得轻巧,便道:“我没说你用他有什么不对。”
  颜莛昶叹气:“只等先熬过这一年,你我二人且再忍忍,最后总能把那帮废物给撵出朝廷。”
  “抛开这些不说,”薄碧氏疲倦地道:“我今天差点路过栖风殿。”
  颜莛昶眨了眨眼,抓着她的手慢慢松开,只“嗯”了一声。
  薄碧氏淡淡地道:“我想思月轩了。”
  颜莛昶摆着张要死人的脸,一声都不出。薄碧氏笑了笑:“我是真想他了。”
  也不等颜莛昶有什么反应,她继续道:“我小的时候,第一见他,他个子比我还矮,”她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瓜子脸,哭起来两只眼睛就跟浸了水的葡萄似的,比女孩子还好看。”
  真的是漂亮极了。
  “他那个时候,跟我最要好了,别的孩子经常寻我麻烦,他还老帮我,后来若水来了,他们老吵架,他总说不过若水,经常结巴。”
  他还答应给她带桂花蜜。
  颜莛昶默不作声,薄碧氏的笑了笑,问:“应淑妃是怎么样的人?”
  沉默了半晌,颜莛昶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应王府的院子里,她就跟只猴子似的非要逞强去爬树,结果在树上下不来,叫她跳下来也不跳,阿商还有阿迟都在下面着急,我就叫她的名字,说‘你跳下来,我一定接得住你’……”
  说到这颜莛昶笑了:“结果她抹了眼泪真的跳下来了。”
  “然后呢?”薄碧氏问。
  “她可真够沉的,我的手都差点折了。”颜莛昶苦笑。
  薄碧氏也跟着笑:“你记得倒清楚。”
  颜莛昶道:“是,跟你一样,有些事总是想忘也不能忘的。”
  不必勉强,谁心里都有一个角落,想记住的东西都藏着掖着,偶尔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薄碧氏靠着颜莛昶的肩膀:“不忘记才好。”
  颜莛昶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道:“嗯。”
  “对了,你还记得你送我那碧玉簪子么?”
  “好好地提那个做什么?”
  “思月轩送给我一支一模一样的,你是不是故意的?”闷在心里这么久,终于问出口了。
  “那簪子是叶家当年献上来的东西,我看着别致就送给你了,至于思月轩那支——”
  不用说了,肯定是叶萧颖的手笔,薄碧氏感叹这世上,复杂的事都被想简单了,简单的事都被想复杂了。
  “再说说从前吧。”薄碧氏又道。
  “有什么好说的。”
  “哎,你给我装什么装,说说你那么多小老婆哪个最得你欢心嘛。”
  “……你找我麻烦是吧?”
  “被你看出来啦?”
  “……”
  
  [番外·薄&颜那不得不说的故事 完]
  番外·爱男猪,爱皇帝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道理,是谁都不会懂的。
  颜莛昶这人吧,纯粹是爱折腾自己,老婆娶了一屋子,最想长相厮守的那个却先他一步而去。
  难产?
  他始终不信。
  他亲手抱过那孩子,像是软绵绵的一团肉,在怀里,眯着眼睛抓着他的手不放。是儿子固然好,像他娘。就是这宫里不太平,这孩子又如何能得到安宁?
  所以他坚持说,采璃生了个女儿。
  不去刻意亲近,也不疏远。
  想查,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觉得满屋子的女人各个都是凶手,暂且无力去深究,满朝文武,能信得过的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面上淡然一笑,太后找他过去喝茶,先表示了一下对应采璃逝去的悲哀,然后很是婉转地提了下,她侄女倾慕皇上已久,宫里冷清,皇上也该早日封后才是。
  这话是绵里藏针,扎在他心口上,他淡淡一笑:“太后教训的是。”
  小半个月后,叶萧颖被礼聘入宫。
  封的是贵妃,五妃之首,比采璃还高出一头,可惜不是皇后。
  应太商远在边疆,颜莛昶抓着应太迟去喝酒,冷笑着道:“就凭她,也配当皇后?”
  应太迟酒量不好,呢喃着问:“那什么样的能当皇后?”
  颜莛昶想了半天,最后道:“像你姐姐那样的就好。”
  应太迟言简意赅:“那你也没封我姐姐当皇后。”
  颜莛昶立刻飞起一脚把他踹开,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欠扁。应太迟跟烂泥似的瘫在地上,道:“表哥,你这是作孽。”
  他把声音拖个老长,颜莛昶抓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失笑道:“谁作孽?你难道没有?”
  应太迟只摇头:“作孽啊作孽。”
  两两相望,不胜唏嘘。
  颜莛昶遇见浮舟的时候,差点把她撞倒在地上,幸好朱燕及时伸手拉住她。
  跟一见钟情完全没关系,他们两个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十分不好。
  说真的,颜莛昶的本性难得暴露,他这个人心高气傲,只觉得自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地球都该围着他多转几个圈(此乃亲妈的上帝视角),总之就是那传说中的自恋啊自恋,请求无限次回声再回声。
  颜莛昶特讨厌浮舟,当然,这是没法子的事,人很少会勉强自己去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的话,某种程度上这种行为就叫犯贱。皇帝装扮成侍卫,那本质上还是皇帝,就好比切过的西瓜你不能指着它说,这橘子真大。
  所以我们的皇帝大人闲着没事干啊,要找乐子,这纯粹是恶趣味,才选的四个女人,中间有一个是奸细,应太迟和文珂都说,不是浮舟,颜莛昶就很有原则,一切以安全为重点,谁身边安全往谁身边凑,连带欺负欺负别人,比如看见文大将军跟人家小女孩散散步,说说话,心里那叫一个不爽。
  我们可以直接理解为颜莛昶觉得啊那是我的玩具啊你居然敢抢我的,诸如此类的心理,三岁孩子的心理啊,天地良心,这就是我们那光芒万丈聪明无比的皇帝。
  据此推定,他的情商的确可能是有问题的。
  爱情啊,就素那天边滴浮云啊。
  当颜莛昶一脚把浮舟踹出去的时候,当他赶过去的听她那声尖叫的时候,旁观的人只能说,颜莛昶,你真的是太欠扁了。
  浮舟入宫绝对不算是件好事,应太迟被那个叫若水的女人洗脑了,跟只老母鸡似的护犊,成天在他耳朵边叫,你不是喜欢上人家了吧?那些事干吗非得扯上她?颜莛昶恼羞成怒地一脚把他踹出去。
  一般人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心事被人看透,何况是九五之尊?颜莛昶的自尊心是不容许被人践踏的。
  反正仅仅是喜欢。
  颜莛昶是个傻子,真的是。
  浮舟喜欢思月轩,这真的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事,颜莛昶眼神好得很,别说思月轩跟浮舟,就是跟叶萧颖的那点小九九,也是看在眼里的。
  既然都要利用,不妨让她看看清楚,她心里喜欢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家是必定要除的,就是要个好借口,跟叶家,跟叶萧颖跟思月轩两个人,这个局,实在是绕来绕去心里烦躁。
  又听到消息,思月轩居然在栖风殿过了一夜。
  应太迟面无血色地问:“这就是你要的?”
  颜莛昶头也不抬,伸出手指着门,言简意赅地回答:“滚。”
  应太迟摔了门走人。
  事实证明,颜莛昶是阴沟里翻船,千防万防也被思月轩算计了,但是颜莛昶以他仅剩的良心起誓,其实他真的没下令要应太迟去灭了思氏一门。
  浮舟莫名其妙失了踪,下面的人回禀了,颜莛昶在龙榻上,被毒折腾得要死不活,最后道:“由她去吧。”
  她死了也好,走了也好,反正这都是一笔烂帐,算来算去都算不清楚。
  就此离开,后会无期。
  谁都没想到浮舟还会回来,还把捎带走的小之给送了回来。
  颜莛昶一时脑子发热地抓住她的手问:“浮舟,我是不是要死了?”突然很哀怨,他这辈子想做的事一件都还没做到,上天不公。
  浮舟任他抓着手,巧笑言兮:“皇上,我的名字叫薄碧氏。”
  他呆呆地念出声来:“碧……氏?”
  浮舟——薄碧氏淡淡一笑:“薄碧氏,薄情的薄。”
  她给他解药,他封她做皇后。
  慢慢相处下来,才发现彼此都是一类人。把彼此受过的伤害都养成心底里的一道伤口,也不会避开不去提及,偶尔还拿出来见见光,彼此分享对方的伤口。
  有的时候难免想问薄碧氏:“如果,如果那个人再一次出现,你会怎么办?”
  芪之在她怀里睡着,她哼了几句不知名字的歌,然后道:“没想过,不知道。”
  浮舟,或者是薄碧氏就是这样的人,不去设想那些没有希望的事,过去的过去了,活在现在,然后为未来打算。
  颜莛昶问她:“你爱我吗?”
  薄碧氏笑了。
  “爱,当然爱,”她回答:“但是爱情这种东西,爱就爱,不爱就离开,太虚幻了。”
  这就是薄筒子一贯的作风,爱就爱,不爱请离开。
  “你会走?”
  薄碧氏捏着芪之的小脸,芪之嘟了嘟嘴,拧过头继续睡。
  “我宁可说你跟我之间有的是感情,不至于如此浅薄,”她又笑道,“放心吧,颜莛昶你这么帅又那么有本事,我怎么舍得走。”
  颜莛昶喜欢她说话那个调调,私下里总是毫不客气地直来直往。
  而且喜欢她聪明,她看着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是对什么事情都有见解,也愿意说出口。
  比如,朝廷里那帮人,看了两三年了,各个都找我们麻烦,找个机会是不是该换换?
  比如,娶我你就高兴吧,都没外戚掐着你脖子要这要那。
  比如,你说我嫁你怎么那么倒霉啊,省吃俭用过苦日子。
  总之,颜莛昶就是欠虐,就是喜欢找自己麻烦,就是情商低。
  但是至少,还算是个好男人。
  所以,让我们来一起爱皇帝吧(此乃亲妈之上帝视角,看文之人皆可无视)。
  
  领导的艺术
  “我要出宫。”
  在我重复了大约第五遍这句话的时候,颜莛昶终于不负众望地抬起头,就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去头,手上的御笔没停。
  我拍着桌子增强气势道:“我要出宫。”
  颜莛昶又抬了一下头,把笔放下来了,然后先端茶,抿了一口,才好整以暇地道:“出宫做什么?”
  “反正我就是跟你知会一声,你看着办吧。”你同意我要出去,你不同意我还是要出去。
  “我问你出宫做什么。”颜莛昶的声音拔高了点。
  “随便逛逛。”
  逛街是女人的天性好吧?嫁给你就是关在这里,宫里再好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对吧?好不容易最近不忙了,你身体也好了,我还不能出去晃晃?
  “我很忙。”颜莛昶很诚恳地道,语气里还很有点“我希望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忙”的意思,我全当没听出来。
  “我也没想你跟我一起出去。”我言简意赅地表达清楚我的真实意思。
  颜莛昶横了我一眼:“薄皇后,我是不是听错了?难道你是想一个人出去?”
  都开始这么叫人了,不错,叫出来挺好听的,可以推广。
  “皇上真会开玩笑,起码也得把派几个人伺候着我出去吧?”
  “要不要我们敲着锣打着鼓出去?”
  “不必不必,把你的那边的人借我用用。”
  颜莛昶的脸色白了绿,绿了白:“够了。”
  “那我走了?”
  颜莛昶提笔在奏折上一划,墨珠飞溅。
  我往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对了,你儿子也要去。”
  “噼啪”一声,颜莛昶手里的笔折断了。
  乖乖,我咋舌:“下次我们还是换白玉杆子的笔算了,真浪费。”还是换成金刚石的可能还用得久些。
  等半天等不到他回话,我转身走人,宫监已经打开了门,我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就听他道:“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知道了。”知道你肯定要在后面安插一大帮人,远远看着,静悄悄地跟着。
  哎,颜莛昶,我真爱你。
  刚出了养心殿,就看见芪沁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周围没什么人,我作国家领导人状道:“新中国成立了。”
  芪沁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我扯着他的脸让他消音:“去哪啊?出去连路都找不着。”
  他挥爪子把我的手打开,想了一会,突然跟哥伦布看见新大陆了一样:“小舅舅——”
  我转身,可不是应小王爷么?这风流倜傥的身姿,这桀骜潇洒的气质,就算扔在人海茫茫里也是金光闪烁的钻石王老五啊,咳,何况此人刚刚离婚,仍旧保持单身状态。
  应太迟听见芪沁一喊,再一看我,立刻换上一副仇深苦大的表情,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摆出“我很忙你们有啥事没事我要先走人”的态度:“嗯?”
  嗯什么嗯?
  “带路,我和你外甥要出门。”
  他的摇了几下香扇,十分严肃地道:“我很忙。”
  得了吧,你们都忙,难道我不忙?我也看过奏折给过意见学着处理朝廷上的烂摊子,你忙不忙我会看不出来?
  “你很忙?”我冷笑,“那好吧,你现在转个身,赶紧走,明天早上递个折子上来,说你主动请缨去治水患。”
  “小碧,你这是找我麻烦。”他苦笑。
  我轻摇手指:“此言差矣,本宫这是关心百姓疾苦,难道对你信任也有错?”
  应太迟的脸色很难看,反复吸气呼气,最后磨牙道:“本王深感荣幸。”
  芪沁正要张口说什么,突然一愣:“怎么……”
  我们全随着他的视线看,周肃走过来行礼:“给皇后,太子,王爷请安,臣奉旨护送皇后——”他犹豫了半天,找了个不过不失的词:“出门。”
  应太迟兴高采烈:“那我先走一步。”
  说着就准备开溜,我扯住他的袖子,周肃也开口了:“王爷请留步。”应太迟哭丧着脸:“还要干吗?不是有你带着人跟着了么?”
  周肃咳了一声,道:“皇上说,若是看见应王爷,请王爷务必陪着皇后,臣等能力有限——”
  后面的就不用说了,这就叫领导的艺术,挖个坑,但是要语重心长地告诉别人,你可以跳可以不跳,人权是伟大的,行动是自由的,私权是神圣的,我们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捍卫你说话和行动的权利。
  
  出门
  大家有没看过电视剧里怎么演皇帝皇后怎么出去的?
  必定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蔚为壮观啊。
  但是——但是铺张浪费是可耻的,尤其是在家里有个蓄意挑起边疆战事的老公之时,开源节流四个字可以磨得人做噩梦,能省则省,所以现在我坐在这么朴素的马车上也毫无怨言,要好好构建节约型社会啊,只望举国上行下效。
  想想吧,就算临晖治安好,当年我们祖国大陆还在要求建设和谐社会呢,我还不是莫名其妙地被个变态杀人狂分了尸,安全最重要,找着应太迟个熟门熟路的痞子,万一遇到什么寻衅挑事的就由他顶住,再加上个周肃护送我逃跑,后面还有一帮颜莛昶派的暗卫,做人要懂得知足。
  应太迟明显是个不知足的,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苦,做人属下的,甭管你跟上级的关系有多铁,上级总有些事派下来是你不甘愿的,骂领导是群众的艺术,我们不鼓励也不制止,脑子是别人的,嘴巴也是别人的,文字狱那一套不值得借鉴不值得提倡。
  所以当他铁着脸陪着我逛完一条长街,手上抱着一大堆东西的时候,我问:“阿迟,累不累?”
  他看着我,表情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不累。”
  我再看看周肃,他立刻端正姿态,手里一包东西攥得老紧:“微臣一点都不累。”我看着他发白的指节,不吭声。芪沁在咬新出炉的茯苓饼,完全是只猪。
  我甩甩手:“你们真的不累?”
  三个人都摇头。于是我把手垂下来,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头,衣袂相接,比肩接踵,太平盛世啊。
  “可是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成不?”
  周肃面无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芪沁不置可否,剩下应太迟苦笑:“那就走吧,临晖最好的酒楼忆仙居,就在前面。”
  所以说,还是要有这人在身边才吃不愁用不愁。
  果真走了片刻,就看见“忆仙居”的牌匾在那上头高挂着,我在门前停住脚,念那一副对联:“竹叶杯中,万里溪山闲送绿。”
  芪沁接口道:“杏花村里,一帘风月独飘香。”
  我道:“这倒好,不过我更喜欢上句。”
  应太迟抿着唇,好像有些不乐,我正想开口,门里旋风般地扑出一人,是个大约二十四五的女子,朱红衣裳,娇俏可人,看那身姿分明是若柳迎风,只是这冲出来的架势,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整个人贴在应太迟身上,嗲声道:“王爷~~”
  我支着下巴看戏,都说我们应小王爷是钻石王老五,哪个贪官身边没几个美女?当然我这话不是说应太迟是贪污分子,但是想想看吧,一个好男人身边没女人,那他要么是性功能障碍,要么就是GAY。
  应太迟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浅彤,你快放手。”
  浅彤面色一变,依言松开他,转而打量我们几个人,目光来回逡巡,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凉了半截:“王爷,这位是?”看来这也是个有眼力见的,我们三个人,她也不问别人,专问我是哪号人物。
  应太迟看了我一眼,又看着她,道:“浅彤别闹了,给我们找个好位置,清静些的。”
  浅彤分明是心有不甘,柳眉一竖却发作不得,转身就冲了进去。我刚要抬脚,却见里面又出来一名女子,年岁稍长,身着水青色罗裙,长发绾成松松的髻,别一支红木钗,浅浅笑着向我们施了一礼:“王爷,多日不见,您可安好?”又道:“浅彤年幼不懂事,请各位……”她玩味地看着我们几人:“贵客跟我来。”
  她领着我们走进去,果然门庭若市,我们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布置精良的雅间,然后道:“请几位稍等。”
  就退了出去。
  我们坐了下来,周肃跟柱子似的站在门口处不动,我悠然道:“周肃,门口什么那么好看?过来坐着。”
  他严肃而恭敬地回答:“回娘娘的话,臣不敢。”
  “叫你过来坐着,”我拍着桌子,靠,老娘都叫你过来坐了你还叫个鬼,“我有事要吩咐。”
  他磨磨叽叽地朝我手指的地方坐下去了,正人君子啊,当侍卫头子太委屈你了,回头告诉颜莛昶给你升个官。
  “谢皇后赐座。”
  这孩子,年纪好像跟浮舟差不多吧?还是颜莛昶一手提拔起来的,真想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孩子,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个也不能少啊。
  算了,也不忙在这么一时。
  我笑着拍应太迟的肩膀:“王爷,红鸾星动,好日子啊。”
  他舌头打结:“喂喂喂,你别乱说话。”
  “一个动如脱兔,一个静如处子,”我好整以暇地道:“依照王爷一贯的作风来看,选的肯定是后面那个。”
  若水就是个好例子,看着好像温柔贤淑,其实比她凶悍冷静的,扳着手指也能数过来,想当年我就是小白菜啊地里黄啊,每天被她折磨得褪一层皮,她跟婉姨联手起来就是黑风双煞,整个都成精了。
  应太迟道:“薄碧氏,你可真会小看人。”
  他阴阳怪气地叫出我的全名来,我赔笑道:“我错了。”
  他白了我一眼。
  那娴静美人带着几个小婢又进来,奉上茶水点心:“王爷,请问您是坐一会就走,还是——”
  “不,我们就在这休息,你们这里是茶楼?”我抢在应太迟前头道。
  美人一愣,点头道:“是。”
  “我今个就逛了小半天,累了,”我道:“我要打马吊*。”
  几个人把眼睛瞪老大。
  我喝了一口茶,嗯,好龙井。
  “这里,不会连这个也没有吧?”
  美人转过身吩咐:“你们都听见了,还不去准备?”
  几个小婢都恭敬地退下去了。
  应太迟咋舌:“小碧,你脑子没烧坏了吧?”
  你还脑子进水呢。
  周肃郁闷:“皇后,臣不懂打马吊。”
  这孩子,青春也忒无趣了。
  芪沁笑得很得意:“要打钱才有意思。”
  你是人至贱则无敌。
  
  我胡了..其实没有...
  中国人民的传统美德,喜欢双双对对。
  如今我算明白,其中根源。
  中国人民乃是伟大的,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决定了我们与时俱进,决定了我们在有两个人的时候可以打金花*,三个人的时候可以斗地主,四个人的时候可以搓麻将;看啊,人民富裕了。
  我薄碧氏,死了一回,穿越了两回,如今在皇宫里当全职太太,有时帮老公处理点公事,有时候教育下孩子,有时候……偶尔出宫买买东西打打小麻将。
  但是现在,出于某些情况——我后悔。
  我要忏悔。
  我自掘坟墓。
  谁说新手的手气一定会很好的?站出来,本宫赐你三尺白绫两把匕首一壶毒酒,开恩让你随便选,丫的你再不站出来我叫我老公招待你全家去天堂的永久居住权,叫你跟耶稣叔叔上帝爷爷喝茶去。
  事实上新手的运气是很好,你看看周小哥那灿烂如春花的笑脸,你听听应太迟和芪沁那一直重复的“四条——”“我碰——”“三万——”“我碰——”等等等等,终于他们来不互碰了,终于我能摸牌了,终于我又把牌给打出去了,然后周肃特纯良地把自己面前的牌给推倒了,动作如行云流水绝不拖沓:“我胡了。”
  我默念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长为天恩眷,杀尽天下不平方太平啊啊啊啊——然后动作娴熟地往外掏银子。
  如此往复循环下来我囊中岂止一个羞涩了得啊,颜莛昶,回去我一定要求你给我涨零用钱。
  周小哥赢得不少,应太迟不进不出,芪沁输得不多,最凄惨的是我,棺材本都没了,幸好我年轻力壮身体好,盘算着再攒几个月钱也就回来了。
  身后的婢女机灵地上前洗牌,码牌,我端起茶喝了一口,胸口闷得慌。
  应太迟也喝了口茶,慢慢地道:“皇后娘娘玩得高兴么?”
  此话一出,引得其他两人也看着我,我打了个寒战:“高兴,怎么不高兴,哈哈……”干笑两声来辅证。
  我兴趣缺缺地看牌,这把还好。
  周肃扔牌:“六条。”
  我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我胡了。
  应太迟催道:“该你摸牌了。”
  我心情激动啊,我心潮澎湃啊,这都多少回了,我也能胡一次牌,我颤抖着伸出手:“我一—”
  “胡了”那俩字压根还没出口呢,就生生被人打断。
  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一个男人,好像是被谁给一脚踹了进来,直接砸在桌上,好大的力道,桌子瞬时断成两半,那男人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呻吟。
  我气得发抖,立刻欺身上前提脚就踹,泪珠在眼里打转——我容易么我,那么多把我就有个小屁胡,才一番,还不是自摸,进帐只有一两银子,你居然还来破坏;个臭男人五短身材形容猥琐面目可憎,看你长得跟只蛤蟆似的,不知道干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结果被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民除害,我踹你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三佛见了也一道天雷劈死你。
  周肃及时上前阻止我对此人的暴行,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主子小心脚疼。”
  我停下来,脚倒不疼,我心疼得胃都疼了。
  
  话里有话
  声音过大的后果是所有人都围聚上来了,周肃在我身边低声道:“娘娘,是不是要叫人来护驾?”
  我无力,这需要护什么驾?这孩子真是实心眼儿,群众斗殴你见过没?我们大皓律怎么说的?临晖地界禁止私下斗殴,我跟颜莛昶说过多少次了,依法治国,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十六字方针务必记牢。
  这些人当着本宫的面居然这么大胆子?难怪所有电视剧上都会有皇帝微服私访的桥段,其实颜莛昶这当皇帝成天忙得跟只骡子似的,哪有闲功夫带着一帮人逛街?
  我拊掌道:“慌什么,出去看看什么人那么好兴致?”麻将时候,怎么能受别人干扰。
  说完提脚出去,他道:“娘娘小心。”
  外面闹哄哄的一片,此乃国人本性:没事就喝喝小酒嗑嗑瓜子,有事了就赶紧冲上来作壁上观。
  门外站着两人,皆是男子,鹤立鸡群,寻常人往旁边一站就是歪瓜劣枣。
  其中一个生得眉目如画,凤眸星目,水青长裾,一派儒雅之相,果真绝色,只是看着觉得十分眼熟。
  另外一个则是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两个男人啊,我感叹,这世道,好男人不是已经结婚了,就是成了GAY,果真王道。
  那绝色男子指节修长,手握一把香扇;我留神一看,乃是钢制的扇骨,以丝为面,真是好东西。既可扇风祛暑,又可防身御敌,看不出来此人竟然还是习武之人。
  应太迟也是用的扇作武器,只是他用的那扇的扇骨质料奇特,非金非木,轻叩却有金石之声,不是凡品。不过此人曾蒙骗我说他只是三脚猫,现在想起来当年我是浮舟的时候真是纯洁如小白花啊,这几个男人说什么信什么。
  我盯着那男人看,目不转睛,他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位夫人,实在抱歉,”他指了指我们身后仍旧匍匐着的男人,“只是此人方才与我有些过节,在下不得不出手。”
  我笑道:“ 寻衅斗殴,这是君子该有的作为?”
  那绝色男子笑得眼眸一弯:“在下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
  这话说出来在场之人尽皆愕然,我眼皮都不抬:“看得出来。”他旁边的男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含殊,我们走。”
  哎,一个阴柔桀鹜,一个大气凛然,真是绝配。
  周肃正要上前理论,应太迟拦住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肃不乐,咬着牙退到我身旁。
  我小声道:“阿迟,着什么急?”好歹让我多找点乐子。
  他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唯恐天下不乱,你敛着点性子行不行?”
  芪沁在我们身后道:“小舅舅此言差矣,如此暴民不拿下问问青红皂白,赶明什么人都出来寻衅斗殴如何了得?”
  应太迟没理他,直接凑在我耳边道:“得了,要拿人等我们走出这门再说,你看着他也不觉得眼睛疼?”
  这话里有话就跟猫爪子挠在我心口,那两人朝我们看了几眼,然后那一直笑盈盈的男子朝我看了一眼,媚眼如丝。
  应太迟肯定也看在眼里,因为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凑在我耳边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像思月轩?”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抿着唇,别开头不看我,周肃摆着一张死人脸,芪沁的手扯着我的袖子没放,我的手攥紧,直到有微微汗意。
  周围人声鼎沸,吵吵嚷嚷。
  我听见我柔声道:“应太迟,有没有谁说过你很讨人厌?”
  他苦笑:“你是第一个。”
  “周肃。”我细声道。
  “臣在。”
  “给我好好查清楚,这两个人是什么底细,我懒得管你用什么法子,带一群人把那家伙打晕下药用鞭子抽都可以,反正事无巨细查清楚。”
  周肃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
  “事出必有因,”我勉强一笑:“打扰本宫娱乐且出言不逊,这就是理由。”
  应太迟道:“小碧——”
  我道:“闭嘴。”
  他颇有些委屈得看着我。
  “回去了。”真是扫兴。
  我听见他们都在我身后重重地叹气,我经过朱栏前,漫不经心地往下看了一眼。
  水青衫子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是双眼却自发地追寻着。
  他们在街面上走着,身姿挺拔显眼。他们转过街角,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突然停住脚。
  “怎么了?”应太迟问。
  “没什么。”
  应太迟送我回宫,在宫门前他提了缰绳回身慢慢行在车侧,道:“小舟——”
  “别叫那个名。”
  他沉默。
  我挥挥手示意他过来,他俯下身,我悄声道:“我的爱从来都是不问前情,所以你管不了我心里想谁。”
  他道:“表哥——”
  我道:“你管得还挺多,管好你自己吧。”
  他瞪着我。
  我叹气:“今天我看见了一个人。”
  他讽笑:“我也看见了。”
  他这倔脾气我早就知道,也懒得生气,直接告诉他:“今天我看见若水了。”
  他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什么时候?”
  “你问我‘怎么了’的时候。”
  “你当时怎么不说?”他大怒。
  “因为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我冷笑:“别人的感情是别人的事,颜莛昶都还没寻我麻烦,你着什么急?”
  他不再说话,提了缰绳转了方向,策马离去。
  我放下马车帘子,芪沁正看着我。
  我笑道:“怎么,你也要教训我?”
  “没那个打算,也没那个胆量。”
  “算你识相。”
  他撑着下巴,用玩味的表情看我:“我一直很想问,你爱颜莛昶?”
  “好奇心杀死猫,不关你的事。”
  我的语气跟心情一样恶劣。
  
  没事找事
  “回来了?”颜莛昶显然是刚处理完公事,带着满脸倦色,却仍旧笑盈盈地看我:“外面好还是宫里好?”
  我干笑了两声,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好不耐烦,于是道:“朱燕,把前段日子送上来的龙团胜雪给皇上尝尝。”
  外间朱燕应声,颜莛昶在我身边坐下:“你是不是记错了?龙团胜雪是前段日子我叫人送过来的,喝的时候阿迟也在。”
  “是吗?”我毫不在意地道:“喝茶而已,你记得那么清楚干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捏着我的指尖,慢慢地摩娑,他的指尖却是微微发凉的,薄茧带着粗糙质感,让人觉得有些痒,我没把手缩回来:“你忙完了?”
  “忙完了,你路上遇见谁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
  “颜莛昶,你是顺风耳吧?”我想起了那个传说中七个可爱的小男孩与一对夫妻那不得不说的故事,其俗名为《葫芦娃》。
  “好歹手下养了一帮人,难道是吃闲饭的?”他学我以往的口气。
  我也笑道:“嗯,还是你身边那帮人做事干净利落。”我这真是犯贱,是以前早就嚷嚷着你侵犯我隐私告到法院去了,现在我居然能好声好气地听着他平平淡淡地说出口。
  颜莛昶是个人精,瞒不了就不必瞒,竹筒倒豆子干脆得很。
  他淡淡地笑:“都遇见谁了?看你失魂落魄的,莫不是思月轩又回来了?”
  “对,他从阴曹地府跳出来把我吓得失魂落魄。”
  他拧着我的鼻子笑:“好好说话。”
  我瓮声瓮气地道:“我这就是在跟你好好说话。”我把他的手给拍下去,成日里学什么小白男猪打情骂俏,越来越没皇帝样。
  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却一副贫贱夫妻样。
  “最近有没什么事可以给我忙的?”我换了个话题。
  他笑笑:“你想忙?”
  “最近太闲了,太闲了就会胡思乱想。”
  这是实话。
  他作冥思苦想状,我看了特想抽他,最后他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娶两个国色天香的小老婆让我们斗志斗勇直衬得我情比金坚,日日面对镜中愁颜,我真心不价你见异思迁,我们来谱写一曲琼瑶恋歌吧。
  当然我是不会这么说的,所以我拉着他的手问:“你还想不想出兵?”
  北方四省是颜莛昶心里最大的一块伤疤,这孩子不知道受的什么教育,那北四省都被扶姜占了多少年,他才登基多少年,搞得好像那块地是在他手上被人抢走的。
  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台湾闹了多少年台独,大陆这边坚决说不承诺放弃使用武力。
  他挑了挑眉毛:“你知道。”
  “一缺人二缺钱,我看你拿什么打仗。”我不懂得出兵一事当中的巨细,但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教育我们了,所谓打仗,打出去的不是子弹不是导弹不是原子弹,打出去的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钱。
  这回换成皱眉了,他慢慢地道:“所以我没有出兵。”
  是,但是不代表你不想。
  “人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朝廷上不养吃闲饭的,这么几年,撵了一些,留了一些,谁有用谁无用你最清楚;至于钱,羊毛出在羊身上。”
  国库那点钱,我们很清楚,什么大型工程我们都一律缩减,宫里地方够大了,没必要到处修房子,庙太多使得劳动力减少,有几座就够了。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节约。
  吃饭没人要摆一长桌子的菜;后宫人少,服侍的人也尽量减少,总之就是简单的宫廷生活;若是全依了我的意思,还可以把颜莛昶制作龙袍的费用削减一点,白花花的银子啊:不过多少人哭天抢地说那是祖宗规矩万万不可,我只好作罢,随便他们,反正一件破衣服——好吧,我承认那衣服不破,很精贵,幸好颜莛昶英姿飒爽穿着好看,人生得好看就是人靠衣装;要是他长得丑我非灭了他不可,那叫丑人多作怪。
  
  旧时天气旧时忆
  冬天已经快要结束,梅花已是半残。
  颜莛昶果然厚道,着实让我忙了一阵。
  他病了。
  当然是装病,国事分了一半予我看顾,其实都在他手上握得牢牢的,说穿了我就是一打工的,他是一大老板,跟慈禧太后似的躲在帘子后面,装傻充愣来着。
  应太迟也忙得抱怨连连,若水还没见着影子,被我死活拉着忙公事,当我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他身子一震,嘴唇张了又合,拳头攥得老紧,我特贤良淑德地关心他:“若水回来了没?”
  他翻着白眼,啪嚓一声干脆利落地把红木椅上的扶手给扳断了。
  我捧着茶暖手,不敢继续说下去。
  最近大家都忙,忙得怨声载道通体疲乏,火气特别大,看我舌头尖上也起了个小泡,吃啥啥不香,每次吃点东西都恨不得把痛得火辣辣的地方一口给咬了倒干净。
  冬雪初融,春已至。今科春试也很热闹,我陪着颜莛昶看仕子们的文章,看得是我两眼发昏,颜莛昶倒觉得很有趣。
  我当然知道能呈上来给他看的,必定都是佳作,但是这东西,我实在是没兴致,倒是之前殿试我远远地看了几眼,倒像是有几个钟灵毓秀的人物,我忙活了一阵也不算白忙。
  颜莛昶慢慢地看完了最后一个人的答卷,垂头沉思。
  我道:“怎么,还选不出来?”
  不就是御笔朱批挑三个顶尖的出来,状元探花榜眼依次排么?
  他指了指其中的一份:“你看看这个。”
  我依言拿起来审阅,细细看了一回,果真是文采风流,行文如流水,才思敏捷,可惜看不到名。
  大皓为求公平取仕,采取糊名制,就是把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贯等密封起来,又称"弥封"或"封弥",又将考生的试卷另行誊录。考官评阅试卷时,不仅不知道考生的姓名,连考生的字迹也无从辨认。
  这倒跟我以前知道的宋朝时候的法子一样。
  “你能看得上,必定是好的,”我随口道,将那试卷搁下:“莫非这就是状元之才?”
  他挑着眉毛笑:“当然是好,只是这个人有点麻烦。”
  我不说话,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嗪了一口茶,朝我招手:“帮我揉揉,看得我脑子昏沉沉的。”
  也不怕人笑话,那么多人偏使唤我。
  我走到他身后,笑着给他揉着两边的太阳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麻烦法?”
  “这个人叫殷含殊,你有印象没?”
  耳熟。
  “不记得。”
  他又问:“那前礼部尚书殷善呢?”
  哦,就是那个被我挑了刺连着贬了好几回的家伙:“是他儿子?”
  颜莛昶道:“这个殷含殊据说是出外游历了几年,学识武功人品都是一流。”
  我信口道:“没错,是个小白脸。”难怪上次叫周肃查了以后居然给我支吾半天都是废话,原来还是有背景的。
  颜莛昶噗嗤笑出声来。
  他笑归笑,倒是十分认真地道:“这是骡子是马,溜出来转转就看出来了。”
  我失笑,敢情我们这春试录取的仕子要么是骡子要么是马?
  这话说得够难听的,我道:“你没良心的,骗别人为你操够了心,还说别人是骡子跟马。”
  颜莛昶手一晃,杯里的茶水溅了两滴在龙袍上,他并不在意,却道:“你这话说的——”他又不说了。
  底下的人指着上面的人骂,上面的人踩着底下的人骂。
  这就是基本国情,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我问:“看出来是骡子是马以后呢?”
  颜莛昶平静道:“是骡子就赶去推磨,是马就踢出去拉车,该怎么着怎么着。”
  我听了忍不住笑,伸出手抱住他,脑袋搁在他颈窝上:“颜莛昶。”我真是爱死你这脾气。
  他任我抱了半天,突然道:“甭管他是骡子是马,先别欺负人。”
  我不解。只听他耐心道:“听说你让周肃去找他麻烦?”
  我讪笑:“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是这身份,周肃也没跟我说清楚。”
  他默不作声地又翻了案前的纸,道:“听说他生得很面善。”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道:“人有相似,你可别迁怒。”
  他转过脸来,面不改色,眨了眨眼道:“我像是那样的人?”天地良心,你是不是我不知道,反正你老婆我是。
  我说那话一半是提醒你,一半是提醒我自己。
  像也好,不像也好,那都是旁人。
  跟我关系不大。
  这个殷含殊是骡子是马我倒有三分兴趣,我跨着脸把他老爹给赶下了台,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准备入朝为仕?
  这么几年逐步削减官荫,多少官宦子弟叫苦不迭怨声载道,他却一考一个准,整一个全国高考状元啊。
  都说他像思月轩,我看不像。
  思月轩那小肚鸡肠的,性子一藏一个准,看着柔柔弱弱,却是心思缜密棋行险着的能手;可殷含殊这么大的胆子直言自己不是君子,他老爹满口仁义道德,却生出这样的儿子来,真叫人好奇。
  当然,不是君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也不是。
  我是女子。
  
  春日宴
  春光融融。
  四季之中,最是让人身心舒畅的就是春天,穿的衣服不会过多,也不会过少,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秋天又太萧索,虽然各有风味,但是照着太阳,心情也好多了。
  纵然百无聊赖,我还是摆出最端庄最贤淑的微笑,端坐在颜莛昶身边。
  这新科恩宴,大春天的赏花多好一事,跟政治扯上关系就糟蹋了。
  看看他们这帮男人都在干吗?
  喝一杯酒打两句机锋,颜莛昶时不时咳嗽两声,好像真的病了一样,大家都笑得特抽搐,特欠打。
  皇后嘛,必要时候也是皇帝的机要秘书,大皓历来出贤后,就连当年的南绫,没顶着皇后的名号,女人该藏着的时候藏着,该拿出来摆着就摆着,千百年来男人都是这样的,我也不必不给他面子。
  我笑啊笑的,身边有一个小婢来敬酒,竟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心,我微微一愣,她面不改色地将一个小纸团塞进我手里,我皱着眉头接了下来,在案几下展开来看。
  芪沁的字是用他偷藏的小半截炭条写的,仅仅只有三个字。
  真无聊。
  我把那纸条揉作一小团然后塞进袖子里,看了他一眼。
  太子爷,二十好几的男人了,成熟点吧?难道你读书的时候没开过年级大会么?忍一忍就好了,你看颜莛昶跟那帮人废话了那么久,我坐在他身边他说了什么我啥印象都没有,这就是那么多年在领导教育下的功力。
  他对着我挤眉弄眼,示意我朝另一边看。
  有啥好看的?满园子的桃花开,满园子的臭男人。
  哦,也不是,文状元是殷含殊,瞧他那志得意满的样,唇红齿白好一个人中极品,只怕那脾气也是人中极品,基本就是一只孔雀:生得倒是极漂亮,文治武功皆是一流,又非承蒙官荫居于上位,看那样子口才也好,与旁人交谈,风采迷人,游刃有余。
  这样的男人,不知道会迷住多少男男女女为之倾倒。
  他正在喝酒,只见他微仰着头,白皙柔和的颈部曲线崭露出来,官服乃是深紫,在他身上竟是七分沉稳三分妖媚,更加衬得他肌肤胜雪。
  美丽的人总是吸引人注意的,即使是个男人。
  他跟思月轩一样,生了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间别具风情,看着看着就快要沉进那样的柔情里。
  低垂的羽睫,笑起来也像他,唇角微微翘起,美目弯成一双新月如钩。
  我也执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我喜欢漂亮的人或者事物,思月轩就好似一汪清水,却是剧毒。
  当年的我,中毒至深。
  至于现在——我看了颜莛昶一眼,他笑容沉稳,眉梢眼角带着别致的风流。
  也是个好男人,配我绰绰有余了。
  吃着碗里的,还要想着锅里的,也只是想想。
  爱情可以耗多久?
  一年,两年,十年,又或者二十年?
  到最后都烟消云散了。
  爱情的尽头,不是结婚就是分手。
  爱情很重要,而感情比爱情重要。
  
  梦回人远许多愁
  我盯着殷含殊看了那么久,他都在邻座的人谈笑风生,我一时恍惚,他竟然已经转过脸来,我们的视线正正撞在一起,他先是一愣,紧接着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半是讥讽半是玩味的微笑,然后轻轻抬了下手里的酒杯。
  我看了一眼颜莛昶,他正在把玩着绿玉琼觞,再看一眼殷含殊,他举起酒杯,朝我的方向点了一下头,然后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这算是朝我敬酒?
  好大的胆子,敬酒也就算了,你那冷嘲热讽的样子以为我看不出来,长得好看就可以嚣张么?一猪头还在鼻子里插葱,装相!!
  所以我没理他。
  这时候只听内阁大学士刘正道:“皇上,今日在座都是才识卓绝之辈,本官曾看过状元郎所答的经世策论,正所谓字字珠玑,今日春光正好,不如大家各赋一首,诗词不拘,以春之万物为题皆可,也让大家赏玩一番才是。”
  我笑,这死老头子,生得一脸正气相貌端正,满口都是仁义道德,说着大皓乃是礼仪之邦,颜莛昶想出兵的事,一半都是被这人带着手下一帮言官门生挡下来的。
  爱好和平是好事,但是也要有个限度,想当年中国还叫着我国领土主权不可侵犯呢,纵观东西方几千年来的历史,战争就是里面的重头戏。
  这个暂且不提,我看见颜莛昶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但凡沾了艺术的边,比如琴啊画啊诗啊什么的,这家伙都不擅长,书法不错,那是因为皇帝字难看那就成笑话了,而下棋则是为了静心思考,凝神静气。
  总之一句话,就是颜莛昶这个人,现实有余,天生的浪漫细胞不够。想想吧,当年我给他弹琴的时候他睡得多香啊。
  所以一向写这种东西是能免就免。
  不过说真的,这种场合,别人都写了,当皇帝的不拿出一首压轴的,那不是丢人是什么?
  其实他也不是写不出来,只是这些东西一看心情,二看时间,如果可以让他磨叽三五个时辰,憋也憋出来了,那也不叫写诗,是在熬猪油。
  我在案几下捏了捏他的手,他微微侧头,我低声道:“不就写个诗么,有我呢。”
  颜莛昶只略一点头,然后很有魄力地道:“刘卿说得很是,来人,赐笔墨纸砚。”
  我再朝殷含殊看了一眼,哟,那志得意满的样子真欠扁。不过,殷大才子,我对着我的大学本科文凭还有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所有语文老师,还有在待花馆受的十四年教育起誓,老娘还真不信不能把你比下去。
  我仰着脖子喝下一杯状元红,然后放下杯子,颜莛昶已经提了笔,面上看着像是在思索,其实是用眼角的余光看我。
  其他的人也都在垂头思考,无暇顾及我们。
  把杯子搁在手边,用手指沾了酒汁,一笔一笔地在案几上写。
  风前欲劝春光住,人不负春春自负。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辛弃疾的《玉楼春》,一共八句,我只选四句,拼凑成诗。
  思月轩也说过嘛,一个地方抄一句,拼拼凑凑即是诗。
  颜莛昶提笔写了一半,小声道:“这意境不对。”我恍惚了一下,突然醒悟这是皇帝赐宴,我怎么好写这些字眼。
  我也小声地笑道:“不妨事,再换一首便好。”
  又沾了些许酒汁重写。
  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宋祁的《玉楼春》只取上半阕,这架空历史就是好,也没个知识产权之说。
  他抄完了搁下笔来,小声地哂笑道:“我最不擅长这些个春花秋月的东西。”我笑着回答:“说空口白话你最擅长。”这时候该对我说声谢谢吧。
  他眉飞色舞地道:“你可看好了,那人是骡子是马。”
  我瞥他一眼,不说话了。
  殷含殊落笔如行云流水,姿态煞是好看,侧面的脸有着漂亮的弧度,我又想起当年和思月轩一起习字的时候,我也是偏着头看他的侧脸,直盯得他脸红才罢休。
  手肘被轻轻一碰,颜莛昶面色不改,只是嘴唇翕动:“看得眼睛都快掉下来,真当我看不见是吧?”
  我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地吐槽道:“你自个长得不好看,还不让我看别人了?”
  颜莛昶不笑了,表情那叫一个严肃,就像是十七大代表们开会的时候那种要死不活的表情。
  严肃得要命。
  等着这一帮国家肱骨都把手上的东西写完,我精神特齐活地等着状元郎念诗,颜莛昶牙齿磨得山响,我选择性失聪。
  等着一帮人谦让过来谦让过去,朝廷里大臣们挨个把自己的大作给念了,我听他们点评几句,然后又听芪沁抄袭了一把韩愈的“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大家惊为天人地赞扬了一下太子爷的才情高卓,我看着他笑成那样特想提醒他你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然后是应太迟,香扇一摇,满园香芬馥,梁前双燕影;婉转动红绮,命酌赋深情。
  接下来就轮到状元爷了。
  他站起身来,长衫玉立,开口吟诗:氤氲烟尘柳色新,稚雀娇憨抖羽翎。
  二月寒意渐悄褪,春衫新换迎好晴。
  周围人都是一片叫好声,颜莛昶也装模作样地道:“殷卿果真好文采,来人,赐酒。”
  立刻有人奉了酒到他面前,他恭敬接下,然后道:“谢皇上恩典。”一口饮尽。
  底下还有榜眼探花等等依次做了诗,我捺着性子听完,颜莛昶平和地笑道:“朕一向疏于此事,如今也只得胡乱写几句凑个热闹。”
  底下一片“皇上太过自谦”云云,颜莛昶道:“周肃,念。”
  周肃接了过去,开口把那四句念完。果然叫好声不绝,殷含殊面上淡淡地道:“皇上果真好文采,让臣等佩服佩服。”
  我对上芪沁的目光,他狡黠一笑,朝我举杯。
  果真天下文章一大抄,抄得好就是才学好文笔好。
  却见殷含殊站了起来,拱手对道:“臣有一言,请皇上允许:听闻皇后娘娘乃是名门之后,心思缜密,颇有文采,皇上龙体抱恙之时候皇后娘娘多有操劳,愿请皇后娘娘赐教一二。”
  席间大多数人脸色一变。
  当年有人说我是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但是江山是颜莛昶的,他信任我,愿意让我折腾,关你们什么事?是个明白人都知道我薄碧氏行为乖张,不按常理出牌,偏偏圣眷最浓,没拿捏着我有什么大错处却跟我对着干那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偏要闯。
  说穿了我薄碧氏何德何能?手上屁大点权力,没有颜莛昶力保我什么也不是,说我弄权?呸,颜莛昶才是背后吃人不吐骨头的那个,我白担了个不好的名声。
  只见殷含殊站得笔直,目光如炬,颜莛昶看了我一眼。
  应太迟突然一笑,开口道:“殷卿说得是,皇后娘娘的才情是出了名的好,只是皇后娘娘的脾气最大,皇上宠得如珍似宝,你求皇上,倒不如直接求了皇后,她说是也就是了。”
  听听这话说的,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我什么时候因为才情好出过名?不过应小王爷这话一出口,气氛也就变得和缓些了。
  颜莛昶也笑道:“你且问问皇后,她愿意也就罢了。”
  他那意思是不关我事你问她吧。
  殷含殊果真锲而不舍:“皇后娘娘,请赐教。”
  还赐教,你跟我是八字不合对吧?装得好像不是当时在我面前口出狂言的人。
  我浅浅一笑道:“本宫何时出了名的才情好?不过是别人说出来笑话本宫的话,既然状元爷开口,皇上和诸位又如此有雅兴,本宫只得献丑了。”
  幸好没有人说,你要七步成诗。
  我略一思量,吟道:“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江上一帆远,落日五湖春。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苹。”
  唐人刘长卿的一首诗,我将“长江”二字改为“江上”。
  我笑道:“本宫也只能作作此等儿女情长的靡靡之音,比不得诸位栋梁,状元爷见笑。”
  他正色道:“多谢皇后娘娘不吝赐教;此诗甚佳,娘娘不必如此谦虚,含殊羞愧。”
  底下一片杂杂的说话声,听不分明。
  我道:“状元爷言重,状元爷的才学才是真正的好,将来必能替皇上分忧。”
  他欠身施了一礼,然后落座。
  颜莛昶假咳了几声,道:“朕身子有些不适,先行一步;周肃,把朕的旨意传下去。”
  底下跪倒一片:“恭送皇上。”
  我也站起身,跟他一起离开。
  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看了看殷含殊,他跪在地上,我看不清楚他是个什么表情。
  颜莛昶乘上步撵,深深得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笑。
  “皇上有什么指教?”
  他吩咐道:“回养心殿,”然后又朝向我:“晚些朕来找你。”
  
  看上了别人?
  入夜。
  “在画什么呢?”
  我猛然抬起头,手上的笔一抖,几点墨汁染在洁白宣纸上,颜莛昶又道:“小心了。”
  把笔搁下,悻悻地道:“难得我有心画点东西,你偏来捣乱。”
  幸好只有那么零星的两三点,过会题个字也就遮掩过去了。
  他看了看画,摸着下巴道:“春将远去,落英满地。”
  我道:“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画出来就是这样。”原本打算画繁花满枝,落笔了以后才发现自己画的是夕阳西下,落红满地归寂中。
  他提了笔问:“题什么字好?”
  这可是赚了,拿出去说是御笔亲题得值多少银子呢,我应该多叫颜莛昶给我写情书,以后一年拿出去拍卖一封,充当本皇后的私房钱。
  颜莛昶道:“你笑得跟脸抽了筋似的,问你题什么字好。”
  “哪有你这样的,要题字当然得自个想。”
  他默然,把笔搁下来:“我懒得想,你自个写吧。”
  这人真的是懒到家了,我道:“我想也可以,你写。”
  他看了我一眼,道:“也不知道是谁懒。”
  嗯,我承认我也懒,我们天生一对还不成吗?
  我想了想,道:“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他略一迟疑,还是照着写了,将那几个墨点遮了去,我继续念:“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颜莛昶默默地写完了,我问:“你的那方私印呢?”
  他自腰间解下,我接了过来,在陈泥里一按,然后再往画上一敲,成了。
  我看着那画感慨:“这画拿出去能卖个几百两银子吧?”
  颜莛昶不高兴了:“才几百两?”
  我道:“不错了,是因为有你这印和题字才值这么多,要是我这幅画拿出去卖,最多值当三两银子,你没见过那些落魄书生在街边摆个小摊子卖画,差不多也就这个价。”
  颜莛昶一听他的字和印鉴值几百两银子,高兴得脸都绿了。
  等着他坐下,我问:“你刚才说什么事?”
  他“啊”了一声,很是疑惑地看我:“刚才?”
  “就是你之前去养心殿,说晚些来找我。”朱燕奉了茶上来,我接过来递给他。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样子特深沉。
  我把声音拔得老高:“皇上。”
  他继续笑,斜着眼睛瞅人:“你这脾气,跟驴子似的。”
  这话立刻让我半口气堵在胸口,闷得慌——受了他这夸奖,估计我也高兴得脸都绿了。
  睚眦必报,颜莛昶你是小人。
  他淡淡地一笑,好似很宽容大度地抬了抬手:“朕是在夸你呢。”
  我剩下的半口气也给堵了。
  他换了副严肃的表情,把茶放下:“说正经的,你今个看殷含殊的眼神不对。”
  我“哦”了一声,看着手腕上的珠链,前年我生辰的时候他送的,价值不菲。
  他继续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忍不住了是吧?
  真好笑,颜莛昶这样的男人也会患得患失,我又再看看手指上的白玉戒指,挺漂亮的,还是他送的。
  他又问:“你没话跟我说?”
  我盯着我的裙子上绣的大片金线牡丹,想了半天才抬起头道:“我今天看他好半天,觉得他还真的挺像思月轩的。”
  颜莛昶的目光盯着桌上的画,半晌才道:“朕封他做礼部尚书。”
  这倒不错,老子下去了儿子顶上。
  我道:“嗯。”
  “小碧,我对不住你。”
  我无所谓地笑笑,平静地与他对视: “那么几年,我早就习惯了。”
  这个世上没有人就该去爱一个人,就该去对另外一个人好的。
  我总是很喜欢他的眼睛,英气十足,和思月轩或是殷含殊的带些妖娆气质的桃花眼截然相反。
  颜莛昶不经意的时候注视着我的眼神,平静温和,与他平日那样桀骜凛然的目光大不相同。
  那是眷恋温存的眼神。
  隔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若是真的爱一个人,他的眼神会告诉你,他对不住你的时候,他的眼神里会有歉疚,会有不舍。
  其实他不算对不住我,江山二字重如泰山,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我早就知道了。
  “殷含殊这个人,”我道:“像归像,终究不是他;我爱过的,总作不了假,但是你觉得我会跟一个不爱的人,熬上那么几年吗?”
  他笑道:“你不会,我记得你说过,爱就爱,不爱就离开。”
  我点头。
  他又道:“要是我有一天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道:“不怎么办,”其实是没想过,“活得好好的,白操心这些干吗?你批奏折批傻了是吧?”
  他捏我鼻尖:“我说错了,你就跟一火药桶似的。”
  我摸他额头作担心状:“你是真傻了,眼巴巴地来问我是不是看上别人,还找那么多铺垫,真是——”
  他不客气地凑上来把我吻住,在我嘴唇上轻轻地咬了一下。
  我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跟狗一样”,然后继续被吻。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我问:“你今晚上在我这睡?”
  他直接把我拦腰抱起,往床上一扔,整个人覆了上来。
  问了都是白问。
  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名言:做爱不一定有爱,有爱却一定要做爱。
  我们显然是属于后者的。
  
  厌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我在凉亭看荷花,别人在凉亭外看我。
  靠,我有那么好看吗?一个鼻子俩只眼。
  芪之正在学画荷花。这孩子个子小小,伏在矮几上,画得有板有眼,虽然笔法十分稚嫩,但是胜在有毅力,懂坚持。
  这初夏的天气,阳光最好,池上莲叶无穷,不见水面,又有几支小荷,才露尖角,顶尖一抹粉红,娇俏可爱。
  这都画了多久了?这下面的人又站了多久了?
  我朝明兰招手:“什么时辰了?”
  “刚过未时三刻。”明兰回答。
  我喝了一口茶,这都快个把时辰了吧,忍不住开口问:“小之,手酸了没?叫明兰给你揉揉,画画不拘什么时候,现在先歇会。”
  芪之终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像吞了十斤黄连:“母后,我脚都麻了。”
  我咳了两声,明兰上前去把他抱到榻上,然后为他除了鞋袜轻轻地揉脚,他叫唤了几声,我道:“忍忍就好,殷大人还在那看着你呢,要是他笑话你怎么办?”
  芪之看了看凉亭外站的殷含殊,又看看我,表情就像只小白兔:“母后,您为什么要让殷大人站在太阳下面?”
  所有的人都面上一怔,我看了看殷含殊那张云淡风轻的笑脸,再看看芪之,只得道:“母后没有。”
  芪之又去盯着殷含殊看,看了半天又转过头来极认真地道:“母后,大哥说您喜欢殷大人,您是故意的——”
  这俩祖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小的不明白,芪沁这死孩子还能不知道?这简直是恶意诽谤!!真不明白一男人怎么就八卦成这样?
  明兰慌忙用手掩住他的嘴,我好不自在地看了看殷含殊。
  芪之的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
  我只得道:“朱燕,你去请殷大人过来说话。”
  朱燕领着殷含殊上前,明兰指挥着人手脚麻利地放了层帘子,其实谁没见过谁啊?装慈禧装得我难受,规矩屁大点俩字,砸下来只怕脑袋不保。
  但是好处是,不用看着他那张脸。
  殷含殊站定,正要行礼,我抬了抬手:“免礼了,殷大人有事?”
  他站在那笔直得跟一碉堡似地,语气不轻不重不缓不疾:“臣有事想请教皇后娘娘。”
  你要请教就请教吧,你这么盯着人我跟一被蛇看的青蛙一样,心里像被羽毛掸子扫过去样痒痒得不舒服。
  我道:“大人,朝廷上的事情并不归我管,后宫里的事你管不着,不知道大人有何指教?”
  隔着帘子的缝隙我看到他微微一笑,齿如编贝:“皇后娘娘言重,微臣不才,莫非娘娘刚才的话是想让臣闭嘴?”
  好整齐的牙口,好直接的说辞。
  我笑道:“大人真会说笑话,本宫只是开个玩笑,有事不妨直说。”
  他沉默了,眼睛往四周扫了扫,然后咳嗽了几声。
  略略思量,我道:“朱燕,带着三皇子退下。”
  朱燕迟疑:“娘娘,这——”
  “你也可以在三尺之外站着,只是”或者要告诉颜莛昶也无妨,“殷大人深受皇上器重,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朱燕不作声,果真领着人站到了三尺外。
  “大人有什么想说的?”我问他,“朝廷上的人一向对我诸多忌讳,你若是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好处,那是再蠢不过。”我捧着茶吹气。
  “娘娘明知微臣今日求见其实于礼不合,何苦为难小臣,”他也是牙尖嘴利:“皇后娘娘若成了忌讳,那在皇后娘娘身后渔翁得利之人又算是什么?”
  直接把手上的茶盏掷了出去,正正砸在他面前,啪嚓一声他也不躲闪,还是含笑看我:“皇后娘娘果然一如传闻中,好大的脾气。”
  我一字一顿地斥道:“殷含殊你好大胆子,你也不怕皇上灭你九族?”
  “皇后娘娘果然也明白,能灭我九族的是皇上,不是您。”
  “想嘲笑本宫没有皇上庇护便无权无势?”我冷笑,“就凭你也配?殷含殊,本宫要你死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真是好笑,没想到我薄碧氏还能有机会说出这等祸国殃民的话来。
  殷含殊也冷笑:“皇后娘娘,你让别人都退开去,现在我要取您性命也是易事;黄泉路上您先走一步,微臣也不会寂寞。”
  我咬着牙看他,纵然不信他会立刻发难掐断我脖子,但我实在讨厌这个人。
  讨厌他的长相,讨厌他的声音,讨厌他整个人。
  最讨厌的,是他那种一句话拆穿我防备的语气。
  我平心静气地摸了桌上的茶壶,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感觉稍微好些了。
  “殷大人,多说无用,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梦一场
  “母后。”
  死孩子,画你的荷花。
  “皇后娘娘。”
  明兰你吵什么?
  我睁开眼睛。
  什么?我睁开眼睛?我刚才是闭着眼睛的?
  我刚才睡着了?
  那么说,我是在做梦?
  “娘娘,您刚才小睡了片刻,三皇子陛下的画已经画完了,小的惶恐,请问娘娘还要让殷大人等多久?”朱燕问附在我耳边问。
  咳,芪之这孩子画个荷花画那么久,大中午的我有午睡的习惯,我刚才只是合了下眼睛,结果就睡着了。
  我挥手要茶,漱口,然后道:“请殷大人上来说话,明兰,送三皇子回去。”芪之眨巴着眼睛:“母后,你叫明兰把画送回去,我想见殷大人。”
  “小之,你见殷大人干吗?”别告诉我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如此大的政治觉悟。
  芪之还是一脸小白兔的神情,还特神往:“大哥都看了,我也要看。”
  以我对芪沁为人品性的判断,敢情是因为人家长得好?你们都当看动物园猴子一样地观赏别人?
  我只得道:“好吧,你留下来,明蓝,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好先拿回去,腾点地方出来。”
  明兰叫人收拾了东西走了,我才道:“朱燕,请殷大人过来说话。”
  芪之跟猴子一样爬上我膝盖,规规矩矩地坐好,眼神很专注。
  想想刚才的梦,我心有戚戚焉。
  殷含殊跟着明兰走了过来,先行了一礼,道:“给皇后娘娘,三皇子请安。”
  我微笑着抬了抬手,道:“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他面带温文的笑意,倒是跟梦中大为不同,我让他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一会,脸上有些泛红,让人想起以前看的广告词,怎么说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当时只觉得一个字,俗,现在就只能佩服人家广告创意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了。
  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还真下得了手,好好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被我作践啊。想当年思月轩那皮肤好得就是一块嫩豆腐,看着他脸上被他爹扇的巴掌印我就心酸,现在想想也对,那不是他爹,勉强算是我爹,靠,想着他我就想抓着他的脸也来个几耳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我小时候就该把他从屋顶上踹下去,免得这厮最后变成祸害。
  汗,我是不是妄想症发作想多了?
  殷含殊平静地看着我,我颇有些尴尬,只得道:“朱燕,给大人上茶。”
  朱燕奉茶,他接了过去,面上仍旧是淡淡地笑着:“谢皇后娘娘赏。”
  我道:“大人言重,不知大人今日有什么指教。”
  他淡淡一笑:“指教不敢,只是有些事想向娘娘讨教。”
  有事不去找颜莛昶却来找我?
  咄咄怪事。
  “大人请讲。”
  他却不说话,垂下眼帘。
  这样更像记忆里的那个人,微垂的眼帘,淡然如水的表情,轻抿的唇角,多少次曾经痴痴看着,听他温言软语。
  他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一块旧伤疤,你以为好了,你把那层丑陋的壳给揭开,就会看见模糊的血肉。
  我看了他良久,他却仍旧是垂着眼不说话。好吧,虽然我很想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是我更好奇他想说什么。
  “朱燕,你带着人,到亭子外去。”
  朱燕道:“是。”
  殷含殊笑道:“皇后娘娘果真一如传言,聪明过人,敢作敢为,实在令含殊佩服。”
  我也笑道:“殷大人客气,朝廷上对本宫的评价,本宫一清二楚,大人说这话若不是为了讽刺,那本宫就谢你谬赞;若是相反,本宫的脸皮一向不薄,大人不必费心。”
  他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娘娘果真快人快语,含殊绝非对皇后娘娘不敬。”
  我喝了一口茶,凉凉地道:“不知道当日本宫作的诗,大人是否满意?”呃,我知道我对不起古人,但是现在为了撑撑场子,原谅我吧。
  他莞尔:“当日是我唐突,请娘娘恕罪。”
  这么客气?我心里不是滋味。
  芪之在我怀里,突然头一歪,把我吓一大跳。殷含殊笑得很开心:“娘娘,三皇子只是睡着了。”
  我叹气,颜莛昶,你小老婆给你留下的是只嗜吃嗜睡的小猪。
  
  生辰贺文
  生,容易。
  活,容易。
  生活,不容易啊。
  薄碧氏,薄皇后。
  历朝皇后,说穿了就是一种政治势力;而所谓外戚,只能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好不好使唤纯粹是看皇帝怎么用,拿着屠龙刀削苹果那叫暴殄天物,用燕窝养出来的猪也不见得就比吃饲料的猪好吃多少。
  颜莛昶中的毒,毒是解了,身体却要慢慢调养起来,刚开始那阵,强撑着去上早朝,那小身板坏得,薄碧氏看着都心疼,道:“让阿迟他们看折子不成吗?”
  颜莛昶苦笑:“阿迟都送到我手上的,必定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薄碧氏道:“你这么着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帮你看?”
  颜莛昶愣了一下。
  薄碧氏笑了笑:“怎么,你不放心?”
  颜莛昶摇头:“我只是想,这些东西你懂么?”
  薄碧氏想说我是杂学家,什么都懂一点皮毛,就你个封建制度下的国家机器,又不是真的都要我来操心,谁一开始就什么都会?还不是慢慢学的。想当年她又怎么能预料到自己会再活一次学琴棋书画四书五经?
  颜莛昶最后道:“你看着办吧,有不懂的问我,也可以问阿迟。”
  薄碧氏听得有些伤心:“这朝廷上要是多几个能信任的人就好了。”瞥一眼颜莛昶的脸色又道:“放心好了,这几年总要把这帮不顺眼的赶下去。”
  颜莛昶笑笑不说话。
  薄碧氏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做皇帝做得如此不顺遂,她从前总以为当皇帝就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事实证明皇帝也会有很多奇怪的烦恼,比如手上钱少啊,比如小老婆精神出轨啊,比如属下的人都不听他使唤之类。
  于是薄碧氏开始了她的文员工作,具体职能就是秘书,且是皇帝的机要秘书,只是没有多的月俸可以拿而已。
  其间颜莛昶也学会了睡懒觉。
  其间薄皇后在朝廷上的名声越来越响,可惜都不是美名。
  薄碧氏看着天上白云一朵一朵飘过,说:“这是我跟皇上的事,用不着你们管。”
  颜莛昶更不厚道,他倒是不用说话,只是贬谁提拔谁,玉玺在他手上,照薄碧氏那意思就是不盖公章那就是一张废纸,俨然还要加一句,最终解释权归主办方所有。
  摆明了说这是朕的事,不用你们管。
  大臣们也不是善茬,不直接说皇后你有什么错,于是就说,皇上,您要多娶几个小老婆啊,多生几个孩子啊,不能动摇国本啊。
  很能理解男人的心理,皇后是漂亮,但是世界上漂亮的女人那么多,保不准皇上会看上别的谁谁谁。
  当然他们是不会说得如此没有文采,但是将那些撇开,其实质在此。
  薄碧氏也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你要娶就娶,爱娶多少娶多少,我们俩玩完,你要杀我也好,放我走也好,随便。
  其实她心里也烦,这帮该死的男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都没听过吗?
  后来颜莛昶拿着这话去找应太迟,应太迟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颜莛昶细细咀嚼了一番,道:“你说得对。”
  于是又一道旨意,首先叙述皇上皇后的夫妻感情是如何如何的好,是如何如何的鹣鲽情深,另外对这帮无聊的大臣进行思想教育,国家现在穷啊,要开源节流,后宫养那么多人做什么?
  其实皇帝坐拥三宫六苑是再寻常不过,但是他妻管严。
  还好薄碧氏不是祸国殃民的主,否则颜莛昶日后有何面目去见黄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但只有一件事,是怎么找借口都掩饰不了的。
  薄碧氏没有孩子。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却无所出,必被诟病。
  这问题不会出在皇帝身上,那自然就是出在皇后身上了。
  偶尔皇帝跟皇后就有如下对话。
  “小碧啊,你想不想要个孩子?”试探的。
  “随便。”无所谓的。
  “这种事情哪能随便?”忧郁的。
  “生得出来自然就生了,生不出来就生不出来,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豁达的。
  “你——”郁闷的。
  “你那么想生自己生好了。”不耐烦的。
  “我一个人能生得出来吗?”纠结如麻的。
  “哎,我说你这人今天吃错药了吧,睡不着就出去跑跑步看看奏折,;累了回来就睡着了。”同样纠结如麻的。
  “……”无语的。
  “……”咬着嘴唇不说话的。
  真无聊,真没营养的两个人。
  据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这些事情上,皇帝跟普通男人也没啥差别。
  颜莛昶抱着她,突然想起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只是那个孩子是思月轩的,说不在意是假话,光凭这些就足够把思家满门抄斩个十几遍,但是事实是你把所有人从棺材里拉出来挫骨扬灰也于事无补。
  这些事他记得很清楚,只是不说。
  薄碧氏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睡得很沉稳。颜莛昶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也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等他睡着了,薄碧氏睁开眼睛,手慢慢地按住自己的小腹。
  每次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总觉得小腹隐隐的疼痛,问过太医,无从诊治,其实她也知道,心病而已,这个时候又没什么精密的仪器可以检查清楚的。
  浮舟的身体才二十出头,而薄碧氏在二十七岁的时候都从来没想过生孩子这回事,相亲那也是被逼上梁山,结果摊上这些乱七八糟匪夷所思的事。
  夜凉如水,鼻端发痒,薄碧氏连打了几个喷嚏。颜莛昶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眼神迷茫,帮她把被子掖紧,迷迷糊糊地道:“睡了。”然后手一伸,把她整个圈进怀里。
  薄碧氏笑了笑,凑在他耳边:“你觉得男孩子好还是女孩子好?
  颜莛昶倦意正浓,随口答道:“随便。”
  薄碧氏无言,抱着他的腰,安心睡觉。
  第二天薄碧氏一大早就被人拧着脸闹醒,一巴掌挥过去,被拦截。
  “你干吗?”起床气发作。
  “昨天晚上你问我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颜莛昶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就觉得是在找打。
  “我也不记得了。”薄碧氏随口回答。
  “你好好想想。”
  “哎,哎,你烦死了,我问你要女儿还是要儿子。”薄碧氏火大得要命:“回头就给你生,现在我要睡觉,你上你的早朝去成不?”
  隔了好几天,颜莛昶偶然想起这事,调侃道:“皇后不是说,回头就生么?”
  薄碧氏一口茶喷到了地上,慌得明兰等等一窝蜂上前拾掇,等到收拾停当了,薄碧氏一脸平静,严肃地回答:“皇上,臣妾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生?”
  颜莛昶笑得那叫一个无奈。
  [番外·生辰贺文 完]
  谈条件[更新]
  我捏了捏小家伙的脸,他皱着眉头在我怀里扭了一下,又不动了。
  一脸的小猪样,可爱得要命,相想也是,养得这么大,我劳苦功高啊。他小时候老缠着我跟他睡,颜莛昶在我那过夜的时候就把脸耷拉个老长,我比那窦娥还冤,想来想去这也算是我情敌的孩子,跟我亲成这样真是造化弄人。
  这小家伙稍微大点了,不缠我了,改缠他大哥,头两天还过来跟我哭着说,母后,大哥把我踢下床了。芪沁更委屈,说这小猪口水三尺长,还老往他身上爬,压得他晚上噩梦不断。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颜莛昶特别严肃地强调,说你们兄弟二人感情好值得嘉奖,以后太子要多加教导三皇子。芪沁欲哭无泪,偷偷跟我说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颜莛昶是被下半身支配了。
  我厚着脸皮说,和谐的性生活是夫妻幸福美满的重要组成部分。
  芪沁面无表情地走人。
  “皇后娘娘,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殷含殊突然开口问。
  我才回过神来:“没有,没有,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想和本宫商量的?”
  他笑笑:“皇后娘娘觉得这个宫廷如何?”
  我道:“还不错。”
  他继续问:“那皇后娘娘觉得朝廷上如何?”
  我沉默。
  殷含殊道:“皇后娘娘不是说不上来,只是不想说。”
  我笑道:“大人,你太看得起本宫了。”
  他摇头:“皇后娘娘,臣以为,朝廷上的渣滓太多。”
  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梭下巴:“嗯,这倒新鲜。”新鲜的不是他说话的内容,是新鲜有人这么跟我说。
  他继续说:“皇后娘娘,朝廷上多少人在看着您将来会是个什么下场,您一无子嗣,二无朝廷势力支撑,您想过将来会是如何吗?”
  将来?这是个多遥远的词,将来,也许他会先死,也许我会先死,这谁都说不准,我笑了笑:“大人,所谓前事不可追,后事不可追,我又如何知道将来?”
  生下子嗣又如何?改变不了我在朝廷众人眼里的地位,我来历不明狐媚惑主,现在的形势,连颜莛昶也无法一手掌控,更不要说芪沁。
  殷含殊道:“娘娘,这个朝廷上没有您的势力,就把别的势力铲除了,换成您的,不就成了?”
  我当然知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是谈何容易?你想想看,削一个人的官职尚且有如此多的人恨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跪在大殿外山呼:“皇上,万万不可啊——”
  我就想不通了,你要闹就闹呗,干吗非闹得连我都睡不着觉,白天起来黑眼圈严重得擦三层粉都盖不住,索性也不盛妆打扮就缩在我的清宁宫,深居简出。那一阵我们避嫌,颜莛昶也不过来,等到风波平息的时候我胖了他瘦了。
  他捏着我的脸咬牙切齿:“再吃就成猪了。”
  呃,这话思月轩也说过,不是也没吃成猪么?赶明儿我让朱颜辞把杨贵妃穿越过来给你见识见识,那才叫胖好不好?
  我对着殷含殊叹气:“大人,你这话是在叫我对朝廷上的肱骨不利,你觉得,皇上会答应么?”
  “皇后娘娘,臣之所以来找您,就是赌皇后娘娘所做之事都是为了皇上,没有皇上事先默许,皇后娘娘绝不会轻举妄动,皇后娘娘做的事,有哪一桩不是皇上得利?”
  这人倒看得明明白白通透非常。
  呃,他好我也好啊,你都说了,没有他我这个皇后做不稳,我不帮他谁帮他啊。
  “殷大人,你的意思我懂,”我道:“只是这些事,哪有那么简单?”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带着淡淡的愁绪,可语气却很坚决,他道:“娘娘,臣不想学其他人,投身刘大学士门下,从此平步青云。”
  我坐直了身子,想了想却道:“有何不可,以大人的才智,想要得他青睐是那是易事。”
  他苦笑。
  “刘正是一棵大树,你看得到外面的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可是那棵树却是从里面腐烂的,只要有人去大力一推就会倒。”
  我轻轻地摸着芪之的乌发,柔软如织锦,;我听着殷含殊轻声道:“娘娘,容易的事太多了,但是想得到最好的,必定不会容易。”
  看着他垂下的眼帘,我恍惚觉得看到了从前。
  两弯柳眉,是淡淡青山,淡淡愁。
  我忍不住出声:“殷大人,你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现在提起他的时候,不能说是朋友,不能说是爱人,只能说,是认识的一个人——多么可笑,以为当初爱得铭心刻骨,却是这般收场。
  他道:“这是臣的荣幸。”
  我笑问:“你想为皇上效忠,为什么不去找皇上,或者找应王爷?”
  他的手指在茶案上轻轻地缩了缩,然后又舒展开:“娘娘,您还不明白么?我只想为您效忠而已。”
  我心中一惊。
  他站起身,然后跪下:“娘娘,臣有想要的东西,但是臣并不能将希望赌在皇上一个人身上,皇上,他终究是皇上。”
  我默然,他说的,我懂。
  颜莛昶的心里,天下最重,为了天下,任何事他都会做。
  我道:“那你为什么相信我?”
  “娘娘,臣为什么不能相信你?”他反问。
  我无语,这算什么,把皮球踢回来给我,我怎么知道。
  晚上颜莛昶来清宁宫的时候我把事跟他一说,他沉思良久,最后挑挑眉毛道:“原来朕在你们这帮人眼里就是如此小人。”
  我道:“没人说你小人,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又道:“我怎么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像是在夸我?”
  谁夸你了,脸皮越来越厚:“你想太多了。”
  他也不在这上头过多纠缠:“刘正啊,这老匹夫,早就想收拾他了,只不过这人精得很,上次除掉叶家,他把关系撇得干净;再说他有多少门生?有多少人仰仗着他升官发财呢,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紧要的是,殷含殊他爹也是刘正一党,这个刘正,面上对你客气得很,进言要废你的时候他都是闷声葫芦。”
  其实谁不知道是他指使的?
  再说殷含殊这一头,算是窝里反么?
  颜莛昶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怎么知道,恩,想想看,要是他到时候风情万种地对我跟颜莛昶说,娘娘,其实臣想要的只是你。
  恶寒。
  我哆嗦了一阵才道:“管他呢,这还是第一个跑来跟我说要效忠我的,你别给人家使小绊子。”我心疼美人。
  颜莛昶的眼神一下飞出无数把小刀子,直朝我扑来:“你心疼啊?”
  宽宏大量如我,才不跟吃醋的男人一般见识,所以我笑得很甜:“哪能啊,我是心疼你。”
  颜莛昶哼了一声。
  妆台上红烛噼啪声响,又是一对灯花。
  
  脾气
  “皇后娘娘。”我正闭着眼睛养神,耳边突然传来朱燕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啥——啥事?”
  朱燕道:“娘娘,应王爷派人来请您过养心殿那边去。”
  “你确定是他请我过去,不是皇上请我过去?”我靠,大中午的,我这正困着呢。
  “的确是应王爷派人请您过去,皇上……”她欲言又止。
  我站起身来,让明兰给我整理衣服,然后问:“皇上又怎么了?”
  “回娘娘的话,皇上跟几位大人在养心殿商谈国事,后来不知道殷大人说了什么话,皇上龙颜大怒。”
  我拉了拉袖子,眼皮都懒得抬:“这又要找我去了。”
  朱燕笑了笑:“皇上宠皇后娘娘嘛,见着您心情也就好了。”
  话还算讨喜,只是这不还没过年吗?也没红包拿,说这话我只能还你一地的鸡皮疙瘩。
  养心殿前人人都摆着一张脸,所谓没有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看过头文字D没?就是藤原拓海那面瘫脸,我径直走过去,看见周肃。
  他行了一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抬起脚要进去,他伸手拦在我面前。
  我道“怎么?”
  这小孩脸皮真薄,期期艾艾地道:“皇后娘娘,皇上他们在商讨国事——”
  我懂,我懂,闲人勿近啊。
  逗逗他也挺有意思的,我严肃道:“不必多礼。”继续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手臂垂下去又抬起来:“娘娘,请别为难小臣。”
  “朱燕,看见没,周大人上次打马吊赢了我多少银子,现在翻脸无情了。”我哽咽道。
  朱燕道:“皇后娘娘别急,前两天才听太子陛下说‘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这是正理。”
  我干笑,周肃严肃而茫然。
  算了,不好玩:“你先去通报一声,皇上要见我,我再进去。”
  他犹豫了一下:“是。”然后进了门,不多时,他出来道:“皇后娘娘请。”
  我领着朱燕走了进去。
  还好除了几个熟脸的,还有几个都是新科仕子,现在身价倍高了,各个面色沉重地看着我。
  我看看在地上跪得笔直的殷含殊,额头上有一条口子,还在淌血,他前面有一本折子,上面还有点血痕,下意识“啊”了一声,颜莛昶青着个脸,咳嗽了一声。我跪下去:“给皇上请安。”
  颜莛昶道:“你起来吧,来人,赐座。”
  我坐了下来,殷含殊竟然一笑,垂首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那额头上的伤口还在往下滴血呢,看得我揪心。
  这下其他的人好像才醒悟过来似的,纷纷下跪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什么人啊真是,我心里不爽,淡淡地道:“各位大人多礼,请起。”
  想想妲己,想想武则天,想想贾南风,想想独孤伽罗,没一个混成我这样的,我是不是该反省了?
  颜莛昶又是一声咳嗽,然后问:“还有什么事没有?”
  大家不吭声,颜莛昶刚要开口,殷含殊道:“皇上,臣还有一本要奏。”
  颜莛昶瞪了他一眼,殷含殊看似谦卑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径自从袖中掏出折子。
  我倒真的佩服他了,一道折子不够,还有一道折子。颜莛昶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直接一拍桌子,“呈上来。”他身边的宫监手脚利索着呢,赶紧着上前去把折子接了,恭恭敬敬地奉上。
  颜莛昶打开来一看,脸唰地白了,他把折子放在案上,盯住殷含殊,半晌才吐出一个子。
  “你——”
  应太迟在我对面,满脸疑色。看着他探寻的表情,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颜莛昶突然连连咳嗽,我赶紧道:“来人,传御医。”颜莛昶止住咳,摆摆手:“不用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然后又道:“皇后你留下。”
  大家说退就退,殷含殊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估计是跪得脚麻了,身形一晃又赶紧稳住,我忍不住道:“小心。”
  殷含殊低声道:“谢皇后娘娘。”然后退出去了。
  应太迟又同情又恼火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想说这些人就不能单纯点么?路边看见一个人走路摔了还得去扶一下吧?
  何况这人还算半个熟人吧。
  何况他真的,很像那个人。
  等人都走完了,我道:“你怎么那么大火?”
  他竟然一笑:“谁火大?”
  我就知道,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我,是我总行了吧?”我的视线落在那本奏折上,弯腰捡了起来,那上面的几滴血迹,犹自湿润。
  “你又不是真的生气,出手还那么重,劈头盖脑地砸在别人头上。”我的语气淡淡的。
  颜莛昶的手轻轻搁在扶手上:“我是故意的。”
  
  生辰贺文【貳】
  “你在干嘛?”应太迟问薄碧氏。
  薄碧氏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老娘看戏。”
  应太迟的视线也晃了过去,哦,原来如此:“那是新进宫的女官。”
  “我知道。”
  “原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刘正的侄女么?亲生女儿舍不得送进来,拉个一表三千里的丫头进来投石问路,也不怕落得跟叶萧颍一样下场?”薄碧氏把手指捏得噼啪响:“有背景了不起啊,敢跟老娘抢男人,这黄毛丫头好大的胆子。”
  应太迟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这女人就是一疯子,改了名以后情况越发严重,他表哥可是皇帝,皇帝啊,被一个女人管教成那样,皇后一个人宠冠六宫也就算了,但宫人莫进是不是太过分了?幸好他不姓颜,以后不用愧对列祖列宗。
  “阿迟,跟我过去。”那女人装什么文弱,男女授受不亲,大白天地往男人身上靠什么靠?
  “啊?我还有事——”应太迟转身要走,被薄碧氏扯住袖子给逮回来。
  “你有屁的事,你什么事有我的急?”薄碧氏火冒三丈:“过去给我好好撑场子,出了什么差错老娘扣你工资。”
  应太迟懒得去问工资是个什么玩意,被她一路拖着往前走,叫苦连天:“喂,皇后娘娘,臣自己会走。”
  薄碧氏冷笑,我知道你自己会走,你半路跑了我找谁去?
  明兰抱着芪之在后面扯了扯朱燕的袖子:“姐姐,我们这是去干嘛?”
  朱燕嘿嘿一笑:“我们是去找麻烦的。”
  芪之很好奇:“找谁的麻烦找谁的麻烦?”
  朱燕语重心长:“回三皇子的话,看了就知道。”
  薄碧氏在前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冲,死死瞪着颜莛昶的脸不放,整一个老婆带着孩子去捉奸的表情。
  临近水榭,薄碧氏把应太迟往前一推:“去。”
  应太迟自觉一张老脸没地摆,怒道:“小碧,你到底哪一点像皇后?”
  “放屁,老娘哪一点不像皇后,立刻过去把那女人给我隔开隔开——”薄碧氏那样子就跟见了SARS病毒一样,满脸嫌恶。
  “我——”应太迟大怒:“你——”
  “我我我,你你你个屁,赶紧去。”薄碧氏手一指。
  应太迟一边走一边纠结,真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女人。
  “叩见皇上。”
  “起来吧。”颜莛昶道:“今天怎么晃到这里来了?”这么闲出来赏花?
  应太迟含恨:“臣很闲。”
  “奴婢秦筝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应太迟看了她一眼,的确是个美人,长着双杏圆眼睛,娇俏可爱,只是一想到她背后有个刘正,鸡皮疙瘩抖三抖,掉一地。
  颜莛昶正要说话,周肃突然开口:“皇后娘娘——”
  颜莛昶立刻警觉:“什么?”
  “皇后娘娘过来了,还有三皇子。”呃,周肃想,说实话不会怎样吧?虽然,虽然皇后娘娘是这么端庄贤惠地微笑着走过来的,可是怎么就觉得好像波涛暗涌,连带着她的笑都有点狰狞?
  颜莛昶立刻道:“你,站远点。”
  本人还没察觉,应太迟把秦筝拉开,秦筝茫然,应太迟好心解释道:“说的就是你。”
  薄碧氏款款而来,跟颜莛昶打了个照面,嘿嘿一笑,行礼:“给皇上请安。”
  聪明如颜莛昶被她那笑容给彻底冻僵,心想你来了我也别想安了:“起来吧。”
  薄碧氏道:“皇上,今天天气真好。”
  颜莛昶回答:“是啊。”
  薄碧氏又道:“皇上兴致真好。”
  颜莛昶特别谨慎,言简意赅地继续回答:“是啊。”
  薄碧氏又道:“这位是?”
  来了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秋后算账。
  “我来了这么久,你还有没有点规矩,连请安都不会?你是哪个宫里的,谁负责教导你?”
  “奴婢——”
  “好大的胆子,本宫说话你插嘴?还有,本宫站着说话你也站着说话?朱燕——”
  朱燕应声而出:“是,娘娘。”
  薄碧氏看了看颜莛昶,再看看应太迟,两个男人作壁上观。秦筝眼看没人给她出头,立刻跪下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不懂规矩,冲撞了娘娘,奴婢知错。”
  闻言薄碧氏冷笑,这女人,打量她不知道呢,以为她这个皇后当得是落水狗么?这宫里背对着她说什么她管不着,但是当着她的面还敢有人对她不敬,那就是该死。薄碧氏眼睛一瞥,示意颜莛昶,别人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你,你看我多给你长面子。
  颜莛昶和应太迟完全不用商量,目光里都透露出一种“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的思想。
  “你的确是不太懂规矩,皇上站着说话,该是你伺候的吗?”
  “娘娘,是——”
  “没有任何借口,”薄碧氏搬出西点军校的名言:“本宫也不需要听你解释,既然你连规矩都没学好,就下去学好了再说。”
  秦筝两眼含泪,目光中隐隐透出怨气。
  薄碧氏又道:“圣人有训:‘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你可知后一句是什么?”
  秦筝犹豫着道:“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
  薄碧氏道:“原来你也记得《女训》,可惜你记得却做不到,光长着漂亮脸就可以拿着当饭吃了?”
  “奴婢不敢——”
  “朱燕,领着她下去,好好地教她规矩,教不好就送出宫去,宫里缺人吃闲饭吗?”
  秦筝含怨被朱燕拉走,一步三回头。
  薄碧氏对明兰招手,附在她耳边吩咐:“你去告诉朱燕,我看此人是慧根半点也无,教也教不好了,找个理由,赶出去。”
  另一边应太迟对着颜莛昶道:“皇上,你好苦。”
  颜莛昶的心拔凉拔凉的:“你知道就好。”
  薄碧氏眉毛一挑:“说什么呢,皇上,这么高兴,跟臣妾也说说。”
  应太迟效仿葫芦,颜莛昶道:“没有的事。”
  夜里颜莛昶在清宁宫的殿阁外守着薄碧氏看星星,古代就是好,大气污染没这么严重,感觉星星离这地面特近,也只有以前老小老小时候的记忆里才有这样的星星。
  薄碧氏看了半天道:“你怨不怨我?”
  颜莛昶捏着她的手:“不怨。”
  刘正送来的女人,谁敢留?这宫里好不容易平静了许多,何苦又生事端?总之都要寻了借口把人撵出去,薄碧氏最明白事理,这些事情一做一个准,防范于未然。
  颜莛昶吸了一口气,又道:“有你就够了。”
  薄碧氏笑弯了一双眼眸。
  
  筹谋
  反正天底下像颜莛昶这么小肚鸡肠还觉得理所当然骄傲得很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我看着奏折上娟秀的字迹,人家说字如其人,殷含殊人生得清秀,还写得一手好字,这世界上要是真有什么上帝造人之类的,那上帝肯定是个偏心眼,把这人生得这么好,简直是作孽。
  “这是个好法子嘛,”我默默看完奏折上的内容:“你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新科仕子里有我们的人,也就会有刘正的人,不这么干,能把那帮人分辨清楚么?”他不在意。
  我撇嘴。
  “那你砸的时候偏一点不就好了,非砸别人头上?”而且脸那么大一亩三寸地你专门瞄准,这人分明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啊,万一你那手劲太大,别人破相或者脑震荡了怎么办?
  颜莛昶笑得很抽搐:“你摆的是什么脸?”
  我赶紧端庄地一笑:“没有没有,我这不是好不容易能有个卒子在手底下使唤,自己的手下当然要心疼。”
  颜莛昶很严肃:“放心,他很有用。”
  靠,这人是走火入魔了,这种话也说得出来,还有没有人权了?
  但是我不敢有异议,只好道:“这折子现在驳了,以后总得准的;既然今天你打人骂狗的闹腾过了,这几天就让殷含殊别来上朝,不然碍了刘正的眼,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其实殷含殊肯定已经碍了刘正的眼,只盼着颜莛昶再装装样子,好歹让那老匹夫放松点戒心。
  颜莛昶叹气:“我心里一直不明白,为何殷含殊执意和刘正作对,他这样做在殷家已无立足之地,实在是——”
  “这是什么话?”
  颜莛昶看我不解,解释道:“我派底下的人查过,殷含殊来找过你之后,被他爹扫地出门了,现在他住在别处。”
  我全然茫然,这家庭矛盾又是什么原因?
  “他如今住在夏都尉府上,听说夏家的那位少爷跟他是故交,算算时候,武举的日子也快临近了。”
  我看着颜莛昶。
  他一笑。
  “如何?殷含殊武功不错,可惜是个文职;夏奉绍可是个武夫,自有用处,可要收归皇后手下?”
  我也笑:“多谢皇上提点。”
  颜莛昶装单纯,用一种“你是坏人”的眼神看我,恶心死我了。
  门外有人轻轻扣门,颜莛昶表演变脸,脸黑得跟炭层一样:“谁?”
  “回皇上的话,臣周肃。”
  颜莛昶问:“什么事?”
  周肃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皇上,殷大人刚才在宫门那昏倒了。”
  我靠,不是吧,他不是习武的吗?就算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就是头被砸了一下,有没有那么严重?我拿眼睛瞅着颜莛昶,你看你干的什么好事?
  颜莛昶显然愣了一下,看了看我,我道:“周肃,你进来说话。”
  周肃进来跪下。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晕倒了?”我问。
  “太医看了以后说是殷大人本来就感染风寒,加上头上有伤——”
  “咳——”颜莛昶出声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睛看向别处,我瞪着周肃看了半天,然后笑道:“他人呢?”
  周肃茫然。
  “我是问,殷大人人呢?”
  “回皇后娘娘的话,殷大人还在太医院呢。”
  这么说是在宫里。
  我甩甩袖子:“来人,摆驾太医院。”
  周肃傻眼。
  颜莛昶在后面:“喂——”
  喂你个鬼,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呢,何况这么大一活人,老娘的人你也敢动,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你面子。
  我走出门外,扶着朱燕的手上轿,朱燕小声道:“娘娘,皇上说什么?”
  我看了看养心殿的大门,道:“他说‘喂——’。”
  朱燕脸色一凛:“娘娘……”
  我听那口气就是要说教的,赶紧阻止:“你别说话,说一句我扣你月钱。”把对付应小王爷的法子先拿出来再说。
  朱燕根本不吃那一套,气急败坏:“娘娘——”
  其实她想说的,我未必不明白。
  避嫌什么的,我懂,但是我就爱咸吃萝卜淡操心成不?
  “好吧,”我道:“我给你涨月钱,你别说了。”
  朱燕高兴得肩都在发抖,半句话也说不住来。
  我心满意足地把托着腮,心想这小白脸还是学武的,难道真应了一句话叫病来如山倒?
  太医院里人还挺全的,是个会动的人都出来接驾了,每次看着山前齐刷刷地跪一片,顿时觉得好笑,尤其是看着那么些对我意见特别老大的老同志,在我面前跪来跪去,别说我不敬老,那感觉真好。
  我面不改色地抬手:“各位请起,殷大人呢?”
  王院判道:“回娘娘的话,殷大人风寒入体,未能及早医治,再加之头上有伤,所以——”
  不错,说出来够简单明了,别跟我扯医理,我不懂,也不想懂。
  “那现在呢?”我问。
  “在里间休息。”
  “皇上听说殷大人好端端地病倒,心中颇是不安,”我笑,“本宫不过是得了皇上一句话,过来看看,带路吧。”
  “是。”
  朱燕在我旁边磨牙,声音老大,我当没听见。
  殷含殊躺在塌上,睡脸好看得一塌糊涂——呃,我知道这形容大有问题,可是也找不出什么好话来形容,朱燕道:“娘娘,把殷大人叫醒吧。”
  我摇头:“你们出去吧,等他醒了我有话跟他说。”
  大家面面相觑,我背对着一帮人翻白眼,终于朱燕怨气冲天地哼唧了一句:“皇后娘娘圣德,奴婢告退。”然后一帮人有样学样,走了个干净。
  我颇为受用。
  殷含殊这一晕就跟睡美人似的,我眼神专注啊,在旁边盯着他的脸看都能给盯穿出一个洞来。
  我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越靠越近。
  柳眉凤眼,真的很漂亮,怎么看都像思月轩,不过十六岁的思月轩,身量没那么高,眉眼间的神情也不一样,要是他活到现在——以前一直没发现,也不懂得,其实思月轩是个颇自信也颇自负的人,性格出奇的倔,还爱钻牛角尖,表情有些冷,带着防备的表情看别人。
  我的思绪飘到了十万八千里远,最后被殷含殊一句话给拉了回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慢慢坐起身来,用手擦了擦脸,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我,:“娘娘,请问你流的,究竟是眼泪还是口水?”
  我的心,顿时好像被浇了浓硫酸。
  别问我为什么不是浓硝酸浓盐酸王水,我现在只想立刻把这小白脸就地正法好保天下太平。
  
  十三春
  我退了一步,狠狠地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直接砸在他脸上:“是口水,擦吧。”
  殷含殊笑着把那帕子给扯下,下了床请安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哼了一声:“平身。”
  他站了起来,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我看着他的动作,道:“你坐吧。”他展袖一笑:“皇后娘娘请。”
  哼,还算绅士。
  “皇后娘娘,这于礼不合。”殷含殊坐下来后是一脸严肃。
  “跟你没关系。”
  “皇后娘娘对小臣如此体恤,实在是令小臣感动。”继续严肃。
  “殷含殊,别跟本宫玩手段跟花样。”我心里一阵烦。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
  “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不舒服,别跟我说话。”
  殷含殊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你——”
  他轻轻摇头,却不说话。
  “你还是说话吧,你不说话我还是不舒服。”
  殷含殊张口结舌:“皇后娘娘,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殷大人,你活腻味了?”
  “臣没有。”
  他脸上那种表情我懂,一个男人对女人感到无语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表情,其实我知道我有多小气多任性,不需要你特意提醒。
  殷含殊的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皇后娘娘,您今天看到我送上去的折子了?”
  我当然看到了:“你去准备着棺材吧,我看你的确是不想活了。”
  该说殷含殊是胆大包天还是年少轻狂?
  大皓取仕有三种途径,一者为科举,即是如殷含殊这样通过会试和殿试中进士成三甲;二者为生员,则是经地方官员推荐后,经翰林院考试再录取的国子监监生;三者为吏员,指通过服吏役而取得做官的资格。
  科举最为严格,自然人数最少,出身最高;而吏员出身最低,人数众多。
  这样的结果就是,有一部分进士,眼高手低,空口白话说得漂亮,做起事情来却不尽人意,最恐怖的是,这帮人,有一半以上是刘正的看门狗。
  这些事情我以前见多了,上头的人不被待见,下面的人集体联合起来抱怨。
  殷含殊的话说得真好,进士出身的,不见得就比其他的人有才学,有能力。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不是有能力,而是装着自己有能力,其实他们能做的,别人也能做得到。
  结论是,人就该虚张声势。
  呃,后面的几句是我的心得,不过我没和殷含殊交流过。
  再者,生员和吏员虽多,大都是干基层的,所以变着法子怎么把这帮人提拔上来,让他感恩戴德地给颜莛昶效力是正经。
  有好处,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效忠的唯一动力。虽然这样的好处,有的时候关乎情,有的时候关乎利,莫衷一是。
  一个人总是需要一个对另一个人好的理由,不然道我们选择的道路上有那么多艰辛,我们谁都撑不下去。
  “要是哪一天你死在刘正手上怎么办?”
  “他爱才。”
  我看着他。
  “而且很自负。”
  “总有一天他会因求而不得转而毁之,你是在玩火自焚。”
  殷含殊笑了:“得不到就要毁掉?”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蜷起:“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明白,不过我更明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该找着思月轩的尸首把他挫骨扬灰?
  “我经常想——”
  殷含殊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我也跟着他看,白皙宛若玉琢。
  “其实要一个人死,是很简单的事。””
  “要一个人死简单,不过死一个人,对大局要是没有好处,他死了,或许只是在别人的身上留下一个污点。”
  懂了,原来此人精神洁癖。
  
  不能失去的
  “回来了?”
  吓死我了,刚一踏进清宁宫就看见颜莛昶跟应太迟在园子里喝茶,我转头问朱燕:“怎么没人通报一声?”
  朱燕道:“娘娘,奴婢没听人说皇上在这。”
  颜莛昶道:“是朕要她们不通传的。”
  我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本宫跟皇上和王爷单独坐会。”
  朱燕和明兰领着人下去了。
  我朝应太迟身边走过去,颜莛昶朝我招手:“小碧。”
  哼,算你识相,我一屁股往颜莛昶身边坐下:“皇上,殷含殊的递上去的第二道折子呢?”刚才在路上才想起来这回事,又不能折回去再问殷含殊。
  颜莛昶为第一道折子做戏我能理解,但是第二道折子里写的是什么玩意,要照我看,他正经地是为后面的折子不待见颜莛昶愣了,然后道:“丢了。”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颜莛昶你个混蛋,像这样直接面呈的折子,怎么可能被你说丢就丢:“那上面写什么了?”分明是不想给我看而已,还装蒜。
  “不记得了。”
  “……”你就装吧,作死呢你个臭男人。
  应太迟喝了一盏茶,笑嘻嘻地和稀泥:“皇后娘娘好大的火气。”
  我横了他一眼:“哪里的话,王爷没事往本宫的清宁宫串什么门子,最近要是闲的话,不如想想怎么为国效力,成日里偷奸躲懒找女人,这样的国之栋梁不要也罢。”
  应太迟立刻闭嘴,脸色不善地拿着扇子摇。
  “小碧——”颜莛昶道:“一事归一事。”言简意赅直指我迁怒。
  我看看应太迟,又看看颜莛昶:“好吧,这事算我不对。”
  “不是算你不对,是你本来就不对。”颜莛昶道。
  “你——”
  “你一句话不说就去太医院看殷含殊,你是嫌他会死得不够快?”颜莛昶的眼神特别冷。
  我无言以对。
  “还是你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一党的?还是觉得你的皇后位子坐得太安稳了?”
  我扭着头狠狠瞪着应太迟,应太迟哂笑着看着石桌边缘,大有不关他事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颜莛昶说的这些是对的,只是,只是——颜莛昶仪态优雅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慢地放下,然后道:“阿碧,其实我根本不想管殷含殊的死活,江山不是靠一个人撑下来的,多一个少一个,我不会很在意。”
  对,你对殷含殊不喜欢也不讨厌,那是因为你对一个人的好恶,很大程度取决于他是否有利用价值。
  九五至尊,帝王之才,薄情如斯还理所当然。
  我嗓子眼一阵不舒服,伸手倒了半盏冷茶一饮而尽。
  “小碧,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无论——”
  颜莛昶的话在这里止住,视线飘得很远。
  我总是明白这个男人的,他想要得到的,他不想失去的。所以我从来不会去问他,江山和我,你选哪一个。
  爱美人不爱江山是个不错的童话,也仅仅是个童话。要知道因为他是皇帝,我才能做皇后;因他有权势,所以才能保护我;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凭借天真就可以两全,作为一个有脑子的女人,最好少问一个男人“如果我跟你妈同时掉下河,你先救谁”或者“事业跟我,哪个重要”。
  这些问题问了也没用,因为只有真正到那一刻他才会权衡所谓的利弊然后做出抉择。
  我道:“皇上。”
  他“嗯”了一声。
  应太迟道:“皇上,臣好感动。”
  我手里的杯子哐啷一声掉了下去:你再说一遍?”要说我感动也就算了,你感动个什么劲?
  应太迟看着天:“好蓝。”
  我抖索着伸手倒茶喝,拿到一半才发现杯子摔了个粉碎,于是又把手放回来。
  颜莛昶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其实天真的很蓝,但是,这个这个,破坏别人夫妻交流感情的良好气氛,应太迟你是不是也太缺德了?
  
  思前想后
  颜莛昶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松口,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套出来那第二道折子上写的是什么。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新时期还挺需要他那样的人才的,面对威逼利诱面不改色死活不松口;无奈之下我把殷含殊找来喝茶,这痞子看看我看看地,然后“嘿嘿”一笑:“回娘娘的话,臣记不清楚了。”
  他笑成那样看得我有气,我让朱燕把他给我立刻轰出去,结果小之哭着说母后好可怕然后去找他大哥了,不过我怀疑这孩子是在找借口,估计是怕不这么说,过去会被他大哥赶回来。
  我摸了摸脸:“明兰,本宫的样子有那么可怕么?”
  明兰绷着个脸:“回娘娘的话,一点也不,真的。”
  得了,看你那表情,再听你那语气,我又不是白痴。我伸手在脸上拍了两下,松弛脸部肌肉免得长皱纹,然后开始想这帮臭男人到底想要瞒我什么,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好瞒的?不过日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殚精竭虑难道是他在外头包了二奶?不过照颜莛昶的性子要是真被人拆穿了肯定不会恼羞成怒,肯定背着我把人给处理个干净;而且他又不怎么出宫,这时代也没电话手机电子邮件,柏拉图靠那些个什么鱼传尺素鸿雁传音的也太没效率了吧?
  多半还是跟我有关系。
  国事他应该不至于瞒我,那么必定是私事,而私事里,唯一值得让他如临大敌的,也只有一个人。
  思月轩。
  应太迟说他死了,可是我总觉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怎么着他也该比我命长吧。
  再者,跟思月轩神似的殷含殊, 跟我的从前有关系的若水,在一个时间出现,这帮人把我当傻子了吧?
  我顶着窗外繁花似锦,小声嘀咕:“真他妈的烦。”
  “娘娘?”明兰在旁边出声询问。
  我摇头,看朱燕好像不在:“没事,应王爷还在宫里没有?”
  “回娘娘,奴婢不知道。”
  “那你叫个人去找王爷来,别告诉朱燕,本宫在后面园子里等,要是他不在,就早点回来通报我。”
  别告诉朱燕,意思就是连颜莛昶也别告诉,他们俩一党的。
  明兰想了想,又问:“若是王爷问问原因。”
  我笑:“就说本宫得了些江南新供的上好茶叶,邀他共品;你且记得告诉他,他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本宫这里不要任何借口。”
  他要是听不懂才有鬼呢。
  明兰走了,我独自一个走出们,悠悠地欣赏满园好风景。
  大约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应太迟来了。
  一看他眼神我就知道他目前在全神戒备生怕被我套出什么话来,其实小样的你慌什么,从前瞒我不是挺高手的嘛。
  “阿迟啊——”
  “我真的不知道那奏折里写的什么表哥自己看了就让我们全退下了而且再也没提起过,真的!!”
  我才刚叫了他一声就紧张成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慌什么?说那么快也不怕口渴,喝茶喝茶。”
  应太迟哭丧着脸:“小碧,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也是真的不想问你那个。”
  应太迟用手按着胸口:“你不早说,吓死我了。”
  我环着手臂无言,拜托,是你自己在那心虚得穷紧张好不好。
  应太迟喝了一口茶,皱眉:“这就是之前喝的茶啊,怎么成新得的好茶了?”
  “你还当我真的叫你来喝茶啊?”
  “不,我只是想你好歹也把戏做足嘛,其实我有点期待你说的好茶。”
  “你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还好,还是你比较厚颜一些。”
  “你何苦谦虚?”
  “彼此彼此。”
  我忍住把茶泼他脸上的冲动:“别跟我瞎扯,我是真的有事问你。”
  应太迟又回复成一张苦瓜脸。
  我的左手慢慢摩过右手上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指甲,思量着如何措辞:“你见着若水了吧?”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
  应太迟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恭喜你,有幸得见佳人,以偿相思之苦。”
  他这回哭笑不得:“见是见着了,但是被她撵出门不算好事吧?”
  “在哪?”
  “忆仙居。”
  “她怎么在那?”
  “她当然可以在那,她是忆仙居的老板。”
  我手里的茶杯滑了一下,我赶紧抓稳。
  反复思量,我最后还是问出了口:“那本来就是若水的?”
  “不,据我所知,那以前是浅彤她们两姐妹的。”
  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
  应太迟喝了一口茶,眯着眼道:“你想问什么?”
  “她那么有钱可以把别人的产业都买下来?”这人不露相啊。
  应太迟笑:“她没有,但是别人有,还有一句话,民不与官斗。”
  “哦,她有背景?”是谁?
  “刘远诚。”
  耳熟。
  “吏部左侍郎的名字,你总该知道吧?”应太迟唉声叹气。
  “我当然知道,这样说来,你该直说她背后是刘正。”
  “原来你都知道。”
  说起这个刘远城真的让人觉得悲哀,典型的金玉其外,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除了跟刘正一帮人同声同气外,别无建树,按说他爹基因不错啊,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歪瓜劣枣的人物,让人觉得好生讨打。
  “那么浅彤她们呢?”我又想起另外一桩事。
  “已经离开临辉了。”
  “你……”我想说她们大约来找过你出头吧,之前出宫的时候看起来你们交情不错,只是比起若水——可怜的人。
  远处传来莺啼,满园的香气馥郁,却并未感觉赏心悦目。
  “阿迟,你还爱若水吗?”
  应太迟只微微一笑:“我记得以前你说过:爱一个人,他伤害了你,你想他,你恨他,其实都是因为你还爱着他。”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比我明白,骗得了别人,骗不过的是我自己。”
  我也笑,曾经有个人说过,爱情热烈迸发犹如一场革命;但是没有前途没有出路的恋爱过程,却是在镇压这场革命。
  当时三个女人,坐在酒吧里对此评价,我说血腥,另外一个说暴力;剩下最后一个说:切,革他奶奶的命。
  果真我的爱情是鲜血淋漓,只是不知道她们两人又是如何。
  “我曾经想过,如果从头再来,会是什么结果。”应太迟惆怅。
  “还是一样,因为你是你,若水是若水,人这一辈子,转来转去,总是要往那个死胡同里转,碰壁了才知道转回原处走另一条路。”就好像思月轩一样。
  应太迟沉默了,垂着眼皮不吭声。风吹了过去,拂起我耳边垂下的发缕,我用手指轻轻地卷起那一束青丝,再松开,反反复复。我看到他的眼神,就会觉得那像是我自己,只因我们曾一样年少轻狂,受了一点伤。
  我拍拍他的手:“喂,不过就是个女人,努力追回来吧。”
  他苦恼:“你说得倒简单,你不知道若水那个人,真是——”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仿佛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一脸又甜蜜又复杂的笑容。
  我把手上的茶放在石桌上:“我还是出宫去见她一面好了。”
  应太迟道:“皇后娘娘,我求你了,别又闹出什么来才好。”
  我不乐:“你说话公平点,什么事都是你们这帮该死的男人惹出来的,什么时候我找了麻烦?”只是我比较倒霉,麻烦都主动来找我。
  应太迟明显是不信任的表情,嘴角一抽又紧紧抿唇。
  我道:“你装什么葫芦,说话。”
  “越说越错,不如闭嘴。”
  这话也很耳熟,想起来了,上次跟颜莛昶说过。
  我哼哼了两声:“你跟皇上关系可真好。”
  应太迟摆手:“不不不,哪里比得上皇上跟皇后娘娘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放屁,你们表兄弟两个那是狼狈为奸,忽悠谁呢?
  说了这么小半会,茶都凉了。
  我道:“阿迟,你算是旁人吧,你看皇上对我,是什么样的?”
  应太迟沉吟片刻:“很好。”
  “那我对皇上呢?”
  “也很好。”
  我沉默。
  说真的我也不太明白,总是说幸福需要付出的勇气,我们拼命找,往前看,满目荒凉;往后看,已成惘然。
  不知道颜莛昶是不是跟我一样,忙里偷闲还会想,拼命确认我们之间的真的是爱情。
  应太迟站起身:“时辰不早,我要退宫了。”
  我道:“你走吧。”然后别过头看着远处发呆,突然感觉应太迟拍了拍我的前额:“小碧,表哥从很早以前就很喜欢你,他是真的很珍惜如今。”
  我挥开他的手:“知道了,你怎么跟摸狗一样的,应王爷。”
  应太迟莞尔:“不错,皇后娘娘确实跟狗一样,牙尖嘴利见谁咬谁。”
  我瞪着他。
  他转过身走了。
  他说我像狗,我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小狗问它母亲,幸福在哪里,母亲回答它,幸福就在你的尾巴上;小狗拼命想看到自己尾巴上的幸福,却终究未能如愿。
  幸福是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却看不到,以为幸福不存在。
  “小碧,殷含殊的折子我是真的不知道,有些时候我并不是想瞒你,”突然应太迟的声音又响起:“表哥他大概也是一样,有的事情,知道了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不如不知道。”
  我苦笑。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告诉你实情的时候说,我不想再瞒你,这是为你好;不告诉你实情的时候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那么究竟怎么才算好?
  他回以苦笑,快步离开。
  我知道他无话可说。
  我们从来都是这样,把日子过成一个美好的梦境,谁都不愿意醒。
  
  都说当年好
  颜莛昶晚上到清宁宫的时候一脸不乐;搅得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话,只能看着他在我面前又是叹气又是皱眉。
  不过在他不知道第几次盯着我的脸叹气之后我受不了了:“你到底有什么好烦的,说出来听听?”
  他摇头:“没什么事,怎么了?”
  还转过头来问我,脸皮真是厚。
  “那好吧,你没事,我有,”我道:“明天给我出宫的牌子,我去见个人。”
  他的视线飘过来,落在我的手上,他拉起我的手,慢慢地道:“去见谁?”
  “你不认识,”我道:“老朋友了。”
  “我未必不认识。”他笑笑:“若水?或者说清月?至少我刚知道她名字的时候她叫清月。”
  “哦,阿迟都告诉过你?”
  “有的时候他不说,我未必不知道。”
  哦,封建王朝这该死的特务机构,遥想明朝开国的朱元璋,农民坐上了皇位,设东西二厂锦衣卫监督国家公务员们上下班,连别人家里匙大碗小的事情都搞得清清楚楚。
  我正惆怅呢,颜莛昶挑挑眉毛笑:“我开玩笑,他是告诉过我。”
  赏他两记白眼,我道:“你不会不让我出去吧?”
  “我能管得住你?”这下换他白眼了。
  “呃,其实我很乖的。”我扮天真。
  他捏着我的脸,左看又看然后才才下结论:“你在说笑话呢。”
  我害羞:“没有没有,其实我真的是很乖的。”
  颜莛昶特别伤害我,他说:“嗯,很乖的皇后娘娘,明天你就别出门了吧。”
  我瞪着他。
  他道:“很乖的皇后娘娘,后天也不出门了吧。”
  我继续瞪。
  他笑:“很乖的皇后,都什么时辰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我愤怒了:“皇上,我给你讲个笑话。”
  颜莛昶警觉:“我不想听。”
  “不听你就回养心殿睡吧。”
  “那你讲吧。”颜莛昶苦笑。
  “从前有个女子和一名男子因故晚上要睡在一处,然后在床上摆了一碗水,说你晚上要是过界就是禽兽,结果那名男子晚上当真没过界,”我道:“然后第二天早上那女子给了男子一巴掌,你猜她说什么?”
  颜莛昶面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笑:“她对那个男子说,你连禽兽都不如。”
  颜莛昶面上露出生不如死的表情。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至少是比颜莛昶晚,他要上早朝。不过走之前还不忘记拧我耳朵捏我脸试图把我闹醒,我把一个玉枕朝他扔过去,他高高兴兴地避开,然后乐呵呵地上朝去了,这人真的是越来越变态。
  我受到双重折磨,还得使劲催眠自己那帮忙着收拾的人是不存在的,他们来自火星而我来自冥王星,一切都是幻想,阿门。
  起床梳妆打扮好,朱燕过来问我:“娘娘,您今天不是要出宫么?”
  我拦住明兰往我头发上别上珠钗的手:“你说什么?”
  “皇上要我们伺候着您出宫去,”她也是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难道是我记错了?”
  她倒不敢说是颜莛昶记错了。
  “你没记错,是我记错了,”我道,“年纪大了是很容易忘事。”
  朱燕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突然想起不能跟这人说冷笑话,这是正理。
  我的马车出宫门的时候,我挑起帘子看到周肃骑马随行,突然想起上次出门还有应太迟,这回倒好,我去见他老情人了,却只是我一个。
  有点期待有点忐忑。
  我以前也很有过好朋友,有的因为分隔两地而逐渐冷淡,有的分隔了多少时间友情却历久弥坚,希望我和若水属于后者。
  忆仙居还是保持旧样,不过已然易主,果然世事变迁实在让人汗颜。
  刚下马车就一个踉跄,明兰赶紧扶住我:“娘娘没事吧?”
  我摇头,事倒没有,只是有些恍惚。第一次来的时候浅彤冲了出来,加上遇见殷含殊,还真挺热闹的。我抬起头看那副对联,突然有个声音道:“阿迟说,你觉得上联比较好?”
  若水款款走出,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
  我下意识点头。
  她淡淡一笑:“那是自然,上联是我作的。”
  下联难道是应太迟作的?难怪当初她脸色很差。
  明兰在我耳边道:“娘娘,这——”
  我笑:“没事,你们守着外头,我有话跟她说。”
  若水伸臂作了个请的姿势:“请移步说话。”
  我走了进去,若水走在我身后右侧。
  进了内室,若水道:“请皇后娘娘稍候,我去沏壶好茶。”
  我道:“到了今天还事必躬亲?”
  她笑笑:“只是对你而已。”
  又是我熟悉的神态,走路姿势,我恍惚了又恍惚。
  若水端了茶水进来,又坐了下去给我倒茶:“你还是喜欢这个吧?”我轻抿了一口茶水,是茉莉香珠。
  “如何,究竟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若水点燃了香炉里的薰香。
  我一时觉得无从开口,注视着香炉上的青烟袅袅:“这香味很特别。”
  “是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做的。”她道,“不过所剩不多,那个人和我许久不见了。”
  “原来是朋友啊。”我哂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自诣是她的朋友,不过似乎我都不太了解她。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从来都是有话直说,”她的纤纤十指交叠在一处:“做了皇后以后跟以前是不太一样了啊。”
  这完全是讥讽。
  “也没有吧,你倒是和以前一样,”我端着茶道:“得理不饶人。”
  她又替我斟茶:“浮舟,别说旁的,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事情不多也不少,头一桩就是别叫这个名字。”我道。
  她愣了一下,继而失笑:“是,皇后娘娘。”
  “第二桩是别无缘无故地对我不满,也别叫我皇后娘娘。”
  若水悠哉笑道:“这是两件事。”
  我绝望,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教训务必切记,切记。
  若水拍我的手:“好了,不和你计较,这么大了还跟以前一样,听阿迟说你还是那倔脾气,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也不改改,吃了亏怎么办?”
  “目前还没有。”
  她的眉头紧蹙:“你是吃了亏不长记性,为了别人掏心掏肺又有什么好处?思月轩——”
  “这是第四桩,千万别跟我提那只猪。”
  旧朋友对你知根知底,不是好事情。
  若水无所谓地道:“不错,你总算数对了,这是第四件事。”
  我瞪。
  “好吧,被一只猪骗了,也不是很光荣的事,是不是?”她笑得很得意。
  “我还认识一只更蠢的猪,应太迟被你赶出门了对吧?”
  “他告诉你的?”她支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笑得很开心:“他还说了什么?”
  “哦,他说你光彩照人风采依旧,得见佳人简直三生有幸!”
  若水的嘴角抽了两下:“这听起来像是你会说的。”
  “大概就是之类的话,我想应该差不多吧。”
  “应该会差很多,”她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宫里呆得不舒坦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没有笑。
  我的手指慢慢摩过杯沿:“若水,你和刘家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你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说一半真话,另一半留着,这样很有意思?”我道:“若水,我从来都信你,你却不信我。”
  她沉默。
  我继续道:“刘家和我作对,你知道么?”
  若水冷淡地道:“据我所知,朝廷上不和你作对的人很少。”
  宾果,一语中的。
  我道:“但是我不需要再多一个。”
  “是你自己给自己创造了这些敌人,你可以不做皇后。”
  “你的意思是,我在给自己找麻烦?”我有些恼怒。
  “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
  她的袖子上有金线绣的牡丹,手工精致,我看得入神。
  “江南上好的织锦,比起宫里的也不差了,”我笑,“不过阿迟一样能给你这些,你为什么偏偏挑刘家?”
  若水面色一凛。
  我又道:“我最近说话很恶毒,你别理我,我要回宫了。”
  她站起身:“怎么,皇后娘娘觉得小女子招待不周?”
  “再多说下去我们会伤了和气,你既然喜欢藏着你的秘密,那就藏一辈子好了,别让我为你操心。”
  若水回给我的是一记耳光。
  我捂着脸看她。
  她冷笑:“皇后娘娘,请问我何时需要您来操心过我?从以前开始——”她直视我的眼睛:“一直到如今。”
  我的手比我的话更快。
  这次换若水捂着脸。
  “若水,欠我的我都会拿回来,那么多年前我告诉你的道理你怎么偏偏不记得呢?”
  她讽笑:“你还记得当年?”
  我擦着她的肩膀离开,不敢回头看一眼。
  谁不记得当年?年少的我,若水,思月轩,还有平阳城里八月桂花飘香。我记得我怀念的一切,那些作为浮舟开始的人生,都是我认真活过的一次。
  慢慢地行至忆仙居门口,明兰过来扶我上了马车。我忍不住抬头看,正看见若水斜靠在楼上的栏杆边,若有所思。
  都说当年好,能不忆当年?
  我闭上眼睛。
  “回宫。”
  周肃和明兰应了声,然后车轮滚动的声音响起。我左脸颊还带着一丝灼热的痛意,若水这一巴掌可算是用尽全力,而我给她那一下也一样。
  我可是一文明女人,从来不随便打人,除了我老爸老妈,谁打我都得被我打回来,浮舟小朋友深得我真传。
  该死的应太迟,赶紧把这别扭女人搞定,今天真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彼此生气。
  
  纯粹是家庭问题啊
  我的人生,因为男人而混乱,从来如此。所以现在也不例外,我被一只猪嘲笑,然后被另一只猪骚扰。
  “你跟若水到底搞什么把戏?”
  这是应太迟同志第四十六次问我,旁边芪沁好整以暇地提醒我:“他再继续努力就会突破五十。”
  我白了他一眼,他乖乖闭嘴了。
  颜莛昶在旁边看芪善和芪之写字,时不时提点一两句。
  这场景怪极了。
  我不自在地捏了捏手:“她打了我一耳光。”
  应太迟的脸上清楚的写着“绝望”二字。
  然后我继续说:“不过我也打了她。”
  应太迟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指指向我,抖得跟筛糠似的:“你害我。”
  颜莛昶从那边晃过来:“又怎么了?”
  我善解人意地解释给他听:“你老婆打了他老婆。”
  应太迟扭捏:“她不是我老婆,”忽然又醒悟过来:“根本没人在说这个,你别添乱。”
  “我是添乱么?这是事实,不过就是她打了我一耳光,然后我也给了她一耳光,女人嘛,床头……”本来想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不过这不太对:“女人一般都这样的,不要紧张。”
  应太迟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除了你以外没别的女人是这样。”
  哦,我的产地比较特别,毕竟受了二十七年党的教育,基础不一样嘛。芪沁拍着应太迟的肩膀:“小舅舅,女人都是这样的。”
  应太迟恨道:“你懂什么?”
  颜莛昶咳了一声,引得应太迟朝他看,他不自在地环着手:“不关我的事。”
  应太迟恨得牙痒痒:“现在我一靠近忆仙居就跟落水狗一样,被人撵着走。”看来是真的把若水惹生气了。
  我好心建议:“其实你可以硬冲进去,实在不行带兵去;叫皇上借你兵符,咱们把忆仙居围剿了,把若水强行带走。”
  颜莛昶和应太迟面面相觑。
  芪沁道:“对付强硬的女人,你就只能比她更强硬,多快好省力争上游才行。”
  应太迟无奈:“皇——”
  “别叫朕,朕什么都不知道。”颜莛昶沉痛地开了口。
  我真是个心软的女人。
  “皇上——”
  “朕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嘛,若水真的是个怪人,我宁可相信她是想把所有事情都在暗地里处理好,不过做人总得要依靠别人的,哪怕你再坚强。芪沁小声道:“你一向暴力,这次连女人也不放过了?”
  “她先动手的。”我也小声回答。
  “那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嗯,脾气不好的女人我坚决不要。”
  “那你要什么样的?”我看了一眼芪之:“小猪那样的你要不要?”
  芪沁黑线:“他是男的。”
  “我知道啊,开玩笑而已。”
  芪沁的眼神把我千刀万剐了一百遍啊一百遍。我扭过头看小猪,这毛孩子基因不差,儿子长得像娘果然是对的,看那眉毛眼睛生得活脱脱就是叶萧颖的样,美是很美,不过太阴柔了些;而芪沁跟颜莛昶长得挺像,说明这个家里人口素质,至少在长相这一方面水准还是基本持平的。
  再看看旁边的芪善,怎么说呢?阶级立场问题,他为了他娘不太待见我。
  我对小毛孩子没什么敌视心理,得过且过吧。我记得我们家从小就奉行自由主义,我老爸老妈都说人生是自己的,要活成个什么样子都行,违法犯罪了别让人知道落得坐牢就好。
  长大了以后才发现我爸妈简直是祸害小朋友,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也没这么堕落吧?不过我长那么大居然还能奉公守法洁身自好到现在真不容易。
  我抬起头正好和颜莛昶对视,大约两秒后我们同时出口:“真不容易啊。”我说。
  “不关朕的事。”他说。
  应太迟揪着衣袖伤心:“没良心。”
  我道:“良心三钱银子一斤,我倒贴一两卖给你。”这年头啥都金贵,就是良心不值钱。
  应太迟盯着他表哥。
  颜莛昶眼睛都不眨一下:“朕说了不关朕的事,阿迟你再看——”
  芪沁和我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再看就把你喝掉。”
  “再看朕扣你年俸。”
  我愣了一下,颜莛昶,你堕落了,居然落到跟我一样要拿工资去威胁朝廷栋梁,大皓国运堪忧啊,罪过罪过。
  事实证明谈钱果然伤感情,应太迟拂袖而去,一路怨气深重。
  我道:“皇上,若水那头跟刘正关系大不大?”
  颜莛昶端着茶盏,吹了一口气,慢慢喝下,方笑道:“这事不急,对你来说,若水跟当年思月轩是一样的吧?”
  我点点头。
  对,固然做大事不拘小节,但有的人,真的不想失去。
  颜莛昶盯着我,突然一笑:“你不信我。”
  我摇头:“我真的信你。”
  
  逼良为娼的道理
  我其实挺喜欢站在宫墙上俯视整个临辉的。记得当年我初到临辉的时候阿迟对我说,临晖城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都城九里见方,每边辟三门,纵横各九条道路,南北道路宽九条车轨,东面为祖庙,西面为社稷坛。
  别人说的事情,有些很琐碎,可是我却总记得。
  比如后来我总算知道栖风楼,栖风殿的由来。
  南绫,太祖的红颜知己,我是不知道他们如何相爱,爱得有多深,不过他还是娶了另一个女子做正妻。
  女人之间和平相处大抵男人都很爱看到。栖风和栖凤,风、凤两个字差得不多,不知道太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否曾为此会心一笑,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早就该知道了。
  此时殷含殊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欣赏够了临辉的建筑,我转过身:“殷大人,别来无恙。”
  他行礼道:“多谢娘娘记挂。”
  我摆摆手:“其实本宫倒不记挂你,我怕刘正记挂你得紧。”
  殷含殊叹气道:“娘娘真爱说笑。”
  我笑。
  “夏家还好吧?”
  殷含殊微微动容:“还好。”
  “我想要一个人。”我很委婉地说。
  “奉绍?”
  我点头。
  殷含殊皱眉苦笑:“娘娘,臣和奉绍只是朋友,替朋友做决定我不擅长。”
  得了,还跟我打太极?
  “是嘛,听说今年的武举的题目还挺难的,你说会不会有人泄露了试题,”我留神观察他的表情:“武功好不过兵法什么的也还是该学好,不然——”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欠身,有礼有节:“娘娘所言甚是,娘娘提及之事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其实跟我混又没什么不好,最划算的一点是我上头就是最高国家领导人,大政方针不会出错,说穿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也是一个道理,务必跟着党走;颜莛昶已经除了一个叶家,刘家迟早也要步后尘;要是老早以前,依我的性子早就扑上去拍人家肩膀龇牙咧嘴:兄弟跟我混有肉吃。
  不过颜莛昶干不干卸磨杀驴这档子事情我就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就是不知道殷含殊如果了解我的内心活动会不会留下三尺辛酸泪。
  “娘娘,臣还有一事。”
  “说吧。”
  “臣以前经常去忆仙居,也不止是我,临辉有许多达官贵人都去过此处,美酒佳人,无人不喜。”
  我点点头。
  “不过忆仙居如今已经易主,皇后娘娘见过若水姑娘么?”
  我摇头。
  他笑得特别奸诈:“若水姑娘冰雪聪明,兰心慧质,对人对事见解颇为独到,臣和她可谓一见如故。”
  “哦?”若水跟这小子莫非有猫腻,应太迟不灭了他才怪呢。
  “她说,人之所求,得之易则失之易,臣认为这话很有道理。”
  “不错。”
  “娘娘,若水姑娘曾说,若是能再次得见故人固然好,若是不能,务必要替她传话。”
  “这倒有意思。”
  “皇后娘娘想知道?”
  自然是想的,我故意板起脸:“若是不能说就算了。”
  殷含殊道:“若水姑娘有个弟弟,她这次来临辉是来找他的,可是遍寻不到。”
  哈雷彗星今天要撞地球了,她不是只有个妹妹么?她本名梁清月,而且还是才选之时知道的,如果不是那一场,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从前。
  这女人真能藏事。
  “臣劝她放弃,可是她十分固执,不肯放弃。”
  得了,说她固执那是夸她,她就是只驴子,性格基本如下——倔,很倔,非常倔,往死里倔,十分十分倔,倔得不能再倔。
  总体来说她就是长了张特别好看的脸,脾气坏一点大家觉得很正常。
  “若是我的话就会说,那就找吧,反正不到最后她不会死心的。”她未必知道有些东西,得之不易失之亦易。
  殷含殊笑语:“臣知道了,请容臣告退。”
  他走了下去,我远远的看见应太迟的身影。
  弟弟?我倒要看看若水这回又要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我风风火火地冲去找颜莛昶,又把周肃给吓了一跳:“娘娘,皇上在跟刘大人说话呢。”
  “周肃啊,他们谈什么?”
  “这个——”
  “周肃!”
  “娘娘,听说最近北方有旱灾,有灾民流落临辉,皇上甚为忧心,必定是在跟刘大人商议这事情。”
  颜莛昶那心思我会不知道,灾民年年有,但是我们要注意群众影响;毕竟打仗之前还得要考虑民生问题。
  富国强兵,富国总是在强兵之前的。
  正想着,养心殿殿阁的门开了,刘正出来了,看我站在外面也不惊异也不流露什么表情,极有涵养的一笑:“臣恭请娘娘凤体安康。”
  得了,你不如直接说请你去死,至少听起来够真。
  这就是我讨厌政治的原因。
  “刘大人辛苦,请。”我展臂一笑。
  他走了。
  周肃道:“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真麻烦,他话音一落颜莛昶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进来吧。”
  我保持一贯作风冲了进去:“皇上,我要借人用。”
  颜莛昶低头看折子,好半天才抬起头:“什么?”
  装蒜。
  “借点人使唤。”
  “皇后。”
  “啊?”
  “整个宫里你爱差遣谁就差遣谁……”
  “我说的是我差遣不动的。”
  他想了想:“你是要干什么?杀人放火?”
  “就查些事情而已,我皇后当得好好的干嘛当去杀人放火。”
  “查什么?”
  “哦,我有个朋友说她要找弟弟,我就帮着查查呗。”我懒得瞒他。
  “你还真是有闲心,我现在为了这赈灾的事情头晕呢。”
  我绕道他身后,帮他揉来人揉太阳穴:“我倒是觉得这事千百年都一个样,没法子了,朝廷发下去赈灾的粮食,一道一道下去,最后到老板姓手里的就只是米糠了。”贪污腐败那是由来已久,别说你封建主义,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还没法子根除腐败呢。
  “米也好,米糠也好,好歹派个人跟着,这赈灾不是玩笑,灾民到了临辉脚下,不好好安置也是不成的。”
  “哎,我们真穷。”
  “是挺穷的。”
  “要不咱门改革?”
  “怎么个改法。”
  “这个别问我,至于银子我倒是有个方法。我记得以前有个皇帝,特别宠幸一个臣子,由得他聚财敛势。”就是千万别问我是哪朝哪代,唐宋元明清我可不想大费周章去解释。
  “然后呢?”
  “最后皇帝的儿子即位,抄了这大臣的家,白花花的银子最后还是进了皇帝的腰包。”
  和珅跌倒,嘉靖吃饱可是鲜活例子啊。
  颜莛昶沉思。
  “事实是,我们有点穷,好像,貌似……”我替他捏肩膀:“刘家很有钱。”
  颜莛昶伸出手按住我的手:“皇后娘娘,好好想想怎么找得道他的把柄,刘家跟叶家可不一样,难对付多了。”
  “叫阿迟想好了,他没心没肝没肺的,最适合干这缺德事。”
  “那不如叫殷含殊想好了,反正皇后娘娘对他信任有加。”
  “你护犊啊。”我不爽。
  “你不也是一样?”颜莛昶继续看奏折。
  “对了,我想问一句,刘正的儿子刘远城的俸禄很多吗?给若水买下忆仙居,那可不是小数目。”
  颜莛昶的手指轻轻捋过奏折的边缘。
  扳不倒刘正,就换个地方下手,纵然不是刘远城,那也会是刘正一党中的别人。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换个理解方式来看,原来跟逼良为娼的道理差不多。
  趁他在想事情,我瞄了一眼他手里的奏折,忍不住“啊”了一声。
  颜莛昶奇怪:“怎么了?”
  “没,没有。”我含糊道。
   
  情谊
  皇后娘娘的日常生活其实没有那么多姿多彩,无聊的时候还是挺多的,我这几天闲得忍不住问颜莛昶最近有没有谁在朝廷上找我麻烦,结果颜莛昶用一种颇同情的语气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气得又上火,太医院开的药方子上大把大把的黄连,喝得我胃都抽筋。
  芪之趴在案几上习字,我过去戳他额头,提醒他坐直身子,先不说影响写出来的字;你没见那么多孩子坐姿有问题电视购物上那什么背背佳之类的火爆着呢。结果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我:“母后。”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声。
  “母后,我是不是很讨厌?”
  我捏他的脸蛋,肉小猪一只:“怎么会讨厌,母后最喜欢你了。”
  从一岁多起就是我抱在手里疼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讨厌。
  “芪善哥说我很讨厌,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知道什么啊?”
  我摸摸他的头:“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么?”
  “我知道,太子哥哥跟我说过,他说我母妃去世了,父皇喜欢母后你,就把我交给母后照顾。”我笑笑点头。
  芪之又继续趴着写字。
  我叹气,芪之在一天一天长大,总有一天他会听到想到这些事情,到时候又会是个什么场景?他会觉得我骗了他吗?如果我有一天对他说,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真的没法子开口,他会不会觉得这句话很苍白无力?
  可是难道要我跟他说,你父皇不喜欢你母妃,你母妃也不喜欢你父皇,或者曾经是喜欢的,只是后来深深失望。
  叶萧颖死在昭阳苑,颜莛昶倒没叫人赶她过去,她是自己走的。宫里的人找到她的时候只找到尸首,鸩酒一壶。
  她伏在桌上,面容很平静。
  她是不是蹙眉将桌椅上的蛛网尘埃抹去,然后静静地坐下,托着腮慢慢回想从前?她想了些什么,想的是谁,会不会因为回忆某些突然笑出声来?
  我其实并不喜欢她,我只为她遗憾。
  再看看芪之,想起她说的那句,儿子像她才是有福气,手自然而然地按在我的小腹上。
  “母后?”
  “啊?怎么了?”
  芪之站起来扑进我怀里,伸手摸我的脸:“母后,你刚才肚子疼?”
  “没有没有,你的字写完了没有?写完了叫朱燕带你去找你大哥。”
  小猪一听找他大哥,立刻道:“写完了写完了。”然后跑出去找朱燕,嚷个不停。
  等他跑远了我才叫:“来人。”
  外间有人应了声,问:“娘娘有何吩咐?”
  “派人请太医过来,越快越好。”
  说起来,我差点忘了这茬。
  隔了半盏茶的功夫,太医院来人了。
  我噙了一口茶,仔细打量他。
  “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张大人,你给本宫号脉也有好几年了吧?”
  张太医垂首道:“回娘娘的话,从娘娘进宫起,臣就一直侍奉娘娘凤体。”
  “不错,我记得皇上曾跟我提过,说张大人家中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医术高明。”
  “谢娘娘夸奖。”
  “这就是了,本宫入宫之前曾听得人说,医毒之间仅是一线之隔,是药三分毒,而毒也能当药使,大人是否精通此道?”
  张太医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半晌方拱手道:“娘娘,臣绝无此意。”
  我笑:“当年皇上中毒之事,你知道多少?”
  “臣只知道是叶氏一门叛党指示太医院中思御医父子二人所为。”
  “不错,你可知道思家的下场?”
  他不作声,冷汗直冒也不敢伸手擦。
  我道:“张大人,当年是我救了皇上的命。”
  “臣知道。”
  “你真的知道?”我问。
  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倒挺无辜的。
  “跟本宫作对不要紧,”我尽量笑得很善良:“但是跟皇上作对,张大人,你有几颗脑袋?”
  其实嘛,皇帝就是一砍别人的脑袋专业户,不要把他想得很伟大,真的。
  张太医明显慌了,立刻抖索着站起来,扑嗵跪倒在我面前:“娘娘,臣不敢对娘娘有异心。”
  “张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可知道本宫为什么找你来?”
  “臣不知。”
  “那么究竟是谁,在散布流言说太后娘娘的身体不适且日益严重,恳求皇上接太后娘娘入宫养病?”
  “臣,臣……”
  “本宫以为太后娘娘既然身体不适,就该离宫静养为上,”我不动声色看了他好一阵方道:“宫中规矩繁多,太后娘娘一旦回来未免劳心劳神,张大人以为呢?”
  他不说话。
  我噙着茶想,当人家媳妇也不容易,防这婆婆跟防贼一样。
  良久张太医才回话:“娘娘所言甚是。”
  我道:“这话对本宫说没用,对皇上说才是正经。”
  “娘娘,这——”他说出这话声音都抖了三抖:“臣自当尽力而为。”
  这事倒比较好办,剩下的就是私事了。
  “张大人,本宫还有一件事。”
  “娘娘请吩咐。”
  “你替本宫把了这么多年脉,”我犹豫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一直未能……”
  这些话不想说得太开,他也不会真的不懂。
  “娘娘请恕臣不才,臣为娘娘把脉并无异状,”他回答:“虽然臣并非要十分把握,不过娘娘是否要进些汤药调理?如此一来——”
  我摇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本来这些事我不是特别在意,不过那么多人在意,我就算装也要装一下。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掐老天爷脖子问说你他妈怎么回事,我到底能不能生啊。
  但是不能,那我就继续装蒙娜丽莎了。
  入夜时分我站在御花园的莲池边,才是夏初,接天莲叶无穷碧,粉红的荷尖上月光柔洒,池面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有人拍我肩,我头也懒得回,这宫里敢拍皇后肩膀还不出声的,就那么一个。
  “地上的暑气还没散,到处走什么?”颜莛昶问。
  “不知道,随便走走就走到这了。”
  “下次多带几个人出来,安全些。”
  “嗯,那下次就带你。”保证安全又赏心悦目。
  颜莛昶轻轻一笑,握着我的手,两个人都不出声,静静地看着湖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站得脚酸了才道:“坐会吧。”
  他牵着我走向湖心凉亭。
  真像高中时代谈恋爱,喜欢的人拉着自己朝前走,手心里有略微的汗意,他走在我前方,感觉很安心。
  他坐下来,很自然地将我抱到他腿上坐着:“最近胖了一点。”
  “你瘦了。”我捏他脸上的肉,嗯,手感不错,也没多于脂肪。
  “你要人查的事情他们回报了,查不到什么。”
  我疑惑:“怎么可能?”
  颜莛昶的人查得到的东西不多,或者该说是梁清月姐妹从前的底子原本就不多,她们入骤雨楼的时候身份不明,不过据说那时候说话还是临辉口音,至于她离开的原因,阿商跟阿迟之争固然是缘由,不过她到了平阳之后入了待花馆委实奇怪,若她真的是不想与从前有牵连,怎么又会到我身边,甚至随我回到临辉。
  其中必有缘故,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着颜莛昶的神色,说出我们共同的疑惑:“只怕是早有安排。”
  谁说女人是弱者的?他肯定没被女人坑过。
  “对了,她有个弟弟。”
  颜莛昶愣住:“这倒没查出来,不过她为人倒很低调;忆仙居这个地方我有也耳闻,许多达官贵人也会去那,此次易主实在是未能想到,不过只能说,她竟然能让刘远诚对她如此尽心,不得不说她很有手段。”
  得了吧,我没死之前,有一姐妹的男人出手大方得很,随便买套房子就归在她名下了;不过我姐妹骨气还挺硬,一句不是我的我不要,挥手拜拜又去投奔新生活去了。
  只要是不太小气的男人,总还是愿意对喜欢的女人付出,刘远城那草包脑袋,跟应太迟差了十万八千里,长了眼睛的人都能分辨出来谁好谁坏。
  耳边只听颜莛昶感叹:“阿迟又是何必呢。”
  我知道他是担心阿迟,但这话我可不爱听,再怎么着若水跟我那么多年感情又不是假的,吵架是回事情,感情是另一回事情:“你们男人,求而不得当然就是好的,自己的事别怨到女人头上。”
  “是是是,”颜莛昶苦笑:“我知道你最重情义,不过这一回若是她要和你作对那就没法子了。”
  “到时候再说吧。”
  颜莛昶想说什么我很清楚,他觉得我从前开始就心肠太软,被人骗帮人家数钱也就算了,还要担心别人是不是卖得太便宜可能亏本。
  
  含殊的过去
  夏奉绍过来替我当值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有些不舒服,感觉自己是被大材小用,别人跟他比官职都大了去,所以整天沉着个脸。殷含殊这人不负责善后,笑得意味深长,表达出娘娘您德才兼备小事难不倒您您就自个操心吧。
  我就不明白了,你他妈一个文化课不及格的体育特招人员怎么就那么嚣张了呢?
  毛主席说的,对待同志要如春风般温暖。
  但是现实说,现在是夏天。
  于是我可能有点那个啥,热情过度,把小夏同志给吓到了。其实我也没干啥,就是没事找事叫他喝喝茶,聊聊天啊,你说我容易么我,整天操心这操心那的还要忙着笼络他,偏偏他还不识相,特不给面子,整天说事情忙,其实他忙个屁,我跟前又没人绑着炸药出现说皇后娘娘我们同归于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才是正理,刘正才没这么傻把这么大的把柄送上门来,我们现在是和平得不能再和平,暂时还没人去搅乱这一池春水。
  我小心小肝小肺都受到了严重刺激,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我的背上长了颗痘痘,年轻真好。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把奏折往前一扔。
  “就是这么乱七八糟的。”颜莛昶令人把奏折捡起来。
  “这刘正什么意思,殷善不是他手底下的人么,竟然——”
  刘正力陈殷善结党营私,证据确凿。
  “这自然是要查的,不过看样子也只是走走过场。”
  “这还没道弃车保帅的地步呢,怎么就要先砍了自己的手?”我不解。
  “不过一个喽罗,丢了一个,自然有人顶上,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不过就算是走过场,也要装得像些。”
  “那要怎么办?”
  “查呗。”
  “废话,那谁去查?”
  颜莛昶笑了,我一看顿时脸就抽筋了,他笑得特不怀好意:“皇后娘娘麾下人才不少。”
  我道:“皇上,按规矩,谁查也轮不到殷含殊来。”夏奉绍就更不可能。
  颜莛昶表现出他已经深思熟虑仔细思量过的表情,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说,朕的话就是圣旨,你们管不着。
  “你先去跟殷含殊提着点。”
  “知道了。”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走人。
  说是要找殷含殊,我还是先找了夏奉绍。
  这是有缘故的,我上学的时候出点啥事,老师绝对不先找我,先找我朋友,敲边鼓这事情大家懂吧?只是我现在变换角色当领导,身份不一样了。
  我看着夏奉绍在我面前严阵以待,让我都有点紧张:“夏大人,请坐。”
  “皇后娘娘,臣——”
  “别忙,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今个我可不是为了公事,只是有些私事要请教。”
  他正襟危坐。
  我苦笑道:“夏大人,你知道么,殷善大人的事。”
  他点点头。
  “皇上要殷含殊调查此事。”
  他哑然。
  “我在劝皇上收回成意,你认为如何?”先开张空头支票再说。
  他道:“皇后娘娘为何问我?”顿了一顿又道:“娘娘,刚才您说‘我’——”
  “行了行了,别提这些,你不觉得这么说话比较,”我想了想:“亲切?”
  夏奉绍眼睛瞪得老大。
  我火了:“最讨厌跟人磨磨唧唧的,我说你这人也挺麻烦的,殷含殊整天阴阳怪气的我见了他就头疼,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跟他学得一样,实话说要不是为了怕他伤心难过我就不想管这破事。”我他妈就跟一老母鸡似的,生怕你们这帮臭男人出了点什么差错得了吧?大凡跟我扯得上点关系的,我就见不得别人不好成了吧?
  结果听了我这一阵咆哮,夏奉绍居然,居然,居然笑了。
  我愤怒:“夏奉绍。”
  他笑得弯下腰捂住肚子:“皇……皇后娘娘明鉴,臣肚子疼。”
  “笑什么笑?”严肃点,这是为你朋友在开座谈会呢。
  “娘娘。”等笑够了他才道:“听说娘娘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威胁大臣要扣他们年俸。”
  “那是你不懂过日子。”有钱的才是大爷,我哀叹:“你对我有偏见。”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瞪我跟瞪什么似的。
  他这回倒很直接:“娘娘,臣没有。”
  “你有。”我委屈。
  “臣没有。”
  “……”再这么说下去会不会出现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里的那场庭审RAP。
  “臣——”他吐出这一个字,欲言又止。
  “夏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他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表情,最后道:“含殊,他吃过很多苦。”
  我点点头:“我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看殷含殊,我总想起思月轩,不仅仅是样子,还有眼神。
  我很小的时候我老妈就教育我,乖女儿,你要是在乎一个男人,偶尔也该关注下他的眼神,而且要在他不经意的时候。
  眼神出卖一个人的过去。
  殷含殊的眼神是很淡然的,偶尔会流露出一点寂寞和悲伤。
  我想,当年思月轩大抵也有过这么伤感的眼神,可惜,那个时候我只顾着看他微笑,将其他的错过了。
  希望的身后是绝望的悬崖,我不想殷含殊这么义无反顾的跳下去。
  夏奉绍犹疑了,但最后他道:“娘娘,若是您想问我,我只能说请您放手让含殊去做,这样对谁都好。”
  “君臣父子,天理伦常,莫非亦能轻视?”我道。
  “娘娘,含殊有个妹妹,小名沂君。”
  “是吗?”
  “含殊十二岁离开临辉,跟我一起在旬封的书院读书习武,六年间只回过临辉一次。”夏奉绍道:“在书院的第二年,含殊接到家书,那一天含殊连夜回来,回来的时候拉着我喝得大醉。”
  “他哭着说他妹妹被害死了。”
  夏奉绍的话一句句敲在我心口。
  “你说这些话,他肯定会很生气。”我苦笑。
  “他不会的,含殊说娘娘若是问起,直言就是。”夏奉绍居然也笑了:“皇上早就对含殊说,他从今日起就要调查此事。”
  我一听顿时火冒三丈,颜莛昶你个贱人,等会我跟你没完。
  “娘娘不必烦心,对含殊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我完全是在状况外:“这,他们是父子——”就算关系不好,年轻人跟老年人出现点矛盾是很正常的,再怎么也不至于到此仇不共戴天的地步吧?
  难道我又再一次陷入了家庭伦理剧的悲情戏码里?拜托,关于琼瑶剧,我是真的没兴趣。
  
  吵架
  “小碧,你能不能……”颜莛昶欲言又止。
  “不能。”我一口回绝,继续把周围的人差遣的老远八远,我不喜欢别人看我们夫妻吵架。
  “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你高兴就好。”颜莛昶朝窗户外看了看,顺手就把窗户关严。
  我劈手就砸了一个茶盏:“颜莛昶,你又骗我。”
  颜莛昶居然只是一笑:“我骗你什么了?”他坐到我身边,摸我头发的动作轻缓,好像在安抚一只发怒的猫。
  我把他的手拍下去:“殷含殊,殷含殊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你怎么不跟我说清楚你早就跟他说了要他去查,你到底怎么想的,那是他亲爹,那是刘正上的折子,你怎么不想想有没有什么阴谋,万一……”
  颜莛昶露出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道:“万一殷含殊出了什么事你会伤心对不对?”
  我的心抽了一下:“我是在担心你,万一又是像以前一样,你躺在床上奏折真的都的都交给我看啊,想都别想。”
  他莞尔:“刘正自己把殷善卖了,原因不过有二,一来可能是他们分赃不匀;二来可能是刘正在转移视线,他或许是隐约有察觉我对他戒心渐长,想要弃军保帅好脱身。朝廷里的人多少都是他的人马,交给别人查你认为适合吗?我倒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那殷含殊一个人——”
  “小碧,虽然你这么担心,但你知不知道殷含殊可是主动请缨做这件事。”颜莛昶道。
  “哦,那你让他跪了多久?”
  “不多,三个时辰。”他很得意。
  “你!!”我差一点无言以对:“意思就是你们俩都已经商量好了,就把我蒙在鼓里是吧?”
  颜莛昶摇头:“是你自己没问。”那表情很坦然,就感觉好像是你问我我就告诉你,你不问我就懒得说都是你自己的错还怨别人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哑口无言,到头来还怨我了。那我还跑去找夏奉绍,我那端庄贤淑的良家妇女形象说没就没了,这帮人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靠。
  抬头就看见颜莛昶那张欠抽的笑脸,我一巴掌扇过去,被避开。
  火大了。
  “回你的撷芳殿去,我我我我我看见你就烦——”
  颜莛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我气得想哭。
  瞧我这点出息,自己都想把自己拖出去打。
  “朱燕——”我扯着嗓子喊。
  等了好久,门外终于有了响动,朱燕走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拿酒来,我要喝酒。”
  朱燕似乎也知道无从劝阻,只得道:“是。”
  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老娘号称千杯不醉,今个专挑宫里最好的酒喝;再说伤心了失意了不喝酒难道去自杀啊?
  谁知道我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
  我薄碧氏是身经百战,千杯不醉,但是浮舟不是啊,我现在顶多算是酒量不错,估计是因为我是浮舟时不像我是薄碧氏的时候勤于练习喝酒的缘故。
  所以我现在因为宿醉躺在床上头痛欲裂,看着旁边坐着的颜莛昶更是头疼得不能再疼,呻吟了一声:“水。”
  这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跳,我喉咙是疼,但是怎么说出话来好像七老八十的阿婆级人物?
  颜莛昶眉头都不皱一下,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朱燕,给皇后娘娘端杯茶来。”
  朱燕把茶端来,我让她出去,又端着茶道:“皇上,你能不能别在我这看东西。”撷芳殿养心殿东西六宫都可以,就是别在我这清宁宫看。
  他终于把头抬起来了:“朕是担心你。”
  “你担心个什么劲?”宿醉有什么好担心的。
  “昨个晚上把我撵走了,结果喝得醉醺醺地发酒疯,皇后娘娘真是颜面扫地。”
  我脸上发烫。
  “是你叫我过来的。”颜莛昶给了我致命一击。
  我呻吟一身把头蒙在被子里不吭声,心里头碎碎念那个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哭哭啼啼叫男人名字的绝对不是我。
  颜莛昶笑了两声,又没了声响。
  番外 喝醉酒的女人撷芳殿内灯火如豆。
  颜莛昶手上的奏折又翻了一页。
  其实看来看去都是那么些事,薄碧氏不是说了嘛,这些人真的能解决了也不写上来交给别人愁。
  “皇上。”门外有人轻声唤。
  是周肃。
  “什么事?”颜莛昶揉揉眼睛,困意明显。
  “朱燕来报,皇后娘娘——”
  “怎么了?”颜莛昶站起身,有些紧张。
  “喝醉了。”
  “让朱燕好好安置她。”颜莛昶头都疼了起来,这女人真能折腾。
  “呃,朱燕说,这有点难度。”
  颜莛昶无言,他把奏折放下:“走吧,去清宁宫看看。”
  外间周肃也无言了,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的——囧,从来没见过皇上为了女人这么掏心掏肺的,那么晚了还得跑一趟。
  颜莛昶到庆宁宫的寝殿时,薄碧氏已经消停了,四周狼籍,看来这酒疯发得还不小,薄碧氏和衣倒在床上,呈个大字形,还在傻笑个不停。颜莛昶默默叹气,在她身旁坐下。谁知道薄碧氏噌地一下坐起身来,跟他大眼瞪小眼,颜莛昶被她吓了一跳。
  薄碧氏傻笑完了,摆了张严肃的脸:“思月轩,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吧。”
  颜莛昶愣了。
  “思月轩,不是你脑子进水就是我脑子进水,你真他妈的烦,叫你他妈的陷害我,叫你他妈的甩了我。”薄碧氏一边说一边一巴掌扇过去,颜莛昶赶紧躲开。
  薄碧氏伸手打了个空,哂笑着又躺了下去:“妈的,又做梦,又做梦,每次梦见你这混蛋就没好事,还他妈不如梦见我以前呢。”
  颜莛昶心里有些微微恼怒,这女人整天都在想什么儿啊?
  薄碧氏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被褥里:“思月轩,我最讨厌你了。”
  听得颜莛昶很不是滋味,谁料到薄碧氏又翻过身来,细细地打量他半天,突然开口:“阿颜。”
  颜莛昶看她醉眼朦胧的样子绝不像是清醒了的,但还是伸出手去摸她的头发:“嗯。”
  “哎,怎么又变成颜莛昶了。”薄碧氏揉了揉眼睛。
  颜莛昶气得想抽人。
  “我真是喝高了,晕得我不成,思月轩你不是东西,你说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说我到底欠了你什么?”薄碧氏哭了:“我他妈现在连孩子都生不出来,是你欠我的——”说到最后都声嘶力竭了。
  颜莛昶湿了眼眸:“阿碧啊——”剩下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薄碧氏哭了几声,捉着颜莛昶的袖子抹了眼泪,表情严肃了。
  “哎哟,我头疼。”薄碧氏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颜莛昶的眼泪一下就不见了。
  薄碧氏嘀咕了几声,颜莛昶也没听清楚,只能叫朱燕拧了帕子接过来给她擦脸,薄碧氏感觉舒服了点,闭着眼睛说:“颜莛昶,你敢对我不好,我就自杀。”
  话音刚落她又道:“我说错了,我还是先杀了你吧。”
  怎一个囧字了得。
  颜莛昶心里恨得要命,靠,现在对你这么好了你还把我当骡子似的使唤,对你不好我是吃撑了没事干吧?
  
  时间如流水
  听说殷含殊查案子查得很辛苦,想也是,跟着他混的,大部分都是新手,跟他作对的,都是一帮老油条,油锅里煎来炸去筋骨好啊,一帮新人哪能跟他们相比。
  不过新人有新人的好,就是够热忱,头脑简单。
  其实那档子破事有什么好查的,刘正的折子写得清清楚楚,四个字就可以结案:证据确凿。
  我曾看着颜莛昶他们下朝,靠,一帮人那黑眼圈重得跟什么一样,没日没夜地忙来忙去,都说最近流行过劳死原来是真的。
  颜莛昶倒不是很忙,只是比较纠结,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很惆怅地问我:“小碧,你说天上怎么就是不会掉银子呢?”
  我回答他:“抄了刘家,万贯家财不就是咱们的?”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殷含殊啊,是个好材料。”
  废话,人家跟个拼命三郎似的为你效力,你还敢嫌人家不好,偶尔吃醋有一身体健康,增进夫妻之间情感交流,但是长期吃醋那是心理扭曲的表现。
  后来殷含殊求见了我一次,我正好在手把手地教芪之画画,听见他说求见,我拍拍芪之的头让他继续落笔,心想乖儿子你好样的给为娘的撑场子,正好避嫌。
  殷含殊走进来,那黑眼圈,这回我想起来是什么了,就跟画了个烟熏妆一样,可见皮肤白也是没好处的:“微臣拜见皇后娘娘,二皇子陛下。”
  “起来吧。”我道:“你这么忙,有什么事竟然进宫了。”
  “听闻皇后娘娘为含殊之事多有费心,多日以来都想亲自答谢一声,多谢娘娘厚爱。”
  我一时无言。
  叫我怎么说好呢?
  “不必如此,殷大人乃是朝廷栋梁,本宫……本宫只是——”
  只是什么,我却说不出来了。
  殷含殊也很善解人意:“娘娘费心,臣就此告退。”
  我点点头让他走了,又回到桌前看芪之的画,顿时傻眼:“小之啊,你这画的是……”是个什么乱七八糟鬼模鬼样的东西啊?
  “花啊。”
  “什么花啊?”这个仔细看一下,还是很有梵高的风格的。
  “牡丹花啊。”
  “哦,那你继续画吧。”怎么都看不出来那是牡丹,回头我要跟颜莛昶说咱们换个家教。
  芪之果然很乖地继续画画。
  我突然想起,我是浮舟的时候,学画画可是很辛苦的,若水没来的时候都没人镇压得住我,婉姨事忙,想管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若水来了,婉姨拧着我的耳朵给我介绍:“小舟,这是若水,要叫姐姐知道么?”
  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很高兴,因为她生得很美,好多年以后应太迟也说了,人长得漂亮始终要多占点便宜的。这是真理,出去买水果人家老板(前提是老板属于雄性生物)都会多塞我们点橘子苹果。
  若水当时体现出了一个美女应当具备的GDP,在婉姨转身后,第一步,冷笑;第二步,傲然地抬起下巴,接手拧着我耳朵让我去练琴。
  我当时才多大啊就饱受折磨,不得已只能去给婉姨打小报告,说婉姨啊若水姐姐欺负我。
  婉姨摸着我的头道:“小舟你可要记清楚了,若水是很喜欢你的。”
  我特不解,一个整天拧我耳朵骂我笨蛋,拿着藤条在我身边冷笑守着我弹琴习字诸如此类的女人,怎么就喜欢我了。
  婉姨拍我的头:“若水有打过你么?”
  我细心回想,还真没有,若水拧我耳朵,手劲比婉姨的小多了,而且她拿着藤条的时候只是冷笑冷笑再冷笑,安藤条没落在我身上过,而且她陪我爬屋顶,思月轩纵然好,但是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陪在我身边。
  “你的性子跟我当年一样,以后吃亏了才知道厉害,”婉姨送我出门的时候说:“有她照看你我放心多了。”
  话犹在耳,人事全非。
  我不胜唏嘘。
  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就跟流水一样。
  殷含殊这家伙不是好人,带着一帮新兵把朝廷搞得乱七八糟,随时都可以听见人抱怨说殷含殊这厮不是东西,查你就查呗,还他妈非拖一帮人下水。
  当然他们说得很有涵养的,而我说话比较直接。
  我才知道颜莛昶这家伙存的就是这个心思,殷善一个人算什么?九牛一毛,我家颜莛昶是要干大事业的,经常教育我,我们家的作风是,管杀不管埋。
  嗯,实践出真知,搞政治的人就是这样心狠手辣,我是好人,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不会干出杀人放火的事的,但是他干了我管不着,社会主义教育告诉我们,连坐是不科学且不道德的,阿弥陀佛。
  颜莛昶又下了早朝,我远远地看着他朝我走过来,看那光彩照人的样,肯定是刚把底下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碧。”
  这么多人,还是要给他面子的:“给皇上请安。”

  不正当手段
  颜莛昶笑得还挺开心的:“皇后起来吧。”
  我站直身子暗想谁遭殃了,看他笑得这样子,显然是把别人折腾了个不舒坦。仔细看他身后,哟,应小哥,周素小朋友,还有殷含殊。
  只听颜莛昶吩咐道:“你们各自去吧。”
  我想这话的受用范围肯定不包括我,因为颜莛昶又说:“皇后,我们去走走。”
  一听这话我就笑了,看我多有先见之明,没让朱燕给我弄得珠环玉坠,好看是好看,重死人了。
  颜莛昶等那帮人走远了才问:“小碧,笑什么了,怪吓人的?”
  我白他一眼,不会说话你就闭嘴吧你。
  今天的阳光虽好,一小会功夫却被云遮去了,我百无聊赖地想是不是要下雨了,结果颜莛昶也在看天,皱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道:“谁知道,赶紧回吧。”
  他却道:“无妨,吩咐他们把轿子抬过来,我们去亭里坐坐。”
  领导发话了,我能说什么?
  只是今天,怎么说呢,很无聊。
  颜莛昶估计也看出来了,于是道:“最近忙啊。”
  我还不知道他那小心眼的,不过想说你老公我这么忙你这么闲是不是太不应该了?于是摊手:“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忙的。”
  颜莛昶道:“你说刘家要倒台不容易吧?”
  我摇头,是不容易,叶家比较傻,造反的证据那是挺明了的,可刘家不一样,那是文臣,文臣想举兵谋反那比较困难,只有换个法子。
  “他不是贪污么?”
  颜莛昶叹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证据呢?”
  你傻了吧,没证据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伪证知道不?那为光明的前途使用不光明的手段那很正常的。
  估计我的眼神泄了底,颜莛昶抓着我的手道:“小碧,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这缺德事你尽找我。”可见最缺德的就是你。
  颜莛昶望向天上飘忽的一朵灰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XX你个OO的,我身边就没一个好东西。
  
  天地良心
  颜莛昶当领导当习惯了,最擅长干的事情就是布置任务,根本不管手下的人死活——管你们怎么干啊,反正他不论过程只要结果,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强人啊。
  感叹一下我老公真能干不过我更能干,我也属于完全布置任务型的,殷含殊沉吟了好久才道:“皇后娘娘贤良淑德,能干非常,连此等大事,皇上也要授意皇后娘娘。”
  那口气,跟陈年的醋一样,酸得不行。
  芪沁最近养了只猫,周身雪白,眼睛是莹莹的绿,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然后跳上我的膝盖,把我们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那猫“咪呜咪呜——”地叫了几声,居然就在我膝盖上蜷成一团,舔起爪子来。
  我伸手摸了摸它,它颇受用的闭上眼。
  殷含殊的眼睛盯着猫,我道:“殷大人喜欢猫?”
  他淡淡一笑,摇头:“臣不喜欢。”
  “哦,那你喜欢什么?”
  “我?”似乎是料不到我会这么问,他显然吃了一惊,然后很快镇定:“大概是那个东西吧……”
  “那个东西?”
  “没什么,皇后娘娘,臣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请皇后娘娘务必放心,臣告退。”
  瞧这话说得这么滴水不漏的,我还能说什么?
  但是领导的姿态是要做足的,于是我假笑:“知道了,你下去吧。”
  抚了抚膝盖上那团柔软的毛,大约手上的力气重了点,猫蹿了下去,我也站了起来。
  周围什么人都没有。
  我苦笑,原来在这里,只剩我一个。
  隔了几天以后,朱燕很三八地对我说:“娘娘,最近朝廷上出事了。”整一个“你问我吧你问我啊你怎么还不问”的表情。
  我摆出一副严正清明跟我没关系的样子:“后宫不是不能参政么?朱燕,以后要注意影响。”
  朱燕磨牙:“啊哈哈哈,皇后娘娘您教训得是。”
  然后就去教训新进来的一帮宫女怎么这么笨,皇后娘娘要添茶了少给三皇子陛下吃点心薰香怎么还是这个味诸如此类。
  再然后,颜莛昶来了。那样笑意盈盈的一张脸。怎么看都觉得欠抽。
  “混蛋。”
  颜莛昶一口茶喝了一半喷了出来:“你说谁?”
  “干嘛?没说您呢皇上。”我笑得很开心。
  他想说什么,但忍住了没说,继续喝茶。
  “贱人。”
  这下颜莛昶不问我了,直接把茶放下:“小碧,你到底干嘛?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
  瞧他这脾气,装得还挺耿直的。
  “皇上我哪敢啊。”我指给他看我桌上写的纸条:“今天我没事干,多写了几遍。”
  颜莛昶的视线在那堆“后宫不得参政”的纸条上打了一转后,又问:“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哎,你说这果然是我老公,猜我心思一猜一个准,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殷含殊呢?”
  “没死。”
  靠,谁问你这个了。我没好气:“我问你他人呢?”
  “忙着吧。”他那副口气好像在说,关我什么事呢。
  “我靠。”
  “不过他干得不错,看来他这个人,的确是很识时务。”
  我懂得他那种玩味的表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像殷含殊这样的人,利用完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皇上,殷含殊是个人才。”
  “我知道,不过这个人有太多秘密;而且他连自己的父亲都能下手除掉,你觉得这样的人可以留下?”
  这话说得够直接了。
  “所以呢?”我不甘心地问。
  “他不见了。”
  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那刘家呢?”
  “准备过两日就下手,他做得不错,证据,人证,虽然不是滴水不漏,但也够了。”
  颜莛昶的口气懒洋洋地,他的手指上,金玉扳指折射了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特别耀眼:“小碧,你高兴么?”
  我努力忍下叹气的冲动,微笑:“当然高兴。”
  他又开始喝茶,喝了一盏又一盏,最后捏着我的下巴问:“你舍不得?”
  我对上他的眼睛,他眯着眼笑,我想起了狐狸。
  不,我看错了,那绿光闪闪的,狗屁的狐狸啊,简直就是条狼。
  我笑着轻轻把他的手挪开,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皇上,能不能打个商量?”
  他眨了眨眼睛,眼神里满满的寒意:“你说呢?”
  “做人要厚道。”
  沉默。
  “殷含殊是我的人,而我呢,”我一字一顿地说,“最讨厌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避开我的手站了起来,比我高出不知道多少去,我倍感压迫。
  “你迟早会后悔的。”
  我失笑:“可是你看我后悔过吗?”
  他不说话,把窗子打开了,满室的阳光,照得人眼花。
  “我说,你能找到他?”
  良久他问。
  我总算明白这个朝野,一瞬间,风云变幻让人措手不及。
  这不,今年北方的旱灾,流民入了临辉,那不得要粮食要救济吗?结果刘远诚跳出来,也不考虑自己几斤几两,赈灾。
  据说那白花花的粥啊,馒头啊,据说比咱们官方还大手笔,我想说,这谁出的破烂主意?摆明了告诉人我们真有钱啊。
  结果被人一个奏折给告了御状,颜莛昶装得特别不高兴,为啥?
  因为他不乐意,江山是他的,于是就想跟刘家谈谈话:你们居心何在?
  对,就是一个居心问题。
  颜莛昶当着朝廷上的人冷笑,凭你什么万贯家财,只怕有福没命享。
  再加上殷含殊查案子,查了半天失踪了不见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刘家,颜莛昶震怒,又有人上了折子说,此事必与刘家逃脱不了干系。
  真真贼喊捉贼,刘家很冤。
  于是,刘家跨了,刘正进了刑部的天牢。
  审来审去的,颜莛昶又急又气,为什么呢?殷含殊不在,这事拖来拖去没个进展,于是他又病了。
  鬼才信他是气病的。
  但是没法子啊,所以我在某天特地装扮了一下,偷偷摸摸地去了刑部,别问我为什么偷偷摸摸,我做人很低调啊——然后带着两个一点都不穷凶恶极的男人去砸场子……不,是慰问国家干部。
  刑部的人让我看了头晕,那胡子,那皱纹……颜莛昶果真不厚道,人家都这么老了,居然还不让他们告老还乡?不要以为现在没劳动法就这么嚣张。
  于是我就委婉地表达了下这个意图,结果他们一帮人,老的少的,不老不少的,全部都跟得了帕金森一样。
  俩字:发抖。
  呃,我顺便看了看夏同志跟应同志的表情,很严肃。
  可是我真的不是来砸场子的,我这春风般的温暖怎么群众都没感受到呢?
  所以我决定采取更为委婉的路线,比如问候别人家里人怎么样啊之类的,结果人家抖得更厉害。
  我很受伤害,连带着脾气也上来了,最后忍了半天只好对主要负责人说:“皇上说擒贼先擒王,早死早超生,我信任你。”
  我知道这几句话没什么逻辑联系,但是我真找不出话来说了我。
  天地良心,我真没威胁他们,结果出乎意料,不出三天,连贪污受贿的账簿之类的都出来了,还牵连了一大片人。
  我佩服他们的效率。
  看着颜莛昶噙着嘴角品尝今年新贡上来碧螺春,我在旁边很没形象地嗑着小花生米锻炼牙口。
  这贱人,把我当刀使,还挺得意的。
  于是我不乐意了,准备破坏气氛:“皇上,殷含殊呢?”
  “朕不知道。”颜莛昶一个“我很无辜”的眼神丢过来。
  我想掐他的脖子,不过弑君株连九族,这傻事我不干。
  
  寻人[一]
  殷含殊一跑路就没个影了,我怎么寻思都觉得这不应该啊,有几回睡到半夜的时候我伸手戳了颜莛昶几把,他睡得迷迷糊糊:“干嘛?”
  “你说殷含殊——”
  我这话还没问完呢,颜莛昶一只手横过我的腰,另一只手抓起被子,扯上来一点,蒙住耳朵,眼皮都不动一下,继续睡。
  再戳就没反应了,第二天他起得比我早,等我睡醒黄花菜都凉了。
  我起床气发作完毕以后差不多他也该下早朝了。
  但是,如果你老跟你男人打听别的男人,这简直是作孽!这简直是思想上的出轨!!所以一来二去我就不打听了。
  换人。
  换谁呢?
  换小夏同志呗。
  不过小夏同志也有自己的难处:“回皇后娘娘的话,含殊要是见了我,或者跟我通了什么消息,那皇上能放过他?”
  对,还有个万恶的特务组织呢。
  于是我就有点担心了,继续找别人麻烦,应太迟看着我的笑脸回以苦笑:“我就知道你找我没好事。”
  我靠,你不就一国家公务员么,不为人民服务回家卖红薯去吧。
  不过应太迟这回精了:“我帮你找人,表哥知道了我就死定了。”
  看看他的表情,估计是要好处。
  “应王爷,若水最近好吧?”我凉凉地问。
  应太迟一脸上火的表情,红里透着黑:“你去劝劝她。”
  我忍不住想劝什么劝?上次见面我们玩了回互抽耳光,难道非要我们俩来场女子互搏你才满意?若水那鬼脾气,比我还滥,你还敢去招惹她?作孽。
  “皇上要是知道,我们就死定了。”应太迟哀怨道。
  “那你就别让他知道!”
  我转身就走,找人出宫去。
  出宫是件麻烦事,颜莛昶不私底下点头放人我就走不了,但是今天颜莛昶和我对话如下”
  “出去干嘛?”
  “找人聊天。”
  “男的女的?”
  “女的。”
  “哦,多带点人,早点回来。”
  “知道了。”
  颜莛昶那通情达理啊,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准备着把我休了另寻新欢,对我这个旧人不管不顾了。
  跟着我出门的以前是周肃,现在换成了夏奉绍,一群人打扮得跟要去郊游一样,轻车简骑走人。
  路程不远,我坐在车上闭着眼睛养神,没多久就听见明兰在外头很小声地说:“娘娘,忆仙居到了。”
  我下了马车,门可罗雀啊。
  抬起头看看,若水凭栏而望,眼睛微微眯起,好一会视线才落在我身上,我分明看见她的表情很恍惚,然后她款款地退开,不消片刻便下楼来,微笑着欠身行礼,我心中百般滋味,却说不出口,只好淡淡说起来吧,我们进去谈。
  进去又谈什么呢?看着她素手点香奉茶,一切都是很熟悉的。
  “你这里的香,又换了啊。”我说。
  “嗯,这次的有很多,喜欢的话要不要带点回去?”她像没事人一样问。
  “不用了,我这次来,是想说——”
  她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是在专心等我要说什么,我却说不出来了。
  “你还好吧?”千言万语,最后只剩这一句说出口。
  “嗯,我一直都很闲。”
  听她的口气,倒真没觉得什么。
  “你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喝了一口茶。
  “刘家倒了。”
  “我早知道了。”
  “阿迟他……”我问:“你不想找他么?”
  “找他?”一瞬间,她眼睛里全是迷惘的神色,却立即恢复了清明:“我为什么要找他?”
  “好多年前,你跟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一直都想不通,你们说的,跟告诉我的东西不一样。”
  若水噙着嘴角笑,目光幽幽地盯着我:“你说,为什么思月轩会死呢?”
  我道:“那是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相信他不是好事。”
  我摇摇头:“若水,你真的有把我当妹妹吗?你们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事情都不说,这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你多说几句,我们是不是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原本以为她会生气,结果若水只是怔怔地看着茶出神:“如果,这世上最让我难过的,就是如果……”
  你错了,若水,这个世上最让我们难过的是如果。
  不止是你。
  我隔着桌子伸手过去,覆上她的手。
  冰凉的手,不知道她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冷。
  “若水,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已经到了今天,我们都好好的吧。”
  听到最后一句,若水的手猛地震了一下。
  “我还有一件事情……”她抽回自己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想问她是不是关于她那个“弟弟”的事,结果刚站起来,头就一阵晕眩,看周围的东西都歪来扭去。
  一句“救命”还梗在喉咙里没喊出来,我已经倒了下去,模模糊糊地看着若水脚下的绣花缎鞋。
  郁闷,我要是还有力气,肯定要骂娘。
  可是现在,我只能很认命地晕死过去,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寻人[二]
  我曾今问过朱颜辞,看到自己爱过的人死,伤心难过后,为何我们就如此平静习惯?
  他说,那是你没心没肺,都被狗给吃了。
  我并不觉得我没心没肺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说,对啊对啊,不就是给你吃了。
  贱狗朱颜辞,我一直都不清楚为什么会遇上这个家伙,因为他,可以说我整个人生都颠覆了,不过我这人很知足,因为死而重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
  朱颜辞说,你是被老天爷眷顾的那种,我会好好照顾你。
  那么认真的口气却让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他还说,阿碧,我们所经历的任何事都是不可重复的,所以不管留下什么都很珍贵。
  后来我发现,想起他,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比如现在。
  我从床上坐起来,扫视四周,环境不错,可惜不是虎穴就是狼窝,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感觉我好像没睡多久。
  我被绑架啊,看来颜莛昶手底下的人今年没奖金拿了。
  身上穿戴整齐,我下床,掏出袖子里的丝帕沾了点铜盆里的水,擦了下脸。
  “皇后娘娘醒了?”
  这声音不熟,我看向那人,大约二十几岁的男子,长得倒不错。不过明知道我是皇后还这么不恭敬的,实在是让人安心不下来。
  我冷笑,走到桌前坐下,倒茶喝。
  他站在原处看了会,方走过来,坐下笑道:“皇后娘娘真是好胆色,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
  “刘公子真是说笑,不过本宫一向胆子大,天塌下来且有个子高的人顶着,穷担心个什么劲?”我试探着道。
  他显然吃了一惊,不过立刻又堆起笑脸:“果真是与众不同,难怪皇上倾心于你。”
  看来我猜对了,他连“皇后娘娘”四个字都懒得说,够胆。
  “若水呢?”
  “你想见她?”
  “见不见她无所谓,不过我不想见你。”
  “哦,那你想见谁?”
  “关你屁事。”我白他一眼。
  “咳,咳。”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于是干咳了两声,面色古怪。
  “刘远诚,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觉得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你们刘家就能重振声势?”我觉得很好笑:“我可以告诉你,如果皇上想做什么事,别说是我,就是你拿把刀子架在他亲娘的脖子上他也不会改主意,想拿我来威胁他,没用。”
  刘远诚的脸色变了变,还以为他会立刻给我好看,没想到他道:“有用没用,以后才知道。”
  他走了。
  好半天我才把手上的茶喝完,这男人也没说让我见若水啊。
  好生无趣。
  我把一壶茶喝了个干干净净,这刘远诚挺小气的,就摆一壶茶,也不让我吃点东西,想我在宫里的时候,手边搁的都是小点心,想不长胖都难。
  现在我一个人,哎,这帮人真没用,殷含殊说要为我效忠,可是现在人都不见,不会出事吧?
  正在出神,又有人走了进来。我懒得抬头,不是刘远诚就是若水吧,要是真会出事,朱颜辞……他应该来的……
  “皇后娘娘。”
  声如蚊蚋。
  我手上的杯子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虫子在心头啃噬,痛得不行。
  “你出卖我?”我看着他,良久才问。
  一个还不够,还有第二个,是不是长着这么一张相似的脸,就注定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骗?
  殷含殊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静静站着。
  我看到了那天,思月轩对着我的绝望眼神。
  绝望。
  你们伤害我,可是为什么你们比我还绝望?
  “你该死,殷含殊,”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这些话都不像是我自己说出口的:“我居然敢相信你?就凭你——”
  我抓起桌上的杯子砸过去。
  他没躲开,但我的力气不够,杯子在他面前摔成碎片。
  突然想起,那天颜莛昶把杯子摔在他脸上,他在宫里晕倒,我看着他的脸想起思月轩。
  原来真的很像。
  我爱思月轩,思月轩背叛我。
  我信任殷含殊,殷含殊也背叛我。
  爱和信任是不一样,可是它们之间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
  相信一个人,就会被伤害,是不是我注定这样?
  殷含殊看了我很久,道:“你是薄碧氏,还是思浮舟?”
  我才明白,这是梦魇,一辈子都逃不开。
  “思月轩跟你,是什么关系?”我还是问出了口。
  他不说话。
  “若水,是你们谁的姐姐?”
  我早该知道的,多少年前,才选的时候若水说,她对我说,不一样,他是弟弟嘛。
  对,他是弟弟。
  那我是什么?
  “我们四个,她最年长。”
  他终于说出口。
  思月轩,若水,殷含殊。
  跳出一个局,后面还有一个。
  “我还有个妹妹。”
  对,我听说过。
  “我娘带着月轩跟姐姐逃了,但是丢下我跟沂君,这个故事很长,你想听吗?”
  他没叫我“皇后娘娘”,他说“你”。
  我没回答。
  他说故事很长,可是他说得很简单。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有父母双亲,还有兄弟姐妹。
  虽然父亲对他们不太好,不过有娘宠着他们,他还那么小,懂得知足。
  有一天她母亲说,你要照顾好妹妹啊。
  他答应了,然后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带着他的姐姐,他的哥哥,留下他和年纪最小的妹妹。
  有时候回想起来,他会想,要是当时他任性一点,不答应她说会照顾妹妹,是不是她就不会走?
  母亲一走,他跟妹妹的日子更艰难。于是他想,再熬几年吧,他要入仕为官,这样妹妹跟自己总有好日子过。
  他曾经很恨自己的娘,因为她选择的不是自己。
  这个错是谁的呢?
  他去了书院,离家很远,小他两岁的妹妹经常写信给他,字迹每一笔都很熟悉,那是他悉心教的,信纸是浅浅的粉色,有花香的味道,是每年春天采了花,取了花汁染上,再刷上一层明胶,不会褪色,香味也经久不散。
  信里的每一个字都透露不出丝毫的委屈。可越是这样,越让他担心。
  担心归担心,他还是自私自欺,他不想回去。
  直到有一天,她写信给他,说,哥哥,爹要我出嫁。
  信上的泪痕已干,字却被眼泪浸染,化开,几乎快要辨识不清。
  他大怒,回到家中要和父亲争执,可惜为时已晚。
  站在门前,看着管家带着下人,把门前的红绸换成白缎。还有父亲的冷眼和蔑视。
  那个被他们称作父亲的人说:你妹妹跟你娘一样贱,面对不了,就只会一逃了之。
  他转身就走,他更恨她,恨她一走了之,连带着被她带走的兄姐,也恨。
  可是当他们出现在他面前,他失笑,原来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彼此经历的苦难比较起来,分不出轻重。
  一切拜她所赐。
  流着思家的血,不论是谁,命里都是坎坷。
  最后一句,我最明白不过。
  浮舟的父亲是思铖,所以浮舟不幸,我既是浮舟也是薄碧氏,我以为这不幸已经过去,却没想到,它就像是这身体里的血一般,还不掉。
  “有一句话当年我没说给思月轩听过,是因为他再也听不到,”我的身子忍不住地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懂么?告诉刘远诚,他想要拿我跟颜莛昶做什么交易的话,劝他死了那条心,颜莛昶不会答应的。”
  对啊,我的男人,大皓国主,他又聪明又能干,所求的千秋霸业必能实现。
  就算没有我。
  殷含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一样深邃又平静的目光,纠缠着我挥之不去。
  留下我一个人。
  对,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哭了。
  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桌上,慢慢地流散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其实我也是这样。
  我们所经历的任何事都是不可重复的,所以不管留下什么都很珍贵。
  包括受伤。
  
  寻人[三]
  哭够了以后,我就不哭了。
  我觉得这是一废话,但是也是实话,哭够了,我当然就不哭了。但是这满满的悲情啊,我真是悲情的女人,年纪一大把了,还在为了多少年前的破事伤心。
  然后我心想,现在被困在这里,不知道刘家还有什么打算,不过目前来说,还是安全的。
  门口有个婢女说,若水姑娘要见我。
  我直接骂回去:“去你妈的,她想见就见啊?三八!滚,你们谁进来我死给你们看!”
  其实我当时没考虑关于寻死这件事的,因为我一直觉得自杀是件艺术活,我曾经想,啊,我要在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候自杀,割了脉然后放进浴室的温水里,割地地方要请有经验人士帮我看看,不能割深了也不能割浅了,还要谁都救不了的那种。
  等水一凉,血水蜿蜒流淌,我就这么停止呼吸。
  美好啊,但是朱颜辞说我是疯子。
  可是现在对我来说,最美好的是:我化身为SM女王,脚踩殷含殊,鞭打思月轩,然后把若水塞给应太迟,怎么解恨怎么来。
  我猜,朱颜辞要是知道可能就会说我是变态了。
  可能我真的是,我听见门外那响亮的,类似什么重物摔倒的声音,拧了帕子擦脸,备感轻松。
  冷哼两声,朝外面叫:“来人啊,给我端壶茶。”
  你他妈的活该。
  你们思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呃,好像骂错了,浮舟也姓思。
  好吧,除了浮舟以外,姓思的都不是好东西。
  这日子过得真清闲,我一直在想,老公啊阿迟啊阿颜啊小夏啊你们都干吗呢?我在这里挺好的,就是每天被关一个地方晚上习惯性失眠做噩梦想扎个小草人诅咒思家都不行,这日子好无聊。
  别人先不说,朱颜辞这个家伙不是专门管这块的吗?上次没出事的时候他也能搞出那么多事,真出事了,人却不见了。有空给我儿子带巧克力,没空救我出火坑?
  心寒。
  时间还在过,终于有一天,若水连门都不敲,直接踹了门进来。
  我本来不想理她的,但是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就乖乖跟她走了。
  她说,颜莛昶来了。
  我应该冷笑,蔑视,问她凭什么直呼皇上的名讳,但是我都没有。
  我想,是因为我想他吧。
  走出去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里是处不算大的园子,我们前面有一个领路的小婢,我走得很快,若水反而在后面慢慢跟着。
  我嘲笑:“若水姑娘居然也不认得路?”
  她没说话,还是静静跟着。
  临近大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很多人,都用既仇恨又害怕的眼神看我。
  谁比谁可怜?
  你们如果顺了颜莛昶的意,谁会想要用冤枉你们,用一些莫名其妙理由毁了那么多人的人生?
  弱肉强食而已,我没有做错。我又没说我是个好人。
  脚踏出门槛的时候,若水在后面拉了下我的袖子,我挥开,不理会。
  出了门,我一看,怎一个伤心了得。
  刘远诚的动作挺麻利的,唰——一把剑横在我脖子上,我观察了下,如果轻举妄动我会死得很不痛快。不过刘远诚身边的殷含殊眉头皱了一下。
  是不是我看错了?
  所以我挥了挥手,略有些抱怨地打招呼:“阿迟,这么慢啊?”
  应太迟正翻身下马,一听这话差点踉跄着摔下来,小王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形象险些就毁于一旦。
  他走到马前,居然对我龇牙咧嘴:“皇后娘娘,请恕臣来迟了。”
  可不是,瞧你那名字取的,应太迟,应太迟,真不吉利。
  “那你还带这么少的人?”会不会失手啊,我很担心。
  “呃,其实我是来开路的,皇上还没到呢。”
  我怒,我沉默。
  靠,这什么男人,到这时候还给我摆架子,你老婆我被人用剑指着脖子,一个不小心就会翘辫子的好吧?
  耳边突然传来马蹄声,小心翼翼地挪动一下头,看远处,哦,颜莛昶这马真不错,什么时候叫他也给我弄一匹好的来。
  眨眼间那马飞奔而来,颜莛昶勒马跃下,那动作,漂亮,后面不多不少一队人马,马蹄下尘沙飞扬。
  所有人,当然除了这边拿剑指着我的,以及一干同党,其他的全部下跪:“给皇上请安。”
  颜莛昶让他们起身,刷地一下看过来。
  我苦笑,比划了一下,示意现在这剑在我脖子边呢,请安就免了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嘴皮动了动,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过他很快端起架子:“刘远诚,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敢挟持皇后?你也不怕被诛九族?”
  刘远诚老神在在,冷笑回答:“皇上此言差矣,难道不挟持皇后,皇上就能放过我们刘家?”
  我心想在颜莛昶眼里,你们就是垃圾,不仅看着难受,处理起来也难受。
  顿时心中怒火熊熊烧,玛丽隔壁,我居然被一帮垃圾绑架。
  颜莛昶道:“既知无用,还不快放了皇后,朕还可以饶你一命。”
  我觉得颜莛昶这话吧,容易让绑架犯有抵触心理,你看看,这周围多少人,你饶一命,那一命又是谁?
  就算刘远诚答应了,跟着他的一帮人能答应么?犯了众怒你老婆我还能活么?跟这人说了多少年的群众基础群众基础怎么还这么欠教育?现在刘远诚是那不怕死的,就需要颜莛昶你不要脸才能解决他。
  刘远诚道:“颜莛昶,你这么做也不怕遭报应,这么些年你铲除朝廷忠良,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真的是被这女人迷昏了头?”
  我感觉耳侧凉了一下,微麻,有热热的液体流了出来,虽然我看不到,也知道是血。
  好在出血不多。
  颜莛昶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
  我笑:“刘远诚,就算本宫现在死在你面前,皇上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你会死得很难看——”
  稍微别了一下头,看见若水,我看见她复杂的表情就好想笑。
  对么,这就是当你姐妹的下场。
  刘远诚手上的剑缓缓地滑动,紧贴着我的皮肤,感觉很恶心:“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过我只是想让他看看,失去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个滋味;也想让你看看,被人舍弃是什么滋味,这里站着的人,恐怕没几个不是提着脑袋跟随我的,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我大怒,XX你个OO的刘远诚,草包,你才是个东西呢。
  
  归
  颜莛昶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我想,要是今天我真的死了,会怎么样?
  他肯定会把这里扫平,还会娶个又贤惠又漂亮的新老婆,然后他会打仗,然后还会有孩子,最后老了,死了。
  有点,郁闷,不爽。
  “既然来了,皇后娘娘跟皇上说上几句,黄泉路上也好有个念想啊。”刘远诚笑得很变态。
  这疯子果然是不想要命的。
  我继续看着颜莛昶,他往前了一步,又停住。
  我们离得很近,可是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我记得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喜欢看警匪片,特傻,一个警察要是跟另一个警察说,我老婆快生了云云,那他死定了;要是一个警察跟另一个警察说我们是好兄弟,那么其中一个也会死,而且坏人还很可能会抓着他威胁另一个。
  这个时候群情激昂啊,因为被抓的那一个十次当中有九次要说“你别管我”云云,然后就往刀口或枪口上撞,自寻死路。
  我看这样电影的时候就在想你丫傻B。
  活着才有CHANEL的香水GUCCI的包PRADA的鞋;活着才能爱人被人爱,活着才能享受生活。
  从来没想过那种一心求死的人,是什么感受。
  可是现在刀架在脖子上,救我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要杀我的人有恃无恐。
  我说什么好呢?
  我爱你?
  去,俗气。
  我死了你要好好的活着,不要挂念我?
  切,虚伪。
  下辈子我们再在一起吧……
  呸,这辈子为他倒霉还不够,下辈子还要倒霉啊?
  啊啊,真是要疯了,我到底要说什么?说不准就是我最后一句话了,该死的朱颜辞还没来。
  颜莛昶的眼神,让我突然想哭。
  我终于开口:“皇上,没什么的,我只是舍不得……”
  就这么看着他。
  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这么多人面前,我不能叫他颜莛昶,但我说的“我”字,他应该能理解。
  舍不得什么?
  我不知道,舍不得的东西多了。
  有命,还有情。
  他没说话。
  刘远诚这混蛋笑出声来:“皇后娘娘要是告别完,我可要动手了。”
  我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剑锋只是贴近,没有刺进皮肤里,却听见一声几乎是狂暴的怒吼,就在这一瞬间,有人扯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开。
  刚睁开眼,我就被人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倒进颜莛昶的怀里。
  这什么情况?
  定睛一看,呕——地上全是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握着剑的手指还在微微抖动。
  吓死人了。
  殷含殊握剑而立,冷眼看着刘远诚在地上疼得翻滚,几欲昏厥;若水也在旁边大口大口喘气。
  推我的人是她吧?
  这变数太大,我看呆了。
  刘远诚的人好像也呆了,然后不知道谁大叫了一声,一帮人冲上来,刀光剑影,刷刷刷地朝殷含殊招呼过去。
  殷含殊冷哼了一声,把若水给一把推了过来,应太迟忙不迭地冲上前接住佳人,结果被一耳光打开,应太迟居然还笑得跟条贱狗似的。
  呃,若水还是一如既往的强悍。
  我小小地分神了一下,然后继续关注殷含殊以一当百。
  看打群架,不要紧吧?大皓律说了不得私相斗殴……
  颜莛昶紧紧地搂着我,肋骨都疼。
  我忍着疼朝后面喊:“你们吃素的?还不上去帮殷大人的忙?”
  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去。
  我戳了下颜莛昶的胳膊。
  皇帝没松开我,不紧不慢地开了金口:“来人啊,把这帮乱党给我拿下。”
  还拿下个P,人都被殷含殊给放倒得差不多了。
  我这个皇后说话真没地位。
  显然我们这边的人马训练有素,比起那帮乌合之众好多了,不用一柱香的时间,基本消灭,剩下的几个,颜莛昶手一挥:“带回去问话。”
  我笑笑,问话不问话地倒无所谓,关键是这个刘远诚是怎么逃出来的,要是只有他一个,凭他有多大的本事都不可能。
  颜莛昶要拔的是心口上的暗刺。
  也或者,他要的是个肃清的借口。
  殷含殊走了过来,剑上都是血,他把剑丢开,然后上前跪下道:“皇上,臣护驾不力,请皇上赐罪。”
  他没有看我。
  一眼都没有。
  仿佛在他面前,我就是空气,透明得可以忽略不计。
  颜莛昶面无表情:“你先起来吧。”
  殷含殊真的站到一边去了,眼睛还是不看我。
  这什么人啊?
  偷偷扫一眼应太迟那边,还是苦瓜脸,若水继续冷着脸,就没给他个好脸色。
  我靠,这才是女王啊。
  刘远诚还在地上呻吟,抓着的衣襟都快被扯成了碎布。他的视线扫过来,恶毒得要命:“你……会……”
  他说一句话都是支离破碎,疼得直喘气。
  我在颜莛昶怀里挣扎了一下,他放开我。我朝地上的刘远诚走去,颜莛昶拉住我的手,我摇摇头表示无碍。
  走到刘远诚面前,我一脚踹过去。
  他痛得满脸都是汗,再被我踹,连话都说不出来。
  “本宫说了你会死得很难看的。”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嘲笑道。我薄碧氏不是小人,但我是女人,我小气,我记恨。
  “你知道么?有人跟我说,在耳朵旁边割条小口子,灌水银进去,就能把皮给剥下来,听说有的人手艺好,一张皮完完整整的,你想不想看?”
  他看着我,眼神既愤怒,又恐惧。
  “别怕,如果你担心剥不下来,我会让人多试几次,你爹也老了,不如从他开始?”
  他恨恨地啐了我一口,我躲开。
  “皇上,叫人把他身上每个关节都卸开,尤其要记得卸掉下巴,我怕他自尽。”
  颜莛昶看着我微笑,拊掌道:“你们都听到了?按皇后娘娘说的办。”
  做恶人的感觉真好。
  我舒了一口气。
  抬起头正好看见若水在看着我,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再看看殷含殊,他还是不看我。
  很奇怪。
  若水是思月轩的姐姐,殷含殊是思月轩的弟弟。
  我一直觉得,我是被恨的那个。
  可是殷含殊砍断了刘远诚的手,若水推开了我。
  就算再不愿意,也知道他们,早早筹谋,不过是为了此时能救我。
  反正,到最后又是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无奈地笑笑。
  坐着马车回宫,芪之早就在清宁宫等着我,扑上来的时候我捏了一把,抱起来仔细看看:“小芪之,你想母后么?”
  “想啊。”大眼睛眨啊眨。
  “那你还胖了……”虽然你还小,不至于茶饭不思,但也太那个啥了……
  这样会让我很没存在感啊。
  芪沁站在一旁,我仔细观察,靠,瘦了。
  居然这么明显?
  我小声地问:“太子爷,你不至于会想我想得饭都吃不下吧?”
  芪沁恶狠狠地瞪我:“你知道什么?那只猪每天跟我睡,磨牙说梦话拳打脚踢占齐了,我这是长期失眠的结果。”
  哦,我就知道这贱人是不会这么记挂我的。
  颜莛昶当夜留宿在清宁宫,紧紧地抱着我,吻我的脸:“小碧,别再让我担心了。”
  我没好气:“你们算计好的。”
  摆明了就是什么也不告诉我。
  “那我也担心啊,万一……”他皱起眉头。
  “我死了你还不是会活得好好的。”
  “那不一样。”颜莛昶道。
  “怎么个不一样法?”我好奇。
  他想了想,一只手掌慢慢地抚摸我的发:“就是你说的那样。”
  “我说的哪样啊?”我问。
  “舍不得。”
  愣了一下。
  舍不得。
  好简单的三个字。
  可是他跟我一样,不会说最甜蜜的情话。
  我比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千言万语,在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得一句“舍不得”。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死。”
  颜莛昶的手顿了一下。
  “思月轩背叛我,若水背叛我,殷含殊也背叛我,”我道:“我想起以前有人告诉我,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可现在我发现,男人跟女人都是一样的。”
  他的另一只手圈着我的腰,收紧了一点。
  “颜莛昶,别放开我。”我把头枕在他的臂上,感受那熟悉的温度。
  “嗯,睡吧,你最近肯定也没睡好。”
  我靠着他闭上眼镜,慢慢沉进梦乡。
  他吻了吻我的耳垂,好像说了句什么话,我没听清。
  太困了。
  只有睡在他身边,感觉才那么安全。

  番外
  人一的一生当中,总有什么,是你想要,却要不到的……
  皇后娘娘回宫的第三个月。
  朝廷中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牵连进刘家的案子里,但是有个人是不怕的。
  殷含殊捧着茶,望着窗外的天气。
  阳光正好嘛,只是面前这人……
  夏奉绍急得不行:“含殊,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也难怪他急,从礼部,到刑部,再到如今连降三级,殷含殊是越混越回去;最近居然告假说自己有病在身,朝不用上,职也不用当。
  拿他自个的话说:“我真的很闲。”
  夏奉绍气得要拿手上的黑子砸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下棋,这黑黑白白错综复杂的玩意,绕得到他头痛。
  “你确定你要下在这?”殷含殊老神在在。
  “你管得着吗?”夏奉绍瞪他。
  殷含殊落了子:“不下了,反正都会输。”
  “啊?”夏奉绍还没反应过来:“你输了?”
  殷含殊一拂袖,棋盘上乱成一团:“是你输了。”
  “你——”夏奉绍气得走人。
  “都是自己人,谁输不是输?”殷含殊在他身后笑。
  无可奈何地笑笑,再把棋子分别捡进棋盒里,继续喝茶。
  其实谁输不是输?
  不是都一样么?
  这话好像说给自己听的。
  “含殊?”
  被冷不丁地一叫,殷含殊的茶杯差点掉了下来,抬起头一看,原来是若水,手上端了一碟子芙蓉糕。
  “怎么,他走了?”他笑了笑,示意若水坐下。
  “跟条癞皮狗似的,赶都赶不走。”若水面上的表情好像很冷,却又好像透着一丝隐隐的笑意。
  说起来好笑,大皓最位高权重的应王爷,喜欢他的姐姐;还有个不算表姐的表姐,是皇后。
  怎么看,他殷含殊今天都该是个大人物啊,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该怪谁呢?
  “奉绍也走了?我还特意端了他喜欢的芙蓉糕过来。”
  “没事,他那种人哪来的口福?我们自个吃吧。”
  若水吃完一块糕点,然后用帕子把手指上沾的糖粉一点一点擦掉。
  “下棋吧。”
  殷含殊愣了一下,又立刻点头:“黑子还是白子?”
  “你的棋还是我教的呢,你拿黑子吧。”若水笑。
  “就教了一天……”殷含殊嘀咕了几声。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下了会棋,若水又开口:“看不出来你小时候那么笨,还真能中状元。”
  殷含殊无言,到底谁比较笨啊?
  “嗯,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参加科举的其他人比我还笨。”
  “……”大皓有人才如此,真的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说起来,前几天你进宫了?”
  “是了。”若水轻轻松松地落下一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殷含殊。
  “她……还好吧?”
  殷含殊避开她的眼神,皱着眉头看棋盘,好似在思考要在何处落子。
  “你想知道?”若水淡淡地问。
  殷含殊不答话。
  “想知道?”若水道:“自己问吧。”
  “你——”无言以对,只好问:“那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就那些吧,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改行当起媒婆来,把应太迟夸得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就觉得奇怪了,以前也没见她这样,果然这皇后是当不得的……”
  若水愁眉苦脸地道,半是认真半是调侃。
  殷含殊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这个失而复得的姐姐,真真让人说不上来:你说她淡定吧,有的事她还真放不开,但是说她计较吧,她又不是那样的人。
  总而言之,怪人一个。
  不过,说起来,应王爷来得是越来越勤快,估摸着,这冰山也该要化了。
  笑着抿了一口茶,落下一粒黑子。
  皇后回宫第四个月。
  有人说,宫阙深深,是锁那美人,可惜薄碧氏这样的美人,却像是锁不住的。
  “臣参见皇后娘娘。”
  薄碧氏撇嘴,好像老大的不乐意:“起来吧,你学学若水吧,她见我哪那么大的规矩?”下跪的速度这么快,搞得她想拦也拦不住。
  “臣不敢。”殷含殊答得也快。
  “呃,听说你病了,”虽然看起来不像:“好一些了么?”
  心中莫名地有些悸动:“臣……”
  “别老说臣啊臣的,上次的事情我知道了,多亏了你跟若水,只是……”她好像想起什么,眉头皱了一下:“以后有什么,别老听皇上的,应该告诉我才对。”
  殷含殊十分理智地选择了——沉默。
  “真不给面子,都是一个样……”薄碧氏小声嘀咕:“还说是对我效忠,居然帮着颜莛昶瞒我……”
  殷含殊心里知道,这话多半是在说他的哥哥跟姐姐,两个人都是死心眼。
  他才不想像那两个人一样。
  “好了,刚才我见了应太迟,他说他要成婚了。”
  “跟若水?”
  “不过我看很悬,若水能答应他?”
  应小王爷那个性应该不至于吧,没若水点头他也不敢乱来。
  “随便他们,上次若水竟然说我像媒婆,我就不明白了,有我这么好看的媒婆吗?”
  薄碧氏一想起来还觉得很郁闷。
  殷含殊莞尔。
  “皇上昨天说了,你的病也该好了。”
  殷含殊端茶的手竟然一抖,这话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愣住。
  “什么?”
  “你当初不是说想要什么吗?放心好了,只要你不把国库掏空,皇上也会点头的。”薄碧氏还记得当初说的话。
  注视着她的脸,明知道这样是不敬,但是薄碧氏好像并不在意。
  一直觉得她是个美人,那双眼睛特别美,乌黑的瞳子,浓墨一般,长如排羽的睫毛,唇角勾起来,笑得神采飞扬。
  淡妆浓抹总相宜。
  总让他想起他娘,其实两个人完全不像,要说相像,还是若水更像一些,可是那感觉……
  她看人的眼神,热情而专注,但偶尔流露的神情却很复杂。
  有犹豫,有怜惜,还有悲伤。
  跟她说话的语气,表情完全不一致的悲伤,偶尔。
  她的过往,好像跟现在纠缠在一处,叫人看不分明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臣要的,皇后娘娘已经成全了。”
  其实当时真的只是想要搞垮那个毁了自己兄弟姐妹的殷家,搞垮那个父亲一心要攀附的刘家。
  其实他也根本没把自己当作是儿子吧。
  母亲就那么离开,整个殷家死气沉沉。父亲看着灵牌冷笑,低咒一声,贱人。
  殷门思氏贤嘉。
  思家的底细,算是个秘密,不过不用告诉他的表姐。
  “真的么?”薄碧氏不太相信的样子。
  “其实……”
  其实我想要的,你未必能成全。
  殷含殊垂下了眼睛,他知道薄碧氏肯定在很专心的听他说话。
  “其实臣当时只是随口说的,皇后娘娘别放在心上。”
  他感觉到自己心里有块地方,柔软的疼。
  “皇后娘娘要是没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两日后,皇上下旨,封殷含殊礼部尚书衔,朝廷哗然,殷含殊平静地接了旨,磕头谢恩。
  殷含殊成了大皓开国来最年轻的尚书。
  皇上依旧看他不顺眼,应太迟在若水那受了气还要找他倾诉,他这小舅子哭笑不得,不过看若水的样子,估计好事也快近了。
  他偶尔陪着若水进宫见皇后。
  看着她们俩笑得那样高兴,殷含殊也笑了。
  不过是多一个姐姐吧。
  时间如流水,心却是止水。
  就这么想,心里感觉好多了。

  番外.怀孕风波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薄碧氏一脸地不敢相信。
  “怀孕她嘴里的茶喷了一地:“怎么可能?”
  “嗯,刚知道的。”颜莛昶一脸平静:“再说了,怎么不可能?”
  “可是,这也太快了点吧?”薄碧氏郁闷。
  “别管了,睡吧。”颜莛昶一脸别人的事跟咱们没关系的表情。
  “喂喂喂——”
  扑倒,调戏,扑腾,被堵住嘴,消音。
  然后少儿不宜。
  若水进宫的时候,薄碧氏还在打呵欠。
  “外面的太阳老高了,”若水进来,也不行礼,直接坐下,接过明兰奉上来的茶水:“还睡不醒?”
  薄碧氏走过去,笑嘻嘻地伸手去摸若水仍旧平坦的小腹:“路上累不累?”
  “怎么可能会累?”若水叹气:“那车上面铺了三层垫子,走得又慢,生怕我磕着碰着。”
  想想应太迟会有的表情跟举止,薄碧氏就觉得好笑。
  这么快就能有个孩子,真好。
  “会是个儿子还是女儿?”薄碧氏也接了茶,喝了一口。
  “这我怎么会知道?”若水没好气,不过立刻又笑道:“不过阿迟说,想要个女儿。”
  “……为什么?”古人不是都重男轻女的么?还是别告诉她生男生女那纯粹是男人的问题,跟女人无关。
  “阿迟说生女儿像他比较好,”若水的脸上带着一丝红晕:“而且,他说男孩子有姐姐要好些。”
  薄碧氏强忍着笑,这个应太迟,恋姐情节还不是一般的严重。
  “对了,我让朱燕她们准备了点东西,到时候带回去。”
  若水淡淡一笑:“何必麻烦,王府里什么都有。”
  “不知道,左不过就是些燕窝啊鹿茸啊,”薄碧氏看着她:“你不要,替我干女儿干儿子收着吧。”
  若水叹气。
  “怎么了?”
  “我听阿迟说过,那年……”若水脸色微变。
  薄碧氏的脸色没有变,仍旧是笑嘻嘻的:“没什么,你别想东想西的,”捋了捋耳际垂下的发:“要是你生个女儿,等我们老了,肯定又会结亲吧。”
  就像应采璃跟颜莛昶一样。
  “阿碧,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若水问。
  “女孩吧?”薄碧氏想了想,颜莛昶已经立了太子,要是皇后生下皇子,还颇有些麻烦呢,而且女儿多好,跟她一样。
  要是之前的那个孩子还在……
  呵呵,要是真的还在,她也做不了皇后吧。现在跟颜莛昶也分不开了,感觉,以前的一切都像场梦。
  或者说,现在的一切才是梦?
  “你说,思月轩——”
  这话才开了个头,若水一阵干呕,慌得薄碧氏赶紧叫人。
  这话题也没法子谈下去了。
  若水在宫里小坐了一会,就被应太迟接了回去。
  看他那样子,好像宫里的空气都有害孕妇健康一样,一脸被压迫的革命群众形象。
  薄碧氏看着他们出去,忍不住长吁短叹。
  是夜,处理完国事的颜莛昶回来,就看见薄碧氏在清宁殿外凭栏而望,一脸失望而又伤心的表情。
  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摆手让人不要通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冷不丁地从身后抱住她,感觉她在怀中颤抖了一下,复又平静下来:“是你啊……”
  那样的音调,让颜莛昶生出错觉,忍不住想问:“除了我还会有谁?”
  “说不准啊,哪天你要是抛弃我,我就去找别的男人。”
  “哦,那你没机会了,我不会放手的。”
  薄碧氏笑了起来。
  有人放手了,有人没放手。
  原来爱情是接力赛。
  颜莛昶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喜欢女儿呢,还是儿子?”
  好像很久以前,他也这么问过,不过她没细想。
  “还是女儿好吧,毕竟——”
  薄碧氏没说话,颜莛昶道:“是儿子也很好啊。”只要薄碧氏能生,都很好吧。
  在这些事情上,他跟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希望自己
  心爱的女人能为自己生下孩子。太医查不出因由,于是他想,也许是时候未到吧。
  薄碧氏的发,又细又软,摸上去如同软缎,带着丝丝甜香。
  都以为差点会失去,现在这么全然安稳地被自己抱在怀里,感觉是那么安心。
  打横抱起她,想到她整日说自己长胖了,其实也不过是这么点重量。
  层层的纱帐,满室浓香馥郁,在烛影里,薄碧氏的脸有些微微发红。
  慢慢地,细致地亲吻,激情逐渐地升温。
  想起薄碧氏有一日念给他的诗。
  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忍不住要笑出来。
  薄碧氏的眼眸里,隐隐的秋波,如水般的柔情,这些都是平日里,别人见不到的。
  现在只给他一个人看。
  “我爱你……”
  他这么说,换来薄碧氏轻柔的吻。
  “我也爱你……”
  此夜情正浓。
  日上三竿。
  “娘娘还没起身?”朱燕小声地问。
  “娘娘最近都说身子不舒服,老是不想起来。”明兰回答:“前几日要宣太医来看,娘娘又嫌麻烦。”
  本来太医是该每日前来问诊的,但薄碧氏不起身,谁又能勉强?
  “明兰……”
  薄碧氏坐起身来,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来的怪。任明兰帮她擦了脸,端来茶水漱口,起身妆扮。
  午膳是芪之陪着吃的。
  薄碧氏精神不好,吃得不多,不过那酸汤笋,少油清爽,带着点酸酸的味道,很是开胃,忍不住多喝了点。
  结果午膳刚吃过没多久,就觉得很不舒服,趴在铜盆边吐了出去。
  到最后胃里的东西空了,只能干呕。
  整个皇后寝宫乱成一片,急忙去叫太医。
  薄碧氏躺在软塌上假寐,听见明兰跟朱燕在说话。
  “娘娘最近精神不好,吃饭也老喜欢酸的。”
  拜托,那是睡过头,再说酸的东西本来就开胃——
  薄碧氏心想。
  “现在还吐了……”朱燕的声音听起来倒不慌乱,反而有些惊喜。
  “难道……”两个人异口同声,好像很兴奋。
  薄碧氏闭着眼睛都觉得有四道目光刷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难道?
  难道真的是那个难道?
  薄碧氏心里就跟打滚一样,在被子下伸手摸了摸小腹。
  “派人去请皇上了么?”朱燕又问。
  “去了。”
  没多久,颜莛昶就来了,太医后脚也进了清宁宫。
  “给皇上,娘娘请安。”
  “起来吧,这到底怎么回事?”颜莛昶也有些忐忑:“昨天还说好好的,怎么——”
  边说边让太医上前来诊脉。
  薄碧氏迎上大家期待的眼神,有点不知所措。
  拜托,别这么看我。薄碧氏恨不得在脸上写这几个字。
  可惜没人买账。
  大家用那种热情的,专注的,期待的,反正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热切眼神注视着她。太医把了一刻钟的脉。
  薄碧氏觉得周围叫一个安静啊,别说针掉地上,就连蚂蚁走路的声音都能听到。“皇后到底怎么了?”颜莛昶忍不住开口问。
  年迈的太医退开,跪下,然后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进言:“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她——”
  薄碧氏也心急,你丫说话就好好说呗,还弄个停顿,真以为自己是重要人物VIP了?“得了肠胃炎。”老太医的声调还是很缓慢。
  刷刷刷,周围的温度降低了十度。
  “臣以为,皇后娘娘许是夜里受了凉,又没休息好,然后吃了些油腻的食,臣这就开几副方子,娘娘很快就能好。”
  夜里受了凉,又没休息好。
  薄碧氏看着面色不改的皇帝,悄无声息地叹气。
  “好了,你下去吧。”颜莛昶的声音只能用波澜不惊来形容。
  把人都给撵开,颜莛昶拉着薄碧氏的手,似笑非笑地道:“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薄碧氏厚着脸皮道:“你要是少来我这,说不准我就休息好了。”
  “你累?”颜莛昶觉得自己花的力气好像比较大吧。
  “你不累?”
  颜莛昶没答话,这话题太没营养了。薄碧氏被扶着坐起来,靠在颜莛昶肩膀上:“你刚才是不是以为我……”
  怀孕了那几个字薄碧氏没说出口,不过颜莛昶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是啊,明兰她们派的人来告诉我,我还以为——”
  “真是,这帮人,见风就是雨。”
  “大概是之前听说应太迟整天炫耀来炫耀去,都成了心病了。”
  “我老觉得这帮人比我还着急。”
  “怎么能不着急,皇后娘娘你凤体金贵得紧。”
  笑着捏了下他的手,薄碧氏道:“哪里比得上你金贵?”
  颜莛昶捏着她下巴仔细看:“你最近是瘦了点。”
  她原本是张圆脸,现在那下巴都尖了些。
  “啊?瘦了吗?真的?真的?”薄碧氏满脸兴奋。
  “你……”真的病了么?
  “终于瘦了,我还老怕我躺着只长肉呢。”瘦了好啊,薄碧氏心里叫一个高兴。完全无力。
  颜莛昶不知道她到底在高兴个什么劲:“你现在是在生病。”
  “生病好啊。”薄碧氏还在盘算这一病能瘦个多少斤。
  “……”颜莛昶起身,把这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女人按下去,再把被子给她掖好。“干嘛?”被他瞪得有点不自在的女人问。
  “没什么,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
  正在僵持,外面朱燕端了药进来:“皇上,娘娘该喝药了。”
  “我来。”
  颜莛昶真的接了药碗,然后扶了她坐起来喝药。
  又苦又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薄碧氏有些恍惚,好像那一年他也是这么纡尊降贵地给她喂药。
  那时候她还叫浮舟。
  那时候她还单纯的爱着一个叫思月轩的傻子。
  “药烫不烫?”颜莛昶停下手问她,惊觉她红了眼眶。
  “不烫啊。”
  “哦。”
  一碗药喝得差不多,又吃了一颗糖球,碧绿的颜色,有股子淡淡的薄荷味。“你好好歇着,晚上再过来陪你。”颜莛昶起身要走。
  却被拉住了衣袖。
  薄碧氏也察觉了不对劲,赶紧松手:“嗯。”
  颜莛昶看了看她,突然笑着俯身下来,吻住她的唇。
  唇舌交缠,带着一点点药的苦涩,和糖的香甜。
  分开的时候,薄碧氏有点喘不上气:“干嘛突然——”
  “刚才看你的样子,很想我吻你似的,乖乖休息。”摸摸她的乌发,然后走了。薄碧氏红了脸。
  随着皇后的身体好了起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倒是听说不知道为什么应王爷被派出去公干了几个月。
  关于这点,只能说做人不能太炫耀。
  低调,低调一点才好。

  江山与共
  “哎,你轻点——”
  “你别嚷嚷了。”
  “力气小了,快点,啊——你谋杀啊——”
  颜莛昶被我一阵又一阵地鬼叫声给弄得很不耐烦,翻身下了塌:“叫朱燕给你捏吧。”我动了一下,扯动腿上酸疼的肌肉,登时倒抽一口气,心里更加不爽:“劳您大驾了,皇上您爱去哪去哪吧。”我这清宁殿庙小容不下您这大佛。
  他瞪我一眼:“上去躺好,就你那身板,还想骑马,可笑!”
  我大怒:“有什么可笑的?”
  真是郁闷,你们见过哪个穿越的女人不是帅气上马下马,天赋异禀?但是反观我学个骑马,屁股没给颠成四瓣已经算好的了,好不容易活着从马上下来,第二天,肌肉拉响警报。好像是在提醒我,二十好几的女人了,平时又缺乏锻炼,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去练骑术。
  颜莛昶闷声不说话。
  我开始假哭:“我容易么我,你们自己说那马有多好多好,又不让我骑。”颜莛昶叹气:“是你自己要匹好马,要来了也不骑,这不是浪费么……”我瞥了他一眼,他后面的话就悄然无声了。真想戳他额头,你丫还懂什么叫浪费?其实本来我对骑马不抱有任何幻想,但是前段日子若水带着女儿进宫,好几个月没见,我就觉得怎么有点不对劲,抱着那小奶娃亲亲捏捏揉揉,看着若水笑得那么甜蜜。
  就是觉得不对劲。
  后面被芪沁一语道醒梦中人。
  他说:“你看我舅妈,生完孩子身材还这么好,看看你……”
  后面那话被我给瞪得憋了回去。
  我终于发现差距在哪了,同样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生活,应王妃娘娘就是比皇后娘娘看起来……瘦……
  后来怨天怨地怨政府节食无果之后,芪沁提醒:减肥,运动才是真道理。后来仰卧起坐扭腰etc,etc。
  后来有一回闲聊,应太迟说北疆来了几匹好马,又说起很久没有去过猎场,我想,骑马,多高贵啊,要是能锻炼出个小翘臀来,那敢情好。
  于是软硬兼施死缠烂打要了一匹枣红色马,那毛色,真叫一个漂亮,连我这不懂马的人都看得心动。
  后来,为给这马取名字,我研究了很久,最后取名为:逐云。然后感慨真TNND土!!!后来,赖床无聊天下雨诸多推托理由过去之后,我开始学骑术,与逐云建立既亲密又心酸的阶级感情。
  后来,我腰痛屁股痛。
  后来,我全身上下都痛,包括头部。
  总之就是这样,颜莛昶难得纡尊降贵给我捏捏腿,也不想想他那力气,最开始呢,怕自己力气大我会叫疼,捏起来跟捏豆腐似的,没力气;后来力气又太大,我又不是钢筋造的,当然要制止他那过重的手法。
  一来二去,他大爷不乐意了。
  我只好躺床上扮僵尸。
  忍着疼又学了大半个月,应太迟热泪盈眶,评价道:“皇后娘娘,真不容易啊,看起来似模似样的,总算像是在骑马了。”
  我对他白眼,什么叫看起来像骑马?敢情以前我骑马看起来像骑竹竿么?“你是闲日子过多了吧?过几天我接若水跟筱颉进宫住几天。”
  “小碧,你可真够缺德的啊……”他满脸怨愤,说起话来像我欠了他钱。我翻身下马,夏奉绍牵了我的马走开,伸手接过明兰递给我的丝帕擦了擦脸,方笑道:“哪的话,我是想她们了。”
  “我女儿那么小,来来回回地走,万一病了怎么办?”应太迟郁闷道。
  “没事,那就多住会吧,住满两三个月,我再派人把她们给你送回去。”我一笑,进了帐子,然后坐下。
  接过朱燕递的茶,抿了一口。
  每次若水一进宫来,不出三天,应太迟就屁颠屁颠地跑来找我要人,活像我绑了票她们娘俩一样。
  你见过这么好的绑架犯吗?供她们娘俩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什么都不愁。说起来我干女儿那小脸蛋,长得叫一个好看,像她娘,长大以后还不知道多祸害呢。我一边喜滋滋地想,一边观赏应太迟仇深苦大的表情。
  “宝贝,叫声来听听。”
  别误会,我在逗我的干女儿。
  若水满脸别把我女儿当狗一样玩的表情,顺手就把小家伙交给奶娘:“阿迟说你上次骑马骑得全身酸,”观赏一下我忿恨的表情,悠悠然道:“这么快就好了?”
  “好了,怎么能不好?最近特别闲。”我斜着眼睛看窗外,鸟语花香。
  “嗯,是啊。”若水接口道。
  我觉得挺无聊,站着累,坐着困。
  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果真是有道理的。
  若水的手支着下巴,跟着我一起望窗外。
  “听说,这次朝廷还要跟扶姜和谈她突然起了个话头,又把头转回来看我。我点点头,笑道:“上次是扶姜派了人来,这回怕是要我们遣人过去了。”这就是所谓的礼尚往来。
  想起颜莛昶那端正老实的皮面一派严肃的表情,说白了就是:谈啊?怎么不谈?当然要谈,还要立刻找人谈,大家都下去好好准备。
  一脸我们要严肃我们要谨慎我们要重视的样子。
  得了,他也就骗骗老百姓。
  像我们这样知根知底的人,谁不知道他那意思是,谈啊,谈得拢才有鬼,真能谈几年前就谈成了。
  不过是拿出点安抚人心的东西来,让群众相信,不是我们要打仗,而是别人欺人太甚云云。做个幌子罢了。
  说起扶姜,就会想起文珂。
  这个人让我觉得很有些诡异,当年他说自己身在局外,看了个通透,做起事来也让人不甚唏嘘。他的未婚妻死在临辉,不知道这么几年,他到底怎样?印象里他总是喜欢穿黑色的衫子,笑得很温柔,那笑里却是藏着砒霜,害死人不偿命的。这种人,如果活得不好那才叫个奇怪呢。不过说起来,他以前对我,还蛮好的,大概是因为我跟他没有利益冲突的关系,也或者,他也只是执着。
  这男人也不是好东西,以前跟我一个勺子里喝过粥,还性骚扰过我……好吧,我承认那不是性骚扰,你情我愿玩玩也没什么。但是我那时候还不是薄碧氏呢,浮舟这么一清纯如小白花的小姑娘真是可怜,前面是狼后面是虎,脚边还有一个大坑,稀里糊涂掉了下去还在傻笑。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若水的声音不大不小:“这次会派谁过去呢?”
  “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活,就算按正理轮不上他,说不准皇上又——”我回答,暗暗叹气,这颜莛昶玩人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会把人家连降三级,一会又提拔为吏部尚书。事无巨细都装得求贤若渴似的问人家意见,然后再鸡蛋里挑骨头。
  别说鸡蛋里挑骨头是白费功夫,其实只要温度合适,鸡蛋变成了小鸡,那骨头还不是照样有。美名曰年轻人还是太那个啥啥啥了,要多累积经验教训。闹得朝廷上一半的人都不知道,这位尚书大人到底得不得宠,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来倒去没个着落。
  “含殊若是去扶姜……”若水也轻轻地叹气,眼神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
  “放心吧,含殊那么大个人了,你还当他三岁?”我安慰她道:“再说了,还不一定让他去呢,堂堂大皓,就没人了么?”
  若水但笑不语。
  事实证明大皓可能真的没人了,也或者颜莛昶确实喜欢跟他过不去。
  “你就不能叫礼部的人去?”
  我有些不忿,真算起来殷含殊还是我表弟,且不至于一表三千里,有这么折腾人的吗?颜莛昶把手上的奏折放下:“也不是他一个人去。”
  “那还有谁?”
  “你猜?”
  我笑道:“就这样谁能猜得到?先说清楚,这人我熟不熟?”我熟人就这么几个,一下子就可以圈定范围了。
  颜莛昶也笑:“应该算熟吧。”
  “是这宫里的,还是朝廷上的?”
  他捏着我的手指尖:“都说了,你还猜什么?”
  “朝廷里的上新提拔的那些,你总要花些时间栽培,”就跟狗一样,得栓在身边养熟了:“阿迟是断然不会去的,别说朝廷上的事离不开,就是为了若水跟筱颉,他拼死也不会去;阿商镇守边关,如此时候,必定也不能易将,我熟的几个,都不行。”
  迎上他鼓励的眼神,我继续说:“宫里的,周肃明里是侍卫头子,还要领着你那帮见不得光的暗卫,他可走不了;夏奉绍是我身边的人,你不至于让我身处险境,所以他也是走不得的;剩下的……”
  我顿了下:“难道是芪沁?”
  颜莛昶却不急,指着茶盏道:“有点口渴。”
  依言倒茶给他,看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才道:“这一趟去扶姜,说是和谈,谁知道会遇见什么?要说凶险,也未必;但要说安全,那也不全然是,总之,一定要小心谨慎。”我听他这话,也就知道他必定不会让芪沁出使扶姜,毕竟是他重要的继承人,皇太子啊。那剩下的就只有……
  “芪沁不成的话,莫非你准备让……他去?”那两个字在我喉咙里哽住,心里莫名地难受。颜莛昶点了点头。

  以爱为名
  夜里很寂静。
  轻轻从颜莛昶的怀抱里挣脱,他却醒了。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这样真的好吗?”我问:“他也是你儿子。”
  颜莛昶皱起眉。
  “我自然知道他是我儿子。”几乎是有些不耐的语气。
  芪善跟芪沁同岁,乃是僖嫔所出,虽然僖嫔如今不在宫里住着,这孩子也跟我不亲近,但是我跟他个孩子计较什么?
  就算再不喜欢那女人,但是孩子又没做错什么。
  “男孩子,总是要历练一番的。”颜莛昶不以为意。
  “那你怎么不让芪沁去?”我又问。
  他沉默,手指轻轻按住我的唇。
  其实我当然知道,他舍不得。虽然我明白,在芪沁身体里的,是另外一个人,但在他眼里,那是他的继承人,更是应采璃跟他的孩子。
  “芪善知道这事么?”
  “明天会告诉他。”
  “那谁陪他去?”
  他冷笑:“礼部尚书那沉疴旧疾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发作,如今连床都下不了。”我也冷笑,这半老头贪生怕死。
  “这也无法,你看这帮人,叫他们外调一次,成日里装病不走,何况这一不小心就搭上脑袋的事。”
  颜莛昶点点头。
  “算了,想这些也没用,睡觉了。”
  瞄了一眼更漏,夜深了。
  相拥而眠,心里隐隐不安,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我却不知道。
  第二日早早就起来了,问了时间,寻思着颜莛昶这会子肯定下了早朝,于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把粥喝完,明兰递上茶水,我漱了口,正拿丝帕擦嘴,没料到碧鸢来了。
  说起来,不在颜莛昶身边还很少见到她。
  她跟朱燕一样的相貌,要不是穿的衣服不一样我还真得弄混。见她风风火火地过来请安,我倒给吓了一跳:“哎,碧鸢你不在皇上身边伺候着过来做什么?”
  “回娘娘的话,僖嫔娘娘进宫了。”
  我手上的茶掉了。
  “而且,正往皇上那去。”
  明兰拾掇起地上的碎片,不小心扎了手,“哎哟”了一声。我瞄她一眼:“下去敷个药。”她应声,走出去的时候左脚踩了右脚,生动形象地娱乐了一把群众。
  我摇摇头,碧鸢站在我手边:“娘娘,这事怎么办?”
  怎么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堂堂僖嫔要进宫,真要拦的话,还得我亲自指示着一帮人去。我斜着眼瞟碧鸢一眼,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碧鸢。”
  “是。”
  “是皇上叫你过来的呢?还是你自个过来的?”
  “回娘娘的话,皇上那还不知道呢,只是今个下了早朝就把太子爷,二皇子,应王爷,殷大人他们叫进了御书房。”
  “那僖嫔是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这,奴婢不知。”
  我甩甩手:“算了,来都来了,到了养心殿门口她大概也是要闯的。”先不论是来干什么的,我薄碧氏还有个皇后的名号,总是要管的。
  搭着小轿到了御书房。
  周肃已经侯在外面,见我过来,擦了一把冷汗:“微臣叩见皇后娘娘。”我摆摆手示意他起身:“里头在说什么?”
  他道:“回娘娘的话,今日早朝过后,皇上单单留了太子爷,二皇子,应王爷,殷大人他们下来共商国事,结果没过多久,就听说僖嫔娘娘进了宫,侍卫也不好拦着僖嫔娘娘,结果娘娘到了这里,我们禀告了皇上以后,皇上就请僖嫔娘娘进去了。”
  “那你去通报声本宫也要求见皇上。”
  周肃勉强一笑:“皇上方才传话下来,若是皇后娘娘来了,就直接进去吧,无须再通报了。”我颔首。
  颜莛昶料定了我会来,真给面子。
  踏进御书房里,坐着一个,跪着两个,连上我,站着的有四个。
  坐着的自然是颜莛昶,满脸不屑的表情;跪着的是僖嫔跟芪善,站着的芪沁,应太迟跟殷含殊,各个的表情都很奇怪。
  气氛很奇怪,颜莛昶身边低气压严重,看得出来他在发火。
  “给皇上请安。”我心中也有点忐忑。
  “起来吧。”颜莛昶的声音冷冷的:“给皇后娘娘看座。”
  我极不自在地坐了下去,就听颜莛昶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话自然不是跟我说,而是对跪着的僖嫔说的。
  僖嫔的视线慢慢地瞟了过来,我看到一双泪眼迷蒙的眼,写满了怨愤与不甘。但她很快又垂下头去,泪水涟涟地道:“皇上,求你收回成命。”
  这话说得,既然已是成命,如何能收得回去?打自己一耳光这种事情,颜莛昶不会做。“听闻皇上有意与扶姜开战,此去扶姜凶险非常,为何皇上定要让阿善前去?”颜莛昶丝毫不为所动:“荒谬。”这两个字就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难道你要大皓二皇子一事无成,男儿就当建功立业,何况朕是让他出使扶姜,不是让他领着三千精兵突袭敌营,连这都做不了?”
  未等僖嫔开口,颜莛昶又冷笑:“你身为后宫中人,连规矩也不懂了?再者没有皇后娘娘应允,你竟然敢擅入宫中?”
  我更加不自在,这又扯上我了,就知道颜莛昶不是好东西。
  “臣妾知罪,但——”僖嫔仍想辩解,岂料颜莛昶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你要是真的那么担心,朕成全你,你替善儿去好了。”
  大家都愣了。
  僖嫔呆呆地看着颜莛昶,又看看自己的儿子,满脸惊恐的表情。
  我知道,她害怕。
  那种眼神里,没有慈爱,没有奉献,仅仅是恐惧。
  我看了一眼颜莛昶,他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口口声声为了她的儿子,但是,她更爱的还是她自己。
  儿子,是拿来巩固自己权势地位的工具吧?
  芪善的眼神也变了。
  原本的温存和眷顾,好像有人浇了一盆凉水,那一点点火苗,就此熄灭。他微微眯起眼睛,好像是想掩饰自己的委屈与心慌。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很像颜莛昶。
  他好像想开口,但是竟然只是张开了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站起身。
  这下大家又看向我。
  我努力拽着嘴角往上翘,颜莛昶的视线有如针刺,可是……
  再看看芪善,他满眼冰冷的笑意,好像是无声的讽刺。
  “我……”
  都是熟人,我怎么就觉得被他们盯得浑身不舒服呢?
  “你们都别吵了,老呆在宫里怪闷的,我去。”
  这下可好,芪沁跟应太迟一脸绝望的表情,殷含殊直勾勾地瞪我,僖嫔不知所措,芪善直接僵硬。
  颜莛昶倒没变脸,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糟糕。
  我宁可他暴跳如雷,宁可他冷嘲热讽,但是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慢慢地别过脸去,只留下一个漂亮的侧影供我欣赏。“皇后,你此话当真?”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古怪,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有些扭曲。我骑虎难下。
  他又道:“很好,很好——”他的样子好像立刻就会发飙把这装潢精致的御书房给砸个稀巴烂:“你们都给我出去……皇后,殷含殊,给我留下。”
  芪沁跟应太迟的眼神都流露出“你自求多福吧”的意思,僖嫔看都没看我,倒是芪善转过脸看了我一眼。
  我无可奈何地朝他苦笑,他愣住,然后急急走人。
  人都走了,颜莛昶又道:“殷含殊,去门外侯着。”
  殷含殊退到门外。
  颜莛昶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皇后倒真是有情有义。”他恨恨地道。
  我不答话。
  “去扶姜,你以为是好玩的?”他捏着我的下巴,我只觉得一阵生疼:“你怎么就这么——”他没说下去,想也不是什么好话。
  放开禁锢我下巴的手,他满脸黯然。
  “颜莛昶,”我叫他:“你还记得从前么?”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我。
  “那时候你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叫我别走,可是我口渴,想喝茶,”我平静地道:“你睡着了,但我刚走开一会,你就醒了。”
  那时候你的眼神有多绝望,如果你能看到就好了。
  刚才你的儿子也是一样。
  他绝望。
  他的母亲不是自己父亲爱的那个,他自己也不是被父亲宠爱的那个,他母亲把他当成一个借口。借口爱来伤害人,爱这个字多么不堪?
  “这个世上,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颜莛昶突然问我。
  有很多啊,我笑。
  “有的,比如说,离开你。”
  颜莛昶的脸色缓和了些。
  我赶紧顺杆爬:“啊,对了,我还有件事。”
  颜莛昶的手握成了拳头,深深地呼气又吸气,重复了好几次,然后微笑道:“还有什么?”我装作没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筋:“我不是一个人去吧?”
  颜莛昶深情款款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会想一个人,毕竟这宫里,”他笑得很抽搐:“真是太闷了。”
  早知道你会记恨我这一句。
  我仔细地斟酌字眼:“我一个人很危险吧。”
  “是么?”颜莛昶慢慢地道:“朕怎么觉得,要是让殷含殊跟你一起去会更危险。”开始自称“朕”了,这绝对不是好兆头,“殷含殊很好用……”
  “而你是皇后。”颜莛昶似笑非笑。
  “……”我不想吵架。
  颜莛昶看着我:“随便你。”
  他提脚就走,朱燕开了门,我看见殷含殊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颜莛昶停下来,抬着下巴睨人,然后冷笑。
  “殷含殊,”颜莛昶冷声道:“看好你的主子,免得出了什么差错,有人会人头不保。”殷含殊低眉浅笑,眼睛里一片止水:“臣遵旨。”
  离别在即
  皇后娘娘要出使扶姜的消息在朝廷上掀起轩然大波。皱眉冷笑说有伤国体的人有,背后调笑说实在荒谬却又希望我走着出去被人抬回来的人也有。
  我笑着跟颜莛昶道:“我还真不受人待见。”
  颜莛昶从满桌子的奏折里抬头,眼神穿越了极地而来,寒冷至极:“原来你知道。”我哈哈干笑了两声,走人。脚才跨出去两步又被叫住:“回来。”
  “有事?”我觉得我真是奴颜婢骨,说起来这事我是有点不对,所以最近一直都是面带微笑,极尽讨好之势。
  “明天你就出发了,晚上让小之他们过来一起用膳吧。”
  “哦……”
  到了晚膳十分,我看着满桌子都是我喜欢的菜,难得不想破坏气氛说你们真浪费云云。而且应太迟跟若水也一起,殷含殊倒没来,这家伙最近越来越别扭,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颜莛昶说:“这算家宴,不必客气。”
  这话音刚落,应太迟的筷子就给跟我的筷子撞在了一起,我们的眼神激烈交锋,然后我先撤手,应太迟喜滋滋地夹着一块宫保鸡丁放进若水碗里。
  若水白眼相加:“我不吃鸡。”
  应太迟又把筷子伸向鱼。
  若水冷眼看着他:“我也不吃鱼,再说我手也没断。”
  人跟人之间就是有那么大的差别。我这边颜莛昶淡然地咳嗽了一声,满桌子菜他偏挑了一根芹菜,啪,扔进我碗里。
  我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吞了下去。
  芪之不断地要芪沁给他夹菜,芪沁一边翻白眼一边夹菜,气氛诡异。芪静一直跟在瑞嫔身边没过来,芪善坐在一边,低头夹菜吃菜。
  这也太那个啥了吧。
  好不容易一顿饭出完,我基本虚脱。看应太迟那样子,估计也是没吃个顺心的,他那种妻管严,完全是一切以若水为中心,坚持有利于老婆的四项基本原则,没意思。
  他们俩前脚刚走,芪之就恭恭敬敬地说他想跟大哥散步,我一看芪沁那生不如死的表情就觉得很好笑。
  芪善也要跟我告辞,这孩子眼神闪烁,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了都不忍心,拍拍他的头:“走吧。”
  转头看看颜莛昶,他还在看手上的书,没搭理我们。
  “啊?”他迟疑:“可是父皇……”
  我拉了他的手,直接走人。他一直都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让我拉了手往园子里走。一路上的人都给我们请安,目光说不出来的怪异,那是自然,皇后娘娘跟二皇子那是出了名的不对盘。
  “皇后娘娘,请,请放手。”
  瞧这孩子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
  “我……”
  好不容易开口,正好又撞在一起。
  他脸色涨得通红,好像是我把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给打散了一样。
  对他一直都是很不一样的感觉,他不像芪沁,一直就跟我同一阵营,也不像芪沁,娘亲死后是我一手带大。
  他对这个宫廷里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楚也记得清楚。在他面前,总有些无所遁形的感觉。“你不说是吧?”临近夏日,微风过处带着点湿热的感觉,却不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给你讲个笑话。”
  “……”他脸上的表情很恍惚,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前,呃,”我整理了下思绪:“有只失恋的狼到处觅食……”
  芪善恍惚的表情更甚,很诡异。
  “它听到屋里有女人在训孩子:‘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狼’。”我留神看他的表情:“结果那孩子哭了一夜,狼在门外痴痴地等到天亮,你知道它说什么吗?”
  芪善定了定神:“狼不会说话。”
  “噗哧——”他跟颜莛昶还真是差不多,先天幽默感不多,需要后天培养:“重点不是它会不会说话,我们就假设下它会说话可以吗?”
  他迟疑地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我不知道它说什么。”
  我感动,这实诚孩子,心眼其实不坏,再怎么也不过才十几岁,人情冷暖,逼得人不得不防备。“那只狼含泪长叹一声,说:‘骗子,女人都是骗子!’”
  我一说完自己都觉得很冷,但是芪善居然很合作地笑了笑。
  “连狼都知道女人是骗子,完全不用在意,你母妃也是逼不得已的。”我道。他笑笑:“皇后,我母妃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远比您清楚。”
  我的笑容肯定僵在了脸上。
  “女人是骗子……”他慢慢地朝前走去,走了几步似乎是发现我还在原地没动,才回头道:“皇后娘娘,怪不得我母妃要输给你。”
  他的口气,有点忿然,有点洒脱。
  “你会活着回来么?”他又问。
  他的眼神很认真,可我怎么觉得不对劲。
  “当然。”
  我很坚定地回答他。
  他笑了。
  “你长得像你父皇。”我看着他,柔声道。
  “是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道:“皇后娘娘,多谢你几日前挺身而出,不过对于我来说,去或不去都是一样的。”
  我笑:“你想当太子?”
  “我,不知道。”他似乎没料到我说话如此直截了当,有些尴尬。
  “你还记得么?当年我在宫里的时候,你母妃要我席藁待罪,就因为我当时芪沁跟你打架。”听到我这么说,他面色一变。
  “当时我觉得很生气,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得受着?”我道:“但是后来我就看开了,我一边跪,一边骂,心里就好过了点。”
  芪善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继续道:“我没骂出声,只是在心里骂,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要是每一件每一桩都去计较,你不觉得累?”
  我等了很久,他都没说话。
  就在我觉得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他才开口:“累啊,我很累………”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黯然神伤。我朝他身边走去,离得这么近,才发现他的个子只差了我半个头,于是道:“你跟芪沁差不多高吧。”我比划了一个高度:“以前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
  四五年间,什么都变了。
  那时候的他是颜莛昶的独子,趾高气昂得紧。
  “好了,你的心结还得自己慢慢琢磨,想通了也就没什么了,还有别的事么?”我问他。他摇头。
  我转身欲走,却被一股拉力扯住了袖子。
  转过身,芪善满脸不知所措,他必定也知道自己刚才的作为是极度失礼的。我笑了:“怎么?”
  “皇后娘娘,请您务必平安归来,届时儿臣……”他抬起头看我:“儿臣……”是不是每个这么大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表面上看起来,叛逆又嚣张,好像什么都不屑一顾,可是又隐隐地需要你去关心,去爱护。
  我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代替你去么?”
  他再一次摇头。
  那样有点呆呆的表情,还真像他老爹。
  “你要跟你父皇一样,策马扬鞭,纵横沙场,”我柔声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你若是能学得他一半便好了。”

  扶姜.尹丰
  第二天起得很早。
  我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看见浩浩荡荡的车队,宫门渐渐模糊成一片,直到最后再也不见。这还是我进宫以后,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心里安慰自己,夏初北上还是有点好处的,正好避暑嘛。
  但是另一方面又有点舍不得。
  手腕上戴着的血玉镯子,戴得时候费了好大的力气,因为镯子实在太小,我皱眉说戴不上,颜莛昶冷笑说我给你戴。
  然后,颜莛昶皱着眉头轻描淡写地吩咐我“缩骨”靠,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女孩,骨头能有那么软么?于是在我的惨叫声中,颜莛昶非常顺利地把那镯子戴到了我手腕上,还满意地看着评价道:“不错。”
  不错个鬼,他故意无视我手上那一层被磨得通红差点破掉的皮。
  更悲惨的是明兰还乐呵呵地对我说:“小点也有小点的好处嘛,至少不会掉下来啊。”我满腹怨气无处发泄,越看这血玉镯子越不顺眼,颜莛昶在旁边可能是看出来点苗头,于是又轻描淡写地给我描述了下这镯子是多么多么地贵。
  总之就是价值连城啊价值连城。
  我心里想你这是红果果的浪费啊,于是把“趁颜莛昶不注意把这镯子敲个稀巴烂”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了出去。
  有点舍不得啊,这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吧,在扶姜未必呆很久,可是路程遥远啊。舍不得我的高床暖枕。
  舍不得那帮损我的,或爱我的人。
  舍不得颜莛昶。
  该死的,人还没走多远呢,就开始那么想他。
  血玉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柔柔的红光,顺着我的手臂滑动。
  我轻声笑,自言自语道:“果真小也有的好处。”
  事实证明在古代社会赶远路是很不人道的,从临辉到扶姜的都城尹丰,比我当年从平阳赶到临辉远得多。
  我自认神经坚强,可是赶了半个多月的路后,有一天早晨殷含殊来请安,屏气凝神了半天以后对我说:“娘娘近日清减了不少,微臣知罪。”
  我心里想,这算什么罪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对了,要到尹丰还要多久?”我问。
  “大约还有两三天。”
  “要是本宫骑马前行呢?”我试探着问。
  殷含殊眼睛只管盯着脚下的一亩三寸地,闻言立刻回答道:“娘娘,您还是饶了臣等吧。”真够直接,真够不给我面子。
  我摆摆手,让他出去。
  于是我继续在那布置华美的马车上呆着,瞪着一切生命体及非生命体发呆,导致明兰有天告饶:“娘娘,奴婢到底哪做错了?您为何日日瞪着我看?”
  瞧她吓得。其实我只是觉得看个会动会呼吸的人要比看木头啊珠宝啊褥垫啊之类的好点而已,车厢里有些书本,但是马车老晃悠,看书怕伤了眼睛。
  我叹气:“其实要是车厢里有只蚂蚁,本宫也不至于老盯着你看啊。”
  结果第二天,到了大皓与扶姜的边境,应太商早已接了颜莛昶的圣旨,派人护送,殷含殊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只雪白的鹦鹉给我解闷。
  结果第三天,我被那鹦鹉啄了一口,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估计是被弄成了烤小鸟,反正我是没吃到。
  结果第四天,尹丰到了。
  尹丰是扶姜的新都,距离大皓边境较近,根据我那点微薄的历史知识,大概是因经济重心逐渐南迁导致政治重心也随之迁移。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尹丰的民风跟
  迎接我们的队伍十分隆重,扶姜国主倒没亲自来,派的人倒不含糊,左一个亲王又一个皇子,绕得我头晕,强笑镇定地言谈一番,精疲力竭。
  看看殷含殊,没事人一样,言谈举止,风度翩翩,叫人不敢轻视半分。
  在驿馆内安顿了下来,说是晚上有接风宴,明兰早早备好了正装礼服,这一换起码又是半个时辰。
  等到我换完,又开始把我按在椅子上,恨不得有七八只手上来涂脂抹粉。幸好不用戴那个后冠,否则我会被人抬着出门,太重了,我记得当年跟颜莛昶成婚的时候戴了几个时辰,后面三四天我天天都要人给我揉脖子。
  我上马车的时候看见殷含殊骑在马上,一身紫袍,腰间佩剑,英气十足。现在看他,倒不觉得他跟思月轩相像了。
  驿馆到扶姜皇宫用了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待我扶着明兰的手下车,又开始有点头晕的感觉,原因大概是这段日子坐马车坐得我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回首看见殷含殊站在我身后,我微微颔首:“走吧。”
  在宫里待惯了,觉得这些园林景致都差不多,素闻扶姜皇帝喜好江南风光,这皇宫内苑大气磅礴,但今晚设宴的春晖苑却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
  彼此寒暄了一阵,扶姜的皇帝名叫耶律云祁,年纪三十有六,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当年他御妹耶律文棠之死与我还有点干系,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虚。
  说起耶律文棠,我倒突然想起,还没看见文珂呢。
  正想着,有太监高叫:“皇上驾到。”
  我捋平衣袖上的褶子,起身。
  耶律云祈同他的皇后身后众人跟随,犹如众星拱月。不过他可没颜莛昶生得那么俊朗不凡,初初一看,确实跟耶律云棠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这架势,倒让我有些想念颜莛昶了。
  他们一行渐渐走近,我依礼只须微微一福便可。
  耶律云祈同皇后颔首回礼,微微一笑道:“久闻薄皇后盛名,今日得见,果然惊为天人,大皓皇帝何其有幸,有此佳人在侧,辅佐颜氏江山永固。”
  我心中冷笑,不就是一个想笑话大皓牝鸡司晨的主么?老娘遇见得多了,不差你一个。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卑不亢地回答:“陛下抬举了,日后必如陛下所言,大皓江山永固。”耶律云祁眼神一凛,嘴角的笑容减淡了一些,带着人到了上座。
  暗暗觉得好笑,却见耶律云祁的皇后侧过头来,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待我看过去,她又避开了视线。
  这倒奇怪了。

  再会
  其实我对参加这种正式场合的宴会真的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理由如下:第一,领导要发言,而且还会抽空关心你挖苦你。
  第二,一般这种场合都是喝酒就跟喝水一样,管你谁谁谁,兄弟我敬你一杯先。第三,这些地方摆的东西倒是不错,就是可惜没机会吃。
  虽然吧,耶律云祈不是我直属领导,但是面子还是要给的。
  跟这人打机锋挺累,颜莛昶虽然也是皇帝,但是他还是我男人,好歹面子是要给的,但是耶律云祈不一样,摆明了损我,损大皓。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是人都是小心眼,无关男女。不过这里的酒倒是好酒,色清如水晶,香纯如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经久不息,只可惜度数稍高。我浅酌几杯,不敢多喝。才喝了几杯酒,却突然听到有太监高声叫道:“文将军到。”
  这话音刚落,只见一袭黑衣黑袍行至御前。
  扶姜贵族以黑色为尊,我早知道。
  这个人,斯文俊秀,行事古怪,心如蛇蝎却不表露,为他一己之利,视众人为泥壤;他却同我说,这是因为多少年前有个人教会他,如果不得到更多,那么连已经拥有的也会失去。我很少会想起他,但是今日一见,他风采依旧,好像根本没有变化。
  黑衣,玉笛。
  就好像又回到那段岁月里,只有我改变了一样。
  他上前,目不斜视地跪下道:“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臣有罪,竟然来迟一步,实有其他缘故,望皇上开恩。”
  话是很恭敬没错,可惜,文大将军,你的口气里没有一点恭敬的意思好吧?我又抿了一口酒,且看耶律云祈如何作答。
  耶律云祈笑,声音中却隐隐有一丝不快:“朕自然知道你多为政事操心,今夜贵客远道而来,朕不罚你,且让你向贵客赔罪就是。”
  文珂笑着称是,落座之后,与我遥遥相对。
  他轻轻一笑,捧起满满的酒杯,用十分愉快的语气起身道:“文珂来迟,请薄皇后恕罪。”那目光清明,疏远而客气。
  他会不认得我么?我也捧了酒,柔柔一笑:“将军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是天姿秀出的人物;不过今日将军来迟,说罚是万万不可的,这美酒甘醇,将军多饮几杯也就罢了。”他“哈哈”一笑,仰头将一杯烈酒饮尽。
  我道:“本宫不比将军,酒量浅薄,我自随意。”说完抿了一小口。
  他回答:“无妨,无妨。”
  我笑笑,原来真的不一样了。
  以前我是清妓浮舟,他心存几丝怜恤,言谈举止尽皆随意,甚至跟我用一个勺子,喝一碗粥;可是如今,我口称“本宫”,身为大皓国后,他是敌国大将,言谈之间再不能随心所欲。本来,他算是亦敌亦友。如今我却不再奢求如此。
  侧过头看到殷含殊,他也在看我。
  勾着嘴角一笑,我又转过头去看文珂,果然,他也在看我。
  心知他一贯如此,奇怪的家伙。
  所谓宴无好宴,回到驿馆的时候我已经累得不行了,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又喝了酒,明兰给端了茶漱口,又端来一碗燕窝粥。我喝了几口让她撤下去。
  这夜里睡得不算安稳,来回里都在做梦,梦见了什么却不记得。
  事实证明我薄碧氏出使不过是为了撑面子,大部分正事还是要靠殷含殊,比如他去跟那帮扶姜人谈来谈去的时候,我基本是在驿馆里无聊。
  殷含殊谈的事情没什么进展,难得偷了浮生半日闲,我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叫人把他叫来,摒去众人,我道:“含殊啊……”
  看他满脸不自在的表情,我立刻换了称呼:“殷含殊,你看这天气,真好。”他点点头:“臣知道。”
  “那什么?天气好就该出去走走嘛……”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脸色,嗯,基本还不算难看。“娘娘的意思是?”
  “反正难得来一趟,不妨出去走走,我挺喜欢尹丰的。”
  殷含殊一脸义正词严的表情,看着我不说话。我等了很久,差点以为他真的要拒绝。谁知道他居然笑了。
  这人笑起来好看我知道,那双跟思月轩一样的桃花眼勾人得不行:“臣知道了,请娘娘先行更衣准备。”
  我点头,出门得换件利落点,不起眼点的衣服,这我还是知道的。
  “那臣也去准备一番才是,娘娘,臣告退。”
  看着他走出去,我突然有些觉得不是滋味。
  他太客气了。
  无论是应太迟,还是若水,见了我都并没有什么拘束,偏偏只有他一个,像是刻意要跟我划清了界限一般,让我也觉得不自在。
  就算再不济,我们也算是表姐弟,他跟若水关系也不差啊,为何就是对我,那么疏远?

  出门
  换过衣服,再交代人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我跟殷含殊出门了。
  我说我不喜欢太多人在旁边,果然出门的时候就只看见他一个。我还特傻地问:“其他人呢?”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在看白痴:“后面跟着,娘娘不是说不喜欢让太多人跟着么?”我被他盯得不自在,走了几步又问:“明兰呢?”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继续朝前走,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你能不能别走我后面?”
  殷含殊迟疑:“按规矩……”
  “按规矩我还不该出门呢,给我走旁边来。”我道:“哪里那么多规矩,都在外面了,一切从简,按规矩你还该叫我一声‘姐’,怎么都没听你叫过?”
  他沉着一张脸,跟我比肩朝前走。
  我笑,是,我当然知道什么叫规矩,但是好不容易能离宫里远远的,我难道就不能放纵一下?这么几年,颜莛昶在我面前放下架子的时候虽多,但他终究是皇帝。
  居上位者,其实是不该有那么多羁绊的。
  殷含殊与我走得不是很近,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怡人,突然想起若水跟我说,含殊很有才,闲的时候替她调香,我才想起好几次去忆仙居,她那里燃的香总是不同于别处。
  “殷含殊。”
  “嗯?”
  “若水在忆仙居燃的香是你替她调的?”我问他。
  他没说话,隔了好一会才道:“不是。”
  我惊讶,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尹丰的集市看起来跟临辉差不多,吃食,杂物,大多都是这些。
  北方好像都有很多人在叫卖冰糖葫芦,我对这东西倒是一点兴趣都没,不过如果是小之的话,应该会很喜欢。
  大概是发现我一直在盯着看,殷含殊问:“想吃冰糖葫芦?”
  这倒好,出门在外不能叫我娘娘,我也不想听他叫我夫人,干脆省了称呼。我摇头:“没兴趣。”
  他就不说话了,我们继续朝前走,一路上看来看去,但是什么都不买。
  我想起以前跟应太迟出来,他拉着我去爬山,结果遇见了文珂。
  一切都历历在目,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只有当我照见镜子里,看到那个珠环玉翠,眼神有些茫然的自己时,才惊觉已经过了好几年。
  “这个,你觉得怎么样?”随手拿起一个卖首饰的摊子上摆的珠钗问他。殷含殊看了一眼,满脸不屑:“太俗。”
  暂且无视那小贩黑成锅底的脸,我继续拿着摊子上面的东西看。殷含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废话尤其多。
  “难看。”
  “作工太差。”
  “这也配叫玉?”
  “成色太差,不够通透。”
  我拿一样他批判一样,那小贩的脸色真是没法看了,忍不住出声骂道:“你是哪来的疯子?左右我这里没有好货色,请两位别处看去。”
  殷含殊冷笑一声,不答话了,他这人自视甚高,像这种争吵他根本不屑。我苦笑:“小哥,不好意思。”说完就对殷含殊道:“走吧。”
  他嗤笑一声,转身。
  谁知道那小贩竟然在后面道:“买不起还充什么大爷?”
  老娘怒了,转身正准备对他进行思想教育,居然看不起穷人,更何况老娘这么有钱,怎么会买不起?但殷含殊比我手脚快多了,我就看到一锭银子从他手上飞了出去,然后擦着那小贩的脸落在了地上。
  小贩被吓了一跳,跌倒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
  殷含殊冷笑:“够不够?”他手上抛着另一锭银子玩,斜眼盯着那小贩从地上爬起来。那小贩嘴唇发抖,我还以为他会骂出来呢,结果他伸长了脖子大声叫唤:“来人啊,有人打劫良民——”
  我差点跌倒,到底谁是良民谁不是啊?眼看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渐渐地聚了过来,我当机立断抓了殷含殊拨开人群往外跑。那小贩还跟杀猪似地叫:“他们跑了——”
  之前还是我拉着殷含殊跑,结果后面就成了他拉着我跑,拐进一条小巷,我扶着墙喘气喘了半天,他大气都不喘个。
  “你今天怎么了?”我缓过气来,才问。
  他摇摇头,板着张棺材脸。
  “哎,亏大了,白扔了一块银子,什么东西都没买。”我靠在墙上,半真半假地抱怨。“宫里什么没有?”他倒不在意。
  我白他一眼,这人就是不懂节约,其实我第一次拿起来看的那支银钗还不错,样式简洁,虽然在宫里我随便捡一支钗子都比它名贵几百倍,但是那些太华丽的东西看上去老是觉得没真实感,还是那银钗质朴简单。
  “你懂什么?”我反唇相讥,“你翩翩公子,我教养不佳,你姐姐难道没跟你说过?”他居然笑了。
  “其实也没那么可惜。”他从袖子里抖出来一样东西,我一看就愣住了。继而大笑,眼泪水都快给我笑出来了:“你有没有听过戏文里有一句?”他一本正经地问:“哪一句?”
  “卿本佳人,”我捂着笑疼的肚子:“奈何做贼?”
  他也笑:“吾非佳人,为何不能做贼?”他把银钗递给我:“何况我这虽是不问自取,但也留了银子给他。”
  他一脸我没做错的大义凛然样。
  钗子正是我看上的那支,谁知道他居然有这么快的手脚,什么时候拿的我都不知道。不过要我说的话,那银子够买好几支这样的钗子了,
  我站直身子,看着他一脸笑意,鬼使神差地伸手拍拍他的肩:“真有你的。”他脸色一变,我讪讪地收回手。
  干嘛啊?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
  这场闹剧过后,我们也不想再在街上晃,于是找了间棋社,让老板备了好茶,选了间雅致的屋子,临窗而坐,下棋。
  我很久没下,棋艺生疏,每下一步都要想很久,以前颜莛昶总是说我不是下棋的料;但殷含殊耐心十足,慢慢地抿着茶,间或往窗外看一眼,不怎么说话。
  “下在这里还是那里呢?”我小声嘀咕。
  殷含殊放下了茶,闲闲地道:“随便下呗。”
  我白他一眼,他一副“不管你怎么下反正都是输”的表情,让我着实不爽。他笑:“以前若水教我下棋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我的黑子落了下去:“真的?我就说她不是教人的材料。”岂止啊,根本是在误人子弟。殷含殊落子比我快多了,转瞬间就下了一子,又剩我一个在那看着棋盘头疼。想当年思月轩也说,这多简单啊,不就是比谁围的地大么?
  我赏了他一脚,把一整盒棋子都砸了过去,后来我们的下场是被若水督促着捡棋子洗棋子。

  棋社
  下棋下得我脑子都在抽筋,想耍赖说我不下了,可是对着殷含殊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少年老成,显得我是越来越幼稚。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突然听到外间有脚步声近了,有人怒气冲冲地道:“杨老板,这可是你待客的道理,平日里我来,这间屋子总是留着的,今日怎么就偏给别人占了去?”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只是听起来好像是冲我们来的。
  殷含殊的眉头又开始打结,他落下一子,出声道:“该你了。”
  我尽量把心思放在下棋上,耳朵却在注意外面的响动。果然听到老板连声赔不是,又道:“蓉郡主饶了小的吧——小的看今日来的两位衣着华贵,想来也是贵客,又没听说郡主要过来,才擅自做了主。”
  原来还是个皇亲贵胄。
  郡主?我撇嘴,都说皇帝的亲戚满京城地跑,在这尹丰果然也不例外。
  什么郡主王爷的,我薄碧氏见得还少了么?
  谁知道外边那位真的是娇纵惯了的人物,冷笑了几声,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贵客;你若是骗我,我让我皇后姐姐下令封了你的棋社,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话音刚落,人就推了门进来。我有点头疼,这是扶姜皇帝的小姨子啊,得罪是不好的,但是让她得罪我难道就好了?扶姜果然是民风剽悍,女子都这么轻狂张扬;再者说了,皇后的懿旨,还能封别人的棋社?顶多是派个人去尹丰府尹那透个风。
  话说回来,耶律云祁的皇后年纪也不大,应该跟我差不多吧,不过我比较好命一点,至少颜莛昶身边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环绕左右。
  我这边出神,殷含殊也没理她。
  “喂,你们——”
  我抬起头看着这位郡主,容貌跟耶律云祁的皇后竟然一模一样,也许是双胞胎吧,只是看上去比皇后有活力得多,长得挺漂亮的,不过那么傲气,让人不乐,她一身劲装,腰间还别着一条长鞭。“姑娘有何指教?”殷含殊终于抬起头,问她。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怒容:“本郡主要在这里坐着喝茶,你们赶紧离开。”乖乖,好一个没家教没王法的郡主。
  殷含殊笑着站了起来,手上的棋子脱手飞了出去,只见那棋子就这么直直地从她耳边擦过,嵌进了门柱里。
  蓉郡主勃然大怒,竟然立刻抽出腰上的鞭子,“啪”地挥过来,把我吓了一跳,突然想起当年,耶律文棠也是跟我一语不合,就从袖子里飞出几根梅花针朝我打来,幸好当时有应太迟。现在也不差,殷含殊冷哼了一声,腰上的佩剑果然也不是光用来装饰的,只见一道白光掠过,可怜的鞭子被殷含殊的剑削去一截,落在地上。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啥,殷含殊,你也太不给小孩面子了。”
  这话一出口,殷含殊笑,蓉郡主气得七窍生烟,那断了一截的鞭子好像蛇一般缠上了殷含殊的剑,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有人道。
  “阿蓉,不要胡闹。”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不是文珂是谁?
  果不其然,文珂慢悠悠地从门外踱进来,听他叫那么亲密,我暗暗翻白眼,又是个被狼盯上的小丫头,估计有一天被他卖了还得替他数钱的那种,跟耶律文棠没两样。
  蓉郡主看见他进来,收了鞭子,顿时变脸,紧紧地抓了他的手臂,道:“文哥,这两个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欺负我。”
  喂喂,谁欺负你啊?摆明了是你先用身份压人,被殷含殊教训了还不知道悔改。文珂不说话,殷含殊开口道:“文将军,一场误会。”
  “自然是误会,”文珂悠悠地看着我们:“两位今日如此好兴致,偏偏被这小丫头搅和了,文珂替她赔个不是。”
  那蓉郡主狐疑地看着我们。
  “阿蓉,你才回来所以不知道,这两位可是扶姜的贵客,你这性子真是该改改了。”文珂言语亲昵,但眼神却很冷淡。
  “文哥……”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文珂打断:“来人,送郡主回去。”
  “我不回去!”小女孩闹起脾气来。文珂手下的人也面面相觑。
  文珂板着脸道:“王爷早就问起你了,今日回了城,竟然也不先回去请安,没规矩,”又皱眉吩咐:“你们都聋了,赶紧送郡主回去,出了什么事王爷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这话比什么都管用,人都是要自保的。
  蓉郡主忿忿地瞪了我们一眼,又瞪着文珂:“你讨厌——”
  说完拂袖而去。
  我“噗哧”笑出声来——真是一场琼瑶剧,片名就叫“她爱他他不爱她但是她就是爱她可惜不知道他爱谁”。
  文珂也笑了,道:“她自小就是这脾气。”
  我摆摆手:“我也没放在心上。”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最后道:“说起来,我吓了一跳。”我道:“文将军不是也一样?”皇帝设宴,他竟然姗姗来迟,这等臣下,若是在颜莛昶面前,早就想方设法地拖出去,早砍死早安心。
  他又看了一眼殷含殊:“这么些年,你们的变化还真大,人变了些,连名字也都变了。”我愣住。
  殷含殊的声音很冷:“敢问文将军,此话怎讲?”
  文珂皱眉:“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是姓思。”
  我不作声,其实殷含殊的确跟思月轩长得像,只是气质不同,文珂却误以为他是思月轩。殷含殊不自然地笑了笑:“文将军,那是家兄。”
  文珂也愣住,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笑:“坐吧,站着说话不累么?”
  他们俩对视一番,没说话,文珂依言坐了下来。殷含殊道:“我出去候着。”我不便勉强,只好点点头。
  默默无言地伸手倒茶,只觉得口干舌燥。
  “你变了很多,”文珂开口道:“刚见你的时候真的是差点叫出声来,原来你现在是皇后了。”“一言难尽,”我苦笑:“发生太多事了,我也说不清楚,你就当现在的我还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浮舟,只是换了个名叫薄碧氏。”
  文珂算是浮舟的朋友,但不会是大皓皇后薄碧氏的朋友,若我是薄碧氏,我们就成了敌人。“是吗?”他喝完一盏茶方答道。
  “嗯。”我点头。
  “不知不觉过了好几年了,”他莞尔:“颜莛昶还好吗?”
  这就是我喜欢他的一个地方,说话够直接,以前当这他的面也敢直呼颜莛昶的名字,这背后也不会客气。
  我把茶放下:“应该还好吧,毕竟我也大半月没见着他了。”
  他笑笑:“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宫跟那个人在一起了。”
  心里微微一疼。
  “他死了。”
  文珂怔怔地看着茶水,轻轻地“啊”了一声。
  我不说话,他又开口:“人死不能复生,你且想开点吧。”
  我白他一眼:“你看我像是想不开的吗?”
  他哈哈大笑:“我看你这样子,倒真的很像那一次——”
  “哪一次?”我也好奇。
  他狡黠一笑:“那天夜里,颜莛昶踢了你一脚,我给你说明来龙去脉。”我了然。
  是了,那天晚上,我云里雾里地被他偷亲了一下,我伸手打他,被他避开。“你还好意思说?堂堂将军,好似登图浪子一般。”我继续白眼。
  “你对着颜莛昶也是这态度?”他继续笑个不停。
  “你管不着。”我脸上一红。
  他笑得跟偷了米的鸡一样:“我是管不着,只是作为朋友,出于关切之意,随口问问罢了。”我的手抖了一下。
  其实也没啥,我只是特想抽他。
  我胖了?!
  跟文珂聊天感觉不错,毕竟这也是一老熟人啊,长得又不是月朦胧鸟朦胧,看起来赏心悦目,最重要的人,是这人老实不客气,从我是浮舟开始就没客气过!!
  对这种人,我也不用客气。
  比如说他现在,喝了一口茶,闲闲地打量我,最后说了几个字:“你胖了。”我X你个王八蛋啊,我减了那么久的肥,居然还有人说我胖!!!我磨着牙问他:“是吗?”大皓又不是唐朝,以胖为美。
  他继续喝茶,颇为潇洒地点了点头。
  丫还敢点头?我继续磨牙磨得山响。
  他笑:“其实不过是句玩笑话,我记得你从前就不喜欢别人说你胖了。”我点头,废话,哪个二十一世纪来的女人会希望听到别人说“啊,你胖了”?他道:“有的人许久不见,形容憔悴,早不是当初的模样,”他把茶搁下:“而你却更胜从前,这说明你过得好。”
  我略略一怔。
  “你也一样。”我道。
  他朝窗外看去:“你还记得我当年那句话吗?”
  我想了想,摇头:“你说了那么多,哪一句?”
  “浮舟浮舟,浮世之舟,来是空言去绝踪,随波去处思悠悠。”他面上挂着一丝微笑:“浮舟,是个好名字。”
  我的心里酸酸的,却笑了出来:“这哪里是一句,是很多句才对。”
  其实当年我是浮舟的时候,真的是为了这句感动过。浮舟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弱质女流,当年那些人物有哪一个是将我放在了心上的?思月轩纵然好,我也要心心念念地去想,有朝一日能站在他身边,世间众人不会嘲笑我,会认为我们登对。
  但是他却负了我。
  我从来没认为文珂是个好人,但是他对我说的话,我却喜欢。那时候我多单纯,身边出了那么多事,人人都瞒着我,只有他一个,为我解惑。
  他还跟我说,他从前有心宜的女子,却为了权势离他而去,最后香消玉殒。他那时候将平日里的那些轻浮一应收敛,表情落寞。
  捏起有一粒晶莹的棋子,他注视了许久,突然问:“那你现在叫什么?”我的目光被那棋子闪烁的光泽吸引住,忍不住“啊”了一声。
  他把棋子轻轻一抛,落进了棋盒里。
  “你不是知道吗?”
  “我知道的,是那个大皓来的皇后,不是你。”
  我看着他,又是那样认真的神色。犹记得我跟颜莛昶说过,这世间上多少事,嬉笑怒骂就过去了,可谁又真的认真了呢?
  这世界上,认真的又有多少?
  我的嗓子里有些痒痒的,难受,侧过头去用手掩住,咳嗽了两声,才转过脸对他道:“我现在是薄碧氏,薄情的薄。”
  他那一瞬间恍惚的表情让我想起颜莛昶。当年的颜莛昶,在病榻上,就是这么看着我。“碧氏?”
  我倒出一点茶水,用手指沾了写给她看。
  碧绿的碧,阏氏的氏。
  我可以感受他很专注的视线,脸忍不住有点发红。
  该死的,我多大年纪了还会被人看得脸红?
  他就这么看着我写完,才道:“其实,这也是个好名字。”
  我哂笑:“我也觉得。”
  他又笑:“其实我以前想,再也没机会遇见你了。”
  这真是句实话,他真的不会再遇见浮舟了。
  那个没有薄碧氏记忆的浮舟,单纯,良善,不是不聪明,就是懒懒的不愿意想,任着别人欺瞒;遇到了危险,思来想去却还是会义无反顾。
  浮舟不会嫁给颜莛昶。
  浮舟不会替颜莛昶打理国事。
  浮舟不会被朝廷众人怨恨。
  那样年少轻狂,只爱着思月轩的浮舟,在那一年,已经死去了。
  谁都找不回来。
  每一个看我的人,身边的每一个,都觉得我变了。颜莛昶,应太迟,若水,芪沁……就算每个人都不说,但是从他们的眼神里也知道,我变了。
  从浮舟变成了薄碧氏。
  “这不就又遇见了么,”我打趣他:“要知道世事难料。”
  他噙着嘴角笑,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今日是特意来见你的。”
  我惊讶。
  “大皓的皇后出来串门子,我文珂知道,耶律云祈的人会不知道吗?”他沉声道:“好自为之吧。”
  我也站起来:“多谢文大人提点,本宫自然很清楚当中的厉害关系。”没留神,袖子将茶杯扫到了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动。
  殷含殊推门而入,看见我们这样,站在原地不动。
  冷笑着问:“只是文将军的胆子也颇大,你也不怕耶律云祈找你麻烦?”文珂转过身去,从殷含殊身边擦过:“他一贯找我麻烦,要是担心,早就担心死了一百回。”我听见他下楼的声音,还有老板热情的招呼声:“文将军慢走。”
  殷含殊走了过来,问:“没事吧?”
  我的手扶着桌子,觉得头有些晕眩:“没事。”
  殷含殊便不说话了。
  我道:“这个文珂,胆子也太大了。”
  殷含殊摇头:“依我看来,他这般作为,必定是有恃无恐。”
  “算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他点点头。

  皇后
  形势比我想象当中要稍微差一点,这从殷含殊时不时皱紧的眉头上可以看出来,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问他,是不是真的很累,要不然干嘛老皱眉头?
  殷含殊叹气:“回娘娘的话,臣只是喜欢皱眉头。”
  我靠,当我傻的。
  其实我很清楚殷含殊的难处,颜莛昶太清楚扶姜人的心思:谈是可以谈的,但是绝对谈不拢。于是他的目标就是,又要争取谈判的时候不吃亏,又要不至于激怒对方导致我们有来无回,这个中利害关系他要一人掌控;相比较之下,我就是一吃闲饭的。
  难怪颜莛昶也说,殷含殊是个很好用的人才。
  这些天看着他还要更憔悴,想关心也没处下手,有一日晚间我失眠,到院子里散步,才发现这人憔悴得很有道理,都这么大晚上了,他那屋子里灯还亮着。
  想去敲他屋子的门,但是想想人言可畏,还是算了。
  满院子里月光如牛乳铺地,抬头看见月亮,是个横挂着的月牙,颜色带着一点诡异的橘;夜里有风,夹杂着些许热气扑面而来,耳边听到树叶摩挲的沙沙声。
  很惬意。
  大概是不在宫里的关系,感觉要自由多了。
  把鞋给踢掉,坐到台阶上。
  地上有少许砂石,磨在脚上不是很舒服。我双手支着下巴,盯着月亮发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我才回神。
  因为听到门开阖的声音。
  抬起头看,原来是殷含殊出来了,他看见我,愣了一下,居然也没行礼,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这话是不太客气,但听着感觉可比他左一个“皇后”又一个“娘娘”顺耳多了,我站起来,有点不稳当,保持一个姿势坐太久脚都快麻了:“你不是也在这?”
  他满脸诧异的表情盯住我不放,最后过了很久,他才道:“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吧。”说完就要走。
  我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结果脚真的麻了,“哎哟”一声就往左边歪,手支在台阶上,被一颗小石子给磕到了,我倒抽一口凉气。
  肯定破皮了。
  殷含殊大步朝这边走来,一手把我拉起来,面无表情:“怎么了?我看看。”他伸手碰了碰我的小腿。
  我觉得小腿很酸很痛:“别碰,我脚麻了。”
  “脚麻了?”他问。
  “嗯。”我不耐烦。
  “你平时里有空也该多走走。”他又习惯性地皱眉。不过这弦外之音我倒是听出来了,是嫌我不爱运动。
  “再说了,脚麻要站起来才行。”
  “是么?”我很怀疑。
  他扶着我站起来,让我把脚踩在地上。果真如他所说,虽然一开始很疼,不过过了一小会,果然好多了,只是脚上残留着一阵阵的酸麻感。
  以前脚麻的时候在床上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等着疼过去。
  也许我这个人就有这习惯,疼,忍着,疼过了就好。
  什么都忍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
  我还真能忍。
  “好了吧?”殷含殊松开扶我的手。
  我点点头。
  他道:“那你回去吧,早点睡,明日耶律云祁的皇后要邀你入宫。”
  我差点把这茬给忘了,那行程上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想想都寒,跟她聚一起干嘛?对我诉说被男人三妻四妾困扰着的苦?抑或是请教我驭夫之道?天地良心,谁管谁还说不准呢,这帮果然是愚民,都被颜莛昶那贱人造成的表象给蒙骗了。
  他就这么转身要走,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冲他喊:“殷含殊。”
  听到我叫,他顿住脚,慢慢地转过脸看我。
  “你饿不饿?”我问这话的时候觉得有点丢人。
  他摇摇头。
  气氛很尴尬,我正琢磨着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声绵长的“咕噜”声。这声音怪耳熟的,有时候我肚子饿了也会听到。
  但今天肚子饿的不是我,我忍住笑问:“你肚子饿?”
  殷含殊脸红了。
  “娘娘,该起身了——”
  可不是该起身了吗?有个人在你耳朵边喋喋不休地碎碎念,要是还能睡下去我就真成神仙了。我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来,让明兰给我穿衣,然后端水来让我洗漱。
  昨天晚上殷含殊本来要人给他端东西来吃的,我说别啊,我们还是去厨房偷吃比较好。结果我们真的去了,倒腾了半天就找到点糕点果腹。
  还真有成就感,一堂堂的尚书,和谈使跟一个皇后,跑去厨房偷吃。
  我任她摆弄半天,她边给我梳头边道:“娘娘啊,你说这扶姜的皇后娘娘是想干嘛?”我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继续打呵欠:“不知道,估摸着也就说说话呗。”明兰的手上没停,却看着镜子里的我道:“听说那位娘娘也跟您差不多的年纪,年轻得很;不过还是我们娘娘漂亮,再说了,也是我们皇上俊朗些。”
  我听得想笑,敢情在她眼里好看就等于一切了?
  “不过娘娘,我听人说,扶姜皇帝很不喜欢那位皇后。”
  “是么?”
  其实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皇后有几个是拿来宠的?说穿了就是一摆着好看的门面,有权有势可,无权无势亦可,完全看皇帝的需要。
  女人在这里,就是这么可悲的生物。
  所以我运气真好,遇上了我爱的,还有爱我的,皇后的日子过得舒舒坦坦,怎么都该知足了。“难得她那皇后的位子坐得这么稳。”估计背后也是有势力支持的吧。
  “皇后娘娘说得没错,”明兰把我的长发挽成髻,别上钗子:“戈月家也是王族,世代出名将,可惜的是这一代,只有两个双生女儿,不过不管怎么说,扶姜的名将,多出于戈月麾下。”“原来如此。”我取了一对明珠耳坠戴上,并不怎么用心地听她说话。
  “皇后娘娘可曾见过戈月家那位郡主?听闻她跟扶姜皇后生得一模一样。”就是那位蓉郡主吧,戈月蓉,看着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原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居然还没出嫁,奇了。
  “我见过。”
  “听说她也是早就跟朝中大将有婚约。”
  我的手顿在耳边:“是谁?”
  “文珂,文将军。”明兰道。
  唉,我就知道。
  这男人真不是个好玩意,两个女人都葬送在他手上了,明明都不爱别人吧,还老招惹小姑娘,之前是公主,现在是郡主,怎么瞧都是好货色,为什么就都搭上他呢?
  难道真的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未时的时候进宫,这次比上次好得多,不用被一堆人像去动物园看猴子一样盯着瞧,下了轿之后,有几个乖巧的小婢带着我朝御花园里走,直到走近一处水阁。
  她们恭恭敬敬地给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官行礼:“风姑娘,贵客已到。”
  那女官神情傲慢,略一抬下巴,道:“我知道了。”那几个小婢识趣地退下。“娘娘,奴婢名叫风明晖,请娘娘随我来,我们皇后娘娘早就在等着娘娘光临。”这个明辉,语气恭敬而疏远,不卑不亢的态度倒不错,不过她的相貌,看起来倒有点眼熟,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真奇怪。
  她在前面引着我朝水阁里走,不消片刻,就看见扶姜的皇后趴在栏杆边侧坐着,伸手抓了鱼食洒进水里。
  池水清澈,看得见数尾红鱼聚在一起争抢饵食。她身边的一个宫监看见我们前来,轻声地禀告道:“皇后娘娘,贵客到了。”
  她朝我这边看过来,嘴角一弯,拍掉手指尖黏到的鱼食,站起身来,颔首道:“薄皇后远道而来,我却招呼不周,还请担待。”
  我也笑:“戈月皇后太多礼了。”
  叫得真不顺口,平日都是别人称呼我为“皇后”,今个我却要叫别人。
  她展臂道:“请坐。”
  水阁中央有一张圆木桌,我在桌边坐下,她也坐了下来,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跟薄皇后说几句体己话。”
  众人应声而退,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跟她有什么体己话好说的?
  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笑着斟酒,从袖子里露出一双玉腕,雪白丰盈:“我们都是一样的身份,彼此称呼简单些好,我单名一个俪字,小字慧君——你称呼我阿俪就好,我未出嫁前他们都是这般叫我;我叫你碧氏吧。”
  都说北地民风直率彪悍,这女人果真是挺热情的,我能说什么呢?只是点点头。她把酒盏递给我,道:“无论如何,我先敬你一杯。”
  说完仰头就干了一杯。
  既然她都先干为敬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好随她,也干了一杯。
  “文珂跟我说,阿蓉那傻丫头,竟然在茶社得罪了你,”她继续倒酒,又敬道:“她是自幼被宠坏了,见了谁都是没规没矩,偏偏戈月家的人,甚至连皇上都爱她那脾气,直来直往,尽宠着她,到了现在十足的无法无天。这杯酒就当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给你赔不是好了。”
  我举杯与她对视:“岂敢岂敢?蓉郡主性子直率,自然是有她的好处,你也不必担心。”想她们戈月家如此势大,戈月蓉又有个皇帝姐夫,动辄嚷嚷自己有个皇后姐姐撑腰,成日拎着鞭子想打谁就大谁,想她不娇纵都难。
  这样的女孩子,生来就有太多东西了,连一点挫折都没有,让人喜欢不起来。反而是我面前这个戈月俪,两个人虽然面容相似,但论起气质,行事作风,比之做妹妹的不知道高出多少,当个皇后绰绰有余了。
  戈月俪笑。
  “我曾听闻,碧氏你独得皇帝恩宠,真是令人羡慕。”
  我讪笑:“你说笑了。”
  “不过对我来说,宠不宠无所谓,”戈月俪兀自斟酒喝:“文珂早年常跟我说,不是自己心里那一个,别的谁在他眼里看来,都是一样的。”
  我嘴里的酒差点喷了出来。
  “你别惊讶。”她笑笑:“我跟文珂可算是青梅竹马,还有绮罗跟阿蓉,我们四个都是一起长大的。”
  戈月蓉我知道,但绮罗我还真不知道:“绮罗?”
  “扶姜开国,太祖封三异姓王,戈月家,百里家,华家皆在此列,”她解释道:“如今百里家中落,戈月家势头正盛,还有华家,华家……华家早就成了过去。”
  我点点头。
  戈月俪继续道:“绮罗姓华。”
  原来如此。
  “要说感情好,绮罗跟文珂可比我亲密多了,可惜她心高气傲,”戈月俪苦笑:“当年她比我先入宫,恩宠得尽,可惜为人所害,华家最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我们四人如今只剩下三个,文珂从未释怀。”
  文珂喜欢的人,华罗绮。
  都说她心高气傲,行事剑走偏锋,棋行险招。虽然没见过她的样子,但是可以想象她是哪种气质的女人。
  “自从我成了皇后,文珂也来得少了,毕竟人言可畏,我也不想令他难做,”她的视线落在水池上:“这个宫里那么大,对我来说,六年却如一日,见的人,做的事统共就那么几桩,好生无聊。”我稍微有些惊讶,我本以为她是个很随性淡定的人,结果不是;听她那口气,她做这个皇后多半也不安生;至于她跟文珂,我看未必是朋友这么简单。
  “做皇后就是这么无聊,偏偏还有那么多人觉得掌管后宫风印是福气,好笑。”她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我百感交集,只得道:“可是不做皇后,又能做什么呢?”
  她倒酒的手顿了一顿,然后把酒盏放了下来,怔怔地看着我。
  “是啊,又能做什么呢她莞尔一笑。
  她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斜倚着看池水:“文珂跟我说起过你。”
  我也跟着站起来,走了过去:“实在是我三生有幸,能与文将军结识。”她居然笑了,低声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怎么都觉得这个话题很古怪,于是摇头:“我不太清楚。”
  真要说的话,我只觉得他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人。
  戈月俪笑眯眯地把酒水倒进池子里,我们一起看着池水荡出几圈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他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了。”戈月俪道。
  我没接口。
  她看了看我,道:“他就是个骗子,他说的话,最好一个字都不要相信。”这话可真够惊人的,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戈月俪突然捂着嘴笑,把我吓了一跳。
  “跟你开个玩笑。”她止住笑,又恢复那仪态万千的微笑表情。
  “呃……”
  “听他说,以前你跟云棠吵过架,”她皱了皱眉头:“说真的,以前我们最讨厌她,她习武不如绮罗,才学不如我,脾气比阿蓉还差,整天摆公主的架子。”
  无言,难道我要告诉她说文珂已经借颜莛昶之手把她除掉了?
  我可没那胆子,我还想活着回去呢。
  她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文珂做事不会瞒着我的;区区耶律云棠算什么?他的胆子大着呢,恃才傲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听她这样说话,倒没有半分埋怨,反而是一派激赏赞叹的语气。
  哎,文珂,你可真是万人迷,这些女人都着了什么魔?连我面前的这位皇后娘娘也难逃此劫。“你和他关系真的很好。”我感慨。
  戈月俪把空酒盏举到嘴边,那洁白的瓷器衬得她的唇如玫瑰娇艳。
  她幽幽一笑。
  “那是自然。”
  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可怜我根本没闹明白这女人找我到底干嘛的。她还在默默无言地看这一池平静的池水,我在旁边陪着她站。
  真的很想问她:“你觉得有意思么?”
  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我转身,看见风明晖疾步而来,然后跪下道:“娘娘。”戈月俪头也没回,把玩着那酒盏,冷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把你慌成这样?”我看见风明晖的目光里似有畏惧之意,肩膀也在发抖,但她还是恭敬地道:“娘娘,文大人求见。”
  这下戈月俪终于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风明晖还跪在地上,目光朝我一瞥,我将视线挪开,不再看她。
  戈月俪冷声道:“他要见,难道你还能拦着,请他进来吧。”
  这话真不像是青梅竹马的人会说的,听她那种口气,倒像是跟文珂有什么深仇大恨,那她之前还在我面前说什么他们感情如何如何好?
  风月晖退了下去。
  戈月俪对着我笑笑,那眼神里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闪而过。
  “平时里见不着,今个却来了。”她半是感慨半是调侃似的道:“可见还是要请对了人才行,碧氏说呢?”
  我干笑:“你说笑了。”
  这女人吃醋着呢,原来如此,废话了那么多,就为这么一破事。
  拜托你,我跟你可不一样,我跟我老公感情好着呢,暂时没考虑过找外遇——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再退一万步说,我就算找外遇,也找不到文珂这来吧,隔山千万里的,我吃饱了撑着才玩柏拉图呢。
  再说了,你一皇后啊,就算你再怎么不情愿也别做这种傻事啊?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而且这锅里的有没有毒还指不定呢。
  难道你真有含笑饮砒霜的勇气?
  我偷眼看着她,她在笑,笑得却很伤感。
  我们背后传来了脚步声,看样子,文珂来了。
  “浮生只若梦,”戈月俪突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什么良辰美景繁花锦绣,原来都是一眨眼,时时自嘲,虚名无处逃,故人知不知?”
  我不知道她说这,是给文珂听呢,还是给我听。
  “臣叩见皇后娘娘。”
  戈月俪转过身,这下脸上可全都是笑:“正说着你呢,就来了,起来吧,这些虚礼,见了就烦。”
  文珂站起身,也笑:“是么?我也嫌烦,可是没法子。”
  看着他们言笑之间,却似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我也没办法在一时之间想明白。就是觉得不对劲。
  戈月俪笑:“前段日子太后赏戏,怎么都不见你?”
  “公务在身。”文珂回答。
  “哦,”戈月俪笑得更开心了些:“以前倒不见你对这些事上心,可见人都是会变的。”“那倒是,对这个我再清楚不过。”
  我在旁边站着,听到他们俩的对话,更加觉得的确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戈月俪的笑脸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满面笑容,对着我道:“我素日里最不喜欢听戏,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看多了只觉得头晕,宁可静静坐着看两页书;但是那日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倒觉得个中自有好处。”
  “哦?”我笑了笑,“怎么个好法?”
  “那戏文上有几句,我感触颇深。”她道,“‘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本钱见他时才算得。’”
  她念出这几句,恰如婉转莺啼。
  我也笑,这比喻真是贴切,那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可不是就跟那欠了别人债的一样吗?谁说相思之情难以言传?这比喻真真有趣。
  她见我笑,又对文珂道:“如何,这几句有意思吧?”
  文珂笑着点点头:“我也是个不爱听戏的,不过这几句,确实好得很。”“怎么个好法?”戈月俪换上一副娇俏可人的模样,问他。
  文珂想了一想,突然问我:“薄皇后觉得是个什么好法?”
  这干嘛扯我头上,我苦笑:“这我可答不上来,只是觉得好罢了。戏文里好的东西多了,也不拘这几句。”
  “譬如?”戈月俪问我。
  我思索了一会,道:“你可曾听过这样几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彼时年幼,跟思月轩一起坐在屋顶,翻看书本,那书页泛黄老旧,旁边写满了眉批,都是思月轩稚嫩的笔迹,那时候桂花香气满园,心中惬意无比。
  我眯着眼睛笑,那时候,浮舟信这世上有东西可以天长地久。
  后来才发现是太过天真。
  戈月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文珂,轻轻拊掌道:“你那幅画,题上这几句倒好。”闻言,文珂的脸色变了变,似是欲言又止。
  呆在这听他们说话,总是半懂半不懂的,对我的心脏真不好,于是我装作抬起头看看天,问:“什么时辰了?”
  戈月俪道:“怎么?碧氏难道有什么要事?”
  我摇摇头,寻了个借口:“我只觉得有些不舒服,也许是昨夜里受了凉。”文珂看着我,又看看戈月俪。
  她倒没在意文珂的目光,只对我道:“那宣太医进来看看才好。”说完真的要人去传太医。我道:“这倒不用了,驿馆中有太医随行,我这也不像是病了,也许好好休息下又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够委婉了吧?如果这样都不让我走,就太那个啥了。
  “既然碧氏你身体抱恙,那我亦不便强留,本来还准备请你共进晚膳,罢了罢了,”她笑:“我让明晖送你出去吧。”
  我随着明晖往外走,走了几步突然听到戈月俪的声音,有几分激动与怨愤:“你满意了吧?”忍不住回头看,但她却又立刻平静了下来,好像文珂说了什么,反正我是没听到。明晖走了几步,不知道怎么察觉到我没跟上她的脚步,便转过身道:“薄皇后娘娘,这边请。”我也就不好意思再看,赶紧转过身跟她走。
  轿子是早就备好的,我扶着明晖的手上了轿,正准备松开手,谁知道她突然手一翻,十分迅速地塞了什么东西到我手掌中,我下意识地攥紧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人都没察觉。
  她推开,弯腰行礼:“奴婢恭送薄皇后娘娘。”
  起轿。
  我坐在轿子里,心跳加速,手上出了一层汗,那东西好似黏在手心了一样,很不舒服。掀开轿帘望出去,她已经站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笑着。
  猛然醒悟过来,她像谁。
  我打开手心,里面是一小片薄绸,我展开来看。
  转波阁内下毒不成,必有他策。
  速速掩人耳目,离开尹丰为上。
  文珂字。
  刚才我跟戈月俪见面的水阁,其名“转波”。
  就这么几行字,看得我冷汗直冒。
  戈月俪未必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她这么做必定有人指使。
  能够使唤动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皇后娘娘,也只有耶律云祁了。
  难道他也知道颜莛昶派我们前来只不过是拖一拖时间,好寻借口?想告诉我们,若是颜莛昶想要借口,他自然会造出一个,以此举证明他根本不畏颜莛昶出兵?
  再想想最近殷含殊疲累的模样,我心中大概有了个数。
  我冷笑,看来我还真得要逃快点。

  离开
  回到驿馆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暗,下马车的时候听见有人嘀咕道:“要变天了。”笑了笑,要变天了——可不是么?
  刚跨进自己的屋子里,就看见明兰站在屋子里,收整行装。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也好似没看到我一样,手上没有停,也没抬起头看我,那么恬静安好,跟那个平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孩没半点相像。
  她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笑道:“皇后娘娘回来了?”
  以前曾听闻她祖籍南方,语声侬软;如今却是满口北地的腔调。
  我竟然不知道一个人能掩饰得如此好,还是她太有天赋?
  还能怎么样呢,我只能笑:“难怪我觉得明晖眼熟,不过你知道有这个风险,还跟我来尹丰,你是戈月俪的手下?”
  她嗤笑:“戈月俪?就凭她也使得动我们两姐妹?”
  我也笑,原来戈月俪这个皇后竟然做得这般引人怨恨,我又道:“既然不是戈月俪,那就是文珂了。”
  她没说话。
  这么看来我猜对了。
  “原来你替我打点好行装了,那我什么时候能走?”我在桌边坐下,强自镇定。早知道我身边就无一人良善,想不到当年如此单纯的一个明兰,也是真人不露相;我身边有这号人物,颜莛昶可曾知道?又或者,这是文珂跟颜莛昶玩的把戏?
  要说文珂这个人,我真是看不透他,当年才选,他对颜莛昶也是老实不客气的做派,好像无所畏惧,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
  我想得头疼,苦无结果。
  她道:“月黑风高。”
  “殷含殊呢?”
  “你走他自然也走。”
  我道:“这个驿馆里的人呢?”别国的皇后落跑了不见了会是个什么场景?不是人仰马翻才怪。明兰幽幽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心一抖:“有些人留着也不会有用,不是吗?”我倒茶喝,心里发苦,最后我道:“是啊。”
  还能说什么呢?我身边有那么多聪明人,我自然该理所当然的笨一点,才有好日子过。她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入夜了,明兰进来点了灯,看我坐在那一动不动,把一个包袱放到桌上:“娘娘,这里有些衣物,请你先换上,到时候也不至于忙忙乱乱的。”
  我依言站了起来,解开包袱,里面是几件布衣,摸在手上却觉得还算细软,我本来准备自己换,但明兰却道:“小的服侍娘娘更衣。”
  我不作声,她上前来,我看着她一颗一颗解开云扣,道:“当年你在栖风殿摔倒,是假的么?”那时候她给我端茶,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我都为她担心,结果也不知道是左脚绊了右脚,还是右脚绊了左脚,她摔得结结实实。
  那时候我看着她,想起若水和思月轩。
  她笑笑:“我从小笨手笨脚,但说谎骗人却是好手;要不然该是我留在这里,我妹妹服侍娘娘了。”
  原来那个平静稳重的明晖才是妹妹。
  我叹道:“何苦呢?”
  她的手抖了一下,转到我身后,帮我褪下外衫,然后取了那布衣给我换上:“娘娘的命好,不代表别人的命也好,您难道不知道这世间上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全是用自己的一条命拼的么?”的确,我不知道。有的时候我都在想,我是不是太好命了一点?当我出了意外的时候,我身边有朱颜辞;我年幼无知的时候,有思月轩;当我被思月轩背叛,我还有颜莛昶;出使到扶姜,还有殷含殊护着我;我在这宫中险些出事,也是得到文珂提点。
  我是真的很好命吧。
  但是,我也失去过啊。
  命,记忆,爱人,还有……孩子。
  每一样都是弥足珍贵的。
  我闭上眼睛。
  明兰道:“娘娘请放宽心,等至夜再深些,主子来了,我们才能出城去。”我略一点头,算是回答她我知道了。
  主子……是指文珂吧。他竟然也要送我一程么?
  我趴在桌子边盯着烛火看,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料定是明兰,于是头也没抬就问:“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
  原来却是文珂。
  我坐起身来看着他,问:“要走了?”
  “嗯,殷含殊正在外头等着你。”
  我站起来就要往前走,走了几步发现文珂还站在那不动,于是问:“怎么?”他笑笑,居然走到桌边坐下:“走,也不急着这一时。”
  我气急:“你自己叫我走的。”
  他摆摆手:“今日一别,只怕从此真是再无机会相见,坐下来说几句话也好,日后牵挂也能作个念想。”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照他说的坐了下来,他看着我,笑道:“来尹丰一趟,感想如何?”
  “感想很差,尤其是当知道你在我身边留了个暗桩,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戏弄。”真是越说越气。
  文珂居然还是笑:“傻点有什么不好?再者,明兰也不曾碍你的事,你这次要想平平安安的走,还得靠她呢。”
  我一愣:“什么?”
  “算了,先不说这个,我还想问问你呢,戈月俪那天都跟你说什么了?”“说你是个骗子,你说的字最好一个都不要相信,”我白他一眼:“不得不说,她这话很有道理。”
  “那戈月俪自己也是个骗子,她这话是真是假你能分得出来?”
  我词穷,这显然是个悖论,就好比一个一直撒谎的人说“我在撒谎”一样,压根没有正确答案。文珂笑得好不得意,我看见就烦,脱口而出:“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笑得更开心:“的确,不过说实在的,我看你这辈子倒霉的,身边就没遇见一个好人。”妈的,这男人找抽是吧?
  我怒视着他,他敛了笑意道:“她有没有跟你说绮罗?”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点点头。文科苦笑,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样子”。我突然间有些于心不忍:“你还爱她?”
  “爱,怎么不爱?”他看了我一眼,长叹一声道:“又爱又恨,最开始,我以为我恨她多一点,慢慢的,我又觉得我爱她多一点,她做了什么都是情有可原;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又觉得,她的面目我都看不清楚了。”
  我笑。
  我们真像。
  “会这么着是很自然的事情,人一辈子要是只爱一个人,那才荒谬,你不妨跟我一样想:若是真的爱,到最后我都会告诉自己,是我不好;但是我没有,我觉得他错的,比我多。”我道:“这样一来,就证明我们爱得更多的,都是自己。”
  先爱自己,才能爱人。
  文珂的面色很平静,我们对视良久,终于他抬起手来,却又垂下。
  我不解。
  他笑:“我们走吧。”
  我跟着他从后门出去,看见殷含殊已经站在门外,也是一身粗布衣裳,我走过去,感慨人家就是长得贵气,穿成这样都像逃难的少爷,粗布衣裳难掩风华。
  我呢?算了,大学时候四十五块钱的T恤我照样穿,从小没爹没妈都习惯了。我就是一市井小民。
  “其余人呢?”似乎身边的人,都是侍卫之类的人物,有一些似乎眼熟,大概是我们自己的人,还有一些,完全不熟悉,我猜大概是文珂带来的。
  “你们先走。”文珂说得很简单。
  我沉默,殷含殊道:“娘娘,走吧。”
  没有人服侍我,我自己上了马,我又看了一眼大家,突然发现明兰不在,于是问文珂:“明兰呢?”
  文珂翻身上马,却不回答我的问题,策马在前方领路只道:“走吧。”
  我扬起鞭子,提起缰绳,策马前行,马蹄声,风声在耳边呼啸。我回头看了驿馆最后一眼。不是留恋,只是不安。
  跟着文珂往前走,路上的风景都是陌生的,晚风呼啸着刮在脸上,现在充斥着内心的都是疲累。不是因为骑马累,而是觉得发生的那么多事很累。
  大约前进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一处庄院,文珂停下马:“停。”
  我气喘吁吁地把马停住,抚着胸口。
  其他人停在几丈开外,文珂跟殷含殊在前方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我叹气:“累死了。”
  正准备翻身下马,突然发现两个人都在我马侧,伸出了手。
  我一愣,他们俩也愣了,立刻把手伸了回去。
  文珂好像不甚在意地道:“下来吧,还要作点准备。”说完率先走开。殷含殊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也走了,一大帮人就等着我。
  我只得讪讪地下了马,跟着他们走进庄院。
  进了庄院,看到几辆简朴的马车,还有一些货物。
  “扮成商人?”殷含殊问。
  文珂点了点头:“我会派人护送你们。”
  我道:“这时候可以出城么?”如果我没记错,城门早就该关了,不到明天早晨怎么出得去?文珂道:“等不到那个时候,今晚上守城门的人是谁?”他这后一句却是在向别人发问。有一个他手下的人道:“大人,是风明柬。”
  “风明柬?”文珂笑:“他手下都是心腹,要出城门也未尝不可,你们派个人先去知会他一声。”
  姓风,大概又是明兰的兄弟吧。
  “你倒是胆子大,这样的事情做出来,也不怕被上头知道?”
  “若你在我这位置上做事,也就知道有的东西就是要欺上瞒下。”文珂笑得十分奸诈。我看了殷含殊,他默然。
  欺上瞒下,说得容易,其实做起来,谈何容易?
  反正随文珂安排,剩下的路程我就坐在车上,时刻拿着张绢子遮掉小半张脸,殷含殊拿了不知道什么玩意抹了,变成了黑漆漆的一张脸,看上去就没那么显眼了。
  出城门的时候我特意掀开了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黑灯瞎火的,提着灯笼也看不清楚人,我只看见文珂跟一个年轻男子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再然后,我们就华丽丽的过去了。
  对于此,很难说清楚我有什么意见。真的要说,就是一句话。
  太他妈容易了吧?
  出了城门,文珂接着送了我们一程。
  天色渐渐明亮,我却睡意全无,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文珂在马车外道:“下来吧。”我掀开车帘子,天边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
  现在我们身在一处还算空旷的的旷野,我看见殷含殊仍在马上,离我们远远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文珂这次伸出手来,我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真是个披着绅士外衣的痞子啊,文珂。
  他笑笑,扶着我下了马车,然后松开手道:“这次走了,就真的不会再见。”“你说过了。”我道:“若是再见了怎么办?以前在临辉你也说,我们没机会再见了,可是你瞧,我们现在不是还说话么。”
  “我现在见到的也不浮舟,而是薄碧氏。”
  他总是那么会说话。
  “嗯,还有别的吗?”我问。
  “你好像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随口道。
  我笑笑。
  人这辈子不断和他人相遇,又再挥手离别。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
  前尘旧事俱惘矣。
  “你希望我说什么?”我问。
  “不知道。”
  他沉默我也沉默。
  隔了好久,他道:“你该走了。”
  我道:“是啊,我是该走了。”说罢转身上要走,他伸出手,抓住我的小臂,我苦笑,没有回头:“放手吧。”
  话一出口才知道我的声音也在发颤。
  他真的放手了。
  忽然一阵风过,有沙子迷了眼睛,我重重地揉了两下,沙子被眼泪水冲走了。“你说我还会遇见跟你一样的人吗?”
  我摇头:“天底下就我一个薄碧氏。”
  他笑了两声,转身上马离开,马蹄声响起,我忍不住回头,看见马蹄下尘沙飞扬,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我看不见。
  天底下就我一个薄碧氏,薄情且寡性,爱得简单纯粹。
  文珂,你何苦找了一个又一个注定会负你的人?到底要什么时候你才明白,你得不到的不一定是最好?
  傻瓜,我们都一样。
  我们爱的时候都太善良,结果留下一辈子的伤。
  人云: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之难。
  何其有幸,不为君之妻妾,也未居君上位。
  我是不是该问问你,我们是不是朋友?
  你会不会只是笑,却回答不出我的问题?你一笑起来,我就觉得好像我是个傻瓜,问了天底下最傻的问题。
  天下间多少人会说,男人与女人不可能成为朋友。
  那么我们又怎么定义彼此的身份?难道仅仅是路人?
  谁又能甘心呢。
  我进了马车,放下帘子,片刻后,就听见殷含殊的声音问:“娘娘,我们要启程了。”“走吧。”
  马车慢慢加速前行,路并不平坦,车子简陋,颠簸得比来时还厉害。我拿袖子遮住眼睛,眼泪一滴一滴的浸湿了衣袖。
  讨厌见到旧朋友,有太多伤心过往。

  遇险
  逃亡的日子不算太难过,偶尔睡睡帐篷,在野外求生果然也是一种学问。殷含殊这种人是典型的优雅型,你让他蹲在地上吃烤兔子也能吃得很优雅,再看看我自己满手的油,再往嘴唇上一抹,很好,省了买唇膏的钱,满嘴都是油了。
  “拿去。”他递了一方丝帕过来。
  丝帕上沾了水,凉凉的。我接过来擦干净,感叹这男人真细心。
  我们住几天客栈,然后又住几天野外,前一段日子还要烦恼下蚊子咬得我身上起红点之类的,后面跟殷含殊提了一句,路过下一个市镇的时候,他去了趟药材铺,不知道买了些什么,还买了个小香炉。
  结果我后来就不担心身上起红点,改担心蚊子被薰下来直接掉我脸上。
  “再走几天,就快到边关了,到时候就可以安心。”殷含殊退后了两步,靠在一棵树干上,掂着一颗小石子,抛着玩。
  “走了这么大半个月,怎么都没有人追上来?”
  殷含殊哭笑不得:“难道你想让人追上来?”
  我摇头。
  “你知道明兰为什么没跟来吗?”
  “你还真是好心。”也许是身在外面的关系,他最近对我说话越发的不客气,动辄斜眼冷笑。人真的是会变的,想当年这孩子对我多恭敬啊,我怎么,我怎么就这么犯贱呢?咬掉一块兔子肉,我无言。
  “你虽然走了,大皓的皇后还在驿馆里。”他道。
  好吧,原来这个世界上易容真的是存在的,我孤陋寡闻了我。
  “那你呢?”我又问,装我容易,但是谁又能扮殷含殊呢?
  “我病了。”
  他说这话就好像在说你看今天月亮多圆多亮啊要不我们去赏月一样。
  我道:“这毕竟不能长久。”
  “要长久做什么?拖了大半个月,文珂也该动手了。”
  “动什么手?”
  “等我们出了关再告诉你。”
  靠,我还是并不是当事人了?有你们这么玩人的啊?干什么都不告诉我?殷含殊笑笑,好像想说什么,但他突然沉下一张脸:“什么事?”
  这话当然不是跟我说的,而是跟他身后的来人,我看他很眼熟,应该是跟着我们来扶姜的侍卫之类的,他向我们行礼,然后低声跟殷含殊说了几句话,殷含殊的眉头拧了起来,看了我一眼,手上的石头脱了手,飞出十几丈远。
  我道:“出了什么事?”
  殷含殊摇摇头:“没什么事情,不过今天夜里要赶路了。”
  我愣住,不是他自己说的么,最好不要日也赶路夜也赶路反而让人起疑心,而且最重要的是,太累了。
  当时我觉得他真是很囧很强大。
  这还说没事?骗子。
  我站了起来,转身朝帐篷里走,他在后面道:“你去哪?”
  老子睡觉,补眠,以防晚上坐马车太颠簸睡不着不行啊?我道:“睡觉去。”他没说话。
  我也懒得多说,一路踢飞小石子无数藉以泄愤。
  果真到夜半的时候就被人叫了起来,我睡眼朦胧的接了殷含殊给的帕子抹脸,这么荒郊野外的最方便的一点是每次就在马车里对着铜镜擦点粉抹点胭脂,衣服穿得这么朴素,那些漂亮的珠钗首饰都没戴出来,只有手上颜莛昶送的红玉镯子不好取下来,我就把袖子扯下来挡住,头发上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就别了殷含殊送的那支银钗。
  晚风从帘缝间吹进来,车内的灯火如豆,那一点点火苗在风里飘来荡去,我抬起手指在小几上敲了几下,实在无聊啊。
  我掀开帘子看,外面黑漆漆的,偶然路过几户乡下人家,那门前挂着的灯笼残旧得很,说不出的苍凉。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也许这一趟真不该出来。
  “殷含殊——”我叫了一声,立刻听见前面有马的嘶鸣声,还有殷含殊低低的声音“驾——”“什么事?”
  隔了一小会,他在马车外问。
  “没事,就叫叫你,我无聊。”我听着他那云淡风清的语气就火。
  他沉默了好一会,居然道:“那你继续吧。”
  我——靠——
  殷含殊很大爷的策马朝前头去了,留下我看着这破马车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这么赶路赶了几个时辰,我哈欠连天,马车却突然停了。
  “怎么了?”我有点紧张,赶紧掀开帘子问。
  静悄悄的,人呢?
  隔了半天,殷含殊来了,这回竟然是走过来的,没骑马,他道:“下来。”“怎么了?”我虽然奇怪,还是依言扶着他的手下了车。
  他问:“你还有力气骑马么?”
  我点点头。
  骑马虽然要累些,但是至少比坐马车有趣。
  我仍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殷含殊叹气:“好像有人追上来了。”
  “是谁?”
  “暂时不知道,总之这些人也很警觉,总是跟得不远也不近,分寸拿捏很不错,我都要佩服他们了。”
  “为何现在又要我骑马?”
  “他们能跟我们这么久,大概也知道你在马车里,我为了你安全,自然要让你骑马。”他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那好吧,骑马就骑马。
  骑马果真是个减肥的活,在车里你觉得累吧,还能时不时打个盹补个眠,但是骑马的时候就没这么好命。天色渐渐明亮,我放慢了速度,腾出一只手捂着嘴打呵欠。
  “累了?”殷含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我身边。
  我看了他一眼,靠,眼睛下面一圈青色。
  “你还不是一样累。”
  他笑了:“是啊,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到应将军那了,总可以高兴了吧?”我也笑,这倒真是好消息。
  但下一秒我就笑不出来了,殷含殊也变了脸色,那种划破空气的声音,我不是没听过。暗箭。
  殷含殊叫:“小心。”他拉住我的手臂,竟然生生的把我从马上拉了下来,我只觉得身体一轻,怎么人就到了他的马上,他往前一压,我被他挡住,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嗖”的一声,那暗箭大约是擦过去了。
  “护驾——”殷含殊在马背上立起身,大喝了一声。
  众人齐声应是,小心戒备着。
  我突然很想砍人啊,妈的,快到家门口了还有人找麻烦。
  “糟了。”殷含殊突然道。
  我还没来及问一声,就知道是个怎么不好法了,以前曾耳闻何为“箭雨”,如今真算是明白了。如此多的箭朝我们射过来,就算不用密密麻麻来形容,也差不多了。
  “靠,这样我身上不中几箭都对不起人。”
  殷含殊咬牙,没说话,他腰间的佩剑已经出鞘,正在努力挥开那些飞过来的箭,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苦笑,只能乖乖地躲在他身边。
  只要我不死,就已经是帮他最大的忙了。
  惨叫声,坠马声,还有马的哀鸣,一声比一声凄惨。
  究竟是谁?竟然如此狠心,我咬牙,在殷含殊挡箭之余,夹紧马肚,策马狂奔。只要我不死——
  可是那箭来得太快,不知道是何人竟有此臂力,那箭就这么直朝我飞过来,殷含殊的剑根本来不及斩断,我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焦虑。
  他竟然伸手去挡。
  挡不住了。
  这只箭细短,箭头是青黑色,无比尖锐,我只看见箭从他左掌心穿过,然后是我胸前一痛。视线开始模糊,我的手渐渐抓不住缰绳,想靠在殷含殊身上,可是一点力气也无,就这么坠了下去。
  我听不到殷含殊在说什么,伸出手却什么都碰不到。
  不想死,真的。
  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眼前一片漆黑,我昏了过去。

  故人
  有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是正理。
  我就不是一好人,关键时刻,怎能阵亡?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前有一处地方,痛得要命,让我几乎动弹不得。
  再一个感觉就是睁不开眼睛,眼皮沉得跟上头挂了铅块似的难受,越想睁开越睁不开。我抬了抬手指,挪了下脚。
  嗯,还是好好的,没问题。
  耳边听到门“吱溜——”一声开了,然后有人进来,我很努力地咳嗽了一声。这年头,咳嗽也不容易,这轻微的咳嗽扯动了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亏得这一阵疼,我好不容易睁开了眼。
  “你醒了?”有人问,声音细软轻柔,应该还是个小孩。
  我本来该问“你是谁我在哪里”云云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因为我突然发现一件更重要的事——“屋子里怎么没点灯?”我觉得嗓子干涩,哑得难受,可还是问了这一句。怎么回事,黑成这个样子。
  “啊?”那小孩好像是愣了,立刻道:“现在是未时呢。”
  这一句话就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我脑门上,我挣扎着要爬起来,胸前就好像被撕裂般疼,我费了好半天力气却还动弹不得。
  怎么会这样的?
  未时,就算今天是阴天,也不会连一点光都没有吧?
  我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
  “你别乱动啊,”那小孩好像是急了,跑到床前,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臂:“你等着。”说完就跑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心急如焚。
  慌乱,恐惧,还有些莫名的情愫交杂在心里,成了一堆乱麻。
  记得我摔下去的时候,胸前中了一箭,那箭头是青黑色的,一定淬了药;头也重重地敲在了地上,所以才会一下就晕了过去。
  殷含殊呢?他伸出手挡箭,但那暗算我们的人,臂力不小,一支飞箭竟然直接扎穿了他的掌心,还飞入我胸中,可见绝对是高手。
  到底是谁,居然能对我们下如此狠的手?
  还有,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紧紧地攥着床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又忍。
  有人轻轻地扣了扣门,走了进来,我转了下头,朝声音逼近的方向看,还是漆黑一片:“含殊?”
  这脚步声比方才沉重,应当不是刚才的小孩。
  “嗯。”他应了我一声,声音低哑,跟平常不太一样。
  “你声音怎么了?”我问。
  “受了风寒。”他道:“这里是一处医所,你伤得很重,幸好我们逃了出来。”“我的眼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箭尖上有毒,我虽然给你解了毒,但是你昏迷了几日,余毒要拔出却是不易。”他说得很快。我勉强笑了笑:“原来你也懂医术。”
  “我母亲姓思,”他回答:“从前朝起,思家世代皆是习医之人,我虽不姓思,但习武之余学医,总归是没坏处的。”
  “我中的什么毒?”我问。
  沉默。
  “说了你也不清楚,”他好似是想了很久:“好在你如今醒了,只要好生调养,所以你无须担心。”
  我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睛,没有任何改变。
  他伸手轻轻地探了探我的额头,他道:“你退烧了。”又道:前几日烧得厉害,又一直不醒,我很担心。”
  心酸酸的,连带着眼睛也酸了。
  他又帮我把了脉。
  眼泪顺着脸颊落在唇边,咸咸的,我却觉得发苦。
  一只手拭去我的眼泪,他道:“你的眼睛会好的。”
  我摇摇头,只问:“你的医术,比起思月轩来如何?”
  他听到我这么问,一下就沉默了,手也缩了回去,隔了半晌回答:“我自然不如他。”我的手松开被褥伸了出去,在床沿摸索着。
  “手。”我道。
  “什么?”他疑惑。
  “我害怕。”我道。
  他的手慢慢地伸了过来,握住我的。
  那样柔软温热的触感,却让我的眼泪更汹涌,心痛得好像被针扎。
  “你的眼睛会好的。”他好像有些无奈,帮我擦了眼泪,却发现我哭个不停,索性让我,只是叹道:“别哭太久,这样对眼睛恢复没有好处。”
  “殷含殊练剑,他的虎口,指腹上有薄茧。”那日在尹丰的集市上,他拉过我的手,我很清楚他的手是什么样的。
  当时我还很惊讶,因为总觉得他那样精致的人,总是没有一丝瑕疵的。
  我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是记得很清楚的。
  现在握着我的手掌,肌肤柔软细腻。
  握着我的手抖了一下,想要挣开,我死死地攥紧。
  “你不是殷含殊。”我淡淡的道。
  被狠狠地挣脱,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疼。
  一点一点的刺痛,刺得我停不住眼泪。
  “你们很像,但是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
  回答我的是沉默。
  “你还想骗我吗?思月轩。”
  最后三个字,说出口来无比艰难。
  眼泪从眼角到唇角,再从唇角,顺着脖子留进衣衫里,渐渐转凉。
  感觉到他靠近了些,我瞪着眼睛,却是徒劳。我的眼前都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坐在床沿,将我的被子掖好,然后道:“原以为能瞒过你。”
  此刻他不曾将声音压低,音色清亮,倒跟殷含殊的声音不太像了。
  我不说话,慢慢地伸出手,手指触到他的脸,那温热的感觉让我指尖发颤。索性整只手都覆了上去,仔细勾勒。
  稍薄唇,挺翘的鼻梁,柔腻的肌肤,微微上扬的凤眼。
  “原来你没死。”
  他的手贴着我的手,握住。
  我该说什么?骂他,打他吧,应该还会想把他碎尸万段。
  他骗了我。
  他害得我失去了孩子。
  我跟他的孩子。
  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和颜莛昶才一直不能有孩子。
  我想说你有什么资格碰我?你有什么资格看着我?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拉着我的手,我就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我是不是该庆幸,我看不到他的脸?我闭上了眼睛。反正就算睁开,也看不到。
  千头万绪,压迫在我心头。
  思月轩放开我的手。
  “你要好好的。”他道。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就怪了,”我听见我自己道,那样的声音,好像整个失了魂一样,气若游丝:“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活着受罪么?可惜你未能如愿。”
  这话却未惊起半点涟漪。
  思月轩淡淡道:“我让含殊来看你。”
  说完他就走了。
  他真的走了,还掩上了门。
  我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身子,把自己缩在被褥下,狠狠地咬住嘴唇,泪湿了一大片被单,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究竟什么是坚强,什么是软弱?
  此刻的我,分辨不清。
  我哭晕过去了。
  伤口痛,缩在被子里又气闷,哭得我一口气上不来,居然就这么晕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晕过去多久,总之等我醒来的时候,又有人坐在床沿了。
  睁开眼睛来,发现自己眼前蒙着一块布,鼻端一大股子药味,想抬手摸一下,可是扯动了伤口,只好龇牙咧嘴地住手。
  “你还好吧?”殷含殊问。
  我道:“你倒来试试看。”
  他道:“你的眼睛……”
  我提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听,只听他沉声叹息道:“你的眼睛——”
  真真要急死人了,到底是个什么样你倒是说啊。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他好似很悠闲。
  “殷含殊你再敢废话,回去不用颜莛昶下手,我先砍了你脑袋。”我火大,心里烦得慌,声音高了不止一个八度。
  别人眼睛看不见笑对人生那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
  我要好好的,我要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眼睛看得见嘴巴能说话耳朵能听见。这要求很高么?我也就一正常人啊,虽然我的遭遇稍微那么不正常了点。殷含殊笑笑:“你的眼睛会好的。”
  我想翻白眼,但想到翻了他也看不到,完全白费;于是省了力气,问:“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那死没良心的哥说的?”
  殷含殊道:“自然是他说的,我的医术跟他相比,不过尔尔。”
  这还差不多,我冷哼一声,不说话。
  “你怪我?”殷含殊又问:“或者,你怪他?”
  我真想站起来抽他耳光,可惜没那条件。
  “我怪你们思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也姓思。”他反应倒快。
  “我也没说我是什么好东西。”谁说我是东西?我明明是人。
  他笑出声。
  “笑什么笑,烦死人了。”我道。
  “原来你也会发脾气啊。”
  “废话——”
  真要给他气死,你见过谁不发脾气?我对着你们那叫一个教养好,你换颜莛昶到我面前试试?再者了,思月轩这头我还没开始算账呢,真的要算起来,我抽不死他我!!
  他低低的笑着。
  知道眼睛的问题思月轩有把握,我心里稍微舒坦了些,问:“你的手呢?”“手?”他略一惊疑。
  我从被褥里伸出手,摸索了一阵,在床沿摸到了他的手。
  缠着白纱。
  轻轻的碰了一下,殷含殊的气息微乱,将手挪开。
  “还好么?”我又问。
  “还好只是左手——”他笑笑:“只是以后没那么利索了,真可惜,没挡住那支箭。”我眼睛又在发酸。
  “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当了拖油瓶。
  殷含殊道:“这话我当不起。”
  我道:“我可以坐起来么?”
  他迟疑了一会,伸手小心地扶着我坐起来,动作很温柔。
  但无论如何,还是扯动了伤口。
  我咬着牙忍过去,最后靠在了床头。
  “这话是我薄碧氏对你说的,你有什么当不起?”我对他说,伸手握住他完好的右手:“我记得当年若水,写字歪歪扭扭,难看死了,还好你是伤了左手,不碍事。”
  若水也是倔强,她一心出走,宁可毁了自己双手,虽然治好了,但那些婉转琴音,娟秀字体,却是再与她无关。
  “她是偷跑的。”殷含殊道。
  我愣住。
  “当年我娘亲带着她跟思月轩走,”殷含殊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很冷:“她不愿意。”官宦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好才情,好相貌。
  一朝失去一切,朝不保夕。
  别说若水,是我也不甘愿。
  “她趁夜里,卷走了娘亲半数盘缠,回了临辉。”
  但是她却是再也回不去家中,殷善何等好面子,怎可容得下她?
  再者,她就算回去,也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待遇。
  “我们四个当中,她容貌与母亲最为相似;论才情,也不低于任何官家小姐。”所以她入了骤雨楼,成为了清妓。
  “当年她也很费了些周章,原本骤雨楼选出来的清妓不是她,而是个叫梁清月的女子。”是了,若水终究还是若水,梁清月还是别人。
  后来遇见应家两兄弟,生出如此多的事端,她大约也没料到自己会是如此命运。难道梁清月不忿,在若水双手废去时还如此高兴。
  “后来她到平阳来,是来找你娘?”还有思月轩。
  “她也是你姨母。”
  “哦。”其实没什么概念,“她跟思铖是兄妹。”
  “嗯,是。”
  “若水到了平阳,却没找到她们,而是到了我身边。”
  殷含殊道:“错了,她是找到了她们,所以才到你身边。”
  我大惊。
  “思铖这辈子,行事缜密,却只有兰妃那桩事是变数,还有你。”
  “此话怎讲?”
  “我只知道,她这个人简直是匪夷所思,先帝恩宠她不顾,却偏偏要跟思铖来往,结果最后落得凄惨下场;当初后宫众人查不出究竟是谁与她私通,于是将她处以梳洗之刑,将你投井,思铖买通了其中一个太监,将你从井中救了回来,废了好大的周章送到了平阳。”殷含殊比我年纪小,却比我知道的多。
  后来的事我也知道了。
  “若水,是来陪我,还是监视我?”我苦笑:“或者,监视思月轩?”
  这一开始,就是个跳不出去的局啊。
  “往事不可追,我又如何知道呢?”
  我轻声叹气。
  “你会恨她么?”
  我诧异:“何出此言?”
  “因为众人都瞒着你。”
  我突然想笑,这问题问得,让我怎么说呢?
  任何一个人,总会为了什么缘故去隐瞒一些事情,我不也没告诉别人,我的身体是浮舟,但里面的灵魂却是换了个新的。
  大家只道我是变了。
  却不知道变得如此彻底。
  于是我道:“我恨她做什么她是好女人。
  所有对自己好的,都是好女人。
  这定义如此简单,好多年前有人这么跟我说,我不解。
  隔了那么久,我才总算明白,原来世间上有那么多人,做了很多事,却是求什么而什么不得。能够得到自己所要,实属不易。
  难怪乎有人说,大凡女子,皆有传奇,言长纸短,不尽依依。
  “你在想什么?”
  大约是见我半天不说话,殷含殊主动问。
  我抿了抿嘴唇。
  “我在想,要是我眼睛好不了,要该怎么将你那缺德大哥碎尸万段,剥皮拆骨。”
  我最后还是没把思月轩碎尸万段剥皮拆骨。
  你问为什么?
  因为他有用,至少十几天后我发现他不是在骗人。我的眼睛前几天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光,这几天已经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所以说,只要把余毒拔清,你就没事了。”他收走了扎在我穴道上的针。他的医术是很好没错,但下毒的本事也是一流的。“等我的眼睛一好,我就走。”
  他的收顿了一顿,失笑道:“我知道,你也不必见我一面,就说一次。”我的脸顿时有如火烧。
  他倒好似不在意,朝外面喊:“雪川,赶紧过来把东西收好。”
  雪川就是那个在我刚醒来的时候进来看我的小男孩,今年才六岁,是几年前思月轩捡回来的孩子。
  思月轩的声音刚落,就听见雪川跑了进来,道:“浮舟的药煎好了。”然后放下药碗,开始拾掇起药箱。
  其实不用他开口,我也已经闻到那股浓浓的药味。
  “你这小鬼。”思月轩无奈。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叫谁都直呼其名,连姐姐都不肯叫一声。
  思月轩接过了药碗,扶着我坐起来。
  “我自己喝。”
  他也不勉强,我接过药碗,一股脑地喝了个干净。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宫里,思铖说我怀了孕,颜莛昶也是坐在我床沿,端了药一口一口地喂我。
  那时候怎么知道那就是情谊?
  我捂住嘴,这药的滋味果真很恶心人。思月轩轻轻地在我背上拍了几下,对雪川道:“给她吧。”
  雪川嘟嚷了几句,把一个盒子递给我。
  我摸了一下,木头制的,锁扣松松的,打开来,一股子桂花香气弥漫。
  再往盒子里摸了一下,原来是桂花糖。
  拿了一颗糖,塞进嘴里,真甜。
  “好吃么?”思月轩挪开了手,问我。
  这糖是甜的,余味却是苦的。
  “好吃。”我喏诺地道。
  思月轩什么也不说,我吃了一颗糖,要把盒子还给他,他却不接,道:“剩下的也留着吧。”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硬还给他反而显得我小气。
  “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很好。”
  我点点头,让他扶了我的手往外边走。
  医所并不大,外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石桌石椅,还有个花架,上面爬满了青藤,四周种了一些花草,还在角落里架了一个秋千。
  当然,我其实看不太分明,这些都是雪川说的。
  那把稚嫩的童音,听得心境愉悦。
  “这孩子。”思月轩坐在石椅上,看着雪川蹲在院子里,戳蚂蚁窝。
  “像你小时候。”我评价。
  思月轩咳嗽了两声:“我觉得应该是比较像你。”
  “我觉得是像你,”我斜睨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来我那愤怒的眼神:“你有什么意见?”
  思月轩闭上嘴,不说话了。
  所以我就说,人这一辈子是不能欠别人的,欠了人家的,志气都要短一截。只听见雪川道:“好无聊。”
  我朝他招手:“过来。”
  他跑了过来,我盯着他仔细看,看得不是很分明,只好伸手摸。
  温软的肌肤,高挺的鼻梁,唇形也漂亮,眼睛是标准的杏核眼,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那眼睛底下有微凸的一点,我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这有颗痣。”
  我笑,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也有一颗。”
  是,眼睛底下的泪痣,在思月轩走了之后,突然间长出来的一颗,淡褐色的小痣。
  “雪川,去看你的医书,今天要是还答不上来问题,我就要罚你抄书了。”雪川道:“思月轩,你真不是个好东西。”说完转身就跑。
  这毛孩子,比芪沁还别扭。
  我问:“思月轩,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折腾?”
  “不知道,捡回来就这样,怪怪的,不过雪川很聪明,所以——”
  “你别教坏他就是了。”我道。
  思月轩站了起来。
  他这么近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他的身量似乎变高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也看起来不一样了。时间果真是会沉淀一切的。
  “再过十几日你的眼睛就好得差不多了,身上的伤也好了一半,只要慢点行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说出这话来,十分平静。
  今日的阳光真好,昨夜下了雨,闻到这周遭草木气息清新怡人。
  “你——”
  思月轩静静地站着,等我说完。
  “这么些年你好么?”
  “你呢?”
  “我好得很。”我是皇后嘛,怎么能不好。
  “我也很好。”
  “之前以为你死了。”我道。
  “是么?”他似乎觉得好笑:“本来是想死的,不过后来觉得,活着或者死,也没什么差别。”“说得好像你死过一次似的。”
  他这次只是笑。
  “你不会真的寻过死吧?”我觉得不对劲。
  他走到我面前,屈下身子,捏住我一段发梢。
  淡淡的药香味,就这么钻进鼻子里,一如当年。
  头晕目眩。
  “你为什么要离开?”
  “你为什么要留下?”
  我们都问出了口。
  可是答案却是谁也给不了。
  思月轩怎么能不离开?
  我又怎么能不留下。
  这些是谁都找不回来的从前啊。
  捏着发端的手,有点发抖,最后还是松开了。
  “你为什么不留我?”我问他。
  越说自己要走,越希望他挽留。
  可是挽留之后又能做什么呢?谁都回不去从前了。
  浮舟深爱的思月轩,是年少时候的一个梦,梦醒了,剩下来的是薄碧氏。而薄碧氏现在爱的,是颜莛昶。
  年少的时候,可以轻易言爱,好像这个世间,有什么阻隔也不会畏惧一般勇敢向前,最后受了伤又怪得了谁?
  但是等我们成长,又开始怀疑自己所爱的一切,是不是就如镜花水月般,仅仅是幻影?还能再相信爱吗?
  我道:“我要回房去了。”
  他退开,站定。
  我不敢再迟疑,转身就走。
  见到这个人,我总是醒起自己的软弱。回忆就像是海边上的砂,潮起潮落过后,还是那样一层绵软,带不走,离不去。
  颜莛昶,我现在很想你,非常想。
  时日就这样过去,眼前的景物越是清晰,越是伤心。
  我曾以为,我会很高兴离开此地,但是只要看见思月轩,就只会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以前太爱了,所以这么容易就原谅了他。
  雪川每天替我送吃的到屋里来,都会问:“浮舟,为什么不出去跟他们一起吃?”我纠正了他好几次要叫我碧氏,但是他都不理会,自顾自地跟着思月轩叫我浮舟。没办法,我一文明人难道还能强迫一小屁孩改口么?
  “看着他们俩,我能吃得下么?”我反问他。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眨啊眨,最后道:“你喜欢思月轩吧。”
  我搁下筷子:“你再提他我可真吃不下了。”
  他“啧啧”地感叹了几声,道:“女人,真是麻烦。”
  哭笑不得。
  “你在想什么?”
  我斜眼,我在想我男人不行啊,我就不告诉你不行啊?
  雪川见我不答话,撇了撇嘴,走人。
  燕窝粥喝了一小半,实在没胃口了,却很想喝茶。
  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站在门口左看看右看看,不想遇见思月轩。
  老天怜人,我果真没遇见思月轩,但是殷含殊看着我,就好像看见了过街老鼠:“你干嘛?”“呃,我想喝茶。”
  “哦,那我叫雪川给你送过来。”
  可怜的雪川,压根就是学徒加打杂的。
  我转身回屋子里坐下,没过多久,殷含殊又来了,手上面擒着一只鸽子,鸽子脚上绑了一个小圆筒。
  殷含殊对着我坐下,然后解开鸽子腿上的圆筒,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也不知道怎么一划,圆筒打开了,里面有一张布帛。
  “再过两日,即可有人来接应我们离开。”他看完了,欲要递给我。
  我摆摆手,道:“我懒得看,知道就好。”
  他从桌上拿了火石,点燃了烛台,将布帛放在其上,不消片刻,就给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小片灰尘。
  手腕上的血玉镯子磕到了桌沿,发出一声轻响。
  “皇上那边还好么?”我问。
  “还好,只是不能分身前来迎接皇后娘娘。”
  “罢了。”我笑,早知道是这样。
  要他抛开江山社稷,那就难了。
  “前几日还有一件事,不过我想不必你烦心,就没告诉你。”
  我点头:“什么事?”
  “尹丰的驿馆着火了,据说,‘薄皇后’不知所踪。”
  笑。
  这要么是文珂的主意,要么是颜莛昶的算计,总之,和我再无瓜葛。
  “那明兰呢?”
  “既然说了‘薄皇后’不知所踪,我自然也不知道。”
  我斜睨了他一眼,看他面色平静,也不像是在说谎。
  只可惜,我身边多的是这样面不改色谎话连篇的家伙,谁还敢相信啊。我也懒得再问,人各有命,选择的路那是再也回不去的。
  反正颜莛昶要的借口也得到了,总算不虚此行。
  “还有两日啊……”
  我也不知怎么生出这样的感叹。
  殷含殊沉着一张脸看我。
  “思月轩知道么?”我问。
  他摇头。
  “你告诉他吧。”我拿袖子掩住眼睛,什么都不想看。
  只听到殷含殊站了起来,阖上门离开。
  隔了一会,雪川推门进来,道:“浮舟?”
  我抬起头,从他手上接过茶盏,见他疑惑,于是笑问:“怎么了?”
  “我以为你在哭。”
  我得意笑,摸他的小脑袋:“你懂什么?”
  小朋友,女人的艺术在于不浪费眼泪。
  你觉得她会哭的时候她在拼命忍眼泪,你觉得她不该哭的时候她却哭了。闻到茉莉香珠的香气,我含笑喝了一口,这茶香也是熟悉的。
  只是这热气,却真的薰得我好想流泪。
  “阿商?”虽然说早知道有人会来接,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把应太商给叫过来,我不禁有点惊讶。这个颜莛昶,人家好歹一边关大将,你就派他来接人?
  “臣参加皇后娘娘。”他行礼道。
  “起来吧,怎么是你来了——”我疑惑。
  “皇上要我来,我自然就来了。”
  这人的棺材脸,五年都一个样,我也不指望他变了。
  雪川在院子里看着我们,一脸好奇。
  “请娘娘上车。”
  我点点头,扫视周围,不见思月轩。
  殷含殊见我回头看,微微变了脸色:“娘娘,他一早就出去了。”
  我叹气,对雪川道:“雪川,你知道思月轩去哪了么?”
  雪川道:“大约是出诊了吧。”
  摸摸他的头,我道:“那你要告诉他,我走了。”
  雪川点头。
  此地地处扶姜与大皓边境,人烟却不多,曾听雪川说,若是路程太远,还得耗个一两天。思月轩,你是否是想告诉我,相见争如不见?
  我上了马车,听见外面应太商道:“启程。”
  这下,总算是真的离开了。
  叹世间多少痴人,你我也在其中。
  当年在待花馆,婉姨教我习了新曲,我唱给思月轩听——
  休争闲气,都只是南柯梦里。想功名到底成何济?
  百般乖不如一就痴,十分醒争似三分醉。
  一点相思几时绝?
  几时绝?
  我笑得艰难。
  爱过的,怎么舍得。

  贺文
  洛雪川,男,生卒年不详。
  职业:穿越时空分局见习生。
  雪川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
  工作找得好,还要有个好领导。真可惜,朱颜辞绝对不是好领导。
  雪川还记得当时杨露露领他上门去找朱颜辞的时候,朱颜辞笑得那叫一个阴,拍着他的肩膀道:“原来你就是最近的好苗子啊,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当时雪川还小小的感动了下,但是后来发现,这完全是朱颜辞的职业病,他对活人死人都是一句话。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恶寒。
  所以当他被丢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之后,他才认清楚朱颜辞的真面目。这个人说什么,也就是说说而已。
  比如他说他从来不介意加班,从来不介意老婆发火,从来不介意露露姐扣他奖金。真的,他也就是说说而已。
  其实他很介意。
  传说中有件事,学名叫做公报私仇。
  这四个字再一定程度上,也可转化为“大义灭亲”。
  差别在于,雪川觉得是前者,朱颜辞坚持认为是后者。
  朱颜辞报复人的时候,说,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雪川跟杨露露哭诉:“老大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外头还有个小蜜要养你怎么就能让我去那蛮荒之地?”
  杨露露当时正在算这个月要找什么名目扣手下人的奖金,哪里有空理会?于是手一挥:“为人民服务去吧。”
  于是洛雪川就被朱颜辞给扔出门去了。
  美名其曰,历练。
  洛雪川到的地方,是大皓跟扶姜边境上的小镇……的郊外。
  眼看着三天过去了,来往的人屈指可数。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肚子里唧唧咕咕声音老大,这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还好工作需要,不吃东西虽然虚弱点,但还是能熬过去。
  然而,你要一个平时三餐吃饱喝足的年轻人饿三天肚子,那滋味必定是不好受的。虽然他的任务很简单,但是这人不来,难道要他一步一步爬着去找?
  何况朱颜辞为了充分历练他,几乎把他的法术给封了个十成十,就剩下个通讯功能还留着。这还是他死活抗争的结果。
  他感慨啊,自己就是那二百二十八块钱的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其他啥功能都没有。
  等到第四天,已经是满腹怨气的雪川差点发飙。
  “你……”
  四天了,这还是雪川见到的第一个活口。
  这个男人长得太漂亮,又纤细,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
  雪川想笑,这就是朱颜辞要他看好的人,思月轩。
  这人漂亮归漂亮,可惜是个男人。雪川暗暗叹了一口气,开始扮无辜,可是想说的话还没说呢,思月轩先开口了。
  “你一个人?”思月轩问他。
  雪川觉得他好像受了蛊惑一般,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美丽,冷静。
  让人觉得似乎不该在他面前说谎话。
  事实上,他也不用说什么,思月轩又问他:“你在等人?”
  雪川摇摇头。
  “那你跟我走吧。”
  雪川见他的手指在药箱上轻轻扣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指尖如玉。
  隔了很久以后,雪川跟他熟悉了,才问:“当时为什么要带我走?”
  夜凉如水,一轮圆月,繁星点点。
  思月轩仰头注视着夜空,然后叹气,垂下头来,斟满了一杯桂花酿。
  酒是他自己酿的。
  清水入缸,淹没江米,以木瓢搅之撇去赃物;再将米上笼,以大火蒸至八成熟离火;浇水,先米中间后笼周围;再将之平散摊开在案,撒曲面,拌,需均匀。
  置木棒一个,于缸中心,将米从四周装入轻轻拍压,后木心转动抽出,口成喇叭状。白布盖之,再加软圆草垫,三天后酒醅即熟。
  然后将缸口横置两个木棍,铜丝萝架其上,萝中倒多少酒醅,用多少生水几次淋下,手入酒醅中转、搅、搓、压,反复不已,酒尽醅干。
  酒中加糖,加桂花,加热烧开。
  酒香绵甜。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微微眯了眼,道:“一个人总是难过。”
  思月轩时常出诊,赚来的银钱换了米粮衣物,加上他一个,也不算费力。他闲下来的时候读思月轩房中的医书,偶尔思月轩也亲自教导他。
  思月轩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
  有一次他研磨画一幅仕女图,画完了,自己愣愣地看。
  “这是谁?”
  雪川好奇。
  思月轩苦笑:“我以为画出来的是她,结果怎么却又好像是她呢?”
  说话的人奇怪,听的人也觉得怪。那仕女图,有一次他出诊,特意请了外间的人装裱过,挂在了自己房中。
  于是偷偷问了朱颜辞,朱颜辞也不肯说,却叹气:“他也不过是一个痴人。”这世间痴人太多,不愁多他一个。
  雪川仍旧不满足这个答案,趁他有次喝得醉眼朦胧的时候,问:“你画的是谁?”思月轩的目光里,闪出一丝柔情。
  “缘海苍茫逐滟语,浮舟遗世只待花。”
  他笑了。
  “只可惜云破月出,却弄花影。”
  雪川看着他一杯接一杯,最后真的醉了。
  手支着头,静静看那一轮圆月,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怔怔地看着他落泪,雪川咬着牙,进屋找了件外衫给他披上。
  “雪川,你知道浮舟么?”他是真的醉了。
  雪川摇头。
  思月轩的眼泪止不住,却是微笑:“浮舟啊,她是个傻瓜。”
  他讲他们青梅竹马,他讲她最喜欢桂花糖,最讨厌别人欠着她什么,他讲思家的恩恩怨怨,他讲他成了医士,他讲她入宫成了尚乐。
  然后他讲,我欠她,欠她一辈子。
  可是却连说对不起的勇气和资格都不再有了。
  雪川问:“如果能再见到她呢?”
  思月轩伏在石桌上,没说话。
  谁知道她真的来了,还有他的亲弟弟。
  雪川第一眼见到浮舟,就觉得,她其实跟那画像上的人有七分相似。
  剩下的三分,却不知道是谁的。
  思月轩摸着他的头,道:“要叫她薄碧氏。”
  雪川不服气,因为思月轩叫她,总是叫浮舟的。
  浮舟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来的时候伤得很重,全靠思月轩医术精湛,拼尽全力。
  浮舟醒了,跟思月轩不吵也不闹,只是偶尔闲谈几句。
  平静疏远。
  只有那天,在小院中,思月轩的手捏住她的发端,阳光洒在两个人身上,如此安适美好。浮舟的眼睛还没全好,她肯定看不到,那时候,思月轩的眼角湿了。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定了,看着她离开。
  他长叹了一口气,遇见殷含殊,只见他一脸苦笑。
  “喂,你喜欢你哥哥吗?”雪川突然想问。
  殷含殊愣了片刻,走开了。
  隔了几日,思月轩对他说,明日别叫起身,别人问起来就说我出诊了。
  雪川点点头。
  第二天来了很多人,马蹄声,车轮声,在前院交杂,浮舟对他笑:“那你要告诉他,我走了。”他咬住下唇,点头。
  他们离开得很快,这般决绝,像是没有半分留恋。
  呆呆地看着一地烟尘,过了好久,他才转身回房。
  却见思月轩靠在门柱边。
  她走了?
  嗯。
  说了什么?
  她要我告诉你,她走了。
  这样啊。
  你难过吗?
  难过。
  那为什么不哭?
  因为哭够了啊。
  思月轩转过身,走进屋子里,声音还是不咸不淡。
  以前给她备着的药,都扔了吧。
  反正,她再也不会来了。

  结局
  “在想什么?”
  我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看见颜莛昶一脸平静。
  摆摆手:“没什么。”
  “今天七夕,真的不叫他们入宫来么?”颜莛昶的手掌轻轻地摸着我的脸,指尖有薄薄的茧子。“不用,人家一双一对的,你这不是存心搞破坏么?”我侧身在软塌上挪出一点位置,他坐了下来:“你今天去练剑了?”
  点点头,颜莛昶也跟我一起看月亮。
  月亮是橘红色的,像个鸭蛋黄。
  仍记得当日从尹丰回来,朝中大臣皆来迎接,那面上隐隐的不甘不乐,让我觉得很好笑。非得要我死了才开心吗?
  真不知道这帮人存的什么心,我这个皇后还真是不讨人喜欢呢。
  等入了宫,朱燕领着人伺候我沐浴更衣,忙了好一阵,终于坐下来了,想要喝杯茶,刚想叫明兰,一个“明”字出口已醒悟到不对。
  新挑上来伺候的小姑娘,手脚利落,训练有素。
  可是我却在想那个手忙脚乱经常摔跤的身影。
  幸好那晚上身边有颜莛昶,天气那么热,我却抱着他不松手。
  颜莛昶轻轻地吻着我的眉心,守着我流泪。一整晚,我没说为什么,他也没问,只是轻声叹气。
  “这段日子天气开始凉了。”他沉声道。
  嗯,的确,秋天嘛。
  “转眼又是一年七夕。”
  天阶夜色凉如水。
  “七夕乞巧许愿,你许的什么?”颜莛昶突然问。
  “这是女人的事,你一个男人问什么问?”我斜了他一眼。
  他吃瘪,不再问。
  这许愿么,记得以前小的时候,在待花馆里,姐妹准备瓜果祭品,在院中摆了案几,香炉上青烟袅袅。
  叩首。
  默念自己心愿,再叩首。
  南唐冯廷己,有乐府一章,名曰《长命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笑,三愿若是达成,夫复何求?
  月不团圆,人亦不团圆,方是世间常有。
  我是个俗人,也妄想着人月两团圆。
  握着颜莛昶的手,手指交缠着手指,安安稳稳,如此一生,也不错。
  吾唯望三身皆有幸,人事静好,流年如昔。
  夜深时候,我已经阖上了眼睛,睡意沉沉。
  颜莛昶横过一只手,抱住我的腰,突然道:“阿碧。”
  “唔?”我半梦半醒。
  “明年春时,要出兵了。”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我要御驾亲征。”
  脑子里一个激灵,我清醒了。
  想说的话有千万句,最后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我知道了。”
  我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有些事,他做了决定,我只能倾听。
  我从未要求我改变什么,我也不想求他为我改变什么。帝王之家,感情最是淡薄,他给的已经够多了。
  任性不得,奢求不得。
  我早就习惯了。
  扯着嘴角,拼命挤出一个笑容:“来年春天,还早呢。”
  这是骗人的,时间一直过得很快,不过是转眼。
  颜莛昶也笑:“是啊,还早呢。”
  我没好气,真想抽他,早,早个屁啊。
  转眼着小半年也就过去了,还早?
  在此闭上眼,却是睡不着了。
  我这什么命啊,敢情我出差几个月,再隔小半年又换我老公出差。
  这叫啥?贵人事忙?
  春寒料峭。说日子过得快,它还真就跟箭一样。
  我对芪沁这么说“时光就好比那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
  他横了我一眼:“你才知道啊?果然是傻的。”
  这家伙又长高了好多,居然比我还高了那么一小截。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端起一杯热茶给泼了出去:“让你废话。”
  他敏捷地躲开。
  水泼了一地。
  他挑眉道:“你最近缺乏滋润了啊?”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不解:“你干嘛?”
  我伸手指指他后面,示意他看。
  他龇牙咧嘴:“不是吧……”转过身。
  已经从肉球蜕变成清秀小美男的芪之拉着殷含殊的袖子问:“什么叫缺乏滋润?”殷含殊笑了,但是那脸色就跟尸体一样的泛着绿:“回三皇子的话,微臣也不太清楚。”瞧那样,不是不清楚,就是太清楚了。
  芪沁笑啊笑,那笑容也快挂不住了:“皇后娘娘,芪沁先告退了。”
  我挥手:“去吧。”
  芪沁要走,芪之眼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我笑:“去吧。”
  他就开开心心地告退然后追他大哥去了。
  我摸着下巴笑,怎么看都觉得这是给芪沁养的一小媳妇啊,般配极了。
  “皇后娘娘……”殷含殊开口了。
  我招手:“坐吧。”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
  现在周围没什么人,也就不用客气了,殷含殊拿起杯子,那手指尖在杯口摩了几下,却还是没喝下去:“不劝劝皇上么?”
  劝,怎么劝啊?
  难道你要我去说“老公你别走我会很担心的朝廷上的人看我不顺眼而且打仗多危险啊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情我怎么办——”
  首先,不要想颜莛昶是什么反应,我自己也得受不了啊。
  男人都觉得自己在经营一项伟大的事业,女人不支持就算了,要是还想拖后腿,那就太不厚道。殷含殊道:“此中的利害关系,娘娘难道不知道?”
  我摇摇头:“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叹气,突然问:“那是什么?”
  我脸一红,想把那东西收进袖子里,不让他看见。
  “绣的什么?”他还是看见了,伸手拿了起来。
  “就是个荷包。”问什么问,真是的,没见我都脸红了啊。
  他看了看,感叹道:“你绣的是什么?”
  “芍药。”
  牡丹为百花之首,富贵吉祥;芍药居次,但芍药暗含与爱人惜别之情。
  “还好,挺像的。”
  “……”我瞅了那玩意一眼,估计不太像,殷含殊你安慰人真是太没天分了。管他的呢,要是谁闻起来,我就说我上次眼睛出事落下了后遗症,看不清。
  边境上最近不太平,据说又有谁谁谁在扶姜生了事端,然后过了几日又是大皓边上不太平。颜莛昶在朝廷上的脸是越来越黑,回到这宫里来,却还是脸色如常。
  我真是佩服他了。
  天气开始暖和起来,离别也近了。
  “出征一事,朝中有人反对吧。”
  “其实做任何事,总是会有人反对的。”他不甚在意。
  我点头,再次确定他就是铁了心。
  甩了甩袖子,那个荷包飞了出来,颜莛昶看了一眼,拾起来看:“你绣的?”“看不出来啊?”
  “的确是看出来,这乱七八糟的针法,这匪夷所思的图样,整个宫里,除了你还有谁绣得出来?”
  我恼羞成怒,伸手去夺:“还给我。”
  靠,这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他避开我的手,打开来看:“里面放的什么?”
  其实里头空荡荡的,我什么也没放。
  “我也不知道放什么好,索性就空着吧。”
  他静静地捏着荷包看了一会,目光一转,落在了筝上,他指了指:“弹一曲吧。”我笑:“也不知道是谁,压根也听不个好坏来的。”
  他也笑。
  起身走到筝前,我坐下,缓缓拨了几次,看来我没用它的时候,朱燕还是吩咐了人将音色校准过了。
  抬头看颜莛昶,他侧着身坐着,拿了一杯酒,半眯着眼细品。
  我弹得最好的,莫过于一曲阳关三叠。
  渭城微雨洒青莎。客路无尘景物多。念我邀朋同一饯。劝君须尽酒三螺。忽闻绿柳鸣鹦鹉。又见苍松卦薜萝。行色匆匆留不住。回头不忍意如何。
  阳关三叠唱无休,一句离歌一离愁,南去北来无了期,离思赢得恨悠悠。
  那酒香,随着风慢慢地飘了过来。
  一曲弹毕,他轻轻拊掌。
  “听懂了?”我笑问。
  他摇头:“看懂了。”
  四月春暖花开,颜莛昶出兵北疆。
  太子颜芪沁监国,皇后薄碧氏,靖安王应太迟辅政。
  其实没我什么事,只是给我点面子吧。
  至少要让人家看出来,我薄皇后也是个贤内助啊。再说,最近太平着呢,打仗的时候什么物资调配,人员供给,都没让我操心。
  我其实就是在等,等他回来而已。
  有时候见见殷含殊,应太迟,问问前线战况如何,也不太清楚究竟说了什么,就只知道一切还好。
  究竟好到个什么程度,我却是不知道。
  芪沁和应太迟都常笑说,像颜莛昶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准备良久,必定是旗开得胜。我也笑,又问:“扶姜是谁来迎战?”
  文珂。
  长叹一口气,我就知道。
  这世上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一切只出乎利益的需要。
  转眼月余,我在园子里漫步,小荷才露尖角,顶端一点粉红,很是惹人怜爱。去年荷花开的时候,颜莛昶牵着我的手往亭子里走。
  我嗅着满园荷叶清香,忍不住微笑。
  “娘娘,王爷求见。”
  “这个时候?”
  “也许是皇上御笔修书呢?”朱燕笑了笑。
  我也笑:“宣吧。”
  隔了一会,我听到脚步声。
  “朱燕,下去吧。”我听见应太迟说。
  朱燕依言退下。
  我仍看着荷花,夕阳西沉,暮色如血。
  应太迟半晌没说话。
  “不是有书信么?”
  我有些纳闷,转过身问。
  应太迟的脸色,泛着一层冷冷的白,看得我心头一颤。他仍旧是不说话,我见他手里攥了一张纸,便伸出手去:“给我。”
  他不动。
  我上前两步,抓着他手把那纸扯了出来。
  纸张薄脆,刷拉成了两半截,他却不松手,我盯着自己手里的半张纸看了半天。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跌坐在地上,应太迟看着我,没有动。
  剩下的半张,不看也罢。
  暮风中带着丝丝暑气,吹得纸页在地上滚了两滚,落在了水塘里,我呆呆地看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伸手去捡。
  可是纸浸了水,墨迹尽数糊开。
  我咬着唇,半晌,血味蔓延在口中,应太迟往我这边走了几步,俯下身要拉我起身。从他的袖中,却落出来一个荷包。
  这乱七八糟的针法,这匪夷所思的图样。
  除了我,还能有谁?
  真想说几句笑话。
  阿迟,每次你要拉我起来的时候总没好事,比如当年你说,思家完了。
  那次我没了孩子。
  这次,我没了颜莛昶。
  细细的叮嘱过多少次,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务必小心;夜里也许有风沙,还有蛇虫鼠蚁,千万仔细。
  你不是笑着说,这些都不用我操心,你自有分寸?
  那你怎么会受了箭伤?
  怎么那箭上又偏巧有毒?
  我把荷包捡了起来,感觉里面有什么硬物,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块碎玉。碧玉通透无暇。
  碎成了好几块,我放在手心,拼凑好来看。
  一双飞燕,一双莲花。
  有水珠落下来。
  下雨了么?
  我茫茫然握住了应太迟的手。
  他哭了。
  我只觉得这一切好生荒谬。
  “你哭什么?”
  真的很想知道,你哭什么?
  对啊,我都没有哭,为什么你哭了?
  阿迟,你告诉我好么?
  更漏声迟,这宫廷深深,甚是空荡骇人。
  烛台一盏,应太迟在我身后,站了一夜。
  “这上头盖了皇上的私印,不会有假。”
  什么假不假的?我哪里还会在意这些?
  我曾经笑着跟他说,如果你死了我,我就走。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却成了真。
  他居然记得。
  他若是先我而去,我这皇后变成太后,也过不了什么安稳日子,于是他要我走。假死遁世,这多荒谬的法子。
  想不到今日却要用到。
  他心思缜密,独独派人告知应太迟,要应太迟在我走后,才向朝中宣布此事。只有我们知道,颜莛昶驾崩。
  应太迟带来的酒,喝了以后知觉全无,心跳呼吸尽数停止,十二个时辰后方可恢复,只是这药也是极危险的,一个不小心,就怕再也醒不过来。
  我静静地听着应太迟的话,道:“罢了,你出去吧,容我想想。”
  他离开,道:“我稍后再来。”
  烛台上的灯花,噼啪不断。
  又是一双一对。
  我叹气。
  有人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以为是应太迟:“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
  我吓了一跳,竟然是朱颜辞。
  他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我的目光落在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想笑,却笑不出来。“别这么逼自己,”他摸了摸我的头:“我会心疼。”
  “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只觉得很累:“我只是累了。”
  “你要走么?”
  “走?”
  我走到哪里去?
  天大地大,没有爱我的人,我独自一个,怎么活?
  “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
  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有这么多遭遇,要经历如此多。
  朱颜辞道:“我说是命,你信么?”
  怎么不信?
  为何不信?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带你走,比让应太迟带你走,更干净利落。”他拉起我的手。
  我挣开他的手。
  “你不走?”
  我真的不知道。
  荷包还在我袖中,那天我是怎么说的?
  吾唯望三身皆有幸,人事静好,流年如昔。
  朱颜辞的脸,沉在黑暗里,看不分明,我道:“你走吧。”
  “你不后悔?”
  我摇头。
  傻瓜,谁都是一步一步走到最后的,谁都不能预计到最后,有什么好后悔?朱颜辞来去无踪,转身已看不见他的踪影。
  隔了很久,应太迟回来了。
  他道:“走吧。”
  他换了一袭黑衣。
  我端起桌上的白玉转龙壶,将酒尽数倒进几案上的花盆里。
  陈年的女儿红,白白糟蹋。
  眼泪打转,却流不下来。
  “该上朝了。”我对应太迟道。
  他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一甩袖,走了。
  我伸手摸手腕上的血玉镯子血玉镯子在我腕间滑了一下,我突然记起,这是我去扶姜前,颜莛昶亲手给我戴上的。
  我笑。
  想某年秋日,我抱了芪之,他带了芪沁,应太迟也在。
  寻了借口出宫,登高望远,满山枫叶,红艳怡人,应太迟说风景正好,可惜人却少了。芪之在我怀里将睡未睡,我轻轻地拍着他,轻声给他唱歌。
  春过尽,多少风往尘香。
  燕过也,落谁家回廊。
  世事无常有朝天各一方,云鬟雾鬓知是为谁梳妆?执子之手,情与天较短长。人海茫茫到底意难忘,不思量,又如何不思量?
  芪之在我怀里睡着了,颜莛昶的视线落在远方,手却拉着我。
  于是最后几句,我就埋在了心底。
  来年春时渐宽衣裳,留恋处江山遗忘。
  泪落进脚下泥壤,才知相思断人肠。
  才知相思断人肠。
  掌心温暖,十指交缠。
  等你离开,才知思君如故。

  尾声
  人的心眼,大抵就针眼大小。
  事不关己,当然可以说要待人宽厚。
  可惜,薄碧氏这人吧,一直是宽以待己,严以待人。
  “啊欠——”
  应太迟下轿的时候打了今天第七个喷嚏,这外头艳阳高照的,怎么就会受了风寒呢?背后起了鸡皮疙瘩。
  不该啊。
  进了王府,下人禀告:“夫人跟小姐在花厅。”
  想起老婆跟女儿,应太迟笑得跟花痴似的,转个身就往花厅那去了。
  花厅临水,清风徐徐,虽然夹带些暑气,倒也舒服。
  若水抱着应筱颉凭栏而立,正在数水池里的锦鲤,应太迟吩咐众人站远些,高高兴兴地走上去,要抱女儿。
  手才刚伸出去呢,若水就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
  “干…嘛?”应太迟底气不足。
  要说应太迟这人吧,什么都好,模样好,才学好,脾性也好,唯一的缺点吧,就是稍微有点惧内,拿他自己的话说“这是有原因的”。
  想想宫里那只母老虎,再看看眼前笑眯眯的娇妻。
  呃,不对,若水没笑。
  应太迟想了半天,自己没什么地方做错了吧,于是大着胆子问:“到底怎么了?”若水拍了拍手,让奶娘把女儿给带下去。应太迟叹息,他还没抱到呢。
  想想乖女儿那软呼呼的小手,圆圆嫩嫩的脸蛋,仿佛散不去的奶香。
  哎——
  若水斜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水池里波光粼粼:“应太迟,你胆子不小啊。”应太迟在这七月的天气里,满额头冷汗。
  “你,你说什么?我我我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抿着唇一笑,只是这笑在对方看来,那叫一个阴森,应太迟的冷汗流的更凶猛。“今天我进宫了。”
  应太迟的身子往外挪了两三寸。
  “见了皇后娘娘。”
  再往外移。
  “说了点话。”
  继续往外移。
  “你再动一下试试?我立马带着筱颉回娘家。”若水冷冷地道。
  应太迟站着不动了。
  难怪今天表哥看他的眼神不对劲,还有那个该死的薄碧氏,笑得那么亲切,早该知道这女人睚眦必报不怀好意。
  居然想出打小报告这种下作的手段离间别人夫妻感情。
  当时谁说的,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这一对狗男女——
  应太迟大怒。
  当然,只敢在心里骂。
  养心殿。
  “啊欠,啊欠——”颜莛昶连打了两个喷嚏,旁边的侍从十分机灵地递了绢子过去。“嗯哼。”薄碧氏阴阳怪气地哼唧了两声:“皇上,看累了吧?臣妾给您端杯茶。”颜莛昶示意身边的侍从都退下,然后看着薄碧氏把一杯茶“啪”给“端”到他桌面前,茶水溅出来一半。
  看着被茶水溅湿的奏折,颜莛昶道:“这是六百里加急……”后面的话在薄碧氏的瞪视下消了音。
  薄碧氏下巴抬得老高:“急么?我看倒不急,前段日子你不在,不也顺顺当当的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教诲果然是有道理的。颜莛昶眼珠子转了几转,直接找到症结所在,拉了她的手道:“前段日子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薄碧氏冷笑,声音尖得就跟刀子似的,震得颜莛昶神经都发颤:“我看你逍遥得很,北四省收回来了,仗也打完了,没事人一样,横竖只瞒我一个——”
  想起来她就气,什么玩意啊。
  文珂要谋朝篡位跟她有什么关系,颜莛昶要帮他跟她也没关系,但是为什么要瞒着她?真真是一帮狼心狗肺的玩意,一个装着中箭,对外头说自己重伤,导致军心不稳,退军修整,却带了封信回来说自己死了,逼着她在离开和留下间做了选择;另外一个更不是好东西,趁机带了兵浩浩荡荡地杀了回去,废了耶律云祁的帝位,找了个才七八岁的傀儡,没过几天那小皇帝居然暴毙而亡。
  再后来,据说是有什么遗诏,又牵扯出文珂身上有耶律家的血统,总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文珂登基了。
  薄碧氏冷笑,这帮男人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颜莛昶回来的那日,薄碧氏先是哭,后是骂,骂完了把皇帝赶出清宁宫。后来文珂还特意修书一封,具体内容不知,毕竟那是给皇后娘娘的,不是给皇上的,等颜莛昶知道这么回事的时候薄碧氏看完了,提笔写了几个字,连夜令人送回尹丰。
  好奇她到底写的什么,颜莛昶终究是忍不住问了,薄碧氏咧着嘴笑,笑得他脊梁骨上都是汗:“我就写了四个字。”
  “哪四个?”
  “滚你妈的。”
  “什么?”
  “我已经说了。”
  颜莛昶勉强一笑,已经可以想见文珂看到回信会是什么个表情。不过还真想亲眼瞧见,彼此都是同一类的人,想看他吃瘪真不容易。
  后来有一小段日子颜莛昶都进不了清宁宫的大门,有一次实在按捺不住,走进去就看见薄碧氏挑着眉冷笑,扑嗵一声跪下来:“臣妾不淑不德,愧对皇上,愧对列祖列宗,愧对江山社稷,求皇上赐臣妾三尺白绫一壶鸩酒匕首一把——”
  于是落荒而逃,这个薄碧氏,别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倒好,直接逼得别人跳脚。
  颜莛昶不作声,薄碧氏满脸不乐:“你想什么呢?”
  “不,没什么,我只觉得奇怪。”
  “奇怪?”
  “你怎么突然上这来了?”
  “哦,我只是来见见那个差点把我毒死的应小王爷。”
  薄碧氏摇着扇子,嘴角一弯。颜莛昶只觉得冷风过境。
  好冷。
  “你干嘛来看他?”
  “我当然要看他,说不准明个就看不到完整的靖安王爷了,怎么能不看?”薄碧氏继续笑。“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他下的旨意是送薄碧氏走,但应太迟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把生药换成了死药。如果当初薄碧氏要出宫,倒也不是不可能,只能被人抬着出去,三尺黄土长相伴。其实应太迟可以不说,但是他偏偏说了。
  他对薄碧氏道:“你是我故友。”
  但是颜莛昶是他表哥,也是皇帝。
  他道:“那是我的私心。”如果注定有人要不仁不义,那就一切由他承担好了。说这话的代价是被颜莛昶狠狠地打了一顿,不过是对打。
  应太迟第一次对颜莛昶说重话:“我欠阿碧,但我不欠你。”
  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没做错。
  颜莛昶默然转身,隔日,应太迟被扣了一年的俸禄。
  “那是你干的,跟我没关系,”薄碧氏笑得像狐狸:“我就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咦,很热么?我给你扇扇。”看着颜莛昶额头的汗珠,扇子移了过去,香风一片。
  “不,我一点都不热。”
  “那你怎么一直流汗?”
  “……”
  第二天。
  “阿迟——”
  应太迟一看薄碧氏就想躲,奈何还来不及闪开,就被薄碧氏发现。
  这死女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哈哈哈哈哈哈。”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薄碧氏终于缓了过来:“你脸上那是怎么了?”“昨天夜里黑,不小心撞上了。”磨牙。
  “你不是武艺高强,夜间视物这等小事都难倒你了?”
  “一时不察——”
  “你撞什么地方上了?这肿得,这上面的印子看起来怎么那么像——”
  “啊,我想起来了,皇上找我有事,我先走一步。”
  应太迟说完就跑。
  “喂——”
  薄碧氏话音还没落呢,应太迟就施展轻功,脚不沾地,走了。
  朱燕在旁边恭敬且疑惑地问:“娘娘,皇上在御花园,为何王爷却往养心殿的方向走?”“你看他给本宫说话的机会了么?”薄碧氏仍然笑个不停。
  应王爷再完整不过了,只是脸上多添了几道指印。
  那巴掌印可真够明显的,若水是不是站定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扇过去的?好想知道。“朱燕,去请应王妃进宫。”
  “是。”
  早说过,人的心眼也就针眼大小。
  什么宽厚,大抵一句空话。
  薄碧氏掩着唇,得意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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