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镜中影:痴相公

(2009-03-17 09:58:32) 下一个

  楔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
  礼官尾音未落,即为突然长身立起的新郎愕住下话。
  满堂宾客,尽皆不解。高堂左首,黑髯白面的长者讶问:“爱婿,发生了何事?”
  “爱婿?”在艳红喜服下,尤显挺拔俊朗的新郎,忽勾冷笑,“不敢当呢,罗大皇商,在下不过一介落魄穷酸书生,如何敢做玉夏国皇商的爱婿?”
  新娘蓦然仰首,隔着朦胧红帕,盯住这个男人。
  “爱婿,你到底在作甚?今天,是你和缜儿的大喜之日,你意欲何为?”
  “大喜之日?哈哈哈……罗子缣,你老糊涂了不成?难道,你当真不记得在下这张脸?”
  长者面色倏尔一白,“你当真是……”这张脸,的确像极了故人之颜。但当年自己百般探访,得到的消息都说江家大火之后,无人幸免于难。难道,难道……
  “对,就是被你这位奸商逼得家破人亡的江家。在下不姓莫,自然也不叫‘莫忘愁’,而是莫忘仇,以它来随时提醒在下,不要忘了你罗家对我江家的大仇。而如今,是在下报仇之时!”
  新娘素手捏紧了宽宽服袖的丝质衬里,指节泛出苍白。
  “真的是你,你是江贤弟的爱子?江贤侄,真的是你?”罗子缣喜形于色,容情激动,“我记得,你叫北鸿,江北鸿,对不对,贤侄?”
  “贤弟?贤侄?罗子缣,你这个伪君子,还要装到何时?”新郎冷冷说道,“我爹爹就是信了你这伪君子的虚情假意,倾尽所有购入一堆废烂货料,才致多年心血化为乌有!你本是奸商,何必遮掩?”
  “贤侄,这其中必有误会。我与你爹爹乃生死之交,怎会欺他骗他?我虽非君子,但行商向来童叟无欺,何况是吾至友?我们且到后院,慢慢将经过……”
  “后院?怕你的丑事大白于天下,失去你行巨贿得来的皇商资格吗?还是想将在下神鬼不知地杀人灭口?在下说过,在下此来,就是为寻仇而来。你罗子缣曾不止一次对外夸口,生平最骄傲的,不是有万贯家财,而是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儿。你这女儿确实聪明,在下寥寥数语,就能将在下视为知己;不过相识三十几日,就能以终身相许。在下若同你一般卑鄙,就该等生米煮成熟饭,再撒手而去,让你最引以为傲的女儿成为残花败柳。更甚一些,应该将你万贯家财窃为己有,挥霍一空。但在下不是你,在下不屑要你骄傲的女儿,更不屑要你污浊的家产,在下只是要你知道,这世上尚有‘报应’两字。当年,在下便是在拜堂之际,被登门的债主坏了良缘,今日如数奉还!”
  罗子缣如遭雷殛,须发皆颤,“你……贤侄,你害了我缜儿,纵算我与你爹爹有任何误会,吾儿何辜?你……”
  新郎眸际冰寒,出语冷苛,“她也许无辜,但她既是你的女儿,就要为你承担罪孽!”
  “姐姐!”几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惊呼,架住了脚步虚浮的新娘。
  新郎眉下幽暗倏过,身影挺立如山,丝毫未动,“罗子缣,在下言尽于此,须知今日所有果,均乃往日尔种因,告辞!”
  罗子缣,这位在商场翻云覆雨多年的大商,此时呆如木鸡。
  满堂显贵宾客,亦悉数让这幕花堂巨变惊怔当场。
  新郎昂然踅步。只是,在跨过门槛前的一瞬,稍移一目,向自始至终未出一声的新娘施去了半瞥。他觉得,她不该是如此的反应;他以为,至少有一场叱骂。但她,什么也未做,哭,没有;骂,没有;什么也没有。眼下,他将离去,她竟然连一句逼问亦未发出,就这样了吗……但不这样,又能如何?新郎苦笑,再次举步,这一回,不再掺任何犹豫……
  新郎走了。
  “姐姐!”几个少女花容变色,新娘软倒在她们怀内……
  玉夏国商场巨擘罗子缣最倚重最骄傲的长女罗缜,在十六岁召婿入门的喜堂上,为新郎所弃。兹此直至数年,此事仍为玉夏国人茶余饭后谈资……
    
  第一章 初见君面  
  暖暖三月天,江边多丽人。
  男人亭阶上吹箫,女子石案前抚琴。一曲琴箫合鸣《江上游》,柔缓处如春风低旋,高亢处如惊涛拍岸,琴抚得好, 箫吹得妙。曲罢琴歇,远远围观的游人回神,交口赞叹。
  男子持箫横臂,行至亭内,“缜儿的琴声,仍是如此令人沉湎。”
  女子仰面,一张脸清涓如水,细致如瓷,既秀且雅,“晋王谬赞,晋王的箫声才是引凤之鸣,令人惊羡呢。”
  男子注她秀颜,目内浮过热切云雾,“缜儿,我的提议,你还是不考虑吗?”
  女子起身,鹅黄衫裙随风飘动,韵致风流婉转,“晋王多才博闻,风流倜傥,不但是我玉夏国第一美男子,就是其他各国,又有谁人不知玉夏晋王之翩翩风采?罗缜自知才疏貌平,世间一株凡花,何以得晋王错爱?罗缜多谢晋王错爱,晋王侧妃的位子,罗缜不敢高攀。”
  “缜儿,你我君子之交也有数年,你不妨实言告诉我,你不嫁我,是因我能给你的只是侧妃之位?还是,你始终不能忘记江北鸿?”
  女子秀颜微怔,扬眉淡哂道:“晋王既坦诚相问,罗缜也坦诚告诉晋王,不止是您的侧妃之位,任何人的侧室,罗缜都不做。至于江北鸿……”女子悠悠一叹,“他给罗缜的教训极其深刻,罗缜纵然想忘也难忘,怕是罗缜自己忘了,这整个玉夏国的人也会提醒罗缜记得。”
  “你心里可还放着他?”
  “他?”女子嫣然失笑,“不如晋王您来告诉罗缜,若是有个女子曾使你受那般污辱,你可还敢将她放在心上?不怕夜夜噩梦吗?”
  男子凝望秀颜多时,方叹息道:“缜儿,你总会有出人意表的反应。但是,纵然你聪明能干,但终是女子。是女子,总要嫁人的。当年,江北鸿给你的难堪,使你成为整个玉夏国的……”笑柄,“玉夏国的男人,不是每个都具对抗世俗的勇气,你已至双十之华,总不能终身不嫁罢?”
  男子已尽量将话说得婉转,但言间的暗示,女子岂会收不到?言外之意,玉夏国的男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无视罗缜那段难堪,莫说正妻之位,纵是妾室,也无人敢予。她又何必坚持?
  罗缜菱唇微抿,笑靥轻浅,“若普天之下,尽是那等俗不可耐又畏俗如鼠的男儿,罗缜终身不嫁又何妨?”
  “缜儿……”一丝难堪之色浮于男子眉际,“我已说过,虽是侧室,也只是一个名分而已。你得到的疼爱,不会比她少……”
  “晋王,您若当真疼爱王妃,请将满腹深情尽付一人。这世上由来知音最难求,就让你我以君子之交保持这段美好情谊,不好吗?罗缜偷得浮生半日闲,也该回去做铜臭满身的商家女了,罗缜告辞。”女子行礼,撇步下阶。近处相待的丫鬟,匆匆为主子抱了琴随后跟上。
  “缜儿!”晋王玉千叶长喝。
  罗缜半转纤影,含笑相待。
  “还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找我。那个位子,永远为你留着。”
  “谢晋王。”螓首微微颔过,纤影融入三月的日阳内,渐成一抹光影。
  玉千叶目送多时,直至全然不见,才发出一声长叹,“北鸿兄,你听到了?”
  亭后竹林,迈出一道挺拔男影,俊朗的褐肤面上,阴翳重重。
  “你说,她如今身败名裂,你拜托我救她于水火,可人家并不领情,且并不以当下处境为耻。你的这番偿还之心,势必要被人辜负了。”
  “晋王,你这是在怪在下吗?”挺拔男子轻嗤,“当年,你助我接近她,助我完成计划,不也是想等她身败名裂之后,安心为你侧妃?要说亏欠,你我也是半斤八两罢?”此言告讫,挺拔身影即转,遁进竹林,一迳离去。
  “姐姐,你可回来了!”才进绸庄,罗缜即被柜台前原地打磨多时的罗缎一把揪住。
  罗缜收了伞,对行事最易上火的二妹微摇螓首,“都十八岁的人了,还一副毛躁脾气,爹爹看见又该念你了。”
  罗缎一撇小嘴,“哎,那是没辙了,要我养成姐姐这般的淡然若菊,除非重回娘的肚子,打头来过。”
  “嘴又没有遮拦了是不是?”罗缜嗔点了她额头一记。后者一吐小舌,做了个鬼脸。
  回到铺子后面素日小憩的宿处,罗缜才问:“告诉我,又是哪里出了状况?”
  “就是给风河的那批缂丝,来验货的人说花样有问题。我让掌柜的拿当初他们送来的纸样,掌柜的找了两个时辰,翻箱倒柜了半天也寻不着。而这回来验货的两人,都是生脸,连套个交情都套不着……”
  罗缜蛾眉淡蹙。风河人由来最是挑剔,几次验货都横挑枝节,目的不外临场压价而已。若纸样当真找不到,的确棘手……
  “风河的人如今身在何处?”
  “在后面的阁子里。”
  “我先去应付,你回府一趟,到我房里取了昨日我新缂的丝缎。半个时辰后,若掌柜的仍没找到纸样,你拿丝缎到阁里找我请教上面的花色。”
  罗缎大眼一闪,一把将她娇小的身躯抱住,“姐姐,我就知道,没什么事可难得住你。”
  “好啦,这么大力,你想把我拆了是不是?”
  “哎呀……”罗缎在姐姐身上起腻,“谁让姐姐抱起来这么舒服,人家最喜欢抱着你嘛……”
  “还不快去。若碰到绮儿,把她也叫来,我要问她昨天田家订货的事。”
  “是,大小姐,奴婢这就去!”罗缎施个万福,甩帕疾去。
  “你慢一些……”哎,罗缜摇首,这个缎儿,怕是一辈子如此了。随她罢,快乐就好。
  “小姐。”贴身丫鬟纨素抱琴上前,“琴是放在这里,还是送回府里?”
  “就放在这边罢,你随我来,见我眼色行事。”
  “奴婢明白。”纨素脸上浮起一个俏皮笑意。每回看小姐与人交锋,端的是享受呢。
  “既如此,看来几位是不能通融了。”罗缜放了茶杯,垂眉低眸,秀雅的容颜上不掩失望,“纨素,去告诉王掌柜,按照契约上说的,以订金的两倍为几位取银子。”
  “是,小姐,那些缂丝……”
  “让王掌柜放到铺子里去售罢。近一段时间正是高沿城办喜事的密集期,应该不会损失太多。”
  “小姐,前两天冯大财主的大管家来买百幅丝,因当时店里现货不够,王掌柜还觉着对不住这位老主顾。不如奴婢请大管家来一趟,看看可有他合意的?”
  “也好,跑一趟罢,但求无愧,尽力而为。”
  “奴婢这就去……”
  “哎——”风河商户见小丫鬟的脚跟半点磕也未打地离了门就走,当下起身,抬手唤住,“罗大小姐,都是老交情,咱们也不能让您损失太多不是?不然这样,那批丝咱照旧收下,您给打个折扣,原价六成的价钱怎样?这个咱们可是看在您罗大小姐面上,冒着被大掌柜革职的险硬担下来的……”
  罗缜叹一口气,柔缓笑道:“罗缜怎能让两位担这样的风险呢?与其如此,罗缜宁愿全权承下,好过两位这般地为难。纨素,让王掌柜尽快将银子送来。”
  “好。”纨素巧笑,“奴婢明白,罗家的生意再亏,也不能亏了客商,这是我罗家商号一贯的宗旨……”
  风河两位商户暗自交换了个眼神,身量稍高者笑道,“罗家的商誉咱们是信得过的,要不也不会有恁多年的往来不是?既出这事,索性损失由咱们双方共担,咱们以六成五的价钱收了这批丝,给罗家保了本怎样?相信咱们的大掌柜看在与贵号老当家的交情分上,亦能体谅咱们的做法。”
  “多谢两位的仗义……”
  罗缜一语至此,忽听门外脚步声急,人未至,嗓先入,“姐姐,姐姐……”
  纨素忙避开。一身缃色衣裳的娇小人影直冲冲闯了进来,“你快看,昨儿个你教我的花色,我已然给缂出来了,但下面的该用什么线好?”
  罗缜对二妹这急火毛躁的个性实在无奈,摇头,“缎儿,有客人在呢。”
  罗缎戛然刹步,粉颊赧然,敛袖微福,“人家太高兴了嘛……让各位见笑了。”
  罗家女儿好人才,大小姐秀美,二小姐妍丽,还有一位三小姐,也是娇俏可人,人人都是足以让人眼前一亮的上等姿色。但对风河商户而言,对罗家女儿容色的惊艳,远不及二小姐手里那幅缂了一半的花样来得震撼……
  “姐姐,小妹问完一句话就走,你说,下面用什么色的丝线最好?茜?绛?若用一些淡粉丝线,会不会将花的层次勾得更加逼真?”
  罗缜接过,对那朵牡丹端量了半晌,螓首微摇,“这牡丹名为离俗,是牡丹中罕缺的品种,其特点是艳而不俗,妖而不媚,所以不可用太多艳丽之色。你先前已经用了绛色,再试着用一些鹅黄色,缂出一些光影来,看看会不会更鲜活灵动?”
  “嗯,嗯,嗯。”罗缎笑靥如花,“姐姐就是姐姐,缎儿心服口服,这就回去试试……”
  “罗二小姐请留步!”风河商户窥探多时,好不容易等到两姐妹话毕,兴冲冲问道,“二小姐手里拿的,是贵宝号新开发的花色?”
  罗缎苦脸一叹,“可不是吗?是姐姐那天赏了牡丹花回来,作了画让我缂的。我费了几天的力气,才有一点点姐姐画里的模样……”
  风河商户中短小精悍者凑笑道:“已经很好了,如此的缂工及花色,绝对是其他商号所不具的。敢问,这花色一旦织成,是要在贵店大量售卖吗?”
  罗缎扑哧失笑,“这位客商好风趣,缂成的东西不卖,难道要拿来吃吗?只不过这花色花了姐姐和我太多力气,可能会限量售卖。就算来大量采买的,我们也会优先予合作最好的客商……”
  “我先订五百幅!”身量稍高者陡然喊出。
  罗缜抿唇,垂眸不语。
  罗缎掩口而笑,“这个,小女子可不敢做主。这预订货的事,只有我姐姐说了算。”
  “罗大小姐……”身量稍高者转首,望向秀雅清贵的罗家主事,“以我们两家往来交情,是不是该优先考虑呢?”
  罗缎和纨素心领神会地互看了一眼:她们罗家的大小姐,又胜了。
  送走了风河客商,如愿得回了该得之金,罗缜向丢了客商图样的王掌柜细语道了利害。后者亦是商场老将,对自己的疏忽早有体悟,连连赧颜称是。
  此间事罢,已是掌灯时分。罗缜与二妹、丫头上车,打道回府。一路上,罗缎咭咭畅笑,描画那两个风河客商的窘状。望着她快活的神态,罗缎一迳抿唇浅哂:十八岁的如花年纪,便该如此的罢?
  “姐姐,你怎知那个身量高者是个足以主事的人?依我看,他的穿着和气度还没有那个矮个子来得令人信服。”笑够闹够,罗缎没忘了向姐姐请教察人之道。
  “身矮者虽穿着、气度均不俗,但那身高者眉目间隐隐有稳笃之气。且矮者说话,两三句便要向高者瞥去,初看似是两人在暗使眼色,实则是他在察人脸色。”
  “嗯。所以那个身高者说出订五百幅时,小姐就胜券在握了。”纨素拍拍小手,憨甜笑道。
  罗缎俏提鼻尖,撇了红唇,“哼,那些人以为咱们罗家当下是女子主事就好欺负,却不想遇着了姐姐。”
  罗缜不以为然,“若说是别人乘虚而入,那也是自己令人有虚可趁。王掌柜以为自己和风河客商私交甚笃,没将对方送来的原有花样妥当保存,才有了今天的事。这对你们今后行商来讲,是个大教训。”
  “嗯,嗯,姐姐所言甚是,小妹受教也。”罗缎抱拳粗声应是,俏皮活泼模样,又惹来车内一阵欢笑。
  回至家门,两人却见爹娘正在厅内黯然相对,娘亲尚在抹泪咽泣,两人当即收了笑。作为长女,罗缜责无旁贷上前探问究竟。谁知她不问还好,才一开口,娘亲便抱住她恸声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良家?罗缜颦眉,脑内对这门曾毗邻而居的邻居,毫无印象。
  “你那时也不过才两岁,哪能记得?”罗母戚氏犹在抽噎,“那个良德和你爹交情不错。当时他家夫人刚生下一子,我正好也怀了你,酒酣耳热之间,说若我怀的是女娃,就结门亲事。后来生了你,两家都高兴极了,为此还交换了信物。可是,谁能料得呢?谁能料得长得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竟是个……是个痴儿!”
  痴儿?罗缜蛾眉淡挑,“何以知道那良家孩子是痴儿?”
  “他三岁,你两岁时,你们两个常在一起玩耍,放在高处的东西拿不到,你都知拿了小凳去垫足,他却傻傻愣愣的啥也不知。这等的事见多了,我们都有些怀疑。后来一个过路的道士见了他,上来摸骨,摸出来,那孩子天生智能不足……”
  “哎……”罗子缣在旁感叹,“可惜啊,那么爱笑、那么好看的一个孩子,竟是个痴儿。老天爷作弄人呐……”
  “既是个傻子,你说,我和你爹哪能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呢。所以,就提出解除婚约,谁知良家骂咱们背信弃义。半年后,良家搬走了。他们搬前,你爹特意上门示好,也被拒了出来……本以为,和良家十几年的交情,就这样断了……没想到,今儿个竟然……竟然……呜呜呜……”戚氏又悲悲泣起。
  罗子缣面色沉重地接过话来,“原来,良家去了杭夏国,以药起家,成了杭夏国的皇商……”
  爹娘的交相叙说,使罗缜理出了事情始概:良家当年不满自家解婚之举,迁徙至杭夏国,成了杭夏皇商。现今,良家请了杭夏国国君修书玉夏国国君,为自家的痴傻长子提出完婚之议。玉夏国国君手谕父亲,责成履行婚约……原本是两桩民间婚姻,现今竟事关了两国邦交,事体大了呢。难怪会惹来娘亲的愁云惨雾……
  “这良家好不要脸,竟然耍这样的卑鄙手段!”罗缎娇声大叱,“莫说一个傻子,这世上任是哪一个男人也配不上姐姐!”
  三小姐罗绮频频点头,“二姐说得有理。爹,娘,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姐姐嫁给那样的傻子。”
  罗子缣黯颜,“若是舍得,当年为父也就不会宁可被人骂一声毁信之辈,还失去一个多年老友,也要断了这门亲事。哎,可是,有国君的旨意在上面压着,这……难啊。”
  “呜呜呜……我苦命的缜儿……娘宁死也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呀……呜呜呜……”戚氏再放悲声。
  “大不了我去!”罗缎一梗细颈,恶狠狠道,“先把那个小傻子掐死再说。”
  “莫胡说。”罗缜浅嗔,“事情还不到那样糟的地步呢。”
  罗子缣望着这个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女,“缜儿有对策?”
  罗缜莞尔,“没有。不过,知己知彼,总没有错。良家能劳动国君亲书,想必时下在杭夏国已颇有声望。我们要定对策,总要了解对手才行。”
  罗子缣最爱看女儿这副淡定自如的模样,面浮笑纹,拈须问道:“如何了解?”
  “良家的迎娶之期拟定在何时?”
  “过了婚娶不宜的四月,定在五月初五。”
  “太好了。五月亦乃我玉夏国不宜婚娶之月,您奏请国君,须遵我玉夏风俗理事,延至六月。这等彰显我玉夏国威的事,相信国君必然会准的。”
  “那……”罗家夫妻二人,望着老神在在的长女,急盼下文。
  “趁这段时日,我们查一下良家的根底,自然就有办法对应。”罗缜拍拍二老掌面,柔声抚慰,“车到山前必有路,又不是明日迎娶,还不到绝望时候罢。”
  罗子缣深以为许,这个女儿啊,由来便是如此,大将之风。
  “可是,姐姐,你准备如何查?”罗缎大眼珠子骨骨碌碌,“别忘了算上我一个哦。”
  “那是自然。”罗缜螓首颔摇,笑意晏晏,“我离开后,当然需你主持大局。”
  “离开?”罗家人尽数怔愕。
  “想要知敌底细,最好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敌内卧底,一个夜探敌营。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坐在家里都不可能做到。正好,杭夏国的冯家与我们有一批百万两银子的绸缎生意,因为是初次合作,我本就想亲自押送。现在……”
  “一则示以重视,一则探视敌情。”罗缎举臂欢呼,“一举两得!”
  但戚氏还是不能放心。虽说长女为了自家生意,一年内总要出几回远门,但多是在本国境内来回。这一下,竟出如此之远,再怎样精明能干,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呢。于是,满腹叮咛,满嘴的贴己话儿不断。每当此时,罗缎、罗绮一迳掩耳疾逃,罗缜则总是啼笑皆非地无言聆训。
  当年,能熬过江北鸿留给她的那段羞辱,这份家人的疼护居功至伟。而娘亲若没有一边话儿不断,一面泪儿不断的话,她非但耐心十足,尚会甘之如饴。只是,娘亲的泪啊,哎……
  动身之日,罗母更是泪水涟涟。为方便行路换了男装的罗缜,暗瞪了两个调皮妹子一眼,无声胁得那两人围向娘亲撒娇使赖,自己方上马动身,踏赴行程。
  为罗家押镖的,是常在各国之间游走奔忙的威龙镖局。罗缜自己,亦带了罗家十个青壮护院随行,还有形影不离的纨素丫头。
  “公子。”扮成僮儿的纨素拍马,“您这回出来,当真是为了探访良家?”
  “不然呢?”罗缜回眸浅笑。
  “依奴婢看,您是想个名目出来散心。要说良家这事,易办得很,您直接请托与您交好的玉韶公主,她是国君最宠的小公主,一句话,管保满天云彩立时散了。”
  罗缜轻挑蛾眉,柔声问:“是这样吗?”
  “一定是这样,公子,您好……”纨素从马上俯下身来,小声道,“小姐,您好奸。您骗了老爷夫人的恁多泪水,骗得二小姐、三小姐乖乖替您操持家业,您却出来看山看水,您好奸哦。”
  “可是,我的确也要去看人啊。”
  “啊?您当真要去看良家那位痴儿公子?”
  “既去之,则看之嘛。”或者,能就此了去挂在爹爹心头的一笔欠账也说不定。
  良家的痴儿公子,等着哦。
  杭夏国,乃这方大陆上,面积最袤之国,国力堪称强盛。王族之间,最爱诗文词画,由此影响民间,举国雅趣蔚然成风,博了“风雅之国”雅谑。
  “冯兄这幅字,下笔遒劲,凌飞云上,好字啊好字。”
  货送到冯府,查验无误之后,随行的财账管事在账房与冯家结账,罗缜则与纨素坐在冯府花园内等候。正随目欣赏冯园景致之际,隔着几棵大叶芭蕉,有笑哗声来。
  “孟兄谬赞了,在下的拙迹,实难登大雅之堂,也只敢在众位知己之前聊博一噱。”
  “冯兄客气,以冯公子才华,这‘万苑城第一才子’,实乃当之无愧呀。”
  “哪里哪里……”
  站着的纨素透过芭蕉叶隙,向声起处扫了一眼,随即咬唇低笑,在罗缜耳边道:“所谓万苑城第一才子,写出来的字竟然没有二小姐平日扔了不要的字好,这万苑城想必没什么人才了。”
  “调皮丫头,少胡说。”罗缜施掌在小丫头头顶一拍。
  “嘻。”小丫头掀唇。
  “一会儿带你到万苑城街上转转,准你挑选三样你最爱的胭脂水粉。”
  “真的?”小丫头眸儿透亮,正想张臂抱住小姐的娇小身子,听得那厢忽来大喝:“姓良的你这个白痴,为何撕了我的画!”
  “……松爷爷说,你画得太难看,让之心给撕去……”这声虽嗫嗫嚅嚅,但却干净清澈得如孩童。
  “你这个白痴、蠢瓜、痴呆儿,你……你滚,滚出我冯家大门!”
  “之心不会滚,之行说,之心不能滚,只能走……可是,之心真的是听松爷爷话,松爷爷说你画得难看,让之心给撕了……”
  “什么松爷树爷,良家怎会出你这等废物!良之行哪里去了,让他赶紧把他家这个废物长子领走!”
  良家?痴呆?废物长子?这厢的主仆两人互觑一眼:不会这样巧罢?
  “冯公子,敢问我家大哥又怎地招惹你了,让你发这等火?”冷峭的声音,插进一堆喧嚣之内。
  方才盛气凌人的嗓音当即颓了半截,“……良大夫……你家这个废……大哥撕了本公子的画,还说一堆疯言疯语……你……”
  “大哥,你当真撕了人家的画?”还是那个嗓音,依然冷峭不改,但无端的,令听者觉察出了几分温暖。
  “之行,之心不是有意的,之心是听松爷爷的话,才撕的,之心……之行……”
  “不是告诉你在那房门外等着我吗?怎自己一个人跑这边来了?忘记之行说过,这世上多是魑魅魍魉,并非人人如你这般纯洁如赤子……”
  “之心等了好久好久,这边好热闹,之心看见他们在画松爷爷,还看见松爷爷气得翘胡子,之心就……”
  “好了大哥,回去了,这冯府以后再也不需来了。”
  “喔,之心听之行的。”
  “冯公子,冯老夫人的病,请好自为之。”
  “哎?”
  “良二公子,良大夫,你那话是何意?你的魑魅魍魉又喻指何人?难道你家大哥是个傻子,是咱们第一个说的吗?你……”
  “很好,贾公子,你家太爷的病也恕之行无能为力,请他老人家保重罢。”
  “你……这……”
  罗缜拨开芭蕉的大叶,见一干华服公子中,一个素衫瘦躯的冷面男子,牵着一个只见背影的锦衣少年,正疾步前行。后面,所随人神情各异,但都不脱“惶恐”两字。
  “良大夫,医者父母心,你可不能因为咱们只是道出了一些事实而断了一个医者的本分……”
  “说得就是,撒手不问病人死活,有违医者风德……”
  冷面男子倏然回身,容颜依旧森冷,“对不起,在下不是医者,只是恰好会一些医术,又恰好会治一些别人治不好的难症而已。这父母心,恕在下没有。在下不止一次说过,这世上,凡对在下大哥不敬者,在下绝不会出手医治。几位就祈祷自己及家人,莫得非在下莫治的杂症罢,否则这个见死不救的大夫,在下是做定了。”
  “之行,不要啦。”锦衣少年忽摇起冷面公子的手,“救人啦……救人很好喔,不要让人痛很好喔,之心就怕痛痛……”
  冷面公子容色稍暖,掀步,“大哥,回去再说。”
  直至那一行人走的走,追的追,赶的赶,劝的劝,逐渐远了,纨素才面向自家主子,“小姐,那个人是……”
  罗缜抿笑,“真是巧,不是吗?”
  “可惜没有看到长相。不过,听他言谈,的确是个……”傻子。这话,或不厚道,但是事实,那位良大夫不要人说,便能改变事实?
  罗缜笑而不语。
  “公子,属下回来了。”财账管事急颠颠跑来,“账目核对费了些时候,劳您久等了。”
  “不妨。”能赏到那有趣的一幕,并不算虚耗,“事情都办完了?”
  “嗯,这冯家做事甚是爽快,见咱们的货色好,账结得极是利落,一点也没为难。”
  “很好。”可惜,养了那么一个肤浅无聊的后人出来,“回客栈罢。”
  “属下先将银子存到宝通号去。”
  宝通号名响各国,只在它是唯一一家实行了“兑通天下”的银庄。银子存在这边,领了银票,回到玉夏国后,任何一家宝通分号,都可以支兑现银。省了长途载银的劳累不说,同时免除了诸多风险。对此家银号的开创之举,同为精明商人的罗缜,素来深怀钦佩。
  “齐管事,存完银子,你就跟镖局的人先回玉夏国罢。”
  “那公子您……”
  “我在此间尚有一些事待理,动身前已和爹娘说过了。”那个良家的痴儿公子,总要会会,方不虚此行。
  “之行之行,你要生气啦?之心下次跟松爷爷、桂姨姨说,撕人的画不好,之心再不撕了……”良之心偷眼望着之行的臭臭脸,小小声道。
  良之行定足,吸一口气,望着一脸纯真的兄长,“大哥,你这样让之行怎么放心?前两日,父亲还说派之行到江淮的分号去……”
  “之行之行你要走?不要,之心不要之行走,之心要和之行在一起,不要不要……”这世上,只有之行是之心的朋友,只有之行像爹娘一样对之心好。但他不会像爹和娘一般,望见之心时将气叹得好长好长,像是极愁苦的样子,让之心的心也闷闷的好难过,之心不要之行走,不要之行走啦……呜呜呜……
  “好了,大哥,你别哭了,你放心,之行不会撇下你一个人……”
  此时的良二公子——良之行认为,纯如赤子的大哥将需他用一生守护。殊不知,冥冥中自有命运之手,为各人布排缘业。守护良之心的那个人,已然近了……
  “良之心,想和我做朋友吗?”
  “想啊想啊,之心很想很想!”
  “你可知道,朋友是怎么做的吗?”
  “很好,很好,很好,就像之行对之心……”
  “……白痴。”言者在喉内咕哝,“朋友有通财之义,听说过吗?”
  “通财之义?那是什么啊?”
  “就是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大家高高兴兴做朋友,高高兴兴一起花钱喝酒,好不好?”
  “好好好,之心要和你高高兴兴做朋友,高高兴兴一起花钱喝酒。”
  “那还不拿来!”
  “拿来?拿什么啊?”
  “……钱袋啦!”这个白痴傻子!
  “钱袋?喔……”之心的手探进贴身的暗囊,摸出锦绣荷包,“这是今天之行给之心的喔,范范不让之心随便给人看的喔……”
  “你拿来啦……噫,你干什么?”眼看即将到手的钱袋被中途插来的第三只手夺去,满脸的贪涎之色陡转愕怒,“你……”
  想来凡事不能只以表面定论。杭夏国这闻名遐迩的风雅之国,在这幽僻小巷,也不乏行骗伎俩嘛。
  罗缜素白手指把玩着那个做工尚可的绣包,“这位仁兄,他眼下归本公子罩管,你若想找今日的金主,请另择下家。”
  那位以为今儿个必从万苑城首富傻公子手内骗得几日花头的仁兄,哪肯罢休?“小子,这白痴是本大爷看上的,你想吃独食……”
  旁边忽有人跳脚大叫,“之心不是白痴,之行说过的,之心不是白痴!之行说,好朋友不会说之心白痴。”
  “你这个傻呆痴,你当本大爷真会和傻子做朋友?你当本大爷和你一样人头猪脑……”
  “这位仁兄。”罗缜打开手中折扇,将这人的口水,与那张已挂了泪的脸隔开,“你看那边,良二公子来了,你确定你要在此耗下去?”
  良二公子?那位医术很高、拳头很硬的冷面公子?那人顾不得转头确定,瞪了破他财路的罗缜一眼之后,撒脚跑了。
  “小……公子,奴才去教训他一顿?”纨素生平最厌那等下流货色,忿问主子。
  罗缜摇首,“人在他乡,少惹事罢。”
  “喔,便宜了他,这等人,就该打成猪头,然后下锅炖煮!”
  罗缜绽笑,刚想劝解自己这个火爆脾性的丫头,袖角忽被人扯动。嗯?她低目,沿那只小心万分地扯动自己衣袖一角的笋白长指,缓缓沿移……嗯,衣服的绣工上等,缝工精到……颈上这盘扣不该采用朱红之色……嗯,这张脸,美丽呢……脸?
  “那个……”脸的主人,睁着乌乌大眼,翘着红红薄唇,“嘻,你真好看……”
  被一个比自己好看的人赞好看,似乎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呢。“你,也很好看。”
  何止“好看”,这张脸,这个人,已接近祸水之缘。发若流水,鬓似刀裁,额如美玉,眉若弯墨,目似曜玉,挺鼻朱唇,下颌饱秀,整个人似琼玉琢成,剔透而明艳。良家的大公子,竟是痴而美。可,为何整个万苑城,众口相传的唯有其痴,不闻其美呢?难不成人们对美的渴望,远不及对所谓缺陷的钟爱?
  “嘻,之心以前没有见过你喔。”
  他若不语,谁也不会将这样的绝品归类到“痴儿”列,但仅是一笑,便暴出其与常人不同。一个身高八尺的正常少年,谁会有这样纯稚无邪的笑颜?一旦吐语,更是彰显,成年男子,怎会有这等干净到毫无杂质的声嗓?
  “是哦,我也没有见过你。”罗缜回之一笑,将手里的荷包塞回他手中,“你须记住,自己的钱袋,不能随便交给他人。”
  “喔,好,你对之心好好喔。”
  “我对你好?”罗缜啼笑皆非,“从哪里看出,我对你好来着?”
  “你对之心说话,就像之行对之心,好暖好暖的样子。你笑起来,好真好真,眉也没有皱皱,像是烦极了之心的样子……”
  罗缜一怔,“你既然知道那些人对你不好,为何还要与他们做朋友?乖乖拿钱给他们?”
  “唔……”美痴公子脸垂到胸口,绞着手指,扁着嘴儿,“之心想要朋友,之心就之行一个朋友,可是之行好忙好忙,叔叔婶婶不让之心缠着之行……之心好想交朋友……”
  “交朋友,也要是朋友才行,方才那人……”盯着他纯稚如婴孩的黑玉眸子,罗缜戛然止住,以扇轻拍他肩,“总之,你要小心了。”
  “咦?”良之心大眼浮亮,“你做之心的朋友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为什么?”
  “你对之心好好喔。”
  罗缜摇头失笑。这位良公子,倒是挺坚持对她的认知呢。
  “之心喜欢你,之心喜欢你喔!”
  呃?罗缜自然不会因这孩童般的话面红耳赤娇羞不胜,“你才和我见面,先是断定我对你好,后又说你喜欢我,你确定?”
  “确定确定,之心喜欢你,你和之心做朋友,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罗缜一笑再笑,“良公子,真愿和你做朋友的,这个‘好不好’,只要问一声就行了。”
  “咦,你怎知道之心姓良?你好聪明喔。可是,之行说,好朋友可以叫名字的喔,你叫之心的名字就好啦……咦咦咦,之心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喔。”
  这位良之心美公子,可真的是……会激起人的劣根性呢,让人心痒痒地想要欺负一回。好在,欺软怕硬不是罗大小姐的风格。“我叫珍儿,珍宝的珍。”
  “珍儿,好听好听,珍儿和之心是朋友了,是不是?”
  “……也好。”也好罢,既然此行有一半原因是为他而来,做做朋友又有何妨?有这样一个朋友,必然是一段不错的体验。
  “太好了太好了!”良之心蹦着跳着,抓起罗缜之手,“走啊走啊!”
  “去哪里?”顾不得男女之防,罗缜奇问。
  “花钱!喝酒!高高兴兴做朋友,花钱喝酒!之心有钱哦,没钱也不怕哦,之心划个圈圈,就可以请朋友喝酒喔……”
  “站住!”罗缜一喝。
  “啊?”兴高采烈的美脸垮住,长长的睫毛覆下,“……怎么了,珍儿?你不要之心这个朋友了?不要不要啦,珍儿,之心喜欢你啦……”
  
  第二章 初识君心
  罗缜黛眉稍蹙,“你经常请人喝酒,花钱?还划圈圈?”
  “嗯,嗯,嗯,他们说要和之心做朋友,之心喜欢朋友,请朋友喝酒……可是可是,之行一来,他们就跑光光了……”
  罗缜板了脸,“你要我和你做朋友,也须应我一个条件。”
  “条件?”
  “你若不应我,这朋友便不需做了。”
  良之心如一只大狗般,又跳又叫,“应应应应啊!之心应啦!珍儿,做朋友,一定要做朋友啦,之心喜欢你……”
  这个傻瓜,到底明不明白,这“喜欢”两字,是不能随便说的?“你今后,莫再随便请人到酒楼吃饭喝酒。”
  “那……”
  “不应?”美眸倏眯。
  “应应应应啦,可是……”
  “可是怎样?”
  “之心想和珍儿吃饭喝酒,之心想和珍儿做朋友!”
  盯着他鼓起的嘴,绞扭的手指,罗缜扑哧一笑,“傻瓜,好朋友不一定要吃饭喝酒啊。听说万苑城有很多好地方,你带我去看看如何?”
  “好啊好啊。之心带珍儿去百草园好不好?之行在那里制药哦,也种了好多药哦,很多叔叔伯伯,还有哥哥姐姐都在那里哦。”
  罗缜好笑地白他一眼,“好啦,头前带路,恁是啰唆得像个小老头。”
  “嘿嘿……”之心迈着步子,歪头着迷地盯着这个好看的新朋友,黑水晶似的瞳仁,泛着流彩薄光。
  罗缜脸生暗红,狠狠瞪他,“不许看!”这个呆子,长着那样一张脸,还敢如此看人。知道的道他是心纯如赤子,不晓得还以为是天下第一号花花公子哩。
  之心吓得别开脸,但行着行着,犹是拿眼角偷偷瞥来。待罗缜转眸过去,又忙不迭撇开。而后,如此往复,乐之不疲。
  这个……呆子!罗缜以扇掩口,忍笑到肚肠百结。
  纨素跟随两人身后,望着小姐脸上的笑颜,好奇又不解。自从四年前那事发生后,就再没见小姐这样笑过了罢?嗯,这个傻公子,也蛮可爱的嘛。
  忽然,之心掉头就跑,却一步三回头,且叮且嘱:“珍儿等等,不许走喔,等之心哦。”
  嗯?罗缜淡颦蛾眉,望着他跑到街边一处像是荒废了的宅门口,在一只趴卧的狗儿前蹲下。
  “……你说你的主人都搬走了啊?……他们为什么不带你走?……你腿坏了喔?……那你跟之心回去好不好?之心家里有好多好多狗狗和猫猫……为什么不跟之心走?……你不是说他们不回来了喔?……”
  罗缜单手抱胸,扇顶颌下,虽听不清话音,但见他又是点头,又是皱眉,又是摆手,又是苦恼不胜的模样,不自觉地,唇畔又泛出笑来,这个呆子。
  好一会,方见之心缓缓起身,慢慢走回,一脸怏怏不乐貌。
  “怎么了?”
  “它不肯跟之心走啦,它说它在等他的主人回来带它走,它说它的小主人最喜欢它,一定会带它走。可是它也知道,它的主人搬到好远好远,根本就不会回来了……呜呜呜……它不跟之心走,它会饿死啦……呜呜呜,它好可怜……”
  等等,等等。罗缜拿扇柄挑起他完美到令自己嫉妒的下颌,秀眸对上他泪汪汪的大眼,“你说的‘它’,是指那只狗?”
  “嗯嗯,它叫阿黑啦。它说它的小主人一定会回来找它的,可是,它又知道,小主人回不来……珍儿,怎么办啦?它不肯跟之心走……”
  等等,等等,等等。罗缜挤出一个甜美笑靥,“之心,你确定你说的是那只黑色的大狗?”
  “嗯嗯嗯,它叫阿黑啦,它说它的小主人……”
  “打住!”罗缜打开扇子,盖住他两片又欲循环往复的唇,“有两个方法,听不听?”
  之心咧嘴大乐,“真的?珍儿好厉害,快说,快说,快说,快说……”
  罗缜佯恶道:“话说一次就够了,你再来一个‘快说’,朋友没得做!”
  “喔。”红唇当即抿紧,大眼睛眨巴眨巴,长长的睫毛呼扇呼扇,样儿比门口的那只狗儿还要可怜,也更可爱。
  “第一个方法,你吩咐家里的仆役每天给这只狗送些吃食过来,这样,它便不会饿死。”
  “嗯。”红唇依然紧紧阖住,一双黑亮的瞳却写着“第二个哩第二个哩第二个哩”……
  “第二个,你抱它回去……它不应?”
  “嗯嗯。”有一头流水般柔长黑发的头,急速点着,瞳内则写上“珍儿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拜托,这是方才你自己说的好不好。罗缜忍笑,“你抱它走,告诉它,你会在此立一块牌子,告诉它的小主人它身在何处,一旦小主人回来,随时可领它回去……”
  天啊。小丫头纨素仰首望天:这还是自家那个精明聪慧的大小姐吗?怎会随这位痴儿公子痴人痴语起来?这要是让老爷夫人二小姐她们看见了,怕是要齐刷刷晕倒罢?
  “好哦,珍儿好聪明珍儿好聪明好……”红唇突地紧紧憋住,在罗缜严嗖嗖的目光中,只得用会说话的眸儿将不能尽情吐出口来的话说完,才掉头跑回那门前俯下身,“阿黑,珍儿好聪明哦……”
  结果,万苑城街上,亮出一道奇景:一身锦衣华服的浊世美少年,抱着一只脏兮兮的残腿大狗,眉开眼笑阔步在前。一位素袍摇扇的清丽书生携俊俏小僮,并肩在后。
  “公子,您当真打算和这位痴儿公子做朋友?”纨素问。
  “有何不可?”
  “可是……”
  “纨素,你在罗家呆久了,见惯了罗家人的精明心肠,也见惯与罗家打交道的商家的精明面孔,但你可曾见过,这样至真至纯至善的人?他可以敏锐察觉出别人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若他想,他可以准确选择只对自己真正好的人来往。但这个世上,真心对他好的人太少,他太寂寞,太想与人交往,所以甘心受骗,去要那短暂的热闹。方才,他和我说了半天话,却没有理你,是因为你眉间的皱褶使他知道,他不受你欢迎。”
  “小姐?”纨素有些怔愣,小姐语音好温柔,表情好恬美哦,因为……那个痴儿公子?
  “大哥,你怎来了?”百草园深处的茅亭内,良之行正持杵捣着药草。抬头,见了抱着大狗进来的兄长,眉间拂过暖意。
  “嘿嘿,之心来看之行,之行忙不忙?”
  “之行不忙,来这边坐。”良之行自袖中取了汗巾,擦去之心额上汗迹,“大哥是来找之行一起吃饭的吗?”
  “好啊,不过,之心有新朋友要介绍给之行哦。”
  “新朋友?”一抹冷光擦过眼底,转瞬依然淡淡笑着,“大哥又认识新朋友了吗?”
  “珍儿珍儿快来这边,之行……”摆手之际,想起了怀内的大狗,“哦,之行,你帮阿黑治痛啦,它的腿伤了好久喔……”
  “好。”良之行接过,按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捏握那只伤肢查验,“大哥的新朋友呢?”这一次,是喂这位吃痒心草,还是九步颠呢?
  之心哪知之行心下的算计,只是精神一振,“珍儿!”咚咚跑到罗缜跟前,“珍儿……”
  罗缜正蹲身打量一株药草,其叶如碧,顶端独吐白蕊,花状如拳……脑里构思着,若是缂丝该用哪些丝线,若是刺绣该如何下针着手……手……嗯?手里何时多了另一只手?
  “珍儿哦……”之心握住这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捏捏摸摸,充满好奇,“珍儿的手好小,比之心的手小好多哦。”
  这……这个呆子!罗缜颊上忽涌薄热,抽了手,板了脸,“你做什么?”
  “……珍儿你怎么了?”珍儿生气了吗?
  “我……”对上那两只黑玉流光的大眼睛,罗缜当即无力了,自己怎么会和这个呆子计较?“你叫我做什么?”
  “之行要见珍儿呢,快来哦。”
  哎……眼见自己的手又被他拉住,罗缜也只得听之任之。不然,难道还欺负小孩子吗?
  “之行之行,珍儿来了,珍儿来了。珍儿珍儿,这是之行,这是……说一次就够了哦?”歪着脑袋,拿手掩紧了嘴儿。
  罗缜忍笑摇头:这个呆子,怎会这样地……
  良之行微微怔住。他没想到,之心的“新朋友”,竟是如此雅致的人物。
  因为之心的纯善天性,因为良家的背景,有太多人想利用之心,或接近良家获利,或诈骗钱财,但不管哪个动机,结果都是之心受伤。可是这人,单这一身素雅穿着,即知出身非富即贵;那扇上看似并不打眼的墨色坠饰,却是蓝田玉中的极品。这样的人,若是为接近之心而特地来此,未免太费周折。何况,此人虽眉宇间隐透精明,但眉清目澈,秀雅韵逸,着实不似心怀猥琐之人。
  “在下良之行,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罗缜未答,之心已在旁大叫:“珍儿,珍儿啦,之行,是珍儿啦。”
  “……珍公子?”
  罗缜淡哂,“怎样都可,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
  “可是,之心认为珍儿比较好听喔。”
  “好啦。”罗缜白他一眼,“看你满头的汗,还不去洗洗?”
  “喔,嘻……”之心虽应了,却仍立着不去,歪头望她,红唇嘻开甜笑。
  罗缜又窘又气,美眸一瞪,“还不去!”
  “喔。”之心赶紧跑开,乖乖到一厢的水盆前,掬了水便要泼到脸上。
  “等等。”罗缜蹙眉,取出袖内巾帕递给他,“先将汗擦干再洗。”
  “喔,嘻……”
  良之行目间微诧。他自忖识人之能不差,但大哥与此人之间,有一股极微妙的张力,使他难以名状。大哥对谁都好,可从未见他对自己以外的一个人笑得如此开心由衷。而此人对大哥……
  “珍公子,请坐。龙井和毛尖,珍公子喜欢喝什么?”
  “龙井。”罗缜撩衣坐下,向对面的良之行颔首浅笑。然后,目投四方。百草围绕,清香盈鼻,置身其内,令人心旷神怡呢。
  展扇轻拂、闲惬至极的罗缜,当然感觉得出良二公子对自己的探究揣研,但不以为忤。单是良之行对良之心这份发自于心的关怀,其人品足堪无虑。诸如此等人,保护欲极强,所有物不容侵犯,而但尺未对其所有物构成威胁者,均会被认无害。
  “之行,阿黑医好了喔。”之心趴在瘫软在笼里的大黑狗之前,以手指轻轻触了触它那只固了夹板打了绷带的左前腿。
  “它的伤是旧伤,因误了医治导致肢瘸,我已将它的那只腿重新打断,又上药夹了板。一月后,肯定会活蹦乱跳如从前一样。”
  “之行好厉害喔……阿黑,很痛是不是?可是,之行是为你好哦,你乖乖莫动,就会好了喔,之心家里的阿花阿白就是这样治好的喔……”
  罗缜浅蹙蛾眉,“你匍在地上,地气会伤人的,快起来。”
  “喔。”之心急急爬起,抱起亭下一个花盆,跳了进来,“珍儿珍儿,你快看,这是之心养的。之心去城外玩时,它叫之心带它回来的。之心叫它小黄,可它不喜欢,它说它叫……咦,小黄你叫什么啊?……喔,收魂草,它说它可以将人的魂收回来喔。”
  一根指粗的茎上,抽出几片翠绿叶片……罗缜挑了挑眉,“你为何叫它小黄?”
  “因为之心看见它时,它开了小小的黄花哦。小黄说,黄花开的时候,它的叶子就能收魂了。”
  他的怪言怪语,罗缜自动忽视,只是笑道:“你的脸又脏了,再去洗洗。”
  “啊啊!”之心拔腿跑走,“小黄,都怪你啦。”
  良之行观望着这位“珍公子”与兄长的互动,目内幽光微深,“珍公子,你对我大哥,到底有何企图?”
  嗬,好直白,“以阁下看,在下对令兄有何企图?”
  “我并不清楚。”良之行冷冷道,“但在下看得出,你不是那些粗劣骗子,所以,你骗人时,手段定然比他们要精致得多。”
  精致?这位良二公子,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用词倒是极有趣。
  “我大哥每与人交往,都是捧心以待。但他并不是察不出那些人对他不怀好意,所以到最后虽受挫伤,却也好得极快。唯有一次,他救回一只被顽童们打得半死的猴儿,忘食忘寝地照顾猴儿。猴儿对他亦是依赖极了,寸步不能离开。没想,猴儿却在伤愈之后,狠狠咬了他一口逃掉了。那一次,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大哥没出房门。此后,大哥虽依然会捡受伤的活物回来,但再也不敢看以往最爱的猴戏。”
  所以,怕她也是那只猴子吗?罗缜挑眉浅噱。
  回客栈的路上,罗缜回想起良之行的警告,又是莞尔。
  “珍公子,在下看得出,大哥很喜欢你,所以,我并不阻碍你接近大哥。但公子若让在下知道,你利用大哥的喜欢伤了他,在下定让公子悔之为人。”
  这个良之行……很不错呢,不知配缎儿,够不够格?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很有趣,不是吗?
  “公子,您在想什么,又笑了?”纨素问。
  “没有,今天玩了一天,早早睡罢。”罗缜进房,净漱之后,居床覆被。但才一闭眼,那张美不胜收却又憨净至极的脸竟自蹦了出来。
  “哼,敢扰我眠,打你这个呆子。”她轻念着,挥出一手,竟似看见他后脑挨了一记后拧眉憋唇、委屈不胜的模样,又自绽颜失笑。
  “啊呀,痛啦!”与此同时,闭着眼睛拼命念想自己新朋友的之心,揉着后脑坐起,“珍儿坏,打之心,之心痛啦。”可是,仍是好想珍儿喔,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找珍儿,嘻……
  这夜的良之心、罗缜,均是好眠。
  “这位公子爷,门外有人找您。”店家小二送洗漱水时,撂了一语。
  那个呆子,来得这样早?罗缜慢条斯理净面漱口之后,慢慢悠悠踱下楼去。
  “罗公子,早。”
  不是良之心。罗缜盯着此人,有几分面熟,但她记得,自己和他并没有打过照面。
  “罗公子,你定是不认识在下。那日你过府去,在下正陪几个朋友吟诗作画,错失了与罗公子结识的机会,在下是万分遗憾啊。”
  罗缜轻颦蛾眉,仍未言语。
  那人见自己说得兴起,对方并未捧场,“啊,对不住对不住,在下一时高兴,忘了自报家门,在下冯孟尝,家父冯子陵……”
  “原来是冯公子。”她拱手道,似听到身后纨素的一声轻笑。那丫头必然又想起了这位冯公子那一幅不及缎儿弃字写得好的墨宝。“请坐。”
  冯孟尝果不负其名,尚未坐稳,即又热情十足地道:“在下性子海阔,最喜欢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尤其像罗公子这等雅致的人物,更是在下仰慕已久的知己之选。”
  这位冯公子,生得倒也有几分端正,只是,这浮夸之气太现,端然的给人浅薄之感。
  “家父由来对罗公子甚是赞许。家父曾说,在玉夏国行商之时,各处多蒙罗公子照顾,像罗公子这等的年轻有为,同辈中人,实属罕见,嘱咐在下该多多接近攀学呢。”
  玉夏国行商?那么,冯老爷怎么可能没告诉他,自己乃是女子?若明知她是女子,尚来热情结交,此人安的是哪般心思?
  非罗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行商多年,所见之人林林总总,少有断错。唯一的识人不清,仅在四年前……
  “冯公子,在下之所以未随商队返国,是因在下在此有几个朋友需探访,行程极紧。冯公子这份结交之情,留待他日有缘再叙可好?”
  “朋友?在下最喜欢朋友,罗公子的朋友就是在下的朋友,在下又是这边的地头蛇,乐意伴罗公子同访好友……”
  有人会用“地头蛇”自称吗?真真个不学无术得可以呢。
  罗缜可以断定,对方必然有别样居心。这人一双眼睛,在自己的脸、颈巡移,甚至不时偷瞥胸部,猥琐之态毕露。
  “公子,您与良公子约了见面,该动身了。”纨素丫头体察到了主子肢体传达出的厌恶意,递步上前道。
  “罗公子要去哪里,在下愿做向导,尽地主之责……”
  “不好意思,冯公子,我家公子素来不喜打扰别人,您的好意……”
  谁料,笑颜可掬的孟尝兄一见这小小僮仆,立即变了面色,“你是什么东西?本公子与你家主子说话你也敢随便搭言,没规矩!”
  “的确如此呢,冯公子。”罗缜拿扇拦住纨素,“在下家门的确没有太多规矩,主仆之分向来浅淡。尤其是她,被我当成亲弟对待,冒犯之处,请见谅。”
  “这……”冯孟尝结舌,面浮难堪之色。
  罗缜才想再费几言打发了他,却被门外突然奔进的人打断——
  “珍儿,之心来晚了。之心昨夜梦见珍儿,不愿意醒过来,连之心最爱吃的包子都没吃就跑出来找珍儿……”
  这个呆子!怎会在光天华日下,这样抱住她?“松手。”
  可一颗大头依然在她肩颈上蹭了又蹭,“珍儿,之心……”
  “松手!”她扬扇,敲了一下他后脑。
  “呜呜,珍儿,昨夜你就是这样打之心啦,好痛哦……”被打者退了一步,一手抚脑,两只大眼眨巴眨巴,红唇抿了又抿。
  这个呆子,还敢做这副委屈模样给她,“来就来了,动手动脚作甚?”
  “不能抱吗?可之行就让之心抱……”
  这个呆子,她是良之行吗?
  “之行是之行,我是我……”罗缜星眸流转间,陡见他们已成了这客栈大厅内的众矢之的,忙甩手展扇,翩然举步,“还不走,不是要带我去吃德来居的素肉粥吗?”
  “好,去吃粥,去吃粥,去吃……说一次就行了哦?”
  罗缜瞥见他掩口不及的憨爱之态,忍俊不禁。
  “罗公子,你这是何意?”
  罗缜眉尖挑颦,淡视这位以兴师问罪貌挡身在前的仁兄,“冯公子,在下一时失礼,忘记向你说声告辞,请多包涵。”
  “罗公子,你太羞辱在下了罢?在下好心结交,一腔赤诚,你冷淡待之,也便罢了。眼下竟对一个白痴如此热稔,众目睽睽之下,成心羞辱在下是不是?”
  对其肤浅轻佻,虽有厌恶,但不至于动怒,这番口吻,却着实惹了罗缜……
  “之心不是白痴,之心不是白痴,之行说,所有说之心是白痴的人,才是这世上最蠢的蠢呆!”
  “你这个笨……”
  “言不投机半句多,冯公子,告辞了。”罗缜拉了那呆子,疾步快行。这个冯孟尝,将来若有机会,总要给他吃些苦头才行。
  “姓罗的你这个假公子,给你脸不要脸是不是?竟然敢在本公子地头上耍脸子,本公子岂能容你!”
  罗缜听他一声嚣骂,陡然回首,却见一张木凳正向自己甩来。
  “珍儿!”之心亦刚好回首,见了飞来物,长手长脚顿时将她包个严严实实,自己拿背对了那凳。
  这个呆子……罗缜还未出声,一旁的纨素一手推开紧密相缠的两人,一手扯住凳腿,并随手向始作俑者掷去。
  那厢的惨叫罗缜已不需管,但自己眼前的情状,委实是……
  因纨素力道不弱的一搡,她与抱着她的之心脚下趔趄几步,待立稳时,她抬首望他。巧不巧,也有人低首观她,而后——
  在人来人往的客栈门口,诸人得见了一幕之后在万苑城流传不息的盛景,两位漂亮公子哥儿……
  亲密拥吻。
  “珍儿……”
  “停止!”罗缜拿扇堵在那两片薄唇上,“看花去!”
  这个呆子,自从客栈外那个意外……当然是意外!那个意外发生时,这呆子一张脸,从额到颊,从颌到耳,红成茜草染就的纱。那副模样,致使原本也薄晕染颊的自己,倒不觉如何了。
  其实,那个吻……实际,不能算吻,不过两人的唇轻轻触上,随后,便被她给推开……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不能算吻的“吻”,竟被这个呆子理解成——
  “之行,之心亲了珍儿了,之心要娶珍儿!”
  这“吻”才过,当街的人尚处怔愕中,他即抱起她,一路狂跑到百草园,张口向良之行吐了这话出来。
  那时际,良之行也罢,她也好,都被这呆子吓住了。
  “大,大哥,你将话说清楚些,你说……”良之行讷讷问道。
  “我亲了珍儿,我要娶珍儿!”
  “这……珍公子,发生了何事?”难得地,良之行的冰山脸上出现了可称之为“困惑”的表情。
  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何事……罗缜以扇轻拍他的手,“先放我下来。”这个呆子竟恁大力气,抱她行这一路,脸不变气不喘,犹能搂得死紧。
  “珍儿……”
  罗缜秀颜一板,“放我下去!”
  “喔。”之心万分不舍地松了臂,犹要去牵罗缜手儿,被她一扇打开,闷闷痛呜一声。
  整整襟,摸摸袖,罗缜向良之行长揖一礼,“良二公子莫误会,在下无意非礼令兄,所发生之事,实属意外矣。”
  良之行咳嗽一声,问:“在下能否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桩意外?”
  良之心迫不及待,“就是之心亲了珍儿哦。”
  罗缜瞪着他,“那是个意外。”
  之心大叫,“不是意外。之心看见爹亲娘,然后,爹告诉之心,亲就是喜欢,喜欢才会亲。珍儿亲之心,就是喜欢。之心也喜欢被珍儿亲,就是喜欢。”
  “咳!”良之行掩口轻咳,似为了不伤着花花草草,头特地向另一个方向转了一下。转回来,依然是一张冷冰不变的脸,“因为这个,所以,大哥,你说,你要娶珍公子?”
  “嗯。”之心点头,重重地点头,“之行,你告诉之心,要怎样才能娶珍儿?”
  那个良之行,分明居心不良,居然告诉他这个呆子兄长,“请媒,下聘,这都不需你来操心,大哥。但有一点,必须你来做。”
  “快说,快说,之行快说!”
  “你必须征得珍公子同意,只有珍公子同意嫁你,才能谈下一步。”
  “之心知道啦!”
  混账良之行!罗缜在心里,打破一贯的秀雅,大骂出口。她一早便知,自己的女儿身份瞒不过从医的良之行。但这厮,明知之心一旦认定某事,便要执行到底的性子,竟然挑唆起这个呆子……
  “珍儿,珍儿,你嫁我罢,嫁我罢,嫁我罢……”
  “打住!”
  “可是,之心说一次,珍儿不应啊。”
  “你……”问题根本不在这里好不好?
  二十几日了,罗缜在万苑城里走走停停看看,欣赏异国风情之余,伴在耳根畔的,就是如斯之声。
  纨素小丫头,因自幼经历坎坷,向来对出身大富大贵却不事生产的富家公子哥儿没有善感。起初,她亦将良之心归于此列,心曾忖:这人若无那个与生俱来的好出身,焉能活命?
  但自那次客栈,纯如赤子的良之心,与自诩聪明的冯孟尝,无疑是云泥之判,使她对之心观感油然起变。尤其这些时日,他镇日缠着自家小姐“求婚”不辍,竟半点倦态不见。一双眼,黑晶晶亮闪闪,犹如盯准了骨头馋涎涎又不敢贸然扑取的大狗,可爱又可怜。不由得,激起了小丫头体内的母性情怀。
  “小姐,您当真不考虑吗?”
  “你想说什么?”
  “其实,之心公子不错啊……小姐您的精明足够几家人用了,有一位至纯至善的姑爷,是小姐的福气呢。”
  “纨素。”罗缜揽住这个贴心丫头,星眸瞟转,又见之心在一株野芙蓉前念念有词,涩然一笑,“之心他很好。”
  “那……”
  “可是,我不嫁。”
  “小姐?”
  “我不是不嫁他,而是任何人都不嫁。”罗缜垂眸,两排秀睫在下睑覆出弧状暗影,“江北鸿给我的最大打击,不是他使我成为高沿城乃至杭夏国的笑柄,而是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是否真那样不堪,使他出手时没有半点怜惜?”
  纨素一惊,“小姐,是他的错嘛,小姐你怎会因那样一个烂人就将自己否决了呢?”
  “可是,既然是那样的一个烂人,那么,当时对那样一个烂人付出一腔真心的我,又是什么呢?这样眼光的我,是否还值得好好对待?”
  “小姐……”纨素怔住。
  当年那事起时,她才被小姐救进罗家不久。年幼的她,根本还不能理解那事对小姐带来的影响,及至后来……
  一年之内,街间巷尾尽是异样目光高笑低嘲;两载过去,鄙嘲之声犹清晰可闻;直至如今,茶寮书坊仍时以此为资津津乐道……更甚的,初时的隔三岔五,屡有以往仰罗家鼻息为生的暴发商户遣媒提纳小姐为妾,那些媒婆冰人被老爷赶出家门时,口里抛下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她方知,经那事的若非小姐,换作这世间任何女子,怕早已溃下。
  无疑,小姐精明而坚强,无论意志、智慧、心机,都非常人所及。那事初过未久,小姐便面色如常到罗家各铺打理诸事,暗讥佯作不闻,明嘲反唇相对;凡上门提亲羞辱者,均教小姐用商场手段或吞或灭或消或亡;凡登过罗家门的冰人,均在高沿城走投无路……
  正因种种,所以,她,他们,罗家的老爷夫人小姐们,都以为,小姐没事了。
  但今日,她才知道,小姐不是没事,而是将那事压在心底,日复一日,任它辗转腐蚀……这,这……她这样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珍儿,你看,木棉姐姐让之心把她的披肩拿来给珍儿,她说这样,珍儿就会嫁给之心喔。”之心举着一朵木棉花雀跃奔来,俊美颜容上,笑使日阳失色。
  罗缜倏然转眸,“纨素,我们明日回玉夏国。”
  结识良之心的初衷,是欲经由他,认识良家伯伯,设法使之打消婚约,修复两家断却的交好。
  良之行从来没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同这世间所有人并无两样,甚至更甚。与那只猴子,恶劣不相上下……
  之心的纯真,使她自惭形秽,愈与之心交笃,愈显她这个无利不往的商家之女世故鄙俗。在那双澈目之下,任何凡物均显庸不可耐……或许,江北鸿当年也是看透她的本质,方付之如此狠绝之手?
  “小姐,之心公子来了,就在客栈外面,我们……”纨素瞄着已打就的行装包裹,一脸难色。
  “不是告诉他今日莫来的吗?”罗缜蹙眉,行到窗前,俯望下去。客栈门前所立之人,明艳非凡,美玉雕就……
  “小姐。”纨素偷觑主子神色,“不然,我们再多停几日,之心公子昨日兴冲冲说要带我们到鸳鸯祠去玩的……”
  “不行!”她以为,她可以将他当成一个孩童;她以为,她顶多将他当成一个大龄的弟弟来疼;她以为,她不会再为人动情……可是……“他这样的人,认定了某事,极难改变,除非使他受到重创……”就如,那只猴子咬他一口,“我若始终在此,他便始终抱有希望……我们账已结完了,从后门走罢。”
  “可是……”纨素向客栈外咧着一脸憨甜笑意的痴公子投去一睇,目生不忍,“之心公子他还在等。”
  “你吩咐店家,等我们走后,让他去知会门前的良公子一声。如若他不信,可带他到房内转上一遭。”
  之心,对不起,到最后,我还是做了那只猴子……
  “珍儿,珍儿,珍儿……”
  “珍儿,之心想珍儿,想珍儿,很想很想……”
  “珍儿,你不让之心说很多次,可是之心只说一次,见不着珍儿……”
  ……
  “小姐,小姐,小姐!”纨素的手在自家小姐面前晃了半天未果,只得一声大喝。
  “呃?”罗缜散游的秀眸,聚敛回神采,“什么事?”
  “您今儿个已经发了十次呆啦。”
  “是吗?”罗缜秀目投向案上待理的要件。
  “是。”纨素将小姐阅完的账册归拢整齐,或码放柜内,或放一边分派给各管事,“自您从杭夏国回来,就一直如此。”
  罗缜未接这个话题,以笔蘸足了墨,在请款的单子上做了批示,“去把这个交给三小姐。另外告诉她,梁家这月末如果仍未将尾款补上,就将下半年的货断了。”
  纨素接了单子,笑道:“小姐,您近来的火气,似乎特别大喔。”
  罗缜无奈瞥她,“你这个丫头,又想说什么?”
  “梁家这种事,你一般是到半年,才会给以惩治的,但这次还不到三月,您已经不耐了。还有前两天,汾西的张家说要给原丝提价,您立马就改向廊南的魏家订货……”
  罗缜蛾眉淡挑,“若你还不快去将单子递给三小姐,本小姐不介意给你这个丫头一些惩治。”
  “不要不要,奴婢这就去,嘿嘿……”纨素赔笑一声,撒脚就跑。
  待室内剩己一人,罗缜无力掷笔,悠叹一声,闭眸伏在案上。
  珍儿,珍儿,珍儿,珍儿……
  回来一月,这个声从不曾断绝。有时,真切得使她以为,之心就在旁侧,她蓦然伸出手去,却徒剩一掌虚空。
  珍儿,之心想珍儿,之心想珍儿,很想很想,心好痛……
  耳旁,心底,这一声声回响,将她原本在离开杭夏国时就已惶惑的一颗心,扰得纠结拧痛。
  她不知,为何这幻觉如此真实,这想念如此剧烈。但她并不厌这真实,厌这想念,反希望,那呆子能真实现身眼前……
  “小姐?”
  这个丫头!罗缜以袖速拭颊上,螓首缓抬,“我欲小憩都不得安宁了是不是?真要我治你不成?”
  “不是啦,小姐,有人要拜见小姐,而且,非见到小姐不可!”
  “嗯?”端量这丫头的不安神色,“是谁?不会是昨日到铺面找茬,被你一溜打跑的混混罢。”
  “是……良公子。”
  “……哦?”罗缜猝地立起,袖摆扫了案上盛了一汪墨水的石砚,摔地脆响,更有半案墨水,向账册漫延。
  “老天爷!”纨素眼疾手快,抱了账册跳出一尺开外,咯咯笑道,“小姐,您何时,也被二小姐的毛躁传染了?”
  “……哪个良公子?”
  “您必然要失望了,不是之心公子,是良二公子,良之行。”
  “良之行?”
  小姐不掩的失望之情,又使小丫头抿嘴偷乐,“的确是良二公子,不过,您若再不出去,怕是他要和二小姐吵起来了。”
  “哦?又干缎儿何事?”
  “奴婢也不甚清楚,似乎是二小姐见他面色不善,多问了几句。但良二公子金口好是尊贵,只字不漏,就把二小姐的脾气引上来了……”
  罗缜在镜前稍事整理,匆匆举步,步向缎庄待客厅。她并不意外良之行悉了自己底细,既然出身良家,怎会少了这样的手段。她挂心的,是……
  那呆子好吗?
  “罗大小姐。”待客厅内,只余素衫冷面的良之行一人,目色黑沉,“久仰大名了。”
  罗缜迎向他目光,“良二公子,请直说来意,之心,他好吗?”
  “哈。”良之行撇唇冷笑,“在下没有听错罢,你问的,当真是在下的兄长?”
  “若没有令兄,你又何必找上罗缜?”
  良之行冷眸凝眯,“那天,他在客栈前等了你两天一夜。”
  心房“咯”声轻响,罗缜嫣唇抿紧。
  “店家请他看了你人去楼空的客房,他犹不信,每间房都去找了一遍。而后,便站在客栈站前等你。幸得那家客栈的东家是我伯父的好友,若不然,你想他会受多少讥讽?店家叫了我去,我用尽办法劝他,他就是不走,说你答应了他到鸳鸯祠去玩,你不会离开,只是躲起来和他逗耍。他执意等你,两天一夜,不食不动,直至晕了过去……”
  心房内,细细丝丝的碎声作鸣,罗缜一笑,“他现在如何?”
  “他醒来以后,每日出门,便是为了寻你,这一个月来,没有一天断过。有一日,西南风起,他知你回了玉夏国,便向我打听,玉夏国在何处。我早从冯孟尝嘴里问出你身份来历,若非之心执意要来此找你,我不会来此。因为,以罗大小姐那等的作为,你已配不上之心!”
  
  第三章 谋为君妻
  配不上之心!罗缜苦笑,她何尝不知?像他那样美玉般无瑕的人儿,谁能配得上?
  “罗大小姐,之行此来,只想问你一句,你对之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良二公子就算了解了罗缜的想法,又能如何呢?”
  良之行一怔。
  “罗缜知道良家搬出了你们的国君逼婚,而罗家既做皇商恁多年,依公子来想,有可能对这桩事一筹莫展吗?”
  “你……”良之行感觉这位罗大小姐,身上所蕴藏的力量绝不似其外表这般娇小秀雅,“那么,你到底想怎样?”
  罗缜垂眸,“你来时,之心他怎样?”
  “我告诉他,我一定会带你回去。他答应等我……”良之行冷岸脸色一僵,殷殷望这女子,“……你会随我去见他的罢?”
  罗缜摇头。
  良之行面颜丕变。
  “良二公子,你当真欠虑了。”罗缜道,“之心全心信你,若你带不回我,他会如何?若带回我,我重蹈覆辙,再伤他一次,他又会如何?你对之心保护太过,有时,反是矫枉过正呢。”
  良之行僵着脸,冷哼一声,“若你已打定与之心无缘,之心的所有事也与罗大小姐再无关系!”
  这位良二公子啊,冷岸表象下,竟是如此火爆的性子?难怪会与缎儿起争。“良二公子,请容我三日时间,三日后,我必给出最后的答复。”
  这三天,是罗缜准备拿来说服双亲的。
  自四年前那事过后,父亲总以为是自己处事不当连累了爱女,为此疚愧不已,母亲的爱女之心更不需多说。他们无数次立誓起念,今生豁去一切,也要为爱女谋得一桩真正良缘。这“良缘”在他们讲,男方门第或可不计,却一定要才智兼备,可堪大任。莫说他们不了解之心的纯善性情,纵算知之甚深,之心也不会成为他们心目中的佳婿人选。国君那一封赐婚手谕,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以死相抗。如今,就算是她自己开口请嫁,怕他们也会以为是爱女一为体家之难,二为旧事难遣,不会轻易允婚。
  “爹,近来良家有信来吗?”
  晚膳告毕,下人撤下残羹,换了一壶罗家举家都爱品用的冻顶乌龙。罗缜浅浅吹着杯中并不存在的浮梗,信口问道。
  “良家?”罗子缣将刚端在手里的茶杯又放回案上,急急道,“说起这事,我竟差点忘了。这几日你回来便忙,难得有在家的时候,你快给为父说说,你可见着了你良家伯伯,他还好吗?”
  “缜儿并没有和良家伯伯谋上面。”
  “哦……”罗子缣拈髯,有些怅然。
  “姐姐可见着了良家那个傻子?是真傻吗?有多傻?是不是尿床、口吃还有流口水……”
  “缎儿!”随着一声厉叱,罗缜手中的杯亦掷下,秀颜陡然凝冰,明眸亦浮怒焰。
  “姐姐?”罗缎从未见过秀雅清贵的姐姐如此冷厉的表情,骇得肩头一缩,“怎么了?”
  “莫说他不似你说的那般,就算真是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一个被上苍夺走原该享有的东西的人?难道你会因你生在罗家,生来享有荣华富贵,就去嘲笑一日三餐无继的贫民吗?”
  “……我……我只是说着玩嘛……”罗缎扁起小嘴,“爹,娘……”
  罗子缣虽不知长女何以如此盛怒,但也知长女的盛怒必然不是空穴来风,“缜儿,发生了何事?”
  “爹,在您看来,一个智勇兼备却心地阴险的人,和一个天生少了三分智力但心地良善的人,哪个更堪佳婿?”
  “这……”罗子缣微怔,“若只有这两种选择,自然是后者。但这世上,两全之人亦大有人在啊。爹爹豁出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我的缜儿终身错配,国君那边,为父会去顶着。”
  “是啊是啊,我的缜儿才貌双全,自然也要配德智兼备之人。缜儿,你良伯伯家的儿子的确少了些智力是不是?那样,无论如何娘也不会让你嫁过去的。大不了,娘豁出去去跪国后的轿辇,她那样仁慈,定能体谅一个为人母者的心,定可以劝国君收回成命……”
  哎,果然啊。罗缜对着双亲四只眼睛,准备好的说辞,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之心之心之心啊……
  深闺檀香冷,绣榻锦裘寒。时近初夏,怎还觉春寒料峭?
  “小姐,老爷夫人那样坚决,怎么办呢?”纨素愁眉不展。
  罗缜螓首微摇,“还能怎么办呢。”
  “您……”纨素一怔,“您不会不随良二公子去看之心公子了罢?”
  “若我不能许他什么,又怎能去见他?以他的孩童脾性,若就此不见,或许没过多少日,他就能把我忘了;若见了他,等于再咬他一口逃掉,除了再伤他一次,又有何益处?”
  “可是,您也说过,之心公子他是一认定就很难回头的主儿。他能站在客栈前等您两天一夜,更坚持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啊。若良二公子没将您带回去,他……”
  “不要说了。”罗缜摆手,“天还早,我去铺子走一遭。”
  “奴婢……”
  “你在家歇着,不必陪我了。”她要好好思度清楚,何去何从,何舍何得。
  但坐进车轿之中,罗缜却发现,自己仍无法沉心思虑。之心那张纯美的颜容,与双亲的两双殷盼之眸,总在交错着轻与重,争执着舍与得,但孰轻孰重?舍谁得谁?还是无解……
  珍儿,你在哪里?
  珍儿,之心想你……
  之心?罗缜悚然一惊,蓦地撩了车帘,螓首向外探去。
  “大小姐,怎么了?”车夫问。
  “没事。”罗缜放了帘,摇头涩笑,自己怎会觉得之心就在不远处呢?那个呆子怎么可能到这远的地方来?
  ……有一日,西南风起,他知你回了玉夏国,便向我打听,玉夏国在何处……
  良之行是如此说的吗?西南风起,与之心知她下落有何关联?
  珍儿,珍儿,之心想你呢……
  “之心!”罗缜惊叫,又掀车帘。
  “大小姐……”
  “我在此下车,你回去罢,就算下工了。”
  “那您……”
  “我不一时也会回去, 你早点回去陪陪虎嫂和小虎。”
  “嘿,谢大小姐,小的告退了。”
  望着马车拐出视线,罗缜才回了身,却险与身后人撞个当头……
  “纨素?”
  “小姐,奴婢还是不放心,就跟着过来了。您放心,奴婢不会说话烦您,您就当奴婢不存在。”
  罗缜失笑,拍拍这丫头的脑门,“跟着来罢……”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到处问真儿假儿的……滚开了!”
  罗缜一震。
  “可是,风爷爷说珍儿在这里,珍儿在这里……告诉之心,珍儿在哪里?珍儿……”
  “傻子!白痴!滚——”
  罗缜美眸凛然一眯,“纨素!”
  “奴婢知道!”纨素自袖里取出巾帕遮了面,纵身跳向人群处,一脚踢开两人,将正受他们推搡的人扯出。
  “之心公子,随我来,小姐在等你!”纨素拉着他,拐了几个曲巷,到一无人处,携他跃上一爿房顶。又过了几面高墙,落足一栋院内,乃罗家一家铺子的后院。
  “小姐,我把之心公子带来了。”
  室内,罗缜蓦然回首,望着这个乱了发蓬了面花了衫的呆子,雾袭眼际。
  “……珍儿?”之心一双清澈的眸子瞠大,眼前人儿蓝袄白裙,云鬓垂髫,好美喔……
  “……你怎么到的这里?”其实,他不必说,她已不难猜出,他这样的性子,一路走来,必定吃尽万般苦头。这一身的脏污,一头的乱发,一脸的疲惫……
  “你真的是珍儿?”疲惫脏污的面上,忽被巨大惊喜笼罩,美眸霎时流兴溢彩,大张着臂将她搂住,“是珍儿,是珍儿,是珍儿的味道,之心找到珍儿了,呜呜呜……”
  “呆子,哭什么?”罗缜咬唇轻笑,“找到我,不高兴?”
  “高兴,之心好高兴,找到珍儿了,之心找到珍儿了……”头唯恐不够努力地急速点着,泪水洗过那张玉琢的脸,将其上的脏污淋得道道痕痕。罗缜取了帕,为他轻轻擦拭,“纨素,打水来……哦,到前面的铺子拿一套八尺的成衣过来。再到对面买一只鸡,我要喂一只饿坏了的大狗。”
  “哪里有大狗啊,珍儿?”某人兴冲冲地问。
  纨素抿唇一笑,“水早就打来了,奴婢这就给之心公子拿衣服去。”
  “哪里有大狗啊,珍儿?”某人仍未罢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喽。”
  “噫?”之心转了转,没有,再转了转,没有哩?还转……
  “别转了,过来洗脸洗头。”罗缜扯着这只超大狗狗按到水盆之前,解了他的发,先摘去附在其上的草枝木屑,再撩水清洗。
  “哪里有大狗啊,珍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再转,要挨打了哦。”
  “喔。”“大狗”乖乖俯首不动,任她柔荑穿梭发内,舒服地咪呜出声,“珍儿……”
  “嗯?”
  “你好好喔。”
  “……呆子。”这个呆子,竟认为这只曾咬了他一口的“猴子”好好?“这一路,是怎么来的?”
  “风爷爷带之心来的,风爷爷让船上的人都睁不开眼,然后之心就坐了进去。坐坐坐,下船的时候,风爷爷又把人都吹睡了,然后之心走走走……风爷爷说,爬过那座山,山下就是有珍儿的地方。之心爬爬爬,有人要拿走之心的银子,可是,之心怕没有银子找不到珍儿,就不给,他们就打之心,之心好痛,就叫了狼哥哥来,把他们吓跑了……”
  “……”
  罗缜决定,暂且不追问了。这个呆子吃了很多苦是事实,找到这里也是事实,她再也不会推开他更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既如此,便都不再重要。
  “珍儿……”
  “嗯。”
  “珍儿……”
  “嗯?”
  “珍儿……”
  “做什么?”
  “没有啦,就是想叫叫珍儿,珍儿在之心身边,之心好快乐喔。”
  “傻瓜。”她揪了揪他元宝似的耳朵,惹来他一串清爽笑声。这笑,使得罗缜有了轻云般的快乐。呆子呢……
  将他洗了三遍才见水色的长发梳理顺畅,拿了大巾包住,“那边有纨素拿来的衣服,先换了,过来吃饭。”
  “……珍儿。”
  “又怎么了?”
  “之心饿呢。”两只大眼,眨巴眨巴,好不可怜。
  “先吃饭?”
  “嗯嗯嗯。”
  罗缜莞尔,牵他坐到摆了一只鸡、一碟小菜的桌前,擦了素手,扯了一只鸡腿递他,“吃罢。”
  饥肠辘辘的某人,张开洗得水红的嘴儿,“珍儿喂之心。”
  得寸进尺的呆子。罗缜撕了一片鸡肉塞进他唇内,又夹了一箸小菜递进去,“这路上,吃过东西吗?”
  “有喔,在船上,船主养的一只猫哥哥,它偷煎得香香的鱼给之心吃,还有炸得脆脆的花生米。”
  还好,不管他的“猫哥哥”是哪位义胆侠士,至少没有饿着他的肚子,“吃完换了衣服,到榻上好好睡一觉去。”
  谁料,一向言乖语从的之心,竟大摇其头,“之心不睡!”
  “不困?”
  “之心好困。”
  “那为何不睡?”
  “睡醒了珍儿会不见,之心不睡。”
  原来,是自己的记录太差,让某个呆子不安全了。罗缜揪揪他的耳朵,点点他的颊,“去睡罢,珍儿答应之心,不会不见。”
  “可是……”
  “上一回,珍儿没有答应之心,不是吗?”
  “喔。”
  “去睡,等之心睡醒了,珍儿就和之心一起回杭夏国。”
  “真的?珍儿会和之心回家?”
  “对,回家。”罗缜喂完两只鸡腿,又逼他喝了一碗参茶,换了那件脏兮兮的长衫。盯着他纯美的憨颜酣然进梦之后,罗缜素指抚过他眉眼鼻唇,螓首微摇,“呆子,你总是这样相信我,结果还是上了我的当。”
  “小姐,您不会……”纨素无声潜入,嘟着小嘴,“您不能这样对之心公子啦,您若真这样,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我怎么可能杀他?”罗缜斜睨这个无疑被自己宠坏了的小丫头,“我又怎样对他了?”
  “您先是对他温柔疼爱,现在又准备把他给扔了。等他睁开眼,发现又被您给扔了,之心公子会崩溃的……”
  “我何时说要扔了他来着?”
  “那您在参汤里放安睡散……”
  “是为了让他好睡。”
  “可是,睡两日哦。”
  “两日足够了。这两日,你守在这里,别让人进这间屋子,每天喂他三次水。”
  “您不是想把公子送回杭夏国?”
  “当然要回去。两日后,良之行会来接他。”
  “小姐,奴婢被您给弄糊涂了啦……”
  罗缜淡哂,“小丫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当下人禀报杭夏国良家良公子来访时,罗子缣吃惊非小。与夫人匆匆赶至客厅,罗子缣对着厅内山水画前的瘦长形影,轻咳一声。
  “小侄拜见罗叔父。”负手而立的良之行闻声,回身敛袖见礼。
  “你是良大哥的儿子?”罗子缣打量着眼前仪表不俗的青年,初诧过后,现出欣赏之色。
  良之行敛袖,“正是小侄。”
  这年轻人虽稍显冷峻,但眉目间正气刚毅,依稀有良兄当年之风,虎父无犬子也。罗子缣暗暗心喜。分宾主落座之后,罗子缣问道:“你父亲,他可还好?”
  “家父身体一直健朗,谢罗叔父挂心。”
  “好好,很好。”罗子缣偷眼瞄向夫人,戚氏也正好收回目光,给了丈夫一个满意眼色,“……良贤侄,我记得,你小时……似乎……”
  “小侄也听家母说过道士摸骨之事,想来江湖术士,不可尽信罢。”丫鬟送了茶来,良之行微微颔首称谢,更得罗家两老称许。
  “甚对甚对,江湖术士,本就招摇撞骗的多。可笑我愚钝,竟因此伤了与良大哥多年的情谊,仔细想来,实在汗颜啊。”
  “罗叔父莫如此。家父曾云,当年良家起家,离不开罗叔父的慷慨资助。家中长辈均认为,当年的断交之举委实太过了,亦有悔意呢。”
  好,好啊。言谈不张不弛,礼节不卑不亢,虽不能说貌比潘安,但英挺俊朗,气度不凡,配得上缜儿了。罗子缣与夫人再次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道:“不知良贤侄此来,所为何事?”
  良之行答道:“不瞒罗叔父,是奉家中长辈之命,为良、罗两家的婚约而来。家中长辈一心挽回两家昔日交好之情,且闻得罗府大小姐无论容貌、性情、才干、学识,均属上乘,倾慕之心尤甚。”
  对爱女的这番夸赞,罗子缣饶是受用,“贤侄客气了,但不知,你可见过缜儿?”
  “不瞒罗叔父,小侄生怕传闻有误,昨日曾以客商之名拜会过罗大小姐。”
  “观感如何?”
  “比传闻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嗯。罗子缣拈须浅笑,“如此说来,贤侄对这门亲事,也甚是认同了?”
  “良家得娶罗大小姐,是举门之福。”
  “举门之福,贤侄呢?贤侄若娶缜儿,会是怎样的福气?”
  “这世上,凡能娶罗大小姐为妻者,概是至福之人。罗大小姐若进良门,小侄必定全力护佑敬重。”
  罗子缣欣赏这年轻人的眉间正气,戚氏亦是犯了天下丈母娘的通病,越看越是满意。亲家又是曾经的挚友,亲成则两家情复,哪还有拒绝的理由呢?
  “去铺子里请大小姐过来。”
  罗缜将手中缎子迎光一打,“缎儿,过来看看,这匹缎子的成色如何?”
  罗缎小步跑来,凑近了眯眸察去,“织纹细密,纹路细腻,是一匹中上货色。”
  罗缜满意颔首,“缎儿,你能出师了呢。”
  “真的?”得到嘉许,罗缎小脸一喜,“若姐姐再把缂丝的秘诀告诉缎儿,说不定哪天罗二小姐的名声也会传遍玉夏国哦。”
  罗缜含笑瞥她,“这有何难?今晚我就写了给你。”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谢谢姐姐。”罗缎抱住了她娇小身躯,娇声道,“那一日,您怎如此生气?把缎儿吓坏了呢。”
  “那一日,是姐姐失礼了,缎儿莫怪。”
  “不会啦,人家只是怕姐姐不疼缎儿了嘛,缎儿那天的话也的确浑了些……”
  “小丫头……”
  “缎儿长大了,不是小丫头,绮儿才是。”
  正窝在铺子一角,拿着一堆绫罗绸缎的片片角角对比评析的罗绮闻言抬首,噘嘴鼓颊道:“二姐,常抱着姐姐撒娇的不是人家呢。”
  罗缎脸儿一凶,“臭丫头,敢和二姐顶嘴,看我揍你!”
  罗绮扭头跑开,摇晃着手里的各色布头,探舌道:“抓不到,抓不到。”
  两位小姐打闹嬉戏,铺里的伙计司空见惯,并不纳罕。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三位东家小姐,人人都美得像一朵花,但这几朵花,不止长刺,还带棘。若以为花朵柔软可欺,因此轻视疏怠了,只能是自讨苦头。
  而罗缜,拨弄着算盘核算账目,不时抬眼望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子,抿嘴淡哂。两个丫头,我将罗家交给你们了。姐姐对你们并不担心,罗家的人在娘胎里便会行商,不是吗……
  “缜儿。”眼前光线一暗,有人背着光,迈进了铺子。
  “……晋王爷?”
  “什么,爹,娘,你们当真要把姐姐嫁给那个冷面呆瓜?”罗缎听爹娘一说,当即跳起,“不行啦,爹,娘,他配不上姐姐啦。”
  “缎儿,坐下。”罗子缣板颜微叱。
  “嗯呀……”罗缎顿顿蛮足,不服地回坐椅上。
  罗子缣面向长女,“缜儿,你怎么说?你对那个良家公子,还满意吗?”
  “举止、谈吐都还算上等,除了面冷一些。”
  “嗯,面冷无妨,心不冷即可。他对缜儿你甚是欣赏呢。”
  戚氏握住女儿柔荑,“缜儿,若你对他没有恶感,这门亲事就订下了,如何?”
  罗缜低首莞尔,“不是早就订下了吗?”
  “呵呵……”罗子缣明了女儿言外之意,一阵畅笑,“对对对,早就订下,如今只是完成婚约而已。”
  “啊呀,那个冷面呆瓜,配不上……”
  戚氏面色一沉,“缎儿再说,娘就赶你出去了。”
  “嗯呀……”罗缎噘了小嘴,忿忿难平。
  “不过,女儿有个请求。”
  “嗯?”罗子缣一愣,“缜儿可是要陪嫁?你放心,你要什么,爹都会准你。”
  罗缜含笑摇首,“良家也是富贾人家,陪嫁随爹就好。女儿想说的是,这趟嫁娶,女儿需暗中先到杭夏国,至于爹在后面怎么操办,随爹高兴就好。”她深知,以父亲的爱女之情,要他简单操办必不可能。
  “这是为何?”
  “今日晋王又来找女儿了。”
  “他……”罗子缣脸浮阴翳,“旧话重提?”
  “是。所以,若女儿在锣鼓声中出嫁,难免会惊动晋王,只怕他恼羞成怒,以王室权力相扰。但凡是在玉夏国,他不难找到名目为难。那时,我们纵是请国君国后出面调停,也必然会误了佳期。不如女儿先悄然赶至杭夏国,住进客栈,等爹的陪嫁仪仗一到,再进良家完婚。至于这边仪仗里披上嫁衣的美娇娘,就请缎儿代为罢。”
  “……我?”
  罗子缣颔首。女儿的法子的确周全,民不与官斗,能避则避,莫使好事多磨。
  欺瞒爹娘,情非得已。
  纵然明白,“情非得已”这个理由,亦难为自己开脱欺瞒了双亲的罪责。但是,眼下,她只能如此。
  若是为了爹娘,并非不能狠下心去,将之心送回杭夏国,从此切断两人牵系。但……
  那个呆子,必然会被她伤得极深。而伤了这个呆子的她,会……心疼,疼则生碎,碎则不整,成为一个心碎之人,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自知这事,瞒不了永久,她也没打算永久瞒着双亲。待她成了之心的妻子,待适宜的时间,适宜的事时,她会和盘托出……
  “之心,醒醒,醒醒。”
  “……珍儿?”睡了两天的人,揉着惺忪睡眼,“你又跑到之心梦里来了吗?”
  罗缜哂道,“我没跑你梦里,是你跑我梦里来了。”
  “珍儿的梦好美喔,珍儿好美喔,珍儿的笑好美喔……”
  罗缜轻轻捏揉着他厚软的耳垂,“还有更美的事情等着你,还不快起?”
  “不要。”某人将脸偎在她手上,憨憨笑着,“珍儿的梦好舒服,之心要永远在这里……”
  这呆子!罗缜敢说,外室的良之行必定是板着冷脸笑得内伤,纨素丫头则肯定掩着肚子笑得百无禁忌,“快起,再不起的话,珍儿不做你的娘子了。”
  “咦?”耍赖的某人张大眼睛,“珍儿要做之心的娘子?”
  “若你能在我数三声中下床的话……”
  嗵!她尚未开始数,有人已连人带被滚离了床,“珍儿,珍儿,之心已经下床啦,已经下床啦……呀呀呀……”长长的身量和被子纠缠成了一团。
  这个……
  罗缜又笑又气,将他从被子的困战中拽起,甫要薄叱几语,却被他又紧又实地抱住,“珍儿,珍儿……”
  “怎么了?”
  “珍儿要做之心的娘子,那之心是珍儿的什么啊?”
  “傻瓜,自然是相公啊。”
  “相公?相公,相公,嘻……相公,相公,嘻嘻……就像爹和娘一样对不对?……不对!”
  罗缜挑眉,“怎又不对?”
  “爹叫娘‘夫人’,之心叫珍儿‘娘子’,娘叫爹‘老爷’,珍儿叫之心‘相公’。嘻嘻,之心喜欢叫珍儿娘子,之心喜欢珍儿叫之心相公,嘻,喜欢……”
  罗缜温柔地凝视他憨美的容颜,情不自禁地,踮起纤足,在他额上落了一吻。见他当下呆住,玩心顿起,又在他红唇上啄了一下……
  “珍儿……”
  “怎么了?”面对之心又是堪比茜纱的脸儿,罗缜佯作无辜回视。
  “珍儿……”
  “什么事?”
  “珍儿……”
  “叫魂呢……”哦?
  罗缜怎也没想到,这呆子竟能主动“攻击”自己……只是,他是在啃肉骨头吗?唇儿搓磨不够,还用牙啮了又啮。但显然,他并不满足于此,又啃又咬中,嗓内呜呜咽咽,不想放,却又不知如何进一步……
  既然是自己招惹的,就助他一回?精明的商女罗缜难得善良,轻启了小嘴,又适当给予小小指引……
  “呜……”某人如得到了通往圣途的宝匙,咪呜声中,已如愿得到了自己欲求的甘美……
  “……小姐,还没有好吗?”纨素在外室轻嗓问道,惊扰了室内一对交颈鸳鸯。
  “……好了。”罗缜推开之心,双颊薄红,从容应道。
  “珍儿……”
  “不行……”盯着他鲜红的唇,“之行等你多时了……”
  “一下好不好?”
  一下?罗缜明眸潋滟,“只一下?”
  “嗯!”某人抱住她娇小身子,俯首讨取那获准的“一下”……
  “小姐,还没好?”
  天……罗缜推开这个俨然太好学也学得太好的学生,“好了好了,你们将马车……”
  “马车早就备好了,就等小姐您和之心公子出来……”纨素丫头嗓内,不自觉多了那么几分少少的促狭,“您确定,已然好了?”
  这个被宠坏的臭丫头!“……你等着就好。”
  “这样哦……之行公子,咱们去院里等着罢,估计我家小姐还有许多话要向之心公子交代呢。”
  ……臭丫头!
  “珍儿……”
  罗缜瞪他,“快换了衣服,要出门了。”
  “再一下好不好?”
  ……再一下?“一下?”
  ……
  半个时辰后,罗缜眯眸瞪着某人,狠道:“你这张嘴,不可以亲别人!”幸好他是如此,若不然,这副相貌,这种“好学”精神,摆明是花花公子的材料嘛。
  “为什么啊?”
  他竟敢问为什么?美眸一眯,“那你还想亲谁?还是,你已经亲过谁了?”
  “以前,有只大白狗哥哥受伤,之心亲过它的额头。不过,真的只是一下哦。之心不会像亲珍儿一样去亲别人,珍儿是之心的娘子。爹说,他只亲娘,所以,之心也只亲珍儿……”
  哦。听这个呆子语气,那个未来的公公,倒是个专情汉子呢,就像爹对娘。“……纵算你爹亲了别人,你也不可以去亲别人。”万一哪天公公晚节不保,被外花迷了眼,这个呆子有样学样怎成?
  “喔喔……那阿白阿黄它们可以亲哦?”
  “你那些狗哥哥猫兄弟?”
  “嗯嗯。不过,都只是亲一下下哦。他们有时被别人打得好痛,之行给它们治痛痛时,它们就好难过。之心亲一下下,它们就好高兴,虽然脸板板地装着不想,可之心知道它们很高兴有人喜欢它们。”
  “……”有个呆子相公,自己未来的日子,当真值得期待哦。
  “珍儿,可不可以嘛?”
  “我若不准,你就不会去亲?”
  “嗯嗯,之心听珍儿的。”
  “你去摸摸它们,碰碰它们,它们也同样高兴啊……”不是她小气,实在是想到自己将与一堆狗儿猫儿争宠,情景实在怪异。
  “喔,珍儿你不会赶它们走哦?”
  “我为何要赶它们?”罗缜一边为他套上洗净了的外袍,一边反省自己何处给了这呆子缺乏爱心的观感。
  “因为珍儿漂亮啊,漂亮的人都怕脏脏。婶婶漂亮,便不喜欢它们。我让它们住在之心的院里,可它们有时耐不住,跑出去玩。婶婶每一回见了,都要下人们拿棒棒追打它们。之心去拦,婶婶就骂之心。之行见了,便和婶婶吵架……每一回,爹和娘都好愁好愁,之心也好难过好难过……”
  如此说来,良之行这位爱兄成痴的冷面呆瓜有一位并不爱他兄长的母亲?
  “你会知道,之心是个宝贝。”
  良之行这一句话,令罗缜莞尔,“我当然知道之心是个宝贝。”
  良之行未再多语。
  若罗大小姐已经把这时的之心当成宝贝,那么便让她在今后的岁月里,慢慢挖掘之心给她的惊喜罢,希望到时,莫让惊大于喜。
  “之行,你不走吗?”之心从车窗探出头来,问。
  良之行走到兄长车前,“我需留在这里,为你做完一件事再走。”
  “喔。之行要乖哦,不要累着了哦。”
  “我知道了,大哥一路小心。”
  良之行目送车辆行远,方踅足,却被迎头一张俏脸挡住。他眉峰微蹙,“你何时来的?”
  “刚刚到,怎样?”罗缎小颌傲扬,“冷面呆瓜,我告诉你,你配不上我姐姐!”
  “正好在下也有同感。”良之行懒声道,“也许以在下的水准,只能配得上罗二小姐。”
  “你……”
  离开高沿城时,罗缜没再如她每次行商离家时一般,回头一望。因为这次,她已在家门前,做了足够的眷恋。她不让自己离开时离情依依泪涟涟,她与之心的新生,当在笑与喜悦中起始……
  一月后。
  杭夏国万苑城良家,今日是大喜之日。长子良之心,迎娶玉夏国富商之女。门当户对,百年好合,锦绣良缘,天作之媒,早生贵子,早获麟儿……诸如此等吉祥话儿,都是与良家或有商贸来往或有不弱交情的贺客们的贺词。其实,各人心底都不免揣了怀疑:良家这位痴儿公子,能娶个啥样的良妻?无非是多给了彩礼,多让了商利,换回一个媳妇罢?不然,玉夏国恁大地盘,何必跑到杭夏国结门亲事?
  “一拜天地!”
  拜拜喔,珍儿说,拜拜完了,珍儿就是之心的娘子,永远不分离……
  “二拜高堂!”
  之心要和珍儿不分离,风伯伯说月月爷爷给之心和缜儿系了红红绳,永远不分离……
  “夫妻对拜!”
  之心好快乐,之心好快乐,之心好想看珍儿,可珍儿说要进了房里才能看,之心好快乐……
  “喂,良兄,留步。”
  有人在新郎的手握住红缎才要迈步进入洞房之时,拦住了新郎官。此人摇扇冷笑,自诩风度不俗,正是冯家公子冯孟尝。
  良之行眸光冷凛,才要迈出步去,已被其母一把扯住,“之行,马上要开席了,去厨房看看,菜肴可供得上?今日是你大哥的大喜之日,别怠慢了各方的贵客。”
  “……娘,别人不行吗?”
  良家二老爷的夫人魏婵,风韵犹存,优雅雅望着儿子道:“都在忙,谁能得暇?还是你准备在此与为娘吵起来,搅了你大哥的新婚喜事……”
  “良兄,今儿个是你大喜之日,很高兴罢?”
  “嗯嗯,之心很高兴,很高兴!”
  “既然高兴,还不让咱们看看新娘子?急着入洞房做什么呢?反正良兄你也……”
  “孟尝,不得胡闹,还不退下!”冯父出了观礼席,沉颜叱责这不长进的儿子。虽说冯家与良家因营生不同没有生意上的来往,但与良德尚算投缘。上一回若非良德硬遣良之行前往,自己夫人的病哪会得治?这个不肖子,怎不长教训?!
  “冯伯父,您不必叱责冯兄,新婚三日,百无禁忌,冯兄也只是想让喜氛更热闹而已。”有位华服公子凑言,“相信良伯父也想让良兄喜日更喜,佳日更佳罢?”
  “这……”良德为人谦逊,虽口舌尚算健谈,但不善咄咄逼人,商场上的大多算计,皆来自于夫人的运筹帷幄。他自然看得出这些年轻哥儿对儿子不怀好意,虽对爱子爱若性命,但这样的场合,一时也找不出适宜的说辞。
  而良德之妻王芸,富谋多思,却不善言辞。尤其在儿子的好日子,更是不知该如何拿捏,才能既保护好儿子,又不拂佳时。
  以往这种时候,都是侄儿良之行为子出头,可这时,之行在哪里?
  “几位公子若想与新郎官开开玩笑,不如等新郎官送了新娘子入了洞房再说。新娘子远嫁来此,也累了。”司仪出面缓颊。
  “闪开闪开,咱们与良兄的交情素来就好,这大喜的日子插花添彩之事岂能忘了?良兄,你的新娘子美不美呀?”
  之心拧着眉,“你不好,你拿凳子打过珍儿,之心讨厌你!”
  “……你……”冯孟尝没想自己竟遭傻子叱责,脸色一变,“良兄,你娶的不会是一个丑八怪罢?还是良伯父出了大把银子,给你买回来了个傻媳妇?”
  “珍儿才不是臭八怪,珍儿是之心的娘子,珍儿好聪明,珍儿疼之心,你才是丑八怪……”
  “相公。”红巾下,罗缜柔声开口,“莫跟一些污烂之物计较,今儿个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原谅了这些无知之人罢。”
  嘻,相公……之心咧笑,“喔。”不计较,不生气,大喜日,不生气……
  之心牵着红缎,笑嘻嘻即离堂……
  “哈,这玉夏国好生奇怪,喜堂上,喜帕未掀的新娘子敢开口说话,是玉夏国国风如此豪放,还是在下等人孤陋寡闻?冯兄,您说呢?”
  “张兄,在下也正奇怪呢……”
  “两位当真想知道吗?”罗缜清朗声问。
  “当然想知道。”语气神态甚是轻佻。
  “当然是两位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了。”罗缜挑唇,“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两位都找不出答案,还需小女子指教,杭夏国的文儒风雅之风想来与两位无关了。”
  “你……”两人脸色青红交替,没想受一女子奚落,“你这女子,好不知礼!”
  “是吗?”罗缜理着袖上花纹,“怎么小女子觉得,与两位比起来,小女子尚温雅有礼呢?看来两位若想凭智力一博前程,真是前程堪忧呢。”
  “哈,智力。”冯孟尝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漏洞,“我们再不济,又比良兄如何?这位杭夏国的新娘,你以为嫁了个金窝银窝是不是?你的相公是……”
  “我家相公温雅可爱,洁净仁善,纯如赤金,阁下以为你们哪一点堪与我家相公相比?相貌?性情?心肠?还是修养?单凭两位在我们喜堂上的这番小丑似的表演,但凡稍有智慧者,不难判出,阁下两人与我家相公相比,无疑是泥与云,地与天。”
  良之行虽未至后厨查看菜肴,但因被其母揪着,一时未能及时走出为兄长抵挡。但新嫁娘的表现,却使他明白:自己对兄长的牵挂,或该全数交给罗大小姐了。

  第四章 妻为君谋
  喝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喜娘丫鬟都退下去了。洞房里,只剩了新娘和对着新娘傻笑的新郎。
  罗缜嗔瞪他一睇,“再笑,将你的嘴儿给缝起来。”
  “嘻……”之心一点一点蹭近,“珍儿不会。”
  “不会什么?”
  “珍儿对之心好好,不会缝之心,珍儿疼之心。”
  总之,这个呆子吃定她了。“坐下。”
  “喔。”之心挨她坐在床上,歪首望着红装精饰的娇艳新娘,“珍儿,你好美喔。”
  在这个呆子面前,她真不敢说自己“美”。摸摸他光滑的脸颊,“累不累?”
  “不累,娶珍儿不累,之心可以每天都娶珍儿,每天都不累!”
  这个呆子!罗缜失笑,纤指揉着他的耳垂,“哪有每天娶亲的?你不累,我还累呢。”
  之心偎着她的手,“那珍儿来娶之心!”
  哎……她的痴相公。罗缜凑唇,在他嘴上吻了一下,“累了一日,睡罢。”
  “珍儿……”怎忘了,他是个好学且学得很好的学生。
  她从来没有指望他给她一个销魂洞房夜,既然嫁给了一个痴相公,她须耐心待他。但一个吻,总是可以讨取的罢?
  “珍儿……”之心含吞着她如花的唇儿,从中撷取着幸福甘美,咪呜咪呜地好不满足,“……以后,之心可以天天亲珍儿哦?”
  “没人的时候,可以亲。”
  “可以抱珍儿哦?”
  “没人的时候,可以抱。”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风伯伯说要请月月爷爷教之心洞房……”
  什么?罗缜美眸倏睁,她不管他的风伯伯月爷爷是哪里妖怪哪方神仙,还是仅仅是她这位痴相公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但她的洞房她不劳别人。“……不许向他们学!”
  “……哦?风爷爷也这样说哦,他不要风伯伯管,他说之心自己会懂……”
  薄晕染了罗缜粉颊,“不能问任何人,也不能向任何人学,明白吗?若你向外人问了这事,珍儿不再理你。若别人向你问起之心和珍儿私下的事,你只要拿一双眼定定看他就好,其他什么都不必做。”
  她很清楚,明日,不知会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从这间房走出的他和她。有人会赌良家的痴儿娶了一个怎样的娘子,也定然有如冯孟尝那般浅鄙的公子哥儿与之心调笑生噱……
  从今日起,她与这个呆子的生命已经连在一起,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从今日起,她不仅要保护她的痴相公,还要教他长大。他天生纯良没有错,他性情至善她亦喜欢,但她要教他学会在她不在场时保护自己。恶言恶语,狠声狠气,他永远学不会,也不必学,不如无声以对。之心的眼睛,纯洁得像世上最无瑕的玉,任何污浊都会在这双眼睛前自感污秽。她就是要他不语不声,让那些人自动消声。其他的事,她会替他做。
  “记住,若有人向你打听之心和珍儿的事,你什么也不必说,也不要笑,牢牢盯着他就好。”
  珍儿在关怀之心,珍儿在疼之心。之心憨美笑着,“之心听珍儿的。”
  “既然听,就早些睡。明天一早,我们见过爹娘后,去鸳鸯祠玩。”
  “太好了,太好了,风伯伯说那里就有月月爷爷……”
  “快睡。”替他拉了枕,覆了被,不一时,已听见某只大狗的浅浅小呼声。罗缜在他额心印下一吻,才放了厚厚的纱帐,行到外室。
  “纨素,进来。”
  “小姐。”纨素闪身而入。
  “今日之行公子为何没有出来?”
  “禀小姐,之行公子似是被他的母亲绊住了。”
  就是那位漂亮的、不喜欢之心的狗哥哥猫兄弟的婶婶?“这三天你查到了什么?”
  “老爷和夫人都很善良,二老爷也算是个正人君子,唯一的缺点便是惧内。之行少爷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十岁,妹妹十二岁。这两个孩子,素日对姑爷都不是很好。”
  “不好到什么程度?”
  “他们称姑爷为傻子,连带得二老爷院里的下人,也对姑爷不甚恭敬。并因此,两院的下人常起纷争。之行少爷亦因之对两个弟妹从无好颜好色。”
  目前来说,掌握到这些,已然够了。罗缜颔首,“天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明早,需要奴婢一早打热水进来吗?”
  “热水?”
  “以前咱们府里的厨娘阿翠也做过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她对奴婢说,新房的翌日,一定要烧足开水,新人要用的呢……”
  “臭丫头!”罗缜明白了这小丫头的促狭,美目一横,“再敢给我贫嘴,明儿就给你找个婆家嫁出去,你便知道该不该用了。”
  “可是,奴婢此时还没有出嫁哦。那明早到底要不要呢?”强将手下无弱兵,跟了小姐四年,非同一般哦。
  “给我备两大桶热水,本小姐好将你这只小猪拔毛褪皮!”
  “奴婢遵命,春宵一刻值千金,奴婢这会儿工夫,已浪费了几千两金子,罪过罪过,告退告退……”
  没有架子的主子,结果就是被自己的小丫头打趣。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她的晨妆,定然不必问这个呆子了,反正她在他眼里,是好看好看又好看……
  “娘子……”
  “嗯。”
  “娘子……”
  “嗯?”
  “娘子……”
  “……”啪!
  “珍儿,之心痛啦!”某人揉着光洁的额,扁嘴大呼。
  打人者对镜别上最后一支珠花,“你若再叫,还要挨打。”
  “珍儿……”
  “嗯。”
  “珍儿……”
  “嗯?”
  “珍……呜呜,痛呀!”
  罗缜笑睇这个装可怜的呆子,“我打得很痛?”
  “呜呜……痛……珍儿……”此时之心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喜悦,以致他不知该如何抒发这强烈的情绪,只得翻尽心思地吸引身旁这个将喜悦带来给他的人儿的注意力。
  “珍儿……”
  罗缜啼笑皆非。新婚第一日,在床上才一睁眼,近在咫尺地,是一双黑玉流光的美眸。而这眸的主人,见她醒来,当即就绽了一朵好大好大的憨笑,“珍儿是真的,珍儿不是梦,嘻,珍儿没有消失……”
  “之心何时醒的?”
  “天光没有亮亮,之心看着珍儿,好快乐好快乐,不想睡……”
  这个傻瓜,总是能让她心臆内糯糯软软,温温暖暖……
  眼下,见他如一只邀宠狗儿般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罗缜更是忍俊不禁,“快去把脸洗净了,我不要不爱干净的大狗。”
  “大狗?珍儿,之心带你去看狗哥哥们好不好?阿黑阿黄它们都知道之心娶了娘子……”
  “好。”罗缜妆罢,扬手给他整好衣领,重新系了腰间的带子,“但是,要先见过爹娘才能去。”
  “喔。可是,为什么?阿黄它们比较近喔……”
  “这是礼节啊,相公。因为爹娘是长辈,我们理应先去拜见长辈,再去玩。”
  “对长辈要有礼节哦?”
  “相公平日就做得很好啊,你不是有风爷爷、松爷爷的吗?”
  “那以后风爷爷和风伯伯还有风哥哥都要之心拿点心、果子给他们吃,之心先给风爷爷哦?”
  “对啊,先长后幼,这也是礼节。”
  嘻,太好了,风爷爷他们再为争之心吵架,之心不用再愁愁啦。嘻,有娘子真好,有珍儿真好……
  无疑,这一场舅姑的拜见,实在成功。良德夫妇看见立在长身长躯儿子身旁的那个娇小秀美的新娘时,几乎不敢置信,“你是缜儿?”
  “媳妇拜见公公,拜见婆婆。”罗缜就着纨素抱来的跪垫,给两位行了新媳妇的跪礼,并奉上自己亲手调制的桑叶养生茶,“这杯福寿茶,媳妇愿公公婆婆福寿绵绵,青春永驻。”
  良德夫妇互相觑了又觑,仍不相信自己的痴儿娶了这样一个媳妇。虽已在喜堂上听她口齿伶俐,以为一个经商之女在所难免,从不敢冀望她才貌双全。如今见了,不止生得好,仪态、教养均是上乘,这吉祥话儿也说得让人心花怒放……
  “爹,娘,珍儿跪得累啦,让珍儿起来啦。”之心噘着嘴道。
  “哦,哦,哦。”良德夫妇揭开茶盖,都喝下一口,本是做做样子的浅饮,却被进口的独特香爽给喜得一怔,“这是什么茶?”
  “是媳妇特地为公公和婆婆煮的桑叶茶。桑叶有‘神仙草’之誉,常饮有益寿延年之效。媳妇在娘家时,常为爹和娘煮来养生。”
  “好好好!”良德连说三个“好”字,喜意盈盈,“你爹和娘他们身子还硬朗罢?”
  “是,爹和娘都很好,谢公公婆婆惦念。”
  “好啊,好啊。”能言健谈的良德竟不知除“好”以外,再说些什么了。
  之心在旁看得不乐,“爹,娘,快让珍儿起来啦。”
  这个呆子哦。罗缜覆眉暗笑。
  “快起,快起。”这次,良母向前欠身扶起了媳妇。近了看,更觉肌理细腻,雅致可人,“缜儿,你生得不太像你母亲。”记忆中, 罗家夫人像朵娇艳的海棠,而这个媳妇是朵秀雅的菊。
  罗缜巧妙地将婆婆搀回原座,笑道:“爹和娘说,缜儿最像奶奶。”
  良德点头,“对对对,当年伯母便是品貌兼备的贤姝,四里闻名呢……”
  “真是好啊,我们恭喜大哥大嫂娶得佳媳。”良德话音尚在,有人插进了一嗓。
  这一声,令良家夫妇恍然梦醒,“对了,缜儿,快去拜见你的叔叔婶婶。”
  “是。”罗缜轻移莲步。
  “不必了,别让新媳妇受累了,都不是外人,礼数免了罢。”这声音,仍是方才那个透着优越的语声。
  看来,这位良二老爷委实惧内,不然怎尽由这位良二夫人言语?罗缜施以两个万福,“拜见叔叔婶婶,叔叔婶婶请喝茶。”
  良二夫人见这新媳当真未用大礼参拜,当下就起了火气。但是自己先说了话在先,又不能明言找茬,淡道:“新媳妇,你这茶真是好呢,不知咱们有没有这个福气天天饮上一盅?”
  罗缜笑不露齿,温婉道:“婶婶客气了。二弟是万苑城的名医,养生调养之法自比缜儿高明许多,要献丑,缜儿也只敢仅此一次,其他时日,就全权交由二弟能者多劳罢。”
  有些人,会拿别人的示好当软弱,善意当可欺。商场中,此类恶商更是不胜枚举。良二夫人可以在亲侄的大婚喜堂上,拦住儿子为兄出头,一心欲使亲侄出丑遭羞,这种心肠,说是“恶毒”亦不为过。如此一个人,注定相处起来不会相安无事。既如此,罗缜也不想浪费气力讨好。以后时日,她不犯来,她自不会犯去。
  “这样说,是新媳妇不给面子了?还是才近良家门就分出了亲疏远近,我们这对叔公叔婆,比不上自家的公公婆婆……”
  “婶婶,其实,您容貌姣好,气韵不俗呢。”
  “呃?”突受赞扬,魏婵何其精明,料得这位神态全无恭顺的新媳不会无故如此,“那又如何?”
  “方才,缜儿第一眼看不语时的婶婶,觉得婶婶气韵尊贵,端庄娴雅。”
  “……你到底要说什么?”
  “依婶婶的气度,最宜临窗作画,对月抚琴,实在不该说些略显见外的话来折损您的好气度。”
  “……你,很不简单呢。”魏婵眯了美眸。
  “缜儿一腔孝心,婶婶能体谅就好……”
  陡然两抹童影奔进客厅,“喂,傻子,快来,帮我们把那树上的纸鸢拿下来!”
  “纸鸢,在哪里啊?”
  “就在外面,快啦,快……”
  随着迭声催促,之心脚就要动,罗缜娇柔笑道:“相公,去哪里?”
  “帮他们拿纸鸢……”
  “不用了,那么多下人,哪还需要你呢。过来,陪爹和娘说说话。”
  “喔。”之心甩开两只拉扯自己的手,走到美丽娇妻身旁,“娘子……”
  罗缜抚平他衣上的小褶,柔声道:“坐到爹那边的椅上去。”
  “可是,之心想和珍儿坐在一起。”
  良德夫妇身后的几个丫鬟掩口偷笑。
  回头再找这个呆子算账!罗缜羞染粉颊,“到爹那边坐着,你是长子,当然应有长子的风范。”
  “喔……”
  “喂,傻子,你怎不帮我们拿纸鸢?你傻到家了是不是?你……”
  罗缜递眼过去。良二老爷夫妇似乎无意教训自己的一对儿女,而自己的公公婆婆虽有怒色,却也强自忍着。那么,只好由她这位长嫂代教了……
  “住口!这是哪来的两个粗劣顽童?对大少爷大呼小叫不说,还敢出言污辱大少爷,还不滚出去!”
  “珍儿……”之心吓了一跳,他哪里见过自己的珍儿这副盛怒模样,眸子利如刀,秀颜凝如冰。可是,无端的,这样的娘子令他心头好暖好暖。
  那一对姐弟亦受了惊,向自己母亲方向瞥过几眼后,又壮了胆色,挺胸道:“你……你是哪个?咱们是这府里的少爷小姐,你凭什么对咱们大呼小叫?”
  “凭我是良府的少夫人。”罗缜冷颜,“你们倒说说,你们是谁家的少爷小姐?如此不知礼节,不懂礼数,是谁教出来的?”螓首微偏,恭声问,“爹,娘,他们可是府里下人的儿女?”
  “这……”良夫人王芸甚觉解气,脸上却挂了尴尬之色,“缜儿,让你见笑了,他们不是……”
  “不是?”罗缜讶异,“难道是到咱们罗家做客的友人子弟?可如此毫无教养,不知进退,俨然是缺乏管教,怎可能是好人家的儿女?”
  “咳咳咳。”良家二老爷良善以指抵唇,轻咳几声,“之知,之愿,还不赶紧向大哥大嫂赔个不是!”
  “我……”一对姐弟被那位新媳妇的目色吓住。然而他们自小娇生惯养,又哪曾受过这气?一迳向靠山瞅去,希望娘亲能替己出头。
  魏婵面色已甚不好看,冷启丰唇,“你……”
  罗缜花容失色,虽犹能慢声缓语,但已逞惊讶无措,“叔叔,您是说他们是之知和之愿吗?这,这……是侄媳失礼,侄媳不知是弟弟妹妹顽皮,和相公玩笑嬉戏,还以为是哪家不懂事的顽童轻视污蔑相公,请叔叔莫见怪。”
  “……这无妨无妨,不知者不怪,况且他们也太不懂事……”
  魏婵打断了丈夫话端,笑道:“新媳妇这等厉害,是想进门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罢?咱们可真是见识了罗大皇商的长女风采呢。”
  “婶婶见笑了,所谓下马威,虽在必要时非常可取,但也只在必要时用。像咱们良家父慈子孝,和乐融融,哪需要侄媳恁样大费周章呢?至于一对弟妹,顽皮一些倒也无妨,只要懂得敬长尊兄,侄媳今后定然会疼爱他们。”
  魏婵自进良家之门,丈夫懦弱,兄嫂又顾念什么“家和万事兴”,是以逞尽万般威风。这次,以为这个小丫头迫于皇命嫁进门来,在有个痴傻相公的弱处之下,必然是毕恭毕敬,少言缄声。殊料,这小丫头在喜堂上即公开维护那傻子,此下,又与自己明脸抗上,委实可气。
  来日方长,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与我斗!魏婵这番青白交错脸色下的腹语,自然不与人知。大家喝过茶后,又面上和蔼地共用了早膳,晚辈方才拜别长辈,各司其事去。
  “娘子,你还生气?”车内,之心一点一点蹭过来,歪头探看着娘子的娇靥。
  罗缜嫣然,捏了他耳朵一下,“不生气了。”
  “娘子你再捏。”
  “嗯?”
  “再捏之心的耳朵啦,之心喜欢珍儿捏之心耳朵。”
  罗缜秀颜一板,纤指在他的元宝耳上一个用力。
  “喔……痛呀……娘子,你又欺负之心……”
  这个东西竟是恁样会装可怜。罗缜抿笑,“还要我捏吗?”
  “再捏啦捏啦……喔,痛……”
  哎……罗缜抚着这呆子的美脸,“说说看,你经常帮他们拿纸鸢吗?”
  “嗯。”之心垂眉,长长的睫毛在下睑形成两排弧状阴影,“……他们不喜欢之心。有时,故意把东西放得好高好高,让之心去拿。之心搬了梯子,他们在下面把梯子推倒……”
  是吗?罗缜揽过他一颗大头,靠到自己肩头,纤指梳理着他缎似的长发,“还有呢?”
  “……后来有了范范,范范帮之心拿,可他们不要范范拿……”
  “范范是谁?”似乎,以前便听之心说过这人,可为何一直未见?
  “范范是之心从山里背回来的喔,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喔。之心听了小白姐姐的话,给他用了小白姐姐的眼泪,他活过来了……他很厉害,一个人可以举起一根大木头,背上五袋米,风哥哥说他是来向之心报恩的……他对之心很好……”
  “他人呢?”
  “婶婶派他到远远的地方催钱去哦,他本来不去,婶婶让之心对他说,他就去了。”
  谁说自己的相公傻呢?他明白每件事,明白每个人的想法,只是,他的纯真使他不懂得利用这种明白施行算计。若换成她,会如何?“相公,告诉我,你明明知道之愿和之知不喜欢你,为何还要一次次帮他们呢?”
  “他们是之心的弟弟和妹妹……也是之行的……之心很想和他们一起玩……”
  是罢,自己的相公就是如此……“相公,你真可爱。”
  “咦?”之心蓦地抬起头,墨玉般的眼内盛满惊喜,“之心可爱哦?”
  “当然,莫忘了,你是珍儿的相公,珍儿的相公岂能不可爱?”
  “嗯,嗯,珍儿可爱,珍儿的相公也一定很可爱。之心是珍儿的相公,所以之心也可爱!”
  “所以,可爱的相公,以后若你的弟弟妹妹再让你替他们拿东西,你就来找我帮忙,好不好?”
  “……可是,之心不让珍儿痛痛,梯子没了,好痛呢……”
  罗缜压下眸内的戾色,笑道:“珍儿不会痛,珍儿会想其它办法给拿下来。所以,珍儿不会痛,你只管叫珍儿……”
  “可是……”
  “若让我知道,你有一回没有叫我,珍儿会生气,珍儿一生气,心就会痛……”
  “珍儿不痛,珍儿不痛啦,之心会叫珍儿,珍儿不能痛啦,之心不让珍儿痛……”话到最后,墨玉般的大眼内竟起了泪意。
  这个呆子,只是说说他便要如此,自己若真出点事,他不知要怎样呢。“那么,为了不让珍儿痛,相公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帮他们拿东西哦。有事找珍儿,好不好?”
  “好,之心听珍儿的。”头重重点着,“之心不会让珍儿痛,之心会保护珍儿!”
  呆子哦……忍不住,罗缜又啄了啄那两片薄唇。毫无意外地,之心咪呜一声,捉住这两瓣芳美……
  “小姐,姑爷,鸳鸯祠到了……喔呀,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才怪!车轿内,一对鸳鸯交颈,美美的姑爷抱着美美的小姐,蓝色袍子裹住了鹅黄衫子,好美好美喔……
  “之心……放开啦……到啦……”罗缜竭力避着他的吸吮。这个呆子,没见纨素正撩帘观望?
  “……之心不要放开……亲得好好……不要……”抱着软软的娘子,之心卖弄着自娘子处得来的全部技巧,哪肯放?
  “……你……放开……不是要到鸳鸯祠玩?”
  “……之心亲得好好……之心要珍儿……”
  “纨素在看……”
  “没事没事,姑爷,您慢慢亲,奴婢可以让车夫围着鸳鸯祠多转几个圈。您亲着,亲着,不忙不忙……”纨素坏笑着放了帘栊,让一对鸳鸯尽情温存。
  这个坏丫头,这个呆子!罗缜闭了美眸,认了命……半个时辰后,从车里脱身的她,红唇肿艳如花,心底懊恼又庆幸:幸好,这个呆子还不悉男女之事。若是他知了,不知该怎样缠她?罗缜心底暗暗决定,教授之心洞房之事的日期,延迟……虽然她也是从书上得来的,但总好过这个呆子。
  孰不知,有人已迫不及待地,向她的痴相公授尽机宜……
  书房内,王芸将账册分类码放,想到今后不必自己一人为此操劳,面露些微喜色。
  “夫人,少夫人来了。”
  “快请,快请!”依少言讷语的良夫人的素常习惯,如此连出两词,委实难得。见到秀婉雅丽的儿媳,王芸更是眼前一亮,“缜儿,到这边坐。”
  罗缜见了礼,“娘,近来您的头晕症好些了吗?”
  王芸颔首,笑意吟吟,“好多了,多亏了你的养生茶,没想到竟如此有效。说来惭愧,咱良家虽是以药材起家,用到自己身上的却是少之又少。之行那孩子虽也有孝心,时常为我们配些药汤,但又苦又涩的东西,没病的时候谁每日能饮得下去呢?所以,一般喝个三五日就给搁下了,浪费了那孩子不少心意。但你这茶我们都喝得爽口,这十几日不曾断了呢。”
  “缜儿也是从一个中原客商嘴里无意听到的。他说,中原的皇上皇后都拿桑叶补体美容,有‘神仙草’之誉。”
  这个媳妇,越看越是满意啊。谁能想到,自己那个痴儿子,竟会得着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精致人儿?“缜儿,昨日我听之行说,你在家时,是你在打理家里的生意对吗?”
  今日来书房前,罗缜已猜透婆婆用意,是以从容答道:“缜儿从十三岁就开始了。”
  拜父亲大人所赐,从小就将罗缜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十岁时初露经商天赋,父亲那个欣喜若狂啊,以至才到十三岁,就将偌大家业交到了小小人儿身上,自己与夫人逍遥快活去了。谁能想到,玉夏国最大绸缎商罗子缣,生平最大志愿不是货通天下,利占四方,而是和夫人携手共游,做行迹天下的神仙眷属呢?
  缎儿曾好奇地问:“爹爹,您怎就如此放心,您不怕姐姐当时年纪太小,给爹爹您赔上几十万两银子?或者是您的全部家产?”
  “爹爹我的钱够多,全部家当赔上是不可能。若是赔上十万几十万,那又如何?赔上就赔上,我相信以缜儿的聪明及心性,一次失败就能让她记住教训,行事会更加缜密果断。而事实证明,我的缜儿只是一次几千两银子的小小的疏失,就为自己买回了‘商场女神童’的美誉,也成了我罗家的‘摇钱树’……”
  这样的父亲,可谓“不良”……
  “缜儿,你知道之心的情况,指望他是不可能的。幸好老天有眼,让咱们罗家娶了你这样一个媳妇,你愿意帮娘打理这个家业吗?”
  罗缜进良家门,就从没打算做无事一身轻的少夫人,“娘是指这个家里的账目,还是外面商铺的经营?”
  “都有。”王芸指着案上那一撂厚厚的账簿,“你公公平日在外面跑得比较多,娘我则管着这家里和商铺里的账目。缜儿,我不会累着你。一开始,娘还是会帮着你的。我也知道,你才嫁进府十几天,新婚燕尔,理应让你歇一段时日。只是,娘实在想有个帮手。”
  “缜儿是您的媳妇,何况您把缜儿当成女儿来疼,缜儿当然责无旁贷。”
  “你真是个懂事体贴的好孩子,你的爹娘必定以你为荣。”罗贤弟夫妇家的家教当真令人佩服,教出了一位如此出色的女儿。
  “但是,娘,缜儿想知道一件事。”
  “呃?”
  “缜儿晓得咱们良府分两个大院子,一个是爹娘这边的大院,一个是二叔他们的二院。我想问的是,这府里的下人也是分院领例钱的吗?”
  王芸面泛苦色,摇首道:“这府里的下人全是到大院这边来领月钱的。”
  “也就是说,是爹和娘在替二叔养着整个府的下人了?”
  “……是。”王芸垂了眸,苦意不胜。
  “那么,他们的卖身契或是短工契约是跟哪边签的呢?”
  “既然是这边发钱,自然是这边雇佣的。大院的总管将所有的契约签成后,再派过去给你叔叔婶婶指使。”
  这样吗?“能否让缜儿看一看那边下人的契约?”
  “自然可以。”王芸自贴身的暗袋内取出两串钥匙,“这一串,是书房各个柜门的钥匙,左数第三格,就是放下人契约的地方,你尽管查阅。这一串,是咱们府内各道门的备用钥匙,你也收着。”
  “谢谢娘。”罗缜接过这象征着信任与看重的物什,放进袖袋。而后,秀眸清清亮亮注视着婆婆面容,“娘,恕缜儿无礼,缜儿想问一下,您对这种状况并不心甘是吗?”
  “哎……”王芸摇首,“当初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讨好你婶婶,让她莫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亏待之心。可是你也见了,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她都能如此对之心,可想而知,在背后是怎样。如此的情形,谁又能心甘呢?也怪我们,过于纵容了。可恁多年已经下来,想改变又谈何容易?闹个不好,就会让家人之间失了和气。家宅安,万事才安呀。”
  罗缜明眸一闪,“若缜儿的行事作风和您的仁德怀柔有少许不同,您会怪缜儿吗?”
  “不会不会。”王芸握住媳妇的手,“我早就知道咱们家的问题出在哪里,缺乏的只是当机立断的魄力。但我看得出,这个魄力,缜儿有。不要怕什么,尽管去做,你公公和我,都会做缜儿的后盾。坏人,也可以由我们来做。”
  罗缜嫣然一笑,“缜儿不会新官上任三把火,迫不及待改变这个家几十年形成的一切。有些事,会慢慢着手,慢慢来做,才不至于伤筋动骨。而有些事,缜儿纵算做得快些,也会站在理上,谈不到坏人好人。”
  这个媳妇啊,莫非真是良家行善积德修来的?王芸心潮澎湃,几乎哽咽。
  罗缜眼神正放在账册上,未察觉婆婆异样,“娘,这样如何?我上午陪娘在书房看账册,下午拿些账册回双鸳居,遇上什么问题,缜儿会随时去向娘讨教。”之心那个呆子,恁样缠人,若是整日不陪他,怕是又以为自己不要他了,指不定会搬出什么样的委屈表情给她看。
  “怎样都好,但你也莫要累着自己……”
  “珍儿在不在?珍儿在不在?珍儿珍儿珍儿……”
  听到这纯澈的声嗓,罗缜起身,立到窗前,笑道:“不是告诉你,我不一时就会回去的吗?”
  “珍儿!”之心跳过来,趴到窗口,“之愿和之知来找之心,要之心帮他们拿木马和纸鸢。”
  哦?罗缜秀眉眉梢动了动,嫣唇浅挑,“他们在何处?”
  “那边的偏院。他们派小四子来找之心,之心告诉小四子,之心等一下下就去,之心来找珍儿,之心不要珍儿心痛痛……”
  情不自禁,罗缜勾起相公美鬓边一绺长发来玩,“小四子是谁?”
  “小四子就是小四子啊……”之心痴痴地凝着大眼:娘子好好看哦。
  这一对新人之间的甜蜜令王芸既感欣慰,又觉惊喜,替答道:“是之知的跟随,这两个孩子,怎这样不懂事……”
  “无妨,缜儿去帮他们把东西拿下来。”
  “缜儿,你……”
  “娘,您放心,缜儿行事尚知分寸,不会打,也不会骂。”
  只是,缜儿会给他们一个一辈子再也难忘的教训。须知,童年的阴影,是会追随人一生的哦。
  
  第五章 谋应君欺
  “那个傻子在搞什么,怎还没来?”十岁的良之知满脸厌烦不耐,瞪着自己的跟随,“你当真已经告诉他了?”
  “是,小少爷,大少爷说他等一下便来。”
  “等一下?他竟然敢叫本少爷等?这个傻子,长胆子了是不是?”
  “好啦,小弟,这样一来,咱们等一会儿玩得才更尽兴不是?”十二岁的良之愿,效仿着其母的娴雅姿态道。
  “对,本少爷今日玩死这个傻子!”良之知未脱幼稚的面上,全是恶毒,无一丝孩童的纯净,“小四子,你们昨日当真都安排好了?”
  “……是,小少爷,可……会不会太过……真要出了事,大老爷那边……”
  “去!”良之知挥手,“有我娘在,本少爷怕谁?谁让那个傻子的凶婆娘敢那样对本少爷……”
  “少爷,小姐,大少爷来了,不过……”
  姐弟两人神色一喜,“来了就好,不过什么,所有人做好准备!”
  他话音未落,之心已从院门外奔进来,“之知,之愿,之心来了,之心……”
  良之愿蹙眉娇喝,“来了就来了,赶紧爬梯子,给我们将木马和纸鸢拿下来!”
  “良小姐,不如奴婢帮你们将东西取下来?请问东西在何处?”
  姐弟两人诧异地打量着这个丫鬟……不,是丫鬟的主人,转头又瞪向之心,“傻……之心,她怎么来了?”
  罗缜黛眉微挑,“之知,之愿,你们该学过礼节罢?见了长嫂不知道见礼吗?”
  “我……你……”两个人互觑了又觑,想发火骂人,但那日的事余悸犹存,且母亲不在身后,委实不敢。可叫一个傻子的媳妇大嫂,那简直是污辱他们过人的智慧……
  “算了。若叔叔婶婶没教你们知书识礼,那也是勉强不得的事。”罗缜一手拉住自家相公的大掌,双眸牢牢盯住这一对姐弟,“你们的东西在哪里?让嫂子帮你们取。”
  “……那上面,屋顶上。”……哼,这个凶婆娘要取也好,摔死凶婆娘!“那是我们最爱的木马和纸鸢,要小心!”
  “纨素,帮小少爷和小姐把东西取下来,要‘小心’。”
  “奴婢明白。”纨素提气纵身,向目的物飞去。
  之心张大嫣红嘴儿,“喔,纨纨和范范、风伯伯一样,会飞哦。”
  纨纨?难怪纨素这丫头这几日总求自己,“小姐,您让姑爷叫奴婢的全名可好?”原来,这“纨纨”太像“丸丸”,的确不太好听呢,自家的相公,端的是可爱呀……
  良之知、良之愿则更是意外,这下梯子用不着了,第一步算计落空。好在,还有后面的……
  “小姐,东西取回来了。”
  “好好替两位小主子查查,可有损坏。”
  “是。”纨素一手一物,仔细探究。不一时,自鹰状纸鸢的背上抽出两根长针,木马的头顶拔出一包石灰粉。这石灰粉是由木马的耳朵控制的,若是在事前碰了马耳,石灰粉会自动喷射出去……至于鸢上的长针,自不必说。
  这两个恶毒的娃娃!缎儿幼时虽也调皮爱玩,常以小小心机耍弄别人,但绝对懂得分寸,不会真正伤到人身。而这两个良家孩子,可能是受其母影响太深,竟然会用这等恶毒计量算计她的相公。
  罗缜愈是怒,笑得愈是甜,“你们说,这两样东西是你们最爱的?”
  “……是,当然是,还给我们!”姐弟两人见算计一一失败,已感不妙,伸手便想拿回心爱的玩物。
  怎可能?纨素将两样东西举过头顶,任他们围着她跳高蹿跃,总有办法使他们连碰都碰不着。
  姐弟两人不一时没有气力,狠狠瞪住之心,“你这个……让这个奴婢把东西还给我们!”
  “你们当真想要?”罗缜半矮下身,与两个娃娃平视,“它们当真是你们最爱的东西?”
  “是,是,是,还给我们!”
  罗缜向身后探了素手,“纨素,把纸鸢给我。”
  小姐要发威了。纨素依命行事,煞是幸灾乐祸:两个恶娃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不给个教训,长大后还了得?
  “你们很想要回它,是不是?”罗缜纤指抚着纸鸢上的精美花纹,嗯,的确不错,画工不弱,难怪会讨人喜欢。
  “给我!”良之愿盯着纸茑,想拿回,却又怕扯坏了心爱物不敢伸手抢夺。
  罗缜一笑,“我当然会还给你了……”
  嘶——
  这是……良之愿猝然盯那只纤手,“……不要!”
  嘶——
  罗缜退后一步,手上的动作,继续缓柔地撕着。
  纨素则用了一臂,挡住了良家小姐状若拼命的奋力扑救。
  “不要撕它,不要撕……”良家小姐,终于有了少女该有的脆弱,哭喊出声,“不要撕,那是之行哥哥做给我的,不要撕!”
  嘶——
  “之行哥哥做来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拿它来算计他最爱的大哥的。”
  “珍儿……”之心凑近娘子,“不要啦……”
  “相公你不想珍儿心痛对不对?”
  “珍儿这样就不痛了哦?”
  “是啊。”
  “那之心帮珍儿撕,之心会撕得又快又好,不让珍儿痛痛。”
  罗缜含笑,“已经撕完了,相公。”偎着相公的臂,将手里的竹架残骸扔到良家小姐脚下,“纨素。”
  纨素应一声,木马在手里一合。
  “我的木马!”良之知张手扑救,却只见一堆断裂的木块碎在脚底,“你弄坏了我的木马,你……”想骂,想叫,可撞上那两只淡笑的眸,却陡然噤声。
  罗缜俯下身,对着四只惊恐的眼睛,温柔笑道:“若再有下次,我还会让你们最爱的东西在你们眼前一样样失去。你们最喜欢什么,我就毁掉什么,毁得一样都不剩,毁得什么也没有。”
  “你……你……”四目内的惊恐更深,在他们逞凶恣恶的十几年中,还不曾见过这样一个人罢?
  两人忽然看见了进门来的人,恐惧化成哭诉,“之行哥哥,之行哥哥,救我们!”
  罗缜挑眉,回身浅哂,“二弟,出诊回来了?”
  良之行颔首,“大哥大嫂好。”听下人报之心又被弟妹叫去取物,虽然想到有罗缜在,之心不会吃亏,但还是赶来了。
  之心见他,脸上浮上大大的笑花,“之行之行,你回来了,之心好想你喔!”
  良之行心里叹:若是以往自己出诊恁长时间,大哥不会只是嘴上这么说,还会扑上来把自己抱住。这当下,是有了媳妇忘了弟吗?
  而之心未去抱他,有人去了,“之行哥哥,帮我们,救我们!”
  良之行俯望抱住自己腰,哭得面无人色的弟妹,“发生了何事?”
  “她,她……她弄坏了之行哥哥为我们做的木马和纸鸢!”
  怎么回事?良之行以目相询。
  罗缜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良家的两位小主子将一些长针、石灰粉放在你为他们做的木马、纸鸢内,再将木马纸鸢放在房顶,让之心去拿下来而已……”
  良之行面色猝变。
  “还有,那把梯子,因为没有用着,所以还不知道藏着哪样玄机,二弟不妨细细瞧瞧。”罗缜牵住之心大掌,“相公,走了。”
  “珍儿,你劝之行不要生气啦。梯子如今摔不着之心哦,之心可以叫风爷爷他们托住之心喔。”
  “相公,小孩子做错事就是要承担后果。之行是在教他们如何做人,相公莫管。”
  “小孩子做错事就是要承担后果?那之心做错事,珍儿会罚哦?”
  罗缜揪了揪他的耳朵,“当然会罚。”
  “呜呜,之心不要珍儿罚啦。珍儿不要罚之心啦。”
  “你不做错事,我自然不会罚你……”
  “珍儿,你再捏之心的耳朵啦……”
  身后,良之行推开弟妹,大步踏开,抬足踢出,木梯应声倒地。激起的尘土飞扬中,梯子齐刷刷从中断成两截。
  那断处无疑是先以刀断得只余一丝牵系,稍有外力,即会摧毁如此。良之行顿时面色如冰。
  “你们先前见大哥从梯上摔下安然无事,唯恐这算计不奏效,于是,又在木马、纸鸢上也动了手脚?”良之行望着一对小小年纪即如此恶毒的弟妹,“谁教你们的这些?谁?”
  罗缜挑眉:这两个小鬼,如其母般,是标准的“窝里横”。他们以为,在这个家里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纵是之行之前做过惩戒,怕也因是自家弟妹,不忍严惩,这才有了这对姐弟的骄纵性子。所以,她只好代劳了。她若再狠一些, 就可以将两个小鬼的意志彻底摧毁,但因是之行的姐弟,手下留了情。
  两个小鬼,希望你们健康成长。
  罗缜嫁入良家为妇,已过了一月时光。
  杭夏国虽地处玉夏国东北方向,但地理位置仍是居南,夏季来得亦早。新嫁娘春装换成夏衣,身形更加纤细,再加上清雅如菊的气韵,更是让一干仆婢不尽歆羡。
  “娘子,你在做什么?”
  “审账册。”这个呆子,每一回如此问,便是闷了,想来缠自己。她最近,正想为他找个活计。“相公,你会写字吗?”
  “会,会,会,之心会喔。”
  “哦?”她倒是有些意外,“相公学过?”
  “爹爹请先生教过之心啊,而且先生夸之心写的字比之行的还要好看。”
  “写给我看。”
  之心兴冲冲提笔蘸墨,就要往账册上落。罗缜也不客气,拨开账册,抬手向呆子手背上打去。
  “呜呜,珍儿,你为甚要打之心啦……”
  罗缜娇靥含嗔,“这账册是爹娘还有我的心血,你怎能提了笔就写?你知不知道若你当真写了,会给爹娘带来多大的麻烦?”
  之心垮下美脸,“之心不要啦,之心不要是麻烦。之心不要是爹娘的麻烦,不要是珍儿的麻烦……”
  “相公。”罗缜撩了他的发,“你从来就不是麻烦,你是爹娘的儿子,也是我的相公,是我们最喜爱的人。”
  之心乌玉眸儿闪出光彩,“真的吗?”
  “真的。”罗缜抿哂,“可是,虽然对我们来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比得上你重要,但账册也不能说毁就毁。你可知道……”迎着他眨巴眨巴的长长睫毛和纯净大眼,罗缜决定用自己的痴相公最易听懂的话来解释,“就像这一本账册,它花了珍儿三天时间才整理出来,便也有三天时间没陪之心,你若毁了它,珍儿岂不是好可怜?若你刚刚当真下了笔,珍儿就得再花三天甚至更久的时间整理出来,这样的话,便又有三天甚至更久的时间不能陪着之心,之心岂不是也很可怜?”
  “不要不要!”那三天,珍儿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之心只能在窗外望着好美好美的珍儿,之心不要!“之心不会毁账册,之心会帮珍儿!”
  罗缜眼波又柔了三分,自己的痴相公,越来越可爱了呢。“那,取一张宣纸,你写字给我看。若你当真写得好看,以后之心就可以天天陪着珍儿到书房去。”
  “喔!”之心取了宣纸,提笔,一笔一画,很认真的,写了个大大的“珍”字,献宝似的,“珍儿你看!珍儿……说一次就行了哦。”
  罗缜忍笑,眼睛落到纸上时,却微怔了一下:这个呆子,当真有一笔好字。只是,落笔行笔之间,有些缓慢,这必然与他孩童般的性情有关。却又因指间有了成人的力气,落字方正,遒劲有力。“相公,写些小字给我看。”
  “喔!”之心好高兴,之心好高兴,以前爹娘一见之心拿笔,就怕之心向账册涂去,便不准之心再写。可是,珍儿好好,珍儿要之心写……“珍儿,写好啦。”
  罗缜拿着那写满小楷的宣纸,“扑哧”失笑,这个呆子,竟然写了一纸“珍儿和之心、之心和珍儿”,如此反复。
  “相公,自明日起,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书房……”
  “真的?真的?真的?”
  “放我下来。”罗缜娇嗔。他稍稍高兴,便会抱起自己转几个圈圈,使她没由来的,就会想起后院里那两只最喜欢追着尾巴转圈的阿黄和阿黑。
  “可是,之心好高兴……”某人不想放。
  “高兴也不能总是抱着我又叫又跳……”
  “可是,之心抱着珍儿好舒服,好舒服。”
  扑……正在外室做绣活的纨素,忍俊不禁。
  罗缜红了娇靥,在呆子耳边威胁,“放我下来,不然珍儿晚上去陪纨素睡。”
  “不要啦,珍儿是之心的娘子,珍儿只能陪之心睡,之心只能抱珍儿睡,之心要抱珍儿啦……”
  这呆子嚷这大声是怕纨素那个坏丫头听得不够真切是不是?罗缜秀颜一板,“放不放?”
  “喔……”某人不情愿地鼓起腮,放开娇小柔软的娘子,“珍儿说过要带之心去书房的啊。”
  “你当真想陪我去书房?”
  “嗯嗯嗯。”这样,就可以时时和珍儿在一起,闻着香香的珍儿,亲着香香的珍儿……咦,之心今天没有亲珍儿喔,月月爷爷说,要天天亲珍儿,长长地亲珍儿,就会……月月爷还说什么啊?“唔……珍儿,你又打之心!”
  “我刚才叫了你几声,你只是笑,为何不应声?在想什么?”这呆子竟敢人在她眼前,心思却不知飞哪去了,要她施行家教是不是?
  之心揉着光光洁洁的额,委屈地扁嘴,“之心在想珍儿啦。”
  咳咳……罗缜听着受用,饶了他,“你若当真陪我去书房,就须听我的。即使你中途坐不住了,也不许出去,明白吗?”
  “喔,之心听珍儿的!”
  她知道他会听他的,但还是吃不准,以他的孩童习性,可会耐得住久坐?若耐不住,又因她而强自忍住,她宁可他在窗外追着蝴蝶追着小鸟放声大乐。“……不过,还有考试,考试通过了,方能和珍儿一起去书房。”
  “考试?可是珍儿刚才没有说……”
  这呆子,这时怎么聪明了?“那娘子说的话相公听不听呢?”
  “听!听!听!”
  这才乖。罗缜揪了揪他耳垂,取了一本账册,“你照着抄在宣纸上,若能抄够一个时辰,珍儿就带之心一起去书房。”
  “喔。”之心正襟危坐,俊美的脸颜好不端正,薄唇抿成一线,握笔应试。
  罗缜瞧他这副可爱到天人共愤的模样,真想在他那张美玉般的颊上印上一吻。但她太了解那一吻的后果,是以忍住冲动,亦端坐书桌之后,重阅账册。
  “你是谁?敢到双鸳居里横冲直撞?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
  “喂,你怎不说话?”
  “……”
  “喂,你再不说话,我打人了。”
  “……”
  “看招!”
  罗缜听见院里纨素与人的打斗之声,掷笔起身,却又诧异回眸:最喜热闹玩耍的相公,此时竟似恍若未闻,犹在秉笔直书。“相公?”
  “一个时辰没到,不要叫之心喔。”
  哈。罗缜实在忍不住,俯身亲了他额头一记。
  “喂,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又黑又粗的野人,还不滚出去!”
  “纨素。”罗缜打开室门,正见自家丫头双臂大张背对自己,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与自家丫头对峙的,是一位黑衣黑脸神情更黑的男子。“怎么回事?”
  纨素回首,却犹将一目警惕睐向来者,“小姐,这个黑野人进门也不说话,就要向里面闯,奴婢怀疑是宵小之徒,要不要报官?”
  罗缜打量了来者形貌一眼,“你是范范?”
  范范?黑脸男子上挑的眼角急剧抽了抽,“你就是恩人新娶的娘子?”普天之下,也只一人叫自己“范范”!像那种只会邀宠争怜的家猫家狗的名字,竟然用在灵气与天资齐备的他身上,简直是……
  “恩人?你叫我家相公恩人?”
  “你叫他相公?”
  罗缜失笑,“我家相公我不叫相公叫什么?”
  “你不嫌弃他?”
  罗缜容颜微凛,妙目一冷,“我家相公有什么地方可以使人嫌弃?”
  “范范”稍怔,仔细瞧着这个秀雅女子。
  纨素见他如此,粉拳又扬,“喂,你在看……”
  罗缜摆手,制止了小丫头发飙。这个男子似乎不通礼节,少知人情,但直盯来的眸内,并无半丝猥亵之色,倒是像极了一只忠实的大犬,正对登门来的陌生人评估揣断是否会对家中宝物造成损害。这宝物,是自己的相公?
  “我叫范程。”他还没有修炼到能直透人心,但凭藉直觉,已愿相信这女子的话。而且,在她身上,包括这个对自己张口呲牙的小丫头身上,都没有散发出令自己生厌的气息,不似这个家里的那个女人,会勾起自己以往曾咬破人颈间血管的邪恶因子。“我叫范程,请叫我范程。”他把“范程”两字特意咬得既重且清,唯恐人听不分明。
  敢情“范范”又是相公给人起的亲密昵称?“似乎,你并不欣赏‘范范’这个名字?”
  范程上挑的眼角又抽动了几下,“请叫我范程。”
  哎,自家相公好心给人取的爱称,为何总是难博认同?“范程,你直剌剌冲进来,是怕我欺负你的恩人?”
  范程颔首。他甫一进罗家,即听闻了恩人娶妻之事,生怕这又是那女人对恩人下的圈套,才匆匆赶来查看究竟。没想到,恩人的娘子倒还好,丫头竟这样不妙,哼。
  “你既然是来看我相公的,就进来罢。”
  “小姐,您怎能让这个黑野人进房?”纵知此人对小姐对姑爷无害,纨素仍是瞅他甚不顺眼,野人一个,哼!
  罗缜拍拍丫头的小脸,哂道:“本是同根生,快请人厅里坐,奉茶。”
  小丫头一脸茫然,“谁是同根生?小姐您在说什么?”
  “不是吗?”罗缜眉尖微挑,“你是‘丸丸’,他是‘饭饭’,都具为人果腹之效,这相见该相欢才对,相煎何太急呢。”
  “小姐!”纨素跺足娇嗔,“姑爷最听您的话,您要他别这么叫人家啦,很难听呀。”
  “这倒怪了,相公事事听我的,唯独对自己取的名字却甚是执着。也许,丸丸和饭饭,这名字都不错。”
  范程打算收回自己心底原先对这个女人形成的认同,这女人,肯定和家里那个无良姐姐一般狡猾,他需防着。
  “珍儿,珍儿你在哪里?珍儿……”
  “相公,怎么了?”
  “之心想珍儿。”
  罗缜瞪了一眼又在掩笑的丫头,道:“两位是到院内接着打,还是坐叙同宗之谊,悉听尊便。一个时辰后,再见。”
  她前脚才走,范程狠盯纨素道:“我身轻体健,你为何骂我又粗又野,为你的话,道歉!”
  纨素撇嘴,“本姑娘骂你粗野难道骂错了?不分青红皂白闯人家新房,是谓‘粗’;有人问话,听而不答,是谓‘野’。粗野人,没骂错!”
  “你才是个野丫头!”
  “你这个黑野人,有胆再说一次!”
  “说十次都敢,野丫头,野丫头,野丫头……”
  “我揍扁你!”
  “谁怕谁?”
  内室,之心顶着脑门上的一大块墨迹,抬脸问:“娘子,外面在做什么?”
  “吵架和打架,想去看看?”
  “一个时辰没有到哦,之心不去。”
  “乖。”罗缜在他额头又亲了一下,当然,避开了那块墨迹,“等相公坚持了一个时辰,珍儿陪相公去百草园找之行好不好?”
  “一个时辰没有到,珍儿亲之心,耍赖!”
  呃?这个呆子,在说什么?
  之心抿着薄唇,似是赌气,却没停了笔耕。
  才不管你。罗缜不是相公肚子里的蛔虫,猜不透这呆子又怀了哪种心思,只管取了算盘,审核起他抄写的账册。但愈审,却愈是惊讶,怎么会?怎么可能?
  就是做了十几年账目的自己,还有对数字最有心得的绮儿,核对抄写账目时,都不可能全无贻误,是以审账才被当成商贾之家存活的重中之重。但自己的痴相公……
  “珍儿,一个时辰到了喔。”
  “呃?”她仰眸,“相公……”这个呆子,他……
  嘻,可以亲了喔,之心今天还没有亲过珍儿,好好亲喔……
  “相公,我有话说……”
  “之心亲得好好,珍儿不要说话啦……”某人对自己学来的东西不被人欣赏颇感委屈,咪咪呜呜地,想着月月爷爷让之心看过的狼哥哥和狼姐姐……
  “相公!”罗缜抓住这呆子的手,“你……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珍儿,亲亲啦……”
  罗缜听任他半晌,又扯下他的毛手,“不行!”
  “……珍儿……呜呜……娘子……”
  这……罗缜粉面羞红,“不行!”她纵算未经人事,也知这呆子想干什么,但外面那么高的日头,才不要!更有更有,谁教了他这些?
  “珍儿,之心……”
  “从百草园回来,晚上再说。”晚上,她定要问出,到底是谁那样无耻。
  “晚上哦……”之心犹抱着娇小的娘子磨磨蹭蹭,“珍儿好软好软,之心喜欢……明天去百草园?”
  “不行!”她去百草园,是为了了解今年药材长势,更想知道由魏婵主管的药材行为何投入恁大,收益却日益萎缩……
  薄红唇儿委屈撇起,控诉,“珍儿欺负之心!”
  罗缜微仰螓首,挑眉,“是,我欺负你,你能怎样?”
  某人知自己不能怎样,只得摇摇摆摆,“珍儿,不去百草园啦……”
  “休想!”
  “之行,娘和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魏婵颦眉,盯着这个由小到大都说不动管不动的儿子,“怎我说了半天,你一个字也没有?”
  良之行双目依然停在手中的药草上,回给亲娘的,自然还是沉默。
  魏婵吸了口气,压下了心头恶火。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她声愈大,他音愈无。“罗家女儿进门一月而已,你伯母就已将账目交给了她打理。这么多年,你伯父多病,伯母嘴笨,是娘一直撑着这个家,你对那个傻子更是比对自己的亲兄弟还要好。若有一天,良家的家产尽数归了那个傻子,你甘心吗?”
  “甘心。”
  “你说什么?”
  “当年,本就是伯父向各方亲友筹资,做起了药材生意,良家才有今日。所有家产本来就是大哥的……”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混蛋,不说则已,一说便要气死她吗?“你也不看看,你那个所谓的大哥是什么材料,真要归了他,还不是落到那个小贱……”见儿子眯起的眸,魏婵这当口不想与儿子再起争执,“还不是便宜了那罗家女人。那样,你也甘心?”
  “我曾听爹说,当年伯父借来的起家之资中,有一大半是罗家给的。罗家仁义,当年只收了本钱。若不然,按商场规矩,完全可以自目前良家收益中抽取红利。所以,真若归了大嫂,又有何不可?”
  “你……”魏婵再次怀疑,眼前这人当真是自己的儿子?“良家能有今日,全是为娘的功劳!是我给你爹出主意,抓住了襄西范家的大商户,一笔生意就赚回了三百万两;是我一眼看好河赣那片地,买下当了药田,年年有丰茂收成……”
  良之行对母亲又搬出念得自己耳朵起茧的经年旧事,淡蹙了眉峰,“娘,这些事您翻来覆去地说,不嫌腻么?若我告诉您,这些事大多和您没有关系,您会如何?”
  “什么?”
  “襄西范家能和良家成商,与爹与您无关,河赣那片药田年年丰收更与您没有关系,还有……”
  “你这个混账东西,和娘无关,能和谁有关?你来告诉娘,是和你伯父伯母?还是那个傻子?”
  良之行翕了翕唇,强自忍下,蹲下身,以手中小锄翻起药草下的泥土。
  “你来说呀,和谁有关?混账小子,你平日吃里扒外专门气娘也就罢了,还敢说那些混账话?娘若不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兄弟,何苦这样奔忙?”
  “之行可曾拜托过娘,要您如此操劳吗?”
  “你——”魏婵抚抚胸口,“你当真是要气死为娘吗?”
  究是母子连心,良之行见状,当即掷了锄,翻开胸襟,取了随身携带之物,“我给娘扎上一针……”
  “混账小子,你故意的!”魏婵退了一步,避开那根明晃晃的银针,“为娘怎会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之行也不明白,您明知每次与之行谈话,必然是不欢而散,为何仍要乐此不疲?”
  无意窥听,却将这一切都听进耳内的主仆两人,进退皆有几分为难。
  纨素俯在主子耳侧,小小声道:“小姐,偷听似乎很没风度呢。”
  罗缜好言安慰,“退出去更会让人觉得鬼祟。横竖没了风度,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去偷听,丸丸。”
  “小姐——”俏丫鬟噘了嘴。
  罗缜想再调侃自己的丫头几句,已听那边有人娇叱,“谁在那里?”
  被人发现了。主仆两人互觑一眼,罗缜慢抚云鬓,施施然自花藤下走出,“侄媳拜见婶婶。”
  “罗家的家教真是令人称道呢,这窃听人语也罗大皇商家的家教?”
  罗缜嫣然,“婶婶见笑,家父曾告诉侄媳,若侄媳背后说人,便当有背后被人听的准备。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呢,是不是?”
  魏婵挑眉一笑,“侄媳妇,只会卖弄一张小嘴并不能使你……”
  “二夫人!”有丫鬟匆匆跑来,“王老爷来了,说咱们上批给的药材成色不对,在铺子前面大闹呢……”
  良之心?那个傻子?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冯孟尝与一干好友于酒楼诗词唱和,正觉壮志凌云,踌躇满志,高举酒壶扶窗俯望,不意却见了一道人影。这人,本是地道蠢材,合该受人讥讽供人取乐,却披了好皮囊,占了好家世,委实令人不爽。遂回首,对着一桌友人,“各位,酒好菜佳诗词遣兴,要不要再找点乐子?”
  “什么乐子?”诸人随其手指,见到了街上闲逛的良之心,皆起哄,“冯兄,你想找那个良家傻公子逗逗闷子开开心?”
  “难道各位不想?”
  “这……”有人不免生了厚道心肠,“会不会……”
  章子贤,家世普通,一直是冯孟尝的忠实追随者。他挥扇摇首,以不羁才子貌道:“上天生了吾等饱学之士,又生了良之心这种蠢材,便是要他给我们开心的,不是吗?”
  “有理,有理,哈哈……”
  “范范,你说这个买给珍儿好不好?”之心举起街边摊上的一支木雕的钗。刚刚,有人买了这个给他娘子,他娘子好高兴喔。之心买给珍儿,珍儿会不会也好高兴好高兴?
  范程眉头蹙得死紧,“恩人,你可以叫我范程。”
  “珍儿一定会喜欢对不对,范范?”
  “请叫我范程,恩人。”
  “还是这一个比较好看,范范?”
  “恩人,请……”陡然,一种对危险的直觉使范程脊背僵直,挑高的黑眸猝然盯紧危险来源之处。
  冯孟尝等自诩绝世才子之辈,摇扇踱来,哗啦啦将之心簇在中心。
  “良兄,很久没见了呢。”
  “近几日,怎没见良兄请人去酒楼吃饭喝酒?”
  “对啊,不知良兄最近在忙些什么?”
  见恁多人围了上来,之心嘻着红唇,“之心在陪珍儿喔。”
  “珍儿?”冯孟尝听得耳熟,“这珍儿是你的新朋友?”
  “是之心的娘子。”
  “娘子啊……”诸人眼色乱飞,心领神会,“请问良兄,你家娘子好不好?”
  之心急忙颔首,“好,之心的娘子最好!”
  “如何个好法?”有人堆了猥亵笑意,“良兄的洞房花烛必然过得很精彩罢?”
  这些人身上,集合了人类的最肮脏的品质:最怯懦的自卑,最伪善的嫉妒,最卑劣的窥探,最肤浅的卖弄……
  范程第一次希望自己是自己家那个毒舌姐姐,动动嘴皮子,便可以将这群肮脏的渣滓清理得一个不剩。
  当然,他也可以动动手指,让这些人像癞蛤蟆般臭够满街。可是,他不再是初下山的那个无知小子,他已知自己的斤两,有些把戏不能再随意卖弄。
  动武是最快的办法,但,恩人定然不允……哎,若他能做主,最好的报恩方法是直接给恩人换个脑子,再加个狼心,看谁还敢欺负……当然,这个主意定会换来毒舌姐姐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还要被老爹修理得金光闪闪……
  “良兄的洞房花烛必然过得很精彩罢?”
  这些人渣!范程攥紧了拳,欲在恩人出语招这些烂污之人嘲笑之前,喂每人一顿排头……
  “喂,良之心,你不说话,如此看我作甚?”
  “对啊,良兄,你怎不回答?”
  “傻子……良兄,你这样……”
  “你……”
  被烂污之人阻挡在人圈之外的范程迟未听到恩人出语,却听到这群烂污之人的追问,而且,语气愈来愈似有不对……范程推开挡在自己眼前的烂人,进到圈内——
  这个人是谁?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恩人?不,不喜不笑不怒不嗔的这张脸,不是恩人,倒是,像极了他们家族顶礼膜拜的……观世音?!以那样怜惘那样看透世人心中欲望的姿态,俯望着芸芸众生的观世音……
  “……喂,你不说就不说,如此瞪人做什么……”
  “你有毛病……”
  “算了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走了走了……”
  “走了,走了……”
  冯孟尝、章子贤等人嘴里犹骂骂不绝,却气弱许多,脚下更似如逃难般匆匆,不一时,走了个干净。
  范程盯着他的恩人,不敢上前,“恩……”明知他不可能是观世音,但他这副模样,他还是没由地怕……
  之心却好想哭。好累哦,珍儿说,有人问之心的洞房夜,之心就不笑不说话,只管死死看着。可是,好累喔……不笑好累喔……眼睛不眨好累喔……呜呜,珍儿,之心好累喔……
  “恩人……”范程诚惶诚恐,凑过去小声问道,“您……您还给您娘子买木钗吗?”
  娘子,木钗,会让娘子笑得好高兴的木钗……“买,之心要买!范范,之心要买,不能让人买走喔!”
  范程眨着细挑的黑眸,看看跳得如同后院那只最爱追着他吠的阿黄一样的恩人,仰首向冥冥处默然谢罪:请原谅弟子,弟子适才,将最不该的人看成了您……

  第六章 痴君缠绵  
  “良二夫人,这是怎么回事?”王老爷一见魏婵,将手内一袋重物当即掷于她脚下,“王某要的是西山野灵芝,你给的却是家灵芝!王某要的五百斤襄陵丹皮,其中,只有两百斤名副其实,其它全是最常见的普通丹皮!另,桂皮、阿胶、当归,皆有次品……”
  “王老爷,您也莫急,坐下来喝杯茶……”
  “王某岂能不急!”胖胖的王老爷已怄得一脸油光,气得脑门生疮,“我与良家合作也有十几年了,这几年凡从良记进货,我已基本不查看。但最近王某的几间铺子,常有人来闹事,说是买了赝品。王某这才长了心眼,验了这次的货。这才知道,十几年的合作商伴,竟也诈欺我这老主顾,以次充好,鱼目混珠。今儿你们良家一定要给王某一个交代!”
  “王老爷,有话好好说,您也看见了,咱们还要做生意。您随我到客厅,好好把这事理个清楚,看是不是有伙计见利起意,给偷梁换柱……”
  王老爷不听还好,一听更是火冒万丈,胖身一下跳得老高,声量也拔得天响,“你这话何意?你是暗指王某的伙计手脚不干净?王某的伙计都是跟了咱有十几年的老伙计,个个清白又忠诚,怎可能干那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还是良记就有这样的伙计?!”
  当着铺子里的伙计和不少客人的面,这等的厉声高叱无疑使魏婵面子挂不住了,“王老爷,有理不在声高,您犯得着这样激动?咱们良家做了恁多年的药材生意,这信誉是众口皆碑,咱们光是皇家的生意都做不完,堂堂皇商会贪您那点便宜?”
  “那良二夫人的意思是说王某无理取闹还是诬陷你家名声?良家的药材我只验了一半已发现了这多瑕疵,您若不认,我就将那剩下的一半交给官府去验。那上面可都打着良家的封条,我是拆都未拆……”
  “王老爷,您喝茶。”
  “我不喝……嗯?”
  “王老爷,您是说良家给您的货出了问题?”
  “对!”王老爷上下打量,“你又是谁?”
  罗缜嫣然一笑,“小辈是良家的长媳。”
  “啊,是你。”王老爷颔首,“我记得你,你成婚那天我也到了,听说你也是大贾家的闺女,一张嘴很厉害。怎么,也想学那良二夫人,翻脸不认人?”
  “王老爷,您说话请注意分寸!”魏婵冷声,“良家何时这般没有规矩,长辈说话哪轮得来晚辈插嘴,还不退下!”
  “对不起,婶婶,侄媳现在是以良家当家长媳的身份出面,而不是您的晚辈。且事关良家商誉,不能有一丝怠忽,恕侄媳无礼。”
  “你……”
  “好!”王老爷大着嗓门,打断了魏婵的娇叱,“我倒看你如何维护良家商誉,你倒说说看,你想怎么办?”
  “不必请官,良家派人陪您回去验货。若当真如王老爷所说,良家按合约加倍赔偿。”
  “你说的话做得准?”
  “我以我家公公多年的商誉向您保证。”
  王老爷怒气暂歇,“依你的话,你们派人去验。”
  “之行。”罗缜偏首。
  “大嫂。”
  “你对药材辨别最是拿手,带几个人随王老爷回府仔细查验,并一一登录造册。”
  “好。”良之行颔首。
  “不行!”魏婵柳眉倒竖,“你当你是谁?敢命令我家之行。之行,你不准去!你若还是娘的儿子,就不准去!”
  良之行行礼,“娘,若您对之行的骨血有怀疑,此事过后孩儿可以滴血认亲。孩儿先告辞了。”
  书房内,良之行将册簿交到罗缜手中,面色沉重。
  罗缜细细阅罢,再看他脸色,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明白了个七八分。
  “你是第一次得知这样的情况吗?”她问。
  “若指眼下这个情况,的确是第一次。”良之行俊眸深处,是刺痛。有母如斯,但偏偏是赐予自己生命的人,他能如何?“以前,她只是虚报账册,将虚报得出的钱财留于己手。对此,伯母其实也稍有明白,但念着这些年娘的确有些辛苦,并没有深究。但像如此,不顾良家商誉,以次充好,再将好货转手卖掉中饱私囊,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罗缜翻了翻手上的册簿,取了一旁的算盘,拨拨弄弄,打打算算。最后,素手轻扣,“十八万六千三百二十两白银,此乃良家需赔给王老爷的。若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第一家,我想,还会有人找上门来,我们需支付的,还会更多。”
  良之行已有预料,无奈地,“……大嫂打算如何处理?”
  罗缜未答反问:“你为什么对之心那么好?即使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也未必会那么全心全力地维护,为什么?”
  良之行稍怔,良久方道:“若没有大哥,我大概如之愿和之知一样,长成一个自私得连狗都会唾弃的人罢。”
  ……嗯?要不要告诉这位“冷面呆瓜”,他某些时候,说的话,真的很……
  “我八岁前,极是无知,无知到讨厌大哥,就如之愿和之知。我曾把大哥拐出家门,在无人的后山,将他推进一个坑里。想让他,那个我以为给良家抹了黑的傻子就此消失……是不是很恶毒,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讲?”
  罗缜莞尔,“你运气很好。”没在那时碰见本姑娘。
  “一日一夜后,他竟然回来了。当时我虽不明白大哥是如何爬出那个高坑的,但我还是有些庆幸。伯母一向疼我,看着她因不见了大哥而哭晕过去,我又怕又惊。尤其在见着娘嘴边的笑意时,我对自己更是失望……直到有一日,我也莫名其妙地掉到了那个坑里,摔断了腿。月黑风高,我叫破了喉咙,除了两三声狼嗥,什么回音也没有……直到半夜里,大哥来了。我那个大哥,在冬夜里赶来救我,竟不知叫两个下人来帮忙。他又哭又叫,好不容易叫来了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半大男孩,也不知用什么办法救了我……他背着我,一路下山,一边哭一边叫我不要死……我让他闭嘴,他当真闭嘴,然后又忍不住,‘之行不要死不要死’地哭嚷了一路……”
  那个可爱的夫君啊……罗缜笑染秀眸。
  “我这条腿也是大哥救的,自那时起,我就不允许再有人对大哥不好。”
  “他怎知你掉进了坑里?那个半大男孩又是谁?”
  良之行神秘一哂,“我说过,我大哥是个宝。不,应该说是个宝藏更合适,他需要你慢慢去挖掘,才会有惊喜。但我可以告诉大嫂,我便是那个半大男孩推进去的。他那么做,是为了替大哥报复。不想在向大哥邀功的时候,反将大哥从暖暖的被窝惊了出来。”
  故弄什么玄虚?罗缜挑挑秀眉,回到正题,“你对之心这样的好,我应给婶婶一个机会。若婶婶能自己拿银子将这些亏空补齐了,我可以和王老爷交洽,不必惊动公公。公公和婆婆纵是再和善,对这样有毁商誉的事,也定然会勃然大怒。届时,场面不会太好看。至于铺子里的伙计,我相信婶婶自己有办法压下。但,若那天铺子里的客人有与公公熟识的,或是,有其他客商受了同样的蒙骗而事发,便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你最好劝婶婶在事情扩大前及时予以补救。”
  良之行微礼,“多谢大嫂,我会去劝娘。”
  “姑爷,您怎站在门口?”
  嗯?罗缜偏眸,见自己的痴相公站在门口要进不进,脸上的表情,可以称作哀怨。“相公,找我还是之行?怎不进来?”
  “珍儿……”之心快步跑来,一把抱住她,“珍儿,之心会变聪明的,之心会学着抄账册,珍儿不要不要之心……”
  这……罗缜讶然,投眸给端茶进来的纨素,“姑爷怎么了?”
  纨素放下茶盘,摇首,“姑爷怎么了定然都和小姐您有关,您不清楚,奴婢就更不明白了。”
  “相公?”
  一颗大头在她肩颈间又蹭又拱,嘟嘟喃喃,“珍儿,之心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珍儿……”
  虽然良之行和纨素都识相地退出了,罗缜仍粉颊微赧,腼笑道:“我知道了。”
  “之心会变得能干,变得聪明,珍儿不能不要之心。”
  “……嗯?”罗缜感觉这呆子明显不对劲。平素他见了之行,亲热得不得了,欢喜得不得了,但方才进来,似是没见有他一样,只管抱着她起腻。定然是有问题。“相公,方才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吗?”
  “外面啊?”之心大眼睛一亮,“有!有!有!”松了娘子,自袖筒里拿了一样宝贝出来,“珍儿,你喜不喜欢?这是之心给珍儿买的喔。”
  那只是一支最普通的木钗,式样和雕工都不算新颖,但有相公那张灿烂笑脸衬着,竟也透出几分名贵来。罗缜嫣然一笑,“我很喜欢,非常喜欢,谢谢相公。”
  “那之心帮珍儿戴上?”
  嗯?自己的相公是越来越识情懂趣了吗?……不过,这又是谁教的?“好啊。”
  但愿望虽然美好,只怕力有弗逮。某人摆弄了半晌,一支钗子仍未别进自己娘子的云鬓中。之心围着娘子转了又转,念了又念,“那个相公很容易就给他娘子戴上了哦……呀呀呀……”
  哎。不得已,罗缜捉住他的手,将钗子斜斜别进髻里。
  “戴上了,娘子戴上了,娘子好美!”
  罗缜拉他坐到椅里,“告诉我,方才为什么不高兴?”
  “……珍儿。”
  扳起他垂下的美脸,四目相对,“珍儿不喜欢自己的相公有事瞒着她哦。”
  “之心看见娘子和之行,说得好高兴。娘子聪明,之行也聪明,之心没有之行聪明,之心好难过,之心怕娘子知道之心没有之行聪明,不要之心要之行……”
  这个傻瓜!罗缜狠狠捏了捏他元宝似的耳朵。
  “呀……痛啦,珍儿。”之心委屈地抿嘴。
  “相公,珍儿很生气。”
  “啊,珍儿不要生气,之心让珍儿捏耳朵,珍儿你捏啦,你捏啦……”
  “珍儿生气,是因为相公竟然不相信珍儿。”
  “之心没有……”呜呜,在自家娘子美眸的严厉瞪视下,自动收声。
  “之行是相公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只要叫相公大哥的人,都可以是我的弟弟,但我的相公,只能有一个,明白吗?”
  “只能有一个?”
  罗缜螓首微颔,“自我们拜过天地,便等同于告诉天地神明,这一生一世,我们都要永远在一起。之心只有珍儿,珍儿只有之心,不管之心是什么样子,珍儿都喜欢。当然,不管珍儿变成什么样子,之心也必须喜欢。”
  “之心喜欢珍儿啦,之心只喜欢珍儿,只要珍儿做娘子!”
  “所以啊,相公,珍儿也只喜欢之心啊。”
  “真的啊?”
  美眸一眯,“你还敢怀疑珍儿?”
  “不敢不敢啦!”之心紧紧握住娘子的纤手,“之心和珍儿永远在一起喔。”
  魏婵的事,纸终未能包住火。
  罗缜料得没错,这类事她不是头一回做。但导致东窗事发的,不是因为旁人的检举,而是魏婵不肯拿出银子消祸。
  良之行分析利害,魏婵却并不领情,“这事与为娘有什么关系?定然是两家的伙计里有人手脚不干净,谋了私利。那位罗大小姐既然自诩聪明,越俎代庖揽了这差使,有本事自个查去,关为娘什么事?还有你这个不肖子,竟然帮着外人算计你的亲娘……”
  良之行不待亲娘骂完,已长身一揖离了这个院子。后面,追随来的,自然是亲娘的一声娇叱。
  魏婵不拿银子,罗缜倒不介意动用自己的嫁妆先来弥补良家商誉。只是数目不算小,到宝通号兑银颇费了时日。待凑够了现银,正是出外洽商的良老爷回城之际。
  良德自外地洽商回城,路经店铺,正巧与等着取赔偿银两的王老爷碰上。良德兴致盎然地欲与老主顾亲切攀谈两句,不料老主顾却遮遮掩掩,面有难色。恰在此时,罗缜与之行捧着赔偿的银票、药材名录自后面挑帘而出。这样,自是再也遮掩不住。
  良德忍到两个年轻人与王老爷将赔偿事宜厘清谈拢,直待老主顾满意离去,才把两人叫至后园,问明前原后委。
  是夜,良家召开聚议。莅临者,除良家各人外,尚有各位管事。
  就此事,魏婵仍推了个干净,“此事关我何事?原本着,咱们可以将责任尽推到王家身上,谁让他们没有当场验货。但侄媳妇自觉高人一等,强要出头,如今又财大气粗,愿意给人银子,咱们又能奈何?”
  啪!这一声巨响,竟是向来和颜蔼色的良大老爷所发,直把桌上的杯碟震得余响不断。再看大老爷面色,已是烈焰灼灼。
  纵是刁悍如二夫人,也被当前这情况吓得当即噤声。
  “老二,你竟有一个如此的夫人!”
  “大哥……”
  良善尚在嗫嚅,良德已雷霆大发,“以往,你私扣收益,虚报账目,那也只是在咱良家内部,我可佯作不知。但今时今日,你竟打起良家客商的主意,且用的是这等恶劣不堪的手段,委实可恶,可恶到极点!”
  在这个家门从未受过这等叱责的魏婵面色丕变,启唇才要开辩,被其夫按了衣袖,急剧摇首示意。
  “珍儿……”之心偎在娘子身侧,似被父亲的怒气吓着了。
  罗缜握住他手,嫣然一笑。
  “之行、缜儿!”
  “在。”
  “你们两个也有错!你们虽按了良家的规矩赔偿补救,但此等大事,隐瞒不报,也是大错!”
  “是。”二人恭顺认责。
  身在商家,岂不知商誉于一商贾,形如生命。所谓奸商,那个“奸”字,亦需拿捏得恰到好处。给人以利,而己获利远大于人,此谓行商本色。若一味贪榨,仅获不予,与杀鸡取卵何异?一时之富与百年老号,差别在此而已。
  良家获皇商资格,纵与上层走动不无关联,但若无商誉和品质,谁又敢将他们奉到皇家面前?尤其良大老爷,将行善积德视作日常必为之事,岂容这等下作伎俩。
  “老二,老二媳妇,你们今年的红利一并都给扣了!”
  “凭什么?”事关钱财,魏婵岂能按捺,“大哥,您只听了您那个宝贝儿媳的一面之词,就认定弟媳有错是不是?您得拿出证据来啊。您若拿不出,咱们如何服气?”暗自,掐了丈夫一把,示意这窝囊夫婿替自己撑腰直言。
  “犯错犹不认错,强理狡辩,指鹿为马,更是错上加错!”谁说良家大老爷不能强辞厉言?只是未给逼到底限。“日常开支,亦减缩一半!”
  “你……”
  良德怒咆:“你要证据是吗?良家未开封的药材里亦好坏掺杂,良莠不齐。这些货物尽经你手,便是证据。你若说是你手下伙计私为,那也是你督导不利,当负全责!”
  魏婵脸上青白交错,至此方知,女人再精干,关键时刻,若夫、子皆不给你撑气,也是无奈。
  “之行,缜儿!”
  “在。”
  “你们皆自幼长在商家,不该不知轻重,虽已作弥补,仍需领受责罚。罚你们三月例钱,你们可服?”
  “侄儿(儿媳)领罚。”
  “爹,不能怪……”
  “嘘。”罗缜将纤指挡在丈夫薄唇前,制止了他为自己的辩护之辞。谁说自己的痴相公不能保护自己呢?保护,有时不只是一份力气,还要一份心意。
  之心犹作不甘,“可是……”
  “相公,珍儿有错,就该领罚,爹判得没有错。”
  “那……爹,之心也要领罚!”
  罗缜含笑:就是这样罢?想与你共经患难,想与你并肩作战。虽然相公并不知他的也要领罚,会让两人的生活拮据,但这份心意,弥足珍贵。好在啊,这痴相公娶的是一个有钱的娘子。
  “缜儿,你的嫁妆是你爹娘的心意,良记的错误不能由你顶受。明天到账房领银子,将典卖了的东西赎回来。”
  “不必了,爹。缜儿既入良家门,既是良家人,合该出一份力。”
  “不行。”说这话的,是王芸,“你的嫁妆是你的私房钱,良记岂能动用?但是,老爷,这事出了,也不是弟媳一人的错,咱们也应负失察之责,每人都须扣三月例钱。”
  良德称许,“如此甚好。”
  “还有,弟媳,你须将受过此类损失的客商列出名册,你大哥与我将挨个登门致歉付赔。”
  “嗯,如此更好,夫人想得比为夫更是周到。”
  “那家药行仍交由弟媳经营,但要引以为戒,不可再犯。”
  魏婵按了怒,未言。
  “之行,百草园自今日起,就都归了你。不只是园子里种植的药草要把好关口,从外地运送来的珍稀药材出入更需仔细,除了你之外,旁人不能置喙。”
  “侄儿知道了。”
  “正好大家都在,在此我也宣布两件事。”王芸一笑,“第一桩事,自今儿起,这府内的大小事务,少夫人可代夫人我全权定夺。管家,听清楚了罢?”
  一直侍立在旁的管家即声称是。
  “第二桩事,对外的生意中,少夫人是继老爷、夫人我之外,第三个可以决定一切的人。”
  议事完毕,已是夜半时分。良德命人为各位管事备了夜宵,用完方散去。
  罗缜、之心回到院里,纨素与范程皆未睡。但等待主子的两人之间,气氛却并不比方才议事厅内融洽。彼此在院内各踞一方,横眉立目,抱肩冷对。
  “小姐……”
  “恩人……”
  迎上时,还没忘给对方一个狠狠的厉瞪,再各自迎上要迎的人。
  罗缜知道自己相公尚有心结待解,急着回房安慰自己的大孩子,无暇理会这两个半大孩子的脾气,“你们都去睡罢。若睡不着,可尽情在此大战三百回合。”推门,阖扃,将两人拒之门外。
  “哼!”门外两人,彼此施以不屑重嗤。
  门内,之心一进房,便跑进内室,以背对外,和衣倒在床上。
  “相公?”
  “之心在生气。”
  就知道你在生气。罗缜以手抚他缎似长发,“可不可以告诉珍儿,之心为什么生气?”
  “珍儿为什么不让之心陪珍儿一起受罚?”
  “相公,你想饿死珍儿吗?”
  “呃?”之心蓦地坐起,“珍儿饿了喔,之心到厨间给珍儿拿……”
  痴相公呵……罗缜小嘴轻触相公薄唇。
  “……珍儿,你耍赖。”之心颜逞薄红,“之心还在生气,你亲之心,你耍赖!”
  “相公,你可知道,例钱是什么?”
  “是什么?”
  “是我们要花的银子。珍儿的例钱被罚了,就是说珍儿没有银子花了,若相公再被罚了,我们每日用什么呢?没有银子用,不是要饿死珍儿吗?”
  之心墨眸睁大,“没有银子,就会饿死?”
  “当然,相公爱吃的包子和素肉粥,没有银子,都买不来。”
  “可是,厨间有东西吃呀。”
  “厨间的东西若没有银子,依然买不来呢。”
  “喔……那之心不要饿死珍儿,之心向爹去要银子!”
  “爹一年到头在外奔波,就是为了给这一大家人挣银子。娘每日对着账册,也是为了挣银子。他们都很辛苦,我们怎好意思动辄向他们开口呢?”
  “那珍儿对着账册,也是为了挣银子是不是?”
  “对啊。”
  “之心没有用,之心没有挣银子,之心好笨……”
  “好啦好啦。”抱着那颗大头,“相公不是在和珍儿学着如何整理账册吗?相公也在挣银子呢。”
  “之心也在挣?之心不会饿死珍儿是不是?”
  “是。”这张俊脸,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又在他唇上一啾,“不生气了是不是?”
  “珍儿……”不气了的某人,将娘子搂抱在怀内,亲个过瘾。但是,不得不说,如斯曾引来他灵魂震颤的亲近,随着珍儿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愈来愈重,已远远不够。他的手,笨拙地探索着娘子与自己迥然不同的柔软娇躯,心中有一份渴望愈来愈浓,是一份仿佛只有将娘子揉进体内才能满足的渴望。可是,要如何……如何能达成?
  “相公……你……”对了,前几日因着那些事,忘了问他,他从哪里学来这些?“相公……”
  “呜呜……狼哥哥撕破了狼姐姐的衣服……但珍儿的衣服好好看,之心不舍得撕……”
  罗缜又羞又气,“先告诉我,你的狼哥哥和狼姐姐是谁?他们怎么会表演……”活春宫给你看?教坏小孩子好不好?还有还有,怎会有这等惊世骇俗的人?今后,得让自己的相公离他们远点才好……
  “狼哥哥就是狼哥哥,狼姐姐就是狼姐姐……呜呜,珍儿,之心要啦……”
  天呐……罗缜被这个呆子给气死!那手,明明是邪恶又霸道,却一副纯真表情。那憋着的唇,像是她私藏了糖不给……“相公,你当真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洞房,只有相公和娘子才能做的洞房……”
  那个答案,虽不去亦不远矣。别人是如何,她不管,但她的相公……“只有珍儿和之心才能做,明白吗……” 对这呆子来说,很多事都是白纸,若食髓知味,随便拉了个人来试,她岂不要怄死?
  “之心只要珍儿……珍儿给之心……”
  天,这明明是孩童般纯语,怎经了情欲的熏染,就这么羞人?
  与娘子的衣衫困战许久的之心,终于找着一个绳结,顺着一扯,外襟竟然敞开。之心得意地咧笑,以此类推,又解了中衣……当娘子雪琢玉雕似的胴体显现眼前时,之心纯净眸内,情欲骤添,“珍儿……珍儿……给之心啦……”
  这个笨蛋!说得这样委屈,好像她成心藏私似的,“你的衣服还没有脱啦……”羞死人了!
  “喔,喔,之心也要脱……”
  罗缜美眸紧阖,听得耳边窸窸窣窣的脱衣声,还有自己痴相公添了男人气息的粗喘,娇靥烧灼如霞……
  “珍儿,之心……”
  当一副精溜的躯干俯上时,罗缜更觉全身像是着了火般,差点当即融去。
  “珍儿,之心脱了啦……”
  哦?他……
  “珍儿给之心啦……”
  这个笨蛋,不是已经有人亲身示范了吗?“……你的狼哥哥狼姐姐没有教你……”
  “喔,之心先摸娘子,再吃娘子……”
  轰——这下,不是着了火,是添了炸药。全身每个毛孔里冒出的,都是炸散的羞意罢?这个笨蛋!“不需说!”
  “……喔……珍儿好香……”
  “不需说!”这笨蛋自然不知,这平日的寻常情话,此时听来会是怎样地羞人!
  “……珍儿,你看看之心啦……之心想看珍儿的眼睛……之心想看啦……”
  那殷殷低求,罗缜拒绝不得。慢启美眸,迎进瞳底的,是自家相公被情欲染就的俊美颜容。那双黑玉薄光似的大眼,此刻,灼着的,是两汪炙热的岩浆。
  “相公……”
  “娘子……”
  “之心……”
  “珍儿……”
  这是她的夫,她的相公,她的洞房,她的销魂时刻,她不需羞惭,不必遮掩,这是上苍赐予他们的理所应当拥有的欢乐恩典……
  她勾了他修长的颈,相濡以沫;抚上他洁美的胸,给他诱惑,引着这个对房事半生不熟的相公,熟悉彼此,接纳彼此。在痴相公的抚触中,低低娇吟;在他最终的索求中,为着这人世间最极限的亲密浅浅哭泣……
  窗外,月过中天,静照院内百花。绰约云端,仿似有位主管人间姻缘的神仙,正为又有一对鸳鸯好事成就,拈须微笑。
  “缜儿,你来……”咦?王芸望见跟在媳妇旁边的儿子,一怔,“之心,你怎来了?”往素,她最怕儿子进书房,万一涂涂抹抹撕撕扯扯,毁了什么都是心血。自儿媳到书房帮忙之后,儿子虽然喜跟,但好在儿媳懂得分寸,每一遭都知会儿子在外面候着。但看今日架式,儿子竟是堂皇皇进来了?
  “娘。”罗缜垂着眸,心际怦怦,表面却尽力保持着无事般的从容镇定。
  自少女到女人,竟会令人心生暗鬼?事实上,的确是她自己在庸人自扰,或者是做“贼”心虚。婆婆不是纨素那个贴身鬼丫头,怎会晓得发生甚事。可无端的,今日的自己,见了任何人,都会心际怦怦。
  反观某个呆子,兴冲冲,气昂昂,那不时甜兮兮傻笑的神态,无端令她羞气。是以在来时的路上,拇食两指合拢在他腰间狠狠拧转了几把,拧得呆子吱哇大叫。
  “娘,之心来陪珍儿,之心来帮珍儿抄账册。”
  “儿子,莫要胡闹,娘和缜儿都有正事……”
  “娘。”罗缜拦住婆婆,她没有错过自家相公那瞬间颓垮的俊脸。有时,至亲至爱之人的不以为然,比无关人等的讽刺挖苦更是伤人。“是我让相公来帮忙的。”
  “呃?”王芸一愣,“缜儿,你……”
  “娘,您不妨坐在旁边看看,相公很能干哦。”
  缜儿到底在做什么?王芸惑然。她知道这个儿媳不会不知分寸,当初正是屡在冯老爷嘴里听了她的才干,才给丈夫出主意,看能不能娶这门媳妇回来。不求别的,能为自己的痴儿子找个强大依撑就好。至于能否得娶,他们夫妻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纵是请动国君出面,以罗家的财势,欲要应对定然有法。而老天开眼,使他们当真娶了一个如花似玉又聪明强干的儿媳回来,且温婉得体,对儿子也多方维护,与弟媳的泼辣尖刻迥然相异。能够维护爱子自然是令人万分欢喜,可若是纵容,他们……
  “很好喔,相公,就这样做下去,一个时辰哦。”
  呃?王芸立到儿子身后,一串清丽小楷自儿子笔下一横一竖一点地划出,看得王芸惊诧不已。再观儿子,表情全无戏闹,眸光坚正不移,“之心,你这是……”
  “娘,之心很忙,不要理之心喔。”
  嗯?如斯陌生的儿子,王芸不由无措起来,向儿媳望去。罗缜一笑,“一个时辰内,他不准任何人打扰。”
  “可是,他……”
  罗缜指指书房隔间,后者会意。
  婆媳两人进到里内,轻阖了双扃,罗缜方笑道:“娘,我知道您和爹都很疼之心,之行更是拼了命地保护之心,不允许他受到一丝伤害,你们都把之心当成了一个小孩子来疼来爱。在这样的呵护和保护下,不自觉中,之心也允许自己不必长大。实则,相公很想为这个家为家人做些事情。现在,娘就给相公机会罢。”
  “……缜儿,我一直奇怪,你对之心,为何会这样好?你不……”嫌弃他吗?后面的话,有对儿子看轻之嫌,她不忍说。可是,儿媳的貌美聪明是事实,这样的人儿,合该有不尽的出色子弟倾慕,怎轮得到自己的痴子?
  “之心是我相公,我当然要对他好。”罗缜一笑,“而且,之心值得我对他好。”
  是祖上积德,还是上苍见怜?王芸眸内浮了泪,“好,好,这就好。缜儿,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第七章 有君如此
  “二姐,姐姐嫁了那么多时日,怎就来了一封信?是不是新婚燕尔,太幸福了,将咱们全给忘了?”
  罗缎一撇嘴儿,手里的湖绿绣锦抖出一汪碧波,“那个冷面呆瓜怎配得上姐姐,也不知爹和娘怎样想的,得了那样一个女婿还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哼!”
  “二姐,那是姐夫哦,你不能这样说啦……咦,二姐!”罗绮粉颊一变,声量也掺了惊慌。
  “怎么了?”罗缎顺她目光,见到了负手进殿来的人影,心下亦咯噔惊响。随即板平了小脸,自柜台后迎出,屈膝微福,“民女见过晋王爷。”
  玉千叶俊眸先向整间铺子巡过一遭,见了迎来人时,微微一怔,“你……本王记得,那日嫁的,便是你罢?”
  罗缎轻摇螓首,“那日嫁的,是民女的姐姐。”那日,若不是姐姐事前早有防范,让自己代上花轿,这位赶至罗府送贺礼的王爷势必会闹出事来罢?
  玉千叶神情一凛,“你在说什么?”
  罗缎微怔,“怎么,玉韶公主没有告诉王爷姐姐嫁人为妇的喜讯吗?公主殿下与民女的姐姐向来交好,还送了一对玉珊瑚做贺礼呢。”
  ……缎儿,你聪明有余,但沉稳不足。应付晋王这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权贵,忌骄忌躁。罗家的皇商资格,与各级权贵的交情,尤其与姐姐我玉韶公主的情谊,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但切记莫在明处招惹,授他以柄……
  玉千叶寒声,“那日本王到贵府参礼,见上花轿的明明是你,而本王问起你的姐姐,你父亲告诉本王,她先一步为喜事打点去了。这话,可有误?”
  罗缎摇头,“无误。我代姐姐上轿,是替她完成这厢的婚仪。姐姐的夫家远在杭夏国,姐姐早一步动身,是应夫家的要求,要赶在进门前接受训导,熟知各项繁礼。”
  玉千叶定定注她良久,罗缎坦然以对。玉千叶冷凛俊眸睨向另一旁的罗家三小姐,“三小姐,令姊出嫁的事,是真是假?”
  呃?这人以为她们假传姐姐嫁人为妇障他耳目,以避他追求吗?罗三小姐虽年幼,但长在罗家,自幼随姐姐经商,形形色色的人亦见过不少。初见他,因他是位高权重的晋王,或稍有惊慌。但看了二姐与晋王一番面不更色的应对,她亦恢复了玲珑心思,以与生俱来的绵软声道:“姐姐的婚事,听爹和娘说,是指腹为婚。中间因着阴差阳错失联了许久,好在天作姻缘断不得,日前方由国君亲自为媒,为两家重新结成了姻亲。”
  指腹为婚?国君为媒?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令玉千叶有几分懵然。他掉头旋步,上了停在罗家铺子前的车轿,“快马扬鞭,给本王找一个安静地方!”
  罗家铺子内,姐妹两人面面相觑。
  “二姐,该怎么办?”
  “你去告诉爹娘,就说晋王爷已经知道了,爹一定会做出安排的。”
  “好,那二姐你呢?”
  “臭丫头,我自然是写信告诉姐姐,让她早作防备。”
  “晋王那么喜欢姐姐喔,会追到杭夏国去?”
  “死丫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备无患行不行?”
  “喔。”罗三小姐摸摸自己被二姐拍了两记的后脑,行至铺子门口,回转俏脸,软绵绵的娇嗓道,“二姐,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你的风度与姐姐没得比……”姐姐是罗缜,二姐是罗缎,这是姐妹间自幼形成的默契。
  “臭丫头,我宰了你!”
  “冯兄,听说你订下了婚事,是城西王员外的闺女?”
  “是又如何?”
  “据闻那位王家小姐又矮又
  胖,还颇凶悍……”
  “那你家那只母老虎又能强到哪里去?”
  “咦,冯兄,话不能这样说,好歹我家那个还生得有几分姿色罢?”
  “姿色?连本公子小妾的五成颜色都不及……”他刻薄话说了半晌,身边人并未递声,不解地抬了眸,“王兄?王兄你在看什么?”
  王姓公子向茶馆外一指,“你看,那是谁?”
  冯孟尝回首一瞭,轻嗤道:“不就是那姓良的白痴?本公子今天没有心情理会那傻子……”
  “是那傻子旁边的人,别告诉本公子,那是那个傻子过门三个多月的妻子?”
  呃?冯孟尝提了精神一看,这才发现,与良家痴儿并肩偕行的,是一位黄裳白裙的美貌少妇。那少妇,眉目清涓,肌肤如瓷,贵如兰,雅如菊,一举手一投足,已将自家满堂艳妾给比成了尘泥。她是良家白痴的妻子?她,她,她……她怎瞧得这般眼熟?
  “珍儿,就在前面喔,那个钗就是在前面买的……”之心提鼻嗅了又嗅:珍儿好香,娘子好香,之心好快乐,之心好幸福喔……
  罗缜若知这呆子心思,定然又会用掩在袖里的素手给他腰上掐个几遭。但这时,她一双美眸,尽在周边铺面上逡巡。
  虽然接了良家主位,但因有各家管事各司其职,她只需抓住几个关键之处,掌握全局即可。其他,她并不想打破良家这种极妥当的运作模式。既然精力并未尽数牵扯,罗缜借与自家相公上街游玩之际,便打起了另个生财主意。
  “纨素,你说,你这几日闲暇绣的那些东西,若开间铺子来卖……”
  “咦?”纨素眼前一亮,“小姐要开铺子吗?”
  “开间铺子,交给你去打理,如何?”
  “好啊……可是,纨素要侍候小姐……”
  “良家有很多丫鬟,找个人侍候并不难,况且你家小姐我并不一定要人侍候。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替我打理铺子。”
  “奴婢的绣活还不及三小姐的七成。”
  “绮儿善绣,缎儿善织……”
  “小姐善缂。”伶俐小丫头伶俐接口。
  罗缜笑睇她,“但我家的小丫头样样都学了七成,是不是?”
  纨素噘嘴,“小姐是在说奴婢样样通,样样不精是不是?”
  “样样通已经不易了,我的绣工未必及得上你。找一家铺面,趁着开张前的时日,你多绣一些。起先只卖你一个人的绣活,借此看看这万苑城人的喜好。卖得好或不好,我们再想下一步打算。”
  纨素眸儿生亮,“若卖得好,小姐会教奴婢缂丝是不是?”
  “那也得你先把缂机挣出来才行。”
  “奴婢一定会努力!”
  这小丫头,天生好似该是罗家人似的,对绫罗绸缎刺绣织缂的那份热情和聪敏,甚至超过了她到罗家时即带过来的满身武功……
  “纨纨你要努力什么?”
  “姑爷,奴婢都和您说过一万次了,请您叫奴婢纨素,就是素雅细致的丝绢,很美的名字啊……”
  之心闪着大眼,“可是纨纨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努力什么啊?”
  “小姐……”纨素欲哭无泪,抱着自家小姐的一臂摇摇摆摆,“您管管姑爷啦……”
  罗缜抿嘴忍笑。有人不屑冷哼,“那么大个人,还装小孩子撒娇,恶心!”
  纨素细眉一挑,“又黑又粗的臭野人,你在说谁?”
  “谁应就是在说谁!”
  “臭野人,黑野人,粗野人!”  
  范程黑眸先是狠瞪,紧接又蕴了讥笑,“你是在嫉妒我生得比你好看,武功比你高超是不是?哼,没用的,这是本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你嫉妒不来的……”
  “臭野人……”
  “好啦。”罗缜拉住跳成一只猴儿般的贴身丫鬟,“在大街上呢,有什么事,回家关起门来任你们打个头破血流。”
  “小姐……”
  “范范,你不准欺负纨纨哦,纨纨很可爱啦……”
  范程藜黑的面色一紧。
  “哈哈哈……”纨素顿足大笑,“饭饭,听话哦,听恩人的话哦,不听就丢了去喂阿白阿黄喔。”
  “我掐死你这只小丸子!”
  “你这碗馊饭,神气什么……”
  罗缜秀靥一板,“停!”
  主子秀雅的只是表面,“微狠”的可是手段,两个小鬼当即消声。
  “接下来半个时辰内,若再让我听见饭饭和丸丸两位同根相煎,我就把你们送到德来居去,让那边的大厨将你们烩成一锅,也好让你们‘炒’个尽兴,如何?”
  范程退到恩人身后,纨素站到小姐侧旁,算是安静了下来。
  很好,耳朵很满意。“相公,我们去吃德来居的素肉粥好不好?”
  “好,好!珍儿……”
  “怎么了?”
  “珍儿再叫之心相公好不好?”
  “嗯?”罗缜迎着他大眼内的期待,又暗瞥着了不远处两三位好奇的观望者,嫣然一笑,“相公,相公,相公。”
  “嘻,娘子,娘子,娘子!”珍儿是之心的娘子,谁也夺不走喔,若有人要和之心夺娘子,之心会会会……叫来风哥哥,把他们都吹得远远远远的地方,对,就是这样!
  “我想起来了!”冯孟尝拍掌大叫,“她是玉夏国罗家的那个西贝货!”
  王公子正对着那道倩影暗怨老天不公,听他此话,好奇地问:“什么西贝货?冯兄你认识那个嫁了个傻子为夫的可怜女子?”
  “本公子当然认识!”她……她竟然是罗家的大小姐?她竟然嫁给了一个傻子?早就听爹不止一次慨叹过,玉夏国罗家大小姐容貌一流,才干更是一流上的一流。可惜,早年受了不良之人的戏弄,致使年至双十仍待字闺中。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还可以迎来给自家儿子作妾,那样的出身,反是高不成低不就了……那话听得多了,自然上了心。当有一次爹提起罗家大小姐亲至杭夏国时,遂登门拜访,心里想的是,若这位嫁不出去的罗家大小姐姿色果如老父所说的出类拔萃,本公子就大发慈悲,收了她。谁知见面,单是男装就使他心猿意马,当下就设想了不下十种一亲芳泽的手段。不想,被一个傻子坏了好事。更不想,如今这个女人,竟成了那傻子的妻子!
  “王兄,想不想开开心?”
  “王爷,今日叫江某来,不会是为了赏花品酒罢?”江北鸿由下人领进,对偎满偌大包间的莺莺燕燕皱起了眉。
  玉千叶已有三分醉意,见他来了,踉跄举步,勾杯乜笑道:“北鸿兄,你看这满屋子的美人,随便哪一个,也比那罗缜妩媚是不是?”
  江北鸿脸色倏阴,“你醉了!”
  “醉了?”玉千叶搭了好友阔肩,索性醉态毕现,“怎么,拿她们与罗缜相较,你觉得亵渎她了是不是?那你倒告诉本王,她与这些女子有何不同?有何不同?”
  江北鸿将他撇至软卧大椅,淡声道:“既无不同,你为何不纳她们为侧妃,反用尽手段去追求已拒你多次的罗缜?”
  “哈哈哈……”玉千叶放声大噱,无形无状,极尽喷薄之能事,“……北鸿兄……哈哈……你对罗缜,也不是你所说的毫无情分罢?竟连本王小小的调侃,你都替她还回来,哈哈哈……”
  江北鸿面不更色,也不反驳,径自坐至满桌佳肴之畔,瞪退两个女子的娇软依偎,举壶就杯,自斟自饮。
  “北鸿兄,你一迳拜托我纳她为侧妃,是吃定她不会答应吗?她不应,你却已为她操持过了,你对得起自己心头所欠,但她却会永远名花无主,永远不属于任何人,对不对?”
  江北鸿抬眉,“在下想知道,是什么事刺激王爷至此?您又一次求嫁遭拒?”
  “她嫁人了。”
  “……”江北鸿眉峰处,抽搐起些微细褶。
  玉千叶扶案起身,凝盯着好友的眸,“本王说,她嫁人了,记得那次轰动全城的送嫁排场吗?便是罗家老爷为他心爱的长女罗缜举行的送嫁礼。”
  江北鸿覆眸,倾杯一饮而尽。
  未从他眼内窥见自己想要窥见的,玉千叶并不气馁,他压根不信他能对这消息无动于衷,“为此,本王特地向皇兄求证过,的确是皇兄应杭夏国国君之托,亲下的指婚书。对方亦为杭夏国皇商,可谓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啊。算起来,她嫁人也有三个多月了,走之前,还摆了本王一道。罗家的罗大小姐,哈,如你所言,的确不同于一般女子。”言讫,持壶狂饮,揽了一位美人进怀,“再有不同又如何?嫁了人生了子,不依然一样地沦于俗气?美人,若想男人永远爱你,便永远不要嫁人,明白吗?”
  “王爷说得是。”美人小鸟依人,娇声如莺,“奴家敬王爷……”红唇为杯,渡入琼浆。
  “哈哈,还是美人知情识趣,得本王的心意。来,会须直饮三百杯,今日不醉皆不归!”
  调笑嬉闹,恣形谑影,江北鸿耳不闻,目未见,径自将女儿红一杯一杯倒进腹中。
  “忘愁,忘愁,莫忘愁,你的名字好生奇怪。连同了姓,便是要你多愁善感。去了姓,便是忘记忧愁。好矛盾的名字,是不是似你的人一般矛盾?忘愁,你是个矛盾的人吗?”那双美眸曾蕴了浅浅笑意,望他时,再换成潋潋情意,曾如斯地柔声问他。
  莫忘愁,莫忘仇,那双美眸如斯相望,并没有多久……那场花堂过后,他曾见她一面,那双眸,对上他时,淡漠无澜,无恨……亦无爱。那个刹那,他竟萌出愿拿尽一切换往昔柔情秋波的念头,但往事逝不可追,花堂之事亦永远无法改写。他永不可能再次站在婚仪面前,执起红缎,行完那最后一礼,使她成为他的妻……在他伤她弃她时,她甚至连一声骂也没给过他……缜儿,缜儿!
  德来居,是万苑城颇具特色的粥楼,只卖各色粥品及附粥小菜,仍有客似云来。
  粥楼老板是往昔良家的伙计,受了良德资助方有今日。在德来居,随着四季更替,永远有一张最佳桌位为良家备着。时近盛夏,自然是临窗通风处,令人心旷神怡。
  “这冰镇素肉粥当真好吃,难怪财叔的生意这样好。”罗缜吃完一碗粥,持巾拭唇,对亲自过来侍候的掌柜道。
  掌柜赔笑,“少夫人过奖,以往每年夏天可不会有这等好生意,都是少夫人给出的主意。小店的冰镇粥,果然大受欢迎。”
  “还是财叔舍得大笔投入,买冰的钱不菲罢?”
  “倒是不便宜,但小的听了少夫人的主意,凡食冰粥者,每碗价钱提升一文,每日多卖近一百碗,这本钱也该回来了。”
  罗缜嫣然一笑。移眸瞥见自家相公捧着掌柜特地给加大的粥碗,喝得满唇粥渍,遂举帕为呆子擦拭,“慢点喝,有人和你抢不成?”
  “之心喜欢喝喔,娘子你也喝……娘子没了喔?”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是个粥桶?我喝一碗就够了。”
  “嘻,之心是粥桶。”某人将自家娘子的话当成无上褒奖,喝得更加卖力。他家娘子的巾帕,自然拭得更紧。
  掌柜讶然:这位少夫人,对少爷真是好呢。
  “啧啧,这是谁啊?良兄,别来无恙?”一个自以为优越的声嗓施施然近了他们。
  之心放了粥碗,才想起身,被他家娘子的手给按住。罗缜眉不抬目不举,将相公的脸拭个干净,“范程,取五两银子给掌柜的。”
  “是。”范程狠狠瞪了那几个污烂之人一眼,拿了饭资放进掌柜手心。
  “这,少夫人,不用了,小的请您和少爷喝粥还是喝得起的,小的不能要……”
  “收下罢,你该知道良家的作风。”
  “可是,也用不了这么多……”
  “下一次之心一个人来时,他必然不记得付银子,您给垫上就好。”
  “也好也好,谢谢少夫人。”掌柜的回瞥几个纨绔子弟,“几位爷,那边有好位置,冰镇的各色美味粥,来一碗?”
  冯孟尝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掌柜,摇扇踱近罗缜,“这位,怎看得眼熟?可是曾在哪里见过吗?”
  “这是之心的娘子!”之心蓦地长身,挡在自家娘子之前,“不许如此看我娘子!”这样看之心的娘子,讨厌!
  罗缜挽了他手,拉着他坐在自己旁边的空位上,“相公,喝茶。”又对面含忧色的掌柜道,“财叔,您去忙您的,不必招呼我们了。”这些废物出身都不算太弱,若是将掌柜牵连进去,德来居必无宁日。她在此,只需运用得法,必能使这些废物明白何谓尊老敬贤。
  “哈!”冯孟尝倏然以扇击掌,“在下想起来了,这不是玉夏国皇商的长女罗大小姐吗?原来,罗大小姐竟嫁给了良家的大公子为妻,恭喜啊恭喜。”冯孟尝向身后诸人道,“大家可知,这位罗大小姐好生了得呢,自幼随父经商,巾帼不让须眉……咦?在下怎听家父说过,罗大小姐之所以双十未婚,只因当年曾在花堂之上遭人当面毁婚,致使红极一时的罗大小姐自此乏人问津,可有此事?”
  “冯兄,您这样问,让人家怎么答?”王公子皱眉,“难不成让人家罗大小姐当面承认正是因为嫁不出去,才嫁了良之心这个……”
  “你们这些混球!”纨素攥了拳便想跳出,被罗缜拉住。
  “坐下。”
  “小姐,他们……”
  “才吃完了,听听犬吠消化消化也好。”
  当即有人吱声,“听见没,冯兄,人家当你是犬吠呢。”
  冯孟尝挑眉,以自以为最是风流潇洒的姿态挥扇,“听说,当年那场婚礼,行进过半,只差最后一拜,罗大小姐便会变成下堂妻。如此说来,吃亏的反倒是良兄呢。良兄,不知洞房……”
  之心好生气,之心好生气好生气……之心讨厌他们,之心讨厌他们这样看娘子,还用那样……那样对娘子说话,之心生气了!
  “之心小弟,你在生气?”
  是。
  “为什么?”
  他们在欺负娘子!
  “那你要怎么办?”
  之心要打他们!
  “之心小弟,你当真要打他们?”
  是!之心要打他们,要狠狠地打他们!
  “好!”接收了命令的“人”,何等兴奋。自从和这位之心小弟接上头,这过于善良的主子令自己好生不痛快。当年只不过是将害他跌下深坑的坏弟弟吹到了坑里,他便又哭又叫,足足有半年没理自己,让他受了爷爷和老爹的好一通奚落嘲笑。那是何等郁闷!今日,总算这主子开窍,知道利用上天赐予他的异能了。
  “之心讨厌看见他们,之心要他们到远远远远的地方去!”
  “到哪里?”问的“人”,非常兴奋,但很快就后悔问了。
  “到……城外!”
  城外?那是远远远远?“之心小弟,你确定是城外?”
  “对,到城外,之心不要见他们,不要见,让他们到城外去!”
  喔哦,真火了哦……可为什么只到城外?窝火……
  出了德来居,雇了小轿,返回良府,回到属于两人的内院,罗缜回首,“你们两个,不用侍候了,都下去歇着罢。”
  小姐有事罢?纨素如是忖。
  恩人不会有事罢?范程如是想。
  两个剑拔弩张的冤家,竟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个担忧眼神,方才退去。
  “相公,你到内室去,我一会儿有话问你。”
  “好!”之心浑不知有何异样,喜颠颠乐滋滋,跳回内室。
  罗缜落座,细细端量室内布置。
  门上挂着的绣锦软帘,是自己喜欢的鹅黄透碧色;四面墙壁贴着琴剑瓶炉,以晶莹水晶雕成;地上石砖,经由白岩玉石打磨而成,光可鉴人;花梨大理石的案几,斗大的汝窑花瓶,各色的时令花卉……一切一切,纵是贵气逼人,也是凡尘中的寻常装饰。可是可是,她的相公,她的相公……怎就不寻常起来?
  “珍儿,你怎还不进来?”
  罗缜吸口气,缓抬莲步,挑帘,望着美玉般的相公,“相公,珍儿腿软,抱珍儿过去,好不好?”
  “好!”某人笑咧了嘴,冲来将娘子抱进怀里,但目的地,却是红罗帐内。
  “……我只是要你抱我到椅上坐下,却不是……哎,你呀,随你罢……”这个呆子,怎会学得恁快?技巧已这样好了……天呐……
  “珍儿,你不高兴?”某人尽兴吃罢,一双手仍牢牢把住香艳纤腰,虽心满意足却没忽略怀里人儿的心神不宁。
  “相公,你知道冯孟尝他们去了哪里吗?”
  “城外!”
  城外?好,城外。“他们怎么去的?”
  “风哥哥带他们去的。”
  “你的风哥哥何时带走他们的?”
  “就是在他们那样看着娘子,那样对娘子说话时,之心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之心不让任何人那样看娘子!”
  她的痴相公……玉臂缠上相公项颈,心头突然笃定下来,这样的相公,不管他有着什么样的不同寻常,她都不必惊悸罢?“告诉我,相公,你说的风哥哥,到底是谁呢?为何我没有见着他呢?”
  “可是,他看得到娘子啊,他也看得到爹和娘。可是,你们都看不到他,还有风伯伯,还有风爷爷……”
  西南风起,他知你回了玉夏国……
  风爷爷带之心来的,风爷爷让船上的人都睁不开眼,然后之心就坐了进去……
  “相公,你看得到风?他们听你的?”
  “他们才不听之心的,争着让之心给他们拿点心,打成一团,然后风就会刮得好大好大,之心就生气,他们就跑光光……”
  你会知道,之心是个宝贝……
  良之行?!他定然早就知道什么了,对不对?自己的相公,自己的相公……“相公,你除了看得见‘风’以外,还看得见什么?”
  “娘子,看得见娘子,娘子好美好美喔……”
  罗缜啼笑皆非,“我是说,你看得见,而别人看不见的……”
  “娘子的这个样子,之心不让任何人看见!”
  这个呆子!掐了他耳朵一把,“再不安心答我的话,把你踹下床去。”
  谁知某人却咯咯笑得高兴,“娘子,你再捏之心的耳朵啦……”
  天啊天,罗缜决定,不再与这呆子废话,明日找良之行那位冷面呆瓜去问个究竟。翻转身,径自去睡……
  “娘子,之心还要抱娘子……”嗵!某人被踹下了床。
  臭相公,臭呆子,话不知好好说,某些事倒是精通得要命,下地凉快去,哼!
  “你看见了什么?”良之行眸浮兴味。
  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了——
  那一干纨绔子弟,正说得高兴,忽有一隙冷风吹起了德来居的帘幕,不偏不倚,打上了那些人的脸,几乎像有人掴了耳光般的响亮,将一干纨绔掀翻在地。还没等诸人反应过来,一股风又起,吹得诸人眼不能视物。待风息,那几个人已不见了踪影。这事说来诡异,但最喜欢咋呼怪叫的相公,自始至终却只是俯着首,抿着唇,浑然未动。不见了那几人,诸人皆觉诧异,唯独他,却是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若至此,她仍察觉不出异样,那便不是精明锐利的罗大小姐了。昨夜一堂审问,呆子相公答得语焉不详,只得来问二弟。
  “我得以发现,即在我莫名其妙掉进那坑里时。当大哥对着冷风叫了又叫,叫出一个人时,我吓呆了。后来大哥背我下山,那人本来在我们身后,我回头,却没有看见‘他’,这是第二吓。大哥背我到山脚下时,突然停下,对着一株在风里摇摆的野草说话。然后将我放下,取了野草的两片叶子揉在了我的伤处,我亲眼看见自己血流不止且错骨的断腿在瞬间完好如初。你认为,那种时候,我还能认为,大哥只是一个傻瓜,在做傻瓜会做的事吗?”
  “你对之心好……”
  “与此无关。”良之行淡然接口。
  罗缜抿哂,“我相信。但是……”
  “但是什么?”良之行蹙眉,“你害怕?”
  “我的确怕。”
  “你——”良之行面色一变,便要生怒。
  “我曾在来自中原的书上看过,但凡身怀异能者,如预测未来、目见鬼魂、精通兽语,诸如此类,上天在赋予时,必会收其阳寿作为互补,我怕我的之心……”
  良之行神情立缓,沉声道:“可上苍也收去了大哥的智力,不是吗?”
  哦……是这样吗?罗缜忐忑的心,稍事安宁,“接下来,你我二人必须好好守护之心了。”
  “大嫂是说大哥的异能不能为人所知?”
  “不错。”罗缜螓首微颔,玉颜肃凛,“之心因生性纯真善良,不会利用异能害人,而他平日所做的异事也悉数被人当成痴儿对待,所以至今未让人发觉。可是,既然我们两个离他最近的人能察得出,难保没有一天会被第三个人悉知,届时那人是否能为之心严守秘密呢?之心的异能若为外人所知,招来的,定然有我们想象不到的祸事。世人多愚,不会以为那是上苍赋予的异能,或者会视之心为妖物也说不定。”
  良之行点头,“大嫂你放心,之行会倾尽全力保护大哥。”
  “那你先帮我查一下冯孟尝这个人的底细如何?”
  罗家后院,小湖环绕的凉亭内。
  “姐姐来信要我们将近期与杭夏国冯家的商贸往来列出明细,为什么?”罗绮高举着长姊的书笺,如同平日审察布料般,看了又看,仿佛要从中找出夹层,发现姐姐的另一层算计。
  罗缎素手点着下颌,颔首道:“依我对姐姐的了解,她这么做定然有因由。”
  “对哦,我也有这个感觉……”
  “所以……”
  所以?罗绮防备地望着刁钻难缠的二姊,“所以怎样?”
  “为一探究竟,更为探望远嫁异国的姐姐,本姑娘决定亲自去一趟杭夏国。”
  “啊呀呀!”罗绮小脸丕变,“二姐,你好奸诈,你怎不说自己为了偷懒?”
  “啊呀呀,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有乐趣了不是?”罗缎抚抚发,理理鬓,“至于这边,就全权交给三小姐,还有那棵因为仰慕罗三小姐,以穷书生状应聘罗家伙计,实则却是皇家无聊子弟的玉无树打理。”
  若非那日她眼尖亲见自家伙计与晋王起争执,谁能想到,罗家聘来没有一月的新伙计竟是皇室子弟?为了自家的三妞,不惜自贬身价为奴,哎呦呦,三妞妞这朵鲜骨朵引了恁大一只蜂来,不好好利用怎成?
  罗绮噘了小嘴,“二姐,都跟你说啦,人家不喜欢他啦……”
  “哦喔,人家是穷书生的时候还知道给他缝补衣裳,怎么人家一是皇家子弟就不喜欢了?三小姐你嫌富爱贫,很不厚道喔,要不得,要不得呢。”
  “二小姐说得极是,小生也认为三小姐未免处事不公,不能一视同仁,令小生好生受伤。”也不知自哪里钻出一位戴着书生帽、穿着书生袍、端着书生穷酸口气的白面书生,对着两位小姐深施一礼,“小生谢二小姐仗义执言。”
  “这是后院,你怎么进来的?好不知礼……”
  三小姐的娇叱,因着与生来的绵软嗓音,毫无威胁,反像极了撒娇,听得那“书生”心痒难耐,恨不能伸手在那俏丽苹果脸上捏上几把。自然,在目前佳人芳心未许的情形下,他只能按捺,“三小姐,您忘了吗?我已拜了罗伯父为义父,名义上,小生已是三小姐的义兄,这家里家外,自然可随意走动……”
  这人还敢说?有谁会那样上赶着拜人为父?无论怎样的婉拒都佯作不懂,脸皮厚得,堪比高沿城的南城墙哦。“是你逼着爹爹受你三拜的,你赖皮……”
  “三小姐,小生一腔赤诚,三小姐竟如此嫌弃吗?小生的尊贤之心,三小姐竟视若糟糠?小生不活了……”
  “啊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斗不过他,罗绮只得抱住嘴刁的二姐撒娇,“二姐,骂走他啦,他这人很讨厌……”
  罗缎频频颔首,安慰地拍拍小妹肩膀,纤指一挑,“这棵树,你若追求我家小妹,可知任重道远?”
  “小生愿听二小姐指教。”
  “你也知道,你那个王叔对我家姐姐虎视眈眈,一心想让我家姐姐做他侧室。现在我家姐姐嫁人了,他自然不会放过我们罗家。你既然是皇室的树,就拿荫凉多罩着罗家一些,可否?”
  “小生自然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妻子和岳父一家受到任何伤害。”
  哈哈哈,这小子不赖嘛,配我家三妞,配得过啦,“既如此,本小姐去杭夏国期内,我家三妞和罗家就多靠你照应了。自然,这经商不必劳你,我家绮儿手段不比姐姐差,你只需做你该做的,懂了罢?”
  “小生谢二姐指教。”
  二……姐?罗绮小脸绯红,蛮足一跺,“不许你叫我二姐为二姐!你羞不羞?你既然拜了我爹为义父,你的年纪比我们都大,你怎能叫我二姐为二姐!”
  “不然,三小姐叫小生一声‘哥哥’来听?”书生清秀儒雅的面貌上,浮着谦恭笑意,“小生万分期待。”
  “你……你……讨厌啦!”罗绮又羞又气,扭头冲出凉亭。
  追望着那娇小影儿渐远,“书生”周身的书生意气一扫而光,眸子充进锐利,俊脸变得冷魅,这才是皇家子弟玉无树的本尊面容罢。
  罗缎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这棵树为了绮儿,不止贬了身价,还敛了性子,真是牺牲良大呢。不过,出于善良本性,罗缎忍不住提醒他,“皇子殿下,别说民女没有提醒你,您先前假冒穷书生已使绮儿对您心存了猜忌,您若想真正抱得美人归,您这两面人的作派还需省省才好。”
  

  第八章 得君如此
  收到罗缎要来杭夏国的书信时,罗缜正与之心核算近期账目。
  时值盛夏,书房里太过闷热,他们近几日皆在水榭理事。之心虽对数字计算不甚精通,但眼力奇好,从无笔误,这样罗缜计算起来方便了许多,也省了不少核对的力气。
  “娘子,为什么都是百合草,数字却不一样?”
  嗯?罗缜按他指的看去,两簿账册,百合草每两单价一是“拾文”,一是“捌文”。查了查价目表,知是下面管事笔误,于是吩咐丫鬟拿去给相应人等核对。而后,罗缜在呆子额头印了一吻,“相公很厉害喔。”
  “嘻……”之心咧着红唇,“娘子,再来亲亲好不好?”
  小丫鬟去了,范范此时又在铺子里和纨素逗嘴,四下无人,亲亲这个呆子也无妨。罗缜俯过螓首,四片唇儿贴合……
  “咳咳咳!”发出这声的,竟然是王芸。
  霞染玉颊,赧现美眸,罗缜猝起身向婆婆行礼,“缜儿见过娘。”
  王芸虽也因撞破了小辈的好事大感羞窘,但见儿子与儿媳如此恩爱,心下自是欢悦,“方才,之行回府,自门外接了信驿的一封信,像是你娘家寄过来的。我正好要给你们送些新采的樱桃,便一并拿来了。你快来看看,可是你爹娘想你了?”
  “谢谢娘。”罗缜接了笺封,颊晕未褪,“娘,您坐。”
  王芸瞥了一眼儿子不悦的美脸,暗里失笑,“不了,不打扰你们了。怜香,将樱桃给大少爷和少夫人放下,走了。”
  见婆婆与丫鬟皆掩嘴偷哂而去,罗缜狠狠瞪住某个呆子,“今后除了房里,不准再亲!”
  之心黑玉般的眸大睁,“为什么啊?”
  “珍儿的话,你听是不听?”
  “听啦,可是……”方才是珍儿先亲之心的喔。
  “没有可是!”叱住呆子,罗缜不去看他装委屈的俊脸,拆了信来阅。但未过一半,陡然一惊:缎儿要来杭夏国?她若来,她必然得知之心……爹和娘……不怕不怕,自己的相公见得任何人,她不需再藏,不需再躲。
  “相公。”
  “之心在小小生气。”
  这个呆子!“我会保护你。”
  “之心也会保护娘子喔。”
  相公……忍不住,又吻上他颊。
  “珍儿,是你亲之心啦……”
  是吗?她挑眉,“我亲你可以,你亲我不可以。”
  “为什么啊?”
  “因为我是娘子,相公听娘子的话,天经地义。”
  “嘻,之心听珍儿的话……”
  哎,这个相公,真是让她越来越喜欢……红唇凑上,再贴上相公……
  “咳咳咳!”行到水榭外良之行猝忙转身,“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继续继续……”
  “之行不存在,娘子,亲啦……”某人不甘心两次的甘美都中途戛止,长臂揽了娘子的娇躯誓讨取到底。
  很好,继丢人丢到娘家人(纨素)面前之后,婆家人面前也快丢遍了。罗缜感叹上天爱戴之余,明明羞窘到极点,却又对一个呜呜咽咽讨吃狗儿般的家伙百般不忍,只能将人丢到底……
  一刻钟后,摆脱了狗儿的罗缜瞥见良之行一眼就能辨出是硬撑出来的冷脸,反生出万丈豪情:你能硬撑,本姑娘还能比你差了不成?遂端正出秀脸,浅声道:“二弟,找大嫂何事?”
  良之行以眼观鼻,仿似怕鼻尖上栖息了一只蚊蚁般的谨小慎微“前些时日大嫂吩咐小弟去做的事,有了回音。”
  “冯孟尝那只小虫子,不怕他起多大风浪,你先来看看这个。”
  “这……不是嫂子的家书吗?”良之行不解。
  “缎儿要来杭夏国。”
  缎儿?罗缎?良之行额上某条青筋做抽搐状,玉夏国那趟中,这位罗二小姐给他的印象可真是深刻极了呢。
  “缎儿过来,我并不打算瞒着她,但我不知道她能否和我一起暂时瞒着爹娘。所以,对你可能要受到的来自于我家爹娘的责难,罗缜先在此赔个不是。”
  良之行摇首一笑,“大哥的事,便是之行分内之事,大嫂不必如此。”
  “既然是分内,我便不客气了。”
  嗯?良之行顿时生了戒心:虽同在商家,但从小酷爱医术的自己,并没学会那些奸商心机,不得不防啊。
  “这是与冯家常来往的几位客商的名单。你身为良家二公子,自然有办法认识他们,还请你想法使大嫂与他们说上话。”
  “大嫂是想……其实,冯老爷子还算好……”
  “冯老爷子人是不坏,但教出的儿子实在叫人生气。我并没有打算现在做什么,但若这冯家公子仍如此嚣张,便要想法让冯老爷子晓得养子不教的后果是不是?”
  “是,是,是。”这罗家的女人,少惹为妙。良之行覆眸暗忖。
  “还有,不出十日,或者此时,万苑城就会有关于我的流言传出,请你替大嫂多多担待。”
  流言?“关于大嫂多年前的事?”
  “原来你早就知道。”知道了那桩事,能为她秘而不宣,这个良二公子啊,的确是个上品人物。肥水不流外人田,应该给自家人收纳了不是?
  “是小弟在玉夏国时,听旁人说的。大嫂不必担心,良家定会保护大嫂。”
  之心趴在旁边案上,听着这两个最亲近的人的交谈,甜甜憨笑:娘子对之心好好,之行也对之心好好……
  “之心小弟,之心小弟。”
  风哥哥?
  “外面有些不利你家娘子的话在风传哦,很难听哦。”
  之心不要,之心不要!
  “之心小弟想不想帮你家娘子?”
  之心想,之心想!
  “想的话,按我说的去做……”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那就是那个被人甩在花堂上的半路新娘,看见了没有?”
  “模样很俊啊!啧,那新郎傻了不是?要是我,就算不要也得入了洞房再说,这样的姿色放了岂不是可惜?”
  “哈哈,张兄,英雄所见略同……”
  ……
  “啊,原来这就是良家的媳妇,难怪会嫁给一个傻子。哎,长得还有几分小模样呢。”
  “哼,长得不错又怎样?还不是让人家男人给甩在花堂上,丢人啊……”
  “是丢人,丢人,我要是她,怕是早就上吊投河……”
  ……
  论及长舌,男人女人皆是不遑多让。
  而且,背后论人犹恐不及,街角指点,高语哗笑,唯怕人听不见看不到,方算强悍。
  罗缜没有想到,这冯孟尝传播消息的速度当真了得,也当真是欠缺教育。
  “小姐,我去教训他们!”
  “你到良家找个小厮,让他点出那些人的名字,你记在纸上就好了。”
  “是……咦,姑爷?”
  罗缜一惊:这呆子去找那些人做甚?
  “这几位婶婶、姐姐,你们这样说人很不好喔。”
  “……你这个傻子,明明是你娶了个丢人现眼的媳妇……”
  “是啊是啊,你这个傻……”
  这傻子,这不笑时,怎就感觉恁不一样,第二声“傻子”竟似骂不出了?
  “我家娘子会弹琴,会作画,会绣花,会缝衣,会算账,会写字,孝顺爹娘,心疼之心。每晨熬茶为爹娘养身,每晚烹饭为爹娘消夜,恭孝识礼,品德上乘。我娘子这样的女子,是你们女人中的佼佼,你们就算不为我家娘子叫好,也不该那般出言污辱。你们污辱我家娘子,那不如我家娘子的你们,又应该遭受怎样的污辱?那个舍我家娘子而去的男人,本就是为了报复而去,手段已够卑劣。同为女子,你们不去骂那个身为男子的无耻小人,怎还好意思耻笑我家娘子?耻笑我家娘子时,你们哪里觉得快活?是嘴吗?书上说,长舌妇下了地狱,是要被拔舌剥皮的。你们如此妄论同为女子者的伤心之痛,下了地狱,怕不只是拔舌剥皮那样简单了……”
  风哥哥教的这番话,好长好长哦,之心背得好辛苦哦。但是,他们说娘子,之心好生气,之心不怕辛苦,之心要说说说说……
  这下子,反是罗缜傻了。她由纨素搀着,跟在自家相公身后,看他不怒不急不恼不疾,不遗余力地赶到一群群人面前,将那番话喋喋说了再说。听了他话的每个人,先是鄙烦厌弃,后是恼羞不耐,再是讪讪而去……
  到了男子面前,这呆子又是另一番说头:
  “你们在嫉妒之心娶了那么漂亮的娘子是不是?不然,我家娘子之前的是非功过关你们何事?之心告诉你们啊,若想娶美丽的娘子,要积德行善才行,之心就是前生做了好多好事,今生才找得到这样的娘子。若你们不怕口舌生疮,继续造口德之业,下辈子你们娶的娘子将会更丑更老更不贤淑喔。做人啊,要以善为本,要嘴下留德,要为自己积累福报。难道你们想让你们的下辈子也只能站在街上笑人富贵讥人穷,庸庸碌碌如地上的蚂蚁……”
  不管对方回之的是怎样的嘴脸与恶语,之心追着每个对他家娘子或讥或笑或嗤过的人,嘴上的话不厌其烦地循环往复,直至每位长舌者追光了为止。
  中间,也曾有一插曲,一个顽童不知是受人唆使还是怎地,抓了一把石子向之心掷来。范程挡住了大部分,却有一枚漏网之鱼击在了之心额头,当下就有血丝崩现。范程和纨素尚未来得及教训那顽童,之心抹了一把额上的血,不言不笑地向那顽童盯去。两人对视半晌,顽童忽“哇”的一声,边哭边跑,“好可怕,那人好可怕,哇……”
  夜里,罗缜替呆子包扎换药,“相公,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之心要保护珍儿,之心不让他们伤珍儿!”之心美颜憨正,攥拳高举。
  罗缜失笑:这便是自己的痴相公,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娘子,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外间如此,内里也不消停。虎视眈眈的魏婵以为抓住了罗缜把柄,翌日向良德建议,召开了家族议事会。目的,自然是为了罢免罗缜家里家外的主事之位。
  “一个名声败坏的主事,如何服众?莫说是诸位见多识广的管事,就算是家里的下人,也不会服这样的主子!大哥大嫂,我也知道,以之心的状况,不可能休妻。但为了良家,为了良家的生意,你们可不能护短。”
  王芸望向丈夫,“老爷,您怎么说?”
  “缜儿一没有败坏妇德,二没有枉造口舌,一切过惩,皆是外人之错,我们为何要罚缜儿?”良德面沉如水,“罗家生意不逊良家,缜儿能在玉夏国为家门打理多年,且生意蒸蒸日上,成为皇商,足以说明她是否能够服众。弟媳,你身为长辈,对晚辈所受委屈不知包容心疼,委实过分!”
  “大哥,您怎能这样说?”魏婵未料平素对自己多有容让的大伯会如此发作,除了上次自己的确违了良家经商之道的事发之时,还从不见他这般疾言厉色过,“就算是为了之心,咱们没办法娶一个合心合意的媳妇,也不能一味讨好是不是?依良家的财势,就算花钱去买,也能买一个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
  凡伶牙俐齿者,若非舌粲莲花,便是舌带荆棘罢?但自魏婵的嘴里,却能吐出淬毒的针来,刺得人不止疼,还会疼不见血。
  但自始至终,从来不示弱于人的罗缜,握住几欲上前要与魏婵辩驳的相公大手,含笑未语。
  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想要尽他所能来保护你,每时每刻欲为你挺身而出,倾了全力挡你身前阻击风雨时,你不必时时让自己坚不可摧。魏婵若认为一通口舌可使她痛快少许,她不介意。
  议事结果,魏婵未能如意。不管良家二老是出于儿子的先天智弱对儿媳当真有讨好之心,还是这个儿媳委实让他们无可挑剔,他们都否决了撤去儿媳主事之位的提议。
  强如魏婵,岂会就此罢休?在良家,在良记,二十年的威望岂是做得假的?
  于是,不管内还是外,罗缜都遭受到了来自于魏婵精心侍候的伏击。
  在内,有几位不明深浅的铺面管事处处刁难,屡屡设阻,意欲在短期内将这位上任甫久的主事推下位去。
  处处刁难,不外乎延时申报,拖期交核;屡屡设阻,不外乎知会各家客商,良记新任主事不足取信……
  良家对各位管事均设了奖惩规矩,延报拖核者,按规矩处罚即可。有管事因受罚歇工请辞,更好办理,交待了手中诸事,准歇准辞,慢走不送……
  “夫人,那些都是为良记做了十年以上的元老,媳妇这样做,传出去会不会有人说良家不够厚道?”良德曾发如此担忧。
  “老爷,若当真是良记的忠心元老,怎会听从二弟媳的怂恿行事?我良家的媳妇我们都没说什么了,轮得到他们服与不服?这事,我们莫管。既然罗贤弟能将生意放手交给十三岁的缜儿打理,我们又有什么不敢的?难道银子比儿子的幸福更重要?”
  是以,良家二老对上门来报屈申诉的管事佯病不纳,全权交由儿媳处理。
  二十几日后,接连有放弃不了良记商号高月例及年底分红诱惑的请辞管事,硬着头皮求出复工之请,罗缜并不为难,一概既往不咎。而尚有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罗缜也不介意登门顾请,给足了别人顺坡下驴的台阶。一月后,诸管事消停了。
  在外,自是取信受到魏婵挑唆而有意断却商贸的各家客商。
  罗缜接手之初,早在公公婆婆的荐领下,与良记往来大商见过一面。因上次处理伪劣货物之事,王家老爷对良家长媳赞不绝口。口口相传,诸多客商也有所耳闻。因此,真正发难的客商并不算过多。但那其中,偏偏有几家颇有实力的巨贾。为此,罗缜颇受了些历练。
  “娘子,你很热是不是?”
  罗缜取帕,欲为他拭脸,却发现他一张美脸仍是清净透透,只得柔声道:“相公,要你陪着我到处走动,好生辛苦是不是?”
  “不是啦。”之心用袖为娘子揩汗,“之心是怕娘子太累啦。风哥哥,你别吹我,你吹娘子啦!”
  原来,有“风哥哥”帮忙,难怪相公清凉无汗,只是,比起呆子往年此时,他仍然是辛苦了。“这位方老爷是我们需走动的最后一位客商,如果方老爷答应与我们续订下未来三年的契约,你便不必辛苦陪我了。”
  以往在罗家,她以一身男装四处游走,并不觉有甚不妥。但杭夏国民风保守,且她是已婚妇人,不可能再独自一人处处走动,与相公偕行,是为杜攸攸之口。也是为使人明白,相公才是良家未来的主人。
  “娘子,之心不怕辛苦,之心怕娘子累喔。”
  罗缜一笑,刚要开口安慰,听见脚步声,方才领他们进门的方家管家探首进来,“良少爷,良少夫人,我家老爷午憩醒了,请跟小的来罢。”
  罗缜暗舒一口气,来了五六回,这闷热的门房也坐了三四遭,方老爷总有办法避而不见。现下,总算能着上这位方老爷的面了,是个好消息不是?
  沿路行来,罗缜偷眼打量四周,所建所筑,都不似良家那般阔绰,而以实用朴实为主。由此可见,那位方老爷不喜奢华,性子也应是内敛沉稳……
  “二位,我家老爷就在亭子里恭候,请。”方家管家施了个礼,退下。
  罗缜携相公向亭内微揖,“见过方伯伯。”
  “贤侄,侄媳妇,坐。”方老爷方脸阔颊,须髯飘洒,样貌极是大气,“侄媳妇,这近十日你都冒着烈阳而来,若老夫没有猜错,你是用哀兵之计罢?”
  罗缜赧然,“小小伎俩,被伯父一眼识破,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侄媳惭愧。”
  “呵呵。”方老爷捋须一笑,“就算识破,奏效便好,老夫不是让贤侄和侄媳进来了吗?”
  “那也是方伯伯见怜。”罗缜面转之心,“相公,我们要感谢方伯伯怜悯我们小辈辛苦呢。”
  “喔,感谢方伯伯。”之心憨着美脸称谢。
  “呵,乖。”方老爷目光如炬,眸芒在两人脸上探了又探,“侄媳妇,这些时日,老夫听说你处处都带着我这贤侄,你不觉我这贤侄会令你失了脸面吗?”
  “怎么,方伯伯称我家相公一声贤侄,会觉得失了脸面?”
  方老爷面色一沉,“自然不会。”
  “那侄媳为什么会呢?”
  “哈哈,妙,果然是妙。”方老爷颔首称许,“侄媳妇,你明明可以请你公公出马,看在与他十几年交情分上,老夫怎么也不可能不给他面子,为何你偏要自己在这酷夏时日频频上门求见呢?”
  “方伯伯是何等样人?您纵横商场几十载,岂会瞧不出旁人在您面前卖弄的伎俩?您岂会受了旁人两三句的挑拨?您所以如此,是为了看看良家的小辈们是否成器,是否能堪长辈托付,是否有资格成为您今后的合作商伴。或者,您是替我家公公试炼小辈们的毅力罢?侄媳虽不才,却也想让方伯伯您明白,良记仍是良记,良记不会毁在侄媳手上,侄媳有诚意更有能力使良记发展绵延。”
  “哈哈哈……”方老爷击掌大笑,“良大哥好福气,得了如此佳媳,哈哈……”
  忙于处理着良记的内忧外扰,对府内事不免少了关注。待诸事暂解,罗缜恍才觉察,这家宅,竟开始不宁了。
  良家大宅,因大老爷与二老爷,分成两个大院。大老爷院里的下人,自然不敢对主子怠慢。但二老爷院里的下人,自伊始,在主子若有若无的暗示下,对这位新少夫人便隐埋了敌意,主子明令之后,自是肆无忌惮。
  对新妇,以及原本就不讨他们“欢心”的痴儿少爷,那怠慢,已不容人忽视。
  当初,罗缜向婆婆要二院下人的卖身契约,便是因了纨素打听来的某些消息。后来,因着自己与相公形影不离,加之又整治了那一对姐弟,那事便淡出了日程。近日,随着愈来愈多的“提醒”,使罗缜不得不重拾旧日打算。
  但打算尚未来得及实施,至杭夏国探亲顺便偷懒的罗家二小姐到了。
  “姐姐,你都不知道,那个玉无树有多怪。绮儿游湖的时候,他看上了绮儿,明明挺机灵的一个人,竟不晓得如何追求女子。正好那段日子咱们家招伙计,他竟扮成落魄穷书生来了……”
  听着妹子的叽叽呱呱,罗缜一厢给她面前堆着各样新鲜果子,一厢浅笑:就连绮儿那个小小丫头,都已然君子好逑了?还真是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呢。只是,爹爹一直欲自三女中选一个招婿入赘,若那玉无树当真如愿,以其皇家之尊,断不可能做自家的上门女婿。那么,只有缎儿了罢?
  “……姐姐?”正说得高兴的罗缎突然撞上姐姐揣摩探究的眼神,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姐姐,你嫁了人后,缎儿乖乖洽商看铺,没有捣蛋没有搞鬼,你高抬贵手,莫算计缎儿哦。”罗二小姐哀怨暗叹,三姐妹中,最厚道的是自己莫属罢?夹在一个狡一个猾的姐与妹中间,她二小姐好可怜……
  罗缜对妹子这草木皆兵的习惯见怪不怪,“缎儿,你还没有见过你的姐夫?他在书房呢,再过一会儿就过来。”
  “谁要见那个冷面呆……喔,姐夫,是姐夫。”罗缎剥了一个杭夏国特产的荔枝,填进小嘴,以免说出开罪姐姐的话来。想来想去,那个冷面瓜还是配不上姐姐,哼!
  “少夫人,夫人派人来说,今天在水云榭设宴,为亲家小姐接风。”亭外,小丫鬟脆生生禀道。
  “好。今儿个荔枝很新鲜,娉儿拿去些吃罢。”
  “谢少夫人!”小丫头娉儿跟了罗缜有一段时间了,早知主子脾性,笑嘻嘻领了赏。
  “咦?”罗缎四下寻望,“怎不见纨素那丫头?”
  “在铺子里呢。我开了一间绣铺,生意还不算坏。”罗缜挽她起身,“走罢,去吃饭。”
  罗缎前后瞄瞄,窃声问:“你家婆婆对你好不好?会不会很厉害,很庄重,不苟言笑?”
  罗缜捏她柔颊一把,“见了不就知道了……”
  “呀——”正在后面亭内规置收拾的娉儿忽然惊叫。
  罗缜讶然回首,也吃了一惊。但见一条黑影,一条黄影,追逐咆哮着,从自己眼前蹿过,冲出了分院大门。
  “阿黑,阿黄,回来!”罗缜追喊,这两只狗,怎又闹了起来?
  “少夫人……”
  “去找少爷!”这些东西,只有之心能叫得住。
  娉儿匆匆去了,罗缜一路追着那两只东西,免得它们惹什么乱子来。
  罗缎虽不解,仍随着姐姐急步,“姐姐,看家的狗怎会养在你院子里?”
  “那是相公收养的。”
  “收养?”
  “是被其他主人遗弃的狗,相公捡回来养着。”
  冷面呆瓜会有这等爱心?才不信呢……
  “住手!”罗缜一声厉叱,提裙上前,美目怒瞠,“你们做什么?”
  跨院里,两个着良家下人服的男丁,高举棍棒正要落下。而棍棒所向,正是困在网里呜呀挣扎的阿黄与阿黑。
  两个男仆见了她,面上并无惧色,施了个礼道:“禀少夫人,咱们正要解决这两只畜生,省得它们弄得到处又脏又乱。”
  “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不知道它们是谁养的?”
  “少夫人。”一男仆涎笑道,“不管是谁养的,也不能让畜生乱了院子不是?您还是退后一些,省得溅您一身血……”
  “放肆!”罗缜美颜一凛,“我倒要看你们谁敢动它们一下!”
  两男仆一骇: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夫人,怎会有如此吓人的气势?可是可是……“少夫人,您还是别管了罢,不过是两条畜生而已,犯得着为了它们让您与奴才们置气?气坏了您咱们可担待不起啊……”
  “你们是二院的奴才?”罗缜妙目冷冷,盯着两个比自己高过一头的男丁,“你们当真以为,我无权处置你们?所谓打狗也得看主人,你们在我面前打死我的两条狗,怎么,是想给本少夫人颜色看看?”
  “这……”两男仆交换了个眼色,不知如何应对。主子虽发话,尽可以给这位新少夫人难堪,但没说过,是否能当面顶撞,是否能出言不逊,是否能……
  “现在,我站在这里,看谁敢动它们一根狗毛,本少夫人会让他后悔他的爹娘给了他两只手。”罗缜体型娇小,声质柔软,但却能将每一字吐得似冷钉,直直锥进闻者心脏。
  受这份高贵气势所凛,两男仆退了一步,皆生畏惧。但其中一个陡然想起主子允过,若此事办成了,将升自己为二院管事。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男仆当下一冲动,不顾其它,举起手中棒便向网内一只狗头顶落下。
  罗缜大惊,没料这奴才竟敢如此忤逆。她对狗并没有喜爱到怎样地步,但它们全是相公的心肝宝贝,她不能容它们在自己眼前受伤。情急中,她心下不及多想,扑身抱住了网内两只狗头……
  “姐姐——”罗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肩头那一记狠重的击打打,使罗缜脑际一片空白,半边身子如火燎过般灼痛。可是,犹能记得,阿黄阿黑尚处险境,遂抬了螓首,幽冷明眸攫住两张惶然无措的脸,咬齿道:“滚。”
  两男仆已然吓呆了,饶是他们再如何胆大包天,也知伤了少夫人会是怎样的罪过。当那两道眸光如寒镞般射来时,他们更是骇得踉退了几步,棍棒亦脱手落下。
  “你们这两个混蛋——”
  “缎儿。”身下,两只狗儿似是低哭般的呜叫,两条舌头舔着罗缜颊肤,使她挺住了意识,叫住妹子,“叫人过来……”
  罗缎捡起那根沾了血的棍棒,还未等放开声去喊,已听得——
  “少夫人?!”
  “少夫人——”
  步声杂沓,叫声惊惶,有男有女。罗缜被人搀起,欲抬手抹去额上被冷汗粘湿的发,方知自己的右臂已不能动弹。她不明白丫鬟仆役们的眼神怎如此骇惧,犹举起搭在娉儿肩上的左手,指着大网内的阿黄阿黑吩咐,“……把它们带回双鸳居……”
  两个男丁下人当即抱了两条狗起,却耷垂着脑袋,不敢瞅她一眼。
  娉儿突然哇声大哭,“少夫人……您别吓奴婢,您右边身子全是血啊……”
  “哭什么?”罗缎一吼,“还不快去叫大夫!”
  有人如梦初醒,当即撒腿就跑,“叫大夫,叫大夫,少夫人受伤了,快叫大夫!不不不,快找二少爷!二少爷——”
  “你们傻愣着做什么?”罗缎抱住那根打过姐姐的棍棒,柳眉带煞,杏眼含怒,“你们四个,去抓住那两个奴才!你们两个,找一副架子铺上厚褥过来。”
  “缎儿……”躺上厚软担架,满头满额已尽被汗洗的罗缜,对妹子道,“拦住纨素,别让她冲动行事……”
  “姐姐!”罗缎顿足,“那两个东西,应该被废了双手砍了双足,还拦着纨素作甚?”
  “听我的……莫让纨素动他们……”
  “娘子!珍儿!娘子!珍儿!”
  这呆子,谁叫了他来?“缎儿,快拿件衣衫……遮住我身上的血……”
  来不及遮上,之心已跌跌撞撞奔到,后面是闻讯赶来的之行。两人见到担架上半身尽是血渍的罗缜时,皆赫然呆住。而之心,更是瞬间失去脸上的好颜色,抖着指,颤着唇,“……娘子……你怎么啦?”
  罗缜想笑,想告诉这个呆子自己没事,她知道,自己的模样定然将呆子吓坏了。可是,在见着他的刹那,苦撑许久的意志突然散去,唇边的一个笑尚未完成,便陷进了黑沉中……
  “珍儿!珍儿——”娘子螓首歪垂,美丽的眸儿闭上,就像……就像自己没有来得及救下的那只阿花……不,之心不让娘子走,不让娘子去投胎,之心不要!
  “大哥!”之行拦住兄长,“大嫂现在不知哪里受了重伤,你不能去碰他!”
  “不,我要珍儿,我要娘子,之行你混蛋,你放开之心!”
  之行紧抱住疯了似的兄长,“你们快送少夫人回房里,找个人速去我房里取医箱过来!”
  眼见娘子被抬着远走,之心更觉心似生生撕裂般的痛,手脚拼命挣扎,“之行,你放开之心,之心要找娘子,你放开之心!珍儿,珍儿……之行,之心恨你!之心恨你!”
  “大哥!”听得兄长如此,良之行心如刀斫,却只得硬着心肠大喝,“大哥,你想不想救大嫂?”
  “……救珍儿?”之心泪眼迷蒙,“救珍儿?”
  “是。”
  之心以袖拭去脸上鼻涕眼泪,重重点头,“之心要救珍儿,之心一定要救珍儿!”
  “大哥随我去给大嫂看诊,等诊出病结来,大哥最快地跑到百草园寻找救大嫂的药草好不好?”
  “好!”之心握拳,“之行,你一定要救珍儿!”
  罗缎为姐姐褪下血衫,入眼情形却使她险近晕厥。姐姐的右边肩骨,几乎碎裂成片,顿时心神俱碎,大叫,“冷面呆瓜,我姐姐骨头都裂了,你还不快请大夫!”
  良之行在帐外听得焦急,“你快将她的手腕给我!”
  罗缎带着泪喊,“你快进来看啊,你是她的丈夫,避什么嫌啊?快去请大夫啊!”方才,她随着姐姐的担架离开,并未听见良氏兄弟的争执。何况,那等心疼神焦之下,谁还有暇分顾其它?
  “我便是个大夫,她是我的大嫂!”良之行探手进帐,“将大嫂手腕给我!”
  大嫂?罗缎听得怔愣,轻轻将姐姐的手腕递他手间。
  良之行指才触上,那虚弱脉象便使他心头大骇,“你将大嫂身子挡上,我需查一下伤势。”
  罗缎无暇细问,持过短衫盖了姐姐酥胸,“还不快来!”
  良之行撩帐,入目之下更是大惊,“来人,将我医箱拿来!”
  娉儿急匆匆递上,之行开箱取了止血药粉,整瓶撒上那半边肩骨,“大哥!”
  之心立在帐外,他知当下是之行为珍儿看诊时,自己不能添乱。是以,他自始便抿着苍白唇瓣没发一声,听之行大唤,当即应声,“之心在!”
  “去取那种你给我医好了断腿的药草,大嫂的骨头裂了!”
  “哇——”之心恸哭着,掉头就跑,“……珍儿骨头裂了,之心要救珍儿……之心要救珍儿……”
  迎头与王芸他们撞上,王芸见儿子如此,又惊又惧,“之心,缜儿怎样了?”
  “娘,让开……珍儿骨头裂了,之心要救珍儿,让开……”之心推开母亲,一边擦泪一边涌泪一边奔跑一边哭叫,“风哥哥风伯伯风爷爷,你们让之心跑快些,之心要救珍儿……”
  良父怕痴子出事,欲要伸手拦他,不想只是一个眨眼,自己的儿子撞翻无数盆栽花木,却有阻无碍地,像风般快疾地冲出了院门。
  “这……”良德刚要追上去看个究竟,就被夫人的惊声泣呼给阻住——
  “天啊,我可怜的缜儿!之行,你快给缜儿医治啊!这这这……怎么办呐……”
    
  第九章 恋君难醒  
  罗缜是在呆子的摇晃中醒来的。
  当然,这摇晃,不是在现实中的摇晃。这呆子纵是再呆,也知道此时的娘子禁不得一丝碰触,而是,他竟似跑进了自己梦中。
  她本想深睡一阵,但每至一处,才一闭眼,这呆子就哭着找到自己,又摇又晃要她醒来。她想叱他骂他,嘴里无声;想捏他掐她,手上无力。不得已,在呆子的震天哭声中,睁开了其实又沉又涩的眼睑:这呆子,如此不知怜香惜玉,非要好好治他不可……喔,还真是痛呢。
  颊边,有些微痒意,她微微摇首,才知自己右边颈肩之上打了厚厚绷带。偏了头,相公侧俯的美脸赫然入目,方才搔她颊的,竟然这张美脸上两排长长的睫毛。当下心中存气,这呆子,不让她好睡,自己竟这样自在。抬了左手,罗缜欲去扯他的元宝大耳,但自那两排睫毛上垂落的晶莹珠儿却让她顿住。难道自己昏睡了几日,这呆子就哭了几日?
  “……相公……相公……”声音干涩,“纨素……娉儿……倒杯茶……”
  “小姐!”
  “姐姐!”
  两条人影倏然蹿了来。原来,罗缎与纨素皆伏在一旁的圆桌上小寐,她的动静虽微,但还是迅速唤醒了始终不能真正入眠的二人。
  “阿弥陀佛,小姐您终于醒了……”纨素又哭又笑,“您将奴婢吓死了,都是奴婢的错,若奴婢在您身边守着,那两个畜生怎会伤了您……”
  这丫头,挺机灵的孩子怎忘了先倒杯茶来?罗缜咳了咳,“丫头,先……”
  “水!姐姐你要喝水对吗?”罗缎端了案上的小水壶,“那个冷面呆瓜说姐姐醒了最好以清水润喉,蜂蜜水和茶水都先忌了。”
  纨素低身来扶,却被趴在床头的之心挡住,“姑爷,小姐……”
  “让他睡。”
  罗缜左手撑着,微仰了身,靠在纨素垫来的软枕上,将一口水刚刚咽下,某呆子便突然大叫着“娘子娘子珍儿珍儿”蹦起,吓得罗缎手中的小壶一抖,水洒上了刺花锦被。
  “娘子,你快醒过来,你不要睡了……娘子?!”
  罗缜顿时又起了不名之气:敢情这呆子当真是在她耳边这样叫这样唤,才致使自己不能趁势大睡一场的?“呆子,过来!”
  “娘子喔……”之心黑眸瞠得大而圆,望着睡了好几日终于又能拿一对美眸瞪他的娘子,小心翼翼贴近来,“娘子,你不睡了吗?”
  罗缜左手捏起这呆子送上门来的耳垂,“有你在旁边吵闹,我如何睡?”
  “小姐,您这可冤枉姑爷了。姑爷这几天除了一步都不肯离开您外,没有吵也没有闹,一直静静地在旁边望着您。还有,您也劝劝姑爷,多少吃点东西,您昏睡的这七八日,姑爷只喝过几口水,连范程买来的素肉粥都不吃呢。”
  “当真?”罗缜沉下秀颜,“为何不吃?”
  之心薄唇弯弯,像是欲哭但强忍了回去,“珍儿痛,之心也痛,珍儿好多血,之心好痛好痛,之心不想吃。”
  这呆子,怎瘦成这个模样?以往散发着美玉般色泽的脸颜,削去了两圈不止,嫣红薄唇也泛成淡白之色,一对尤显大黑的眸儿下,是浓浓青晕……哎,罗缜浅啄了他额上一记,“现在,我好了,是不是该吃东西了呢?”
  “嗯,娘子也吃喔。”
  罗缜眸投另外两人,“之行说,我可以进食吗?”
  “可以吃些素淡的粥品。正好,今儿个早上给姑爷买的素肉粥还在小厨房煨着呢,奴婢给您端来。”纨素喜不自胜地去了。
  “娘子,之心抱抱娘子好不好?”
  “嗯?”
  “就是轻轻地抱抱啦……”他要知道,娘子还是温温软软的娘子,娘子没有走,没有撇下之心去投胎。
  “好,脱了鞋,坐上床来。”
  “喔!”之心依言,而后将娘子的身子轻轻靠在自己身上,万般小心,“还疼不疼?”
  “……不疼了……咦?”说也奇怪,方醒来时,明明感觉一阵剧痛,但也就一下子。此时竟然只有厚厚的绷带带来的不适,痛感……全无?“我当真只睡了七八日?”那伤虽然自己未亲眼看见,但那足以击碎骨头的力道,却是着着实实感受到了,伤筋动骨呢,怎可能七八日就醒了呢?
  “好久好久啦,之心好急,之心对风爷爷说,若娘子醒不过来,之心再不理他,风爷爷说娘子不会走,之心还是好急好急……”
  “……好疼哦……疼哦。”罗缜苦皱了脸:这呆子,太多话,吓你一吓!
  果然,之心变了面色,“娘子疼了喔?之心给娘子呼呼,呼呼娘子就不疼了……”
  “傻瓜,骗你的。”罗缜莞尔,“这些日子,哭了没有?”
  “……哭一点点喔。”之心赧然地垂眸,“之心长大了,之心要保护娘子,之心不哭了啦。”
  “不哭还是哭了?”
  “之心好痛,珍儿不醒,之心痛得受不住……”
  傻相公,痴相公。罗缜用鬓上的发蹭磨他的颈,惹来呆子咯咯笑声,“娘子,痒啦……”说着痒,却扬高了颈任娘子来蹭,笑得恁是开心……
  罗缎望着那旁若无人的亲昵景象,直谓难以置信。
  姐姐昏迷的这七八日,她曾寻机扯住良之行脖襟,问他当初为何冒名骗婚,以致姐姐嫁了痴男为妻。良之行甩了她手,冷冷道:“大嫂受伤,是为了大哥收养的弃犬,你以为,有谁会为自己不爱的人做这样的事?”
  当时,良之行正在为姐姐煎药,她无法细问,又抓了纨素逼问:“姐姐受骗嫁了一个傻子,你怎不言不语?良家给了你什么好处?”
  纨素小脸板肃,“二小姐,您不能如此说姑爷啦,小姐若晓得了,定然会骂您。小姐没有受骗,而是……总之,小姐醒了,您问小姐就好,奴婢要看着那两个奴才畜生别逃了,不陪您说话了……”
  她等,她等姐姐醒来。她要问个究竟,然后,决定如何为姐姐出这口恶气。罗家的女儿何曾受过这等的欺负?纵是那个该杀千刀的江北鸿,在事发前对姐姐也是百般呵宠。这一棍之痛,一棍之辱,她一定要为姐姐讨回来!
  但姐姐醒来,怎会是如此……“姐姐,您没事罢?”
  “缎儿?”罗缜自之心肩上仰起螓首,嫣然一笑,“相公,这是我的二妹缎儿,你们见过了吗?缎儿,还不叫姐夫?”
  “姐夫?”
  之心咧出憨笑,“缎儿,你很好看喔,但没有之心的娘子好看。”
  “这……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罗缜迎着妹子惊疑眸光,莞尔,“所有事,等我痊愈了我会一一告诉你,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向我保证,不向爹娘吐露一字。”
  “外面在吵闹什么?”罗缜正喝着骨汤,听到窗外的吵嚷声,颇感意外。这多时日,为了让她养伤,整个院里一直都是安安静静。除了呆子会在床前与自己厮缠外,就连缎儿也会尽力避出……当然,缎儿的“避”,亦有心结未解的缘故。
  纨素手里熨着衣赏,信口答道:“是姑爷要把那些猫猫狗狗送走罢?奴婢好像听姑爷念叨好几日了。”
  呃?罗缜一怔,“为何要送走?”
  “姑爷说阿黄阿黑害小姐受伤,他不要小姐再受伤了。”
  “……把姑爷请进来。”
  纨素忙行到窗前,“娉儿,少夫人请姑爷……”
  “珍儿,珍儿!”纨素的话音还在那里打转,某人已冲了进来,“珍儿找之心?”娘子的脸颊红红的,好好看,是不是说,娘子已经不痛痛啦……
  “为什么要送走阿黄阿黑阿白它们?”
  之心美脸一正,噘嘴道:“它们害娘子受伤,它们不听话,到处乱跑,之心不要它们了!”
  “送走它们,你不难过吗?”
  “……难过啊……好难过……”
  “那还要送?”
  “可是,娘子受伤,之心更难过,好痛,梦里都痛……”
  “相公。”罗缜伸了素手,“过来。”
  “……珍儿。”之心坐到床沿,轻轻搂住娘子,“之心不让娘子再痛痛……”
  “它们不听话,教训它们就好了,怎么能不要它们呢?”相公恁样善良,送走了那群猫猫狗狗,定然又会难过得几日不开颜,“它们就像……就像我们的家人,犯了错可以骂,也可以打,但却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是不是?”
  “家人喔。”之心黑玉大眸一亮,“娘子,你真好!”
  “为什么?”
  “之心把阿黄阿黑阿白它们当成之心的哥哥姐姐,可是就算娘每次听见都会说之心傻,不让之心这样说。娘子把它们当成家人,娘子真好。”
  “若真是这样,你还要送走它们吗?”
  “可是,它们……”
  “你去告诉它们,你的娘子受了伤,你很难过,所以,才会生气假装要送走它们,你不是真的不要它们。你不是说,它们也会难过也会伤心的吗?”
  “喔。”之心双手捧起娘子娇靥,“之心喜欢珍儿,之心很喜欢很喜欢珍儿,之心喜欢珍儿和喜欢阿黄阿黑很不同很不同……”
  “好啦。”罗缜颊面飞红,“还不去安慰阿黄阿黑们?它们若是哭了,你可不要哭哦。”
  “好。”之心黑眸恋恋巡着娘子细致清涓的五官,“娘子,之心亲亲娘子好不好?很轻轻地亲哦……”
  “好。”罗缜一笑,眸儿生亮,唇儿生光,引得某呆子更是爱恋。
  之心薄唇触上娘子红唇,轻揉慢合。这一吻,没有半丝情欲,却有着以往从未有过的心动与亲昵。整个室内,浮动着一股甜甜香香得气息……
  纨素早退到外室,正逢罗缎推门欲进,食指挡唇,“嘘——”
  罗缎不解,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半挑的精绣锦帘内,一对俪人,贴偎厮磨,柔情万斛……那画面,竟美丽得几乎使人落泪……
  罗缎拉着纨素来到室外一棵海棠树下,当头问:“我姐姐,当真喜欢那个……痴公子?”
  “您不都看见了吗?”纨素抿唇,“二小姐,奴婢先前也有过和您一般的想法,因为,我们都是凡人,都被这世俗的观念教导了恁多年。何况,咱们罗家人人都是聪明人物,就连伙计也个个机灵,怎能容人不智?可是,您可见过大小姐在任何人面前如此美丽过?就算是……”下面的话,纨素咽了回去,相信二小姐明白她所要说的。
  姐姐,当真爱上了良家的痴儿?罗缎皱了柳眉,自忖自问。
  之心讨了“糖”吃后,离开去安慰那些呜呜咽咽委屈万分的猫猫狗狗。罗缎迈进姐姐内室,姐妹两人一番长谈。
  明白前后究竟,罗缎更是惊诧,竟是在那时,姐姐便已喜欢上了?而且,为了那痴儿姐夫,还与良之行合谋骗了爹娘?
  “你不妨在此多住些日子,若过了一些时日你仍不能明白我为何宁愿欺骗爹娘也要嫁给之心,为姊无话可说,你回去后尽可将原委禀给爹娘。”
  “……好。”罗缎颔首,辞别了姐姐,行到院中,正见柳荫树下,那位痴儿姐夫抱着一只白猫念念有词——
  “阿白,你不要怪之心啦,之心是太心痛娘子啊……你问之心有多痛喔?好痛好痛,看见浑身是血的娘子的时候,之心痛得要死掉哦。如果娘子没有醒过来,之心也不想醒,之心要陪娘子一起睡……阿花去投胎时,之心好难过,但不会死掉对不对?阿白,你不生气了哦。”
  那笑,纯美憨甜;那眸,洁净无尘。明明是在阴凉处,但整个人却似泛出耀目的光辉……或者,她可以明白精明强干的姐姐为何心仪于他?
  既如此,她便要为姐姐做另一件事了。
  “伯父,伯母。”罗缎施礼,“缎儿向二老请安。”
  “缎儿,快坐快坐。”良家夫妇笑容可掬,吩咐丫鬟,“快给二小姐上最好的大白毫。”
  “不必了。”罗缎摇首,将抱在怀内以布作裹的物什层层剥开,“缎儿此来,不是来喝茶的。”
  “这是……”良家夫妇扫见那放上桌面物什上的暗红干渍,面色微变,明白了此物来历。
  “这是当时那个奴才打上我姐姐的棍棒,上面,便是我姐姐的血,缎儿留着它,就是为请二老过目。”
  一根碗口粗细的棒上,几乎被血染尽,可以想见,当时……啪!良德将茶盅顿在桌上,短须颤动,眉浮盛怒,“那个奴才,那些个大胆奴才,竟如此歹毒!来人,将那两个关在柴房里的奴才给我拉过来!”
  “不忙啊,伯父。”罗缎妍丽小脸乖笑晏晏,“您需知,奴敢欺主,必有因由。缎儿虽无资格过问伯父家事,但事关我家姐姐,缎儿却不能善了。不瞒伯父说,若这一次不能给缎儿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缎儿必然会设法接了姐姐回去,即使您再动用势力让国君出面斥责罗家违约,缎儿也不会任人欺负了自己的姐姐。”
  无怪乎罗家能有今日光景,这罗家的女儿,个个都不是闺中弱质呢。王芸暗中甚是欣赏。别个婆婆或者喜欢听话乖顺的儿媳,但她更爱刚柔相济的红粉金刚,只可惜,自己就一个儿子……咦,之行?可是,看这缎儿,定然是恨极了老二家的,断难接受那样一个婆婆罢?
  入夜,良家大厅内烛火高挑,亮如白昼。
  良德、王芸夫妇主位就座,良善、魏婵夫妇位列左侧,良之行则坐右侧次座。而罗缎,施施然端踞客位,手上,犹提着那根棍棒来回掂弄。
  良家大厅前院场里,站满了全府佣人。管家步到老爷跟前,恭身禀道:“老爷,两院的人都到齐了。”
  良德双眸射出在商场与对手过招时方会绽现的精锐光芒,“把那两个奴才带上来!”
  范程一绳双系,拖着两个男役踏出,再一扯牵绳,将两人掷了个四仰八叉。两个上身遭缚的男役翻滚过来,捣首向厅上连连疾叩,“老爷夫人饶命,老爷夫人饶命!”
  良德拍案怒喝:“你们两个奴才,还敢告饶?良家怎会有你们这等恶奴,竟敢袭击主子?良家哪里对不住你们了?”
  两个男仆早在看见少夫人血淋淋现于棍下的那瞬,即知麻烦上身。但被关了这几日,皮肉没有遭痛,心底便窃喜,以为是一手遮天的二夫人替自个儿开脱得成,小惩虽免不去,官司必定能逃掉了。要知道,奴袭主,在杭夏国,可是要流放边疆的重罪呢。
  “大老爷英明,奴才绝对不是有心的,奴才们纵是向天借胆,又哪敢对主子不敬?”一男仆脑袋生叩在地上,“奴才们只是一时不防,误伤了少夫人,望大老爷明察?”
  “明察?”王芸寒声,“你当真是欺负良家对你们太好了是不是?良家心疼下人,是心疼那些真心为主子办事的下人,而不是你们这些刁恶成性的恶奴!你去外面打听打听,莫说如你们这等心怀歹意伤主的恶行,就算那些个当真不慎误碰了主子一下的,有几个没被剁下手来!”
  两个男仆一栗,有几分害怕起来,抬首向二夫人方向叩头,“二夫人,救命啊,救小的一命……”
  “救你们?”魏婵长眉轻抬,“你们倒说说,那日的经过因由,你们因何伤了少夫人?”
  两男仆精神大振:二夫人还是会出手施救的罢?“禀二夫人,那天,有两只恶犬闯进跨院,打翻了二少爷的几盆珍稀药草,奴才们气不过,拿网收了它们。但两只畜生犹在挣叫,奴才们怕它们扰了主子们,便想拿棍子稍事教训它们。不想这时,少夫人便来了……”
  另一个利落接嘴:“少夫人是主子,说什么奴才们自然会受着,但此时网里的畜生犹是不老实,奴才举了棍子想唬住它们。也不知咋回事,少夫人就在那时冲了上来。奴才吓了一跳,手里棍棒落下,就那样……误伤了少夫人……”
  “照你们这样说,是少夫人自己撞上去的了?”魏婵问。
  “……这……奴才该死,奴才不该被吓着,奴才该将手里棍子握牢实一些,便不会……”男仆嗫嚅,满脸惶恐。
  “你们敢说,你们事先没有一丝对主子不敬不恭的想法?”
  “没有,没有,没有!”两男仆急喊,“奴才可以发誓,身为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主子的,怎敢对主子不敬不恭……”
  “如此说来……”
  “哈。”有人,毫不客气地发出一声高嗤,打断了魏婵的优雅开脱。
  魏婵自是不悦,凝颜向出声处睬去,“罗二小姐,难道令尊令堂没有告诉你,出此不雅之声甚损教养吗?”
  “我罗家的教养不劳良二夫人费心。”相比姐姐,罗缎性子要泼辣,嘴下自然多了尖利,“倒是你们,这一出主仆情深记唱得甚是让人纳罕呢,可惜本姑娘没耐心听你们唱到底。伯父,伯母,如此做作伪劣的表演,您二老也看得下去?”
  “你……你这个没有教养的丫头!”
  “比虚伪歹毒的妇人强上百倍!”
  魏婵何尝遭人这样污辱,“你滚出去!滚出我良家的府第!”
  “放心,老妇人,若这良家当真是你的府第,你三跪九叩请本姑娘赏光,本姑娘也不会给你面子!”
  “你这粗野……”
  “好啦!”王芸眼看情形愈来愈不像话,“二弟妹,你是良家的二夫人,岂能如一般市井妇人般骂起街来?缎儿,你也有不对,有话说话,有事理事,怎能出言不逊?”
  罗缎立身欠首,“缎儿失礼了。”
  良德摆手,“坐下罢。你须明白,缜儿是你的姐姐,但更是我们良家的长媳,良家定然不会放过敢伤主子的恶奴。”
  “缎儿拭目以待。”
  “来人,将这两个恶奴押下去,明早送官法办。按我杭夏国律例,奴敢欺主,边疆流放……”
  “饶命啊,大老爷,您一向最是仁慈,您网开一面,让奴才们将功补过。奴才们委实是误伤少夫人,奴才们不敢欺主啊……”
  “不敢欺主?”罗缎柳眉漫挑,“当日,本小姐可是在场呢。你们见了你们的少夫人,那副阳奉阴违的嘴脸,能瞒得过谁?少夫人命你们放过那两条狗,你们听而不闻,举了棒就砸,好生的威风呢。”
  “冤枉啊小姐,咱们也没想到少夫人那个时候会冲上来……那两条恶犬,咱们也只想吓唬一下……”
  “先莫说那两条恶犬在本小姐看来连你们一半的恶都不及,就算当真是恶犬,少夫人发话命你们放狗,你们便不能有半个不字!再者说了……”举了靠椅而放的物什,“这根棍棒,有碗口粗细,以你们的膂力,抡起来至少有百斤的分量,落下去那两条狗也就成了肉泥,你们那叫吓唬一下?仅仅一个吓唬,便能沾上我姐姐恁多血?便能将我姐姐的骨头击裂?”
  咝……厅外仆佣中,响起惊声抽息。他们都知少夫人被这两个奴仆所伤,却不知,竟伤得那般重。
  “……咱们……奴才等……”两男仆词穷,齐将求救目光投向主子。
  魏婵暗骂这两人无用,但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今后在这府内的地位,她都有必要稍露锋芒,遂道:“罗二小姐,你莫忘了,这乃是我良家的地面,哪有你说话的份!”
  “良二夫人,本小姐想说便说……”
  “缎儿,对长辈不可无礼。”
  “姐姐。”罗缜在之心与纨素搀扶下,出现在厅门口。缎儿迎上,“你伤势未愈,怎么来了?”
  “缜儿。”王芸迎上,“快来,给少夫人铺个软座。”
  罗缜坐在铺了几层软垫的圈椅上,推推旁边的人,“相公,你快去那边坐下。”
  “不,之心要保护珍儿。”之心一双大眼,牢牢盯住厅下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奴仆,“之心讨厌他们,之心……”
  “相公。”罗缜怕他在众目睽睽下动用异能,拉了他的手,“快去坐了。”
  之心难道违了妻命,立在娘子身侧,半步不离。
  良德歉望儿媳,“缜儿,你放心,咱们良家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罗缜冁然,“爹,娘,既然缜儿目前是良家的主事,是不是可以将处置此事的权力交给缜儿呢?”
  “这……”良德望向夫人,后者颔首,遂道,“好,这两个奴才就交由你来发落。”
  “这两个奴才不必费心了,缜儿已经把他们赁给了黑金矿的严老板。严老板新近才发现了一处黑金矿源,正需要年轻力壮的人手开采,就让他们去历练一下罢。”
  此语一出,众相愕然。
  所谓“黑金”,煤也。谁都知道那是个怎样辛苦的活计,谁都知道挖掘煤矿是条迫不得已的下下生路,且那生路,危机丛生,随时会成死路……
  两个男仆惶措磕头,“二夫人,救命啊,二夫人,您救救奴才啊……”
  魏婵蹙眉向罗缜,“侄媳妇,你如此行事,显然是在公报私仇,作为一门的少夫人,这样的没有度量,未免令人笑话……”
  “若婶婶都不怕别人骂您刁毒,侄媳妇又怎会惧旁人的笑话呢?”
  魏婵面色微变,这罗家姐妹轮番明言骂她,当真是可恶!“这两个是我的奴才,纵算是他们犯了过失,也理应由我发落,你凭什么说转就给转了出去?”
  “怎么,婶婶愿意拿钱将他们买过去?”
  “你……”
  “他们两个,哦,不止他们两个,二院里所有仆役丫头,卖身的契约均在侄媳手内,也就是说,侄媳随时可以将他们转卖给任何人任何地方,哪怕是妓馆、矿窑、石场,要他们去哪里,他们便要去哪里……”巡移着二院仆佣渐凝惊惧的眼神,罗缜一笑,“自然,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婶婶若愿意拿钱买了他们,侄媳便不再过问。只是那两个胆敢袭主的奴才,因为有罪过压着,价钱要比平常贵上几倍。但若是婶婶买,侄媳乐意打个折扣,去了零零碎碎,总共十万两银子,就将这些奴才全部转给婶婶,如何?”
  “你……”
  “另外,如若婶婶拿钱买过去了,今后此等人的工钱月钱也便悉数由婶婶承担,这样也省得他们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谁才是他们的主子。”
  “你……”魏婵到今日,方知这个嫁了个痴儿的侄媳妇,当真不好对付。那不愠不火的言辞,较之于其妹的牙尖嘴利更能刺的人内腔出血。她撇首望向正座两人,“大哥大嫂,我们良家何时这样没了规矩?可以任一个小辈指手划脚?就算是管事,有大哥大嫂在,这府内诸事也不该都任由一个小辈颐指气使罢?”
  良家二老尚未启声,已有人道:“婶婶,你对之心不好,之心不讨厌你,可是你对娘子不好,之心讨厌你,很讨厌你!你让人打娘子,你很讨厌!”
  连傻子也敢与她呛声了?魏婵怒目一瞪,“我何时让人打你娘子了?”
  但平日在她怒颜下由来会噤言骇语的之心,却梗直了颈,对上她狠厉眸子,脆声道:“就是你!你告诉他们,让他们给娘子难看,出了事你替他们挡着!你让他们打死阿黑和阿黄,就是为了让娘子难看,之心讨厌你,讨厌你!”
  “你……你当真是傻到透顶,这些话,你是亲耳听我说来着?或者你告诉我,谁在你面前传了小话?”
  “是风……”
  “是我。”范程站出。
  “范范,你记……”错了……咦?手被娘子抓了一把,连忙俯首,“娘子,怎么了?又疼了哦?”
  罗缜嫣笑,“是啊,站近些,让我靠着,便不疼了。”
  “喔。”娘子的话就是圣旨,哪能违背?之心更近了两步,让娘子的柔颊倚在自己腰际,至于方才要说的,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
  那厢,魏婵盯噬着范程,“你这个奴才,你……”
  “我不是奴才。”范程盯着这个自私虚劣的妇人,“我不拿你一文工钱,你少对我大呼小叫。”
  魏婵冷笑,“大哥,大嫂,现在,连一个奴才也敢欺负弟妹了是不是?还是大哥有意相授,致使奴才们不知轻重了呢?”
  这个女人真是……范程双手抱胸,高挑的眼角满是嘲弄,“我会功夫,可以飞来飞去,你们每一个人都清楚是不是?前几日,天气炎热,我想找个避阳的屋顶吹吹凉风睡会儿觉,于是便听见了二夫人对下人的那些话。那些话,我可是一字不落地都记在脑子里呢,要我现在给复述一遍吗?”不待旁人做声,他已道,“你们听着,你们要明白谁是你们的主子!现下,那位新少夫人很不得你们主子的欢喜,你们就该为主子分忧,谁能第一个让那位新少夫人没了面子,本夫人就升他为这二院的管事!”
  也不知怎地,明明是他张口出言,但诸人却似听到了二夫人的声嗓。纵是本尊在场,那声亦足可以假乱真,仿佛确是她适才讲出的一般。
  魏婵变了脸色,青红交错,阴晴不定。她将目光投向自个的丈夫和儿子,“老爷,之行,你们就允旁人如此欺负你们的夫人和娘亲是不是?你们倒是说……”
  “原来,二夫人会以为伯父与伯母纵奴欺主,是因为自己便是如此做的。”罗缎掩袖一笑,“这还真是贼喊捉贼呢。”
  “缎儿,不得无礼。”罗缜柔声轻叱,缓转螓首,“婶婶,您到底愿不愿意出钱买下那些仆役?或者,您打算先买那两个打了主子的奴才救急?若婶婶愿意花两万两银子买去,侄媳便不再计较他们那一棍的罪过,这两人也就不必去黑金矿受强役之苦。莫忘了,他们若不是对您忠心耿耿,也不会犯下那样的大罪不是?这两人的去留,全在婶婶您一念之间了。”
  “良家没有分家,这举府的开支由账房统一支出有何不对?至于这姓范的奴才的栽赃,本夫人懒予计较。这两个奴才招惹了你,你尽可随意发落,凭什么推到本夫人头上?”
  “这样吗?”罗缜挑眉,对厅外两人道,“听见了?不是本少夫人不能网开一面,实在是你们忠心拥戴的主子不疼惜你们这两个奴才。明日,严老板就会过来领人,你们乖乖随他去罢。这期间,若你们表现好,卖身契我或者就转了严老板,不然,再转赁给其他矿场黑窑,亦无不可。”
  “二夫人!”一奴才惧喊,“您救命啊,一万两银子,对您来说,是九牛一毛,求您救了奴才……”
  “是啊,二夫人。”另一奴才哭天抹泪,“奴才们的确是听了您的命令行事,到这紧急关头,您不能不顾奴才啊……”
  嚓!
  一个汝窑花瓶被推倒在青石凿花地板上。推倒者,正是平日将瓷器视作珍奇的良大老爷。诸人见得大老爷倏立起身,向来和蔼的面上,已是盛怒下的青黑之色:“缜儿,这府内大小事,你都可说了算,接下来如何处置,你尽管做主!”
  “姐姐,您为何那样便宜了那个刁妇?”罗缎噘着小嘴埋怨,手里却没停了喂食,今儿个她的任务便是将这碗人参鸡汤全喂进姐姐的腹内。
  罗缜笑睇她,“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哼,剥皮抽筋斩手断脚……”
  “哦?你认为有可能?”
  “……总之,仅是分了家,太便宜她了啦……”
  罗缜一向不太喜欢人参味道,强咽下满嘴汤汁,推开又递到唇下的汤匙,“莫说她的长辈身份,单因为她是之行的母亲,便不能太过。”
  “那个冷面……”
  “之行其人,委实难得。虽说他是因小时受过相公的恩惠才致有今日心肠,但这个世上,恩将仇报的人又何尝少过呢?你看那日,他一个堂堂男儿,对犯了过的母亲,一句袒护之词也没有。他不是个懦弱的人,能够如此,完全是出于他的品行。对这样一个人,我们怎可不留余地?”
  “……他的医术是不错啦,姐姐恁重的伤,纵是高沿城最出色的大夫来治,怕也得落下残疾,他竟能将姐姐治得这样好。冲了这点,我以后少和他作对就是。”
  “扑哧……”罗缜笑,这个别扭小丫头哦。既然自己的痊愈能使她对之行的看法稍稍改观,那便不必告诉她,自己可以恢复得恁样完好,是因自己有个具有异能的相公了。
  “其实,分家并不意味着结束。”
  “哦?”罗缎杏眸一亮,“姐姐还有后招?”
  “分家时给了她三家铺子,对于不能启用良家名号,她定然是求之不得。但挂了‘魏’记,我这个良家媳妇,便不必手下留情了不是?”
  “啊……”罗缎顿悟,才想欢呼,又在姐姐的眸色下强自忍住,咭咭怪笑道,“她早该听过高沿城人的口谚:惹神惹鬼皆可以,莫惹罗家……”
  “众淑女。”罗缜接话,姐妹俩相视而笑。
  惹神惹鬼皆可以,莫惹罗家众淑女。这句不知何人起行的歌谚,开始是“惹神惹鬼皆可以,莫惹罗家长淑女”,到后来,随着缎儿形于外向的泼辣刁钻、绮儿不露声色的机猾狡诡渐成气候,便改唱成了如今模样。
  “可是,姐姐,小妹仍是自愧不如哦。”罗缎眨了眨眸,“你一直躺在病床上,是何时处理那两个狗奴才的?”
  “不止那两个奴才,二院的多数仆役我都转出去了,只是日子不同。”罗缜拿起旁边几上的淡茶漱口,“我给了婶婶一个日期,若她不能在期限之前出钱买走,他们也只得各由天命了。至于那些丫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今后必然比小猫还要乖巧。”
  “咭咭……”罗缎又是怪笑。
  纨素正在亭下的树荫内持杓看顾药锅,闻了声抬眉道:“二小姐,您笑得很像一只小老鼠。奴婢敢说,被您这笑声吓跑的人,定然比被您这张娇艳面孔吸引的人还要多哦。”
  “臭丫头!”罗缎回首瞪了一眼自己的丫头,“缬儿,瞧瞧,瞧瞧,有人在挖苦你家小姐,你还站视不理是不是?”
  随着三个女儿出落得愈来愈好,罗家老爷便为她们各自找了一位会功夫的丫头傍在身边,这缬儿便是罗缎的随行护卫。听了小姐的娇叱,缬儿当即捋了袖,叉了腰,“好,奴婢这就替您去撕纨素姐姐的嘴!”
  纨素豁然起身,“过来啊,谁怕谁?”
  两个丫头纠闹在一起。
  这也算是久别重逢的招呼罢。初见面时,大小姐重伤在榻,不管是谁,都没有一叙别情的心思。现下大小姐伤愈,不趁机闹上一回怎成?
  “娘子,娘子,珍儿,珍儿!”有人甩着一头汗珠,一路呼叫,跑进小花园。
  罗缜自软椅上撑起身,取了帕子给他拭汗,“你的风哥哥呢?怎满头是汗?”
  “之心不理他们,把他们赶走了!”之心鼓了晒得粉扑扑的颊,“他们没有保护娘子,之心不跟他们好了!”
  “傻瓜,能够驾驭他们的是你,又不是我,他们自然不会保护我。这么急匆匆找我,什么事?”
  “账册我都誊好了,爹夸之心做得好喔,之心坐了两个时辰都没有动喔。”
  “相公真好。”罗缜嫣然一笑,突然想起了一事,“相公,你记得河赣那片药田吗?”若之行说得没错,那片药田的丰茂成收应归功于之心。如今,那药田已在公公的允准下归了魏婵,她自然要做些打算。
  “喔,记得啊,之心和之行去玩的时候,看见了好多小红、小蓝、小白……好多姐姐……之心让她们常去那边玩,之心好去找她们玩……”
  总之,她家相公除了喜对人施以“爱称”,对以颜色为“人”命名也是情有独钟就是了?同情“他”们……“我买下了百草园隔壁的大片地做药田,你要她们到那边去玩好不好?这样一来,离得极近,相公就可以经常见到她们了是不是?”相公的资源,娘子自然要拿来用,但相公的纯净心地,她却不会去污染。他的至纯至善,她可是爱惜得紧哦。
  “好,之心这就去告诉姐姐们……”
  “天太热了,等歇了晌再去。”相公这唇红齿白的模样,引得人好想咬上一口呢,“一定要叫上范程陪着你……”
  “……娘子,你想亲之心是不是?”
  “……”
  “每一回你这样看着之心时,就会来亲之心……”
  罗缜无限危险地巡瞪了旁边忍笑的三人,又无限温柔地对着眼前这张无辜美脸眯起了眸,“相公,你看错了。”
  “没有啦,之心记得啦。上一回在水榭,珍儿这样看之心,就亲了之心;上上回,在太阳花姐姐的家里,珍儿也是这样看之心,也亲了之……”
  “你、记、错、了。”罗缜咬牙切齿。臭相公,如此直白老实,她不爱!
  “没有啦,之心没有记错,娘子……”之心好委屈:之心没有记错,娘子那样好柔好柔地看之心时,就是会亲之心啦……
  “哈哈哈……”罗缎捂着肚子,跌下椅去,“姐姐,你就让姐夫亲罢,你们可以将我们当成木头,熟视无睹哦……”
  木头?罗缜陡然记起,臭相公能见人所不能见,旁人看来是一截木头、一株花草的事物,在他看来,可都是“人”来“人”往。今后,除却两人的房里,当真要忍了,“……相公你没有记错,但娘子我忘了。”
  “娘子不要忘啦,想想啦,你亲之心啦……”
  这个呆子!
  “姐姐,我或许已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会选姐夫。此次回去,我不会将这桩事告诉爹娘。等姐姐认为一切成熟的时候,由姐姐亲自向爹和娘说罢。”罗二小姐离开杭夏国返程时,对姐姐如是道。
  罗缜颔首。她的打算是,待自己生下娃娃,回国探望双亲时再坦诚一切。看在外孙面上,爹和娘的火气兴许小一些……
  但世事难料,饶是精明如她,亦不能使事事如己所控。
  就在罗二小姐返程的当日,是夜,万苑城的客栈内,住进了一位大商……
  
  第十章 为君执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灯下,之心写完最后一笔,笑嘻嘻地,拿给在旁挑绣的娘子,“珍儿,你看。”
  罗缜漫不经心地接过,却兀地一愣,“相公,你何时读了《诗经》?”
  “诗经?”之心摇首,一头顺如流水的黑发随之晃动,“之心没有读过啊。”
  “那这两句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狼哥哥拉着狼姐姐的手时,都会这样说。之心觉得好美好美,就想说给娘子听……”
  他不说她倒忘了这桩事。罗缜美眸凶恶恶一眯,“你说你的洞房是跟你的狼哥哥和狼姐姐学来的,对不对?”
  之心脸逞薄红,“是呀。”
  是呀?美眸内凶光毕现,“你的狼哥哥狼姐姐……洞房时,便是如阿黑阿黄发情时那样……那样……”上苍呐,她都不想活了。
  “不是!不是!”之心不知娘子为何又是顿足又是蒙面又是哀叹,但却下意识地想解释清楚,“狼哥哥狼姐姐和阿黄阿黑不同啦,他们是人啦,就像范范……”范范说不能跟任何人说的哦,那要不要对娘子说?但若是娘子……
  嗯?像范范?是人?罗缜温柔地笑道:“那相公告诉我,你的狼姐姐她美不美啊?”
  “美喔……”某人不知死期将至地颔首。
  “美喔?”某人温柔的声音里已恁添杀气。
  “不过,没有娘子美啦。”某人歪着头,补充道。
  “相公看得很仔细呢。”某人的心情并未因此好转。
  “不仔细啦,狼哥哥不让看,之心也不敢看啦……”
  “那相公是如何学得的呢?”
  “就是……就是……娘子,之心想……”
  某人毫不客气地打退某人的“狼手”,“话没有说清楚前,什么也不要想!”
  “狼哥哥先讲给之心听,然后狼哥哥将狼姐姐罩起来……”
  “停,停,可以停了!”罗缜究不是豪放女子,怎听得了那些令人眼红耳炙的话。虽然相公说起来,纯洁又纯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不对?相公,这句话的意思你可懂……做什么?”
  “……娘子……”
  不肖多说,这呆子抱了她又磨又蹭,便是……
  这多时日,她一迳休养,他……不会“闷”坏了罢?
  “……相公,我告诉你哦,你哪怕再‘难过’,也不准找别人,明白吗?”
  “找别人?找谁啊?”
  “比如……”傻瓜才会给你提供假想对象,“谁都不行!你敢找别人,休想我再理你,明白吗?”
  “之心只喜欢娘子,之心只会抱娘子,娘子不能不理之心……”
  “哦……”这还差不多……可是,可是,这呆子何时将她的衣衫脱干净了?何时又将她抱到床上的?
  “娘子,之心好想你哦……”
  这呆子,还会说情话了……少夫人心情好,哄哄臭呆子?“相公,我也想你哦……”
  不曾想,这一句,使闻者似乎分外情生意动,既饥且饿……以致罗缜发誓:今后,绝不在这样的地方哄他一个字!
  红罗帐上的鸳鸯,戏水缠颈;红罗帐内的鸳鸯,不尽缠绵……
  “客官,您来点什么?”纵是心内忐忑,小二终还是向那位面色阴郁的客官凑了过去,“咱们店里的镇店菜有八宝云鸭、百合薰鱼、香酥肉……”呃?小二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银,我的娘呐,足足一锭多,半年的工钱呢……不知这位客官何意,手指想动又不敢动,吞了一口口水,“素菜有芸香荷豆、鱼香茄子……”
  “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说完了,这银子就是你的。”
  “可是,客官,小的正在上工……”
  客官没有赘言,直接又取了一锭,与原先那锭放在一起。白花花,亮闪闪,耀了小二的眼,致使小二胸脯一挺,豪气干云地道:“客官,您要问什么,只管问就是!”
  “坐下说。”
  “不,不,不,小的站着就行。”
  “但本人不习惯仰首与人说话。”
  “……哦,哦,哦,小的坐下,小的坐下。”小二屁股沾了凳子一角,献笑道,“有话,您只管问。”
  “这万苑城里,有一位姓良的巨商罢?”
  “姓良?您指的是良大老爷?”
  “他是皇商?”
  “对,对,对,是皇商。您认识良大老爷?”
  显然,这位客官只有意问人,无意被人问,“那位良大老爷,可是前些日子迎娶了一位儿媳妇的那位?”
  “对,对,对。”小二顿时眉飞色舞,“听说还是一位富商之女。小的们本来以为是个无盐丑姑娘,可谁曾想啊,新媳妇竟长得如此漂亮。走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将这街上那些豆腐、水饺、包子西施都给比到土得掉渣呐……”
  “为何?”
  “……呃?”
  “为何你们会以为是个无盐丑女?”
  “您想啊,凭良家那位公子,谁也不会以为他能娶到一个家世和容貌都好的女人是不是?不过……”小二凑上前,神秘笑道,“听说那位良少夫人也不是没有缺陷哦。听说她在娘家曾和人拜过堂,不过拜了一半,被新郎给……”
  “良家那位公子怎么了?”
  “咦,您不知道?”小二诧异地瞪了双眼,“良家大公子,是位天生痴儿,这可是咱万苑城人尽皆知的事。您认识良大老爷,竟然不知道这个?”
  “痴儿?”他一震,倏地握住了小二的手腕,“你说,那良家大公子,那个娶了玉夏国罗家小姐的良公子,是个天生痴儿?”
  小二被客官眸内骤现的残光给骇得大怔,张着嘴巴,傻愣愣点头。
  “罗家小姐的夫婿,是个痴儿?你没有骗我?”
  “这……这这这……小的为啥骗你啊……那位痴儿公子以前老请朋友到这楼里吃饭,其实哪里是什么朋友,还不都是人家骗了他来白吃白喝。他傻呵呵地任人骗,一回又一回……”
  嗵!客官甩开他,一拳捶在桌上。
  小二吓得疾疾跳起。这位客官,与良家到底是恩是怨?别因自己一番小人爱财取之有道的闲话,害了什么人罢?不要啊,那位良家公子傻是傻,但倒不让人讨厌。良大老爷又乐善好施,是个大好人啊……
  “客官,您……”
  “银子拿走,滚。”
  “喔。”小二一把抄起有生以来赚得最容易的银两,颠颠跑下楼去:良大老爷,若您有啥不测,别怪小的啊,小的也只是穷怕了嘛。
  而楼上那位出手阔绰的客官,犹在以拳击桌,一声一声,声声急催。缜儿,缜儿,是我害了你吗?是我吗?你必定恨极了我,怨极了我,是不是?缜儿啊缜儿,我竟然害你至斯?我竟然害你至斯!
  “娘子,你当真不和之心一起上街啊?”
  罗缜埋头刺绣,不去看他眼巴巴的大眸,省得自己心软,“我不是说了吗,我在生气,今天不陪你。”
  “不生气啦,娘子不生气啦。”
  这个呆子,她生不生气何时由他说了算?“总之我在生气,你还不上街买些好玩意来哄我?”
  之心的沮丧瞬间一转而空,“好!娘子要什么?”
  “只要能让我高兴的,什么都好。”
  “之心知道。之心走了啊。”
  “快去快去。”
  罗缜又是哄又是吓,好不容易才支走他。这样,一是为了让他上街散心。她养伤期间,他除了照顾她,便是在书房帮婆婆整理账册,以他的孩子心性,怕是憋坏了;二是她要背着他做些事情,那些事情不太光明正大……嗯,做娘子的,岂能带坏自己相公?
  罗缜看向纨素,纨素颔首。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向大院后门行去。在最偏僻的后门小院内,罗缜见着了今日要会的客人。
  “王小姐。”
  “良少夫人。”
  对方在打量自己,罗缜便亦打量对方,想来传闻当真不可尽信。当初人尽传相公智痴,但他俊美却没有人传;街人都云王家小姐矮且胖,却只是较当今的“楚王好细腰”标准略显丰腴,一张脸更是标致姣好。
  “良少夫人,您当真能出资助家父渡过危机?”才一落座,来者便不多迂回,直入主题。
  好,名不虚传。“王小姐,君子一诺重千金,女子的一诺又为何要弱于男子呢?”
  “为何?”
  “不为何。我并不是无偿相助,除了本钱,将来我还要拿红利的不是吗?”
  “可您为什么要帮助家父?以我们王家的财力,远吸引不了良少夫人……”
  “吸引我的不是王家的财力,是王小姐。”
  “呃?”
  “若王小姐是个普通的闺中小姐,罗缜便不会找上王家。”
  “何意?”
  “王小姐一直在替王员外打理生意,居中筹划,不对吗?”
  “那又如何?”
  “王员外因轻信他人,亏了大半的财产,王小姐为了助王家渡过难关,应了冯家的求亲。不然,我敢说,王小姐定然看不上冯家那个纨绔子弟,是不是?何况这个人还不知王小姐的珍贵,一味在外抹黑小姐名声。”
  “……那是秋雁的命。”
  “王小姐认命?”
  “不然还能如何?”
  “认命或无不对,但不应逆来顺受,听之任之罢?”
  “哼,冯家那个混蛋,本小姐定会找到办法收拾他!”
  罗缜扑哧失笑。王小姐方知自己方才竟不知不觉吐了心里话出来,随即略有赧颜,“良少夫人,您到底意欲何为?”
  “实话告诉王小姐,您那位未婚夫也招惹了我,惹得我很不愉快。”
  “……秋雁听说了。”王小姐早就听说,那个总在外人前嫌弃又矮又胖又丑的无能未婚夫,前些日子在粥楼调戏了良少夫人。那个窝囊废,也只能做这些下作事,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冯家早晚败在他的手上。
  “王小姐,婚约已定,加之王员外与冯大财主的交情,要退是难了。但嫁过去以后,才是人生的开始。冯公子其人,你弱他必强。”反之,你强,他必弱,那人,本就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
  “秋雁明白了。良少夫人乐意帮助家父,又指名见我,是为了借我的手惩治那个不中用的软货。”
  “王小姐答不答应呢?”
  “当然答应。凡是能救王家的事,秋雁都会答应。”若有了良家资助,王家必能起死回生。家父无子,把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当作掌上明珠,她岂能让父亲的半生心血付之东流?
  “良家别的没有,治人的奇药有一大堆,王家小姐若是需要,随时可到百草园去取。”
  “就这样说定了。”一举两得,助父脱难同时,又能揪住冯家软货好好出一通气,何乐而不为?
  不久,冯家迎娶王家小姐。喜堂上,新郎给足了新娘难堪,什么家里没有猪栏养不起胖猪云云,听得王老爷当堂险些背过气去,冯大财主持了家法才把那不肖子镇住。可五日后,冯家取了悍妇之说传遍万苑城,传说——
  洞房夜,冯公子被妻子绑在椅上,度过了漫漫长夜。翌晨敬公婆茶时,冯公子当众给了新妇一个耳光。但威风不过一时,次日又被新妇缚在床上,饱受了一通木条的笞打。冯老夫人本欲赶去责骂儿媳泼悍不贤,却被冯家老爷拉走,言既然二十几年都没教好儿子,不妨换儿媳好好调教。兹此,新妇的调教更加不必忌惮……
  “范范,之心再给娘子买只钗好不好?”
  “恩人,请叫我……”算了,“恩人娘子有那么多钗环,您买的木钗又不配恩人娘子的衣饰……”
  “配啦配啦,娘子在之心买的木钗上打了一个好好看的缎结,娘子戴上,好漂亮好漂亮。”
  这恩人当真是傻人有傻福。当初救下他,使自己迫于父命和姐姐的淫威来报恩;当初的一桩婚约,竟找了个恁样疼他爱他的娘子……这人的运道,着实奇怪。可惜自己修为浅,算不出人之天命未来……
  “范范,这个好不好,娘子喜不喜欢?”之心举起一支簪子回首问,瞧见的,却不是自己熟悉的脸,“……你是谁啊?”
  “你是良家大公子,良之心?”
  之心惊奇地睁大美眸,“你认识之心呀?”
  “你……”江北鸿俊目一闪,“你当真是良之心?”
  “嗯,嗯,嗯,是之心。”之心嘻唇笑道,“可是,之心不认识你。你是谁呀?”
  “我……”
  “恩人!”范程插身挡在之心身前,凭着几分动物的直觉,他感觉到了此人身上不善的气息。也许尚未到危险级别,但并不排除危险的可能性,“您忘了?恩人娘子正等着您的礼物呢,咱们可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恩人娘子若生了气,范程可帮了不您啊。”
  “啊,之心要给娘子买东西,让娘子不要生气……可是,范范,娘子为什么生之心的气啊?”
  “我哪里知道。”依范程看,恩人娘子只是信口逗逗恩人而已,也只有恩人这样……纯真的人才会当真,心心念念想着如何博取娘子欢笑。
  江北鸿盯着这张稚如孩童的笑颜,想着那张清涓秀雅的娇靥,通体生寒:他将她推进了怎样的境地?“良兄,相识不如偶遇,在下乐意做东,小酌一杯如何?”
  之心懵然眨眸,“你要请之心吃饭?”
  “是。”
  “为什么?”
  “在下想交良兄这个朋友。”
  “朋友呀,好好,之心愿意交朋友,之心……”
  范程沉颜,“恩人,您忘了吗,恩人娘子……”
  “啊,对呀,娘子在等之心。”之心挠了挠头,对着那位要与自己交朋友的陌生人咧出一个憨笑,“对不起呀,之心要回家陪娘子,不能陪你吃饭啦……范范,快帮我看看,这支簪娘子会不会喜欢?”
  “她喜欢的,应该是这个。”江北鸿拈起一条菊花形项坠的项链。只有雅致天成的菊,才衬得上她淡然脱俗的气韵。
  “真的啊?”之心欣喜地接过,当即爱不释手,“好,就要这个,就买这个!你好好喔,你帮了之心,之心明天请你吃饭好不好?”
  “好,明天,我在此恭候良兄。”
  咔——
  闪电才过,雷声又响,大雨倾泻而下。
  房前敞廊下,罗缜绣完最后一针,抖开手里的长袍。
  “小姐,这是给姑爷做的?”纨素艳羡地望着那件针脚细致绣工精美的长袍,“小姐的手工,奴婢就是不及啊,若放到店里,定然好卖。”
  罗缜一笑,向室内喊:“相公,相公!”
  “之心来啦。珍儿,之心要出去哦。”之心一边与一件蓑衣奋战,一边趔趄走出内室。
  “出去?恁大的雨,你要出去?去哪里?”
  “之心约了朋友。”
  罗缜秋波一闪,“朋友?新朋友?要你请吃饭请喝酒的朋友?”
  “哦……不是啦,他要请之心吃饭,但是他帮之心选了能让娘子开心的链子,之心要请他吃饭……”
  罗缜黛眉微颦,“范程。”嗯?“范程……范程?范程!”
  “珍儿,之心不用范范陪着了,他肯定是在床底啦。”
  “床底下?做什么?”
  “范范怕打雷喔。”
  哈哈……纨素掩嘴大乐:那个黑野人竟然怕打雷?这可真是报应不爽呢。
  但罗缜不以为然,偌大男儿怕什么打雷?“纨素,叫他出来。”
  纨素正巴不得亲眼目睹一下死对头的糗状,闻言当即拔腿沿着回廊,往那黑野人住着的偏房冲去。须臾,外间人即听到了先后两声惊叫——
  “哇——有活物来了!”
  “啊——臭色狼,放开我!”
  罗缜与之心,包括正在打扫的娉儿,都奔了过去。触目所见,罗缜、娉儿很是惊讶,但之心却张大了嘴,“范范,你抱着纨纨作甚?要洞房吗?不可以啦,纨纨不是你的娘子,不可以啦……”
  但见房内,范程将素来是死对头一枚的纨素抱个死紧,一颗头埋在少女胸前,任纨素踢打揪骂,就是岿然不动。
  “臭色狼,放开我,放开本姑娘!”纨素见来了人,更是羞气,“小姐,让这只色狼放开我啦……这个混账死野人……”
  “之心明白了,范范你怕打雷,所以抱住纨纨对不对?”之心一本正经,对娘子道,“娘子,范范以前就这样抱过之心,范范怕打雷,好怕好怕好怕……”
  怕打雷,而且好怕好怕好怕?罗缜秀眉稍动,“纨素丫头……”
  “小姐,救命啦……”
  “你是不是很享受范范的怀抱?”
  “……小姐……”
  “不然,我记得,你会点穴的哦……”
  “啊,奴婢忘了……死野人,点死你!”纨素出指,连点范程腋下腰间。
  罗缜轻巧踅身,闲闲道:“料理完了,到这边来。既然范程去不了,你就替他去一趟。”
  又羞又窘的纨素披了蓑衣撑了伞,掠身而去。
  之心犹觉不安,“娘子,之心不该让纨纨去,之心应该自己去……”
  “相公,下这大的雨,你的风哥哥他们都帮不了你,我如何放心你去?纨素的轻功很好,她去替你们改约在明日,不是更好吗?”
  之心垂首噘唇,“可是之心会过意不去……”
  “可是若之心去,珍儿也会去,之心想让珍儿陪着之心一道淋雨吗?”
  “不要不要!”
  “那之心的朋友与珍儿比起来,谁重要?”
  “珍儿啦!”
  臭相公,算你聪明,“既如此,之心为了不让珍儿陪着淋雨而负约,应该情有可原的是不是?”娘子最大,娘子至尊,臭相公,你必须记得。
  “是!珍儿明天当真要陪着之心去见朋友吗?”
  “明日我们核完账一道去好不好?”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又想占她家相公便宜?
  “好!”
  “既如此,快来试试新衣服。”
  “啊啊啊!”之心欢跳起来,“珍儿给之心做的衣服哦?”
  “自然啊,珍儿不给之心做,还能给谁做?珍儿不给之心做,又要谁来做?”
  “娘子,珍儿,珍儿,娘子,珍儿给之心做衣服,娘子给之心做衣服!新衣服,之心喜欢!之心喜欢!”之心张开两臂试穿新衣,嘻着唇儿笑得恁是开心。
  罗缜望着如此容易快乐的相公,亦是欢喜。
  连在一旁的娉儿,笑抿嘴儿,喜眨眸儿,望着那一对璧人,亦仿似闻到了漾在少爷和少夫人之间的香甜气息。
  半个时辰后,纨素带回来的消息,却扫去了罗缜面上的甜美笑靥。
  “待雨势稍停,你去告诉他,明日巳时,百草园前厅,我恭候大驾。还有……”罗缜眸内,浮现出一抹深机狠意,“让他离我相公远一点!”
  廊下,之心犹在为娘子亲手缝制的新衣沾沾自乐。内室,罗缜素手紧握巾帕,银牙紧阖:江北鸿,你若是寻仇之心未止,找上我家相公,那么,罗缜自会奉陪到底!
  百草园前厅,是良记与各地客商审货订货的洽商之地。魏婵虽已脱离良家另立门户,但主管百草园种植审验的,仍是良家二少爷良之行。
  “大嫂,您今儿个来此,是约了客商?”
  罗缜螓首轻摇,“之行,我未出闺时的事,你也听说过是不是?”
  良之行目闪不解,仍然颔首,“那又如何?”
  “那个毁我闺誉的人,到了玉夏国。”罗缜从来不会高估自己的能力。江北鸿其人,论心机,论手段,她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事情牵扯到她最在意的人,她必须寻求更多支持。“而且,他前日找了之心。”
  良之行目色倏深。
  “我告诉你,是请你不要将心思全部放在钻研医术、种植药草之上,良家的生意,你最好亦多加看顾。或许因我,良家会受些损失。但请你放心,我绝不会任他伤害之心。”
  “他人在何处?”
  “我约了他巳时见面。”见他蓦然起央,罗缜摆手,“我以良少夫人的身份见他,听他说些什么。这一回你且不必出面,有纨素随着我,又是在良家地面上,他能奈我何?”
  良之行颔首,对这位大嫂的钦敬又加一分,“大嫂放心,之行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良家人。”
  这孩子,越来越合胃口,越来越配缎儿呢,“多谢二弟。”
  小厮疾步近前,“少夫人,一位江姓客商说是赴您之约,正在前厅等候。”
  来了?罗缜吸一口气,昂了螓首,浮了浅笑:江北鸿,我倒要看你还想如何。
  自她一进厅内,江北鸿的目光便再未离她秀雅粉面。
  此时的她,已不是十六岁时的垂髫少女。虽仍是莹面如瓷,虽仍清涓无尘,但高绾的秀发,开净的眉额,都在说明,她已与人为妇。“缜儿……”
  “江公子,别来无恙?”
  江北鸿一怔。这一声寒暄,委实陌生。从温柔的“忘愁”,到淡离的“江公子”,这中间,隔着四载多的岁月。在这四载的梦里,他无数次将踏出门槛外的脚步拉回喜堂,执起那由自己放弃的红缎,红缎的彼端,有她柔情的眸……
  但,梦总会醒来。梦醒,他与她,仍形如陌路。
  现在,她就坐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近到只要他稍稍凑前,便可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雅香。可是,她眉目间,已划地为限。
  “缜儿……”对不起。跋涉千里,他想对她说的,只有这三个字。可是,为何话至喉间,又咽了回去?他欠她这三个字,不是吗?只要说了这三个字,这么多年来心底愈积愈多的愧疚,将一泻千里,一去不返,不是吗?他便能与那一段过去永远别离,不是吗?
  “江公子,你为何找上我家相公?”
  “相公?”那个孩童般纯稚,亦孩童般愚拙的痴儿?“缜儿,是我害你……”
  罗缜秀眉一挑。
  明知这些淡漠,都是他该领受的,但仍感不适。曾经,用那样心动的笑靥对他的人……“缜儿,我已知,我委实伤你至深。但过往无论如何,已不可弥补,你能否告诉我,我要如何做,才能帮你?帮你脱离这苦境?”
  呃?不得不说,罗缜始料未及。她以为,他仇心未消。玉夏国罗家势若磐石,是以来找良家再掀波澜。可听他语间之意,他竟似良心发现,认为之前因他伤她之过,致使她嫁了痴儿相公?他来,是为帮她脱离“苦”境?
  “江公子,你似是误会了。”罗缜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曾将她由云端推落尘埃的男人,“我嫁我家相公,是因为我喜爱他,与他人、与皇命都没有关系。现在,我很好,很快乐也很幸福,江公子大可不必费心……”
  “怎么可能?”江北鸿打断了她的浅声淡语,“缜儿,我了解你。你身为长女,对罗家,对双亲,都有着太多责任。你一心要顶起罗家,一心要做个完美无缺的罗大小姐。你学琴学画学商学缂,均为了向双亲证明,没有儿子他们依然不必遗憾。你宁肯自己负累,自己受苦,也不愿双亲为你忧心挂怀……”
  罗缜挑唇一笑,“你确实很了解。”所以,四年前他才会挑中自己,作为向父亲报复的棋子,“但我一直不明白,你当年为何那么轻易就收了手?在喜堂上抛弃罗家大小姐,这并不足以彻底击倒罗家。你既然是怀仇而去,为何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早有了周密安排才对。”
  这话,是当年的判断,亦是如今的试探。她需要确定,如今的他到底有无危险。
  “安排吗?的确是有的。”江北鸿泛开苦笑,“另外发生了一些事,打断了计划……”那些事发生时,他找到了暂且放过罗家的理由。待那些事料理完,欲重执旧仇时,恍知,自己早没了那一鼓作气的热情。那日,蒙着喜帕的她,对他到底是怨是恨,他并不晓得。但一个偶然机会,他遇见了她,触到了她的眸光……他一脸漠然,转身离开,但只有自己清楚自己心底的狼狈且不堪。
  “缜儿,你明明不必如此委屈自己。我听说,晋王一直对你心怀仰慕,他……”
  “怎么,你认为成为晋王侧妃便不是委屈我?”
  江北鸿稍窒,“至少……”至少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至少晋王是个才貌双全、风华卓尔的出色男子……”
  “我家相公,莫说是留恋花丛的晋王,怕是这世间许多男子都远远不及。”想起相公,想起今晨出门时不准他跟缠时他对着墙角小花控诉的模样,罗缜眉梢眼角泄露出一脉温柔,“我没有委屈,没有苦楚,与我家相公成婚,是因我喜欢他。江公子,你既然放开了所谓仇恨,那么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与之心接近,请远离他。我不想一个目的不纯的人做他的朋友。”
  “还说没有委屈,还说没有苦楚?”江北鸿眉浮懊恼,“你是为人妻,不是为人母。一个做人妻子的,还需要保护丈夫,这样的处境你如何安乐幸福?”
  “江公子!”罗缜唯觉好笑:她的幸福与否何时又需他来认定?“我自己的心情我自己明白便好,何需外人置喙?若你对往事当真有那么一丝歉意,便请远离我们的生活。还有,关于你与罗家所谓的家仇……”四年前事发过后,她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孜查究底。其初衷,是她相信自己父亲的磊落人品,她要将那个不会出乎意料的结果甩上他的脸面,让他懊悔负疚。但查了出来,打探了他的住址要送去时,却亦打探到了他的大婚之讯……一瞬间,她陡觉了自己那份执着是何等可笑与不堪。“罗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这已经不重要了。”
  “是吗?”罗缜莞尔,“你信与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结果,晋王比我更清楚。你是晋王的知己,不妨去问问他,他瞒了你什么。”
  江北鸿蓦然起身,“何意?此话何意?”
  “当年我查到了一些原委,亦查到了与晋王有关的一些死结。你可当面直问晋王,罗家与江家的交易里,他扮演了什么角色?”其实,晋王并没有参与那场交易。只不过在后来,为利用江家人,他掩盖了一些事实而已。甚至,江北鸿昔日未婚妻上门寻夫,也有晋王绵薄之力从中成全。但此时,她需有意挑起这两人的争隙,以使自己清静。至于江北鸿发觉被好友利用与出卖后的心情……与她没有关系。
  江北鸿俊眸深灼,探着眼前女子的面色,似是欲从她面上辨出她方才话间的真伪。但他心里清楚,若没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她不会这样说。晋王对她的用心,他早在认识她之前,即已知悉。当年弃她而去,除了复仇心盛,还有少少原因,是因不能违背至友之诺,夺友人之爱……但,若果如她所说,果如她所说……
  “我会去问晋王,我会直接问他!”江北鸿切声道,“可是,不管结果如何,缜儿,我一定会助你离开这困苦之境!”言讫,不待她回答,踅身疾去。
  他……她的话很难使人理解吗?他为何一厢认定,她身陷苦境?为何又一厢以为,她需他的拯救?
  无论如何,他去问晋王,两虎相争,必无暇扰她了,暂时安静了罢?
  罗缜此时并不知道,这一着,犹似双刃之剑,伤了人,亦伤及了她与之心的姻缘……
  时日渐久,良家痴儿长子与良家媳妇,几乎成了万苑城里最亮丽的一景。
  良家媳妇最爱含抹浅笑,眉眼内溢着温柔清波,专注望着在她前后左右跳蹿的良家公子。那良家公子,笑得能闪了人的眼……虽然他们不想承认,但如良家公子这般鲜亮明艳的人儿,怕是整个万苑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或许,他们都不能接受一个痴儿有那样的绝代风华,才只愿记得这痴儿的痴傻。但风华便是风华,他们不说,却挡不住它的绽放。
  “娘子,之心今天抄了三个时辰的账哦,之心没有去和蝴蝶姐姐雀哥哥玩哦。”
  “是吗?”这个傻瓜,难道不记得她是与他一起做的?“相公好厉害。”
  “嘻,娘子也好厉害,娘子给之心做衣服……”
  后面——
  “死色狼,离本姑娘远点!”
  “再说一遍,我不是狼!”
  “我管你是狼是狗是猪是熊,离本姑娘远点就是!”
  “你当我乐意离你这么近?我是跟着恩人,有本事你走远一些!”
  一月里,总有几日,这一对神仙似的人儿会偕现街上,后面,跟着一对漂亮僮仆。一行四人,气氛未必融洽,却是如此温馨和谐……
  “看见了吗?”晋王举茶就饮,闲道,“人家是当真恩爱得很,北鸿兄你该放手了罢?”
  江北鸿仍伫立窗前,眺望着俪影双双,讽嘲道:“晋王准备放手了?如此大方?”
  “哈。”玉千叶撇唇,“你该晓得本王为何会对罗缜起兴趣的罢?那一年,本王隐姓埋名,中了状元,整个玉夏国都为本王欢庆沸腾。罗缜她是韶儿的朋友,游园中,所有女眷,无论婚否,俱向本王投来爱慕眼光。唯独她,看向本王的眼光里,没有惊艳,没有恋慕,就似看这世上任何一个稀疏平常之人。本王以为她是欲擒故纵,上前搭话。她亦不推避,却只将本王视做韶儿的王叔。那一时,我便想,本王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这么多年下来,本王何时在一个女人身上浪费过恁多时光,她怎能辜负本王的一番心思?怎能一而再地另嫁他人?这个女人,让本王很是不快!”
  江北鸿回首挑眉,“你待如何?”
  迎着好友神色,玉千叶目闪调谑,“到如今,还护着她?”
  “晋王,别忘了我们的协定。”
  “不将本王那些对付其他女人的手段用到她身上?”玉千叶上下打量,摸着下颌道,“怪了,本王怎不知北鸿兄还是个多情种?”
  江北鸿不语,仅是默然紧盯。
  玉千叶无奈一叹,“好,好,好,本王应你就是。只要你北鸿兄对她尚有怜念,本王便暂不动她。但北鸿兄你打算怎么做呢?本王已经告诉了你当年的真相,眼下你们两家无仇无怨,你打算如何?”
  “我自有办法,晋王请勿插手就是。否则,当年的账,一并算上。”江北鸿冷声道。
  “好。”玉千叶收到他的威胁,不以为忤,慨然应允。此时的江北鸿,早不是昔日读书练剑的富家儿郎。一个在黑道中发迹的人,他可以暂不招惹,可是并不代表他会妥协。缜儿啊,你当真是很让本王生气呢。
  
  第十一章 泪与君别  
  江北鸿登门,罗子缣虽惊,但仍以礼相待。毕竟是故人之子,中间虽有不快,但长女已嫁得佳婿,过往便莫计较了罢。
  “贤侄,此趟来,不知有何……呃?你这是……”
  江北鸿双膝跪地,恸悔满面,“罗伯父,请原谅小侄当年的冲动无知,小侄错了!”
  罗子缣忙来搀扶,“这……发生了何事?”
  “罗伯父,您听小侄说完……”江北鸿执意跪地不起,“小侄业已查清原委,罗伯父从来没有负过江家。当年是小侄愚钝,又信人谗言,请伯父责罚小侄!”
  罗子缣坦然一笑,“查清便好,起来说话罢。”
  “因小侄一时之错,害了缜儿终身,小侄无颜起身。”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何况缜儿已为人妇,生活美满,我们就莫要耿耿于怀了……”
  “以缜儿的才貌,她本可嫁一个智德双全之人,本该拥有这世上最大的幸福,若非小侄……”江北鸿愧悔不能语。
  罗子缣俯身拍拍年轻人的肩,和蔼笑道:“缜儿的夫婿,虽不敢说是人中龙凤,但也是相貌堂堂,才华不俗。且听缎儿说,夫妻两人琴瑟和谐,情感甚笃,贤侄不必如此自责了。”
  江北鸿幽深眸内,抹过机深。他太了解罗家二老对长女的爱惜程度,不然也不会恁多年来拒为晋王作妾。如此爱女如命,怎会容她嫁一个傻子?若说是皇命难违,但连抗亦未抗便欣然应从,绝不是罗子缣的作风。除非,他不知道女儿要嫁的,是怎样一个人。
  “罗伯父,小侄前些时日,至杭夏国经商,偶逢缜儿。方知她为保全罗家,做出了恁大牺牲……”
  “嗯?”
  “若当初不是小侄一时之错,败坏缜儿闺誉,缜儿她早已嫁得良婿,又怎会迫于国君谕旨嫁一痴儿为妻……”
  “贤侄,你说什么?”
  半晌后,厅内暴出一吼,“来人,将二小姐请来!”
  咝,飞走的绣针再次刺进指腹,这次是深不见血,把罗缜疼得大抽了一口气。
  今儿个是怎么了?刺绣恁多年,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绣出秀峰奇山,花鸟鱼虫,今儿个针尖怎总对自己的指头情有独钟呢?
  “少夫人,您又扎手了?”娉儿听见声响,放下手里活计赶过来,“您还是别绣了罢?今天手气不好……”
  “臭丫头,你当你的少夫人赌银子不成?”话虽如此,罗缜仍将针放好了,“过来看看,这副鹤舞松涛图绣得如何?”
  “当然好。这两只鹤快要飞出来了呢,看着看着,就仿若能听见鹤鸣松涛。少夫人画得好,绣得更好。”
  “这是祝寿图,下个月初八,是爹爹的寿辰。待绣上了几朵祥云,这幅图便完工了。”
  “老爷真是好福气。少夫人这样的心意,多少银子都是买不来呢……”
  “少夫人,少夫人,您有客到!”婆婆的贴身丫鬟怜香进来道,“好像是亲家老爷和夫人。”
  “什么?”
  “爹,娘。”罗缜看着厅内与公公、婆婆相谈甚欢的双亲,惊喜交加。但,惊大于喜。隐隐地,总似有不祥预感。“你们……”
  罗子缣注视爱女,心下酸楚莫名。若江北鸿所言属实,那就是自己,是罗家,连累了这个女儿。“缜儿,过来,让爹看看。”
  “我的儿啊……”戚氏扑过去,抱住女儿号啕,“想死娘了……”
  罗缜亦眼际润湿,她何尝不思念双亲呢。“娘,缜儿很好,您莫哭了……婆婆要笑话您了……”
  王芸拭泪嗔笑,“这孩子,说哪里话,母女多日未见,合该要亲热些的嘛。”
  罗子缣放目,“怎不见贤婿?”
  父亲的眼神总使罗缜有莫名的忐忑,扶着母亲坐下,“相公他出外……”
  “亲家莫急,我已差人去百草园叫之心,他立马就会到……”
  话未落——
  “爹,娘,你们找之心喔。”之心蹦跳进来。后面,是背着药箱的之行。
  怎一个让她事先准备的机会也没有……罗缜心一顿,捏紧了缎帕。
  罗子缣招手,“贤婿,快来。”
  良之行目投罗缜,她的目光里已是破釜沉舟的断然。他遂向罗家二老行礼,“小侄见过罗叔父、罗婶母。”
  “娘子!”之心不知有客,跳到娘子身旁,“之心今天在百草园帮之行认了好多药草哦,之心很能干哦。”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罗缜举帕拭去相公额头的泥渍,“相公,来,去见过爹和娘。”
  他们才行两步,却听一声凄呼“我的儿呀”,继而“嗵”地,有人滑下椅去。
  “娘——”罗缜疾奔上前,抱住母亲软晕的身子。再抬首,又是老父悲恸交加的眼芒。这……事情,怎会这样?
  为什么,她说的话没人相信?江北鸿如是,连爹娘也如是?
  罗缜抚额,愁肠百结。
  “缜儿,爹一定要带你回去,一定!”
  “缜儿,你若还想娘活下去,就一定要随娘回去……我的儿啊,我可怜的缜儿,呜呜呜……”
  “夫人,您先喝了这碗药罢。您长途赶来,本来就中了些暑气,您不能再哭了……”
  “纨素,你这个丫头……我们罗家待你不好吗?你为何瞒着这天大的事?你你你好……”
  “夫人,夫人,夫人!”
  戚氏又晕过去了。
  罗缜亦惊亦痛,“纨素,快去叫之行少爷!”
  “缜儿,你看你娘的样子,你也该知道,你做这样的牺牲让我们多痛心!你不知道吗?对我们来说,你们姐妹三个才是我们的无价之宝。你受了委屈,就如同在爹娘的身上剜肉一般……”
  “可是,爹,我当真没有委屈,我当真是喜爱相公……”
  罗子缣甩袖,“缜儿,不要说了!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陪着一个痴儿贻误终生的!”
  “可是,我已经是相公的人……”
  “什么,你们已经圆房了?你们……那个痴儿……上苍啊,我罗子缣自问无愧天地,纵是商场上的争伐亦全凭本事较量,为何你如此罚我?如此罚我?
  “爹……”望着父亲的顿足捶胸,痛心疾首,再看向昏迷不醒的母亲,罗缜陡感心力交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娘子,爹和娘不喜欢之心是不是?”之心好难过好难过。爹和娘告诉之心,那两个人是珍儿的爹和娘,也是之心的爹和娘。可是,之心去见他们,那个爹那样地打量了之心一眼,重重叹一口气将门掩上了。珍儿的爹和娘不喜欢之心,之心好难过,娘子也好难过……
  “相公,你去见爹娘了?”
  “方才,娘让之心端一碗清心汤给那个娘送去……娘子,之心要怎么做,才能让爹和娘喜欢之心?”
  以相公的纯善,以爹和娘的品行,真正了解了之心,必然会喜欢他。但他们现在根本不会给之心和自己这个机会。何况,喜欢了,也未必能接受之心成为他们的女婿。当初若非料定如此,怎会施计欺瞒一时?
  迎着相公纯净的美眸,罗缜强颜一笑,“相公,爹和娘只是还不知相公的好,若知道了相公的好,不会不喜欢相公的。他们或许会给你一些脸色看,看在珍儿的面上,不要难过,好不好?”
  “之心不难过,之心会让爹和娘喜欢之心。之行你快拿药,之心来煎,之心给娘送药,对喔,还要给娘送素肉粥!”
  相公如此殷勤、如此急切想要讨好岳父岳母,更让罗缜难过。她转身疾步,走向客房,她要向双亲再次澄清,她爱她的相公,她很快乐,她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
  “缜儿,你想好了是不是?我们何时动身返家?”戚氏一见女儿,双目一亮,病弱的脸庞浮了光彩。
  “娘,听缜儿一句话可好?”罗缜执了母亲之手,“当初,是缜儿请之行相助一起骗了爹娘。自始至终,公公婆婆都不知这个中原由,你们不要……”
  戚氏又落了泪,“你这孩子,是存心让爹娘心疼是不是?你唯恐爹娘违了皇命祸及家门,宁愿拿自己的终身陪葬。你这孩子,你让娘说你什么好,你呀……呜呜呜……”
  “娘,我喜欢相公,自从第一次到杭夏国时,我已经喜欢上了相公,所以才会……”
  “傻孩子,你以为你这样说,娘就能信了?你这样的聪明伶俐人儿,怎会喜欢一个痴儿?一个傻子如何能知心体贴?”
  罗子缣拧眉道:“你记得吗?你十五岁及笄时,说过你将来要嫁的相公,必须是文武全才,可与你谈古论今的奇男子,你又怎可能喜欢上一个痴儿?”
  “娘,爹,那是小孩子的天真话,如何作得准?你们根本不了解相公,你们根本不知道相公有多好,他……娘,娘?”
  戚氏再次昏厥。
  良之行来号过脉后,行出客房,沉声道:“罗婶母必须进膳进药,拖延下去,情形不容乐观。”
  罗缜无奈颔首。娘的身子本来就弱,长途奔波,疲惫不堪,又遇上了较玉夏国来得重的暑气,更是不适了,尤其是……如此伤心的情形下。
  她返回客房,对才苏醒来的母亲道:“娘,您吃些东西用药罢。”
  “……我可怜的缜儿,娘此时,如何吃得下?”
  “您告诉缜儿,要如何,您才肯进食用药?”
  “和爹娘回去,天大的事,有爹娘替你担承。”
  罗缜闭眸,相公纯美的面孔扑面而来。她听见自己道:“好。”
  良家二老听完之行的前后禀述, 晌久无语。
  当初就怀疑罗家怎会将那样精明完美的女儿嫁给自己的痴儿,原来,是儿媳的瞒天过海。
  这个儿媳,当真是没有话说,她对自己儿子的那份真心疼惜,他们看得见,亦感觉得出。正因此,使他们不能与亲家撕破脸皮,恶言相向。但为难的是儿媳,看她在中斡旋,不想伤了儿子,又不能违了父母的那份两难;仅仅几日工夫,已清减了的容颜……他们心疼,却无能为力。亲家见了他们,只有放媳的恳求、哭诉的眼泪,哎……
  “老爷,夫人,少夫人求见。”
  “快请。”两老相视一眼:儿媳此来,可是做了什么决定?真若如此,他们又该如何取舍?
  “爹,娘。”罗缜甫进,已矮身跪下,“缜儿请二老帮助缜儿。”
  “小姐……”
  “什么话也不要说。”罗缜此时,生怕别人一句话便将自己忍住锥心之痛所作下的决定摧毁。
  纨素抿了抿唇,仍然没有按捺住,“您不再去看一眼姑爷?他醒来若不见了您,会……”
  “之行会把我的话告诉他的。”罗缜步出内院,“快走!”再晚,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迈得出去。这栋双苑居,处处写满了甜美温馨,内室里,还有她沉睡的相公。
  “恩人娘子!”范程跳出,“你当真要走?”
  罗缜回首,“范程,帮我照顾好相公,在我回来以前,好好照顾他。”
  “好!”他虽不能预测未来,但恩人娘子眼神如此坚定,他便相信,她定然回得来。实在不行,他再替恩人掳她回来就是……
  “呜……”两只大狗摇尾,哀鸣难舍。
  罗缜蹲下身去,拍拍两只狗儿的大头,“阿黄,阿黑,你们要听话哦,不可到处乱跑,不要让人欺负之心。明白吗?”
  “呜。”
  “我当你们答应了。”罗缜凄凉一笑,泪儿滚落之前,撇步匆匆穿廊过亭,直至坐进门外已待了许久的马车厢内,方抱住纨素,将压抑了几日的苦涩,藉由恸哭抒发。
  “小姐,小姐,您哭罢……”纨素亦泪水涟涟,呜咽不止。
  前面车内的罗子缣听见女儿哭声,皱了眉,“夫人,缜儿难道是真喜欢上那个痴儿了?她……”
  “真的喜欢也不行!我们的缜儿怎可将终身误在一个痴儿身上!”
  夫人说得有理啊……罗子缣叹一声,在心内对爱女道:缜儿,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爹娘的苦心。“上路!”
  感觉身下车轴滚动,罗缜离给了她幸福的地方愈来愈远……
  “娘子——”
  罗缜倏撩车帘,竟见着自己的相公从良家大门内冲出。
  天,他怎么醒来了?之行说那些药粉,足够他睡了两日的啊。
  之心追着马车,嘶喊:“娘子,珍儿,娘子,你要去哪里,之心也要去,娘子!”
  “相公……”罗缜多想冲下去迎他,但她知道,一旦下去,她便不可能再登上车来,便会永远失去爹娘这份骨肉至情……相公,回去,等着我,我会将所有问题解决,与你相守……
  “珍儿,你说成了之心的娘子就会永远陪着之心的……娘子,之心和你一起走!”
  良之行赶来,范程亦飞身过去,拦下了之心,但他挣扎下的哭喊却更使罗缜揪彻心扉,痛不可抑,泣不成声,“……纨素,你留下来……照顾相公好不好?你留下来,照顾他好不好?”
  “……小姐,纨素怎可能离开小姐?从您受了恶奴的伤害那日起,纨素就发誓不再离开小姐一步……小姐,咱们哄好老爷夫人,会再回来的,对不对?”
  “娘子,珍儿,不要不要之心!不要不要之心!不要!”
  罗缜哭倒在软垫上:为什么,最亲的人让她这样痛?爹,娘,女儿真的好痛……之心,之心,珍儿最爱的之心……
  “大哥,大嫂此去,是为了永远与大哥相守,你要等大嫂回来……”
  “之心要娘子,之心要珍儿,珍儿,珍儿!”
  “大哥,大嫂不会不要大哥,她定然会回来的!”
  “哇……娘子,珍儿……之行,范范,你们放开之心……”
  范程看着空中浮动的风神,知道只要恩人一个命令,那马车便会回到他们眼前,但恩人娘子临行的话……“恩人,你不能伤了恩人娘子,你若用了风,恩人娘子的父母必然会伤着,那样,恩人娘子便永远不可能再与恩人在一起了!”
  “珍儿,珍儿,珍儿!”之心要长大,之心再也不要娘子离开之心……
  一月后。
  “大小姐又没有吃?”望着原封撤下来的饭菜,戚氏问。
  丫鬟点头,“小姐还是那样呆呆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哎……”这个孩子,这个由来最懂事最知心最疼父母的孩子,怎就任起性来了?“你们下去做一碗小姐最爱吃的红豆汤圆,我亲自给她端过去。”
  “娘。”罗缎嚅声,“您怎不相信,姐姐在良家,除了……她真的很幸福啦,姐夫对她……”
  “你住嘴!”戚氏沉颜,“你竟还敢叫他姐夫,嫌你爹打你的那一巴掌还不疼是不是?”
  “嗯呀——”罗缎赶紧掩住了颊,不敢再语。那一日,爹爹逼问出了姐夫是个痴儿的事实,当头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从小到大,爹爹可不曾那样对过她呢……哼,要怪,就怪那个江北鸿,那个道道地地的伪君子!“我去看姐姐,劝她吃饭!”
  红藕香残玉簟秋,相思刻骨,刻骨相思,何处解千愁?
  罗缜感秋风乍凉,呓道:“你们,可否帮我捎话给相公?告诉他,珍儿想之心。”
  “小姐?”纨素正端一碗参汤过来,被小姐这自言自语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到相公最爱对着猫狗花草自语,学他而已。”那个呆子,当日哭得那样厉害,不知如今如何?
  纨素嘻笑:“姑爷那样的时候,分外让人觉得可爱。”也不知那个黑野人,有没有照顾好姑爷……哈,怎会想起那个东西!拿了托盘上的盖碗,“小姐,快来喝一碗参汤,奴婢偷偷在后面用小炉熬的喔,管保谁都不知道哦。”
  罗缜执碗,小口呡啜,忽蹙了秀眉:“这参汤里面你还放了什么?味道怎这样怪?”
  “和平素一样的熬法啊。”纨素见小姐眉间褶皱,“很难喝?”
  “也不是,就是觉得有点腻腻黏黏的,算了,下一次别做参汤了……”抚着胸口的那处不适,“暑气已消了,怎还有这股的闷气?”
  瞅着小姐脸色,纨素不无担心,“小姐,还是让大夫来给您诊视一下罢。您这几日净说东西腻嘴胸口闷,别是前些日子太伤心瘀下了毛病。”
  “……也好。”罗缜拿茶漱口,“我看房后的海棠结果了,或许吃些那个会好点。”
  “您想吃海棠果?又酸又涩的,您要吃那东西?您……”
  “不好了,不好了,江北鸿那个伪君子来了!”三小姐罗绮脚步声急报讯来。
  江北鸿?罗缜面浮沉色。
  本来,对这个男人,她一直下不得杀手。
  时至今日,就算她与之心情爱不移,就算她已记不得当初自己为何会爱上那样一个人,但那第一次芳心萌动时的至纯至美,仍是她心头最甜的一部分。否认了那一段感情,等于否认了自己的少女岁月,她不想对自己那样残忍。
  可是,偏偏这个男人,步步紧逼,他欲逼她到怎样的地步她不知,但她已有所感,他并不准备就此放过她。
  没有了仇,没有了怨,事隔许多年后,这个男人卷土重来,且针对的,是她的婚姻。她只能说,他的确够恶劣。在那一段夹杂了欺骗夹杂了谋划的感情里,她知道他对她,并不是只有敷衍,有几回她不经意回首,正撞见他望她的眼神,在纠结复杂中,有痛楚无奈深蕴其中。正是为这眼神,她曾试图查明两家恩怨原委,曾试图挽回他离去的跫声,尽管到最后,是一场可笑的徒劳……
  他也是爱她的,只是,不够深。
  可是,正因这个男人爱她不够深,才会算计她的幸福,算计她的归宿。就连晋王的求婚,都是他算计下的果。他算准了她不会应允,算准了她宁缺毋滥,算准了她永远待字闺中……若没有杭夏之行,若这世间没有之心,他便事事算准了罢?
  而如今,他利用了她的双亲,利用了她的孝心。之心的泪,自己的痛,都因了这个男人。无论如何,她不会容他肆意以为这世间一切,皆于他掌握之中!
  “缎儿,你去听听他在前厅与爹娘说什么……算了,你不要去,你行事最是毛躁,惊动了他反而不好。绮儿,你去。”
  罗三小姐甩帕,不紧不慢道:“姐姐好眼光哦,绮儿这就去。”
  罗二小姐娇跺蛮足,不依道:“嗯呀,姐姐,人家……”
  “缎儿去帮我查一个人,查准了,帮我约她,就说罗大小姐有请。”
  江北鸿,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若你一定要算计到底,本小姐便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贤侄,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你早有婚娶,以缜儿的性子,她不可能与人共事一夫。今后,你们便以兄妹相称罢。”罗子缣看着这个出色男儿,不无遗憾,想着自己的女儿与他,本是璧人一对,无奈造化弄人,有缘无分。
  江北鸿垂眸,深知多说无益。罗家二老的固执已非一日,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将罗缜硬生生接回家门?“小侄想见缜儿一面,当面向她对多年前的大错致歉。”
  “这……”罗子缣拈须,“待我问过缜儿的意愿,再来回你。”那个女儿,昔日与他最亲,但自返家,显然疏离,理智懂事如缜儿,也不解这天下父母心啊。
  “缜儿她近来可好?怎未见她到铺间打理?”
  “哎,那孩子自回来后,少出家门,好在缎儿和绮儿早就能独当一面。算了,经过了这事,老夫别无所求,只要一家安乐,也就够了。”
  当年,她只三日便出现在罗家铺面,无事人般地洽商主事。纵是佯作坚强,至少尚能佯装,如今,一个痴儿让她连佯装也不能了?
  罗绮将所闻所听,一字未落转给了长姐。罗绮的记忆力由来惊人,心算之术更是少有人及,就如罗缜说的“绮儿生来,就该是商贾之女”。
  “小姐,玉韶公主来了。”姐妹两人正在谋划应对,纨素来报。
  罗缜讶然起身,“有请公主。”
  罗绮不想见皇家之人,飞速撤下。
  环佩叮当,香风盈人,有美如仪。
  玉韶,当今国君最宠的幼女是也。罗缜十三岁时,随父进宫,与十岁的小公主相识。话说人之情谊,无论友情爱情,皆须“缘”字,小公主也算刁蛮,偏与罗缜相处时,甚是乖巧讨喜。对女儿向来头疼的国后,因此亦赏识罗缜,邀她每月有两三日进宫倍伴爱女。几载下来,罗缜便成了玉韶公主情谊最笃的闺中密友。
  “缜姐姐,你回了玉夏国,怎也不去看我?”小公主方至,即发娇嗔,“是不是有了佳婿,就忘了韶儿?”
  罗缜支颐哀叹,“公主好没良心,我前些日子辛辛苦苦让人给公主府送去杭夏国的特产,又知公主大婚在即,连夜赶了几幅绣图出来。公主不念罗缜的好也就罢了,还来责怪,罗缜好委屈哦。”
  “哼,缜姐姐你少来。”玉韶提耸小巧鼻子,“既然没忘韶儿,怎回了玉夏国不去看我?”
  “公主不日大婚,罗缜哪敢打扰?何况,罗缜这病恹恹的身子,也不敢去扰了公主的喜气。”
  “缜姐姐病了?”玉韶娇美小脸当时挂上忧色,“可看了大夫?要不要紧?”
  罗缜抚了抚胸口闷堵处,“还不曾,本来以为是暑末的闷热所致,但一连十几日还不见好转,才想找个大夫来瞧瞧。”
  “先号号脉罢。”玉韶撇首对身后宫婢道,“融绘,你给缜姐姐看看脉相。”
  罗缜也不推辞,捋袖露了腕来,“有劳融绘了。”
  君王之家,至尊至贵之处,亦是至险至恶之地。国君为护佑自小失母由国后收养的女儿,除却周密的防护,亦安排了精通岐黄解毒之术的宫婢贴身随侍,为的是防人投毒及中毒后可及时医治。这个秘密,除却公主父女,只有公主的贴身嬷嬷与罗缜悉底。
  “恭喜罗小姐了。”融绘喜滋滋道贺,“您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
  呃?罗缜清涓美眸瞠盯着宫婢秀脸,愕然。
  融绘笑回:“已经三个多月了,您需小心保胎呢。”
  “太好了,太好了,缜姐姐,您有喜了呢。”玉韶握着她的手,摇了又摇,喜笑颜开的模样如同自己要做母亲。
  纨素亦迭声恭喜:小姐有了喜,无论如何,老爷夫人不会阻拦小姐与姑爷团圆了罢?
  罗缜手在腹上游移,仍是不敢置信:有喜了?这里面,有一团自己与之心的骨肉了?这……世上,怎会有这等奇妙的事?
  “缜姐姐,等我嫁至杭夏国,我们比比看,谁生下的娃娃更漂亮,好不好?”
  “呃?”罗缜又是一愣,“公主要嫁去杭夏国?”
  公主的意外来访,却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惊喜,使罗缜更是归心如箭。但愈是急,才愈要稳,失败不得。
  缎儿行事利索,未负她所望,仅两天工夫,已替她约定了人。想来,对方也迫不及待想见她……
  “缜儿。”
  “爹?”罗缜停了思量,止了刺绣,抬眸望父。
  父女俩面面相对,竟似有几分生疏。罗子缣心里叹一声,“在绣帕子?”
  “嗯。”罗缜漫不经心地应着,起了身,为父亲倒了一杯茶,继续手里的活计。嫩绿缎面上,一只鲤鱼鲜活欲出,一针一线,柔情尽付。因为这不是一块帕子,而是一条肚兜,她肚里那条小生命将来的贴身之物。
  “我听说,这几日,你的胃口好多了?”
  “是好多了。”为了小之心,她怎可能再轻忽自己?
  “缜儿,我知道,你还在怨爹将你强拉回来。可是,爹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你为了这个家将自己的幸福赔上……”
  “爹,我很奇怪,你和娘怎就一口断定我不幸福?”
  “嗯?”
  “还是,您和娘比我更在意我的相公是不是一个痴儿,是不是可以让你们炫耀得出去?”
  “缜儿!”罗子缣面颜青赭交错,厉声大喝,“爹娘的疼爱就被你践踏至斯吗?”
  “……缜儿失言了。”罗缜覆眉。她那些话,委实过了。爹和娘为了她,连皇命也可违背,她怎能作如此揣度?爹和娘或者是为了面子,却是为了她的面子,他们不想再让女儿遭受四年前的嘲笑讥讽,便一厢断定之心不能给她想要的幸福,哪怕他们相信她当真觉得幸福。
  “哎。”罗子缣又是一声重叹,眉宇间皱褶重重,“缜儿,你对江北鸿这个人,是如何想的?”
  “伪君子一个。”
  “……呃?”女儿这轻描淡写的回答,使罗子缣下面的话倒无从接口了。
  “爹怎会提起这人?”
  女儿的适时一问,又使罗子缣得以续接话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当初也是误会一场,他才会做出那等事。过往的事,莫耿耿于怀了罢。”
  “爹,若不是了解您够深,我会以为,您在劝女儿与他重修旧好。”
  “……他成了亲,我自然知道。缜儿,你当初,曾经那样喜欢他,现在……”
  “现在,我喜欢相公。”
  罗子缣笑容僵在脸上。这算是女儿从小到大给他脸色最重的时候罢?捏捏眉心,“缜儿,北鸿想见你一面。”
  “好啊。”
  呃?没料到女儿会爽快应允,罗大皇商意外连连,又是半晌无声。
  罗缜仰眸,绽颜一笑,“爹,明天我应了玉韶公主之约,后天如何?后天未时,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元微亭。”
  江公子,届时,小女子将盛情恭候。
  “缜儿,你记得吗?在这元微亭里,你曾为我抚琴作画。”江北鸿凝注着眼前秀靥,热切道。今日的她,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青丝松松绾就,玉钗斜斜饰成,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未缚的长发贴鬓垂下,风来漫扬,道不尽风流姿态……
  “江公子,你的夫人,便是你那位青梅竹马自幼订婚的佳人罢?那个因为你家里的突然破败致使喜礼行至一半的未婚妻?”
  江北鸿一怔。
  “你爱她吗?当在此和罗缜共忆往昔时,你可曾觉得愧对你的夫人?”
  江北鸿眼眸浅眯,“缜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听爹说,你不计较罗缜曾于人为妇,有意与罗缜重续前缘,可有此事?”
  “缜儿,是我害你至斯,我理应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
  “只是责任吗?”罗缜嫣然一笑,涓水般的美眸潋起薄雾氤氲,“你对缜儿,除了责任以外,没有半丝情感?”
  “有。”江北鸿涩声,“而且,你知道的,不是吗?否则,你不会再见我。当年,我是为复仇近你身畔,尽管我已察到了自己的心动,亦无法舍弃肩头的责任与你厮守,我无法给自己那个奢侈的幸福。你可知,在喜堂上,那些话,伤你的同时,亦将我自己伤了,在那个刹那我痛彻肺腑……”
  罗缜愿意相信,他此时的话定然有几分是真的。曾经的豆蔻纯美,曾经的芳心暗许,那个自江边凌波飞来,救了舟上险要落水的自己的少年……“但显然,还是不够疼,至少没有疼到影响你的判断,影响你的决定。你仍是义无反顾地拔足离去,将我一个人,扔在喜堂上接受众人的怜悯与嘲笑。”
  “缜儿!” 江北鸿伸手欲捉起她扶在石案上的素手,罗缜飞快拿开。他无奈苦哂,“你有恨有怨都好,可否给我机会,让我慢慢偿还?”
  “我不需要别人偿债,与一个只知道偿还的人在一起,罗缜情何以堪?就算有债,就当我前生欠你今生偿还好了。”
  “缜儿,你明明晓得……”
  罗缜抬着一双美丽双眸,殷殷待他下语。
  如此似曾相识的柔波,令江北鸿心头一热,“你明明晓得,我喜欢你,到今日我还是喜欢你。否则,我怎会千里迢迢跑去杭夏国,只为弥补我的过错?”
  “有多喜欢呢?与你的夫人相比,孰轻孰重?”
  江北鸿俊脸微窒,“你不必与她相比,我……”
  “你要娶罗缜的事,你的夫人可曾知道?她可否乐意与人共侍一夫?”柔和的眸光,瞬也不瞬地捉住男人脸上的每寸变化,柔声求诘,“还是,你想瞒着她,来一个异地双妻,让罗缜与令夫人各安一隅?”
  “缜儿,琪儿与我自幼便有婚约,她为与一贫如洗的我长相厮守,背井离乡,抛去富贵之家,我必须照顾她。”
  “又是责任?难道你对令夫人没有一丝爱意?”
  “我不会再负你,亦不会负她!”
  顾左右而言他,是男人的通病吗?罗缜忽道:“好一个两全之法,好一个多情重诺的儿郎,江夫人,对你家夫君的表现,可还满意?”
  亭外层层花木之后,一位素襦淡裙的丽妇蹀躞迈出,失血的脸色将花木间白茶花的颜色比下。
  “琪儿……”江北鸿一震,瞬间即明白发生了何事,一对冷黑眸子倏转罗缜,“缜儿,你……”
  扶着纨素的手,罗缜含笑微揖,“两位小别重逢,罗缜不介意出借自家地方供两位在此慢叙。”
  她一足稍抬,那位丽妇已在悲凉失望地看过丈夫一眼后,旋身掩面疾逃。
  “琪儿!”江北鸿忧唤一声,转头深望罗缜,“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
  罗缜挑眉,“其实,我们是一路人,都容不得别人对不起自己,你最能明白我为何要如此。你不追吗,你的夫人如此伤心,不怕出了意外?”
  江北鸿给她凛厉一睇,拔身如鸿,向妻子跃追而去。
  罗缜浅笑吟吟,“缎儿,绮儿,出来。”
  罗缎、罗绮各自贼兮兮由花木后跳出,围到姐姐近旁叽喳开语:“姐姐好强哦,方才有那样一刹,我还以为你当真又被江北鸿打动了,着实替姐夫担心了一把呢。”
  罗缜勾茶就杯,“纨素,帮我给太平湖的魏大当家递话,他不是一直念着要还我三年前赠粮救了他上下几千口人命的人情吗?兹此,帮我盯紧江北鸿的黑道势力,保我罗家无虞。来年,我还可以大方施赠。”
  “是。”
  “缎儿,江北鸿最近好像在和人谈一笔皮毛生意,你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
  “绮儿,看好自家铺子,别让人有机可乘。”
  “好说,罗大小姐。”
  “好,我要晕倒了,你们快去惊惶失措地禀报爹娘。”
  “……”
  
  第十二章 喜迎君来  
  “造孽呀造孽,那个姓江的小子要伤害我们家缜儿几次才够啊?”戚氏泪眼迷蒙地望着昏沉未醒的女儿,“老爷,您怎能让那个姓江的去见咱们家缜儿呢?”
  见女儿如此,罗子缣亦是悔,“缎儿,绮儿,北鸿的妻子怎会出现在园子里?”
  “爹。”罗绮软软绵绵开嗓,俏丽的眉眼全是无辜,“我和二姐才从铺子里回来,就见咱们家门前有个女子徘徊又徘徊。咱们上前一问,才知是江北鸿的妻子。同为女子,见她如此凄楚无助,自然带她进来寻夫。可谁能想,她会辱骂姐姐,把姐姐气晕了过去呢?”对不住了,江夫人,只得牺牲一下你的名声,你就替你的丈夫向姐姐赎一下罪过罢。
  对罗绮这睁眼说瞎话的工夫,罗缎自愧不如。罗二小姐最擅长的,是与人的正面交锋,这暗里折腾人的心计,自家的三妞方是个中翘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罗子缣怒火灼灼,“吩咐下去,以后江北鸿为我罗家拒绝往来之人!”
  “好,缎儿这就去!”罗缎一溜烟跑了。
  “大夫,我女儿到底怎么样?”戚氏不管其他,只想知女儿是否安好。
  外室,以悬丝号脉的大夫睁了眼,问:“若老朽不曾记错,令爱半年前出嫁了是不是?”那场送婚排场,少有人能忘,而在场中人,二小姐、三小姐均是女儿装扮,病中这位又是如此,出嫁的自然是她没错了。
  “……您只管说我女儿到底是患了什么病?”
  “令爱已有百余日的身孕了。”
  “什么?”罗子缣与夫人,当场皆作石化。
  罗绮则挑挑眉,咧了小嘴,拍了小手,“太好了,太好了,姐姐有喜了,缎儿要做姨娘了!纨素纨素,还不赏大夫银子?”
  纨素笑意晏宴,“三小姐,奴婢正好手头没有银子,不如让您的小纫先替奴婢付了?”
  三小姐的贴身丫头小纫斜眼瞪来,却自袖囊里取了一锭银子给了大夫,“这是赏您的,您快给咱们家小姐开几付安胎的方子。”
  “一定一定。”大夫接了赏银,连连道谢,随丫鬟到前厅开方子去了。
  “姐姐醒了!”罗绮雀跃上前,扶着长姐半倚起身,然后俯在姐姐耳边。旁观者看来,必定以为是姐妹情深相拥而泣。“姐姐,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你家丫头才坑了小妹一锭银子,你记得要还喽。”
  罗缜不胜娇弱地倚在幼妹肩头,掩嘴咳道:“姐妹之间,不必客套,那银子就当你给甥儿的见面礼了。”
  “既然如此,小妹也便不需为甥儿另备礼物了,多谢姐姐为小妹省钱……”
  姐妹之间如斯“亲密”,戚氏怎知?她只是无限酸楚地望着女儿,“缜儿,你怎会如此命苦?怎么会?”
  “女儿可是患上了什么大病吗?”
  “不是啦,姐姐。您是有喜了,要给绮儿添一个甥儿了呢。”
  “真的?”罗缜顿时颜开,“当真有喜了?”
  戚氏望了丈夫一眼,夫妻两人望着女儿这多日不现的欢靥,俱发叹息。
  为这个未来的小生命,罗家三姐妹一起忙碌起来。
  罗缎花两日工夫,织了几匹适宜新生儿贴身穿着的软棉丝布。罗绮则执剪修裁,绣了锦鲤、芝兰、福禄等祥瑞之物,再交由姐姐亲手缝合。
  “缜儿……”戚氏进门,正见女儿满面柔慈地举着小袄小鞋端量,步子不由迈得踟蹰。
  “娘,您快来,看我做的这个小鞋,多大的孩儿穿得下?”
  “缜儿。”戚氏坐在女儿旁边,“你可想过,这个孩子有可能与他的父亲一般……”
  罗缜欢欣晴好的颜陡浮阴翳,“所以呢?”
  戚氏一愣,被女儿眸内的锐利吓住,“缜儿?”
  “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智是愚,都是我的骨肉,我都会疼他爱他。当初,若我们姐妹三个中有人如相公,爹和娘便会弃之不要吗?相信公公婆婆纵算是在妊中晓得相公会如此,亦会生下相公……娘,告诉我,您那个想法只是您的一闪之念还是您和爹商量后的打算?您想让缜儿在自己家里也不能放心用膳安心食药吗?”
  “……缜儿,你……娘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孩子若当真是个痴儿,一到这世间,便要遭受别人的歧视生活,你想他可能快乐吗?”
  “难道智全之人,就不会受人鄙视吗?当年缜儿被江北鸿所弃,那些嘲弄、讥讽甚至污辱比相公一生受到的怕都要多,若非经受者是缜儿,怕早是三尺白绫,一湖碧水!”
  戚氏嗫嚅:“缜儿,娘以为你不在意那些……”
  “没有谁会不在意!尤其,我曾经是站在云端接受别人的敬羡和仰慕,突然之间,跌入泥淖之中。在蜂拥而来的笑哗声里,我除了装成不在意,还能如何?我哭泣悲伤,只会如了他们的意,我的凄楚无助换不来任何人的怜惜,只会使那些人更享受这病态的快乐!别人越是认为我该俯首敛息,我欲要仰头活得光鲜亮丽,愈是认为我该垂眉任欺,我的反击愈是该狠利!您可曾知道有一个市井长舌妇人当面骂女儿‘破鞋’吗?”
  “什么?”戚氏瞪圆了双眼:这……凭罗家的财势,闲言碎语也只敢是背后施放,竟有人……
  “那个妇人睥睨着骂我,可能,骂我这样她往常仰视过的人,使她觉得成就非凡。她以为我不敢如何或是不屑如何,但我当着她的面,让纨素割了她家一只朝我狂吠的狗的舌头。兹那时,再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戚氏掩了嘴。难怪人家说,自己家的女儿不好招惹,原来原来……
  罗缜指抚腹上,“这个孩子若如我相公,我会教他读书写字安身立命之法,我会给他足够的爱使他快乐。但外人的嘲讽,我不会帮他挡上,只当是他成长中的荆棘助他识得这个世界。但若有人敢伤他一根汗毛,我会使那些人明白,这世界有多残酷。”
  见母亲脸色不宁,似是被自己吓坏了,罗缜一笑,“娘,我这样告诉您,是想让您晓得,不管是智是弱,外间的伤害都会存在,关键看我们如何对待如何生活。这个孩子,只要我们爱他就好,人所在乎的,不也只有该爱自己的人是否爱自己吗?外人,本来就不必一定要对你好是不是?若是缜儿在那时,回到家中没有爹和娘的安慰呵护,没有两个妹妹的支持,孤立无援的我纵是熬了过去,也必然伤痕累累罢?”
  罗子缣在窗外,听了女儿的一席话,不禁冷汗涔涔,愧疚,且后怕,幸好没有自作主张,幸好……若是,若是……他们定然会失去这个女儿,幸好啊,幸好……
  因为罗缜肚里的那个孩子,罗缎近段时日在外,不管是洽商还是看铺,心窝里总似趴了一只小鼠般的痒痒挠挠,总想快些回家,看看姐姐的肚子是不是又翘了一寸,那个没谋面的甥儿有没有如自己的所愿折腾他的老娘……
  “啊……”一只手攫了她臂拉进小巷时,惊叫还未成,另一只手掩了她口。但二小姐又岂是个任人宰割的,腿蹬脚踢,张牙舞爪,甩头摆尾,直到耳畔一声熟悉的低嗓:“是我。”
  姑奶奶知道你是哪只大头鬼啊?来人见她停了挣拽掩掌稍松,罗缎张开小牙,呼哧哧咬上那人掌心。
  “你……”良之行瞪着这只有牙又带爪的小野猫,咬牙道,“你可以咬得再重些!”
  “呸呸呸,猪蹄好难吃!”罗缎拿了手帕,拭去唇间腥意,睨着这张冷脸,“姓良的,你做什么?若本小姐的丫头在,你这只手就该断了!”
  良之行冷哼,“说得如此得意,我还以为能使本少爷断手的是罗二小姐呢。”
  罗缎甫想反唇相讥,忽惊嚷:“你怎么会在此?”
  “我良家的媳妇被你们带来这久,良家自然要接人回去。”良之行发现,这小女子鼓颊时,两腮便似开出两朵桃花,艳丽不可方物……撇开眸,冷道,“一个女子,孤身行路,真若遇上歹人,看你能如何?”
  “谁说本小姐是孤身行路,我的丫头买些物件便回来。”
  “我若真是歹人,她回来便晚了!”这玉夏国民风委实开放,经常见女子独自来去,但像她这样的美貌女子,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歹心,尤其还是罗大皇商家的二小姐。
  “你管我……”惯有的冷言冷语吐了一半,罗缎倏尔眯了妍美瞳眸,丰润双唇挑出狡黠弧度,“冷面瓜,你在担心我?”
  良之行如遇蜂螯,避出三步开外,寒嗤一声:“谁在担心你!”
  罗缎抱肩,打量这男子,“话说,你这个人除了面冷一点,人呆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哦,本小姐似乎看上你了呢。”
  “你……”这人与她的姐姐,还真有天大的不同,谁能料到,自己竟被一个黄毛丫头给调戏了?“可惜了,本少爷没有看上你!”
  “哎。”罗缎姐摇头哀叹,“那只能说明你没有眼光。怪了,本小姐如此好的眼光,怎会看上一个没有眼光的呆瓜?回头要去看看眼疾才行呢。”
  再和她扯这些七七八八,良之行估计有人今日会吐血而死,“大嫂如今怎么样?”
  “很好。”能吃能睡,晕吐少得不能再少,是个多福的准娘亲。
  “很好?”良之行脸色阴沉,“我大哥为她几近死掉,她活得很好?”
  “喂!”罗缎叉腰,“姓良的,听你话意,是希望我姐姐活得不好?”
  “……我大哥活得很不好!”
  “……姐夫他怎么了?”
  “他在客栈里。”
  “姐夫来了?”
  “不然本少爷怎会在此?”
  罗缎拿点漆般的大眼珠子瞟着他,无辜反诘:“不是为了看本小姐吗?”
  “……”
  “姐姐,不好了!姐姐,不好了!”
  罗缜正拨打着算盘,与罗绮共审着案上的账册。外面的呼叱声由远及近,罗大小姐尚举眸相待,罗三小姐则是很不给面子的充耳未闻。
  “姐姐,姐姐……” 罗缎望见房内并无父母行影,娇喘咻咻道,“姐夫不见了!”
  罗缜蛾眉颦起,“你说什么……”
  “是姐夫,姐夫到了玉夏国。良之行告诉我他在客栈,我便想去看一眼姐夫的情形再回来禀姐姐,但到客栈里,发现姐夫不见了!”
  这呆子,竟再次千里至此?“范程有没有跟着他?”
  “听良之行说,那个跟随似乎家里出了什么事,告了长假。”
  罗缜真正焦急起来,“相公一个人……”怕他不会用异能保护自己,又怕他以异能伤人,不管是被人欺辱,还是被人当成妖孽……
  “缎儿,绮儿,你们各自带上缬儿和小纫,帮我寻人去……不,事到如今,也不怕爹娘晓得了,把相公的容貌告诉家里的下人,将他们都派出去找人!”
  “姐姐,你不要急,你这个情形,不能急呢。”
  “我晓得分寸,纨素,随我走!”
  先前一人独坐,总在想,第一次别离时,总似能听到相公唤声,为何此次却似杳无音讯?是不是这个呆子生气了?于是打定主意不再想她?
  这一次千里寻来,足以表明他还是想她念她,这个呆子……
  “纨素,你说相公,他会去哪里呢?相公他虽然孩子心性,但最不想别人为他担忧, 这一次怎会撇下之行一人离开呢?”满目茫茫,哪里有相公影踪?
  “小姐,奴婢不知道姑爷会去哪里,但奴婢敢断定,若姑爷知道小姐住在哪里,他必然会去哪里……”
  罗缜稍怔:“你说什么?”
  “……嗯?”
  “你说我在哪里,相公便会去哪里,是不是?”
  “是哦,可惜姑爷并不知道咱们罗府在何地……”
  罗缜陡现冁然,“我知相公在何处了,纨素快走!”
  “小姐?”
  “快,到那门前,你先给相公买只烤鸡再买些包子过来。”
  “……奴婢也明白了!”
  这个傻相公,果然在这里。凝着室门前阶上捧颊席地而坐的孤影,罗缜泪悬秀睫。
  这个呆子,竟然记得此地,该说他痴得可爱,还是执得别扭?好在这处是姐妹三人休憩的独院,闲杂人不会随意踏入。
  “相公?”
  仰望天际的某人甩甩大脑袋,“之心又做梦了喔。”
  傻瓜。罗缜失笑,“呆子。”
  “嘻,之心还听见娘子的笑声了,之心这次的梦好好喔。”
  受不了他。罗缜轻步上前,出手捏住那久违了的元宝大耳,“相公。”
  “嘻,娘子你再捏再捏啦,这次不要那么快走啦……”
  这呆子,总之就是不肯看她是不是?罗缜俯下身,覆上两片红唇:看你这呆子梦做到几时。
  “……唔……之心还要啦,娘子,再亲之心……”某人干脆闭上双眼,专心做“梦”。
  罗缜一气,不轻不重地咬上他递来的舌尖。
  “喔,疼啦……”终于,某人美眸大瞠,盯紧了眼前人。
  “醒了没?”
  之心眨着睫,又是爱恋,又是欢喜,“之心这次的梦真的好好好好,之心醒了,娘子还在哦。”
  “呆子,你压根就没有做梦!”
  “娘子,之心不是在做梦哦?”
  “是。”
  “珍儿,之心真的不是在做梦哦?”
  “对。”
  “珍儿,之心不是在……唔,疼!”某呆子捂着光洁的脑门,笑得憨甜,“娘子,你再打之心,看之心还会不会疼?”
  罗缜梳理好他的头发,夫命难违,低下头去,在他唇上大咬了一记,挑眉,“疼不疼?”
  “疼喔。”之心摸着唇,脸上绽开喜乐笑意,“嘿嘿,不是做梦,娘子是真娘子,珍儿是真珍儿……可是,娘子再咬一口,之心就更不是做梦了哦。”
  美得你,呆相公,痴相公。罗缜笑乜这张美脸,“饿不饿?”
  “对哦,之心好饿。”尤其看着娘子,更饿呢。
  “小姐,姑爷。”纨素推门进来,将油纸包里的吃食放到案上,又倒了两杯热茶,“奴婢将包子和烤鸡买回来了……”
  “纨纨!”之心跳起,兴奋大叫,“你好不好?范范很想你哦。”
  纨素小脸顿时绯红,“姑爷,您不要叫奴婢那个名字啦,还有还有,奴婢才不要那个废物想!”
  “谁是废物啊,纨纨?”
  “就是……哎呀,姑爷,人家不叫纨纨啦。”
  “那谁是废物啊,纨纨?”
  “哎呀……”
  罗缜不理这两个活宝间的言来语往,牵着他到水盆前,拿了澡豆将他每根指头洗净,拭了个清清透透后,“快去用膳。”
  之心闻了闻自己的手指,又闻了闻娘子的纤指,嘻嘻咧了唇,“珍儿香,之心也香。”
  “还不快去用膳。”
  之心脚下未动,长臂大张将娇小娘子圈抱在胸前,“珍儿,珍儿,珍儿……”
  又来了。纨素撇撇嘴儿,慢悠悠退出房去,拉上门后叹一声:自己这个贴身丫头,真是识趣懂事啊……咦,姑爷方才说,那个废物想自己来着?呸呸呸,谁要他想,哼,粗野人,黑野人!
  “娘子,之心永远不要娘子分开。”
  “好。”罗缜仰首,揽着大头,“想珍儿了吗?”
  “嗯,很想很想很想……一想娘子,之心心就好疼,疼得不想吃饭……”
  “傻瓜。”刮着他瘦了许多亦黯了许多的脸,娇嗔,“我喜欢美美的相公,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饿自己。你看,你把珍儿的相公都饿成什么样了?”
  “可是,珍儿不在,之心心好疼,心疼就吃不下饭啊。”
  罗缜和泪一笑,“现在,能吃了吗?”
  “嗯嗯嗯,之心要吃好多好多,之心要把珍儿的相公喂得饱饱的!”
  这个相公啊。两人四目交缠,竟似用不够这双眼,看不够这张脸……
  “珍儿,之心想……”某人的手,爬上娘子酥胸。
  罗缜甩手打下,“去吃饭!”
  之心抿抿嘴,“可是,之心想……”
  臭相公,不知道饱暖才能思……咳咳,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能思!“吃完饭,珍儿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之心哦。”
  呜呜……娘子最大,吃不到糖,之心只得无限委屈地退而求其次,“亲亲好不好?”
  “好。”罗缜翘足在他薄唇上一触,却在他欲汲香时马上分开,“去,乖乖吃饭。”
  “珍儿欺负之心!”某人鼓了颊,幽怨申诉。
  “再不去吃,别想珍儿喂你哦。”
  申诉无效,反遭恐吓,之心气鼓鼓坐到桌边,“娘子来喂!”
  臭相公,长脾气了是不是?罗缜捏了捏他鼻尖,扯了扯他耳垂,喂大狗来也。
  其实,某呆子委实饿坏了,一路虽有之行照顾,但心里念着娘子,就什么也吃不下。如今见着朝思暮想的人儿,空了许久的肚肠自然就辘辘叫唤起来,尤其娘子素手喂下的东西,既香且甜。近半只鸡、五六个小包子下肚,之心仍然张着嘴。罗缜却不喂了。
  “娘子。”
  罗缜持巾揩揩他唇上与自己指间的油渍,端了茶给他,“你胃肠空了太久,不能一气吃太多,先喝杯茶。”
  咕咚咕咚一气喝完,之心黑丽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娘子,“珍儿,那个天大的好消息是什么啊?”
  这呆子记性倒好。“我的相公要做爹了。”
  “……”某呆子嘴眸大张,显然,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吓坏了他。
  而罗缜,好整以暇,笑得好不温柔,“相公是喜欢小之心还是小珍儿?”
  “娘子……”
  “我喜欢小之心哦,这样一来,珍儿就有两个之心可以欺负了是不是?若他是小之心,学名自然由爹娘来取,乳名我们叫他‘宝儿’好不好?若是小珍儿,就叫‘贝儿’……”
  “娘子!”之心跺足一跳,哇哇大叫,“之心为什么要做爹?”
  “……”敢情她说了半晌,都是对着一只大笨牛弹琴吗?
  “之心不要做爹啦,之心要做之心,要做珍儿的相公,之心不做爹!”
  罗缜望着在原地跳了又转转了又跳的相公,无力问:“……你以为‘爹’是什么?”
  “是爹啊,爹不能和娘子在一起,爹要和娘在一起。可是,可是,之心要娘子……不做爹啦,娘子,好不好?好不好?”
  世上需要费尽唇舌才能使自家相公明白“做爹”意味着什么的娘子,只有自己罢?
  而当那呆子晓得娘子现下的肚里有个娃娃,生出来以后会叫他“爹爹”,仍呆怔了良久,定定盯着娘子不语。
  在罗缜以为自己又是徒费口涎时,之心忽一声大叫,满屋圈跑,“娘子肚里有小宝宝,要叫之心爹,娘子肚子里有小宝宝,要叫之心爹,之心是做小宝宝的爹,不是那个爹!纨纨,之心要做爹了!风爷爷,之心要做爹了!之行,之心要……咦,之行咧?”
  罗缜招手,“相公,过来。”
  “喔。”某大狗摇着尾巴蹭到娘子跟前,大眼睛眨巴眨巴。
  “去榻上歇着。”
  “可是之行……”
  “我已经派人告诉他了。你若真如此担心,下次就不要无声无响跑了,明白吗?”
  “可是,之心想珍儿啊。”
  好相公。罗缜揉着他肥软耳垂,“以后一个人在外时,不要笑,不要说话,旁人问你什么,也不要理。想吃什么时,尽管拿银子给人,然后瞪着他,他自然就会把吃食和零钱给你,好不好?”不言不笑的相公,她见过,无端由地,会令人有三分惧,惧便不敢欺,是人之本性。
  “之心听娘子的,之心很乖,娘子亲亲之心好不好?”
  臭相公,卖乖讨赏,小狗。罗缜踮了脚尖,揽了他颈,唇儿才触上,已被这只狗儿叼住,亲亲密密柔柔腻腻地纠缠……
  半个时辰后。
  “歇着罢,睡醒了,我带你去我家。”
  “珍儿的家?”
  “是珍儿长大的地方哦,相公想不想看?”
  “想!想!想!现在就去看?”
  “你困了。” 罗缜素手覆上这呆子的长睫,“睡罢。”
  某呆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当真睡意蒙眬,咕咕哝哝问:“娘子。”
  “嗯?”
  “有了小宝宝,真的不能要娘子了吗?”
  罗缜面上一红,啐道:“睡觉!”
  望着由外携手而来的一对俪人,尤其是女儿面上的神色,罗家二老已知,这一对人儿,任是谁,也分不开了。
  “爹,娘。”罗缜跪在客厅中央。之心见状,立即随娘子跪下,且近了又近,紧紧握着娘子柔软素手。
  “爹和娘也看到了,相公他千里寻来,请二老允准女儿随相公返家。”
  “缜儿,你这是何苦,你……”戚氏摇首,未语泪先流。
  “娘,您和爹一直断定缜儿是为了这个家才嫁与相公,但事实并非如此。若苦无良策,缜儿也许当真会行此道。但缜儿与玉韶公主的情谊,您不会不知,只要玉韶公主在国君面前递上一句话,两家婚约即可作废,对罗家产生不了任何威胁。缜儿嫁给相公,只是因为缜儿喜欢相公。喜欢上相公,缜儿也有过犹豫彷徨,所以会在那次逃回玉夏国。而相公追了来,缜儿便再也逃不开了。缜儿唯一的愧疚,是以欺骗爹娘之法方嫁得相公。可是,事情重来一次,缜儿亦会如此。没有相公,缜儿或不会死,但必然了无生趣。爹,娘,请您成全缜儿罢。”
  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娘子。娘子的话,他并未全懂,但他懂得娘子的情,知道娘子的意。珍儿爱之心,珍儿好爱好爱之心……“爹,娘。”他昂了首,提了声,没有憨笑,没有乖巧,一对黑丽的眸内,跃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之芒,“请您们将娘子交给之心!”
  对着这样一张脸,罗子缣没办法疾言厉色,缓道:“为何?我们为何要将缜儿交给你?”
  “之心爱娘子!”
  “你爱我的缜儿,是因为缜儿对你好。若果这世上有另一个人如缜儿这般对你,你也会爱上那人,不是吗?”
  罗缜遽然怔住。爹就是爹,这话如一只无头之矢,刺上时,不破不痛,但肌理之内,自有隐伤。她何尝没如此想过?只是,不愿庸人自扰,逼自己不作深想而已。
  “不!”之心毅然摇首,脆朗声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娘子对之心还好!不是娘子的人,之心都不要!之心只要娘子!”
  罗子缣一双在商场游走冶成的隐利伏锐的眼,与之心纯黑双瞳遭逢。后者没有退避,就那样全然纯真地迎望。陡然,他挥手,“缜儿,你随他去罢。”
  戚氏惊呼:“老爷?!”
  “缜儿你记住,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从此以后,你不再是罗家大小姐,明白吗?”
  罗缜倏尔抬眸,“爹?”
  罗缎、罗绮在旁大叫:“爹,您糊涂了?您不准姐姐再进家门?”
  “放肆!”罗子缣拍案,将两女吓得掩口退下,“缜儿,爹从来没有冀望你嫁得金龟婿,入得王侯门,但是,这个女婿也绝不在爹的期望之中。但,既然你认为他比爹和娘重要,那么,你便随他去罢。”
  罗缜忍住涌眶珠泪,“爹……”
  罗子缣别开眼,目光透过挑窗,望向初秋天际,“走罢。”
  “……爹,若您的外孙出世,也不能回来探望你们吗?”
  “捎封信就好,让我们知道是男是女即可。”
  攥紧丈夫的手,罗缜俯地三叩首,“女儿拜别爹娘。”一滴珠泪,洒进地上软毯,润去无声。而后,起身,转步。
  “缜儿。”罗子缣目注女儿瘦薄背影,“记住,爹和娘是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女儿定然不负爹娘的期望。”罗缜迈出门槛,迈下红木木阶,置足青板石甬。此条路,直通大门,大门外,是离路迢迢。嫁时虽亦有过惆怅别情,但彼时心里确信,这扇门永为她而开。而此回步出,便再也走不回来了吗?
  “缜儿……娘的缜儿……”
  母亲的泣唤,令罗缜身形一窒。
  “姐姐,我们送你!”罗缎、罗绮追来,俯在她耳边,“姐姐,别心软,爹和娘一个是红脸,一个是白脸。你此时若不走,势必和姐夫分开,你舍得吗?”
  “对哦,姐姐,你还不知爹娘的脾气,他们那么爱你,等你生了娃娃,抱来给他们玩上一玩,什么气也便消了,快走!”
  这还真是当局者迷呢。罗缜破涕为笑,放开步子。
  “娘子,之心不怕辛苦,之心可以跪在那里,直到爹和娘喜欢之心。”
  “相公……”
  罗缎一掌拍上俊美姐夫的肩头,“姐夫,没用啦,他们就是这个顽固脾气。等过了这阵,再来商量如何对付他们,此时,做什么都没有用,走啦走啦……冷面呆瓜?”
  罗府门前,良之行正伫立如松。
  “冷面瓜,我警告你哦,你们良家再敢对不起我姐姐,本姑娘定然不会罢休……”
  良之行斜睨她一眼,迎上大哥大嫂,“回客栈吗?”
  罗缜未放过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绮儿,你陪我回客栈。缎儿,你带之行到铺子里将我的缂机带上,那是爹伊始便答应给我的嫁妆。”
  罗缎噘唇,“冷面呆瓜,走啦!”
  良之行闷声不响,紧随其后。
  罗绮转了转亮丽瞳仁,“姐姐,二姐和那个人……”
  罗缜一笑,“如你所想。”
  “喔。”罗绮偎上姐姐肩头,“姐姐……”
  “怎么了?”
  “怎会连二姐也动心了呢?不动心不可以吗?”
  小丫头为情所苦了?此次回来,因自己也受相思煎熬,未去关注这丫头的情绪,恍惚中,绮儿的确有些萎靡。
  “姐姐,我随你到杭夏国住一阵子好不好?”
  “如此严重吗?”
  “……他是个王爷,我不想和他纠缠。”
  “他有了妻妾?”
  “那倒不曾……哦,是没有娶妻,至于有没有妾,谁又知道?皇族中人十三四岁便可纳妾,没有才怪。而且,皇家的规矩礼仪太多,我不想惹那麻烦。”
  “你这样对他说了?”
  “嗯。”
  “他仍是缠你?”
  “……他走了,再也没有来……”
  敢情,小丫头赶走人后,又怅然若失了?“随我到杭夏,你会好些?”
  “至少,人家不会那样乱,每日望着店门,既盼他来,又怕他来。胸口总似有只爪子,挠得心又痛又痒。”
  “好罢,你随我去,但愿此行能让你明白,你要的是什么。”
  罗绮愁颜顿开,“谢谢姐姐!”
  这一路,并不寂寞,有粘人的相公,有爱娇的绮儿,肚腹内,还有一个正在长大的小小人儿。偎坐在车内软褥,一行人欣赏沿路风光,秋风送爽,鸟语花香,好生惬意。
  但返至杭夏良家,迎接她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一进门,一位大美人即扑上来抱住了自家相公的一只臂膀。罗缜秀眉轻挑,含笑静视。倏尔间,那美人向她投来一瞥,目内意味,使她唇边笑意更浓:似乎,自己不在时,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呢。
  “呀……”罗缜手掩腰际,低叫一声。
  “姐姐,你怎么了?”罗绮绵软的嗓,叫得格外地响亮。
  “娘子,娘子!”被人拽行在前的之心掉头,甩了臂便冲来,抱住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痛。”罗缜轻咬下唇,“相公……。”
  “娘子,之行,快拿药来,别让娘子痛啦。”
  良家二老满面忧色,“怎么回事?缜儿你哪里不适?”
  罗绮道:“没准是路途太久,动了胎气,赶紧扶回房内,让良二公子看看。”
  “胎气?”良家二老先是一愣,继而欣喜若狂,“老天啊,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快快,将少夫人搀回房内。之行,你快给你大嫂号脉,开方子安胎,快啊,快!”
  王芸这一迭声的“快”字还在空中打旋,之心早已抱起他的娘子向他们的内院行去。罗缜在丈夫的臂隙中,美眸半拢向那位美人投睇一望:女人的感觉不会错,这位美人,对她的相公,的确有另一番心思……

  第十三章 怒为君起
  “姚小姐啊,她是二夫人的娘家侄女呢。不过,说来也巧,那天大少爷出门找少夫人,竟正遇着从马车上跌下来的姚小姐,救了姚小姐回来。姚小姐又正是过来探望姑姑的。大家原来都是亲戚……”娉儿在女子的探问下,事无巨细,叽叽喳喳禀报完毕。
  姚姑娘,姚依依,好名字,亦好相貌。罗缜挑琴三两声,“纨素,姑爷在哪里?”
  “在后面喂阿黄阿黑呢。”
  “请姑爷进来,他早膳用得太少,娉儿你再备些点心来。”
  娉儿、纨素应一声,各司其职。但不多时,纨素回来了,脸色怪异,“小姐……”
  “怎么了?姑爷不在?”
  “在……只是,那位姚小姐也在……”
  “所以,他不过来?”
  “过来了,可是她也跟来了……”
  “娘子,你找之心!”之心清脆声已传入,跳进来先抱住娘子亲亲,“之心好想娘子……”
  丫头们的忍笑声罗缜已习以为常,但另一个女人的目光,她并没打算习惯。揉抚着相公在自己肩头拱蹭的大头,含笑问:“姚小姐何时来的?”
  姚依依绽开柔到渗人骨里的笑,“罗姐姐好。”
  罗姐姐?“似乎,你该称我表嫂?”
  “啊。”姚依依笑顿一敛,眸儿不胜惶恐地飞眨,“依依又错了吗?依依很笨,姐姐不要惩罚依依,依依向来很笨……”
  哦,是吗?罗缜慈柔一笑,“依依不笨,依依快坐下罢。”
  平心而论,这位姚姑娘的演技的确不弱。若自个家里没有一个罗三小姐,她几乎便要信了。这天下,谁能比罗三小姐更擅长扮演无辜呢?不同的是,绮儿是当真认为自己是家里最笨最纯最软弱最可欺的一个,尽管在用起手段时,从来不曾手软;而眼前这位,是满腹心机佯纯真,较之绮儿,高下立判。
  “依依你不要怕,之心的娘子是世上最好的人,娘子不会像外人那样欺负你。你快来吃点心,这个好吃。”之心将桌上的蜜饯果脯尽推过去,“娘子,依依是之心的新朋友哦。”
  “真的吗?很好呢。”罗缜扬帕擦去他颊上尘泥,“快去洗脸净手,你也来吃。”
  “之心先听听小宝宝。”之心大头偎到娘子已圆凸的腹上,“宝宝,你快长大哦,之心要做爹……”
  罗缜挑弄着相公水流似的长发,“相公,和宝宝说话,不必自称之心哦。”
  “哦,那之心叫之心什么?”
  “你是宝宝的爹,对宝宝说话,当然要自称‘爹’了。”
  “之心知道了!”之心大头重又贴上娘子小腹,“宝宝,是爹哦,你快长大,娘子才不会这么辛苦哦……”
  罗缜眼角眉梢尽含笑,仍分了一丝余光,给那位姚大美人。若没有之心的这份绝色,这美人必然是艳冠群芳;若方才掩饰住了眉间一掠而过的妒意,那必然是我见犹怜。
  “罗姐姐,你会弹琴呢?”
  罗缜颔首,“姚小姐也会?”
  “依依只是粗通,以前看姐姐弹,偷偷在一边学的……罗姐姐,依依可以摸一下这把琴吗?它好漂亮喔。”
  “依依你摸啦,娘子她最好了,她不会不应啦。”之心咚咚跑去,抱了琴来,放到“新朋友”眼前案上,“你快摸,你快摸。”
  “之心哥哥,你真好。”
  “嘿嘿……”
  这位美人,佯纯佯真甚至佯蠢,是为了相公吗?当真聪明得紧。之心自幼受了许多奚落,最能体会智弱之人的弱境,于是,美人将自己置身其境,使之心感同身受……但,如此利用自家相公的善良,她很不喜欢……
  琴弦声响起时,罗缜稍怔。
  但见美人十指如笋,按拂捻抹,指下仙乐轻扬。美人不时含羞举眸,向长身玉立在身畔的翩翩少年递出一个娇柔笑靥。那画面,竟是美可入画……
  啪嚓——“哎呀……”
  这声响,还真是拂人雅兴呢。罗缜回眸,“怎么了?”
  “姐姐,是我啦,方才碰到丫头给姐姐送安胎药汤来,我接了手,一个不防,给摔到地上了。”罗绮小脸上满是惊恐,扑来捉住之心衣角,“吓死绮儿了!绮儿好害怕!姐夫,绮儿好怕呢。”
  “绮儿不怕不怕,娘子不会骂你哦,之心也不会骂你。”之心很大人地拍拍她肩,“可是,娘子要吃药,宝宝才会长大,娘子才不会痛痛……”
  纨素接嘴,“无妨,奴婢到咱们的小厨房再煎就是了。”
  “可是,绮儿仍是好怕,方才那声响如此大,绮儿吓坏了,呜呜呜……”
  罗缜看着绮儿拽着之心呜哭不止,而自己善良的相公,自是随着她走,还不住安慰呵哄。她想,知悉这丫头性子的小纫与纨素,必然暗笑到肚肠纠结了罢?
  “珍儿,绮儿还在哭,娘子……”
  她再不出声,她的相公是不是也要哭了?“绮儿她每次哭了,只要吃些甜点就会好。”
  “喔。”之心将方才推到新朋友面前的几碟点头尽给拨了过来,“绮儿,你吃你吃,不要哭了。你再哭下去,娘子会心疼。娘子心疼,之心也会心疼啦。”
  罗绮抽噎不止,“……呜呜呜,我要姐姐弹琴给我听……”
  “娘子弹琴?”之心飞快将琴持来,“娘子,你快弹!”
  罗缜心里叹气,绮儿将来的相公不管是哪个倒霉男子,希望不会太受折磨,这小妮子啊。
  纤指挑弦,仅一轻响,已闻山间泉鸣。由低至高,由缓到疾,再缓缓回落,虽是秋风初凉时,却觉春风盈面来。鸟呢哝,花绽香,依稀间见得山间脱兔,林间小鹿……
  琴声歇,回韵未止。罗缜推琴,“纨素,端杯茶给我……”
  “哇啊,娘子,好好听喔,娘子,你弹得比依依好听喔,娘子,之心还要听!”
  早膳桌上,良善夫妇赫然在座。且除了之行,下首还坐着那一对见了她便脑袋耷到胸前的姐弟。
  罗缜不动声色,福身见礼。
  倒是良德面有些微愧色:不管怎么说,媳妇曾因二弟媳受过重伤,本是分了家的人突然出现,事前又没有任何知会,难免对不住这个贤惠懂事的儿媳。“缜儿,今儿个是咱们杭夏国的飞花节,按例,今儿个整日全家人都要团聚共餐。所以,你叔叔一家也都来了。”
  “是,儿媳已听相公说过了。叔叔,婶婶,近来还好吗?”
  “好,很好。快坐,快坐,听说你有孕了,不能久站,快来坐下。”言者,是良善。二夫人倒也没有端着冷脸,反有浅浅笑意施过。
  “谢叔叔婶婶。”
  “缜儿,到娘这边坐。今日,我特意叫厨房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糯米团子,里面放了炒熟的酸渣沫,尝尝合不合口。”
  “谢谢娘。”罗缜挨着婆婆坐下。之心自然是坐在娘子另侧。
  良德放目全桌,发话道:“绮儿和依依尚未到,你们去请两位小姐。”
  两个随侍在侧的丫鬟应是,才走几步,嫩绿裙衫的姚依依已在丫头的搀扶下盈盈而入,真个是眉目如画,丽色照人。“良伯父,良伯母,对不起,依依来晚了,依依失礼。”
  “不妨不妨。”王芸一见这孩子楚楚生怜的模样便心生慈爱,又自弟媳口中得知这孩子一场大病之后便较常人迟钝了几分,推及自家爱子,更是心疼,和蔼笑道,“良家没有那么大规矩,人到就好,依依真是乖巧。”
  姚依依嫣着颊,垂着眸,缓缓落座。
  罗缜秀眉稍动,秀目扫过魏婵侧旁那个空位,很显然,那是良家二老为姚美人备下的座位。哪曾想,人家另有选择。
  姚依依对自己身侧的之心娇娇绽颜,“之心哥哥好。”
  “依依好,依依你今天很好看哦。”
  姚依依粉颊更炽,“谢之心哥哥。”
  之心嘻着红唇,“不过没有娘子好看,之心的娘子最好看。”
  罗缜顿即尴尬轻叱:“之心,不要乱说……”
  “娘子就是最好看嘛。”
  罗缜没有去端详大美人此时脸上的表情,但有史以来,首次开始欣赏自家相公这直来直往、口无遮拦的吐语习惯。
  罗绮姗姗来迟,在与良家二老的寒暄中,浸水葡萄般的大眼珠子在空位上打了个旋转,含笑入座。
  早膳开始。
  原本着,若是能平安用毕这顿早膳,罗缜并不打算多事。
  但姚依依,显然当她这位罗家少夫人不存在。
  “之心哥哥,这个好吃吗?”
  “好吃,依依你吃哦。”
  “依依够不到啦……”
  “之心给你夹!”
  “好好吃喔,谢之心哥哥。”
  “不谢不谢……那个你要不要,之心也夹给你?”
  “好,谢之心哥哥。”
  王芸见儿子如此,满目慈柔,深感欣慰,“之心也学会照顾人了,是不是,老爷?”
  “是啊,若当真有个依依般的妹子,说不定之心一早便学会了呢。”
  魏婵叹道:“依依这孩子命苦,我娘家的大哥大嫂都不喜欢这孩子,亏得到了这边,大哥大嫂疼她。”
  王芸摇首,颇不认同,“怎能如此?自家的孩儿怎能不疼?你那大哥大嫂糊涂了!”
  “说得就是啊,哎,这个可怜孩子……”
  罗缜覆眸浅尝,心中笑忖:纵算姚小姐当真如良二夫人所说乃后天病痛导致了智损,敢情大家都忘了这位婶婶之前是如何对待之心的吗?
  毗二人夫坐着的罗绮双眸圆睁,操着糯软嗓道:“良婶母,您的大哥大嫂为什么不疼姚小姐,姚小姐如此漂亮可爱?”
  魏婵审视她一睇,后者俏丽脸上只有好奇,不见一丝算计痕迹,方道:“你没有看出来吗?依依与之心的情形相若,都是……”后面的话,魏婵有分寸地截止。
  罗缜再叹:还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良二夫人亦学会尊重他人了?
  “喔。”罗绮认真颔首,“姐夫好幸福哦,良伯父良伯母如此疼他。其实,姚小姐也很幸福哦,有良婶母疼着,是不是?”
  魏婵优雅地嚼食完毕,缓道:“毕竟是血肉相连,我怎能不疼呢?”
  “这样说来,良婶母一定也很疼姐夫是不是?”
  魏婵面色一僵。她也想颔首,但一个窒顿,已使自己添了窘意。
  良家二老亦脸逞尬色。
  “绮儿说错什么了吗?”罗绮大眼盛上惶恐,惊掩小嘴,“还是绮儿太多话了?良伯父,良伯母,绮儿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一家人哪有恁多规矩,”王芸见她这个模样,又掀动母爱情潮,伸箸为她添菜,“尝尝这个酥皮蛋饼,很不错哦……好了,不妨不妨的,一家人边吃边说才热闹,吃罢。”
  罗缜垂睑,舀了一匙蛋汤递进口内。耳旁——
  “之心哥哥,这个也好吃,依依夹给你。”
  “喔……是很好吃哦。”
  “之心哥哥真好……”
  “嘿嘿。”
  “之心哥哥……”
  “呕——”罗缜忽掉头奔向厅外,“呕——呕——”
  “珍儿!”之心稀里哗啦踢了椅凳,追着娘子而来,“珍儿,你怎么了?珍儿,珍儿!”
  向来疼爱媳妇的王芸却喜上眉头,“老天保佑啊,咱们良家总算有后了。怜香,昨儿个可把话梅送到了少夫人房里?”
  “是,奴婢已经送到了。”
  “你吩咐厨房,少夫人想吃什么,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侍候,不能有一点马虎。”
  “是。”
  厅外花木之下,之心拥着娘子急皱了一张美脸,“之行之行,珍儿怎么了?”
  一直在早膳桌上扮演无声角色的良之行在罗缜奔呕出饭厅时,便跟了来,号过了脉道:“大嫂是正常孕吐,大哥不必担心。”
  “之心不要娘子正常孕吐,之心要娘子好好啦。”
  罗绮笑道:“姐夫不必担心,只要你疼姐姐,姐姐就不会有事喔。”
  “之心疼哦,之心疼娘子,娘子,之心疼你哦……”
  傻相公。罗缜偎到相公胸前,“我没事了,去用膳罢。”
  一行人回厅,良德道:“缜儿,若不然你回房歇着,让厨房做些你能进口的东西?”
  “今儿个是飞花节,合该举家团圆,媳妇怎能中途离席?而且娘已经用了心,将膳食尽量清淡了,媳妇吃得很好。请几位长辈见谅,方才失礼了。”
  良家二老连说“无妨”,几个丫头扶少夫人归席。罗缜纤纤细步,走至先前相公坐着的位置,已无力再走,虚软矮身。
  之心俯下首,“娘子,你没事罢?”
  “相公,珍儿没事,快去吃。”
  之心坐上娘子的位子,持着娘子用过的筷箸,“珍儿,之心喂你吃。”
  罗缜秀颊飞红,眼波娇嗔,“相公……”
  岂料,痴相公黑眸迷蒙,薄唇掀动,一句天外飞语,“娘子,你好美喔。”
  “相公!”罗缜更是娇羞无限。
  王芸爱怜地摸摸儿子发丝,“之心,要做爹的人了,以后,可要好好照顾缜儿。”
  “娘,之心会啦,之心会照顾珍儿,之心会很好很好照顾珍儿!”
  “媳妇身子这样弱,等一会,如何去游园?”魏婵忽道。
  罗缜举眸,“游园?”
  王芸解释,“飞花节是咱们杭夏国的大节。这一日,每家每户都要拿出几盆名贵菊花摆放街头,而后,全城人举家畅游其内品赏。不过,缜儿你身子不适,只管在家歇着,这飞花节图的也不过是个畅兴吉庆,人心快活,勉强了自己便没有必要了。之心,你在家陪缜儿。”
  “喔……”
  魏婵嗔道:“大嫂,这可不行,长媳有孕在身不能前往,尚有情可原。之心身为顶门立户的长子,不携家小游赏,于礼不合。尤其咱们良家在这地方上还算显门显户,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这……”弟媳这话,倒是无可指摘……
  “娘,让相公去罢。”罗缜嫣然,“婶婶说得对,相公是良家的长子,不可因儿媳废了礼。若儿媳不是身负良家长孙的重任,定然不敢缺席盛会。”
  之心噘了嘴,“珍儿,之心要在家陪你啦。”
  “相公,你陪着爹娘游园回来,珍儿弹琴给你听。”
  “嘻,之心听珍儿的。”
  “爹,娘,可以让绮儿跟着见见世面吗?这小丫头,最爱凑这样的热闹。”尽了长媳之礼,罗缜可没忘了有人心心念念惦着自家相公的好姿色。她敢拿地上那只闻香爬来的蚂蚁打赌,良二夫人既然如此挂心自己是否出席,姚大美人定然是奉陪左右。绮儿正值为情所苦时,让她有事排遣排遣也好。
  想当然,良家二老慨然应允。
  “姐姐,你的身子明明健朗得很,完全可以游园,为何不去?”
  “我在家有几桩事要做。”罗缜秀眉一挑,“而且,那位大美人对我的防备心必然甚过我无辜纯真的小妹。你赏花时,顺便赏赏这位美人到底有哪些手段,不好吗?”
  “姐姐,绮儿怕自己太笨,胆子又小……”
  罗缜向老天告罪,自家有个如此小妹。“就发挥你的太笨,替姐姐看住你家姐夫罢。”
  “好,绮儿一定会看住姐夫!可是,姐姐在家做什么?可是与那个良二夫人有关?”
  看罢,这就是总将自己归类于“笨笨”之流的罗三小姐。“你猜得至少有五成对了,除此外,还有近来的账目需要整理。”
  “姐姐,你对冯家就网开了一面,这次,一定不得手软哦。最好让她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秀秀的脸,软软的嗓,如斯说道。
  很好,她胆小的小妹,看官可见识了?
  飞花节,似乎过得很热闹。
  “娘子,花好好看,有很多姐姐们,姐姐们将花瓣洒得满天飞啊飞,好好看哦。”
  看着自己面前指手划脚的相公,罗缜笑吟吟,声柔柔,“相公,是依依好看,还是你的姐姐们好看?”
  “呃……”之心苦皱了弯墨似的眉峰,“都好看啊。”
  “若一定要比一下呢?”
  一定要比一下哦……之心望着倚在软榻靠枕上的珍儿,秀发半散,粉腮如霞,遂大喊道:“娘子最好看!”
  “臭相公,你当真有做花花公子的潜质呢。过来。”拍着身边,“坐这边来。”
  “好!”之心喜不迭地偎近又香又软的娘子,“娘子,之心好想你哦。”
  罗缜纤指贴着他顺滑的颊,“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姚依依的?”
  娉儿虽然已说了原委,但她想听自家相公的说法,也好定夺下一步该如何教他明白,不能在自家娘子面前对其他女子太好。
  “依依啊……那天之心好想好想娘子,就出去找娘子。走到那次登船的岸边,一辆跑得好快好快的马车向水里冲过去,之心让风爷爷将马车拦住。然后,依依就从车里滚了出来……”
  如此说来,不管姚依依的出现是何目的,她与相公的相识,确属偶然了?
  “……她的马吓着了。她摔到了头,脸上全是血哦。之心把她送到之行那里,之行认得她,然后她醒了,之心才知道她管婶婶叫姑姑……之行知道之心要去找珍儿,就陪着之心去找珍儿了。之心见到珍儿,好高兴好高兴……”
  “你喜欢依依吗?”
  “喜欢啊。”
  喜欢啊……罗缜美眸笑波荡漾,“为什么呢?”
  “嗯……她和阿白一样漂亮!”
  阿白,那只大白猫?“她是真心对你好吗?”
  “她对之心很好啦。她说,她在家时,她的姐姐们都欺负她,大娘也不喜欢她,她好可怜哦……她说之心对她最好,她也要对之心最好,她很喜欢阿黄阿黑阿白……”
  罗缜似笑非笑,斜睨相公,“她对之心,比珍儿对之心还要好吗?她能陪之心喂阿黄阿黑,能陪之心扑蝴蝶捉鸟雀,但珍儿不行,对不对?”
  “珍儿?”
  “珍儿只会让你看账册,让你几个时辰只能坐着不动,是不是?”
  “娘子,珍儿……”之心不知道娘子怎么了,只是, 娘子突然没有了好看的笑,没有了温柔的眸。他慌起来,很慌很慌。
  “相公,我生气了。”
  “珍儿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啦……”
  “今晚,你睡外间。”
  “不要,不要!”
  “不要也得要!”罗缜凑近相公,眸儿眯细,唇儿抿弯,“你既然说珍儿对你不好,珍儿便当真对你不好……”
  “不要啦!”之心猛力抱住娘子,含住近在盈寸的嫣唇。
  罗缜唇瓣轻启,容他放肆,且小舌勾勾引引,诱着这自己教出来的弟子体温剧增。待见他纯洁眸内已浮情欲时,一把推开,“珍儿还在生气,不准亲!”
  “珍儿……”
  “若这时有别的女人亲近你,你是不是会亲她抱她?”
  “不会啦,不会啦,相公只能亲娘子,娘子……”
  罗缜笑涡浮动,“之心呢?之心只能亲谁?”
  “之心只亲珍儿,之心只要亲珍儿,珍儿……”
  “不止亲亲不许,你对外人牵手、夹菜、笑语都不许!”
  “可是……”
  “可是?”
  “依依没有朋友,好可怜……”
  “所以,因着她可怜,你要依依不要珍儿?”
  之心急得汗起,扯嗓大嚷:“不啦,之心不要依依,之心要珍儿!”
  “我会让绮儿和她做朋友。绮儿是女孩,依依也是女孩,两个女孩做朋友,才更方便更亲切是不是?”
  “是喔,娘子好聪明哦!”
  “既然娘子聪明,娘子的话要听哦。”
  “嗯!嗯!嗯!可是……”
  罗缜笑颜顿收,“没有可是了!”
  “有啦有啦,之心听娘子的话,之心不要睡外间,之心要搂着软软香香的娘子睡!”
  “……哦,相公还算听话,今日的罚可以免了,你再惹我生气……”
  “之心不惹娘子生气,之心……之心要亲亲!”捧住娘子的颊,狗儿重吞鲜美滋味。
  罗缜揽着他,美眸半阖,香唇撩人。
  这只是第一步,相公,我会使你明白,你是我一个人的,你也只能对珍儿一个人好。
  “依依,我让我太失望了!”
  姚依依斜偎桌沿,以指绕着发梢,未发一语。
  魏婵睬她一眼,冷声道:“我以为,你是你们姐妹中最聪明的一个,所以我才愿拉你一把。可是,那个女人没回来之前,你只顾装乖卖巧,连那个傻子的手都没有碰上。这飞花节,是我给你制造的机会,而你呢?除了打倒几盆花,出了几个丑外,你还做了什么?真是没用的东西!”
  “姑姑。”姚依依乖顺讨巧的美颜,此时已成冷艳冰情,“不要将您自己扮成施恩者,也请不要拿斥责的嘴脸对我,咱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你——”
  “原本着,这个提议还是我提出来的。那时之心尚未娶亲,真若施展,怕此时早已如愿。可是您心里还冀望着之行表哥独撑家业,独揽财权,您不需我来分一杯羹,于是将我扔在了一边不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之心成了亲,您也输了阵,便又想起我来了。姑姑,是您求我来的呢。”
  魏婵冷笑,“你这个在魏家连姓也不能冠的傻小姐,若没有我赏你一口饭吃,你能活到现在?你怕是早随你那个下贱的娘亲去了罢?”
  “你赏我一口饭茶,不也是希望着有朝一日我这张脸能让你派上用场吗?”
  “你这个贱丫头!”魏婵叱骂中,举手便要落下。
  姚依依不躲不避,“别打啊,姑姑,您可是唯一疼我的人呢。您想让依依脸上出现一个巴掌印,打破咱们姑侄情深的祥和局面吗?苦肉计对纯真的之心、善良的良家二老的确有用,但我毕竟是投奔您来的,若您都不疼我了,良家便没有我待下去的理由了,不是吗?”
  “之心,之心……”魏婵目光一闪,“别告诉我,你是当真喜欢上那个傻子了?”
  “为什么不能呢?”姚依依反诘,“没见他之前,他的确是个傻子。但他救了我之后,他便是我的之心了。”
  “你的之心?”魏婵不屑一嗤,“可惜人家夫妻情深,看不上你。”
  “你要我来,不就是要他们夫妻情变看上我吗?”
  “你有办法?”
  “不必用什么复杂法子,女人的嫉妒便是最好的利器。何况,那些个所谓大小姐,总以为高人一等,不屑与人争取。但依依却知道,有些东西,争取了才会属于你。我会慢慢地,让她自个端着傲气抽身离去。”
  姚依依,魏家妾生之女。其母出身青楼,因孕获娶,时怀胎三月。但进门不足五月,此女仓猝出世。是以,举家皆疑此女非魏家人,当家老太君更是命儿子将此母女两人赶出家门。五年后,其母困病而殁,临死以血明志:此女确属魏家骨血,之所以早产,皆因曾受正室夫人施虐所致。老太君已去,其父念及过往旧情,接了女儿重回华庭,但当家主母允准的条件则是:此女永不得随魏姓,入祖籍……
  这番身世,无疑令人垂怜。但若因此,以为这世间皆黑暗如斯,因而以伤害别人作为立世之道,便只能说,不堪为怜。
  这世道,本就不平,也永远不会公平。没人要你受了伤害尚要以德报怨,但若视人人为敌,也莫怪人人视你为敌。世界不会因你改变,却会吞噬不自量力欲改变它的人。因为,它永远残酷,亦永远不会少了温情,端看你如何处世处事,对待人生。
  罗缜拈着纨素查来的写有姚小姐底细的纸笺,秀颜凝肃。
  “小姐,玉韶公主这份请帖,您去不去啊?”
  罗缜扫去一眼,“当然去。不过公主这几日新婚,必然不会少了上门恭贺的客人,待冷却一阵子再去。”
  “那小姐您如此愁眉不展,是因为那个姚依依?不如,让奴婢去料理了她……”
  “嘘——”罗缜含嗔嘘唇,“你那间绣铺的生意怎么样?”
  “还好,若加了小姐的缂件,相信会更好呢。”
  “对嘛,这才是生意人无利不起早的本性,至于你过往江湖上的打打杀杀,用在该用时就好。女儿家啊,柔柔弱弱岂不更惹人怜?”
  不牵她手,不对她笑,不近她身,她在的地方,他永远不在,她去的位置,他定然不去……姚依依感觉得出,之心对她,不似以往。而且,她很明白,这变化何以发生。
  为此,她不无扼腕。魏婵一再告诉她,那个女人不好对付,要她一切小心。但那个女人出现在良家时,她按捺不住好奇,投去一睇。正因这一睇,她此后的伪装,再也骗不过她。若那个女人因此示之以恶,她并不怕,她反可利用来赚取旁人同情。但偏偏,她较任何人都要温柔,给自己赚足了贤惠名声。却在不动声色中,隔离了她欲接近的人:进门时的腹痛,聚膳时的孕吐,以及后来的易座而坐,皆是她算计心机。而那抹嘴边的笑,则是对她的讥讽……
  罗缜,你已经很好了,不,你已经太好了。有家世,有财富,有地位,有容貌,你已经有富可敌国的娘家,你已经有珍爱你的家人,你就把良家和之心给我如何?上苍既然已如此偏爱你,之心便只能属于我姚依依!这世上,谁会如之心一般待我?不管我是真痴还是假疯,都是如此真诚待我?不会了,不会有第二人了,这是我仅剩的,我不会容你夺走!
  “之心哥哥!” 姚依依掩在树丛,眼看之心捧着花儿兴冲冲行经,兔儿般跳出。以往,之心最喜欢与她玩这样的游戏。而那位清贵高雅的罗大小姐,定然绝不会如此。“你去哪里?和依依玩好不好?”
  “依依……”之心大大的笑脸圈到一半,想起晚上要抱自己的亲亲娘子才能好眠,又给扳回,“之心很忙哦,你去找阿黄阿黑玩,之心去忙了!”
  “之心哥哥,你讨厌依依对不对?你不喜欢依依对不对?”她牵他衣角,垂下螓首,泪爬满粉颊,“依依知道,没有人愿意陪依依,没有人愿意做依依的朋友,依依很笨,依依很笨很笨很笨……”
  “不是啦,依依,之心不讨厌你,之心愿意做你朋友……”之心美脸苦恼皱起,挠着头,不知如何安慰,“可是可是……”
  “可是,之心哥哥还是讨厌依依笨,不陪依依啦……”
  “不是不是!依依,不是!”
  姚依依眼瞳陡然溢彩,“那,我们去玩好不好?去放纸鸢?去扑蝴蝶?去栽小树?”
  “依依……”
  “好哇好哇,我们去玩!”嫩紫上襦、淡紫系裙的少女拍手跳出,“姚小姐,我们去玩好不好?”
  “绮儿,太好了太好了,你陪依依玩,之心去陪娘子哦,之心走了!”娘子说,要弹琴给之心听,还要教之心打算盘,之心好忙哦。
  “之心哥哥……”
  “哎,姚小姐。”扯握住美人儿又欲揪向自家姐夫衣角的素手,罗绮笑语嫣然,“我们去玩嘛。”
  “你放开我啦……之心哥哥!”
  四周无人,罗绮螓首俯在美人耳畔,“姓姚的,你那一套装傻博怜的做派最好给本小姐收起来,你敢打我姐夫主意,本小姐会很乐意教会你何谓廉耻。”
  “你……”姚依依美目惊瞠,这个年少尚稚的罗三小姐,竟也……“不如,我先来教会你莫要欺负残弱……呜哇……你掐我,你掐依依,哇,好痛……”
  另一径上,正闲庭散步的良家大老爷夫妇,还有行至未远的之心,都被这哭声引了过来。
  “啊哇……好痛,你打绮儿,好疼……姐姐,好疼……”罗绮忽然踉跄,翘臀着地,恸放悲声,“姐姐,绮儿好疼啦,姐姐……”
  “这……这是怎么回事?”良家夫妇看两个如花少女如此情状,大为不解惊异,忙吩咐随行丫头,“还不快扶两位小姐起来!”
  丫头们七手八脚,搀起两位娇客,两位娇客却仍是泣泪不止。
  “发生了何事?”王芸诘问两家丫鬟。
  “我家小姐好可怜,被她们掐成这个模样,小姐,你好可怜……”姚美人丫头一厢抹泪,一厢撂了主子衣袖,露出深印了几道破皮掐痕的素腕。
  王芸深吸口气,“绮儿?”
  纫儿则拥住主子抽泣,“小姐,都是奴婢没用,奴婢笨嘴笨舌,没有人家丫头能干。您被人推倒地上,痛在骨里,伤在肉里,丫头却不能替您辩白,丫头没用……呜呜呜……您看您的手较常人小上两号,哪是能制那样掐痕的人呢?奴婢的手和男子一般大,更是不可能啊。小姐,您好委屈,奴婢好没用……”
  罗绮抽泣呜咽:“我要姐姐啦,我要姐姐啦……”
  良家夫妇蹙眉苦颜:这,这,这到底发生了何事?
  “绮儿,你不要哭喔,之心带你去找珍儿……”
  “之心哥哥,之心哥哥,依依好疼,有人欺负依依!”
  “依依……绮儿!”
  罗三小姐娇小影儿,扑进之心怀内……“姐夫,姐夫,绮儿好怕!”
  之心拍着那瘦薄肩头,“不要怕哦,不要哭啦,之心带你走啦,绮儿……”
  罗绮与姚依依的“冲突”,一方是良家少夫人,一方是良二夫人。最后,在良家二老调停下,自然是以和为贵,不了了之。
  但如此一来,罗绮必不能如从前那般与姚依依假面和平,而姚依依正好借此找之心哭诉自己没了朋友。于是,善良的之心,虽不想让娘子生气,却也开始偷偷跑去安慰。而这朋友,若是见罗绮跟随着,定然是哭叫外加瑟瑟发抖不止,之心只好温着声劝“绮儿,依依还不能和你做朋友,之心劝她啦,你先出去好不好”“依依,绮儿很好,她不会欺负你,和她做朋友啦”。
  罗绮虽气,也不会一走了之把自家姐夫送进美女蛇嘴里,但也没有替姐夫瞒着就是。
  “好了。”罗缜握了她的手,“你不必再跟着之心了。”
  “咦?”
  “之心他虽然纯真,但他晓得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而且,若一味禁止他接近他的朋友,只会适得其反,他的偷偷去见,便是实证。”
  “可是,若那条美女蛇对姐夫用一些非常手段,比如下药、灌醉,或者……”
  罗缜拍了她头一记,“显然,你野书看太多了。”
  “但以那个女人的品性,她并非做不出来啊。”
  “让纨素偷偷随着罢,若她用那些下流段数,便出来止她。若是姑爷在清醒之下乐意上钩……”罗缜拨了一下案上西洋钟的钟摆,“就随他。”
  “姐姐?”罗绮俏眼圆启,“为何?”
  “小丫头,待你识透情滋味,便知为何了。”罗缜继续拨弄那只钟摆,钟摆愈来愈快,发出喀喀的行走之声。便是在这样的行走中,很多事转身即百年,很多人错过即一生。
  “爹曾说,之心爱我,只因我对他好。我为此想过,若在我之前,有另一人如此对他,他是否也会如此倾心以爱?只是,没有发生的事想得再多也无益。而现在,我想知道,在我之后,有个人真心对他,他会如何?”
  “不行啦姐姐,情感这种事,怎能拿来试?若是试输了,你便输掉了你的幸福婚姻,差不多是半个人生啊。”
  “认赌服输。”罗缜面上已毫无转圜,“你放心,之心若碰了姚依依,我不会离开良家。我会做主,纳娶姚依依为妾,我会全心将良家的生意推上顶峰,从中拿取我应得的。何时爹允我回家,我再离开杭夏国。”
  “那你和姐夫,还有,这个孩子……”
  “我会和他成为朋友,我会让他看着我,碰不到我,让他看着我离开他的生活。至于这个孩子,我当然会带他离开,良家的生意全在我手里,用来交换我的骨肉,并不为过罢?”
  罗绮恍然悟到:姐姐生气了,因为姐夫的阳奉阴违,姐姐生气了。姐姐生气的时候并不多见,上一次江北鸿是一次,这一回,轮到了姐夫。显然,气焰尤胜上一回。人最不能忍受至亲至爱之人的欺骗,虽然,姐夫远谈不上欺骗,且照她所见,也永远学不会欺骗。
  “梳妆打扮,我们去赴玉韶公主的约。纨素,你不必跟着我了,待你家姑爷午憩醒了,暗中保护你家姑爷的贞操去罢。”
  
  第十四章 气惹君妒
  玉韶公主远嫁杭夏,既是两国联姻,夫婿自然是王族中人,当今国君的九弟九王爷杭天予。
  九王爷府之行,罗缜见着了新婚燕尔娇艳盛放的玉韶公主。两人本即是挚友,如今皆是远嫁,更觉亲近,执手叙话了两个时辰,用罢晚膳方依依作别。
  但她们回程时,多了一条任是如何也甩不掉的尾巴。
  “你回去啦,这是我姐姐的夫婿家,你不能打扰!”离着良府尚有一巷之隔,一行人已下了马车。罗绮又嗔又羞,又是顿足又是仰叹,“算小女子求求您皇子殿下,请您止步可好?”
  皇子殿下?没错。这位执著的“尾巴”,正是玉夏国国君第二子、曾为了罗家三妞自甘贬身为奴的情种玉无树是也。此次玉韶公主远嫁他国,他为送亲特使。但他来了后,并未急着返乡,而是逗留异国享受起了为客生涯。王府偶逢佳人,自是又缠粘起来。
  “你走,快走,你不能随我们进良府……”
  “我走?去哪里?出门前韶儿已说不要我回府了……”
  “随便你。”
  “不怕我客死异乡?”
  “随便你。”
  “去住客栈?”
  “随便你。”
  “你随我同住?”
  “随便……讨厌啦!”
  旁观者清。罗缜叹息:这个玉无树,吃定了小妹。小妹聪明绝顶,甚至是狡狯到极致,但每人都有属于他的命中克星,这个玉无树,便是小妹的那个人。
  咳一声,以提示在灯笼下吵架的两人,这世上还有自己这个人在,“绮儿,让玉公子随我们同去罢。纵算是不方便,至少也收留玉公子这一晚是不是?”
  “姐姐英明,名不虚传矣。”玉无树闻言,当即喜笑颜开,卖弄起假书生的酸气。
  “姐姐,他……”
  “异国他乡,不管是平民还是皇子,互相体顾总是没错。玉公子,请上车罢。绮儿,你来与我同车。”
  “姐姐!”罗绮噘了小嘴,向车行去,想想犹不甘心,转身给了玉无树一脚,急急蹿进车内。
  罗缜摇首。这个绮儿,也不想想,那玉无树身负武功,若是有意躲,她非但踢不上,还要栽个小狗一嘴泥。人家,是宠坏了她呢。
  回到良家,带了生人来,自要先到客厅禀告二老。罗缜并未特意隐瞒来者身份,此处非玉夏国,不必大礼恭候。只是犹怠慢不得,下榻的客房自是燃香洒露,精心清洁了一番。
  因着有孕,罗缜身子渐沉,不能立得太久,将诸般琐事交给小妹打理,早早回双鸳居歇息。但一路,由不得她不多想,平常独自出门,相公皆在门口翘首以待。如今这大半日下来,回来时竟不见踪影,莫非仅半天工夫,她已经输了?
  “少夫人,您回来了?”双鸳居门口,踮着脚尖期望的,是娉儿。
  “少爷呢?”她挥手,让其他丫头都退了下去。
  “在房里,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罗缜颦眉。“纨素呢?”
  “守在室门口,说是严防美女蛇,奴婢一直纳闷呢。”
  罗缜挑眉,这丫头,敢情是一劳永逸了是不是?行至正室廊下,拍拍搀在自己臂上的手,“你也去歇着罢。”
  “是。”
  “小姐!”娉儿才退,纨素便迎了上来,“您去了很久哦。”
  罗缜进室,关门落户,推开内室门,果见自家相公半张嘴儿酣睡,“你点了他的睡穴?”
  “是。”纨素助主子摘除头上发饰,“您那个法子奴婢不赞同啦。那美女蛇连姑爷的半根脚趾都不配。虽说姑爷偷偷去见姚依依气着了您,要罚也可换个法子啊,您明知姑爷心里只有您一个。见姚依依,也只是姑爷心太善,觉得她可怜,又同病相怜而已。”
  “换个法子?”罗缜卸去脸上粉妆,“你倒说说看,用什么法子?”
  “小姐……”
  “你是点他一辈子睡穴,还是永远为他守着门?”
  “姑爷醒来不见您,又急又跳,而后一人闷坐在书房整理账册。若不是那美女蛇自个跑来,姑爷肯定不会去找她。”
  “是吗?”罗缜面上稍有松动,“我明白了,我会考虑,你下去罢。”
  纨素长舒一口气。自家的小姐,她自信比老爷夫人甚至二小姐和三小姐更了解。对所爱的人,全心倾注,如珍如宝;对不爱的人……
  江北鸿是最好的一例。
  她生怕姑爷当真惹恼了小姐。
  “珍儿,珍儿!”之心抱着一团丝被,滚下床来。
  外间的纨素闻声,执壶向净面盆里倒满了才打来的冷泉水,“姑爷,小姐去书房了,您先来洗脸罢。”
  “珍儿回来了喔,纨纨?”之心冲出内室。
  “昨晚就回来啦,您先洗了脸,再去找小姐……”
  “呀呀,纨纨,之心跟你说珍儿回来,要叫醒之心的,你没有叫之心!”
  “好姑爷,是小姐吩咐不让奴婢惊扰您的。”
  “喔。”之心扁了扁嘴,向脸上撩了一气水,撒腿就跑,“之心去找珍儿!”
  纨素拿了拭帕随后追着,陡听得——
  “之心哥哥!”
  内院门外,一声脆唤响自树丛内,一抹纤影跳跃而出,“之心哥哥陪依依玩?”
  “依依不行啦,之心要去找珍儿!”之心摆手又摇脑,人已冲出老远。
  落叶渐铺的林荫下,姚依依眉间抹过笑意:那位罗大小姐,已经动用了她的傲气了不是吗?之心总会明白,谁才是真正适合他的人。“……之心哥哥,你等等依依,依依也去!”
  “姐姐,早啊。”
  罗缜止步,含笑撇首,“玉公子早。”
  “请问姐姐,可看见了绮儿?”
  晨阳中,罗缜将眼前人瞧了个仔细,端的是玉树临风,丰姿隽仪,比其叔玉千叶有过之而无不及。“玉公子,到那边亭里小坐片刻如何?”
  玉无树浅笑,“姐姐吩咐,小弟自当从命。”
  这一笑,使罗缜听到了身旁娉儿类似口水吞咽的声音。哎,这也是个“祸水”级的人物呢。
  “玉公子,你对我家绮儿,是你们公子哥儿的一时起兴,还是把她当成了终身伴侣来逑?”落座稍定,罗缜便问。
  玉无树悠然回道:“不瞒姐姐,无树的确爱玩,自十岁开始,常扮乞丐、走卒行走民间。但对绮儿,无树从来不是为了一个‘玩’字。”
  “罗家虽是皇商,但仍是白衣平民,玉公子的二皇子妃可以是平民吗?”
  玉无树一怔。
  见此,罗缜眸添沉意,“还是,公子从未想过给绮儿一个正妃名号?”
  “无树十二岁时,便有了婚约……”
  罗缜莞尔,“如此,也只能怪天意弄人,你和绮儿无缘了。”
  “这……”
  “不要说你会待绮儿与正妃无甚差别,你的叔叔玉千叶也曾对我如是说过。”
  玉无树和煦容颜倏尔转冷,“本王不会放弃绮儿!”
  果然是王者之风,好生了得。“罗家虽是布衣,但不认为连保护一个女儿的能力也没有。也许在你看来,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得过皇权,但绮儿的脾气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点,你了解吗?”
  罗缜无视对方不悦的面色,“绮儿八岁时曾受人绑架,绑匪勒索十万两银子。我去送银时,途间马车车轴突然坏了,中间耽搁了些时间。绑匪以为罗家不肯花钱赎人,恼怒下,便要侵犯绮儿……”
  罗缜瞥瞥对方倏然握紧的拳,“小小的绮儿为保清白,纵身跳进了湍流里。幸好跳下去时,崖上突出的石割断了她身上的绳,她又识水性,这才保得一命。”
  “那些绑匪如今还活着?”
  “死了。”瞅这位皇子眼内的戾意,那些绑匪必然庆幸自己早死一步,“罗家行商恁多年,货通四方,若没有一些江湖门路,如何保得平安?罗家在乎的,从来都不是万贯家产,不是家世地位,而是家人。”
  “这样说来,为了家人,绮儿会嫁本王了?”玉无树眉峰淡挑道。
  “或许。但更可能的是,我爹爹为了不委屈自己的女儿而鱼死网破。当初对你的皇叔,罗家便是如此打算的。”
  玉无树一对冷魅凤眸,在这位娇小秀美的少妇脸上盯了足有一刻钟之久,忽而长声灿笑,“无树总算明白为何流连花间的晋王叔对罗大小姐用了恁多心思,实话说,你的确能轻易勾起男人的征服之望。”
  “所以呢?”
  “请放心,无树今年二十岁了,若想要那桩婚约,不会到今日仍是孑然一身。方才,委实是好奇,好奇晋王叔那份难得的执著为了哪般。哈哈,姐姐,你不愧是绮儿的姐姐呢。”
  罗缜不惊不恼,勾噱道:“我早听缎儿说,你是个双面人。但不知,你方才转换自如的两个面貌,哪一面才是真的?”
  “不管哪一面是真的,无树非绮儿不娶却是千真万确。无树上面有太子哥哥,不必三宫六院。那桩婚约,无树早作了知会从不认同。届时父皇若真要耍国君威风,无树只得抱头鼠窜,逃回蕃地逍遥去了。”
  “嗯,照这样看来,你倒是配得上我家绮儿了。”
  “未来妹夫谢姐姐赏识。”
  “好说,我家绮儿的芳心你尽情撷取罢。”
  “谢姐姐……”
  “娘子!”
  之心望着亭间的娘子,她笑得好美,可是,她是对着另一个人笑,另一个不是之心的人笑……之心的心好怪,闷闷的,痛痛的……之心的嗓里也好怪,酸酸的,苦苦的……之心为什么有点……不,是很讨厌坐在娘子对面的那个人?!那个人,很讨厌!
  之心不要娘子对着别人那样笑,不要娘子那样望别人,娘子只是之心的娘子!
  “娘子!”
  罗缜秀眉轻轻一挑,“玉公子,你会点穴的罢?”
  玉无树颔首,“略通一二。”
  “向这厢跑来的人是我家相公,你待他到近前,点住他……但出手不要太重,不让他动就好。”
  “……好。”玉无树不解端由,但秉持讨好未来姨姐便向幸福迈进一步的准则,在那位比镜子里的自己还要耀眼夺目的仁兄奔至近前时,举指点在腰间。
  “娘子,珍儿。”
  凡胎肉眼看不见有哪些位神仙或是妖怪守在自家相公身边,罗缜不知该不该庆幸这呆子并不懂得驾驭自身异能呢?
  相公的大眼扑闪扑闪,满是渴望,她嫣然一笑,“相公,乖乖等着罢,等一下,你的依依妹妹会来找你玩哦。纨素,照顾姑爷。”
  “是。”纨素一脸的同情,小姐的气,俨然未消。
  “娘子……”
  罗缜转身,笑靥如花,“玉公子,我带你到这园子里走一遭如何?”
  玉无树欠身,笑容可掬,“不胜荣幸。”
  “请。”
  “请。”
  两人多礼如仪,一迳并肩偕行。
  “珍儿,娘子……不要不理之心啦,娘子,之心想你啦……”
  纨素坐在亭里凳上,捧颊叹口气,“姑爷,小姐生气了,小姐气消前,她不会理您的。”
  “娘子生气了?娘子生之心的气了?娘子为什么生气?”
  “姑爷,您不知道?”
  “之心听娘子的话……”
  “您当真都听了?”
  “之心没有拉依依的手,没有给依依夹菜,没有……”
  “可是,您偷偷去陪她玩了。”
  “……依依很可怜,之心有娘子疼,依依没有娘子疼,依依很可怜……”
  “所以,您就去疼她?”
  “不是啦不是啦……”某人想要比手画脚明志,无奈手脚不随心,“纨纨,之心为什么不能动啊?”
  “被点了穴道,当然不能动。”
  “之心为什么会被点穴道?”
  “因为小姐不想让您追上她。”
  “娘子为什么不让之心追上她?”
  “小姐在陪玉公子啊……”
  “之心不要娘子陪别人,之心讨厌那个人,讨厌!”
  “您不是也去陪姚小姐了吗?”
  “依依是之心的朋友啊。”
  “那位玉公子也是小姐的朋友啊。”
  “之心不要娘子和那个人做朋友!”
  “您可以和别人做朋友,小姐为什么不可以?”
  “……”某人大眼睛一亮,“之心不和依依做朋友,娘子就不和那个人做朋友哦?”
  “姑爷可以不和姚小姐做朋友?”
  “之心要娘子,之心不要娘子对别人笑!”
  “可是,姚小姐很可怜哦……”
  “之心没有娘子最可怜!”
  原来,姑爷也不是那样无私嘛。“那么,您要怎么办呢?”纨素言间,手指已蠢蠢欲动要放姑爷自由,却在此时,劲风向脊背袭来。
  “臭丫头,小爷才离开不几日,你竟也成了敢欺主的奴才,看小爷揍扁你!”
  “……黑野人?”纨素一掌格开,瞅清来者,怒不可遏,“你有毛病?敢打本姑娘!”
  “打的就是你这个敢欺我恩人的臭丫头!”
  “黑野人你那双桃花眼瞎了是不是,去死啦!”
  这两人在亭子四围边打边骂,很是热闹,之心却好不苦恼:呜呜呜,之心为什么不能动,之心要去追娘子啦……
  “之心小弟。”
  风哥哥?
  “你很想哭?”
  风哥哥,为什么之心看见娘子对别人笑,会很难受很难受?
  “……这些个事,我哪里懂?”世间的人,最麻烦,情情爱爱,痴痴怨怨,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耶……虽然是枚小仙啦……他怎会明白?
  那风哥哥让之心动啦,之心要去追娘子!
  “等的就是这一句。”对嘛,有命令就好,没有命令他如何行事?
  “姐姐,你来看,我绣的群菊图……”敞轩内,罗绮扬起娇俏笑靥,在见着姐姐侧畔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时,粉颊俏鼓,“姐姐,他来作甚?”
  “绮儿,有话不如直接问我。”
  玉无树才上前一步,罗绮已避至姐姐身后,“本姑娘和你无话可说啦!”
  这位玉无树,远比之行那个不解风情的呆瓜懂得把握时机,自己根本不必行冰人之责。罗缜乐得让这两人打情骂俏,坐到绮儿绣了八成的群菊图前,执针将一朵菊蕊添齐。
  玉无树凑头来啧啧赞叹:“罗家三姝的确名不虚传,这绣艺直把宫里绣坊的绣娘全都比了下去。”
  罗缜莞尔摇头,“你又把绮儿气跑了?”
  “小丫头,不气长不大嘛。”
  罗缜挑挑秀眉。真是各有姻缘莫羡人,这两个,还真是一对活宝。
  “无树听说,姐姐最善的是缂?”
  “不错。”
  “教无树怎样?”
  “呃?”罗缜侧抬螓首,弯唇好笑,“你要学缂?难道也是为了我家绮儿?”
  “……可以这样说。无树本想学绣来着,但那针太过纤巧,无树握不住。缂机的梭总比绣针来得大是不是?等学会了缂,我这个罗家义子也不枉负罗家‘人人能织绣,举家皆锦罗’的美名了是不是?”
  “……那不是罗家的美名,而是祖训,你竟连这个都知道?”这个玉无树,要说他无所不用其极吗?“看来,你为了绮儿,当真是大费了工夫。”
  “嘿嘿。”玉无树抱手一揖,“还望姐姐成全。”
  “罗家不管是织是缂是绣,均有自己的不传之秘。但不用那个秘诀,罗家的织工缂工绣工依然能出类拔萃。你若真成了罗家女婿,绮儿自然传授给你。但念着你这番诚意,基本的缂丝之技我可以教你。不过,一个大男人学缂丝……你当真想好了?”想想,如此一个玉树临风、腿长手长的俊伟男子,坐在缂机前,唧唧复唧唧……那景象……宝宝,你也觉得甚是好笑对不对?不然你踢娘作甚?
  她的暗笑俊伟男子浑然不知,犹是喜不自胜,自袖里取了一锦盒献上。“多谢谢姐姐,这是拜师礼,望姐姐笑纳!”
  “这是……”
  “听闻姐姐有孕,此乃小弟拜托九王爷自宫里拿来的保胎丸,一日服一粒就好。”
  不得不说,这位未来妹夫很是讨她喜欢呢。“好,今日午膳后,我便教你。趁这工夫,你去街间买些丝线来。”她也正好趁机品评一下这杭夏国丝线品质与罗家的差异,为不久后的罗家分号成立做准备,一举两得。
  “好,小弟这就捎话给九王爷,让他自宫里多送些过来!”
  “……”这当真是罗家女婿没错罢?如此擅长无本起利,占尽便宜,真乃罗家人本色也……
  “娘子!”某人急沓沓由远及近。
  哼,还有一个被人占尽便宜的罗家女婿!罗缜银牙暗咬,俯首为绣品上添上一片菊瓣。
  “这……”玉无树目注来者,有那样一个刹那,他将来者错视成了驭风而来的仙人。
  但来者,显然对他并无好感,曜玉般的大眸向他瞪了又瞪,“娘子,之心好想你!”
  “不能抱我。”罗缜睨向这张让她气让她怜的美脸,“我正忙。”
  “珍儿……”
  罗缜不理会呆子的佯作可怜,收了眸,专心绣图。实则这幅绣图,是为半月后婆婆的寿诞准备的,婆婆最喜菊花,必定喜欢。对待自己好的人,她从不吝啬心意。
  “珍儿,之心想你啦。”
  “你去陪依依玩罢。”
  “娘子,之心错了啦……”
  “哦,你错在何处?”
  “之心没有听娘子话,去找依依。”
  “依依很可怜是不是?”
  “是喔是喔。”
  “那今日开始,你不必偷偷去找她了,我准你陪她。”
  “娘子……”
  “我这几日,要教玉公子缂艺,没时间理你,你尽管去陪依依玩耍……”
  “不要不要!”之心跳脚,不顾娘子先前阻拦,上前就抱住娘子,瞪住那个使他讨厌的人,“娘子是之心的,你走啦!”
  玉无树食指挠挠脸侧,想至这位姨姐对自己可算是帮助多多,自己也该投桃报李才对,“姐姐,你一定要教无树啦,无树会乖乖学哦……”
  “……”缎儿说错了,这位二皇子,并非只有两面呢。
  “之心哥哥!”姚依依天真的甜嗓,追寻而来,“之心哥哥,陪依依玩,依依看到你了啦!你又在跟依依捉迷藏是不是?”
  捉迷藏?还真是花样繁多呢。罗缜欲推掉自己肩上的臂,那臂却不松,“娘子,陪之心啦,不陪讨厌人!”
  “你的依依没人陪,很可怜。”
  “之心没有娘子陪,最可怜!”
  “那是不是有娘子陪又有依依陪最好呢?”
  “……不好!”
  罗缜秀眉一动,“为何?”
  “娘子会生气。”
  “若我不生气呢?”罗缜目色微沉,“若我帮你纳依依娘子,你可以镇日陪她,可好?”
  “……娘子,之心的娘子只有珍儿啦……依依她是朋友,是……”
  “之心哥哥,原来你在这里!陪依依玩!”嫩绿裙裳、如一朵娇嫩芍药的美人,飘然攀上敞轩。
  之心犹抱着娘子不松,“依依,之心要陪娘子,不能陪你啦。”
  “……之心哥哥……”姚美人小嘴一撇,杏眼儿一眨,陡然坐地,大泪滂沱,“哇……之心哥哥不陪依依啦……依依没有朋友,没有人疼,哇……之心哥哥也嫌依依笨啦……”
  “依依……之心没有没有……”之心顿时手足无措,没有朋友的那些寂寞岁月缠绕而来,致使他欲上前搀起这个和自己一样渴望朋友的人……
  罗缜移开已够宽松的臂膀,吩咐道:“娉儿,拿着绣架。玉公子,走罢,我先教你认识一下缂机。”
  “姐姐请。”
  罗缜盈盈起身,向地上美人一瞥,接到对方暗含得意挑衅的眼神时,悠然一笑,掀足自她身边经过,“你当真把自己看得够贱呢。”
  有人命贱,但性质高贵;有人命贵,却品格低劣。为五斗米折腰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夺取别人的五斗米时,犹出言咄咄别人为何不曾守牢看紧。较之贼喊捉贼,此行更贱!
  姚依依一栗,尖尖指尖刺进皮肉里,目注那道倩影,若把指上的指甲刺进那瓷样肌肤,看她还能否保持这副高贵形容?她尝过一日三餐不继的滋味吗?她经历过蓬门冷冬酷寒的煎熬吗?只不过是上苍不公,给了她好家世而已,竟敢骂她“贱”?同自己那些异母姐姐一般,罗缜也不过是披着华丽的表皮,内心却住着真正的刁妇!
  “娘子,娘子,等等之心!”
  依依扑抱住之心小腿,“……之心哥哥……你嫌依依笨……你不喜欢依依啦……呜呜呜……”
  “依依,之心没有……可是,之心不能没有娘子……”
  “哇哇……依依好可怜……依依好笨……没有人喜欢……”
  之心顿足,“不是啦不是啦,你放开之心,之心要去追娘子,你放开之心!”
  他要她放开?姚依依不粉靥仰起,泪眼蒙眬,“之心哥哥,你不喜欢依依……你讨厌依依了?呜呜……你只要娘子不要依依……你同姐姐们一样,都讨厌依依……”
  “之心没有,你冤枉之心!风哥……”之心脸儿急红,举目正见两人前后而来,“范范,纨纨,你们和依依玩,之心去找娘子!”
  范程睇一眼地上女子,“恩人,这边交给我……”
  “不要……好可怕……之心哥哥,这个人好可怕,依依怕……”
  范程一双眼角高挑的黑眸,微微眯起。
  “依依,范范是之心的朋友,他不可怕,他很可爱!不准你这样说范范!”某人大喝,拔了脚,气冲冲离去。
  可爱?范程额上的筋抽了几抽,显然,对这个褒奖并不领情。
  纨素似笑非笑:正因姑爷纯真,才不喜任何人说“朋友”的坏话,聪明一世的姚美人糊涂一时,弄巧成拙了。
  “娘子,之心来啦!”在院里走了一遭又一遭,最后还是阿黄阿黑告诉他,娘子在刚规置停当的绣房里。
  罗缜扫他背后一眼:竟然没有那条美女蛇如影随形?
  某人不善地盯着另一个某人,“娘子,不陪他啦,陪之心!”
  “我在教玉公子缂丝,无暇陪你。”
  “那之心陪娘子!”
  “你陪着作甚,你也要学缂丝?”
  “……嗯,之心也要学!”
  呃?罗缜抬眸,笑波潋滟,“好,你要学,我便教。”看你这呆子如何学?
  “所谓缂丝,以细丝为经,以彩丝为纬,与织不同的是,缂丝的纬线仅于图案花纹需要处与经丝交织,是以所出图案皆如刻的一般,又名‘刻丝’。”罗缜瞥瞥满面肃然的呆子,又是气又是爱,“我先来演示一遍,玉公子看着。”
  某人不甘被忽略,“娘子,还有之心啦。”
  罗缜秋波横他一眼,坐上装了经线的缂丝机,经线下已置了一幅飞蝶扑花的扇面。持了旁边几上备好的笔,她将扇中图描绘在经丝面上,持起舟形小梭,穿织所绘图案,边缂边道:“与织不同的是,同一种色彩的纬线不必穿过整个幅面,只需根据纹样的轮廓或画面色彩的变化换梭。这是一幅小图,只有五六种色彩,是以不需太多梭。但若欲织繁物,如屏风、宫内贡品,有时需换数以万计的梭子也说不定,而罗家的独门缂丝术,更需精益求精。所以,怕麻烦的缎儿和耐心尚不足的绮儿,只学了八成。”
  老天爷!玉无树拍额自问:你确定你当真想学缂术?
  “缂丝,讲究本色经细,彩色纬粗,以纬缂经,只显彩纬而不露经线。由于彩纬充分覆盖于织品上部,织后不会因纬线的收缩而影响了画面效果,较织、绣来讲,更能保留永久。所以,出得起价钱的大户,偏爱缂品。”
  梭在罗缜素手内灵巧飞扬,不一时,手下一只艳色飞蝶跃然浮出。之心大瞪了眸,张了嘴,望着灵韵如仙的娘子,一种酥醉之流行经七经八络,触达心中最深处,形成一张巨网,将整颗心儿牢牢套住。
  “看了罢?”罗缜扶腰下机,“玉公子,你来试试?”
  “这个……”玉无树生平头一遭,明白何谓畏缩不前。
  罗缜含笑,料准他会如此,“不管你学不学,拜师费还是要交哦,宫里的丝线,我收定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而且小弟不是不敢,小弟只是认为,以小弟资质,还请姐姐多演示几遭……”
  “咝……”掩口失笑的,是不知何时到来在旁观望良久的罗绮。
  心上人面前,岂能示弱?皇子殿下当即气冲霄汉,“试就试,在下初学者,不通亦不足为怪……”
  “之心先来试!”某人抢坐上前,持梭在手。
  罗缜坐到软椅上,品一口参茶:臭呆子,看你如何试?
  而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罗大小姐,连带一干围众,均呆呆怔住。
  “姐姐,你确定你不曾提前私授,然后特意请出来让小弟汗颜?”
  精明的罗大小姐傻傻颔首,又缓缓摇首,盯着自相公梭下穿织出来的牡丹花蕊,再看他修长指掌在各色梭线间有条不紊地调换周转。诚然,初学的他速度尚不及自己,但那一丝一线所织绘出的……她记得,当初自己学缂,用了半日工夫才得初步的要领,博得了爹和娘的齐相称赞……
  玉无树犹不甘心,“姐姐,你确定你当真没有向姐夫私授?”
  “我姐姐哪会那般无聊!”罗绮向心上人娇嗔,掉头又道,“姐姐,你确定你之前从来没有传授过姐夫?”
  “这台缂丝机是上一趟回门才拿回来的,今儿个是第一次用,你说我有没有呢?”
  “……我要去死!”罗绮“心如死灰”,冲到墙角,抬脚便踢中一根木几的矮柱,疼得抱足原地转起圈圈。
  玉无树心疼不已,赶了过去,摸摸小人儿的头,吹吹小人儿的手,“绮儿,不要怕,不要怕喔。”
  “谁说我在怕!”
  “哦,不要嫉妒不要嫉妒……”
  “我也没有嫉妒!”
  “可是,我在嫉妒。”玉无树委委屈屈憋了唇,“绮儿,我好嫉妒喔。”
  “你……”他这委屈的模样学了谁?怎如此眼熟?“……你不停拍我的头作甚?”
  “给绮儿止痛啊。”
  “我痛的是脚耶……”
  “那我给绮儿揉脚!”
  “……你,你色狼!”
  那两人尽管打情骂俏,罗缜无暇理会。她扶着亦赶了过来的纨素的手,步到唧唧有声的缂机与心无旁骛的之心跟前,“相公?”
  “之心还在试,快好了啦,娘子你不要赶之心!”某人拿手背抹抹俊脸,抿紧薄唇,手中穿织不辍。
  “……姑爷,您已经试得很好了……”纨素何尝不是又羡又妒?她也会缂丝,但当初不眠不休花了几个日夜钻研,也只是皮毛。但谁来告诉她,姑爷手底下这几只眼看欲脱丝而飞的蝴蝶是怎么回事?这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是怎么回事?
  而且,姑爷与缂机,看来竟如此……如此协调,仿佛,俊美如天人的姑爷,伊始便应该呆在缂机之上,织出那巧夺天工之物……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姑爷,您不是很好,而是太好了。”
  “之心还没有试完,之心还没有织完娘子的画!”
  罗缜柔声道:“好了,你是初学,真要织完这幅画,怕是得几个日夜,你已经很好了。”
  “不,之心要织,之心很能干,之心要娘子只看着之心!”
  “……我生你的气,不是因为你能不能干,我嫁你时,你就已经很好了。”
  之心停了缂,立起身,流光曜彩的大眼睛痴痴凝视娘子,“珍儿是生气之心偷偷跑去找依依对不对?”
  “对。”
  “之心不会了,之心不要娘子不要之心,之心看不见娘子,会疼喔。”
  痛?“哪里痛?”
  “到处都好痛好痛,娘子上一回被那些坏人打得流了好多血,之心就好痛。娘子被那个爹和那个娘带走,之心也好痛。娘子不理之心,好痛……”
  “若看不见依依,也会痛吗?”
  “不会啦,看不见依依,就像看不见范范和纨纨,不会!”
  范程、纨素急剧连咳:嗯……这话,当真够直接。
  “若依依受了伤,你会怎么办?”
  “叫之行给她治!”
  “若她受伤后又要你陪她呢?”
  “让之行给她开药,喝下去睡个饱饱!”
  还真是自己这痴相公的痴办法呢。“相公,若没有遇见珍儿,若在遇见珍儿以前遇见依依,依依会成为相公的娘子罢?”
  “不要不要!”之心跳脚,美脸急成赤红,美眸焦得欲泣,“之心只要珍儿,之心不要别人,不要依依!”
  “若你没有遇见珍儿的话,依依不也很好吗?”
  “可是,依依不是珍儿!”
  罗缜唇笑加深,“她对你很好不是吗?”
  “范范也对之心很好!”
  又被点到名的范程,正在绣房门前准备依着一棵桑树打个小盹,闻言差点前趴去问候土地爷。
  “纨纨也对之心很好!”
  纨素正朝姑爷的缂品运气,再闻姑爷惊人之语,眼珠子便要瞪出眶与那一朵牡丹、两三只蝴蝶汇合去。
  “之行也对之心很好!”
  ……还好,这位未在现场。
  “怜香对之心也很好!”
  ……也好,人亦不在。
  “娉儿……”
  娉儿紧着万福,“少爷少爷,奴婢对您不够好,您略过奴婢就好,求您了!”
  一双大眼还在巡探,骇得罗绮与玉无树一同共举一方绣帕遮挡以图安全,“我不在!”
  哎,这个呆子啊。罗缜抬起纤指,抚挲他美玉般的颊,“相公,这个世上有很多可怜人,我们有能力的时候自然要帮助他们。但是,若为了帮助他人伤了自己的亲人,那便是本末倒置。若是我待别人比待相公要好,相公也会不高兴罢?”
  “嗯嗯嗯!”之心一指某人,“之心讨厌他,娘子不要对他好!”
  “喔?”玉无树先是小愕,旋即一扭身子,“姐夫,人家很好啦,不要讨厌人家。”
  这人……真是无耻!罗绮羞气交加,掀了纤足踹去。
  罗缜浅笑,“这个你讨厌的人,是绮儿将来的相公。”
  “真的吗?”
  “可是,若你下一次再犯,我便找一个不做别人相公的人做朋友喔。”
  不做别人的相公,那做谁的相公呢?啊啊啊……“不要,之心不要啦!珍儿是之心的!”美脸鼓起,拳手高举。
  “哼,你若不听话,我还会走到让你的风哥哥风爷爷都找不到的地方,让你见不到我哦。”世上有没有那样一个地方暂后再论,先吓吓这呆子再说。
  “之心听话啦,之心听娘子的话,之心只听娘子的话。”
  “若是依依来找你,你会怎么办?”
  “让范范陪她玩!”
  怎么又是我?范程皱眉撇嘴,直盯住自己无辜的鼻尖。
  “她哭她叫她不依,你会怎么办?”
  “让纨纨陪她玩!”
  姑爷,您欠的情债,关奴婢何事?纨素无声长叹。
  罗绮凑上前来,参与姐姐驯夫计划,“若姐姐和姚依依一起跌倒,你会先扶谁?”
  “绮儿,你傻啊?”
  “啊?”
  “当然是珍儿啊,之心会保护珍儿和小宝宝,之心不会让珍儿摔倒啦。”
  “……嗯,姐夫,我决定不那么嫉妒你了……”
  “绮儿,你为何要嫉妒之心?之心很好哦。”
  罗绮叹息,“就是因为姐夫太好啦。姐夫,你可知我为了学一幅最简单的红日初升图练了多久?三天耶。姐姐只上机演示了半个时辰不到,你便缂出了这幅飞蝶扑花图,你实在让绮儿嫉妒呐……”忽一扫愁容,嘻笑拍手,“哈哈,若二姐知道了,只怕会找条河沟一头撞下,还要拿根丝绳上吊去!我们是罗家人耶,是在娘肚子里就会织会绣会缂的罗家人耶!嗯,绮儿马上写信告诉二姐,让她痛不欲生死去活来,嘻……”小丫头跳着蹦着,急急要拉另一个姐姐下水。
  玉无树则摸头讪讪笑道:“姐姐,小弟决定韬光养晦,容后再学。至于学费,立即就让人送来!小弟告辞了!绮儿,你等等人家啦。”
  这棵树,还真是令人……无语。
  “珍儿,不要看他啦,看之心!”之心恋恋抱住娘子,小狗样提提鼻子,嗅了嗅娘子的清雅体香,“之心想娘子,好想哦。”
  纨素见此情状,只得再扮懂事丫头,退出房门,顺手拈走一只在树下打瞌的瞌睡虫。
  “我的气还未消,不准你抱!”
  “消啦,娘子消气啦。”娘子的皓颈就在唇边,之心小口啄了一下又一下。
  这个呆子,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调情伎俩?“……臭相公,你又看谁这样做过?”
  “没有谁啊,娘子好香,之心想尝喔……”
  罗缜粉颊染上绯色,“好啦,宝宝在踢我,我要坐下歇息。”
  “宝宝踢娘子?”之心拉过软椅小心又小心扶她坐下,大头俯上娘子的圆圆小腹,来自耳边的震动让他畅然欢叫,“是哦是哦,宝宝在踢娘子,宝宝也在踢之心!”
  罗缜注他纯美欢颜:这样的相公,她怎可能拱手让人?“相公,你真的喜欢缂丝?”
  “喜欢哦,娘子会缂丝,之心也会缂丝,之心就会和娘子一样能干,娘子就不会看别人,对别人笑!”
  “那么……”罗缜自袖囊内,取出一幅绢画,“你这几日,把这个缂出来罢。”
  “宝宝?”之心凝视那两个戴着兜儿在莲间戏耍的婴孩,曜玉似的眸内,柔光流过,“娘子,这是我们的宝宝是不是?娘子画的哦?”
  罗缜颔首,“这叫双婴戏莲图。”
  “之心明白了,大的是我们的大宝宝,小的是我们的小宝宝,是不是?”
  “哼。”罗缜捏住他元宝耳朵,思虑着该不该告诉他,她绘时,所想的那个大宝宝实际是他呢?“若你惹我生气,小宝宝我就不给你。”
  “不生气不生气,之心要大宝宝,也要小宝宝,娘子不生气啦。”
  “从明天起,你来缂这幅婴戏图,何时缂好了,何时我便不生气。”
  “嗯!嗯!嗯!”
  “不准误了用膳憩睡。”
  “嗯!嗯!嗯!可是……”
  “可是?”
  “之心想抱着香香软软的娘子睡。”
  “臭相公,还敢和我讲条件?”
  “不是啦……珍儿,亲亲好不好……”
  “不行!”
  “亲啦亲啦……”
  “不行!”
  “珍儿欺负之心!”
  ……
  院门之外,芭蕉之后,有人潜伏良久。之心的话,声声入她耳。若是旁人,还可当作是对自家妻子的花言巧语,但那是之心,所言所语,无一不实。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本来是自己算盘内的之心,怎会走远?她刻意佯痴,有心扮怜,为的便是让之心明白,自己才是他的同路人,难道错了吗?
  不不不,如罗缜这般的大小姐,纵是面上装得再娴雅斯文,骨子里仍是骄纵奇妒,之心纵是因了纯真识不出来,良家二老也不可能长受蒙蔽……
  罗缜,我本想容你,只要你能不碍我与之心……我本想容你的!但如今,下堂妇这条路,是你选的,你莫怪我。
  半月之后,正是金秋送爽时节,十月初八,良大夫人寿诞来临。
  以良家财势地位,自是冠盖盈门,鸿客满苑。所奉寿礼上,更是花尽心思。
  寻常如百年首乌、千年人参等贺寿佳礼,对以药材起家的良家,就失了水准。于是乎,金银玉器,珍珠翡翠,珍稀古玩,色彩绚烂目不暇接中,络绎呈上。
  魏婵之所以深觉不平,也正在此。在她看来,良家的生意多年来靠自己一力支撑,但外人眼里,却只有大哥大嫂。单看这寿礼,就足见一斑。尤其今时的她,更觉郁卒。每载的各大节庆,包括良家二老的寿宴,均由自己一厢操持,不管是之前的订宴进材,还是之后的收礼铺排,哪里少得了良二夫人?可想而知,这其中又有多少“折扣”可以刮为己有。但如今,两个老糊涂过河拆桥,将一切均交给了他们那个宝贝儿媳……而那个小贱人,竟丝毫不知轻重!
  明明王芸也曾问过:“缜儿身怀有孕,寿辰的事要不要二婶帮你打理?”
  “缜儿身为良家长媳,适逢娘的寿辰这等大事,哪还能劳烦婶婶操劳?缜儿时下害喜已过,而且身体底子由来就好,再加之有各大管事帮忙操持着,娘不必担心了。”
  王芸后来还曾说:“缜儿进门来第一次操办这事,你二婶经验多了,有什么为难不懂之处,尽可向你二婶请教。”
  “缜儿遵命。”
  应得那般乖巧,但自始至终,可曾向她讨教?
  这良家里里外外的管事也个个是不顶用的东西,半年多的时间,就被这黄毛丫头小贱人收得服服帖帖,惟命是从。不然,这场寿宴,她能办得妥当?还不都是管事们在替她跑腿办事?她动的也只是一张嘴而已!
  “二夫人,二夫人,该您了。”身侧的丫鬟以袖掩嘴,俯身小声提醒,“寿礼。”
  魏婵醒过神来,面不更色敛袖缓起,与丈夫并行堂央,欠身福礼,“祝大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抬指,房里两个丫鬟当即抬来礼盒,“弟妹素知大嫂喜菊,这个描菊瓷瓶是咱们特地请商队自中原购进的,望大嫂笑纳。”
  王芸自有一番客套。
  按序,二老爷夫妇礼毕,便该轮到良家大少爷这对少年夫妻。罗缜已扶着夫婿的手盈盈欲立,突闻魏婵道:“依依,你不是也有礼物要呈给良伯母的吗?还不快点?”
  “喔。”绿裳如云、鬓发如雾的美人行出,“良伯母,依依有礼要送。”
  良德夫妇虽觉着与礼不合,但众客之前也不好驳了二弟妹的面子,王芸含笑道:“依依你要给伯母送什么礼呢?其实,伯母看到你,已经很高兴了。”
  “依依祝良伯母松寿鹤年。”
  “乖。”
  后面有几个丫头抬了一几细条竹案,案上有巾覆物,巾帕揭去,是一把七弦古琴。
  难道礼物是把琴?诸人不以为然,如此寻常之物,良二夫人何必急不可待?
  但见姚美人娉娉上前,纤指轻拂,乐声漫扬。
  在座诸人多为富足了几辈已列名门的世家中人,对乐理不乏触通者,听得出此曲乃“松鹤吟”,松与鹤皆为长寿之物,此时弹来,应情应景。且琴声委实悠扬悦耳,恍有鹤舞于堂,松涛盈耳,一曲罢,令人沉浸难返。
  罗缜须说,姚美人的抚琴技巧,当在自己之上。
  “……很好,真是好极了,难为你这孩子了,良伯母很高兴。”王芸甚是感慨:这是个与自己爱子一般可怜的孩子,能有如此出色的琴艺,难得啊。
  “谢良伯母。”覆睫之际,偷眸向心里挂着的人瞥去,却见他正与那个女人叽叽啾啾,当下,心内又是一螯,“……依依再祝良伯母如松长寿,如鹤延年。”
  “好,好孩子,来,到伯母这儿来。”
  “是。”依依羞垂粉面,纤迈细步,偎到王芸身侧,“良伯母,您好像依依的娘喔。”
  “这孩子……”
  “良伯母,绮儿也有礼送哦。”一朵粉影俏然跃出。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费心了。”王芸笑得更是开怀,“绮儿是什么礼呢?”
  丫头纫儿恭首将滚轴奉上。王芸贴身丫鬟怜香在主子示意下,徐徐展开,突来满堂惊呼。
  “良伯母喜菊,绮儿别无所长,只得以傍身薄技帮伯母将满园菊色留住。”
  “天啊。”王芸指触那每瓣每蕊,难以置信,“我也是许久之前见过罗家伯母,也就是你的奶奶有过此等出神入化的针法,这应该就是罗家的千针绣了,是不是?”
  “是啊,良伯母好眼光。这的确是千针绣法,因为用针及用线的不同,这幅图从各个角度看上去,也各有不同。”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有宾客忍不住出声,“正面看去,是各色菊开正浓。右侧望去,是一园的菊苞未放。左侧……”
  “左侧是金菊秋月!”有站在左边的客人道。
  “不止呢,从在下这个方向看去,是粉菊朝阳。”
  良德呵笑道:“罗家的千针绣,用一千个角度,便有一千种景致。只是想不到,我这侄女儿小小年纪,竟已有如此功力,可喜可贺。”
  “良伯父过奖,绮儿只愿伯母青春永驻,雅丽如菊。”
  “哈,你这张小嘴,真是伶俐呢,可惜伯母老了,哪及得上这些美丽的花朵?”王芸喜笑颜开,对那幅百菊绣轴更是爱不释手。
  “娘子,我们的贺礼也很好喔,是不是娘子?我们的贺礼很好啦。”自方才,某人便咕咕哝哝,要拉娘子出去献宝。
  若非众目睽睽,罗缜一定要捏捏这呆子耳朵,压声道:“是很好,一会娘便能见到,乖乖等着。”
  “可是,他们好慢哦……”
  “请大少爷少夫人向老夫人拜寿行礼!”
  来了不是?罗缜扶住相公的臂出列,暗掐了他臂上一把。之心朗声道:“娘,之心和珍儿祝娘……”娘子教的是什么啊?福……寿……疆……“之心和珍儿祝娘有福又有寿!”
  对这个痴儿子,王芸也不指望舌粲莲花,“行了,等明年,我就有孙子来祝寿了……”
  “娘,今年也可以啊,我和缜儿有宝宝要给娘看!”
  “……之心!”良家二老以为儿子又犯痴傻,出声低叱,又向媳妇施以眼色。
  罗缜却抿哂道:“娘,我们的确备了礼给您。怜香。”
  “是,少夫人。”怜香接了少夫人手内以锦红绣缎包裹的软物,呈给老夫人。
  “打开看看,我的儿子和儿媳到底送了什么大礼。”王芸料得以儿媳的精明,有其妹的珠玉在前,拿不出手的东西,定然不会展于众人之前。
  “是。”怜香掀开层层裹饰,与另一个丫头将中央那幅图样豁展而开。
  咝……若说,罗绮的百菊图,给人的是“惊艳”。那么,这幅图带出的,便是震撼了。
  金丝漾作底,红莲生其上,一大一小,两个红兜娃娃戏玩其中。圆头、圆耳、圆眸、圆颊,圆圆的身量,圆圆的小屁股,看着看着,两个娃娃的咯咯纯笑之声盈耳。看着看着,使人忍不住会探手,想要在那肉乎乎的颊上臀上捏上一把,再给搂进怀中恣意爱怜……
  “这……缜儿,这是你做出来的?”
  “不是,娘。”
  “除了你,还能有谁?不然,是绮儿?”
  罗绮一扁小嘴,“良伯母,绮儿倒希望是自己啦。”
  “那这是……这是……”
  “是相公。”
  “什么?”这惊问,不止发自良家两位长辈。
  罗缜不疾不徐,环视诸人一眼,又回到自家相公俊美面上,“相公?”
  “娘,是之心喔。娘子让之心缂宝宝图,之心觉得金丝很好看,就拿来做底,娘子说这幅图富丽华贵,给娘祝寿最合适。还说之心很能干,因为以前没人想过用金丝。娘子,是不是?”
  “的确,缂织大多采丝线为材,取用金丝者极为罕见,因为金丝过细易断,闹个不好便会前功尽弃,且造价不菲。缜儿缂织多年,也不敢轻易尝试,没想到相公竟然用了,且缂得如此完美,皆因相公做事时心思比旁人更能专注无移之故。”
  “娘,娘子在夸之心,之心很能干哦,之心配得上娘子哦。是不是,娘子?”
  这幅图,本身便是震撼,若是由良家长子完成,更是震撼中的震撼。良家二老向儿子、儿媳脸上望了又望,探了又探,仍难说服自己相信,这幅巧夺天工的双婴戏莲图来自儿子那双撕了不尽名画的手?
  “请问……”宾客中有人面挂忐忑,迟疑相询,“良少夫人,这幅图当真由良公子缂成?”
  “是。”对此质疑,罗缜并不着恼。发现他学缂如此之快进,她何尝不惊?发现他自己做主起用了金丝时,她的惊诧又何曾少过?
  “请问,良少夫人嫁来,可将这生意也挪过来了?在下府里急需缂品,找了几处,勉强有一家如意的,但时下一看,皆不及良少爷的三成。敢问可否接了在下这份生意?在下愿出高价……”想想以良家的财力,再高的价也是枉然,“在下的小犬将满百日,在下想为他缂图以求个百岁平安,尤其像这般有金丝为底,更是吉祥富贵至极……”
  “金丝为底,耗时颇长,若令公子百日在即,怕是不能如期完成呢。”
  “距小犬百日尚有近一月的工夫,可够了?”
  罗缜沉吟,“时间倒是够了。”
  “如此,在下此刻就下订金如何?”
  “不必了。”罗缜嫣然,“既然是令公子百日之喜,我们自当奉上大礼,您只管找丹青妙手为令公子画了像送来就好。”
  “这……教在下如何领此盛情?”
  “为令公子喜贺百日,何必客套?不过,在商言商,我们也只有这份大礼当成恭送,若需其它缂品,便要收资以慰劳者辛劳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在下今后所需缂丝之物,均向良公子订了,多谢良少夫人……”
  “不必谢我,辛苦的是我家相公,他做起事来废寝废食,为阁下这幅图,他必然又是如此。”
  “多谢良公子。”
  “不用谢啦,为宝宝作图,之心很高兴喔。是不是,娘子?”
  罗缜笑睇他一眼:这呆子,自从缂成了这婴戏图,每日介盯着她的肚子傻笑,“宝宝、宝宝”更是话不离嘴。仿佛直至此时,才真正有了将为人父的自觉。
  良德夫妇颔首:原来媳妇以此为寿礼,志在一举数得。不肖多虑,儿子的缂丝之术明日必将誉响全城。届时,良家痴子不再只是良家痴子,媳妇如此强干的人,尽将这等的荣光归于儿子,用心当真良苦啊。
  这场寿宴,单是拜寿奉礼,已是惊艳频频,宾主俱欢。之后佳肴盛宴,更使人大饱口福,尽兴而归。只是,月儿弯弯挂琼楼,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其乐融融,必有人暗生嫉恨。
  “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提前弹曲,放在最后,诸人记得的便只有你的琴艺。”
  姚依依未语,心知魏婵之话,毫无可能。罗家姐妹的绣织之术,确是瑰宝,而自己的琴技,只是“好”而已,好不到出神入化,好不到无与伦比。之前操琴,尚能博得众人交赞,若放之后,必使诸人味同嚼蜡,形同鸡肋,无非自取其辱。
  至此时,她更怨上苍:即生依依,何生罗缜?依依闭月羞花之容强过罗缜,上苍却为何给她显赫家世增其光彩?若是依依出身名门,家世惊人,依依亦能秀外慧中,亦能光艳照人……
  “事到如今,也只能从那两个老家伙下手了。王氏很喜欢你,良德也心疼你,巧加利用不难成事……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罗缜的家世,是我们不管用多少力气,亦拿不到的。”
  魏婵细眉微蹙,“你竟觊觎起她的家世来了?你……”
  “我有自知之明,我拿不到她的家世,但我拿得到别的。”姚依依五根纤指放在眼前,虚空一握,“良家二老喜欢我,只是因我与他们的儿子都属痴儿,他们才会生了怜惜。但罗缜那等的好出身,怀了良家骨肉,掌着良家财权,他们的那一点喜欢,不足以助我。”
  “那你想如何?”
  “釜底抽薪。”姚依依美眸微阖,中有寒芒如刀,“罗缜的家世,终其一生我都拿不到,但未必动不了。就算动不了她显赫的娘家,她,我们总动得。你不是说过罗缜嫁前曾遭人花堂抛弃……”
  “没有用,这丑事那两个老家伙早已知道,良家的管事们也清楚,那个贱人不依然活得鲜活自在?”
  “姑姑,我不是你,我不会用你的办法。”
  “哦?”魏婵冷挑眉尖,“你不是我,你会用什么办法?”
  “我要暂时离开良家。”
  “离开?”
  “不错,我要去找我的资本。我本来以为,姑姑在良家经营多年,必定能成为依依的依恃,但事实是,我高估了姑姑。”
  魏婵先是起怒,转尔一声冷笑,“你高估的是你自己罢?你不是说之心是你的掌中物吗?你不是说过,只要你握住了之心,便握住了一切吗?结果,那个傻子还是乖乖任那个贱人摆布,而你,只能灰溜溜地离开是不是?”
  姚依依有几分难堪,讪讪道:“姑姑,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胜负为谁。您别在依依回来之前,先向那个女人低头才好。”
  姚依依离开,绮儿亦返乡,热闹了一阵的良家大宅,似恢复了往日宁静。
  实则,并不宁静。
  自上一次寿宴艺撼四座,良家大少竟然一缂难求。求缂者,无非达官显贵,巨贾豪商,或为己用,或作馈礼,竟成风尚。最高者,一张百鸟朝凤图曾至五万两黄金。
  一匹五尺缂图,卖至五万两黄金,这使罗缜很难不生嫉妒。自己最佳的缂品,当初卖至万两白银,已被传为佳话。这个臭相公,竟然超了师傅恁多,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娘子,你来看你来看,之心缂了好久好久,终于将娘子给缂出来了,好美哦!”
  “臭相公,你气人是不是?”
  过了大年,节庆气氛尚在。由于大节之前,之心为缂丝大肆忙碌,罗缜这几日推了所有的订货,以使他好好调养生息。而她,七个多月的身孕,身子已愈发沉重,每日除却在园里短短的散步之外,便半卧软榻,为肚子里的宝宝绣制小衣小鞋。每逢此时,呆子就会凑来,与娘子耳鬓厮磨,情话哝哝。
  “娘子,宝宝什么样子?”
  “像某只大狗喽。”
  “嘿嘿。”某人已知娘子嘴里的大狗是谁,不需再转着圈圈寻找,“不要像之心,要像娘子!”
  “为什么?”
  “因为娘子好看。”
  罗缜捏捏他美美的面皮,“相公,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好看是不是?”
  “之心没有娘子好看,娘子最好看!”
  听着真是受用呢。只可惜,这呆子讲的是真话却不是实话。由心而发自可谓是真的,但自家相公的绝色谁人能及呢,纵是那个玉树临风的玉无树,单是五官的精致上,也差了相公一截去。“相公,若是女娃,还是像相公最好。”
  “为什么?”
  “因为相公好看啊。”想想看,会是怎样一个天香国色的小美人啊。
  “嘿嘿,娘子最好看。”
  罗缜给他额上一吻,“近来累坏了是不是?以后,我少接一半订单……”
  “不要不要!”之心跳起大嚷,“之心很能干,娘子已经不让之心忙到晚上了,之心不要少接!”
  “相公……”
  “之心要养娘子,要养宝宝,要爹和娘看见之心就笑,之心好快乐!”
  “好罢,不少就不少。”反正她可以直接吩咐纨素订单减半,“我的相公真的很能干哦。”
  “嘻,娘子……”
  如斯的甜蜜情浓,却因一场意外险就截然戛止,好在上苍垂爱……
  “小姐,今儿个风大,您身子又沉,就别去给老爷夫人请安了罢。奴婢跑一趟,去禀过老爷夫人,相信二老会体谅的。”
  “我现在还好,再过半月,怕是真的走不动了,再来偷懒不迟。”罗缜在娉儿侍候下着了风氅,系了毛围,搭住纨素的腕,“走罢。”
  外面,薄雪未融,青松白头,景致煞是养眼。但罗缜行至半路,忽想起昨日睡前,那呆子似有受寒之症,“纨素,你快回去,将案头玉韶公主送来的宫廷玉养丸让姑爷服下,我自己去公公婆婆那边请安就好。”
  纨素微蹙了眉,“小姐,回来再让姑爷吃也不迟嘛。您身子正沉着呢,奴婢哪能让您一个人赶路?”
  “不行,之心并不常染恙,愈是如此愈要及早医治,否则易成大患。”
  哎,小姐简直是把姑爷疼到骨子里去了。纨素无奈,“奴婢去自然可以,奴婢快去快回,您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一个人行路喔。”
  “好了,丫头,快去罢,小姐我等你。”
  纨素这才放心,见四周无人,提气纵身就走。罗缜则按自家丫头的“吩咐”,原地等候。
  一刻钟后,估计纨素人将返回,她动了动有些冷麻的纤足,徐徐前行。就在这时——
  “之知,你别跑!”
  “来追我,追我!”
  听了这动静,罗缜护着肚子向路侧躲去。但那一团影竟似找准了她,她避了几避,仍未避开来人撞在她腹上的脑门!
  罗缜坐于地上,捂住肚腹,盯住两人,“……你们……竟敢……”
  良之知、良之愿面色蜡白,目间既有狠毒又有深及骨髓的畏惧,“我……我们……你……我们的娘……之愿,我们要不要再推她一把?!”
  “你来推!”
  “你来推!”
  罗缜咬住朱唇,托住奇痛的肚腹,“……我看你们谁敢!”
  “……”姐弟面面相觑,皆推彼此上前履行母命,“你去!”
  “你去!”
  “你去啦,不然娘回去又要骂我们没有用,那么久了,好不容易才见她落单……啊?”
  “小姐!”纨素由空跃下,二话不说,抱了小姐跃身就走,“姓范的,给本姑娘滚出来!”
  应声的正是随她后来的范程,“纨纨,恩人娘子怎么了?”
  “快喊之行少爷,小姐被那两个兔崽子暗算了,快!”
  良家少夫人早产了。
  那一摔,摔出了原来还需六十几日才临世的良家小少爷。良家大院上下,先是又惧又忧,后闻母子平安,且惊且喜,再来便是举门欢庆。而罗缜,虽因早产、产痛少有虚弱,但囿于身体底子尚佳,且救治及时,并无损到体质的大碍,算是有惊无险矣。
  “小姐,该如何整治那两个兔崽子?”
  罗缜目注自己身侧的小人儿,目漾柔,唇含笑,“放他们一马。”
  “小姐?”
  “上苍让我的宝儿平安,我心情好,放他们一马。”
  “可是……”
  “嘘——”罗缜明眸异彩流呈,“宝儿在睡,不要大声哦。”
  “娘子!娘子!宝儿!宝儿!”有人高扯着嗓一路呼叱,连撞了两道门,进房后,却低低切切,“娘子,宝儿醒了没有?”
  “姑爷,幸好这屋子深,若不然您带了风进来,冻坏小少爷怎么办?小姐可还在月子中,着不得半点风呢。”纨素噘着嘴儿埋怨,借此关了内室门,步到外室,“姓范的,有件事你做不做?”
  内室里,之心拿一根指头,轻点了点稚子的小颊,“娘子,他怎么这样小?”
  这臭相公,同样的话问过几回了?“人刚来这世上时,都这样小。”
  “他怎生得皱皱巴巴,红红通通,不如娘子好看?”
  “再过几天,他就会变得粉琢玉砌,和相公一样好看了。”
  “他怎只知睡,睡醒了便要哭?”
  “多睡才能长大,哭则是因他饿了,奶娘喂完,他便不哭了是不是?”说起奶娘,罗缜不无遗憾,本来想一反大户人家常规,亲自喂养娇儿来着,但却因了早产体虚,无法得施,遗憾哦。
  “娘子,为什么之心每一次看着宝儿,心里就会好怪好怪?”
  “怎么怪了?”
  “就是……好痒好痒,还会麻麻的,还会好想哭,好想笑……”
  罗缜捏他耳垂,柔笑道:“因为相公爱宝儿啊。”
  “之心爱宝儿?”之心眨着黑玉大眸,少许后,释出憨笑,“对喔,之心爱娘子,之心爱宝儿,之心也爱爹娘,嘿嘿,之心好快乐,好幸福哦。”
  此时之心心内,已知他需要为眼前的两人,做好多好多。他要缂丝,要誊账,还要让药姐姐们都来园里。他要养娘子,养宝儿,不要爹娘再操劳,再叹气……对,他还不许人再来欺负娘子!
  “罗缜你这个贱人,你把我女儿和儿子还来!你这个贱人,你把我儿子女儿怎么样了?你这个……”
  纨素知礼善问:“二夫人,您打算在这冷风里一直站着吗?”
  魏婵施以狠厉目色,嘴欲张,舌欲震,无奈力不从心。
  纨素受主子嘱咐,非到万不得已莫暴露自己通武之实,所以,纨素见这女人以泼妇状闯进内院时,未近上身去,随手拣了棋盘上一黑子一白子,掷点了她哑、麻两穴。而在魏婵自我感觉,是突然之间足不能动,唇不能语,如是中邪了一般。
  “您站着就站着罢,大过年的,也正好给咱们当回门神……呸呸呸,奴婢失言了,门神莫怪,奴婢实在不该亵渎您的尊严……”
  “纨素,少夫人问,外面怎么回事?”娉儿垂首忍笑,上前传话。她不是纨素,因着脑袋里的惯性,她可是怕极了这位良二夫人呢。
  “没事没事,你请禀报少夫人,外面风大,刮进来一些脏东西,奴婢马上就能清了……”
  “喂,你们……你们敢这样说咱家夫人,你们……”随来的丫环欲为主子出头,但理不直气不足,心底里又对这栋院子的主子甚是畏惮,故都不敢高声相向,“你们……也不过是个丫头……”
  “对哦,我一直记得自己是个丫头,是个奴婢,你们也该记得罢?”
  “你……我……”几个丫头受此点弄,脸上红白交错,更是畏缩。有个怕回去挨板子的,咬着唇道,“你对咱们说啥都行,但你不该如此对主子说话,二夫人是主子,你……”
  “对不住了,我可曾对二夫人有什么不敬了吗?二夫人,您来说,奴婢可曾对您不敬?二夫人?二夫人?二夫人?”
  二夫人只杵不声,随行丫头虽觉怪异,也不解端由,更是害怕起来。但也不敢造次,生怕惹着了少夫人,回头被卖到妓户、奴庄,便一世为贱籍,永脱不了啊……
  “婶婶,你来做什么?”
  纨素见善良的姑爷来了,才想自发自觉给解了穴道……
  “之心,你那个媳妇把我家之知之愿弄到哪里去了?快让她给交出来!”
  哦?纨素眨眸:她的穴道谁给解的?遂目问范程——
  你解的?
  不是。范程摇头。实则,他明白发生了何事。恩人在问出话时,必然想要听到回答,便下意识中操纵了异能,解开了对方穴位。
  纨素再次无声发问:你那么快就把那两兔崽子办了?
  我哪有?你也看到我还没有走开嘛。
  那怎么回事?
  是恩人娘子?
  小姐已经明令不让我去找他们算账了嘛。
  对哦,那怎么回事?
  “不是娘子,是我将他们关起来了。”之心话儿掷地有声,答了婶婶质问。
  “……你?”不止纨素、范程不信,魏婵亦置疑,“你为何关他们?”
  “他们害娘子跌倒,还想再推娘子,差点害到宝儿,之心很生气,他们也很讨厌,之心就把他们关起来啦。”
  “你这个傻子胡说什么?”王芸尖声,“谁推了你家娘子,谁害了你家宝儿?”
  “就是他们,他们听你的话……”
  “娘,您在此做什么?”
  魏婵回首,正见之行与良家二老从门外走来,当即上前捉住儿子的手,“之行,你快救救你的弟弟和妹妹啊,那个贱……之心媳妇诬赖他们两个害她早产,把之愿和之知不知给关到哪里去了……”
  “缜儿早产,本就需要静养,你一个长辈,在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良大老爷沉下脸,“也不怕下人们看了难看,出去!”
  “你……”
  良之行蹙眉道:“娘,你出去罢,大嫂身子还虚,您作为婶母,在此吵闹的确有失分寸。”
  “之行,你这个不肖子……”
  “来人,将二夫人给请出去!”王芸肃颜道。
  眼看长房里的几个丫头都围拢了来,而她的随行丫鬟都耷着脑袋退了又退,魏婵方知自己委实人单势孤,懦弱怕事的丈夫不敢前来,长大成人的儿子俨然心向外人,忍不住悲号:“你们……如此欺人……之行,你纵然不孝,难道你的弟、妹你都不管死活了吗,他们才是你的至亲啊……”
  “老爷、夫人、二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少夫人说既然二夫人疑她关了之知少爷和之愿小姐,她想请几位到里面,把事情谈开,也省得她这个坐月子的人心里纠结着放不下,误了休养。”娉儿出门道。
  良德望向夫人,王芸颔首:“也好,缜儿这孩子想事就是周到。弟妹,到房里谈罢,不过,若你还要如一个市井泼妇般高声惊了缜儿和宝儿,我不会容你。”
  
  第十六章 君怒难收
  “爹、娘,缜儿先说一声,缜儿没有关之知和之愿。他们的行为虽然委实可憎,可是,因着上苍疼护了宝儿,让他平安降世,缜儿乐意不予计较。”罗缜依在软榻,身覆长氅,头围绒质护额,手捧暖手小壶,缓道。
  “你竟敢说你没有关,你没关,那我的之知……”王芸横目过去。魏婵纵是有百个不甘,身处弱势,也只得压了音嗓,“之知和之愿不见了,他们到哪里去了?”
  罗缜一笑,“婶婶为何一口断定是我关了他们?”
  “你以为是他们害你早产!”
  “难道不是吗?”
  “不是!”对此,魏婵自早有说词,“小孩子顽皮,打打闹闹、追追赶赶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冲撞上你当然是个意外,且他们年稚,也不知你的身子不能撞。虽然他们的粗莽委实该怪,但把有心害你的罪名诬到两个娃娃身上,断然不可!”
  “可是,侄媳被撞时,神智甚是清醒,他们两人说过的一些话,更是记忆犹新呢,要不要侄媳在此复述一遍?”
  魏婵冷道:“你说的话,自是对我的儿女不利,你纵来复述,又如何敢说那不是你的杜撰?”
  “就是他们故意害娘子的,他们是听了婶婶的话,故意去撞娘子的!”之心豁然立起,美脸上,是诸人从未见过的怒意,“婶婶,下一次你再敢害娘子,之心连你一起关!”
  “你……”
  “之心?”
  “相公?”
  “大哥?”
  几声惊呼,发自不同人的嘴里。
  罗缜诧望自家相公,“你说是你关了之知和之愿?”她以为,是自己的丫头心里气不过,暗自动了手脚,但……怎会是他?但她明白,若他说是他,便当真是他。
  “嗯,是之心关了他们!”之心重重点头,挠头:下面,该做什么来?对,范范说……“范范,你把那天他们两人的话讲一遍!”
  范程摸摸鼻子,张嘴:之知,你别跑!
  来追我,追我!
  ……你们……竟敢……
  我……我们……你……我们的娘……之愿,我们要不要再推她一把?!
  你来推!
  你来推!
  ……我看你们谁敢!
  你去!
  你去!
  你去啦,不然娘回去又要骂我们没有用,那么久了,好不容易才见她落单……啊?
  ……
  他张的嘴,他出的声,但每句话,每个表情,使诸人不难猜想言者为谁。就如把众人都带回那个场景,历历在目一般。
  良之行额头青筋暴凸,双拳紧握,若眼前不是自己的娘亲,若不是……
  良德须发皆颤,目眦欲裂,“老二家的,你这个毒妇!”
  毒妇?由善良淳厚的良大老爷嘴里出来此语,可想气到了极点。
  王芸倏然立起,做了一个在场每人皆意外震愕的举动——
  啪!这声响,来自于温柔仁慈的王芸对魏婵的一记厉掴。
  “你该庆幸我的缜儿和宝儿都平安无事,若不然,我定然以长嫂之尊赶你滚出良家大门!”
  “你凭什么?”魏婵岂是个挨打不还手的,但一个奋起向前还未如愿,已被人拦下。且拦下她的,是她自己的亲子。
  “凭我是良家的大夫人,凭着你今时今日的地位、生活皆依附于大房!所谓分家,是我们对你的宽容,你该不会忘了,你奴婢们的买身契、你所住房屋的地契皆在这边的罢?”王芸怒目圆睁,声厉嗓颤,“你自己如此刁毒也就罢了,竟还唆使两个孩儿做这等的事,你枉为人母,丧失人伦!你想毁了他们两人的人生不成?依我之见,从此以后之知、之愿归我调教,你莫近他们了!”
  “你……你休想!你敢夺我孩儿,我便掐死你那个新出世的……”
  “娘!”良之行俊眸灼痛,厉声大喝,“你当真指使之愿和之知做那样的事?你当真想让他们两个变成心肠狠毒的魔鬼?你想让他们有怎样的未来?你还说那样的毒话,不怕这年节未过,过往神灵听见了,折了你的阳寿!”
  啪!又一声响,是魏婵打了自己儿子的耳光。“你这个不孝子,你不但任外人欺负为娘,还敢诅咒你的娘亲,过往若有神灵,该收了你这个不孝子才是!”
  “过往若有神灵,我会祈求神灵,让我来生投胎时,千万不要有如此一个母亲!”
  “你——”魏婵举手欲再打,又被人阻住,而这次,是之心。
  “不许你打之行,之心不让你再打之行!”
  “你这个傻子,你管得了我教训儿子,你……”
  “老二家的,你再如此放泼,别怪我让你难看!”良德拍案喝道。
  魏婵微栗,放开了之行,亦甩开了之心,“我只要我的之知和之愿回来,其它的,我可不计较。”
  良德沉颜沉声:“你有什么可计较的?若不是看在老二和之行面上,我该将你送官法办!”
  “你……”情势逼人,容不得自己再逞刚强,魏婵嚅声,“大哥大嫂,之愿他们还小……”硬的不行,只得改行怀柔,良家二老最是心软,架不住旁人哀求。进门这多年,也正是掌握了这两人脾气,才使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小小年纪,被关了起来,定然会吓坏的,求求你们……”
  良德目注儿子,“之心,当真是你关了之愿姐弟?”
  “是!”之心头高昂,断声相应,“之心关了他们!”
  “你把他们关在何处?”
  “就在……不能说啦,说啦你们就会放他们出来,之心要关够他们一月!不,两月!”风哥哥说宝儿本该在娘子肚子里再呆两月,是之愿和之知硬逼了他出来,所以宝儿需要好好调养,不然会落下病根……“他们害娘子早产多久,之心就关他们多久!”
  “你这个傻……之心,你不能这样,他们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啊,你最喜欢之行的是不是?你如此做,之行会伤心……”
  “之行……”之心扁嘴,“你会伤心哦?”
  “不会!”良之行目生决然,“纵是大哥你不关他们,我也会关他们,那两个东西,若不狠加管教,将来只会害更多人!大哥你做得很好。”
  “真的喔……”
  “之行?!”魏婵奔来,又欲给这个逆子一巴掌。
  “婶婶,你再打之行,再在这里大声惊吓娘子和宝儿,之心便叫他们两天才给之知和之愿送一回饭,不,三天!”哼……咦,风哥哥,你说之心做得很好喔?嘻……
  “……你把他们关在何处?”魏婵挤出笑纹,“乖,之心,我不会放他们出来,我只想给他们送饭送衣而已……”
  “不行!”之心撇脸。那模样,可爱得使罗缜直想拿手挠挠他修长的颈。“之心要保护娘子和宝儿,之心不会再让人伤娘子和宝儿。他们是听你的话去害娘子的,之心先不关你,但之心罚你看不到他们!”对,就是这样,哼……之心做得很好喔,可是这是风哥哥你教的啊……你以前为什么不教之心……你说之心没有问你,你没接到命令……什么是‘命令’啊?
  “你凭什么关我的儿子和女儿?”
  “凭他是这个家的长男!”王芸见这番折腾,时辰已不早,怕耽搁了儿媳休憩,断声道,“既然你已知事不关缜儿,就莫扰缜儿休息了,退下罢。”
  “大嫂,你们不能一家人合伙欺负我……”
  “什么话?”王芸脸浮阴霾,“弟妹,你有什么话,到我房里来谈!但你若再敢来打扰缜儿,莫怪我收回你所住的宅院,撤去所有下人!”
  良之行为罗缜号过脉,又到小床前为侄儿检视了一番。小小人儿才让奶娘喂过,正瞪着一对眸儿四处探望。“我再开一付温和方子,每日三次让奶娘服下,以给宝儿调理。”他出指触了触小人儿的娇嫩鼻尖,硬脸上浮了一丝浅笑,“宝儿很乖。”
  罗缜观他面色,知他尚在为那个母亲心怀愧疚,“之行,是你救了宝儿,他长大以后,必然要多孝敬你这个名医叔叔呢。”
  “是吗?”良之行苦笑,“大嫂,你莫宽慰我了。”
  “不是宽慰,此劫或许是宝儿的命中注定,而你的及时施治功不可没,别去钻那些没用的牛角尖……”面现促狭笑意,“缎儿可不喜欢无事自寻烦恼的男子哦。”
  “大嫂……”之行面上,疑似有暗红痕迹。
  “咦?”之心正在旁边案上摆弄着一些字画,仰首,“缎儿喜欢之行哦。”
  瞅小叔面赧模样,罗缜失笑,“相公,你怎知道?”
  “因为缎儿总是偷偷看之行啊,就像之心总是愿意看娘子一样,对,就是这样!”
  罗缜颦眉,“可是,缎儿信中,为何不提之行一个字呢?哪怕是最近的这封信?”
  “咳!”之行背开宝儿,浅咳一声。
  “难道我的缎儿在和某人偷偷鸿雁传书?”
  “咳!咳!”
  “还是,某人偷去了玉夏国,私会我的缎儿?”
  “咳!咳!咳!”
  “之心明白了喔,之行你不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去找缎儿了!”
  “咦,相公,你又怎知道?”难不成自己的痴相公开了天窍不成?
  某人扬头鼓颊,“因为之行不陪之心了啊,就像之心有了娘子,不陪之行了一样,嗯,就是这样!”
  “咳!咳!咳!咳!”能将自己见色忘弟的行为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天底下,怕也只有自己的痴兄长了。
  罗缜爱煞自己相公时下的可爱样子,声音极柔,“可是,缎儿的这封信中,说到已有人上门提亲,爹和娘似乎有意应允哦。”
  “什么?”良之行蓦地立起,“她在给我的信中,怎只字未提这事?”
  罗缜笑睨,“承认你在和我家缎儿私下往来了?”
  “大嫂。”良之行双目极不自在地左游右荡,但仍忍不住,“她……在信中当真如此说?”
  “‘她’?是谁啊?”
  “大嫂!”
  谁能想到,良家最好说话的痴子,当真将良之知、良之愿关够了两月。
  良家长孙满月那日,良二夫人在满堂宾客前用尽脸面,软硬兼施,之心说不放就是不放,还道若二婶再来胡闹,他便关够他们三月。魏婵虽怒,却怒不敢发。
  良家二老气过心软,本想说话,儿媳抱出了宝儿,看着那粉嘟嘟的孙儿,想着他险不能活,两人遂痛斥良善,纵妻无度,惊扰贵客,有失体面云云。
  于是,懦弱成性的良善难得强硬一回,将夫人带下。
  经此一来,万苑城人尽知,良家长子除了精缂以外,也有脾气,且脾气不小。
  两月之后,良之知、良之愿进了良家大院的大厅,早已等候的魏婵哭叫一声,一手抱住一个,问他们这些时日是在哪里遭苦受罪。
  而那对姐弟,除了摇头就是摇头,不发一语,不掉一泪。之后,二人大睡三日,醒来后,对那两月的遭历,依然讳莫如深。
  他们能说看见会跳舞的花,睹见会打人的鸟吗?他们能说他们身边有随时威胁要将他们啃下肚去、比他们头还要大的蚂蚁吗?他们更不能说常不常说要拿胡子将他们勒住的大树藤罢?他们不傻,他们清楚,若说了出来,举城的人都会将他们当成与之心一样的傻子,虽然,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难道,之心当真看见了这些,才会对别人说有松爷爷、花姐姐、雀哥哥?可是可是可是……
  “之知,之愿,你们饿不饿?那个傻子可曾饿你们来着?你们说出来,娘给你们出气!还是想吃……”
  “不饿不饿,不要再给我们吃了,我们不吃了!”
  之知和之愿听见那个“吃”字,面如土色,各自拽着肥了不少的身躯,哭着喊着,撒腿跑开……
  “相公,你将之知和之愿关在了哪里?”罗缜此时才问,是料定对她,相公必然有问必答,万一一个隔墙有耳,教养那一对恶毒姐弟的计划岂不废了?此时,人既然回来了,问问无妨。
  “就在咱们的园子里啊,那片林子里。”
  “……但是,我们都看不到对不对?”
  “风哥哥说好多人看不到,可是,为什么看不到?”
  “……”罗缜拍他额头一记:呆子,当人人都和你一般“不同寻常”?
  “呀,娘子,你打之心!”遂凑来,笑嘻嘻道,“娘子,你捏之心耳朵啦,你好久没有捏了哦。”
  “先告诉我,他们被关了恁久,为什么没有瘦,反倒胖了不少?”
  “因为他们开始不肯吃饭,又哭又闹。风哥哥嫌吵,之心怕饿坏他们,就说不吃不行,怎么也要吃。风哥哥于是叫了许多人去陪他们玩,而且请来了风婆婆专门喂他们吃饭。他们不哭也不闹了,每天能吃好多顿饭呢,而且风婆婆高兴了,还会多多的喂他们哦。”
  “……”罗缜静静地抱起心爱宝贝,那双澄澈眸内绽出温柔笑靥,“宝儿,一定要听你爹爹的话哦,不然……”你爹爹教训起人的法子怕你不好消受……啧,可惜,这小人儿像自己七八成,若不然,便当真是小之心了……
  “娘子,你还没有捏之心啦……”
  “之心”绣妨开张在即,纨素为总管事,负责招收培训女工。
  先前万苑城达官显贵向之心所订缂品,仅是小图小样,色泽最多用到十余种,都为一人可完成之作。但现在既然公开对外经营,花样势必趋繁,幅面势必趋广,这样心灵手巧且有几分画艺的女工,便必不可少了。
  因着良家大少的名声在外,罗家绣艺亦不同凡响,仅仅二十几人的名额,慕名而来者却有几百余人。纨素为优中取优,精挑细选,每日忙到昏头黑脑。这一日忙过,为快些回府歇憩,纨素抄了近路。马车才进良家后门的胡同,她便听见外面嚷声正大,且其中一个,是最惹她讨厌的那嗓——
  “你放开我啦,这样很难看耶……”
  “臭小子,敢和你姐姐我大呼小叫,几天不见,长本事了是不是?”
  “啊呀呀,你有事说事,放开我啦!”
  “偏不放,就不放,你能奈我何?”
  “我发火了哦!”
  “哦唷,我好怕,我倒看看,你这只三百年的小狐狸发火是什么样子……”
  “呿,若不是你偷吃了那个男人的长生不老丸,你也不过是一只几百年道行的小妖罢了……啊呀,你打得很疼啦……”
  “废话,不疼为甚打你?”
  ……
  “喂,你这个女人,欺人太甚,这样揪着他做什么?”纨素跳下车,叉腰大叫。黑野人真是可怜呐,被人扯着耳朵揪着颈,那姿势,哪有半点平日与自己对上的嚣张模样?
  “啧啧,笨蛋,没想到你在这里混得还不错,有人替你出头喔。”背对着纨素的背影,抬了笋指,又在某人额上点了几点,戳了几戳,娇媚嗓内,全是慵懒笑意。
  “既然有人来了,你还不放开我?”
  “不放不放就不放,我很想看看,你的朋友能为你仗义到什么程度?”
  “你可恶……”
  “你再说一遍。”
  “……偏不说!”
  这只黑野人好不济事哦,竟被欺压得如此无奈,以往对她的那粗野劲哪去了?纨素看得不忍,“喂,你这女人再不放手,别怪本姑娘不客气了!”
  “听听,你的朋友要对我不客气了。看来,她对你还是蛮担心的嘛,是不是?”
  “你少废话……哦,你别乱说,你放开我,真的很难看……”
  “小子,知道难看,就别偷吃我炼出的丹,我今天非要拔光你全身的毛做一件狐毛围巾不可!”
  “哼,小心你自己罢,据我所知,人类对雪狐的毛比较热衷,你以为你千年的道行就不怕被扒皮了是不是……啊呀,疼啊,纨纨快救我!”
  听这两人说话冷讥热讽,颠三倒四,纨素似乎就等这一声,摆掌抬足就向女子肩头腰际袭去。
  “哇,功夫不错,小小年纪,有这等修为,想必出身武学世家。”女子话说着,在纨素手、脚皆要触到时,人已飘出丈外。自然,手底下没忘带那个倒霉的范程。“姑娘,你这样的身手,并不多见,请问出身何门何派?”
  女子回身,纨素先是一惊,后起无名怒火。
  惊,是惊艳之惊,惊美之惊。她不是没有见过美人,罗家三位小姐皆属上色,更有姑爷那种不管男女皆属绝品的“祸水”级别的姿容,但她还是为眼前这女子的美貌所惊慑。如雪白衣、如乌秀发下所衬的,是无与伦比的绝美容貌,如斯美人,即使那个自诩天香国色的姚依依来了,怕也会成一只脱毛山鸡……
  怒,怒的是,范程这个不要脸的色鬼,平日对她黑脸白牙,须臾不让。在这个大美人的手底下,却乖如驯免,只敢虚张声势半点不见抗势,真是色欲熏心、见色忘义、色色不可救药……气死人啦!
  罗缜早知范程不是寻常“人”,是以当这位范颖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们是狐狸”时,她只是秀眉稍抬,轻微颔首:原来是狐狸喔。
  ……难怪,有这等欺天盗地的美貌呢。据闻,狐族多美人,其中最有力的力证,便是中原传说中曾祸国媚君的妲己。今日得见,当真如此呢。观这范颖,不但美得入骨,而且媚得浸髓,如此既美且媚,却不见一丝艳俗,起笑转语间,犹有几丝甜美沁人肺腑,委实是美人中的极品啊。
  “十年前,臭小子初成人形,便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游走惹祸,中了捕妖者的穿心之箭。若非遇见天赋异能的恩公,识得各类还魂药草,怕是连爹爹也救不了他。为还这份活命恩情,我和爹爹命他到恩公身边,自然,也是为让他识得人世深浅,使他明白他那点小小法术,实在不成气候。”
  “显然,你的安排有了效果,范程除了爱和纨素斗斗嘴以外,其他时候,当忍则忍,能隐则隐,未再任意行事。”
  范颖对罗缜的平静很是惑然,“恩公娘子,您何时得知范程是……异类?”
  “我只是因为有个不寻常的相公,稍作猜想,并不确定。这世上,怕打雷的人不少,我的小妹便是一个。可是,范程惧雷竟惧到那种程度,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多生心思。我自幼为了家里绣织生意,喜看各类闲书。曾阅过一篇《神怪志》,上说所有修道趋仙的精灵,无论花草鱼兽,因有违六道轮回之规,每隔时限,天庭必以五雷施劫。每度一劫者,修为便高一分,反之则……”
  “魂飞魄散,永失轮回之机。”范颖接话,坦然一笑,“不瞒恩公娘子,我和爹爹的千年大劫将至,就在今年夏季多雷之时。”
  “哦?”如此大事坦然告她,必有因由罢?
  “爹爹躲到了一位由凡人修炼成仙的道友家里避难,我则来了这里。”
  “你来此,是为避难?”
  范颖微怔,噘了小嘴道:“恩公娘子好聪明,难怪那臭小子说恩公娘子上辈子或许是只狐狸。”
  罗缜抿唇淡哂,“若良家能成为你的避难之所,当然最好。只是,你确定在此当真可以避得过天降劫难?”
  “恩公三生积德行善,所结善缘数不胜数,身上纯善之气……说得太多,只怕泄露天机,但范颖可以肯定,有恩公的地方,范颖定可以度过此劫。范颖不会做个白食客,我会刺绣,虽然不及恩公娘子巧夺天工……”
  “如此,你便留下罢。”
  “……谢了!”没料如此顺利获允,范颖大喜绽颜,真真是艳光四射,艳煞人眼。
  罗缜纵是女子,也忍不住出手摸了她如雪颊肤一把,“怪了,看情形,你是一只雪狐,怎范程……”
  “哼。”范颖嘴儿一撇,挑高的凤眸里,谑意荡漾,“生他时,我爹爹还差点和娘闹翻呢。爹以为是娘勾搭了那只总上门来闲话的黑狐狸才得了臭小子,气得我娘要以死明志,那只黑狐狸更是与我爹大战三百回合要他还回清白。最后,我们的族长请了法镜,照出我们祖上曾有与黑狐联姻之实,这才作罢。嘻,雪狐可是狐族中的美人哦,那臭小子嫉妒得很。”
  罗缜失笑掩口,“其实,范程已经生得很好了,若没有相公比着,他也是俊哥儿一名。”
  “恩人的容貌,来源于他三生为善,是天庭里一位仙人赐予的,自然不是我们能轻易修炼得来的。”
  “……嘿。”对不住,这个话题,实在不适宜她这枚凡人来接。
  范颖美眸生彩,“恩公的确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遇着了恩公娘子。一般庸人,见了我们,不是惊惧,便是厌恶,”长睫微垂,“哪怕之前有再多的浓情蜜意,也被一句‘人妖有别’给倾覆。然后,为赶走舍不得离开他的妖,请道士,邀和尚,设法坛,置祭台,缉妖捉怪,要将你打回原形,要使你魂飞魄散,较之天道雷击更加无情……”
  罗缜稍稍怔住。起初,她以为她只是泛泛客套赞誉,渐渐地,却听出了凄凉,听出了旧恨,似乎已淡已远,但就似留在骨子里的伤痛,虽已痊愈,仍有隐隐作痛之时。
  范颖以“之心”绣坊所聘绣师的身份住进了良家。为避免人多生事,罗缜禀过公婆后,特地给她辟了一个跨院,并自墙上开了一条直通绣坊的巷弄,进出皆省下许多麻烦。
  “之心”绣坊,经纨素精选,定下了绣工三十人,均为妙龄女子。开张之日,诸女均着罗家丝缎制作的嫩粉裙裳,在众宾之前飞针走线,妙手生花。如斯的开张情景,可谓独此一家,别启生面,令人眼前大亮,耳目一新。
  而绣师范颖,霓衣黑发,面覆薄纱,妙姿殊仪,绣的一幅客似云来,更使“之心”绣坊一日之间名声大作。
  罗家缂艺,用在皇族中和民间各有不同。用于皇族人士,为“紫缈缂丝”与“日月缂丝”。前者讲究材质轻薄,薄如蝉翼,图案隐隐绰绰,若有若无,适用于后妃宫装礼服及寝宫屏风;后者,雍容华贵,柔软轻盈,为国君袍服御用材料。而用于民间,则是凡缂丝者必通的“本丝缂丝”,此术所缂之品,较为充盈厚实,亦华贵逼人,多用于制作书画、屏风、床帷等。
  罗缜虽三术皆精,但在未取得爹娘同意之前,只授了相公本丝缂丝术。绮儿临行返家前,罗缜让她带走了一幅相公缂出的芝兰图。罗缜料定爹爹爱才如命,那缂品必然使他惊艳。而绮儿来信亦证实了她的猜测,使得一直悬于她心头的忧事豁然放下,亦将绣坊诸事尽交给了纨素与相公,专心经营起夫家事业。
  随春季来临,新一季宫廷御用药材筛择开始。既是皇商,此便乃良家头等大事。自采摘、选材、制作到密封,均须持了十二分的精心与小心。罗缜为学会识辨药材,特到百草园绘了群草图,在自家娇儿的小床旁,拿针线绣缝。三日下来,绣图得成,药材亦识了八九。如此好学强记,使良家的检验老管事亦称个服字,潜心向这位少夫人授传检验药材成色优劣的密法。
  送药进宫时,罗缜亲自押送,并于此前知会了玉韶公主。后者偕夫婿齐厢压阵,使首日的验收极为顺畅。过后,她暗向专负此责的大太监递了万两银票和宫外地契一份。那银票,是公婆授意,为良家历来的操作规矩,而地契则是她用自己的嫁妆所购。今夏,皇商资格将重新认定,她须未雨绸缪。
  何况,就算不着眼长远,眼前亦是立竿见影。公婆曾说奉药进宫,因手续繁冗,多须四五日以上。这一回,两日诸事告毕。最后的结款,本是最怕克扣最易遭人盘剥的一环,负责太监亦按契约上所标价钱,全额给付,顺畅异常。
  自然,罗缜这个商家女儿,不可能持款扭头就走,从中抽了一张两千两的银票放置案上,施个万福道:“给公公们买酒喝。”
  十几万的货款,区区两千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果然。
  太监们受顶头上司的严嘱对良家不得作难,已打好了今日没有“收成”的准备,不想竟有此收项,自是意外惊喜。一个小太监操着尖嗓道:“良少夫人,您可真是个明白人,这良家有了您,定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承您吉言,是公公们赏脸良家才有饭吃,哪一日出宫,民妇与相公请公公们看戏。”
  “好说好说。良少夫人认识九王爷那样的贵人,还恁看得起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咱们定然愿意帮衬着点……”
  “公公们客气,民妇告辞了。”罗缜辞别,才出药监司,与一个依柱靠立的男子打个照面。那男子双手抱胸,用一双锐利瞳眸将她上下看过,冷哼一声:“真是不折不扣的奸商,有了你们,这世道才会如此污浊,哼!”掉头踅步而去。
  罗缜微诧,看那人服色,必是王族中人,自己又哪里招惹了?不过……倒是有趣,因有奸商,世道方乱?没有他口中的奸商,衣从何来,食从何来?这位小若将他自蜜罐里提出,让他到世间自求存活,不知能活过几日?
  随意作想,出了宫门,进车返家。见了心爱的相公与儿子,宫廷里这一段小小插曲,便给完全忘到脑后,反正,并不重要。
  “娘子,娘子!珍儿,珍儿!”
  天已初夏,罗缜刚在奶娘扶助下为越来越像个肉墩的儿子擦了个澡,挂上自己绣的小兜,又套上绮儿临行前为甥儿缝制的小小绸裤。母子两个正在四目交流中呀呀呜呜,相公那呼喝便由远及近来了。
  “怎么了,相公?” 罗缜问着话,眼睛却还在儿子嫩生生肉嘟嘟的脸上逡巡。小家伙挥舞着小拳,想要探到她脸上来。
  “娘子,你看看之心啦,你不能只看宝儿啦……”
  这个呆子!罗缜投眸给他,“好了罢……咦?”
  “嘿嘿,娘子,好不好看?”之心高举着手中物问。
  “相公,我并没有教你罗家的‘紫渺缂丝术’,你从哪里学来的?”
  “什么紫紫妙妙啊娘子?喔,之心缂的这幅图很妙对不对?”
  罗缜不理小小人儿唔呀有语的抗议,将他放回小床,接过之心手中的图,“这片小图,乍看是小山小水,近看又若隐若现,分明是紫渺缂丝的精髓。你如何缂成的?”
  “就是之心把机上的笳子松了松,织素的时候五梭就给夯紧了,还有……之心只想试试会是什么样子,好像很好看耶,给娘子做帕子好不好?”
  ……臭相公,他该承受多少嫉妒?缎儿、绮儿先不必说,当初自己不也是循序渐进,才习得此法?而这呆子一试便试出来了,这……原来,上苍的偏疼,当真可以使一个人做到另一个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达成的事呢。
  “给宝儿做成小衣服罢,这是相公为他做的,他定然高兴。”
  “嘻,之心为宝儿做的!”之心笑嘻嘻凑近儿子小脸,拿手指触上,“宝儿,爹爹疼你哦。”
  “啊呜!”宝儿小手张来,握住爹爹的指,就向嘴里递去。
  “不行。”罗缜看这痴爹爹还似颇期待儿子吃他指头,忙一掌拍开相公,一臂抱起儿子,“你才下缂机,手还未洗,怎能让宝儿吃你的手指,臭相公!”
  “喔,之心去洗手,让宝儿来吃!宝儿你不要急哦,爹爹马上就让你吃哦。”
  罗缜望着跑到外室净手洗面的那个,再看看怀里口水肆虐的这个,自己当真是有两个孩子呢。“……宝儿,娘今日不忙,都来陪宝儿好不好?”
  “啊呜呜啊……”宝儿咧着小嘴,又要抓娘亲的指头来吃。
  “不准吃,不给吃!”说这话的,是洗净了手来飨儿子小嘴的为人父者,“宝儿不能欺负娘子哦,爹爹会打宝儿屁股哦。”
  罗缜啼笑皆非:“相公……”
  “小姐,姑爷,奴婢进来了哦?”门外,响起纨素小心翼翼的问询。
  罗缜知这小妮子在暗示什么,粉颊一红,佯叱道:“你在外面站着就好!”
  “外面日头高了,好热呢,小姐,可怜可怜奴婢罢。”
  “娘子,纨纨很可怜喔。”
  “姑爷您圣明……”
  “纨纨晒昏了,范范会心疼哦,那样范范也会很可怜哦。”
  “姑爷您……您……”
  既然自家相公在不知不觉中为他家娘子扳回一局,饶了那丫头,“进来罢。”
  纨素掀帘,“小姐,小少爷奴婢来抱罢,老爷和夫人有事找您和姑爷呢……”
  “你知道是为何事?”
  “是关于良二夫人的那三家铺子……”欲言还止,这些个算计筹谋,私下再说,别污了纯真的姑爷罢。
  主仆心有灵犀,罗缜将小人儿给了丫头,“宝儿折腾半天了,一会儿奶娘来了,喂饱了哄他睡会儿。相公,我们走罢。”
  她的夫,她的子,这份承担,她无怨无悔,她甘之如饴。
    
  第十七章 君威难测
  “缜儿,还是那句话,不管是不是挂着良记的名号,都是自家生意,能帮则帮罢。”良德道。
  自从儿媳顺利送药进宫,又在十几日前拿下今后五年的皇商资格,良家二老便将良家内外全权交给了罗缜做主。除里家中琐碎王芸会在媳妇分身乏术时帮着照管,外面诸务已少有过问。
  “爹,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薄利存义,您吩咐儿媳的,儿媳自然会照做。只是,救急救不了贫,婶婶所以会接连亏损,与她的经营方略不无关系。那种以次代好,以劣充优的事,无异杀鸡取卵,初始的收盈完了,这亏损是不可免的,这次若是儿媳拿银子替婶婶还了债,等于纵容她接着再行那等事。我们这里看见的,只有损益和商誉,但在服用者那里,一剂劣方可能就会要了性命。爹,娘,你们最是心善,可能容忍草菅人命?”
  良家二老一怔。王芸叹气,“缜儿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不是没有。”罗缜微笑,“缜儿以高价,买回那三家铺面,重新挂上‘良记’招牌。”
  “那你们叔叔和婶婶……”
  “婶婶若仍有意在外操劳,可聘她为那三家店面的管事,并签下聘契,月钱按店面收益给付。若再出现以次充好、以劣换优之事,除需亲自登门向客人致歉外,并需付三倍赔偿。拿不出银钱,则以房契抵押,婶婶不是在别处购了几处房产吗?听说,单这万苑城内就有两处呢。”
  “这……”良家二老沉吟。
  “爹,娘,你们就听娘子的啦,听娘子的话没有错喔,之心听娘子的,就很好!”
  “……老爷,既然我们让缜儿当家,就该将所有事都交由缜儿定夺。我们闲了无事,还是多陪宝儿玩耍玩耍罢。”
  良德寻思稍久,重重颔首,“好,缜儿,你想怎么做,尽管去做。你叔叔婶婶再来,我便挡了……说到宝儿,这胖小子也三月多了,该给他取个正名了是不是?”
  “是啊,相公和缜儿一直等着爹和娘为宝儿取下正名呢。”
  “嗯嗯,良家长孙的名字,自然是轻忽不得。夫人,我们要多花些心思,翻些书典来用。”
  兹此,良家的当家做主之人,正式易为良家长媳。
  二院的厅里,魏婵正大发雷霆。
  “良之知,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怎么会变成这个德性?你怎像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一般,迷恋上了这些药草?娘让学着看账册,学着洽商,你怎不来?”
  良之知对母亲的话听若罔闻,俯头摆弄着桌上的一盆芸香和决明。
  “娘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你何时也变得和你那个哥哥一样不贴心?……你来作甚?”
  “婶婶好。”罗缜携婢娉至,款款万福。
  “大嫂。”良之知起身,浅恭一礼。
  什么?魏婵怔疑盯着儿子,“你……”
  良之知捧了一盆药草过去,“大嫂,这是大叶芸香,您每日放在房内一个时辰,可防小儿惊风。”
  “是吗?”罗缜接过,嫣然笑道,“多谢小叔,我听之行说你对药草鉴别及医药救人很有天分,看来是真的了。”
  “不谢……宝儿他还好吗?”
  “他很好,既然你这个做叔叔的如此惦念,可常去看他啊。”
  “……之知……”不敢。
  够了!“良少夫人,这个家并不欢迎你,你可以走了!”
  不出所料,魏婵对罗缜给出的提议不予采纳,“想让我在你手底做事,你还嫩些,送客。”
  既如此,罗缜亦不勉强,起身,“既如此,侄媳告退。”
  身后,追来魏婵的一句狠语:“罗缜你听着,已经有买主愿出高价买下那三间铺子,若你执意不愿拿银子替我清了那些债务,我便让它们永远不能姓良!”
  罗缜回眸,“婶婶说的是真话?”
  “自然,有位从襄西来的贾商爷,愿意出十万两银子买了铺子,且一并担了债务……”
  “那么,这位贾爷可知道婶婶的债务有近二十万两银子呢?”
  “你……”怎知道?
  “不瞒婶婶,我还晓得您在分家以后,乃是以良记的名头做了一些赊欠。可是,侄媳有那么一日一个不小心,就把这些商家都给知会了一遍,凡没有罗缜签字画押的账务,良记概不承认。届时要讨要索,只管找经手人要去。”
  魏婵面色陡然苍白。
  “侄媳告辞了。”
  “罗缜,你……”魏婵声势明显虚软了不少,“你非要赶尽杀绝?”
  “一直要赶尽杀绝的,不是侄媳。”
  “若良家二老知你一直在背后算计我,你这个贤惠儿媳的名声,便……”
  罗缜嫣然一笑,“对我好的人,我永远是无害的。爹娘虽然仁慈,但并非眼盲心浊,他们看得清,也掂得明白。”
  “我可以告诉你,这笔债务,你罗缜纵不想替我承担,也必须承担了!”
  罗缜挑眉称奇:二夫人哪来的这股自信?
  罗缜的确布了几个局,使魏婵步步入了套里。但若她能清白经营,莫妄求暴利,揠苗助长,那些算计便未必奏效,到头来,所有结果,也只是人的自作孽而已。
  可是,纵然魏婵如此不堪,罗缜也绝对不希望目睹到眼前场景。
  事发时,她正在书房审理上一季账目,忽听门口嘈杂,隐有哭喊之声,颦眉问:“发生了何事?”
  娉儿自门外探头来,“……是之知少爷,他……”
  “他要见我吗?”
  “是啊,几个男丁拦住了他,您放心,咱们不会让人再伤了您……”
  看小丫头握拳起誓的模样,罗缜好笑,“让他进来罢。”
  主子发话了,丫头仆役们自然放行,良之知哭嚎着闯进门来,“大嫂,救救我姐姐,救救她!”
  “你……怎这副模样?”这还是那位曾经横行不可一世的良家小恶少?脸青颊肿,口鼻挂红,显然才被人修理了一通。
  “大嫂,逼债的上门来了,他们要拉走之愿,说要卖到妓馆里去!您救救她,求您救救她,我知道,我们做了许多恶事,还差点害死了宝儿……可是,可是,咱们愿意还的,只求您救救她!”
  罗缜听得有几分茫然,“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可能有人敢强拉良家小姐?”
  “……是爹娘欠了银子,他们……他们已经有五日没有回家了……呜呜呜,大嫂,之行哥哥不在,之知找不到伯父和伯母,之知求求您快去。不然,他们当真把之愿拉走了……”
  天。罗缜揉着额头,豁然立起,“娉儿,纨素有没有回来?”
  “恩人娘子,纨素还在绣坊,有事吗?”窗下,响起范程应答。
  “你在也好,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随我走。”
  自从分家,良家二院便另起了一道阔绰门楼,两院间的通径也给堵上了。为此,他们须出了大门,绕道去良家二院。
  在此短短途中,罗缜厘清思绪:良二夫人何以撇下一对儿女,不见了踪影。她必是想到,他们走了,债主必定会逼债上门,两个儿女也必然去大院苦求。而他们,自然亦吃准了心软意慈的良家二老不可能坐视不理。如此,债务不必承担一厘一毫,仍能如愿卸下,这便是二夫人说的“纵不想替我承担,也必须承担了”的罢?只是,难道这两人不曾想到,如此之举,会给一对年幼的儿女带来什么……
  “大嫂,大嫂,到了!您一定要救之愿!求求您了!”良之知的哭求,拉回了罗缜心思。她淡声道:“我既来了,便不会不理。”
  喜看热闹,爱道是非,怕是人天性里的难祛本质。二院大门前,里里外外已有围众层层。
  事发紧急,来不及等人套车,罗缜乘的是双抬小轿。有眼尖者一眼见了,当即大嚷:“良家少夫人来了!”
  “对啊对啊,良家少夫人过来了!”
  “哦,这下子更好看了,都说这良家少夫人与良二夫人不和,这下子定然是雪上加霜,良家的小姐保不住了!”
  “嘻,良家小姐不知会卖到哪家青楼,咱们凑银子去嫖咋样?嫖大户人家的小姐,滋味肯定妙喔……”
  如斯议论者,就如当初那个曾当面骂她“破鞋”的妇人,皆“仇富”。这等人,不能安于天命,又不肯苦力进取上进以图改变命数,便将所有仇恨放到处境优渥者身上,心里念着盼着,无非是想他们所嫉所仇者有朝一日倒霉泄运,好使他们在此中找些安慰,寻些快活。殊不知,如此想时,便已将自己衬得更加卑贱,灵魂污浊。
  “都闪开!”范程一声大喝,自围堵人群中震开了一条通路。
  罗缜清涓明眸扫了扫那些亟待好戏开场的面孔,“范程,吩咐下去,良家门前两里,皆属良家地界,有妄论、妄谈、妄笑者,轻者驱逐,重者送官法办。”
  “是!”范程偕同众护院齐声应喝。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良之知脚才沾地,已冲进那条人径:“姐,姐,我把大嫂叫来了,你不用怕,没人敢把你卖到妓馆!”
  罗缜随后踱进,才至门槛,已见到了陷身在一群彪形大汉环围之中的良之愿,哭得眼已肿,吓得面已白,抖如雨中梨花,无助且仓皇。有一个矮矮胖胖的五旬老妪正如一只护佑自己鸡仔的老母鸡,将良家小姐牢牢抱在怀里,一对小眼狠狠四瞪,护主加之护犊之情彰显无疑。她认识,这是良之愿的奶娘,但这院里的其他奴才呢?
  “你们放了我姐姐,放了我姐姐,我大嫂来了!”良之知扑上前,捶打那些对自家姐姐虎视眈眈的臭男人,“滚开!滚开……”
  有人掀足就踹,“臭小子,找死……”
  “范程!”罗缜淡喝。
  范程快似流星,那人脚到半空,僵立不动。
  罗缜面色凝如冰霜,“你们哪个是能做主的?随本夫人到厅里来叙话。”
  有个挑腿坐在一厢的人闻言起身,“良少夫人,您当真乐意管良二夫人的事?”
  “有何问题?”
  那人涎笑,“咱们听说,您与这良二夫人由来不和,你不是巴不得她倒大霉吗?咱们替您将她女儿给卖了,不正解气……”
  范程一掌挥去,“你是个什么东西,敢与我家少夫人如此说话?”
  那人被掴得滚出三圈,吐出一口血水。
  罗缜秀眉稍挑,“之知,扶之愿回大院。范程,找两个人送少爷小姐过去。你们中,认为自己能做得了主的,随我来。”
  一个娇小女子,身上所泛出的沉笃力量,使人油然生畏生敬起来。她抬足时,那个被打得颊肿了几寸的男子,乖乖跟上。
  “如此说来,你们做的,是专门为人讨债的营生?几家债主都委托了你们?”厅内,罗缜看完按了手印、盖了印鉴的请托书,“既如此,你们不找欠债人,跑此来作甚?还吓坏打伤了一对年稚娃儿,这笔债,我们该找谁索去?”
  领头人捂着肿脸,“话不能这样说,良少夫人。咱们既是混这口饭吃的,如今欠债的跑了,咱们总要为请托咱们的顾主奔波是不是?您愿意出银子当然更好,不然……”
  “不然如何?”罗缜明眸冷利,“你们敢如何?”
  “……良、良少夫人,咱们知道您良家财大势大,可是‘豁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咱们也不是吃素的,咱们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怕着谁来……”
  “怕着谁来?本夫人现在,就可以让你永远走不出这道门去,良家还担不上一点干系,你信不信?”
  领头者一颤,望一眼良少夫人身后的“黑衣罗煞”,又望望厅门外一字排开的良家护院。他明白,这位良少夫人不是虚势恐吓,以良家的财势,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良少夫人,您既然来了,肯定不是为了与咱们置气来了,您说,咱们听着就是……”
  “你很聪明。”罗缜自袖内,取出一张薄笺,“其上所写,都是以良二夫人之名在本城各处所置的房产。自然,时下的地契肯定都在良二夫人身上,谁也拿不到。但你们可倚仗你们手中的欠据,向官府提出申诉。依据杭夏国律例,若欠债属实,官府会出具新的地契,将旧契作废,并将房产予以拍卖,所得款项归属债主。按市价,这几处合起,也能卖到十几万两银子不止罢?”
  领头者大喜,“这是真的?”
  “真的假的,你们稍试便知。”搜罗那些房产,本是有着另样打算,不想在此派上了用场。
  “谢了,谢了……”
  “慢着。”罗缜起身,“你们惊吓良家少爷小姐的事,我们可不予计较,就当你挨的那一巴掌给抵平了。可你们若敢再来行乱……”
  罗缜成心留下余音,供他们自相猜想。领头者点头如捣米,“不敢不敢了,咱们还想着良少夫人哪天赏碗饭吃,咱们这群小杂雀哪敢恁不知死活?”呵呵,有大房子先住着罢,呵呵……“对了,良少夫人,这栋房子……”
  “这栋房子属我良家大院,但为示本夫人的诚意,明日此房便对外出售,所得款项为良家二爷二夫人偿债。三日后,你们拿着欠据到此门前等着就好。”
  远在异乡的良二夫人,希望您会喜欢侄媳送给您的这个惊喜。
  送走讨债诸人,罗缜责人在二院里转一遭,半个时辰后,躲进边边角角的奴役仆婢颤颤巍巍地凑集起来。几个缺额不见的,定是趁乱拿了府里的一些值钱家当,逃之夭夭了。
  罗缜并不想为难他们,所谓有奴随主性。主子都跑得不见了人影,还指望谁替他们来护佑儿女?但如斯仆奴,却不堪为用。她回到府内,叫了管事,不管是签了终身卖契的,还是短期合约,都付了遣散费用打发走了。至于几个偷了东西的逃奴,所偷之物就当遣银,罢了。
  可想而知,良二夫人行前,布排得相当周密,府内真正贵重物什一概不见。便携的细软自是带足,不利携的重物亦设了妙法另存,只管等着良家大老爷拿银子为他们消灾就好。
  据说每人命中,都有注定的克星。锱铢必较、视财如命的良二夫人,遇着了精明锐利、步步为营的良少夫人……仅能叹,时也命也。
  若干日后,回转家乡的良二夫人面对易了主的家门时,曾携夫双双齐至大院声讨擅作主张的良少夫人。其它诸事自是理亏,唯拿着他们埋到地下的珍稀古董、金银器皿说项,如今宅子归了人,那些贵物势必要良家大院还来。
  而良少夫人悠然举出两张单据,一为贵物明细,一为当铺当票,即,贵物已尽数到了当铺,换了银两,为二院抵债去了。至于一干贵物如何得见天日,只能说有人行事百密一疏。那些被翻新了的土色,实在使心细如发的良少夫人不难发现。
  “之知,我想知道,你为何突然对我改变了态度?与那两月的经历有关系?”
  良之知洗了身,换了衣,上了药,正随罗缜前去安慰受惊不小的姐姐,听了此话,面上不由得一紧,“……不只是。”
  “还有什么?”
  “宝儿他……很可爱……”
  “所以呢?”
  “想到他那样可爱的人儿险些被我杀死,我便会噩梦连连……而且,大嫂你从来没有主动伤害过我们……都是我们做了一些事后……这一回,还这样救了之愿……”
  “那两月,你当真不愿说出曾经历了什么?”
  “不!不!不!”
  如此惊恐万状?罗缜暗笑:可怜的孩子,竟然被相公整得如此印象深刻了,自己那个痴相公啊,歪打正着呢……
  “奶娘,娘为什么会撇下我们?娘为什么会让他们将之愿卖到妓馆?奶娘……”
  “不是的,心肝宝贝,你娘她肯定也没有想到那些讨债的会那样不讲理……”
  “可是,她撇下我们是事实啊。难道在娘眼里, 什么也不及钱来得重要?还有爹,他什么都听娘的,这一回就没有想想,我和之知会如何?若不是……我当真就会被拉到妓院,之知也会被打死!”
  “哎,不是,不是,你娘她定然是想着有满府的奴才,定然有为主子挡着的,而且,也定然有腿快的跑去给大老爷报信。你们两个是小姐、少爷,藏在深闺大房,他们惊不到你们……谁能想到,那满院奴才没有一个济事的呢?而且,也想不到那些要债的敢对良家……”
  “什么良家,外人都知道我们与伯父分了家,人家为什么不敢欺负?奶娘,奶娘,我恨娘!我恨她!”
  罗缜立在房门外,与良之知对望一眼。
  之知似乎一时间便长大许多,推门而入,“姐姐,你不必恨娘,她若想到那些歹人敢如此张狂,绝不会撇下我们!”
  “哼,之知,你不必为她说话!”床榻上,良之愿抬了红肿的眼,“你来说,若一边放着一百万两银子,一边放着我们,她会选什么?”
  良之知语结。
  “说不出来了罢?她会选……”
  “她会选你们。”罗缜声到人亦到。
  良之愿见她,脸上一抹不堪之色,撇开眸,冷哼道:“你说得好听,你怎知道?”
  “因为,若是我,我会选我的宝儿,天下父母,概莫如是。”
  “那你会撇下宝儿,一个人逃跑吗?”
  “自然不会。”
  “那你又凭什么断定她会选我们?”
  “她撇得下你们,是料定你们安危无虞,料定伯父会为你们出头。若不然,一个母亲是不会抛下自己儿女的。”如此开解,是因他们是之行的亲生弟妹,若人带着一颗恨心行走,人生会艰难许多。
  “……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我仍然不喜欢你!”这话抛完,良之愿拉被蒙了头脸。
  “小姐,你咋能这样说话?”奶娘立时赔起好话。“少夫人,您别见怪,这孩子吓坏了……”
  罗缜不以为忤,“这就对了,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娘子,娘子,之心喜欢娘子,娘子不可以喜欢别人!”某呆子闯来,依然视他人为无物,抱住亲亲娘子。
  万事习惯成自然,罗缜也不推拒,抚着他黑顺的发,转眸见了一张凝寒如冰的俊脸,“你听说了?”
  良之行颔首。
  “之行哥哥!”良之知、良之愿冲来,抱住兄长腰际,号啕大哭。
  揽住一对弟妹,之行浅声劝慰,待两人哭声稍歇,之行抬脸对罗缜道:“大嫂,以后请你多多照顾之知。”
  “嗯?”
  “我将带之愿到玉夏国定居,之知留下,代我尽良家子孙之责。”
  呃……
  “你是被婶婶气极至此?”
  良之行摇首,“带之愿同去,虽是临时起意,但其它安排,乃早已思虑成熟。之知善辨百草,对医学也颇有天分,将他交给大嫂教养,小弟放心极了。至于……”吸一口气,胸腔仍有疼痛,有母如斯啊,“为免她无理取闹,我会留书一封。若她想念儿女,尽可到玉夏国来,我自会奉养。若非……大嫂不必手下留情。”
  二夫人所为,伤害的不止是一对年稚儿女,之行亦然罢?“……你去玉夏国,是为了缎儿,但我须告诉你,有我和相公这桩事在前放着,我爹娘未必会顺利应允你和缎儿的婚事。”
  “之行心里早有准备。”
  “如此,我也请你多多照顾我的家人了。”恁多年来,之行因着其母作为,长久怀疚于兄长,偏那人又是自己的母亲,如此的两难中,亦受折磨匪浅。走了,对他,对他与缎儿的未来,是好事。
  在玉韶公主的宴上见到姚依依,罗缜很难不惊诧。
  “缜姐姐,你一定要认识她喔,她也是我们玉夏国人,一直替晋王叔打理一些民间生意,因太得晋王叔的欣赏,王叔还认了她做义妹。前些日子我写信给父皇,说我府里缺一个得心应手的管事,晋王叔大方,便把他最得力的助手和最心爱的义妹派了来,正好给我做伴……”
  “奴婢思缜,见过罗家大小姐。”
  罗缜秀眉一挑。
  更名为“思缜”的姚依依巧笑倩兮,“您的芳名,奴婢先前可是如雷贯耳了,奴婢常听王爷提起您呢。”
  晋王,姚依依……这是个怎样的组合?
  “晋王对罗大小姐,是赞不绝口……”
  罗缜浅笑吟吟,“强将手下无弱兵,果然是晋王调教出的人,端的是一派精致玲珑,难怪会得晋王宠爱。”
  玉韶公主自是不知两人间的波涛汹涌,一手挽上一个,“既是同乡,今儿个就共饮几杯,不醉不归!”
  公主如此欣悦,罗缜自是捧场,浅酌低饮,笑起语扬。而不知该称为“思缜”还是“姚依依”的那位美人,机巧伶俐,玲珑剔透,哪还有昔日那位白痴美人的半点痕迹?
  “罗大小姐。”
  凭栏的罗缜转首,“思缜管事?”
  美人悠掀朱唇,“我并不介意你叫我依依。”
  “若我记得没错,这是我第一次与清醒状态下的姚小姐对话罢?”
  “今后,你有的是机会与依依如此对话。”姚依依倚上一根红漆木柱,姿态闲怡,“晋王爷对罗家大小姐,当真是一往情深,他托我转来问候,祝玉体安康。”
  罗缜甫觉,这位美人的装扮——刺花鹅黄短襦,六幅月白系裙,两鬓垂髫,鬓上斜钗……怎会觉得似曾相识?
  “罗大小姐没有什么要对王爷说的吗?”
  罗缜莞尔,“原来,姚小姐如此受晋王厚爱,已经可替晋王传话代言了。”
  姚依依粉面一窒,“……罗缜,你唯一胜我的地方,是你的家世。”
  晋王说,罗缜最动人的地方,是她永远气质如兰,淡韵如菊,这份浑然天成的气度,使她与艳丽的牡丹、妖饶的桃李平分了人间春色……
  听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赞叹另一个女人,尤其那个女人还是挡在自己情路上的绊石时,那种感觉,令她不喜欢极了。她虽欲以闲怡悠淡的气度将这个女子比下去,但她更想睹到她的惊惶无措,花容失色。方才席上初见,她只是微现诧色,还不够,远远不够。
  “而现在,我和你站在了同样的高处。当不同面貌的姚依依出现在良家人面前时,罗大小姐,你要小心了。”
  这是……挑战?“罗缜很不明白,你为何选罗缜为敌?就因为你觊觎上了我的相公?因为你想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
  “……得到了,便是属于我的。你怎知你罗家起家时,没有掠人钱财,没有沾人血脂?”
  “那罗缜是不是可以猜想,姚小姐为了今日与罗缜所谓的同一高处,付出的‘气力’不小罢?”
  “你……”
  “凭着你这份见不得光的龌龊,你永远不可能与罗缜站到一样的高处。”
  姚依依傲然冷笑,“罗缜,你最好在失败那日,依然如此骄傲笃定,别使我失望了。”
  晋王,姚依依,姚依依,晋王……这这这……这两人能够牵扯得上,当真是……
  “小姐!”思绪翩翩中,罗缜下得马车,纨素匆匆迎来,“那个姚依依,正在里面同老爷夫人说话,她……”
  恁快就杀上门来了?“变了很多,对不对?”
  “是啊是啊,她怎不装傻了?而且,老爷、夫人怎还是那样喜欢?”
  罗缜笑未达眸,道:“她若当真想玩,我便陪她。”莲足轻移,纤影穿过良家长院,直达笑语喧哗的厅内。
  “缜儿,你回来了?你快看,是谁来了?”王芸欣然召唤。
  一股香风扑向罗缜,“罗姐姐!”
  罗缜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投怀送抱,“原来是姚小姐,别来还好吗?”
  “好,好,好呢。缜儿,你不知道,依依遇着了一位贵人,给她治好了旧伤。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聪明伶俐人儿了!”王芸喜不自胜道。
  “这很好,恭喜姚小姐。”
  “谢罗姐姐,我正跟良伯父良伯母说呢,救我的那位恩人,是位痴情男子,念念不忘旧日情人,你说巧不巧?这情人名字与罗姐姐名字同一个‘缜’字,他特地给依依起了个别名叫‘思缜’。多好多好,依依能与罗姐姐同名了!”
  罗缜黛眉轻挑,“那位恩人赐名给你,想来对依依小姐煞是情深义重,可是好事近了?”
  “……罗姐姐在说笑依依……”
  “缜儿此话有理。”王芸笑意冁然,“依依,你如此讨人喜欢,那位恩人必定也是动心了。何时操办喜事,良伯母定然送份大礼给你!”
  “小姐,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踏进双鸳居,纨素方凝眉问道。
  “从晋王那厢借了个光鲜门面,与我分庭抗礼来了。”
  纨素啐声,“这只山鸡,以为找了一身光鲜皮毛,便成了凤凰是不是?小姐您怎不对老爷夫人揭穿她的真面目?”
  “你以为她会想不到?”罗缜摇首,“公公婆婆最喜同情弱者的脾性,她摸得很清楚。若我在二老面前面前道她是非,便成了欺弱凌小容不得人的恶媳了,正合她意不是吗?”
  “那就任她如此嚣张不成?而且,您听她那言里话外,似在影射您与晋王……”
  罗缜一笑,“她不足为惧。我比较好奇的是,她背后的晋王想做什么?这两人凑在一起,是巧合,还是有心为之?”
  “那……”
  “她到玉韶公主身边,俨然是为了争取公主的势力,削弱我的力量。此举,不知是对我一人,还是整个良家?”
  当天晚膳,姚依依自是在席。
  但罗缜不得不说,这位美人当真了得。之心从外面欢呼奔来,她迎上去携手热情叙话不说,中间相公喊了一声“珍儿”,她竟在她之前,先应下了,后又掩口娇羞道:“对不起,罗姐姐,因我也被人叫了长时的‘缜儿’,竟以为之心哥哥在叫我了。”
  之心拧着好看的眉峰,“依依,你也叫‘珍儿’吗?”
  “是啊,之心哥哥,你也可以叫依依‘缜儿’哦。”
  “不行!”之心突然掷了筷,“你不能叫珍儿啦,珍儿只有一个,你叫珍儿好讨厌啦。”
  美人怔愕,“之心哥哥……”
  王芸叱声:“之心,不能无礼!”
  “就是就是,就是不能叫珍儿。珍儿,她不能叫珍儿啦,之心讨厌她,讨厌她!”
  “相公,先吃饭……”
  “不吃不吃,她叫珍儿,之心就不吃饭。之心讨厌别人叫珍儿,只有珍儿能叫珍儿,只有娘子能叫珍儿!”
  罗缜从未见过之心真正生气,至少,从未对她生过气。但这回,不管是谁劝,之心都一概不听,一张美脸紧绷着,一双大眼紧瞪着,一对薄唇紧抿着。回到房内,仍呼呼大喘,连奶娘抱了刚刚吃饱喝足的宝儿给他,他也扭头不理。
  罗缜也不理他,抱宝儿和衣偎在榻上。哼,看自己的小号娃娃,粉嘟嘟,胖嘟嘟,吃饱了便挥着藕节似的小胖臂小胖腿,吱呀有语,一迳的笑态挠人,一迳的娇憨可人,比大号娃娃可爱多了……
  多神奇哦,这世上,有一个小了你恁多号却承袭了你面目的小小人儿,多神奇……
  眼前一暗,有人挡了桌上罩灯的光线,罗缜悠然抬眸,甜笑道:“不气了?”
  某人噘嘴跺脚,“娘子,你不疼之心,你只疼宝儿……”
  “难道你不疼宝儿?”
  “疼啊。可是,你不能不疼之心啦。”
  罗缜嫣然,“因为宝儿比你听话,比你乖啊。”
  “之心也听话,也乖哦。”之心言间,已自觉甩履上榻,到另一边,牢牢抱住娘子腰际,“珍儿是之心的,宝儿也不许抢!”
  “为什么会生气?”
  “……之心讨厌!”
  “讨厌什么?”
  “讨厌依依!”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她吗?”
  “她装娘子,讨厌!”
  装我?罗缜倒有几分不解了,“她代我应了一声‘缜儿’,便是装我了?”
  “她穿衣服装娘子,说话装娘子,笑也装娘子,还说她叫‘珍儿’,之心讨厌,之心讨厌别人装娘子!”之心的娘子只有一个啦,别人装,讨厌讨厌讨厌……
  呃……经这呆子一说,罗缜恍然顿悟:难怪自己每看一眼姚依依,都会感觉怪异。原来,她这回重新现身的装与妆,与自己少女时代几无二致。相公有着常人难及的敏感,是以一早便察觉出来,一早便不悦了?这个姚依依……她到底想做什么?
  “相公,你纵是讨厌她,也不能不听爹娘的叱劝,当场扔了箸未用膳就走是不是?现在是不是饿了?”
  “嗯,之心饿了……”之心大头埋在娘子肩上,咕咕声透过肚皮传了出来,“之心好饿喔……”举起娘子怀里的小小人儿,“宝儿,爹爹好饿喔,把你吃掉好不好?”
  “咯咯……”宝儿咧着小嘴,小拳头向爹爹嘴里递去。
  “爹爹吃了喔,爹爹吃宝儿了喔……”欲食子者危胁频发。
  “咯咯咯……”被吃者笑得由是开怀。
  罗缜任这一对大小娃娃玩得高兴,趿履下榻,“纨素,把包子和素粥拿去到小厨房热一热,你家姑爷饿了。”呆子饭没几口便气怒而去,就是恐他会饿,特拿了些吃食备着……
  嗯?罗缜撇眸回首,片刻工夫,榻上的大小娃娃竟都睡着了。小宝儿的粉脸贴着大之心的面颊,大之心的长臂揽住小宝儿的小躯,大小两张憨美脸儿偎在一起,两张红红嘴儿半张半阖,皆发出声线长短不同的浅浅小呼……
    
  第十八章 君情无移
  大小两个宝宝,只属于她的“双婴图”。罗缜生怕破坏了这份世间最美的景致,轻脚上前,在宝儿额心落下一吻。
  “娘子不能偏心,之心也要亲亲。”
  “……你没睡着?”
  “亲亲啦……之心好困喔……”
  呆子!嫣唇亲了他额心……
  “还有嘴啦。”
  得寸进尺……不过,这张红润嘴儿当真很诱人呢,亲就亲……
  愿望达成的之心咂咂红唇,脸朝儿子又偎了偎,踏实睡去。
  纨素掀帘,“小姐,吃食热好了……”
  “嘘——”罗缜食指抵唇,又指指榻上。
  纨素美眸瞄去,掩口失笑,切切声道:“这样看来,宝儿还是像姑爷多些呢。”
  “是啊。”罗缜柔情满眸,“吃食拿纱罩罩在桌上,他半夜醒来肯定要吃。”
  “好……噫,小姐您在为姑爷和宝儿作画?”
  “嗯。”罗缜工笔之下,细细腻腻勾画着丈夫与娇儿的轮廓,“这是我的夫我的子,我需全力保护守护的幸福。欲打破欲掠夺者,我必然遇佛杀佛,遇魔斩魔。”
  “缜姐姐,缜姐姐!”
  罗缜驻足,等着急急追来的人。
  玉韶一脸愧色,挽住罗缜的手,“你不会生气了罢?你不会不理韶儿了罢?”
  罗缜淡然一笑,“的确生气了。但不是公主的错,生的也不是公主的气。只是,这九王府的宴,今后还是莫请罗缜了。”
  “缜姐姐……”玉韶贝齿咬唇,眩然欲泣,“你还是生韶儿的气了,是不是?韶儿也没有想到那些妇人竟那等无聊,韶儿再不与她们来往就是……”
  “公主远嫁至此,若与王亲贵族的家眷断绝来往,如何自处?公主莫因罗缜误了正事,请回罢,罗缜告辞了。”
  “缜姐姐……”
  “公主,几位王妃等您回席呢。”出来唤人的,非公主的贴身婢女融绘,而是甫上任未久的管事“思缜”。
  玉韶赫然回首,娇叱:“思缜,都怪你!”
  “……公主?”
  “若非你在席上说缜姐姐会缂艺,还提议缜姐姐当众表演,她们哪会如此?你这张嘴,当真可恶!”
  “……公主,奴婢知罪。可是,若罗大小姐肯顺从众意,公主也不会在诸位王妃面前失了面子……”
  “说得有理!”起声附和的,是一位在一边高亭上倚了许久的华衣男子。
  公主稍怔,“六王兄?你怎在此?”
  “本王嫌九王弟请来的那些人俗气,跑这边透透气。”言者一步一步迈下亭来,“九弟媳,你这个九王府对客人也真是不挑,一个奸商怎也成了你的座上宾?”
  “六王兄说的是……”玉韶瞥一眼罗缜,面色微变,“缜姐姐是本公主的朋友。”
  六王爷杭念雁眉峰一拢,目生不悦,“九弟媳你堂堂一国公主,怎会有这等鄙俗市侩的朋友?既然是一个奸商,就莫撑什么骨气,王妃们让你表演,竟还敢推辞……”
  “你——”
  公主指颤身栗,怒意已起。罗缜握了握她手,微微摇首,又浅施一礼,莞尔笑道:“六王爷,您口口声声别人俗不可耐,想必王爷您自个儿定然超凡脱俗了?”
  “哼!”杭念雁拂摇折扇,鼻孔嗤出气音,“本王自非尔等这类世俗中人!”
  “王爷不食人间烟火?莫非您穿的、吃的、用的均非是世俗中人做成的东西,都是神仙赐予的?”
  “你……尖牙利齿,世俗!”杭念雁眼神更是不屑,“为一己私利,拿钱收买宫内太监,如此市侩世故,还敢说自己不是俗人?”
  “六王爷,身在世俗,本就不能免俗,衣食住行,哪样不俗?罗缜自问从来都是凭的自己的智慧生财起家,不曾蛀食他人,寄生富贵。若如此便是大俗,罗缜宁愿俗到底。”
  “你,你,你……你在讽刺本王蛀食寄生?你这个市侩妇人,你除了会赚那些铜臭,还懂什么?像你这等人,真污了杭夏国的风雅名声,你……”
  “罗缜会的,王爷未必会,但王爷会的,罗缜却未必不会。”
  “你大胆,敢与本王相提并论!”
  玉韶柳眉颦起,娇颜冷然,“六王兄若嫌这九王府俗气,还是请回你的神仙府第罢。弟妹恭送了。”
  “本王不走!”杭念雁哗地阖了扇,直指罗缜,“你这尖酸妇人,你来说,本王会的,你哪些会?”
  “那王爷您会些什么呢?”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本王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罗缜甘拜下风。罗缜没有王爷这般博学。”在对方甫现得意之色时,罗缜自袖内取出折扇,悠然展了轻摇,“但至少罗缜的画艺不会王爷逊色。”
  “你……”杭念雁双目直瞪,“这是你画的?”
  “正是。”罗缜将扇面上的飞蝶扑花亮于人前,“这幅小画是罗缜的信手之作,不知凭王爷满腹超然脱俗的才气评鉴,与王爷手里那幅盖了王爷印鉴的百鸟出谷图,哪个更生动些?”
  “自然是王爷的。”有美人及时献言,“王爷的百鸟出谷图美不胜收,气象万千,自非庸凡笔触所能比拟。其实,罗姐姐也画得不错,只是碰着了王爷……”
  “哦?”罗缜秀眉似动非动,嫣唇似笑非笑,“六王爷也如此认为?”
  杭念雁瞪着对方扇面看了又看,眉间皱成“川”字,“……你会作画?”
  “王爷很意外罢?我一个铜臭满身的奸商竟会作画?”罗缜暗瞥着那一群聚拢而来的贵妇,莞尔道,“罗缜的娘家以丝绸为营生。这绣、织、缂,若想精致唯美,哪一样不需操手者志趣不俗?单这缂丝,缂前便需在经丝上绘出画稿,然后以纬丝织缂花样,最多的时候,需要动用几万只梭子来织就花色,又岂是常人所想的那般浅显呢?不知者不怪,而不知却敢妄论者,便由不得让人笑她浅薄了。对吗,思缜管事?”
  姚依依自然听得出这其中讥讽。方才在宴间,她有意无意撺掇众家贵妇要罗缜表演缂丝之术,料定处尊养优的罗大小姐必定不肯做那等形同卖艺杂耍之事。她的如意打算是,如斯一来,不但使罗缜开罪了一干王妃夫人,失了面子的玉韶公主也必然恼羞成怒,少不了要施以一通训斥。届时,她倒看这女子如何维持她的高贵清雅……
  但事情并未如她所设想的发展。
  她的三言两语,的确撩拨起了那些虚荣贵妇们的欺人之心,但罗缜面对众妇们几分轻慢的指使,不卑不亢,不气不恼,浅笑吟吟,自言身子不适,宛转告退。公主非但慨然允了,尚殷殷追来好一番软语慰求,而叱责的对象,换成了自己……
  若这一步有错,便是算错了玉韶公主与罗缜之间的情谊。她以为,这两人能够交好,不过是罗氏依托庞大财力向公主献媚巴攀所得,怎今日看来,反倒是公主求得多?
  “这个……良少夫人,这缂丝当真如此风雅有趣?”问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贵妇。
  “庆王妃,风不风雅,有不有趣,哪天王妃有暇,可到铺子里看一眼,罗缜届时倒不介意表演了。”
  “前两日我家王爷得了一份竹林缂图为礼,喜欢得不得了,以良少夫人看,本王妃能否学会?”
  “选些简单的花样,潜心潜力,应该不难。何况王妃送王爷,贵重的不是礼物本身,而是王妃这份亲手织绣的心意。”
  “……此话听着贴心,没想到你是个玲珑人儿呢。明日我就去拜师如何?”
  “不敢当……”
  其他王妃们见了,虽依然有两三个倨傲面孔的,却有好几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求教起缂丝之艺。
  玉韶见好友受此隆遇,自是高兴,以主人家的身份道:“大家别在这太阳底下晒着了,咱们到那边亭子里边喝茶边探讨岂不是更有趣?”
  一群女眷行去,原地唯留两人。
  一位是机关算计的姚美人,面上表情况味莫名。
  另一位,自是那位六王爷。但见其剑眉双蹙,似有所思。
  女眷们行到半路,陡听一声大喝:“本王不信!”
  “呃?”众女子不解。
  “本王不信那是你画的,本王要与你比画!”
  罗缜指指自己鼻尖,“我?”
  “就是你,本王要与你比画!”
  “之心”绣坊前,纨素迎上赴宴归来的主子。“小姐,您去九王爷府赴宴,怎不带奴婢去?”
  “臭丫头,这么想用好食?小姐我可缺了你牙祭来着?”
  “哎呀,您明知奴婢是怕那条美女蛇狗急跳墙,对您用什么下三滥手段嘛。”
  “范颖给我做了个避邪的绣囊,我信她的本事。”
  “小姐您不爱纨素了,您见美心迁!”纨素鼓了嘴儿抱怨。
  罗缜扯她颊肤,“丫头大了学会欺负主子了是不是?是时候给你寻门亲事了。”
  “奴婢才不要嫁,奴婢要一辈子缠着小姐!”
  罗缜失笑,“前提是范程一辈子跟着之心对不对?”
  “小姐……”纨素扭身不依,满面的娇羞却冷不丁被后面的庞然大物吓走,“天啊,小姐,那是什么?”
  罗缜回了一眼,“人啊。”
  “奴婢当然看得出那是一个人,他的车跟在小姐的车后,他的人也跟在小姐后面……他还进了咱们铺子,他是什么人?”
  “自今日始,他便是这个铺子里的学徒,你们好好调教罢。”
  “小姐,您确定?”如斯富贵的学徒?看他那件华丽衣裳,少说也值千两银子……做学徒?
  “确定。”可是,天晓得这位六王爷为何想不开?
  按常理,若非这位国宝王爷如此“超凡脱俗”,她该有心输阵的。但彼时心里有对姚依依的火气,有对这王爷极尽轻蔑的恼意,于是乎,他挑战,她应战,且笔下没有丝毫容圜,在九王爷一干王族及贵眷面前,连画三图,连胜三局。三局后,这六王爷竟当真如赛前所言,拜她为师,任她百般推脱,此人饶是坚定不移。而显然有意磨炼一下迂腐兄长的九王爷,亦在旁推波助澜。到最后,她无奈,只得将人领到了铺子。
  “六王爷,您既有意拜师,自今日始,就先在这里打打下手,与铺子里请的那位画工切磋一下技艺罢。”
  “要本王与一个画工切磋技艺?本王是来向你……”
  “为师说的话,你敢不听?六王爷原来是如此言而无信、欺师灭祖的人么?”
  “……自然不是!”杭念雁脖颈一梗,“切磋便切磋,怕谁来着?你们铺子里的画工在哪里,快来拜见本王!”
  “杭念雁。”
  “在……你你敢直呼本王名讳?”
  “你既拜我为师,理应尊师重道。出了这道门,你是位势显赫的王爷,在这铺子里,你与常人无别。若这一点你不能做到,请王爷回您的神仙府第,民妇不送……”
  “不行,你既答应,不能言而无信!本王……本人一言九鼎,拜师就是拜师,学徒就是学徒。画室在何处?”
  纨素手一指,“那边。”
  杭念雁展扇踱步,转念又想到自己的扇子已拿不出手,倏尔阖了扔到地下,踩了一两脚后方大步前行。
  “小姐,这是哪家的国宝王爷?”纨素悄语问。
  “嘘,童言无忌,他再国宝,毕竟也是个王爷……哦,小心!”
  这一声晚了一步的提醒,未能阻止前面两人撞个满怀。
  来者抱着大堆丝线面罩薄纱低头行来,去者则是目空一切地高首行去,双双都未看好眼前,发生碰撞在所难免。
  “大胆草民,你敢撞本……本人不与你计较!”杭念雁翻身爬起,依旧傲然不改,昂头推开旁边木门,直接进了画室。
  “喔哦。”纨素惊叹,“我是第一次见到没有被范颖美色迷得七荤八素不知爹是谁娘是哪个的男人耶。”
  这话倒不假。罗缜亦想颔首,赫觉范颖似有不对。以她的武功,纵算被撞上,也该毫发无伤,怎至今仍居地不起?
  “范颖,有事?”连问几声,面纱委地的范颖螓首低垂,毫无回应。
  罗缜疾步到她近前,俯腰探手来扶,“范颖,摔着哪里了……嗯??”
  手里的这只臂,抖如风中海棠,抬起来的这张脸,如雨后梨花,“是他,果然是他,我感觉得到,是他!是那个负心人!”
  负心人?“六王爷?你认识他?”
  “他轮回几世,我亦会认得他。这个负心人,这个拿捆妖绳捆了我又要拿炼妖火欲使我魂飞魄散的负心人!”双鸳居内,范颖犹不能平复浮宕情绪,念念有语。
  范程板着一张藜黑色的俊脸,吼道:“你还要对那个男人记挂多久?你别忘了,就是因这个男人,娘才会死!娘是为了救你死的,你给我记着!”
  “我不是记挂他,我是恨他入骨!”范颖剧摇螓首,紧握粉拳,妙目内,恨光狠光交织。
  范程摇首,“娘说他是你的劫,你若一心纠缠沉溺,这个劫便永远不能度过。他等于间接杀了娘,可爹爹为何会放过他?还不是为你!爹唯恐杀了他,你会永远陷进万劫不复里。你对这个男人,不需要恨,而是淡忘,你明白吗?”
  “你放心,我不会去找他。”范颖情绪已稍平稳,“但寻些麻烦总是可以的罢?就像在他的前世我偷了那粒长生不老丸使他永远无法成仙一般,这一世,我依然不会让他好过!”
  “咳咳,请问范颖美人,你准备如何收拾六王爷?”在旁的罗缜,自他们对话中,似乎理出一二。那个别扭迂腐的六王爷,曾在范颖漫长的“狐生”中,占过一席之地,却是一个并不令人欢喜的结局……是罢?
  窗外传来怜香垂唤:“少夫人,老爷、夫人请您到厅里去一趟。”
  嗯?没由来的,这一趟传唤怎会携着几分不安?
  罗缜垂望自己绣裙上的菊形绣纹,长睫轻覆,秀雅的面靥不知是喜是怒,看得良家二老未免有两分忐忑:自己方才的话可是重了,伤了儿媳?
  “缜儿,娘并没有指责你,只是人言可畏……”
  “娘,记得先前街上传起关于缜儿先前被人弃置花堂的往事时,爹和娘对缜儿的维护曾使缜儿深感温暖。”罗缜抬眸,“那时,爹和娘若也同今日这般轻信人言,缜儿必然是难以经受的。”
  也就是说,还是伤了儿媳?良德顿生不安,“缜儿莫误会,咱们不是疑你。只是听了那些对你不利的话,提醒……”
  “若儿媳猜得没错,向二老禀这话的,该是姚依依罢?”
  王芸微愕,“缜儿你怎会这样想?依依那孩子不是会说闲话的人,说这话的,是太尉府的夫人……”
  罗缜暗懊自己未免躁急了,想那姚依依也算聪明,怎会恁早在公婆面前暴露本性。
  “缜儿,你对依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是个可怜孩子,也很喜欢你,你要多照顾着她些。”
  “那么,若在她和缜儿之间,爹娘会相信谁呢?”
  “嗯?”
  “爹和娘可以听了一个外人的话就来告诫儿媳,而儿媳只猜姚依依一句,便换来娘的维护。儿媳是不是要说,她比儿媳会做人呢?”
  “缜儿……”
  “爹,娘,儿媳向来敬重二老,既然二老有疑,儿媳愿向二老禀报清楚。六王爷拜师学艺,不为别的,只因儿媳的画艺超了他。而儿媳所以与他比画,也不是儿媳轻佻生事,当时在场者,有公主,有庆王妃,还有诸多达官贵眷,儿媳自问自始至终毫无失仪之处。二老若想求证,明日庆王妃、高王妃会至绣坊学艺,可当面求诘。”
  “王妃学艺?”王芸稍惊,但旋即想到这话题不该是眼下重点,“缜儿,娘从来没有疑你,你的为人、品性,别人不清楚,我们可是看得分明啊。”
  罗缜忽而撩裙跪地。良家二老一惊,“缜儿,你这是做什么,你……”
  “儿媳跪在此地,是请二老见谅。”
  “见谅?这从何谈起?”良家二老顿时面生愧色。良德道,“为父已知有几分不妥,但你要相信,为父是把你当成女儿来疼,左右都是怕伤了你。”
  “儿媳相信,儿媳也一向将二老当成亲生父母尊重孝敬。”罗缜执意跪着,未随婆婆伸出的手起身,“儿媳今后,也必一如既往秉持孝道。儿媳知道,良家能有今日地位,与二老经商重誉守诺、仁善行家不无关系。儿媳行商虽追求高利,但亦不会行杀鸡取卵有违良家商道之事。”
  “这个,我们相信啊。”
  “儿媳为人处世,称不上厚道仁爱,但人不欺我,我必不欺人。儿媳口舌之利,只对该利之人,儿媳行事之狠,也只对该狠之人。儿媳请二老相信儿媳,所行所为皆为相公,为良家。今后,不管二老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请相信儿媳。”
  王芸频频颔首,“信,信,自然相信。你是良家的好媳妇,之心的好妻子。你对之心的用心,对良家的操劳,咱们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但儿媳仍须二老见谅。”罗缜扬眸,“儿媳既进良家门,便是良家人,在自己家里,儿媳想活得开心快活并不为过罢?”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今后,若有一些别有用心的外人招了儿媳厌烦,儿媳以当家长媳的身份驱她出门,亦不为过罢?”
  “为娘相信缜儿的处事分寸……”
  良德亦颔首。
  “谢二老的信任。儿媳还须请二老见谅的是,若当真有那一日,届时仁善的二老出面劝解,恕儿媳未必能惟命是从。”
  “这……”良家二老面面相觑后言道,“缜儿,这个家既交给了你,咱们便不会横加插手。”
  “儿媳谢过……”
  “爹,娘,你们为甚逼娘子跪着?”之心气呼呼冲进厅来,气皱起美脸,“娘子会累哦。”
  “相公。”罗缜握住相公的臂平了身,“珍儿有事求爹娘,才会跪地,爹娘没有逼迫珍儿。”
  “喔……还是不行!”
  怎又不行了?
  “娘子有事求爹娘,应该由之心来跪,娘子不能跪。”之心说着便要跪下地去,“之心来跪,爹,娘,你们以后不要让珍儿跪哦……”
  “好了相公,爹和娘已允了缜儿,你也莫再跪了。” 罗缜向良家二老一福,“儿媳告退,祝二老恭安。”
  转身时,罗缜秀靥抹过一丝肃凛。
  良家能有今日规模,固然与良家“货足质优”“一视同仁”等行商宗旨不无关联,但端的有几分是老天爷的照顾罢?公公婆婆,除却行商时的精明,处理家事委实称不上妥帖得当。若不然,明知良二夫人心怀鬼胎,明知二院奴才对大少爷姿态不恭,明知之愿之知处处欺算之心,他们怎会放任不管?在公婆来讲,对“远人”优于“近人”,对“外人”好于“家人”,方算君子处事之道罢?
  可是,罗缜不是君子,做贤媳自是好,做恶媳亦不介意。与其让外人利用良家的善良相欺相瞒,还不如她来做这个恶人。二老既能纵容良二夫人,纵容她一回又何妨?
  盛夏催近,酷暑时节,处处总是难耐。良家是大富之家,避暑之物虽不匮缺,但纵有十数冰盆置于室内,亦难得清凉。
  “少夫人,您快去水榭看看少爷罢。少爷说自个儿成了热死的大白鹅,让奴婢们莫打扰。但少爷至现在还没用过膳呢。”
  纨素扑哧失笑,“姑爷前几日还说自己变成了翻肚的大青蛙,这会儿怎又成了大白鹅了?奴婢可是很清楚,这又是姑爷在向小姐撒娇呢。”
  罗缜给才擦过凉的宝儿抹了防痱的香粉,拍一记那个多肉小屁股,“走了宝儿,看看你那个成了大白鹅的爹爹去。”
  水榭内,某呆子裹着中衣,仰躺在铺了凉席的榻上,两手两脚蹬蹬扯扯,嘴里念念有词:“娘子,之心热死啦,之心成了大白鹅,热死了啦……风哥哥你走开!娘子,娘子, 珍儿,珍儿……”
  有人有天生的眷顾就是不稀罕是不是?罗缜顿没好气,举掌打在他额上,“臭呆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嘎嘎。”
  “……臭相公,莫再耍宝!”
  “嘎嘎嘎。”
  “……之心!”
  “嘎嘎嘎嘎。”
  “……”罗缜举起怀里那个小肉墩,重重放下。
  “嘎嘎……哦喔,宝儿,你好重,压死爹爹啦……”
  “嘎嘎……”四个多月的宝儿呲着才钻出的一颗小牙,坐在爹爹的肚子上张牙舞爪。
  “宝儿,你再压爹爹,爹爹吃了你喔。”
  “嘎嘎……”宝儿挺了屁股,张了小手,爬爬爬爬,沿路不忘留下口水为记,终找着自家爹爹的那张俊美脸皮,张口就咬了下去。
  “啊呀,臭宝儿,你敢暗算爹爹,看爹爹不饶你!”之心双臂托起这个小小不孝子,向空中高举不辍,“臭宝儿,爹爹要罚你!”
  “嘎……哈……啊啊……”宝儿最喜与爹爹玩这个游戏,每回都是竭尽全力的欢声响笑。
  罗缜懒懒瞥着这对父子,自是听之任之。
  纨素跫声忽近,“小姐,那条美女蛇来了!
  “娘子,美女蛇是什么?”
  “是姚依依。”
  “依依?她是人,不是蛇喔。”
  “因我不喜欢她,所以她是蛇……别动!这一处还没有擦到。”臭呆子,为了向她撒娇,把自己热出了痱子,委实不该管他。
  之心乖乖趴下,露出整个瘦长美背,“娘子不喜欢依依吗?”
  “是,不喜欢。”也该让这呆子明白自己的感觉,再敢给她亲近那个女人试试!
  “喔,那娘子不喜欢,之心也不喜欢。”
  “……真的?”
  “嗯,娘子喜欢的人,之心才会喜欢……喔,好舒服,娘子还擦……”之心闭了眸,享受亲亲娘子的疼爱,“娘子,等一下之心给你擦好不好?”
  罗缜捏他耳垂一把,“我又没生痱,不需擦。”
  “娘子,擦啦擦啦,之心想擦啦,让之心擦啦。”
  “……臭呆子,你脑袋里又想些什么?”
  “嘿嘿……”某人蓦然半坐起,凑近来,“娘子,昨天你陪宝儿睡,没有陪之心哦,之心想娘子啦……”
  天啊,瞧这呆子……裸着精美上身,披着如水长发,一张俊美面容添了引诱,一对黑丽大眸揉了春色,简直……
  “小姐,刚端来的凉粉羹,您和姑爷都用一碗罢。”外间是纨素的乖巧软音。
  罗缜眼疾手快,拿起衣衫将自家秀色可餐的相公罩上,“端进来。”
  “是。”纨素挑了湘珠垂帘,托着两碗凉粉放到凉榻旁几上,又回看摇床上已憨美甜眠的小小人儿,“宝儿睡了?宝儿真是皮实呢。上一个乳娘身子生了火气,换了新的乳娘,小东西还是好吃好睡,像小猪一样哦。”
  之心不喜道:“宝儿不是小猪,宝儿是宝儿。”
  罗缜将一碗凉粉羹塞他手里,“吃。”
  “喔。”某人声明自家的宝贝不是小猪,自己的吃相则像足了小猪。
  罗缜将他的衣带松松绾上,嘴里问道:“姚依依还在陪老爷夫人说话吗?”
  “是。您当真不过去?”
  “娘子,吃。”某呆子将一匙凉粉羹递到娘子嫣色唇边。
  罗缜乜他一眼,接了他的喂食,“不去。这水榭如此凉快,我陪我的相公儿子乐得逍遥自在有何不好?为何要去看一条美女蛇给自己惹来火气?”
  咦?小姐不再避讳在姑爷面前批驳那女人了?“可是,您就由着她讨好老爷夫人,万一老爷夫人……”
  “没有万一。”罗缜拭了呆子嘴角羹渍,“相公是我的,谁也不可能给我做主分去,老爷夫人也不行。”
  某人连连点头,“对喔,之心是珍儿的喔。”
  罗缜捏他耳垂,“对,是我一个人的。”
  “嘻……”
  纨素偏看不得人家柔情蜜意,“可是姑爷,若是有别的美人向您投怀送抱,您当真不要?”
  “别的美人?谁啊?”之心将最后一匙凉粉羹喂给娘子,将羹匙含进自己嘴里,问。
  “比如……”纨素举出一位地地道道无可争议的大美人,“范颖!若范颖向您怀里扑过来,您推得开吗?”
  “……推得开啊,阿黄阿黑阿白之心就推得开喔。”
  “呃?”
  罗缜窃笑。若非自家相公有这个异能,她说不定当真就不放心将范大美人放在绣坊,与相公长时相处呢。
  可纨素犹然不信,“您说,范颖这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您眼里,和阿黄阿黑阿白一样?”
  “纨纨你好傻!”
  “呃?”
  “当然不一样啦,她是狐……”
  “这碗羹你也吃了。”罗缜适时堵住呆子的惊人之语。
  “喔,娘子也吃哦。”某人有了吃,又生猪相,偏在他家珍儿眼里,仍是如此纯憨可爱。
  “……那姚依依呢?姚依依在您眼里是什么?”总之,纨素丫头打定主意要打破她家小姐和姑爷的恩爱神话就是了。
  “依依是个人啦,可是,她竟也叫‘珍儿’,之心不喜欢!”
  纨素撇了嘴儿,“她不只想叫小姐的名字,还想替小姐的位子呢。”
  “哦?”之心歪首,“她想替娘子的什么位子啊?她要替娘子干活哦?娘子太累了是不是?好啊……可是,娘子会的,她都不会喔。”
  “她怎会有那份操守?”纨素见主子毫无阻拦之意,索性一气说了个畅快,“她想替的,是小姐在您身边的位子,是小姐在您心里的位子,是小姐在您……床上的位子!”
  “喔……”之心睁大了已然够大的眸,“娘子,纨纨说的是真的?”
  “不要问我,相公。”罗缜纤指撩开他鬓上的发,“去问你心底的那个自己,相公向来最能感觉别人的恶意善意,你问自己就好。我相信,只要你问,便能得到答案。”
  之心怔住,纯美眸内先是浮过一丝困惑,困惑再生涟漪,既而搅成波澜,良久之后……“依依不好,依依真坏!”
  “啊?”纨素懵然,“姑爷您怎晓得的?”
  “依依明明知道之心最爱珍儿,之心不能没有珍儿,她还想那样做,她好坏,之心讨厌她!”
  “小姐,姑爷他……”
  罗缜冁然而笑,“很聪明不是吗?”
  客厅里,宾主和乐,笑语融融。
  “依依,你眼下是九王妃的管事,事多人忙,还隔三岔五送这些你亲手做的吃食过来,这份心意伯父伯母领了,以后不要如此操劳了罢?”
  “良伯母您千万不要这样说。”姚依依眉顺眼柔,无限恭敬,“您二老对依依如此疼爱,依依视二老更是胜似亲生爹娘。如今依依的娘不在了,二老在依依心中,已是最亲的亲人,这份孝顺自是应该的。”
  “这孩子,你如此说,更是让人心疼了……”
  “良伯母……”
  “依依!”之心如卷了一团火般,烧进客厅,“依依我有话对你说!”
  姚依依喜笑盈面,柔声道:“之心哥哥,依依正要去找你呢,你最近好吗?”
  “之心很好!”之心眼儿亮,颊儿红,“依依,你喜欢之心吗?”
  “之心哥哥……”姚依依赧然,“之心哥哥,你怎么……”
  “之心,你在胡说什么?”良德轻叱,“依依一个黄花闺女,由不得你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
  “爹,娘,你们不要管啦,这很重要啦。”之心鼓颊,转了美脸对上美人,“依依,你一定要告诉之心,你喜欢之心吗?你想做之心的娘子吗?”
  “之心!”
  
  第十九章 君心无贰
  相公嘴里的“珍儿”,从来不是旁人嘴里的“缜儿”,这桩妙事,在此之前,除了之心和珍儿,连最亲近的纨素、范程都不知道。
  由来孝顺的之心,今儿个竟执拗起来,不管双亲如何叱止,仍执意要得到自己要听的答案。“你喜欢之心吗?你喜欢吗?喜欢吗?”
  姚依依偷眼细察之心:双眸透亮,双颊染红,如斯模样,可是害羞或惊喜?
  “你喜欢之心吗?”
  “之心哥哥……”姚依依羞垂了螓首,欲语还休。
  依依……良家二老倒吸一口气:瞧这神情,依依当真喜欢之心?难怪,难怪……儿媳言间会对其生了恶感,难怪……
  “你喜不喜欢之心?”娘子说,之心不能生气,生了气便问不出来了。可是,之心好想生气,之心好气!“……你不喜欢之心罢?”
  “之心哥哥,依依……依依自然是喜欢之心哥哥的……之心哥哥这样好,谁会不喜欢呢……”
  “喔,那你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哦……”
  “是!是的!是那种喜欢!”情急之下顾不得娇羞,待出了口又以纤手掩面,“之心哥哥……”
  风哥哥,之心好生气!
  要我把她扔到城外吗?
  之心还有话问……“依依,你喜欢之心,你说之心好,之心哪里好?”
  “之心哥哥哪里都好,你是依依的救命恩人,你对良伯父良伯母极孝顺……你知礼仪,体下人,你会理账,惜金银……对了,之心哥哥还缂得一手好丝,若有一日,之心哥哥教依依呢。”
  “可是……”之心皱起美脸,抓着头皮,破坏了自己的神仙气质,“之心没有遇到娘子之前,就只知道花钱啊;之心没有遇到娘子之前,也不知道爹娘很辛苦啊;之心没有遇到娘子之前,不会誊账,不会缂丝,什么都不会啊。如果遇见一个什么都不会又在街上被人欺负的之心,你还会喜欢之心吗?”风哥哥,之心说得对不对?……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之心?……又是命令喔?可是,什么叫“命令”?
  “……之心哥哥,会的。不管什么样的情形,依依都会喜欢之心哥哥!”
  假话!这是假话!“但之心不喜欢你!不管什么样的情形,之心都不会喜欢你!”
  “之心!”王芸一见儿子脸上神态,就知自己的痴儿要犯混了,“这话,容后再说……”不管儿子心是怎样想的,伤害一个喜欢他的女子的心都不应该,是不是?
  “不行!”之心大眼珠子灼灼逼人,“之心要告诉依依,之心不喜欢你,之心讨厌你!对,就是这样!”
  “之心哥哥?”姚依依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只得驾轻就熟地,将泪儿涌上,“依依哪里做错了?依依哪里不好?你以前说过喜欢依依的?”
  之心豁地跳上一张椅子,居高临下大吼:“你哪里都不好!你以前和之心一样,你对之心还是真的。那个时候,之心喜欢你就像喜欢范范喜欢纨纨喜欢之行一样的喜欢,可是你现在,和其他人一样,将之心当成傻子来骗!而且,而且……就算你对之心比娘子对之心还好,之心也不会喜欢你!之心只喜欢娘子!”
  “之心哥哥,是罗姐姐教你这样说的对不对?……呜呜……依依知道,罗姐姐不喜欢依依……呜呜……她怕依依抢走之心哥哥……依依只是喜欢之心哥哥,这也错了吗……依依根本就不会妨碍罗姐姐……”
  之心在椅上转圈跺足,面红耳赤,“你看你看,你说娘子坏话,你说假话,之心更讨厌你!”
  “……之心,你下来说话!”良德厉叱。且不管情形到底如何,儿子已是失礼了,“你们几个,将少爷扶下来!”
  “不要!范范,不要让他们动!”之心跳上一阶,到了八仙桌上,跳脚跺足,指手划脚,“依依,娘子是讨厌你,之心更讨厌你!可是,可是,若你不想代替娘子,娘子她根本就不会讨厌你!娘子那么好,娘子会替阿黑阿黄挨打,会在下雨时将草姐姐们盖住,娘子还会对她不好的之知之愿好。娘子那么好,若你不是想让之心爱你不爱娘子,娘子不会讨厌你,之心也不会讨厌你!之心没有娘子,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和阿黄阿黑玩,不能……之心不能没有娘子,你还想把娘子从之心身边赶走,你讨厌,你让之心很讨厌!之心不再和你做朋友,之心不和讨厌的人做朋友!”
  这话,可能颠三倒四,可能词不达意,但由最不会隐藏情绪的之心带着发自心底的厌恶喷薄而出时,那杀伤力却最是惊人。
  “之心哥哥……”这次,除了哭,除了无助,姚依依自知做什么说什么都不适宜。她更明白,自之心这边,自己再也讨不到助力。“……你误会依依了,依依只是喜欢之心哥哥……依依从来没有想过要代替罗姐姐……呜呜呜……”
  王芸没有女儿,向来对娇软的女儿最是渴盼,而秀婉高贵的媳妇可以倚重可以信任,却不能亲近粘腻,是以,她是真心将依依当成女儿来疼。眼下见这小女子泣如梨花带雨,自有几分心疼,“好了,之心!依依怎么说也是客人,你怎能如此失礼?还不下来!”
  “依依,之心告诉你,之心是真的真的真的讨厌你,之心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你!对,就这样!”之心抛下这话,从桌上重重跳下,“你不要喜欢之心,你也不要到之心家里来,之心讨厌你!哼!”
  之心步子迈得恁重,俊脸板得恁正,狂飙发过,抱亲亲娘子胖胖宝儿去也。
  “……呜呜呜……良伯母……呜呜呜……”姚依依俯在王芸怀内,无限悲伤,泪重重,哀重重,幽怨重重。
  “哎……”王芸叹道,“只能说造化弄人,若你与之心相识在缜儿之前,或许……依依,你莫怕,伯母会给你找个好相公。你良伯父有几位至交之子均尚未娶亲,从中择与个你年貌相当者应该不难。”
  这女人在说什么?那她多日投在她身上的工夫怎么算?“……呜呜呜……依依愿意陪良伯母一辈子……依依不嫁了……”
  “这怎么可以呢,不能因为之心而误了你终身是不是?老爷,赶明儿你便将几位至交请到府里,并叮嘱他们将公子都一并叫来,让依依过过眼。”
  良德颔首,面浮愧意,“依依,之心那孩子平时虽乖顺听话,一旦犯起混来,仍像足混世魔王。但,你莫误会缜儿,这绝不是她教的。在缜儿进门之前,他也犯过一回。”
  “是啊是啊,那一次我们想将他捡来的那些猫猫狗狗送人,他便是一通鸡飞狗跳的大闹……”
  “明儿,我便下请柬请人,你看中了哪家的世家子弟,让你良伯母替你做媒就是……”
  谁管什么猫猫狗狗?谁管什么世家子弟?到现在,这两人竟还偏着他家的儿媳?这两个……老糊涂!怎就看不透他家儿媳那虚伪矫饰下的真面目?
  原本着,她当真是打算将这两人当成亲人来着,但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不起她?怎么能?这世上,还是只能信自己,是不是?
  罗缜,我得不到的,你也莫想得到,是你逼人太甚,莫怪我心狠!
  “娘子,你真的不陪之心去逛庙会哦?”某只大狗犹在做最后努力,一对大眸忽闪忽闪眨得好不可怜。
  罗缜嫣然一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要和之知去看新一季药草的长势,相公去玩就好。”
  “之心也陪娘子去看草姐姐药姐姐,之心不去庙会了。”
  “相公近来又是整理账册又是缂丝,很是辛苦,珍儿放相公的假,好好去玩上一天罢。你不是最喜欢庙会吗?”
  “可是,之心想和娘子在一起啦。”
  哎,这呆子!嫣唇在他额上、鼻上、嘴角连落三吻,“好了罢?”
  “嘻,之心还要。”
  外面,待着恩人启程的范程认为自己不该再等上两刻钟的工夫,连咳好几声,打断了室内鸳鸯的交颈缠绵。
  “……相公在庙会上若看见好玩好看的玩意,要给珍儿和宝儿买回来哦。”
  “嗯,嗯,嗯,娘子要想之心哦,要很想很想之心哦。”
  “相公也要想珍儿哦。”
  “之心很想很想珍儿,之心现在就想!”
  “臭相公再不走,打你喽。”
  “娘子不要打之心啦,之心这就走啦。”
  情话绵绵无厌烦,满面春色出门去。范程对此煞是不解:这情情爱爱,当真让人如此快活?恩人与恩人娘子就尝不腻?
  移眸思转间,无意与另一对乌灵灵的圆眸对上,后者瞪出两团火来,“看什么看,粗野人,好好保护姑爷!”
  “呿,用得着你管?”野丫头,啥时对他有恩人娘子对恩人一半好,他也算……咦咦咦,自己为啥想这个丫头对自己好?呿呿呿,都是恩人和恩人娘子不好,带坏自己了!佛祖,观音菩萨,弟子很纯洁的喔……其实,那个野丫头瞪大一对眸儿的模样,也是有几分可爱啦……呀呀呀,弟子中毒太深了,佛祖,菩萨,请莫抛弃弟子……话说,那野丫头生得还算娇俏……啊啊啊……
  “大嫂。”良之知正将盆里的药草苗移到翻松的土里,见她行近,忙拭手起身见礼。
  “几天不见,之知又长高了。我乍瞧第一眼,还以为看见之行了呢。”罗缜将手里信笺递去,“这是你之行哥哥的来信。”
  “谢大嫂。”良之知将手在汗巾上抹了抹,接了信揣进怀内,“大嫂,药草苗的长势很好。这批移植下去,估计成活在八成以上。”
  “不错。我听这边的师傅说,你的确很有天分,亦很努力。过不许久,良家就会出第二位名医……你不看信吗?”
  “待下工后再看。”
  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我正在探访你父母的去向,根据得来的一些零碎消息,他们的日子不算落魄,你不必担心。”
  良之知憋紧了唇挤出一句:“手里有大把银子可使,怎会不好?”
  “之知,别恨他们。”罗缜叹息,“天下父母,做许多事都是为了儿女。尽管有时并不得法,但单是因为那样的初衷,儿女不管认不认同,恨字不要有。”
  “难道你不恨我娘?”
  “不恨。”
  “不可能!”
  罗缜莞尔,“你娘所做的事,很多是为了之行和你的将来。她想让之行成为良家的继承人,想给你们搜罗不尽的金银以求一世无忧。我是妨碍她的人,她当然会对我不好,就像这个世上若有人对宝儿不利,我也会对他不利一般。只是,你娘从来没有想过,她要夺要得的那些东西该不该属于她,之行又是否有心执掌这个家?而她若不抢不夺,之行和你们就当真会毫无所得?她想给你们的,又是否是你们想要的?还有,人行事尽可有千种手段,但都不能失去最本质的良善底限。”
  良之知垂下了头。
  罗缜了然,拍拍他的肩,“我不恨她,只是不喜欢她。若她以后还要对我不好,我仍会对她不好。”甚至,不会再给她任何翻身的机会。“而之知你,便不要恨她了罢。”
  “我还是不能原谅她!若那个时候,大嫂你没有来,若他们当真把之愿拉走了,便什么也来不及了……”
  “哎,你不是也劝过之愿,你娘是吃定我们会过去的吗?待她回来,你可以怨她念她,‘恨’这种比较浪费体力的情绪,还是收起来的好。尤其,恨一个给予自己生命的人,会比被恨的人还要痛苦呢。”
  “大嫂……”
  “我们今儿个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这些家常留待闲时再叙。”这娃娃饶是固执,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告诉我,这是什么药草?主治何症?”
  “此曰橐吾,主治跌打损伤、腰腿疼痛、痈肿初起,有舒筋活血、解毒消肿之效。性味辛,微温,可煎汤内服,亦可捣敷外用……”良之知侃侃而谈,但心里满堆怔惑。他实在不了解这个大嫂。明明她不是温柔慈爱的女子,为何此时能对自己心无芥蒂?都是不能任人欺负的女子,她与娘怎好生不同……
  半日忙完,用罢午膳,良之知抹着额头汗珠,离了园子,欲回家小睡,突然肩头遭拍,“良之知,到这边来!”
  他斜睨来者,是个面孔陌生的中年男子。想起之行哥哥叮嘱的“闲人勿近”,于是依旧行路。
  “有关你爹娘的,你听不听?”
  爹?娘?“你认识我爹娘?”
  “跟我来!”来人一个转身,进了一条窄巷。
  良之知稍加犹豫,跟了上去。
  近半个时辰后,良之知瘦削身影重新出现在那巷口,胸口隐匿鼓物,脚步左右摇摆,衡量再三,终向选了良家方向行去。
  “姚姑娘,这小子当真会按你的话去做?”巷口小楼一扇窗内,方才的中年男子眺着远去背影,问道。
  姚依依淡哂,“这小子和他那个娘一样狠,对罗缜可是恨到骨里,罗缜早产即他所为。再者,咱们给足了他好处,又有他爹娘安危所迫,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良之知进了良家大宅,直奔内院。几个小丫鬟因之前见他来与宝儿小少爷玩耍过几回,并不纳罕,尚未见礼,已被他喊住:“宝儿在哪里?宝儿呢?”
  “奶娘和娉儿姐姐正哄小少爷午睡。”
  “快带我去!”
  正趴在柳荫下吐舌喘气的阿黄阿黑陡地蹿起,呲着满口尖牙呜声扑来……
  “呀!”罗缜掩胸浅叫。
  “小姐,怎么了?”
  “我胸口突然一痛。”罗缜摸到挂在颈上的绣囊,眉间悬了忧忡,“范颖在吗?”
  “奴婢去喊她过来!”
  这个绣囊,是拿您的发与宝儿的胎发共制的,与宝儿身上这串香珠是一母一子。宝儿若发生什么变故,恩公娘子定然能第一个感应到……
  范颖当时,是如此说的罢?
  “少夫人,您找我?”
  “我方才心口没由来的一痛,可是与这绣囊的感应有关?”
  范颖颔首,“应该是如此。”
  “这样说来,宝儿有危险了是不是?那串香珠当真会保宝儿无事?”
  范颖经历过无边岁月,更曾感同深受,人间亲情之中,母对子是一种深到骨肉融入血液的牵挂。“宝儿身上的香珠,是我藉由恩公娘子对宝儿的疼爱打上的结界。只要恩公娘子对宝儿的疼爱不变,除恩公娘子外,不管是人是神,旁人都取不下来,当然亦伤害不了宝儿!”
  “……可是……”她不是不相信范颖,只是,她无法在得知宝儿可能有事的情形下安坐在此,“我还是要去看看宝儿。不,纨素,纨素呢?纨素身形快,先去……”
  “恩公娘子,范颖现在就可以让您亲眼得见宝儿情形。”范颖举指如兰尚未拈下,窗外忽来一声惊雷,仪态万方的大美人丕然色变,“恩公娘子,宝儿肯定无事,范颖先走了!”
  因身形过快,与自外匆匆奔来的纨素险些撞个正着。两人都无暇向彼此致歉,各行其便。“小姐!小姐!您看这封信,好奇怪!”
  “缜儿,有人绑之心,打之心,快来救之心,之心痛痛……”这是什么?“这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小孩刚刚送到铺里的。因仅是折着,没封没粘,奴婢就打开看了,没想到,是……”
  “欲救汝夫,城隍庙口,独自一人,违则灭口……城隍庙?庙会附近?”
  “小姐,这是姑爷的笔迹吗?”
  罗缜察那纸笺,那一笔一画间的方方正正,的确是相公平日行笔的笔触,就连用语,亦是相公素日的语气……
  “小姐,不管是真是假,奴婢陪您走一趟!”
  “……对方要我一人去,否则灭口,你回家看顾好宝儿就好。”
  纨素大急,“那是万万不行,您纵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可能让您一个人去。”
  罗缜握紧纸笺,眸子紧盯其上,突然,染了焦灼之色的秀颜瞬间一松,掀唇笑道:“放心,纨素,你不必去,我也不必去。你去外室,把躲在你家姑爷那幅听涛图下面的范大美人给请出来!”
  夏时多雷,范大美人出行必带相公耗时最长的听涛图。以她所言,是“此图恩公用心用时弥久,其上所留恩公正洁之气颇浓,以它蔽身,足以安魂”。
  盛夏时,天时本长,下过一场突来暴雨过后,阳光复出,近酉时犹烈不可挡。
  城隍庙前,杭念雁瞪着从车上下来的女子,眉目间有怒有气亦有……惧。“你以九王弟的名义骗本王来此,意欲何为?光天化日,你不得对本王无礼!”
  胆小鬼!范颖冷掀红唇,“先奸后杀赤身裸体弃尸荒野,如何?”
  “你……你你无耻!你一个女子,说话如此……如此放荡,你好生的无耻!”
  几百年也未变的迂腐,真是乏味呢。“不然你自己脱了衣服乖乖候着,我或许会温柔点?”
  “你,你,你……”
  距此丈外,良家二老下了马车,惑然问:“依依,不是来逛庙会吗,怎到这边来了?你或许不知道,三王庙方是庙会的央心……”
  姚依依任是怎样也想不明白:明明看见罗缜一人上了马车,沿路也无停留,怎她带齐了人“捉奸”时,就换成了另外一人?
  “拜见老爷、夫人。”范颖袅袅上前施礼。
  “你是……”王芸记得这个大美人,“你是‘之心’绣妨的绣师范颖?”
  “正是范颖。”范颖美眸瞟向那位面带不宁的姚美人,“原来,这位就是镇日想着要取少夫人代之的姚小姐,生得极是平常嘛,面相更是薄贱,怎就以为自己有那个本事和造化?”
  “你……你是谁?”顾不得理会对方言中的刻薄,姚依依冲口问。
  “哦,不光长得平淡,连耳朵也不好使了?你没听良夫人方才唤我范颖?啧啧啧,像你这等货色,怎就把自己放得那等高?”
  “怎会是你?我明明看到是……”
  “是良少夫人?”范颖痛心疾首蹙眉哀叹,“长得貌丑,耳朵失聪,连眼神也不好,姚依依,你活得不觉乏味吗?”
  姚依依对自己的容貌向来最有自信,但时下被远胜于己的一人贬损至此,竟连一句话也反驳不上。
  “范姑娘,你……认识依依?”王芸听范颖言间不善,意欲调和。
  “禀良夫人,如这等下贱之人,尚不配认识范颖。”
  “……”这话说得煞是干硬,王芸被堵个正着,一时语结。
  姚依依竭力维持仪态,“你这女子,我与你并无恩怨,甚至并不相识,你言间如此刻薄,意欲何为?”
  “因为你也只配听这些刻薄话。更刻薄的还在后面。”范颖目光鄙夷,“貌丑耳聋目疾心贱,姚依依,我若是你,便不必活在世上,早早死了来世投个好胎为妙。”
  “你这个……无聊女子,你……”
  “思缜管事?”杭念雁远望着了这边情形,踱了过来,“你怎会在此?我九王弟和九弟媳可来了?”
  姚依依尚忙着见礼,范颖已一边欣赏着自己的纤纤十指,一边闲道:“她怎会不在此?她胆大包天,敢挪用九王爷的印鉴,约你到此一晤,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不如你问她,她约你来,可是有意自荐枕席,为六王爷暖床温被?”
  杭念雁吼道:“你这女人说话可否斯文些?”
  “文雅的啊?”范颖涂了丹蔻的指尖触在自己如雪颊肤上,颦眉稍作思忖道,“欲效仿文君夜奔,凑一段千古佳话?可这女子俗不可耐,连卓文君的脚趾都不如,王爷你也连那个曾有别娶异心的下贱男人的三成都不够哦。”
  “你——”杭念雁目眦欲裂,面红耳赤。
  “你……”姚依依蛾眉蹙起,“这位姑娘,我一再声明与你毫无瓜葛,你如此出言无状,岂不欺人太甚?”
  范颖尚未启唇,有人先自发难:“思缜管事,你当真冒充九王弟骗本王来此?”同被一个刻薄女人糟踏,但杭念雁并无与姚依依同仇敌忾的自觉,“你可知欺骗皇族,冒用皇族印鉴,该当何罪?”
  良家二老隐约察觉不对,齐问:“依依,发生了何事?……缜儿?”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姗姗迟来一步的罗缜,款款自车轿内现身,扶公婆退到一旁的树荫之下,暂坐在路人歇脚所用的木桩之上,“二老在此看一场好戏罢,相信会终身难忘。”
  王芸颦眉,“缜儿,你……”
  罗缜淡哂,“爹,娘,若您二老方才下车,目睹与另一个男子站在一起的,不是范颖,而是儿媳,二老会如何?”
  “这……”
  “尤其那个人还是曾劳烦二老说教了儿媳一番的六王爷?六王爷被人约见来此,瞅见了非约他之人的我,必然纠问不休,在二老眼里,会不会是一幅儿媳与男子私会的画面呢?”
  “这……缜儿,这到底是……你是说依依她有意布局?她……”
  “二老慢慢看细细罢,好戏还未上演呢。”罗缜掀足,一步一步行至正被杭念雁逼问得节节后退的姚依依近前,“姚小姐,还满意这个安排吗?”
  “是你?你安排的这一切?是你借着与玉韶公主交好的便利,用了九王爷的印鉴,约六王爷来此?是你唆使你的雇工对我口出不逊?是你……”
  若姚依依未让私欲侵蚀了本性,罗缜倒有几分欣赏她这份临危不乱犹能倒打一耙的强悍,只是……“哎,没有用了,姚小姐,你输定了。”
  姚依依泪生眶内,“罗缜,我处处忍你,处处让你,你为何逼我至斯?为了良伯父家宅安宁,为之心哥哥不要伤心,我明知你在杭夏国时与我的恩人晋王爷过往甚密,结伴出游,琴箫合鸣,甚至,已口头订下嫁晋王爷为侧妃的婚约,亦不曾向伯父、伯母、之心哥哥说上一语。我明明亲眼见你在九王爷府与人眉目传情,比画作诗,我仍替你百般隐瞒。还不够吗?我只不过是对之心哥哥心生爱慕,你便动用你的权势欺我辱我到这般地步,你是欺我一个孤女无依吗?”
  良家二老似受触动,双双才欲站起,却被儿媳瞥来的淡淡一睇给顿住。
  罗缜浅笑,“忍我让我?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些话来着?你只不过是一个外人,良家与你有何关系?我是良家的长媳,对你,有权驱,有权赶,但你每回登门,我可曾驱过赶过?我的公公、婆婆虽然疼你,但我这个良家少夫人若真要赶你,没人拦得住,你信不信?”
  挥了挥袖,随行的娉儿当即自车里搬下一个靠背矮凳,搀主子坐下。罗缜不想居低望人,目注他方,悠悠道来:“到今时,我不介意将那段过往从头说起。我成婚之前,晋王爷慕我才貌属真,屡以侧妃之位诱我属真,但若我当真允了晋王婚约,自然不会有国君指婚,不会有灭门之祸,我怎会远嫁相公?这些,那位对你‘宠爱颇深’的恩人没有告诉过你吗?再有,你所谓且九王府我与人眉目传情,与谁眉目传情?六王爷?还是哪位达官贵人,你说得出姓名,我便能叫了人对质。我相信,九王妃的面子,大家都会给。”
  罗缜语气稍顿,唇挑讥讽,“至于你对我相公心生爱慕一事。本来,有人爱我相公我并不介意,只要我相公只爱我一个就好。可是,你确定,你爱的是我相公这个人?不是良家的长公子?不是会理账会缂丝的良之心?你一再说你孤女无依,那么,你埋伏在这四周的几位高手,是为了保护你这个孤女无依的弱女子呢?还是为了捉我和六王爷的‘奸情’呢?”
  “我不妨告诉你,处处忍让的人,是我非你。若不然,就如你所说,我财力雄厚,有大把金银,就算没有良家,我的嫁妆也足够买你百条性命。我只要稍动手指,你就可以消失得不知不觉,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在此以一副娇弱面孔博人同情?”
  哎,真是的,非要逼得她露出一副财大势大的欺人嘴脸,无奈呢,“你是否明白,我忍你让你到什么地步了呢?”
  “罗缜,你……以为,你如此说,我便会怕了吗?你口口声声说你爱之心哥哥,你可是真的爱他?你能让人冒你而来,你尚带着仆婢随行,足以说明你根本不爱之心哥哥!你若爱他,便不会置他安危于不顾!你若爱他,不管真假,你都会独自前来!”
  “什么真假?”
  “那封信……”姚依依掩口不及。
  罗缜抚鬓,微摇螓首,“姚小姐,你终于承认,是你留书约我来此,是你以相公的安危要挟我一人独行了?”
  “我……你……”
  “珍儿,珍儿!”有人由远及近,跑得气喘吁吁,“你来了喔?你不是说你不来的吗?之心正要回去,范范告诉之心,珍儿来了,之心好高兴好高兴,拼命跑喔……”
  罗缜盈盈立起,取帕揩去他脸上处处可见的饼渣糕渍,“今天玩得高兴吗?那场雨没有淋着你罢?”
  “嗯,高兴喔,之心很高兴,之心没有淋着,雨姐姐来时,之心到庙里拜拜了。之还心给娘子和宝儿买了好多好多好东西哦。范范,快来快来,让娘子看啦。”
  “等会儿再看,相公。娘子有事请相公帮忙。”
  之心大眸透出欣喜,“要之心帮忙?之心能帮娘子哦?”
  罗缜自袖内取出那封留书,“相公,看看这几个字,错在哪里?告诉这位姚小姐。”
  “缜儿,有人绑之心,打之心,快来救之心,之心痛痛……这是什么啊,娘子?”
  “这是字啊,相公说这几个字有没有错处?”
  “有喔。这个字,不对!”之心指着顶头一字,“珍儿是珍宝的‘珍’啦,是好珍贵好珍贵的‘珍’,不是这个字啦。”
  相公实在可爱,罗缜顾不得众目睽睽,提足在他额上一亲,“相公真是聪明。”
  “嘻,之心聪明,娘子再亲……”
  相公嘴里的“珍儿”,从来不是旁人嘴里的“缜儿”,这桩妙事,在此之前,除了之心和珍儿,连最亲近的纨素、范程也不晓得。罗缜初拿到那封留笺时,心乱如麻,几乎如姚依依所料,不管真与假,都会一个人前来。但细细凝盯之时,那个从未在相公笔下出现的“缜”字给了她醍醐灌顶。
  “姚小姐,你动用九王爷的私人印鉴,约六王爷至此。再以相公安危迫我一人前来,同时邀我的公公、婆婆‘无意至此’,为的就是捉奸成双,给我佐实一个已经让你推过波澜的罪名。如此,能让你达成什么呢?轻者,我失信于公婆,被收回良家财权?重者,我被公婆做主休弃,成为下堂妇?你想没想过,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到我头上,我依然是拥有万贯家财的罗家大小姐?我一个恼羞成怒,豁出家产,买你一颗人头,不无可能罢?甚至,不必花我一文钱,只一句话,倚靠罗家为生的江湖门派,就会替我了结了你。玉韶公主待我情同姐妹,若知我受了欺负,一句话下去,陪嫁来的公主卫队随便哪人也能赏你一剑毙命。纵使,些暗里的法子都弃之不用,定你一个罪名充军发配如何?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折腾,凤凰还是凤凰,而你,永远是一只成不了凤凰的鸡。”
  姚依依面色灰败,当罗缜字字句句逼来时,她确定,她委实败了。只是,就算败,她亦会拉一个人陪死,何况,她手里还有一张王牌。“罗缜,你以为你赢定了吗?”
  罗缜秀眉一挑,“不然呢?”
  姚依依噬盯住这张秀雅颜容,等着下一刻的张惶失色,唇畔淬出冷毒笑花,“我只要手指一落,你便会为你的骄纵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你是说,你绑了我的宝儿吗?而且,你还设了两全之策——若城隍庙前算计成功,你便自良之知手里‘救回’宝儿,如此,你更有了迈进良家大门取我代之的资格,是不是?但是,现在你败了,你便想,你手指一落,伏在这周围的高手就会即刻去对我的宝儿不利,对不对呢?”
  一股凉寒由后脊蹿起,姚依依一栗,“……你做了什么?”
  “你的高手们,自是帮不了你了。至于我家宝儿,听我慢慢道来……”
  在绣坊,罗缜确定那封书信非相公亲书,又让范大美人掐指算过,确定他安然无虞,方放心地遣了范颖替己赴约。自己则返回良宅探望宝儿。
  内院里,阿白带路,带着她寻着了藏在良宅后院一个隐蔽阁楼的宝儿、之知、乳娘三人。
  之知说,他怕姚依依在找他害宝儿之外尚找了别人,所以不敢迟疑地奔回家来,抱着宝儿离开双鸳居暂避一时。至于拉乳娘同行,自是怕要隐蔽的时间过长,饿坏了宝儿。
  之知毕竟年幼,虽聪明,考虑尚有不周,避开或是妥当,怎不叫宅里的护院壮丁帮忙?但这份心意,弥足珍贵。
  再望向四周趴卧的阿黄、阿黑及那一大群狗儿猫儿,罗缜忖度,纵使没有范颖的护身香珠,纵使没有之知的见利不起意,想从那一群呲着牙虎着目的大犬中抱走宝儿,也非易事罢?这世间,谁能说恶人心如兽?它们对人,尚有一份感恩之心……
  罗缜话讫,姚依依已知大势已去,灰败颓青的脸容再难维持住她一直欲得的淡然秀雅。到头来,张惶失色的,反成了她。
  “娘子,宝儿怎么了?有人要害我们的宝儿吗?娘子,谁要害宝儿?”之心听了娘子的话,握着拳,栗着唇问。
  罗缜嫣然一笑,“相公,宝儿已经没事了。”
  “那谁要害宝儿?宝儿那样可爱,谁要害他?娘子,告诉之心!”
  “相公,是……”
  “罗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随着一声尖厉的鱼死网破的嘶嚎,姚依依当真似化了蛇,缠抱住罗缜,就向庙前的一块石碑撞去。
  范程飞身去救,范颖袖中掐指,但两人的速度,皆不及良之心。
  之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身形扑上前去,抬足踹中缠着娘子的物事,双臂抄回娘子娇躯,“珍儿珍儿,不要走!”
  之心智力,单纯至极,做一事时,只能想一事,但想这一事时,集中的便是全部的心与力。在娘子被人从眼前抢走的刹那,他只是依着心里最强的意念,做了最想做的事,并未顾及其他。这其他里,也包括被他全力踹中的姚依依,在一声凄厉惨呼声中,后脑正中石碑底座,血花飞溅……
  
  第二十章 君力难为
  “晋王,听说你的人已经完了。”江北鸿举杯敬对面美人在抱的晋王,脸上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早对你说了,那女人不是缜儿的对手,你真是徒费了不少银钱给她呢。”
  玉千叶倾转指内玉杯,面上兴味盎然,“北鸿兄,本王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对罗缜已是当真放手了呢?”
  放手了吗?江北鸿扬首,酒入愁肠。不放手,又如何?他以为他将罗缜由那桩婚姻里的“解救”当真是解救,却不想枉做了好人。妻子离家三月,生意明暗触冰,而她,仍回到了她的痴相公身边绽放兰样风华菊般淡雅。他不放手,又如何呢?
  那年少轻狂的岁月里,在恨与爱中,他选择了前者。兹那时,他便失去了拥有她的所有可能了罢?她柔美的眼波,她嫣然的笑语,她清雅的神韵,以及,盘算时的冷酷,反噬时的狠厉,她的美好与不美好……都已不属于他。初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曾心痛欲死,所以,用了一些手段,耍了一些心机,欲重得佳人……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错过了就是错过,纵是在梦里,也再迈不回那只已迈出了花堂的足,牵不起那只已放弃了的手。于是,此生缘浅,终究错过。
  “北鸿兄,若你放手了……”
  “王爷,我劝你最好也放手。缜儿从过去到现在,从没有一刻属于过你,你所谓的伤,所谓的辱,都不是缜儿给你的。”
  这些话听者或者认同,但不理会,,“如果,本王不放呢?”
  “莫忘了,你欠我人情。”
  玉千叶耸肩,执杯小酌。
  “禀王爷,二皇子到了。”
  “快请。”
  垂纱两分,玉无树噙笑而来,“晋王叔,怎有这份闲情逸致请侄儿喝酒?”
  “吾侄无树,吾友北鸿,你们应该见过罢?”
  见过自是见过,权贵交往,总是打过照面。江北鸿对玉无树,不会比玉无树对他更熟知,“江北鸿”这三个字,在绮儿那张小嘴里,与“王八蛋”“下三滥”等同。于是,他含笑颔首,“久闻大名。”
  江北鸿不认为这话是恭维,淡然回之:“彼此彼此。”
  玉千叶已有三分醉意,笑问:“无树,你不是对罗家的三丫头正追得紧吗?你倒来说说,若罗家老头仍固执着他的门风,罗家女儿仍守着她的骄傲,你准备怎么做?”
  “晋王叔指的是……”
  “国君不是说让你年底完成大婚吗?你何不双花并撷,来个一床三好?只是,让罗家女儿做小不会太顺利,你要提前用些手段才行,莫像为叔,一味秉持君子之道,白白受了人一场愚弄。”
  “父皇说过让小侄年底完婚?”玉无树一眉高挑,“这消息属实?”
  “无树你不知道?那日的赏莲宴……对,你没有到,又去陪你的罗三小姐了?”
  看来,有些事需提早了。“这还真是个不错的消息呢。只是,晋王叔,你似乎对罗家小姐为妾与否极有兴趣?”
  “那是自然了。罗家三小姐成婚,罗家大小姐自然会回娘家不是?上一回,本王尽交给了北鸿兄打理,这一回,本王可要亲自恭候了。本王要问问她,到底是罗家的骨头硬,还是皇族的皇权硬?哈哈……”
  晋王叔这副面貌,在皇族兄弟叔伯中俯拾皆是。“晋王叔,小侄记得,您答应过小侄……”
  “不动罗家?本王对罗大小姐除了倾慕就是倾慕,怎忍心动损罗家?无树你未免将本王的风度想得太差。”
  随他说罢。这王叔,最喜欢撷玉窃香风月情事,罗大小姐无疑是他风流册上的最大一处败笔,致使耿耿于怀,让他多发些牢骚也好。玉无树挥退在王叔示意下偎来的美人,“晋王叔,下一次请无树喝酒,请找个干净地方。”
  “无树,你不知道你如此说话,有多伤这些美人们的心吗?男人对女人,不可以如此无礼。”
  “我不喜欢在在燃着催情薰香的屋子里喝酒,晋王叔、江公子,两位再会。”玉无树拱手,推开临街窗牖直接跃下。
  “北鸿兄,我敢保证,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在玉夏国见到罗家大小姐。我那侄儿一定会急不可待将罗家三小姐迎娶过门,占那个正妃位子,我们拭目以待喽。”
  “晋王爷,在下告诉过你……”
  “不将用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手段用到罗缜身上?”玉千叶摸颌调谑,“本王要不要告诉北鸿兄,对那一朵名花,本王也爱惜得紧呢?”
  江北鸿未再多言,阴翳抹过眉间,沉郁充满眸际:既然错过,只盼她今生顺遂,无忧无难。缜儿啊……
  “宝儿,宝儿,爹爹来了喔,爹爹来吃宝儿了!”
  “咯咯……嘎嘎……”
  “宝儿,爹爹咬你好不好?”
  “咯咯……哈哇……”
  罗缜行至窗前,扫一眼后院里藤荫下超大木盆内玩水的父子两人,又是气又是笑。
  这个爱撒娇的相公,仅是为了让她像给宝儿一般每日涂擦避痱的香粉,竟动辄就将自己憋出一身痱来。不得已,她特地定做了这个半丈开圆的木盆,盆高正好能将他半坐的身子遮起。每日,放上多半盆煮沸后再晾到温凉的清水,由着他与宝儿在里面玩耍上半个时辰。如此,让大小宝宝消了暑,自己还落个不偏不倚的清净。
  “小姐,奶娘来了。”
  罗缜起身,推开通到后院的纱门,“相公,宝儿要吃奶了,把他……”
  “宝儿,娘来了,我们拿水泼娘,来喔!来喔!?”
  “嘎嘎……哇哇……”宝儿大逆不孝,挥着小臂,由是开怀。
  “你们这一对白眼狼,竟敢算计我!”罗缜笑骂,避开相公的泼水嬉闹,抢了小胖孩就走,“纨素,将这个吱哇乱叫的臭小子接过去!”
  “遵命!”纨素接了口水和澡水齐飞的宝儿,塞进在外室恭候着的奶娘怀内。小东西嗅着了乳香,方安分了些,不一时吃饱喝足,在娘亲的柔柔歌儿中憨眠去了。纨素盯着那张酣睡小脸,吁道:“小姐,奴婢想着真是后怕呢。若还是以前的那个良之知,宝儿他……哼,好在姚依依也算是种因得果,自食苦果了!”
  罗缜摇头一喟:“近日我时常在想,若当时我不让范颖施救,对姚依依来说,是不是更是个解脱?如此痴痴呆呆,没有家人爱护,其中的苦楚不可想象。”
  那日,姚依依后脑血肉模糊,纵是之行在场,恐也难挽其命。罗缜听着她喉内的一点呻吟,仍是不忍了。想着这女子也是因命运实在坎坷,性情方扭曲至此,如今业已为其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坐视她在眼前死去,未免残忍。于是,以目相诘范颖。后者会意,施障眼术护住了姚依依心脉。回来后,又请了良家药铺的坐堂大夫诊治……
  “恩公娘子,她如今只余两魂三魄,只要活着,便会一世痴呆。”范颖如是道。
  那话,听得她心念一动,拉着范颖到僻静处,“我家相公难道也是……”
  “不错,常人皆三魂七魄,而恩公是两魂五魄,所以智力受阻。若恩公娘子有意将恩公的一魂两魄找来,虽然费点力,也不是不能办到。但……上苍收了恩公的一魂两魄,是为保他寿元,若那一魂两魄归了体,范颖不知会不会产生其它变数……”
  不要不要!她初见他时,他便是如此,她爱上的,也是如此的相公,她不需要他做任何改变。何况,要拿相公的寿数来抵,她更是不愿。
  “小姐,您也不必替她操太多心,她以前不也在家里装傻充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现在无非是回到以前的生活里而已。”
  “话虽如此,毕竟那时是保护自己的手段。如今,她当真是连一点自保能力也没了。”
  “那是她的命啦。话说,自那事以后,老爷夫人竟也一点都不关心她了,可是怕小姐生气?”
  “未必罢。该是伤了心,那么疼爱的一个人竟然起了欲害自己宝贝孙儿的恶念……”
  “娘子,之心要出来了,让纨纨娉儿走啦!”自从知道他家娘子不喜别的女子见到自己的裸背,之心比他家娘子还要计较自己的“贞节”起来。
  他这一嚷,不待主子说,两个丫头已羞着小脸回避。罗缜啼笑皆非,拿了大毛巾等他,却被冲来的湿漉大狗张臂牢牢抱住。“娘子没有消失,娘子还在之心怀里,好好喔……”
  “不在你怀里,我还能去哪里?……臭相公放手,我这身衣裳全让你弄湿了,快去换了湿裤……你做什么?”
  “湿了就全脱啦,湿衣服会生病喔……”
  “……”罗缜怀疑他的动机是否当真如此纯洁,果不其然,到最后,是厮缠到红罗帐里……
  “娘子,你昨夜又抱宝儿去睡,之心好可怜。”
  “没遇着我时,你还不是整日一个人睡?”
  “……喔,是哦,那时的之心好可怜哦,没有娘子,好可怜喔,娘子快来疼之心……”
  “臭呆子……”
  “小姐。”窗外,纨素悠悠闲闲提着嗓儿,“有二小姐和三小姐信来,您是现在看,还是‘忙’完再看?”
  “娘子忙完再看啦。”
  “……”臭相公!
  “小姐,您要回去为老爷祝寿?”
  罗缜颔首一笑,“缎儿、绮儿的信里,说爹娘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的态度都软了许多,此时再抱了宝儿回去,想他们纵是硬撑也撑不了多久。加上祝寿这个当口,最适宜不过。”
  纨素大是赞成,“是啊,宝儿这胖小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老爷夫人那样喜欢小孩子,见了肯定招架不住。小姐好主意,奴婢这就去收拾行装……”
  “叫上娉儿帮忙,替我、你家姑爷、宝儿打点就好。”
  “好……”纨素应到半路,“小姐,那奴婢的呢?奴婢不也得替自个打点?”
  “你需在家替我打理这边的一切,哪能随我回去?”
  “奴婢不跟着您回去?”
  “放心,我会让范程也留下,让他帮着你,陪着你。”
  “谁要他陪啊?”纨素跺脚娇嚷,“您不让奴婢跟着,谁来侍候您保护您?”
  “侍候有娉儿,保护有范颖。”
  纨素听明白了,她家小姐早就做好了将她撇下的打算,“小姐!”
  拍拍她鼓起的小脸,罗缜温柔道:“乖,听话,若我的小丫头能独当一面,我也能轻松些不是?难道你不想多替我分担一些?”
  “……小姐,你好奸,好狡猾。”这样的藉口,让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真乖。”
  “丑女人,你在做什么?”
  范颖将手里金丝挽挽绕绕,勾勾缠缠,打了一个精巧的蝴蝶结。
  “丑女人,本王问你话,你怎不回答?”
  范颖将蝴蝶结别在鬓角,从袖里拿了小镜出来,对镜检妆。
  “丑女人,女子当重德,过分在意容貌,只会令人觉得轻浮狐媚……”
  对自己巧手制造出来的效果颇满意,范颖收了镜,抚鬓起身,袅袅向外。
  “丑女人,本王的话,你敢佯听不见?”杭念雁由生到大,第一次被人忽略得如此彻底,这个女人,是她先来招惹他的好不好?先是在诸人之前拿琴棋书画将他挑战个遍也胜个遍,再是拿一张利嘴处处挑他不是,怎突然间就视他于无物了?连叫她“丑女人”都能听若罔闻?“丑女人!”
  杂役来报:“范绣师,少夫人派人来说,明儿个就启程了,请及早准备您的行装。”
  范颖螓首微点,笑颜灿烂,“知道了。”
  这女人,对“外人”怎就这样和气?不过……“启程?行装?你要去哪里?”
  范颖的耳朵总算给了面子,小嘴轻启,“玉夏国。”
  “你去玉夏国做什么?”
  “与尔无关。”
  “丑女人,你胆敢顶撞本王,你可知罪?”
  “随便。”
  “你……”他到底是哪里招惹这个女人了?这女人似乎天生就是与他作对来的,想尽办法的惹他生气,招他着恼。惹完招完了她一人走得干净,他他他……怎么办?
  去玉夏国,最高兴的莫过于之心。他单纯的心境内,实则是清楚娘子因另一个爹另一个娘对他的不喜欢而不快活。娘子独坐时,有时叹气,有时皱眉,看得他胸口闷闷痛痛。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那个爹和娘喜欢上自己,讨娘子欢喜。
  “娘子,娘子,之心拿这个给爹和娘好不好?”
  罗缜自账册间仰首,微微惊住,“相公,你何时缂的这些?”
  “娘子陪宝儿睡时,之心缂的喔。娘子总是陪宝儿,之心便总是缂缂缂,之心想着娘子缂缂缂……”某人闺怨无限呐,“娘子,那个爹和那个娘会不会喜欢?”
  希望爹和娘不要……太喜欢。“相公,这一次,你又是用了什么手法,告诉珍儿。”
  “喔,就是……”
  之心说得兴致盎然,罗缜亦听得甚是开怀。纤指抚上那些纹理,这丝丝线线,相公缂时,必织进了万斛珍爱,否则怎会有这般景致?“相公,届时若爹和娘问你如何缂成的,莫告诉他们。”
  “哦……可是,为什么啊?”
  “因为,这是相公独创的缂法,属于之心绣坊,不能外传啊。”
  之心蹙起漂亮眉峰:还是不懂哦,但听娘子的话没错啦!
  罗缜唇角抿起得意笑纹:爹,娘,莫怪缜儿,女儿生来外向嘛。
  “这是你缂出的?”罗老爷目光在那幅缂图和女婿的俊脸之间挪移了不知多少个来回,仍是不能相信,“这当真是你缂的?”
  罗缜秀眉稍挑,淡声道:“相公,既然爹不相信,这幅图就收了罢。”
  “娘子,爹不喜欢哦?”之心皱了眉,两眸汪汪凝向岳父岳母,“爹和娘都不喜欢哦?”
  这孩子俊美出奇,秀色绝伦,也只有这等极品人儿,方缂得出这等绝艳惊俗的丝图罢?这整幅图,远有天际宫銮缈缈绰绰,近有险峰怪石真实可触,中有云雾缭绕,间有奇花异草,鹤飞松舞,芝兰吐芳……
  “缜儿,你竟把罗家的紫缈缂丝术教给了他?”
  “这紫缈缂丝术不是缜儿教的,是相公自个钻研出来的。何况,爹想必也察悉得出,这幅缂丝用的不尽是紫缈缂丝术。再何况,就算是缜儿手把手教了,缜儿也教过缎儿绮儿,敢问二小姐三小姐可缂得出来?”
  “姐姐……”罗缎、罗绮一个噘了小嘴,一个顿了蛮足,百个不依。尤其罗缎,先前看过绮儿拿回家来的芝兰图,便不肯轻信。如今姐夫又亲捧了这图来,是成心气她罗家二小姐不成?
  “爹,娘,你们不喜欢,那之心拿走,之心再缂……”
  “别拿别拿!”有美在前,罗子缣说什么岂肯放过?“……既然你辛苦缂了,又千里迢迢送来,就留下罢……”
  “那么……”罗缜低眉覆睫,样态极是恭顺,“寿礼既然送到,女儿也该告辞了。爹,娘,保重。”
  “缜……”戚氏伸出手,又被丈夫拦下。
  “奶娘,你抱着宝儿也该累了,交给我罢。”罗缜接过正骨碌着眸儿四处张望的宝儿,“宝儿,见过外公外婆,向外公祝贺大寿。”
  “啊呀呀……嘎嘎……”宝儿也不怕生,小胖手招招摇摇,向戚氏脸上递去。
  方才,满堂人先被突然登门的人愕住,后又被之心的缂图震住,一时未注意这个挂着红兜儿、光着小屁股的胖小子,如今华丽登场,自是不同凡响。
  “天呐,这孩子,与缜儿小时像极了……嗯,只有一对大眼像姑爷……天呐天呐……”戚氏握住那只小手,激奋不已,倒是未注意不自觉中,嘴内已承认了那个痴姑爷,“老爷你快来看快来看,咱们的孙儿,咱们的孙儿呢。”
  “嗯。”罗子缣尽力让自己应得极淡,一双眼忍了又忍,却还是没有忍住,向那张脸皮瞧了去,而这一瞧,便再也移不开了。
  “宝儿,这是外公,今日是外公的寿辰,快祝外公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哇嘎嘎……”自从他家老爹装过一只大白鹅,宝儿便对鹅叫声情有独钟,“……哈哇……嘎嘎……”
  “……你叫宝儿?”罗子缣矜持地微俯了首,手却忍不住向这张胖脸触去,“你叫宝儿,宝儿,宝儿……喔,胖小子手很有力哦。”
  宝儿握住这根指,吱吱哇哇中便要咬下来。罗缜急忙退后一步,“爹,娘,宝儿失礼了。”
  肉乎乎的触感骤离,罗子缣夫妇手里落空,竟有一瞬的呆怔。“相公,拜别爹娘,我们走了。爹、娘,缜儿告退。”
  “娘子太累,之心来抱宝儿。”
  “好啊,相公慢些。”
  罗家二老眼巴巴望着那个圆乎乎胖乎乎憨乎乎灵乎乎的小肉团从女儿手里,转到女婿手里,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口水。
  罗缎、罗绮自是不必客气,叽叽喳喳围上:“姐夫,让绮儿抱抱宝儿啦。”
  “不行,先让缎儿抱。姐夫,让缎儿抱抱他。啊啊,他好可爱,流口水都可爱!”
  “二姐,你耍赖,你怎抢宝儿?”
  “嘻,你抢不过我,认输认输……哇哇,宝儿,我是缎姨姨,叫姨姨,叫啦……哇哇,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可爱的东西?亲亲,再亲亲!”
  “姐姐你听你听,二姐竟然把宝儿称作东西,快别让她抱好不好?宝儿,来找绮姨姨,绮姨姨比较温柔可爱喔……”
  “宝儿莫受骗,你绮姨姨的温柔可爱全是假的……”
  罗家二老馋兮兮地看着那个笑嘎嘎叫嘎嘎嘻嘎嘎跩嘎嘎的小肉团在二女儿和三女儿之间递来递去,不约而同地咆出一声:“你们够了!”
  戚氏不及丈夫沉稳,已几步冲上前来,“你们这些丫头,怎把这小小的人儿抢来抢去,万一一个不小心,伤了宝儿怎么办?快给娘瞧瞧!”
  两个丫头还想不让,戚氏已以为娘之尊,以近乎强抢的姿态抱过外孙,又摸又揉道:“……宝儿,你两个姨姨不懂事,外婆看看你可曾伤着了?”
  “……嘎嘎……哇哈哈……”对于自己受人欢迎这个事实,不认生的宝儿显然受用极了,鲜红的小嘴咧嘻着,澄黑的大眸溜转着,将罗家二老逗惹得忍无可忍,撇下一句:“缜儿你先前住的院子每日都有人收拾,你快带姑爷去歇着罢!”而后,似是怕有人过来抢了怀里的那团肉肉,两人疾步转过屏风,匆匆撤下含饴弄孙去也。
  “哈哈……姐姐,真是高喔,我还以为爹和娘怎着也能硬撑个两三天,想不到,两三个时辰都不到,哈哈……”罗缜以前居住的闺院里,罗缎滚在软榻上恣声怪笑。
  罗绮虽不似二姐恣意,也不住掩嘴娇笑,“姐姐,您先以缂丝软了爹娘,再以宝儿诱了爹娘,双管齐下,难怪爹娘无从招架,真是狡猾……”
  “缂图是相公送给爹和娘的,我原先的宝贝,也只有宝儿一个。”
  罗缎捧颊,“宝儿怎能那样可爱?现在想着,心里就痒得发慌,恨不能从爹娘怀里抢来玩个够喔。”
  “二姐若是羡慕,就赶紧生一个来玩哦。”
  “臭丫头,敢打趣你二姐是不是?我掐死你这没大没小的臭丫头!”
  “爹和娘,还没有同意你与之行的婚事?”罗缜的一句话,使二小姐顿住了雷霆万钧的气势,颓到软榻,闷声不语。
  “二姐放心啦,爹不同意也只是面子上抹不开而已。而且,爹唯一抹不开的理由无非是因为之行哥哥是姐夫的弟弟。如今他们既然认了姐夫,便再没有理由不接受之行哥哥了是不是?”罗绮出言宽慰,小嘴发出吁叹,“要说这之行哥哥,真是没话说耶。爹和娘尽管是冷脸加寒脸,之行哥哥那样的脾气还是忍了又忍。今儿个是爹的寿辰,他唯恐登门惹爹寿辰不悦,就只送了礼过来。哎……”
  罗缜察言观色,发现了绮儿眉间那一抹轻愁,“听绮儿的口气,你与无树皇子似乎也不顺利?”
  “那是皇家啊。当初我躲到姐姐家去,正是为了避开这一团麻烦,可是,阴差阳错,反而和他走得近了。如今,舍不得远避他了,麻烦便也找上门来。几日前,国后召见娘,说是给我一个郡主名号,与昌凉王家的女儿共嫁二皇子,封左右二妃什么的。昌凉王家的那个郡主前两日还到铺子里找过我……”
  “昌凉王的女儿,即是与无树皇子有婚约的未婚妻?”
  “是啊。”罗绮俏丽的小脸微微挂了苦意,“有时真是怨他,当初为何来招惹我?明知他自己那一堆的麻烦,为何还来?”
  “昌凉王郡主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只是来看看将来与她共侍一夫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而已。倒是她的丫鬟,对我颇有几分不客气,被小纫不小心扔出了铺子。”
  罗缎冷呿,“昌凉王又如何?也不过一个没有势力的没落王爷,否则国后怎会如此轻易就允了绮儿与昌凉郡主并侍一夫?可是,这几日那个玉无树全无声息,又在搞什么名堂?”
  罗缜暗喟:看来,两位妹子的情路都不平坦呢。
  “之行,之行!”之心一见着正在给人号脉的之行,猛扑上去抱住,“之行之行,之心想死你了!之行想不想之心?想不想之心?”
  之行猝然未防,但见着兄长,确是由衷欢喜,“大哥,你怎来了?”
  “之心想之行,很想很想之行!”
  “之行也想大哥,之愿快见过大哥!”
  正在一旁抓药的良之愿耷着脑袋小着步子行来,“大哥好。”
  “之愿,你变漂亮了喔。不过,还是没有之心的娘子漂亮,我家娘子最漂亮。”
  罗缎翻个白眼,“姐姐,你的家教真是好哦。姐夫这话,你听得不厌?”
  良之行这才发现门边的罗家姐妹,向罗缜揖礼,“见过大嫂。”
  不错哦。罗缜极满意,之行的第一眼是缎儿,后是自己,并立一畔的范大美人未扯去半分,这个妹婿,着实不错。“之行,别来无恙……”
  “缜儿?缜儿是你吗?”
  罗缜稍怔,旋即回首,福了福身,“见过晋王。”
  玉千叶玉树临风,仪容翩翩步上前来,喜道:“真是巧,本王今日恰巧有暇上街,方才远远见了从车上下来的人极似缜儿,到了近前,果然就是缜儿,这叫做什么?心有一灵犀一点通?”
  实际情形是,他早知这家药堂与罗家的纠葛,所以在对面的点心铺、隔壁的茶叶庄,均设了眼线。如此大费周张,只为将罗家动态尽在掌握,增加胜算而已。
  罗缜淡哂,“久日不见,晋王愈加仪采非凡了。”
  “缜儿也愈秀丽……哦,这位是谁?”
  罗缜覆眸内笑意掠过,“王爷您是说范颖吗?她是杭夏国绣坊雇请的绣师。”
  这天下男子,谁能抗拒范颖美色?相公天生异能,看得到范颖皮囊下的真身狐形;之行生性冷淡不易动情,动了便情有独钟,除了他们……对,还有一个迂腐到鬼哭神泣的六王爷……而这位晋王自诩风流,流连花间,怎可能不见范颖之美?所以,带范大美人同行,上上策罢?
  近来,晋王玉千叶向罗家跑动得颇为勤快。
  玉千叶自以为观尽人间百花,赏尽人间春色,但见得范颖,方知家里娇妻美妾皆如蒲草。堂堂风流才子,人间情种,岂会放过这朵绝色奇葩?如此一来,先前费心良久排下的种种算计,竟一时抛到脑后去了。
  罗缜带范颖远途至此,正为根除晋王这处隐患。对此,她也早早对范大美人交了底细。
  “恩公娘子请放心,这种勾勾引引迷魂摄魄的事,是狐狸精的长项,你只管等着就是。”原本只是个提议,不想范大美人闻之,竟精神大震,摩拳擦掌。
  于是乎,晋王爷倒霉了。
  “娘子,娘子,你在哪里?娘子,娘子!”
  罗缜以为相公又来撒娇,也没迎他,只将手底的画儿端详了又端详,思忖是绣是缂……
  “娘子,娘子!”之心冲进来,这一回不是抱住娘子,而是拉了她便向外跑去,“娘子,娘子,你快来!”
  噫?罗缜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沉重模样,“怎么了?”
  “娘子,你看!”站在小院中央,之心遥指西方天际,“娘子,你快看!”
  “没有霞光,没有云彩,相公想缂什么?”
  “不是啦,娘子。”之心大急,几乎要哭出来,“娘子也看不见吗?黑黑的,沉沉的,好沉好重,正向这边推过来呢。”
  ……呃?“那是什么?”
  “是瘟公公要来了。上一回‘他’来,之心看见了,告诉爹,告诉娘,告诉好多人,他们都说之心傻,可是死了好多好多人。这一回,他要来这里!”
  罗缜倒抽一口气,四下望了望,拉着他返回室内,关门闭窗,又进内室,压声道:“相公,告诉我,你为何叫‘他’瘟公公?”
  “风爷爷说‘他’是‘瘟神’啊。之心看见他吐的烟扑上谁,谁就会很难受很难受,然后过不久就会死……”
  瘟神?……瘟疫?罗缜胸际狂跳,“他不吐相公是不是?”
  “他的烟绕开我们的家啦。”
  “你问问风爷爷,这一回,他怎会来到这里?是人瘟还是畜瘟?多久会到这里?”
  “喔。”之心倾着耳朵默了良久,道,“风爷爷说,那边的异族人打仗,死了好多人和马。瘟公公吸了他们的死气,壮大了身体,然后就朝这个方向移来,会死人,也会死好多牲畜。十天后,就会来到这边。”
  “十天?”罗缜吸气,“风爷爷拦不住吗?”
  “拦不住啦。以前之心也问过风爷爷,风爷爷说,如果硬要拦,把瘟公公的肚子吹破了,受殃的就不是一片两片,会是更多人了啦!”
  这话别人听来,或是匪夷所思,但相公的异能她岂不清楚?且他绝不可能编话织谎。“上一次,是什么样的瘟疫?最后,又是如何止住的?”
  “上一次哦,上一次就是死很多人啊。”
  盯着相公焦急又无辜的眸,罗缜抚着他颊,“相公莫急,我们去找之行,他是大夫,我们找他共同商量办法!”
  这种事,事关相公安危,外人无法言道,纵算是父亲母亲和缎儿绮儿,也不能捅破。
  “那场瘟疫,我记得。”在放了门闩的房内,良之行道,“是我九岁那年。瘟疫来临之前,大哥说他看到了黑压压会死人的云雾,伯父与伯母自是不信,我虽知大哥与常人不同,也并未全信。直到开始有人死亡,大哥叫着‘不要吐不要吐不要死不要死’时,我方真正信了。尽管良家联合十几家大药铺赠医施药,仍有近万人死亡。皇室为避传播,封了城门和宫门。若非那场瘟疫发生在皇城,我敢说,以皇家的残忍,定会放火烧城绝疫,全城人将无一幸免。”
  “那到最后,是如何绝疫的呢?”
  “大哥带着我,到山上到处搜集药草,然后拿回来在全城的大街小巷烧。别人只道是国君拨了御医开了药库救助万民,仅有我知道,是大哥救了许多人。而良家得以幸免,则全因有大哥的福荫庇罩,使瘟气绕道而行。”
  罗缜揉额默声。
  “大嫂,为防万一,不如你带罗叔父与罗婶母,还有宝儿缎儿绮儿,先到杭夏国避难,这边交由我与大哥料理。遗憾的是,瘟疫未至之前无法确定疫种,我们便无法对症下药找寻药草,只得等待。”
  便是说,有人死亡已是不可避免。罗缜所忧之事正在此处。
  她自知自己不是一个博爱无私的人,若把自家人与旁人放在一起待救,她定然不加犹豫选择前者。但是,现在的情形,是将有太多人面临家破人亡。那些可能死去的人中,亦有爱他的娘子,疼她的相公,宠他的双亲,也许,还会有如宝儿一般大小的娃娃……
  良之行面容一凛,“大嫂,不行!你不能打其它主意!”
  “其它主意?比如呢?”
  “如上诏国君迁移城民。”
  罗缜一怔:之行说中了方才她脑际闪过的一念。
  “上了诏,不管国君信与不信,像这等事,皇家不会放过消息来源,届时你不怕暴露大哥?最轻的罪名是妖言惑众,若最后验证消息属实……”
  良之行纵算未说到最后,罗缜也明了事情轻重。若消息得到证实,自己的相公说不定就会被当成妖物给圈禁……那自然不行!她,不可能为旁人牺牲相公!
  要如何做,才能两全其美?“之行,我们不能坐等,既然提前预知了,就须提前着手。你来写一些强身健体预防疾症的方子,我差人到各处抓药,向路人赠送。”
  “此法倒也可行,聊胜于无罢。”
  “……相公,你可以请风爷爷问出那瘟疫的名称来吗?”
  “风爷爷说,瘟公公不会告诉他,瘟公公喜欢看到人死亡,‘他’说那是人们咎由自取。还说,人做了什么,老天爷都会还回来。”
  是,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仇杀,那场瘟疫便无从起源。的确是人类的行为,为人类招致了灭顶之灾,但往往是一群无辜者为另一群人的行为付账,这又该如何算?老天爷的“还”,可有道理可循?
  之行道:“如果,差人假扮由外域经商回来的商旅,向国君请报外域已封城,据传有瘟疫横行,请国君下旨早作安排呢?”
  罗缜虽尚未作出良策,但思绪已沉淀清楚,“如你所说,以皇家的残忍,这个商旅会被凌迟处死,罪名乃妖言惑众,动摇民心。”
    
  第二十一章 与君不离
  瘟疫将至,大灾即发,浑然未知的人尚能安稳度日,如昔过活,但已经知悉了的人呢?是幸还是不幸?
  谁也不知此次瘟疫的强弱,不知会有多少人因它受难,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护住亲人爱人……此时,有许多事需要做,有许多事不能做,罗缜平生首次,体验到了何谓焦虑,何谓束手无策。
  “范颖,你到良家百草园里,按单子上所标注的,找齐这些药草带来。”所有人中,罗缜唯独告诉了范颖有关瘟疫的端细。并非是她信不过自己的家人,而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异事,原本就非常人所能接受。
  “恩公娘子,疫前赠药的举措并不是很妥。无病无恙的路人会不会取用尚不说,一旦瘟疫来临,还会将罗家牵扯进去,试想,罗家怎会未卜先知?必然引来旁人揣测。”
  “我何尝没有想到?若有更妥当的办法,自然不会用它……其实,如果有一个人的话能引起当朝国君的重视,下令迁民避疫,全城戒防,是最有效的方法,毕竟有谁的号令能比国君的旨意更好使呢?”
  “何人的话能有足够的分量引得国君重视?”
  罗缜颦眉苦思,“当今国君最宠玉韶公主,对她有求必应,但她目前远在杭夏,鞭长莫及。何况纵算有她在此,我们又如何对她言明这事的个中因由?须知迁民之事,非同小可,高沿城乃一国之都,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举国震惶。若言者不足取信,必然获罪,就算公主信了我,国君却未必信我……咦,除非……”
  本来是苦思无良计,不想陡尔之间,竟触动灵机:人上有人,但人上人之上,尚有神。世人皆信畏鬼神,纵算是最高位者,亦信奉佛法神禅……
  “除非怎样?”
  “除非国君得到神的暗示,再有人从旁进言,两厢用力,或可奏效。”
  好办法,难怪臭小子总说恩人娘子上辈子是只狐狸。“范颖可化神仙面貌,进国君梦中示警。”
  “当真可以?你可以做到?”罗缜激动不已,“范颖,还好有你!”
  “但进言的这人,谁最合适?”
  “……玉无树?他是皇上的二子,他说的话,必定有一些分量……不,不行,若用他,依然要忌讳相公的秘密,不妥不妥。”玉无树对小妹有心不假,但他毕竟还是皇子,中间利害不言自明……
  范颖明眸黠波荡漾,“我倒想到了一个人。”
  “谁?”
  “杭夏国六王爷杭念雁。”
  罗缜与范颖的想法是:杭念雁身为他国王爷,以一国外使身份,前来知会玉夏国国君,必定事半功倍。自然,这杭念雁不会招之则来且惟命是从,所以,乃由范颖化身代为。至于事后两国交使中穿帮与否,反正瘟疫已过,就让玉夏国国君感念天神显灵去罢。
  谁知,老天偏不作美,范颖尚未化身那迂腐王爷,玉无树竟带着那人找到罗家来了。
  “姐姐,杭夏国六王爷出使玉夏国,闻得姐姐正在娘家,拜托小弟带他前来拜见师傅。六王爷?六王爷?”
  杭念雁引颈张目,向罗缜身后瞅了又瞅,书生气十足的瘦长脸上浮上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心不在焉,魂不在身,对玉无树的话也只能是支吾以对。
  罗缜秀眉淡挑,明知故问:“六王爷,您在找什么?”
  “本王……本王才没有找什么!”杭念雁面色微僵,矢口否认,又佯作不经意问,“……那个丑女人不是随你来了?怎不见她?”
  “敢情王爷上门不是为了探望罗缜这个师傅?”
  杭念雁欲盖弥彰,“本王才不是为了探她,本王只是随口一问。那丑女人在哪里?”
  如果不是处在如此关头,罗缜定然会好好逗一逗他。但眼下,毫无心思。他在这个节骨眼出使来此,打乱她原来计划。可想而知,她不可能将相公的底细告知而后由本尊达成使命。这位迂腐书生若知悉了事情原由,必定会面红耳赤,一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地大嚷“怪力乱神荒唐至极”,而后,不该说的事大曝天下,该说的事斥作无稽之谈……
  “方才,晋王来找范颖,此时应在后花园罢。”
  “本王说了不是来找那个丑女人……晋王是谁?”
  玉无树一双眼睛何尝不在搜索自己挂心的人儿?“是无树的王叔,不如,无树带六王爷到后花园走走,正好为您和晋王引见?”
  “……也好。”
  那两人才走,之心、之行双双疾入,“娘子,你快带宝儿、那个爹和那个娘还有缎儿绮儿走啦。”
  之行点头附和,“将之愿也带上,事不宜迟,赶紧动身。纵然上次瘟疫因为大哥绕开了良家,谁也不知此次情形如何,小心为上。”
  “嘘——”罗缜示意二人小声,“我已有了应对之策,只是现在发生了一些小小变故,但不会影响大局。相公,你还是和之行到山上去搜罗一些救命药草罢,虽不一定对症,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其他的事交给我,爹和娘他们,我也会设法让他们离开。”
  之心抱住娘子娇小身躯,颤声道:“娘子不要怕,之心会保护娘子和宝儿的,之心不让瘟公公伤害娘子和宝儿。若瘟公公拿烟吐娘子和宝儿,之心会让‘他’吐之心,不会让他伤害娘子和宝儿……”
  罗缜偎着他,“相公,我们有你的福祉庇佑,定会平安无事的。”
  “真的?”
  “……真的。”其实,她也不能确定。之行说得有理,瘟疫多变,谁也不知此次的情形如何,上一回因相公避良家而行,此一回是否会因相公避绕罗家?
  “恩公娘子!”范颖闪身而入,“杭念雁来玉夏国了!
  “是啊。”
  “恩公娘子已经知道?”
  “他如今人在何处?”
  “方才还和晋王起了冲突,晋王被其侄带走,而他……”范颖香肩微耸,“我已经把他定了身塞进了床底。”
  罗缜颔首,“如此说来,你也认为计划照旧?”
  “当然。待我们事成后,再放他出来不迟。”
  “……也好。”
  翌日,国君谕旨:除医者留在城内以防不测,举城居民尽迁。
  但九日时间,能迁出多远?
  好在,是君命,君命难违,纵有人不舍故土,不愿挪离,也不敢有违君命。兵士、侍卫面罩黑纱,手执利器,沿街挨户督促监行,终使全城百姓走离家门,向南或向北迁移开去。后面押行军士,则依御医之言,沿途撒以石灰粉以求灭疫。
  “六王爷,您才到玉夏国时,为何未在第一时间向父皇提及瘟疫之事?”
  杭念雁摇头晃脑道:“二皇子有所不知。那个自西域经商回来的奸商向吾国君禀报时,本王完全不信。但国君却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等大事,须报请玉夏国国君知晓,毕竟瘟疫走向由西及东,先危及的,便是玉夏国国都。”
  玉无树仍是满腹狐疑,“不知贵国将那个商人如何处置了?”
  “先看管起来了。国君命全国上下尽服用良家的百草丸以避可能的灾害,又遣本王出使至此向贵国示警。本王到今日仍然不尽信,初时更怕贵国国君笑吾堂堂杭夏国对一个奸商之语大惊小怪,所以犹豫再三,在不敢违抗皇命又不敢轻忽人命的思虑之下,才不怕丢脸招噱,向贵国国君禀明了细由。”
  这话若由别人说,的确牵强,但若是由迂腐的六王爷讲来,便有几分合情合理。玉无树虽怀疑,但父皇曰提前一日已在梦中亦受月神之谕迁城避疫,他也只得协助大皇兄尽快完成迁民之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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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颖,你在吗?”
  “恩公娘子?”正想将床底下的某人拖出,听见门外轻询,范颖打开门闩,“恩公娘子请进。”
  罗缜进门便道:“所有医者奉皇命需留在城内救助可能感染瘟疫的守城将士,相公要陪之行,我要陪相公,你护着我爹娘到罗家的别苑去罢。如有异常,请速带他们到千里之外。”
  “恩公娘子不走?恩公虽然拥有从大自然获取能量的异能,但万一那异能庇佑不了恩公娘子……”
  “如果瘟疫对相公无害,他必然庇得了我。如果庇佑不了,那便是连他也抵挡不住这场瘟疫。相公执意不走,我若硬拉了他走,他必然一生挂念着这事。既然如此,我只能陪着他。不管是什么情形,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范颖突然笑得凄凉,“恩公和恩公娘子如斯深爱,好生令人羡慕。”
  “你答应帮我了是不是?”
  “范颖会全力以赴。”
  罗缜称谢,匆匆告辞。
  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说过,我在水里,你便在水里,我在火里,你便在火里。但那时,我在火里,你却负手站在火外看着我消亡……范颖明眸阴霾浮动,再阖了双扃,扯出床下宿世冤家,挥掌掴了他两个耳光,“你这个负心人,你负了我,害了我,还害得我娘至今犹在千年冰玉棺内等着爹的灵珠炼成救她。你比起恩公,比起恩公娘子,简直是垃圾也不如!”
  被她叱打的人看似深度昏沉,不知身外之事。殊不知方才的话,如今的语,皆收进了耳中,且前世往事零星片断,在脑际沉浮出没,虽醒不来,却也忘不掉。即使六王爷仍是迂腐的六王爷,但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变化。
  纵是千年道行,也有情关难破。纵是几世伤心,亦有情丝纠结。纠纠缠缠中,总有一些本不该忽略的细枝末节被忽略。晓得眼前女子与良家长子皆非常人的六王爷,会有何惊人之举?
  那场瘟疫,终究还是来了。
  尽管全城上下尽有药草气息弥漫,沿街撒了石灰粉,犹未挡住它肆虐的脚步。守城将士面覆黑巾,身穿泡过药汤的衣装,仍接二连三病倒城头。病者口吐涎沫,四肢抽搐,面目青黑,眼白翻滚……两天之内,已死数十人,翌日又增数十。死者其中,亦有奉旨留守城内的医者。
  罗缜面围白巾,指带手罩,随着之心、之行及其他医者,检查照料病人。终于,之行持银针由一人口沫中验出了疫种,告知了之心。之心遂携罗缜漫山遍野,又喊又叫,寻找对症解药。五日后,在几块大石之中,找到了几株半人高矮、挂着朱红叶片的药草,他当即跳脚欢嚷:“是它是它,娘子,是它!阿红姐姐,之心找你找得好辛苦!你怎不大些声应之心?”
  罗缜放眼仔细观望,发觉这几株药草方圆几里周围的虫兽,当真安然无恙。她与相公,果然不是徒劳……只是,这些将活人无数的宝贝,被之心称之为“阿红”,不知有何感想?
  之心蹲下,叽叽呱呱半晌,开始采摘药草上的叶片,“娘子,阿红姐姐说,用她的头发在大锅里熬煮一个时辰,那汤就可以救人啦。熬的时候要将锅放在当街,让药气散啊散,就可以逼退瘟公公吐出的瘟气了。”
  罗缜亦出手帮忙,笑问:“你的阿红姐姐有没有告诉你,不许叫她阿红,她应该有更好听的名字呢?”
  “咦,娘子你听得见阿红姐姐说话哦?”
  看罢,同情阿红姐姐。
  依据之心的指点,将“阿红姐姐”的“头发”分成几拨,放置在高沿城几个四通八达的街头熬煮,再取汤给患者服用。仅两日,患者已少有好转;再一日,瘫软患者中有人可扶墙慢行;又数日,所有服药患者均有起色……
  “良大夫,您医术真是高明,您救了咱们高沿城呢。”
  “咱们高沿的百姓,都得感谢良大夫的再造之恩……”
  诸医生围拢上去交口赞服的,是良之行。
  良之行欲语又止,目询罗缜。后者摇首,牵着之心到另一厢喂人服食药汤。她想要的相公,从来就不是一个诸人心中眼中的英雄。
  十几日后,之心跳着大叫:“好啦好啦,瘟公公垂着脑袋走了!不会再有人死去啦……娘子,你怎么啦?”
  罗缜任他抱着,稳住虚软脚跟:终于没事了。尽管事前有过想象,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生命的接连死亡。如果没有设法利用皇权使全城的居民迁出,那该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的场面?
  生命不知何时,就设置下了考验。度过去的,是造化;度不过去的,是劫厄。原来,可以健康活着,如此美好;可以与相公相依相偎,如此值得珍惜。
  大疫后二十余日,所迁百姓陆续回都。
  三十日后,玉夏国国君率宫人回宫。
  一场毁灭性的大疫,仅死百余人,不可谓不神奇。玉夏国国君设坛感念上苍庇佑之后,又对远程赶来示警的杭夏国六王爷百般重谢。杭念雁懵懵懂懂受了一番最高礼遇,起程返国。
  国相上表,言此次大疫折损可谓轻微,除上苍萌顾,邻国友好,尚须恩泽留守在此的将士及医者,抚恤死者,嘉奖生者。其中,又以想出克疫之法的医者最该享受国君荣宠。
  龙心大悦的玉夏国国君自是一一准奏。
  所有驻守将士皆调升三阶,赏金一百。所有留守医者,皆获赏赐。而良之行,一日之间以“神医”之名闻达天下,虽婉拒了国君进御医院任院首的封赏,仍赐宫外医苑一所,以广医天下百姓,造福苍生。
  “之行,这是你的医苑啊,好漂亮喔。”之心摸着梁柱上的雕饰,“之行喜不喜欢?”
  之心在地上滚爬过一圈,脸上不知从哪里蹭了一块灰尘。之行给他拭去,“其实,这些都该属于大哥。”
  “为什么啊?”
  良之行还未答,进门来的罗缎已经撇了小嘴对身旁人道:“姐姐你看见没,这呆瓜对姐夫比对我好多了!”
  “珍儿!”之心见了娘子,扑上来便给抱住,叽叽哝哝开始撒娇。
  罗缎酸气冲天,“呆瓜,看见没?你最爱的大哥最爱的,是我姐姐!”
  “不必吃味。”之行轻拍了拍她艳丽如桃花的颊,“成了亲后,也会如此。”
  “……呃?”
  “不明白?”
  “……呃。”
  “成了亲之后便明白了。”
  “……冷面呆瓜,谁要和你成亲!”
  “不想和我成亲?”
  “你想得美!”
  “如此想和我成亲?”
  “……你想得美!”
  之心在两人之间插进一颗大头,好奇道:“之行,你想亲缎儿是不是?之心看得出来哦。”
  “爹和娘已经接受了相公,你和缎儿的婚事自也迎刃而解。他们现在不松口,只是面子上抹不开而已。之行只需稍加努力,就会抱得美人归。届时,你是该叫我姐姐还是大嫂呢?”
  之行笑而未语,罗缎却还要矫情,“姐姐,人家不嫁他啦。”
  “咦,我只说过之行可抱得美人归,可说这美人是谁了吗?”
  “大嫂没说。”
  “那为何有人领认?”
  “许是脸皮厚了些。”
  “冷面呆瓜,你闭嘴!”罗缜顿足,“还有姐姐,你们联手欺负我!”
  善良的之心为妻妹出头,“缎儿,你不要怕喔。”
  “姐夫……”罗缎无限感动。
  “缎儿,你不要怕之行不娶你啦,之行一定会娶你啦。”
  罗缎的感动瞬间摔成四片八瓣,欲哭无泪,“姐夫,我何时说怕这呆瓜不娶我来着?”
  “你是怕喔,就像之心怕娘子突然不见了一样,你就是怕之行不娶你啊。是不是,娘子?”
  罗缜对着相公纯美的憨笑绽开嫣然,“相公好聪明喔。”
  “啊呀呀,你们气死我——”
  罗家二小姐的婚事将见光明,罗家三小姐的婚事却仍有波折重重。
  尤其在昌凉王郡主登临罗家,向罗家三小姐大方示好,表明了愿意与她共侍二皇子,赢得了一个举口皆碑的贤惠美名之后,罗绮的姻缘路更是崎岖了。
  “没想到,昌凉王郡主还是一个厉害角色。”罗缎拍案叫好,“如此一来,若二皇子再娶不到绮儿,就是罗家不识好歹了。同时,还将绮儿推到了夺人未婚夫婿的风口浪尖上,高明呐。”
  “的确高明。”罗缜亦不得不赞一声,“一位长在深闺的大家闺秀有此计量,合该是吃皇家媳妇这碗饭的。”
  罗绮击掌应和,“所以,我只得让贤了。”
  “让贤?”
  “我已决定向国后一诉衷曲。民女罗绮,商贾之女,才疏貌平,平民白丁,蒙国后错爱,深感惶恐。如今大梦初醒,方知己之薄陋,怎匹配皇家高贵血统?特请国后宽仁慈悲,容民女叩辞皇家婚配,使凤使鸦各安其所,莫乱纲常,莫紊世情。”
  罗缎笑问:“谁是凤?谁是鸦?”
  罗绮无辜道:“还需多说?凤凰自然是我。”
  罗缜摇首,“你先莫急着做,先看看无树皇子的态度。依你看,他会不会使‘拖’字法,拖到国后颁旨指婚,罗家再无退路,他便只待大婚日一娶双人呢?”
  罗绮垂眸,未发一声。
  “啊?”见她如此反应,罗缎圆瞪美眸,“不会你也如此想他罢?还是他当真是这个打算?”
  “我并不知道,但是……我委实如此怀疑。”罗绮俏丽小脸浮上哀愁,“刚开始我被他说服,什么也不做,只待他来解决。但昌凉王郡主近日动作频频,他却仍是毫无动静,由不得我早把姐姐的担忧在脑子里想过十数回。”
  “你可亲口问过他?”
  “前段日子瘟疫横行,我只担心姐姐的安危了,哪有心情想这些事?而近日,他一直未在我眼前露面,我无从问他。”
  罗缜蛾眉略颦道:“你也不要先给他定罪名,猜疑这种事,有时比背叛更能扼杀情感。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你到王府,问清他心底的真实打算。若他避而不见,或见而不答,或答非所问,你便直接将你的猜疑道出,看他如何应对。他那人城府极深,但我的绮儿又何时差了?他答你话时,你需察言观色,莫让情感蔽住了眼睛,也莫让猜疑绊住心神。你的个性你自己最清楚,若有朝一日真与另外的女子分享丈夫,你会如何?与其如此,不如早做处理,免你到最后提刀杀人那般麻烦。”
  罗缎美眸一亮,“杀谁?”
  罗缜淡然一哂,“杀夫。”
  “不对,我怎可能杀夫?”罗绮摇首,否认姐姐对自己的剖析,操着绵软嗓音柔柔道,“大不了,阉夫而已。”
  “淹夫?”
  “呿。”罗绮递给二姐一个耻笑眼神,“好歹未来二姐夫也是个大夫,二姐怎如此纯洁?‘阉’者,去势也。”
  “哦。”罗缎领悟,欢呼跳跃,“去势好去势好,一了百了。”
  门外,良家兄弟正行到门前,举指叩门之前,正好听到二小姐的呼声。
  之心闪着澄黑眸儿,问:“之行,什么是去势啊?”
  “颖儿,何时到本王府内一游?本王府内也有一个湖,虽比这落霞湖小了些,但游玩起来更能尽兴呢。”湖畔小轩内,玉千叶向美人发出邀请。
  范颖娇艳欲滴的颜容上,挂了一抹笑,却是似笑非笑,要笑不笑,端的是风情万种,“范颖一介草野女子,哪敢进皇族的门第?王爷抬爱了。”
  玉千叶半眯俊目,“颖儿你屡屡推拒本王为了哪般?罗缜将你带到本王眼前,不就是要将你献给本王吗?”
  嗯?范颖心里微突,但丽颜未改,妙目不移,“王爷,您此话何意?”
  “罗缜明知本王不会放过她和罗家,所以,才将你带到本王面前,不是吗?”操之在己,万事在握,晋王姿态甚是慵闲,“但不可讳言,你勾起了本王的兴趣,以致本王很想知道,以你的才貌,为何会听罗缜调遣。”
  “请问王爷现在知道了吗?”
  “本王派人查了你的家世。”
  “王爷查到了什么?”
  “虽无所获,但不难猜想。”
  “范颖愿闻其详。”
  “观你仪态步法,不似出身贫寒人家。又据罗家的下人说,你称罗缜为恩公娘子。可想而知,你家道中落,被罗缜挟恩图报,所以,来到了本王面前,也成就了你我这段良缘。”
  范颖支颐一笑,“王爷真是聪明。”
  玉千叶挑眉,“怎本王听着,这话不似称赞?”
  “王爷多心了。”
  “不管多心与否,颖儿既然奉了恩人之命,也该不辱使命罢?”
  “哦?”佳人妙目斜睨,红唇半张,“王爷迫不及待想要范颖了吗?”
  晋王俯身,热目灼灼,“对,本王要你!你待如何?”
  “范颖这副皮囊是较别人好了那么几分,不知王爷肯为它折损几分颜面?”
  “放心,罗缜既然自知非本王对手,乖乖寻了你这样的大美人献给本王,本王再不为难罗家就是。”
  “范颖可以相信王爷吗?”
  “本王虽非国君,但一言九鼎!”
  “那么……”范颖秋波溜转,娇靥酡红,媚不胜收,“王爷,带范颖去拜赏您华丽的王府罢。”
  “听说了吗,晋王新近又纳了一位新宠?”
  “晋王乃咱们玉夏国第一风流美男子,有新宠又有甚稀奇?”
  “哎呀,你有所不知,这位新宠生得美呢,千娇百媚,国色天香。”
  “是。咱还听说,晋王对这新欢是专宠偏宠,夜夜春宵,引得王妃与两位侧妃好是不满。王妃传来新欢欲教其一些规矩,不想被晋王撞上,斥为妒妇。王妃找国后哭诉,国后向王爷问话,王爷甚至放出了休妻之辞呢。”
  “不会罢?咱们这位风流王爷该不会当真为这位美人动了真情罢?”
  “谁知道呢……”
  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桃色韵事,向来是坊间津津乐道、热谈不疲的话资,何况这新添的谈资里,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三千宠爱在一身、冲冠一怒为红颜……种种段子,实在是满足了诸人对贵族阶层的所有想象。
  “姐姐,没想到,对付自诩风流的晋王,只需一位美人而已。”罗缎放了车帘说道。
  “当然不能是普通的美人。”罗绮朱唇翘出讽线,“如范颖那等的美人,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
  罗缎一怔,“什么意思?除了晋王,还有谁动心了?”
  “前日,听说大皇子、二皇子到晋王府,晋王爱妾弹琴献舞,与二位皇子相谈甚欢。”罗缜倚着靠枕,美眸半阖,“所以,有人吃醋了。”
  罗缎促狭眨眸,“你在担心那棵树移荫别罩?”
  “是啊。”罗绮明眸灼灼发亮,声调仍是甜如绵糖,“我在考虑,若他起了异心,我是放火烧了他的王府,还是替他买一封私通外邦的书信交给当朝太子,给他个满门抄斩!”
  我没听到。罗缎撇开眼,掀了帘,观热闹去了。
  罗缜则闭目养神,不想承认眼前这女子是自己的小妹。
  “宝儿,宝儿,天凉凉喔,要穿裤裤啦。”
  “嘎嘎……哈哈……”
  罗缜进门,就见这对父子在床上困战。胖小子光溜着身子蹶着小屁股满床蹿爬,他的老爹则举着小裤满床追着大嚷。
  “相公,你和宝儿玩什么?”
  “娘子,之心在帮宝儿穿裤裤喔,天气凉了喔。奶娘给他穿,宝儿不让,之心给他穿……”
  “他也不让?”
  “是喔,宝儿好坏喔,娘子……”
  臭相公,现在就让宝儿给欺上了,出头之日何在?罗缜一把捉起那个肉团,粉掌在小屁股上拍了一记,“乖乖着别动!”
  “哇哈……”宝儿虽仍像条虫儿般扭来扭去,却很识趣地趴住抱着娘亲膝头大啃,任娘亲把小裤裤、小绸衣给自己裹上。
  “娘子,宝儿为什么听娘子的话,不听之心的话啊?”
  “因为宝儿不听话,我会打这个臭小子。”举起小人儿,罗缜在那张小胖脸上轻咬一口,“宝儿,不听爹爹的话,也会打哦。”
  “喔哈!”欺软怕硬的宝儿小少爷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几粒牙尖,拿软胖的小手抚着娘亲滑腻的颊肤,献媚讨好。
  “娘子,宝儿好坏,宝儿听娘子的话,不听之心的,之心好可怜……”某人不甘被儿子争去了宠爱,将一张美脸也挤到娘子眼下,“娘子也疼疼之心啦……”
  罗缜目注着这一大一小两张纯美容颜,突然想到绮儿怒意下隐忍的惆怅,道:“相公,你当真看不见范颖的模样?范颖在你眼前,当真只是一只狐狸?”
  之心挠着脑袋,“范颖哦,之心看见的不是狐狸啊。”
  “呃?”罗缜有些意外,“那你如何得知她是狐狸的?”
  “她是狐狸没有错啊,她本来就是一只狐狸啊。”
  “你是说你看见的不是狐狸,但你知道她是一只狐狸?”
  “对喔,娘子好聪明。”
  “你既然看见的不是狐狸,你不觉得范颖很美吗?”
  “是很美哦。”
  所以,相公的双眼并非看不见那独一无二的美色?“既然很美,你不想抱抱她亲亲她吗?”
  “不想哦。”之心蹙了漂亮眉峰,鼓起美颊,“她又不是娘子,之心不会亲她啦。而且,她没有之心的娘子美啦,之心的娘子最美哦。”
  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罗缜一行在娘家耽搁了近三月时光。
  来时盛夏,返时已秋凉。
  之行与缎儿的婚事算是订下,只待来年春吉之日完婚。至于绮儿……只得说一句,各有姻缘莫羡人罢。
  不过,临行前,尚发生了一桩趣事,可供罗缜旅途中放松心情。
  此回返程行走水路,将要登船前,玉千叶忽策马而来。送行的双亲与姐妹见罗缜安之若素,知事情无甚大妨,便先自回府。
  玉千叶下马之后,对罗缜身旁的良之心注视良久,而之心,始终以两汪澄澈乌黑安然对之,不瞬不移。
  “缜儿。”玉千叶开了尊口,“在本王心里,你永远是那一株傲视群芳的幽兰。错过你,会使本王一生存憾。”
  罗缜秀眉淡挑,未置可否。
  “得不了你的心,夺不了你的志,无疑曾使本王很是不快。但本王也知道,真若嫁给了本王,你便不再是你,你身上所有吸引本王的特质,必将不复存在,那对我与你,都必将是个折磨。所以,本王宁愿幽兰永远是幽兰,傲菊永远是傲菊。在这江边,你我的箫琴合鸣,亦将永成本王心中的绝响。”
  晋王这番话,是云淡风轻后的恍然顿悟?还是喜得美人后的顺水人情?罗缜懒于推想。一个从未在心头驻扎过的人,不必多费心思。
  “娘子,那个人之心讨厌他,不喜欢他!”上了船,之心忽道。
  “哦?”罗缜失笑,拧一把他绷紧的脸,“为什么?”
  “他那样看娘子,让之心很讨厌!”
  醋相公。罗缜点了点他的颊,挑帘进了船舱。再推一道门,内舱有美人恭候。
  “那位自诩情圣的王爷走了?”
  “家里有娇艳美妾相候,自是迫不及待。”
  “恩公娘子不是吃醋罢?”
  “你不说倒也罢了,说了,似乎真有那么一点了。”
  美人掩袖一笑,顿时艳光四射,“早知如此,范颖应该手下留情,不让他陷溺太深。恩公娘子,莫见怪喔。”
  美人谁人?范颖是也。但范大美人在此,晋王府内的美妾又是哪个?
  “你以纸剪成的那个人形当真能替你恁久?”
  范颖胸有成竹,“恩公娘子,这把戏我在几百年里玩过无数次,从未失手呢。范颖这么长的岁月中,除了潜心修炼,到世间赏玩亦是常事。每看见那人间薄幸男子,范颖便想出手教训,又不想拿自己便宜了那些男人,便有了此法。一滴血,两日鲜活,待血尽,美人猝亡,百试不爽。”
  “你先以真人秀色诱其心动,再以纸身滴血使其溺欢,然后纸身日渐娇弱,终至香消玉殒,在那男人用情最深时溘然而逝,这是你对世间薄幸男人的惩罚?”
  “若是薄幸男人,便没有用情最深之时。只不过在美人正美尚未生厌时突然失去,就像被夺了一件珍宝,心生不舍而已。这不舍,对一个薄幸男子来说,只不过是薄惩,相比被他们所伤女子的肝肠寸断,算不得什么。”范颖吹了吹中指上已不存在的小小伤口,“而且,每一次,都需浪费本姑娘的几滴血,算起来,我也有付出啊。”
  “你对世间男人皆无情如斯,唯独对六王爷,难以真正绝情,是不是?”
  范颖猝愣,“恩人娘子,我对那个男人,早已无情了。不然上一世也不可能偷食了他的丹药,看着他老去死去。我当真已经不爱那人了!”
  她说得恁急,不知要急于说服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罗缜莞尔,“范颖,你看得破别人的情关,却参不透自己的情事,不然,他也不会成为你的劫……”
  “娘子,快来啦,不要陪范颖,陪之心啦。”门外,有人扯嗓抗议。
  罗缜起身,摇头叹道:“想来,不管是人是神,皆是如此。说得了别人,说不了自己。若有一日,那个冤家负我,我定然也会几世伤心。”
  “恩公不会。”
  “别只为别人看姻缘,有时间,也多为自己结缘。记住,缘与孽,一线之隔。”
    
  第二十二章 为君伤神
  “六王兄,你自玉夏国回来,便整日心事重重,似有所思,难不成当真被那场瘟疫给吓住了?”
  “说得就是啊。六王兄平日是秀才不出门不晓天下事,出门便遇上那等事,难免会心有余悸嘛,可以体谅。”
  两位兄弟在耳旁聒噪,杭念雁听若罔闻,心中一团乱麻,始终为那日所听到的,及梦里所出现的,纠葛难安。那些话,属真属假?那些事,是耶非耶?那个女人,当真是自己前世里未算清的一笔孽账?所以,他才会对她有着莫名的熟悉?她是……妖?是狐?
  “几位皇子,国君宣几位皇子谒见。”小太监推门,行礼禀道。
  几位皇子起身,瞥见几位兄弟自门前行过,“咦,那不是九皇弟和三王兄吗,连他们这些最喜清静的人都来了。公公,可是有什么大事?是边关叛乱还是有权臣图逆?”
  小太监惶恐垂首,“哎呀,皇子爷,奴才哪知道,您别折煞奴才了。国君和国师正等着几位爷呢,慢了怕是奴才要吃板子了。”
  七皇子讶呼:“连国师也来了?”
  “国师不是闭关三年,为杭夏国祈福吗?怎提前半年就出来了?想来,定然是有什么大事罢?七皇兄,猜猜什么事?”
  “六皇兄最博学,不如问六皇兄罢。六皇兄,六皇兄?”
  被唤者一迳听而不闻。
  但两个时辰自御书房退出之后,六王爷却噤若寒蝉,手足成冰。
  “臣闭关期内,夜观天象,察悉有妖气盘踞万苑城上空,必然有妖物居我杭夏皇都。为吾君与杭夏社稷安危,微臣自是不敢轻怠,宁违师训提前出关,亦要助吾君除妖伏魔,保我杭夏平安。”
  “你们听到国师之言了?国师是得道高僧,所言必然不虚。万苑城内极可能有妖物伏居,你们出行皆要小心。而且,国师为除妖,必定会动用一些兵力,届时,你们务必全力协助,不得轻怠。”
  皇兄和国师的话,非但未使诸皇子生惧,反大多兴奋莫名,为着国师嘴里的那只妖孽高谈阔笑。唯独六皇子,一股恐惧由心而生:国师嘴里的妖物,可是范颖?
  与主子久别重逢,一连几天,纨素围着她嘟囔抱怨,来来去去的,便是一句:“小姐,您还好回来了,再不回来,奴婢就打算携款私逃了!”
  罗缜一笑,手里翻着近来的绣品,轻巧问道:“携了款,好与范范私奔过你们的日子去?”
  纨素小脸顿时红如晚霞,娇嗔道:“小姐,您又戏耍奴婢!”
  “不是?”罗缜讶然,“那婆婆为何跟我说,找个吉日将范程的喜事给办了?敢情范程另有所爱?”
  纨素满脸羞色顿即一扫而光,双手叉腰,凶如恶煞,“他敢!”接到了主子投来的促狭眼神,又鼓了小嘴,“小姐……”
  “告诉我,我离开这段时日,你与范程发生了何事,以致婆婆如此着急为你们张落?”
  “哪有什么事啦……”小丫头扭身。
  “没有什么事吗?”罗缜颔首,“好罢,我去问范范,那孩子眼里从来没有什么礼节规矩,嘴皮子比我家相公还要百无禁忌口无遮拦……”
  “小姐,好小姐,你别问那个粗野家伙,让他一说,您当真会以为出了什么事呢。”纨素抱住主子,扭扭捏捏道,“就是……有一日下雨打雷的时候,我正在陪夫人说话,他忽然冲进来,抱住我不放,夫人便误会啦……”
  似乎……很有趣?罗缜不由有几分遗憾没有亲眼目睹那场面。
  “哎呀,小姐,您别笑嘛。”纨素又恼又羞,“那个粗野家伙什么都不懂,一打雷,他谁都不找,专找人家……不管人家打也好骂也她,不管有多少人看着,他就是不放……”
  范范……真是可爱呢。虽然不及相公和宝儿。
  罗缜决定给自家丫头吃个定心丸,“纨素,找个时机,我给你说一些事情。若听了那些事后,你仍认为范程是你今生认定的人,我定会成全你们。”
  “好……小姐,人家没有认定他啦……”
  哎,和绮儿、缎儿一样,都喜硬撑,矫情!不可爱!还是她的相公好,将一堆情话说得动人又甜蜜——
  “娘子娘子,宝儿又尿了之心,宝儿好坏,娘子快来打他!”
  “臭小子,我让你炼丹,你倒炼了些什么?”范颖坐在椅上,一脚踩着地上的受气包,“不炼丹,倒是恋上了一个小丫头是不是?”
  范程四肢匍地,才想扭头辩驳,又被狠拍下去,“……你先放开我!”
  “不放又如何?”
  “很难看耶!”
  范颖得意一笑,“要的就是你难看!”
  “就因为我没有听你话炼丹,你一回来便欺负我?你讲不讲理,放开我啦!”
  “不放不放就是不放,不欺负你你长不大,不欺负你我很不快活!”
  “喂,你……”
  “臭小子,把头乖乖低着!”范颖又利落地甩了一巴掌,“你还说我处处留情,想不到你也有春心泛滥的时候。你不是总说女人刁钻又麻烦,恶毒又无聊,绝不近女人一尺之内吗?对你亲姐姐我恶声恶气,从来没有好脸色,倒是说说,你对那只丸丸是怎样一副恶心嘴脸?”
  “哼。”虽居劣势,范程仍是反唇相讥,“你在吃醋!”
  “什么?”
  “我对你没有好脸,对别的女人却很温柔,你嫉妒,你吃醋了是不是?”
  “臭小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中你痛处了?哈哈!”
  “臭小子……”
  六王爷杭念雁踏进铺子后面的小院门扉,就见那个乱了自己心思一连多日的丑女人正将一个男人踏在脚底的悚目景面。“丑女人,你……你好好好过分!”身为女子,怎敢如此对待男子?
  这女人,长了一张不够贤淑不够妇德的脸还不够,竟还敢如此胆大妄为?她还要惊世骇俗到什么地步?“丑女人,容貌丑陋上天所赐,人力弗逮,所以你貌丑无可厚非,若是心地刁钻、行为乖张,便是咎由自取,不可救药!”
  范家姐弟微惊:这人进来时,他们为何毫无所觉?
  “丑女人,还不收敛行为,反省自身!”
  这迂腐论调,范颖懒得听,这个人,她也不喜见,是以翩然玉立,准备闪开了去。而一个鲤鱼打挺由地下翻身而起的范程见他更无好气,“你是哪只笨鸟,也不通报一声就跑进来,懂不懂规矩?识不识礼仪?”
  “本王乃良少夫人的……弟子,又是此间绣坊的画师,自然可以自由出入,你又是谁?”那女人真是轻浮,在玉夏国与晋王眉来眼去,回了此地还与一个年轻哥儿纠缠,真是……“你去哪里?”这女人不是最爱气他讥他的吗?怎一见他来,一字未吐,就要走?
  范颖淡睨这突然挡在身前的男人,“你有事?”
  “……有事!”
  “何事?”
  “……本王来了,你尚未见礼!”
  范颖从善如流,施以万福:“民女失礼,望王爷大人大量,不计俗礼,民女告退。”
  “你……”一股闷气自胸腔泛起:这女人总是如此,若不是她先来招惹他,他何必何必……杭念雁愈想愈恼,见她又径自踅足,“你站住!”
  这人当他是谁?范颖脚下生风,走得愈急。被人忽略的杭念雁一恼成怒,大步去拦。范程看着生气,伸臂去抓这个害得自己姐姐几百年不得安生的罪魁祸首,但指尖才沾这厮衣衫,一股剧痛如水流,顺指蹿进臂膀。猝不及防之下,他痛叫一声,跌了出去。
  “范程?”范颖大惊,疾身掠来将他扶起,“怎么了?”
  范程悚瞪杭念雁,“你身上带了什么?”
  杭念雁恍然悟道:“原来你和她一样。”
  “什么意思?”范颖胸际忽生不祥。
  “我身上带的是国师加持过的避妖神珠,对常人毫无危害,除非是……”
  范家姐弟色变。尤其范颖,美颜瞬间毫无血色。恍惚忆起,眼前此人,前世乍知她乃一只狐狸时,跌跌撞撞逃离他们的恩爱甜蜜之所。几日后归来,身上便带了高僧加持过的避妖符囊……这个男人已轮回几世,为何,这残酷也一再轮回上演?
  避妖神珠伤不了范颖,但携带避妖神珠的人,伤得了范颖。
  他不必再说什么,做什么,单是带着这颗防她的物什在身之举,已经伤她入骨。
  她记得,那一世,她被他身上的避妖符囊弹出时,一瞬间,心和身痛不可当,只得如他所愿远远避离……但耐不住相思难熬,跑了来,只想再看他一眼。但看过一眼,便舍不得放弃第二眼、第三眼……频频的探访,招他厌烦,他一句“人妖殊途”将她又推出千里。但,犹不能死心啊,于是,不听爹的训戒,枉顾娘的苦劝,又一次回首探望情郎,等待她的,却是高僧的法坛,道士的祭台。她被捆妖绳缚了全身,身下,炼妖火起。她哭嚎之际,娘亲赶至。娘亲花去三千年的道行救她脱险,自己却被炼火灼伤,魂魄四散。爹爹将娘装进千年冰玉棺,花五百年光阴将娘的三魂七魄找回体内,如今,还需苦炼灵珠唤娘醒来……
  是她的执迷不悟害了至亲之人,是他的负心薄幸使她岁月难熬。如今,他竟然又怀揣避妖之物前来,他是不是欺人太甚?
  “国师已经察觉万苑城内天有异象。国师是得道高僧,少则十日,至多十日,便能知你行踪。你快些离开此处,去你该去的地方!”杭念雁面露焦灼道。
  去你该去的地方!这句话,她同样不陌生。那一世,他指着她,一次次将这话吼进她耳中。范颖面复淡然,问:“你如何知道是我?你怎知道我是……”
  “你将我塞在床底那些时日,我听到了你和良少夫人的密谈。我晓得了你不是常人,就连那个良之心……”
  “这怎么可能?我定了你的身,等于封了你心神,你怎可能还有听觉……难道……”范颖骤然想起,这个人自遇见自己那世之后,每世均以童子之身归土,到上一世,他已是六世童身。加之经年茹素修炼,得上苍赐丹,将归仙籍,是她偷了他的长生不老丸使他无功折返……难道,因着如此,他仍有半仙之躯?所以,她的定身术折了效果?
  “你别管那等的杂事了,你快走了方为上策!”
  范颖听他咆声,凝他焦色,凝眉不解,“我是走是留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你这个人……你怎仍是如此?以前你冥顽不灵,现在则顽劣成性,你……”
  “以前?”范颖丽颜一窒,“你说的是什么以前?你说……”
  “我记得一些事……不是,也不该称为记得,是梦境里。虽然仿似在看别人的故事,但我知道,那人是我。在梦里,你便总是不听我的话,处处与我作对,而且,我每一世,都受尽了你戏弄。我是欠你的,还是怎着?”杭念雁皱眉苦鬓,恼恼念道。
  “欠我的?”范颖冷笑,“你怎会欠我的呢?你只不过请了高僧,请了道士,用了捆妖绳,燃了炼妖火,想让我魂飞魄散永失轮回之机而已,你怎会欠我的呢?你只不过在火外看着我被烧得皮开肉绽凄厉嚎叫无动于衷而已,你怎会欠我的呢?”
  “你……你胡说!”杭念雁面红耳赤,目眦欲裂,“本王怎可能是那等人?本王怎可能那样对自己的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范颖心掀狂怒,抬手甩他一记耳光,“混账王八蛋,你也敢说?你初时色迷心窍,与我日夜贪欢,得知我是异类,便生厌生恶,弃如敝屣!你这种薄幸寡情浅薄懦弱迂腐教条之人,如何配谈那个‘爱’字?!你滚,从我眼前滚开!”
  “我不滚!”杭念雁捂着灼痛面颊,跳脚怒咆,“你不能拿我不记得的事诓我!本王虽不记得,但本王了解自己是怎样之人,本王绝不会做那等丧心病狂之事!若不然,本王怎会跑来找你,只为让你避开国师的讨伐?”
  范颖美眸淬火,“原来,你也知那是丧心病狂?你跑来找我我便要感恩戴德是不是?本姑娘不介意告诉你,上一世我偷了你的长生不老药丸,有了千余年的功力,你那个国师奈我不得!他若敢来,我正好将他好好修理一番,让你杭夏国的面子丢尽!”
  “你知道什么?”杭念雁顿足,面上焦灼欲焚,“国师他如今一百八十岁,是真人肉身修炼得来的法力。他拥有一把斩妖除魔剑,曾将一条在海上兴风作浪十余年的恶蛟斩下。他的本事非你能想象!”
  ……是吗?范颖掐指拨算,心起惊寒,这杭夏国竟藏着一个如此厉害的人物?
  “你还不快走!难道要等他追上门来你才肯信?好,纵是你法力高于国师,你那个同伴呢?他是不是也有足以与国师抗衡的功力?”
  这人虽迂腐,此话倒说到了重心。她或不怕那个国师,但范程却定然敌不过。“我家的事不必你管,你自本姑娘眼前滚远了就是!”
  “你……你必须走!”
  “不劳阁下过问!”
  “你……你若不走,本王就就……抄了良家!”
  “你想欺师灭祖?还真是几辈子不变的恶行恶状!”
  “……我不管!反正日落之前,本王不见你离开,明早本王便设法来抄良家!”
  “你前脚做了,我后脚便找你那位国师大战三百回合,看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
  “你你你……你气死我了!”杭念雁一跳离地三尺,脸红如灼,脖粗如斗,“本王这就去给良家罗织罪名!”
  来了良久亦观戏良久的罗缜摇头轻吁:有人在别人家的地面上,如此声比天高地昭告天下,要诬告陷害人家的吗?这位六王爷,要不得啊。“六王爷,敢问您要为良家罗织怎样的罪名?”
  “你管不着……呃?你你……都听到了?”杭念雁毕竟不是仗势欺人的熟手,见了罗缜,思及两人师徒之名,顿有几分无措,“我……本王只是被她气坏了……”
  “王爷放心,我会让他们姐弟离此避难,您的雷霆之怒可以省了。”
  “当真?”杭念雁面上一喜,“……姐弟?他们是姐弟?”
  “不然呢?”罗缜促狭掀唇。
  杭念雁面色一板,“这与本王无关,告辞!”
  且不说罗缜如何与范颖交涉,六王爷乘了车轿回府,进得厅内,却见国师巍然在座。
  “六王爷,您去了哪里?”
  “国师在质问本王?”
  “非也。那日微臣自六王爷身上,觉悉出似有若无的妖气。微臣生恐唐突,未向国君禀报。微臣业已看过您的王府,并无异样。微臣不敢枉顾君臣之礼跟踪王爷,是以在此恭候。微臣请问王爷,近来您在外可有过从较密之人?”
  虽对六王爷话撂得重,但范颖毕竟不会权凭意气行事,杭念雁前一刻才走,她便拉了范程速速撤离,纵连范程吵嚷着要与心上人作别也未能如愿。
  罗缜只得赶到铺子前面,替而代之,“纨素,范颖、范程要返家一段时日,这期内绣坊需你一人打理了。”
  “什么?”纨素瞪大溜圆眸儿,受伤之芒显而易见,“他离开怎都没来说上一声?”
  罗缜面有郁色。有些话,不对纨素挑明,不公平。但这些话,言明与否需范程自己决定。“纨素,范程他还会回来,届时也许会对你说一桩事,事关你们未来。”
  “什么事?他走前怎不跟我说?是家里定了亲?还是他另有什么心上人?什么样的苦衷让他不辞而别?连道声‘再见’的时间也没有?”纨素自以为已设想到了最坏情形,“他不把话挑明,就悄不声的走了,真是孬到透顶!”
  罗缜叹一口气,“若有一天他对你说了,希望你纵是不喜欢,也不要表现出厌恶恐惧。若他一字未说便远远避开了你,你也要相信,他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绝非如你所想。”
  “小姐你清楚是不是?但你尚未打算告诉奴婢?”
  “那事是你和范程之间的事,该由他亲口来说。”
  “奴婢明白了。”纨素低眉垂目,目内暗浮灰暗。
  罗缜揉额:这一对,情路注定又不平坦。不知冥冥中,牵情感之线的,与结婚之线的可是一位神仙?情与缘如何划清?缘与分如何度定?
  罗缜揣着重重心事,回到内院,一脚才进内室,便被一只大蜘蛛密密实实缠住,“娘子回来啦!之心想娘子!”
  罗缜拈起自己颈间这颗大头上的柔滑发丝,“又怎么了?”
  “娘子去了好久,之心缂了好久,之心想娘子想娘子。”
  这些情话,他说不腻,她也听不腻。罗缜柔声:“宝儿呢?”
  “娘子只想宝儿,不想之心!”
  自从有了宝儿,她的确忽略他许多,使这呆子积了些许“闺怨”。罗缜纤指捅了捅他鼓着的颊,“不许气哦,不然今天珍儿陪宝儿去睡。”
  “娘子今天陪之心睡哦?”这无疑是个惊喜,之心美眸熠熠发亮,“娘子还比较喜欢之心是不是?”
  “是。”哄哄呆子也无妨,“我们去找宝儿?”
  “宝儿在陪娘玩啦,娘子陪之心玩!”
  一对上这双至美至善的大眼,罗缜必须承认,他纵是说要天上的月亮,她亦会设法给他。“之心若乖,珍儿就会陪你哦。”
  “之心乖啦之心乖啦,珍儿陪之心,珍儿陪之心!”之心嘻着红唇,抱起娘子就亲。
  罗缜搂着他的颈,想到范颖几世情债人妖殊途,想到绮儿门第悬殊的崎岖情路,想到纨素前况不明的暧昧情愫,而自己能与相公亲密相拥两情缱绻,这幸福,委实要珍惜。
  “娘子,范范和范颖都不见了哦。”
  “他们需离开一段时日。”
  “范范走了,之行也不在,之心没有朋友啦,之心好可怜……”
  “呆子,你有珍儿有宝儿,还不够?”
  “那珍儿要多疼之心喔。”
  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柔情蜜意,不嫌多,不嫌腻。只是,许是相爱太深情意太浓,招来了老天妒忌,另一波考验不期而至……
  “娘子,之心去缂丝,缂完了娘子陪之心哦。”
  “好,相公缂完了,珍儿就陪相公玩。”
  “那之心走了哦。”
  “嗯。”
  “娘子不亲亲之心?”
  “臭呆子,再不走,打人了哦。”
  “之心走啦,娘子不要打之心……”
  罗缜坐在书房里,将账目一一厘清,又传来几家管事聚议近来的收支盈利。诸事过后,天近中午,陡记起今早与相公作别时那呆子的胶胶缠缠,唇畔噙了甜美笑意:要不要自己先到绣坊找他?那呆子定然乐得雀跃罢?
  “小姐,小姐!小姐,大事不好,小姐,出事了!”
  罗缜心头一突:纨素年纪虽小,但遇事少有惶乱。这声音听来怎会如此慌张?
  “小姐!”纨素几乎是破门而入,“姑爷被官兵抓走了!”
  “……你说清楚些。”罗缜秀眉微拢,“你是说之心?之心怎么了?”
  “方才来了一个和尚和一队官兵,闯进铺子里说什么抓捕祸国妖孽,然后就把姑爷给押走了。”
  妖孽?刹那间,罗缜身如坠冰窖,心骨皆发寒栗,“你怎未拦着?”
  “来者是官兵啊,而且他们有官府的收捕公文,那个领头的和尚据说还是国师。奴婢若动了手,打不打得过尚在其次,关键是并不能真正救出姑爷。这事一看便非同小可,不是奴婢出手就能救得了的呀……”
  ……纨素说得有理,自己是事一关己便乱了,可是可是……相公……相公他……
  珍儿,珍儿,他们为甚要抓之心,珍儿……
  她猝然抓住胸口,属于两人间的心灵感应再现:相公这一次,是真的出事了!
  “缜儿,缜儿!”良家二老抱着宝儿步声沓沓疾来,“缜儿,我怎听说官兵上了咱家铺子,出了何事?”
  罗缜吸气,再吸气,此时的她,乱不得,惊不得。她需要冷静,需要沉淀思路,以弄清事情怎会如此演变。
  王芸急声问:“缜儿,可是你那绣坊招了什么麻烦?到底发生了何事啊?”
  “爹,娘,你们抱着宝儿回你们的院子,所有的事,交给儿媳处理。”
  “可是,我怎听人说,好像还抓走了什么人?是谁?是……”
  “公公,婆婆。”
  良家二老一顿:儿媳自进门来,一直称他们为爹娘,这公、婆叫出,无疑是生分了。
  “此时不是起乱的时候,我们莫吓坏了宝儿。请二老抱他回院子歇着,待儿媳弄清原委,定会去禀明二老。”
  良德颔首道:“也好,有需为父出面的地方,莫要迟疑。”
  “谢谢爹。”
  送走公婆,罗缜跌坐黄梨木圈椅内,沉声道:“纨素,你去告诉管家,关于铺子里的所有事,严禁下人们交头议论。若此事传到二老耳里,我定然不饶!”
  “是!”纨素踅身速去,传达主子吩咐。
  珍儿,他们为什么捉之心?珍儿,之心想珍儿……
  罗缜一手掩胸,只觉痛彻五脏六腑。
  珍儿,他们说之心是妖孽,之心不是啦。
  ……妖孽?妖孽?为什么官府会指认自家相公是妖?是妖的范颖走了不是吗?怎会到相公头上?相公,相公,相公……
  你将我塞在床底那些时日,我听到了你和良少夫人的密谈。我晓得了你不是常人,就连那个良之心……
  罗缜用了半个时辰,厘清思路:此事,必与六王爷有关。
  试想,堂堂国师,既察觉天有异象,岂会不察六王爷这个曾在良家出入多日、与范颖近身多日者所具的异样?事情,不会因范颖的离开而结束。若国师追查到六王爷,六王爷会如何?是推出范颖,还是……
  她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祸及她的之心,她必须将所有可能都想到。
  罗缜前去拜访六王爷。
  “良少夫人,咱家王爷不在府内,您改日再来罢。”
  不在府内?待客室内的罗缜一股冷怒由心底漫起:这位六王爷,俨然是欲避而不见了?
  “管家,民妇有一句话请转告六王爷。”
  “良少夫人请说。”管家甚是客气,主子可是一再交代不得轻慢呢。
  “因心虚作祟的避而不见总比见了恬不知耻的矢口否认要善良,替民妇恭喜王爷。”她调头,步履匆匆。她要搭救相公,没有时间在此虚耗枉度。
  “良少夫人。”有人唤住她。
  罗缜缓缓回首,目光沉冷,“六王爷,您还是出来了?”
  杭念雁对如此的冷睨无可辩驳:“请客厅叙话。”
  客厅内,分宾主落座。罗缜一字不启,只待这位将忠孝仁义圣人教诲挂在嘴边的书生发话。
  “本王会设法照顾良少爷。”
  “王爷为何要做此事?”
  “……呃?”
  “民妇问的是王爷为何要指认我家相公是妖孽?”
  “……你……”杭念雁虽然没准备对自己行为予以否认,但这女子如此直言无讳,他不免有几分难堪,“你家相公本来便是妖孽!”
  罗缜情绪依然平浅,“何以见得?”
  “那日,你与范颖的对话,本王全听见了,你敢说你家相公是个常人?”
  “请问王爷,贵国国师为贵国护持多少年了?”
  “……五十载。那又如何?”
  “我家相公如今二十二岁,如他是妖孽,以贵国国师的法力,为何到如今才察觉?”
  “……”毕竟不是一个善于狡辩者,杭念雁面色赭红,结舌无语。
  “若六王爷直敕敕地告诉民妇,您是为保住自己的心爱之人方有此举,民妇或者会钦佩六王爷的至情至性。”罗缜美眸之内,讥讽鄙薄不加掩饰,“我家相公异能乃上天所赋,是对他至纯至善的奖赏,世人眼光短浅,风识庸薄,指鹿为马倒也罢了……”语声略顿。杭念雁眉目间染了窘意——无疑,这“眼光短浅,风识庸薄,指鹿为马”者,是指自己了。
  “贵国国师既亲自到场捉拿,若他当真法眼如矩,便该察悉我家相公绝非妖物,却依然将他带走,真是个笑话呢。”
  “……这些话,你在本王面前说,本王可当作没有听见,但为了你良家考虑,到别人面前还是谨言为妙……”
  “谢王爷指点。民妇告退。”罗缜讥意不减,福礼后翩然踅步。
  “你……”杭念雁知道自己在这女子心目中,已是不堪至极,“本王会吩咐下去,对良少爷给予照顾。”
  “民妇来此之前,曾翻过贵国国志民俗,以往所谓妖孽,俱架台设火,以火淬之,可对?”
  “……是,不过,那也需属实之后……”
  “王爷的照顾可以让我家相公免于火淬吗?”
  “……”杭念雁语结。
  不再待他回应,罗缜已一迳身退。所有迂腐之人,均把自己当成人间正义化身,既如此,她就要他愧疚到底。以此人心性,若是心生了愧疚,必然会设法偿还,那么,就让他如他所言,去照顾相公罢。
  “缜姐姐!”罗缜才进良家客厅,候在里内的人已迎上将她抱住。
  罗缜心底一暖,雾湿明眸,“韶儿……”
  这时际,除了纨素,身边无知心之人,见了这亲如姐妹的好友,且身份尊贵如公主,不待她上门相求,已来安慰,罗缜如何不油生温暖?
  “缜姐姐……”玉韶用力握了她手,“我会帮你的,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罗缜含泪一笑,“韶儿,有你这句话放在此处,足矣。”
  “缜姐姐你想见见良公子吗?我让王爷给你安排。”
  “……不见。”
  玉韶稍愣,“缜姐姐你不见?”
  纨素在旁听着也是大愕,“小姐,现在姑爷定然想极了您……”
  “我见了之心,方寸必然大乱。”罗缜垂眸,“若见了他,却无法将他从那里带出来,那份感觉……不如杀死我。”
  这是……一份怎样的感情?玉韶倏然被震住。若有朝一日,九王爷至困境,她会如何?若她处生死关头,九王爷又会如何对她?
  “韶儿,你帮我照顾之心。我不知道在杭夏国,那个国师的权威可以大到什么地步,你帮我问下九王爷可好?”
  玉韶重重点头,“缜姐姐放心,我会照做。同时,我会修书给父王,求他老人家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向杭夏国国君过问此事。我还会求王爷带我见良公子一面,对他说,你很挂念他。”
  娘子,他们为什么要关之心?
  因为他们愚蠢。相公,你怕吗?
  之心不怕,可是,之心想娘子。
  珍儿也想相公……他们打相公了吗?
  没有啦……只是关着之心,不让之心见娘子,之心说好想好想娘子,他们也不肯放之心去见娘子……
  相公,听我说,若有人弄疼了你,企图伤害你,你一定要让风哥哥救你,明白吗?若他们只是关着你,你便什么也不要做,等我就好。
  可是,之心想娘子,心痛痛……
  珍儿一定会救出相公……
  ……
  罗缜不知道,这来自心底的声音是否真的是她与之心的沟通,但她需依靠这份心音,使自己不被忧惧击倒。
  “小姐……”
  “少夫人……”
  纨素和娉儿端着两张小脸,满面忧忡望着身姿娇弱的主子。
  “娉儿,你和奶娘帮老爷、夫人看好宝儿,这段时间,你不必侍候我。”
  “……是。”
  “纨素,你写信给之行少爷,让他速速回来。”
  “是!”
  事关相公,罗缜不敢大意。她需要帮助,亦需要有人和她一起为相公操劳奔忙。“还有……”
  “恩公娘子,你不必担心。”白色衣影自内室闪出,“我去换回恩公即可。”
  
  第二十三章 忧君如焚
  “你都知道了?”
  范颖点头,面起愧色,“我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做那等事,他……”
  “并不奇怪。”罗缜唇勾冷淡哂意,“若是为了救相公,我也会不择手段。”
  “恩公娘子放心,范颖可……”
  “拿你换回相公,我并不赞同。”罗缜摇首,“你该明白,你是他们真正要拿的人。若你去了,便是有去无回,纵是我倾尽所有的力量,也救不了你。”
  “也未必的,那个国师未必奈何得了我……”
  “但也可能奈何得了,不是吗?若奈何得了,你便必死无疑,对不对?”罗缜仍是摇首,“我家相公虽然智力稍痴,但他长在大富之家,也算锦生玉养,从未受过监禁之苦。他被收押,我心如焚,所以,我会豁尽全力救他。你的帮助罗缜自然不会拒绝,但现在还不是拿你的性命去换他平安的时候。何况,若他们已知悉了相公的能力,你去了也未必换得回相公。”
  “那么,需要范颖做什么?”
  与之心结缡以来,虽早曾有过一段分离,但那时,除了相思,不必担心相公安危,虽煎熬,却不会有磨噬肺腑的焦灼。这一回,每念及之心孤身一人处在不能自由的困境,她便无法入眠。与之心的心音互语,已如饮鸩止渴,愈言愈是想念,愈言愈是痛楚。
  她承着这份折磨,向公婆禀了原委,婆婆的哭诉晕厥,令她几难承受。而玉玉韶公主带来的消息,却使她险近崩溃。
  “王爷说,在杭夏国,国师的地位纵算是国相也无法动摇,尤其事关妖孽邪祟时,哪怕是国君也不可随意置言。我随王爷进宫本想见良公子一面,但在国师力阻之下,没能如愿。”
  若本国国君、皇子都不能随意置言,那么他国国君、他国皇子更是递不上话了罢?
  堂堂皇子,探望尚未能行,是在昭示这被囚之人的罪重,还是这位力阻者的权重?无论是“罪重”还是“权重”,相公脱身都不易了,是吗?
  ……
  娘子,那个没有头发的爷爷问之心能不能下雨哦?
  不能。
  他让之心将风爷爷风伯伯叫出来,他为什么要让之心叫哦?
  他知道你看得见风爷爷?
  是啊,他说他感觉得到之心身边有“人”……
  ……
  若之前只是猜想,那如今她可以肯定,这个国师必已知道之心非妖非怪了。既如此,扣着之心不放,居心可议不是么?
  罗缜本有一打算:在婆婆引荐下,抱着宝儿觐见国后,以两人骨血以证相公乃凡人肉胎……但在如今情形下,必然是徒劳罢?
  回到内室,迎门墙上悬挂的,便是之心亲缂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字图。自她向那呆子讲了诗中意境,他便镇日将这些字写了又写。学会缂丝后,迫不及待缂字成图,说每日看着念着,就能握着娘子的手到很老很老……
  “小姐,您怎么了?”纨素进来,惊见主子倚在椅旁,一手掩胸,一手紧握成拳,面色苍白,目色幽深。“小姐,范颖将之行少爷还有二小姐、三小姐接过来了,您……”
  “……扶我起来。”
  “让之行少爷帮您看看脉罢,您的脸色……”
  “无妨。”罗缜摆手,坐到镜前轻理云鬓,“他们人在哪里?”
  “之行少爷先去探望良老爷与良夫人了,两位小姐马上就到。”
  罗缜在颊上上了一些胭脂,“请进来罢。”
  “小姐,您不必担心,姑爷不会有事……”
  “我知道。”一抹坚利之色浮于秀美娇靥,“因我不会让他有事。”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对手是谁,若伤害到之心,她将不惜一切手段,将对手摧毁,哪怕天地变色,哪怕玉石俱焚!
  “姐姐!”罗绮、罗缎跑来,良之行随后亦到。
  见到至亲至近之人,罗缜反是一脸静寂,“你们来了正好,公公、婆婆到了玉夏国后,你们两人替我照顾好二老。宝儿和之知也跟着一起走,有老有小,你们要辛苦了。”
  罗缎、罗绮愕异互觑,“姐姐,我们是来陪你……”
  “之行是之心的弟弟,他留下足矣。”趁着那位国师尚未将注意力放到良家之前,她需布排好一切,“纨素,你去给绣坊诸人发上三月工钱,告知诸人,若两月后绣坊仍未请他们复工,他们即可另寻生计。”目投良之行,“良记这边亦如此行事,发给四月工钱。”
  “姐姐,你做这样的安排,莫非是做了最坏打算?”罗绮弯眉紧颦,忧声问。
  罗缎强颜一笑,试图以此化解长姐面上寒色,“姐姐,事情远没有那么糟罢。官府捉姐夫的理由根本就是荒唐,姐夫怎么可能是妖孽?这样的谣言,不攻便会自破……”
  “之行,你怎么说?”
  良之行脸上冷峻之色更浓,“就依大嫂。”
  罗二小姐、罗三小姐俱惑然不解。“为何会出这样的事?这妖孽之说从何谈起?难道……与范颖有关?”
  “罗家三位小姐果然个个精明。”范颖排闼飘然而至,“三小姐如何猜出事关范颖?”
  罗绮浅哂,“单是我们闭眼不到半刻钟,再睁开便由玉夏国到了杭夏国,这已不是常理中能发生的事。再加上高沿城人人皆知的晋王宠姬分身有术,我们纵是傻子,也不会一味颟顸不知罢?”
  范颖一笑嫣然道:“三小姐如此冰雪聪明,难怪会得无树皇子青睐。”
  罗绮笑意稍敛,“此时这个话题并不适宜。”
  “所以,范颖并没有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范颖向罗缜微微屈膝一礼,“恩公娘子,范颖替您接来了之行少爷。下一步便是去找六王爷,若他不能设法救出恩公,范颖便去换回恩公。”
  “在今日之前,我尚指望他可以救出我家相公。但若九王爷出面连相公的一面也没有见着,六王爷难道会有不同?若这位国师明知相公非妖非孽仍羁押,你出面,非但换不回相公,还枉送了你。”
  听了这话,罗缎、罗绮仅以为事情比料想的严重,但良之行脸色丕变,“国师意欲何为?”为保护之心,他把之心天赋异能之事严封密存,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缄口未提,还是没有护住吗?
  “我也想知道。”罗缜美眸厉芒隐现。
  “不如就让范颖先去会会这位国师,兴许能探出一二。”
  “据六王爷说,国师手中有把斩妖剑。你去会他,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范颖勾了嫣丽唇儿,“斩妖剑无钢不摧,无坚不毁,但克其物者,却并不难找。只要恩公娘子将宝儿最新鲜的尿布屙布借范颖一用,那把除妖剑便会形同废铁。”  
  “良少夫人!”
  来者气急败坏的一吼,只换来罗缜美眸淡睨,“六王爷驾临寒舍,有何指教?”
  “你为何让范颖去而复返,并指使她换你丈夫自由?”
  罗缜浅呷盏内香茗,悠闲如无事人,“范颖的本事,不是我一个凡人能指使的。她若做了什么,也必然是她自己想做。”
  “你挟恩图报,真乃奸商本色!”
  “多谢六王爷谬赞。”罗缜淡挑秀眉,“您找上门来,只为一场狂飙?”
  杭念雁面色铁青,眉际狂突,“你若不劝范颖打消主意,本王便不怕人说本王仗势欺人!”
  罗缜冷冷勾哂,“因着我家相公,我公婆重病在榻,不得已到他乡休养身体。而罗缜则无心料理良家外务家事,整个良记已陷入停顿。良家已然如此了,王爷还想如何欺人?抄家灭门吗?那王爷索性成全罗缜,将我与相公关到一起,让我们夫妻团聚可好?”
  “……你……若你家相公当真无辜,自然不必害怕什么!他到如今仍未能出狱,足以说明本王并未冤枉他!”
  “就算我家相公当真是妖是怪是魔是鬼,他若不曾害人,便是无辜!”罗缜秀靥凝冰,“王爷你若当真如此正义,为何还背着贵国国师私放范颖?”
  “你为救你家相公,牺牲他人亦在所不惜?”
  “彼此彼此,王爷又何尝不是如此?”
  杭念雁哪曾受过这番指叱,脸色青黑便欲成怒,却听罗缜犹是出言咄咄,气势逼人:“王爷口口声声指责他人奸诈卑鄙,您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俯仰无愧了?您能对着您心中的圣人说,您指认我家相公当真是为了您心中正义,毫无半点私欲?”
  “你……”
  “有了小人行径,还要为自己寻个君子借口,这便是王爷所坚守的真实?”
  这女子口舌尖利,直刺心中那一处阴暗处,使杭念雁难堪难看至极。他忽发一记咆哮:“若你家相公当真无辜,本王会全力救他,而你不得再指使范颖做任何傻事!”
  “王爷未必做得到。”罗缜眉目轻屑,“九王爷连我家相公的面也未曾见着,您又能如何?”
  “九王弟一直是个闲差王爷,遇到一些小人刁难是常事,本王自是不同!”杭念雁怒火烈烈中,拂袖而去。  
  罗缜极尽刻薄激起的六王爷的冲天怒气,并未能改变任何事。杭念雁的确言出有行,找了国师诘问进展,但国师巧言回避,并婉拒了皇子欲见“妖犯”之请。
  玉韶公主传来此讯时,罗缜已无力失望了,这事,也不过再次证实了国师在杭夏国的至尊地位。她需另辟蹊径。
  “狐族生来就有悉人心思的本事,那只秃驴的心底,却不似他所表现出的那般凛然正气,他对恩公定然有所图谋。即是说,恩公身上,有他想得到的东西。”
  此前,范颖依先前所言,单挑国师。那一场大战,必是惊人,非凡人世界所能窥测。凡人关心的,只是这场大战是否带来所冀望的结果而已。
  范颖有备而去,国师的斩妖剑确未能奈她如何,但她也只落了个全身而退而已。纵使“真妖”出面,仍未为之心换来平安,这更使罗缜失去最后的耐心。
  “之行,贴出布诰:良宅近来家宅不宁,鬼怪作祟,向天下寻找世外高人。凡能为良宅镇鬼驱妖者,赏金百万两;斩鬼除妖者,赏金五百万两!”
  “大嫂……”良之行目注她面上破釜沉舟之色,遂重力颔首,“好,之行这就去!”
  为救相公,她的嫁妆,伙同良家所有家资,尽可一付!她作如是想。之行亦无丝毫反对之意,之心于他们,比世间一切都要来得珍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恁般闻所未闻的重赏。布诰贴出,全城轰动,应者颇众。但却鲜有勇者,连纨素的三招五式亦敌不过,遑论法术道力欲与范颖一试。
  良家毕竟为皇商,如此行事,不免招摇。五日后,惊动了杭夏国国君,下诏召见良家主事良德进宫。后知良德抱病至他国休养,于是,由国后召良家长媳罗缜谒见。
  “本宫已听国师禀过,良之心确肉体凡胎不假,但幼年之时,被邪祟侵体,致使智痴。此前国师未察,皆因之前邪祟尚属潜伏,未成气候,如今已有坐大之势,才现了异象。是以,国师将良之心暂囚宫内,欲作法除其体内邪祟。一旦除尽,必让良之心安然返家。你身为其妻,为夫忧虑乃人之常情,难免失常亦情有可原。本宫在此可向你承诺,良之心之事不会牵连良家。你应如往时一般理事,静待祛邪之后的相公返家,而不该如此张扬行事,毁了良家未来。”
  跪地的罗缜敬道:“民妇惶恐。自相公被国师带走,满城尽是良家妖魔在宅的谣言,良记上下伙计因惧因怕纷纷另找别枝,良宅举府仆役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民妇迫不得已,方向天下招纳得道高人,以保良家生意、家宅平安。”
  “这……”国后脸上起了怜惘,叹道,“如此说来,倒是难为你一个娇弱小妇人了。国师乃杭夏国修为最高者,本宫可请国师为良家行法以正视听。眼下良家正处多事之秋,你还是莫给人错感了。”
  “国后有话,民妇自当从命,那么民妇斗胆,可否请国师近日便驾临良宅,为良家行法呢?”
  国后允准。罗缜叩谢,眸底戾意闪逝:她不想鱼死网破,但不介意玉石俱焚……
  “小姐,您前脚进宫,便有人应那布诰来了。”
  “又被你一脚踢出了院子?”
  纨素一伸小舌,“是奴婢差点被人家一脚踢出了院子。”
  “哦?”罗缜起了一丝兴趣,“他人在何处?”
  “就在厅里喝茶,而且……”纨素凑近主子,悄然声道,“他已察觉地窖内的范颖。”
  罗缜眼瞳微眯,“带我去见他!”
  “不必了,良少夫人,贫道在此。”木色道簪,灰色道袍,长髯到胸,剑负在背,说是仙风道骨并不为过。但眉目之间,并非出家人的淡远宁静之气,反有灼灼利芒潜伏眸内。
  “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去恶。”
  “去恶道长会除妖?”
  “贫道生平之志,便是除尽当除之妖。”去恶老道微哂,“且贫道还知道,良少夫人张榜镇除的妖,绝不是隐在良家地窖内的那一位。”
  罗缜摆袖引迎,“请客厅叙话。”
  “贫道与良公子,应该说是故人。”客厅内,身才沾座,去恶道长已侃侃而谈,“良公子三岁之时,与贫道有一面之缘。当年,因贫道的一句话,使良公子与良少夫人这桩良缘平地生了不少波折。其实,良少夫人也是贫道的故人。彼时,贫道为良公子摸骨,良少夫人正在令堂的怀内旁观呢。”
  这位道长,便是相公三岁时断定相公用天生痴儿的那位?
  “贫道周游天下,偶遇良公子。那时际,是惊喜非常。如此得上天赋能又福泽厚积的人,委实少之又少。但贫道仍恐上苍以寿数折抵,特在世人未觉之前,断了其痴傻,以世人之讥之鄙为其增寿。”
  “那以道长之见,那位国师是当真将我家相公看成了妖孽?”
  去恶捋须一笑,“良少夫人冰雪聪明,不是已经想到了吗?”
  罗缜摇首颦眉,“罗缜凡夫俗子,虽想到一,但想不到二,至少无法窥测国师对我家相公到底是何居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去恶沉声道,“尽管良少夫人为保护良公子守口如瓶,但良公子的异能仍是招祸之源。”
  “堂堂国师,得道高僧,也如此心胸狭窄吗?”
  “国师,既说是一国之师,而非天下之师,心胸里必然有对权位的冀望。何况,这位国师原本就不是一位心胸宽广、可纳百川的圣者。”
  “道长既与我家相公有如此渊源,可否助罗缜救出相公?”
  “不,到最后,真正能救良公子的,只有良少夫人。”
  罗缜秀眉稍扬,“请道长赐教。”
  “良公子今生最大的福泽,便是得娶良少夫人为妻。”去恶眸透玄机,“良少夫人所拥有的智慧、人脉,若发挥得当,定可以使良公子安然无虞。”
  “道长是在指点罗缜?可否直透迷津?”
  “良少夫人绝顶聪明,不需贫道多言。但良少夫人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了,贫道与良公子渊源颇深,加之贫道生来便嫉恶如仇,自然不会坐视那只秃妒假公济私的恶行不理。良少夫人需贫道相助时,只管到城外无仙观找贫道。”
  去恶道长飘然而来,潇洒而去。罗缜却陷苦思:依道长言下之意,自己并不需要玉石俱焚便能救相公?可是,她已殚精竭虑,心力交瘁,仍是毫无转圜啊。送走稚儿,送走公婆,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还有哪条路可走?
  ……
  娘子,之心想娘子想娘子想娘子……
  那个国师又要相公做什么了吗?
  那个没有头发的爷爷哦?他有好几天没来和之心说话了。有很多没有头发的哥哥看着之心,可是,他们不给之心东西吃,他们说之心把风爷爷他们叫出来才给吃……
  砰!罗缜素手攥拳在桌上一击。
  娘子,娘子,你不理之心了……
  相公……你饿吗?
  开始饿啦,现在之心和花花哥哥成了朋友,它会拿东西给之心吃喔。
  ……哪来的花花哥哥?
  它说它是什么公什么主最喜欢的御猫。之心有一天很饿很饿,可是又不想让风爷爷风伯伯也像之心一样被关起来好可怜,就对着窗外叫人。然后,花花哥哥就来了,它叼来的鱼都好好吃喔……可是,之心还是想娘子,一想娘子心就好痛好痕……
  相公,他们如今饿你仅是开始,若发现饿你无效,便会用其它办法……珍儿不想相公受伤,若相公受了伤,珍儿的心也会好痛,相公一定不要让珍儿的相公受伤,明白吗?
  喔,之心不让珍儿痛啦,之心不会受伤啦,娘子不要痛……
  ……
  “大嫂。”良之行迈进厅,见罗缜苍白怔忡的模样,“那个道士也救不了大哥吗?”
  罗缜从容举睑,目色沉定,面容亦恢复以往幽雅,“我会救。”
  “我亦会。”良之行眉际决然,“其实,小弟有个办法。”
  罗缜稍怔,“你说。”
  “之行会医术,可让人活,亦可让人死。”
  “……所以呢?”
  “纵是国师位高权重,在杭夏国,最高的仍是皇权。我们可找一个皇族中有足够分量的人,制其最挂心的人假死,再以医术挟之,换大哥平安。”
  罗缜蓦然立起,心际重怦。无疑,之行的办法极冒险,闹个不好,就会赔上整个良家。但,这办法诱动了她。“……足够分量的人?”
  “小弟深知,此法极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行此径。”
  “……不。”罗缜美眸燃出亮芒,“若用得得法,会是一条上上的妙策。”
  之心事出之后,罗缜首次上门拜访玉玉韶公主。
  玉韶对未能帮到罗缜,一直深怀歉疚。再加上生性多愁善感,因此还染了一场小恙。迎出来时,初愈的秀脸上尚挂着两分病色。
  “缜姐姐,对不起……”
  罗缜扶她坐上软榻,自己亦坐在融绘搬来圆椅上,“不要多想,我来,一为探病,二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缜姐姐你说。”
  “在杭夏国,国师的地位当真无可撼动?任是王亲贵族,也须看他脸色?”
  玉韶凝了柳眉,“听王爷说,国君、国后的确极尊重国师,国师的寺院,比国相府还要壮丽。国师在朝堂上所踞之位,仅在国君玉阶之下,上殿不需跪叩大礼,那是三公九卿哪怕皇子王族亦受不到的礼遇规格。”
  罗缜精芒一闪,“对此,王公群臣就没有半点微词?”
  “缜姐姐,你想到办法了是不是?”玉韶大喜,“我就知道,从我那时毒发,缜姐姐救了我,又建议父皇将会识毒解毒的侍女派往我身边保护,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难得住你!”
  罗缜为成了人妇的小公主仍有这童真面貌失笑,“韶儿以为我是无所不能吗?“
  “是啊,缜姐姐在韶儿心中,本来就是!”
  “我真若无所不能,也不会坐困愁城。”罗缜笑意微敛,“不过,我的确有了一个法子,想试一试。”
  “需要韶儿帮忙吗?”
  “你只需告诉我。”罗缜俯低螓首,“杭夏国王族中,谁的权力最有可能和国师抗衡?”
  玉韶稍稍怔了半晌,倏尔眼前一亮,“我明白了,缜姐姐是想……”
  “嘘——”罗缜指压她唇,眸传深意,“可以助我打探一番吗?”
  “当然没有问题。”
  门外融绘叩扃轻禀:“公主,王爷回府了。”
  当身形魁伟、面目冷毅的九王爷杭天予踱进室,当他以那样专注宠溺的眼芒注视着娇媚可爱的玉韶公主时,罗缜兀地一动:不知这位九王爷,是否当真是六王爷口内的闲差王爷?
  原本,杭夏、玉夏两国联姻,最初订的是杭夏国国君一母同生的七王爷与玉夏国国君最爱的小公主,最终,却被九王爷抱得美人。其中端由,乃因当年九王爷随其兄出使玉夏国时,对佳人一见钟情,执意相求……
  一位毫无作为毫无权位的闲差王爷,有可能改变两国既定的联姻吗?且那九王爷眉横山峦,目蕴九州,骨骼峻奇,绝非池中之物。如斯一个人,受国师婉拒,心中当真毫无龃龉?
  “小姐,前面有人拦咱们的车马。”
  罗缜停了思绪,“什么人?”
  纨素哼道:“是一个和尚,说国师要请小姐前去一晤。”
  美眸骤冷,罗缜嫣唇勾哂,“好,那就去一晤。让他前头带路。”
  纨素递出话去,听得车前有人大喝:“大胆,觐见国师,还敢以车代步!”
  罗缜冷叱:“国师乃得道高僧,也会计较这些俗礼吗?还是国师不计较,你们这些六根不净的弟子替国师计较,白白丢了国师名声呢?”
  车前短时无声,不一时有人道:“随贫僧来。”
  奴可见主,徒可见师。一个小和尚的言行,足可使人对国师品格窥得一斑。罗缜如是忖道。而待与国师面晤方知,那小和尚的恶实在如海中涓滴,不足一道。
  “你便是良少夫人,良之心之妻?”国寺内,国师高坐其上。国师体格庞大,圆头大耳,方额阔唇,若不是那一身象征身份的华丽袈裟带出了富贵气息,倒颇有三分佛相,也难怪能够屹立杭夏朝堂五十余载。单这一身皮相,便能唬弄世人一时。
  罗缜微低螓首,“民妇见过国师。”
  国师抬起一双盖在雪白眉下的利眼,声洪如钟:“尔之形容颇有不俗,倒是出乎贫僧预料。”自称“贫僧”,语态眉宇却透凌傲,贫僧不贫,贫僧亦不僧。
  “汝可知贫僧唤汝前来所为何事?”
  “民妇碌碌凡子,怎猜度得出国师如海佛思?”
  “本国师面前,尔小小妇人休耍心机。”国师究是不习惯“贫僧”自称,索性换了,“尔夫如今身在囚牢,尔也曾多方奔走,此时装作无事,以为能逃得过本国师法眼?本国师面前,卖弄凡俗机巧,如溪流舞于沧海之前,唯自取其辱耳。”
  “囚牢内的,是妖孽,非我家相公。”
  “哦?”
  “若是我家相公,以国师的慈悲,岂会囚禁无辜之人?”
  “汝倒有几分慧根。汝夫肉身为妖孽所侵,致使智昏神痴。本国师为除妖清障,曾设法于他。但妖孽汲取汝夫精髓已久,汝夫若不情愿,本国师强行除妖,必伤及汝夫肉身,本国师慈悲为怀,绝非愿见。而汝夫痴傻已久,无法聆听本国师法音。尔既一心救夫,须以爱夫之心劝汝夫依本国师法音行事,方能夫妻团聚。”
  言罢,一双法眼,攫盯那垂睫静聆的少妇,不由微微一怔。这妇人面色平淡,眉际无惊,他以百年修行,竟不能察其心思。难道这小小妇人,并不寻常?
  “尔若不能劝夫顺从佛意,纵本国师不予施法,不出三载,尔夫必全身化妖,为祸人间,尔夫之魂魄亦将飘散不复,届时,尔之夫、尔之家皆将不复。”
  话又止,仍不闻回音。国师苍眉微竖,利目内,多了红尘凡夫方有的怒意,“良氏妇人,你意如何?”
  罗缜抬睑,秀眸无澜,“民妇愚钝,不知国师欲要民妇何为?”
  “劝汝夫听聆佛诲,甘愿受本国师施法除妖。”
  “民妇不劝。”
  “……什么?”
  “民妇相公为妖侵占多年,魂魄怕早已不复,便不再是民妇相公,请国师尽可施法,不必顾虑民妇相公肉身。所谓除恶务尽,为苍生,为杭夏,国师手下不必留存仁慈。”
  国师利目一闪,“汝夫魂魄在否,本国师焉能不察?汝夫之魂受妖压制,虽甚弱微,但若及时除得妖尽,不难复活。”
  “已沾了不洁之气的相公,民妇如何敢接近?”罗缜摇首,满面惧色,“国师,民妇胆小性懦,纵使最后除了妖,那样的相公,民妇亦不敢再近。请国师随意处置他罢。”
  “你这市侩妇人!”国师洪声怒叱,“汝夫每日念念皆汝,汝竟薄情至此。你这等的恶妇,实乃杭夏之耻!”
  罗缜惶恐起立,垂首瑟栗,“国师,请体谅民妇庸凡,不敢接近妖孽,民妇告退!”语音稍落,便在丫环的服侍下,跌踬逃去。
  国师苍眉之央,挤出深凹:这妇人,初始的平和淡定,尚以为她心机颇深,原来竟是事不关己的薄情吗?
  坐进车内,待车子平稳驰行了良久,纨素惑然开问:“小姐,您为何不趁机见上姑爷一面?那么多人都见不到,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
  “我若见了之心,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狠薄之态,国师必然发觉得出。之心足以牵制我,我亦足以牵制之心,若国师以之心性命相威胁,叫我劝之心叫出风神,或以我之命威胁之心,使之心从命,都将如他所愿。”罗缜秀靥凝如冰霜,“我与之心不见面,国师始终有这条路未走,还会端着堂堂国师的体面不会过于亏待之心。若见了,怕是后果难料。”
  纨素后怕抚胸,“这样说,如今他还要那张国师的脸皮,手段不会太不入流。若他到最后狗急跳脚,会硬扣了小姐去要挟姑爷?”
  “大有可能。”
  “如此一个人,怎会成了国师?这杭夏国的国君瞎了眼不成?”
  “小声些。”罗缜眄一眼这心直口快的丫头,“国师其人,依靠天资悟颖,得了一些法力。此人虽不重利,但极重名望地位,且其对名望的渴望已臻非常之境。作为杭夏国师,以法术受到了极致推崇,自不能容忍杭夏尚有他所不及的异人,所以,方会在发现了相公的存在之后如此恐惧。他怕的是,相公的异能一旦诏告天下,会取他而代之。”
  “异能?姑爷有何异能?还有,那个范颖……范程?”纨素细眉皱紧,清秀小脸丕变,“这便是小姐想让纨素了解的事实?范颖、范程都非常人?而姑爷……”
  “之心是肉体凡胎的常人,只是有一些上天所赋的能力而已。”
  “小姐的意思,范程和范颖都不是肉体凡胎的常人?是……妖?”
  罗缜没有答话,纨素却已知了答案,颓然瘫在软垫上。
  罗缜能体谅她此时的心情,自己当初察悉之心身怀异赋之时,还有过短暂怔忡,何况纨素需要接受的是范程乃异类化成的人形。
  “……也就是说,所谓妖怪,国师原本想捉的,是范家姐弟,不想让他发现了姑爷?”
  罗缜轻吁颔首。
  “那他们算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连累姑爷成了替罪羔羊,他们算什么?”
  “哎……”罗缜握着丫头激栗的小手,揽她靠在自己臂弯,“就算没有他们,国师只要发现了相公的存在,也不会放过。而范程必然是被范颖强关了起来,不然以他的修为,敌不过国师,去了也只是枉送了性命而已。你想让他送命吗?”
  “不,不。”纨素剧烈摇头,“我当然不想……可是,小姐,他……他怎不告诉我?他……”
  “有很多可能。待见了他,你亲口问他。”
  “可是,姑爷怎么办呢?以前奴婢以为那个国师只是图谋良家财产或是良家的什么宝贝,但时下他是眼馋姑爷的本事,他又是杭夏国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若不放,咱们该怎么救姑爷?”
  “数一数二吗?”罗缜念着这几字,清减了许多的秀美容颜上讥意浓浓,“若杭夏国国君知道国师在他的国民心目中是如此显要的人物,不知会作何感想?”
  “小姐……”
  “到这个城里乞丐聚集的地方,一人一两银子,将国师位显三公九卿,贵过皇亲王公的消息散布出去。”
  纨素圆眸骤亮,“奴婢这便去安排!”
  “不急。”罗缜拉住跃跃欲试的丫头,“最好能编个歌儿,使娃童能沿街传唱最好。”
  纨素乔装去了。罗缜独自返回良宅,偌大院落里,之行正一人徘徊。
  “大嫂!”
  “嗯?”观他神色,罗缜淡声问,“又出什么事了?”
  “是范颖。”之行面色沉凝,“……她受伤了。”
  罗缜一惊,“何时的事?她在何处?”
  “她刚刚回来,是重伤,现在水蝶居。我喂她吃了护心丸,但怕是……”
  罗缜不及再听,疾步赶至水蝶居。
  “范颖!”范颖血染雪衣,仰卧榻上,旁边唯一留在良宅的丫头娉儿正持布布擦抹其面。范大美人那一脸惊世的绝色,已成惨淡灰白。“范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去救之心了?”
  “……恩公娘子……”范颖力启美眸,嚅掀惨白双唇,“……我明白何谓千年大劫了……”
  罗缜不忍见如斯美人,脸上浮现鬼泽,“不要说话了!娉儿,去把良记最好的药全部拿来!”
  娉儿呜咽着听命退去。范颖却犹掀唇道:“……原来,大劫并不止五雷轰顶……范颖命定如此……只可惜,范颖没有救出恩公……反被困妖阵所伤……”
  “你果真去救相公了?”罗缜含泪叱责,“不是告诉过你,我有办法救相公脱困的吗?你明知那国师已盯上了你,怎还以身犯险?你恁样聪明,怎会犯这个傻……不如,不如你省些气力,不必硬挺着保持人形,我会想法救你……”
  “……没有用了……心脉已断……恃着体内灵珠,我才能逃回这里…… ”
  觉察到自己指下的脉搏弱不可察,罗缜惶惧交加,“……怎么可能没有用?我定然会设法救你的……对,去恶道长!你快成狐形,我带你到城外无仙观,去恶道长定然能救你!”
    
  第二十四章 化君厄难
  “贫道救不了她。那困妖阵专为她所设,已震断她全身经脉,心脉尽断,纵是大罗神仙,也难挽她一命了……”
  不,不!
  去恶道长如斯断言道。罗缜脚步虚浮,抚着怀内那柔软雪白的狐毛,虚步辞出观门。她不相信,如此美丽如此绝色的生物,合该是天地造物的神奇,怎能就轻易殁了?
  “良夫人。”去恶追出,递给她一个白玉小瓶,“这瓶内的丹药,一日辰、未、酉各食三粒,可护她十日。十日后,她只能自求多福。”
  罗缜一手紧紧握住,“既然可以保她一些时日,道长何不多给一些?”
  “这丹药贫道花了二十几年才炼成百粒,若非看这只狐兽委实有些灵气,就此死了可惜,贫道又与良之心有那渊源,或还舍不得把丹药给这只东西服了呢。”
  罗缜泪断成珠,浸进雪狐雪色毛发,“道长乃世外高人,当真无法救她?”
  “良少夫人对一只兽竟也能如此慈悲,委实难得。”去恶颔首赞许,“贫道说过,良少夫人能救良公子。若你想救这只狐兽,也定然能。”
  “我?”罗缜颦眉,“道长为何不明示罗缜,到底该如何做?”
  去恶豁达一笑,“红尘外人,本就不该过多干涉红尘中事。贫道坚信,只要良少夫人意志坚定,慧至心灵,一切定能化险为夷。”
  意志坚定,慧至心灵?如何个意志坚定?怎样才能慧至心灵?
  “缜姐姐,由我来做那个人罢。”罗缜抱着雪狐才回府门,玉韶公主便如风而至,迎头抛来的,便是这话。
  罗缜因情绪正处悲伤中,一时未能完全领会,“那个人?哪个人?”
  “拿我的安危要挟王爷,让他救出良公子。”
  “……韶儿?”罗缜愕住。不否认,她的确想过让九王爷与国师抗衡,但从未想过利用情同姐妹的玉韶。九王爷对韶儿热烈且专注,由此可见其乃性情中人。六王爷是他的一母兄弟,如果以六王爷性命要挟,其但有实力达成,必定不会旁观。
  “只是,缜姐姐不能太生硬哦,以王爷的脾气,最讨厌旁人要挟……嘻,我相信缜姐姐一定会拿捏适度啦……”
  这个公主啊。“韶儿,不一定是你,这事既皆由六王爷起,就由他来担承……”
  “缜姐姐,用我,一定要用我!”玉韶音声清脆且迫切,“这不止是帮你,也是帮我。”公主美眸内,浮出隐隐泪光,“自见你对良公子如此用情之深,韶儿便时常想自己的情事。作为两国联姻,政治上的婚姻,我能嫁得王爷这个才貌兼备、文武双全的丈夫,合该感到庆幸。新婚过后没有多久,韶儿……”羞垂螓首,“爱上了王爷。于是,韶儿想知道,王爷爱不爱我?”
  罗缜分出一手握住她,“九王爷他爱你。”
  “韶儿感觉得出。但他能不能像缜姐姐对良公子一般毫无保留?”玉韶粉靥薄红,嘟起唇儿,“缜姐姐莫说韶儿贪心。母妃走的时候,韶儿伤心极了,父皇也伤心极了,但一年之后,他便另有了爱妃,永远伤心的便只剩下了韶儿。我只是想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可以爱韶儿爱得不可替代?”
  “韶儿……”
  “缜姐姐你放心,韶儿可向你保证,只要王爷想,他定然可以制得住国师。前时,国师拒他探望良公子,他便轻易放弃了,是因他那个人最懒在小事上与人计较……哦,我是说,良公子的事对他是小事,他那人就是如此气人……我因他没有倾尽全力,还曾怨他来着。”玉韶抱住罗缜,娇软蹭磨,“缜姐姐你答应我啦。如果我不能使他发威,你再找六王爷……”
  罗缜泪中带笑,“没有人像你,还会求着助人的,你呀……”玉韶公主,当局者迷呢,以九王爷目凝她时的宠溺专注,为她做的,绝对不止这些。
  “缜姐姐答应了是不是?”玉韶欣然一跃,又向前一抱,“太好啦……啊,这是……”
  “狐狸。”服过去恶老道的丹药,范颖胸口悸跳的节奏显然平稳了少许,但如何救她,仍是无解,“一只受了伤的狐狸。”
  “狐狸?是姐姐养的吗?”玉韶拿指轻触雪狐鼻尖,“天,她好漂亮,怎会受伤?”
  “被人打伤。”罗缜瞥见厅外与之行并肩而来的某人,“我正在设法救她。”
  “宫里有专门治兽的兽医,我帮缜姐姐请来?”
  “宫里的兽医怕是救不了她。她被人伤及心脉,需要非常之法才有获救希望。”
  “是吗?好可怜的小东西,这般漂亮……”
  “她被伤了?!”杭念雁蓦地冲来,盯着罗缜怀内的雪色狐狸,脸色顿时煞白得可与雪狐的毛色媲美,“她原形都显了!她受了什么样的伤害?谁伤她至此?”
  罗缜冷噱:“谁想伤她,谁会伤她,六王爷最该清楚不过。”
  “……国师?”杭念雁双目大睁,“你还是让她去了对不对?你还是指使她去换你丈夫了是不是?你这个奸商刁妇,你……”
  玉韶公主美颜一沉,“六王兄,本公主在此,你对本公主的朋友说话是不是有些分寸?”
  “九弟媳,此间不关你事!”
  “本公主的确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良少夫人是本公主的朋友,你若想给本公主留三分薄面,便不该出言无状!”
  杭念雁几近歇斯底里,“本王说了,此地没有你的事,给本王闪开!”
  “六王爷如此盛气凌人,本公主如何敢闪?”
  “韶儿,你莫……”
  “公主……”
  “闪开——”
  罗缜和公主的贴身侍女融绘均想劝下公主,须知人处盛怒,最恨有人针锋相对,尤其六王爷此时正值急怒攻心,怕是更不容人挡在眼前。但罗缜怀内有重伤的雪狐,融绘又站得离主子稍远,六王爷扬臂时,也只有他背后的之行来得及施救,可仍迟了一步。
  公主的娇小身躯在王爷的盛怒一搡之下,侧跌而出。之行出身相扶,仅来得及握住公主的一只素腕。却因此一握,公主跌势由侧式变背式,后脑正碰上良家客厅内的硬花岩地面。
  “韶儿!”
  “公主!”
  之行手掌垫上公主后脑,摸出一掌鲜血,“六王爷,公主被您伤了。”
  天上无二日,杭夏有二主。
  国君皇威严,国师佛威武。
  站比三公高,寺比国相府。
  出家不避俗,和尚猛如虎。
  另有——
  国师大,国师强,国师弟子也威武。
  只遵国师命,不知国有主。
  出门好气派,排场赛王储。
  路人避不及,一鞭落尘土。
  “这是……什么?”国君望着九皇弟呈上的纸笺,凝眉问。
  杭天予眉梢微动,“传唱在万苑城街头巷尾的孩童嘴里的歌谣。”
  国君勃怒拍案,“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荒腔野调!速将造谣生事者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皇兄的意思是,将万苑城里所有孩童全部入狱?”
  “……孩童无知,罪在双亲!”
  “抓几个呢?全城家有幼儿稚女的百姓皆下狱?何况,将孩童们的父母都抓入了监狱,他们就不唱了吗?皇兄也说,孩童们无知。”杭天予剑眉冷扬,“看了这样的歌儿,皇兄除了恼怒传唱者外,就别无它想?”
  “九王弟何意?”
  “臣弟还听见府内刚采买回来的下人们说,坊间多有‘国师位显三公九卿,贵过皇亲王公,直逼九五之尊’的说法在流传,要杜攸攸之口,怕是不易呢。”
  “……怎会如此?”国君攒眉如峦,“国师是得道高僧,他该知分寸才是……这‘天上无二日,杭夏有二主’,如斯大逆不道的言论,是如何滋出的?来人!速传国师来见朕!”
  “是,还有……”门外值守的太监进门听了口谕,领了圣命,却仍迟疑着未去。
  “还不快些行事!”
  “奴才这就走,奴才还有一话欲转九王爷……”
  杭天予微讶,“有话对本王说?什么话?”
  太监一指宫门之外,“适才,王爷府内有人传话来,说九王妃被人误伤,伤势沉重……”
  “什么?!”九王爷与国君几乎异口同声。九王爷自是爱妻心切,而国君顾念的是九王妃玉夏国公主身份。
  “皇兄,臣弟告退!”
  “好,好,好,你快去,从御医院找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随你去!”
  “公主怎么样了?”听见之行脚步声,罗缜回首急问。一旁的六王爷亦站起身形。
  之行微微摇首,“公主脑部着地,伤口虽不致命,但震荡过大,神智陷入深度昏迷,之行用了针灸及薰香之术,皆无效。之行还有一个办法,或可一试”
  罗缜秀眉紧蹙,“怎会如此?”
  杭念雁回叱身后奴才:“御医呢,怎还未到?”
  “不必了,六王兄,小弟的妻子小弟操心就好。”杭天予人随声到,偏首命随来的几个御医,“速去为王妃诊治!”
  御医奉命急入。杭天予一扫在座诸人,沉声道:“各位稍坐莫走,本王还想知道是谁误伤了本王的妻子。”而后,亦阔步踏进内室。
  杭念雁面色严正,“良少夫人,本王做的事本王会认。”
  罗缜淡回:“民妇需要感谢王爷没有诿责于他人吗?”
  杭念雁不理会这女子语内的浓浓嘲讽,一指她怀中雪狐,“你把她交给本王,本王会请高人医治。”
  “什么样的高人?”罗缜勾唇浅哂,“贵国的国师?”
  杭念雁面色一窒,“你……”
  “若王爷当真挂念她,还是不要与罗缜争夺,离开了我,她便必死无疑。”
  “你能救她?”杭念雁目生激荡,“你当真能救她?”
  “我若不能救,这世上便无人能救了。”
  “你若能救她,若能救她,本王,本王愿意……”
  “六王兄,听说,是你误伤了韶儿?”杭天予由内室掀步疾出,冷眉寒目,“不知小弟哪里做错了,需要拿小弟的妻子出气?”
  杭念雁脸显愧意,躬身一揖,“九王弟,确是为兄过激,行为失当,误伤了九弟媳。为兄在此向九王弟致歉。”
  “致歉?韶儿深度昏迷,呼吸浅弱,那些个御医轮番号遍,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六王兄有再多的歉意又如何,韶儿能即刻醒来?”
  良之行恭手上前,“九王爷,为九王妃安好,还请向几位御医稍事提醒:九王妃乃后脑击地,受到震荡过大,是以以草民浅见,不宜用过于激烈的方子疗治。”
  “你是……”
  “草民良之行。”
  “你就是良之行?”杭天予面上稍有喜色,“适才高御医提起你,说你在万苑城颇有些名气,治愈了一些疑难杂症。你既已为王妃号过脉,可有把握治愈王妃?”
  “的确不易,但草民已想到了一些疗方。只是比及皇家御医,这些方子怕是走之偏陋。”
  “不管什么样的方子,本王只要本王的妻子安好醒转而已。王妃得愈,本王定当重谢。”
  “这方子中,需一味特殊药草,此药草极不易寻得。”
  “良家为药材皇商,皇家的药房即源自良家,这并不需要本王相助罢?”
  “此草名曰唤魂草,生长在群山之中,只因此味药草外形与普通野草杂草无异,有人为寻它,曾耗上几年时光未果。草民也曾多年寻找,少有成时。”
  “也就是说,你一日找不到这味药草,本王的妻子便一日不会醒来?”
  “……草民惭愧。不过……”之行犹豫再三,终道,“也不是全无办法。世上尚有人可一眼从满目杂草中辨识出这味药草。”
  “谁?”
  “家兄良之心。”
  “良之心?”杭天予双目内机芒顿起,“别告诉本王,你是在趁机要挟?”
  良之行迎着这王者的威慑面不更色,“草民不敢。”
  罗缜上前,从容道:“九王爷,民妇的相公的确拥有与花草树木对话并获取它们帮助的异能。之行过往的救人无数,与民妇相公的这份异能不无干系。虽是上天赋予他的本事,却也因之被国师误认为妖孽羁押狱中。这等事,若非亲身体验,听来必然荒唐。九王爷若不信,不妨问问六王爷,民妇相公因何故被六王爷推到了国师面前?”
  杭天予目询其兄,后者虽面有尴尬,仍点首确认。
  “他当真可以寻到你所要的那味药草,而只要寻到了这味药草,本王的妻子便可药到病除?”
  “唤魂草但到,草民即有九成把握救醒王妃。”
  “好。”杭天予厉眸一闪,“本王不管这个良之心是人是妖,但能救本王妻子,他便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自会给他自由!只是,若到最后是你们存心欺骗,本王定会让你们后悔!”
  “公主乃民妇的闺中姐妹,民妇岂能拿公主的性命开玩笑?但……”罗缜蹙眉,“我家相公被国师收押,王爷当真可以能救?”
  “本王说到做到!”
  “之行,你何时与公主达成了这份默契?”
  良家百草园里,因工人尽数遣散,此下已是园门高锁。独自夜宿此处的之行在园内忙过,回到前厅,赫见罗缜在座,一边拿指尖拨弄着卧在桌上那只雪狐的鼻耳,一边向他抛来一问。
  良之行安之若素,“大嫂何时发觉的?”
  “公主倒地时,以你的距离,完全可以救起,但你只握了她一只腕,且因那一握,使她跌势由侧转背,后脑正好着地。公主倒地不起,以你的医者品行没有率先施救,反而先对六王爷报出了公主伤势。而公主倒地之初,我尚见她眼睑浮动,经你一番诊断,却成了深度昏迷。”罗缜妙目浮上精明笑意,“我除了猜测你与公主在我回家之前已达成某种默契之外,还能作何想?”
  良之行淡哂,“缎儿的聪明刁钻怕是永远及不上大嫂的理智冷静。”
  “那丫头若听你这样说,你日子便难过了。”罗缜莞尔,“还有韶儿那个丫头,只怕我不应,竟率先和你达成了决定,哎……”
  “公主上门,没有看见大嫂,便向之行作此建议。之行自然求之不得,差人送范颖受伤的消息至六王爷府,引六王爷上门。最初计划是之行暗以银针刺六王爷穴道,使其误伤公主。不想六王爷一见了这只雪狐即暴怒至此,不待施行安排,他已对公主出手。公主落地时,后脑距地尚有半寸,之行那掌鲜血,是挤破了早就藏在袖内的鸡血袋所致,。”
  “所以……”罗缜似笑非笑,“你那株唤魂草之说,也纯属你的虚构了?”能使耿正冷肃的之行假言虚话,不易呐。
  “唤魂草之说,当然是假的,因之行想到以前大哥说过的收魂草,便拿来一用了……”
  收魂草哦……嗯……罗缜心兀自一动。
  “大哥回来后,我们还是需上山一趟,找些药草回来,虽不能唤魂收魂,但求为公主补身养身……”
  ……唤魂?收魂?
  贫道说过,良少夫人能救良公子,若你想救这只狐兽,也定然能……
  罗缜掩口,掩住一声惊然抽息: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相公……
  珍儿珍儿,你快看,这是之心养的,之心去城外玩时,它叫之心带它回来的。之心叫它小黄,可它不喜欢,它说它叫……咦,小黄你叫什么啊……喔,收魂草,它说它可以将人的魂收回来喔……
  “之行!”罗缜蓦立。
  “呃?”见清贵秀雅的大嫂突来这声乍呼,之行稍愕,“大嫂,怎么……”
  “之心的小黄在哪里?”
  “……呃?”
  小黄说,黄花开的时候,它的叶子就能为人收魂了……
  “之心的小黄开花没有?”
  “……”
  “娘子!娘子!”
  ……相公?
  “娘子,娘子,你在哪里?”
  相公,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没有头发的人又去为难你了?
  “娘子,娘子,你在哪里啦?之心想娘子啦……”
  相公……相公?!罗缜跌跌撞撞推开门,娇小身躯便被牢牢抱起,“……之心?”
  “珍儿,珍儿,珍儿,珍儿……”
  当真是相公?罗缜一声呜咽吞进喉内,泪涌出眸,迷蒙凝望,“你当真回来了?”
  之心一张脸儿污黑,满头发丝蓬乱,加之混杂其上的涕泪,哪还有那俊美相公的一丝模样?“……娘子,娘子,之心不见娘子痛痛,见了娘子,还是痛喔……”
  罗缜捧着这张脏脸,将唇一再印上,声颤音栗:“之心,我的之心!之心,之心……”
  “娘子,娘子,之心不要这样的亲啦。”
  “姑爷,小姐,不管怎么亲,先洗净了再说,奴婢将水送来了!”
  “之心不要水,不要洗,之心要娘子,要娘子亲啦……纨纨你走开!”
  纨素翻个白眼,将自己费了好大力气提来的一桶热水放下,“小姐,您将姑爷洗涮干净了,慢慢来亲不迟。”
  之心鼓了颊,皱了眉,“纨纨你走开,你在这里,娘子不亲啦!”
  好心被雷轰哦。纨素扁了扁嘴儿,“姑爷您再对奴婢不好,奴婢偏就不走了,奴婢留在这里看着,就是不让小姐亲你。”
  “不要不要啦!”之心顿足又扭身,“娘子,让纨纨走啦,纨纨欺负之心!”
  “臭相公,被个小丫头给欺负了!”罗缜边笑边落泪,“纨素丫头,还不下去替你家姑爷做些吃的来,想让小姐我剥你的皮吗?”
  “……娘子,不要剥皮啦,剥皮很疼喔……”
  纨素感激涕零,“姑爷,您真是善良……”
  “打她屁股就好啦,就像打宝儿!”
  “……”纨素小脸正正,屈膝一福,“奴婢告退。”
  之心得意地嘻笑,“娘子,纨纨走了,再亲再亲!”
  对着这一双小狗馋肉骨头的大眼,罗缜嫣然“相公,洗干净了随便你亲啦。”
  “娘子,爹娘还有宝儿呢?”
  “去找之心的那个爹和那个娘去了。”
  “看门的朱爷爷李伯伯呢?”
  “回家养老去了。”
  “怜香荷香姐姐呢?”
  “回家嫁人去了。”
  “那……”
  “臭呆子!”罗缜向他裸背上一拍,“问遍了所有人,怎不问问珍儿好不好?”
  “喔,那珍儿好不好喔?”
  狠捏一把他洗出了美玉色泽的耳垂,罗缜舀起一勺净水浇上他头顶,“不好!”
  “珍儿不好?”之心哗地自桶内立起,挂着一身水珠抱紧娘子,“珍儿为什么不好?”
  “因为珍儿想之心。”罗缜纤指描摹着他弯墨似的眉,迎视他曜玉似的眸,这唇红齿白,这俊美无俦,终于伸手可触了,“珍儿一想之心,心就痛呢。”
  “可是之心没有让他们打之心,他们想打之心时,之心让风哥哥风伯伯将他们赶走了。之心很听话,之心没有让之心受伤,娘子也痛哦?”
  那个六根不净的恶僧!罗缜美眸微沉,绽开如花笑靥,“珍儿看不见之心,就会痛啊。”
  “那之心以后不让人带走之心!那时他们来要之心跟他们走,之心不知道去了会见不着娘子,他们好坏。他们不让之心见娘子,之心讨厌他们!”
  “是,他们讨厌极了。”罗缜吻吻他洗得水红的薄唇,“相公以后不必再对他们客气……”
  四片唇贴贴合合,勾勾粘粘,之心情生意动,把娇小娘子抱进浴桶,极尽缠绵。一对鸳鸯将一桶温凉的水炙出火热温度……
  门扃轻响,跫音低近,纨素小心翼翼在外垂询:“姑爷,小姐,奴婢做了几个小菜,姑爷现在有工夫吃吗?”
  “没有工夫啦,之心正在吃娘子……”
  最近,惊动杭夏国朝野上下的一桩事,便是六、九两位王爷与国师之间的争端。
  据说,某日辰时过后,九王爷率亲王卫队,直冲进了国师设在宫内的国师苑,带走了国师关押在内的“妖犯”……
  事发时,国师正在国寺为国君祈福,闻讯自是不能忍受,率弟子赶至九王府究问细由。而九王爷亦不客气,命卫队驱赶不速之“客”。其时六王爷正在九王府,便亦召来了卫队前来护驾,以至事态越发严峻,终闹至国君面前。
  “国君,九王爷非但直冲进国君赐臣的国师苑内捣毁了所有器具械皿,且打伤微臣弟子无数,带走妖犯,微臣委实不知九王爷意欲何为。”
  国君不免盛怒,“九王弟,你为何有如此失常行为?国师苑乃朕亲赐国师之所,其内祈福器械更是保我杭夏万年平安的宝物,你失状若此,所为何来?!”
  “皇兄。”九王爷蹙眉如峦,“皇兄此话不妥。若想我杭夏万年平安,在上需靠皇兄圣明施政,在下需倚百姓爱戴奉拥。再远了说,需杭夏千军保家卫国,而绝不是依靠这些器具物什。人生来自该敬畏鬼神,但若将鬼神放在天下苍生之前,便未免愚钝了。”
  “放肆!”国君沉声一喝,“九王弟言间之意是讽刺朕乃‘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中原昏君吗?”
  杭天予当即俯身跪倒,仰面正肃冷峻,“臣弟从未作如是想,皇兄之圣明,杭夏之盛世太平足可一见。但臣弟不想一个国师的所谓权威,升到与皇权并驾齐驱之位。”
  “……并驾齐驱?”国君一愣。
  “国师身为一个化外和尚,自该普度众生,但国师住进了万丈红尘,恋栈权位,早已与佛家教诲不符。国师弟子在万苑城内较之各家亲王卫队更敢横行街上,三品大员每月奉至国寺内的奇珍异宝更是堪比皇宫珍藏。而国师出行,开罗喝道的佛家仪仗,也只有皇兄能够企及……”
  “九王爷!”国师苍眉倒竖,利眸豁豁,“堂堂王爷,信口雌黄,是何道理?微臣前来护卫杭夏,乃受吾佛指派,岂是王爷所说的‘恋栈权位’?微臣出行仪仗,全赖圣上恩赐,微臣弟子皆佛门中人,亦绝不敢自比亲王卫士。至于收受奇珍异宝之说,更是子虚乌有,红尘外人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王爷擅闯圣上赐给微臣的苑所,带走妖犯,若杭夏国因之妖孽为祸人间,王爷能承担后果吗?”
  经他一提,国君亦记起了这桩争端的最重一环,“九王弟,你为何带走妖犯?”
  国师的条条反驳并未使杭天予有一丝惶色,国君发问,他亦从容就答:“此人不管是人是妖,他能救玉夏国公主,便是我杭夏国恩人。”
  “他能救玉夏国公主?”国君一喜,“公主当真可平安无事?”
  “良之心拥有与万物沟通的异能,他能轻易找到那味旁人费上几年工夫亦难以寻得的药草,有了那味药草,公主便可获救。国师,你扣押良之心,想要得到的,不也是这份能力吗?”
  国师掀唇才欲辩斥,陪审了多时的六王爷道:“天上无二日,杭夏有二主。国君皇威严,国师佛威武……国师,你可听过这样的歌儿?”
  国师震愕。
  杭夏国国君丕然色变。
  “九王弟,听说国师在国师苑里布了奇异阵法,你如何闯进去的?”
  一场唇枪舌剑未分胜负,国君便斥诸人退下。出了御书房,杭念雁、杭天予兄弟并行,前者急切求解。
  “良少夫人给我推荐了一位道长,方破了国师所布的那个既能困妖又能困人的诡异阵法。不然,我培养的那几个,并非国师对手。”
  “培养?”杭念雁讶异,“九王弟你一直想着有朝一日扳倒国师?”
  杭天予冷哂,“本王只是很不高兴,原本一个杭家家寺的小沙弥,就因为比常人活的时间长些,便不知天高地厚了而已。不过,不得不说,他的确有几分斤两。那个阵法着实有些高深,如果没有去恶道长,我只好火烧国师苑了,但真若那样,又怕伤了良之心。想来,那位良少夫人竟识得去恶那等的高人,倒真不是个平常女子呢。”
  良少夫人?杭念雁想到那女子的讥讽嘴脸,眉际抽搐,“那女人,最好能救范颖,不然本王……”
  “范颖是谁?”
  “……哦,不是谁……”
  “六哥哥、九哥哥,等一等,等一等珍珠!”
  “嗯?”听到这声娇唤,六王爷、九王爷不约而同止步回身。
  一个桃红衣影奔跳而来,扑进他们张开的臂内,“九哥哥,是你把之心带走了是不是?你把之心还给珍珠啦!”
  秋时正午,阳光充足的内院里,仅着一身月白中衣的之心躺在长椅上,向天蹬着长腿,嘴里叽呱有词:“娘子,娘子,之心要吃粥,之心要吃粥,想吃想吃很想吃!”
  罗缜端着素肉粥,见这呆子的耍赖撒娇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将粥放在一旁小木几上,“还不吃?”
  之心张开薄红嘴儿,“娘子喂!”
  “臭呆子找打了是不是?”罗缜如是嗔着,仍举匙喂他,“这粥有你御猫哥哥叼来的鱼好吃吗?”
  “好吃,娘子喂的最好吃,御猫哥哥的鱼没有娘子的好吃,公主喂的也没有娘子喂的好吃喔。”
  “公主?”罗缜微怔,持巾拭了他唇边粥渍,“什么公主?”
  “有一次猫哥哥陪之心呆了好久,公主来找它,就见着之心啦。公主是从屋顶爬下来的喔。后来,她就总是拿好多好吃的给之心吃,但是都没有娘子喂的好吃喔。”
  难怪去恶道长说这呆子福泽渊厚,就连身处困境,也有一位会爬墙的公主出手相助,焉能不厚?“吃完了粥,去为珍儿的朋友玉韶公主找一些可以延年补身的药材,好不好?之心能见着珍儿,全靠她的帮助呢。”
  “玉韶公主好好喔,之心喜欢她!”
  罗缜失笑,拿匙尾轻敲他光洁额头,“九王爷必然不乐意听你如此说。”
  “小姐,九王爷来了,就在厅里。”
  “九王爷,此时前来,是公主的病体发生什么变故了吗?”尽管明知不可能,但罗缜猜不出除了韶儿,还有何事能劳动堂堂九王爷登门造访。
  杭天予此下,心底倒有几分为难。但事关幼妹与爱妻密友,又必须跑这一趟。“良少夫人,良公子的身体调养可好?”
  “王爷尽管放心,我家相公明日就可上山为玉韶公主采集药草。”
  “这……本王并不是为此而来。”杭天予在说与不说中犹豫再三。
  罗缜最善观人颜色,自是觉察到了九王爷的异样,秀眉一挑,“九王爷有何事吩咐?”
  “……良少夫人与良公子……夫妻感情还好罢?”
  “……呃?”
  “是这样。”杭天予还是不习惯如此吞吐,欲一言挑明,“此次良公子被国师羁押,因祸得福……”话到半路,又觉“因祸得福”用在这里实在不妥当。
  “王爷,您不妨直言。”罗缜莞尔,“我家相公究竟因为这场祸事得到了什么样的福气?”
  好敏锐的良少夫人呐。“本王有一个幼妹,名唤珍珠,今年十二岁,是先皇六十岁高龄时得的爱女,先皇生前极是珍爱……”
  ……然后呢?罗缜目注九王爷面上为难之色,静待他下言。
  “良公子在押期内,由于国师拦着,外人少难进去。珍珠的寝宫距国师苑最近,她人小体轻,在猫儿的带领下竟钻了进去,认识了良公子……”
  ……所以呢?罗缜心中不好的预感渐成形,“这位公主……不会是看上之心了罢?”
  “良少夫人真是一语中的。”杭天予拍额,“总算不必为难本王了。”
  “……也许是公主少不更事,一时心血来潮罢。”
  杭天予苦笑摇首,“良少夫人……若珍珠是个正常女儿家,本王也许会如此断定,但她是……她与良公子的情形有些相同,她若要什么,国君和国后定然会满足的……”
  “嗯?”又来了一个姚依依?
  “小妹生下时便有几分痴症,当年父皇崩逝之前,曾再三嘱我兄弟几人定要对珍珠极尽疼爱……”
  “敢问王爷,您今日前来,是来劝罗缜让出自己相公的吗?”
  杭天予挑眉一笑,“如果本王作如是想,便不会在良公子为韶儿寻找药草之前造访府上。”
  “可是,依罗缜看,您也无意劝珍珠公主打消主意。”
  “若她是个正常孩子,本王或是训斥,或是不予理会,皆可。但她是那样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本王便无法了。本王此来,是看在良少夫人乃韶儿闺中密友,加之良之心又是韶儿救命恩人的双重面上,事先知会良少夫人一声。国君与国后也许会用一些手段来成全珍珠,良少夫人要有所准备。而本王,虽不会助珍珠,却也无法助良少夫人。”
  罗缜颔首,笑噙唇角,“九王爷是个真男子,难怪韶儿会那样爱王爷。”
  杭天予深眸一闪,“……韶儿她说的?”
  罗缜笑意莞尔,“王爷竟不知道?”
  “咳。”杭天予护唇一咳,“良少夫人是韶儿的好友,国君、国后看在这一层上,也许少有顾忌。本王也会略作转圜。”
  那位公主,必然不是如姚依依般的假作痴傻,加之显赫的身家背景,顶得上十个姚依依了。如此看来,良家二老还是继续留居玉夏国比较妥当。
      
  第二十五章 惹君奇妒  
  国师自是不心甘。不管是良之心的逍遥在外,还是九王爷的率先发难,无疑皆是对佛威的挑战。五十年打下的如斯局面,岂能轻易甩手放弃?
  他不肯轻易放手,别人亦不肯善罢甘休。为将这位总摆着一副神圣不可欺的脸面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国师驱出朝堂,九王爷已运筹良久。平日的容忍,皆因尚未惹到自己头上,如今既然已经率先招惹,便不会再给人东山再起的机会。
  各有拥趸的两方交锋,自是风生水起,云诡波谲。当街上第三首童谣传唱起时,意味着国师没落已成定势——
  杭夏有双主,有僧又有俗。佛命大无边,俗听僧做主……
  为君者最忌榻畔鼾声,且不管那歌谣来自何处,歌中所唱者必定会使国君心生忌讳。于是,国君以擅起争端引发朝政不安为由,收了国师宫内住苑,褫了国寺法师之位,暂至皇家家寺内任住持之位,为杭夏祈福平安。
  由一国之师到一寺住持,如斯境遇,不可谓不是一落千丈。一落千丈的国师痛定思痛,蓦然厘清整桩事的起由——良家。
  那些个流言,皆起于近时,而近时可能肇事者,除了九王爷,便是财力赫赫的良家。
  自己与九王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除却婉拒他探望良之心一事。但这件事,并不足以激起九王爷怒气罢?而良家那个淡定从容的少夫人便不同了罢?那女子,眉蕴清奇,目纳精明,绝非庸碌人物。错只错在,当时以为一个小小女子不敢在堂堂国师前耍弄心机,竟一叶障目,轻易忽略了过去。细忖,也正是国寺那一场召见过后,流言野曲方渐渐兴起……若当真是那女子,按佛法教诲,该怎么回报那女子呢?
  之心随之行上山采摘药草。返回时,除了给玉韶公主的补养之物,尚有给范颖补心复脉之用的药草。
  收魂草的确神奇,除了春时,一年三季都是黄花绽放。经之心问过他的小黄姐姐,取此花花瓣煎熬成汤,便可救死人,活白骨,即使魂飞魄散亦可收复。范颖服下,三日后心跳复稳,五日后还成人形,鬼泽褪去,丽颜渐现。此下,唯剩下了休养调息而已。
  “娘子,范颖为什么还在睡啊?她很累吗?”
  “是啊,她为了救之心,被人打伤,委实很累了。”
  “为救之心?”之心大眸起了泪意,“范颖好可怜,为了救之心,被人打伤,她好可怜。”
  “她并不可怜,她是可敬。”罗缜为范颖拭面整发,“但她爱错了人,便是真的可怜。”
  “爱错谁啊……”
  “小姐,小姐,门外来了许多人,说是要驱赶良家妖孽!”纨素气喘吁吁,“奴婢将门关严了,但怕是他们不肯干休呢。”
  “小姐,怎么办?他们说的妖孽是范颖还是……”
  “是之心。”罗缜微颦眉尖,思量:外面那些人,是平民。而平民的认知一旦形成,便顽不可破,除非有足以撼动他们认知的力量。如今良宅内不管谁出面解释,都必是徒劳。那么,她便不解释。
  “锁好大门,任他们在外叫个痛快。”
  “若他们攻门或用其它办法进宅,怎么办?”
  “笨蛋,当然是打回去!”
  纨素杏眸圆睁,瞪紧发声之人,“你这个粗野家伙,你叫谁笨蛋!”
  “笨蛋,连叫谁笨蛋都不知道,真是个笨蛋呢。”
  “臭野人,黑野人……”
  罗缜托颐摇首,自从嫁了相公,自己竟不是凡人了,不然见到这突兀出现的范程,怎毫无惊诧?话说这纨素,不也如此?她们主仆啊,真长了见识呢。
  “恩人娘子,我爹已经让人去挡外面那些愚民了,你不必担心。”
  “你父亲也来了?”到此时,罗缜只能说见“妖”不“怪”了。床上躺着一只美狐狸,眼前站着一位黑狐狸,外面还有一只老狐狸,这良宅,无怪会被人攻讦……
  “这位便是恩人的娘子良少夫人?”罗缜尚在寻思,厅内已多了另一“人”。
  纵是见多识广,罗缜也瞠然怔住:这,这“人”会是……范颖、范程的父亲?那只“老”狐狸?
  此人脸上光滑平整,双目深如沧海,使人无法度出年岁。但难度年纪,却并不妨碍他的精致卓秀,天人风范。这一袭白衣翩然,流瀑黑发,走出去,定是一位令人目眩神迷的浊世美男子罢?
  总算见着了一个能与相公一较上下的男子,而且,相公的纯真洁净,与这位的脱脱出俗,有异曲同工之妙。“……罗缜该如何称呼阁下?”
  “范畴。”
  范……畴?还真是省事了。“范……”有范颖、范程在此,直呼其名似乎不妥,“范居士请坐。”
  范畴称谢,撩袍矮身,雪袍划出一道弧线,乌发飘散,使罗缜误以为自己有幸目睹了神仙。“阁下可是来探望范颖的吗?”
  “范颖幸得良少夫人相助,已度过千年大劫,在下在此由衷谢过。”
  “范居士不必客气,范颖多次助我,算起来,她也是我的恩人。”罗缜决定不再称奇。范程修为最浅,也活了几百年,范颖亦有千年道行,既然他们可保持青春俊俏模样,眼前这位又何足怪哉?人家若是高兴,变成个与宝儿一般大小的娃娃亦无不可是不是?
  “外面民众皆是听了流言,将良公子传成妖孽,加之有心人从中挑唆,才有围府之举。适才欲纵火烧宅的顽民,在下已差人挡下。”
  纵火烧宅?好险啊。“范居士想必已知这流言起于何地了?”
  “良少夫人该最清楚不过,对方不过是将恩公娘子的致敌之式还回来而已。”
  “……国师?”罗缜挑唇浅哂,“得道高僧也是有仇必报吗?”
  “国师的确拥有修炼成仙的骨质与悟性,只是心中对名望渴求过甚,是以最后难成大器。”范畴浅喟一声,似有几分惋惜,“在下已将听信了流言的民众挡住,若良少夫人需要,在下可在良宅周围设下结界……”
  罗缜摆手,“不必了,良宅只是一所平常民宅,以人来挡还算平常,若另有什么玄奇,反倒坐实了谣言。另外,既然围府的民众已经退了,就请外面与范居士同来的义士进府一坐,也让罗缜聊表谢意。”
  “……同来的义士?”范畴稍怔,“此行,唯在下与程儿二人而已。”
  ……又是自己这凡人露拙了不是?罗缜自嘲一笑,“原来,撒豆成兵确有其事,罗缜倒真是开眼了。”
  “面对异事尚能如此不动声色,良少夫人令人好生佩服。但,在下尚有一事相求……”虽然早知范程那小子已与良少夫人的丫头一并不见了踪影,范畴仍向身后投了一瞥,“在下千年大劫已过,需继续云游四海四处寻找内人魂魄。范颖目前弱如稚童,请良少夫人暂且收容她一些时日。这孩子用情太痴,难得与良少夫人投缘,请代在下稍作看管。”
  “寻找尊夫人的魂魄?”罗缜微讶,“范颖曾说过,你已用五百年时光将尊夫人的魂魄寻回了体内……”
  范畴长叹摇首,“并不曾。我只是不想让颖儿太过自责。实则炼妖火是何等厉害的物事,纵是如今的我,遭逢上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在下用千年玉棺愈复了内人肉身,保住一息尚存。至于魂魄,在下五百年内踏遍山川四海,却无所获。但因内人的那一丝脉息,在下始终相信,她尚有还魂之机。”
  “范居士不是可以未卜先知吗?为何不掐算一下尊夫人目前情形?”
  范畴苦笑,“算不到,亦看不到。卜算者,往往是能算人不能算己。纵算是神,也不能万事心想事成。”
  “那么,收魂草对范夫人想必也无效用了?”
  “收魂草乃愈伤奇药,若在内人伤重之初始用,或有几分疗效。但如今,内人魂魄四散已久,任何药草,也只能保住她肉身的温软而已。”
  看着这个男子眉间的缱绻凄凉,罗缜忽生唏嘘:纵算是神,五百年的岁月仍然很漫长罢?花那样长的时间寻找亡妻的魂魄,不管是人是妖,都称得上情深如海了。
  “范居士放心,罗缜与范颖共过患难,可说情同姐妹,她在此住多久,罗缜便会照料多久。但请问这等紧要私密的事,你连范程都瞒着,为何肯告诉罗缜?”
  “这……”范畴也自怔住:是啊,为何?只因第一眼见这女子,便觉得足可托付信任?
  “娘子!”之心在内院久等娘子不回,寻到前厅,“你在和谁说话?你不理之心了哦。”
  罗缜举眸起笑,“相公,这是范范的爹爹,你也来见一下……”
  “喔。”之心回身,突然美眸大瞠,“之心讨厌他!”
  “……相公?”
  “之心讨厌你,你走,不许你接近之心的娘子!”之心大张双臂,挡在娘子之前,一双纯净瞳眸竟盛满厌恶,只对范畴咆吼,“你再接近之心娘子,之心会打你!你走,你快走!”
  罗缜满头雾水,牵住之心的手,“相公,到底怎么了?他是范……”
  “娘子!”之心紧紧抱住她,“珍儿是之心的娘子,只是之心的!”
  “之心?”罗缜感觉到了来自相公的轻颤,却又不知这呆子到底在怕什么,只得轻抚他背心,柔声呵慰,“又怎么了?”
  范畴拧眉,这对璧人相拥,明明是幅完美画面,为什么胸口有纠结的不适之感?
  “娘子,之心讨厌这个人,不要让他在这里好不好?”
  “即使他是范范的父亲?还帮我们赶走了坏人?”
  “不管他是谁啦,他讨厌,之心讨厌他啦。”
  好罢,相公讨厌,她还能如何?“范居士,我家相公性子单纯,请勿见怪,只是……”请告退?对一个才出以援手的人,会不会太失礼?
  好在范畴主动请辞,“在下告退,范颖与范程便承蒙两位照顾。”
  仙人般的范畴翩然而去。而之心犹搂抱着娘子不放,仿佛怕一个松懈,娘子便了飞了不见。罗缜支起埋在自己颈间的大头,双手捧住他脸颊,被呆子目内的惊恐吓住,“相公,到底怎么了?范范的父亲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他讨厌!”之心亲上娘子秀眉,“这是之心的!”又吻上娘子鼻尖,“这还是之心的!”随即,颊上,额上,每亲一下,便确认自己的拥有权。罗缜被他亲得晕头转向,哭笑不得,直至嘴儿被堵,也只得随他了。
  但到最后,之心仍未说出,素昧平生的范畴到底哪里招惹了他。这呆子头一回憋紧了嘴。罗缜索性也不追问了,此下,有更紧要的事需向他传授。
  “相公,你喜欢珍珠公主吗?”
  “……不喜欢!”
  “嗯?”罗缜挑眉,“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之心不做她的朋友,之心只要娘子,娘子也只要之心,不要别人!”
  很好,这话她受用。“若国君国后宣你去,让你娶珍珠公主,你知道要怎么说吗?”
  “国君、国后是什么?”
  “就是权力很大很多人都听他们话的人。”
  “之心只听娘子的话啊。”
  “他们若让你娶珍珠公主,你该怎么说?”
  “不娶不娶,之心有了娘子啦,不娶别人!”
  “乖哦,他们问你,你便如此回答就好。”
  平民对良府的围攻,截止于国君颁下的一道圣旨:
  杭夏盛世,得天独厚。良家之心,乃得天佑。国师误断,指人为妖,生谣民间,生谣起谬……
  民对官,生来畏忌,况君之谕?一夕之间,良之心由妖孽变成了天降杭夏的福佑。良宅之外的围攻讦骂退去,改成了鲜花美果。纨素大骂不吉利,罗缜却尽给收了进来,吩咐范程送到了城内的乞丐窝,当真为之心积德累福去了。
  而罗缜亦料到,继这道圣旨过后,必然还有动作。果不其然,翌日,国后传来懿旨,召良少夫人进宫谒见。
  罗缜为相公布置了一堆缂丝活计,使这近来尤其缠人的呆子放了人,打扮光鲜,去见识国后娘娘如何“逼良让夫”。
  “上一回见你,还是个瘦弱伶仃招人怜惜的小妇人,怎这几日工夫,就成了明艳照人的大美人了?”国后寝宫里,赐了座,国后如是打趣。岂不知,如此温煦宜人的她,与前一次的严正冷厉亦大相径庭呢。
  罗缜垂首,“国后过奖。”
  国后凤眉之下的美目对这少妇稍作打量,端矜贵丽的脸上浮起一抹赞许,“本宫曾听玉夏国国后提过你,说你是个玲珑剔透人儿,不管在哪里,都会是个拔尖人物。若你是个男儿,定会被收进朝内为官呢。”
  “是玉夏国国后高抬民妇了。民妇一介商女,只知在蝇头小利中算计,纵算是个男儿,也不会脱去商人本色,哪有什么本事进朝为官。”
  “过谦了。”国后话音一转,“良少夫人,说起来,你与良之心的这桩良缘,国君称得上半个媒人。”
  “民妇谢国君成全。”
  这小女子倒真是让人赞赏,不疾不徐,吐字圆润。虽出身商贾,但这一份清贵秀雅连许多皇家女尚犹不及。如斯一个人,把珍珠交给她,应该妥当罢?
  “良少夫人与良之心的感情还好吗?”
  “民妇与相公很好。”
  “前些日子,因为国师的错断,让良之心受了委屈,国君与本宫均甚感歉意。好在上天作任何安排,均有用意在。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其来有自呢。”国后纤指轻抚雾鬟,笑意晏晏,“有时,一段姻缘当真需要老天的成全。当年,国君为良之心和你的姻缘致信玉夏国国君时,怎也没想到,这个良之心竟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家女婿。”
  “皇家女婿?”罗缜挑眉。这位国后,一堆闲话扯来扯去,扯到尽头了,竟二话不说,一厢情愿起来。
  “良之心在押期内,阴差阳错,与国君的幼妹珍珠公主相识。珍珠公主是先皇在世时最珍爱的小公主,生得漂亮可爱,独有一点,天生少了几分灵活心思。她与良之心,也算是天作之合。”国后漫举美眸,在对面少妇的面上细细瞄察,“不过,你尽可放心,珍珠虽是公主,但尚年幼,不到大婚年龄,婚仪过后,不另设公主府,与你一起住在良家,称你一声姐姐,就由你疼爱照顾。待到公主及笄圆房,你还是姐姐,不必分什么大小。到时你也已经年长,多多让她与之心亲近就好。”
  罗缜暗笑自己的天真。她以为,不管如何,国后宣了自己来,总要走走过场,征询一下她这位原配良少夫人的意见。谁曾想,人家自说自话,已将一切既定了下来。皇家哦,莫非当真习惯了金口玉言?
  “国后,敢问,您何来此言?您这话说得民妇甚是茫然。”罗缜满面迷惑,“您是在说,珍珠公主对我家相公生了情愫?您认为您是皇家,民妇这个明媒正娶嫁过门的媳妇便该主动让贤,而之心更该欢喜承受?”
  国后一怔,“……良少夫人,你似乎在指责本宫?”
  “国后,您很清楚民妇不敢。”罗缜欠首一礼,“民妇也清楚,若民妇抗拒,您定然有办法让民妇顺从。所以,民妇只好静等国后您的指教。”
  国后微眯双眸,“良少夫人,你在向本宫挑战?”
  罗缜螓首微摇,“民妇不敢。”
  国后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本宫不想以权压人。但你既是商女,便该明白,公主下嫁良家,对良家有多大的好处。你可以藉这门亲,将良家推上怎样的峰巅。”
  “公主当真想嫁之心吗?”罗缜不答反诘,“您说公主年纪尚幼,公主殿下可知男女之情为何物?若公主尚处懵然,任国君国后做主下嫁了相公,有朝一日遇见自己真正心仪的人时,公主殿下将如何自处?”
  这……
  国后稍怔,这一点她倒不曾想过。珍珠毕竟年幼,且那等天真,今日像喜欢一样玩具般喜欢上了良之心,明日兴趣没了……
  堂堂皇室,唐突不得啊。
  “国后,民妇有一提议。既然公主如今年纪尚小,不如先不谈婚约,请公主殿下与我家相公以兄妹相称,多见上几回面,或者到良家小住也无不可。等到公主及笄成年,若公主届时仍不改初衷,不妨再论婚事。”
  国后眉尖微蹙,“这倒是个最妥当的办法,只是,届时你就能心甘与公主共侍一夫了?”
  “若堂堂公主都不嫌委屈,愿与民妇共侍一夫,民妇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你倒懂事。”国后华贵面上总算释出一丝笑意,“这事,本宫还需请示国君。你叫罗缜是吗?本宫索性直接叫你的名字了。罗缜,你想得的确妥当,做事也知道分寸,难怪能顶起恁大的家业。本宫很喜欢你。”
  这份喜欢,敬谢不敏呢。罗缜垂睫,“谢国后厚爱。”
  “话说起来,这良家的生意因着之心这事,也耽搁得够久了,还是早些恢复起来罢。这皇商的资格,虽然本宫未必说得上话,但总能替你们留着。”
  “谢国后……”
  “禀国后,九王妃在外求见。”
  “哦?”国后凤眉舒展,“快请。”转首又对罗缜,“你与九王妃在闺中时便是好友是不是?”
  “罗缜有幸,曾与公主共同度过一段闺中少女时光。”
  “太好了,正好大家一起说着热闹,今后你可要常进宫来陪本宫说话……”
  陪她说话,罗缜倒不反对。商人之女,有付出便要回报,若与国后的几句闲谈能引来财源滚滚,何乐而不为?
  “缜姐姐不但是韶儿的朋友,还是韶儿的救命恩人,韶儿啊,是把缜姐姐当成自己的亲姐姐来亲。国后,您若欺负缜姐姐,韶儿可不依喔。”
  玉韶公主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将这话抛给了国后。国后面色上有瞬间的尴尬。好在,三个女人都是缓颊高手,不一时,气氛已调至融洽。待散时,更是一番不舍。至于面皮下是怎样心思,唯各人自己心底明白。
  “缜姐姐,你放心,若国后逼人太甚,我便求父皇将你和良公子接到玉夏国去!我不会让她欺负你!”车内,玉韶举拳甜声发狠。
  罗缜为公主的天真娇蛮神态惹得失笑,“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让你因我与国后失和。你须知,这是你的婆家,你未来的岁月都将在此度过。与婆家的人尤其是一国之母失了和气,日子难过的是九王爷。”
  “哼,王爷若不帮忙,我便也随你回去,不要他了!”
  罗缜点她耸起的鼻尖,哂道:“你想连九王爷也讨厌我吗?我若拐走了他的爱妻,他肯定要将我列为最恨的敌人。”
  “那缜姐姐可以与人分享良公子吗?”
  罗缜不答反问:“韶儿可以吗?韶儿可以与别人分享王爷吗?”
  “韶儿不知道。”玉韶小脸阴翳浮动,“且不说皇家的男人,就是那些朝官富贾,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美人无数?若王爷要纳妾,我能反对吗?”
  对皇家是非,罗缜难道可否,毕竟公主自小便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我爹爹对娘很是专一。哪怕娘只生了我们姐妹三人,无子传承,他也从未动过其他心思。我记得自小至大,一直没有断了为他纳妾的说媒人,更有亲戚领了自家鲜嫩的女儿说为报罗家提携,甘愿让女儿为爹爹延续香火等,但均被他驱出了门。所以,爹和娘这种没有第三人介入的婚姻一直是我所想的。但得一心人,白首无相欺,不管是情感,还是婚姻,多了第三人的介入,便注定缺憾。”
  “但得一心人,白首无相欺?”玉韶一双妙目因这一句梦幻般的话变得迷蒙,“这样的情感,真的好美。”
  “韶儿应该将你的想法告诉王爷。你也想王爷只有你一人不是吗?”
  “让他知道?他不会笑我妄想吗?”
  “他若真正爱你,便不会。”
  “那么,你更不可能和别人分享良公子是不是?”
  “是。”罗缜明眸含笑斜睨,“所以,我要设法让公主自己开口放弃这门婚事。”
  “小姐,范颖醒过来了!”她方至水蝶居,纨素雀跃迎来化身报喜鸟。
  “当真?”罗缜纤步匆匆赶到内室,纱帐高挑,娉儿正给床上的病美人喂食。另一旁,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范程贫舌调侃。她笑问,“范颖,重回人间的感觉如何?”
  范颖举眸,笑靥艳若春花,“比与牛头马面困战的滋味好些。”
  范程鼻子嗤了一声,“呿,你若那么容易死了,如何应得‘祸害遗千年’这句至理名言?”
  “臭小子,你尽可趁人之危,否则别说姐姐我不给你机会!”
  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总算有险无噩,化去一劫。罗缜由衷欣慰,喜道:“娉儿,去厨房再给范姑娘煮些补品,药房里有什么好东西也尽管拿来。纨素,告诉之行少爷,可知会几个忠实可靠的下人回来务工了。”
  两个丫鬟应声各司其事,纨素离去的脚步顺便也将范程给牵离。罗缜坐在床上,轻拍大美人脸颊,“难以相信十几日前奄奄一息的你,当真就活过来了。”
  “范颖能度过这一劫,全靠恩公娘子。那时我虽伤重衰弱,但恩公娘子为范颖流下的泪,我感觉得到。”
  “你啊,本来是个不流俗套的人儿,那些话不必挂在嘴边。” 罗缜想在那样无助的时刻,范颖始终陪伴左右,这份患难与共的情谊,若只归于报恩之举,未免浅薄。
  “我以恩公娘子的身份命令你,十日内,你一定要将以往那个鲜活的大美人给我找回来。不然,你不但违了恩公娘子之命,还会害我枉负你父亲的托付呢。”
  “你父亲?我爹来过了?”
  “你父亲不但来过,而且将你和范程托付给了我,所以,要听话哦。”罗缜笑言,借机摸了摸大美人的溜滑面颊,“说起来,你与你的爹爹并不尽像,是不是更像你母亲些?”
  “我娘是狐族里最美的美人,我只能及她八分。”范颖眸子黯了下去,愧意潋滟,负疚之色再来,“若不是我执迷不悟,娘就不会……”
  “怎又来了?”罗缜后悔自己一时口快触了大美人的痛处,拧拧她削尖了的下颌,“大美人,已经过去的事,你何必一直沉湎自责?母亲为了骨肉,可以做任何事。这一点,在我有了宝儿之后,尤深信不疑。你母亲为你做的,是世上很多母亲都会心甘情愿为儿女做的。”哎,无怪范畴要谎称妻子魂魄皆已归位。事隔这多年,范颖的愧疚依然如此强烈,当时,怕是痛不欲生罢?
  “可是,我若早听了娘的劝告,便不会害娘至斯。我在甫识那人之初,娘就告诉过我,那个人迂腐入骨,视所谓正统道德重于一切,早晚会伤害我。可是我却一味沉滋,将他的迂腐不化认作是我最爱的斯文书香,将他的不知变通当成我欣赏的正直侠义……娘曾经是狐族里所有男人的梦想,为了救我,以千年的修行割断了捆妖绳,将我托出炼妖火,自己却受火文身,美丽的身体在火中挣扎。爹爹救回她时,已是皮开肉裂,面容尽毁……”
  一个奇美妖媚的女子,在烈烈火中挣扎?罗缜摇首,不愿想象那种未免太过凄美的场面。
  “其实,娘那时选择那样惨烈的方式,除了为了救我,还因为她正处极极度伤心时……”范颖贝齿咬唇,“有一回,我望着玉棺内的娘,自责愧疚得难以承受,又受对那个人的绝望折磨,就想一死谢罪。范程挡住了我,为不使我再做傻事,他说出了娘那时的心境。他说,那时若不是娘对爹绝望,或者有别的方式……”
  “嗯?”罗缜虽一向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但必须承认,这个话题引起了她的探知欲,“你父亲如此深情,你母亲怎还会绝望?”
  “爹的确爱娘,而且最爱娘。”
  最爱?罗缜挑眉,“最爱,但不是唯一所爱?”
  “爹他……他是狐族中最出色的男人,仰慕他的女子也很多,爹有时……而且在爹认为,他只要最爱娘就可以了,偶尔的花丛暂驻并不妨碍他对娘的深情……娘因此,常常哭泣,有几次还离家出走。爹每一次都会去求娘原谅宽宥。娘太爱爹了,虽然每一次都极度伤心失望,但每一次都架不住爹的好话回他身边。娘曾对我说,女人对男人出轨的原谅和妥协,非但换不回男人的浪子回头,反变成一种纵容,使男人更恃着你的深情恣意伤害。爹虽然爱娘,永远都不会离开娘,但他却一直没有断了让娘为他伤心。范程那一次告诉我,我出事之前,娘去了一趟梅溪,那是爹和娘最初相识相爱的地方。回来时娘抱着范程大哭,说爹又骗了她,答应了她不再犯错,居然和别的女子在有着她最美好记忆的地方缠绵。然后,娘听见了我隔空传来的惨叫声……”
  罗缜无语。作为女子,目睹自己所爱的男人与其他女子行鱼水之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奇痛与不堪?且,也许不止一次……
  “我想,娘那时救我时,同时也想彻底毁灭自己罢?因为唯有如此,她才能不再为爹伤心。”罗缜拭去睫上悬泪,“爹不怪我,而我们也无法怨爹,因为娘出事后,爹几近疯狂。那时的我们,更怕爹挺受不住,与娘一起离开。”
  罗缜摇头,仍是困惑啊。一个会花五百年的岁月去寻找妻子魂魄的男人,却难以持住肉体的忠诚,这算什么?“那么,你父亲对你母亲从未放弃的追寻,是因着负疚?还是爱情?”
  “爹是爱娘的,他爱极了娘!除了娘,他不会娶别的女人!”范颖垂睫泪落,“但,不管怎样,娘仍是因我遇此大劫,范程的话并不能使我好过。漫长岁月里,每每望着玉棺里的娘,我皆悔不当初。若没有遇见那个人,若没有我的执迷不悟,娘不会在里面沉睡,爹也不会伤心。”
  “伤心吗?”罗缜淡声,“谁比谁更伤心?”一份需要用形毁神灭来断却的伤心,几近的疯狂又如何比得?
  “爹只是生性多情。娘也说,当年嫁给爹时,已知爹注定让她伤心,可是,她还是嫁给了他。而且,她从未后悔过,她不恨爹,只是怨自己无法让爹收心。”
  明知注定伤心,还是嫁了?所以纵使真的伤心了,也无怨恨?罗缜自谓不是当事人,无法理解这份溺沉的深情。只是,如此一来,对范畴的那份钦佩与感动便尽作瓦解,化为乌有了。
  “你母亲不恨你父亲,怨的是自己,以致怨到宁愿形毁神灭。若当真如此……”莫怪范妻的魂魄范畴始终寻不到。她若是范妻,定是但求魂飞魄散,也不愿再回那具躯体内重受那份折磨了罢?“若你母亲永远不能醒来,你父亲会如何?”
  “娘永不醒来,爹便永远不会停止寻找和等待。”
  “是啊,对你们来说,岁月是永远的。可是,漫长无际的岁月验证了不渝深情,却也易使人有恃无恐,认为总有时间挽回一切,从头来过。” 罗缜嫣唇挑起一抹淡笑,“不过,你父亲未将你母亲的遇劫迁怒于你,倒也不失为父的风度。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称得上是一个好父亲。”
  “爹已经在为自己的行为恕罪了。这么多年,有无数女子想成为爹的妻子,爹始终不曾他顾。他始终相信,娘终会醒来。”
  “你父亲以前不也只将你母亲当成唯一的妻子吗?但仍挡不住他婚外寻花,不是吗?若以前家有美妻尚不能使他收心,这五百年岁月他也不可能为一具棺内的躯体守身如玉罢?”
  范颖丽颜微顿,举眸道:“恩公娘子,你很讨厌我爹吗?”
  讨厌?罗缜凝眉稍忖,旋即释笑,“你父亲对情感的深与浅,对与错,我无权置喙。所以,讨厌与喜欢,都谈不上,倒是我的相公,似是非常讨厌他呢。”
  “恩公讨厌我爹?为何?”
  “因为他让人讨厌!”有人大嗓高喊。
  “相公。”罗缜撇首,“丝缂完了?”
  之心气鼓鼓地立到范颖跟前,握拳嚷道:“叫你的爹离之心的娘子远点喔,不然之心会很生气喔!”
  难不成是呆子那份异于常人的敏察,使他知了范畴的处处留情,唯恐那人对他家娘子下手?真若如此,只能说,是这呆子想太多了。
  罗缜如黛秀眉微拢,“相公,不管是范颖,还是范颖的父亲,都是帮过我们的人,不可以如此失礼。”
  “不管不管!娘子只是之心的,不准别人抢之心的娘子!范范的父亲是之心最讨厌的人,之心不许他再来!”
  “好了。”眼见范颖面有尴尬,罗缜忙拉住他,“范颖,快点养好自己罢,别辜负了你母亲的爱女之情。相公,走了。”言罢,揪住兀自挥嚷不休的呆子,到僻静无人处施行家教去了。
    
  第二十六章 桃花袭君
  “你走啦,之心讨厌你!”之心红着一张美脸,对一个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宫髻桃衫的明艳少女大叱。
  “之心。”桃衣少女抿着如花唇瓣,好不委屈,“不要讨厌珍珠,珍珠喜欢你……”
  不说“喜欢”还好,话一出口反将之心激得如一只猴儿般蹿起,“你不准喜欢之心!你喜欢之心,娘子就不喜欢之心,之心讨厌你!”
  “你讨厌珍珠?”少女娇嫩脸儿霎时雪白,乌黑大眼内闪出晶亮珠儿,“之心,你不是说珍珠是你的朋友吗?你怎么会讨厌珍珠嘛……”
  “你不是之心的朋友!朋友不会要嫁给之心。你为什么要嫁之心?之心已经有娘子了,你嫁给之心,娘子就会不要之心,之心要娘子不要你!”
  晶亮的珠儿化成水,淌出眸眶,湿了少女嫩颊,“可是,可是国君哥哥说只有嫁给之心,珍珠才能和之心永远在一起。珍珠想和之心玩,珍珠想和之心说话,珍珠没有让之心的娘子不要之心,你不要不要珍珠啦。”
  “不行不行!”之心跺脚,“你一来,娘子就走。娘子不见之心,之心就见不着娘子,见不着娘子之心就很讨厌你!”
  这接二连三的“讨厌”,无疑是珍珠公主从未经受过的嫌弃,“哇”然一声,泪泻成瀑,“之心……哇……不要讨厌珍珠……珍珠喜欢之心……哇……”
  “你,你不要哭啦……”惹哭了小佳人,之心有些无措,“之心也不是很讨厌你……可是,可是你一来娘子就走,之心……之心还是很讨厌你啦!”
  “哇——”小佳人哭势更甚,泪涕满襟,“之心讨厌珍珠……哇……珍珠让之心讨厌……哇……”
  这哭声招来的,有公主的随行嬷嬷,还有罗缜。
  嬷嬷一路小跑,嘴里厉声尖叱:“公主,公主您怎么了?谁敢欺负公主,老奴这就传侍卫将他给拿了!”
  罗缜美眸睬去,“嬷嬷,谁敢欺负公主呢?您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来发难不迟。”
  “你——”
  嬷嬷没想到一个商妇敢如此奚落她堂堂公主嬷嬷,面色一变甫欲发作,罗缜已一迳向公主和颜柔语:“珍珠公主,为什么哭呢?谁欺负你,告诉姐姐。”
  “呜呜呜……”珍珠哭声不止,抬起汪汪泪眼,望着这用一对温柔瞳眸注视自己,又用好听声嗓对自己说话的女人,“……你是谁?珍珠不认识你……呜呜呜……”
  罗缜嫣然,“我是之心的娘子,国后在懿旨里让你叫我姐姐。”
  两个时辰前,国后懿旨将公主送到了良府,上曰“良府少夫人贤德淑懿,品貌双全,公主年幼,责请教点”云云,就算掀开了公主与她家相公培养感情的序幕。她在随行嬷嬷锐眼的盯视下,识趣地对呆子说了一句“国后将你要娶的小娘子送来了,你陪人家玩乐去罢”之后,踅身就走,埋进书房整理荒废许久的账册。呆子要跟,被她连哄带吓轰开。小公主那时眼内只有之心一人,自是未发现她的存在。
  “……你就是之心的娘子?”公主抽噎着,“……之心讨厌珍珠……你不要让之心讨厌珍珠,好不好?”
  “什么?”随行嬷嬷尖嗓拔高,“良之心你好大胆!你敢讨厌公主,老奴这就禀告国后,让你良家……”
  罗缜不理会这位狗仗人势惯了的嬷嬷,迎着公主斑驳小脸冁然绽颜,“珍珠,之心不讨厌你,珍珠如此可爱,之心怎会讨厌你呢?”
  “真,真的?”珍珠打个哭嗝,拿袖拭了把泪,问。
  哎,明明是个孩子嘛。罗缜心臆一软,取帕揩去她脸上涕泪,“没有人会讨厌可爱的人儿,之心不乖,我替你骂他好不好?”
  泪涟涟的小公主当即摇头,“不要骂之心……”
  “不骂之心,娘子,之心乖啦,之心乖……”
  罗缜不睬这个尽替她招惹麻烦的呆子,依然哄慰哭得好不可怜的公主:“莫哭了,之心不疼珍珠,姐姐疼珍珠,姐姐煮甜甜的汤圆给珍珠吃,好不好?”
  据玉韶说,这位小公主最爱甜食。正巧,她虽对佳肴谈不上精通,却独能煮一手好汤圆,看这孩子当真令人心疼,就喂她吃上一回。
  “娘子娘子,之心要吃,之心要吃甜甜的汤圆,娘子还没有煮给之心吃,不能煮给别人吃啦!”
  罗缜对一旁跳脚吱哇的大狗视而不见,双目温柔凝视小公主,“想不想吃汤圆?”
  珍珠的小脑袋点了又点,“想吃,想吃!”
  “娘子,之心想吃!”
  罗缜揽住珍珠薄薄肩头,“走罢,随姐姐来……”
  “良少夫人!”随行嬷嬷冷苛着脸,挡在面前,“你最好不要想在公主身上动什么脑筋。即使您再聪明,也聪明不过在宫里见多了主子们玩心机耍心眼的老奴,您别以为老奴不知道您在转什么心思……”
  “您知道什么?”罗缜秀靥略沉,目芒一冷,“我记得国后的懿旨里,说由我将公主当成亲妹子对待,没有错罢?您若怕我在公主的汤圆里动什么手脚,您这位忠心护主的奴才不妨为公主试膳。若是想拦着我疼爱公主,让公主吃不上她最爱的汤圆……”
  “不要!张嬷嬷你走啦,珍珠要吃汤圆,你不要凶姐姐啦!”
  “公主……”
  “九哥哥说珍珠是主子,你是珍珠的奴才,你要听珍珠的。你不听珍珠的,珍珠就告诉九哥哥!”珍珠俨然不满有人让她享不到口福,嘟嘴大叫,并附之大跳,“你闪开啦,珍珠要吃甜甜的汤圆!”
  “你不能吃,之心要吃,娘子不给她吃,给之心吃!”有人叫得比她更为大声,跳得更加高。
  瞥到公主小嘴撇撇,泫然欲泣,罗缜抬手一敲呆子额头,“你乖乖去缂完那匹丝,才会有吃的。”
  之心俨然不满娘子厚此薄彼,不服道:“她不缂丝,为什么可以吃?”
  学会顶嘴了?“臭呆子,因公主比你可爱,”
  “她哪里比之心可爱?娘子,之心最可爱!”
  珍珠嚅嚅动唇,“之心,和珍珠一起吃好不好?一起吃也很甜喔,好不好?”
  “不好!”娘子对珍珠比对之心好,之心好生气,之心不高兴!之心很不高兴!“你离开我娘子最好,娘子你不要搂着她!”
  这……算什么?
  “你走开,你不要缠着娘子!”
  “姐姐喜欢珍珠,珍珠不离开姐姐!”
  “娘子才不喜欢你,娘子只喜欢之心!”
  “之心说谎,姐姐喜欢珍珠,姐姐给珍珠汤圆吃!甜甜的汤圆!”
  “……甜甜的汤圆之心也吃了!”
  这……罗缜啼笑皆非。
  自那一碗汤圆过后,小公主竟似移情别恋,黏缠的目标变成了她。连晚上睡觉,小公主都要拗着与她同床,尽管在之心的力阻下,多难如愿。但前日,罗缜被小公主缠得实在无法,便当了她一回抱枕。由此,珍珠彻底成了之心的仇人。
  与公主的一夜共眠,将之心由一只温顺讨喜的大狗,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小狼。每日一见珍珠,别无二话,美眸狠狠盯着,“你讨厌!”
  公主起先还柔柔顺顺任他指叱,后来被之心叱得急了,也会小小反嘴。于是,罗缜的耳根便少了清静。饶是罗缜在面对账册时从来都是心静如水,也被这聒噪给扰出了波澜。
  “相公,丝缂完了?”
  “……没有!”
  “那你还不去?”
  “她缠着娘子,之心不去!”
  “公主又不是男子,你计较什么?”
  “不管不管,娘子只能喜欢之心!”
  珍珠公主火上浇油,扑上来抱住罗缜,“姐姐,你疼珍珠,珍珠喜欢你!”
  这小公主哦。罗缜方要宽言安慰,之心忽上前,以前所未有的力道一把扯开珍珠,“你滚开!”
  “相公?”罗缜大惊。珍珠被呆子搡出,她始料未及,已不及救,“相公救她!”
  之心亦意外,忙呼唤无所不在的“朋友”,“风哥哥快救!”
  “姐姐,老远就听着热闹,你和姐夫吵架了?”
  还好,恰巧有人行至门前,扶住了公主小小躯体。
  罗缜一喜,“绮儿!”
  “姐姐,我与玉无树,彻底断了。”
  罗缜微愕。
  罗绮俏丽眉眼内伤楚深浓。她远避千里,到最能倾诉心事的姐姐面前,为的就是释放胸臆苦意。是以,她不必再假装没事。
  “晋王的那个宠姬,前些日子病逝了。”
  病逝?范颖的纸身?不奇怪,真身都险些丧命,纸身自然也该逝了……但这和绮儿与二皇子的情路中断有何关联?
  “晋王宠姬病逝,晋王痛彻肺腑,几不欲生。而同时失魂落魄的,还有玉无树。”罗绮贝齿咬住下唇,欲使那痛来抵心际之痛,“那位宠姬活着时,玉无树已是极欣赏,死了,也赚尽了他的伤心。看他如此,我便问他是不是爱上了那女子。他在那当下,对我吐露了之前一再避而不谈的心底之音。他说,若在我之前遇上范颖,或者当真就会爱上,但心里先有了我,范颖便只是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罗缜莞尔:男人们还真是贪心,有了知心爱人,还要红颜知己。
  “是啊,红颜知己。”罗绮讥讽一笑,“我听了这话,掉头便走。他追来……”
  ……
  “你在发什么脾气?”
  “我不应该发脾气吗?”
  “就因为我对范颖的挚友之情?”
  “挚友之情?当真是很真挚的友情……”
  “绮儿,如此尖刻的口吻不适合你!”
  “怎么样才适合我,泱泱大度的怀柔之风?视而不见的包容之度?其实,你在晋王府第一次见到范颖,便有爱意了罢?只是,你对我有诺在前,她又是你王叔的爱妾,你将情愫强给按捺了下来是不是?”
  “绮儿,那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生命就那样没了,难道你只记得这些拈风吃醋的事是不是?纵是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死去了也不该无动于衷罢?”
  ……
  罗缜叹一口气,“你先前在良宅见过范颖,知她本人在此,晋王府那一个只不过是障眼术的结果而已。但玉无树并不晓得。在一个人的生命逝去时,你毫无怜念是因你知道死的并不是一个生命。他发怒,是因为他并不知道你所知道的。而你发怒,也并不源于他的不知道。”呼,好绕嘴。但这一团纠缠,岂不是更绕?“你生气起怒,是因为……”
  “他对范颖动了心。”
  对,这才是问题关键。绮儿的脾性在她们姐妹三人中最是温柔,但也最是执拗,对某些事的坚持,说是极端亦不为过。“你和他,已说好了要断?他也任你断了?”
  “那次吵过后,我们便再没有见面。”罗绮将头闷进姐姐怀里,呜咽道,“我来这里,只是不想让爹娘操心,只想好好哭一场,便忘了这个人……”
  罗缜拍拍小丫头肩头,“哭罢。哭过了,再想下一步的去路。”
  不管是人是妖,都要面对情的煎熬吗?凡尘的人需担心色衰宠驰,需担心更美的花儿分夺爱人的眼与心。而范颖的母亲,有着永远不会褪色的青春美貌,仍难逃伤心。她呢?与相公相爱笃深,却波坎不断……
  “姐姐,你在哪里?你出来陪珍珠,姐姐!姐姐!”
  透过绮窗,望见院内那个蹿跳的娇小影子,罗绮一怔,“她是谁?”
  罗缜苦笑,“那是我需度过的又一坎。”
  “良少夫人!”
  罗缜向老天送去一个喟叹,嫣然回首,“有何事吩咐?”
  来者,珍珠公主的随行嬷嬷,凌然逼上,“良少夫人,你对公主所施的心机,本嬷嬷已尽禀给了国后!”
  ……那又如何?罗缜秀眉微挑。
  随行嬷嬷皱纹纵横的老脸甚是得意,“良之心是公主指定的驸马,你在公主身上下功夫,不外乎是想公主听了你话改了主意,你以为你这些花样能骗得过谁?连本嬷嬷都瞒不过,莫说国后。国后已放了话,你若再敢蛊惑公主,就立马下旨为公主与驸马完婚!”
  这还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罗缜颔首肃颜道:“好,我这就去求见国后,将嬷嬷的话禀给国后。国后真若想早日为公主晚婚,良家也好早作准备。”
  “你……”随行嬷嬷一怔。
  “而我唯一的条件,便是要您这位公主的随行嬷嬷离开良家。您说,国后会不会应我呢?”
  “……你妄想!”随行嬷嬷怒道,“老奴是国后派在公主身边保护公主的,国后岂会遂了你这个商人女子的心意,你……”
  “放肆!”罗缜秀颜一沉,“国后对我礼贤有加,公主尚称我一声‘姐姐’,你这个奴才竟敢对本夫人轻慢如此,是想如何?保护公主的有九王爷派来的高手侍卫,何时轮得到你?信不信本夫人这就将你驱出良府?”
  随行嬷嬷面皮抽搐,虽张开了嘴,却叱不出声。这女子眉目冷峻,她毫不怀疑她非虚张声势。
  罗缜懒得再与她浪费心思,踅步撇首,一迳离开。先前受国后施压,虽有惊无险地化解,仍不免在心底存了三分怨气。后来又因着范颖母亲,不免怅然若失。及至适才,对绮儿的情伤又使她心疼心焦。种种情绪交织,正好那嬷嬷撞上来,不免就将郁气全撒到了她身,算她求仁得仁好了。
  但罗缜忽略了一事。
  那嬷嬷是自世间最黑暗的境地滚爬出来的,受了她原以为可以轻易压制的商女反击,心头积怨可想而知。但不知一个奴才,会怎样予以回报?
  良宅内,罗绮与范颖遇上时,风度无可挑剔,点过头后,便想擦身而过。范颖却叫住了她。
  “罗三小姐,不想与范颖谈一谈吗?”
  罗绮淡然回首,“为何要谈?”
  “为无树皇子。”
  “好。”罗绮不想假装自己未受任何影响,自与玉无树不欢而散,她夜夜的以泪洗面不是假的,时时的剜心之痛也不是假的。范颖不是始作俑者,但她存在于他们之间是事实。谈,于她和玉无树关系不会有任何帮助,但谈开了,使她对范颖不存心结亦非坏事。
  两位美丽女子各怀心事,纤步步进亭内。小纫端来了茶水果点,退至一角静候。
  亭内的双姝,沉寂多时,终是范颖先开口:“无树皇子很爱罗三小姐。”
  罗绮一笑,未语。玉无树自然是爱她的,纵算仅仅是一个皇子对民女的逢场作戏,这场戏的开锣他也未免耗去了太多气力,演着演着,怕也当了真。只是,她太贪心,想独占这个男人心底对女子的全部感情,不管是心爱之人,还是红颜知己。若这个男人在心底一角尚为另一个女子留席,她会忍不住拿自己所占的大部江山去嫉妒那小小角落的风景。水至清则无鱼,自己生性如此,怕是连自己也无可奈何的罢。
  “早在范颖仅是晋王‘好友’时,便在晋王府的家宴里认识了无树皇子。无树皇子对范颖,只是欣赏,就像对一样玲珑剔透的玉器,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请相信范颖,我最恨薄幸男子。若无树皇子是个见异思迁的浅薄之人,最不会为他说话的,是我。”
  “我相信你,但不相信他。”范颖眼内的坦荡,祛除了罗绮心内对这位绝色佳人的最后一丝芥蒂,“你的一个虚影尚能迷惑一干男人,只能说你太美丽,使他们情不由己。”
  范颖面起急色,“无树皇子对你,绝对是真心。他和我说话时,话题也多是你。他谈起你时的眸光,可以使任何人相信他对你的深爱不移。我见过最彻底的背叛和最浅薄的负情,对男人早已失去信心,但我绝不愿罗三小姐因为一时之气失去上天为你安排的良缘。无树皇子,绝对值得罗三小姐交付芳心。”
  “再说罢。”罗绮移开双眸,不愿再多谈。若自己也有一个欣赏倾慕的“蓝颜知己”,玉无树能否能容忍?他若能,她或许也可一试。
  “罗三小姐……”哎,难道,如斯的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因她的无心介入,便要错开情路?
  “范姑娘。”罗绮观她怔忡脸色,道,“这桩事,请你莫理好么?”
  “嗯?”
  “我知道你本性善良,你不想因自己而使我与玉无树形同陌路,但,我还是请你莫介入此事。若玉无树因为你的劝说来寻我,我和他今生便再无可能。”
  罗绮的决然,令范颖更发唏嘘。幸得罗绮出口,若不然,弄巧成拙,岂不更误良缘?“罗三小姐,你对无树皇子,当真就此放弃了?你们历经了那么多事情,难道不觉得可惜?”
  历经了那么多事情?他对这位红颜知己,当真是倾彻肺腑呢。
  “我和玉无树,本来就有着重重波折。因这段感情,我受了之前从未受过的委屈,唯一励我坚持的,只有他的爱情。”罗绮俏目中透出凛意,“若连这份爱情也不再纯粹,我的坚持又有何意义?”
  “姐姐,你弄错了罢?”罗绮望着粘在罗缜身上的小公主,只觉得好笑,“她爱的不是姐夫是你罢?”
  罗缜并未觉得轻松。
  小公主太粘她,依那位国后一厢情愿的脾气,说不定因此仍会将公主许配给之心。只是,小公主委实招人怜爱,她着实无法伤害……难哦。“珍珠,到旁边坐着,不然之心来了……”
  “之心?”现听见“之心”这两字,珍珠公主小鹿般的眼内便满是惊恐,纤小身子更是蜷成一团向罗缜怀里钻去,“……之心在哪里哦?”
  在房内闷头缂丝呢。因她罚他。
  对于险失手伤着珍珠,那呆子也有些悔愧,是以才乖乖领罚。“珍珠放心,他不敢再打你。”
  公主鼓起小嘴,“之心好凶哦。姐姐,之心这么凶,你不怕吗?”
  罗缜愁哦:如此纯洁无辜一个人儿,硬了不忍,软了不是……
  “少夫人!”娉儿忽行色匆匆奔来,“有位公子爷来了,与范姑娘正吵得热闹!”
  罗缜秀眉一挑,慧黠眼仁溜转,揽住珍珠肩头,“珍珠,你六哥哥来看你了,要不要去见他?”
  “六哥哥来啦?珍珠要去,珍珠要去!走啦姐姐!”
  如此看来,小公主的存在,并非全无益处,至少那个烦人的六王爷,就易于打发多了。
  “你一定要嫁本王!”
  “我为何要嫁你?”范颖无力反问。
  这男人真是够了。她身体见好,心情不错,才请娉儿端了些茶点欲在亭里度过一个悠闲午后,这男人便冲了来,横眉直眼地要她嫁他,是她病,还是他病?
  “你为何不嫁本王?!”
  “我为何要嫁你?!”
  杭念雁听她闲闲事不关己的语气,气不打一处来,“你爱本王不是吗?”
  “扑——”范颖一口茶全然喷出,溅到了这男人脸上。
  “你——”杭念雁黑了脸色,执袖拭面,“你这个女人,能不能持重一点?”
  范颖黛眉蹙拢,眼波横睨,“我就是如此野性难收,不知持重为何物。所以,六王爷的厚爱,本姑娘无法领受。还有呢,六王爷对自己的欣赏,也请适可而止。”
  “你是说你不爱本王?”
  “我哪里给了王爷错觉,使王爷认为我爱你?”
  “你若不爱我,当年为何……委身于我?”
  范颖轻嗤,“我记得你也说过,畜生不知人间廉耻,但要发了情,便会人尽可夫,哪有什么贞节可言……”
  “……我不记得!”
  “哈,王爷对前世的记忆的选择倒是条理分明。那你记得什么?与我夜夜贪欢,鱼水交融?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你这女人,说话好不知羞耻……”
  “你忘了吗?”范颖支颐石案之上,媚生眸内,“我是畜生,本来便不知羞耻。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因为与我贪欢,结果科考失利,一再骂我误你,全忘了我曾如何劝你读书,促你上进。现在想来,人有时比畜生更加不知羞耻喔。”
  “你……”她的话令他七窍冒烟,她的神态却令他更是五内俱焚,“不许你摆弄这副姿态!如此轻佻,成何体统?”
  “你管我……”
  “六六,你这样不行喔。你这样,范颖是不会嫁你啦。”
  呃?杭念雁瞪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头,“这关你何事?”
  之心得意地扬颈憨声:“当初娘子嫁之心,就是之心求来的。要想娶漂亮的娘子,不能像你这样哦。”
  “……你,当真知道?”
  “哼,之心当然知道,不然之心怎么会有漂亮的娘子!”
  发生了什么事?
  当罗缜领着珍珠到来时,看到范颖百无聊赖的捧颊,目之所归,是距此丈外的树荫下两个并肩坐于青石上的男子。罗缜也望去,其中一个,眼熟的不得了,正是每晚睡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但他同另一人以如此友好的姿态并坐,这便由不得她不讶异了。
  “本王才不会这样!”窃窃私语多时,杭念雁忽而立起,“堂堂男儿,岂能做如此有失男子骨气的事?本王不像你……”
  之心闪着纯黑双眸,好无辜地道:“你若不跟之心学,就娶不到漂亮娘子喔。六六你不想娶娘子吗?”
  “本王……”杭念雁面上一僵,“本王可用其它办法!”
  “可是你的办法范颖不应啊。”
  “……本王还有其它办法!”
  “喔。”之心也不在意自己的求妻方式被人鄙弃,好心建议,“那六六要快哦,等范颖伤好了,突然不见了,你追不到了喔。你没有风哥哥帮忙,追不到范颖啦。”
  “这……”杭念雁眉角又一阵抽搐,“……你再说一遍罢。”
  “什么啊?”之心眨巴着大眼不解。
  “把你刚才的办法再说一遍……”
  “六六想娶范颖哦?”
  “……咳……是!”
  “那就不能太吵喔……”
  “嘘,小些声……”
  两人声音放低,旁观者又是难闻底细。
  罗缜虚心向范颖求教,“请问,他们在做什么?”
  “恩公在向六王爷传授追妻之道。”
  “……我听到之心称六王爷为‘六六’?”
  “恩公娘子没有听错。”
  “而六王爷也没有反对这个‘爱称’?”
  “恩公娘子没有看错。”
  “可以告诉我,在我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范颖懒懒地长叹一声,“恩公娘子看到的,便是已经发生的。”
  “六哥哥!”挂在罗缜臂上的小黏糕珍珠雀儿般飞出,“六哥哥你来看珍珠是不是?”
  杭念雁回过头,瞥见了自己的妹子,还有不远处的罗缜。让这个自己每一见便周身莫名不适的女子睹着自己有几分狼狈的情形,杭念雁面上不免讪讪。他扶住了珍爱的幼妹,“珍珠,过得好不好?”
  珍珠高仰着小脑袋瓜,一脸灿烂,“姐姐疼珍珠,珍珠很好!”
  “姐姐?”杭念雁眉峰高攒,“姐姐是谁?”
  “就是姐姐喔……”珍珠的乌纯眸仁忽然瞥着之心,娇嚷,“六哥哥,之心欺负珍珠!快帮珍珠打他!”
  “嗯?”杭念雁瞄瞄小妹义愤举指之向,“他欺负你?”
  “嗯嗯,六哥哥替珍珠出气喔,他欺负珍珠!”
  “怎么可能?”杭念雁屈指在小妹额心一弹,“小孩子别乱说,说他好、非他不要的是你,现怎又说他欺负你?让他欺负人,比天上下红雨还难。”
  “六哥哥,是真的啦……”
  “好了小丫头,既然出了宫,就好好去玩!” 杭念雁打发小狗般拍了拍幼妹后脑,“良之心,本王请你到府外酒楼喝一杯如何?”
  “噫,喝酒?”之心眼瞳大亮。
  罗缜眉梢略动。
  “对,喝酒。”杭念雁极豪气地甩手,“去不去?”
  “……喝酒喔?”之心目光投向娘子,“喝酒喔?”
  罗缜欲笑又忍,还没待理会这呆子眼里的热切渴望,杭念雁已道:“男人们的事,问女人做什么?走,咱们男人去喝酒!”
  “喔,男人们去喝酒!”
  “恩公,这人曾经害过你,和他去喝酒,小心他再害你……”
  杭念雁狠瞪一眼这个总嫌对自己拆台太慢的女人,“男人们的事,女人少插嘴!”
  六王爷这一句话,霎时使之心豪情万丈,挥拳道:“对,男人们的事,女人少插嘴!”
  罗缜秀眉一挑。
  “走!”
  “走!”
  之心与人勾肩搭背行出了十几步远,始终未听见娘子声响,热情骤落,忐忑止步,小心回头,“娘子,之心去喝酒哦。”
  “男人们的事,女人少插嘴不是吗?”罗缜笑靥如花。
  之心噘起薄唇,“娘子……”
  臭呆子!罗缜迈步上前,素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去罢,酒多伤身,不许过量哦。”
  “喔,娘子!娘子好好。”
  杭念雁见人家夫妻之间如此甜蜜温馨,禁不住将眼芒转向某个在他看来没心没肺的女人。后者樱唇张阖,给了他无声两字——
  做梦!
  罗缜忘了一件事。她的确叮嘱了自家相公喝酒不许过量,她家相公也的确唯娘子之命是从。但对于从未喝过酒的之心,有何量可鉴?
  于是晚间返回时,酩酊大醉的之心,在范程扶持下又唱又叫,向着大树喊“之行“,对着矮桩叫“宝儿”,唯一没有认错的,是他家娘子。
  “娘子,我告诉你哦,酒不好喝呢,之心不喜欢!”
  被他的酒气熏得晕头转向,又被他两只长臂抱得喘息都难的罗缜,气道:“不喜欢还喝恁多?再让你喝一次酒,我便不是你娘子!”
  “娘子是之心的娘子,娘子只是之心的娘子!”之心叫得直达天听,“珍儿只是之心的!”
  “纨素,范程,将这呆子扔到床上去!”
  范程、纨素合力,将醉了的之心扔至榻上。范程为之心去靴,纨素则打来了水,让罗缜为醉者净脸。
  “娘子,你是之心的喔,你不是那个范畴的……”
  呃?罗缜只疑自己幻听,范程却陡然一顿。
  “相公,醉了便好好睡,少说胡话。”罗缜解了他发,拭过他面,柔声在他耳畔道。
  “喔。”之心扁扁嘴儿,闭眸安静下来。
  “小姐,姑爷头一回醉酒,不会吐得满床都是罢?”
  “我会看着,你们歇着去罢。”
  “是,奴婢明早给姑爷熬醒酒汤,您……”
  “范畴,珍儿现在是之心的娘子,你若敢抢,之心会打你,会狠狠打你喔!”之心翻个身,咕咕哝哝,又一句酒后之言冒出来。
  范程脸色丕变。
  罗缜秀眉拧紧,“相公,胡话越说越离谱了,快点睡。”
  “……可是,娘子只能是之心的,娘子只能要之心哦。”
  “我当然只要你。”
  “……范畴很讨厌,娘子不要理他喔。”
  罗缜浅吻在他额心,“在我心里,谁也比不过相公,睡罢。”
  她并未多思其他,仅仅以为这呆子或是见着面貌与他可一较高低的范畴,又感着此人对女子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是以才有危机感念。但一旁的范程却不作如此猜想。
  非常人者,自有非常角度。范程虽修为浅薄,但仍非凡人。他有所感,异能天赋的恩人,这番醉言绝非空穴来风。自己的父亲,与恩人娘子,必有着某种关联……
    
  第二十七章 受困别君
  “国师,您堂堂国师,沦落到今日田地,您甘心吗?”
  “你此话何意?”
  “国师,您可知害您至斯的是哪一个吗?”
  “你此来有何目的,直谈就好。”
  “良家的那个妇人,难道您就不恨?”
  “本国师是何等人?岂会同一介凡妇一般见识?”
  “国师您是得道高人,您胸怀宽广,慈悲为怀,实乃神体……”
  “巧言令色,油嘴滑舌,俗不可耐!”
  “是,是,是,老奴知错!国师您如此慈悲,不与凡夫俗子计较,但老奴替国师气不过呀。”
  “……你待如何?”
  “那凡妇太过嚣张,实在需教训。您将您旗下弟子借给老奴两三个,老奴自有办法为国师您出这口气!”
  “咄!本国师岂会与你这个俗庸妇人同流合污!”
  “是,是,是……”
  “但良家妇人生性狠毒,如斯卑劣,留其存世,必将为祸人间,为祸苍生。”
  “是啊是啊,国师您为着天下苍生,为着杭夏平安,为着降妖除魔,必然不会坐视那个凡妇逍遥天道惩罚之外……”
  “本国师不会将弟子借你,但本国师念你锄恶心切,可点拨你一二……”
  杭念雁与良之心竟成了好友,这在之前,绝对不可想象。罗缜对此,虽不乐见,倒也没有出力阻拦。
  “娘子,你要到铺子里去吗?”
  “是。你昨天缂丝到很晚,今日好好歇息……”
  “之心要与六六去喝酒喔。”
  这呆子是食髓知味了是不是?正为他梳发的罗缜轻捏了他耳朵一把,“再敢喝醉,我陪纨素去睡。”
  “不醉啦,之心不醉!”之心嘻开薄唇,回身抱住娘子纤腰,大头在娘子香馥软躯上蹭蹭磨磨,“娘子,六六是之心的朋友,朋友可以喝酒,男人可以喝酒哦。”
  罗缜当然知这呆子心思。之行爱之心,但他是之心的兄弟,对待之心时,更似一个大哥;范程敬之心,但之心是他的恩人,对待之心时,便多了几分恭谨。于是,杭念雁这个唯一一个拿之心当“朋友”的人,使之心极为欣喜。何况,这份交往,满足了之心心底渴盼——被人当作男人对待。
  正因罗缜太了解之心,所以,为他快乐,虽对杭念雁那个迂腐之厮甚不喜欢,也未阻止他们来往。
  “男人的确可以喝酒,但珍儿不喜欢醉酒的男人。”
  “那之心不喝醉,珍儿就喜欢罢?”
  这呆子,近日净纠缠这些问题,她何止喜欢他,是太爱他好不好?“我不喜欢你,还会喜欢谁?倒是你,你确定你那个六六朋友对你没有他心?”
  “他想娶范颖啦。他说娘子好难缠,之心能娶到娘子,他要向之心好好讨教,怎样才能娶着美丽娘子!”
  那厮……罗缜狠捏呆子耳垂,“你也认为你家娘子难缠?”
  “痛啦。”之心喊得委屈,表情却甚是喜乐,“娘子疼之心,就不难缠喔。”
  待给他梳完发,整完衣放人离去,罗缜方倏尔想到:臭呆子言外之意,她若不疼他,便当真难缠了?……这臭呆子!
  “小姐,奴婢去买素肉粥,您在此等着奴婢就好。”
  罗缜目送贴身丫头进了德来居,突感危机近身。挂在颈上的绣囊甫突突跳过,一阵类似佛家檀香的味道便包围过来。到此时,罗缜舌下欲喊无声,双手欲挣乏力,只能乖乖任着自己被两个妇人搀着,塞进候在近旁的马车。帘栊放下时,她见着了纨素欣欣然提着食盒雀跃奔出的身影。
  “小姐!”纨素不见了她,初始并未有多少惊惶,四顾喊着,与马车内一帘之隔的主子错身而过。
  与此同时,之心掷开酒杯,蓦然立起,“娘子出事了!风哥哥你怎不早说?”
  有“人”好不委屈,“他们之前的预谋并未发生在风中,我怎知道?”
  “找到娘子没有?”之心拉住返回的范程,问。
  天近晚晌,六王爷府、九王爷府以及良府派出的壮丁都已络绎回来,均告无果。范程用了不敢轻易卖弄的法术,亦是空手而回。
  “本王已在四城门安排了人,除非劫持者在本王布人之前已先出了城,不然翻遍城内,必能找到良少夫人。”九王爷杭天予道。
  玉韶忧皱小脸,“如今万苑城内人人皆知良府与皇族有着密切关联,他们还敢劫持缜姐姐,是财迷心窍还是丧心病狂?”
  杭天予蹙眉道:“良家有财举世皆知,但若单单为了勒索钱财,有了这等的阵仗,反弄巧成拙了。”
  “不错。”杭念雁插话,“勒索者知皇家介入,只怕在惧死之下,狗急跳墙,害到良少夫人性命。”
  “也未必是为钱财罢?”杭天予见妻子更形忧惧,忙出言开解,“良少夫人出身玉夏巨贾之家,自幼长在富阔之境,必然对绑架勒财者严加提防,亦必然有警伺之心。以良少夫人的机智,若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足以说明来者非一般绑匪。”
  他们谈话告罄,恍觉最该发话的人,始终未语。
  良之心垂首默然,罗绮凝眉深思。
  “良公子,缜姐姐不见了,你……”
  “罗三小姐,对于令姐的失踪,你怎么看?”
  罗绮波澜不惊地道:“不管是何目的,来者绝非一般的绑匪。自我幼时遭过绑架,爹爹除了给我们找了懂武功的贴身丫鬟,我们三人亦商对了应急之策,如急丢钗环为记,扔绢帕为号等。姐姐遇事最是冷静,除非是没有任何机会,否则她不会束手就擒。”
  她话讫,一直在角落里咽泣的纨素溃然大哭,“……三小姐,是奴婢没有用,奴婢没有护住小姐……”
  “现在不是说此事的时候。”罗绮俏脸平淡,“你在姐姐身边待了恁久,也该明白,姐姐最不喜遇事先失方寸的人。”
  纨素当即吞下滂沱恸哭,呛咳不止。范程立她之侧,手抚其肩,无声安慰。
  范颖无暇分顾弟弟注定没有结果的动心动念,美眸注向良之心,“恩公,风神亦追寻不到,可对?”
  之心甫与每“人”挨次谈毕,美脸上并非诸人皆以为的崩溃哭意,而是她家娘子叮咛过的不笑不语时的庄肃安宁。“风伯伯说,这个人很了解之心,为了对付之心,特别用了一些法子隔开了风,娘子在的地方,没有风。”
  “而这个人,对恩公娘子身上由我施过法的避邪绣囊亦很了解。我的绣囊,可退杀、抢、暗伤、毒侵等所有的不轨邪行。但我是妖,由我施过法的东西,最畏佛与道。显然,掳恩公娘子的此人,熟知这点。而且,我用了一些透视之法,亦找不处恩公娘子藏身之处。说明恩公娘子所在的周围,被人以正法布了防控。请问几位,恩公娘子何时得罪过如斯一尊神佛呢?”
  范颖话音稍落,她欲言之意已呼之欲出。
  “不可能!”杭念雁摇首,断然道,“国师怎么也是得道高僧,怎会行这等事?”
  “你若觉得不可能,怎我还没有点明是谁,你便想到了?”范颖面含愠讥,“贵国师得道,依靠骨质,得恃天资,但他的心始是凡庸,甚至随着他的地位提升,心胸越发狭隘难以容人。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容不得良公子?生怕这杭夏出了第二个神人取他而代之?”
  “可是,纵若如此,他也不可能做掳人的事。纵算不是曾护持杭夏的国师,一个活过一百八十年岁的凡人,这历经了近二百载沧海桑田的心胸,也不会斤斤计较……”
  “我比他活得还久,心胸依然狭隘,是因我非人乃妖吗?”
  “你……”
  “国师的确不可能亲做这等事,但若有旁人乐意捉刀,怕国师也会坐观其成。”杭天予沉吟,“到如今,不妨找个理由到国师目前所在的家寺探访一番……”
  “不行!”之心豁立,断然道,“你不要去找没有头发的老头,之心去找去恶爷爷!”
  范颖援声:“恩公说得对。若当真是国师所为,王爷此去反会打草惊蛇,说不定便会让他狗急跳墙。”
  杭念雁紧皱双眉,“你对国师的措辞能否……”
  “都何时了,你还计较这些!”范颖啐声娇叱,转尔又道,“到今时,的确只有去恶道长能与那个国师一较高下,速去无仙观请去恶道长方是正理。”
  “去恶爷爷不在无仙观,之心正请风爷爷找他。”之心从未有过褶皱的眉间聚拢出小小山峰,“之心会救娘子,你们不要乱,耽误了之心救娘子!”
  众人交说纷纭时,罗缜亦从昏睡中醒来。
  醒来时,面对四处黑暗、眼前孤灯的情形罗缜并不感惊诧,只是,灯下那张老脸,当真把她吓了一跳,“随行嬷嬷?”
  随行嬷嬷扯着松弛纵横的面皮挤出森冷一笑,“良少夫人,没想到罢?”
  是啊,没有想到。这个人,宫内摸爬滚打几十年,见多了这世上的残忍与黑暗,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成了精的奴才。罗缜须承认,是自己低估了这位皇宫里培育出来的老奴,方有今日之劫。
  如是忖着,罗缜试了试手脚,还好,并未遭缚。
  “老奴不会绑你的,老奴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凌辱。”随行嬷嬷推近油灯,使自己能不错过这女子脸上的毫微变化,“你晓得吗?你那天的盛气凌人,委实使老奴不高兴。老奴事前想了不知多少办法,就为怎么样能回报良少夫人。突然间,就想到宫里很多主子是如何疯掉的。良少夫人那样的聪明,可猜出来了?”
  罗缜摇首,“请指教。”
  随行嬷嬷落座,状似聊兴颇浓,“宫里的主子犯了大错,最坏的惩罚不是赐死,而是幽禁在密不透风的密室内。长年的不见天日,长年的无人问津,长年的一人独处密室,最后,皆是疯乱而死。良少夫人的将来,便要永远在这间地窖里度过……您认为如何?”
  罗缜挑眉,放目向四围一瞄,颔首,“的确是够坏的惩罚。”
  仅是这样?不过,随行嬷嬷也不着急,她敢说,不出十日,这妇人此时的从容必将无存,届时再来欣赏不迟。“良少夫人放心待着,到用膳时间,那门上的挡板会自外打开,有人为您送来。只是,这吃喝拉撒要在一室之内,未免委屈锦衣玉食的良少夫人了。良少夫人也不必担心良公子,老奴会侍候好公主,也会好好侍奉良公子,会看着他们夫妻恩爱,白首到老。将来得了麟儿爱女,老奴还会前来向良少夫人报喜。前提是,良少夫人能撑到那个时候。”
  老奴才!罗缜强抑心头飙怒,“罗缜谢嬷嬷不杀之恩。”
  “一月后,希望良少夫人还能如此干净漂亮,老奴告辞了。”随行嬷嬷行了个宫礼,颇有几分宫人仪态地退步而去,在一足迈上通往那唯一出口的石阶时,幽暗中回过首来,“忘了告诉良少夫人,在旁边的桌子上,有木制的刀,竹削的签,您在以后受不住寂寞煎熬要寻短见时,这些东西会有小小的帮助,但也只能是小小的帮助。宫里的主子们用了它们,死不得活不得,好生的遭罪呢。还有,这墙上全贴了棉布,是怕您想不开了以头撞墙,花容月貌撞得血肉模糊,不是可惜吗?”
  “嬷嬷想得真是周到。”
  “好说,侍候宫里的主子多了,难免就长了心眼。良少夫人,老奴这回是真的告辞了。”
  因门的开阖透进的一线光亮稍纵即逝,罗缜高举油灯,将所处境地一寸寸摸清。当真是徒有四壁呢,无窗无牖,密丝合缝。四壁之上,亦果然贴了软棉作护。室内潮湿幽霉,一桌一榻,桌上当真放着竹签木刀,榻上铺设倒不寒酸。看来,随行嬷嬷很想她活得长久些,连带受的折磨也长久些。
  只是,这人怎就如此误打正着,找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囚她?风都不透,更莫说什么花草虫兽。相公哦,你可找得到你家娘子?
  “姐。”范程忽然跃出,闪身挡在深思缓行的范颖之前。
  范颖劈手打在他脑门,“臭小子,想吓死我!”
  向来不会乖乖认欺的范程难得没有任何反驳,“姐,你想不想救恩人娘子?”
  “废话!”
  “其实除了去恶道长,还有人足可堪破那个肥头国师所设的障界。”
  “谁?”范颖蹙眉,“你适才在房内怎不说?”
  “爹。”
  “嗯?”范颖眼眸一亮,“对哦,我怎么会忘了爹。可是……”细蹙黛眉,“爹他四海为家,我们想找并不容易罢?如今我重伤未愈,也无法以灵珠相唤……”
  “我以身上灵珠召唤,爹定然能很快赶到。”
  “你?你的修为能驾驭得了?”这个弟弟,自幼贪睡懒惰,最不愿食露吸月的修道清苦。幼时靠着爹和娘炼成的丹延续生命,之后若非娘横了心逼他,到现在,还是一只无用的笨狐狸呢。
  “你不要小瞧本少爷好不好?大不了用过之后,我对月吸养一月。”
  范颖倒是怔了,多疑本性显露,“纵算了为了救你一命的恩公,你也少有如此大方的时候,你对恩公娘子该不会……”面浮促狭,妙目斜睨,别有一番深意,“人家可是神仙眷侣,你莫动其它心思哦,何况你还有一个纨素丫头。”
  “……你想哪里去了!”范程瞪一眼这个刁狯姐姐,“我先前有一句话也许没有说错。”
  “什么话?”
  “良少夫人……前世,或许当真是只狐狸。”
  呃?
  “什么意思?”
  “……没什么。”范程记起父亲有关母亲魂魄的严嘱,明白自己不该向姐姐透露太多,“时下最紧要的,是先将爹请来,救了恩人娘子再说。”
  范颖直觉这臭小子有事瞒她,但时下委实不是深究的时候,“爹要请,去恶道长也要请,两不耽误。”
  “这……”算了,也许是判断有误。若自己的猜测属实,以爹的高深修为,怎会在见了恩人娘子后毫无所觉?……而且,真若事实如他所想,又能如何?
  范颖瞥着臭小子眉间褶皱,“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唤爹?”
  “我突然想到,也许不告诉爹,是上策。”
  范颖美眸倏眯,“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怎一时疏忽,忘了这姐姐有多难缠?“……你多想了!”
  多想?鬼才信!“与爹有关?与恩公有关?与恩公娘子有关?”
  范颖每发一问,一对慧黠美眸便盯向前一分,试图从这敢在自己面前耍弄玄虚的臭小子脸上,察出一些异样。
  范程一把推开这张在别人看来国色天香在他看来只有狡诡多诈的脸,嗤道:“你怎如此多事?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到底要不要救恩人娘子?”
  臭小子,欲盖弥彰。“你这样急,便是当真有事。”范颖颦起柳眉,沉吟道,“我想不透,恩公娘子会与爹有什么关联?”
  “她是……”
  “她是什么?”此语,发自突然而至的第三人。
  “她是——”范程愕然转首,“爹?”
  那道挡板的开阖幅度,掌握得恰到好处,出不了一丝风息。如此谨小慎微,如此无懈可击,使罗缜怀疑,那个对手,当真只是随行嬷嬷?
  清醒过来,接受了随行嬷嬷的那通训诫后,第一日,罗缜并未迫着自己寻思开脱之计。睡过一日一夜,尝过几口盛在木碗里的冷凉饭菜,罗缜便整日披被坐于榻上,静然无声。
  她的无声无息,使门外的看守者不免有几分着慌,以为室内人休克或是窒亡了。按捺了大半天,忍不住打开挡板向内瞭望。但土榻所在的方位,正未在挡板视线所及之处,自是难知端倪。上面人早有吩咐,室内人诡计多端,切忌与其涉谈。是以探看后,遂拉阖了挡板暂作不理。
  但,时间又过一夜。翌晨,里内依然听不到一丝动静,送去的早膳亦无人承接,看守者便不免有几分心惶。毕竟,他们受命于人,被囚之人是何样身份一概不晓,拿捏不准若出了差错,谁知有无罪过。经了一番商议,分出了一人前去报信。
  良宅内,随行嬷嬷终于如愿亦步亦趋地跟行着小公主。一路只见诸人神情不宁,她声色不动中,自是暗喜在心:恁多厉害人物,尽在自己掌捏之下,岂不爽快?
  但,当宅外的暗差,送达了囚处来报囚者可能已窒死的消息时,她心内的喜悦当即一顿:对那妇人的惩处才刚刚开始,怎可能就此没了乐趣?
  “公主,老奴有些事需向您告假,老奴让几个丫头好好侍候您……”
  珍珠小脸上泪水涟涟,“姐姐为什么不见了?张嬷嬷你知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
  “这老奴哪里知道。公主您也保重玉体,莫为了不相干的人太伤心。您出了差错,国后可是要拿奴才们发落的……”
  “珍珠不管,珍珠要姐姐!之心不在,姐姐也不在,珍珠要姐姐!你快去找姐姐!”
  “公主,老奴能去哪里找?您别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难为最疼您的张嬷嬷啊……”
  “珍珠要姐姐,珍珠要姐姐的甜甜汤圆,珍珠不管!不管!你把姐姐给珍珠找来,你快去找!”纵是单纯痴智,依然是位身尊位高的公主,且公主的兄嫂只怕小妹身边的奴才欺负主子纯善,平日教得最多的,是如何使唤恐吓奴才,“你不去替珍珠找姐姐,珍珠去告诉九哥哥你欺负珍珠!”
  张嬷嬷被公主逼得急了,“公主,您别犯傻了,那个女人对您存心不良!她不在了,良公子才能成为您的驸马,您找她回来做什么?”
  这话,飘散气中,随风而走。
  正领着纨素在娘子失踪处寻找蛛丝马迹的之心陡地一僵,“纨素,风伯伯说,娘子的失踪兴许与珍珠的嬷嬷有关。”
  纨素乌眸倏睁,“姑爷您当真听见了?当真是那个老贱奴做的?”
  之心紧握双拳,“风伯伯听见了她的话,又说她的眼里有对娘子的杀气!”
  “奴婢这就去剥了那个老贱奴的皮!”
  “不行啦!”之心张臂拦住气势咄咄的纨素,“你不能剥她的皮!”
  “姑爷,小姐都不见了,您还善良慈悲……”
  “你要让她领着找到娘子,再剥她的皮喔!”
  “……”
  “姐夫,我打听到了!”罗绮与丫头纫儿匆匆从街头折返回来,“街角那个豆腐李说在那日恍惚看见一个像姐姐的人被拉进了一辆乌篷马车,向东街驰了去!我们再去沿路打听……”
  “纨素你去剥皮,之心和绮儿去打听喔!”
  “是,姑爷!”纨素好是激动:小姐不见了,姑爷却似一下长大了,也算不幸中的幸事。
  身在囚室的罗缜,并不能断定自己的办法是否能够奏效。
  无声诈死,若守门者进内探看,她便设法利用门开关的时机制出风来。若守门者跑去向随行嬷嬷送信,外面无处不在的风必然不会漏闻。无论如何,有风,她与相公便能心语相应。自然,守门者不闻不问亦有可能,那也只得改弦易辙,另觅他法。
  “里面……有响声吗?”
  “……没有……信送到了?”
  “送到了……”
  耳闻门外隐隐绰绰的声音,罗缜稍松了一口气,虽没有十成的把握,至少有了一线机会。接下来,怕是需要几分运气了。
  似乎有人拉开了挡板,确认当真无法窥得室内情形时,嘱道:“嬷嬷让我来查看里面的人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这门不要开大了,容让我进去就好……小心小心,嬷嬷说千万不能开大了!”
  “为啥?怕人跑了?有咱们看着,又有这高门深锁的,她一个女人能跑得掉?”
  “嬷嬷吩咐的,嬷嬷说国师一再交代……”
  ……国师?好一个得道高僧哦。
  “又关国师啥事?这女人到底是啥来头?”
  “算了,你们两个跟我进来罢!人若死了,赶紧抬出去埋了,万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罗缜披被倚向身后绵软墙面,垂首屏声。
  “这……人到底死了没有?怎这副姿势?你,去看看!”
  听见脚步声近,罗缜浅张密睫,窥有指探到自己鼻下,另有两人在土榻之前。她倏尔将披被一甩,蒙到近处人头上,从另一角跳下土榻,向石梯奔去。
  “……上当了!抓住这女人!”
  罗缜纤足踏上石阶,口内大喊:“之心,救我!”适才被拉开的那扇挡板没有关阖,已经有风进来,有风,便能找着相公。
  “臭娘们,敢骗老子,抓到咱们非给她个教训!”
  终究是一日未进食,罗缜体虚力短,才踏上三阶,追兵已赶到。有一只手自后薅住了她散在肩上的长发……
     
  第二十八章 脱困逢君  
  玉夏国女子最重头发,捉发之辱仅次失贞。罗缜处尊养优,何时有人敢动她一根青丝?自是心头怒起时,扬手拔下髻间金簪,回手刺下!
  “啊——”揪发者手上剧痛,惨叫中,另一掌当即掴来,“臭婊子!”
  罗缜举簪相抵。女儿家的力道自是娇弱难禁,腕上受了一撞当即肿胀,而簪也将对方手心刺破。顾不得腕上疼痛,她拔足向上,“之心!之心救我!”
  “珍儿!”像是为响应她的呼救,厚重的铁门訇然大开,有人长身背光而立。
  “相公!”罗缜霎时狂喜,张手向来者奔去。
  追袭者自然不会罢休,随后追打过来,在其手指将沾到罗缜衣衫之际,一股剧风卷起,连同身后两人,一并掷出。
  而与此同时,罗缜却拼了全力推开抱住她的男子,惊瞠美眸,“你……你……”
  “娘子!”
  罗缜转首,方见着自己的相公,“……之心!”
  之心御风而至,正看到娘子站在那个男人近前,“你滚开,离开之心的娘子!”
  以风之速,之心置身那人与自家娘子之间。后者面沉如水,衣翩如蝶旋至罗缜另边,探手欲握。
  罗缜微蹙柳眉,推了他的掌,“范居士,请自重。”
  之心将娘子拢进臂内,赤颜大叫,“娘子是之心的,你走开!”
  范畴双目唯凝注罗缜一人,“我夜宿月老庙避雨,遇见了月老,才知道你竟喝了孟婆汤再世为人……为什么?我们曾说过的,你忘了?”
  罗缜愣愣回望着这男子眼底的恸伤,飞眨明眸,不明所以。
  “娘子不要看他,看之心!”之心扳过娘子秀靥,将整张脸俯贴上,“之心好想娘子喔。”
  “相公。”罗缜含泪嫣然。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之心会来救她。如今得以靠在他怀里,她方真正晓得,这个怀抱竟会让自己如此温暖熨帖。“珍儿也想你。”
  “娘子还是只要之心是不是?”
  “臭呆子,珍儿从来都是只要之心。”
  “娘子不骗之心哦。”
  “珍儿何时骗过你?”
  “那娘子捏之心耳朵好不好?”
  罗缜扑哧失笑,“傻瓜,捏你耳朵便是不骗你了?”
  “珍儿捏之心的耳朵,就是好爱好爱之心,之心就好欢喜好欢喜。”
  “臭呆子!这样够不够?”
  “痛喔……娘子再捏!痛喔……娘子再捏!”
  这两人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全忘了在旁之人。而睹这一幕的范畴,说是痛彻心扉亦不为过。眼前女子,聪慧清雅,狡黠强悍,与婉约楚楚、柔情如水的妻子完全不同,但她的体内,竟然驻着妻子已以一碗孟婆汤忘却一切的灵魂!他不知是该将这个女子视成抢了妻子灵魂的外人,还是要违心承认妻子当真已舍他转世?
  “别让他们跑了!嬷嬷说过,实在不行,去请国师的弟子帮忙!”被范畴击昏躺在地窖内半晌的看守者醒来,跌撞踬颠滚爬出来,叱嚣大嚷,“快去报告国师!”
  “什么国师?什么嬷嬷?”小院的大门被人由外踹开,负手踱来的是面沉冷寒的九王爷杭天予,“将这院里的奴才全部带回本王王府,本王将严刑拷问!”
  “姐夫这次,真让我刮目相看呢。”
  待罗缜洗浴换衣完毕,罗绮边帮姐姐梳理云鬓,边喜滋滋道:“姐姐出了事,姐夫竟是出奇的冷静,就如一个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姐姐的苦心没有白费。”
  “还不是那个样子。”罗缜虽不以为然,眉梢眼角却尽漾温柔,“要他长大,难。”
  “哎呀姐姐,姐夫在你跟前,定然是永远长不大啦,因你太疼姐夫了嘛。”罗绮挑弄着桌上钗环,“用哪只钗?”
  “木钗。木钗是之心给买的。每次戴上,那呆子便很高兴。”
  姐姐面上的幸福甜蜜之色,令罗绮突有几分落寞,强颜笑道:“以前,我没有排斥姐夫,是因为绮儿相信罗家大小姐的智慧和眼光,相信姐姐的选择必有你的道理。现在,绮儿似乎明白姐姐为何会选姐夫了。如此专注无移的情感,如此至诚至真的本性,要人不喜欢都难。”
  罗缜没有漏察小妹的惆怅,“与范颖把话说开了,你和玉无树之间还是没有进展?”
  “过去了的事,不说也罢。”显然,罗绮不欲多谈,“不如来说说范颖的父亲。”
  “……他?”罗缜秀眉稍蹙,“说他做什么?”
  “姐姐不觉这个人看你的眼光太奇怪了吗?姐夫对他亦多防备,盯他的眼神像是防着窃贼般。还有,适才你进院内,姐夫本来要跟着,范颖的父亲把姐夫叫住了。他给绮儿的感觉,竟是他似乎不乐姐夫与姐姐亲密相处。”
  罗缜螓首截然摇否,道:“你多虑了,我与这个人毫无关系,他能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顶多,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范家对之心念念不忘的救命恩情,可以抵了。”
  “不止如此啊姐姐……”
  “好了。”罗缜不想过多讨论无关之人,“快帮姐姐装扮好,我要去九王府,将得道半仙的国师与狗仗人势的嬷嬷如何勾结探个明白。话又说回来,此事若非是九王爷来得不早不晚,恰好听见那几个看守者的叫嚣,欲从铁齿钢牙的张嬷嬷嘴里问出明细,并非易事呢。那可是个经历过宫内酷刑的奴才。”
  “这事,您又要谢姐夫了。”罗绮将珠花别入姐姐云鬓,小脸上眉飞色舞,“姐夫先前便知道姐姐的失踪与那个恶奴有关,在听见姐姐的呼救时,他便急不可待去救姐姐。我想那恶奴毕竟是宫里的人,又是公主的随行嬷嬷,须有一个足以制衡的人物亲临方可使恶奴没有任何矢口之机。于是,我跟姐夫商量,兵分两路,我去请玉韶公主的夫君九王爷。但绮儿的脚程定然慢啊,只见姐夫对着空中说了几句话,下一刻绮儿便立在九王府门口了。若不然,九王爷怎会去得如此及时?姐夫啊,是个无价之宝,姐姐要看好喔。”
  “小丫头,今天你夸之心夸得太多,我会怀疑你对他别有居心哦。”罗缜盈盈玉立,纤指在小妹颊上一拧,“别看你是妹子,若敢觊觎姐姐的之心,我仍然不会饶过你。任是谁。都不行。”
  “你把之心叫来有什么事?”盯着这个男人,之心纯黑眸内,溢满前所未有的戒备。
  范畴回首,淡问:“良公子,你看见范某的第一眼,便晓得了我与藏珍的过往是不是?”
  之心握拳扬颈,断声道:“珍儿是之心的娘子!”
  “我与藏珍有着千年的姻缘,曾相约千秋万代相守。藏珍为救颖儿,形神俱毁,魂飞魄散。我五百年来锲而不舍的,就是想把她的魂魄找回体内,使她重生。到最后却知她转世为人……”范畴摇首,眉间镌上痛楚,“藏珍是我的妻子……”
  “珍儿是之心的妻子,珍儿只是之心一个人的娘子!”
  范畴叹道:“良公子拥有上天赐予的异能,你看见范某,便看见了藏珍的前世。你应该亲眼看见过,我和珍儿曾有过多么美好的时光,她曾有多爱我……”
  “不美好!”之心净澈嗓儿拔得又高又亮,“那时,珍儿总是哭。你抱着别人在前面笑得高兴,珍儿就在不远处哭得伤心……珍儿曾跪着哭求月爷爷,下一辈子一定不要再遇上你!”
  范畴脸颜丕变,“你……”
  “后来,珍儿被火烧得好疼好惨,就从身体里钻了出来,飘啊飘,飘了好久。你追到东边,珍儿就避到西边,永远离你好远好远……有一天,鬼差哥哥去捉魂,本来捉的不是珍儿,但珍儿自愿跟他们去了,还向一个漂亮婆婆要汤喝,那时之心就在前面……珍儿喝了汤,成了小宝宝……”
  “……不,不会!”之心的逐字汇刃,逐句成锋,切割上范畴心版。所生剧疼,流经七经八络,传至四肢百骸,拧曲了一张美轮美奂的脸容。“藏珍不会躲我!我与藏珍千年相守所积下的情感,山海同鉴,日月可证。藏珍是那般多情温柔,她不会负我!”
  “你欺负珍儿,还不许珍儿欺负你,你讨厌!”之心跳脚大叫,“之心的珍儿不是那个珍儿,这个珍儿是之心的,只是之心的!之心也是珍儿一个人的,之心只要珍儿,不要别人!”
  “……我们千余载的岁月里,美好不计其数,你所见的,只有那些哭泣?我和珍儿的山盟海誓、甜美……”
  “你讨厌!”之心更怒,俊脸赤红,美眸暴睁,“之心不会让珍儿哭!一次都不会!珍儿哭,之心会好疼好疼!那个时候,珍儿常常哭,常常伤心,之心看见了,但之心不在那里,之心安慰不了珍儿,之心也好伤心!你让珍儿流泪,你不知道珍儿的伤心,你讨厌!”
  范畴又何尝不知爱妻的伤心?当年,挥霍着无边岁月,挥霍着娇妻浓情,因有恃而无恐。当妻子魂飞魄散后的灼残之躯出现在眼前,那时那景,便镌成了他永远的噩梦。久寻妻子不到的岁月里,他也曾在恍惚中,悟出她不愿为他所寻。只是,不愿信。直到偶遇月老,直到目睹妻子那时的毅然决然……
  
“国师说良家妇人是个妖妇,为了苍生,让老奴用佛家迷香迷晕了她,然后囚到密室……”张嬷嬷脸面贴在地上,万分惶瑟。其皮肉因饱受了良家商妇那个丫头的拳脚,疼痛正紧。“老奴……老奴只是听命……”
  杭天予正中居座,淡问:“你的言下之意,是受国师唆使,才会诬陷良少夫人为妖,私设禁囚?”
  “那禁地不是老奴找的!”张嬷嬷仰首急辩,“是国师指示老奴,那地界之前即为国师在宫外的囚妖之地,四周布有降妖阵法……”
  “是吗?”杭天予声色不动,“怎据本王所查,那囚地并非国师所有。十日前,那里还是一户平民的居所,是你出高价买下的。”
  “……老奴说了谎,老奴该死!但那所民居,的确是国师指使老奴买下的,因国师认为那家的地窖方位处在至阳之位,最易克妖……”
  “那么,认为良少夫人是妖的,是你,还是国师?”
  “良少夫人她……”
  “难道到今时你还想说,良少夫人当真是妖?”
  “王爷……”
  “难道你认为你比本王聪明?你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为何竟能铁口直断良少夫人是妖?还有,本王的王妃与良少夫人青梅竹马,怎也没有发现?莫非张嬷嬷是仙非人?”
  “王爷圣明!”张嬷嬷看九王爷的意思,摆明是站在良家商妇那边。为保命,只得遂了九王爷的意,放过那个良家妇人。“良少夫人温良贤惠,四德兼备,是个难得的奇女子。但国师认为他今日的落魄,皆是良少夫人诡计所致,于是指派老奴对良少夫人行一番告警。按国师的原意,是要把良少夫人放在那地窖内不食不喝关足百日的,但老奴生怕出了人命,就背着国师给了良少夫人吃食,还将那间地窖布置得颇为舒适……”
  “你既有这份善心,为何还要替国师行事?”
  张嬷嬷哭丧着老脸,拉着泣声道:“老奴怕啊,国师找上老奴,老奴若不依国师吩咐行事,只怕也要被当成妖怪捉起来……”
  “大胆奴妇!”屏风后,陡传一声震喝,国师的宽阔身影大步迈出,气势凌人,“胆敢诬陷本国……贫僧,满嘴荒诞,当真愚顽不灵!”
  “国师?”张嬷嬷一瑟,随即想到此时不是他死便是她亡,性命攸关,不可轻忽,“国师,老奴说得有错吗?老奴的确是依您指示行事!您说良少夫人是个妖妇,恐怕会为祸人间,要老奴助您一臂之力。老奴的一切行动,皆是出于对杭夏的忠诚,还有对您的信奉,您……”
  国师目瞪欲裂,“你这奴妇,信口开河,可恶至极!”
  “国师,您可不能矢口否认啊。老奴替您担着不要紧,但您不能不念老奴的好……”
  “刁妇,好大的胆……贫僧不介意让那日情景重现!”
  “国师您……”
  杭天予肘放椅柄之上,单手支颊,冷眼旁观这一幕好戏。
  而与被公主请到府内赏花的国后同在隔间的罗缜,则甚觉好笑。
  人触着人生而有之的劣性时,不管修为何等高深,都会暴露无遗。这些人,生下时亦是赤子无瑕,但浸进了染缸,便被染出不一的杂色。所以,她的之心便尤显珍稀可贵。
  “……这……这太荒唐了!”国后听到那一声高过一声的互讦,气白了端庄的凤颜,柔荑击案,“来人,将那个老奴收进宫奴库,贬为最贱籍的粪奴!将国师交由国君亲自发落!”
  堂堂国师,公主嬷嬷,起那等的纷争,不可谓不是丑事。是以,国后虽处理得锐利果断,仍不免颜面无光。
  “良少夫人,本宫甚为抱歉。你所受的囚禁之苦,本宫定当补偿。就算本宫欠你一个人情,今后有需要之处,只管来找本宫。”
  “谢国后。” 罗缜想,若自己在此时提出解除公主与之心的婚约,不知国后的凤颜会如何变换。
  “对了,良少夫人,不知珍珠和之心相处得怎么样?这一对俊男美女……”
  看罢,来了。罗缜覆睫,淡哂不语。
  “……哦。”国后瞥见这女子如此淡然暗讥的神色,不由有几分讪然,“这些事不急,就让他们多相处些日子。本宫听说,珍珠很喜欢你,是不是?”
  “民妇与公主的确处得很愉快。公主天真乖巧,会惹人不自主的疼爱。”
  “这便好。”国后满意一笑,“……对了,良少夫人,本宫娘家有门亲戚是做丝绸生意的,近段时间,一直在寻找新的供货商。本宫听说良少夫人的娘家便是玉夏国最大的绸缎商,这桩生意交给你如何?”
  这才对嘛。她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既想对她示好,便要使她有利可图不是?“国后御赐罗家这个生财良机,罗家自是高兴。不过,既然是商家往来,便按商家的规矩走,须先让国后的贵亲验看罗家的货。验过了,再商谈不迟。”
  “你做事当真是妥帖。”国后对这女子的赏识更进一层,“良家乃皇商,你又如此喜爱公主,我们已不是外人。今后见本宫,你不必行平民的大礼,自称时也不必一再强调‘民妇’。本宫赐你一面腰牌,可随时进宫见本宫,本宫就拿你当成妹妹来疼。”
  “谢国后恩赏。”“妹妹”在此,虽不禁一触,但所能带来的,定然利益不小,罗缜笑纳了。
  既然是国后的疼爱,罗缜便不会浪费,回府第一事,即知会了绮儿,由她负责与国后贵戚洽商诸事。可是谁能想到,绮儿这一趟洽商,不仅赚回了钱财滚滚,也洽回了罗三小姐的一株桃花盛开。那自是后话,暂且搁下。
  “姐姐,姐姐!”珍珠小鹿般蹦跳扑来,后面几个宫女左支右挡的护囿。
  罗缜接稳了这只美丽的小鹿,“小公主,今天还好吗?”
  “没有姐姐,不好!”珍珠娇嗔着,小脑袋向罗缜怀里钻去。不想,被一只大手揪着后衣领提离了地面。
  “你离之心的娘子远点!”
  “啊呀啊呀……”珍珠穿着小靴的两只纤足悬空踢踏,小手张惶四张,“坏之心,快放珍珠下来!”
  “你离之心的娘子远远的,之心就会放开你!”
  “……之心你坏,珍珠讨厌你!”
  “之心也讨厌你!很讨厌你!”
  “良少夫人,这……”宫女们自然知道这位对公主毫不客气的男子是谁,不敢有任何逾矩,但主子被人这样毫无尊贵地提拉着,总不能视若无睹。
  “之心,将公主放下来。”
  “不放!”
  “不放?”罗缜美眸浅眯:这呆子是长了脾气还是胆子?“你说不放?”
  之心哀哀怨怨望着娘子,扁着红唇,“娘子疼珍珠,不疼之心,之心很不高兴!”
  “不高兴你便打算永远提着公主不放?”
  “娘子疼之心,之心就放!”
  这个相公啊,怎越来越让她……“放了公主罢。”
  “娘子疼之心?”
  “……是。”
  “娘子不疼珍珠?”
  “……是。”
  “喔!”之心大喜,将手中的小公主扔了,便来抱他的娘子,“珍儿好好,之心喜欢珍儿!”
  “……哇……好痛……”尽管被宫女们迅速搀起,但被之心掷得小臀着地的公主仍疼得大哭,泪流滂沱中,小嘴犹叨叨不绝,“……哇……之心坏,珍珠讨厌之心!哇……”
  罗缜见小公主哭得可怜,才想伸手,“珍珠……”
  “娘子,不要理她!”之心搂着娘子掉头就走,“走啦,之心刚缂完丝喔,珍儿去看看之心缂得好不好。之心缂了牡丹姐姐哦,很漂亮喔。”
  这呆子是在企图哄骗她吗?罗缜抿哂,贪看呆子努力想要将自己骗倒的模样,当真就把公主忘了,脚步甘愿被这呆子“骗”去。
  他们身后,撇开哭闹失落的小公主不说,几丛青竹之后,露出范程父子身影。
  “爹,您确定她当真是……”
  “是。”
  “……那如何是好呢?”范程锁眉成川,愁了,“恩人娘子竟然是……怎会如此?这如何是好?”
  “能如何?”范畴声线平缓,“该如何便如何。”
  “……您想如何?”范程迫声问。
  “我还在想。”
  “这事要不要告诉姐姐?”
  “暂且不要。”
  “爹不会伤害恩人罢?”
  “他是你的恩人,不是吗?”
  范程暗瞅父亲面色,其上无澜,难度喜怒,心底不由惴惴,却不知该如何界定心情所向:是该让娘的魂魄早一点回归躯体,还是劝爹忍耐等恩公娘子寿终正寝?
  “娘子,账册之心看完了。”
  “乖。”罗缜心思还在账面上的数字间打转,随口应他。
  “娘子,你喜欢之心是不是?”
  “是。”
  “最喜欢之心是不是?”
  “是。”
  “娘子只喜欢之心好不好?”
  “……好。”
  “那亲亲好不好?”
  “……好。”
  之心嘻开薄唇,凑上脑袋,在娘子香腮上啄了一口。
  罗缜腾出一手敷衍地拍拍他的头顶,眼光仍未从账面上的数字上移开。
  之心得亲了香泽,向浮在窗外的人影得意地鼓鼓颊,“娘子,再亲好不好?”
  “……好……嗯?”罗缜应过了,方意识到这呆子问了什么,仰首才要叱他,嘴儿却被他捉个正着。罗缜虽认为在书房甚是不宜,但想及自己才有惊无险度过一劫,之心粘她亦是正常,所以,准他亲个过瘾。
  “娘子……”
  罗缜掀起被呆子吮得艳色生春的朱唇,一笑莞尔,“臭呆子,亲都亲了,为什么还这么委屈地看着我?”
  “之心喜欢娘子。”
  “我知道啊。”这话没将她的耳朵磨出茧,怕也把呆子的嘴皮磨薄了好不好。
  “之心只喜欢娘子。”
  “我也知道啊。”这话,她也是百听不厌呢。
  “娘子也只喜欢之心,不管娘子以前喜欢谁,现在只喜欢之心!”
  以前喜欢谁……罗缜一挑秀眉,“绮儿吓你了?”
  她以为,是罗绮觉得她这位宝贝相公有待吓唬三两下以助茁壮成长,便将之前她与江北鸿的过往添描了几笔讲给了他听。于是,这呆子便自己吓唬起自己来。
  “绮儿没吓之心,但是之心怕哦。”
  “怕什么?”
  “怕娘子不要之心!”
  傻瓜。罗缜轻吻他长长眼睫一下,“你不听我的话去见姚依依的时候,我的确想过你再不听话,我便不要你。”
  “之心不喜欢依依,不喜欢别人,娘子也不喜欢别人,对不对?”
  “绮儿既然没有吓你,我哪有什么别人?臭相公净胡思乱想了是不是?”
  没有别人喔。之心大喜,“那娘子已经不喜欢范畴了是不是?”
  范畴?罗缜柳眉在心思翻动前已颦起,“怎么会说到他?”
  “娘子以前喜欢他啊……”
  罗缜眉颦得更紧,眸内浮上疑惑,更有愠意,“我何时喜欢过他?”
  “咦?娘子不知道哦。”之心俊脸上先是茫然,后突然大喜,“娘子真的不知道哦。”
  “我从没有喜欢过他,知道什么?”罗缜指狠狠点他额心,“我怎么可能放着这么专注痴情的相公不爱,去喜欢一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臭相公再敢怀疑我与他有什么纠葛,我不饶你哦。”
  “嘻……”之心得意地向窗外人撇撇唇,抱紧娘子再索香吻。
  而窗外人范畴,单掌猛地握拳击上窗棂。那砰然的大声惊了罗缜,“什么声音……”
  “娘子,不管啦,亲得好好……”
  “似乎是风吹倒了花盆,你去看看……”
  “不要看啦,之心让风哥哥扶起来就好,快来亲亲!”
  “臭呆子……”
    
  第二十九章 心属吾君
  范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忍得住,这个女人凭什么以他妻子的灵魂诉诸对他的“不喜欢”?
  “你想做什么?欲以法力强逼生魂?”他方有移动,有“人”挡他去路。
  范畴冷颜相凝,“纵算这样,又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
  “那是范某妻子的东西,旁人无权占据。”
  “你错了,那个生魂并不专属于你的妻子。在上一世,它属于你的妻子。转世后,便属于另一个人。你若因修炼得法拥有了无边阳寿就枉顾了轮回之道,强索他人生魂,便属杀生。杀生者罪在不赦,你想遭天谴魂飞魄散吗?”
  “若范某真要做,你以为你拦得住?”
  “未必罢,若我祖孙三人联手,结果未可知。而且,你若当真敢逆天而行以硬法索人魂魄,这个魂魄也不能注入你妻子体内,反会使阳寿未终的魂魄被禁枉死城,无法超生。”
  “阁下的语气,会使我误会阁下是主管生死的阎王。”
  “我虽非阎王,但这些事还能粗通一二。”
  之心蓦地仰首:风爷爷,他想做什么?
  “索你夫人的魂魄。”
  ……他想杀娘子?
  “对,便是杀。”
  他他他他讨厌!风爷爷,你必须保护娘子,不然之心会生气!会很生气!
  “那是自然,纵然不是为了你的夫人,这等恶行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范畴冷哼一声,飞身遁去。他的确想过硬取那女子魂魄,放回妻子体内。但是,他也明白她是妻子的转世,取了她的魂,便是取了她的命。从另一面来说,等同他亲手杀死了妻子……他做不到!但,总有其他办法……
  “姐姐,姐姐,救命,救命啦……”罗绮俏颜苦皱,纤足急掀,奔进内室,推开正偎着姐姐学绣的珍珠,将自己与珍珠差不多纤薄的娇小躯体塞进姐姐怀里,“姐姐,快救救绮儿,绮儿要死了!”
  是不是该恭喜绮儿桃花朵朵开呢?罗缜嫣唇抿出幸灾乐祸的笑靥,凉凉声道:“国后的表弟当真如此烦人?”
  “姐姐,你的表情告诉绮儿,你很不疼你的妹子哦。”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家的三妞魅力如斯,我能说什么呢?”
  国后给的商机,罗家女人自然会好好把握。翌日,罗绮赴商,不想,竟被前去接洽的国后远亲表弟晁宁“格外赏识”。若这位皇家亲戚是位仗势欺人的豪客倒也易于对付,使人无奈的是,此晁姓仁兄竟也算是个俊朗人物,除却求取青睐时有些微的咄咄逼势,待人接事亦算谦谦有礼,纵使罗缜有心请玉韶相助,也指摘不出这位贵公子的不是之处。
  “我一再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他却说我喜不喜欢是我的自由,尽管请便,同理可证,我也不能阻止他喜欢我。我请他别再随着我,他却说路在每个人脚下,我尽管走我的路,他也尽管走他的,之所以同行,是因为我们要走的路恰巧是一条路……这个人,令人好生无力,是不是?哎呀,你让开啦,姐姐是我的。”罗绮把又要粘来的珍珠公主拒开,一人独占姐姐怀抱,“姐姐快给绮儿想想办法,那样的人,该如何打发?”
  不好打发呢。“你当真讨厌晁公子到不得不打发的地步?”
  “谈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呐。”
  “不如,你换一种办法应对。你拿他当一个普通朋友对待,别去管他对你是恋慕还是欣赏。若做了朋友,以你的性子,你反更能拿捏尺寸。相信一位久求不下的美人乐意先以朋友之道相处,晁公子不会拒绝才对。不过,若你认为那个人做你的朋友都不够格,你已厌恶他到极点,姐姐我会想办法替你驱赶……”
  罗绮忖思良久,摇首,“扪心自问,他有才识有修养,若不是他的自说自话惹恼了我,做朋友还是可以啦。”
  “既如此,就试着做做朋友罢?”罗缜轻抚幼妹云鬓,“也省得你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反使自己烦恼。”
  罗绮思忖片刻,叹道:“哎,仔细想来,那个晁宁并不让人讨厌。只是我自己无心情事,才易怒易恼,迁责他人。就依姐姐罢,以朋友待之,先将生意谈下来,罗家的女儿不管到何时,都不能忘了无利不往的商家本旨。”
  罗缜笑言:“很好,我家的绮儿又回来了。”
  实则,为人姐者,她另有一番心机。
  绮儿与玉无树之间,如今算是处在了僵持状态。这样暧昧难清的情形,无利绮儿的未来。不管是断是续,是合是分,总要有个清楚明白的了结,绮儿才好布排未来人生。若那个晁宁的出现可使这滩死水活流,亦无不可。哪怕到最后仍不能使事情起变,至少让这位晁公子稍稍分散绮儿的心思也好,也免得小丫头一味沉浸情殇,瘦了俏美小脸,损了慧灵心肠,还要在人前佯装坚强。
  秋末冬初,百木凋零,良家的花园内,依然有珍稀菊种绽放,金灿灿好不喜人。之心裹着娘子缝制的锦缎长袍,与他的新朋友落座其中,相谈好是热闹。
  “六六,你来看,之心新缂的字哦。”
  “这当真是你缂的?”
  “对喔。”
  “因为你会缂这些,所以你家娘子喜欢上了你?”
  “之心不会缂时,娘子就喜欢之心,但之心会缂后,娘子更喜欢之心了。”之心晃头晃脑,恨不得生出一条尾巴来摇摇,以显摆一番自己的好心情。
  看人家如此春风得意,杭念雁心摇神动啊。良之心如此纯稚的一人,也把那样难缠的女人娶到了,怎自己就对付不了范颖那刁钻女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杭念雁吟出缂丝上的字,那美好情景于他却是无限渺茫,更觉懊丧,“良之心,你说范颖那女人到底在别扭什么啊?”
  “她在生你的气啊。”
  “可是,本王已经在百般讨好她了,她还想怎样?”
  之心摇头,“你这样不行哦,六六,你不能做一点点就烦了哦。你烧过范颖啊,范颖当然会很生气,你要拼命求拼命求才可以。你若不拼命求,范颖是不会嫁给你的啦。”
  “哎。”杭念雁愁眉苦脸挤坐至之心所坐的石凳上,“本王真是佩服你啊,你那个娘子那般不好对付,你都娶到了,而且还对你千般万般的好。本王无话可说。”
  “这事你已经说过了啦。”六六好笨,同样的话总是拣来说,难怪范颖不理他哦。
  “良之心,我问你一件事。”
  “说啊。”
  “难道你没有做过让你家娘子伤心的事?”
  “没有!”之心骄傲地仰颌,“之心没有做过让娘子伤心的事!”
  “怎么可能?她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
  “之心让娘子生过气哦,可是之心不会让娘子伤心……”之心言间抬脸,却见娉儿领着一道熟影走过,“六六,那个人之心有点讨厌哦!他曾站得离娘子好近哦……”
  那人,不止之心讨厌,六王爷更讨厌。那个人见了范颖后,先是惊怔,后是惊喜。
  来者,玉夏国二皇子玉无树是也。
  罗缜望着轩内因乍见范颖暂忘了初衷的玉家皇子,摇首浅喟:这桩纠缠是越来越纠结了呢。
  之心将下颌支在娘子瘦弱肩头,“娘子,你不要看他。你看他,之心生气喔。”
  怕你哦。“你的六六朋友呢?”
  “他在那边,正对着范颖运气。”
  顺着他的手指,罗缜瞄见了丁香树下径自“运气”郁悴的杭念雁。
  “娘子,六六明明很生气,为什么不冲上去,赶走那个人?”
  “因为他不是你啊。他认为自己的面子重要啊。”有几个人会像相公,只会依着自己心里的渴望行事?
  “那六六好可怜,不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好可怜。”
  “的确可怜。”但罗缜并不同情,至于玉无树,则只能静观其变了。
  范颖的姿色天下无双,迄今见过范颖无动于衷的,只有良家兄弟。若范颖的无心都能使玉无树心起他意,那便只能说,绮儿并非玉无树最对的那人,而玉无树也绝不是绮儿的一世良偶。若如此,便该早做绝断,早行各路。虽然对情窦初开的绮儿,定然会有伤害,但人生五味,谁能不尝?就让绮儿真正长大罢。
  “娘子,六六好可怜,之心去安慰他好不好?”
  罗缜斜瞥呆子,“又去喝酒?”
  “嘻。”之心咧嘴,“之心不会喝醉啦。若再醉了,娘子就不喜欢哦,之心不醉啦。”
  “你为何会那样喜欢他?”
  嗯?罗缜止步,看清眼前人后,微揖一礼,“范居士,我听令爱说,你已经离开良府了。”
  “我离开良府,只是想想清楚自己到底应该怎么走下一步。”范畴目色幽深,神情凝重,“你为何会喜欢良之心?”
  罗缜柳眉稍颦,“敢问范居士,您是以什么身份来诘询罗缜夫妻间的事?”
  “仅仅是一碗孟婆汤,便当真消去了你千余年的记忆?”
  “……什么意思?”
  “我曾向你说,我五百年来寻遍天下,亦寻不到爱妻魂魄。”范畴向前一步,罗缜下意识向后一退,其间递出的排拒令他面容一窒,“尽管这五百年来无声无息,但我始终相信我能与她重逢。我坚信,我终能找回珍儿。”
  “……珍儿?”
  “不错,吾妻藏珍。自与珍儿定情之夜,我便叫她‘珍儿’。”
  ……那又如何?且,在一个女子面前谈论他夫妻间的过往绯事,不觉唐突?
  范畴眼芒扫过她持疑的秀美娇靥,“初识珍儿时,珍儿还是一只不识愁滋味的小狐,镇日游戏在山林之间,无拘而快活。我带她拜月茹素,修道炼身,终有所成。我以为,我们当真可如誓言所说,永远恩爱相守。”
  一抹讥讽挂上罗缜眉际。虽如此,但于别人间的情感,她无意置喙是非。
  “颖儿为情所扰,终酿杀身之祸,珍儿为救她受火焚身。我赶到时,珍儿已身躯残破,我虽将自己的真气尽数贯于她体内,仍见他魂魄难承肉体之痛,离体而去。我夜奔千里,与骊山老怪大战三日,方赢回了那具可医死人活白骨的千年冰玉棺,使珍儿的娇躯复原,面容宛生。但魂魄仍不能归位。我释出与珍儿定情所用的百合檀香,当每有所感赶至一处时,反觉她离我更远。”
  他语间悲凉发自肺腑,而罗缜却一脸平淡,波澜不兴。她并没有兴趣窥人隐秘,更不明白这人何以将他夫妻间的情事讲与她听。只是,他话没说完,出于教养她也不能掉头掩耳而去。也许,她不该因范畴的“博爱”天性对他先持一份成见,受情所苦的范妻都已无怨无悔,她又何必多事。
  “风雨之夜,我偶遇月老,遂小酌夜话。我请月老助我找寻珍儿,方惊知,她竟已弃我转世。我自然不信,逼着酒醉的月老给我实证。于是,在月老的通天镜中,我睹到了珍儿随鬼差赴至阴间,喝下孟婆汤,且服收仙草,再世为人等情景。我眼睁睁望着她与人相恋,为妻为母,眼睁睁望着她为别的男子伤心惹泪,动心动情……我想不到,世上还有何事更能使人受万箭攒心之痛!”
  罗缜听得累了,遂到旁寻了个园内随处可见的藤编矮座,倚着座旁松干,聆听这位多情男儿对亡妻的真心倾告。
  她从容无波的仪止,却使范畴动怒,“听了这些,难道你心底就无半丝涟漪?你以为你端出如此置身事外的姿态,便可当真与我泾渭分明?”
  呃……
  罗缜秀眉一动,不然,她该如何反应?难道有谁规定了听故事者还要溶情其中,动容动性?“范居士,您与尊夫人的夫妻之情的确感人至深,罗缜亦多谢阁下畅所欲言。只是,罗缜自谓不是您的知己,也谈不上一见如故,您大可不必将这腔信任付予罗缜。”
  “你——”范畴要恼难恼,欲愠又抑。他是玄门中人,当然知道那碗孟婆汤的奇效,尤其,在通天镜里,他看到她喝得点滴不剩……“我从来没有向他人诉说心事的习惯,所以在第一次见你便向你说了一些前尘往事时曾大为困惑。若没有遇见月老,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明白那份陌生的熟悉从何而来。因为,你不但喝了忘却前尘的孟婆汤,还服了洗去仙骨的收仙草,使我无法感应到你气息所在,亦使我错过了你的人生……”
  “……范居士,有一点您须明白,罗缜是凡体俗胎,所有玄奇之事,均超出罗缜的理解范围。所以,您最好能说得清楚浅白些,莫绕弯子。”
  “清楚浅白是吗?”范畴终于失去了几千年岁月修持的冷静,愠道,“你是藏珍的转世!这样,可够清楚浅白了?”
  罗缜眨眸,秀睫飞动中惑疑流溢,良久,未出一声。
  “若不是你一时任性服了收仙草,我又怎可能找不到你?你纵算与我赌气,也不该做那等事!一碗孟婆汤,一根收仙草,让我们亘隔了五百年,你可满意了?”
  “……等等。”罗缜轻扬素手,娉婷举步,未语先笑,“范居士。”
  “嗯?”
  “我可以体谅您思念过度,幻觉幻言,此处既然没有第三人,我可以当自己没有听过。只是,请您别在我家相公面前擅发此语,我将很感谢您。”
  “你……”
  “罗缜还有商事待理,恕不奉陪。”罗缜端雅辞礼,踅身便走。
  “你站住!”盛愠布满范畴精致面相,“你明知我不是幻觉幻言,你明知我字字属实!若不然,良之心见了我,又怎会有那样的反应?你……”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他们说姐姐你往这边来了,珍珠找不到你!”石甬那端,跳来一个桃红宫衣的小人儿。见了罗缜,小人儿奔得更急,致使后面的宫女侍卫追得更是辛苦。
  罗缜从未如此欢迎过这位小公主的粘缠,笑盈盈迎去,“珍珠,又想吃汤圆了吗?”
  “汤圆哦……汤圆好甜,珍珠想吃,珍珠想吃!”珍珠笑靥似花绽放,忽而又一萎,“可是,之心……之心说,若他不在,姐姐单独给珍珠煮汤圆,他就会生气,他会对珍珠凶哦……”
  绮儿总说之心经她失踪一事后蓦然长大了,在她看来,那呆子的确是长了不少见识,这威胁人的伎俩都学会了。“不必管他,珍珠可爱,姐姐疼你。”
  “真的真的?姐姐快走,煮甜甜的汤圆,珍珠要吃,姐姐疼珍珠,珍珠不怕之心!”
  罗缜牵着叽叽呱呱的小公主一迳离身。
  珍儿,从我面前离开,你竟然会如此果决?范畴目间有恼有怨有苦有辛,更有森然坚定:我拼却全力,也要使你重归我怀中!
  怎么可能?……不可能!……对,绝不可能。
  罗缜煮完汤圆,依宫规验了膳,珍珠吃得自是酣畅。罗缜支颐旁坐,看似在闲赏小公主娇憨吃相,实则心海掀澜,惊波难平。
  前世?今生?前世为狐?转投为人?怎自己平淡的凡人人生自遇见一个不凡的相公后,便愈来愈诡异了……
  “姐姐,珍珠吃完甜甜汤圆了,珍珠还要。”
  罗缜嫣然,“我只煮了一碗,下一回再吃。”
  珍珠噘小嘴以示娇怨,“姐姐。”
  “甜食吃多了腻口,浅尝辄止才能食得个中美味喔。”罗缜屈指刮刮公主的圆润鼻头,“珍珠要做甜美乖巧的小公主……”
  “姐姐又在骗小孩子。幼时,你就这样连哄带骗,吓唬绮儿和二姐。”罗绮笑吟吟踱进房,指控不良姐姐恶行。珍珠但见,当即跃进罗缜怀内,两只大眼刺刺盯紧了她。
  罗绮抄起发梢扫了小公主那张圆乎乎小脸一记,“公主殿下,难道我还会同你争怀不成?姐姐我已经长大了,哪会同你一般见识。”
  “哼!”珍珠撇开小脑袋,颇不以为然。
  罗缜眸睨妹子面色,“你才回来?”
  罗绮颔首,自斟茶饮过一口,细吁口气道:“这晁宁倒不是个绣花枕头。我把姐姐嫁妆里的绸缎样品给他看了,他没有一点马虎,桩桩件件问得甚是细致,且显然是个行家。我说了一上午的话,口干舌燥哦。”
  “瞅你心情,似乎还不错?”
  罗绮对着防备森严的小公主做个鬼脸,“尚可啊,若晁宁不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商场对手,绮儿怕是没有这份心情了。”
  “既然如此欣赏,为何不给人家一个请喝一杯茶的机会呢?难不成是这位晁宁公子吝啬?”
  “这场商谈便在云来居,自然有茶。但初时无暇理会,待敲定一切细节,正好午时,原准备共用午膳。这时姐夫和六王爷上了楼。他们三个男人把酒言欢,我在旁自是不妥,便识趣回府了。”罗绮向姐姐探探小舌,“你妹子真是善体人意,聪慧伶俐呢。”
  哎,难得绮儿有这份好心情,她偏要不识趣了,“玉无树来了。”
  罗绮俏靥一凝,“……在哪里?”
  “在……”哎,二皇子,非罗缜不投桃报李,实在是,绮儿是我的妹妹,我不能让她领受委屈,“在敞轩。他进了府,丫头领她来见我,正好范颖在座……”剩下事,不言自明了罢?
  罗绮乌眸浮上浓霾,红唇之畔的笑纹亦变得僵冷,“我知道了。”
  罗缜牵起幼妹手儿,“绮儿,你和玉无树好好谈谈罢。不管你如何打算,话谈开了,才能不留遗憾啊。”
  “好。”罗绮颔点螓首,娇俏粉脸上,透出凛寒意,“罗家女儿最不怕的就是与人谈判,谈开了,也好另找买家,免误货期,两厢失利。”
  这……罗缜被这小丫头拧疼了心臆,“尽管受过伤,才会真正长大,但我多想你永远是俏丽可人、聪慧过人的绮儿,不必真正领受这份伤痛。”
      
  第三十章 心唯吾君
  “这么说,开始与我们高谈阔论的那个人是真正的你,及至后来,委身晋王叔的,便是你的替身了?”
  范颖端茶就口,丽颜上笑意浅浅,“知道坐在你面前的是个异类,二皇子就没有半丝惊诧吗?”
  “有一些罢。”玉无树道,“不过,如此一来,你出类拔萃的容貌便合情合理了。”
  “皮囊而已。相信长在皇家的二皇子,早已见惯世间绝色,最注重的早已不是这些了罢。二皇子喜欢罗三小姐,是因三小姐的容貌吗?”
  “……绮儿?”玉无树眉际倏紧,俊脸神色复杂难辨,“哎,她孩子气了一些,若有对你失礼之处,我在此替她致歉。”
  “二皇子替三小姐致歉,这说明在二皇子心中,仍把三小姐当成自己的人罢?”范颖粲然而笑,“希望二皇子能与三小姐早日缔结良缘……”
  砰——
  敞轩门口,一截枯萎了后被当成景致的树桩被人踢飞,直中门心,双扃亦因此咣当大开!“什么良缘?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竟敢与人谈什么良缘?!”
  “你……”范颖豁然立起,“迂腐不化的臭男人,你在骂谁?”
  “骂你!骂你这个放荡的臭女人,当着你男人的面,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你无耻!”杭念雁醉得脸红颈粗,身量歪斜,骂人的声却直冲霄汉。
  “臭男人,你有什么资格骂本姑娘?喝了酒向女人撒酒疯,无耻的是你!”
  “若不是你成心气我,我为何去喝闷酒?你这个臭女人,没心没肺的臭女人!”
  “六六,喝醉了酒骂女人很不好哦,之心喝醉了就不骂娘子。”有人勾上六王爷肩膀,酡颜醉颜,好心提醒。
  “呿!”诗书为食礼仪为饮的六王爷竟是不屑,“你家娘子拿你当宝贝,你当然舍不得骂!这女人若像你家娘子一样对我,我也把她当成宝贝来疼!可是,你看你看,这女人瞅我的时候,眼睛都带着刺,难道不该骂?”
  “不能骂哦。之心如果知道你要骂范颖,就不带你回来了。”
  “哼!”杭念雁皱眉甩臂,脚下一个趔趄险就摔倒,“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怎不去想你家娘子看你时是什么样的目光,柔得能把冰给融了。你看那个女人,好像总想咬本王一口,难道不该骂?”
  “不……”
  另一个一直在身后护着两人的男子无奈开口:“之心兄,六王兄醉了,还是扶他到贵府的客房歇息去罢,省得他做下后悔的事……”
  杭念雁人醉耳聪,听了这话自是很不高兴,“不后悔!本王做任何事都不后悔!本王这就做给你看!”言罢,突然甩了两人,疾步向十几步远的女人冲撞去。
  范颖推开起身相助的玉无树,不退反进,悠闲等着。她倒要看看,这男子想做什么?打她?踢她?哼,看她不把他身上的筋一根根抽了编筐……唔唔唔?
  “喔?”之心张大纯黑眸子,“原来六六你想亲亲的时候就会骂人哦。之心不会哦,之心想亲亲,娘子就让亲亲……”
  “你——”范颖推开这个臭男人,呸了几口这个男人灌进来的酒气,“你要死不成?敢非礼本姑娘!”
  六王爷理直气壮,“我的女人我当然要亲,你管我!”
  “谁是你的女人?你这个臭男人做梦!”
  杭念雁尚未回吼,之心已道:“六六,范颖很喜欢你亲哦,你再亲啦。”
  范颖粉面立时灼红,“恩公,谁喜欢他亲啊,你……”
  “你喜欢啦,不然你不会那样看六六。娘子每次这样看之心,就是喜欢之心来亲,之心就会亲亲……啊呀,疼啦……”某人耳朵陡然被揪,俊美五官皱兮兮,清脆声腔惨兮兮,“娘子,之心疼啦。”
  “疼死你!”罗缜娇啐呆子,指下又加了三成力气,“又喝酒了是不是?满嘴胡言乱语,也不怕羞?”实则,她何尝不知这呆子就算不喝,也少不了这惊人之语,但总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掩饰羞窘。
  “嘿嘿,娘子你捏你捏,之心不疼喔。”之心不再管他的六六朋友是合是分,抱住自家娘子,“娘子,之心好困哦,回去好不好?”
  “方才还吵得热闹,惊得娉儿向我报信,怎就困了?”罗缜不理呆子的撒娇起腻,“六王爷,您想做一些事,最好找一个背人的地方。不管是醉了还是醒着,有些事实在不适合光天化日之下做。”
  “恩公娘子,您怎也随恩公胡闹起来!”范颖面赤如晚霞,蛮靴一顿,“臭男人,离本姑娘百尺之外!”拔足疾出轩外。
  “……你要本王离你百尺之外,本王偏要离你一尺之内!”杭念雁以酒佯疯,随后便追。
  “嘻,娘子,六六好好玩,是不是?”
  罗缜拍拍他酡红的脸,“他好不好玩不干你的事,回头找你慢慢算账。”
  “算账?之心会啦,娘子教过之心啦,嘻,之心好能干……”
  不再同他鸡同鸭讲,罗缜向另一位淡色黄纹缎袍的男子微揖,“晁公子,欢迎光临寒舍。”
  晁宁抱拳还礼,“良少夫人在万苑城里是芳名远播,今日得见,当真是好气度好做派,难怪罗三小姐小小年纪,便能有那等的真知灼见。”
  罗缜掀唇莞尔,“绮儿的真知灼见与我没有关系。罗家的人注定是商人,在娘腹里便会拨算盘织绣缂,晁公子若想了解绮儿,还请先了解罗家呢。”
  “多谢良少夫人指点……”
  “宁宁你喜欢的是绮儿,你去找绮儿!你不要同我家娘子说太多话!”之心拿大掌蒙住娘子粉面,“宁宁快走啦。”
  “相公,手拿开。”这呆子,如此草木皆兵,当真是被范畴吓坏了是不是?
  “不要,之心不准别人看娘子!也不准娘子看别人!”
  “之心兄,在下这就去拜会罗三小姐,请问罗三小姐现在何处?”
  “娘子,绮儿在哪里啊?”
  罗缜倚在相公盈满酒气的怀里,也不急着让他撤掌:若这样能让呆子安心,就随他。至于晁宁……
  “绮儿在前院书房,正在核算晁公子所订货单的价目。”
  晁宁称谢离去,罗缜耳边却响起质问之声:“姐姐,那个人是谁?他怎会认识绮儿?你们又为何助他?难道他不知道,绮儿已经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了吗?”
  二皇子声声咄人,罗缜岂又能不给成全?
  “那个人,是杭夏国国后的表弟,因他有意与罗家通商,才与绮儿相识。至于绮儿的婚约,据我所知,皇家并没有正式向罗家下聘,算不上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绮儿小姑独居,为人所欣赏进而有慕求之心有何不可?我们没有特意助晁公子,只是,晁公子人品家世俱佳,若能促成一段佳话,又何乐而不为?”
  罗缜拉下相公大掌,语音轻巧,神色谦和,对二皇子的几处诘问一一作答。罗家大小姐一贯的从容淡定,使二皇子的沉稳风度险尽失去。
  “姐姐,你明知我与绮儿已……”
  “你与绮儿并没有婚约。”罗缜波澜不起的递话。
  “我曾说过,非绮儿不娶!”
  “说过的话在说时掷地有声,却抵不住过后风吹无形。非绮儿不娶,并非非绮儿不爱。绮儿要的,应该不只是一段婚姻。”
  玉无树面色沉了下去,“我对绮儿的心,我自己最清楚。我能给绮儿的,绝对不止婚姻,尽管那婚姻是很多女子渴求却不得的!”
  “罗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每个女儿都如公主般养大,罗家没给过的委屈别人更不能给,包括皇家。”罗缜傲岸一笑,“很多女子渴求却不得的婚姻,罗家从来都不稀罕。”
  “……绮儿到底对你说过什么?”
  “绮儿说过的,即是二皇子做过的。”
  这罗家的女儿之所以在玉夏国盛名不辍,与这机敏口舌定然有关系罢?“我心底,爱的从来都是绮儿。不管罗大小姐你如何想本王,但是,请罗大小姐莫成为我与绮儿的阻力!”
  “罗缜只会成人之好,不会坏人姻缘。”罗缜牵着一直在旁对着玉无树瞪眼运气的之心径自掀步,走出十几步远,又悠然撇下一语,“前提是,若是姻缘的话。”
  “娘子。”
  “嗯。”
  “珍儿。”
  “嗯?”
  “娘子。”
  “……臭呆子,做什么?”
  “之心喜欢娘子,之心喜欢珍儿!”
  “你醉酒后的话,我不相信。”
  “娘子相信啦,相信啦!”之心跳脚大嚷,“之心不是那些讨厌鬼,娘子相信之心啦!”
  “讨厌鬼是谁?”还“那些”?
  “范畴是大号的讨厌鬼,那棵树是二号的讨厌鬼!”
  “玉无树怎招惹你了?”
  “娘子以前和他气之心……他讨厌。还有,以前那个晋王也好讨厌!之心讨厌所有和之心抢娘子的人,哼!”
  这呆子哦。罗缜抬指挠了挠他高扬的颈肤,“呆子,少管别人。你再喝得酒气薰天,我就把你扔去喂阿黑阿黄……”
  某呆子响声咯笑,“娘子疼之心,娘子不会!”
  “臭呆子!”罗缜笑叱,提了纤足,啄上相公溢满快乐的嘴角。
  之心喉里呜噜有声,揽紧娘子纤腰,将四唇密密切切粘合……
  “你看到了?”
  范畴冷眸未抬,“那又如何?”
  “人家小夫妻恩恩爱爱,她此世比上一世与你在一起时幸福万倍。你若真如你所说的深爱她,就不该破坏她眼前的快乐生活。”风神悠闲拈须,气定神闲道。
  范畴眼睫覆下眼内冷厉,“风神,你乃风神,而非月老,莫多事涉人姻缘。”
  “若是别人的,本尊自然是不会去理,但事关良之心,本尊便不得不理!”
  “我若此时出手,你真能护得住她?”范畴音容皆触寒生冰,“你说你有祖孙三人,难道范某没有父子三人?”
  风神亦不客气,“你父子三人当真能联手?范颖与罗缜情同姐妹,良之心对范程有活命之恩,你们狐族讲究的是有恩必报,不是恩将仇报罢?”
  “若他们确知那是他们母亲的转世,又何尝不可?”
  “啧。”风神摇首,嘬唇发嗤,“当年你妻子在阎王殿,阎王怜惜她千余载的修行不易,曾一再问她是否当真舍得。你妻子点头毫不犹豫。阎王还问,她生平最大的不幸是不是与你相识。你妻子答,她生平最大的不幸是爱上了你。她请求阎王,来世不要让她再与你相逢。”
  范畴痛阖双眸,“……好狠的珍儿!”
  风神失笑,“她狠?你不会忘记你是如何待她的罢?”
  “与她成婚之前,我便已告诉她,我虽不会为她停留,但她永远是我至爱之人……”
  “所以,她不恨你,只恨自己。所以,她认为自己的不幸不是认识你,而是爱上你。”风神丝毫不介意将话说得透彻明白,尽管那话肉麻得令他咋舌,“她既然喝了孟婆汤,还服了收仙草,便是想与上一世完全隔断,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而且,她救你女儿时,手里明明有避火珠,却弃之不用。你认为,这是为何?”
  “什么?!”范畴俊眸倏然暴启,完美脸上,愕异,震痛,阴惊,慑冷,交相替过。
  不,不!要他如何能信:她为了摆脱他,竟已是无所不用其极?哪怕让她最疼宠的女儿伤心一世,亦在所不惜?可是,她说过,她爱他,无论天崩地裂,无论海枯山摧,都要陪他伴他的啊……
  “你害了她前世,还想害她这世?尤其在她已得到幸福时?”风神悠悠吹完,攀上青松枝头,闭目憩去。
  珍儿,你以玉石俱焚之法,就为离我而去?范畴始终无法相信这已既定之实。“风神,若我查出你骗了范某,范某不介意和你一起玉石俱焚!”
  风神好心提供办法,“你与月老有交情,他的今古姻缘镜可照世间姻缘的过去未来。你们的族长也有法镜,你尽可一试。”
  “不劳费心!”范畴高叱,白衣化云,顿逝不见。
  风神晃着雪白脑袋,念念有语:“哎,想我老人家与日同辉,与月同寿,怎会受一个毛头小子半天的气?老人家受欺负啊……毛头丫头,你既然都听见了,还不出来?”
  匿伏多时的白衣人儿显了纤形,惨白着一张丽靥,抖颤着一副娇嗓,泪飞作雨,泣不成声,“……告诉我,不是真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范家人怎都喜欢自欺欺人?但风神不是善神,不会勉强自己安慰人心。
  “真的,千真万确,童叟无欺。”
  “……原来……”范颖掩面跪地,“我娘的魂魄从未归位……”
  “没有归位,是因她不想归位。且如今她已再世为人,活得很是快活,你何必让自己背负罪愆?”真是的,要他老人家充当点化人的菩萨,累哦。
  “再世为人?这样说,恩公娘子当真是……她是……”
  “她是。”
  上苍啊。范颖娇躯一震:如此事实,她该喜还是悲?
  “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一家人。你们见惯了人世无常,早该看透生死。怎时到今日,还纠缠于一段几百年前的往事?”风神摇头又摇头,慨叹又慨叹,仰卧青松树梢,睡去。
  范颖摇首:风神,你无情无欲,自可以轻描淡写。你可知,这世上多少生物不能如你这般潇洒……
  “颖儿,你……跪在地上做什么?”
  范颖举起泪眼婆娑,这男人是,是……是他!“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娘!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你这个从里到外从皮到骨都可恶到极点的臭男人!我恨你!”
  “……”这女人又哪里不对?
  “绮儿!”玉无树一手撩起袍角,拔腿登上假山之上的八角宽亭。亭内那个坐在佳人身畔的男子,碍极了他的眼。
  “无树。”罗绮仰眸望他一眼,“你暂且等着,我与晁公子的事这便谈完了。”
  等?“你……”
  “三小姐。”晁宁道,“罗家的丝缎自是无可挑剔,但绸的光泽似是逊色一些。记得上一次三小姐拿给晁某的,尚有一种在夜光中可发金光白日便隐透霞色的霞光缎,此次为何没有拿来?”
  “嗯,没有吗?”罗绮翻看那一叠绸缎小样,果然不见对方所指的样品,凝眉稍思,“许是我昨晚核算价目时忘在书房了。怎么,晁公子对霞光缎也有兴趣?”
  “每逢年终,宫内嫔妃为了各式庆典,均会大肆制订礼服,均由晁氏衣坊裁制缝合。以往均多以隐霓缎为材,但那日偶见霞光缎,其色泽材质,均胜隐霓一筹,晁某想拿来一试。”
  “若是裁制宫装,霞光缎只能算是中上选,罗家尚有一种烟罗缎,纵是用来裁做冬时的宫装,亦能飘逸灵美。普天之下,也只有罗家能织染,是我家二姐的独门绝技哦。若再加上姐姐独步天下的缂丝之术,那当真是美轮美奂,无可比拟。”
  “当真?这烟罗缎可否让晁某一睹为快?”
  “当年姐姐出嫁,二姐赶了两个日夜,织出缇、金、紫三色烟罗给姐姐做陪嫁。若晁公子想看,姐姐应该不会拒绝。”
  洽商中的两人,神采飞扬,眼眸明亮,显然投契非常。
  玉无树赫然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当真如同一棵树般被人无视。“绮儿,你的事何时能谈完?”
  罗绮讶然,“无树你还在?这……”她以为,以他脾性,早就转身而去了,“……抱歉,私事可否稍后再谈?”
  “好,‘我们’的私事稍后再谈。”玉无树将“我们”两字咬得分外清楚,漾柔一笑,“看你如此操累,我去为你订些可口的膳食补身。”言讫,掌心在罗绮俏颊上短短摩挲停留,抬步离身。
  晁宁目注罗绮脸上那稍纵即逝的怔忡,心底恍悟:此人必然是佳人心底的一方巨石,自己若想打开佳人心门进驻佳人心房,这方石须搬开。不过,这方石,应该是颗顽石哦。
  日阳东升,稍暖了初冬时节甚是冷爽的温度。良家内院里,之心正呱呱有声。
  “娘子,之心不吃肉!”
  “娘子,之心不吃饭!”
  “娘子,之心不吃菜!”
  正俯首挑绣的罗缜秀脸一板,“你再跳来跳去,我把你切了喂阿黑!”
  娘子娇嗔,某人自然乖乖,摸着两只元宝大耳,“娘子,之心乖之心乖,娘子疼啦。”
  “快点用膳,用完了膳来试衣服。”
  之心大喜,“娘子又给之心做衣服了?”
  “是啊,不给你这只大狗做,给谁做?”
  “嘻。”
  范颖驻足院门,院内廊下情形尽皆入眼,这以往令她艳羡令她赞叹的恩爱缠绵,此时却不知如何定位心情。恩公娘子,是……娘?原来,千年玉棺维持的只是娘的躯体,而娘的魂魄已毫无眷恋地离去……
  “范颖,你在那里做什么啊?”之心觉察到了外人的介入,抬起纯黑美眸脆声问。
  罗缜秀靥轻仰,双目与范颖复杂的眼芒遭遇,犹自一笑,“范颖是被六王爷追得太紧了,还是受不了二皇子的欣赏,跑这边清静来了?”
  这笑语嫣然,清雅秀美,虽不同娘的绝色倾城,但那份温存,自从她第一眼见着,便觉亲近。“……恩公……娘……娘……”
  “娘子!”之心拿巾帕拭完嘴和手,“之心吃完了,试新衣服哦?”
  “不行!”罗缜抬手在呆子伸来的手上拍了一下,“洗过脸再来!”
  “疼呢!娘子坏!”之心噘了嘴儿,却妻命不敢违,跑到房内净面净手,好不乖巧。
  罗缜目投范颖,“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爹有没有来找您?”
  “找过了。”
  “那么,您什么都知道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罗缜螓首轻摇,两手飞动,缝着相公袍襟上的扣袢,“我不过一介凡人,所见所想,都是红尘俗事。除却相夫教子,持家理事,其它都不应占扰我人生太多。莫说你父亲所说无从查实,纵算是事实,又如何?我与相公,犹如这纽与扣,谁离开谁都不会完整。其他的人和事,哪怕是再绚丽的花色,也只能是我们生命里的配饰。”
  “……您当真什么也想不起了?为什么……”会弃避火珠不用,甘愿一死?难道您没有想过,那会令您的女儿负罪千世吗?
  “没有为什么。”罗缜嫣然一笑,“我虽是凡人,但我想,既然上苍安排了轮回不辍,肯定是想使每个灵魂都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不管前生是如何的春风得意还是潦倒落魄,重生了,便是全新的一人。”
  “可是,我爹……”
  “你爹讨厌,你爹爹是最大号的讨厌鬼,他还要来抢娘子,之心讨厌他!”之心满脸水珠,急不可待跳出,“范颖你若要帮你的爹爹抢娘子,你也是之心最讨厌的人!”
  之心的话,被正进院门的范程、纨素听在耳里。纨素不明就里,范程则上前道:“恩人,但我娘的躯体也在等待魂魄归位,我们举家等待那一刻已经五百年了。”
  “范范!”之心握拳睁目,“难道你也想杀死之心的娘子,取走娘子的魂魄?”
  
  第三十一章 非君莫属
  怎会如此热闹?罗缜揉了揉额,心内为自己的清静被扰摇头哀叹。
  “范范,你说,你是不是想杀娘子?”
  “我没说……”
  “什么?”纨素蓦然转身,乌圆大眼怒瞪范程,“你想杀小姐?你敢杀小姐?”
  范程浓眉深蹙,“……这里不关你的事!”
  “怎不关我的事?小姐的事便是我的事!”
  “你不了解……”
  “我的确不了解,但不管什么原因,你若敢动害小姐的念头,你便是我的仇人!”
  “……你终于承认,在你心中,你家小姐重过我是不是?”
  半晌,见各方仍然吵个不休,扰耳且扰心,罗缜锁眉道:“你们慢慢吵,吵完了告诉我结果。相公,走了。”
  “喔。”之心颠颠跟上娘子,未忘回首示警,“范范,你若敢伤娘子,之心会打你喔!”
  范程黑着一张脸,闷声不响。
  “娘子,去书房还是去铺子?”
  “都不去,今天我带相公去鸳鸯祠玩。”
  “啊!娘子好好!”
  当事者携手走了,剩下人吵兴也失。范颖叹道:“程儿,不管如何,你都不能伤害恩公娘子,在她阳寿未尽前,万不可硬取人魂魄!”
  “我怎有那等的本事!”
  “有那个本事也不能!”
  “那你想让娘等到她阳寿尽了才能回来?”
  “……娘回不来了。”
  “你说什么?”
  范颖泪落尘埃,“娘回不来了。我获得千年法力之后,曾为娘卜过卦,娘回不来了。但爹法力远高于我,他说娘的三魂七魄业已归位,只差护心灵珠便可复活,所以,我一直宁愿相信自己是法力低弱卜算错了。可是,如今得知恩公娘子便是……所以,娘回不来了。”
  “你胡说!”
  范程怎么也不能接受。在他尚是一只幼狐时,便失去了母亲,以致他几乎忘了被那双柔软臂弯拥进怀时的滋味。但范颖事发之前母亲抱着他所涌下的泪,却久久压积心上,挥之难去。他想要的,是重回那一时,为母亲拭去颊上泪,散尽心上愁……“我可以等恩人娘子阳寿终尽,但娘一定会回来!”
  “你们在说……”纨素听了半晌,总算有些明白,“你们说小姐是你们的……”
  范程冷哼,“我们家的事,你少来过问!”
  “……呃?”
  “你心里不是只有你们家小姐吗?离我远点!”
  “你……”纨素的小脸被这黑野人的冷言狠语气成煞白,蛮靴一顿,“我的确要离你远点!但本姑娘将话撂这,若你这只黑野人胆敢害我家小姐,本姑娘先剥了你的皮做狗毛围领!”
  “狗”毛围领?他是三界生物中最有灵气最有天分的狐耶……范程目眦欲裂,张嘴才要反讥,无奈人家不给机会,已甩身离他而去。
  “原来,你对娘的渴望比我还要执着。”范颖幽幽道。
  “我一定会让娘回来!”
  “如果,是娘自己压根就不想回来呢?”
  前生,范畴,狐狸,狐妻,狐母……
  那样荒唐的事怎可能落到自己头上?那只为爱受尽了千年折磨,为情哭尽了几世眼泪的痴情狐狸,怎可能是自己?纵算是投胎隔世,变了皮相失了记忆,灵魂的本质应该不会变罢?
  丈夫一次次与妻子以外的女人欢合,妻子却不得不在一次次伤心后选择原谅,这份温和宽容的雅量,这份委曲求全的美德,她今生万不可能有,前世就有可能?更何况,如此宽怀的雅量,亦未使男人感动收心敛性,反有恃无恐了呢。
  “姐姐!”珍珠宫衫玉冠,如一颗小小珍珠,光华耀目地扑进怀来。
  罗缜注视小公主娇娇小脸,脑内思绪未停:可爱乖巧如小珍珠,她都不可能让她将相公分去毫厘,又怎能容忍属于自己的男人沾了别个女人不止一回?她即使爱极了那呆子,他但有一丝的不忠,也不会纵容……
  “珍珠,你滚开!”之心见娘子的香香怀抱被人占据,本来已踏上车辕的脚豁然撤下,回身大喊。
  小公主紧紧抱住罗缜,鼓颊道:“不要,姐姐香香,珍珠喜欢!”
  “你讨厌,你滚开!”之心见娘子眸含警告,不敢举手拉扯,只得围着娘子转圈犯急,委屈不胜,“娘子,她来做什么啦?”
  “公主自进了良府,未出良府一步,与宫里并无两样,我带她和我们一道去散散心……”
  “不要不要,之心不要她,娘子也不要她啦。”
  “乖。”罗缜揽了之心大头,啄了他下巴一记,“相公乖乖,你就把珍珠小公主当成妹妹来疼。”
  “之心不要妹妹,只要娘子……”娘子给了甜吻,之心绷紧的俊脸稍缓,但狠盯小公主的眼芒仍是不善。
  “快上车去,迟了便不带你去玩了。”
  “不要不要啦,之心要和娘子去玩……哼,讨厌珍珠!”之心掀开长腿两步钻进车厢,“娘子快来!”
  “我和公主坐后面那辆车。”
  “娘子!”之心不愿,但不愿亦改不了娘子舍他就珍珠的事实。眼见着娘子牵着珍珠的手一起上了后面马车,他决定,要将那颗珠子讨厌到底!
  罗缜揽着纯洁无辜的小公主,虽有愧意,却无悔感。对一个天真未凿的人儿耍心机,非她由衷,但她不能容人分享相公。她当着之心的面偏宠珍珠,便是为了引发呆子对珍珠的恶感。虽然,对小公主,她的确喜欢,亦愿付之疼爱,但事关相公,容她耍弄心机。
  两辆车一前一后,自良家大门缓缓驶出。明里暗处,自少不了皇家侍卫随护。而某“人”,亦在凡人难见处浮影随来。与此同时,另一位亦齐头赶上。
  “怎么?”言者摆弄着几根雪须,意态闲怡,“弄明白了,知道你妻子是怎么死的了?”
  白衣翩然者对这剂牛皮膏药视若无睹,“与阁下无关。”
  “是哦。”风神老神在在一笑,“委实与我无关。但你随她前去鸳鸯祠,该不是想借用月老的法力,使她忆起与你的前尘往事罢?”
  “是又如何?你挡得住?”
  “我挡不住,但我劝你最好不要,或者,说是警告亦无不可。”
  “范某已说过,与阁下无关。”
  “她如今已完全记不起前生的事,对你淡然无动你或许还能诿责于孟婆那碗汤。但若她记起之后,仍然拒你于千里之外,你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是啊,情何以堪。
  范畴凝视着远坐一角满面冷硬的女子,痛灼恨怒如一把火,在五内烈烈焚烧,俊美如雕的五官几近扭曲。
  “别告诉我你还未想起!”怕吓坏了才复记忆的她,他耗尽周身的气力,才稳住自己没有上前摇她双肩,“我借了月老的今古姻缘境,又设了这个结界,你一旦走进来,便会想起前生的一切。”
  “那又如何?”罗缜秀眉一扬,美眸稍举,“纵算我想起来了,你又打算怎样?”
  “你……”打算怎样?他怎会知道?怎可能知道?!他以为,她一旦记起,想当然地便是那个唯他如天唯他如命唯他独爱的妻子,想当然地会拥他而泣,想当然地会哭诉别情,想当然地会痴眼相望……但她,自进来,除却那一双美眸有过几圈涡漩波澜,他一点也察觉不出她情绪上的起伏变化,相反,冷硬如冰,远避一隅……
  不,他的珍儿不会如此对他,他的珍儿啊…… “珍儿,你告诉我,你记起我了吗?”
  记起来了吗?他如此苦心安排,她怎么可能记不起来。罗缜藏在袖内的纤纤细指,已紧扣进自己掌心。
  纵是范畴、范颖一再告诉她,她与那只负有世间最美姿色的狐狸拥有同一个灵魂,她都未以为意,就如她从来不为无从查证的事情多费心思……
  可是,一踏进了这处,往事涌如潮水,填充了记忆每处。那个绝色女子所感受的失望,伤心,痛楚,绝望,经年累月,千秋百代,直至哀莫心死,枯井无澜……那种种,行经脉络,穿绕肺腑,直达她心际最深。,她不再是一个旁听旁观者,那痛那伤,是亲经亲受。,她甚至记得,最后一次目睹被人背叛时的心如死灰,临终为火所焚魂魄出窍前的撕肌裂肤……
  “珍儿……”
  “泪尽心作灰,爱却意为烬。相思与君绝,此去已无归。”樱唇开阖,是诀别字符。那时,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她曾将这字,刻在两人相识地的石上。不想一语成谶,她当真就差点在火内化为灰烬……
  “珍儿你说什么?”范畴俯身探掌,欲捧女子脸颊,听清她的低语。
  “别碰我。”启阖的朱唇,字字淬冰;仰起的美眸,幽深如井。男人的手窒在半空。“你让我记起前生之事,你以为我会怎样?你是不是以为我但凡记起,便会扑进你的怀抱?”
  ……他是这样想的……可是,这样想,又有何不对?他们经过几百年别离,经过生死相隔了啊。“珍儿,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隔了这么久,你的气难道还没有消?你还是怪我?”
  女子摇首,“不,我不气你,亦不怪你。”
  “珍儿……”男人面色一沉,他无法为这不气不怪欣喜。他无法为已经过去的且不可挽回的放浪开脱,他愿用今后的浓爱柔情化去她的怨她的恨。可是,她说她不怪不气……
  “在新婚之夜,你告诉你的妻子,她将永远是你的最爱。你的妻子却为这话,泣泪成双。你当时以为她是喜极而泣罢?”美眸平冷无澜,“那是因为她明白,她的以身相许与嫁你为妻,仍然无法改变你,她已料定自己注定伤心的结局。”
  范畴叱道:“不要口口声声以‘她’来说,她便是你,你便是她!”
  女子冷冷一笑,“你永远只听你自己想听的,你最大的本事,始终是避重就轻。”
  范畴面色一窒,“你凭什么这样说?难道你只记得我给你的伤心,不记得我们那些快乐的日子?”
  “你真是可笑!”这男人,几千年了,仍然长不大吗?“你妻子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伤心多于快乐。纵算在那你所谓的快乐之时,她亦难忘那是暂时的假象。在你拥抱别的女子时,那些快乐就成了不禁一触的泡沫,成了锥心的讽刺!她不想再要那些泡沫,不想再领受那些讽刺,她对你由失望到绝望到再无留恋,所以,她选择了离开。如此,你想她记住什么呢?”
  范畴踉跄退步,面色刹间苍白。原来,那个爱多管闲事的风神事前的警告竟应在这里。恢复了记忆,却恢复不了往昔,回来了前尘,却没有回来情爱。这个有着珍儿灵魂与记忆的女子,却以珍儿从未有过的冷硬、淡漠、尖刻,诉说着珍儿对他的绝情绝爱,原来,这才是情何以堪?……这要他情何以堪?!
  “你的妻子曾对你说你是她的一生一会,你为这话沾沾自喜,却从来未想等量回之。纵算世间男女对情爱的付出永远不会公平,但你连给她妻子该享有的专情和尊重都做不到,你这样的丈夫要来又有何用?”
  不,他不能忍受,不能忍受这女子借珍儿的灵魂如此尖锐刻薄!范畴仓皇大呼:“你住口!你不是我的珍儿,你不是!”
  “我的确不是你的珍儿。”罗缜秀颜因为心间某人的涌现而柔软,唇角笑绽,“我是之心的珍儿,是我家相公的娘子,我与你,毫无干系。”
  这个女子,为刺痛他,是无所不用其极吗?“良之心能给你什么?是因为他心智痴呆,可以任你搓弄差使?还是他受天所荫,身怀异能?这世的你,究竟是副什么心肠,如此势利,如此浅薄?”
  势利?浅薄?“你认为,怎样才不势利,如何才不浅薄?任你依红偎翠,她自痴情无悔?任你人过千帆,她自洁身自爱?任你旁眼他顾,她自专注如一?任你撷香窃芳,她自咽泪装欢?任你……”
  “你住嘴,你闭口!”他的珍儿,怎会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如此不留余地?他温存多情的珍儿,哪里去了?
  “我若需要好搓弄好差使的人,以罗家的财力,请百个下人伙计不在话下,还轮不到我的之心。我与他初识时,之心只是一个痴儿,一个心如赤金纯稚憨善的痴儿,我爱上的,便是如此的之心。”
  我爱上的,便是如此的之心……
  范畴目生冷焰,出言咄咄:“你爱良之心?你怎么能爱良之心?在你恢复记忆之后,你还敢在我面前说你爱良之心?”
  “我为何不敢?”罗缜淡挑黛眉,“你未经我允许,用法术囚我到此,是欺我一个凡人女子毫无反抗之力吗?你如此行径,与那个国师何异?你们这等样的心肠,也能修炼得道,还真是令人怀疑这世间‘道’字的真谛何在。”
  “你……你少顾左右而言他!”纵算前世是只狐,珍儿也没有如此多变的心机,如此锐利的口舌,那碗孟婆汤,那根收仙草,怎会将她彻底改变?“我不在乎你为他人动过心用过情,但我绝不能容忍你在记起了前世后心却仍为他人所有!”
  “那你想如何?将我永远囚在这个地方,等我阳寿尽了,还你妻子魂魄?还是直接了结了我,让你们夫妻团聚?我不妨告诉你,换一个躯体,不会改变什么。”
  罗缜言辞淡漠,秀颜平淡,心里却并不似表面那般平淡无澜。她怕,怕这人强取了她的魂魄,使她与相公阴阳相隔。
  “若我以罗缜的面貌去爱相公,你或许还能安慰自己。若我以藏珍的面貌去爱相公,你受得了吗?”
  “你……我明白了!你和珍儿的区别,是那颗心。珍儿的心在珍儿躯体内,你虽有珍儿的记忆,但没有她的心,自然也没有爱……”
  这人,是活了几千年没错罢?罗缜啼笑皆非,“没有那颗心,自然没有爱,但也应该没有恨对不对?那我怎会记得曾如此恨你?恨到祈求上苍让我和你生生世世再无相见之期?恨到情愿剔去仙骨与你剥离?恨到心意麻木再恨无可恨怨无可怨成陌路?”
  范畴眼前一亮,“因爱方能生恨!你恨我,正是因你爱我!”
  哎。罗缜轻摇螓首:这人,千年的幼稚不改,只会想自己想想的,听自己想听的。“因爱生恨也许没错,但恨到无恨,又是什么?”
  因爱生恨,恨到无恨,便是……无爱?范畴掀唇还未言,罗缜又轻笑道:“你不会又想说,无爱是因我没有藏珍那颗心罢?从爱到恨,从恨到无恨,都是她。你如此反复,到底想怎样?”
  心思为人点破,范畴不无难堪,“你没有权力替珍儿做爱与不爱的断定!”
  “那你又何必设计我来此……”
  “娘子!娘子!”
  “相公!”罗缜蓦地起身,向声音来处奔去。
  “娘子,你不要动,之心会找到你喔。你站在那里,不要动哦!”
  “哦。”只闻声,不见人,罗缜应下。放目四顾,明明是鸳鸯祠外那处丛林,自己与相公新婚时便来此游玩过,前路却似有叠嶂重重,恍惚难辨,这便是凡人与得道之人的区别?
  “珍儿,良之心哪里值得你爱?你怎能在记起我时还称他为‘相公’?你置我于何地?”
  罗缜一迳四望,嘴内随口答道:“你在你家娘子活着时犹能与别个女子行夫妻之事,对此事,你又何必奇怪?你不妨称此为薄情,我不介意。”
  “你……”这通抢白,直把范畴脸色呛成惨白之色。昔年的寻欢撷芳伤过妻子,他自是知道。但妻子不管怎样伤心,对他从未有如此尖刻指责……
  “娘子,之心已经闻到娘子的味道了,娘子不要动哦!”
  罗缜心叱:臭相公,你娘子我天天沐浴,哪来什么味道?
  范畴知良之心即将将自己设下的结界堪破,时已不多,“珍儿,跟我走!”
  “我为何要跟你走?”
  “……你随我走就是!”他以为,唤回珍儿前世记忆,一切便会迎刃而解……既然未如所料,他只得将她安置在稳妥之处,慢慢寻回她的心意。
  罗缜无法挣开男人箝在腕上的掌,捶打不动,遂不加任何犹豫,螓首俯下,做了一个与罗家大小姐贯来清贵高雅形象不符的举动——张口咬在那腕上!
  “你——”范畴回头,没有撒手并非因为不痛,珍儿这拼尽了全力的一咬,使他的腕鲜血淋漓,亦将他的心伤出淋漓鲜血。恍惚记得,婚后珍儿第一次撞见他与另外女子缠绵,悲愤中掉头疾去。他随后追上。珍儿挥剑相逼,他遂闭目待戮。珍儿哭了又哭,那剑却未向他挥下半毫。最后,在珍儿把剑向自己的粉颈落下时,他趁机点制了她,并以吻融了珍儿的悲泪……
  “月爷爷,之心讨厌你,你助别人抢之心的娘子,之心讨厌你!”
  “……这这这哪有?”
  “谁说没有?就是你就是你,之心讨厌你!”
  “哎哎哎……好好,我去救你娘子……”
  闻着相公稚语,罗缜心底怒意澎湃,望向男子的美目寒如冷刃,贝玉尖齿将他强覆上来的唇又咬出血来。
  “范兄,你逾矩了!”
  一股力量贯向范畴,范畴迫不得已放开怀内女子,“月兄,你做什么?”
  “范兄,小神说过,你做任何事,必须是她心甘情愿。她如此坚决不随你去,你必须放了她。而且,你更不该试图侵犯!”
  “珍儿是我的妻子!”
  “她是别人的妻子。”
  “她是吾妻的转世!”
  “既已转世,今世便不再是你的妻子!”
  “……照你的说法,我取回属于我妻子的东西并不为过了?”
  “呕——”呕意汹涌,珍儿弯腰扪胸,大吐至斯。
  一半是实,一半是佯,罗缜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男人强吻的作呕之意。她忖知,但凡男人,都不能容忍女子如此的嫌弃罢?何况自视甚高自信过度的范畴。他竟敢侵犯她,便须承受这等的羞辱!
  果然,此举让范畴一张俊美面颜瞬间褪去所有颜色,“珍儿,你,你很好!”
  “珍儿,珍儿!之心来了……珍儿怎么啦?”一条长影,由丛林密岚处疾奔而来,扶住吐得虚弱的娘子。
  “哇——”罗缜反身扑进他怀内,放声大哭。
  “珍儿……”从未见过娘子如此,之心吓得手足无措,“珍儿,你哪里疼?珍儿不要哭哦,之心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之心疼你哦……”
  这呆子,这呆子……“你怎不早来?呜呜呜……”
  “不见了娘子之心好着急,可是可是,之心开始找不到路,风哥哥也找不到,珍珠还缠着之心不放。之心那时好难受……芝兰姐姐喂了些露水之心,之心才不难受了。风哥哥将珍珠带走了,风伯伯去找风爷爷……娘子,之心给你呼呼哦……不疼不疼,呼……不疼不疼,呼……”
    
  第三十二章 恋君不移
  “他能给你什么?”范畴面色苍白,一字一句,“他若没有异能,能给你什么?”
  “那你又能给我什么?”
  罗缜在自家相公衣襟上擦净了涕泪,冷然回首,言道:“若你没有几千年的修行,你又如何?你恣意游戏花间,处处留情,娶妻之初,还知收敛隐藏,到最后索性任由你妻子伤心,你所恃的又是什么?”
  “我没有任由你伤心!我只是……”只是以为,妻子会明白,她不必在意那些女人,不管岁月如何无际,不管他经过怎样的姹紫嫣红,永远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直到妻子离开,当采撷任何绝色女人的娇媚都再也泛不起心际欢愉,当征服任何刚烈女人的骄傲再也引不动心头满足,恍知,自己弄丢了怎样独一无二的珍宝……
  “娘子,不要看他,不要同他说话,他是坏人喔。”之心扳回娘子粉脸,哄着诱着,“娘子你再哭啦,之心给你呼呼。”
  这个呆子,这个呆子,自己怎会遇到这个呆子?是上天怜她吗?罗缜笑如花绽,泪眼迷蒙,提了纤足吻上相公薄红嘴儿。
  “唔……”娘子不哭了?娘子靠着之心哭,好好喔,虽然之心的心会痛痛啦,可之心不怕痛,之心要娘子靠着之心……虽然娘子亲亲也很好啦……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使范畴再难容忍,拔身欲上前,却被“人”挡个正着。 “月兄,你做什么?”
  “范兄,姻缘乃天定,缘尽莫强求。”
  “你是个成人之美的神仙,竟要行拆散人夫妻的不美之事吗?”
  “你为一己之私,做事未免偏激下作。你竟给良之心与珍珠公主设下春局,若非良之心可藉万物相助,你会害了一个无辜女儿家一生!”
  范畴不以为意,“我设那春局,已想过可能困不住良之心。但若能困住,不也成就了一段姻缘吗?”
  “世间所有姻缘皆由我牵系,良之心的姻缘经我之手,他与罗缜得成夫妻,亦是缘订前生,非是你的干涉便能断的。”
  “前生?”
  “良之心几世行善,累积善缘无数。三世之前,他为救一只被猎者射伤的白狐,曾以血喂哺。那白狐投胎为人之前,许下两个愿望:第一,永不要见你;第二,报救命之恩。她成为良之心今世之妻,乃求仁得仁,你岂能干涉太多?”
  “她说永不要见我,仍是见了不是吗?”范畴目色倏沉,“这样说来,只要扯断他们之间那根红线,便无事了?”
  “范兄,且不说小神给不给机会让你扯断,纵算你扯得断,你和她也已缘尽,执意强求必无善果。”
  “无善果,那便是恶果了?”范畴冷笑,“恶果,总比无果来得要好。”
  “范兄!”一向沉稳的神仙起急,“执意强求,只能成就孽缘怨偶,难道是你想要的?”
  “就算是报应,让范某自食恶果怎样?范某不怕花上千年,来改变珍儿心意,找回吾之爱妻!”范畴心硬如铁,不可回转。
  “你……哎,算了。”月老知多说无益,也不徒费唇舌。
  悔哦。此人得以得知前后,与自己不无关联,酒后泄露天机,借镜省妻,都是自己的疏失。原以为,以范畴的悟性,应该知道事莫强求、顺应天意的道理。不想,反使其意更形坚筑……总之,自己无法置身事外就是了。“若你执意如此,小神也不能旁观,届时为阁下招来祸事,请莫怨天尤人。”
  “范某已失爱妻,虽生犹死,纵算招来天谴,又如何?”
  哎!“范兄,当初若不是你用情不专,婚外贪花,又怎会有今日?小神的那根红线不是一旦牵便无后忧,亦需红线两端的两人以心维系啊。若当事者不知珍惜,一根红线又能系住什么?哎……”
  趁着那厢妖精、神仙对话忙,罗缜让相公拉着自己逃之夭夭。待出了密林,眼前豁然开朗之际,罗缜却觉思绪处一堵,待意识重见清明之后,便感觉有些什么样的事,被截留在记忆那端了。
  “相公,珍珠呢?”
  “哼,之心让风哥哥送她回府了!”
  “公主的侍卫呢?”
  “也送走了!”
  “那我们可参拜过鸳鸯祠?”
  罗缜目眺夕阳西挂,而自己脑中,仅记得旭日东悬时她与相公到此,他对着鸳鸯祠神坛上的月老念念有词,她则领着珍珠信步殿后……一段毫无迹象的留白,使她料定这中间必有蹊跷,遂诘问气嘟嘟的相公。
  “不拜他,月爷爷是个坏老头,之心和娘子不拜他!”
  哦。罗缜挑挑秀眉,未再言语。虽不晓得那“坏老头”何处惹了相公,但嫁夫从夫,她听相公的话,没有错是不是……
  娘子转着贤良淑德的念头,某人浑然不知,薄唇嘻开,欲重温那份得意。“娘子,你再靠着之心哭好不好?”
  “……呃?”
  “娘子靠着之心哭啦,娘子靠着之心哭好好喔。”
  “你想让我哭?”还“好好”?
  “是哦,娘子哭啦,靠着之心……”
  “臭呆子找打是不是?娘子是用来疼的,你竟想让你娘子哭?”
  “呀呀,疼啦,娘子……娘子哭嘛……呀,疼喔……”
  “嘎嘎……哈哈……咦咦……”
  “胖小子这么重,姨姨举不起你,还是让你冷面呆瓜叔叔陪你玩罢。”
  “哈嘎嘎……咦奔……”
  “什么?胖小子你骂姨姨笨?”
  “……哈嘎哈嘎嘎……”
  进了良家大门,之心尚缠着娘子靠着他再哭一通,大厅内的欢声笑语已隐约进耳。
  “……缎儿?”罗缜秀眉微颦,“另一个声音是……”
  之心跳起大叫:“宝儿!是宝儿啦!”
  “宝儿?”
  有下人喜颠颠来报:“是啊,少爷少夫人,的确是小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和姨小姐……”
  之心和罗缜人相视一眼,当即携了手疾奔。
  青石板路尽头,良家开阔华丽的大厅内,罗二小姐的丫环缬儿侍立门际。厅内中央,正有人围着良之行又跳又叫:“没良心的臭小子,冷面呆瓜你把他给我,本姑娘要打烂这臭小子的胖屁股!”
  “……咦奔……嘎嘎……奔奔……”一只裹着绸裤缎袄的小胖墩高居良之行头顶,有恃无恐地挥着圆胖小臂,吱哇怪叫地行挑衅之实。
  “宝儿!”罗缜、之心齐声喜喝。
  小胖墩居高临下,拿乌圆眸儿瞥了一眼进门来的两人,小脑袋倨傲撇开,“……书高高……宝高高!”
  “这几个月来,良伯父、良伯母和爹娘处得其乐融融,乐不思蜀,短时内没有回杭夏的打算。但又不放心姐夫和姐姐,还怕这胖小子时日长了不认你们,所以便让我趁押货的当儿,将他带回来看看姐姐和姐夫。”
  罗缎在旁叽叽呱呱,罗缜却与膝上的小肉墩四目相对,彼此较量。
  “……咦包!”
  “他在说什么?”士别几月已牙牙学语,罗缜不解其意,只得求问二妹。
  “要姨姨我抱他。”
  罗缜直视小胖脸,断然摇首,柔声否决,“不行。”
  小腮一鼓,“……宝儿……幺咦咦包!”
  举一反三,罗缜知道胖小子说的是“宝儿要姨姨抱”,仍是温柔道:“不行。”
  “咦包!”
  “不行。”
  连连诉求未果,宝儿受挫不小,撇动来自其父的小嘴,眨动来自其母的大眸,欲以哭明志。
  罗缜不为所动,仍道:“不行。”
  宝儿大眸飞眨,一滴泪已滑了出来。
  罗缜老神在在地道:“相公。”
  之心正拉着之行痛诉自己所遭所历及一干讨厌人等,娘子有唤,自是跳来应命,“珍儿。”
  “这胖小子不听话,你抱着他到门外,他哭你亦哭,看谁哭得响。”
  之心雀跃,“好玩喔,嘻,之心抱宝儿!宝儿,让爹爹抱哦。”
  “姐姐?”罗缎啼笑皆非,“你何时返老还童了?”姐姐从前坚强精明,但性子里仍存有三分忧郁,自嫁了姐夫,竟变得开朗喜性了呢。
  “为娘我九死一生把他生下来,敢不认爹娘,大逆不道,该罚。”罗缜点点宝儿挺嘟嘟的鼻尖,打发他们父子出门。
  鉴于人家是母子至亲,罗缎狠下心不去理会宝儿哀兮兮怜兮兮的求救目光,张目四顾,“绮儿哪里去了?她写信要的货我给她押送过来了,怎不见她来验收?这么一大笔货,是哪家订的?订金可曾收了?利钱有多少?”
  “以绮儿的秉性,若没有订金进账,没有盈利可赚,她岂会轻易下单?”罗家女儿皆如是哦,“是国后介绍的一桩生意,买家在杭夏的财力,不亚于良家,而且……”绮儿最近的烦恼不会比她少,晁公子与玉皇子近来战况甚是激烈罢?
  “绮儿,你这套衣衫便是烟罗缎?”佳人披风里显出一袭紫衣光泽,晁宁只觉眼前倏尔一亮,惊问。
  罗绮轻盈蹁跹一遭,止足挑袖,浅笑问:“如何?烟罗之美,罗绮可曾言过其实?”
  “美,委实是美。”不知是赞着衣人,还是所着衣,晁宁颔首,赞不绝口。
  烟罗,罗如其名,轻如薄烟,软若无物,紫华灼灼,柔柔裹胁着少女娇纤身段,飘逸,灵秀,振摆欲飞,不方可物……至于是人美,还是衣美,有何重要?
  “这烟罗虽轻盈柔致,但性华质贵,尤其这紫色更是高贵之色,我们姐妹三人中,只有姐姐穿上才最能衬出它来。”罗绮挥袖,衣缎在夕阳之下反射出一片耀目华彩,“每年裁制宫装时,只需我姐姐穿着烟罗到宫里走上一圈,管保宫妃娘娘们不选二家。”
  “令姐清雅高贵,气度不俗。绮儿秀外慧中,黠巧娇俏。各擅胜场罢了。这烟罗在绮儿的衬托之下,也别有另一番风姿。经绮儿如此演示,晁某对订下的百幅烟罗更有信心了。”
  罗绮笃定一哂,“罗家的货从来没有让客商失望过……”
  玉无树踏进观景亭时,所见便是艳色分外照人的绮儿与人嫣颜相对,而对方的一脸痴迷毫未掩饰。按捺住心头那把已逞愈燃愈烈之势的无名火,玉无树展颜笑道:“绮儿,辛苦了一日,累了罢?”
  “无树?”罗绮回首微讶,“你不是受邀到杭夏皇宫观礼去了吗,怎这快就回来了?你又怎知道我在这边?”
  大敌当前,如何能安心观礼?至于何以知悉此处,那自是……
  “玉皇子当然知道绮儿的所在,那四处安排的护卫可不是做假的。”晁宁似笑非笑,挑指遥点亭下来回游人,“玉皇子为绮儿可谓费尽心机。只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晁公子。”玉无树眯细俊眸,“阁下不过是绮儿的客商,你介入得未免多了。”
  晁宁慢条斯理反唇迎击,“在下不止是绮儿的客商,还是朋友。事关绮儿幸福,自然会多言两句,玉皇子应该能体谅才是。”
  “绮儿的幸福在下自会承担,不劳阁下操心。”
  “你要承担,绮儿便让你承担吗?阁下当真不愧是皇家出身,这一厢情愿的本事可谓驾轻就熟呢。”
  玉无树眸色略沉,双唇抿出凌厉线条,“晁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对绮儿是何居心本王甚是清楚。绮儿是本王的未婚妻,想要横刀夺爱,你认为,本王当真容你?”
  晁宁知道这位玉夏皇子的脾气已到爆发边缘,却依然气定神闲,“那么,阁下的不容,只是因为身为男人的骄傲,还是你爱绮儿已非她莫可?”
  “阁下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这话?”
  “阁下只管回答……”
  罗绮俏丽大眼在两个男人间移来移去,暗暗称奇,这两人明枪暗箭半晌,怎没有一个人想到来问自己的意见?眼见自己已成多余角色,遂识趣道:“恭喜二位一见如故,谈兴颇浓,恕罗绮不愿打扰,告退了。”
  “绮儿!”佳人飘然下阶,两个男子随后紧追。玉无树忽然眉峰一攒,“晁公子,你对绮儿何时改了称呼?以你的身份,称绮儿为罗三小姐最恰当罢?”
  “阁下管得未免太多,绮儿并非阁下的妻子。”
  “若非突生变故,玉某与绮儿早已完成大婚……”
  “既未完婚,绮儿便仍是自由身。况且以绮儿才干,嫁与商门方能尽展所长,嫁进你皇家与进了牢笼何异?”
  “晁宁,你卑鄙!”这话,正中玉无树与罗绮之间的另一处软肋。
  正因皇门深如海,罗绮那只该迈过门槛的纤足始终迟疑未下。不免使等待中的玉无树满腔热情产生灰冷,致使两人间隙产生。恰值此时,范颖出现,让他产生了一丝游移。而绮儿回之的是不争不夺,潇洒远去,仿佛这一场情爱,始终只有他一人努力而已……
  罗绮脚下匆匆未止。
  玉无树见此,颓颜止足,苦笑道:“姓晁的,你要追便追罢,若命中属我,你追不去;若命中非我,我追亦无用。”
  情敌的这份开脱大方,晁宁虽意外,也不客气,抱拳,“承让了。”
  玉无树的话,尽入罗绮耳内,疾奔的身形稍窒,贝齿咬唇,在一滴泪滑出水眸之际,再行举步,没有半丝犹豫。
  “……嘎嘎……哈哈……”
  “嘎嘎。”
  “……哈嘎嘎……哈哈”
  “嘎嘎。”
  暖暖锦榻之上,一对父子嘎声不止,较量着声嗓。
  “宝儿,过来。”罗缜举了花几日赶出来的袄裤,为小家伙试衣。
  “……哈哈……爪卟卟宝儿……卟卟……”
  “抓不到你?”才怪喔。已熟知了儿子天人天语的罗缜一把抄过拽着四肢猛爬的小胖孩,佯咬了瓷实的胖腮一口,又在肉墩墩的小屁股上轻拍,“乖乖的!”
  “娘,哈!”不到三日下来,度过了最初的疏生,宝儿已确认眼前这人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小嘴极尽甜蜜讨好,招来娘亲香吻。
  有人快速爬近来,“宝儿,也叫爹,快叫爹爹啦。”
  “……爹……嘻哈……”对这个能和自己一起爬玩的爹爹,宝儿也很喜爱,拿肥肥小手去触碰爹爹美脸。
  罗缜抄了那只小手塞进袖筒内,“试了衣服再玩。”
  好动的宝儿乌黑大眼忽忽闪闪,许是认清形势逼人的现实,乖巧俯进馨香胸怀,吃着自己手指,任娘亲摆弄,惹得之心艳羡不已,“娘子,之心没有新衣服。”
  罗缜白了装委屈的呆子一眼,“你的新衣何尝少过?”
  “可是,之心还要啦。宝儿有,之心也要。”
  “待我忙完了便给你做。”
  “可是,之心想和宝儿一起穿啦。”
  罗缜扬手向呆子头顶拍去,“乖乖的!”
  宝儿有样学样,手儿也要向爹爹头上招呼,被其母肃颜拦住,“宝儿,你若敢欺负爹爹,娘打你的小屁股!”
  某人犹在掩面假哭,“呜呜,娘子,之心也要新衣服,娘子疼宝儿不疼之心,呜呜……”
  罗缜为小胖孩换完衣裤,塞进呆子怀内,“抱着他。”
  之心拥子痛诉,“呜呜,宝儿,爹爹好可怜,宝儿有新衣服,爹爹没有。”
  “……爹……爹……宝儿呼……”宝儿小脸贴上老爹俊颜,实施安慰。
  “宝儿好乖,只有宝儿疼爹爹,娘子不疼之心……”
  这对天兵父子!罗缜忍笑,出了房门躲清静。无奈某呆子不肯罢休,抱着儿子趿履下榻,紧追其后,“娘子,之心好可怜……宝儿,爹爹好可怜,娘娘不疼爹爹……娘子,你疼之心啦好不好……”
  “臭呆子,你再不安静,我要打你了。”罗缜佯怒娇叱。
  之心当即闭嘴,唯拿一双黑曜玉般的美眸诉诸委屈。罗缜踅身又走,呆子仍然跟着,不敢发音,却出了声,哼哼叽叽要娘子给个公平。宝儿以为爹爹又在逗他,遂嘎嘎吱吱与他应和,并时不时张了小手去揪拉娘亲披在肩后的秀发。罗缜打了大的又防小的,一家三口便如此纠缠着,由内院到外院,由外院到书房……
  “你那是什么眼神?小姐人家一家三口那样和乐,你少给我动什么歪心思!”纨素杏眼圆睁,咄咄逼着身旁之人。这些日子,她为防着这厮加害小姐,可谓用尽心思。亦因此,原来朝夕相处的两人见面,再无和好脸色,亦少了往昔斗嘴惹气磨擦出的意趣横生。一对小儿女的暧昧情动,已然质变。
  “我记得,我娘亦曾那样抱过我,但她现在,只记得她怀中的儿子。”
  “你怎还没弄清楚?”纨素柳眉倒竖,“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小姐是你……每个人都有轮回,都有前世今生,若个个都像你这般纠缠着前世今生的事不放,那岂不是乱了轮回之序?那传说中的孟婆汤岂不形同虚设?”
  “你……”范程满腔酸楚得不到心上人一丝安慰,反屡遭抢白,自然气恼,“你懂什么?你除了对你家小姐百般维护,还会做什么?”
  “我当然不懂。我是个庸碌的寻常人,看不见过去未来,更不懂什么命数玄奇。我只知,小姐现在已经是小姐,与你的关系仅是你恩人的娘子,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不同寻常便要打乱别人的寻常生活!”
  “好一个利嘴小丫头。”雪衣翩然,黑发如瀑,宛若天人的范畴降临,“若你想,你也可以成为不同寻常之人,与程儿,与你家小姐,永远相守。”
  范程脸容一紧,“爹,你不能伤害恩人娘子!”
  范畴目芒顿沉,“你不是很怀念你娘吗?”
  “但娘已然死了……”
  “胡说!”范畴眸透怒飙,“为父会把你娘带回去!”
  “带回去又能怎样?”范程面颜凉淡,摇首,“娘在我们那个家,真正快乐的时候有多少?自我懂事起,见到的娘便是哭多笑少,我怎能为一己之私再使娘不快乐?”
  “你说什么?”范畴颜色丕变。妻子不快乐,月老说过,罗缜说过,但他都可以让自己不信。但自己的儿子怎能亦如是想?“谁告诉你,你娘不快乐?你娘最爱的是爹,最疼的是你们,与爹与你们在一起,她怎会不快乐?”
  “我有眼睛,可以自己看。娘的颜泪,娘的伤楚,我历历在目。就是因为娘最爱爹,爹才能成为最能伤害娘的人,伤到娘宁愿舍弃最疼的我们,以最绝烈的方式离开,换取新的开始……”
  有“人”晃悠悠飘来,“你的儿子都比你懂事,一个小丫头更比你有见地,阁下还不能醒悟吗?”
  范畴蓦抬怒眸,“你不过一小小风神,莫在旁一味聒噪!”

  第三十三章 吾君小诡
  书房里,罗缜将一大一小两个活宝赶到内间玩耍,自己独坐案前理账。
  内室,父子两人拥戏玩闹良久,小胖孩透过长窗,望见亲爱娘亲,张开手儿:“……娘抱!”宝儿奇怪哦,娘娘为什么不看宝儿,宝儿很可爱啊……
  “娘娘在看账册,不能抱你哦,爹爹抱你也很好啦。”
  ……可是,爹爹没有娘娘香啊,娘娘香香的,宝儿喜欢哦……“娘……娘抱!”
  “宝儿要乖哦,爹爹也很想要娘娘抱哦,但爹爹会忍着,你也要忍啦……”
  ……爹爹和宝儿争娘?“……娘娘卟包爹……”
  “臭宝儿,你不要娘娘抱爹爹,爹爹会讨厌你哦。”
  “卟……”
  “臭宝儿敢吐爹爹,爹爹咬宝儿!”
  “……嘎嘎……哈……”
  罗缎娉婷而来,推了书房门,先观望了内间,对见了她没再如以往欢喜大叫犹自和老爹闹得高兴的宝儿不屑撇嘴,“没良心的胖小子,见了爹娘忘了姨娘,白疼你了!”
  桌前罗缜挑眉闲问:“这么想疼,何不赶紧将你和之行的婚事办了,自己生一个来疼?”
  “还不是让绮儿一波三折的婚事给分去了心思。对哦,姐姐,快去看看绮儿,听小纫说,那丫头昨儿哭了一夜,到现在还没吃下一粒米,敢情是想死了不成?”
  姓晁的,你要追便追罢,若命中属我,你追不去;若命中非我,我追亦无用……
  这话,初闻仅是此微刺痛,细细品思,却如一柄利锋戮割心际,痛达七经八络,四肢百骸。
  “他当真如此说了?”罗缎柳眉立,杏眸睁,“他以为我们罗家女人非他不可是不是?”
  “二皇子如此说也没有什么错。”罗缜叹道,目注幼妹消瘦了的俏颜,“他有权力选择对这段情感放不放手罢。”
  “姐姐,你怎能这样说?”罗缎大不赞同,“当初,是他主动招惹三妞,搅了一个女儿家的一池春水。如今怎么就这么潇洒全身而退了?那当初又何必过来?”
  “一段感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可以自演自唱的。绮儿给了玉无树回应,便是他们两人的事了,未来的结果不管好坏都是两人的责任。绮儿可以选择退出,玉无树自然也可以选择不再争取。还是,绮儿你不想就此放弃?”
  罗绮泪眼遽然凝住。
  “当初,江北鸿为复仇接近我,若我没有接受他的示好,他的计划便会全盘落空。所以,就算在当下,我也并不曾恨他。”罗缜拿过梳妆镜前的木梳,为幼妹梳理一头疏乱青丝,“绮儿,你要想清楚,你的伤心是因对玉无树情丝难断,还是被人如此轻易放弃的不甘?你若爱他已到非他莫属,你可放得下自尊去追他回来?我敢说,你但要追,他便能回头。但,如果你始终难以不去计较他对范颖的欣赏,始终无法释怀他对范颖可能的一丝心动,你二人纵是成了夫妻,也是隐忧重重。如此,断了岂不是更好?”
  罗缎虽犹替小妹不平,但姐姐的话,委实无可挑剔。绮儿和玉无树,因为身份,在两人感情看似稳定时,亦有阴霾暗浮。在分量不足的昌凉王郡主、绝色倾城的范大美人先后登场后,前途便更渺茫了。如果,绮儿当真断得了,玉无树亦无意再续,未必全是坏事。
  “我知道,女儿家多是口是心非。绮儿呢,你是不是虽然嘴里说着与玉无树断了,心里仍有希翼呢?”梳过了发,罗缜持过沾过温水的巾帕,为她擦洗一张泪迹斑驳的小脸,“所以,在他真正放下你时,你便受不了了?无论是怎样,你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争取还是放弃,但求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绮儿知道了。”憔悴的面目被姐姐收整一新,心绪亦一新,“只是,绮儿需要时间。”
  “好。”罗缜轻拍她的肩,“记住,你是罗家的三小姐,富有天下,身价非凡,不管到何时,你都不会一无所有。”
  罗绮俏脸上痛痕依存,起笑粲然,“是啊,我不是遭人所弃的孤苦女子,实在没有必要让自己悲伤到天人共愤是不是?”
  “三妞尽管歇着,与晁家验货的事,交给我就是。”罗缎凑言道。
  吃下一碗冰糖银耳羹,喝过一碗安神参茶,罗绮安稳睡下。罗缜、罗缎又在旁陪了近半个时辰,嘱咐小纫精心侍候,方偕肩离开。
  “姐姐,若你是绮儿,会如何做?”
  “若你是绮儿呢?”
  “这……”
  罗缜莞尔一笑,“所以,我们都不是绮儿,不管我们与绮儿有多亲近,都不能代替绮儿做任何决定,也就无权置喙该如何或不该如何,下一步,看她自己想往哪里去。毕竟,那是她的人生。同理可证,你亦如是。”
  “那姐姐呢?姐姐的人生可已做好决定?”
  “我?”罗缜挑眉,“我怎样?”
  “我与范颖私交不错,从她嘴里我得知了一个故事。故事的真假先不管,我只想知道,在无所不能的范畴与天生纯善的姐夫之间,姐姐难道没有一丝两难?”
  罗缎语气不像玩笑。罗缜亦收起了戏谑,“在你看来,我有什么可两难的?”
  “没有吗?”罗缎杏眸熠亮,“姐姐自小,不管是心气还是眼界都极高,所以爹娘才想找天下最出色的男子与你般配。你喜欢上姐夫,是因姐夫可给你一份至纯至真的感情。但若你遇见一个曾极度相爱且卓尔不凡的男子,你的心难道没有任何动摇?姐姐虽优秀,但不是圣人。”
  罗缜挑唇浅噱,“我不是圣人,所以只看得到眼前。且不说对你所谓的‘极度相爱’我没有半点记忆,在遇见之心之前,我难道没有见过出色男子?每个女人在遇见命中相属的那人之前,对未来的一生伴侣都曾有过无数设想。但一旦那人出现在自己眼前,所有设想,其实也就成了设想而已。认定了他,便只是他。”
  也许,这世上有千样人,便有千样爱情,她无法一言概之。她唯知,她爱之心,与这个世上有多少比之心出色的男子没有关系。就如容貌比她姣好、性情比她温柔的女子站在之心面前,他亦只要自己一般。
  罗缎拍手大乐,“姐夫交给缎儿的任务,缎儿完成了!”
  呃?罗缜秀眉稍颦,“不要告诉我,那话,是之心要你来问的。”
  “可不就是姐夫嘛。姐夫前两天就要缎儿问姐姐,是不是只爱他,不爱别人。正好我也好奇,便问了一问。”
  那呆子,竟长了这个心眼?
  “还有哦,姐夫为了让缎儿帮他,竟要缂一幅缎儿最爱的桃园图来贿赂缎儿。哎,姐夫真是可爱呢。”
  罗缜狐疑乜视,“是他贿赂?不是你趁机要挟?”
  “冤枉啊,姐姐。小妹就算喜欢趁火打劫,也轮不到姐姐最宝贝的姐夫头上是不是?”
  “当真是他主动给你的?”这……谁教的呆子那些?
  “哎,姐夫是越来越招人喜欢了,姐姐一定要看紧哦。那颗小珍珠现在不成气候,可是,别有待一日成了姐姐与姐夫的大石头才好。”
  这小妮子,俨然看戏上瘾了是不是?“莫只顾说别人。之行是世上难得的专情男子,你再不抓牢,小心他为人所觊觎。”
  罗缎粉腮一鼓,美眸一翻,“冷面呆瓜那样冷冷呆呆的人,也只有本小姐够胆给他三分欣赏。谁会有胆来与本小姐一争高下?”
  若非自己眼前繁事太多,罗缜倒不介意设法让二小姐吃上两笔飞醋,也免得这小妮子如此得意……
  因逢杭夏庆典,宫内典礼繁多,杭念雁应礼进宫,奉陪各国来贺佳宾,分身无术,好不容易一待闲暇,便向良家而来。在良府下人引领下,才到了花园门外,便听见笑语遏天。人声、童声、犬声,皆是最纯净之声。
  之心扶着爱子,跟着狗儿,喝声响亮,“阿黑你慢点跑,别摔着宝儿了。”
  一只大黑狗绕圈放步,快快慢慢,只为博背上小娃儿欢笑。
  “……哈哈……嘎嘎哈!”得天独厚,自家老爹有令凶犬俯首帖耳的本事,获益者胖小子自是不亦乐乎……
  “良之心!”
  “六六你来了啊。”之心见到杭念雁,立时抱起儿子献宝,“六六,你看你看,这是之心的宝儿!”
  “你儿子?”杭念雁对流着口水发着怪声的胖娃娃或许不感兴趣,但人家良之心有美妻爱子之实,却使六王爷手馋眼馋心更馋。
  “对哦,是娘子给之心生的。他叫宝儿,是之心和娘子的宝贝哦。”
  你拥有的宝贝还少吗?“你只知道你的宝贝了,近些日子,是不是把我的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你说范颖吗?”之心眨着明黑大眼,“之心跟她说了你很多好话啦,可是,之心说再多好话也没有用啊,还要看六六怎么做啊。就像之心那个时候若没有跑去玉夏国找珍儿,珍儿是不会嫁给之心做娘子的啦。”
  是这样?杭念雁蹙了眉心,“本王做得还不够多吗?”
  之心摆弄着儿子小胖手,晃着大头,憨声道:“之心不知道哦。之心只知道如果珍儿不嫁给之心,之心就会一直找珍儿找珍儿,直到珍儿嫁给之心做娘子。”
  “……那,那男人的颜面何存?”
  听他老调重弹,之心扁扁嘴,“没有珍儿,之心就不快乐,好多好多一大堆颜面放着也不会快乐。而且,没有珍儿,也没有这么好玩的宝儿啦。”真是,六六好可怜,之心说了那么多都不听,难怪娶不到娘子……
  “那个……丑女人在哪里?”
  “范颖今天一大早就去找那棵树了。”
  “她去找玉无树?”六王爷焉能保持冷静,“丑女人,她就是不安于室是不是?”
  “什么是不安于室啊,六六?”
  “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相夫教子、针黹女红才是她们应尽之责……”
  “可是……”之心歪着头苦思,怀里的宝儿也学老爹歪了小脑袋,“娘子看账册、与人谈生意的时候最美哦。之心最喜欢看那时候的珍儿。不过,娘子做衣服的时候也最美啦……”
  “你——”简直没救了。可是……人家能抱得娇妻归,眼下还有爱子可疼……“丑女人去找玉无树做什么?”
  “昨天,绮儿说,她和那棵树完了。范颖听了很着急,劝绮儿绮儿不听,就去找那棵树了……”
  “别人的情事她如此热心作甚?”有那工夫,怎不来探望他一眼?“她难道不知道正是因她,绮儿和那棵树才会起那样的波折?哼,没脑筋的丑女人!”
  “六六你既然担心,怎不赶紧去找范颖?”
  “谁说……”六王爷狠话自动消音。哎,自己人都三番五次追到此了,还矫情到何时呢。何况在良之心面前,任何人差不多都是透明物,硬撑也只能让这个痴儿朋友暗里笑个高兴。“你可知他们在何处见面?”
  “在城外百合楼……”
  “你随我去!”杭念雁扯起他一臂,匆匆举步。
  “为什么要之心去?”
  “你我前去小酌,免得那个丑女人以为本王是特地为她而去的。”
  “可是……”六六就是特地为范颖去的啊。之心来不及提醒,突然见到不远处一道人影,随即如临大敌,板着美脸道,“不行!六六,之心不能随你去,之心要在家保护娘子!”
  六王爷提鼻一嗤,“你家娘子那般的神通广大,还需你保护?”
  “六六,范颖是你要保护的娘子,你不要拉着之心啦,之心有自己的娘子要保护!”之心挣开胳臂,双手揽着儿子的小小胖躯,大步凛然向那人迎去。
  “良之心?!”他也会拒绝人了?
  “娘子!”
  暖轩内,正拨弄算盘的罗缜才一仰脸,怀里已多了儿子。小家伙一沾娘亲胸怀,便极尽粘磨,在娘亲滑腻颊上啧啧印着小嘴。罗缜一厢享受着儿子的热情,一厢问:“……相公,不是告诉你我有事要做吗,你把他抱来做什么?”
  之心连娘子带儿子一并搂住,“珍儿是之心的娘子,珍儿还为之心生了宝儿,哼!”
  罗缜听出端倪,顺着相公大眼珠子刺剌剌逼盯的方向望去,窗外冬青树下,是消失了多日的范畴、范程父子。
  “……娘……宝!”宝儿不容许娘亲视线未在自己身上,蹬扯着小腿,张着小手,极力招引娘亲的注意力,“宝吆……娘!”
  罗缜一拍他肉实的小屁股,“娘亲除了宝儿,谁都不疼好不好?”
  胖小子得偿所愿,咧开小嘴,“……娘噌宝儿……嘎嘎哈!”可爱的小模样,把娘亲惹得亲了又亲。
  “你已为他生下了儿子。”范畴不去看不善逼视的良之心,不去想那些会令一个男人狂乱欲焚的场面,淡声道。
  罗缜挑眉:“那又如何?”
  “你报完了恩,已不欠他,该走了。”
  “你才该走!”之心蓦然大跳大叫,“你敢抢之心的娘子,之心不会答应!”
  “相公过来坐下,抱着宝儿,我还有一大堆账要算。”呆子此时的模样,真是惹人爱怜。若非众目睽睽,她定要在他额上烙几个吻不可。
  “娘子不要怕,之心会保护娘子和宝儿!之心不会让别人欺负娘子!”
  “一些无关紧要的外人,莫去理会。”与儿子四目交流,罗缜笑意晏晏,“你再不过来,今天的账目算不清楚,明天就不能陪你去吃素肉粥了哦。”
  “娘子……”
  “无关紧要的外人?”范畴冷然,“你愈是如此刻意撇清,我和你愈是纠结难断。你这样说,怕是连你自己也不清楚,你是在告诉别人,还是在警告你自己罢?”
  如此揣度,罗缜突想发噱。而之心早已高声大叱:“范范的爹,你真的好讨厌哦!你以前对不起珍儿,珍儿离开了你。珍儿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珍儿,你还缠着不放,还想从之心和宝儿手里夺走珍儿,你根本就不爱珍儿!之心不会让你再欺负我的珍儿!”
  “你凭什么说我不爱珍儿……”
  杭念雁出于好奇尾随而来,不想睹了一场争爱大戏,之心掷地有声的话语,听得他心臆倏热:良之心为守所爱,且能如此坚决无畏,反观自己畏首畏尾,岂不是逊色太多?断然掉首大步,追佳人去也。
  在口舌之争上,不管之心是占了上风还是落了下处,都改不了她心中认定,是以,罗缜索性不有刻意出面维护,任由之心一人对上范畴,就当作是对相公的历练罢。
  “你凭什么说我不爱珍儿?”范畴面迎良之心,这个可称为几世宿敌的男人,“在我和珍儿相识相守时,你还不知在何处!”
  “之心现在是珍儿的相公,之心就可以说你不爱珍儿!那个时候之心不在那里,风爷爷让之心看见珍儿哭,之心好生气也好难过。那时之心若在,一定会带珍儿离开你!”之心长颈高扬,理直气壮,“你认识珍儿那么久,还害珍儿哭得那么伤心,你哪里是爱珍儿了?你爱珍儿,还抱别人?”
  罗缜啄啄眼前红彤彤的小嘴,与儿子眉目传情:宝儿,爹爹很厉害是不是?你要学爹爹哦,将来也要对娘子一心一意,才有人一心一意爱你哦。
  “不管我和珍儿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对珍儿的感情不容你来置疑。这世上,爱情不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解读。珍儿对我,从来都不可替代,是我唯一的妻子,唯一能给我生儿育女的女人!那个时候,你若真去了,于珍儿,也不过一个路人,你带不走珍儿。那时的珍儿,全心全意只爱我一人!”
  “之心到那桥上时,漂亮婆婆没让之心喝汤,只是给之心洗了心。之心在前面走,回头看见了珍儿。珍儿对阎爷爷说,她再也不想遇见你,下一世,做只狗、做只猪都好,只要不和你见面。若珍儿爱你,你也爱珍儿,珍儿怎会那样说?”
  做只狗,做只猪都好……良之心天生稚善纯似孩童,纵然是盛怒中,出语也不会逞咄咄利势。但这些话,字字如刃,句句如锋,刃锋俱下,切至范畴心口正中,瞬间的剧通,使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看罢,不能洁身自好,造出了把柄,便会在适当时机给人握住,宝儿,将来切忌哦。罗缜向儿子眨眸提鼻完毕,仰面道:“范居士,多说无益,请回你该回的地方去罢。”
  “你……你叫我什么?” 范畴雪白的面色上,再添惊痛,“难道你……你的记忆……”又没有了?
  “我不知道你曾让我记起了什么,但并不重要。”罗缜揉揉儿子像极了相公的元宝耳朵,将难得片刻安宁的小胖躯塞进自己胸口按住,“世上每个人都可选择自己爱人的方式。但是,不管是哪样爱情,尤其婚姻,皆少不得彼此的忠诚与尊重,若做不到,便索性做游戏人间的风尘浪子,远离婚姻。阁下动辄将爱字挂在嘴边,再三强调你对亡妻的深情不移,但你的妻子,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的忠诚与尊重,所谓爱情的深浅不必他人评断了罢?那么,阁下于尊夫人爱尽情枯后决然离去又有何怨言?”
  范畴几次欲言,都被她举指示止。那入木三分的机利口齿,指挥千军的从定气度,他尚无法全信是珍儿发出的,是以,怔愕中便已从命。
  “我姑且相信罗缜与尊夫人的关联,你方才自信满满地说在那个时候,我相公去了亦无法自阁下身边带走尊夫人,或许确真如此,便如你在今世亦无法自相公身边带走罗缜一般。各有各姻缘,何必来羡人?”
  “我想,我再也无法容忍你以这副皮囊拿一张淡漠面孔对我……”
  “爹!”范程猝然伸臂搭上父亲掌背,“不可以!”
  范畴眯眸,“难道你不想你娘魂归躯体?”
  “程儿当然想,但爹为何不能等?”
  “等?我已等了五百年!”
  “那就再等几十年何妨?爹可去缥缈峰,峰上一日,人间一年,爹只需度过两三月,待恩人娘子寿终正寝,再来接娘回家……而且,爹向缘善道长所讨的还魂之法尚不熟练,若取了娘的魂魄却不能使之顺利归体,难道您想让娘困进枉死城吗?难道您忘了缘善道长一再向您提起四字——顺其自然。何况,您还会生生杀死恩人娘子!”
  之心忽地抱住娇妻,纯澈黑目内怒澜遽掀,“你敢伤之心娘子,之心和你拼命!”
  那边,范程仍在苦口劝说:“爹,恩人可驭万物,真斗起来,只能两败俱伤,更会连累无辜。五百年既已等过去了,何必吝惜几十载的春秋?”
  范畴双目与良之心较衡良久,又滑过罗缜淡然脸面,徐徐地,将一口气自尽头吁出,缓声道:“今日,我放过你们,但并不说明我当真会给你们几十年的岁月。”言讫,推开范程手臂,转身撤步,修长身影隐进冬青树干之后。
  “黑野人,还好你不算太愚孝,不然我第一个不饶你!”持剑伏旁的纨素跃出,斜着眉儿娇叱。
  范程冷道:“若真起了什么争执,你最好躲得远远的!”
  “哼,你以为本姑娘肉体凡胎奈何不了你们是不是?本姑娘这些日子之所以未在小姐跟前侍候,就是为了去向去恶道长学艺。你们真有人敢动小姐,本姑娘会要你们好看!”
  “呿,你学的那点皮毛能降得了谁?”
  “臭野人,去恶道长降不降得了你?”
  去恶道长?罗缜心内一动。听其言,观其行,这范畴看来并不能按捺多久。纵然相公可驭万物,她却是地道的凡人一枚,若相公不在身边时,未免凶险……纨素丫头倒是提醒了她,有备无患呢。
  “风爷爷说,范范他们这几天上了缥缈峰!”
  “缥缈峰?其上所居,乃吾同门缘善道长。缘善系凡人修炼成仙,法力虽不及范畴高深,但其法术为玄门正宗,已脱凡质,成就仙骨,不惧天劫,无畏符咒。他与范畴情谊莫逆,看来,范畴是向他求助去了。”去恶捋须,沉吟发喟,“若范畴真得了缘善相助,就棘手了。”
  之心鼓颊,“去恶爷爷笨,怕范范的爹。”
  “谁说的?”去恶年纪大一把,好胜之心却不弱,“贫道不是怕他。只是,他也做了不少为福人间的事,贫道剑下只死恶妖,当然不能无故对人发难。”
  “他要杀娘子,还不恶?”
  “……除非贫道正好撞见他硬取人生魂,否则便不能出以杀手……”
  “哼,就是去恶爷爷怕了,还骗之心不怕,哼!怕怕的去恶爷爷,之心不理你了!”
  “哎呀哎呀,贫道没有怕啦,之心你可不能误解贫道。哎哎哎,你别走,你听贫道说嘛……你要不要拜贫道为师?哎哎,坏小孩,放开贫道胡子……”
  
  第三十四章 与君闲观
  “表哥,依云知道表哥素来不喜肉食,特地为表哥做了红烧茄子,你尝尝?”
  “表哥,尝尝这碗三鲜面,依虹用的虽然全是素材,却管保表哥能吃到鱼香肉香。”
  良之行眉峰聚拢,“各自放着,我想吃,我自然会尝。你们坐好用膳。”
  “是,表哥。”双姝乖顺顿如小白兔,应声之际,又不忘各拿眼角瞄向男子英挺俊朗的面颜,分明是女儿怀春,生了心了。
  此情此景,对桌用膳的罗缜尽管心底笑得七荤八素,面上仍安之若素,樱唇缓缓咀嚼着相公递来的各样菜肴,纤手持匙喂食怀内待哺小娃。
  这两位,是听了之行返乡之讯,前来探望之行的。良家二老爷夫妇自回归无门之时,便寄居二夫人娘家。前段时日,良家遭遇恁大变故,各人自是避得天远,生怕惹上半点干系。如今风平浪静,之心经皇家一旨,由妖人变为仙人,良家又与皇家走得亲近,自是气象大变,生意空前兴隆不说,每日家中更有客似云来,魏家小姐,也不过是其中之二。眼下的问题是,这两位小姐似对之行滋有表兄表妹之外的冀望,这便热闹了。
  “姐姐,你还忍得住吗?”另侧的罗绮悄声问。
  “目前尚可。”只是笑的欲望太强烈,忍得辛苦。
  “若二姐回来看见这情形,不知会怎样?”
  “这不正是你我期待的吗?”
  “这一回,也让饱汉不知饿汉饥的二姐尝一回醋的滋味。”罗绮明眸闪烁促狭,见姐姐胸前的宝儿小嘴嚅嚅吃得香甜,忍不住低头啄了一下,“胖小子,你猜,你二姨姨会是醋火冲天还是佯作大方?”
  “……哈嘎……咦姜姜……宝嘻!”姨姨香香,宝儿喜欢!
  “哎,还是我们的宝儿最招人疼爱。胖小子,长大了可不能像你爹爹一般,招来不尽的桃花,让你未来娘子费神哦。”
  之心不认同了,“绮儿,之心没有养桃花,之心喜欢娘子,娘子喜欢什么花,之心便喜欢什么花。”
  “姐夫,现在,你那边还有一株含苞未放的小桃花呢。”罗绮暗指所向,是坐在上首小桌上由宫婢侍候进膳的珍珠,“这,到最后,还不知怎样才能善了呢。”
  “绮儿你好傻,现在是冬天,桃花姐姐走了啦,梅花姐姐还没有来,没有花啦。”
  “不管是桃花梅花,姐夫你不虽拈花,招花就是了,你可知你的花缘让姐姐费了多少心?”
  “绮儿好怪哦……”之心喂了娘子一口粥,歪着头问,“珍儿,之心不养花,绮儿怎总说之心有花缘?”
  罗缜将呆子递来的粥回塞进他嘴内,“绮儿在逗你。”转首望向意趣满面的罗绮,“你能如此轻松话事,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当真想开了呢?”
  罗绮莞尔,“以前,听人说人活一世,总有许多东西注定你得不到,我尚不明白。如今总算想透了。我和玉无树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身份门第。他的骄傲,我的执拗,犹如两条不可融合的线,将我和他划地圈隔。我很庆幸,这样的问题,是在未与他成婚时凸现出来,一切尚来得及撤回。”
  “意即,你不再去争取他?”
  “争取了他回来,也不过是再一个轮回。”经一次情殇,罗绮往昔鹅蛋小脸清瘦成瓜子形状,下巴尖巧,美眸幽深,笑容恬淡,“娘常说,夫与妻,是世间最大的缘和分,有些人,是注定无法做夫妻的,皆因前世累下的缘不够。”
  “你当真想得开,而且是三思之后做出的决定,便好……”
  “姐姐,三妞!” 罗缎神采飞扬,眉欢眼笑地进了厅,“猜我今日谈成了几桩生意?姐夫的桃花缂图当真好用耶,只是藉着晁家的铺面一摆,一个上午便接了十几笔订单,去除价钱给得不合理的,还有十家可用……嗯?”一厢叽呱献报此行所获,一厢在随身丫头服侍下净手拭面,陡发觉姐、妹面上各挂谑色,便顺着两人眼光,找着了源头。“……良之行,你还好吗?”
  之行何尝没察觉出罗家姐妹的观戏心思。之前被最惧自己冷脸的两位表妹,受了母亲的鼓励前来,竟是前所未有的无畏起来。罗缎回来了,他虽知这两个表妹必招那丫头厌烦,但他没有任何亏心之处,坦然相对:“依虹,依云,这位是罗家的二小姐罗缎,亦是表哥的未婚妻,你们快去见过。”
  魏家姐妹悄自互觑一眼,皆娉娉起立,浅福为礼,“依虹(依云)见过罗二小姐。”
  罗二小姐?罗缜暗喟:姐妹一家亲呢,虽然彼此不容,却与姚美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发地便略过了“未婚妻”。
  罗缎一指挑发,施施然落座,“这两位是……”
  “依虹,依云,我舅舅的两位掌上明珠,依虹为长,依云为次。”
  “哦,原来是表妹啊。”罗缎笑颜艳放如桃花,“这表哥表妹,由来便是戏文小书里面做尽文章的噱头。想必,两位表妹自幼便对你们的表哥也不无向往罢?”
  “缎儿,不得胡说……”
  表兄淡叱声未落,魏家次女依云已道:“罗二小姐虽是说笑,但也在理。自幼姑姑便拿依云当未来媳妇看,表哥擅医术,正巧依云也识得几味药草,可做表哥的贤内助。”
  “哦?”罗缎弯眉稍挑,睨向魏家长女,“你呢?你又有何所长可助你表哥?”
  “依虹擅长中馈,表哥操劳一日后,可尝到依虹以心调理的美食,为人妇者,不应如此吗?”
  “为人妇者,应该如此吗?”还真是长了见识,增了见闻,承蒙赐教了,“请问你们两个,读过书识过字罢?”
  “当然读过。”两人自信满满,“咱们不敢称柳絮之才,但爹爹也曾请名师教过我们琴棋书画。在内,咱们可做表哥的贤内助,在外,亦可照应周详。”
  罗缎执箸蘸了汤水,在梨木膳案上写了两个字,“那么,请二位告诉我,这两个字念什么?”
  魏家二女转首端详,未假思索,信口念出:“……羞……耻……你——”两人花容丕变,“你竟敢骂我们?”
  “算你们还没有笨到无可救药。”
  “你竟敢骂我们?表哥,你看她——”
  “骂你们又怎样?不知羞耻的东西,姑奶奶我打你们又如何?”罗缎瞪圆明媚杏眸,纤足遽然踢出。
  罗家三位小姐里,罗缎生性最为活泼好动,亦是唯一向自个丫头学过两三手拳脚功夫的。随着她脚起足落,两张圆椅摔倒在良家铺了印花毛毯的花岩地面上,自然,其上坐着的两人亦不能幸免。
  罗缎动作干净利落,以致坐在两个表妹中间的之行施救不及,仅能眼看着二人摔坐地上,继而哭声大作。
  “……表哥,这人欺负依虹……呜呜呜……”
  “……你当着表哥的面就敢欺负我们,你这女人,好恶毒……呜呜呜……”
  罗缎居高临下,眯了眸儿道:“你们也太不把本姑娘放在眼里了罢?你们的表哥已经告诉你们我是他的未婚妻,你们还敢当着本姑娘的面向你们表哥传情达意。老虎不发威,你当本姑娘是病猫是不是?”
  “……你妄想!”魏家女儿见表兄一迳就食,毫无出以援手的打算,而臀下地面虽铺有厚毯,究是进了冬时,难耐寒意飕飕,只得相互搀着爬起,嘴下自是未忘驳斥,“姑姑说过,她压根不会承认你这门亲事。没有父母之命,你就自称表哥未婚妻,你才不知羞耻,有辱妇道!”
  “喔哟,这可不好办了呢。你们表哥已经卖身给本姑娘,若成不了我的丈夫,便是我的奴隶。怎么,二位欲嫁夫从夫,供本姑娘驱使吗?”
  “你胡说!”依云身知在人家地面上,不能肆意发挥泼辣本质,只得据理力争,“表哥乃堂堂良家二少爷,这良家的万贯家产至少有表哥的一半,表哥怎可能卖身给你?你这个罗家二小姐,行事粗野,言语失当,不怕让人耻笑?”
  罗缎扑哧失笑,“原来如此。想必你们表哥如此得你们的欣赏,良家的家产居功至伟罢?只可惜,你们打错了算盘。话说,论及打算盘,没有几个人能打得过罗家的女儿呢。”
  “你……你到底要说什么?”
  “良家的家产,良之行分毫也分不到,尽数是我姐夫的。这样说,你们可听明白了?”
  魏家姐妹怔愕中脸色青白交错,一直看得甚觉有趣的之心却急了,“不是啦,缎儿,之心不……”
  “嘘,相公。”罗缜举指示意,“不要打扰人家说话。”
  “可是,之心不能抢之行……”
  “没有人会抢之行的。相公如用完膳,便去缂丝罢。”
  “珍儿……”
  “快去罢。”取帕为相公拭拭唇际,罗缜柔声道,“这幅寿星图的订金半年前就收下了,一定要在本月二十日之前赶出来,误了人家的寿辰可不好哦。”
  “喔。”娘子明眸清澈温存依旧,之心放下心来:娘子疼之心,不会去抢之心疼的之行的东西。之心听娘子话去缂丝,娘子说,收了钱,就要负责任。
  “看见了罢?”姐夫离席,罗缎更加无拘,“我家姐夫对我姐姐言听计从。这良家的资产若没有我姐姐,早在前些日子被侵占一空,如今理所应当归我姐姐所有,良之行一个铜钱也捞不到。不过,有你们这一对甘愿效仿娥皇女英的姐妹将深情寄他,他想必也会活得快活自在……”
  这口无遮拦的丫头。良之行略蹙着眉心,暗瞪了她一眼,自斟了一杯茶慢啜慢饮。
  “你们……你真是无耻。这栋宅子姓良,这街上的每家店铺亦姓良,你竟敢狼子野心……”两人虽对同为女子却坐拥锦绣富贵的罗缜羡妒交加,却也不不敢痛斥“你们”。良少夫人的手段连刁辣的姑姑都惧到骨里,她们岂敢触惹?且人家与皇亲来往频密,自己巴结尚怕不及,哪敢顺路捎带?“表哥,你不必担心,咱们魏家做你的后盾,就算豁出一死到国君国后辇前喊冤,也会替你把……”
  “我当然不必担心。”良之行吹开茶面上茶叶浮梗,眉眼未抬,“良家的财产的确没有我一文一毫,有何稀奇?”
  “表哥,姑姑说……”
  “我娘说了什么,你们找她负责去。若她实在看好你们,两位表妹嫁给她老人家也无妨。”
  “你——”虽自幼尝够了这位寡言表哥的冷语呛噎,仍是受不住啊,“表哥,你被这个妖女迷惑住了是不是?姑姑是你的亲娘,你不能不孝……”
  妖女?罗缎柳眉挑如刀锋,再抬纤足,照准言者臀上便是一脚。依虹“扑通”趴于地下,姿势极是不雅。
  “姓魏的两个女人,跟本小姐争男人也要掂掂自个斤两,凭你们这两只比姚依依还要蠢上五分的货色,只配给本小姐开开胃逗逗闷。我脾气很不好,再让我看见你们两个在本小姐的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本小姐把你们扔进猪笼当猪养!”
  本小姐的男人?言者口快,听者经心。罗缜、罗绮意味深长地互视,良之行眼际染了笑色,受用非常。
  被人打了骂了,两人泣如梨花带雨,“表哥……她……她如此仗势欺人,你就不管?”
  “论辈分,她是表嫂,教你们一些做人的道理也是应该。”之行悠然举睑,双目漾柔地在缎儿妍丽颜容上稍作停顿,再淡然投向两位花容失色的表妹,“回去禀报我娘,之行在玉夏国随时待他们前去养老。”
  “表哥!”二女跺脚娇嗔,之行不为所动。若是在旁处,两人怕是早有一番狂飙扯风动日,但时下,她们还掂得清轻重。“表哥,姑姑不会容你如此的。你等着,我们会让姑姑替我们出气!”
  两位拂袖而去的魏家小姐此时当然料不到,将来某日,纵算在她们的姑姑面前,罗家二小姐也未加犹豫,一脚,不,两脚将她们自之行身边利落踢开。纵是以刁悍出名的姑姑,对上泼辣儿媳之时,又能奈何?
  “良之行,你也行行好,如果你身边尽是这等货色纠缠,本姑娘会怀疑自己的眼光哦。”罗缎耸耸肩,回眼膳桌,“哎,饭菜都凉了。为了那两个小丑,误了本姑娘用膳,不值当……呃,你做什么?”
  “缬儿,你吩咐厨房,为你家小姐烹几个小菜送到朝云园。”之行携住佳人素腕便走。
  “你做什么啦?”
  “你这个捞钱迷,这几天为了生意早出晚归,吃完了饭给我好好歇着!”
  “你管我……咦,你担心我啊,冷面呆瓜?”
  “……哪有恁多废话,快点走!”
  “呿,承认担心我会死哦,不懂情趣的冷面呆瓜。”
  “就算我担心你又如何?男人不可以担心自己的女人?”
  “噫噫噫……”
  这一对欢喜冤家,总算修得正果了。罗缜含笑目送,忽然颌上微痛,覆下眸正对上一双因刚刚做坏完毕坏意未退的灵澈眼珠,“臭小子,敢咬娘?”
  “……嘎嘎……卟卟……”
  “不孝子,看娘如何打你?!”
  “……嘎嘎……哈嘎嘎……”宝儿嗄嘎欢嚷着扭转小小胖躯,在娘亲的臂弯内恣意爱娇。
  罗绮长吁口气,有姐姐与姐夫的专注无移,二姐与之行的情有独钟,她不怀疑世间尚有爱情存在,只是,需要运气,需要机缘。
  范颖近来,烦事诸多。
  第一桩,玉无树与罗绮这一对天造地设却因自己生隙的金童玉女,原以为随着二皇子千里追妻会有圆满结果,却不料……她见过玉无树,试着劝慰开解,对方却回之摇头苦笑……
  第二桩,恩公娘子……父亲对娘的执着她最为清楚不过,若爹不能等到恩人娘子寿终正寝,她该何去何从?
  第三桩,杭念雁……那个笨蛋,到底想怎样?已经明言告诉他自己无心于他,却还一再纠缠又为哪般?他不是史上最爱面皮最惜脸面的迂腐顽石吗?不是已经无声无息消失了一些时日吗?怎又突然冒出来了……
  但,这诸多烦事里,最使她愁肠百结的,仍是娘亲魂魄的归属。她想唤回娘亲一家团聚,这份迫切自是毋庸置疑。但恩公娘子活生生的,有恩爱相公,有可爱娇儿,若自己一家圆满必须以拆散另一个圆满为代价,她何以心安?何况,真的娘回来了,圆满便能回来吗?五百年过去了,娘的心结,爹的秉性……更有,若精明坚强的良家长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忧郁悒愁的娘亲,她当真乐见?
  “范颖,你立在此处可是有事找我?”罗缜返回内院,正见绝世佳人独立门前。
  “恩公娘子……”范颖举睑,盈盈秋水内,复杂莫名。
  哎,这类似宝儿饱含了孺慕之情的目光从大美人眼里折射出来,真是令人不适呐。罗缜嫣然道:“为我这个不耐寒冷的凡人考虑,到房内谈罢。”
  房内,吩咐娉儿沏了热茶,端了果品点心,透过袅袅茶烟,罗缜目视这位绝色美人,“看你面带愁容,是为了绮儿的事,还有另有因由?”
  “二皇子与三小姐如今局面,范颖委实责不容怠。”
  “你呀,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慧质天成。唯一的不足,便是太爱钻牛角尖。此事绮儿都已想通了,厘清她与玉无树之间问题所在,你怎么还在计较呢?”
  范颖倏尔一呆。
  “怎么了?是我言重了?”
  “……绮儿已经想通了?她,会怎么做?”
  虽明知范美人顾左右而言他,罗缜仍道:“据绮儿说,她和玉无树身上的缺点,是无法融合的,幸好发现得算早,大家退回原地尚来得及。”
  “退回原地?感情付出了还能退回原地吗?”
  “受伤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就当作人一生中不可避免的遭历罢,痛过怨过哭过,人生还要继续。”
  “你……”范颖神色更是迷茫,“曾经,我娘也和我说过这些……她要我对一些事学会释然,学会放开……”
  罗缜怔住。
  “其实,我知道爹想做的,是逆天而行。娘既已轮回转世,便不可能有还魂的一日。但我还是有一些私心,希望娘能回来。”范颖抬眸,眸内多了一些令罗缜甚感不自在的孺慕之情,“你和娘很不同,娘温婉忧郁,你坚定自信,娘柔如春水,你韧似绢丝。你爱一个人,同样可以义无反顾,却不能容忍背叛。你没有委屈自己,你比娘活得快乐。”
  “这……”罗缜委实不知该置何辞。
  “若同是娘的灵魂,我不会计较是在哪一副躯壳里,只要娘活得幸福就好。”
  嗯,是很好啦,可是……
  “我爹不会善罢甘休,纵算我劝,爹也不会听。但是,恩公娘子请记住,我会助你。”
  “以你之见,你父亲不肯等到我寿终正寝?”她自然怕死,但寿终正寝这样的事,即使怕也会到来。死之后的事情,活时不必担忧太多。退一万步讲,死后灵魂被范畴掳去又如何?既是她的灵魂,便归她所左右,届时她不择范畴,他又能如何?
  “你终于相信你是我娘的转……”
  “你们父子三人言之凿凿,容我不信吗?”罗缜无奈喟道,“若人人都有前世今生,我对自己拥有前生也不该太意外是不是?”
  “你虽和娘不一样,但在不经意间某些地方会和娘有惊人的相似。这话,我娘曾一字不差地说过。”鉴于此,范颖决心更形坚定,若爹逆天而行,硬取生魂,她必然会设法阻拦。
  “爹去找了他的好友,就是前些时日助他避千年大劫的那位以肉身修炼成仙的道友,似乎,缘善道长授了我爹一些玄门正宗法术,加之我爹深厚的内力,怕是去恶道长也难以奈何。但,前生爹亏欠了你的幸福我不曾相助,此生,我绝不会让爹破坏你的美满。”
  范大美人此话,可谓感人。但许久之后罗缜方晓得,有些话听着感动,但若不能兑现,对有了期待的听者便似成了背叛,倒不如当初说者未说,听者未闻。
  “之心,之心,之心!”去恶拖着一把长须,迭声叫着,追赶前面跑得风一样快的某人,“良之心你为何不理贫道?”
  之心搂着儿子,气呼呼闷头赶路,对身后不能帮助娘子的老头不想多理。
  “良之心,你是个乖孩子,不能学世上市侩人做那过河拆桥的事。何况,贫道也没说帮不了你娘子啊……喔!你突然站住可不可以事前告诉贫道一声?”
  之心黑澄澄的大眼闪啊闪,崇拜与感激竞相涌动。他怀里的宝儿亦瞪着水汪汪的眸儿似是殷殷相待。“去恶爷爷,你能帮娘子?”
  自诩修身养性,涵养极佳的去恶道长当即气结,“你何时学得这般势利?能帮你就叫贫道‘爷爷’,不能帮就是‘老头’?”
  “你能不能帮嘛。”
  宝儿咧出小牙,“嘎嘎!”张出胖实手儿,揪向那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长髯。
  “能帮,当然能帮!”去恶跳后三步,躲开小小魔手的摧残,“只是,这办法你必须同意,若你舍不得,便施展不开了。”
  “能帮娘子?”
  “那是自然。”
  “能帮娘子之心不会舍不得啦!”
  “依你对你家娘子的那份宝贝样,不一定哦。”去恶摇头,“那办法乃非常之法,用来甚是凶险,错一步就会……总之,现在我先设法护住你娘子,那个办法到万不得已时再用……”
  “什么办法?”听见儿子声响出门迎接的罗缜,正巧听见去恶最末一句,“道长现在不能说?”
  “哎,这法行来凶险,一个不好就会……”
  “与现在罗缜时时防着被人索魂相比,哪个凶险更大?”
  “这……先进房,待贫道布下结界,再来详谈罢。若良少夫人对此法尚能采纳,还请劝服之心配合才行。最怕他不依啊……”
  “二皇子要回去了?”范颖黛眉悬了忧怀,“这当真是阁下三思而后的结果?”
  玉无树浑作无事的一笑,“我此次,是借着出席杭夏庆典的名义出使到此。如今事了,自然该回去,哪里还需要三思而行。”
  “但二皇子此来的真正目的并未……”
  “范颖,你劝我多次,业已尽到朋友之责,多谢了。”
  听他显然无意多言,范颖蹙眉问:“若罗三小姐嫁给了别人,你当真能坦然无谓?”
  玉无树眉间几不可察的一抽,扯唇微哂,“……如果,她嫁给了别人,便说明她对无树用情不够,我还能怎样呢?”
  “你们怎么会到这一步?”范颖黯叹,“你起身回国,罗三小姐亦将退回原地,哎。”
  “退回原地?”玉无树眸光略闪,“何谓退回原地?”
  “应是回到之前罢。就当从未与你相识,各自回到各自该在的位置。”
  “她……”一脉怒意渐染眼角眉梢,“这是她亲口说的?”
  “恩人娘子说罗三小姐已经想通了,亦确定自己与二皇子注定不能成为夫妻。今早罗三小姐出门洽商时,气色精神均好了许多,想来是真的了。”范颖暗察着对方脸色,她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出来,会不会使二皇子更是心灰意冷而适得其反。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有病乱投医,药若不对症,无非是维持当下的情形而已。
  玉无树豁然背转身去。何谓注定不能成为夫妻?若不是她无理取闹,他们如今说不定已是夫妻!一直以来,他都是主动那方,她唯站在原处;如今他稍作退却,她竟掉头就走,这算什么?
  “算了。”范颖黯然声调里掺了疲惫,素手抚额,偷眼瞄向二皇子,决定再下一剂重药,“范颖自感已竭尽全力,二位若不能重归于好,或许真是缘分不够。其实,二皇子有身份相称的昌凉王郡主,三小姐有门当户对的晁宁公子,也算是各有姻缘……”
  玉无树脸色蓦地一沉,“范姑娘,你不做说和人,也不必做乔太守罢。”
  怎么,是在叱她乱点鸳鸯谱吗?“二皇子,你从来还没有用如此重的口气对范颖说过话呢。”
  玉无树脸上冷色未褪,沉凝不语。
  “看来,不需我再多言,二皇子已经很清楚在你心目中,范颖的分量与罗三小姐根本无法同日而语。”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与绮儿分量相同。”
  哎,这位二皇子,当真不怕伤害她一颗女儿心是不是?范颖盈盈笑语,“在此先祝二皇子返国一途顺风,告辞了。”
  一个万福,范颖施施而退。她是一只狐狸精而已,的确不能做乔太守。接下来,二皇子能否克服皇族的骄傲,三小姐可否收敛贵族的执拗,使两人开花结果,当真要看他们自己的缘分了。
  
  第三十五章 携君小避
  去恶道长的确出了办法,也确有几分凶险,所以未到万不得已,罗缜不准备采用。毕竟,范畴自那日走后,已有近一月未再露面。兴许,他正在缥缈峰上静待岁月走过。若能如此善了,自是求之不得。
  “恩公娘子,范颖去缥缈峰一趟,探探爹爹目前的行踪,也省得您整日悬心此事。”
  对这份用心,罗缜满怀感激。范颖张口闭口以“恩公娘子”相称,实则,自己欠人更多罢?先有姚依依一事的鼎力相助,后有晋王之事的瞒天过海,再有,瘟疫起时,护卫自己举家远徙;及至后来,之心遭禁,前后奔波,不惜以身犯险,差点就送了性命……
  这桩桩件件,不是一个前生的说法就能一概无视的,“范颖,你保重……”
  “不必多说了,上一世,你为我而死,这一世,我为你而忙。”范颖嫣然一笑,去做远行准备。
  范颖离心方动,之心已将消息透露给了好朋友,“六六,范颖要走哦?你追不追?”
  杭念雁获讯,急匆匆赶至良府,佳人形影已杳,当下气急败坏,“这女人,当真无情是不是?”
  之心转着圈子宽慰,罗缜却甚是闲怡,“六王爷记起了以前的事?”
  “七七八八,有些清晰非常,有些恍惚如梦境,有些明明记起来了,不知怎地又完全没有了迹象。”杭念雁乖乖说完,方意识到自己在对谁说话。这良家的少夫人,因与他有着一个他甚不情愿的师徒名分,一直都是敬而远之。“……你问这些做甚?”
  似是没觉察出对方的戒备,罗缜仍道:“你对范颖的感情,是从何时滋生的呢?是自六王爷忆起往事时?因为那些记忆,王爷便对一直存在于你记忆中的范颖有了追求之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若王爷对范颖仅是抱着弥补愧欠之心,还请不要浪费气力了。”罗缜就杯浅饮,对映在茶面上的那张黑沉脸容还算满意,“没有王爷,范颖过得依然快活,几百年不也过来了?”
  “你凭什么断定我对范颖仅是弥补愧欠之心?那个女人那般可恶,自在之心绣坊见我,就对我百般戏弄刁难,我哪里欠她了?”
  “既然不欠,如今范颖走了,王爷有何打算呢?”
  “……她总会回来的罢?”
  青天白日,罗缜先向老天爷告过罪,道:“良府不是她的家,她有何必要一定回来?”
  “她不回来了?!”
  “也不是一定不回来罢。不过,谁知道那是何时的事?她可是长生不老的,没准十几年后,她才想起来现身探望,依旧的青春艳丽,而你我,已是满面风霜之色的老者了。”
  “是喔。”之心眨眸,点着下颌,“范颖不会老,六六你太老了,范颖不会要你的。”
  杭念雁面上青白交错。
  之心却喜笑颜开,靠紧妻子坐下,“嘻,娘子不会哦。之心变得和爹爹一样老,娘子也会要之心,是不是娘子?”
  罗缜抿哂,“你变得和爹一样老时,我也会变得和娘一样老。不过,我希望相公比我老得快一些。”
  “为什么啊娘子?”
  罗缜半真半假,“因为相公长得太好看,只有相公先变老了,我才能放心变老啊。”不然,赶起那些桃花来岂不费力?
  “娘子,之心好看哦?”
  “当然,我的相公最好看。”
  “嘻,娘子最好看,之心喜欢。”
  敢情这女人是要他在这里欣赏他们夫妻甜得起腻的你侬我侬吗?杭念雁掉头就走。
  “六王爷。”
  “还有事?”
  罗缜拿相公当靠枕,舒服倚着,“范颖被你伤得且深且重,以致几生几世都未真正痊愈。你若想重新得到她的芳心,所要付出的,绝对要大于你想付出的。若王爷仍将自己的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是及早放弃的好。”
  “对喔对喔,你若不像之心一样,就追不到范颖做娘子啦。”
  罗缜含笑乜视,“臭呆子,像你哪样?”
  “之心疼珍儿啊,之心最疼珍儿,六六要像之心疼娘子一样疼范颖才行啊。”
  “我怎不觉得你最疼我?”
  “疼啦疼啦,娘子要觉得啦。”
  “不觉得。”
  “疼啦,觉得啦。”
  “不觉得。”
  “……啊呀,娘子欺负之心!”
  罗缎此趟探姐之行,赚得荷包满满,又畅快淋漓地教训了两个敢觊觎之行的花痴,自是意得风发。
  “姐姐,绮儿,待我回去,马上就将晁公子要的第二批货送过来。你们要记得,我与他契书上写得明白,运费由他来出,收款时可不能忘了哦。”
  罗绮挑着弯弯秀眉道:“二姐,相比起来,似乎我比较计较银子哦。”
  罗缎撇着红红嫣唇回:“但我怕我家三妞色令智昏,忘了算这一笔啊。”
  “呿,本姑娘难道没有见过有色的男子?”
  “可是,这位晁公子不但有色,且有色心,对我家三妞虎视眈眈哦。”
  “二小姐放心,本姑娘定力超群,定然不为美色所惑,守住罗家每一文钱。”
  “最好是啦,别让本姑娘后悔让你留下陪晁家验货……”
  罗缜见与之心话别完的之行已皱了眉且满脸无奈,遂善心发作,“缎儿该起程了。”
  “姐姐你撵我?你和宝儿一样,都不爱缎儿了!臭宝儿,姨姨要走了,你还咧着嘴儿笑,白疼了你这个小白眼狼!”
  善解人意的纨素抱着宝儿上前,让小主子的小脸供二小姐肆虐一番。
  “……嘎嘎,咦…咦怀……”姨姨坏!宝儿对捏住自己脸颊的手指颇不喜欢,举起胖手扯下就往嘴里塞去,又惹来姨姨一通骂。
  “小坏蛋,臭小子,姨姨和你恩断义绝……咦,纨素,我怎觉得这些天极少见你,你在忙什么?”
  受主子所嘱,对范畴一事缄口的纨素,自是不敢说自己近来一直在去恶面前习练法术以保护小姐。“绣坊里近来生意不坏,奴婢尽窝在绣妨了。”
  “姐姐果然算计到位,如此一来,你将来的嫁妆不需姐姐花费张罗了。看来我回去也要想个办法让缬儿自己挣出嫁妆才行。”
  罗缜怕再说下去,纨素漏了嘴,引来家人担心,“缎儿,你若再不动身,恐怕没人和你抢之行,你的之行也要走了。”
  “他敢……咦,臭呆瓜,你怎这么快就上船了?这是你的家乡耶……”
  罗二小姐起程,一路无话,回到家中第一桩大事,便是筹备晁家所订货品,甚是操忙。五日后,一封请帖送至罗府,上印当朝国后私人印鉴,邀绮儿进宫赏梅。国后有约,罗家自是不敢怠慢,戚氏亲自进宫见驾,面陈幺女探姊未归之实。
  国后的邀约,本是受已返国多日的二皇子玉无树之请,如今佳人滞留异国未回,二皇子满腹追回佳人的打算落空,当然有怒有怨有气,直想索性回藩地算了。但他亦明白,若回了藩地,便预示他与佳人将彻底了断。那刹那,他尚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当真舍得……
  “我不会取你魂魄。”
  暖轩内,常用的算盘忽然开裂,因尚有几笔账务待核,罗缜吩咐身边丫鬟急到书房取备用算盘。丫鬟前脚才走,耳边便闻此声。惊然回身,白衣黑发的范畴正立身后五步处。
  “不管如何,你是一条生命,我不会取你魂魄,生断你阳寿。”
  “那阁下打算怎样?”
  “随我回琅環府。你见了你原有的躯体之后,即会明白你该魂归何处,由你自己选择。”
  “听阁下言下之意,是我可以自由选择我想要的?”
  范畴颔首。
  “若我的选择,是不随你走呢?”
  绝色双瞳内,怒意抹过,范畴沉道:“我似乎说了,你须见了你原有的躯体,才可选择。”
  远远,之心与宝儿的欢笑声依稀传来,罗缜摇首,笑道:“不,我的选择只能是不随你走。”
  范畴冷眸一眯,“我以为你该清楚这并不能由你。”言未讫,袖已挥起,一股旋风抄着罗缜躯体欲走。
  而罗缜委实摇了几摇晃了几晃,风过后,却仍立在原处。
  “你……”
  “去恶道长的符果然好用。”罗缜望了望自己袖底的贴符,自袖内悠悠哉哉取了一物出来,“不知,它对阁下是不是有用?”
  范畴面色微变,转身躲过罗缜掷来的那道黄符,冷道:“你以为,区区一道符就能奈我何?”
  “区区一道符的确奈不了你,但它能将贫道引来。”范畴身后,有人打着哈欠咕哝出声,“良少夫人,贫道可是听见那符一唤便从午睡里爬起赶过来的。你教良之心理贫道罢,他那么好玩的小朋友,贫道已经几百年没有遇到了……”
  范畴冷笑,“去恶,你以为你是我对手?”
  “不试怎么知道?”
  “试了你会后悔!”
  “不试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喔。”
  言来语往,身形已动,由室内到室外,由地下到空中。罗缜凭窗观战,与去恶同来的纨素在旁道:“小姐,看来范畴已动了劫走您的念头,幸亏您早有防备。”
  “防不胜防,去恶道长并不能打败范畴,他仍会来,下一次,必然会做足准备。”
  “这……这怎么办呢?”
  “也许,到最后,若想一劳永逸,还是须用道长的办法。”
  “可是,听说姑爷听了,大叫着不行,差点把道长的胡子给揪下来……”
  罗缜扑哧失笑,“那呆子是过于紧张。其实,道长说得凶险,兴许是为了吓他好玩。难道道长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救回范颖的吗?”
  “宝儿,这是爹爹正在缂的丝哦。你娘娘说,爹爹是所有缂丝人中缂得最快最好的。这幅图,好长好长,爹爹偷偷缂了好久,还要花好久才能缂好,是爹爹要送给娘娘的礼物哦。”
  “……嘎嘎,爹……宝……”爹爹和宝儿一样厉害!
  “爹爹若将这幅图送给娘娘,娘娘一定会很高兴。娘娘一高兴,就会亲爹爹喔。”
  “……哈嘎,宝……爹……娘娘……宝!”宝儿比爹爹乖,娘娘亲宝儿!
  “宝儿,爹爹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宝儿了,你不能和爹爹争娘娘啦。爹爹的这个秘密谁都没有说哦,这台缂丝机藏在这里,就是怕你娘娘知道啦……”
  “……宝……娘娘!”宝儿告诉娘娘!
  之心顿时眼珠瞪大,用苫布将缂机遮好,举起坐在小床上的不孝儿子迈出门去,在亮处对上儿子面孔,“宝儿,你不能出卖爹爹!”
  “宝……娘娘……亲!”宝儿要娘娘亲!事关“亲娘”大事,胖嘟嘟小脸好不严肃。
  “爹爹会亲宝儿,宝儿将娘娘让给爹爹亲啦!”
  “宝……娘娘……亲!”
  “臭宝儿不听话,爹爹不疼喔!”
  “宝……娘娘……亲!”
  罗缜迈进院子,便见这父子俩面面相对、义正词严的模样。
  “相公,我有话对你说。”罗缜走进燃着炉火的内室,向仍在窗外四目相对的人招手。
  之心咧开嘴儿,抱着儿子颠颠跑进来,“娘子要亲之心吗?”
  “卟卟!”宝儿抗议声起。
  罗缜扫了扫带着渴盼的大小两张俊美颜容,嫣然一笑,“好好,亲亲。”先将一吻落在儿子额心,伴随着良家小少爷的欢嚷,良家长公子的抱怨,又将嫣唇落在呆子唇角,“好了罢?”
  “娘子先亲的宝儿!”之心虽喜乐,仍存不满。
  “先坐好,我有话对你说。”看那父子两个明明亲密依偎,却两脸相别气呼呼的可爱样儿,罗缜无奈之际,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彻底断了隐患,以免时时威胁她与相公爱子的和美生活。
  “相公,去恶道长……”
  “那个坏老头,之心不理他!”
  “对,那个坏老头,他的办法并非不可行。”
  “不要不要啦!”之心突然跳起,跺着脚大叫,“坏老头救不了娘子,还让娘子……之心不要,之心要娘子!”
  “可是,相公你忘了吗,你是可以……”
  “宝儿宝儿,娘娘要离开我们,宝儿你能让娘娘离开我们吗?”
  “卟卟!卟卟……哇哇……”宝儿抗议过了,弯下红红薄唇大哭。
  这对宝贝!罗缜气笑交加,张手自相公怀里抱过小泪人,轻轻拍哄,柔柔呵慰。
  宝儿拿泪脸磨蹭着娘亲酥胸,胖臂攀上娘亲玉颈,嚅着小嘴,“娘娘……宝哦?”娘疼宝儿罢?
  “是,娘疼宝儿,宝儿是上苍赐给娘最珍贵的珍宝,娘当然疼宝儿。”
  “……卟宝……哦?”不离开宝儿哦?
  “娘每一回离开宝儿,都是为了使宝儿更快乐。不然,有什么力量可以让娘离得开宝儿呢?”
  “宝……嘻娘……娘……”宝儿喜欢娘娘。
  哎。罗缜将小人儿揉到胸前,在小脸上连亲几记,“娘也喜欢宝儿,娘爱宝儿。”
  之心从旁羡馋不已,可怜兮兮又纯情万分地绞扭着手指,“娘子,之心呢?”
  臭呆子!罗缜拉他与自己共坐长榻,将自己与宝儿都偎他胸前,“相公,我们一家人这样,好不好?”
  “好喔好喔,之心有娘子,有宝儿,最快乐!”
  “为了我们永远快乐生活在一起,我们不能允许别人打扰对不对?”
  “是喔是喔。”
  “但我们若不照去恶……哦,坏老头的方法去做,只怕永远要受别人的打扰。而且,说不定有一日,我当真就消失了,永远见不到你和宝儿了。”
  “可是……”之心将脑袋埋进娘子秀发之内,“娘子回不来怎么办?去恶爷爷……不,还是坏老头!坏老头说有凶险哦。”
  “他在逗相公,相公忘了吗?你的小黄姐姐……”
  说服了别扭的相公,还要安排其它诸事。
  首要的一件,便是珍珠公主。自那日鸳鸯祠之行小公主险中范畴设下的春局,罗缜便让小公主安生呆在府内,一步未出,每日拿一碗甜汤安抚。若自己采用去恶道长的办法,小公主势必要做些安排,毕竟事关皇家,兹事体大。至于那事了过之后,该如何善了这株小桃花……容后再想不迟。
  至于良家的生意,倒也省事。
  “绮儿,这些是良家几位大主顾的账目,因为秋季的供货已告结,你不需多费其它心思,仅供在有需时翻阅即可。这些,是平日各家店铺的报账,每日戌时前各店均会将当日账目交来,以目前市景来看,各让每日毛利三到五百两银子算是正常。若不出这个范畴,便不必过多干涉各店经营……”
  罗绮弯眉浅蹙,仍是不解,“姐姐,此下冬时正冷,你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出外游玩?姐夫也就罢了,宝儿还小,他禁得住吗?”
  “一年四季,也就冬季少有清闲。我自嫁进良家,便整日操劳,不趁此时出外散散心,怕是更无机会了。”
  “姐姐好辛苦。除了良家生意,还要防着姐夫的烂桃花!”
  罗缜刮了刮小妹鼻尖,“所以,你答应帮姐姐了?”
  “绮儿当然会帮姐姐,不过,那株小桃花怎么办?”
  “以绮儿之见,该怎么办?”
  “留下罢,交给绮儿。若国后问起来,还可以让晁宁挡着。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当今的国君能登上帝位,多亏了晁家当年的资助。如今国后若想让自己的爱子封为太子,依然少了不晁家的金银。姐姐不在家的时日,真若惊动了国后,晁家出面定能化解几分。只希望姐姐回来,已想到了彻底了结之法,须知小桃花再可爱,仍然不能植进姐夫的花园。姐夫的花园,只能由姐姐一人独芳。”
  绮儿,聪明如斯,远虑如斯,有妹如斯,她有福了。“绮儿,晁宁是个正人君子,我虽赞成你与他多来往,但绝不想让你因情伤接受其追求。婚姻关乎终身,无爱切莫成行。”
  那个曾为了罗家三妞学缂丝的玉无树,在绮儿心里已经缂就一只网,刻下无数痕,磨灭属难,消失弥易。若绮儿在未完全放下时唐突接受另一人的感情,那将是两人一生灾难,闹不好,还会是三个人的。
  “绮儿明白,若晁宁不能使绮儿爱上他,他也只能是一个不错的朋友。”
  “之心你说什么,你要我们……”
  “对哦。”
  “不行。天有四时,日月交替,春耕秋种,节气更褪,乃世间规则,万不可乱。”
  “风爷爷风伯伯风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啊?你们说不能乱,你们说得好乱!”
  “……”
  “刚才还乱乱地说,怎现在又都不说话啦?”
  “……你把我们的话告诉你家娘子,你家娘子自会明白。”
  “说就说!之心的娘子最聪明,之心让娘子骂你们!”
  “……”
  “娘子娘子!”之心摇醒正搂着宝儿小睡的妻子,“娘子,你听之心说哦……”
  罗缜半睡半醒中听完了相公忿忿诉述,掩口轻打哈欠,美眸阖拢道:“你告诉他们,所谓春夏秋冬,世间规则,亦有因地而宜之说。《地域志》上有载,距此两千里的罗刹国,四季皆春。距此五千里的万象国,四季皆夏。若他们如此顽守固本,不知变通,便枉做了几千年的神仙。”
  “风爷爷风伯伯风哥哥,我家娘子说……”
  “我们已经听到了,你家娘子果然……很难缠。”
  “娘子说得好好,你们必须要听喔!”
  “可是,因地而宜,也是因地域不同,那些都是千里之外的事……”
  “你们好笨哦,若是千里之外的事,去借来就好啦,好笨哦。原来世上只有娘子最聪明!”
  “……”
  面对人去楼空,范畴不胜恼怒。那个女人,以为一走了之当真就能无事?她怎会天真地认为他无法获她行踪?纵有去恶或是风神的结界相护,那也只是时日早晚而已!
  “爹,他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所为实在太过了,竟逼得恩人娘子为躲避我们,背井离乡。”范程面带愧色,闷声道。
  范颖轻嗤,“你不是嫉妒宝儿吗?怎眼下给忘了?”
  “你少来冷讥热讽!”范程冷言反击,“难道你不希望娘回去?”
  “我自然希望,但我更希望娘快乐!”
  “你……”
  “你们两个,住嘴。”范畴颜凝如冰,缓缓转过身来,双目直视女儿,“你也认为,你娘以前不快乐吗?”
  “世上会有女人在面对丈夫婚外寻欢时快乐吗?”
  “这样的话,你从前怎不对我说?那个罗缜竟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使你可以信口断言你娘不快乐?”
  范颖轻摇螓首,晦涩一笑,“爹若硬要以为这是恩人娘子灌输给颖儿的,颖儿知道不管我说什么爹都会如此断定,随爹高兴就好。只是,颖儿的确很后悔。颖儿那时,只顾自己欢愉,尽管屡次看到娘落泪低泣,不仅没有去体谅娘的悲苦,且屡屡违背娘的叮嘱,使娘伤心之外还要为颖儿操心,着实不孝。”
  女儿的话,使范畴心臆抽紧,眸色沉幽。
  “娘救我之前,曾抱住程儿哭泣,爹不妨问问程儿娘那时说了什么。”
  范畴目投儿子。后者面色一窒,憋唇未语。
  “你娘说过什么?你怎从未对为父提起?”
  范程暗瞪其姊一眼,不得已道:“娘说,下辈子若还是狐狸,亦不会修炼修道,就做一只唯知道食睡的畜生最好。下辈子若是猪是狗化作人口中食,会感谢上苍仁慈……”
  ……做只狗、做只猪都好,只要不和你见面……
  下辈子若是猪是狗化作人口中食,会感谢上苍仁慈……
  良之心话在前,亲子话随后,这世上怎会有这等锋利的割心刀?范畴以拳抵胸,紧咬的牙关间问出一句:“你娘她为何这样说?”
  范程垂首,娘那时绝望到灰窒的面颜浮现眼前,而当时的自己,尚不识愁滋味,尚不知如何安慰娘心口椎痛……

  第三十六章 魂离君畔
  范畴忽发吼问:“说,你娘她为何那样说?!”
  “娘她……她看见……爹和别的女人在梅溪……”
  什么?瞬刹之间,范畴面无一丝血色。珍儿她……她竟然看见了?她……
  昔时,他本性难移,惹得珍儿回回哭泣。珍儿的眼泪亦灼伤了深爱珍儿的他,遂终有一日决定了断所有风流孽账,专心对待爱妻。而那日,最是黏缠的红狐找来,不管是厉颜冷语,还是好言规劝,都断不了其纠缠,直至应允红狐给其最后一夕之欢。直至事后才发觉欢好所处之地乃是与妻子相识之地。眼见红狐得意媚笑,他一怒之下将其打伤,恰此时,妻子惨烈声当空传来……
  珍儿目睹那情那状,所以,她由心伤转为心灰,一心求死?肉身残破魂魄出窍,而肉身复好之后亦不归魂还魄?遇鬼差收魂亦甘心受缚,饮孟婆汤,服收仙草,起重誓,皆因她恋无可恋?
  其实,事发前,他并非毫无所感。年久日长,妻子的眼泪越来越少,有时已不流泪,不发怒。因妻子异样的平静,他方觉惶然,所以决定收心敛性。没想到,一切,毁于那一次毫无乐趣的交欢……
  “爹,您伤娘之重,已不可想象。您能否为了弥补娘,让恩公娘子与恩公恩爱到老,安稳度过这一生呢?”范颖问。
  “不可能!”范畴脸上泛青,嘴下斩钉截铁,“为父欠你们娘亲的,为父承认。只有接她回来,爹方能真正偿还对你们的娘的亏欠。”
  “但,恩公娘子和恩公相爱笃深,她活得很快乐……”
  “但那并不是你们的娘的快乐。只有使她魂归故体,珍儿才能真正回来,才能真正接受爹对她的偿还,才能重拾她昔日的快乐。”
  范颖仍然试图说服父亲,“爹,女人一旦真正死了心,便不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当年,颖儿受那个迂腐人所伤,在肌灼肤裂之际心痛如死,尤其又睹娘之惨况,对那个人当下绝望。所以,现在他做再多的事,亦不能使我恢复心意……”
  “两下情形不同,如何相提并论?”范畴甩袖举步,“你可以不助为父,也不要插手此事。”
  “哎。”范颖已知劝说无望,只得抬足跟上。若想帮助恩公娘子,唯有须臾不离地跟紧父亲罢。
  距万苑城一百余里的安闲镇,镇郊十里,有良家别苑矗立在此。这处,便是罗缜此次选择的“了断”之所。四围僻静,草木环绕,静雅宜人。
  “纨素,你为我的事,与范程僵到什么地步?”罗缜手内搅着为宝儿以西域奶酪熬煮的奶粥,闲问难得近来又恢复了以往亲近的贴身丫头。
  纨素细心熨烫着小姐的披风,答道:“僵到不能再僵,也不必再僵了。”
  罗缜大感意外,“怎会如此严重?为了我的事,误了你的姻缘,你不觉会让你家小姐很内疚吗?”
  “不止是因为小姐。”纨素咬住下唇,脸浮难色。
  罗缜秀眉一挑,“有话……对我说?但并没有打算现在对我说?”
  “小姐神算。”纨素重重叹息,垂下螓首,“奴婢的家人找到奴婢了。”
  罗缜稍怔,“你的家人?记得你曾和我提过,他们是……”
  “对,就是他们。他们找到了奴婢,要奴婢随他们回去。奴婢不能不答应,他们可不是仁人侠客,若因我伤了小姐,那便是纨素的罪孽。”
  “他们拿我威胁你?”
  纨素苦笑,“他们真要行动起来,便不会是小姐一个人。奴婢知道,以姑爷的本事,他们或伤不到小姐,但良家的其他人甚至玉夏国罗家的人,便防不胜防。”
  “准备何时走?”
  “我应允安心随他们离开的条件,便是容我助小姐度过眼前这道难关以报小姐救命之恩。原本,想事情过了再告诉小姐的。”
  “若你并不想回那个地方,我可以助你……”
  “不用了,小姐。奴婢会同他们回去的,逃了这么多年,过了这么久的逍遥日子,奴婢已然知足了。虽然奴婢并没有天分,虽然那是一种桎梏,但却是奴婢该负的责任。是自己的责任,就要负起来,这是奴婢自小姐身上学到的。”
  当年惊悸青涩的丫头能有今日长进,罗缜虽欣慰,亦怅然。小丫头十二岁便跟着她,如今近六载之久,倥偬的闺中岁月,多事的人妇生活,都不曾少了这个丫头的参与。两人名是主仆,实是亲人,还以为能相伴到老,怎转眼就到了分别时?
  “那么,你与范程……”
  “本就是殊途人,若我回了家,便更不可两立,更不可能。”
  是啊,若纨素回到那个庞大家族中担负起该负的责任,便成了范程的死对头——捕妖人统领。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两人未来曙亮难见。细忖,原本是一对小儿女情窦初开的水到渠成,蓦然间,便成了不共戴天的情仇难定。有时,造化还真是弄人呢。
  “相公,这位奶娘是我从镇上请来的。以后,一日三时,让纨素将宝儿抱给奶娘喂养。其它时日,你要时时看着宝儿……”
  “之心不要!”
  嗯?罗缜微挑秀眉,“相公是在告诉珍儿,你不听话?”
  “……之心听话,可是之心要看着娘子!”
  罗缜挥手让那位由别苑管家精挑细选又经纨素暗中调查委实身家清白体质康健的奶娘先退下,揽过相公委屈垂下的大头,“相公还是担心?”
  “之心怕哦。”
  “怕什么?怕你救不了我?”
  “不是!”之心倏地仰首,俊美脸上满是坚毅,“之心救得了娘子,之心一定救得了娘子!”
  罗缜嫣然,捧住他脸轻吻了下他额头,“那相公还担心什么?”
  之心扎进娘子怀内,咪咪呜呜道:“之心怕娘子去了……不回来。”
  罗缜理着他顺滑发丝,享受着指间绝佳触感,信口问着:“我为什么不回来?”
  “……范畴比之心好看,比之心能干,之心怕娘子想起以前喜欢他,然后不要之心……”
  臭呆子!罗缜一气,揉着他元宝大耳的指化柔为钢,狠狠捏下。
  “痛喔!”之心抬了大眸,见娘子不为所动,又加嚷两声,“娘子,之心痛喔,好痛啦。”
  “痛死你活该!”罗缜玉指点点他额,“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珍儿不许之心不相信珍儿。”
  “记得啊记得啊,可是……”娘子美眸好不严厉,之心吓得自动收声,抿紧了薄薄红唇,闪动着汪汪明眸,殷殷望着娘子。
  哎,呆子这副模样,让她又怜又爱,哪还生得起气来。“不管这世间有多少比相公聪明比相公俊俏的男子,都不关珍儿的事。能让珍儿牵肠动念的,只有相公一个人。”
  “只有之心吗?”
  罗缜颔首,柔荑抚着相公脸颊,“当然。珍儿并非不求回报,珍儿要的便是相公也只能有珍儿一个人。而这一点,相公一直做得很好。”
  “嗯,嗯,嗯。”之心捣米似的点头,“之心只要娘子哦。”
  “所以,相公不需要担心,你只要等着珍儿,记得救珍儿就好。”
  “喔。”之心放下忐忑了多日的心,伏在娘子馨香怀里,不免心旌神摇,心猿意马,心慌意乱,两只手蠢蠢欲动,“娘子,之心想……”
  “想都别想!”罗缜秀美娇靥一板,打退了呆子的禄山之爪。
  “为什么啊……昨天娘子陪宝儿……之心都没有……之心好可怜……”
  纵是为人妇为人母,论及此事罗缜亦是羞染粉颊,“天色还亮着,你就算要……也须等到晚上!”
  “哦,那之心去铺床,之心到床上等着娘子。晚上一到,娘子一定要来哦……”
  这……这个呆子!
  这段时光,算是罗缜自成亲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了罢。每日,没有满目的账簿待审,没有禀事的管事待理,不必巡视店铺,不必出门洽商,睁了双目,只需将相公、宝儿哄得高兴,即万事大吉。地道的相夫教子,于罗家大小姐来说,委实是段新奇经历。
  “纨素,若有朝一日,我只过这样的生活,好不好?”
  纨素一边向宝儿小嘴里喂着蛋羹,一边摇头道:“不可能啦,小姐您不可能过米虫生活。您现在觉得新鲜有趣,那是因为时日尚短,日子一久,您定然会闲不住。您忘了,您是在娘肚子里就会拨算盘的罗家大小姐?”
  “咦,原来纨丫头如此了解我。”罗缜支颐悠叹,“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滋味委实妙。以后,我定然设法让自己每年都过过这样的日子。”
  纨素瞥视主子,道:“真要是如此,敢情是要多谢这桩意外了?奴婢要念三声阿弥陀佛才行……”
  “啊啊啊……卟……宝……哧!”纨素因与主子说话,一匙蛋羹在良家小少爷嘴前停住,宝儿吱哇抗议。
  纨素赶忙递上,看宝儿小嘴嚅嚅甚是香甜,忍俊不禁,“好喂好养的小家伙,难怪能长成一个胖小子,可爱得让纨姨姨恨不能咬上一口解恨!”
  “啊……”吃食当前,心无旁骛,宝儿张大嘴要吃。
  “臭宝儿,现在将纨姨姨指使得快活,待纨姨姨走了,你怕是转眼就给忘了。”
  “你要走?”
  “是啊。”
  “去哪里?”
  “该去哪里就去哪里……”纨素瞪住眼前之人,“你——”
  “你要去哪里?”范程执问。
  “你们都来了?”纨素关心的却是另外的事。
  “你不长脑子还是不长耳朵,我问你要去哪里,你答了什么。”
  “臭野人,本姑娘也问了你,你怎么不答?”
  “咳!”罗缜怕这一对离别在即的小儿女因言语伤了脸面,出声制止,“纨素家人寻来了,她要随家人回家。范程身边没有旁人,应是一个人来的。如此简单的问题,也值得你们吵成这样?”
  范程一呆,“回家?你家在哪里?”
  “要你……”管!
  “纨素。”这丫头,整张脸眉眼鼻唇上都写着“想念”二字,嘴还这般硬做甚?“你和范程到一旁,平心静气地聊聊。至于聊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的意愿,但唯独不要隐瞒感情。”
  将这对别扭孩子哄走,罗缜抱过坐在小圈椅上的儿子,将剩下蛋羹尽喂进这张贪吃小嘴,“宝贝,你长大了,遇到心仪女子,要学会坦白诚实哦。就像你的爹爹,喜欢就是喜欢,从不掩饰自己情感,才能打动娘亲……”
  “原来,仅仅是坦白,便能打动你。”
  罗缜缓缓回首,眉眼淡漠,“原来,范程并不是一个人。”
  上一次被困结界,良少夫人曾有上世记忆,虽对范畴所言所谈冷淡到极致,但犹未能使范畴退却。原来不外有二:一,范畴自欺欺人,觉得罗缜并非藏珍,一旦灵魂回到那副躯壳,温婉娇妻便会回来;二,范畴认为,纵是妻子回魂以后气犹未消,他对着曾对自己依顺乖从的熟悉面孔,总有办法找回昔日情感。对这样一个顽固前如斯者,若不采取非常之法,使他明白往事只是往事,他便永远不可能对良少夫人放手。只是,这法用来,不免有几分凶险……
  去恶爷爷你胡子长话也长,你快说啦!
  ……之心,你对去恶爷爷很失礼哦,这样不好……
  讨厌老头,你说不说啦?
  ……咳咳咳,说说说。唯今之计,需藏珍亲口告诉范畴已经情尽,使其彻底死心绝望。所以,良少夫人不妨离魂,回到藏珍躯体之中……
  讨厌老头,之心揪你胡子!
  哎呀哎呀,之心你放手,良少夫人,良少夫人救命啊……
  “扑哧。”这个相公啊,不要太可爱,如此招人喜欢,要她怎么办……
  “珍儿!”
  这是……
  “珍儿,你醒了吗?”
  这个声音是……罗缜一栗,倏睁双眸,抬身便要坐起,却又因周身的沉重跌回床上。
  “珍儿不要急。这几百年来你一直躺着,归魂不过三日,还不能如常行动。”
  归魂?罗缜想起来了,自己,准确地说,是自己的魂魄,已被范畴摄来,如今附着身体醒来,便说明……
  “不过不必害怕,我多配几味药草为你调理,不出十日,你定然可以下床行走。一个月后,你便能行动自如。”
  “你……”这是什么声音?嘶嘶沙沙,像是撕扯中的劣质棉帛。
  “也别急着说话,究竟是沉睡了这么多年,这嗓音一时还不能听你使唤。”
  感觉他的手正放在她额上,轻缓移动,罗缜虽然知道这副躯体并非属于自己,却仍然无法忍受其他男人的碰触。只是当下一个皱眉的动作亦花了诸多气力,她只得闭眸不理。
  “珍儿,你先服下这粒丹丸,养复嗓子。”
  罗缜闭眸未动未语。
  “珍儿别闹脾气,不然,为夫不介意以口哺喂……”
  这男人,手段如此风流精巧,难怪会成花国情圣。“……我……自己来。”
  “好,依你。”
  范畴眸内的宠溺,令罗缜不寒而栗。原来,没有爱情,无论怎样令人愉悦的情绪也只能是负担。无心则无情,无情则心冷,心与情,密不可分。
  “爹。”雕刻精致的木扃轻缓双开,范颖袅娜步入,“娘醒过来了吗?”
  娘?罗缜紧吞下嗓内药丸,以免自己被它噎死。
  “你的药熬好了吗?”
  “就好了。好了我便给娘服下。爹您看护娘有十几日了,去调息一下罢,娘交给颖儿照顾。”
  范畴目注那张苍白未褪的娇靥,美眸紧阖,秀眉轻拢,写满了排拒,心底浅喟一声。虽有不舍不甘,但时日方长,亦不能逼她太急。“也好,你娘最喜欢与你说话,你多陪陪她也好。”
  长影高立,跫音浅微,阖门之声传来,片刻后,听范颖低低道:“我爹走了。”
  罗缜睁目,对上范颖那更是复杂的眼神,尴尬笑道:“能找面镜子来,让我看一下自己现在的模样吗?”不知那位狐族第一美人生就何等好颜色?
  范颖回之一笑,纤指如兰一挽,手内多了一面菱花铜镜,另一手抚了罗缜半坐起身,使其正与镜中人面面相对。
  ……老天爷!这镜中人当真是自己当下的容貌?身边有一张美到惊天动地的脸,镜内竟也有一张美到神哭鬼泣的颜,无怪乎世人皆视狐狸精为女人天敌,真是大有道理……
  “我娘的脸很美罢?比范颖要美是不是?”
  “你娘何止是脸美,这声嗓也……呃,我何时能如常说话了?”
  “您服了药丸,当然会好。”
  罗缜叹息啊。这声嗓,婉转如莺啼燕鸣,不必看容貌,只一张口,便能将男人的骨节酥去三分罢?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不知这株国色天香的牡丹,能让多少人甘愿做鬼?
  罗缜对着镜内人挤出个笑脸,却差点被那突如其来的艳光耀花了眼,“……我真是很奇怪,如此的美人,怎留不住男人的心?难道你父亲外面的那些女子,比这张脸还要娇媚?”
  范颖一怔一僵,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哎,可惜,这副容貌不宜上街招摇,不然,我倒想体会一番万人空巷、倾国倾城的滋味。”
  这是娘的声音,娘的容貌,甚至是娘的灵魂,但是谈吐、气质与娘却大相径庭,难道人的记忆竟如此重要?“您……您回到了这躯体内,难道就一点也没有想起以前的事情?”
  “想起了一些。”她承认,她到了这副躯体,亦记起了这副躯体内承载过的某些往事,“不过,虽然想起了那些事,却像是看了一部戏般,只是别人的事而已。”
  罗缜轻拢秀眉,自镜前别开了眸,免得被镜内西子捧心般的美颜蛊惑了心神。万一到最后,范畴留不住自己,这张脸却让自己留恋难舍,她可爱的相公岂不是要哭死?
  “娘子娘子,之心要娘子!”
  这十几日,去恶两手不再拈着自己最爱的长须炫耀,而改掩双耳避雷,“之心,你能不能换些话说?”
  “珍儿珍儿,之心要珍儿!”
  “……”
  纨素掩嘴偷笑,“姑爷,奴婢抱宝儿去喂,您来替小姐擦身子换衣衫可好?”
  “喔,纨纨你走时,把讨厌老头也拿出去。”
  “拿”?去恶确定之心小朋友的确生气了,“之心,你别整日守着你家娘子,而应该到那边暖房里看看,你那株收魂……”
  “风爷爷风伯伯风哥哥答应了之心,就一定会让小黄姐姐开花,他们不像讨厌老头,打不过人家就怕了人家!”
  “之心,贫道郑重告诉你,贫道不怕范畴,从来没有怕过!”
  之心头一撇,摆明不信,专心去看榻上娘子。
  “之心,你必须相信贫道,不然贫道不授你法术……”
  “讨厌老头,快走啦!”
  “你要贫道走?贫道还有话没和你说完,不如你趁你娘子不在的时日,安心向贫道学艺……”
  “走啦走啦,之心要给娘子洗澡换衣服,你想在旁边看?”
  “……”去恶摸着鼻子,退出这个不肖 “徒儿”的房间。哎,找个机会,一定要教会他尊师重道,虽然,这师徒名分目前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范畴欲擒走良少夫人时,之心扑上去将良少夫人抱住,使范畴只能取走良少夫人魂魄,让他担定强索生人魂魄的罪名。贫道会设法护住良少夫人的躯体,而良少夫人一定要以藏珍的面貌告诉范畴,你对他已无爱意。唯如此,才能使他死心……
  若他还不能死心呢?若他打算不管如何都要永远囚禁我呢?
  强索生人魂魄,可是破坏轮回打乱伦常的大罪,时日稍久,某些衙门听了讯,必然会有麻烦找上他。他自顾不暇时,便也没时间打扰良少夫人了。
  有没有可能,道长法术失灵,或是范畴法术太高,我回不来呢?
  ……贫道可以保证,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贫道……
  去恶爷爷坏老头,连“微”都不行,之心要娘子!
  哎呀哎呀,之心你这坏孩子,怎动辄便对贫道的胡子下手?……
  “哎。”这相公……
  “在想恩公?”
  罗缜仰睫,颔首,“是啊。”本以为,她来此,还可与相公心灵呼应,但至今耳边却没有一点信息,可想是打错算盘了。若非是这具躯壳作阻,便是范畴施了什么办法隔了风神的相助。
  “放心,恩公福泽无边,有神灵相护,不会有事的。”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反而是他身边的人比较让人牵念。他现在,指不定在怎样折腾人呢。乖孩子一旦变成坏孩子,更会让人头疼。”每忆及他揪扯去恶胡子的场面,罗缜便会莞尔。
  去恶老道爱才心切,一心想收之心为关门弟子。殊不料,乖顺小白兔会化身刚猛小刺猬,将几百岁的老头子整得呱呱乱叫……
  “你又笑了,每一想起恩公,你便笑得极为温柔。”范颖凝视这张五官形容属于娘亲表情气韵却俨然迥异的美颜,“我明白你为何要随爹回来了。他若看见你以娘的容貌对其他男子如此深情,必定……”
  罗缜挑眉,“说起你父亲,这几天怎不见他出现?”
  “你醒来后,你生魂的气息便会加强,爹在加强这琅環府的四周结界。”范颖掩口娇笑,“爹若知你问过他的行踪,必然受宠若惊……”
  “谁问过我的行踪?”琼花玉叶中,宛若天人的范畴倏现,一对如敛春江的美眸深情款款,注视绝美娇靥,“珍儿想我了?”
  
  第三十七章 心系君身
  “你拘我来,能改变什么?”范颖退下后,在范畴浓稠热烈的视线内,罗缜淡问。
  范畴不答反问:“珍儿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不少的事。”
  对着他蓦然一亮的双目,罗缜徐徐道:“但是,那是别人的事。”
  范畴面色微变。
  “我看见那个女子为情所苦,为情所伤,尽管也有几分同情,但就如看戏一般,也只能表示同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同情。”
  范畴冷意袭眸,“若我洗去你脑中关于罗缜的所有记忆,你认为会怎样?”
  罗缜心头微突:真若如此,结果便不可预料了罢?
  “你以为我没有猜到你与去恶的算计?就算是鬼差索一个阳寿未尽之人的魂魄,若本尊事先有防且意志坚定,亦非易事。而我取你魂时,你并未有多少抵抗!”
  原来,是在这一点上疏忽了。几千年的狐狸果然不是白做的。
  “依罗缜的性情,岂能束手就擒?我猜到了,也乐得将计就计,我更怕手段过硬,伤了珍儿元神不是吗?”
  范畴的冷笑,使罗缜不免气馁,“纵算如此,又如何?你觉得之前我不爱你是因心不同,但事实证明,这颗心并无不同。即使我回到了你妻子体内,仍然不是你的妻子。”
  范畴脸颜僵硬,“若洗去罗缜的记忆,珍儿便能回来!”
  罗缜轻锁蛾眉,惑然不解,“那你为何不洗?”
  “呃?”她的反应与他所料不同,范畴稍稍怔住。
  “若洗去罗缜的记忆便能唤回一切,你早这样做了不是吗?”罗缜并非佯装,的的确确是不明所以,“你要的只是你乖顺依从的藏珍,而不是有罗缜任何痕迹的妻子,但你为什么没在我昏睡时将此事付诸实施?反现在一再以告诫似的口吻知会罗缜?不忍心?不可能?或是……做不到?”
  范畴精美面孔阴郁难去。不忍心,有之;做不到,亦有之。
  从活人体内强索魂魄,受冲击的并非只有躯壳,元神亦有损耗。若在短期内接连如此大幅动作,妻子必定痛苦不堪,他自是不忍。做不到,倒非力有所逮,而是,此事事关阴阳纲纪,若连番施法,一旦惊动阴司,一桩桩麻烦必然上身。若去恶、风神乘虚而入,便会前功尽弃……
  “而且,就算你洗去了罗缜的记忆又怎样?当初离开你决绝往生的,是你妻子藏珍而非罗缜。若洗去了有关罗缜的一切仍找不回你妻子的心意,你又会找什么理由自欺欺人?”
  这女人,狡诈如斯,诡利如斯,倒比珍儿多了几分狐族本色。“不管你说什么,已改变不了你魂归故体的事实。我既然等了五百年,便不介意再花时光等珍儿回心转意。”见她启唇欲语,他又道,“你不必问我如等不来又怎样,因为我一定可以等到。”
  罗缜暗咬银牙:去恶老道,若你不能将本姑娘安然无恙接回去,我会将你那把宝贝胡子一根一根拔光,让它们永世不得超生!
  “为什么还不能把娘子接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去恶道长苦脸道:“贫道已经告诉过你了,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啊。”
  之心把眼看就要钉进老道面皮里的长睫毛向后撤了一寸,“什么时候才到时机?若娘子再不回来,之心就去找娘子!”
  去恶一惊,“之心,千万不可,你此时去了,不但救不回你家娘子,还会打乱我们全盘的安排。”
  “之心不管!”之心面上不是童真的赌气,而是果毅的决然,“若娘子再不回来,之心一定会去,之心一定会去!”
  “这……”小朋友认真了?难搞唷,“之心,你家娘子若在,定然不会让你去,你答应过你家娘子要安心等她回来的。”
  “……可是,可是……现在娘子不在,娘子不在,之心才要去找!之心要娘子!”
  “……娘娘……宝哟娘娘!”某“小人”在纨素怀内奋扬小臂,声援之心。
  “宝儿!”之心接过儿子,将那张圆胖小脸朝向去恶,“宝儿,跟这个长胡子爷爷要娘娘,就是他害得娘娘醒不来了!”
  “……宝哟娘娘!”
  去恶堆开笑脸:这小家伙的骨质也不错哦。若良之心这个变得不乖的小孩实在收不过来,自己再熬个十几年,将这小家伙培养成才也无不可。“嘿,宝儿是罢?宝儿,你听去恶爷爷说哦……”
  “宝哟娘娘!”
  “不是啊宝儿,你听爷爷说……”
  “卟……”
  “良之心你这坏小孩,竟唆使你家儿子向爷爷脸上喷口水!”
  “才不是,宝儿是嫌你将宝儿的娘娘丢了,宝儿自己要喷……”
  “卟……”
  “你们这一对坏小孩,老道我对天发誓,你们这一对徒儿老道我是收定了!”
  珍儿,之心要去找珍儿,宝儿,你守着娘娘哦。
  宝哟娘娘!
  你守着娘娘,每天亲娘娘哦,娘娘就会知道宝儿好想娘娘,娘娘就会回来……
  宝哟娘娘……哟娘娘……
  罗缜猝然睁眸,心口怦怦,她,听到了?她的相公,她的孩儿……“范颖!”
  “颖儿为你煎药去了。”坐在床边观她睡颜多时的白衣人应声,“你要什么,我为你做。”
  “……你何时来的?”方才是梦是实?自己可曾出声相应?这男人可听见了什么?
  “你才睡着我便来了。”范畴移坐榻沿,举指欲去抚弄妻子睡靥犹存的娇颊,却对上了那双美眸内洋溢的冷拒,指尖僵在当空。他将心头的怒意压抑良久,方无事般笑道,“听颖儿说,适才你在院内走了两刻钟之久,情形越来越好了是不是?”
  罗缜秀眉一挑,“我必须说,你的确将这副躯壳保护得很好。”
  “何止是你,你看,我们的房间,不依然与五百年前一模一样吗?哦,不一样了,你记得你以前曾对我说,你最想要一株东海的珊瑚树吗?我已为你取来了,不止一株,你来看。”
  不必去看,她初醒来之际,便知这房间,这整桩宅子,晶瓦碧墙,琼花玉叶,仙花奇草,云环雾绕,美轮美奂直逼画间仙境,虽处冬季却温暖如春……但,又怎样?难道他忘了,这株价值连城、赤红如焰的珊瑚树,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向他提出的?
  “畴哥,你让我走罢,求求你,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珍儿珍儿,你听我说,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珍儿如此爱我,你舍得离开我?”
  “你不能总是如此,总是拿我的爱勒索我。畴哥,你让我走好不好?求你……”
  “我爱你啊,珍儿……”
  “啊——我为何不死?”
  ……
  那样的对话之前,是藏珍见过不止一次的场面:丈夫怀内拥着不是自己的女人……紧随而来的,是女子得意的笑纹,丈夫歉疚的眼神,强硬的拥抱,霸道的呵哄……他并非是明目张胆的婚外探芳。他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但每一次,都是他怀内的女子事先知会了藏珍。这一点,怕他至今亦不晓得罢?
  在那样的对话之后,他仍然哄住了她,并问她想要什么作为生日贺礼。她无奈,绝望,厌弃,不屑一顾,却均是对自己,信口说出的是“东海的珊瑚树”,心里想的却是有一日是尸沉江海,还是火中涅槃方能结束这如无间地狱般的煎熬……
  范畴见她神色怔忡,顿时狂喜,“珍儿,你想起了什么?”
  罗缜扬眸淡哂,“你妻子的记忆一直都在,不需要你拿任何物件唤醒。只是,你总没有断却记忆罢?你不会不记得这珊瑚树是在什么情况下提起来的罢,你怎还会拿来炫耀?”
  沸水遇冰,范畴面容倏冷,“我想,屡屡惹我生气,并不能改变什么。”
  “范畴,你不能总是逃避。难道活了几千年的你,尚不能真正面对自己的过去吗?”罗缜不疾不徐,不嗔不喜,操着至今都不能习惯的娇嫩如莺的声嗓,侃侃而谈,“你拘我来,是以为只要魂魄回到你妻子身上,便能找回你的温顺乖妻,但事实已经证明并非如此。你活了几千年,仍幼稚地期待你妻子如一个包容犯错孩童的母亲一样来包容你的一切。你一味地期待她的宽容,而不思自己曾利用这宽容如何肆意伤害。那场炼妖火,藏珍弃避火珠不用,以肉躯救女。她如此绝决求去,足以说明她已无意再提供她泛滥的包容给你,无意再让你不知尽头的伤害。你事到如今,难道还不明白?”
  “……是,我不明白,你也不必说教硬要人明白!”范畴脸色阴郁,咆然吼道。
  “不,你明白,只是你不想明白!藏珍惯坏了你,她当真如一个母亲般,包容你的所有,宽容你的所有,她惯坏了你,宠坏了你。你便以为,只要找回藏珍的灵魂,那个藏珍便会回来,张开她的怀抱收容你的惶恐……”
  “惶恐?”
  “是,惶恐。失去了藏珍,你如一个失去母亲的稚儿,不知所措,惶恐不安。这世上,有女子满足你的男人需要,却不会有第二个人如藏珍般满足你的孩童渴望。藏珍的美丽温柔留不住你的专情,藏珍的温存包容却可以羁住你的亲情,从这方面来说,她于你,委实是不可替代。”
  被人撕破了伪装了几千载的仙人般表皮,范畴羞怒交加,“既然知道,你为何不回来?!”
  “我有相公,有儿子,已经回不来了。”罗缜到此,不再否认自己与藏珍确为一体。但前生与今世,界垒分明,逝去的事,当真如云烟,回不来了。“而且,藏珍想从你身上得到的是爱情,不是亲情,所有的宽容与包容也只是想换你有朝一日幡然醒悟,但直至最后,她依然没有等到。她喝下孟婆汤,便是放下心头事,乐意从头来过从头爱过,但那个人,绝不是曾伤她及骨及髓及魂的你。”
  “为什么不是?你等了我那么久,为什么不能多等一时,我那日,那日与红狐在溪边……是最后的作别……我已经决定与所有女子切断专心待你一人……你只要多等我一日,便……”
  罗缜摇首失笑,道:“你自己说起来尚不能理直气壮,是心虚罢?你妻子由伤心到死心,由失望到绝望,乃经年累月的形成。梅溪之欢是毁去她心头最后一芒的黑暗,但没有那一次,她依然是遍体鳞伤,依然会择机寻找灭亡。何况,你用伤害你妻子的方式告别过去,不觉可笑?你,不能永远长不大。”
  “那良之心又如何?良之心的幼稚痴呆,难道不更使你像个母亲?难道从他身上,你能得到真正的爱情?”
  “之心吗?”罗缜柔漾了眸,甜弯了唇。
  “你——”这因另一个男人滋生出的异样美丽,使范畴陡感一寒。
  ……若我以罗缜的面貌疼爱相公,你或还有余地安慰自己,若我以藏珍的面貌去爱相公,你受得了吗……
  “那个呆子,的确像个大宝宝般招人怜爱,会牵动我所有的柔软情绪。我也分不清,对他,有几成是爱情,有几成是亲情,但我再爱他疼他,也不会包容他的所有过错,不会容忍他身上有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女人的气息。一个女人,若喜欢一个男子的亲近又不允许他与别人亲近,不足以说明一切了吗?”
  喜欢一个男子的亲近又不允许他与别人亲近……
  这话,范畴听得很清楚,清楚到,他想告诉自己没有听到。
  眼前这个女人,不是表面温婉内里锐利的罗缜,不是外观娇柔骨子刚烈的藏珍,而好像,是介于两人之间的融合体。对他不再漠然以对,亦无柔情缱绻,温和清润,娓娓道来,如一个老友,剖出他心底疮痍……如此陌生的她,他该拿怎样的态度去对待?
  “……如果,珍儿的性情先前也如你这般,或者……”
  “或者,你不会爱上她。或者,你们在最初时便已分道扬镳。珍儿性情若变了,便不是珍儿了。而你爱上的,只有那个珍儿。她的前世,她的后世,都不是她。”
  范缜默然。
  欲速则不达,矫枉则过正,罗缜亦收声不语。
  附身藏珍,随袭了藏珍的记忆,亦同感她爱难续恨难生的挣扎。若对江北鸿尚不能恶言相向,对一个曾缠绕过千余载的人,又怎能鄙恶到底?藏珍死前,尚将一切归咎自身痴傻,她又何必越俎代庖?想通了这些,罗缜心平气和下来,对范畴循循善诱。若真能和气收场,也是皆大欢喜不是?
  “你说这些话,不外乎想让我甘愿放你离开,珍儿,你果然好残忍。当初走得残忍,现在亦如此残忍。而我,是那个令你变得如此残忍的罪魁祸首。”范畴扯出一抹苦涩僵窒的笑意,踉跄起身,举步向外,“珍儿,我要想想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尚……无法放你走。”
  呃?目望他阖门而去的颓然背影,罗缜感到了属于藏珍的怜念,但,任何结果,都是这男人该承受的。他自欺了几百年,早一日清醒,也好早一日解脱。
  “之心呢?”耳根清净了多时,不见那坏小孩前来讨妻,老道不甚自在起来,主动进了布置了结界的暖阁,却见罗缜榻旁,只有纨素抱着宝儿在座。
  纨素按礼行了礼。但某个胖小子却小脸紧板,恶呼呼卟来一声,去恶道长当即横眉怒目,“臭小子,给师父我安分点!看样子是该将你娘早早叫回来,好好管教你这不知尊长敬师的小东西!”
  宝儿不敬不畏,甩开小脑袋不予理睬。老道的那把长胡差一点气翘,“臭小子……”
  “道长,您是来找姑爷的吗?”这对差了几百岁的人一旦闹起来,不知会到何时,纨素出声打断。小姐虽不在,但既是安睡样貌,她也不能让人扰了小姐清静。
  “对哦,之心呢?那坏小孩昨日下午便没再来打扰贫道,怎么也不在他娘子身边守着?他去了哪里?”
  “去找我家小姐了。”
  “哦,去找你家小姐……什么?!”老道眼珠瞪大,身量跳高,声嗓更是拔得惊天动地,“纨丫头,贫道记得,你家小姐便是……”
  “是啊,之心公子是我家姑爷,我家小姐是姑爷的娘子……”
  “你你你……你怎不拦着他?”
  “姑爷若是去找其他女人,我自然会拦,但若是去找我家小姐,我为什么要拦?”
  去恶眯了眸,“好你个纨丫头,连你也敢对贫道不敬是不是?”
  纨素扑哧一笑,慧黠的眼珠转了转,悄声道:“道长,难道您不想知道吗?”
  去恶狐疑地挑了挑长白眉毛,“知道什么?”
  “照您的说法,小姐如今所附的那个躯体的容貌比小姐现在还要美是不是?”
  去恶颔首,“那是。狐族中无论男女,皆是人间罕见的绝色,何况那个藏珍昔日乃狐族第一美人,自是……这与之心去找你家小姐有何关联?”
  “姑爷见过比小姐美的人无动于衷,那是因为对方不是小姐。但,难道您不想知道,姑爷见了比小姐还要美的小姐,会怎样吗?”
  噫……诡诈的笑花自老道脸上绽开,“好像很有趣哦。”
  “您让小姐离魂,不就是想根除小姐和姑爷今后生活中的隐患吗?但若能趁机试炼一下他们彼此的情感,岂不是一举两得?”身为小姐的贴身丫头,纨素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看戏心重,所以,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对,对,太对了!纨丫头,你甚合贫道心意。这样,贫道再授你几式伏魔剑如何?”
  “谢道长,谢道长!”
  “卟……卟……”爹爹,娘娘,他们欺负你们,宝儿生气!
  “哎哎,宝儿你这小坏蛋,你揪贫道的胡子顺手了是不是?放手放手放手……”
  琅環府,虽美若仙境,但仍属凡世凡山。
  初来之时,罗缜便从范颖处确认了这一点,方能安心暂留。不然,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纵算如愿脱身,回到家亦见不到亲亲相公,何苦来哉?
  自那日和范畴谈过后,那男人便少有露面。罗缜深知,他依然在逃避。面对不了,便不去面对。
  她深切体会到了藏珍当年的无奈。如此一个长不大的相公,一个总是在做错事总是冀望包容的丈夫,怕是连藏珍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妻子,还是母亲。反观之,自家相公虽纯虽稚虽痴虽呆,对自己却处处不忘体谅,时时未忘呵顾。于是,她愈是与呆子相处,愈是爱他弥深……
  “又在想念恩公了?”
  耳旁莺声拂扰,眼前兰指晃动。她收回迷蒙眼神,冁然展颜,“范美人这几日未露面,去了哪里?去看你的宿世冤家了?”
  “他?”范颖轻嗤,“听说当今国后正在邻国公主中为他物色王妃人选,本姑娘岂是搅人好事的人?”
  若当真事不关己,又怎会那般清楚?虽心知肚明,罗缜自谓厚道,未去揭范美人复杂奇妙的心结。“那不妨告诉我,你父亲何时会放我离开?他再扣着我不放,惊动了阴司衙门,听说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听说,听谁说?”
  “去恶说过,还有,你母亲。”
  “我娘?”范颖一喜,“你感觉到我娘?你能和她对话?”
  “也不全是……”应该是在某些情况下,她即是她。这个身体毕竟是藏珍的身体,所有的记忆和情感在灵魂归位之后,亦有蠢蠢唤醒之势,除却与范畴已情烬爱枯再无复燃可能,对一对儿女的百般不舍却甚是真切。但藏珍脾性不及罗缜坚定,所以只能任后者鸠占鹊巢,颐指气使。
  “自附进这身体起,她一直都在。她不想让你们一家因为一个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遭受灭顶之灾。她要我转告你们,她早成了过去,不可能再回来……”
  “那你让她出来!让她出来见我,让她亲自告诉我,她不要我,不要一对儿女,不要这个家!”范畴闯门而入,双目赤红,咆哮如斯。
  
  第三十八章 小试君心
  “风爷爷,我们还要多长时间才能进去?”之心蹙拢着漂亮长眉,绷紧无瑕美颜,大眼睛定定望着这座苍翠高山:娘子就在里面哦。
  “若想直捣琅環府,需破范畴布下的三重结界,没有任何抵抗,估计需三五个时辰,但范畴必然会来迎击。其实你不必急嘛,先前风爷爷不是已经设法让你们联络上了吗……”
  “你慢慢弄哦,之心走了。”
  “呃?”风神愕了眉眼,“你去哪里?”
  “去找娘子。”之心捋了袖,拨开横枝蔓藤,径自迈向高山深处。
  “……喂喂,之心,这结界没破,你怎么进得去?”
  “风爷爷好笨!”
  好笨?风神指着自己的鼻尖。
  之心脚底匆匆,头也未回,憨声道:“之心不是神仙,之心会走路,之心问花姐姐树爷爷就能认得路了。你好笨好笨,果然世上只有之心的娘子最聪明,别人都好笨好笨。娘子,之心好想你……”
  “……”范畴所设结界,仙妖若入,都需施法破解。而凡人行走其内,只是易迷路而已,若遇识途老马,便全然无障了……似乎,是有点“好笨”哦。
  琅環府内,气氛降至冰点。
  “她为何不敢出来见我?”
  “她不是不敢,只是……”
  “只是你强压着她!”范畴双眸红丝崩现,“现在,我不妨告诉你,你事事代她而言,不足取信于我。若她不出来,你便永远留在此处!”
  若她出来了,我难道就能走得了?罗缜秀眉颦起,“她不愿见你!”
  “她为何不愿见我?若她真如你所说对我已无情无爱,为什么不能出来将话挑明?挑明了,我便不再纠缠她。”范畴冷哂,“这不也正是你肯乖顺前来的目的?”
  “爹,您……”
  范畴甩开女儿的扶握,“颖儿你退下!”
  “爹……”父亲情绪已在失控边缘,范颖满面忧色,“您冷静一下,不要伤了……娘,您如此激动,不利任何事……”
  “你退下!”
  “爹……”
  “姐姐,下去罢,爹和娘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罢。”
  “范程?”范颖诧望突现踪影的弟弟,“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里到外面慢慢和你说,这里就交给爹和娘……”
  “程儿,颖儿,你们留下。”范畴激烈的眸倏尔冷静如幽湖,瞬亦不瞬地盯紧眼前娇靥,“求你们的娘出来见你们。”
  “爹?”二人稍怔,不解父亲用意。
  “你们的娘对爹情尽,对你们不该爱逝罢?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你们将你们的娘唤出来与你们相见。”那对美眸因他话而起的一丝惊惶,未逃过范畴如炬双眸,他认定动用一对儿女,必能将心软意慈的妻子召出。若他的爱她执意不要,由儿女留下她,他亦不计较。唯如此,他方有重获芳心的机会。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他亦要抓住!
  罗缜委实有几分情急,张口叱道:“范畴,你爱的从来就不是藏珍!”
  “你说什么?”范畴薄唇抿如刀锋,目射冷峭。
  “你爱的,只是藏珍给你的那份感觉,那份别人无法给予的包容, 前所未有的依从,你想要的,只有那些。你从来不在乎她快不快乐,从来不关心她幸不幸福,你将自己的意愿加诸于她头上,肆意布排她的人生。你要她,只是因为你想要,而从不问她是不是想要你!”
  “……闭嘴!你没有替珍儿代言的资格,你替不了珍儿的意愿!”
  “她若想回来,那几百年便不会宁愿做一只东飘西荡的孤魂野鬼!你枉有几千年修炼,怎就想不明白,一个喝了孟婆汤的人怎会重走回头路?”
  “闭嘴闭嘴,程儿、颖儿,你们还等什么?跪下,求你们的娘回来!”
  范颖接到了属于罗缜的求援视线,尚在怔忡,身边范程已跪了下去,并以膝点行,抱住了属于娘亲的双膝,“娘,程儿想让娘再叫我一声程儿!”
  罗缜向后拽躯,却被膝上的湿热留住。这是……范程的泪。
  范畴的确了解藏珍,他熟知藏珍的每个弱点每处软肋。藏珍临去之前,心头压着的,便是对这对儿女的深深负疚。是以,罗缜在初见范程、范颖时,从未感觉陌生,亦轻易接受了他们的狐者身份……
  程儿,颖儿……
  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难道要再受那个男人的一世折磨?
  可是,颖儿和程儿……
  他们已经长大,已经可以独自面对人生,难道你想让我的宝儿在此时便失去母亲?
  我的颖儿,我的程儿……
  身体里,两个人的情绪翻江倒海般漫延,致使,她忽生懵然,到底,自己是罗缜,还是藏珍?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哪一个该做主今生?……
  “珍儿!”
  罗缜陡如冰水灌顶:方才,发生了何事?
  “珍儿珍儿!你在哪里?之心来了!”
  之心?罗缜一栗:是幻听?还是风中传语?
  “珍儿,珍儿!……小玉姐姐,娘子呢?你不是看见过吗……你不叫小玉,那你叫什么?琼花……还没有小玉好听啦,叫小玉嘛……娘子,珍儿,你在哪里?”
  室内几人均一时怔愕。而范畴,面颜阴冷更甚,尤其在见到属于妻子的丽容为另一个男人绽出绝美笑靥时,瞬间而起的怒涛汹涌怦到胸壁,切错的齿间,字字挤出,“我原本,不想伤你,因你是珍儿的后世。所以,你的相公,你的儿子,我碰亦未碰。但如今,是他逼我!”
  见他吐完狠话即踅身疾出,罗缜惊惧交加,随后紧追。门声在范畴脚下訇然大作,石门之外,满目芳草奇花中,罗缜见到了正自其间徘徊探望的之心。
  “相公!”
  范畴冰雕般的容颜为这唤声一窒,妻子的娇躯已如一只蝶儿般,自自己身边擦过,向另一个男子飞去。
  “……你是谁啊?”之心被冲来的人影吓了一跳,跑到一边,躲过两只藕臂的缠绕,大眼睛忽闪忽闪,“你见过之心的娘子吗?”
  罗缜秀眉一挑,“你不认识我?”
  之心摇头,突然,眼前一亮,“你是狐狸姐姐?”
  罗缜美眸浅眯,“然后呢?”
  “你说话的样子之心好熟悉,之心见过你吗?”
  “只有说话的样子让你熟悉?”
  之心摸摸后脑,憨笑道:“姐姐,你想骂之心哦。娘子每次要骂之心就会这样看之心……对喔对喔,你有没有见过之心的娘子?”
  姐姐……臭呆子,敢不认识她?“你家娘子长什么模样?”
  之心嘻嘻甜笑,“之心的娘子很美很美哦。”
  罗缜美眸流转间,逗弄心起,挑唇嫣然,万端娇媚,“有多美?比我还要美吗?”
  之心歪头望着眼前人,好生困惑,“你……”
  “我怎样?我很美罢?比你家娘子要美是不是?”敢说一个“是”字,看我回头如何修理你!
  “不是啦……可是,好怪哦……”之心眉间蹙出小小山峰,“姐姐,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
  “她是我娘子。”范畴长臂扯住女人素腕,目视之心,“你来此做什么?”
  哼!之心见他,当即俊脸板正,傲兮兮扬颈,“我是来找我……”忽而,眸儿暴睁,“她是你……娘子?!那那那……放开啦,放开啦!”
  他冲过去时,罗缜已自范畴掌握中挣脱开。她此时才知这个身体的一大好处——属于藏珍的力道,大得出奇。若能将此移花接木,今后整治起自家相公便更得心应手了……
  “你是……娘子吗?”之心将脸儿贴过来,好奇打量。
  罗缜似笑非笑:“你说我是不是呢?”
  之心赧颜,“之心不知道,风爷爷不在,不能告诉之心,你告诉之心啦。”
  罗缜玩心起,眨眨眸,抛了个媚眼过去。“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你不觉得我比你家娘子更美吗?我随你回家好不好?”
  之心皱眉,“你不是娘子哦。”
  罗缜妙目一瞪,“怎见得我不是?”
  之心吓得退了几个大步,黑净眸子豁豁惊惊,“之心要那个娘子啦,这个不好啦。”
  不好?“臭呆子,我不是说过,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要喜欢吗!”
  “……噫噫噫,你真的是娘子?”
  “怎见得我是?”
  “这些话,只有娘子和之心知道啊……可是可是,之心还是要那个娘子……”
  “为什么?”
  “……这个娘子,之心不能亲亲不能抱抱啊。”
  哦?真有这样乖?“为什么不能亲亲不能抱抱?我准你亲准你抱……”她唇噙一抹嫣然,目含两汪魅惑,坏心地迈步凑前。
  之心则一迳后退,不慎脚跟勾到地上长藤,跌坐地上。他一厢用手摸着摔痛的臀,一厢倒身后退,苦脸大叫:“不能亲不能亲啦,不是娘子,之心亲不下去啦!”
  哈,呆子此时的模样,真该缂下来永久存着,不时拿来回味一番祭牙。“我准你亲还不亲?是娘子准你亲的哦。相公,乖乖地别动……”
  之心摇头,摆手,身子一个劲往后退,“不行不行啦,你不要过来。亲了你,娘子会生气,之心也会生气。之心不能亲娘子以外的人啦。”
  怎么办?这样的相公,她真想扑过去亲个过瘾呢……难不成,魂附在了狐狸精身上,这性子也变得狐媚起来了?不过,算这呆子识相,她的确不能让这副躯体和他亲近,尽管“她”也曾是自己亦不成。“相公,你真的不认为我现在的模样更美吗?”
  “美啊美啊,但娘子最美,之心只能亲娘子……虽然你是娘子啦,但不能亲……呀呀,之心脑子里好乱,你不要过来,之心要想想清楚,才能见你!”急急惶惶,之心翻身滚爬起,跌踬跑进花木扶疏中。直至确定那个不是娘子的娘子已看不到自己,才气喘不已地蹲下身,对着树下一丛向他招摇的小花,苦了脸儿,撇了唇儿,“小紫姐姐,之心怎么办?”
  原地,罗缜掩口娇笑:相公哦,她怎会有这样一个相公……
  “你玩得很高兴?”范畴面沉如水,冷声问。
  罗缜指挑自己的垂鬓秀发,悠然道:“我家相公见美色未迁意,我不该高兴吗?”
  范畴明白,在良之心面前,自己已输了一大截。
  珍儿前世伤尽心肠,所以之前必是下了执念,非专情人不要。于是,她遇着至情至性的良之心时,情生意动,许下芳心。
  本想以一对儿女动之以情,但她与良之心今世亦育有稚儿,且嗷嗷待哺,恰是最能牵动亲娘心肠时,孰重孰轻,不言自明。
  那么,他该怎么办?
  “范畴,你滚出来,咱们那笔账也该彻底清算了!”
  府门外有人叫嚣如斯,府内范颖螓首轻摇,“这人怎又来了?”
  “谁?”罗缜念着那个呆子相公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心不在焉问。
  “黑狐严明叔叔。”
  “黑狐?”罗缜黛眉浅拢,“就是那只曾让你父亲误会你娘红杏出墙的黑狐?”
  “就是他。”外面骂声未绝,惊天动地。范颖掩耳长喟,“这位黑狐叔叔,自那次以后和爹便积了怨气,后来又因几次事,积怨更深,与我爹见了即打,不见亦赶上门来打。这次,可能是听到了爹回山的消息,又挑衅来了。”
  “听起来很有趣,去看看如何?” 说着话,罗缜已出了室门,兴冲冲向府门步去。
  这个果然不是娘。娘何时会如此好事?范颖无奈忖着,随后紧追。
  实则,罗缜亦不好事, 她出门,是欲趁乱去察看相公的行踪。但府门才开,便迎上一片飞沙走石,若非范颖及时拉住,早已将她裹卷进去。
  “你出来做什么?回去!”一白一黑两道旋影交汇成的风际中央,范畴回眸一声大叱。
  罗缜一怔,听见一声轻浮笑侃:“咦,你老婆回来了?藏珍,故人相见,不过来打声招呼吗?”
  “姓严的,你这双眼睛不想要了是不是?”
  “姓范的,老婆看得那样紧不还是丢了?”
  “找死!”
  “找死的是你!”
  范颖携她掠出丈外。那边,又有一片山石灰飞烟灭。“再这样下去,这山非给他们毁了不可。你站在此处莫动,我去劝开他们!”
  莫动?怎可能。范颖飞身劝架,罗缜则回身便走:眼看天色已晚,相公身边没有风神相护,将要宿在哪里?
  “姓范的,你老婆好不知礼,好歹也一场故交,怎连声招呼也不打,我去教训她!”
  “姓严的,你当真想死!”
  “当年因为你的诬陷,我老婆到现在还不肯回府。我索性和你老婆将那事做实了,省得受你冤枉……”
  罗缜急急走着,双目尽放在两畔花木之间搜寻,对身后变故浑不知情。当一股劲风袭至脑后之时,依从于身体做出的应急反应,她回掌迎击……
  罗缜傻住了……
  “严明,你敢伤吾妻,死期到矣!”范畴右掌当空虚晃,长剑在手,刺向黑狐背心。
  而傻住的罗缜,与其说是被来者的凌厉攻势吓住,还不如说被自己突然反掌一击身子飘进空中的状况惊到:自己凡人的人生,在遇见相公之后,怎异变至斯?
  严明躲开范畴剑袭,桀桀怪笑,“训儿、诫儿,你们一个去对付范丫头,一个去把你们的藏珍姨姨请回去做你们的娘!”
  黑狐话一落,两条长影兀现,一个拦在范颖跟前,一个则在罗缜身后。
  范颖大急:程儿那厮一见恩公出现,因着理亏逃走了。恩公娘子即使有娘的身体,又怎会操纵娘的法力?“严叔叔,您这是做什么?您与我爹斗便斗了,怎还去惊扰我娘?”
  严明一厢应战,一厢答话:“范丫头,我与你父的过节便由你娘起,不扰她扰谁?”
  “卑鄙!”范畴手中剑取对方咽喉要害,意欲逼其撤开以去施救。对方却已察他意图,有意以粘招行黏缠之事。范畴脱不开身,只得扬声长喝,“珍儿,摒杂念,气行周身,聚于双掌!”
  什么?罗缜本正以腾挪避人擒拿,他一喊,她分神去听,本就操纵不灵的身躯当即稍顿,一臂即被人探手箝住。罗缜一惊,遂拼力挣甩,陡闻一声衣帛裂响,一边袍袖被扯下大半。
  “大胆!”范畴面色当即阴冷,长剑逼退对手,欲去援手“爱妻”。
  “姓范的想走?怕了不成?怕了先给严某磕个头再走不迟!”严明自是粘追不舍,口内尚嘲讽有词。范畴沉着脸未再回一字,只将左手拇、食、中三指轻拈,倏尔挥出。
  “三昧真火?”严明面上失色,慌不迭移形换位,避开杀招,口内大骂,“姓范的你好卑鄙,敢下死手?!”
  对手落败,范畴亦未趁势追打,飞身向罗缜援来。
  恰在此时——
  “珍儿?”之心自花丛枝木里钻出,眼珠儿溜圆,惊奇不胜,“你在与人打架哦。”
  “……你到树林里呆着莫动!”呆子方才说风神不在左右,自是避得越远越好。
  “珍儿……珍儿!”
  “珍儿小心!”
  两声惊呼,一声是之心,一声是范涛。
  适才,罗缜因相公的出现,稍一闪神,脚下动得慢了一步,对方的掌已至面门。
  范畴隔空驭力,抓向袭者后颈。而之心则哇啊啊扑上前,张开薄唇便咬。
  “啊——”痛呼者自是被咬者,一只掌被人死死阖在牙下,岂有不痛之理?“爹,不是说好来和范叔叔玩玩的吗,怎玩真的?啊啊,你这人还不放口!我踢死你——”一番挣拽之下,之心胸口已中数足。
  “相公!”罗缜急怒交加,抱住之心顺势一转,避开最后一脚。
  “之心咬死你,咬死你,你敢打娘子……珍儿不要怕,之心保护你……呀呀,你不是那个娘子,你不要这样抱着之心啦。”
  臭相公,这一次,她是当真允他抱了。“相公,我不是让你到一边乖乖呆着莫动吗?”
  “有人打珍儿,之心不能躲哦……呀呀,你放开之心啦,之心不能抱这个珍儿……”
  看呆子面红如茜,又推又拒,罗缜啼笑皆非,提足在他额上唇上烙下浅吻,“就这一次,珍儿不会怪你。”
  “不行不行啦,你不要亲之心……再亲,之心生气了喔。”之心钻出温香软玉的臂弯,很是矛盾,“你是娘子,又不是娘子,你不是那个娘子,之心就不能亲啊……”
  哎,她怎会有如此可爱的相公……
  “珍儿,你够了!”
  一番精心安排,范畴要的绝不是这样一个结果。
  罗缜回眸淡望,莞尔,“你安排这一场戏,是想用苦肉计,还是英雄救美?”
  “都,不,是。”范畴目厉如锋,齿间切出冷冷字符。
  “那么是什么呢?”
  “我想让你看清事实。”
  “愿闻其详。”
  “他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若真遇到一场劫持,他怕早已死在对方手下。一个不能保护你的男人,你要来做什么?!”
  罗缜哑然失笑,螓首连摇,“不愧是一代情圣,你的确很了解女人。”
  “你——”
  “这世上的女人,的确都想有一个强壮的男人来保护自己。哪个女子不想不管何时,身边的男人总如伟岸高山般护在自己身前阻风挡雨呢?”罗缜瞄一眼在不远处想走又不舍走,想留又怕她非礼的呆子,凉笑里揉了春暖花开,“但是,范居士不要忘了,这世上如阁下这般武艺高强神通广大,或有权有贵赫赫威仪的男子,毕竟是少数。那些碌碌凡尘的民间男子,难道都无权娶妻无权爱人了吗?女人想要的保护,不一定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最主要的是一颗想要保护你的心,一份时刻准备为你挡在前面的勇气。事情来临时,从不放你一人独对,便足矣。至于心有余而力不足之事,有关时运,有关命数,随天命就好。”
  “即使因他护不了你,你可能身遭不测?”
  她语气轻淡,眼神却定若磐石,“他护不了我时,定然是他自己性命亦不保。他若有事,我岂能独自活着?”
  范畴丕然色变。从她嘴里,冒出过太多令他焦痛令他气恼令他恼羞成怒的话语,但这一句,使他寒浸五内,冰透心肺。寒冷使他声颤音栗,“你……竟然会为一个保护不了你的男人,去死?你……”
  “谁说之心保护不了娘子?”
  之心听来听去,范范的爹都是在挑拨娘子离开自己,于是,气咻咻大嚷:“范范的爹,之心可以保护娘子!”
  范畴冷笑,“风神不在你身边,你除了那身蛮力,还能做什么?”
  “哼。”之心横眉怒目,“之心讨厌你,小玉姐姐也讨厌你。你以前欺负过小玉姐姐的妹妹,让她和以前的珍儿一样伤心。花姐姐们都讨厌你!”
  “相公?”罗缜微颦柳眉:呆子怎突然转开了话?
  范畴皱起剑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大家都讨厌你,大家让之心帮他们出气!小玉姐姐,白兰姐姐,芙蓉姐姐,木槿姐姐……”
  就在罗缜担心自家相公被那一长串的“姐姐”累死的当口,之心扬臂疾呼,“都来!”
  范畴才一皱眉,已见四面八方花气涌动,聚汇而来,而花气中含利气灼灼,所袭正是自己。他纵身至树端,沉声道:“各自修道者,本是井河不犯,各位真要听一介凡人指使,撕破脸面?”
  “哼,姐姐们早想打你。你伤了她们很多姐妹,你该打,是姐姐们让之心将她们叫来!”
  “她们不是我的对手。”
  “喔。那……”之心挠挠头,“狼哥哥,狼姐姐,你们去帮花姐姐们……”
  
  第三十九章 累及君痛
  花草齐鸣,群兽皆狺,万物待发,大战若真起,这山便当真要毁了……
  范颖赶至罗缜身边,急切声道:“难道你当真想看他们两人打起来?刀剑无眼,伤着谁都非你所愿罢?”
  罗缜叹口气,“以你之见,该如何才能善了?你该明白,我说的善了,是让你父亲放手,让我和我家相公安生度日。”
  “……你当真如此坚决地要离开爹?没有一丝留恋?”
  “如果有,便不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罗缜纤手落范颖香肩,双目殷殷有盼,“你说要助我,如今便助我好不好?”
  还能怎样呢?尽管那一丝私心也曾让她想留下“娘”,但若强留,一家非但不能圆满,还有可能酿祸成仇。届时,对所有人,都将是最大的伤害……“以你之见,如何才能让爹真正放手?”
  “实则,他时下已有几分心灰意冷,只不过就此放手犹有不甘,需要的,只是一个毫无转圜的理由使他对自己有个交代而已。”
  “毫无转圜的理由?”范颖目色闪躲,神情怅惶,“我不能伤害爹,爹他,也苦……”
  罗缜妙目一栗,“那么,你想让你的娘回来,受你爹的伤害?还是你认为,你爹会痛改前非,浪子回头?且不说这个可能性的多寡,纵是当真如此,你娘就会不计前嫌欣然接受吗?”
  “我……”范颖怆然不语。
  “你爹对你娘的伤害,与杭念雁对你的伤害,孰轻孰重?”
  “这……并无可比罢?”
  “也许。”罗缜掀唇冷哂,“你爹不会害你娘的性命,但却是在凌迟切割你娘的灵魂,所以,许多年里,她虽生犹死。在你将受火焚时,她以身代之,不只为自己解脱,还要让你记住至亲死在谁手,让你远离那个必然带给你伤害的男人。一颗已经死了的心,你还想让她活过来继续活死人的岁月?”
  范颖垂首未语,罗缜亦不再游说,走至正与范畴四目较衡的之心身边,“相公,你来此了,谁给珍儿服收魂草?”
  “臭老头和纨素会给珍儿吃啦,风哥哥和风伯伯在让小黄开花哦。”
  罗缜嫣然,“相公安排得如此妥当,该奖。”
  “嘻。”
  范畴额际突了几突,切齿道:“你……你用那样的声音,那个容貌,唤这个傻子为相公,你当真做得出?!”
  “你不是猜出了我乖顺离魂的目的吗?”罗缜回之淡漠,“我就是要用这副容貌、这副躯体做让你死心的事。若有机会,我不介意毁去这具早就应该灰飞烟灭的躯壳。”
  范畴眉际戾意陡现,“你敢!”
  罗缜挑眉一笑,以恍悟状道:“原来在你心里,你妻子的外壳重过灵魂。难怪在她生前,你肆无忌惮地凌迟她的心灵,却在她死后,精心保管这具躯体。”
  范畴面容瞬即僵冷。
  “相公。”罗缜握住之心手,“不必同他打了。过去的事无论如何都已无法回转,何苦让姐姐们再动手呢?只要记得前车之鉴就好。你让各位都退下,我们走罢。”
  “喔。”之心和蓄势待发的“众人”沟通良久,在大家散去后,又向范畴道,“之心的娘子回去以后,我会让风爷爷将你娘子送回来,之心只要自己的娘子哦。”
  “站,住。”范畴目内已是焚乱之色,吐字却愈是平静。
  听而未闻,携手的两人一迳前行。
  “我说,站住。”
  濒于爆发边缘的压抑声嗓,亦未使两人有少许留步。
  焚乱转为激狂,范畴右掌之内,长剑再现。
  “爹,您不能……啊!”范颖扑身相阻,被其父以袖浪推出。
  范畴攻势不作任何停顿,人与剑融为一道雪色光影,剑气凛冽所向,乃是之心后心。
  对此,罗缜早有所防,纤影遽闪,挡于相公背后。
  范畴冷笑,剑锋将抵前的一瞬忽然偏离出去,与此同时,以袖浪搡她三尺之外,隐于袖内的左掌蓦出,正中之心背上。
  “相公——”罗缜望着相公修长的躯体飞出丈高,又砰然落地,美目惊瞠,形如呆傻。她的确设想好了:自己先是出言相刺,再与相公牵手偕离,必然激怒范畴。在他出手伤害相公之际,她舍身相救,如此一来:一,必然使其心生愧疚,不敢再缠;二,使其顿悟自己与相公的不可拆离;三,借机还魂……这种种的一二三,她设想周到,她思虑全面,且事情亦如自己所料开始,但是但是……不不不!“相公,相公!”
  罗缜跌撞扑去,抱起相公匍卧的身躯。那张双目紧闭的惨白俊脸吓着了她,不敢动,不敢摇,仅有低声浅唤:“之心,之心,相公,相公?……乖,说话给珍儿听好不好?”
  “恩公!恩公!”范颖迅即赶了过来,数唤无声,探指搭上之心腕脉,丽颜收紧,“恩公他……心脉受损严重……”
  “什么意思?”罗缜举起两汪清冷水眸,“你只要告诉我,如何能救我的相公。”
  这张脸上的冰意,令范颖明白,恩公娘子对自己,已有怨怼。压下心头的愕异怅惘,范颖自袖囊内取出一粒药丸,“这是护心丸,先护住恩公的心脉。若恩公能醒来,以他辨别百草的能力,定然可以找到救治之法……这……恩公的牙关太紧,药送不进去!”
  “我低下头来时,你将相公的牙关扳开。”罗缜自她手里取了药丸,放进自己小嘴,以贝齿细细切嚼。而后,螓首轻俯,就着范颖打开的那一隙齿缝,哺进相公口中,“相公,乖,快吞下去,不然珍儿会生气哦。”
  深沉昏迷中的之心似有所闻,喉咙滚动,将嘴内苦药咽下。为示奖励,罗缜在他唇上浅啄一记,抬眸对上范颖内容极复杂的妙目,“若我的相公不能醒过来,你可救得了他?”
  虽是娘亲的容颜,却如此陌生的眼神,范颖垂睑,“恩公受天独厚,定然无虞。”
  “那是不是说,若他不能醒过来自己救自己,你并无法救他?”受天独厚此类话,她听了不知多少回,纵然如此又怎样?任何一个小小变故,均有可能打乱上苍安排,改变人之命数,她怎敢将相公的生死任凭老天定夺?
  恩公娘子外观,清贵如兰,秀雅如菊,琴韵诗心,端的是出身不俗的大家闺秀气度。
  商人世家传袭的夺利天性,利益权衡时的咄咄不让,均潜藏其内,在人几乎尚未自对这位对手不俗仪容的欣赏中醒过神时,往往已经受其牵引,积重难返。如斯的特质,她在至良家避难伊始,便已了解。
  但,恩公娘子在面对她时,从来都是嫣然笑语,和蔼可亲。自己因与杭念雁的情事烦恼迷沌,她出语点悟迷思;自己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她含泪奔波觅救治之法。纵是欲使自己转移晋王视线,亦在事前未有任何欺瞒。对自己,她一直坦诚坦荡,不加伪饰,致使自己在不知恩公娘子的前世身份时,已然心生亲近。悉知了过往,更确定前生母女亲缘,才有今世情同姐妹……
  可是,就在此刻,近在眼前,母亲的容颜上,挂着恩公娘子从未在自己面前显现过的清冷推拒,令她心生凄楚,“恩公他……”
  “你又要告诉我,他定然没事对不对?”罗缜不想再听此类话,藉助这个身体的气力,抱起之心径自向山下行去:自己的相公,她自己来救!
  “你要去哪里?”范畴拦住去路。
  一掌击中良之心后,漫天的激狂刹间散去,他由来稳操一切的胸际突生惶惧。尤其,珍儿目睹良之心摔落时脸上那抽去所有表情的空白,使他恍似悟到:自己要真正失去珍儿了。
  罗缜抬眼看他,浅声道:“请阁下莫挡路。”
  范畴脸透灰败,沉声道:“若不是你气煞了我,我不会出手伤他。以前,我可曾拿他和他的儿子威胁过你半分?”
  “所以,我应该感谢你?”
  这不痛不痒,不愠不冷,激得范畴再出恶言:“是你自己弄巧成拙!你算准我会出手,你想替他受那一剑,让我含愧放了你。若我没有识破,此下你早已如愿离魂而去。若良之心有何长短,也是你枉做聪明,怪不得人!”
  “所以,我不怪阁下,请阁下让开路就好。”
  “你……”范畴齿际切错,面色青白,“你要走可以,留下珍儿的身体!”
  这男人,活了几千岁,怎仍是如此幼稚?“你执意想让她出来见你是吗?”
  “什么?”范畴稍愣,忽而心臆一震,眼前人是……
  “爹。”尽管想助罗缜送之心平安返回,范颖仍先来安慰父亲,“您……”
  “为父想静一静。”
  “爹……”
  “颖儿,你既然不放心她,就去罢。”
  “可是您……”
  “为父静一静就好。你最好能快些到良家别苑,为父请了曾欠为父人情的几个山妖前去那里摧毁收魂草,迟了……”
  范颖娇靥倏震,“您还不去拦下他们?”
  “我为什么要去?”
  触到女儿蕴含谴责的目光,范畴无力一笑,“连你也要怪爹爹了是吗?”仰起沉寂无澜的俊眸,眺向远处,“你娘竟然会对爹说那样的话,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帮她?”
  “没有收魂草,恩公娘子便只能永远在娘的躯体里,您能忍受吗?”
  “你当真以为,爹在乎的,只有一具皮囊?”若女儿也如此想,还有谁能了解呢?本以为,尚有珍儿,但如今……“爹妥善保护你娘的身体,是为了迎接你娘魂魄的归来。爹真正想要的,是她的灵魂……”范畴颓力摇首,“不必担心,纵使没有收魂草,以去恶的本事亦不难让她回到罗缜的身躯,你就前去把你娘的身体给带回来罢。”
  “是。”范颖才走几步,听见他又道——
  “你如果一心向着他们,便去快些,协助去恶击退山妖罢。山妖们为还人情,不会再听为父的话,要保住收魂草,只有打败他们。良之心心脉重损,若没有收魂草,怕是回天乏术。”
  范颖蓦然回首,“爹?!”
  “我不想见你,我在阎王面前祈求永生永世不再与你相见,你却一再叫我出来,为了什么呢?你以为,我出来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珍儿……”
  “范畴,从我投身炼妖火那刻始,不,是更早,更早以前我便不想见你了。若不是活着摆脱不了你,我何苦去死?我何苦厌弃自己到以一死为代价换取永远不必见你?”
  “你厌弃自己?珍儿,你为何要厌弃自己?”
  “一个将自己的自尊践踏成泥的人,不应该受到自己的厌弃吗?”
  “珍儿,别这样说自己,是我的错,是我负你,你……”
  “你既然知道是你负了我,为何还不能还我清静,还要打扰我的新生幸福?”
  “……你总要给我机会罢,你不能不给我任何机会便……”
  “机会?你有多少次的婚外寻欢,我便曾经给过你多少次机会。请算一下,你自己可否数得过来?”
  “珍儿,我爱你。你应该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范畴,这些曾让我崩溃的字眼,在经过一场火焚之后,再也不能让我产生一丝波动了。我不想见你,是因为,有些话我本不想说。可是,是你逼我,我只好告诉你,我,不,爱,你了。”
  不是怨怒未消的气语,东地区口是心非的矫情,平冷的眉眼,淡漠的语嗓,“我不爱你”这四字,她在他的臂弯里,在他的凝视下,用曾使自己销魂欲死的樱唇,张翕出来。那次第,他心碎欲死!
  于是,他让开了路,任她抱着另一个男人离他而去。
  他要静一静,必须静一静,不然,满腔交融碰撞的寒浆热焰,只怕会让自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不知道,舍去几千年的修行,重投轮回之轨,能不能忘却这极致的痛楚?
  良家别苑内,一场激战方休。庭院内,三个落网之敌被一根绳捆绑在一起。纨素双手叉腰,用脚尖踢着对方,趾高气扬,“你们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界。小小几只山妖,也敢到本姑娘这个未来捕妖人统领面前撒野,不是白白找死吗?”
  端坐轩内的去恶捋须咂嘴,“纨丫头,好像是贫道的几位道友出力较多罢。你这位未来捕妖人统领武功尚可,这捕妖的天分就差太远了。”
  “哼。”纨素撇唇,“若不是我家小姐设想周到,早已防着了范畴,收魂草不就毁定了?收魂草毁了,看您如何让小姐返魂。小姐返不了魂,姑爷这位高徒您收不下,宝儿这位高徒您更摸不着,而且,您最爱的这把胡子也危险翘掉。”
  “嘎嘎,哦呀!”去恶怀内的宝儿似是听明白了纨素的奚落,小手张舞,揪住在自己乌眸前闪来摇去的几绺物什,吱呀着扯拽起来,直把老道疼得龇牙咧嘴,怪叫连天,笑坏了幸灾乐祸的纨素丫头。
  “……啊啊啊,宝儿放手……纨丫头,你还不来把坏小孩抱走……你不想让贫道拿收魂草救你家小姐了是不是?”
  “收魂草在哪里?快拿收魂草来!”
  “收魂草被贫道保护得毫发无损,你拿收魂草做什么?呃……”
  “姑爷!”纨素正垂腰大笑,自是先见了之心那张惨白如纸双目紧阖的脸,遂惊仰乌眸,“你……你是哪里来的妖媚狐狸精?你把我家姑爷怎样了?快放开我家姑爷!”
  去恶将垫在宝儿小屁股下的一手腾出来,薅住张牙舞爪的纨素后衣领,哂道:“纨丫头本事见长了,一眼就看出来者是狐狸精了。”
  “真是狐狸精?”纨素倒吸一口气,细瞅对方,“我哪里知道她是狐狸,我只道她抱着姑爷……哎呀,你怎还不放开?快放开我家姑爷!”
  罗缜将之心放在轩内长榻上,无暇与丫头计较这大不敬的罪过,“道长,你该认得我,快取收魂草来,之心受了重伤!”
  去恶一惊,掠身过去抄起之心手腕,面色丕变,“怎会如此?贫道并没有算着之心有此一劫。”
  “天道命数本就玄奇多变,谁能说得清?”罗缜从他臂内接过宝儿,急道,“风神告诉罗缜,之心需收魂草医治,请道长尽快开始!”
  “风神阁下是做什么吃的,怎会让之心……”去恶话说到半路,意识到此下不是究错时机,冷道,“还不快去看看你的两个小辈可曾将收魂草催开了。”
  虚空中的风神也不辩解,旋身便去。
  去恶面色凝重,“良少夫人,你须明白,如今风神甘愿冒着上天惩罚催开收魂草,已违反了时令秩序。花开后,也只有一片叶可用,若给了之心,你便永远无法归魂了。”
  罗缜一呆。永远无法归魂?永远要用这个身体?这……
  “而且,这个躯体乃你前世所用,按例早该入土,被千年冰玉棺加一干灵丹妙药护着方能鲜活如斯。离开了那些滋养,不出一月,你便会感觉周身不适,三月后,各恙百出,不出一年,苍老如老妪。熬不过三年,你就……”
  罗缜依靠这个身体的资质,寻着了已闯进结界的风神,一路藉风力离地而行。因心悬相公安危,无论神智还是体力,皆已疲惫不堪。所以,对这位得道道者的所云,她没有气力分析,深信不疑。相公生,她死;她若生,相公亡。这是一个怎样的选择?
  “良少夫人,想好了吗?”去恶一厢说着,一厢偷眼觑着良少夫人神色,反正各路神仙皆不在,说得忒是尽兴亦无妨。
  “您先救之心罢。”
  “……你确定?”连犹豫也没有,这条命说舍就舍了?
  “确定。”至少,她还有三年的时间去想办法,而相公,迫在眉睫了。
  去恶不得不说,这位良少夫人是他活了几百年仅见的罕类。委曲求全贤惠温婉挚情挚爱的女子,他见过不知凡几,但那些人等当真是无私无恶的啊。但这位良少夫人,生性锐利精明,处事八面玲珑,对财锱铢必较,对人驾驭有术,否则也不会被上苍安排给纯稚至善的良之心为妻。如斯一个女子,当真可以为了良之心,如那些无私无恶的女子般置生死不顾……
  见老道神情变换不定,罗缜黛眉紧蹙,“道长,之心命在旦夕,您还在想些什么?”
  “你当真下了决定,让之心生,你死?”
  “良家以医药起家,之心又善辨百草,只要他醒来,便会设法救我,罗缜不一定会死罢?何况,道长您法术不济,离了收魂草无法将罗缜魂归故体,普天之下,难道就找不出能使罗缜还魂的高人?再何况……”
  咳咳咳……这位良少夫人,说话当真客气。“……再何况如何?”
  “再何况,收魂草今年不开,明年总会开花,我仍有机会靠它回到故躯,所需的,只是请道长将罗缜的本躯维护好而已。难道是道长您算准了罗缜一定会死?罗缜的阳寿尽了?”
  “那倒不是……”
  “那不结了?道长还在啰嗦什么呢?”
  咳咳咳咳咳!良少夫人,果然精明不变,算计未少,这才正常不是?“贫道只是怕良少夫人后悔,毕竟攸关生死……”
  纨素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敢情,这便是小姐的前世?敢情,这便是黑野人母亲的真容?无怪乎那只黑野人口口声声称他们狐族人人皆美人,尤其狐族女子能将瑶池的仙女比下,确是如此啊。但是,她还是喜欢原来的小姐……“道长,没有收魂草,您当真无法让小姐回到原来的身体里?”
  “这个……”这半个徒儿真是坏事呢。出家人不打诳语,暗内含糊带过或可,明里说谎,便会有损修为,嘿……
  罗缜美眸倏眯,“道长,敢情这半天,您是在逗罗缜玩?”
  “嘿嘿,良少夫人莫气,贫道只是想试一下你与之心的夫妻感情而已,嘿嘿……”
  何谓为老不尊?眼前便是一例。罗缜暗咬银牙,记下这笔账,“道长,还请您费心为之心诊治。”
  “好说好说……”
  “收魂草花已开,去恶,还不过来!”风神当空传音。
  去恶老道应一声,横揽起之心便要过去,突被罗缜拦住,“良少夫人,你这是……”
  “我忽然想到,让相公就此死去,未必是坏事。”
  闻者皆愕然:罗家的大小姐,良家的少夫人,突然被气糊涂了不成?
  
  第四十章 白首与君守
  当万苑城巨富良家打出丧白杆幡,传出遏天哭声时,不胫而走的,是震愕全城的惊讯:良家自幼痴呆、娶得美妻、被传是妖后又被证乃半仙的长子良之心,英年早逝了。
  此事一起,引来多方猜测。首先表示持疑的,便是皇家。皇家先后派了近十位资深御医探视,对良之心那具冰冷的身躯摸了又摸,诊了又诊,众口一词:气息全无,魂归阴冥,准驸马殁矣。
  国后曾就此,宣罗缜进宫,问其为何在大冬日出游,致使良之心中寒毒早亡。罗缜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哀哀陈述相公如何渴盼外游之心,哀哀陈述自己丧夫之痛,最后,恸意难当,神志晕厥,不省人事。
  小妇人如此羸弱清瘦,如此痛不欲生,国后还能奈何?量一个民妇也不敢在堂堂国后面前耍甚花样,只得派人接了珍珠回宫,叹一声与良家无缘。
  按杭夏国风俗,寿终正寝者为喜丧,大殓三日,哀挽两日,五日期满,棺埋尘土。英年早逝则是悲中之大悲,宜早早入土为安。但因皇家的排疑举措,延宕了时日,是以,罗缜自宫内才至家门,便撑着纤躯操办起出丧诸事。罗绮在旁看得心疼不胜,百般劝慰无果,只得须臾不离左右,生怕姐姐寻了短见。
  是夜,万物俱寂,良家设在庭园的灵堂,罗缜赶走陪同的罗绮与纨素,独自执守。清冷冬夜,薄裘裹身,一人俯棺泣眠。深夜,纨素来报,良宅周围的朝廷暗探已尽数撤离。她方撑起冻麻了的娇躯,欲回房抱着自己的胖小子酣睡一场云,一团红光截住她脚步。
  她不识对方,竹林的那段记忆仍不归她,但自鸳鸯祠的神翕上曾几睹其容,脱口道:“月老?”
  来者含笑颔首。
  纨素讶然回首:“小姐,您说什么?”
  “你看不见?”
  “看见什么?”纨素小脸愕茫。
  “……没什么事,我再呆片刻,以防有人去而复返,你快去睡罢。明早还要许多事要操办呢。”
  “是,奴婢再去周围再查上一遭便去睡了。”纨素将手内厚裘披上主子肩头,自己掠上良家楼阁,查探去了。
  红光内“人”面上含笑带喜,“良之心命不该绝。”
  “月老明白就好。”月老的话,不欲使人耳闻的,旁人自是听不到,但自己说话却要万端小心。
  “小神酒后无状,为良之心与良少夫人惹出大串麻烦。小神本该鼎力相助两位解除困厄,但前些日子上天赴会,如今良少夫人已自行化解。人情却总归要还的,良少夫人有需小神之处,请明言。”
  似这等的空头许诺,越早兑现越好,这是罗缜自范大美人身上得到的教训。“不管什么事,月老都能帮忙吗?”
  “自然需是小神力所能及之事。”
  “请问,小妹罗绮姻缘线的彼端是谁?”
  “这……”月老面有难色,“天机不可泄露,小神不能旧错重蹈。”
  罗缜耸耸肩,“若罗缜请月老为罗缜的另一位妹子牵一段良缘呢?”
  “小神将尽力而为,请报其姓名出身与生辰八字。”
  罗缜抚弄着袖上的珍珠缀饰,想起珍珠公主那张被带离良府时泗泪滂沱的小脸,那小妮子,如此喜欢良家吗?“若罗缜想让月老撮合的,是一对呢?”
  “……小神需先测过两人,若命数匹配且不碍旁人运数,便可以。”
  “多谢月老,男女双方各是……”
  世人以为,良之心殁后,良家与皇家姻亲一断,终将没落下去。尤其,在精明强干的良少夫人悲伤过度一病在榻,被娘家接回玉夏国调养之后,更是复兴无望了。
  但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良少夫人临行之前,将良家当家之责委给了良家三少良之知。良之知小小少年,行事果断,头脑亦清明,秉承良记一贯经商宗旨不变之时,且能拓新建制,又得国后表亲晁家的鼎力相助,颇有将良家的兴旺之态更上层楼的阵势……
  “娘子,娘子,之心不吃瓜啦。”
  “那边有炖好的凉汤……”
  “之心也不喝汤啦。”
  “这里还有刚煮的果茶……”
  “不要不要,之心也不喝茶!”
  “臭呆子!”罗缜自信笺上移开美眸,抬起纤指,揪住呆子耳朵,“是不是有日子没有打你,又不乖了?”
  “嘻嘻,之心就要娘子这样看着之心,不要读信!不要看别人!”
  罗缜气笑,揉揉他丰厚的耳垂,“难道你不想知道之知的近况吗?”
  “之知啊?”
  “有好事哦。”
  “想啊想啊,娘子快讲,娘子快……说一次就好,之心不说第二次!”
  哎。罗缜摇首,纤指点着他鼓起的颊,“之知订亲喽。”
  之心睁大双眸,“要娶娘子了哦?”
  “是啊。是不是好事?”
  “啊呀呀,之知是小孩子啦。之心长大了才娶娘子,之知是小孩子就娶娘子了,他好好,之心好可怜哦。”
  “臭呆子,你当知是不知岁月了,过去了恁多年,之知难道不能长大?再说,你又哪里可怜了?”罗缜笑啐。
  “之心不可怜,之心好快乐!”乖乖偎上娘子,“之知的娘子是谁啊?”
  罗缜神秘一笑,“你猜。”见呆子皱了眉苦了脸,料定他猜不到,唇角上翘出欣悦弧度,“是你认识的人哦,珍珠。”
  之知与珍珠这桩缘,说起来,她称得上是暗里的媒人罢?有这桩皇家联姻,良家会更胜以前罢,希望之知处理诸事均能像对他那位贪婪的母亲一般,能够准确拿捏分寸,将良家推上顶峰——
  “良之知的母亲闻知良之知接了良家大位,以为终于心想事成,雄赳赳气昂昂地找上门欲享太主母的荣耀。岂料,良之知那小孩却以家里大丧初过,怕有秽气染上双亲贵体为由,将父母送到别苑,以每月五百两纹银奉养。那位良二夫人起初哪肯,闹过几回,良之知面上谦恭,过后却依然故我。良二夫人改弦易辙,到良记旗下店号自取银子,良之知当即解雇了几位未能守住钱匣的账房管事。并严令,所有分号未经他许可擅支银两者,良记概不认账。后良二夫人到布店、衣店、古董店赊欠货物,债主找到良府,良之知用一辆高马大车,将所有债主送到了别苑门口……如今,良二夫人除了初一十五兴致突来小闹一回怡怡心情,平日都老实呆在别苑里,花每月的五百两纹银。”
  罗缜最初自绮儿信中知道这桩趣事时,着实大笑了一回。如今,珍珠将嫁入进良家大门,她自要致以祝贺。
  之心忽把漆黑的瞳仁惊奇瞠大,“之知要娶珍珠做娘子?那,那……之知要和娘子一样好才行哦。”
  “哦?”罗缜意外,“为何要和我一样好?”
  “珍珠和之心一样啊。只有和娘子一样好,才会像娘子对之心一样对珍珠好啊。娘子,你写信告诉之知啦,一定要他和娘子一样好……”
  这呆子……罗缜轻揉他美玉颊肤,“相公,你真的好可爱。”
  “嗯,之心好可爱!”
  “你是几世的善人,所以上苍今生赐你福报,在你往生为人时已有神灵护佑,你看见了珍儿喝孟婆汤,还看见了珍儿的前世。若来世你仍有此异能,希望你能找到得珍儿。”
  “娘子。”
  “找不到也没有关系,我相信,只要我们彼此牵念不断,就有相逢一日。”
  “娘子。”之心将颊斜偎进娘子掌心,像只狗儿般磨蹭,“之心也相信!”
  这个位于玉夏国西陲的小镇,是罗缜昔日行商行经此地时买下的,是以,整个镇子被当地居民易名罗镇。当初在此停留,源于随行的一位堪舆高手说这镇子风水奇佳,乃蕴龙纳凤之地。她好奇心起,停留时方知当地虫灾初过,整个镇陷入饥荒。朝廷天高皇帝远,春风难度,镇首跪地哀求过路客商搭救近万镇民的性命。时年十五岁的罗缜花两万两银子买下全镇之后,亦将另一队贩粮商队的粮食悉数购下施给了镇民,便自回了高沿城。商事繁忙,若非每年镇首都会将整镇的损益收支甚至人口变化编簿送至罗府,她几乎会忘了“罗镇”的存在,更不会在欲避繁华时当即便想到了这个绝佳去处。
  作为全镇的救命恩人,罗缜的到来,自是受到了最高隆遇。罗缜婉拒了镇首让出的府第,自建精舍,算是扎家落户。过不许久,又出资修建客栈招纳往来客商,交由当地居民中精明者全权打理,每月获利只需交她一成,其余皆用于镇上修葺建设,如学堂、堤坝、沟渠诸事。
  待日子安稳,罗缜每日只分出些许精力用来打理镇上事务,大半的时光皆用来相夫教子。她的痴相公亦没闲着,不能粘着她时,便去陪伴那一群在去恶老道施法相助下由良家老宅迁来的猫猫狗狗,而另外的时间,便用来传授当地男子缂丝之术。至于为何是男徒,自然是缘于她的明令……谁会傻到将自家的鲜鱼送到别的猫儿嘴下?
  纨素走了,范程走了,罗缜只从当地朴拙的村民中请了一对夫妻侍候公婆。其他事,她多是亲力亲为,依然将相公养得欢欢实实,儿子喂得白白胖胖。而她与之心的情感,几载的平淡岁月移去,更如水乳交融,愈发甜蜜温存。
  罗镇虽偏僻,仍免不了有客人登门。此地的常客,除了已成夫妻的之行与缎儿,绮儿也曾来过几回。
  绮儿的婚事,屡经起伏,除晁宁、玉无树外,似亦有其他人选出现在罗三小姐左右,至于花落谁家,端看缘所牵系。情感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如当初小妹相信她对之心的选择,她亦相信绮儿的定夺。
  当然,除却常客,偶尔也有稀客造访。
  “恩公娘子。”
  这一日,罗缜当院抚琴,忽而有白影翩然容貌如仙者,自碧树红花中走出,正是阔别数载的范大美人。自上一次良家别苑,她还魂后,范颖出现带走其母之躯,两人便再未相逢。“近来还好吗?”
  范颖冁然,“还好,恩公娘子似乎已经不怪范颖了。”
  罗缜莞尔,“听你这样说,好似我极小气。”
  两人相视而笑,那轻若云烟的积怨迅如云烟般散去。
  “我怎会那般傻?怕恩公娘子仍未释怀迟迟不敢来探望,当真是傻呢。”品一口香茗,范颖唏嘘自己浪费的光阴。
  罗缜挑弯嫣唇,道:“只要相见了,便不必恨晚。”
  “哦?”
  “就像我与相公,遇见彼此前的二十年,亦不缺乏快乐。而正确的相遇,是将两个人原有的快乐累积翻倍。。”
  正确的相遇,是将两个人的快乐累积翻倍?范颖品咂良久,颔首道:“而错误的相遇,是将两个人的苦难累积了?”
  “有感而发?”罗缜明眸溢笑,“听说了吗,晋王玉千叶因为爱妾病亡,相思成疾,抑郁达一年之久,如今一改积习,不近女色,清心寡欲起来。这样看起来,错误的相遇也不尽然一无可取。”
  范颖听出她的有意打趣,亦有感她的惬意轻松,绽颜道:“尽管恩公娘子如此快乐,我仍然想要说桩可能让您扫兴的事。我爹说,等恩公娘子寿终正寝,他仍会再来接你魂魄。意即,您早晚还会再受我爹的纠缠。”
  罗缜浑未经意:死后的事,此时何必烦恼?“既然扫兴,就不多谈了。不知,六王爷如今何在?”
  “他……”范颖眉际微拧,目内是三分气恼三分无奈,“都怪那个去恶老道!”
  呃,这风月情事关那化外老道何事?
  “也不知那个迂腐木头是怎样求的,竟求得道长授了他移形觅影之法,不管我到哪里,他总能找到。此次来这里,怕他坏了事,我尚特地拜托爹爹绊住他。”
  去恶道长收不到宝儿为徒,世间又无恁多恶妖可除,忒闲了是不是?“也便是说,你到现在,仍未能原谅他?”
  “哼,他休想!他要追就随他追,我看他能坚持到几时。”
  也好,一个追,一个逃,也是一桩趣事,况且细观范大美人的娇态,六王爷不会辛苦太久了。
  “恩公娘子,您有纨素的消息吗?”
  罗缜摇首,“近期没有,不过估计快有信到了。”那丫头,短则半载,长则一年,总还是有信来。
  “若她在信中提到范程,请记得告诉我。他与纨素,比我与那块迂腐木头更不可能,怎就执迷不悟?”
  “范程已经不是抱着母亲双膝哭诉的孩子,他不放开是因放不开。对此,你不是也有体会吗?”
  万丈红尘,有太多使人泥足深陷的诱惑:情爱,名利,美色,权欲,各人的放与不放,非他人两言三语能决定的。而情爱更被视作红尘痴物,由来痴男怨女,或赚人眼泪,或遭人唾弃,但来来往往,古古今今,又有谁真正堪破情关,看透情事?
  “娘子,之心缂完了,要送给娘子的礼物,之心终于缂完了!”一声脆呼,扫去罗缜脑中所有悲古伤今的感叹。之心欢跃而来,“娘子,快来看,之心送给娘子的礼物喔!”
  当那幅图徐徐展开,足足两刻钟过去,罗缜娇靥怔愕,未发一词。之心忐忑起来,“娘子,你不喜欢啊?”
  “相公。”罗缜回神,“你何时缂的?”
  “好久好久了喔。好几年好几年那么久,之心怕娘子发现,偷偷缂,之心要缂好才能送给娘子做礼物。”
  “好几年?难道你在我们以前的家里时就在缂了?”
  “是喔,搬家时之心把它绑得牢牢的……娘子,你喜不喜欢?”
  这……岂是“喜欢”两字就能叙得尽的?自己的痴相公啊,竟然用一丝一线,将他们相遇、相恋、成亲、生子……种种种种,一一缂了出来,就连当时的一草一木都能分外传神,栩栩如生。到最后,是他们鬓发斑白相依相偎,周围儿孙环绕。这呆子啊,该说他怎么才好……
  “相公,你怎么会想到缂这样的礼物给我?”
  “因为,之心要娘子高兴,娘子高兴就能亲亲之心啊。”
  罗缜啼笑皆非,“就为了亲亲?”她何时少亲他来着?
  “是啊是啊,娘子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罗缜搂过他,深甜一吻,“呆子,知道我喜不喜欢,高不高兴了?”用几年的时间,缂一幅只为让自己高兴的丝图,世间如自己的相公这般痴呆专注的,绝无仅有。有夫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嘻,娘子,你再亲之心,之心就知道了,嘻……”
  相公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秀色可餐,罗缜乐得亲近品尝。只是,夫妻两人情浓意稠正酣美时,忽听一声惊呼——
  “哇唷唷,这幅图巧夺天工,无与伦比哦。”
  罗缜低瞥一眼那个说着大人话装成熟的某只小人,靠着相公款款落座,“这是你爹爹缂给娘的,自然无与伦比。”
  “哇唷唷,爹爹你好生了得哦。”姓良名詟乳名宝儿的某只小人摇头晃脑,“宝儿以有爹爹这样的爹爹为荣哦。”
  “真的吗?宝儿好乖,嘻……”
  罗缜对迷汤却不买账,美眸略眯,“良詟,你想耍什么花样,请及早。”
  “娘好聪明喔。”宝儿爬上娘亲膝头,偎进香软怀内,嘬起鲜红小嘴啄了娘亲玉颊一下,“宝儿在替爹爹揽生意哦。他们都想看爹爹的缂图,宝儿收他们每人一两银子。这幅图如此好看,每人加倍……”
  罗缜挑眉,凉声道:“他们想看的是你爹爹的缂图,还是你爹爹这个人呢?”
  “嘿嘿……”宝儿装傻笑了半晌,见娘亲美脸仍是厉色不减,又谄媚地再亲了一口,“是有几个妇人要看爹爹啦,因为爹爹好看嘛。可是,宝儿让她们只能偷偷地远远地看。爹爹是娘的,宝儿不会让人亲近啦,除了娘,谁亲近爹爹宝儿都不会放过……娘您不记得?上一回那个卖熊皮的胖女人拉住爹爹不放,是宝儿在她的衣袋里扔了一只耗子,引得阿白扑过去。宝儿还在阿白身上涂了宝儿的便便哦……”
  卖熊皮的胖女人?哦,是那位贩皮毛的炎夏国女贾。炎夏国女子生性豪放,追求男人由来大胆直露。相公走在她身边,便被那女人当街拉了过去示爱。全镇的居民怒不可遏,只待她一句话便要出手修理,自己的儿子率先着手……
  话说,相公纯善,自己持重,怎就生了如此一个混世小魔王出来?罗缜正在纳闷,又有不速之客现身,“宝儿,宝儿,你真聪明,你是百年不遇的好根骨啊,不跟贫道学艺,你悔之终生啊——”
  宝儿乌灵灵眸儿一转,无辜笑靥展开,“去恶老爷爷,您当真想收宝儿做徒弟吗?”
  “当然当然,想通了?良少夫人,您那笔账也算得差不多了罢?还不把宝儿交给贫道好生调教?”
  “去恶老爷爷,您要收宝儿为徒,先要宝儿同意才行哦。”
  “真的?如此说来,你同意了?”
  “宝儿同意啊。”
  “好好好,快行拜师礼,贫道好把平生的……”
  “慢啦慢啦,去恶老爷爷,宝儿很抢手哦。”
  “……什么?”
  “对街的王师傅,镇头的高大侠,镇尾的张三叔,都想收宝儿为徒,宝儿是抢手货哦……”
  不知何时,罗缜已将这位“抢手货”放置地上,卷起铺陈在长案上的几丈丝图,拉起相公大手,径自退场。
  “娘子,宝儿要做什么?”
  “能做什么?耍宝喽。”
  “耍宝是什么啊?”
  “小活宝耍老活宝,我只得把你这个大活宝拉走,任由他们斗个痛快。”
  “喔,娘子好好。”
  这呆子,她这就好了?真叫人爱煞……罗缜抬起的手才要放到相公耳上,听得那厢一声大吼振聋发聩——
  “臭宝儿,你这个小没良心,贫道我授你技艺,你竟敢跟贫道收钱。”
  “抢手货就是价高者得嘛……”
  “你这个小奸商!小没良心!小混蛋!看贫道打烂你的屁股!”
  “宝儿去找高大侠他们学艺哦……”
  “你竟敢把贫道的不传绝学与江湖杂耍视作一般,贫道不揍扁你,贫道就不是贫道!”
  “去恶老爷爷,您的胡子要护好喔。”
  “小混蛋,还敢威胁贫道……”
  罗缜耸耸肩,牵着相公,去也。
  范颖立身树梢,将一切尽收眼底,唇浮甜美笑靥。
  良之心依然活得那样简单,每日所思所想,仍是如何讨妻子的喜爱和欢心。为了那最简单的目标,努力长大,努力成长为一个男子,无怪会使精明的娘子倾心以爱……
  世间并非没有真爱,不管你有没有伤过人或被人伤过。伤了,痛了,复了,爱来了,再爱就是。怕的是不敢爱了,便注定伤到永久。有时,自己给自己的伤,远大于外人能给你的。
  是夜,罗缜在相公所缂图上,一针一线,绣出如下字句:
  吾住一墙东,君住一墙西。
  打小自相识,相逢未相知。
  一朝为君妇,白首不相离。
  世事云诡过,两心契相依。
  心如无瑕玉,身似倾城璧。
  至纯宛赤子,都云相公痴。
  君痴吾亦痴,何妨俱做痴?
  一曲痴相公,其间多少意?
  曲罢勿羡人,且行且相惜。  
  
  番外 良家二少爷与罗家二小姐的姻缘路
  “公子,前面就是罗家在高沿城最大的铺面了,罗家大小姐平日多在那间铺子里。”客栈的小二将这位出了银子让自己带路的客官送达目的地,耐不住好奇,“这位公子爷,您找罗大小姐,是为了经商罢?”
  虽说是拿人银子就要为人办事,但罗家好歹是自己的半个东家,瞧这位俊爷儿的脸色似有不善,如果是为了寻仇,银子照拿,官还是要报的。
  “是,经商。”良之行又付了几块碎银给他,阔步上前,迈进了锦缎制成的“罗”字招牌迎风招展、打着白石高阶、装着朱红阔门的店内。
  才一进去,琳琅华彩满目迎来,丝绸绫罗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秀致绝伦。左厢里,以垂绸作帘,隐约间,绰约贵妇秀丽闺阁端居其内,精评细选;右厢里,以缎板为隔,操着各地土话的远道客商围坐圆桌,一手执茶,一手翻检手内小样,啧叹不已;正中间,散户平民聚集,择布取衣,高嗓议价,言来语往,喧哗如市。
  不愧是丝绸巨贾,皇商世家。
  而能将罗家生意经营得如此繁华的罗大小姐,当真是了不得了。只是,不管她如何明慧强干,如何会精打细算,却不能欺不能骗他的之心。欺了骗了,他便要为之心讨回所亏所欠。
  “早啊,这位客官。”一位伙计笑孜孜喜呵呵迎来,“您随便看,不管是零着买还是整批购,咱们罗家商号都会给您一个货真价实……”
  “在下求见你们大小姐,请通报。”
  伙计一愣,“咱家的大小姐?客官您是……整批要货?”
  “就算是罢,请通报。”
  伙计偷偷上下仔细打量了来者几遭:每日人来人往见得多了,不免都有几分眼色,这位公子爷儿一身清爽,目光正直,不似奸邪之人。“请问公子爷怎么称呼?”
  “良之行。”没有打算隐姓讳名,他此行便是为了看个清楚,那位雅致清贵的罗大小姐会如何待他。
  “请公子您到待客厅候着,咱这就给您去通报。”伙计叫了同侪将人领往待客厅。他向后拐了进去,自是不敢随便踏进小姐的憩处,敲敲小院的木门,“纨素姐,您出来一下。”
  “什么事?”正端了茶点回来的纨素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小纪子找我?”
  “纨素姐好。”伙计涎了笑,“有位良公子来拜见大小姐,小弟请您给传一声。”
  纨素一惊,眸儿瞪得溜圆,“良公子?你确定是良公子?”
  “小弟问得很清楚,是良公子没错,您看……”
  “他此下在哪里?”
  “就在待客厅。”
  “拿着,我先去看看。”纨素将盛着茶水点心的托盘往伙计手内一放,掉头便跑,急不可待地要去探看来者是否是令小姐心神不宁了多日的那位“良人”。心急,步急,神智亦急,她平日的警觉便大打折扣,于转角处与正拐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纨素丫头,你吃了急惊药不成?”罗缎一手扶着自家丫头,一手揉着额头,“撞死本小姐,我家缬儿要你的命!”
  “二小姐,奴婢失态了。”纨素福个礼,“实在是奴婢太想着去见那位求见大小姐的良公子……”
  “良公子?”罗缎耳朵恁是机灵,“哪个良公子?”
  “这……”在大小姐未对家人和盘托出前,纨素自不敢据实以告,二小姐问了又不能不应声,只得含糊其词,“那位公子求见大小姐,许是为了洽商……”
  罗缎杏眸转了几转,粉面浮了狡笑,“如果是来洽商的,你用得着这么心急火燎?告诉本小姐,这个良公子是不是杭夏国良家的公子?那个傻瓜?姐姐这回去杭夏国,和他认识了?”
  哎,就知道,罗家的人个个不好骗……“二小姐,这位良公子不是……”
  “你不想说算了,我自个儿长了眼睛,自个儿去看。如果是来洽商的,本小姐就替姐姐操办了。如果果真是那个良家的人,本小姐倒看看是什么货色,敢打我家姐姐主意!”二小姐咄咄言罢,扬长而去。
  原地的纨素苦不堪言:自己,应该没有说漏什么罢?
  “你是杭夏国良家的人?”
  良之行喝了半蛊茶,忽听得耳边有人娇声起问。他冷眼望去,正睹着一张如桃花般妍丽的少女粉面,当下微微一怔。
  罗缎看见来者一张冷峻英挺的瘦长脸孔时,亦愣了一下,“你是杭夏国良家的人?那个……”痴儿?
  这少女气韵虽与罗缜大相径庭,但眉目间依稀有几分相若,使他不难猜出身份。“是又如何?”看那一对浸水葡萄般的大眼内满是衡量算计,端的是罗家人本色呢。
  “你来是为找我姐姐?”
  “是又如何?”
  “你不打算放弃罗良两家的婚约?”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罗缎忍无可忍,双手叉腰,娇叱道:“你这只冷面呆瓜,少作痴心妄想!凭你这呆头呆脑、表情木讷、言语乏味、举止迟钝的呆瓜模样,也敢肖想我家姐姐?”
  呆头呆脑?表情木讷?言语乏味?举止迟钝?如果有镜子,良之行真想拿来自揽:自己当真是那副模样?只是……“关你何事?”
  “你——”罗缎气结,“你想娶的是我姐姐,自然关本姑娘的事!”
  “我何时想……”良之行冷峻双目瞥见那桃花面上气出的红晕时,忽然好奇:不知再红一些,这张脸会不会真的开出桃花来?“关你何事。”
  “你——”罗缎气啊气,自己没有骂错罢?这只呆瓜当真是言语乏味耶。“本姑娘再说一遍,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痴,你都配不上我家姐姐。从头到脚,从皮到骨,你没有一点一滴配得上!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野鸡别来攀凤凰,有自知之明的话,快滚出我罗家地界!”
  “原来,这便是罗家的待客之道?”气极了,那张脸上当真会绽出艳丽桃花来呢。良之行面上清冷依旧,心境却甚是悠然自得。“罗家的小姐亦如此尖刻泼辣?在下当真见识了。”
  “关你何事?”罗缎扬了姣美下颚,小嘴利落回之,“我罗家只善待该待之客,本姑娘亦只礼遇该礼之人,闲杂人等,自是滚得越远越好。”
  “很好。既然在下并非闲杂人等,自不能如罗小姐所冀望的那般‘滚得越远越好’。请为在下再上一杯茶来,贵号的茶很不错呢。”
  “你,你——”这个冷面呆瓜怎这样啊?罗缎柳眉倒竖,杏眸圆睁,“你既然不识时务,本姑娘不介意直接告诉你,你就是那个闲杂人等,给我马上滚出这个地方。这下,你可听懂了……”
  “二小姐,大小姐怕是就要过来了。”贴身丫头缬儿出声提醒。
  “哦,怎见得?”
  “奴婢看见纨素在门边立了一会儿,不时又走了,该是禀报大小姐去了。”
  臭纨素,扫人兴!罗缎鼓了嘴儿,心里埋怨几声,却全没注意到那位冷面呆瓜的一对清眸正停在她嫣丽唇上。
  “总之,冷面呆瓜,本姑娘的话你听明白了罢?识相的话,赶紧滚得远远的。缬儿,咱们走!”姐姐若知她如此待人,定然骂她,溜之大吉也。
  “姐姐你可见着良家那个傻子了?是真傻吗?有多傻?是不是尿床、口吃还流口水……”
  晚膳后,罗缜谈起了良家。罗缎想着自己遇见的良家那个冷面呆瓜的模样,胡乱问道,却招来姐姐前所未有的一顿厉叱,着着实实把她吓了一跳。
  难道,姐姐喜欢上了那只呆瓜?……那怎么行?!姐姐耶,天上无地上仅有的姐姐耶……
  “缬儿,你马上去查,那只姓良的下榻在哪家客栈?”
  “小姐,哪‘只’姓良的?”
  “死丫头,欠小姐我收拾了是不是?”
  缬儿一迳笑着跑远,按主子的吩咐行事去了。罗家的主子精明,丫头们也个个机伶,仅用了半日,缬儿已查到了良之行下榻的客栈名称。其实,也没费什么工夫,罗家亦投资了几家客栈,要查,自然先从自家客栈查起。巧的是,竟然一查正着。
  “客如家啊。”罗缎好不得意,“姓良的,你等着!”
  缬儿偷瞄了眼小姐一脸奸笑,担心地问:“小姐,您准备如何对付那位良公子?”
  “什么良公子?”罗缎举指敲了敲自个丫头的额头,“冷面呆瓜!”
  “……啊?”
  “呆丫头,我是说,要叫那只姓良的为冷面呆瓜!”
  “是,奴婢遵命。”可怜的缬儿,此时乖顺遵从主子吩咐,对“那只”姓良的便养成了“冷面呆瓜”的遵称习惯。及至后来,当“冷面呆瓜”变身成姑爷时,好几次为了这称呼咬着自个舌头……哎,此乃后话矣。
  “二小姐,这……这不行啊……”
  “什么不行?”桌案“啪”的一响,粉袄粉裙的美丽少女立了起来,“小林子,你是不是以为本小姐这半个东家不好使?”
  “不是不是不是啦……”伙计苦皱起整张脸:莫说是给这家客栈出了一半钱的东家,就算一个掌柜,也能将他小林子指使得团团转啊。更何况,这位罗二小姐,那是高沿城有名的“辣性”,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儿都被她骂得灰头土脸呢。他?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去惹……
  罗缎见伙计神情变化不定,却不吐一字,又拍了下桌案,“小林子,你舌头打结了还是被狗叼走了?”
  伙计吓一哆嗦,赶着赔笑道:“罗二小姐,您是行商的高手,您最能明白,这经商经的是个信誉。咱们做客栈的,更应该以客为尊,您的吩咐……”
  “不能照办?”罗缎柳眉似抬非抬,朱唇要笑不笑。
  娘唷。伙计又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掌柜知道,会把小林子给……”
  “掌柜的知道了,你全推给本小姐就好。大不了,本小姐另给你找个好差使。”
  “这……”
  “这是二十两银子,买完了所需的东西,剩下的就归你了。”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二十两,十个月的工钱,买点泻药也就花上一两银子不到,嘿嘿……
  缬儿也仗势欺人,拿指尖敲着伙计额头,寒着声嗓,“小林子,小姐的差使要尽心尽力哦。办砸了的话……”
  “不敢不敢……”
  良之行放步街头,感受异国风土人情,不经意一个转身,一抹似曾相识的粉影擦过眼际。定睛看去,巷口的茶摊上,可不就是那个牙尖嘴利的罗家二小姐吗……与男子同坐?
  尚未意识到自己心头那份莫名的不适,良之行脚下已迈了过去。距着还有十几步远,那男子的面目看得有些清楚了,良之行松下一口气:以这罗二小姐的心气,这等形色平庸的男子与其关联不会太密……嗯,自己这是作甚?她与谁有关联与自己有何干系?
  “二小姐,小的还有活要忙,告退了。”
  “别忘了,为本小姐好好做事。”
  “是是是,小的告退。”
  少女挥挥手,“缬儿,留下茶钱,走了。”
  这份意气风发的气焰,这份仿佛她是尘世的中心般的嚣张,却令人无法生厌……这个小女人,当真是……良之行摇头,将自己的脚步抽离原处,掉头回归客栈。刚进门,伙计便迎了上来,“公子爷,您遛弯回来了?”
  这人……良之行微眯清眸:那个小女人,找一个伙计作甚?
  “公子爷,您的茶水小的给您送来了,放桌上?”房门轻响,伙计先送了一个笑脸进来,获了首肯后,整个身子伙同手里的托盘亦进了屋子。
  良之行放了手中医书,闪身下榻,淡道:“多谢了。”
  “您客气。”伙计将托盘放下,持壶斟满一杯,殷勤道,“公子爷,这茶是本店才买来的新茶,您尝尝看,喝着可还合口?”
  单是那顿时溢满全室的清香气,就知是好茶。良之行挥手,“好了,你下去罢。”
  “……是是是,有什么需要您只管交代小的。”
  这伙计瞅着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她怎会见他?一念至此,良之行忍不住叫道:“等一下。”
  “啊?”伙计脊背一抽,回过脸来,“公子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认识……”本想问他与罗家二小姐是否熟识,却莫名地自对方眉目里察出那么一丝惊惶,心头遽然生疑。送到嘴际的茶微顿,送进鼻来的,除了茶香,还有……俊脸一沉,茶杯顿在案上,“你敢在茶中下药?”
  “……啊?”伙计大骇,面目失色,“公子爷,您说,说,说笑呢……”
  良之行冷哂,“本公子行医十数年,这茶里的异味能逃得过本公子的鼻子?”
  哎呀娘哦。伙计腿一软,险跪在地上,“公子爷,小的小的……”
  “你们这家店是黑店?还是,你欺着本公子人生地不熟欲谋财害命?”良之行一手扣上壶盖,一手扯在伙计腕上,“本公子只肖拿这壶茶找上官府,就可控告……”
  “别介别介啊,公子爷,小的小的也是……也是给人使唤,没有办法。这里面的东西,顶多让您拉上一天肚子,其它没有半点坏处的啊……”
  “给人使唤?”良之行清眸利光一闪,“给谁使唤?”
  “这个……”
  “罗家二小姐?”
  “公子爷您怎知道?……啊?”伙计失声问出,待意识到自己出卖了金主已是掩口不及。
  “哼。”别问他如何知道,他就是知道!对伙计起疑之初,他便想到了那个罗家小女人身上。不知怎地,他总是认为,自己与那个小女人不会就此断了纠葛。
  “公子爷,不是小的说您,您得罪了罗家,在这高沿城可没有好果子吃。他们家的三个小姐个个厉害,不管是黑道白道,都给三分面子,您还是早离开的好……呃?”伙计的滔滔游说,止于突现眼前的一锭白银。
  “三天后,去告诉罗二小姐,本公子喝了你的泻药,三天三夜腹泄不止,已然奄奄一息了。”
  什么?罗二小姐傻住,但也只是须臾,须臾之后,指着伙计鼻尖道:“那人开罪了本小姐,本小姐让你给他服些泻药药,然后去叫大夫,断个水土不服,好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做了什么?你用了什么烈性的药?你知不知道,那人如果死了,本小姐会先把你送官!”
  啊……天呐,幸好是假的,若当真弄出条人命,这位二小姐真有本事颠倒黑白呐。伙计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挤出两滴泪,“二小姐,小的就是按您的吩咐,下了轻微的泻药啊。但那人服了以后,开始跑了几趟茅厕。小的说要给他叫大夫,他说自个儿便是个大夫,不要小的费事。小的怕惹他生疑,就不敢多过问了。小的忙了两天,今儿个想起他来,到那屋子一看,那位公子爷躺在床上,脸都上了鬼色儿了,又白又青的吓人呐。您快去看看罢,小的吓坏了呢。”
  “……当真?”罗缎狐疑地上下看了这伙计一眼,“小林子,你应该知道欺骗本小姐的后果罢?”
  心头打个冷突,为了那一锭白银,伙计硬咬牙根,点头,“借小的几个胆,也不敢骗您是不是?”
  罗缎抬手推了推鬓角,“好罢,我就去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奄奄一息。如果需要,本小姐可以大方提供一副棺材板。”
  伙计转身才想脚跟抹油溜之大吉,脖颈已被人抓住,是二小姐的贴身丫头缬儿,“在小姐回来前,你这个杀人嫌犯就乖乖呆在这里。”
  随着缬儿的几个点落,伙计只觉身子一软,喉咙一堵,便瘫在了罗府后门的门房里……哎,悔了不是?贪财啊贪财……
  罗缎到了客栈,竟然扑了个空。小林子说的那间房内齐整洁净,毫无人迹,但房客临去之前没忘留书明志:
  养不教,父不过,为尔害人之心,本公子今特登门拜访令尊令堂,以防微杜渐,免酿大祸。
  ……这只外表木讷内里混蛋的呆瓜!罗缎掉头疾奔,钻进客栈前的马车,一迳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但才至自家门前,已见大门中开,有人自里步了出来,左有爹的陪同,右有娘的呵送,夹在中间的那个,不是那只冷面瓜还是哪个?
  “喂,你——”她撩裙跳下车辕,手指那厮鼻尖——
  “缎儿,你急火火做甚?”戚氏拧眉嗔道。
  罗缎顿时好不懊恼:拜这只呆瓜所赐,自己险些理智尽失,在爹娘面前发起飙来……“爹,娘,缎儿……”
  “恁大姑娘了还如此毛躁,也不怕人笑话?”戚氏点了女儿额头一记,“还不去拜见你良大哥。”
  “良……大哥?”罗缎浸水葡萄般的眸子骤然睁大,撇头瞪向某只呆瓜。后者冷峻依旧的呆脸上,划过一抹讥色。银牙暗咬,这只不生不熟不咸不淡的呆瓜……
  “不必客气,罗家妹子。”
  谁跟他客气了?……等等,罗……家……妹子?“你给本姑娘放……”明白点……
  “缎儿?”自家女儿连连失态,罗子缣夫妇齐皱了眉头。
  罗缎吸了吸气,稳了稳神,面复如初,行礼如仪,“良大哥,幸会。”
  罗子缣这才满意,哂道:“缎儿,你良大哥如今住‘客如家’客栈,你吩咐那边的人多照应着点。”
  “谢罗叔父。”良之行微礼,“其实,二小姐已经知会过了,客栈诸人对小侄已然是……”
  “良大哥。”罗缎顿时笑得和蔼又可亲,善良且慈悲,“这大门口不是说话之地,您长途奔波,舟车劳顿,也该回客栈好生歇着了,小妹代爹娘送良大哥。”
  戚氏冁然,“这孩子这会儿才算懂事了,你就代爹和娘送你良大哥回客栈罢。”
  “是。”罗缎将脆声声的嗓腔放成小妹一样的软绵绵,摆袖引路,“良大哥,请。”
  “你和我爹娘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那你说了什么?”
  “你应该知道。”
  “你……”
  “良家少爷!”脚声咚咚,有人急喘着气跑来,到了近前,先向罗缎见了礼,又道,“良家少爷,老爷夫人吩咐小的随您去客栈伺候。”
  罗缎瞪圆了乌溜眸儿,“凭什么,坤叔?”爹和娘把他送出门来还不够,又派他们最得力的长随坤叔去伺候这只呆瓜?
  “二小姐,良家少爷是大小姐的夫婿,就是奴才们的姑爷,咱们去伺候也是应该的。您要知道,良少爷远来到此,又不肯搬进府里去住,老爷夫人不放心呐。”
  “姑爷?”罗缎惊声,不顾路人侧目,恶狠狠逼盯良之行,“你向我爹娘求亲去了?”
  良之行颔首,好整以暇,“可以这样说。”若非是临时接到了罗家大小姐的邀请,若非为帮大哥定下瞒天之计,他岂会放过与这小女人对阵的乐趣?但从这张桃花面上如此鲜活生动的盛景来看,自己那一封留笺亦未辱使命,聊算三分欣慰罢。
  “冷面呆瓜,本姑娘的话你听到脚后跟去了是不是?”罗缎将脸儿逼近,咬牙切齿,“你配不上我姐姐,这些话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对近在盈寸又幽香扑鼻的桃花颜面不动心不跳绝非易事,但良之行做到了。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腕间脉搏已逞紊乱。“……二小姐,若在下配不上完美无缺的令姊,配你如何?”
  “……呃?”
  讲完了恐怕是自己平生最趋于轻佻的私语,良之行扯动脚步后退,从桃花人儿面前转身,面上清冷依旧,对罗府长随道:“坤叔,在下生活由来简单,从小至大都是自己打理。罗叔父、罗婶母的美意在下心领了,请回罢。”
  直到他修长的身影转过街角不见了,罗缎亦在自家丫头的搀扶下迈动了脚步,突然尖叫一声:“那个冷面大呆瓜,他……”调戏本小姐?……他要不要打听打听,当年第一个敢出言调戏本小姐的人现在在哪里?
  “小姐,那个小林子该怎么处置?”
  “……哪个小林子?”
  “就是那个向您禀报良家少爷腹泻三日奄奄一息实际上却活蹦乱跳仍能有法子将您气得奄奄一息的小林子啊。”
  “送到万合镇猪场喂猪,专门给猪洗澡。三个月内,本小姐不希望在高沿城见到他。”
  “是。”
  “……等等,缬儿你说清楚,本小姐何时被那只呆瓜气得奄奄一息了?”
  “……奴婢失言了……”
  爱女远嫁他国,罗子缣虽是不舍,但能得如意佳婿可谓生平乐事,举府自是上下布置一新,人人喜庆非常。
  但,罗二小姐好不郁卒。
  怎搅和了半天,姐姐还是要嫁给那样一只呆瓜了?
  “缬儿,你说,我要用些什么法子才能让那只呆瓜不敢痴心妄想,乖乖滚回去?”
  “……”缬儿嚅了嚅唇,鉴于自家主子的不良恶史,生生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罗缎将自家丫头情状瞧在眼内,啐道:“死丫头,你装模作样的做什么?你在你家小姐面前讲话哪一回不是没大没小?有话快说,有……快放!”
  主子吩咐,丫头当然从命,“您莫跟良少爷斗了罢?您似乎……不是良少爷的对手。”
  缬儿说到最后一个“手”字时,身子已蹦出三尺外以防不测。岂料她家小姐原处未动,素手支颐,柳眉锁锁展展,美眸明明灭灭,似是若有所思。
  缬儿初是纳罕,但攒眉观察主子良久,忽双目大瞠,“小姐,您不会是……不会是……不会是……”
  “不会,不会,不会什么?舌头打结了?”
  “您不会是……喜欢上良少爷了罢?”
  丫头后半句话,是含在舌底咕哝出的。罗二小姐心聪耳尖,想得明白,也听得分明,手底下的功夫亦毫不含糊,扭着丫头的下颌,眯眸切齿,“有胆,你再把那话说一遍?”
  缬儿可谓是好汉,挣扎着,“……小姐……昵不能嘻发狼少耶……”小姐,您不能喜欢良少爷。
  “哎呦呦。”罗缎嫌弃地放了手,将丫头流在上面的口水擦回她衣襟上,“臭丫头,你当本小姐饥不择食了不成?那只冷面呆瓜看着硌手咬起来硌牙,本小姐会喜欢他?早叫你少看那些坊间小书,瞧瞧,都把你看傻了!”
  “……您当真不喜欢良少爷?”缬儿一边擦着嘴儿,一边拿眼觑着主子。小姐的种种迹像,摆明就是春心萌动啊……
  “不、喜、欢,不喜欢!”罗缎果断坚定,如是告诉自己的丫头,亦如是告诉自己。
  婚事已定,罗缎虽刁钻,却并非蛮不懂事。她明白,这样的情形下,是万不可能再做任何动作破坏姐姐的良缘,但找找那只尚未成为自己姐夫的呆瓜晦气总不为过罢?
  “冷面呆瓜!”
  客如家客栈前,良之行听这一声喊,先将身后的兄长推进客栈,“大哥,在里面等我,小弟不叫你,不要出来。”免得好事将成,功亏一篑。
  “喔。”之心乖乖迈进客栈大厅内等候。
  “冷面呆瓜。”罗缎认准目标而来,跟前站定,美眸豁豁生光,“你时下必定很得意是不是?”
  良之行眉微挑,“是又如何?”
  罗缎笑靥如花,“不如何,既然你称心得意,本姑娘当然要来恭喜啊。”
  “……罗二小姐打算如何恭喜在下?”这小女人,又欲玩什么花样?
  “你是罗府的姑爷,罗府当然要好好侍奉,你说是不是?”
  “你……”警心顿起,良之行退后一步,但已然晚了。
  罗二小姐藏于袖内的左手倏扬,戴着手罩的素手将一把粉末兜头撒下。与此同时,不远拐角处的缬儿抖出长练缠住主子纤腰,将她带离原地,免了殃及可能。
  凭着医者嗅觉,良之行已悉知此刻粘附在自己脸颈上的粉末必是一种致痒之物,遂稳步转身进了客栈,将双手牢牢忍住,“伙计,速打几盆净水到在下的客房!”
  “之行之行,怎么啦?”他这一喊,伙计听着了,同时也惊动了正吃点心喝茶水的之心。之心一路跟随着到了客房,盯着之行脸上的粉色物什,“这是……小紫姐姐的宝宝们啊,怎么到了之行脸上?”
  “……呃?”忍着已然发作的巨痒,良之行眼前一亮,“大哥,你可以要它们离开吗??”
  “喔……”之心应着,忽然大急,“哎呀,你们不能咬之行啦,咬之行你们就不是好宝宝,小紫姐姐不喜欢你们呶……”
  之心憨声话落,之行已觉巨痒顿止,不得不再次感叹兄长这份令人叹为观止的异能。但,罗家二小姐,这桩梁子,咱们是结定了,将来有一日,在下定当加倍奉还!
  “啊嚏……”坐在自家宽绰温暖的马车内,不无得意的罗缎,突来一个冷颤。
  “你站住!”
  听见身后喝声,良之行身形稍顿,旋即开步如常。
  罗缎怒不可遏,箭步冲上前来,挡住之行去路,“姓良的,你敢冒充你的傻子兄长到我罗家骗婚?你们良家好歹也是一方巨商,居然做得出这等的下作事?”
  “住口!”之行面逞冷色,双目生寒,“纵算你是大嫂的娘家人,若你再冒出任何一个对我大哥不敬的字来,莫怪在下不客气!”
  “哈。”罗缎回之冷噱,“这还真是贼喊捉贼呢。一个骗子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这又是你们良家的家风不成?”
  骗子?从她嘴里冒出如斯评价,令之行冷颜阴沉,“在下不是骗子,良家亦从未骗婚。”
  “你还敢说!”见这人仍如此稳笃,罗缎气怒不过,娇小身子跳起,双手扯上他脖襟,“明明就是你,是你冒名登门,骗了我爹娘嫁女,既然敢做,为何不敢承当?”
  “在下做过的事,自会承当。你姐姐能成为我大嫂,是因……”
  “全因你的行骗!如今,还纵容恶奴伤我姐姐,你们……”
  她口口声声的“骗”,之行不想再听,扯下她的手,声凝成冰,“大嫂受伤,是为了大哥收养的弃犬,你以为,有谁会为自己不爱的人做这样的事?”
  “……呃?”
  “你最好此刻莫去惊扰我大哥,如果你想让你姐姐及早痊愈的话。”之行撇她踅步。
  “你去哪里?本姑娘的话还没有完!”
  “在下要去药庐为大嫂煎药,二小姐打算用什么法子破坏?”
  “我……”罗缎气稍短,“我们的账还没有完,你最好快些医好我姐姐。不然,你最好相信,本姑娘会把你们整个良家给翻个底朝天!”
  他相信。之行冷投下一瞥,转身迳离。
  他们相识的时机不对,重逢的时机亦不对,和她之间,当真就要这般僵硬下去?哎,大嫂伤重,此时考虑这些,更不对呢。
  处理完恶奴,料理完良二夫人,一串闹心事雨过天晴,姐姐身子也日渐复愈。不知是因有姐夫在身边,还是进药增补,罗大小姐日益光彩照人,罗缎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
  “姐夫。”
  之心正对一棵小花倾诉完娘子康愈后的喜悦,回头见她,笑得更形灿烂,“缎儿缎儿,珍儿今天吃了一碗饭哦,还喝了汤喔!”
  “所以,姐夫很高兴?”
  “是啊是啊,珍儿不痛,之心就不痛,珍儿好了,之心就高兴!”
  就是因着这份全心全念,才使姐姐走出过往倾心相付的罢?“姐夫,你和姐姐会白头到老的。”
  “嗯,之心要和珍儿到很老很老……”
  辞别了让人快乐的姐夫,罗缎笑靥盛放如花,信步花丛,轻盈愉悦。
  “小姐,您对大小姐的婚事似乎看开了?而且,您很喜欢大姑爷是不是?”缬儿觑着主子表情,问。实则,她是替好姐妹纨素打听的。
  “缬儿,我素来认为,一场婚姻中的男女,一定要门第相当,学识相配,方有良缘。”
  “并没有错啊,奴婢所看的小书上,都是才子配佳人,书生配小姐,状元配公主……”
  “呸。”罗缎轻声啐断了丫头的梦幻遐想,“照你这样说,那些不是才子不是佳人不是书生不是小姐不是状元不是公主的人,就不应该妄想良缘了是不是?”
  “这……”缬儿委屈不胜,“书上是这样写的嘛。”
  罗缎白了这不可救药的丫头一眼,继续将自己近来的心得侃侃道来:“相衬的门第,相当的学识,可能会配出相敬如宾的夫妻,却未必有相濡以沫的爱侣。这世上,最是情字是无章可循,无理可讲,明明,你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喜欢的一个人,却偏偏喜欢上了,就像姐……”
  “就像小姐与之行公子!”缬儿乐颠颠喜滋滋接了话去。
  丫头这话,将她口齿尖利的主子噎在当场,也把此时正俯在一丛牡丹花下观看长势的某人愕在原地。
  “死丫头!”醒过神来,罗缎先扫四围一眼,确定无人旁听,方咬了银牙,“你胡说什么?”
  “奴婢才没有胡说。”缬儿好不得意,“小姐您摆明早就喜欢上之行公子了。以前,您以为他是大小姐的夫婿,以您的性子,自是不会让自个儿向那个方向去想去靠。但时下不同了,于是,您这颗春心便重新萌动……”
  “死丫头,臭丫头!”罗缎粉颊飞红,美眸忿瞠,“本小姐确实是太纵容你了,看我如何修理你这张嘴。”
  小姐形如恶虎扑食,丫头身若巧燕避开,嘴下仍是不知死活,“小姐,奴婢是不是可以认为,您是在害羞?其实,大可不必嘛。奴婢不是外人,您大方承认了又怎样?”
  有理。某人暗自道。
  “死丫头还说?”
  “之行公子很好啊,医术好,长得也好,人品更是没话说,您还别扭什么吗?”
  非常有理。某人暗自颔首。
  “不然您想想,到府上求亲的诸家公子中,您何曾看上谁了?在您心里,哪个人能及得上之行公子?”
  极为有理……嗯,求亲?还诸家?某人眸内,抹上深沉。
  罗缎追得娇喘吁吁,确定自己力有弗逮,遂纤足一顿,“……看来……本小姐不出杀招你是忘了该如何侍候主子了是不是?”一手抚胸,一手挑发,悠待气息稍定,漫启嫣唇,“高沿城顺昌街上开茶铺的那位年轻壮实的后生,是谁的阿林哥来着?”
  “小姐?”缬儿瞬前尚得意非常的小脸顿即一垮,“您怎知道?您……”
  “如果你再敢多说那姓良的冷面呆瓜一个字,本小姐回头便从求亲的世家公子中给你选一门亲事,就以罗家义女的身份为你风光出嫁如何?”
  “小姐……”小丫头乖乖粘了身儿过来,低眉顺眼,“奴婢不敢了,小姐您大人大量,别和奴婢计较……”
  呿,欠修理的丫头!“快扶小姐我找个好地方赏花赏景,小姐我高兴了,兴许就不计较。”
  “奴婢遵命。”
  “给我骂三声冷面呆瓜是呆瓜来听听。”
  “小姐……”
  “不骂?”
  “您适才还说,不准奴婢提……一个字。”
  “小姐我不准你提,你自然不能提,现下我准你提了,你当然要提。骂!”
  “……骂什么?”缬儿的眼角,偷偷瞥了某处花丛一眼。习武之人,对周围环境的觉察自是不同嘛。
  “良之行是一只看着硌眼咬着硌牙踢起来硌脚坏皮坏瓤坏头坏脸的冷面呆瓜!”
  “这……”眼角再瞥,再瞥,嘿……
  见丫头无声,“缬儿,你的阿林哥……”
  “良之行是……冷面呆瓜!”
  也不去计较她含糊其词的省工减料,罗缎悠然道:“再骂三声。”
  “良之行是……冷面呆瓜!良之行是……”见谅了,良二公子,您能不能成为我家姑爷尚未确定,但眼前人却是缬儿实实在在的主子,这骂,您就多听几回罢。
  丫头代骂,主子开心。罗缎坐在花园内以竹编就的一截竹椅上,闲怡道:“其实,那只呆瓜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本小姐仔细想想,兴许哪天心血来潮,就当真会看上他。”
  我要说很荣幸吗?某人翻个白眼。
  “这样罢,看在缬儿你费心使力地为他说尽好话的分上,下一回本小姐见了他,给他两分好脸看……”
  还真是……某人切咬牙根。
  “说了恁多的话,本小姐口渴了呢,缬儿你快去替小姐我沏壶上好的大白毫来。”
  缬儿小心翼翼,“小姐,您要奴婢走开?”
  “不走开如何为小姐我奉茶?”
  “小姐,您当真要奴婢走开?”需问清楚些,以防事后主子找茬是不是?
  罗缎浸水葡萄般配美眸一瞪,“你这丫头,又想小姐我开杀戒?”
  “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小姐,您且等着,奴婢告退!”去是去,但不会去远,嘿嘿,有好戏岂能不看……要不要,将纨素也一并叫来?
  “百花香,百花俏,不及我镜内三分颜色妙。百花媚,百花妖,不及我闺中女儿容貌娇……”姐姐姻缘美满,满目姹紫嫣红,是以,罗家二小姐哼着歌儿,眯着眼儿,好不惬意。听见耳边微有花丛窸窣声,罗缎嗓儿娇软道,“乖丫头,这么快就将茶沏来了?这才对嘛,听话小姐我才会疼你……”
  妙目张开,竟与一双清冷双眸盈盈一寸之间。
  “你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罗二小姐惊愕中,跌下竹椅。
  而良之行依然那副清冷形貌,由上而下俯视地上人儿,“原来你的舌头也有打结的时候?”
  “……你舌头才打结……”罗缎醒过神来,蓦地跳起,来个先发制人,“冷面呆瓜,你突然冒出来作甚?成心吓本小姐是不是?”
  是又如何?“本人还没有那个闲情逸致……”不吓你,“从此路过,见着做客本府的罗二小姐,总要打声招呼。”
  “你从这里路过?你方才在……”罗缎关心的是,他方才是否听见了自己和丫头的调谑之语。
  “方才?”良之行挑手一指至多十步之外,“本人就在那丛花木之下。”
  “……你就在那里?你在那里做什么?你堂堂良府少爷,蹲在那地方……”
  “取药。”良之行好心解惑,“牡丹花根可入药,本人适才在观察那株牡丹的长势。”
  “谁管你……”看牡丹还是芍药!罗缎妙目游移,“那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
  “……听见什么?”
  “一只小野猫,嗷嗷叫得甚是嚣张,甚不讨喜……”
  “冷面呆瓜,你……”罗缎火蹿半路,赫然想起对方亦未点名道姓,自己何必急着对号入座?“那只能说明,贵府风水宝地,猫仙猫神的各路神仙聚集,不然,怎能娶了我姐姐那样天仙般的媳妇?连带的,本小姐也迂尊降贵,到你这府上走了这么一遭。”
  这小女人,当真不好对付呢。“罗二小姐,令姊或者是神仙般的人物,但那只小野猫可不是。牙尖齿利爪锋,端的是一只不易驯服的小野猫,在下为了驯‘她’,好不头痛。不知二小姐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呢?”
  “冷面呆瓜,你就安安分分做一只呆头呆脑、表情木讷、言语乏味、举止迟钝的呆瓜罢,野猫还是神仙,都和你这只呆瓜无关……”
  “无关吗?”良之行上前一步。
  “你你你……要做什么?”罗缎看见了对方清眸内两簇暗火,心头一凛,退后问道。
  之行撇起浅笑,“怕了?”
  怕?罗缎大嗤,扬首挺胸,“本小姐怕你……”
  之行及时俯首,将那朵惹了他许久的嫣色桃瓣撷入口内。
  咝。不远处树上的缬儿和纨素瞪大了四只眸儿:自家小姐被人吃了豆腐?那她们这些保护主子的丫鬟要不要管?可是,那个登徒子不是旁人耶……
  “你们两个,下来。”
  呃?树上两人低头一望,大小姐?自是半点声也不敢出,乖乖滑了下来。
  “纨素,去绣坊打理你的生意。缬儿,到那边小路旁等你家主子出来。”
  “喔。”
  “那二小姐……”
  “依她的脾气,没有呼救撕打,你认为是什么?”
  “喔,奴婢们明白了!”
  打发掉两个丫头,罗缜回首望一眼花海内依然纠缠的那对少年男女,含笑撇步。这桩好事,看来在望了……
  “冷面呆瓜,你……”
  放开了怀内佳人,良之行掉头匆匆疾行。
  “喂——”本有一通冲天怒火要爆发的罗缎傻了须臾,旋即更是怒不可遏,大步追了上去,“冷面呆瓜,你当本小姐是什么?你说要轻薄便要轻薄,轻薄完了掉头就走,你想让本小姐怎么修理……噫?”举起的粉拳窒在当空。
  良之行掉转方向,走得更是匆匆又匆匆。
  罗缎却不再追,立在原处,眨了眨乌黑灵透的眸,抿了抿愈发娇艳的嘴,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冷面呆瓜他太宝了罢?
  居然,居然有男人能把一张脸红成那般模样……哈哈……是谁在非礼谁啊?哈哈……
  “冷面呆瓜,冷面呆瓜,你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自花园被吻,罗二小姐的为客生涯多了一项乐趣——找人,到处找那个强吻了自己以后却害羞得天人共愤的男人。
  “冷面呆瓜,冷面呆瓜……”
  “这是谁家没模没样没形没状的女儿?一个女儿家大呼小叫地来来去去,这家教都放哪里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家教?”
  罗缎蹙挑蛾眉,明眸斜睨坐在百草园茅轩里的妇人,“这是哪家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妇人?一个老女人堂而皇之地坐在别人已经不让她出现的地方,志气都哪去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志气?”
  良二夫人拍案而起,“你这个小蹄子,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罗二小姐双手抱胸,“你这个‘老’妇人,我为何不敢这样对你说话?”
  “你……”良二夫人目眦欲裂,指叱身后两个丫头,“你们两个,还不去给我撕烂这个小蹄子的嘴?!”
  从小蹄子姐姐那边受来的冤枉气,非要还到这小蹄子身上不可,大不了事后再将过错向下人身上一推,能奈我何?
  罗缎静立未动,桃花面上笑晏晏却寒恻恻。良二夫人两个随身丫鬟向前行了几步,却不敢再有冒犯。前车之鉴,她们岂会不知?自家主子这是又将自个往险路上推啊。真要依了她的话行事,回头少夫人指不定会怎样治她们呢。再说了,这位小姐单是看上去就不是善茬,而且人家身后也站着个丫鬟。她们……
  下人的踟蹰不前,良二夫人看在眼里,亦明白在心里,张口骂道:“你们两个奴才,还不快点!你们难道不怕我打死你们?”
  “夫人,她是少夫人……”
  啪!啪!两个丫头脸上,各挨了一个狠掴,“去!”
  两个丫头忍住哭,出了茅轩,“罗二小姐,奴婢求您向夫人赔个不是……”
  呿。罗二小姐对这副可怜状却不同情,别以为她不知道,之前姐夫受了这些人的多少暗里欺负。如果不是怕了姐姐,这两个人怕早已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哪还需挨上这两个耳光?“你们要替你们家主子出气是不是?”
  “罗家二小姐,奴婢们……”
  “好,本小姐就成全你们。”纤足一抬,其中一人的身形已经倒飞出去,不偏不倚砸上了轩内喝茶的良二夫人。后者本以为好景在望,捧好了茶准备悠闲观战,不想突来重物,兜头砸下,遂椅翻人倒,滚作一团。
  罗缎沾沾自喜:喝哟,罗二小姐师自自家丫头的拳脚功夫虽称不上精通,但用在此时绰绰有余。得意哦。
  “发生了何事?”
  冷面呆瓜来了?二小姐眼珠一转,一个箭步蹿入轩内,将良二夫人扯了起来,双手在其身上一气抚弄,“呀呀呀,良二夫人,您怎么跌倒了呢?您说您也不小心一些,您看看,您这身上茶茶水水的一大堆?痛不痛?痛不痛?”
  “冷面呆瓜,如果我爹娘始终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是怎么办?”
  “就是不怎么办。”
  “……”
  这是近来良家二少与罗家二小姐常有的对话。每当此时,不远处翻草除虫的良之愿和缬儿都会听得昏昏欲睡,哈欠连连。
  当父母为避债责撇下一对弟妹远走他乡时,良之行便认为自己再也没有留在那个地方的必要了。
  大哥有了大嫂,便有了一生护他爱他的人,他想,他也要追寻自己一生所爱去了。对罗缎这个刁钻丫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一见钟情,或者是何时动情。但在有一日忽然发现,那明眸皓齿、唇嫣颊红已成自己心头之重,再也无法割舍之时,已经用情太深,痴迷难返。而他,从来就不是会坐在原地等待缘分上门的人。于是,放卸良家重担,放弃万贯家产,远涉千里,抵达玉夏,追爱而来。
  罗家二老因着大哥,对他这个昔日颇中意的女婿人选已然设禁,首遭探访,即被拒之门外。于此,他没有一丝急躁:既然恁远的路都走了,还怕罗家这道门槛吗?
  落脚客栈时,之愿自包裹里发现了宝通号通存通兑的十万两银票。想想,肯定是临行前大嫂放进去的。他行前只带川资,原是打算到此后先设摊行医再思后路。如今既然有大嫂的美意,他便索性买下了一家店面,进购药材,坐堂开诊了。
  之行的远路到来,罗缎可谓惊喜非常。两人虽早有鸿雁传书,情愫暗递,但由于双亲对姐夫的排拒,又因为他那个刁悍母亲,她对两人的前景一度迷茫。他现身自己眼前,那份重要不言而喻。那样的刹那,所有迷茫迟疑一扫而空,她明白,自己此生已非这个男人莫属。
  “冷面呆瓜,明天河州府的李家会上门提亲哦。”
  “嗯。”
  “李家的公子不仅相貌堂堂,且文武双全呶。”
  “嗯。”
  “而且听说他们为了到罗家提亲,特地从中原买了最新的纺织术书籍,作为向我这个最擅织的二小姐的求亲之礼,投我所好,够有诚意罢?”
  “嗯。”
  “还有哦,李家……”
  “你很吵。”
  “……哪有?冷面呆瓜,你有胆再说一次!”
  “你很吵。”
  “呀呀,你好……”
  下面的场面,俯在近处草药丛中的缬儿与之愿百看不厌。
  “缬儿姐姐,之行哥哥为何总喜欢吃缎姐姐的嘴?”
  “哎呀傻丫头,情情爱爱中的男女都是如此。再者说了,我家小姐漂亮得像一朵花,哪有男人不喜欢的?”
  “可是,之行哥哥不一样。因为……我娘的缘故,他一向不喜欢女子,说女子太吵太闹。因为这个,他连丫头都不要,衣物都是自己动手清洗。对他来说,女人和瘟疫差不多。”
  “哦,还有这种事?”那么,这位冷清的二少爷碰上热闹的二小姐,还真是冤家路窄。月老手中那条线,蛮顽皮的哦。
  “我娘曾想让两位表姐做我的嫂嫂,两个表姐在之行哥哥面前,比小猫还乖,但他往往几句话就把她们给窘得哭起来。但这个缎姐姐会骂人,会吵人,会凶人,他怎就那样喜欢?”
  “这个嘛……”就是各花入各眼,姻缘最无理了罢?
  “啊,我明白了。”之愿忽然颔首。
  “噫,你明白什么?”
  “因为之行哥哥每次吃完缎姐姐的嘴,缎姐姐就会乖好一阵子,所以,之行哥哥才会百吃不厌!”
  “……”缬儿难置可否,只嘿嘿傻笑以对。
  “缬儿姐姐,你也被男人吃过嘴吗?”
  “是啊……呃?”
  “冷面呆瓜,后天是我爹的寿辰,你不要去哦。”小小甜蜜过后,罗二小姐如只小猫儿般坐在男人膝上,噘着鲜艳唇儿道。
  “为什么?”之行竭力不受这小妮子影响,执笔书写着几个药方,向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境界艰辛进拔。
  “你去了,爹一定会当众给你难堪,我才不要你受那份气!”
  之行胸窝霎时被这小女人塞得满满当当,酣美异常,薄唇勾出笑意,“就是要那样。”
  “……怎样?”
  “罗叔父是位仁人君子,如果我屡次登门,屡次受气仍不馁,他必然心滋愧意。唯如此,我才好乘虚而入,向他讨要他的女儿不是吗?”
  罗缎乌黑眸儿盯向他俊挺面上,“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然呢?”难道这丫头认为他还能抢亲劫亲不成?
  “冷面呆瓜……”忽而,罗缎软声低唤,贝齿咬唇,笑涡浮劫,眸儿更是闪闪亮亮,狡意横生。
  “你……做什么?”良之行面起警意,全然戒备:小女人又要玩什么花样?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哦,一个可以尽速让爹和娘应了婚事的法子。”
  “……说来听听。”他不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
  “生米煮成熟饭。”
  “……”
  嗵!良之行这厢是呆愕成石,那边却有人扑倒在地,满嘴啃泥。
  当即,罗缎杏眼怒瞪,“缬儿,之愿,你们给我滚得远远的!”
  “是,是,是,我们走,我们走!不过,小姐,如果之行少爷不愿意,您千万别霸王硬上弓,吓坏之行少爷……”
  “滚!”罗二小姐河东狮吼,将两少女吓得连滚带爬,逃出了这植满了药草的小园。
  “缬儿姐姐,缎姐姐是要煮饭给之行哥哥吃吗?”
  “……是罢。”
  “那为何要把咱们给轰出来?是不想咱们跟着一起吃吗?”
  “……是罢。”
  “缎姐姐好小气。她如果做了之愿的二嫂,会不会仍然这样小气?”
  “……是罢。”
  “……那,什么叫霸王硬上弓?”
  “咳!咳咳!”
  “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一定是之行哥哥嫌缎姐姐的饭不好吃,缎姐姐却硬要逼着之行哥哥吃!”
  “……就算……是罢。”
  “之行哥哥好可怜哦。”
  “……”
  小园里,至于生米是否煮成了熟饭,至于罗二小姐是否霸王硬上弓,至于一对少男少女如何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莫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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