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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小妖: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2009-03-15 16:19:44) 下一个

  实习伊始
  大四下学期,我开始为期一年的实习。搬进医院的集体宿舍,每个人领一张科室轮转签到表,不再有寒暑假。
  医院在市中心,是三级甲等的大医院。相较于被分去偏远小城镇实习的同学来说,我知道我很幸运。虽然班主任强调每一处实习点都是经过学校考核,但谁都清楚,大医院有着不可忽视的临床经验及技术设备上的优势,且病种丰富,可供学习观摩的机会也比较多——毕竟直接的感官刺激远远比书本知识要形象生动。
  还记得分别时周舟噘嘴抱怨:“听说那地方偏僻死了,周围连超市都没有。”说罢哀怨地看向我,直嚷嚷羡慕我的好运。
  眼底,还有一丝叫做嫉妒的东西。
  我只是笑。
  我们这一小撮平日里比较谈得来的小群体中,周舟是最在意最想留在大医院的一个,而我是其中最无所谓实习地点的人。结果呢?用一句很俗却是真理的话: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这就是生活。
  新环境,新开始,还有新的室友。
  寝室六个人,将狭小的空间分割得一丝不剩。
  寝室长林琳,也是我们这个实习点的学生负责人。认真努力积极发奋之类凡是形容优秀学生的词都可以套到她身上。而我对她的印象也仅限于此。
  李晓娟与刘雅在校时就是同进同出的连体儿。我对充当第三者插足她们的二人世界没兴趣。
  庄梅的性子似乎比较独立,习惯一个人行动。
  我因为和姚涵同组,一起轮转实习,一起上班下班,慢慢就走近了。
  作为最低级别的实习生,翘班是奢望,迟到等同于挨批,早退是偶尔的奖励。所以按时起床是一件不得不执行的必须。
  六个人,六种手机闹铃,而且还是六个时间设定。
  早晨七点,林琳的闹钟首先响起,接下来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各种铃声此起彼伏,由不得人不醒。
  寝室外面渐渐喧哗。这一层住得全是实习生、研究生,公用的浴室、厕所、洗衣房,所以上班前半个小时最热闹。
  我叹口气,眼皮沉重得完全撑不起来。摸索着打开mp3,塞好耳塞,佛教心经的吟颂立即将嘈杂声屏蔽在外。
  这个月我轮急诊科,昨晚值夜班,早晨六点才回寝室,累到完全不想动弹,连洗漱都忽略不计就直接倒瘫在床上。结果还是被闹钟交响曲给吵醒了。
  任谁在我这种处境都会异常郁闷。
  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12点,但寝室里依然只有我一个人。唉,大家都太积极,不是加班就是值班,还有干脆不回寝室泡医院图书馆温书的。我呆坐许久,然后抓抓已经乱成草窝的头发,站起来去洗漱。
  一开门就见晓娟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真巧。”她笑,“刚起床?昨晚忙不忙?几点回来的?”
  “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我侧身让出空间方便她通过,用重音强调满腔悲愤之情:“这次比上次还惨,我是早晨六点才回来的。”我的带教老师据说是急诊科出了名的“衰哥”——凡他值班,必不清闲。每次他一坐在诊室,病人就哗啦啦涌来了。
  “就你好脾气才肯陪他值班到这么晚。你看阿涵,每次都是12点前回来的。听说普通急诊学不到什么,你何必呢?”
  我摸摸下巴,没说话。
  不是所有人都是因为想多学多看些病例才屁颠颠乐滋滋去加班值班的。不过这话说出来就带刺儿了,得罪人的事我不做。
  晓娟回来只是拿本书,等我洗完澡时早没了人影。寝室小,堆得东西多,空气流通不太好,闷闷的但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声息。
  四月的南方城市已经弥漫开夏天的味道。随便套了件连衣裙,我得出门解决肚子问题。
  医院附近有一家装修比较高雅价格相对划算的饭店。我犯伪小资毛病时就会去那儿悲悯伤怀一下。
  今天我没睡好,头很晕肚子很饿眼皮仍然有点沉,身体不适直接导致心情烦躁,所以我决定去那儿喝喝茶吃吃点心看看杂志顺便思考一下接下来的两天补休该如何度过——急诊科值一个夜班补休两天,从理论上说非常潇洒非常悠闲,但凡一晚通宵不睡后就会发现那补休的两天简直不够用,仿佛只眯了会眼就又到值班的时候了。且如此往复,痛不欲生。
  我找了个角落坐。一来是喜欢安静,二来麽,想想看,本来就是一个人吃饭,若还往热闹的地方扎,根本是突显自己的寂寞的心。太愚蠢。
  一壶普洱,一碟榴莲酥,一笼蒸品。要是被阿涵见着了又会念叨我奢侈。“华而不实,还不如一碗热腾腾的拉面。”她常这样教育我,同时用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眼光。相较她来说,我的家境还算好,父母双职工,只我一个女儿,所以还是养得起的。但学医费用高,大城市的物价亦不低,父母赚钱不容易,这些我都清楚。其实我并非奢侈的小孩,生活费从不超支。不过她既然已经先入为主,我也懒得辩解。
  我常常因为懒而不愿做很多事。
  精神病学中有一种症状叫意志减退。懒过头或许也可以归类为意志减退?
  “扬,你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灾难,还不到悲观厌世的时候。如果你遭遇过完全失去自尊的难堪境地,你或许有资格绝望。”我的急诊科带教老师,赵琛,如是说。他其实很年轻,只大我五六岁,且是我校友。
  半个月前,住院总医师分配实习生,指着一个高个子有点胖的医生对我说,你跟那位赵医师。我点头,一副乖乖好学生的模样,跑到赵琛面前微笑:“赵老师。”
  他咧嘴笑:“看上去好小啊,怎么称呼啊?”
  “谢扬。”
  刚开始时他叫我小谢。“小谢,会不会换药?”“小谢,去拿张处方签。”“小谢,我们去缝合。”
  第一次值班,他忙得团团转,然后抽空感慨一句:“小谢,你得赶快适应急诊的工作,才能帮上我的忙。”
  后来渐渐默契。他改唤我扬。
  赵琛不帅,但还算耐看。性子比较急,不过很好说话,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深深的皱纹,和年纪很不相符。
  我相信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笑得如此开怀。
  他让我感觉快乐,并且容忍我的任性。这就是我心甘情愿陪他值班的理由。哪怕写病历写到手软、换药换到想吐。
  “扬,其实你很有灵气。”他知道我无心成为医生,似乎很是惋惜,“就算你不感兴趣,也可以把它当成工作,有何不可?”
  “我太极端,自觉无法忍受。”这是我的答案。说罢就听到他的大笑。“因为你还年轻。”
  我承认他说得对。因为年轻,才敢尝试改变,不然就没有时间和机会了。但与此同时我亦感到迷茫且不安。我得为我的未来负责,而以后的果来自现在的因,我怕自己后悔。
  谢扬是一个逃避长大害怕责任自私懦弱的胆小鬼。
  嘘——
  谁也不知道。

  急诊室“衰哥”
  又要上班。实习时与学习时最大的差别是,读书时你可以因为心情不爽、没有睡爽、这个不爽那个不爽而跷课,而实习时,哪怕不爽得只剩最后一口气,还是要上班。所以学校是如此美好却滋养堕落的地方。
  8点缺5分出现在医生办公室等待交班。随后,赵琛咬着包子迈进来。啧啧,他倒是完全不计形象。
  “扬,酸奶。”
  眼前突然出现一瓶酸奶。咦?我挑眉,看向赵琛。
  “我有预感,今天会是很忙的一天。你得补充好体力才能更好的帮我嘛。”他笑得灿烂。
  我接过酸奶,忍不住腹诽:嘁,你哪一次值班不忙?
  交班完毕,新一轮的战争又要开始。
  急诊是最容易出现医患纠纷的地方。来急诊的,必然有迫切求医的心情,人若心急就容易口角。再加上这年头医患关系莫名其妙地越发严重,急诊室人流量大,更是首当其冲。
  不仅要时刻保持谨慎严密的思维,还要应对各色人等,这样的辛苦,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描绘。
  “扬,救护车送来一个新病人,你先去看看,问清病史。”赵琛抽空交代任务,他身旁还坐着一位表情痛苦的中年妇女。“另外通知护士,普外科会诊。”
  不愧是“衰哥”,名副其实。我嘻嘻笑,领命执行。
  “新送来的病人呢?”
  护士姐姐美眸一横,玉指一挑:“喏,一堆人围着。”果真是壮观的亲友团。这种情况,哪怕患者情况不严重也得抓紧处理,不然我和赵琛很容易被他们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曾遇家属投诉,赵琛无奈:“来急诊的,谁不是很急?我跟你们无怨无仇,有什么理由偏偏要怠慢某个人?”
  我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剥开围观亲友团,总算站在病人面前。是个年轻男性,右臂多处裂伤流血,其中近手腕处最严重,已用纱布简单包扎。半身的血迹斑斑。
  好浓的酒气。“喝醉了?”我微微侧头,问身旁之人。
  “没、没醉,我没醉。”病人卷着舌头抢先答,挥舞未受伤的左手,被我不客气地压住。喝醉了不是问题,问题是酒品不行。
  “怎么受伤的?”边问边做简单的体格检查。
  “他喝醉了,用手砸玻璃。”有人替代回答。我不厚道,但这理由未免太似狗血的电视剧情节了。虽然该男中音低沉磁性,我仍忍不住表情错愕。还好戴着口罩。
  才一碰伤口,鼓膜立马被一阵鬼哭狼嚎震得发疼。“疼啊啊啊——,轻、轻点。”我一顿,哭笑不得瞪向始作俑者。他的表情还带了几分撒娇意味,可怜兮兮地盯着我。
  “既然这么怕疼,干吗还用手砸玻璃?”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冲动是魔鬼吗?我不同情。
  “哎哟,疼!”他一脸沮丧,“我后悔了,我好后悔啊。”啧啧,世间没有后悔药。等着缝皮、打针、吃药吧。
  问清受伤经过,我的另一大任务是安抚病人及家属。“除手腕那道伤口外,其余的伤口看上去不是很深。现在的问题呢,一是怕手腕处伤到肌腱、神经这些组织,二是怕伤口里面残留玻璃碎片。”脱下一次性手套,对上众亲友团的目光,我笑得温和:“你们都是他的家人?这样吧,不要都围着,留一个人陪,其余的去那边坐一下。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快处理的。”
  赵琛教育:说话不能太软,最好用不易察觉的命令式,而不是询问,因为医生不能被病人及家属牵着鼻子走;当然亦不可硬梆梆,人在生病中最脆弱无助,最需要医生的安慰。
  他是个好医生。我受益匪浅。
  我准备回去向赵琛汇报病人情况,被某男中音叫住。“医生,我朋友的伤会不会有大问题?”
  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身材略显清瘦,外貌上不见得给人多有安全感,但表情冷静眼神镇定,在满是慌乱气氛的亲友团中当仁不让充当起中流砥柱的作用。
  “你的朋友需要做些检查,必要时我们会请专科来会诊。”我耐心解释,“我只能说我们会尽力帮助他,但医学上没有绝对的保证。”
  “谢谢。”他浅笑,右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
  可爱,却不失男人的气势。我回了个微笑,借此多看一眼,然后奔回工作岗位。
  一上午忙下来,晕头转向。好在下午可以休息,不然晚上通宵夜班,不死也残。
  “扬,你先去吃饭,剩下得交给我处理。”赵琛算是厚道,“要保持体力啊,晚上继续战斗!”
  我额头黑线。
  临走前随口问:“老师,那个右臂外伤的病人拍片还没回来?”忙起来就不注意时间,只觉得仿佛一直未再见那个“不可以貌取人”的男中音。
  “那个啊,直接收骨科了。好像挺有背景的。”赵琛头也不抬。
  我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挠了挠头,道声再见。这会儿还是食堂的吸引力比较大。
  走在路上,两旁种着芒果树,叠在枝头的新叶颜色偏黄,而老叶绿得深重,对比明显。我以前总以为新叶都是嫩绿的,还以为这树是要死了,被同学当成笑话笑了好久。不知不觉就在这个南方城市生活了四年,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许多这里的生活习惯。于是回家仿佛住旅店,在这边却仍然是外地人。
  越来越没有归属感。未来该往哪里走呢?
  又在胡思乱想了。我拍拍自己的脑门,努力将消极的思想驱逐出境。有时间伤春悲秋,还不如考虑一下中午吃什么。
  “吃什么好呢?”某人自言自语,仍然在犹豫不决。水饺、米粉还是米饭,这是个问题。食堂的菜太油,容易增肥,可是我连着几天没吃米饭了呀。唉,减肥大业持续处于“任重而道远”状态。
  正皱眉呆立呈思考状,肩膀突然被人一拍,听到一声欢快的“小扬”,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刘雅。“你刚下班?”这句话很废,等同于外国人一见面就寒暄“今天天气如何如何”。
  “对啊,今天有台手术,下班就晚了。”刘雅正轮泌尿外科,开口闭口是手术,“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廖成师兄。”
  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那个人始终笑眯眯站在她身后。“你好。”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皮笑。我们一般称呼在读研究生们为“师兄师姐”,礼貌又不显疏离,距离刚刚好。
  然后很自然的三个人坐一块儿吃饭。
  “师妹现在在哪个科?”
  “急诊。”我咽下一口冰冷的汤,尝出是冬瓜排骨的味道。不管在何方,食堂的汤永远只有汤而已。
  “忙不忙?”
  “忙。”上述对话实在太官方,我对客套的问答一向比较容易产生抵触情绪。
  “小扬上一次夜班可以补休两天呢。”刘雅一脸羡慕。
  “日夜颠倒,痛苦不堪。”我老了禁不起折腾,“我现在内分泌紊乱,脸上都冒痘痘了。”一边摸了摸额头的红点。
  “师妹什么时候轮泌尿外?”
  “……不知道。可能、大概、或许、八成,要再过几个月。”我确实不记得具体的时间安排了,所以天地良心,我是很认真在回答,绝没有敷衍的意思。不过貌似、好像、仿佛廖师兄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接下去他终于不再找我说话了。
  我在心底叹口气:虽然此男长得不错,但情商不高,鉴定完毕。

  心态非常好
  除去日夜颠倒及忙起来会昏天黑地外,我对急诊科是很有好感的。
  护士姐姐们的护理操作干脆利索而脾气温柔体贴——这显然是长期在急诊培养出的良好品质。
  赵琛是个负责任的好医生,亦是个用心生活的性情中人,另外,他缝得头皮确实很漂亮。
  在我看来,同事之间若能和谐相处,工作再忙再累,亦可苦中作乐。
  难得空闲时,我与赵琛会面对面而坐,聊天胡侃,话题乱七八糟天南地北。
  “为什么不想当医生?”问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液晶屏。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单机小游戏。
  “就是不想。”我推了推眼镜框。医生这个职业太特殊,负担人命,我害怕。
  “那你当初干吗报医学院?典型的吃饱了撑着。”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还真是没事找事做才跑来读医的。”像我这种情感永远跑在理智前头的人,一时冲动报了医学院校是完全有可能的。至于最初的理由,也许是自己刻意遗忘,也许当真是年代久远,反正已经记不清了。“我要是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学医的天赋?”拿四年青春排除一个职业选项,我还真是奢侈。
  “天赋这种东西是需要挖掘的。”他用不屑的眼神看向我,“挖掘之后发现,你还真是没有。”
  我华丽丽绝倒,无语凝噎。
  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忙碌,忙到脚不沾地,忙到恨自己分身无术。
  “扬,先帮这个病人换药,然后准备那个病人的缝合。”“好。”
  “扬,这个病历怎么还没写?”“马上。”
  “扬,骨科王医生来了,你带他去看看病人。”“嗯。”
  渐渐熟悉,失去新鲜感,只剩下重复地奔跑。现代人的刺激阈值越来越高,于是容易厌倦。
  我从换药室出来,有人打招呼。“廖师兄。”我有点意外。彼此只见过一次,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他指指坐在赵琛对面的医生,微笑解释:“我跟过来学习学习。”
  看样子是请了泌尿外科的医生来会诊。我点点头,看赵琛正与那位医生交流,暂时没我什么事。“刘雅呢?”我寻找话题。
  “在科里。”
  “哦。”看来这个话题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我忍不住无声叹息,摆出求知好学的模样:“考虑是结石吗?”
  “应该是,不过B超没有看到结石。”他干脆拿过那张B超检查报告单,详细讲解解剖、生理外加临床治疗。
  呃,其实……我一直是认真努力积极向上的乖学生……赵琛你干吗偷偷拿眼斜我?别以为我没发现你藏在眼底的戏谑,哼!
  “师妹?”
  啊?我赶紧收敛对赵琛的鄙视之情,满脸堆笑:“师兄讲得真清楚。”二成马屁,八成真心。廖成的讲述条理清晰简洁明了,是我喜欢的风格。
  他看着我,渐渐地,眉目染上浅浅笑意。唉,也是寻常五官,为何组合在一起就能这般好看?我悄悄嫉妒。
  怪不得刘雅每晚总念叨这位师兄。
  人人都喜欢欣赏美的事物。可惜红颜易老美丽易逝,比如帅哥廖成十分钟后就消失于我的视野——回泌尿外科去了呗。
  回到寝室,终于记得翻出科室轮转签到表。我对着日历比划,发现自己只需要再值一次夜班。用“只”字与用“还”字的意义差别甚大。前者说明我在急诊科混得风生水起乐不思蜀结果恍然发现时间飞逝我竟只能再待几天就得出科了。后者麽,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用我累赘多嘴了。
  “哇,阿涵,我们接下来居然轮妇产科!”我惊呼。
  “对啊。”姚涵正啃着苹果,含糊应了一声,同时对我的强烈反应表示不解。
  我幽幽叹息:“你难道不觉得,有成堆女人在的地方很讨厌?”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堆女人,一堆整日与另外更大堆的女人们的身心健康打交道的女人。
  她很诚实地摇头。
  我沉默三秒,冲她露出六颗牙的标准笑容:“……你的心态非常好……”
  大家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一天之中,寝室也只有这会儿才最有人气。彼此分享各自科室里发生的趣事,也会发发牢骚诉诉苦,然后洗澡睡觉。
  好像每天都差不多如此。
  生活在不知觉间形成一种固定模式。跳出原先的圈,跳进另一个圈。围城外是更大的围城,区别在于你对留在哪一座城里比较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只好不停地跳进跳出,试图找一座能让自己死心塌地赖着不肯走的城。
  保持微笑姿势旁观她们的热闹许久,我决定还不如睡觉来得痛快。刚爬上床,就听见刘雅喊了一声“小扬”。
  “啥事?”我探出脑袋。
  “你今天见到师兄了?”
  哪位?我眨眨眼。大概看出我的茫然,她笑起来,补充一句:“廖成啊。”
  “啊,他来会诊,就见到了呗。怎么了?”
  “没什么。”她停顿了一会,当我以为没有下文时又继续开口,“师兄说他原先以为你对人冷淡不好相处,今天发现你只是比较迷糊而已,呵呵。”
  这个评价莫名其妙且出乎意料。我干笑两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是正确选择。
  “他对你印象挺好的。”
  我忍不住45度无语望天花板。让我用什么词来形容你好呢,女人?我翻个白眼,没好气回答:“我对他没印象。”
  “哎呀,你居然不觉得他帅?”
  在我看来,刘雅的表情参杂有三分诧异、五分高兴、却还有两分不快。难道我不认同她眼中的帅哥是对她的一种不尊重表现?我挠头:“没说他长得不好看啊。只是我比较喜欢远观帅哥,近距离就免了。”接着,不等她再说话,嚷嚷着“睡觉、睡觉”,拉过被子蒙住头,隔绝一切噪音。
  唉,女人啊,男人啊,有人的地方都不太平。
  还是睡觉最舒坦。

  再见,再相见
  赵琛说话算话,挑了个合适的日期,约定请我吃饭。正当我准备好好表扬一下他的人品时,却得知他不光请了我,还请了好几个他的同事。
  “那我不去了。”我噘嘴,“我又不认识你的同事们,很尴尬的。”
  “不行,我说过要请你吃饭的。”他驳回我的拒绝,“聊几句就熟了啊。你交朋友的时候有哪个不是从陌生人开始的?”好说歹说,非要我一起去,连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都搬出来,用以证明“人应该有适当的社交活动以满足自身需要,而这次聚餐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所以非去不可”这个论断。
  “你简直比唐僧还罗嗦!”我被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我去还不成吗?”
  他得意地笑,眼角皱纹又挤成一堆。果然是没有形象的人。
  等我到了饭店才发现赴约吃饭的除我之外全是男人。四个男人,其中有三个我不认识。我有一种想劈死赵琛的冲动。
  深呼吸,冷静理智如我,要注意时刻保持淑女形象。听赵琛笑眯眯介绍,名字来不及记,只知道这个是普外的,那个是脑外的,还有一个骨科的。
  物以类聚,这都是一群外科动刀子的人。
  “这个是我学生谢扬。”他笑得更加灿烂,“很不错一同学,帮了我很多忙的。以后去了你们科实习记得多照顾一下啊。”说完还不作罢,右拍普外的肩,左拍骨科的肩,又朝脑外的笑,非要他们有所表态才行。
  我连礼貌的微笑都僵硬了。
  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必须要对你好,所以人得学会感恩。只是那么一瞬间,仿佛温暖得想掉眼泪。我看向赵琛,露出大大的笑脸,眉眼弯成一条线。
  这是家东北菜馆。
  首先上来一盘大块的肉,接着还是大块的肉。不愧是东北菜。这年头猪肉价格飞涨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实,当我明白减肥不在乎一时一刻这个道理后,毅然决定多吃肉少说话。
  他们喝得兴起,我埋头吃肉也吃得很高兴。正当其乐融融,突然听见一声拍案,有人叫嚣:“吃完了唱歌去!”
  我刚塞了一筷子的鱼香肉丝,好在不是大块的肉,所以没噎住。等我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同流合污一锤定音了。赵琛吧唧泛着油光的嘴:“扬,等会一起去唱歌啊,不要让我们扫兴。”
  少数服从多数,我唯有默默点头,继续未完成的吃肉事业。
  吃饱喝足后,一众人打的杀往钱柜。
  一路的灯红酒绿,车如流水,灯似璀璨。这是个不夜城。黑夜包裹了繁华与罪恶,欲望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谁也逃不出它的缠绕。
  选好房间,准备就绪,开始飙歌。
  跟一群男人抢麦不是我的风格,所以我很淑女很娴静的听他们狼嚎。这是非常培养耐心和毅力的方法,建议推广使用。
  半途溜到外面喘口气。其实到哪里都一样,这个城市早被污染透彻。汽车尾气闻多了也就习惯了。
  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所以人体世界才会如此奇妙。
  我站在钱柜门口吹风。闷热的,带着尘土和丝微汽油味的风。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多出一个人。一个修长的男人的侧影。我好奇打量了几眼,看不见庐山真面目,遂准备放弃。哪知对方突然转身,直接对上我的目光,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哗,我被吓到了!
  “你……”“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不错嘛,有点默契。我笑起来:“你好,呃,那个,你朋友没事了吧?”我居然还记得他的模样。
  “你是急诊的那个小医生?难怪有点眼熟。”他总算不再是面具脸,露出浅浅酒窝。
  我嘴角抽搐。
  虽然我比你足足矮了一个头,但怎么可以将“小”字放在“医生”前面呢?伤自尊了。
  “他缝了十几针,现在把自己当重伤员一样供着,动不动就唉声叹气,怕手臂毁容。”他露出无奈的神情。
  我哈哈大笑。
  “来玩?”
  我点头,用同样的问题反问之,得到“等人”的答案。然后俩人归于沉默。本来就是陌生人,实在没什么交集。“我要进去了。”到底还是觉得气氛不适,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先撤。
  他应了一声,礼貌挥手说再见。
  我突然感到几丝窃喜。再见,再相见,而不是拜拜,一掰两散。女人,我也是女人,所以莫名其妙发神经是正常现象。
  房间内四个大男人还在吼,走调走到西班牙。我怒了,抢过麦克风,挑眉:“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麦霸!”
  结果?
  从此以后,赵琛和他哥儿们外出唱歌,总记得叫我一声。
  急诊最后一次夜班,忙碌有余,奔波不足。
  护士姐姐晃过来,打趣说:“哎哟,难得见你们师徒二人这么悠哉的坐着啊。”
  “嘘——”我和赵琛异口同声。我捂着嘴偷笑。赵琛吹胡子瞪眼:“乌鸦嘴。”护士姐姐不乐意了,柳眉一皱,离开得很有气势。
  赵琛耸耸肩,转头看向我:“扬,你有没有接下来要轮急诊科的同学?”
  “有啊。”我表情镇定。事实上晓娟已经向我咨询过了。她先是抱怨神经内科气氛压抑工作忙碌,为终于熬出科感到庆幸,然后问我对急诊科的评价。
  眼前之人立马露出谄媚嘴脸:“真的啊?那叫你同学跟我吧,不然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我没来之前你还不是一个人?”我用眼神表示对他的不屑,“放心,已经有人预订你了,没准晚上就会过来熟悉环境。”我给晓娟的回答是:如果你想练习缝合,就跟赵琛吧。
  于我,是庆幸自己遇见赵琛。他曾说拿我当朋友,当时我只是一笑了之,而他说到做到。不管算是志同道合,还是臭味相投,他给了我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允许我不用战战兢兢收敛脾性。我们互相调侃,也会彼此鼓励,所以我才敢在作为老师的他面前抱怨撒娇,如此放肆。
  一个月的急诊实习生活,我混得很快乐。
  但亦有话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所认为的好老师赵琛,或许入不了晓娟的眼呢?所以当后来晓娟向我抱怨赵琛性子过急容易脾气暴躁还会莫名其妙冲她发火时,我只能无言浅笑。而那时,我正在妇产科“水深火热”。
  晓娟果然提前来体验急诊科的工作方式。我把她介绍给赵琛,再带她熟悉急诊科的环境。
  “还好有你在,小扬。”她拉着我的手,“不然我连洗手间在哪里都不知道。”
  赵琛从液晶屏后挪出脑袋:“还有怎么换药啊怎么准备缝合啊之类的细节,扬你记得教小李哦。”
  你才是老师好不好?!我在心底抗议,顺便用目光谋杀他。但某人完全无视我的甲亢眼,露出无声的奸诈的一笑,继续投入单机版弱智小游戏。
  晓娟靠近我耳旁悄声问:“你在他面前就这么没大没小啊?”
  赫,没大没小。
  赵琛说:“我把你当朋友才会打击你。”把我当朋友,才会与我谈论人生,规劝我慎重考虑职业选择。
  而我把他当朋友才会没大没小,才会想尽最大努力帮他分担工作。
  因为是朋友。

  凶神恶煞的眼神
  我是次日下午才去妇产科报到的。要让我在前一天值了夜班的情况下早起上班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
  姚涵一个人先去科里“刺探敌情”,中午回来汇报:“门诊是一定要待一周的,妇科和产科合起来三周,时间分配随自己的意思。你想先去哪?”
  我刚睡醒,早饭午饭都没吃,饿得头晕眼花:“你在哪?”
  “产科。早上查房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很可爱的新生儿。”姚涵双目炯炯,仿佛要放出绿色的光芒。据她说,自她那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笑英俊一笑倾城的小外甥出生后,她就对婴儿产生了无以言喻无与伦比的兴趣。
  我无奈:“收起你的花痴嘴脸。”
  “不如你和我一起去产科吧。”她嘿嘿笑。
  “好。”我点头,摸摸下巴,“有事你上,有福我享。”换来她的九阴白骨爪。
  产科才两个巾帼医生,一个副主任医师,一个住院总医师,目前再加上我和姚涵俩个小喽罗。
  住院总医师姓张,亦是我们的带教老师,第一眼看去似乎是比较严肃认真的人。所以我当下决定扮回好学生模样。低调!一定要低调!要做到“让自己的存在约等于空气”这种地步才是王道。
  入新科室的第一天一般都比较闲,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熟悉环境。怎么熟悉?晃悠呗。
  因为产科人少,副主任医师又不直接管病人,所以张老师显得非常忙碌。我观察到她一刻不歇的身影,不由暗自感叹:在产科的日子,看来是不可能悠哉的。
  “小谢,小姚,下午有无痛人流术,你们等会跟我一起去。”
  又恢复了被称呼为小谢的日子。我乖乖点头,应了声“好”。乖学生原则之一:对老师的要求,不要说“不”。
  有些科室是有专门属于本科室的小手术室,如妇产科。一般如无痛人流这样的简单手术就在小手术室内完成。而占据整整一层顶楼的众多手术室是各外科科室通用的,如要使用必须提前预约,进入时需换手术衣,管理严格。
  我和阿涵随张老师从工作人员专门通道进入,换了拖鞋,戴上口罩、帽子。
  已经有人趟在手术台上,一切就绪。手术准备室里应该还有人在等待。
  “你们在旁边看看步骤,然后帮忙洗器械。”老师下达指令。
  官方说法,无痛人流是指在静脉注射全身麻醉药后,采取负压吸宫术终止妊娠的方法。
  麻醉药慢慢推入,趟在台上的那个她很快进入无意识状态。无菌手术包铺开,常规消毒、铺巾,开始。
  张老师动作娴熟,边做边讲解,数分钟完成一例。
  “只有看到绒毛才能放心。”她将一堆血块倒进盆中,用水冲散,再用网勺拨拉寻找,“喏,这个就是。”
  “就这么一小块?”我忍不住出声。
  “对,就这么一小块。”她微笑,“好了,继续下一个。”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小女子。之所以选用“小”这个词,并非指来者是身材娇小的玲珑型,而仅仅是因为她的眼神,好像藏着一种连同作为女性的我都忍不住怜惜的脆弱。
  原来这个世界上当真有“我见犹怜的眼神”。
  护士让她做好准备:脱裤子,躺到床上,摆好手术体位。但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们,一动不动。护士催了催,见她始终没有反应,有些着急地问:“怎么啦?”
  她竟一下子大哭起来。
  “哎呀,怎么回事?”那护士慌了手脚,“你哭什么呀?”一边放柔声音安抚,一边用眼神向我们求助。
  “小谢,你先扶她出去稳定一下情绪。”老师最冷静,“再找她的陪人问问情况。”
  我赶紧上去搭把手,和护士一人一边将她架到手术准备室。“你叫朱媛?”我向来口拙,不懂如何安慰,“你在这里休息会,好不好?”
  她只是抽泣。
  我叹口气,朝出入口走。
  外面走廊上或坐或站好些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谁是朱媛的家属?”我站在那儿大声喊,来势汹汹,就差叉腰作泼妇状。哼,还不就是这些臭男人惹得祸!
  我偏颇狭隘一棍子打倒一大片,我是女人我就不讲理。
  话音一落就有人应声站起来。
  “我是。”
  是他?
  这世界果然很小。
  我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框。近视的人大概都有这么个习惯,仿佛这个动作能使视野更加清晰。站着的那人,虽然只见过两次面,却印象匪浅。确实是再相见了,不过我还真没料到会是在如此场景下。
  他又一次让我体会到何谓“人不可貌相”。
  我走近几步,重复确认:“你是朱媛的家属?”我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眼睛,恐怕他是认不出我的。
  他对上我的目光,微微眯了眯眼,再点头答是。
  “她的情绪突然不太稳定。”我稍一停顿,考虑措辞,“你们确实商量好要做这个手术?”
  “她不愿意?”语气平淡如常,好像事不关己。
  我气结。这般态度,简直无耻之极。我当初怎么会对他评价甚好?于是忍不住用眼神表示我对他的唾弃之意,边冷冷陈述事实:“她什么都没说,但一直哭,好像不是很情愿。”
  “那孩子不是我的。”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嗯?
  我眨巴眨巴眼,几秒后反应过来:哇,这厮居然敢做不敢当!还是不是男人呐?“那是你们的私事。”我的眼神越发恶狠狠,“她现在情绪不稳,你……”
  突然奔来一道身影,伴随噼里啪啦的女声打断我的话:“哥,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却完全不给停顿回答的空间,接着朝向我开炮:“医生,是不是小媛出什么事了?”
  “那个。”我后退半步,“你也是朱媛的家属?”
  “是啊是啊是啊。”她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我将刚才的情况复述一遍。
  “傻丫头,真是傻丫头。”她自言自语,重重叹了口气,“医生,我能进去和她谈一谈吗?”
  呃,理论上,我得请示一下上级才能给答复。乖学生原则之二:绝不擅做主张。更何况我立志做低调的实习生。但……
  “我们赶紧进去吧。”眼前的她用灼灼的恳切的目光将我包围。
  “……你从病人通道进来吧,记得换拖鞋……”我的情感再次跑在了理智的前头……
  把她领到朱媛面前。我还来不及张口,她一箭步上前握住朱媛的手:“小媛,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
  朱媛仍是不说话,不停抹眼泪。
  “你们谈吧,等会我再过来。”我还得去向老师汇报情况。
  “不用,我们今天先不做了。”她苦笑,“麻烦你了,医生,我现在就带她出去。”
  “你们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好吧?我一会就回来。”我赶紧扔下一句话,趁她还来不及回答,小跑去请示老师。没有上级指示,我哪敢随便放病人走?
  最后老师出面,和病人朱媛及作为家属的她交代了几句,就把这事儿了结了。接下来我还是继续在手术室体会无痛人流术的技术含量,等再出来时,走廊上早不见他了。

  伟大的女人们
  我在妇产科实习的第一天,看了七、八台无痛人流术。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惧怕鲜血,却恍然发现,自她们子宫内流出的殷红竟让我感觉如此无力和无奈。
  至于那个他,短时间内见面数次,如果放在小言里就绝不是路人甲乙丙那么简单了,可惜这是生活。
  原本就是陌生人,他是好是坏,真正意义上说,完全与我无关。不过是基于道德底线来评判。所以我愤怒,然后平静了。
  赵琛曾如此形容:“你总是有理由说服自己不因外界而情绪波动。”他说,这是对我的表扬,因为医生这个职业需要时刻保持冷静。
  “或许也可以称之为‘麻木’。冷静和麻木有时候仅一线之隔。”我如是反驳。
  赵琛大笑,用手指了指太阳穴,又移向心脏,很矫情地回答:“头脑冷静与内心麻木是有本质区别的。并非医生当久之后都会失去人情味,表情平淡不代表内心冷漠。”
  可是,有多少人真正做到将这两者区别开?
  我对自己没信心。
  回寝室的路上,向来缺根筋的阿涵难得闷闷的:“早上见到那么多可爱的小孩子,下午却是血淋淋的人流,差别太大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还好下午来得都是成年人,要是来个未成年人,我估计你会更崩溃。”
  她沉默一会儿,突然语出惊人:“我不想实习了!”
  “啊?”
  “我原本对妇产科很有兴趣的。”她噘嘴,“特别是产科,接生多有成就感啊,但是……”她重重一声叹气。
  我半天憋出一句话:“那也得习惯呀。”医院最不同寻常之处就在于不停上演生与死的交替。生的喜悦,死的毁灭,人性的善恶美丑,像潮水般汹涌扑面,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无休止地挑战着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阿涵看向我,表情认真:“我觉得小扬你比较适合当医生。”
  哈?开玩笑吧?我嘴角抽搐。
  “我们在一起实习半年了,我一直这么认为。刚开始是在内科,你胆子大,又比较善于和病人沟通,问病查体都可以一个人搞定,不像我,总是跟在老师后面。”
  那似乎是因为当时我的带教老师手下只有我一个实习生,忙不过来,所以干脆放手让我做……
  “后来在急诊,我很不适应通宵值班,你却一次不落地坚持下来。”
  如果我不去值班,赵琛会把我灭了的……
  “再现在……”
  “好啦——”我赶紧打断她的举例说明,“医生不是胆子大、会沟通、能熬夜就可以当好的。我倒觉得阿涵你既有耐心又负责,对病人态度超好。”我只是,很快进入一种角色扮演,很快熟悉一种工作模式。机械且盲目。
  不管习惯与否,不管有无兴趣,实习总在继续。
  产科是产妇的天下。待产妇们膨隆的腹部里孕育着新的生命。从小小的受精卵开始,一点一滴发育、长大,过程神奇而精细,稍微不慎都可能导致畸形。已产妇们的病房里则多出鲜嫩的小生命。看上去那么弱小,小胳膊小腿儿。我于是不敢抱,怕不小心捏着碰着他们吹弹可破的皮肤。
  文学里总是用“散发着母性的光芒”来修饰准妈妈们。但很抱歉,我始终看不出哪个大腹便便的孕妇的面容上散发出这等抽象的光芒,除了可能出现的水肿,就是闪闪油脂。
  怀孕的女人不修边幅,基本上是真理。明星除外。
  但这些女人都很伟大。怀孕生子,不管是顺产还是剖宫产,都是在鬼门关走一趟的恐怖事件。一个女人肯为一个男人生孩子,恐怕是爱的极致。
  所以产科病房里作为陪护的准爸爸们和爸爸们总是被教育要细心耐心恒心爱心责任心。
  我和阿涵分开管病人。如果是属于自己管辖的病人,从首次病程记录、入院记录、查房记录、病程记录,一直写到出院记录,其他任务如上剖宫产手术、换药、拆线,等等。工作模式并不复杂,甚至可以技巧地避开消耗脑细胞的技术活,代价是失去培养临床思维的机会。
  有得有失,这个世界才能平衡。
  另一个例子就是每天扮演低调好学生角色,虽然比较做作容易产生压抑情绪,但一不小心就赢得了张老师的好感。为此某人暗自得意了好一阵子。
  周五下午的医生办公室里一般人少很安静。空调开得很足。我在努力贴化验单,一边唧唧歪歪哼着歌。
  “新来一个病人啊,注意一下。”某护士姐姐走进来,在贴墙的黑板上写明新病人的姓名、床号和经治医生。
  我下意识抬头瞄去,然后正哼着的歌断在半截。
  朱媛!?
  入院诊断是早期流产,是同一个人无疑。距离无痛人流术的那日还不到一个星期,孩子到底保不住。
  阿涵走进办公室,一脸思索状:“我好像看到前几天那个哭哭啼啼的病人了。今天下午有无痛人流术?”
  “不用怀疑你的视力,不过她这次是来住院的。”我示意阿涵看黑板。正聊着,刚才那位护士姐姐又嚷嚷着走进来:“乔医生不在?你们谁跟乔医生的吗?新来病人的家属很难缠啊,谁赶紧去看一下。”
  朱媛的家属?
  我和阿涵齐刷刷摇头。乔医生是朱媛的经治医生,这会儿办公室里刚巧没有她那一组的人员在。
  护士姐姐嘟囔着走出去。我瞪着门口的方向好一会儿,还是低头继续贴化验单。要做低调的实习生,非本组内的病人最好不要插手。
  把琐碎的事情处理完就差不多是吃饭的时间了。办公室终于“沦落”到只剩下我与阿涵两个人。“阿涵,要不要一起下班?”我打算撤退。
  “等我十分钟!”
  我凑过去看,她正咬牙切齿地写病程记录。“你……”
  “你……”
  咦,与我同时出声的好像不是阿涵……我转身,脱口而出:“你是酒窝!”
  “噗——”有人当场笑倒,“郝守宁,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原本安静的办公室里莫名其妙陷入一种诡异氛围。
  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笑得花枝乱颤死去活来。
  另一个是我见过三次面,看起来像良家妇男,目前有“搞大女朋友肚子”嫌疑的酒窝男。
  我的眼角在抽搐。阿涵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一圈后,镇定又冷静地重新投入病程记录的怀抱。
  “郝守宁,守护的守,安宁的宁。”他很正式地自我介绍。
  “哦,你好,郝先生。”我木愣愣握了一下他伸出的手。
  “谢扬。”他看向我的胸牌,“嗯,我记住了,谢医生。”
  我的大脑处于短暂休克状态中……

  郝老大
  据樊玚后来的描述,当时的我仿佛是被震慑于郝守宁那股强大的气场之下,整个人冒着咕噜噜的傻气。再后来,等我的眼神终于恢复正常,却恍然发现自己被拽到了朱媛的病房里。
  哦,那个笑得差点撒手人寰的陌生男人就是樊玚。相识之后,某次闲聊时才得知这厮竟是我在急诊室里遇到的用手砸玻璃的那个醉鬼。
  人与人的相遇有时很不可思议。
  朱媛的病床旁还陪坐着一位女家属,也是之前见过的。郝守宁介绍说是他的堂妹,郝守菲。
  “你们怎么当医生的,都不管病人的吗?”她显然不认得我,一出口就是咄咄质问。
  我无奈:“我不是她的经治医生。她的主管医生姓乔,暂时不在办公室,可能是在做手术还没下台,你们再耐心等一等。”
  “都等了半个多小时了!”她的神情仍是忿忿不平。
  “不好意思。但如果乔医生还在做手术,总不能半路将她拉过来吧?”
  “那你不能先看一看吗?”质问我的人换成郝守宁。
  我咧嘴皮笑了一下,指着自己的胸牌:“第一,我是实习生,第二,我不是乔医生那组的人,所以,很认真地建议你们,还是等乔医生来吧。”
  现场短暂沉默。最后还是郝守宁发号施令,对郝守菲说:“你在这儿陪她吧,我们去买点吃的回来。”
  应该没我的事了吧?我张望几眼,准备默默地消失。“谢医生,还有点事要麻烦你。”不愧是这拨人里的老大,说话举止都是气势。
  我只好假装礼貌一下:“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最近的超市在哪里?”
  这个忙我应该能帮上。于是东南西北不分的我用上下左右这类的方向指示,再加上指手画脚的一通比划后,很不好意思地问:“清楚了吗?”
  郝守宁露出思考的表情,五秒钟后颔首道谢。
  我于是微笑退场,前脚迈出病房门,身后传来细碎对话:“你清楚了?”“不清楚。”“那……”“出去再问吧。”
  我差点跌倒。
  很受打击地回到办公室,阿涵正等我一起下班。于是赶紧换下白大褂,笑眯眯挽起阿涵的手等电梯。周末即将到来,不能让某个“臭”男人毁了我的心情。
  “明天你来不来?”
  我点头,补充说明:“下午再来,有几个病程要写。”然后两眼放光,握拳表态:“坚决不能浪费每一个可以睡懒觉的机会!”
  身后有人一声轻微咳嗽。
  我哀怨地发现又是郝守宁和樊玚。
  “下班了?”郝老大首先恢复冷静表情。我“嗯”了声,决定用镇定的微笑来反击。
  “你们是研究生?实习结束就在这里工作?”
  “本科,只是分到这个医院来实习而已。”我继续微笑,继续礼貌且耐心地回答。
  “本科啊,大四?怪不得看上去那么小,真年轻。”他笑起来,露出熟悉的浅浅酒窝。
  为啥我有一种类似户口调查的感觉?虽然我很想问“您老贵庚”,但还是只呵呵两声,意思一下了事。
  电梯来了。
  下到一楼,我先迈出电梯门,突然想起那个伤自尊的超市问题,脚步不自觉顿住,一转身刚好对上郝守宁的视线:“那个,郝先生,最近的生活区超市就在食堂附近,而我正准备去食堂。”言下之意,别问别人超市在哪里了,不清楚就跟上我走吧。
  还算聪明人,愣了几秒,当即笑着说了声“谢谢”。
  周末是美妙滴,特别是当你连着拼死拼活早起五天后,终于迎来了可以不用担心睡过头的两天,那种天差地别的幸福感,就像冰天雪地里一道温暖无比的阳光,瞬间填塞满我拳头般的小心脏。
  我先睡足再吃饱,然后晃悠悠去科室加班。
  心情好,干啥都动力十足。我哼着歌写病程,旁边有两位师姐正边干活边八卦。
  一个说,早期流产在妇产科的疾病谱中基本是排不上号,要不是有背景怎么会收进病房?也就观察而已,没几天准出院。
  另一个说,就是就是,还连累你要写一堆病历。
  一个继续说,好像那女的精神有点问题。
  另一个啊了一声表示惊讶,用眼神示意她往下八。
  一个于是非常满意对方的表现,滔滔不绝道,整个人都是木木的,面无表情,我去问病史都是家属代答,还交代我们不要乱说话,怕刺激她。
  另一个哦了一声表示了然,问,是不是被人强奸啊,不然怎么反应这么大?
  一个摇摇头,答了句不知道。
  然后两个人跳跃性地八卦到某化妆品牌上去了。
我默默地写完病程,默默地站起来离开……这个世界离不开八卦,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蜚语。你并不完美,我亦不高尚。于是你谈论我的是非,我闲聊你的绯闻,如此罢了。
  任务完成,加班结束。
  电梯在上升,停在妇产科这一层。门一开,走出来的是郝守宁。我忍不住笑:“咱们怎么总这么巧?”
  他亦舒展眉眼:“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我笑得夸张。
  “睡懒觉了?”他的语气带有几分调侃。
  赫,这厮居然记得。我额头黑线,很诚实地默认。好在电梯已经下降至本层,门一开,赶紧溜进去,却见他亦跟了进来。咦?我不解,用眼神询问。
  “你现在有没有空?”他的表情看上去还算诚恳。
  “怎么?”我挑眉。
  “能聊一会麽?”
  这又是啥状况?我愕然。
  出了电梯,他用疑问句式说出肯定的答案:“找个能坐下来喝点东西的地方吧?”
  “那个,我们好像不熟哦?”我笑得疏离。正确说,这是我们第五次见面,且是在昨天才知道彼此的名字。
  “附近有合适的地方吗?算了,我带你去小屋吧。”他无视我的问题,露出赏心悦目的微笑,牵起我的手就走。
  “郝先生——”我挣脱他的掌心,有点生气,“我似乎并没有答应和你一起出去喝、茶、聊、天!”
  “你会答应的。那是个好地方,不去可惜了。”郝守宁说得云淡风轻,可眉宇间的强势让人无法忽略。
  “喂,你这人不讲道理。”我气到无力。
  “相信我。”他再次牵起我的手。
  在电梯外纠结五分钟的结果是,我最终跟他一起出去,去传说中不去就会后悔的小屋。事后我的结论是:第一,那果真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第二,我也忒容易被人拐带了吧?

  路人甲
  当我看到门额横匾上那龙飞凤舞至我基本上认不出来的两个字时,忍不住额头一滴冷汗,很不耻地下问:“啥字啊?”
  他头也不回地答:“小屋。”
  于是我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原来小屋之所以称为小屋,仅仅因为它的全名是——“小屋”。
  怎么形容小屋呢?就我未见过世面的眼光判断,它应该是在一个别墅区内,因为我见郝守宁的车子绕进一道大门,里面低密度分布带院落式的独立小楼,于是判断此地为别墅区。小屋周围,绿荫满目,环境很清幽。面积麽,可能有百来平米,装修是仿古式的,双层。一楼提供物质支持,比如点心啊小菜啊茶水啊之类,二楼书架林立,布局精致,堆满精神食粮。为什么我能了解如此清楚?当然是郝守宁介绍的呗。
  大城市里居然还有这么奢侈的地方,我在心底震撼了一把。“真是不错。”我毫不客气赞叹,很给他面子。
  他轻笑出声:“走吧,我们上楼去。”
  居然一直不见人影,连鸟雀都不吱一声。我很是纳闷,但既然带我来的那人能走得如此气宇轩昂,我也决定挺胸收腹,屁颠颠跟上。
  “坐吧。”他挑了处靠窗的位置,“想喝点什么?”
  “有什么可供选择?”我皮笑反问。
  “现煮咖啡,功夫茶,或者,白开水。”他露出招牌笑容。
  我好奇:“谁煮咖啡?谁泡功夫茶?”
  他迎上我的打量目光,仿佛很不以为意地点头:“不用怀疑,你的想法是正确答案。”
  “啊哈,您真厉害!”我干笑两声,“我随意,您请便。”怪不得此地安静无人,原来全是自助式的。
  “那么稍等一下,你可以先看会书。”他优雅退场,留我一人暗自啧啧感叹。
  两杯香浓咖啡,听说是选自苏门答腊的曼特宁咖啡豆。恕我小白,平日只喝速溶,对此一窍不通,只觉舌尖微酸苦涩,细细回味,倒亦感几分醇厚浓郁。
  “如何?”他似是相当享受自己煮的咖啡。
  “你愿意听真话还是假话?”我小口抿尝。
  “都说来听听。”
  我大笑:“其实我就一俗人,对咖啡没什么研究,假话编不出来,真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好说实话了。”
  他一时愣住,好一会儿才喟然感叹:“果然是实打实的实话啊。”
  客气,我可是一积极追求“解放思想实事求是”高境界的新世纪好青年。
  短暂沉默后,郝守宁总算从打击中回过神来:“这里算是我们那帮人的心灵后花园,闲暇时过来看看书,自己煮点东西,半天就晃悠过去了。”
  我附和:“确实是个很适合思考人生真谛的地方。”
  “你喜欢的话可以常来。”
  “真的?”我适当表现受宠若惊、欢欣雀跃等诸如此类的表情。
  “我向来说话算数。”他微笑,“想来就跟我说一声。这里离市中心有些远,你没有车,不方便。”
  呃,我可以怀疑,他在玩暧昧吗?于是决定当断即断:“郝先生带我来这里,应该不是闲聊这么简单吧?”
  他缓缓坐正姿势:“小姑娘家,凡事多个心眼是必要的。”这算是对我的表扬?我抽了抽眼角,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然而半天不见下文。
  “郝先生,时间似乎不早了。”我很无奈。
  “原来已经5点了。”他瞄了眼手表,“你可有兴趣尝试我的手艺?”
  我大惊:“您不会是想要下厨吧?”
  “怎么?”他挑眉,“我的一身厨艺可是经过时间考验的。”
  原来还是我的荣幸。倒不是担心他做的饭菜能否下咽,而是,留这里吃饭,我岂不是一时半会又回不去了?
  “不知道冰箱里还有什么材料。”他起身,被我叫住。“真的不用麻烦了,我午饭吃得晚,这会儿不饿。”却见他神情无辜:“可是我饿了。”
  我无语凝噎。
  不知道为什么,在郝守宁面前,我总是一次又一次放弃原则。
  他在一楼厨房做饭,我在二楼书架前挑挑拣拣。很多书,分门别类,应该是花了心思整理归档的,且本本都保养尚佳。我向来喜欢浏览杂书,什么历史、旅游、人文之类,最得我心。曾经,同专业的同学们在医学类书籍前流连,而我总是从图书馆抱一堆社科类书回寝室。由此可见差别。
  “在看什么?”身后突然冒出郝守宁的男中音。
  我微嗔:“吓着人了!”
  他忙说了声抱歉,探头来看我手中的书。“中国民俗大全,呵,没想到你喜欢这个。”他比划了个方向,“我原以为你会去看医学类书,跑去那边找,却不见你人影。原来是躲在此处。”
  我自嘲:“我从来不是认真求知的优秀医学生。”
  “多阅读其他书籍也是好的,并非一味钻在专业里就是人才。”他语气诚恳。
  “不必安慰。”我笑,将书放回原处,“这么快就可以吃饭了?”
  “专程来请美女下楼就餐。”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将就一下。”他很绅士地帮我拉开椅子。
  鸡蛋面?我忍不住戏谑:“该不会是康师傅方便面吧?”
  “聪明的姑娘!”他打了个响指,接着露出扼腕叹息的神情,“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惜无法展示我的拿手绝活。”
  我按耐笑意,佯装严肃地问:“难不成你的拿手绝活是蛋炒饭?”
  “咦,又被你知道了?”他很配合地做崇拜状,“哇,你实在是聪明的绝顶了!”
  两人相顾大笑。
  也不仅仅两碗面而已,郝守宁很是细心地搭配了几个凉菜,虽然简陋,但色香味俱全,竟引得人食指大动。
  我心满意足。
  “如何?”
  “你总能让我在内心深处冒出类似‘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人物存在’这样的感慨。”知道他必定会问原因,不等他开口,我自觉解释:“你可以客气疏离将人拒之千里,可以面无表情严肃得使人屏息,却也可以在下一秒嬉笑玩闹好像彼此是熟透了的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由此可知,我显然不能用人类的思维来考虑你的行为。”
  “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一火星人。”他神情大窘,倒有几分可爱。
  我摸摸下巴:“或许,你只是比较闷骚而已?”
  他差点喷面。我笑得温柔贤淑。今日一役,我始终落了下乘,现在总算扳回一分。见他憋闷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我预感,一场莫名其妙的征服与反征服游戏,即将开始。
  “你同样令我感觉神奇。”果不其然,他开始反击。
  “哦?”用第二声,音调上扬,潜台词是:我对他接下来发表的言论很感兴趣。
  “你明明看上去像个聪明人,为何在某些事上竟能如此迟钝,且顽固不化?”他竟一声叹息,“我不理解的是,你怎么就死活认定朱媛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我有这么说麽?”
  “你的眼神告诉我。”
  “哗,你居然能读懂我的眼神。”我做惊讶状,“那么我的眼神有没有告诉你原因?”
  “有。”他笑得高深莫测,却闭口不言。
  终究是我道行不够,忍不住催促。
  他露出魅惑众生的一笑:“它告诉我,你在意,因为你对我有好感。”

  嫉妒的酸
  我承认,在一瞬间,我的眼神闪烁了那么一下下。原因不明。一秒后,我干笑俩声,反驳:“郝先生,做人需自信,但过度可就成自恋了。”
  郝守宁直接无视我的抗议,表情悠然,话题跳转:“朱媛是守菲的大学室友。当初守菲说两个女孩子去做人流不好,所以拉我作陪。”
  “那又如何?”我耸肩,“我信与不信,似乎无足轻重吧?路人甲而已,你其实无需过多解释的。”
  “哦?”轮到他用第二声,“你原来只希望彼此是路人?”
  是或不是,难堪的貌似都是我。果然是高人,一出手就是高难度系数的问题,直接导致我哑口无言呈呆滞状,半天后挤出一句话:“你好腹黑!”却是姓郝,太不公平了。
  “傻丫头。”他笑,“你难道不知道,越着急撇清,越撇不清?好了,我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不用紧张。”
  “我哪里紧张了?”话一出口就想拍死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弱智小白?
  果然见他笑得越发灿烂。我于是更加悲愤。
  “吃完了?有没有吃饱?需不需要再去外面吃点什么?”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力摇头。从现在开始,这个姓郝名守宁的人在我眼里就等于披着羊皮的狼,所以他的关心就是狼的问候,我要脱下小红帽,立志当女巫。
  “那你再坐一会,我收拾一下就送你回去。”他对我的敌视仿佛不以为意。
  深呼吸。我是理智冷静的谢扬。
  紫霞的经典台词是:我猜中了前头,却猜不到这结局。而我,预感了游戏的开始,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拉开帷幕。
  回到寝室。
  我仍然有些憋闷。那种隐隐的不痛快,像水草温柔的慢慢的勒紧我的脖子,与热闹的寝室格格不入。
  “哎,小扬,你总算回来了。”刘雅一把将我拉到她和晓娟中间,“好几件事要说给你听。先听我的还是她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替我做出选择:“哎,我先说吧。廖师兄,你还记得吧?他说要请我出去玩。”她的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快乐。
  那关我什么事?
  “但我们都觉得两个人出去玩没意思,想多叫几个人,一起玩才热闹嘛,所以就想到了小扬你。反正你也认识廖师兄,不怕没话讲会尴尬。”
  “不用这样吧?”我惊呼。仿佛有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将我雷得外焦里嫩。刘mm呀,就算你不介意电灯泡的亮度,我还介意电灯泡的身份咧。
  “你不想去啊?”她的声音似乎突然有点冷。
  “呃,不是啦。你和晓娟一起去不是更好?”我努力让自己显得真诚,“我和廖师兄很不熟的,基本上没话可讲。”
  “晓娟明天要值夜班。”刘雅拉着我的手开始撒娇,“小扬你就陪我一起去吧,啊?我请你吃冰激凌还不成麽?”
  这不是冰激凌的问题。我很纠结。
  “小扬,你就答应她吧。”晓娟加入劝说队伍,“我明天值夜班,赵老师每次都那么忙,我不好意思请假。”
  “去哪儿玩?”问出这个问题就表示我屈服了。刘雅一下子很兴奋,拔高声线:“先吃饭,再去唱歌。”
  唉,能不能来点创新?
  “还有啊,小扬,那个赵琛太可恶了,好凶啊。”刘雅的表情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
  “赵琛怎么了?他一急起来脾气就不太好,我跟晓娟说过的。”
  “可是也不该这么骂人嘛。”仍是刘雅在替好友抱怨,并生动形象地将今天上班时发生的事件重新演绎了一遍。
  我有一种虚脱感,朝晓娟无力地笑了笑:“我也被骂过的。他是有口无心,你就当耳旁风,一过就散。”
  刘雅还要说些什么,被晓娟打住话头。“小扬看上去很累,我们先别烦她了。”不得不承认,晓娟比较懂识人观色。
  一个小孩子气一点,一个偏于内敛老成。友情亦如爱情,需要互补,才能圆满。她们还在一旁聊天。莫名的,我突然冒出一些些类似嫉妒的酸意。
  后来我了解到,邀请我,只是廖成的意思,而不是刘雅之前说的,是他们俩人的决定。其实我早应该猜到的,只是那会刚巧被郝守宁折磨的脑细胞休克,才导致来不及顿悟。
  那天我是被刘雅从昏沉沉的午睡中拽起,随便套了件连衣裙,出现在廖成的饭局。
  他含笑说:“我很高兴你会答应。”
  可惜我仍处于神志未清状态,很厚脸皮反问:“我答应了什么?”
  “……答应出来一起吃饭。”廖成保持温和姿态,问,“你们喜欢吃什么?会吃辣麽?”边说边将菜单递予我。
  “我随意。”刚起床,暂时食欲不佳,我打着哈欠,将菜单转向刘雅,“你来点吧。”却见她自顾自喝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终究未伸手来接。
  我一愣,脑子清醒了大半。“你们点吧,我去趟洗手间。”于是慌忙逃离。我与刘雅并不亲厚,平日里闲聊扯淡,从未交心言深。但我亦不想与她恶交。同一屋檐下,能凑合过日子就凑合着吧,何必撕破脸搞得乌烟瘴气?
  女生之间的友情向来脆弱,最禁不起一个男人的距离。我并非傻子,知道这样的场景中,哪怕我无心,在她眼里也是罪过。唉,真不该答应,竟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处境。
  再回到饭桌,菜已点好,他俩人正聊着愉快。
  “你可回来了。”刘雅的心情看来已经大好。我不自觉松了口气。
  “肾移植组真不是人待的,太辛苦了,动不动就是一整天的手术。”她继续与廖成的话题。
  “女生的话确实会吃不消。”廖成点头附和,看向我,“不知道急诊科忙起来是怎样。”
  “小扬已经出急诊科了。”刘雅替我回答,“现在是晓娟在急诊实习呢。李晓娟,你见过吧?就是以前经常来泌尿外找我的那个女生。”
  “你出科之后,这阵子我们科都没人来实习。”说完,廖成再度将视线投向我,且旧话重提,“师妹,你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轮泌尿外吗?”
  我忍不住咧嘴苦笑,讷讷不知如何回答。
  刘雅再度插话:“说起来,小扬,你真不该让晓娟跟那个什么赵琛实习。他脾气那么坏,晓娟真的很难过啦。”居然用颤抖式尾音。
  “赵琛的缺点,我早就跟晓娟说过。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从来没有强迫她跟赵琛实习。”我想我此刻的脸色必定不佳,语气冰冷,言辞不善,“另外,我并不觉得赵琛是如此难以相处的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请你在我面前注意用词。”
  刘雅一时神情错愕。
  搬进目前的寝室后,我一直好声好气,尝试与每个人和平相处,从未如此措辞严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我不过是凡夫俗子,并非无限容纳的大肚弥勒佛。她维护她的朋友,我保护我的友情。谁也没错,护各自的短罢了。
  我没想到,估计廖成也倍感意外,好好一场饭局,最终竟不欢而散。
  她的恼怒,大概是因为我在廖成面前损了她的面子。
  我不肯首先低头,则是因为她的反复强调,甚至在外责怪我的朋友。
  一切,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在场有一个局外人。

  这些纨绔子弟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周末。
  前有腹黑男郝守宁的胡言乱语,后有廖成带来的无妄桃花灾,最后还来一场女生之间典型的冷战。
  人际交往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我先天不足,后天懒惰,偏偏再遇复杂情境,不小心就有了不及格的趋势。
  阿涵不知怎地发现了我与刘雅之间的微妙,将我拉出寝室,皱眉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思索许久,最终很老实回答:“不知道。”或许可以参考古语:船到桥头自然直。
  于是阿涵对我的消极应对方式表示无语。
  于是我第一次如此热切的期待周一的到来。各自上班、加班、值班,哪怕佯装忙碌奔波,总强过待在寝室里“享受”低气压。
  可惜我漏算了一点:妇产科的病房里还住着那位与郝守宁呈相关关系的朱媛。
  躲得过寝室,躲不过科室。不管是哪边都让我头痛。当我看见郝守宁微笑着走进办公室时,脚底抹油之意油然而生。但显然无法实施,唯有硬着头皮,直面惨淡人生。
  “什么时候下班?”他试图锁住我闪躲的目光。
  “还早。”墙上的挂钟指示北京时间已接近五点,我临时决定加班,充分表现积极性。“有事?”
  “想约你吃饭。”他直言。
  “真不好意思,不如下次吧。”我自觉态度诚恳无比。
  “没关系,我等你。”他笑容温和。明明是平静无澜的语调,偏偏有一股强大的气场逼得我咽回拒绝的语句。只好无言皮笑,回头找活干去,以证明我确实“需要”加班。
  然而我又一次失算了。
  试想,在一片飘飘白大褂的女儿国内,突然冒出一位男同胞,一位第一眼看去形象颇佳气质尚好的优质男性,一位每每有人询问时总是展露杀伤力强大的笑容用磁性的男中音回答“我等谢扬”的年轻男子,那是多么大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灵震撼力啊。
  神呐,难不成这是对立志成为低调实习生的我的考验?难道这个看似无害本质腹黑的男人,就是传说中我的克星?
  我在心中扼腕痛哭。
  连阿涵都心起八卦,凑到我耳旁:“这人我是不是见过?”
  “某病人的非直系家属。”
  “这么快就搞定了?”
  我额头黑线,恶狠狠威胁:“别乱说话,小心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吸你的血!”
  她嘿嘿笑。
  我心生寒意,最终决定先撤为上。北京时间五点一刻,我的临时加班计划幻化成五彩肥皂泡,在人言可畏的利剑下,“啪”一声,碎得响亮。
  “加完班了?”
  在我看来,郝守宁此刻的表情意味深长,绝对有很浓厚的戏谑成分。这只老狐狸!“怎么好意思让郝先生久等?再大的事也推到明天再说。”
  “那真是我的荣幸。”郝守宁的笑容越发灿烂,“谢医生能在白忙之中抽空与我吃顿便饭,足可见我的面子之大。”
  受不了了!我哆嗦下一地鸡皮,赶紧拽上他就走。
  下班兼吃饭时间段,电梯拥挤,可用最常见的比喻“沙丁鱼罐头”来形容。
  “吃什么?”他将我护在角落,低头问。
  我在心底偷偷承认他确实有风度,笑眯眯反问:“可不可以吃穷你?”
  他笑出声:“恐怕你暂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胃。”
  恁地自大!我忍不住好奇他的身家。我食人间烟火长大,受社会百态熏陶,从不看轻钱的重要。网络教育我: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于是虚心咨询:“中资还是大资?”
  他挑眉,用眼神示意我给个解释。
  “中层资本主义家还是大boss?”唉,非得让我讲出这么恶俗的话。
  “这个麽。”他眨了眨眼,唇边漾起笑意,“养活你是没问题的。”
  我扮天真,哇了一声,道:“原来你是小资。”
  他一怔,大笑起来。
  理论上我是礼貌懂事的好孩子。他又不欠我啥,跟我客气呢,怎么能当真?选个差不多的饭店吃一顿了事。
  于是我想起了平日里装小资时常去喝早茶的那家饭店。好像挺久没去过了,还蛮想念那里的榴莲酥。
  心动不如行动,我就乐颠颠带着郝守宁去了。
  “小姑娘是替我省钱吧?”他一看店名就笑了。
  哎哟,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就是一市井小民,没见过多少大场面,没花过多少大钱。搞歧视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我斜眼藐视他。
  “知不知道这是谁家开的?”
  “别告诉我是你开的!”我龇牙咧嘴。
  “那倒不是。这是樊玚家的产业。”他指着店牌,“瞧见那两个小字没?樊记。”
  我睁大双眼,果然见着了刻在店名大字旁的那俩小字,脑海里立马浮现当日笑得癫狂的樊玚某君。原来是他哥儿们家的财产,绕了圈路结果竟进了他们的地盘。
  他招回我的游魂,说:“就在这儿吃吧。樊玚那小子游手好闲不管生意,我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儿还有家樊记的店,下回带他来看一看,保准吓他一跳。”
这些二世祖,这些纨绔子弟。我从心底里鄙视你们……也只敢在心底鄙视……
  悲愤的我于是决定实行“三不政策”:不客气、不手软、不伪装淑女。郝守宁笑眯眯地看着我以激扬文字的派头点菜,一边不时给予参考。
  菜一道道上桌,甚是精致。我再一次感叹贫富差距,同时鄙视自己的奢侈浪费行径。
  “我听别人叫你小扬。”郝守宁突然开口。
  “那你有没有听到她们叫我小谢?”
  他一时未接话,好一会才慢慢说:“我可否怀疑,你对我有意见?”
  我有点无奈。这个人,前天说从我眼神中看到我对他有好感,今天说怀疑我对他有意见。所谓前言不搭后语,指得就是他了。
  “是不是我的处事方式让你反感?”
  我放下筷子,双肘搭在桌上,再对上他的视线:“其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我对你有好感呢?”我原意只是单纯的提问。然而话一出口,仿佛不知觉就带上了隐形的火药味。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他轻笑。
  我竟感到几分懊悔。太不可思议。怎么说都是常年混迹于小言界,另加多国偶像剧熏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麽?郝守宁是何方神圣?虽然交情粗浅,但见面时那些个排场,还能看不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贵?这样的人,面上的喜怒哀乐能做得了几分真呢?
  我可真没出息。
  “这鱼看上去不错哦。”我匆匆转移话题。
  “这是鲥鱼。”郝守宁没有纠缠旧话,配合我开始新话题,“广东有句话,‘春鳊,秋鲤,夏三黎’,三黎就是鲥鱼。现在是五月天,差不多到夏天了。”
  “果然博学。”我啧啧称赞,“不似我,孤陋寡闻,五谷不分。”
  他夹了块鱼肉到我碗里:“鲥鱼刺多,小心些。”
  如此细心体贴。我讪笑,只剩下埋头苦吃的勇气。接下来基本上是他在找话题,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我实习的事。这中间他接了三次电话,我听不出个所以然来,犹豫半天,讷讷问:“你有事?”
  “没什么,几个兄弟找我玩而已。不理他们,我们慢慢吃。”他竟关了手机,“你看你这么瘦,估计就是离家太远,不懂得照顾自己。”
  “我最会善待自己了。”我额头黑线,严肃抗议。
  “是吗?那你说说怎么善待了?”他笑,“比如,睡懒觉?”
  “……那是我妈传给我的优良习惯。”我噘嘴,“你怎么跟我爸似的?我爸就看不惯我和我妈睡懒觉。睡懒觉怎么了?多舒坦多幸福呀!我就盼着能每天睡懒觉。”
  “小孩子。”他轻轻摇头。
  我气不打一处来:“也不见你比我大多少,别总是老气横秋的。”我上学早,五官显幼稚,个子亦不高,总被人当小孩子看。平日里就讨厌那些装老成的同学,谁知道心理年龄是不是比我还弱智呢?
  他倒是气定神闲:“你才大四吧?我都大学毕业八个年头了。”
  “怎么可能?”我脱口质疑,见他只微笑不说话,摸摸鼻子继续说,“你看上去挺年轻的,一点都不像奔三的人。”虽然有时表现比较腹黑,但外表绝对看不出城府来。“怪不得。”我拍拍脑门,“你太容易让人轻敌,怪不得我总栽在你手里。”
  他终究忍不住,抚掌大笑。

  意料之外
  郝守宁说,我就是一看上去挺古灵精怪实际上一遇到复杂问题大脑会直接罢工的笨蛋。他说当初以为我聪明是他的眼误,现在澄清了透明了,彻底认识到我的本质了。
  我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
  原本略带别扭诡异的氛围慢慢转向和谐。这顿饭越吃越融洽。结果一桌子的菜不小心就被我扫荡得差不多见底。
  太丢脸了。我偷偷按住膨隆的胃。
  “吃好了?”他似乎很高兴,眉目间是轻松舒展的笑意。原来快乐是否发自内心是看得出来的,连他这样的人精都能被区别。又或许是他故意让我发现,谁知道呢。
  我艰难地点头。实在是撑着了,胃动力严重不足。难不成我得去急诊开点促消化的药?
  当年我和赵琛遇到一位半夜被鱼刺卡到喉咙的病人,事后赵琛用酸溜溜地语气感叹:“我辛苦值夜班,他们半夜吃宵夜,哼,遭报应了吧?”……我原谅他在那一瞬间冒出的忿忿不平……
  可想而知,若是被赵琛得知我因吃撑去急诊求救,肯定会被鄙视再鄙视。……还是等会一个人散散步促胃蠕动吧,
  正哀怨着,听到郝守宁征求意见:“能不能陪我随便走走?”
  我瞠目:此人是神是鬼,难不成是蛔虫?
  附近倒是有个公园,有点小名气。围绕中央的人工湖,绿化种植,辐散扩建,最终修成人造公园。
  我在此区域居住半年,路过公园大门数次,愣是不入。于是踏进大门时忍不住感慨:“我还是第一次来。”
  郝守宁闻言,将票根递给我:“收好,有纪念意义。”还非得亲眼见我放进包内。
  “以后不许板着脸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跟小孩子似的?”我无奈。
  “跟你在一起,人好像特别容易变得单纯。”
  我怔住,哈哈两声干笑,说:“拐着弯说我蠢,太过分了。”
  他不接话。
  俩人沉默着并肩而走。路灯昏黄,地上有两道身影,慢慢拉长又慢慢缩短,有时交织重叠。游人不多,偶尔有小孩子欢叫着跑过去。风景谈不上好,但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这样的绿化面积已是不容易。
  “累不累?要不要坐会?”他终于说话。
  “还好。”我老实回答,“我在家经常被爸妈拽出门散步。”潜台词:耐力早就被培养出来了。这点距离,完全不放在眼里。
  他笑出声:“你和你父母的感情很好。”
  “好或者不好不过是一种感受。换个角度,换个时刻,换个人,没准就不一样了。”
  “小扬。”他忽地叫我的名字,“我刚才突然产生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我……很想和你就这样一直安静地走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郝先生,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我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到了。扬,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躲开他的注视,我慌乱地张望远处不知名的地方:“不,我不相信。”因为我相信自己没有让你一见钟情的魅力。
  “扬……”
  “我要回去了。”打断他的话,我鼓足勇气,迎接他的目光,“郝先生,这是一场错觉。因为此时此刻此地此景会使人更容易产生莫须有的温情和暧昧。我想出了那道大门我们都会遗忘的。”
  微风中隐约一声叹息,他首先调转方向,说:“我送你回去。”
  我在一瞬间发现自己的社会人际关系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
  和刘雅,虽说上班见不着面,可到底是在一个寝室,总有磕着碰着的时候。她冷眼,我唯有装冷漠。晓娟私底下找我谈。她说:“刘雅自小被宠,脾气不好,小扬你就别跟她计较了。”我犟脾气上来,冷笑反问:“谁不是独生子女?谁在家不是被宠着的?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凭什么就得低声下气去陪不是?脾气不好还成正当理由了?”晓娟讪讪,从此不再与我多言。
  于是冷战持续,渐渐竟有升级的趋势。
  郝守宁一直未再出现,连朱媛出院时都不见人影。仿佛世界上本没有这个人存在,一切不过是一场华丽的幻觉。除了自嘲并继续着看似“充实有意义”的实习生活,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偏偏他上次的出现太过高调,以至影响甚远。直到某天阿涵忍不住将绯闻内容告知,我才骇然清醒。
  她将我拉到无人的换药室,满脸谨慎地问:“那天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是不是某女病人的家属?”
  “算是吧。”我点头。郝守宁自己交代朱媛是他堂妹的室友。他陪她来医院好几次,也应该是朋友吧?“怎么了?”我纳闷。
  “我说了你可得镇定啊。”阿涵眼神闪烁,“我无意听见师姐们在八卦,说你勾引女病人的男朋友。”
  “……阿涵,你说我怎么可能镇定得了!?”
  我气急败坏了。
  我恼羞成怒了。
  我暴跳如雷了。
  我给家里打电话,在老妈洪亮的一声“喂”后,噼里啪啦爆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女人怎么就这么麻烦啊?”
  电话那端静默三秒,声音飘渺:“我生的也是女儿……”
  我哀怨望天花板:“老妈,我的脾气是不是很嚣张?”我开始怀疑是否是自身性格过于极品才导致目前的混乱状态。
  “还行。”老妈思索片刻,语气冷静,“这两年收敛不少,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成熟稳重了。”
  “……”意思是当年我确实年少轻狂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而现在的谦虚面目极有可能是伪装。
  “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是有点小麻烦……不过我能解决吧……”我扭捏。
  “最好是自己学会解决矛盾。实在不行也允许你回家躲一躲,不过最多让你躲几天。”如我所料,老妈果然并未多问。
  母亲大人向来强调家庭民主。虽然我从小就深刻了解这一点,还是禁不住对着窗外上弦月喟然长叹。
  曾有朋友质疑,说父母将你当成年人看待,如此平等,实属难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微笑不语。自由固然美好,但同时亦须学会负担自己的人生。人越长大,越害怕未来的虚幻和叵测,却因长久习惯,早已不知如何开口与长辈商量。
  虽然我知道,他们爱我至深。
  唐僧说,悟空,走自己的路,让妖怪们说去吧。我是否亦可以当作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事纠纷从未发生过?
  妇产科实习计划过半。我有些撅撅不振。每日安静做份内之事,与那几位师姐的关系不冷不热,但绝不再像之前那般陪笑卑谦。她们不曾当面议论,我便当此事全然不知,她们爱八卦便八卦去吧,我不在乎。反正绯闻总有被取代的一天。
  寝室冷风阵阵,我亦决定奉陪到底。冷战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平日如温顺小猫,并不代表就是hello kitty。
  当年在学校时尚可以将自己蜷缩在小小寝室,寻几个脾性相近的人相处,不顾其他的人情冷暖人心复杂。如今实习,踏入社会的第一脚,太多的不由自主。我原以为小心谨慎便能安然度过,原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遇火种便死灰复燃。
  阿涵说:“没想到你亦有如此彪悍的一面。”
  “或许只是纸老虎而已。”我大笑。她仍尽量与我一道上班下班,在寝室时也不忘表达友好之情。若不是她的陪伴,我恐怕真的只是纸老虎了。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特立独行勇敢无畏乐观积极的强者。或许父母认为是,或许别人认为是。
  我从心底感激阿涵。

  赵大心理医生
  生活缓慢流淌。
  一日突然接到赵琛电话,问我何时有空。寝室信号不佳,谈话时断时续。我怒起,从床上一跃而下,拖着拖鞋小跑到公共阳台。
  “慢点。”他大约听出我微微喘气。
  “最近都不忙。难不成你想请我吃饭?”我笑嘻嘻。
  “是不是在偷懒啊?”他在那端调侃,“你看你,没一点实习生的意识,这么懒惰!”
我最近确实不太想干活。
  “哎,算了,反正你并不想当医生,我也懒得罗嗦。周末出来玩?”他的语气仿佛有几分朽木不可雕的挫败感。
  “有什么可玩的?”突然忆起上次在钱柜门口遇见郝守宁的场景,我忍不住苦笑。
  “陪我逛街。”
  哈?我怀疑自己有听力障碍,脱口叫:“pardon?”
  “陪我逛街啊。我有个女性朋友快要生日了,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请你给点参考意见。”他说得天经地义。
  “阿咧?女性朋友?”我笑得奸诈。
  “别笑歪了嘴。”知我者,赵琛也,不在眼前也知道我此刻的嘴脸。“同学而已,没有其他。”
  我“哦”得意味深长。“没问题,周六下午,晚饭你包。”
  他笑骂了声“吸血鬼”,同我约好见面的具体时间地点。
  周六,阳光明媚得有点过头。
  周末的商业街可谓人声鼎沸,怎一个“人山人海”了事?
  “我可是舍命陪君子。”我忍不住蹙眉。若非此人乃姓赵名琛,我才不愿挤近一小时公交车跑来“享受”这热气腾腾的人群。
  他嘿嘿笑。
  两人对望一眼,毅然杀入人墙。
  辗转数小时,总算顺利挑得礼物。夕阳迟暮,余辉满天,有了几丝凉风,也响起活跃的肠鸣音。
  “吃饭、吃饭!”我摸摸腹部,“必胜客去。”
  “哇,你不用这么狠吧?吃汉堡喝可乐得了,简单方便。或者去中华名小吃,喝粥吃肠粉,也很惬意的嘛。”
  我怒目而视:“你一赚工资的人,居然在剥削了我小小实习生的劳动力后,还要进行精神上的打击?”
  他对天长叹,乖乖认命。
  待在必胜客坐定点单完毕,我才奸笑着拿出一张会员卡,在他眼前晃呀晃:“八折哦。”果然见对面之人咬牙切齿磨刀霍霍欲向我。
  其实必胜客不过快餐食品,怎比得过中华美食的博大精深?我不过突然想吃这里的黑森林蛋糕罢了。
  两人总算可以坐下来,慢慢边吃边闲聊。
  “扬,在妇产科待得怎么样?”
  “不好不坏。”我在享受甜食的乐趣。
  “你是不是和小李闹矛盾了?”
  嘿,晓娟不会这么无聊,将寝室纷争说给赵琛听吧?“没有。为什么这么问?”和晓娟的关系僵化只是与刘雅冷战的副产品。
  “值班聊天时我好几次提到你,小李的表情都说不出的怪。”赵琛微微皱眉,“我不方便问,就猜想你脾气这么坏,说不定是和她闹矛盾了。”
  “我脾气坏?”我斜睨向他。
  “不坏、不坏!”他赶紧陪笑,“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嘛。”
  “哼,咱们是半斤对八两,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事件起因,貌似还是关乎这个家伙,现在居然敢来笑话我。
  “唉,扬,你总是一开始很迁就别人,不到底线绝对好说话,一旦积累到临界点就会火山爆发。开始时他们都以为你脾气温和,其实你不过是在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人。”他用眼神阻止我的辩解,“你以前说自己极端。你确实极端。你将自己锁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你觉得她们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所以你的潜意识里不耐烦和她们交流,但现实又让你不得不和她们相处。于是你每天越来越厌恶,最终爆发。我说得对不对?”
  对不对?
  他问我对不对。“你胡说什么呀。”我笑,“你以为你是弗洛伊德啊,还帮我分析潜意识咧。”
  “真要分析不?那咱就从本我、自我、超我开始说起。”
  “哎唷,赵大心理医生,您这是认为我心理有病呢?”
  “有,而且还是大大的!不过没关系,有我赵医生在,啥病都不怕!”
  我噗哧笑出来。
  “说真的,扬,你不快乐,我感觉得出来。”
  这人,还越说越严肃了。“我哪儿不快乐了?既然我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和她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她们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关我什么事?”
  “你不敢跳出自己的圈子。你害怕外面太多坑坑洼洼,你一跳出来就摔得面目全非。可是你发现缩在角落里又不行,现实不允许你一直躲着。所以你不知道,是该跳出来呢,还是再躲一会儿。”他咧嘴笑,“对吧,我说得对吧?”
  “是、是、是,你是天才,你是预言家,你说得都对。”我狠狠戳了块披萨,“请问赵大医生要不要总结呈词呀?”
  他咳咳两声,正襟危坐:“现在我来总结如下,患者谢扬,缺乏自信,过度空想,导致精神需求与事实现状两极分化,从而产生强大的心理落差。表现为,排斥他人,隔绝自己,生活失去目标,态度消极避世,情绪不稳。需进行必要的对症治疗,建议从恢复自信,挑战胆怯心理开始。”
  我多么想装作不认识这个人呀。“你再不吃披萨,我就把它全吃光哦。”我笑盈盈威胁。
  “唉,你太无情无义了,亏我说了这么多。”他神情沮丧,“你不知道,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当年的我一样。不想当医生,可是干别的又怕养不活自己,特委屈,特不甘。你告诉我你不愿意当医生的时候,神情也是那样子的。”
  “……那你后来怎么还是选择当医生了?”
  “因为我后来发现,我不是不想当医生,我只是害怕当医生。再后来,我决定鼓足勇气挑战极限,结果我就当医生了。”
  几句话硬生生浇灭我满腔期待的心情。“我掐死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的害怕吗?可是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我还是害怕,我没办法战胜……”
  他摆出思索状:“看来你比我严重,你还缺乏从内而外油然而生的斗志。这种情况,恐怕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刺激外力,才有希望啊……”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听他胡扯了。说了半天,等于没有重点。
  艰难从商业街爬回医院,赵琛将我送到寝室楼下。刚巧碰见晓娟和刘雅归来。我忍不住眼角抽搐。
  “啊,小李啊。现在才回来,出去玩儿了?”赵琛笑呵呵打招呼。
  “赵老师。”晓娟礼貌回答,“我们从图书馆自习回来。”
  “嗯,很认真啊。不像某人,干活不出力,看书也懒。”
  我心领神会,那位“某人”舍我其谁?
  “那行,我先走。小李要好好休息啊,后天又要夜班的。”说完,朝我们挥挥手,大步离开。
  剩下冷战三主角。
  “小扬和赵老师一起出去的啊?”晓娟最先开口。
  “嗯,去了趟商业街买东西。”我笑得尴尬,“你们才刚回来呀?肚子饿不饿?我这里有玉米棒,还是热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晓娟“啊”了一声,好一会儿才说:“谢谢,我们回去再吃吧。这样杵在楼下……”
  才发现三个人都站在楼下大门口。
  我笑出声,拉开铁门,让她们先进。与刘雅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脚步微微一顿,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小猫小狗一起下
  阿涵很不解。“你不是态度很坚决的吗?怎么强硬了一个星期后突然又决定主动给对方台阶下?”
  大规模冷战已经结束,现在处于扫尾阶段。和刘雅自然是恢复不到从前的,见面打个招呼,有时说几句闲话,如此而已。但比起原先的强冷空气来说显然缓和许多。
  阿涵问话的时候我们正在食堂吃午饭。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偌大的雨滴砸在树叶上,哗啦啦直响。
  “阿涵,我发现你的问题我总是回答不了。”我看着窗外。这样的鬼天气,我能在不漏雨的地方悠哉吃饭,实在是太幸福了。
  我或许太情绪化了。
  就比如在那天晚上,突然心软。看见晓娟和刘雅的时候,突然为自己的坚持可笑。何必呢?冷战下去对我有什么好处?费心费力罢了。
  赵琛说他感觉到我的不快乐。我已经为自己的胆小和害怕纠结到如此地步了,何必还要再给自己增加烦恼的来源?更何况,我才不愿别人来分享赵琛的关心呢。她们觉得他不好,正好。
  “师妹。”
  耳旁传来一声招呼。“呃,师兄。”我笑得勉强。现在最怕的就是与这位帅哥师兄碰面了。可惜天不遂人愿。
  廖成在我旁边坐下。“师妹现在还在妇产科?”
  我点头。每次都只能进行如此官方的对话,其实他痛苦我也难过。“我看过了,好像下个科室就是泌尿外科。”
  “是吗?”他微笑,眉目间竟透出一股淡淡书卷气。皮肤真好,我暗中嫉妒。这样好看的人,一眼望去就像幅水墨画,氤氲、温柔、缱绻,实在无法想象与外科医生联系起来。
  “为什么选泌尿外科?”我脱口问出。
  他微微一愣:“我?”
  废话。这里还有其他人麽?“为什么读医?为什么选泌尿外科?”
  “因为喜欢。”他只是用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回答,却在我听来,仿佛是静如止水的表象下忽地荡起一片名为“野心”的涟漪。再温文儒雅的男子,在追求毕生事业时总是雄心壮志。医生这个职业,要时时温故知新,要拼命追赶领先技术,可是他喜欢。于是孜孜不倦,考研读博,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去开拓属于他的疆土。
  我掐着指头算,这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纯粹因为喜欢而读医的人。于是我华丽丽被震撼住了。
  “我家好几代都是医生,从小耳濡目染,好像就没想过其他。”廖成解释,“家里书架上成排都是医学书,寒暑假经常泡在医院,所以很自然选择读医了。”
  哇,杏林世家。
  “师妹呢?为什么读医?”
  果然被反问。“师兄看上去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文人似的,实在不像外科医生。”我洋溢灿烂笑容,不着痕迹将话题对象拐个弯。
  “本科实习的时候觉得内科比较无聊,还是外科容易有成就感,所以考研就选外科了。”廖成乖乖顺着我的思路走,“师妹明年毕业吧?考研还是工作?”
  “呵呵,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个问题依然难度太高,我瞄一眼沉默吃饭的阿涵,“阿涵,吃好了?”
  “外面还在下大雨呢。”阿涵朝窗外努嘴。
  我瞪着正下得欢快的阵雨,惘然叹气。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我从包中摸索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喂?”
  “小扬。”
  谁?我忍不住微微眯眼。这声音半生不熟。经通讯产品加工过后,音调与现实中的总有些不同。我一时猜不出,歉意问:“哪位?”
  他轻笑:“是我,郝守宁。”
  “……哦,是你……”我反应慢半拍。
  “我在医院门口。”
  “……哦……”什么意思?我对着空气很努力地思索。
  “出来吧。”他的声音听上去有隐隐疲倦,“门诊部这边。”
  我盯着窗外“小猫小狗一起下”的雨势:“雨很大呀……”
  “我等你。”
  又来这句。我恨恨收线。“阿涵,我出去一趟。”
  “现在?”阿涵好奇打量,还未等我点头,突然作恍然大悟状,“那个人?”
  真神奇。阿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我扯扯嘴角,默认。“师兄慢吃,我先走一步。”视野里是属于廖成的熟悉微笑。
  天与地似乎连在一起,一片白茫茫。雨伞根本挡不住铺天盖地的阵雨,溅起的水花肆无忌惮地湿透裤脚。偶尔有匆匆奔过的路人。
  我不停叹气,认命往门诊部方向的正门赶去。路程并不远,但我损失惨重。全身上下安然无恙不受雨水波及的面积屈指可数。
  正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我正犹豫,看见后座车窗摇下,伸出只手朝我挥了挥:“小扬,这边。”于是赶忙跑过去,窜进车内。
  “哗——”我呼出一口气,“被雨砸死了。”
  有毛巾覆上我的头发。他轻轻擦拭,语气温柔:“旁边还有纸巾,快擦一擦衣服,小心感冒。”
  仅仅一扇车门之隔。车外是风雨交加的现实。车内,有暖气,有属于他的气息。如此温暖,我忍不住眯上眼,听见心动的声音。
  “还不是某人害的。”虽是抱怨,入耳却仿佛变成撒娇。我一惊,下意识坐直身体,挣脱郝守宁手中的毛巾。
  仿佛并未感觉我的变化,他稍微往旁边坐,将毛巾塞进我的掌心,边吩咐道:“老章,开车。”
  “去哪里?”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擦头发。
  没有回答。
  果然还是要报复我刚才的排斥行为。睚眦必报的小气男!我腹诽。
  车开得不快。司机专心致志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郝守宁将头微微后仰,靠着车垫,闭目养神。车厢内很沉默。我觉得无趣,愣愣盯向窗外发呆,一边懒洋洋擦着头发。
  “下午还要上班?”
  啊?我眨巴眨巴眼,意识到是郝守宁在对我问话,点头:“当然要。”
  “别去了。”他仍然闭着眼睛。
  “……别开玩笑。你以为上班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的?”这些公子哥,不懂生活辛苦世道艰难。
  “请假。”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容商榷的语气。
  对待无理要求,最佳政策是不予理睬。我坚决闭嘴。
  他果然不再冒出过分言语……因为车子渐缓,停在一处地下停车场。十分钟后,当我推着购物车,跟随他的脚步在超市蔬菜档流连时,再次扼腕鄙视自己的无原则。
  “吃生菜麽?”他的表情相当认真,“要不菜心?”
  我叹气,答:“都可以。”
  这会儿才注意到,他原本是穿西装套领带,一幅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样,如今脱了外套挂在手肘部,将衬衫袖口挽起,竟有几分不羁的味道。偏偏杵在蔬菜档,来来往往的人基本上都是居家便服,他那样子的穿着,又是个气质卓然的年轻男子,简直像特立独行的王子。
  这年头,王子会买菜做饭,灰姑娘却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四十五度无语望天花板,悲伤逆流成河。
  挑了生菜、西红柿和鸡蛋,再买了点卤味,他摆出差强人意的神色,盯着购物车好一会,说:“也只好先这样了。”
  我大惊,问:“您还打算怎样?”
  他很优雅的给我白眼一枚:“就俩小菜,实在端不上台面。”
  还让不让像我这般连炒青菜都不会的人活?我二话不说,直拽着他去收银台。
  回到车内。司机已经离去,换成郝守宁自个儿开车。
  外面已经转为小雨,淅淅沥沥地下。街道两旁的榕树绿得葱翠,须根长长短短,一簇簇从主干和枝杈里垂下来。间或种着红花羊蹄甲,紫红色花瓣散落一地,错杂铺着绿的残叶,乍一眼看去,不闻凄凄,倒有别样的清新感。
  我偷偷打量,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眉目轻展,少了开始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烦躁。这个人,神出鬼没,来历不明。真不知道自己是“猪油蒙了心”,还是“一叶障了目”,会这样轻易跟着他走。
  甚至在他消失又重新出现后,心底有掩饰不了的快乐。
  我想我是疯了。

  那一场血淋淋的抗争
  目的地是小屋。
  当我看到似曾相识的路线时,开始很严肃地思考请假这个问题。当车子停稳,郝守宁拎着超市购物袋率先走进小屋时,我已经明白内心深处的真实愿望了。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其实是理智与情感的拉锯战。
  理智疾言厉色地谴责:你当真选择如此堕落?情感于是自我安慰:妇产科门诊多无聊,不如待在小屋看书。
  心理建设完毕,我施施然飘进小屋,再轻车熟路飘到二楼。挑书,然后很不客气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不肯再挪窝。
  “你倒是享受。”郝守宁端着咖啡出现,满是笑意。
  “如果再有背景音乐就完美了。”我笑眯眯。
  他哭笑不得,作势给我一记暴栗,却转身用行动满足我的“无耻”。有时候……他确实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甜蜜的幸福感。
  不容忽视的霸道和强势,亦拥有温柔体贴的好品质。会泡好喝的咖啡,虽然我分不出区别;会烧饭做菜,虽然我只吃过一次鸡蛋方便面,还是康师傅的;有足够的经济基础,能为浪漫小资的消遣方式买单。啧啧,勘称完美情人的模板。
  我捧着书刊浏览,却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他的身影,在心底狠狠念叨:这样的男人,太没有安全感!
  曾经是因为他的清瘦,如今是因为他的优质。唉,结论仍然一致,过程却千差万别。真让人伤感。
  音乐缓慢且轻柔地流淌。
  雨停,日出。阳光透过树荫和玻璃,斑驳一地。我迎着光线的方向微微眯眼,仿佛空气里都有绿色的甘甜。
  惬意无比。
  我从来不曾奢望能拥有如此美丽的生活。
  “看够了没?”郝守宁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阳光刺眼,小心等会儿眼睛疼。”
  我噘嘴:“你怎么可以破坏这么矫情的意境?”
  他大笑着在我对面坐下。
  “在这里吃晚饭?”我有明知故问的嫌疑。
  “你不想?”
  我发现他最喜欢将问题反抛回我,且用反问的句式,让我在无法回答的困境中纠结。当我领悟到这个法则后,忍不住得意地笑啊得意地笑,于是开始寻找突破口。第一招:厚颜无耻。“我,自然是十分想的。怎可错过郝大厨的手艺呢?”我的表情很真挚……至少我自个儿觉得很真挚。
  他明显一怔,随即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谢医生缪赞。能得到谢医生的青睐,那是小人的荣幸。”
  恶寒……我勉强镇住阵脚:“郝大厨何必客气?”
  “谢医生如此抬爱,小人实在感激涕零,只愿能结草衔环以身相许,以报谢医生知遇之恩。”
  我华丽丽被雷翻。
  郝守宁段数太高,非常人能匹敌。我是关公门前舞大刀,不自量力,自找苦吃。
  第一招,惨败。
  我咳咳两声,端起瓷杯,将咖啡一饮而尽。
  “慢点喝。”他微微表露不赞成的目光,“咖啡是用来品的。你这样的牛饮,简直是对我煮咖啡技术的无声谴责。”
  “我对饮食研究浅薄,看来是无法充当郝大厨的知己呀。”我掩饰不住面部的惊喜神情。被我抓住逻辑漏洞了吧?第二招,争锋相对。出击——
  他一展深沉的微笑:“这样啊?那我只好将你栓在身边,每日细心培养你的味觉。放心,总有一天,会将你塑造成我的知己的。”
  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唯有无语凝噎,泪流满面……流进,那内心的悲惨世界……
  “我亲爱的扬,你的表情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痛苦?是不愿我以身相许?还是不愿被我栓在身边?”
  郝守宁居然得寸进尺。
  终于悲愤了然,我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
  彻底死心。
  我学乖,埋头看书,不再挣扎。郝守宁到底还是“仁慈”的,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小屋内,音乐萦绕,间或有翻书声。温馨似家。我微微晃神。
  “小扬,扬?”
  “哈?”我一惊,手中的书差点掉地。
  “快2点半了,你……如果坚持要上班,我可以送你回去。”
  哇,郝守宁同志啥时候变身民主人氏,开始懂得咨询我的意见?可惜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一证明我从正义到堕落之巨变的壶。我摸摸鼻子,努力掩饰尴尬之意:“那个,嗯,我已经发短信请同学帮忙请假了……”阿涵没有多问,只回了个“好”,十分简洁。
  门外突然传来引擎声,及时将我从困境中解救出。
  我佯装好奇,从沙发窝里跳起,奔向窗户探头张望。
  看不真切。
  但很快就一清二楚了。因为不到一分钟就听见有男人在楼下嚷嚷:“谁在啊?是不是阿宁?”我回头,看到的是郝守宁抚额微笑的模样,笑容里有几分了然,一点无奈,更多的是高兴。他站起来,直接朝楼梯走去。
  他没有看我一眼。
  好像这个空间并不存在另一个人。一个刚才还在与他说话的谢扬。
  我被遗忘在窗旁。
  楼下传来说笑声。有男有女,声音间断、混乱,我听不清,但能感觉他们交谈得很愉快。
  我忍不住想笑,可是最终只是无声地撇了撇嘴角。他只是暂时离开,而且被忘记并非坏事,对不对,谢扬?我这样想着,可仍然无法掩去心底的不安。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带点沮丧和自卑,带点嫉妒和愤怒。我在一瞬间明白过来,我所见到的郝守宁,不过是他的一部分而已。
  我原以为自己对他的世界并不好奇,但事实并非如此。与此同时,他似乎并不想带我进入他的世界。这个认知让我非常烦躁。
  我在一排一排的书架间慢慢踱步,指腹无意识地触摸书脊。最后停留在一本《实用内科学》上。
  呵,不小心晃到了医学类书架。
  我抽出《实用内科学》,干脆席地而坐,随便翻开一页开始看,看得很专心,仿佛再也听不到楼下的嘈杂。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翻完一遍消化系统时,听到郝守宁略带冷意地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抬头。因为一直注视书本,只觉得他的身影陷在光亮里,面部模糊一片。“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我揉着眼睛。我是医学生,捧着本医学书才是正常现象。
  “我似乎记得你并不喜欢看专业书籍。”
  “不喜欢看不代表我不看呀。”人生向来无奈,连选择阅读刊物都是如此。
  “我找了你好一会儿。”
  我笑:“放心,我不会凭空消失。”下一秒,手腕突然被他拽紧,一用力被拉站起。原本放在两腿上的《实用内科学》“砰”一声掉在地上。我吓了一跳,瞄了瞄摊开在地的书,忐忑对上郝守宁的视线。
  他的表情愠怒,眉头紧蹙。
  “怎么了?”我纳闷。他不应该是高兴吗?难道仅仅因为一时找不到我而生气?我都还未质问他的抛弃行为呢。
  他没有回答,拉着我就往外走。
  绕过一排排书架回到原地。我看到原本是我窝着的沙发上现在坐着一个女人,正笑嘻嘻和另俩个男人说着什么。大概是听到声响,齐齐抬眼看来。
  我的记忆力不错。是曾见过几次面的郝守菲和樊玚。还有一个……
  “谢扬。”郝守宁面无表情将我一把带前。
  我处于震惊状态,全凭本能反应,傻愣愣说了句“你们好”。
  “守菲,樊玚,你见过的。”郝守宁稍微恢复正常语气,然后指向那个让我呆滞的始作俑者,“廖成。”

  天与地的差别
  此类场景,完美诠释了何谓“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较于我的呆若木鸡,廖成的反应显然相当镇定。清俊好看的容颜,只是那么一下子,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趋于平淡。仿佛水过无痕。
  “师妹。”他站起来,浅笑。
  “……师兄。”我挤出干瘪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心虚感。
  “你们认识?”郝守宁有些意外,随即恍然,“也对,你们在同一家医院。”
  “阿成。”郝守菲突然拽住廖成的手臂,笑吟吟贴身上来,“你不是要找哪本书吗?我们一起去。”
  “好。”廖成仍是温和地笑,朝我们点点头,说,“师妹,郝哥,樊哥,你们先聊。”
  他们说笑着离开。
  我望着那贴在一起的俩道身影,眨眨眼。这真是让人感觉悲哀的事实。并非为帅哥廖成的温柔不属于我而悲哀。我只是为刘雅难过。可是严格说来,他并没有欺骗她。他没有必要对每个人都交代他有女朋友这种私事,他只是温文儒雅地当他的贵公子,对谁都好,对谁都体贴。如此而已。
  “守菲很喜欢他。”耳旁突然传来郝守宁的声音。
  我“哦”了一声,调头迎上他的目光,笑起来:“他们站在一起看上去好养眼。”
  “这位妹妹好眼熟。”
  哟,这年头,红楼搭讪术已经被用滥了。看到樊玚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皮笑:“您是贵人,多忘事嘛。”
  “我记起来了。”他突然拍自己的脑门,嚷嚷,“那位美女医生嘛,把阿宁叫做酒窝的,是不是?”
  “樊贵人竟记得,真是我的荣幸。”贵人,多衬他的一个称呼。我偷笑。樊玚的五官比郝守宁要粗略、深刻,连表情都丰富许多。看上去很随性亲切,当然我心里清楚,只是看上去没有城府而已。
  “阿宁,你太不够哥儿们。”他靠着沙发背,两臂闲闲搭着,很慵懒的样子,嘴角擎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种散漫的味道,我很偏见地认为郝守宁无论如何都表现不出来。
  郝守宁拉着我在他对面坐下,只是无声地笑。
  “美女啊,你肯定被阿宁骗了。你别看他一幅无害纯洁的面孔,其实他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恶人。”约莫是因为在郝守宁那儿无处下手,他笑嘻嘻看向我。
  我还在发怔,迟钝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瞄了瞄郝守宁,见他一脸与他无关高高挂起的旁观神情,心里头突然一阵不舒坦。“真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呢,其实我是白雪公主的后妈,伪装成小红帽的模样而已。”我故意斜睨向郝守宁,“他那段数,在我面前连小巫都算不上。”
  “哇——我好崇拜你,后妈。”樊玚双手握拳放在下巴处做花痴状。
  我一时没忍住,当场笑喷。
  一下子多出三个人,小屋一时热闹起来。
  廖成据说是来借某原版外文医学书。当初我曾小小疑惑为何小屋储备如此多医学书籍,敢情是郝守菲的爱的奉献?他找到书后还要赶回去上班,就急忙忙走了。不知是否算我多心,总觉得他离开之前看向我的那一眼很有深意。
  郝守菲自然是跟着廖成一起撤。这世道,是美女开车送帅哥。时代果然不同了。
  樊玚本来也打算离开的,但不小心听说郝守宁要亲自下厨,立马改变主意,说为了美食,哪怕是当电灯泡也要死活赖着不走。
  我还真成郝守宁的家属了?冷笑。
  “美女,你用什么手段征服那只大灰狼的?”
  郝守宁在楼下忙乎。我与樊玚在楼上闲聊。
  “我有名有姓。”我微微皱眉。
  “谢扬?又客气又别扭。”他不置可否地笑,仰头,突然用力吼:“阿宁,你家那位怎么称呼啊?”
  我无法抑制眼角抽搐。
  郝守宁围着围裙上楼。印着碎花的浅色围裙,配上他哭笑不得的苦瓜脸,一瞬间让我觉得这个人可爱得无以复加无与伦比,真想狠狠咬上一口。
  “怎么了,小扬?”他扬眉。
  “没,有人发神经而已。”我看了眼樊玚。
  “明白了。”樊玚挥挥手,“快回去做饭,我饿死了。”然后面对我,一脸媚笑:“对吧,小扬?”
  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
  郝守宁再次被赶下楼做苦力。樊玚笑得很是得意:“小扬。”
  “干吗?”我没好气反问。
  “小扬,你究竟用什么方法搞定郝守宁的?”他抢过我手中的杂志,“来、来、来,我们探讨一下。”
  “要让你失望了,樊先生,我什么方法也没用。”我很无奈。事实上,我之于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吧。
  “真的?哇,太强大了!”眼前之人继续动漫表情,闪着星星眼,“让我想象一下,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回国,不顾一身臭烘烘立马奔来见你,两个人执手相看眼泪……太有画面感了!”
  飞机?回国?
  “呃,打扰。”我弱弱插嘴,”你是说他前阵子出国了?”
  樊玚的眼光就像是在看外星人。
  “我确实不知道。”我硬着头皮解释,“我和他,唔,真的没什么,你们误会了。”
  樊玚一时沉默。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好一会,才轻笑:“……你以为我们会随便带人来这里吗?小扬,你果然不了解阿宁。”
  我为什么要了解他呢?
  那样一个优秀完美的男人,与我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这是天和地的差别,让我如何敢去动心?我不知道郝守宁究竟是认真还是玩玩。可是就算认真,谁能保证人心不变,认真不改?如果说注定辛苦,我宁可一开始就不要。
  我很自私,我怕苦,我怕受伤。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要不起的。我难得理智,真值得表扬。
  对上樊玚的视线,我只是无言地笑,从他手中拿回杂志,很认真很认真地看八卦。

  你让我感觉安宁
  郝守宁的厨艺当真不错。简单的家常菜,用朴素的青花瓷器盛着,不添雕花装饰,清清爽爽。饭用高压锅焖得恰恰好,不软不硬,灯光下仿佛一颗颗晶莹剔透。我瞧得愣住,半响才扼腕长叹:“你还是不是人?”
  樊玚早早落座,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瓷碗,用谴责的语气很不客气说:“阿宁的厨艺是十年国外生涯的升华。”潜台词是,我对郝守宁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
  我不吱声,乖乖坐下吃饭。早吃完早回去早消失,免得他看我越来越不爽。
  自从我否认与郝守宁的关系后,他对我的态度好似拿了根针,明着暗着刺上一刺。不痛,只是或多或少让人心里憋闷,很难受。
  “小扬?”
  我抬头,看见郝守宁微微眯眼。那神情像足了盯着猎物的狼狗。我一惊。只顾着樊玚这只狐狸,几乎忘了郝守宁亦是我无法应对的腹黑骨灰级人物。“什么?”我在一瞬间为自己的如履薄冰感到可悲。
  他直直盯了我好一会,却慢慢舒展眉眼,微笑说:“没事。你多吃点。”
  吓我!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
  一顿饭,我吃得胆战心惊。这样的心境,就算是美味佳肴也如同嚼蜡了。
  “呃,我来收拾吧。你们去楼上休息一会。”我实在累了,不想与樊玚面对面,宁愿体会家务劳动的“快乐”。
  郝守宁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惊讶我居然会主动请缨。不过他的神情淡淡,瞧不出点滴波澜。然后就转头招呼樊玚一起上楼。
  呼——日子真是艰难。我以后一定要远离这些纨绔子弟,越远越好!
  把最后一口碗放进消毒柜。我拍手甩了甩水珠,仔细扫视一遍厨房。该洗的都洗了,该收的都收了,该擦的也都擦了。
  “还以为你不会做家务呢。”
  我回头,瞧见郝守宁斜斜靠着门边,正含着笑打量厨房。
  “嘁——”我抬起下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麽?洗碗而已,我老妈收拾厨房那叫一个精细。”
  我家从来家务分摊,一人烧饭,另一人必得洗碗。一人洗衣服,另一人则需擦地。不过呢,我一般是悄悄躲起来偷懒,看老爹老娘彼此分派任务。
  “伯母大人多才多艺,偏偏生下一个女儿,出不了厅堂入不了厨房。”
  哇,好毒一张嘴!我挑眉:“我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积极进取乐观向上,有哪点不好?”
  “唔,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故作沉思。
  “你眼神不行。”我针锋相对。
  “怪不得。”他哈哈大笑,“怪不得瞧上了你这样的丫头。”
  这人……我忿忿,却驳不了一个字。见他笑得越发灿烂,恨不得上去狠狠咬一口。
  “过来。”他招手。
  “干吗?”我退后。
  “怕我?”
  “嘁——谁怕谁!”我不服,大摇大摆走到他面前,恶声恶气,“说,干吗?”却换来他抬手抚上我的额角。“头发乱了。”
  我躲开他的视线,急急迈出厨房。
  “留长发吧,小扬。”
  “不留!”我怎么觉得自己快恼羞成怒了?
  “你留长发好看。”他仍是斜靠着门,抱着双臂。
  “我说不留就不留!”我抓狂,“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可是……”他的神情慢慢严肃,“可是我想做你什么人……”
  “你!莫名其妙!”我已经怒火攻心,一手指着他,咬牙切齿,“郝守宁,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你听好,别招惹我!我不漂亮没身材智商不够高,你长得帅脾气好背景又强大,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你,所以,你能不能高抬贵手,让我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啊?”
  “可是我觉得你很好……”
  “好个P!我自私小气胆小懦弱怕死怕疼怕没钱,全身上下没一处优点!”我疯了,居然这么糟蹋贬低自己!
  “小扬,你冷静点!”他突然上前,抓住我挥舞的手臂,用力将我按进他的怀里。我挣扎,可是他的力气那么大。这会儿我才知道男女之间的差别,自古存在,亘古不变。
  “没事的,没事了……乖……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那样温柔的抚慰,柔得让人忘记此刻、此时、此地。
  “……我没有……”
  我没有。没有被人误会,没有被人八卦,没有冷战,没有不快乐,没有,没有……可是为什么满心都是委屈,为什么那么想哭呢?
  “是我不对,没有解释清楚,让你被樊子误会了。可是……我真喜欢你被误会成我的家属,你知不知道?”他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小青年似的。”他的语气有几分自嘲。
  “我见你小小的人穿着白大褂,板着脸,一幅拼命严肃的样子。当时想,这小姑娘真有趣。再见你说话办事来倒真几分稳重,不衬年纪,我又想,这小姑娘不错,有前途。三番五次相遇,我就好奇了。我承认,我一开始只是好奇,觉得新鲜。可是约了你几次后,感觉竟然慢慢不受我控制。你虽然年轻,可是你懂得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你有时候世故,有时候又特别单纯。你还让我觉得,怎么说呢,觉得很安宁。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安宁。”
  “或许是因为你没有把心放在我身上,你不图我什么,所以让我放心罢……”
  “可是我又希望……希望你在意我,想着我,为我哭,为我笑,只围着我一个人……我想你……所以一出飞机场我就来找你了……”
  “……你胡说八道……”我在他的怀抱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快放开我,我要憋死了。”
  “不放!一放你就要离开我!”
  “喂,你还真当自己是小青年呐。”我这会儿已经哭不出来了,只觉得想笑,“你都一把年纪当大叔了,别丢大叔的脸。”
  “你嫌我老。”他语气哀怨,仍死死抱着不放。
  我一声叹气,认命:“樊玚哪儿去了?”
  “我把他赶走了。他都杵这儿一下午了,当了这么久电灯泡,早该滚蛋了。”
  真聪明!要是被樊玚看见这一幕,我觉得我没办法再待下去和郝守宁认真谈谈话的。“那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好不好?”我采取怀柔政策,“咱们到楼上去,坐舒服了,然后仔细探讨一下我们的问题,好不好?”
  他不吭声,好一会,才总算嗯了一声。
  太诡异。今儿的郝守宁一点都不符合狩猎者的形象。我纳闷,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因为先喜欢了,先在乎了,所以失却了地位,失却了撒娇任性的资格。
是这样吗?

  天生冷血
  郝守宁牵着我的手往楼上走。他的掌心很暖,我的指尖冰凉。
  外面,天早已经黑了。近处的树杈被小屋透出的灯光笼起一团团光晕,远处只剩下隐隐错错的树影。小屋像遗世独立的桃花源。
  我跟着郝守宁的脚步。记忆里忽地跳出一张年轻清澈的面庞,浅笑,却用陌生疏离的讽刺语气,一字一句说:“谢扬,你够狠!”那是多久以前?三年,还是四年?那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说:“不好意思,我天生冷血。”
  “我天生冷血。”当我回过神时,已经脱口而出。
  郝守宁回过头,目光不解。
  “我说,我天生冷血。”我难得温和,很好脾气地重复一遍。
  “哦?”他对上我的视线,好一会,慢慢扬起一抹笑意,可是没有说话。
  “你真的不是地球人。”我忍不住叹气。
  “哦?”他继续牵着我往前走,继续用第二声调。
  我无语。他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恢复冷静,这么快恢复成原本那副喜欢用反问句式的腹黑形象?
  他把我按进沙发,站着面前,双手仍然搭在我的肩膀上。“小扬。”他轻声说,“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试什么?”
  “试着相处,试着当我的女朋友。”他的神情仍然是淡淡的。
  “你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吗?”我突发奇想。他居然没有否认。“那么我之前说得话其实你根本没有听见?”
  “听见了。”
  “胡说!”我不信,“你总是自以为是,从来不问我的意见,从来只顾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的,你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
  “原来我给你的印象这么差。”他竟摆出思索的表情,“你嫌我老,你认为我自以为是,你还觉得我是火星人。”
  我哼了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代沟。”
  他笑起来,露出曾引起我莫大注意的酒窝。扪心自问,在急诊的第一次见面,那么多围堆的人,而我一开始就对他有印象了。
  “你喜欢我吗?”
  “应该。”
  这个答案让我非常之纠结。然而我偏偏知道他讲得是实话。什么是爱情?轰轰烈烈,或者细水长流?甜言蜜语,或者缠绵悱恻?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我以前以为自己是清楚的,可是越长大,越觉得茫然。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恋过,痛过,被伤亦伤过别人。郝守宁有过去,我也不是一张白纸。
  所以我能明白。
  “可是我自私冷血。”丑话是要说在前面的。
  “我同样。”他只是略略点头,好像我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废话。唉,他并不明白我所谓的“冷血”。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不必站着听我罗嗦,“我会举例说明的。”
  北京时间十九点缺三分,我与郝守宁并肩坐着。他在等待我的叙述,或许心里并不以为意。但我很认真。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我是当事人,却又好像只是旁观者。
  从哪里开始呢?
  “我从来没想过学医……我怕疼,讨厌打针,讨厌医院,而且一直以为自己晕血。所以当年很多朋友知道我报了医学院校的时候都大吃一惊。”
  “其实我一开始也很担心自己适应不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镇定。人体解剖、动物实验、手术基础操作练习、护理基本技能,等等等等,居然一项一项应付过去,还完成得不错。啊,你可能不知道那些课程的内容,简单的说说吧。人体解剖应该不用解释了,局部解剖就是对着一整具被福尔马林泡好的尸体。动物实验主要是拿兔子、小白鼠和蟾蜍,比如分离颈动脉啊分离局部神经肌肉啊之类。手术基础是用狗,练习缝合、切脾切肠切胃。护理基础则是在自己和同学身上扎,呃,肌肉注射静脉注射,知道吧?实验动物最后都是处死的。或许那些动物很可怜,可我真的没有心软过。”
  郝守宁张张嘴似乎想说话,被我打断。
  “开始临床实习。我去得第一个科室是呼吸内科。那个月科室走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一个还是我经管的病人。那个病人是癌复发并全身转移,没得救。去世前一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我跟老师查房时看见她很费力得对她丈夫说她不想死,但她还是死了。是半夜走的,我不在科里,第二天来上班知道她已经去世。可能是因为之前就知道她真的是活不下去的,对她的死亡,我没有感触。后来有一个病人是在我陪老师值班的时候死的,特别快,一下子心衰,人就没了。按理说我是刚入临床的实习生,对待接二连三的死亡应该很有感慨才对,可是我的情绪竟死活不见波动!那样子的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
  “我见过半身瘫痪的,见过植物人,见过痛得死去活来的,见过伤口长蛆的。我在急诊科时不时能遇见被人砍得、被车撞的。骨折不算什么,飙血不算什么。”
  “我入妇产科第一天就被安排参观人流术。啊,就是你们带朱媛去做人流的那天,不知道你有没有认出我来。”见他点头,我笑了笑,又急急忙忙继续往下讲。“有一次我在产房观看顺产,突然有一个护士让我去隔壁待产室,说那边有个正在引产的,让我注意观察情况。我去了,看到胎儿出来半个,产妇正在呻吟。护士过来后吩咐我带上手套帮产妇将胎儿拉出阴道。那是个六个月的女婴,我抓住她的脖子,将她拽出母亲的阴道。她还活着,挣扎了两下……六个月,才六个月……是她的母亲不要她了……然后还是我,亲手将她放进处理袋……”我还记得那个女婴全身紫红,那么柔软……“阿涵听说后表情很诡异,她说我太强大了居然敢亲手去做……可是我当时真的什么感觉想法念头都没有,很镇定,很冷静,甚至面无表情……我想,要么是我胆大,要么是我冷血……”
  我喘口气。肺活量不够,一下子说这么多还是比较累的。
  “赵琛说,医生这个职业需要冷静,而头脑冷静和内心麻木是有本质区别的。显然,我是情感胜过理智的冲动型,那么我的镇定不过是内心麻木的表现罢了。”
  “所以,郝守宁,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小女生玩深沉。我只是用事实,很诚实很认真地告诉你,我冷血。”
  被别人指责为冷血还不如我自己来评价。我不想重复当年,那个自称喜欢我的人,那个我也曾喜欢过的人,用陌生疏离的语气,说“谢扬,你够恨!”。
  郝守宁突然握住我的手:“扬,你有没有发现你在述说的时候双手会不自觉地比划?”
  嗯?
  我直直望着他。他的清秀面庞,他的深色的瞳里隐隐有我的身影。
  “你在紧张。”他露出浅浅笑意。
  胡说八道。我紧张什么?即没有天崩地裂,也没有妖魔鬼怪,最最要紧的,又不是“突然发现第二天要考试我还没开始看书复习”这等火急火燎的情况。
  “虽然你看上去是非常冷静地在述说事实,虽然你仿佛很希望我认可你冷血这个事实,但你的内心,”他指了指我的心脏位置,“这里,它渴望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先知吗?!”

  感情没有保险
  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
  自以为了解我,自以为很深沉很知性,自以为他所做得一切对于我来说是最佳选择。
  我讨厌郝守宁!
  他说:“小扬,下次遇到那些让你以为自己冷血的事件时,仔细留意一下那时的心情,好不好?”
  好吧,至少他没有说出类似于“你想多了,那只能说明你具备专业素养,是理智而非冷血,是医生这个特殊职业必要的心理素质”等等废话。那样的废话会让我认为对方是用不屑的心态回应我的认真叙述。要是遭遇如上的敷衍待遇,是人都会郁闷吧?
  “没必要留意。静如止水,静如死水,就那样子。”我没好气回答。
  “那么事后呢?”
  事后?我眨巴眨巴眼,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我耸肩叹气,“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一般很少再去回忆那些事情。”更不消说重新回味思考研究情绪是否波动心态是否稳定这类问题了。所以说今天不小心一回忆发现原来有这么一大堆可以用来证明自己冷血的事例。
  “那么你现在去回忆那些事情时是什么心情?”
  他还没完没了了。我噘嘴,嘟囔了一句:“没心情。”可是见到他用期待鼓励的眼神一直一直盯着我看时,还是忍不住心软,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才说:“有……那么一点点悲哀。不是为别人……”声音不自觉变低,“……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是的,为自己悲哀。
  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是我亲手填的专业,是我的人生。不管多苦多累,哪怕心底再害怕再不安,都只能靠自己去挑战去面对。或许我的潜意识一直在排斥医生这个职业,可是表面上我做得很好。开膛剖腹,我可以很冷漠地直面鲜血,甚至死亡。“就算我害怕又能怎么样?我害怕,就会有人冲上去替我解决这一切吗?”
  深爱我的父母会无条件支持我的选择,可是他们不能替我走完我的人生。朋友之间,亦总不会时时刻刻陪在身旁,帮我挡去所有的风雨。就算是曾经那么单纯的喜欢,喜欢到承诺一起迎接残酷的高考约好去同一所大学的人,还不是各自分飞彼此舔拭伤口?
  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的人,可是我们拥有的都只有自己。最初的,也是最终的。除了自己,谁也无法依赖。
  既然害怕只会让自己退后,不如麻木地往前冲。
  可是我还是不自觉地感到悲哀。有一个人,可以永远依靠,永远保护着、宠爱着你,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惜从来不存在永远。
  人心善变。
  说到底,我还是太过胆小懦弱。
  “郝守宁,我没有自信……我害怕未来,我害怕一个人去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怎么办?”我好沮丧。赵琛总喜欢一针见血,而我每次都能被他刺中。真不幸。
  “那你能不能鼓一次勇气?”他轻轻拍着我的头,像拍着自家宠物,“试试和我在一起?”
  “有多大风险?”我可怜兮兮。
  “不知道。”他微微叹息,“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想欺骗你,小扬,但我希望我们都能努力一次。”
  手术会有意外,感情没有保险。
  “那……”我咬着唇,传来钝钝的痛,“可不可以先来一段试用期?”
  五月接近尾声的某天,有雷阵雨,转晴,气温稍稍降低。我翘班,为了一个叫郝守宁的男人。那个男人在那天成为我的试用期男友,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个月过五天。
  没什么惊天动地,也没什么甜言蜜语。就像这个地球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每一对平凡的情侣,被时光湮没。
  他送我回医院。车子在正门停稳后,我准备跳下车,左手突然被拉住。
  “Goodbay kiss。”某人笑得奸诈。
  我将脸皱成包子,痛恨自己一时心软上了贼船,哀怨地瞪着他。
  “亲脸总不过分吧?”他居然摆出比我更无辜的表情。
  好吧,一咬牙一闭眼也就过去了。我深吸气,凑过去,在他脸颊上碰了碰。
  “乖——”他得寸进尺,一脸得意地摸摸我的脑袋,“回去好好休息,晚安。”
  “安。”我很忿忿。跳下车,头也不回,很大步地走。呃,只是在拐弯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就一眼……他的车子还停在那里。于是心满意足,哼起小曲儿飘向寝室去也。
  回到寝室第一件事是满脸谄媚摇着尾巴奔到阿涵面前。“阿涵,下午没发生什么事吧?”
  “嗯。”她从《妇产科学》里抬头,“没人发现你没去,我连请假都不知道跟谁说。”
  我摸下巴。果然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实习生而已。
  “那个人……”
  “啊寝室好热——”我抽抽嘴角,以光速水平将她拽出寝室。“我不想被唾沫星子湮死。”我呼出一口气,对上阿涵的目光,脱口否认:“那个人只是普通朋友。”
  为什么?因为阿涵不值得信任?还是我潜意识里不曾认可他?
  “哦。”阿涵相当镇定,“我只是觉得那个人看上去比较深沉,怕你被骗。”
  啊——我一怔,过了一会,笑弯起眉眼,蹭着阿涵的手臂:“阿涵你真好。”
  “请我吃冰激凌就可以了。”
  我在她嘿嘿两声奸笑中,无语石化。
  第二天,我踩着八点上班的底线抵达门诊部。专科门诊在三楼。妇产科门诊分产科、妇科、专家门诊。阿涵昨天做了一下午的妇科检查取白带,今天终于崩溃,死活不肯去妇科门诊。我很乖巧地躲在研究生、进修生之后,或者“在妇科忙碌时溜去产科,产科奔波时回归妇科”这样的飘渺往复间,达到逃避干活的目的。
  我真不是好学生。自责一下,继续流窜。
  摸鱼到10点半,郝守宁打电话来,问中午是否有空一起吃饭。
  “嗯,去吃什么?”我抿着笑,晃悠到安静些的楼梯转角。
  “你想吃什么?”电话里,他的声音比真实的要更柔一些,给我的感觉,比清爽多一分微甜,却不黏腻。
  “哎呀,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好听。”我嘻嘻笑,“以后我不要见你的真人了,就听你在手机里说话就成了。”
  他愣住,然后大笑起来:“小丫头不识货了吧?我的魅力仅限于声音吗?”
  嘁——自恋狂。
  “吃中餐?”
  “我不挑食,很好养活的。”就是不喜欢日本料理韩国料理,对西餐感觉一般,不太能吃辣,不吃蒜不吃葱不吃姜,唔,差不多了。
  “哦?那我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
  我咧嘴傻笑:“现在才知道?”
  “12点下班?我去接你。”
  我应声同意,挂了电话才想起,阿涵要一个人下班吃午饭了。唉,这是典型的重色轻友。

  彼此与彼此
  在妇产科的最后一周门诊实习基本上是这样度过的:被闹钟交响曲吵醒,洗脸刷牙吃早饭奔去上班,中午和郝守宁一起去吃饭,回寝室稍微休息会,下午继续门诊晃荡,晚饭继续和郝守宁一起吃饭,然后待在小屋看看书聊聊天说说闲话,11点前回到寝室,洗洗干净可以睡觉。
  啊,还有,我和郝守宁之间只限于Goodbay kiss。
  比纯净水还干净的生活,比蒸馏水还清澈的恋爱。
  然而这般的简单谁又能说不是幸福?
  周末恰好是阿涵的生日。连着几天都乐颠颠只顾谈情说爱,还瞒着她,我不好意思,又开不了口说明。
  于是很心虚地答应陪她吃麦当劳逛商业街。
  阿涵是个神奇的孩子。比如她喜好压马路,有“人越多就越兴奋”此等恶趣味,比如她喜欢肯德基麦当劳隔一阵子就会怀念就一定要奔去吃垃圾食品。或许我可以认为这是童心未泯?
  “好困——”我拉着阿涵的手,毫无形象地打哈欠,走向位于下个下个路口的地铁站。难得周末9点之前起床。当然是被阿涵三声大吼一脚怒踹外带掐脖子挠痒痒等等不人道的手段硬生生从床上拉起来的。
  斜背包里的手机响起短信的声音。我眯着眼翻看。郝守宁问:起床了没?
  看来我对懒觉的执着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对着手机笑,回:都已经出门了!
  我早告知他今天要陪朋友过生日。
  他很快又发过来,交代:注意安全,玩得开心点。
  被人关心惦记的感觉真好,特别在于那个人还是郝守宁。我把手机塞回包里,双手抓住阿涵的胳膊,笑嘻嘻说:“阿涵,我请你吃冰激凌吧。”
  “哦咧?”她皮笑,“为什么突然想请我吃冰激凌?”
  怒!竟敢怀疑我居心不良非奸即盗?我不过是因为一瞬间觉得很快乐……我挤出看似无辜纯洁实则鄙视蔑视的眼神看向她。
  她微微一声叹,挥挥手,状似豪迈:“好吧,给你一个请我吃冰激凌的机会。”
  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以上可证明何谓“交友不慎”!
  当我们拎着大包小包冲进麦当劳买好汉堡可乐找好位置坐定后,我总算喘了口长长的气。据说女人天生对逛街有一股热血,哪怕她是平底足。于是我在疲倦不堪状态下仍然忍不住暗暗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正常的女人。
  “商业街里除了人头就是衣服。”我感慨。
  “多热闹啊。”阿涵喝了一大口可乐,心满意足状。
  我投之以不屑的一瞥,实在难以苟同她的恶趣味。
  她突然绽开笑容,如阳光般温暖灿烂。她说:“以前的时候我家也很热闹的。”她用了“以前”这个悲伤的词,那意味着转折,意味着消逝的快乐。令我莫名惶恐。
  “我爸爸很会说笑话的。”她搅拌着可乐里的冰块,笑容仍然明媚,却有说不出的僵硬和虚伪,“所以他去世后家里就冷清了不少。”
  我想阻止她开口,可是来不及。
  我们总是选择和亲密的人分享秘密。不管是真正的,还是自以为的亲密无间。将沉淀心中的悲欢离合说出口,代表无条件的信任和依靠。阿涵选择对我倾诉,她相信我,她希望与我分享她的故事。
  可是我却自私地不想要。因为我怕一旦自己被给予了亲密,我就必须承担起这份信任,更甚者,她会希望得到同等的对待。人们总是强调要“彼此”信任,不是吗?
  我只想要彼此陪伴的感觉,那种简单的“在一起”,而不是内心深处的牵扯缠绕。对阿涵,对郝守宁,都是如此罢。
  可是现在由不得我愿不愿意。阿涵已经说出了口。她开始了她的叙说。她的故事,当年的心情,曾经的细枝末节,还有一路经历的艰辛。用平淡的语气,回望的姿态,一点一点,慢慢地讲述。
  我不可以阻止。
  阿涵说,她的爸爸是如此可爱如此洒脱如此能干,最重要的是如此地爱这个家,可是又离开得如此迅速。她根本来不及将这份父爱沉淀到心底,他就已经消逝在时光的洪流中。“是肝癌。所以我学医,就算我家人都不太支持我的决定。”
  “我本来就比较内向。爸爸去世那年变得更加沉默,都快接近自闭的状态。再后来我竟然慢慢走出来了。原来不论多么难捱的坎,多么深重的伤,都是可以撑过去的。我现在喜欢热闹,因为觉得那样才能感觉到人气。”
  我突然想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鄙视你的恶趣味。对不起,我总沉浸在自己的懦弱害怕里,从来不曾想过用心去感受你。
  人人都有伤心事,偏我将自己的内心纠结当成无以伦比。
  多可笑。
  “什么时候天变得这么黑?”她突然啊了一声,将我的七魂八魄收回来。
  瞄一眼窗外,我也忍不住“啊”地叫出来。刚刚还是阳光明媚天,这会儿乌云密布,一下子变成了夜晚。
  要下雷阵雨了。
  “我们慢慢吃。”我笑,“正好多坐一会,一上午走得我脚底心疼。”我知道自己并不热衷逛街,更喜欢待在安静的小屋捧着本书,任时光飞逝。但或许从今天往后,我会试着让自己适应阿涵的爱好。
  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脆弱才会让人产生保护欲。
  她的坚强让我心疼。那是一种比我的“麻木往前冲”更要勇敢积极的应对方式。她是真的坚强。我不过是一种伪装。
  雨居然下了半个小时都没有停,连收敛变小的趋势都仿佛没有。
  “怎么回事啊?”我有气无力地戳着可乐杯里剩下的小碎冰。
  “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坐着?”阿涵玩着吸管,也是口气无奈。麦当劳里的人群密度慢慢增高。进来避雨顺便吃东西的人一堆接一堆,偏又没几个人冒雨出去,所以座位早坐满了。“我都不好意思了。”她压低嗓音,示意我看站在不远处直愣愣盯着我们的一个小男孩。
  “这街逛得够有气势……”我站起来,拿好大包小包,“算了,走吧。”
  两个人的脸皮显然都不够厚。
  一推开麦当劳的门我就后悔了。
  “这么大的雨怎么逛街啊,连走路都成问题。”我觉得头疼,可是再回头不光是没位置,还要面临人挤人的困境。张望左右,这家麦当劳位于广场,恰好是上下两段商业街的衔接点,周围一圈都是小吃店,竟没几家宽敞点的店面。
  阿涵突然戳戳我:“小扬,是不是你的手机在响?”
  “啊——”我手忙脚乱将一堆袋子扔给阿涵,空出手来接电话,“喂”字还没出口,那端已经噼里啪啦。“怎么不接我电话?”是郝守宁。
  这不是接了麽?“刚才没听见。”
  他似乎松了口气。“你还在外面?”
  “嗯。下大雨呢,一时走不了。”
  “现在在哪里?”他的声音不似往常的温柔,“我去接你。”果然,又是似曾相识的不容商榷。
  “不用、不用!”我抿了抿唇,“我们在等雨停,还要继续逛的。”
  “乖,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商业街中央广场的麦当劳门口。”我无声叹息。
  “等我一会。”然后电话挂断。
  为什么每次都是以我妥协作为结束?

  以爱之名
  就像那天一般,天下着大雨,有雷轰鸣,但换成是郝守宁撑着伞疾步走来。伞面比普通的遮阳伞要大,是蓝色的,远远望去,仿佛笼着一层水雾。虽然看不清样貌,但我知道那个大步迈来的男子就是他。走近了,见他穿着衬衫西裤,挽着裤腿,身材修长而略微清瘦,大半身子已经被随风乱飞的雨滴打湿,神情有几分狼狈。
  商业街禁止车辆通行。郝守宁没办法,只能自己冒雨从街口走到广场,还要陪着我们一起在麦当劳门口挤来挤去。
  我掏出纸巾递给他,低声抱怨:“你来了也没用嘛,还不是要等雨变小?”
  他擦脸的动作微微一滞,不过很快恢复,笑着说:“等会我送你们回去,不用湿漉漉地去坐地铁。”说完朝阿涵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哦,她是我同学,姚涵,涵养的涵。”
  在郝守宁来之前我已经简略地把我和他的事情同阿涵说了一遍,所以阿涵现在非常镇定,面不改色地答了声“你好”。
  “听小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他笑得绅士,“生日快乐。”
  阿涵明显一怔,瞄了我一眼才浅笑着说“谢谢”。
  他摸摸我的脑袋,相当之顺其自然:“战绩如何?”
  又把我当宠物。我噘嘴不答,换来阿涵白眼一枚,只好讪讪开口:“也没买什么,几件T恤、裙子而已。”
  “听这语气是还不满足?”他轻笑出声,“那等雨小了,我陪你们一起逛。”
  嘎?
  据说女人天生对逛街有一股热血的同时,据说男人天生对陪女人逛街有一种抵触。好吧,凡事总有意外,就比如我不热衷逛街而郝守宁居然主动提出陪我们逛街。
  雨到底还是转小。人群慢慢走出避雨场所,重新汇集,开始流动。我们三个各自撑着伞,投身逛街大军中。
  我和阿涵手挽手在前面晃,郝守宁自觉地拎起购物袋跟在后面。大部分情况下,他都是笑着看我挑东拣西,偶尔给点意见。阿涵是喜欢热闹,顺手买些小饰品、10元3双的棉袜、买一赠一的小工艺品……诸如此类。看上去一袋又一袋,样数多,钱却没花多少。我纯粹是陪她凑热闹,并不是真心想买什么,所以常常故意挤进大减价的人群里翻廉价T恤,或者自己在一旁充当设计师,指挥阿涵换这件衣服试那条裙子,过瘾了就拎起包走得潇洒。
  商业街内各店的水准参差不齐。名牌贵得离谱,也有便宜得让人大跌眼镜的衣服。我们是穷学生,逛街的重点在于逛。一圈转下来,除了我的脚底心越来越疼,也没什么特别的收获。
  “我错了,我今天应该穿球鞋的。”我苦着脸,整个人挂在阿涵的胳膊上,“凉鞋都要走坏啦。”
  阿涵承受着我的大部分重量,直皱眉,没好气说:“坏了拉倒,反正到处都是鞋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边打量周围,刚巧发现走几步就一家,当即把我往前拖。
  我翻白眼,嚷嚷抗议:“不管,我要坐着休息一下,你假装买鞋,挑久一点。”我言出必行,一进店门,立马找位置坐下,死活不动弹。
  郝守宁靠着我坐,神色似有微微不悦:“凉鞋坏了?”
  “那倒没有。”我叹气,“不过这双凉鞋的鞋跟比较高,走了这么多路,鞋没坏,我的脚要断了。”
  “买一双方便走路的换上。”
  “啊,算了,我暂时还没有买新鞋的计划。”我对鞋比较挑剔,认牌子,价格自然低不了。所以买鞋得慎重,不然超了月支,我没脸见江东父老。
  “我们走吧。”阿涵突然冒出来。
  我还没休息够!我用眼神抗议,换来她的无奈耸肩,走过来凑近我耳旁:“这里的鞋子好贵!”
  难道不小心进了品牌店?我哀怨至极,就差扼腕长叹,却听见郝守宁问:“有没有适合她的鞋子?鞋跟不要太高。”他已经站在鞋柜前,正和店员小姐说话。
  “我不买鞋。”我惊得跳起,一把拉住他的手,“咱们走吧。”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笑着不说话。
  刚好店员小姐取了只样鞋,细声询问:“先生,小姐,这个款式怎么样?”
  “试试?”
  “不用了吧?”我在他的温柔里弱弱表态。咱不买鞋,就不折腾人家店员小姐了。
  “换一款,谢谢。”郝守宁保持微笑,不带点犹豫。
  我于是在一瞬间石化。
  半个小时后,我穿着新鞋站在店门口,面无表情。一双凉鞋近七百,还是打了八折。问题是我左看右看也瞧不出这么贵的价值所在。
  郝守宁将信用卡插回皮夹放好,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含笑说:“走吧。”
  我已全然没有继续逛的心情。哪怕阿涵仍是兴致勃勃,哪怕我在几小时前说服自己要尝试适应她的爱好。我也不想勉强自己。“时间不早诶,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阿涵?”我用浅笑掩饰自己的疲倦。
  “啊?”阿涵瞄了眼手表,“是哦,免得她们等。”回程还要顺便去取生日蛋糕,晚上寝室里要一起帮阿涵庆生。
  “往回走吧,车子停在那边。”郝守宁顺着我们的意见,一边将我护在身旁,避开来回的人潮。
  又费了番力气才走到停车场。我已经完全直不起腰,两只手都拉着郝守宁的右手,几乎机械地往前迈步。
  好不容易爬进车内,我整个人瘫软在车后座,只有喘气的份。阿涵坐在旁边,用眼神表示对我的不屑。
  “晚上记得用热水泡泡脚。”郝守宁边发动引擎,边不忘回头叮嘱我。车子缓缓滑出停车场,汇入嘈杂的大街。目的地是医院。
  “郝先生晚上也一起吃蛋糕吧。”阿涵下车前突然发出邀请。
  我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向郝守宁。他对上我的目光,下一秒转向阿涵,微笑说“抱歉”。“晚上有事,恐怕没办法去。”接着递过一个系丝带的小礼盒,“一点小礼物,祝姚小姐生日快乐。”
  阿涵掩饰不住神情惊讶,赶忙接过来,连声道谢谢。连我都被吓住,一时愣愣站在车门旁。
  “你们玩得开心点。”他挥挥手,车子再次启动,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我俩呆伫在原地好一会,阿涵忽地一声叹气打破沉默的氛围。“这个人太神奇了。”她感慨,“你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我默默点头。
  心底仿佛有几分愤怒,不明源头。再细想,好像只是因为他擅作主张替我买鞋让我感觉不满罢了,但他到底是一片体贴。
  然而他的温柔的强势,第一次让我感到隐约的害怕。
  后来我才明白,那几分愤怒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以爱之名,霸道地想将我变成菟丝子,只能依附乔木而活。他的爱,仿佛是成年人对小孩子的宠溺,又像主人对宠物的照顾。这样的不对等,才是我不痛快的来源。
  我想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但不是只能靠依赖一个人而活。
  可惜那时我并没有想得如此清楚。人在混沌状态时容易烦躁,在烦躁时容易不可理喻。于是哪怕是对也可能变成错。
  世间有多少人,因为与爱情无关的错,而错过一生?
  更让人悲戚惆怅的是,一辈子有太多的事,竟只能在回望时才能恍然顿悟。然而时光冲刷前尘旧事,就算顿悟了,又有几个人能改变些什么呢?
  所以我深深感动于赵琛的一句话。他说,谢扬,你这辈子能遇见郝守宁,是你最大的幸运。

  巨大的问题
  周一,我灌下一大杯速溶咖啡,将泛着一股漂白剂味道的白大褂塞进手提袋,直奔泌尿外科。
  传说中“将女人当男人用,将男人不当人看”的泌尿外科位于外科楼九楼,听说还是这家医院的重点名牌科室。请注意,有名意味着有钱。而且八卦传闻,泌尿外科男医生们的质量水准普遍高出其他科室。我所知者,廖成便是位列本院的帅哥排行榜内。所以如果有志愿勾搭医生的MM,我非常诚心地建议考虑泌尿外科。
  我们赶到医生办公室时距离八点还差五分钟,一堆白大褂们正纷涌往外走。这是什么状况?我赶忙挤出以谦逊为主,带一点灿烂可爱的媚笑,随便奔到某个陌生面孔前,温柔且礼貌地询问:“请问哪位是住院总?”
  此面孔遥指人堆中最高大魁梧的背影。
  哗——至少一米九!此等身高在这个南方城市里纯属稀罕。果然泌尿外科卧虎藏龙,连住院总都高人一等。
  我不敢耽误时间,屁颠颠跑过去,直面高大背影,仰视:“老师您好,我们是来实习的学生。”
  唔,不错,虽然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但第一眼看去给人的感觉很是舒服。最重要的是身高占优势,身材比例亦匀称,这在人群中已够引人注目。
  毕竟是平凡人,比不得明星五官精致。能长成廖成那样清俊淡雅的,实在不多。
  高大背影露出亲切笑容:“哦,好、好,你们先登记一下,等我交班回来再分配。”说完急匆匆跟上大部队离开。
  一分钟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阿涵面面相觑,还有阵阵空调冷风。敢情他们是一窝蜂去别的地方交班?太神奇了,我一直以为交班就是在办公室里的!
  啧啧,大牌科室就是不一样!
  “阿涵,我坚决不要去肾移植组。”既然无人,只好闲聊。
  泌尿外科之所以成为实习生们私下评价的四大恐怖科室之一,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肾移植组没日没夜疯狂手术且会随时抓个实习生上台作助手,一站至少三小时。曾经刘雅在廖成面前的抱怨确属事实。
  “又不是你说了算的。”阿涵不置可否。
  我唯有瘪瘪嘴,叹叹气。当然我不可能预知到,不过一个上午,我竟后悔为何没有被分配进肾移植组。
  所谓世事无常,就是这个道理。
  十几分钟后,那堆白大褂们陆续回到办公室,又陆续出去查房。我始终没有看到廖成。不由纳闷。
  高大背影姓张,被戏称为张总。泌尿外科有不少姓张的医生,老张大张小张都有,一不小心就容易误会成医学家族的传承。张总看上去很可亲。我是在后来才发现此人老奸巨滑。老张是副主任医师,兼科室副主任,也是我名义上的带教老师。大张是老张的下级医师,主管病人。小张是另外一个组的研究生,不算直系师兄。
  而我的直系师兄,居然是廖成。
  当张总指着我对刚走进办公室的廖成说“小廖啊,给你们组分配一个实习生。”时,我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外焦里嫩,风中呆立。
  “师妹。”他浅笑。
  “……师兄。”我苦笑,认命朝他走去。这场景,就像重演一遍小屋的不期偶遇。我和廖成虽然在生活中交集不断,但并没有扯不清理还乱的纠结,只是每次接触总伴随意外状况,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自己与他八字不合。
  “师妹今天没赶上交班查房,等下我再带你去熟悉一下病房。”廖成态度温和,且看上去像“公是公,私是私”的架势。
  “哦,好的。”我赶紧点头。
  “这个是工作站的帐号和密码,你今天主要了解了解病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将一串字母兼数字写在废纸上递给我,“走吧,我们去病房。”
  我亦步亦趋。
  “我们这一组专攻下尿路的疾病。因为张主任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缓缓走,我慢慢跟,“有9张床位,两个三人间,一个双人间,还有一个单人间,目前有6个病人。”
  说着已经走到病房门口。
  “1床前几天做了结肠造瘘,等瘘口长好了,要做膀胱直肠瘘的修补术。2床也是手术后,目前主要就是观察切口愈合情况。”
  我点头喏喏,继续跟着他走进病房。
  第一眼,看到一裸男在俩床间空出的地方盆浴。原因:他是尿道下裂修补术后,正在用高锰酸钾粉冲水泡开清洗伤口。
  于是我的内心在一瞬间被华丽丽震慑住了。虽然我依旧面无表情跟在廖成后面,看着他很自然地观察伤口关怀病人。
  进还是退,对于这一刻的我来说,真的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问题。
  6个病人,5个术后,除了一个膀胱全切术后的老年男性,一个10岁小男孩等待手术,其余4个青年男性病患的情况基本雷同。
  神呐,以后每天的查房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项考验。更别提廖成后来还交代:有些病人的伤口情况比较复杂,交给护士不放心,最好是医生换药。言下之意,换药的工作,那就是实习生,我,的任务了。
  不用怀疑,我有一种撞豆腐的冲动。而郝守宁打电话来时,我正处于内心癫狂表面平静状态。
  他告诉我中午有饭局,不能出来与我一起吃饭了。
  我怏怏地“哦”了一声。
  “怎么了?”
  “你说,作为医学生,对待各种人体器官应该一视同仁,对不对?”我很认真很努力地试图说服自己。
  “应该如此。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妇产科没有男医生,可见男女还是要分工的。”
  那倒是。妇产科没有男医生,泌尿外科没有女医生。但是实习生必须全部轮科!“我在泌尿外……廖师兄带着我呢。”我不自觉带出几分哀怨的撒娇。
  “阿成?让他多照顾你点。”
  “怎么照顾?可不可以拜托他当我这个人不存在?”我叹气。
  电话那端,郝守宁轻笑起来:“你受什么打击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男人好恶心。”
  “喂喂,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也是男人。”听起来他似乎是在哭笑不得。
  我噘嘴不说话。
  “别胡思乱想。晚上我再去接你。”他放柔声音,“我还有事要做,小扬乖。”
  “好啦,你做你的事情去,别管我!”总是让我听话啊乖啊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本就憋着气,连再见都懒得说,恶狠狠挂了电话。
  他没有再打回来。或许他认为我只是闹脾气。而我,只是闹脾气吧?

  最初的梦想
  我在等下班。阿涵一上午都不见人影。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另一个正在干活的年轻医生。陌生,很陌生,非常陌生。所以可以忽略此人不计。
  那意味着,我既无事可做,又无人可聊。
  我怔怔站着。窗外阳光灿烂,天空浅蓝,可以看到大朵大朵的云缓缓飘过。远处的高楼闪烁点点光芒。外科楼下小花园的阴影里有病人在溜达。
  办公室里,机箱微鸣,空调孜孜不倦地吹着冷气。外面的走廊间或传来脚步啪嗒,走近,路过,渐渐消失,偶尔伴随着吵扰人声。
  这样慵懒安逸的时光,我突然想起曾经的梦想,在青春张扬的18岁时的梦想。梦想自由,梦想保持行走的姿态,穿越天南地北,望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听雪落无声。
  梦想之所以称为梦想,因为它只能观望,无法实现。那时的我,虽然矫情,却有发自内心的明媚笑容,有不可一世的嚣张,还有遇到挫折时腾升而起的无限勇气。
  青涩,所以无知。无知,所以无惧。
  我也曾有无惧无怖的年少轻狂。
  可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我的勇气,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于是一瞬间,满心荒凉。
  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小小实习生在办公室里蓦然升起的怅惘。我掏出手机,咬着唇,快速输入一句话,选择郝守宁的号码,按下发送。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
  我只是告诉他:别喝太多酒。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对他表达关心。
  当你发觉时光匆匆青春渐老,梦想越来越遥远,生活越来越琐碎,失却的越来越多时,不知道会不会像我这样,突然很迫切地想要抓紧身边的人。
  他没有回短信。可能在忙。
  我只是笑笑,将手机重新收入背包,准备下班。但我不想伪装心底的失落。淡淡的,萦绕着不散。
  刚准备迈出办公室就见廖成对面走来。我收住脚步,礼貌招呼:“师兄,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啊,没什么事。”他露出笑意,“下班?去哪里吃饭?”
  这个问题比较突兀。我一愣,然后微笑:“不知道呀。这么热的天,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正想着要不打包一份冰绿豆沙回寝室吃算了。”
  “这个习惯不好。亏你还是医学生呢,应该清楚护胃的重要性。”他稍一扬眉,“这样罢,我们去吃面。有没有吃过华侨楼的面?”
  呃?我眨眨眼。
  “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下白大褂。”还没说完,人已经朝更衣室走了。
  留下我呆立原地,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挤出一张苦瓜脸作无语状。
  下班高峰,电梯常常人满为患,等了好几趟都进不去。我一边用脚尖画圈圈,一边直直盯着闪烁变化的红色数字。突然记起,我与郝守宁好几次是在电梯前相遇的。他还曾笑问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缘分。
  缘分这种飘渺的东西,有时,确实神奇。
  “师妹在这里实习多久了?”
  “啊?”我回神,“啊,哦,半年了吧。”然后露出官方微笑。
  “看样子,师妹不像本地人。”
  “对啊,我是江南一带的。”当年死活要离家读书,一不小心跑远了,于是每次假期回家时总让我郁闷。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的春运,是国人都清楚,不用我累赘。“啊,电梯来了。”
  终于安全抵达一楼。
  华侨楼就在医院内。走几分钟的路就到了。以前我就听说那儿的面食不错,但一来没人带我去尝试,二来我自个儿懒惰,竟一直没有抓住吃的机会。
  店里面用餐的人还蛮多。我要了份刀削面,廖成点了拉面,然后俩个人挑了靠边点的位置坐下。
  “要稍微等一会。”他倒是细心,交代每一处细节。
  我点头。然后俩个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场面突然沉默。
  “师妹原来认识郝守宁。”
  啊,他到底还是提起这个话题了。他用了“认识”这个词,很保守很隐晦。其实也没什么忌讳的地方,倒不如敞开说话。我笑起来,说:“我没想到会在小屋遇见你。不过,郝守菲很漂亮,你们俩个站一起就是传说中的金童玉女。”
  “守菲……呵,她很好。”
  这中间的停顿勾起了我一颗滚烫的八卦之心。大概是被我灼灼耀眼的目光惊吓到,廖成一怔,别开头,问:“你应该知道郝家的背景吧?”
  轮到我愣住。我猜测郝守宁非富即贵,家庭背景绝对不简单。但我从来没有主动开口去询问他这方面的信息。我连郝守宁的工作情况都仅知道个大概,好像是一家公司的经理。细想起来,我们之间的聊天内容除去生活琐碎娱乐八卦,基本上都是关于我的话题。我的成长,我的家庭,我的糗事,我的过去。偶尔他会讲起他在国外的生活,但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我不知道。”我很老实地摇头。
  廖成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他仿佛一下子不晓得该如何开口,讷讷半天,最后才轻声说:“或许由他亲口告诉你会比较好。”
  “其实,我知道他家肯定不简单。不过……”我耸耸肩,“不过总觉得那与我无关,不了解也没什么所谓。”
  我既不是算计他家的财产,又不是处心积虑要嫁入豪门,亲身演示麻雀变凤凰的戏码。我与郝守宁在一起,只因为,他应该是喜欢我的,我好像也挺喜欢他。那么,彼此陪伴,享受现下的生活。未来如何,谁知道呢?
  廖成又一次陷入沉默,沉默许久,久得我浑身不自在了,却又突然感慨:“原来你才是看得最清的人。”
  看得清?
  或许应该说最不贪心吧。这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不贪,不求,亦不会失望。
  我不愿回忆起当初在小屋被他暂时抛弃时的所思所想。他的世界,我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部分就好。
  所谓外科,手术是工作重点中的重点。除外肾移植手术,一般的手术基本能在中午前完成。科室这堆人比较喜欢风风火火将一堆事情做完,下午就可以懒散了,有时候4点来上班晃悠一圈,没事就消失。
  所以下午的办公室依然冷清,而我依然非常清闲。
  我趴在桌子上看《外科学》,瞄几行字,发会呆,再瞄几行。半天下来也没翻个页。手机一直放在身旁,但始终安静无声。
  廖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副懒洋洋仿佛连骨头都软化了的我。
  “很无聊?”
  我看似虚弱地点头。实则连点头都懒得动弹。
  “张主任明天要去给退休干部体检,张医生又请假未归,这个星期我们组内确实没什么事。那跟张总说一声,明天安排你上肾移植吧。”
  “啊——不用、不用!”我一瞬间精神奕奕,用力摇头。
  “没上过肾移植,基本等于没在泌尿外实习过。”他微微皱眉,“虽然你是女生,以后搞这一科的可能性很小,但实习时应该多见识见识。”
  好认真好严肃的廖老师!我在心底哀戚。
  “……我还是先看看书复习一下理论知识再上手术吧……”纯粹借口,非常心虚。
  “师妹……”
  “小扬——”
  我抬头。
  竟是郝守宁。他走进办公室,西装革履人模狗样,朝廖成打了招呼,直接向我走来。“快换下白大褂。”
  “干吗?”我不解,“还没到下班时间呢。”
  “阿成,我借一下你的师妹,没问题吧?”他却转头问廖成,得到同意的答案后,顺手摸摸我的头,说,“晚上临时有应酬,但我答应要陪你一起吃饭的,所以,能不能换成你陪我去应付饭局?”
  “可是……”
  他打断我的话:“来,快站起来,还要给你留出打扮的时间,再磨蹭就晚了。”说着,一把将我拉起身,开始解白大褂的纽扣。
  “哎,哎,我自己来。”我挣扎退后,满脸的不好意思,“你去电梯那等我。”
  应酬……打扮……不会是上流社会装淑女扮绅士的无聊聚会吧?天——放过我!

  记在心里
  我一把抓过背包直奔向电梯,却在看到郝守宁的侧影时放缓了脚步。一直觉得他身材修长却略显单薄,但这一刻,我看到的竟是浓浓的疲倦和寂寥。
  他安静地站着,稍远离另几个一同等电梯的人,微微低头,左手插在裤兜,右手握拳轻轻敲着额头,一下,再一下。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或许是面无表情,或许是闭目沉思。他在我面前常常微笑,鼓励的微笑,无奈的微笑,间或有真正舒展眉眼的笑容。偶尔他会沉默、蹙眉,沉浸在思考某个问题的情绪里,但不会维持很长时间。他用低沉的男中音带上不容商榷的语气表达他的决定。他只在我面前失态过一次,像小孩子般任性,但持续太短,以至于我几乎遗忘。他总是镇定理智,极少烦躁,仿佛天大的事都能担当。
  我们在一起前,我觉得他是一个本质腹黑、行为不可预测的绅士。我们在一起后,他越来越强势,但同时亦温柔、体贴,且言出必行。
  我一直以为他就像一只狮子,永不知倦怠和脆弱,却在这一刻恍然明白,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他的寂寞从来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是没有这个习惯,还是并不希望我了解?下一秒我自动选择了前者,不管算不算自欺欺人。
  就当他不懂得如何表现真实情感吧,既然如此,那么换成我主动去了解他好了。我抿抿唇,然后扬起灿烂的笑容,边跑边嚷着“久等了”。
  停车场,我在一排轿车中搜索他的专座:“车子呢?”
  “不用找了,那车被樊子拿去开了。”他走到一辆吉普前。
  “咦?他又不是没车,干吗?”我打量,“这是新车?”然后斜睨向他,笑得奸诈。“原来你这么有钱。”
  他面色不变,笑得温文尔雅:“怎么,你老公有钱,你不高兴?”
  我一窘,撇开视线,乖乖钻进车内。
  他坐进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解释:“樊子的车前两天出了点意外,拿去修了。这车是公司的,我拿来开。再有钱也不能随便乱花。”
  “嗯,这习惯好。”我笑眯眯,“不过,樊玚出什么事啦?”
  “逞能。”
  俩个字,简洁明了。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不会又喝醉了发酒疯吧?”当初他那烂酒品及怕疼怕得死去活来的形象我可记忆犹新。
  “那倒不是。”他握着方向盘关注路况,语调几分无奈,“他在酒吧里闹事,车子被人砸了。”
果然是“车”出了意外!
  “他怎么就那么悠闲呐?”我感慨。
  他轻笑,抽空看我一眼:“他就是你口中典型的纨绔子弟,不事生产,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我故意奚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说他就是说你自己。”
  “原来你也是一伙儿的。”他大笑。
我还是闭嘴吧……
  “怎么不说话?”他突然伸手轻拍一下我的脑门。
  我噘嘴:“要和你划清界线!”
  “晚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听他说得仿佛天经地义,我心一颤,嘴上却不饶:“谁是你的人了?我是我,你是你,一清二楚,一清二白,哼哼!”
  他微微侧头,似笑非笑:“那我多吃亏?你都管着我喝酒了,又不肯当我的人,那我的清白怎么办?”
这人……我只觉得面红耳赤,躲开他的视线,佯装盯着车窗外转瞬后退的街景。
  “咦,小扬,你难道在害羞?”
  “谁害羞啦?!……你太过分了,不回我短信……”
  “……我心里记着呢……”
  他说他记在心里。但他不知道,这段话,我也记在心里了。
  吉普车停在锦江百货地下停车场。
  “干吗来这里?”听说锦江的物价超高,我基本上连逛它的念头都没冒过一个。
  他催促我下车:“买衣服。”然后瞄了眼手表,微微皱眉。“已经5点多了。”于是我下车、关车门、立正、站好,一气儿完成。
  “究竟是什么样的饭局啊?”我跟在他后面走,弱弱发问。
  “不用担心,只是私人聚会。”他脚步一顿,牵起我的手,笑得温和。
  嘁,谁信啊,私人聚会用得着这么隆重跑来买衣服还要化妆打扮麽?我才不担心呢,反正那些达官贵人们又不认识我这只小菜鸟,要丢也是丢他的脸。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觉得自个儿约莫等于傀儡娃娃,任凭郝守宁摆布。他说往东我就绝不往西,他说那条裙子好看我于是乖乖试穿,他交代要化淡妆我当即仰起脸由着化妆师在上面涂涂抹抹。不可否认,他的品味确实比我要好。
  叹气。这样优质的男人在面前,让我这做女人的,怎么能不自卑?
  “差不多了。”他将我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扫描一遍,似乎对成品还算满意,“我还是觉得你留长发好看。”
  “可是长发很麻烦的!”我坚决抗议,“洗头发麻烦,扎头发麻烦,打理它麻烦,修剪它还要多算钱!”
  他哭笑不得,点着我的鼻尖,咬牙切齿:“你个懒鬼!”
  疼——我本来就是懒到骨子里的人。
  “走吧。时间刚好。”
  我以伪淑女的姿势迈出传说中美人应该具备的如莲玉足,下巴微抬30度,打量眼前这座私家别墅。
  “看上去也没怎么样嘛……”我低声自语,眼神不屑。此神情可被看作嫉妒、羡慕及伪装清高的完美融合。啧啧,我太有表演天赋。
  外观看去确实不见特别,不过是一栋独立的三层楼而已。然而当我挽着郝守宁的胳膊走进大厅时,立马明白何谓井底之蛙何谓孤陋寡闻何谓刘姥姥进大观园——我现在从心底认可自己就是那被人笑掉大牙的刘姥姥就是半夜12点恢复脏兮兮原貌的灰姑娘!
  无与伦比的挫败感。
  这样的金碧辉煌,这样的富丽堂皇,这样的流光溢彩,这样的衣香鬓影,最重要的是,这样的物欲横流!
  “我可不可以不进去?”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心虚和胆怯。那不是我的世界,不是我这等市井小民凡夫俗子所能体会和融入的世界。
  “没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郝守宁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你只负责在我向你介绍别人时保持微笑,还有偷偷躲角落吃东西,就可以了。”
  “你要说话算数。”我无声叹气。
  “乖,我何时对你失言?”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带着我走进那个浮华奢侈的地方。

  你不信任我
  据说,这只是私人聚会。
  “亲爱的郝先生,如果这只是私、人、聚、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人物?”我的脸上仍然挂着完美标准的社交笑容,微微偏头,在郝守宁耳畔低声质问,仿佛耳鬓厮磨。
  所以说眼见不一定属实,你侬我侬的背后不一定就是甜言蜜语。
  “你刚才不是见过樊子的父母了麽?今天是阿姨的生日,所以真的只是私人聚会。”郝守宁的表情无辜至极。
  对,我已经与本场晚宴最高级别的一对boss夫妇见过面了,已经被樊玚妈妈切片装载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半个小时了,已经被众多美女帅哥大叔大婶们好奇打量一个小时了!
  黑缎小礼服吸收众多热量,都快把我烤熟。
  “你完全可以一个人应付,何必拖我下水?”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此君早被我碎尸万段。
  “因为我想要你陪。”
这家伙今天吃了蜜糖不成?吃了蜜糖也不够抵消今晚对我造成的心灵折磨!
  “好了,有人来了。”他提醒。
  这真的不好玩。要求站如松,还得是一棵气质高雅笑容可亲的松,于是踩着十厘米细高跟鞋的我一晚上绷直小腿,挺直腰背,微抬下巴,维持公式化微笑。如果灰姑娘必须保持此等形象才能获得王子的青睐,我宁可一辈子躲在小狗窝洗洗刷刷。
  道不同,不相为谋。上流社会不是常人能混的。我对未来生活的要求还是比较朴实,钱一般多,够花就好。
  听说太多钱也是很麻烦的事情。唔,我显然很怕麻烦的。
  送走一位大叔,我忍不住将重量挂在郝守宁的胳膊上,偷偷放松双腿。“累了?”他轻笑,“这才刚过半。”
  呜,我可不可以反悔,调头撤退?
  “你们在这里啊。”主人樊玚笑嘻嘻走来,身旁冷艳美女竟是郝守菲,“烦死了烦死了,一堆人。”
  “哥。”郝守菲先问候她的亲亲堂哥,再朝我略一点头,算是招呼。
  樊玚突然靠近我,却朝郝守宁挤眉弄眼:“哎,你带小扬来,我妈有没有说什么?”
  “说这闺女挺不错,端庄懂事知书达理,怎么我们家小玚就找不到一个?”
  我差点被自己口水噎住。
  “啊——啊——啊——我妈真那么说?”樊玚显得异常激动。
  “别听他胡说!”我翻白眼,忍住砸这俩人脑袋的冲动,“阿姨只是同我客气几句,然后基本上和他说话,没我什么事。”除了眼神余光瞄呀瞄。
  “还算挺冷静的嘛。不过……”樊玚一脸似笑非笑,“要是我妈真说了那些话,小扬,你可就是郝家内定的媳妇了。”
  我顿感周身冷风阵阵,万里雪飘。
  太、太、太无厘头——郝守宁现在还只是我的试用期男友!再说,郝守宁的事儿,关樊家家母啥事?
  “不管是不是内定,反正不会是你樊家的媳妇。”郝守宁倒笑得舒畅,握住我的手,“我准备撤了,我家小扬累了,你们呢?”
  嘁,谁是你家的?我试图偷偷挣脱他的手,结果反而被他抓得更紧。
  樊玚转头问:“小菲你有没有要紧事?要回去陪阿成不?”
  “他晚上赶论文……”郝守菲虽然表情仍是平静,但提起廖成时隐约有点点羞涩,这与她刚才的冷淡完全相反。于是我不由感叹男女有别。此待遇在自己的男友和哥哥的女友之间差别更大。
  “我还想借口送你回去,早点逃呢。”樊玚很哀怨。
  “得,你还是乖乖在场吧。小心阿姨发现了,又禁你的财路。”郝守宁落井下石,“跟阿姨说一声,我和我家小扬先走了。”
  “就你们甜蜜?小菲,我们浪漫去!”樊玚哼哼几声,挽起郝守菲,雄赳赳气昂昂走了。
  我瞪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忽然、蓦然,觉得他好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啊——
  “你确定现在溜?”我站在吉普车旁,再次发问。虽然郝守宁保证不会有问题,但从长辈生日宴提早撤逃,似乎不太礼貌。
  他笑得狡黠:“你是不是我家的人?是我家的就听我的话!”
  我怒,一手指着他,语气忿忿:“你说,你今晚到底藏了什么祸心?”
  “我怎么会对你藏祸心呢?”他收起笑意,慢慢严肃,“小扬,你总是不相信我。”
  这是什么逻辑?明明是质问他,怎么转而成了我的错?“我要是不相信你,我会跟你走吗?”而且还是一次又一次,从不问缘由和目的地。我忍不住叹气:“你怎么可以得出这么不负责任的结论?”
  “究竟是谁不信任谁?是谁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过往?是谁总是擅自决定,不询问对方的意见,也不告知对方所做事情的目的、意义?就像今天,这场生日宴绝不是临时起意举办的,你之前,哪怕是中午通电话的时候,都没有告诉我实情,却在下午不知道为什么改变主意要带我参加。”我深吸一口气,“郝守宁,是你不信任我。”
  “小扬……”他走过来,想抱住我,却被我闪开。“没事……我们回去吧……”我挥挥手,整个人疲软无力。一晚上肌肉绷紧的下场是这会儿我的小腿开始隐隐酸痛。
  “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天我再告诉你详情,听话。”
  “不用。我没兴趣知道。”我承认,之前只是在陈述现实,但这会儿我有赌气的成分。他微微叹息,却不再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狠狠地揪着心的难过。试用期不过一周时间,难道不应该是如胶似漆的热恋麽?可我们怎么就吵架了呢?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吵架了呢?
  车开得不快,老远就看到医院急诊大楼顶霓虹灯闪烁,提醒广大市民“重症急病,快送医院”,结果仿佛过了好久仍没到正门。
  没人说话。郝守宁在认真开车,我怔怔盯着前方。
  心情已经慢慢平复。想起来,中午我还在廖成面前笑说并不在意郝守宁的家庭背景,结果一场奢侈的豪门晚宴就将我心神大乱。我果然过于柏拉图,以为恋爱无非是俩人的事,当下快乐就好,如今却发现相处是一门学问,维系感情比寻找心上人更具难度。因为彼此好感而开始纠缠的俩个人,怎么才能轻松自在、简单幸福的交往呢?
  唔,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我得找赵琛一起研究研究。谁让他自诩为心理医生?
  手机显示已近10点,我发短信:睡了没?
  赵琛很快回复:睡什么睡,值夜班呢。
  哎唷,好大的怨愤之气。我抿着唇暗笑:要不要我去探望慰问一下赵医生?
  ——要么带宵夜来,要么别来。
  我忍不住对着手机抽搐嘴角。收好手机,我犹豫了会,说:“停在7-11吧,正门再过去一点路。”
  “好。”他答得很快,顿住,看了我一眼,又开口,“这么晚了,还要买什么?”
  “没什么。”我佯装不见他的举动,尽量语气平淡。突然不愿与他面对面。或许是因为刚吵完架,多少有点尴尬。
  车厢内又陷入沉默。
  吉普一停稳我就急忙跳下车,边匆匆说:“你先回去吧。”
  他正解安全带,动作一滞,抬头微笑:“那明天再联系。”
  我点头,目光不自觉闪烁,然后小跑几步,慌乱推开7-11店门。我并未觉得我做错什么,可在他面前总是莫名心虚。
  谢扬,你才是小羔羊,郝狐狸再温柔也不能变身为羊外婆。我暗暗握拳,呼出一口气,买宵夜要紧。
  拎着热乎乎的关东煮走进急诊大厅。实习时搭过班的护士姐姐看到我,笑着打招呼:“这么晚来?”
  “请你们吃宵夜嘛。”我媚笑,递过一串鱼丸。
  “真有心。”她遥指被一堆人围着几乎看不见身影的赵琛,“你那赵老师估计就没福气吃了。”
他还真是万年不倒的急诊室“衰哥”!
  “咦,今天穿得好漂亮。”护士姐姐开始解决仍冒着热气的鱼丸,“出去玩儿啦?”
  啊,黑缎小礼服忘了换。原先的T恤、七分裤还塞在背包里呢。我对自己的大条神经表示默哀。“……去参加cosplay了。”
  “哦?我也喜欢,你扮演哪部动漫里的角色?”
  我沉默,再沉默,然后微笑:“看上去纯洁善良实际内心无比邪恶残忍的某女巫,出处不详……”这个回答让自己都感到大汗淋漓,于是我赶紧露出无公害一笑:“你忙吧,我随便找地方坐着等。”
  脚底抹油,先溜为上。

  我在乎你
  赵琛总算通过人缝瞄到我的存在,先挤出满是眼角皱纹的招牌式笑容,下一秒,笑容凝滞,眼神惊讶目光深邃,再下一秒又被病患拉回现实。
  估计又是被我的小礼服震慑到了。无论如何我得先去换回平民装扮。这一身行头太华丽,实在不似我的风格。我于是急匆匆窜进洗手间。再走出时,感觉整个人都舒展了。所以说本质是麻雀,再裹金镶银都做不成凤凰。
  原本围在赵琛身边的一堆人竟奇迹般一扫而空。我瞠目,眨巴眨巴眼,终于憋出一句疑问:“你已经从龟速升级为奔驰了吗?”
  “宵夜——”他无视我的惊讶,一摊手,“为了吃宵夜,我将他们通通赶去做检查了,就让B超室放射室忙去吧!”
  “……还不是没处理完?检查结果一出来,他们照旧一窝蜂围过来把你淹死。”我递去关东煮,顺便落井下石。当即换来他一枚白眼。
  “干吗突然来看我?无事献殷勤。”他咀嚼,明明心满意足,却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果然不打压我他心里头就不痛快。“等等,在你坦白之前,先交代晚上干吗穿成那样?别以为换回T恤我就不记得。哎唷,还化了妆。”咽下一大口,他咧嘴傻笑,“不过说实话,挺漂亮的。看不出来你还有做美女的潜质。”
  我45度望天花板,无限悲伤。
  “喂,快说话,不然他们一回来,我可就懒得理睬你了。”
  “我晚上陪男朋友参加一个生日宴会,回来时吵架了,我心情很不痛快,于是想找你这位赵大心理医生探讨一下关于爱情的话题。”我用一成不变的语调念完这个长句。
  “哦,爱情——啊,你什么时候交男朋友了?”他居然噎住,咳啊咳,好一会顺过气,“好你个小丫头,不好好实习,谈起恋爱来了啊?”
  “别那么多废话!乖乖听我说。”我作势要踹他,“如果一个男人总是什么都不告诉你,代表啥态度?”
  “要么太在乎了不希望让你担心,要么根本不在乎你。完毕。”
  唔,前者,不太相信郝守宁对我的感情已经深到那地步。后者,好像也说不通呀。
  “那恋人之间,到底……应该怎么相处呢?”
  “哇,扬,你是没谈过恋爱的史前人类?”赵琛差点拍案而起。
这个单细胞生物,嚷嚷那么大声,想让我找地洞钻麽?我压低嗓音,严肃反驳:“可是你不觉得俩个人在一起会有很多矛盾吗?比如,他可能觉得是关心我,但或许在我看来却是一种霸道。俩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于是矛盾就产生了。”
  “你们为什么吵架?”
  “我认为他不信任我。晚上的生日宴是他临时决定带我出席的,结果居然有见家长的成分在里面。问题是他之前一点信息都未透露。这让我觉得他做事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不告诉我他做了什么决定。所以我发了脾气,就这样。”
  他叹口气,摸摸额头:“你们是不是应该平心静气地沟通一下?”
  “有什么用?我很早就说过我不喜欢他的自作主张,结果他不但没有尝试改变,反倒变本加厉。”我忍不住沮丧。
  “扬,俩个人相处是一个磨合的过程。彼此迁就,彼此宽容,有些时候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习惯和观念的不同。感情是需要经营的,摩擦过程中必然有矛盾产生,至少你现在选择面对,而不像我刚认识你时一旦遇到问题就逃避。”他将最后一块豆腐干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嘴,继续说,“由此可见,你比你想象中的要重视这段感情。那么为什么不你退一步,他让五分,给彼此留出足够的空间呢?”
  重视?可是我没想过和他有未来……不,不是没想,是不敢想……郝守宁就是王子,那么高高在上,那么璀璨夺目,我根本无法与他比肩。
  赵琛突然打个嗝:“好了,宵夜吃完了,你也该走了,别打扰我工作,哼哼!”
  额头黑线……我不认识这个人……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词,我笑得奸诈,声音却甜蜜异常:“为什么我在遇到感情问题时想找个人商量,想到的第一个就是你呢?”
  “因为我如此哲理而睿智。”他自恋。
  “no,no,那是因为,你是如此地像知、心、姐、姐呀。”
  趁他那一脚没踢过来前,我急速倒退三步,留下诡异的笑声赶紧逃出急诊大厅。
  夜幕苍穹,哪怕是医院,也会显得特别安静。穿过门诊大楼时,保安大概是无聊,从我踏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看。高跟鞋踩着硬梆梆的大理石,异常清晰响亮。我有一种赶紧逃离此地的冲动。于是“嗒、嗒、嗒、嗒”的脚步声不自觉急促,直至走到外科楼下的小花园,我才稍微缓下速度。
  这个小花园真的没什么特色。无非圈一小块地,摆几个花坛,种些灌木花草。但医院里绿化稀少,能有个让病人们晃悠的地方着实不多,所以白天里还是挺受欢迎的。我随便找了张长椅坐,脱下高跟鞋,让紧绷了许久的双脚放松片刻。
  从背包里翻出手机看时间。有两条新信息。一条是高中同学发来的,提前祝我儿童节快乐。我一怔,才意识到明天就是六一,哑然失笑,赶紧回祝。
  再一条信息来自郝守宁。十分钟前。他说:亲爱的,我不愿意让你感到不快乐。对不起。
  他跟我说对不起。他是那样从骨子里透出强势骄傲的人,似乎永远应该被人小心供奉着的人,在每次遇到我暴躁抓狂发脾气的时候,总是先说对不起。
  我握住手机许久,然后按下他的号码。过了好一会才接通。
  “小扬?”
  “嗯,你在干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轻快。
  “……洗澡。”
  额头黑线。“那个,”我努力想话题,“对了,明天六一儿童节哦。祝你节日快乐。”
  他轻笑。“你比较像小孩子。我都奔过三了。”
  “这跟年纪没关系嘛,重要的是保持一颗童心。”我辩解。
  “那我们明天去儿童乐园?”
  忍不住嘴角抽搐。“哈、哈哈,那个就免了吧?重要的是心灵保持纯真,不一定要用行动来证明。”
  “小扬。”
  “嗯?”
  “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很不快乐?”
  “……不是的。”傻瓜,难道没有发现每次相处时我的笑容总比他的要灿烂吗?“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在一些观念上不一致,所以对待某些事情时会出现矛盾。”我深吸口气,加大声量:“这也是正常的现象啊,俩个人又不是克隆体,当然会有摩擦嘛。”
  “难道真的有代沟?”听上去他似乎很苦恼。“那你会不会觉得在对牛弹琴?觉得俩个人不是一个世界,不能相互理解?”
  我不禁偷笑。“你让我想起一句狗血台词——为什么相爱仍让人感觉孤独?”
  他却愣住不说话,过一会,低低问:“你真的觉得孤独?”
  叹气。他怎么就没听出我语气中的调侃呢?“你读过周国平的散文没?《在黑暗中并肩行走》,最后一段话,我一直引为经典。”
  “你等一等。”手机里传来他走动的声音,没多久,他重新开口,“是这一段吗?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但正因为由己及人地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最诚挚的爱。”
  “哇,你怎么背出来的?”我又惊又喜。
  “……百度而已。”
  呃,果然太高估他的能力了。
  来回踢着小腿,我抬头望遥远漆黑的天空。其实一直觉得自己挺矫情的。虽然没有做过“坐公交车上发呆怅惘看人潮车流叹世事无常结果从出发站到终点站再坐回出发站”这样类似的事情。但我曾经也看黑暗悲伤抑郁小资的文字,自以为绝望自以为荒凉,又孤单又寂寞。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孤独的含义。我不过是认为自己不被别人了解,找不到默契的同类。我对孤独的概念直到读了那段话才恍然顿悟。
  “让我猜,你是认为,就算相爱,内心孤独也是必然的。”
  “这种孤独是正面的积极的,如果俩个人在一起感觉到了负面的孤独,那么就有问题了。就比如说,你让我感觉自己是游离在你的世界之外的人,这样我会觉得我仍然是一个人。虽然在生活中你总是很体贴。”
  “那么,”他叹气,“小扬,你让我感觉到的是,你拥有你自己的世界,你的世界不希望我介入。哪怕你将你曾经的生活故事都告诉我,你总是乖乖听我的安排,我仍然觉得你距离我很遥远。”
  “我……”
  “小扬,你让我感觉不到你的在乎。既然如此,我会觉得讲不讲我的事,对你来说并无所谓。”
  神啊——这是怎么样的怪圈?我责怪他对我不够信任,因为他从不讲明他的心思。他认为我对他并不在乎,所以不想主动说出他的思虑。
  有朋友曾笑说这个世界的男女其实都想爱,却又都害怕先去爱。像背着壳的蜗牛,小心翼翼地伸出触须,探一下,再探一下,比较着付出的成本和得到的利息。
  郝守宁与我,也不过是滚滚红尘中的一男一女。而他至少比我勇敢。他先迈出的第一步,于是失却了最初的地位。
  而我呢?自卑,因为平凡,而不相信自己有资格拥有太过美好的幸福。胆怯,因为害怕拥有后再失去,所以宁可保持观望和躲避。这样的警戒,真的能将自己的内心游离出感情的漩涡?
  我怎么可能不在乎?第一眼就看见的那个人,会毫无戒备跟着走的那个人,因为感到不被信任而发脾气,如果不是在乎,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
  正如赵琛说的,我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学习面对问题了,不是吗?我忍不住弯起眉眼,紧紧握住手机,很用力的,一字一句告诉他:“我在乎你,郝守宁,我很怕很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在乎你。”

  喜欢的力量
  爱情需要勇气。这是真理。特别对于像我这种向来不敢承担风险的胆小鬼来说,勇气来之不易,弥足珍贵,且不知道会不会容易消散。
  六一儿童节,因为俩个人都要上班,出去玩显然是不现实的。话说回来,郝守宁与我的岁数加起来都过半百了,还好意思去庆祝儿童节?
  一早交班,名义上的带教老师张主任连人影都不见冒一个——其实我昨天也没见着。当然师兄早已经说了,是去替退休干部体检,要整整一周。
  我侧头思考,然后用很无辜很天真地表情同阿涵说:“那岂不是我要到下周一才能见到带教老师的真面目?”
  阿涵翻翻白眼,飘飘然尾随她的带教老师查房去。
  啧啧,一点童趣都没有。
  我跟着廖成去查房。带上口罩,这样就不用辛苦维持严肃的表情。进入病房前我默念三遍“我是医学生”,然后怀着悲壮的心情开始今天的实习工作。
  看了一圈男性生殖器后,师兄下达指示:“1床、2床、4床、6床还有9床的病人需要换药,我们分工一下,你换1床……”
  “啊,师兄,1床可不可以你来换?”我非常好意思打断他的话,眉眼弯弯目光诚恳。
  “这样……那你换……”
  “我其实还不太清楚泌尿外科换药的程序。不如今天师兄来换药,我先旁观一下?”我真的只是虚心好学积极向上而已。
  廖成对上我的视线,停留两秒,俊秀的脸庞不见丝毫情绪波澜,接着转身就走:“去换药室。”
  我屁颠颠跟上。
  “哎唷,廖帅哥,什么时候身边带了个小美女嘛,换口味了?”某护士的随口玩笑让我不太痛快,所以我决定在内心称呼她为护士阿姨。
  “我师妹而已。”廖成看上去相当熟稔这样莫名其妙的调戏,面不改色,语气亦似无所谓。
  “小心你女朋友吃醋哦,呵呵呵呵。”
  笑得真恶心真猥琐真变态。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在泛酸吧,护士阿姨?我在心底很不厚道地狠狠鄙视。
  后来我发现,外科医生和女护士是很习惯开暧昧甚至带颜色的玩笑,当然职场上成人之间亦会胡说些这类话题,权当是工作过程中的调剂吧。但我始终仍然对那位护士阿姨耿耿于怀,此不满情绪在本人的泌尿外科实习生涯中一直保持熊熊燃烧状态。以至于郝守宁笑话我是改不了未成年脾性的伪成年人。
  “师兄的女朋友我也认识,人漂亮,脾气温柔,出身又好,实在是没人能比的。”我笑得很灿烂。其实我对郝守菲的印象是:对室友很照顾,对男友很亲密,对堂哥很乖巧,对我很一般。夸一个人的目的当然是刺激另外一个人。
  “师妹。”廖成突然低喝了一声。
  “啊,师兄,换药要准备些什么呢?”我当即抬高音量,跳转话题。咦,我什么时候学会见风使舵了?
  护士阿姨扭着水桶腰走出换药室。
  廖成看向我,如画眉目仿佛惹上一层朦胧的尘埃:“师妹,你如果想安心实习,就告诉郝守宁要低调,别再来科室找你了。”
  “不然,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带上了面具。”他调头,手持持物钳去夹无菌纱布和碘伏棉球,放进换药碗中,“你和我不一样,你不会也决不喜欢去应付那么复杂虚伪的人际关系。真不知道郝守宁这样缠着你,算不算是害了你。”
  我不解:“什么叫‘你和我不一样’?师兄和郝守菲之间怎么了吗?”
  “守菲以前经常跑来科室找我,后来有人发现她和樊家关系密切,结果麽一下子流言绯闻满天飞了。”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谁对你好,你就几倍的好还回去。你要是不想理睬谁,哪怕一点点的虚以委蛇的事儿都不肯做。就算做了,心里头也肯定不痛快。问题是你的喜怒哀乐还都表现在言谈举止间。这样的脾气,是铁定要吃亏的。”
  我眨巴眼,既纳闷又哀怨:“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像是一副把我看透的样子啊?”赵琛是,郝守宁是,连接触不多的廖成都是。
  他泛起浅笑:“在同龄人中你不算幼稚,但是在社会里摸爬打滚一圈后的那些人个个早成了精,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还摸不透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我经历过那么一次后,多少也学了点,看个五分七成还是行的。”
  哇,师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不过……“我是怕麻烦,所以喜欢简单的人际关系。但我不是不会应付啦。”我妈娘家也是大家族,财产不多,人多而已。人一多,办什么事都复杂化了,连说话都得谨慎。我是一直体验过来的,所以才希望自己以后的生活越自然舒坦越好。整日里劳心劳力的,容易早衰早逝。
  “郝家和樊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我不耻下问。
  “谁知道呢?但对于我来说,只需要记得一点就足够了。在郝家与樊家人的眼里,守菲和樊玚是注定的一对。”
果然是,门、当、户、对啊!“那师兄怎么办?你爱郝守菲吗?”
  “爱?隔了那么一层,心都远了,还怎么敢去爱?”廖成笑得风淡云清,端起换药碗,“走吧,工作时间不该谈这些私事。”
  可是我现在非常想打电话给郝守宁,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被长辈认定的另一半!
  换药时的廖成表情异常专注。病人趟着,他弯腰站在床边,耐心仔细地清理切口,消毒,然后盖上辅料。感染流脓的切口,他一点一点用棉签、纱布除去表层的黏脓。肠造瘘的病人,接着瘘口的袋子一掀开便有大便的臭味,瘘口周围还有一堆肠粘膜分泌物。我戴口罩站一旁,忍住来自胃部的恶心。他带上塑胶手套,尽量清理掉瘘口的黏着物,不见慌乱和异常。
  我自认做不到他那种程度。哪怕我在急诊被赵琛训练出面对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伤口亦能面不改色。
  他的镇定,不是靠冷血或者麻木而做到的。那是对病人的真切关怀和对医学的尊敬与热爱。我想起他曾用平淡的语气告诉我“因为喜欢”这个答案。
  我现在知道“喜欢”的力量了。
  它可以让廖成执着投身于医学的世界。它同样令我鼓起勇气,去面对未来的变幻莫测。因为喜欢,所以我们对生活点燃激情。
  看得出来,那些病人及病人家属都很信任并感激廖成。我忍不住想,如果医院中多些负责如赵琛,细致如廖成这样的医生,当下紧张如弦的医患关系或许会缓和许多吧。当然医患关系的恶化并非一两点简单的理由就能解释的,这里面涉及医疗改革、医院市场化,还有其他许多政治经济人文因素。
  医生难当。好医生更难为。
  廖成将会是个肯将心比心的好医生。不知道会不会是个好男人,但这一刻,我觉得郝守菲配不上他。
  换完药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平均下来每个病人至少需要20分钟。可想而知他的严谨态度。我不禁暗中替他的腰感觉酸痛。
  换药室内,廖成将医疗废物扔进垃圾桶,边对我说:“病历熟悉了吗?今天还有几个病程快到期了。”
  “……”查房时我只顾着保持内心平静,没太留意廖成问了什么、病人有没有情况变化。难道我现在跑回去问某病人撒尿是不是还要漏,是不是成一直线,是不是有尿频、尿急、尿痛?
  “师妹,你这样的态度是不对的。”廖成表情严肃语气认真,“我知道你一直心存介意,但作为医生,哪怕你以后不干这一科,你也得了解每个科室的大概内容。如果你一味搪塞逃避,那你将什么都学不到。”
  “我本科时在妇产科实习同样也觉得尴尬,但该看的还是要看,该学的还是要学,该掌握的操作就得找机会练习。我照样学习怎么问病查体,怎么做妇科检查,我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老师指导下做人流的过程。”
  “机会要靠自己把握。并不是说读了三四年医科就能当医生了,实习才是你的行医生涯的开始。在这个开头,端正态度,多吸收临床知识,多看多接触多感受各种疾病的表现,是最最重要的。”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应了一声。不是我想装成不愿被雕的朽木,大道理我都知道的,就是落实不到行动上。不积极,不主动,别人推一步我就走一步。
  赵琛将医生当成职业,廖成因为喜欢而求知,阿涵为了父亲而学医。那我呢?
  三四年学下来,我对医学的兴趣不冷不热,可我又性格顽固极端忍受不了将它仅仅当成一份工作。
  或许可以说,我至今没有找到令我为之努力奋斗的理由。
  于是生活庸碌,于是生命蹉跎。
  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谢无赖与郝暴力
  下班后我见到郝守宁的第一句话是:你有没有未婚妻或者被长辈内定好的妻子人选?
  吉普停在正门外,他原本是站在车旁等我,见到我急匆匆奔去,微笑着上前一步想牵住我的手,结果一听完我的问句,首先脚步一滞,右手伸出45度固定,连唇角的笑容都转成啼笑皆非。“你又胡思乱想了!”一手将我狠狠拽进怀里,另一手还不忘捏我的脸颊以示惩戒。
  “哎唷,痛啦——”我哀叫着跳离他几步,揉着无辜遭殃的右脸颊,忿忿不平瞪向他,“快回答!难道是做贼心虚才不肯说老实话吗?”
  “小丫头无法无天了麽?”他斜睨向我,露出冷笑,偏偏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完全破坏了他试图营造出的威猛冷酷形象。
  我当场笑翻。
  惹得来往群众不住飘来打量的眼神。
  “好了,好了,别人都看着呢。”郝守宁无奈,将我推进车内免得丢人现眼,“待会儿笑得肚子痛了我可不管。”
  “不行,你得负责。”我坚决抗议。
  “无赖。”他趁我不备,又捏了下我的脸颊,“谢无赖,中午想吃什么?”
  “禁捏!禁捏!我本来就有点婴儿肥,再捏就更肥了!”我郁闷,“好暴力。中午我要吃郝暴力做的菜——庆祝六一儿童节!”
  他哈哈大笑:“暴力对无赖,正好。”
  “喂,我说真的,你有没有长辈内定好的妻子人选啊?”我不到黄河心不死,揪住郝守宁的胳膊,扯啊扯。
  “我在开车呢。”他强调此刻他属于动不得的重要人物,然后哼哼两声,“找老婆这种事当然是自己说了算。”
  “真的?”我表示怀疑,“那为什么樊玚和郝守菲是被长辈认定的一对啊?”
  “谁告诉你的?”他看我一眼,表情似乎略微不悦。
  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含糊答:“谁你就别管了。你快点回答我的问题。”
  “别以为我猜不到。廖成吧?”
  我不吱声。我向来没有当面说谎的天赋,仿佛连说出口都是很艰难很要命的事情,整个人会由内而外的不自在。听意思,郝守宁似乎不太高兴我知道这件事。我不会牵扯了师兄吧?“你别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站在我的立场上,对于这个问题我是必须得清楚的。你要是和郝守菲一样不自由,我还怎么敢在乎你?”
  他轻拍一下方向盘,然后沉沉一声叹息,说:“我知道。”
  “我们俩家自祖父一辈起就关系密切,后来樊家因为工作调动迁到了南方,距离远了,但感情还是很深的。我和樊子从小一块儿长大,比亲兄弟还亲。中学时我和我爸爸赌气,闹得不可收场,我就发誓要离他越远越好,最后干脆出国,一走了之。那时候我爸爸不肯给我生活费,还是樊子偷偷汇钱给我,才支撑我熬过最开始那段时间。”
  “我回国后在家住了一阵子,发现跟我爸爸依然没办法沟通,所以跑来南方发展。结果就遇见了你。”他腾出右手,与我的左手交叉相握,“我和我爸的关系一直很僵,他才懒得给我内定一个老婆。所以啊,我亲爱的无赖老婆,你就认命吧。”
  “花言巧语!”我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却任由他握着手,一动不动。
  “我爷爷一直想和樊家亲上加亲,儿子辈没成,就想着念着孙子辈了,结果只出来守菲一个孙女儿。所以她从小就被当成是樊家内定的媳妇。而樊家的孙子辈,岁数大的大小的太小,年岁差不多的只剩下樊子。所以自然而然就把他们俩个看成一对。守菲一个女孩子,能被允许放到南方来读书,也是因为这儿有樊家在。”
  “那她知道自己要嫁给别人,还招惹师兄干吗啊?”我替廖成抱不平。
  “让我说完。你还真当现在是封建社会讲究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啊?”他哭笑不得,“我们都知道守菲真心喜欢廖成,樊子呢只把她当妹妹看。但老一辈人思想顽固,一时半会也说不通。所以现在守菲和樊子俩个只能继续演戏,就比如昨晚的生日宴,他们就是配对参加的。我们同时也希望廖成快些闯出点名堂,好配得上守菲……”
  “我不认为师兄配不上你堂妹。”我打断他的话,“论家世,杏林世家,清清白白。论外貌论气质,师兄都是上上等。他哪一点配不上你堂妹?倒是郝守菲,明知道自己的长辈不允许她自由恋爱,还要去招惹师兄,让他陪着一起受苦,真过分!”
  话音未落,他已大声喝止:“小扬!我妹妹是一个好女孩!”
  对啊,郝女孩,郝家的女孩子。
  我瘪瘪嘴,不说话。
  “……我们说别的吧。”郝守宁露出一个略微苦涩的笑容,“我不想总和你争执。”
  我也不想。我们昨天才吵架,才和好。我更不想因为别人而闹得不愉快。郝守菲与廖成究竟怎么回事与我无关,他们爱不爱,会不会在一起,以后的路怎么走,都只是他们的生活。而我的生活,眼前只与郝守宁有关。
  “肚子饿了啦,小屋怎么还没到?”我揉着腹部。
  “要不要先买点蛋糕垫底?”
  “不要——我只吃郝暴力做的菜!”能找到一个会做家务活的男朋友简直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我坚决不能浪费了。
  如果他只属于我一个人,那该多好啊。
  许久之后郝守宁才告诉我,廖成并非如我所看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仿若书生一般的形象。他温柔,亦有心机。他待守菲好,决没有守菲对他那般坚贞。守菲或许身不自由,但她整颗心都装满了廖成。所以他和樊玚并不太看好守菲和廖成的未来,但为了不伤守菲的心,还是选择支持和沉默。
  我对他这番评价不作言论。人毕竟是情感动物,看人待物总会因为情感而出现偏差。廖成是不是个值得付出的好男人,或许只有感受其中的郝守菲才最清楚吧。这个世界纯粹的感情本来就稀少,很大部分的婚姻不都是比较后选择一个合适生活的人选而已吗?
  那个时候我和郝守宁已不在南方,樊玚接受家族联姻,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豪门千金,照样潇洒地当他的纨绔子弟。郝守菲则坚持要与廖成在一起,不惜和家人闹翻,连郝守宁、樊玚都不肯再通消息。只听说,廖成研究生毕业后去江南某国际都市的大医院工作,仍然和守菲一起。又听说,其实廖成能进那家医院工作,是郝家暗中施力的结果。
  再怎么样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吧。当然,那些消息都只是听说。
  他们的故事由他们自己讲述。
  我只负责善待我的人生。

  电影引发的惨案
  这个城市的夏季漫长而闷热,六月初就有滚滚热浪的架势。正午时阳光直射,眩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小屋大概是因为远离产热巨大的市中心,周围环境幽静,绿化又做得不错,所以就算不开空调也不至于难以忍受。在科室里吹惯了冷气,我倒宁愿开窗通风,享受带着微热的夏日气息。
  那里现在基本上成为我与郝守宁的恋爱基地。如果遇见其他人来避暑悠哉,郝守宁总是大言不惭地请他们尽快离开。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时我不禁尴尬,等他的朋友笑眯眯离开后忍不住开口教育他做人要厚道,结果被他文绉绉反驳一句“世间不厚道之最,莫过于充当电灯泡者”,于是怏怏闭口,从此对此事保持沉默。
  樊玚后来贼笑调侃,当着我的面说,向来以朋友为重的阿宁,其本质比任何人都重色。
  我不由大窘。
  “要不要吃水果?”
  俩个人一起窝在沙发里,茶几上笔记本屏幕还在放着一部美国片的末尾。郝守宁突然靠近我,唇畔似有似无碰触着我的耳垂。
  “冰箱里还有什么水果?”我表情认真。其实身心高度紧张,背部挺直僵硬化,纯属勉强镇定。
  “唔,应该还有苹果……”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笑意。
  “我去看看。”我一跃而起,头也不回直奔下楼。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身后的他必定在得意地笑。
  从冰箱里取出两个苹果,我一边削皮,一边忍不住叹气。谢扬啊谢扬,你已经完全沦为郝大猫利爪下的小老鼠,捉了放放了捉,无药可救,无力回天。问题是,问题是,这竟是我自己一头栽下去充当这只被捕获的小老鼠!
  因为那场意外,或许也是意料之中。
  六一那天的晚上,郝守宁领着伪装成超龄儿童的我去电影院凑热闹。我们选了一部动画片,算是应景。结果看完后俩个人都觉得郁闷。情节陈旧,制作粗糙,对白更是让我吐血抓狂,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衰老得太彻底而导致童心泯灭以至于完全无法欣赏编剧的幽默。
  走出电影院,我重重叹气,以舒缓心中的郁结:“我错了,我不该误以为自己还拥有一颗年轻的心。”
  郝守宁大笑,捏了捏我的脸颊:“小孩子说大人话。”实在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喜欢上捏我脸颊这个动作,屡次抗议无效后,本人疲软妥协。
  我给他一记白眼:“大叔,我知道你比我老。”
  他佯装发怒,伸手再捏。我暴走,用手护住两侧脸颊,瞪大眼睛,无声谴责他的不人道行为。
  “不如再去看一部?”他识相转移话题,“现在时间还早。”
  我挣扎两秒,最终同意。
  这次选了一部科幻片。他原本提议看恐怖片,被我毫不客气地抛去喜马拉雅山,勒令不许再提如此没有人文关怀的建议。我不怕亲手接触尸体亲手处理伤口,却恐惧于虚构的血腥暴力鬼怪幽灵。音效配上被特别强化的镜头,才是恐怖的来源。摆明了要投怀送抱,我才不做亏本的事。哼哼。
  结果我哀怨地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虽然该片划归为科幻类,可诡异恶心的场景着实不少,间或突然来个特写镜头,抑或音乐猛然重击,直接震撼我的脆弱胆怯的心脏。
  “你这样也叫看电影?”郝守宁凑近我耳旁低语,无奈至极。
  我左手紧紧扣住他的手,右手掌心横放眼前,透过指缝看大屏幕,一遇到可能出现恐怖的场景,立马合拢五指。
  狠狠瞪他一眼,我没好气反问:“你有意见?”
  “哪敢。”他故意低沉说话,眉目间尽是笑意。
  嘁,要嘲笑就嘲笑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身心健康,其他的都暂时不管。而让我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依然坚持的原因是,这片子虽然不时给我来点胆战心惊,但塑造的人物是我大爱的类型,情节紧凑有料,而且不可否认那些让我畏惧的镜头其实很有技术含量。如果放弃不看,我估计我今天一晚上都会纠结。
  连看场电影都能让我这么纠结。人生真是太不容易了。
  片子最后,原以为女主角终于得救,我不自觉松了口气。谁料最后一分钟,剧情峰回路转。女主角依然逃不脱被黑暗吞噬的命运,寻她而来的男主角却看不见亦听不到她的呼救,亲手将最后一道代表光明的门缓缓关闭。然后大屏幕上出现“剧终”。
  我盯着滚动的演员表许久,恶狠狠开口:“如果我是女主角,一定不放过那个男人。”虽然男主角很无辜。
  郝守宁轻拍我的手背:“如果我是那个男人,一定会提前找到你。”
  我一怔,然后轻笑:“说得好听。”
  我们随人流方向朝电影院出口走。后面有人打闹嬉笑,不小心推了我一把,连带我亦往前一冲,踩了前面一个年轻女子的脚后跟。她回头,表情阴郁,精致的妆抵不过眉眼间因生气而皱起的细纹。
  我忙说“对不起”。
  “怎么啦?”走在她身侧略靠前的男人回头询问。
  她瞪了我一眼,揉着被踩的部位,语调冰冷:“有人走路不长眼。”
  “你怎么这么说话?”郝守宁先我一步出声,微微不悦,“她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
  我不厚道,脑海里首先冒出的一句台词居然是“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要是被郝守宁知道会掐死我的。于是赶紧收敛思绪,轻轻拽一下他的手,挤出微笑:“真的很抱歉,刚才后面有人推了我一下,所以才不小心踩到你的。”
  年轻女子哼了一声,语气不耐:“行了、行了,算我倒霉。”
我要冷静……我要宽容……我虚怀若谷……应试作文从小教育我,因为踩脚而发生的争执事件举不胜举,我实在没必要为此再添一桩。
  “没事吧?”男人瞟了我们一眼,看向自己的女朋友。
  “谁知道啊。我这鞋子还是刚买的,贵得要死!不晓得有没有被踩坏!”
我终于忍不住在心底问候此女人的家庭成员……郝守宁突然轻笑出声:“小姐你会不会上当被骗买了假货啊?名牌鞋怎么可能一碰就碎?”说着,用力回握住我的手。
  “你……!”女子噎住,然后猛一跺脚。一旁男子立马一步上前,中指直指郝守宁鼻尖:“你他妈的怎么说话的?”
  郝守宁面无表情挪开他的指尖:“我不过是奉劝这位小姐做人要有眼光。鞋子买错不要紧,挑错了男人就不划算了。”
  眼见着他们两个人剑拔弩张,有对上干一架的趋势,虽然我非常想立即马上为郝守宁鼓掌呐喊加油,但打量对方,身高虽然比不过,但胜在体积,胖子一般力气大,我担心清瘦的郝守宁会吃亏。问题是劝阻的话还来不及开口,对方一个拳头已经挥了过来。
  我“啊”一声尖叫,下意识想将郝守宁拉往我这边以躲开攻击,却听见他一声低喝:“站我后面去!”另一只手已架住了对方的拳头。
  不过是一场意外,我完全没想到真会演变成打架的结果。
  电影院出口本就不宽敞,还在陆续外出的人流一下子就被隔断。有人旁观,也有人劝架,还有人嚷着快报警。我站在那儿,只想着不能给郝守宁添乱,眼里只剩下他:他打了一拳,他捱了一拳。他是不是受伤了?那个女人尖叫着冲过去拽住郝守宁,连抓了好几下,然后被周围的人拦住,在一旁哭天抢地般地嚎叫。
  好一会后,俩个男人总算都被劝架的人抱住,场面混乱。我看到郝守宁的胳膊上有划痕血迹,明显而刺目——那是指甲的痕迹,我认得出伤口形状。
  我想也没想,径直奔到那个女人面前,抬手给她一记巴掌。
  啪地一声,异常响亮。
  人群突然安静。
  一秒之后,她发疯般挣脱旁人的拦阻,冲上来和我拼命。
  于是本来是俩个男人的战争,转变成俩个女人的打架。
  我这辈子第一次打架。

  后续的追踪报道
  女人打架绝对是不能看的。牙齿是良好武器的选择,指甲的攻击力非常强大,长头发在打架中很吃亏。
  反正最后我们被拉开时,我只觉得脸上、头皮、胳膊腿儿一片一片都是火辣辣地疼。我不停地抹眼泪,可是又想笑。真的,太滑稽了。我估计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像今天一样这么毅然决然,这么彪悍嚣张,也丢脸丢到宇宙黑洞里去了。
  郝守宁将我搂在怀里,一手摸着我的脸,不停地问“有没有受伤?”,眼底除了慌乱还是慌乱。他那样子镇定的人,居然也有这么不知所措的时候。于是我越发想笑了。我说:“谁叫她敢抓伤你!”郝守宁是我的,只有我能骂能打能踢能踹。
  他怔怔看着我,突然将我紧紧抱住,然后在我耳畔说了两个字。他说“谢谢”,很用力,仿佛是在心底里翻腾过后,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略微哽咽。
  我还在抹眼泪,朦胧中看到围观人群让出道来。警察来了。我的人生体验居然在六一儿童节时变得如此丰富多彩。
  樊玚和郝守菲被叫到了警察局。郝守宁笑着跟我说这事儿要是不跟樊玚交代一声,到时候他要是从别的渠道知道了,非把他再揍一顿不可。做兄弟是用来解决问题的。
  郝守非被叫来的原因是陪我。一见她来,郝守宁明显松了口气,指着我说:“守菲你赶紧陪她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受伤。”
  我当然不肯。他和樊玚还要留在警察局,我怎么可以一个人去医院?结果他兀地沉下脸色,冷冷说:“你要是不去,我就真生气了。”
  吓得我一哆嗦,不敢再多话。
  我不肯去自己实习的医院。如果今晚上这事儿被宣传出去,我可以不用在那个医院混了。虽然概率不大,但还是谨慎为上。
  自己在急诊也见过很多打架后受伤了跑去处理伤口的男男女女,没想到今天从医生角色转换成病人角色。好在都是表皮的抓伤,消毒一下就好。
  郝守菲虽然陪我来,但基本上保持作壁上观的姿态。走出急诊的时候她说了一句:“如果大伯知道堂哥为了一个女人和别人打架,不知道又会吵成什么样。”
  我脚步一顿,浅笑起来,很认真地问她:“如果廖师兄为了你和别人打架,你会不会很开心?”
  她打量我好几眼,最终犹豫点头。
  我指着自己的鼻尖:“我现在就很开心。你可以当我虚荣,这辈子有一个男人愿意为了你和别人大打出手,说出去很有面子的。”更何况还是自己喜欢的男人。“我从小到大都挺乖,看见有人打架还绕路走呢。”
  我为自己当时冲动的勇气感到惊讶。
  “我今天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和女人打架,第一次为了男人而打架。第一次因为打架被带进警察局。”我掰着手指头算,然后忍不住笑起来,“不过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不管啥原因,打架总是不好的。”
  郝守菲沉默了好一会,却慢慢露出笑意:“……我哥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女人?”
  那天晚上处理完因打架引起的相关事件后已是后半夜。其实后续究竟如何解决的我并不太清楚。郝守宁只是轻轻抱了我一下,说:“好了,都结束了。”他自己也受了点伤,口腔软组织挫伤,前臂中段微肿胀,有轻压痛。拍了片,还好没骨折,买了活血化瘀的药,先观察着。
  郝守菲赶回学校,樊玚自然是回家。郝守宁本来是要送我回医院,但我考虑自己变身大花猫,实在不想第二天见人,拽拽他的胳膊问能不能去小屋躲一天。
  “小屋那儿可没床给你睡。”他笑起来,带点点狡黠的味道,“不如,去我家?”
看在他是伤员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没关系,我可以窝沙发里休息。”我皮笑。
  “怎么可以让我家小扬睡沙发?”他将手搭在我的双肩,微微蹙眉——不过究竟是真严肃还是假认真,我就不知道了。“这样吧,我陪你一起睡沙发。”
  我差点咬舌。被误会成自尽就不好了。
  天边已然挂上些微亮光,很浅很浅的蓝,薄薄的云散乱在各处,似扯不断的丝。风没有被太阳晒热,带着凉爽的味道。有鸟雀初鸣。
  我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揉揉惺忪睡眼,命令道:“去你家就去你家。我困了,要睡觉!”
  岸芷汀兰——这片楼盘地段不错,广告做得不亦乐乎,估计起价不菲。华而不奢,静而不寂,是开发商提出的理念。
  如果我有钱,就冲这八个字,也想在此买房建家。
  “咦,收拾得挺干净整洁的。”我站在玄关,打量公寓布局。两室两厅,装潢简洁,几乎没有多余累赘的设计。会做饭的男人果然亦懂持家。
  郝守宁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没有女式的,可能大了点。”
  “真没有?”我笑得奸诈。
  他看着我,眉目带笑:“很快就需要一双了。”
  我犯困,脑袋转不过弯,好半会才领悟他的潜台词。在郝守宁面前,我从来讨不到口头便宜。耸肩、叹气,跟着他走进客厅。
  “要不要先去洗个澡?”
  我犹豫:“不方便吧?”
  “还好。”他表情认真,“不过是用我的毛巾,穿我的睡衣,到时候再睡我的床。”
  我随手抓过沙发上的靠枕朝他砸去,结果见他直皱眉一手捧着另一手嚷嚷,顿时后悔,忙奔过去。“怎么了?很疼?”端着他的手臂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始终没等到他回答。我抬头,却对上他笑眯眯的神情,立马明白自己被骗,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很好玩?”
  “刚才真有点疼。”他露出无辜的眼神,“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打我。”
  “活该。”我翻个白眼,到底还是不忍心,罗嗦交代,“这几天别拿重物。外敷的云南白药还有医院里开来的药都别忘了。如果疼痛加剧一定要赶紧去医院。”
  “不是没伤到骨头嘛,没事的。”
  我叉腰:“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他连连点头:“你是医生,我听你的。”
  这才乖。第一次感觉自己凌驾于郝守宁之上。这种体验太珍贵。我偷偷得意地笑。
  “洗澡吧。既然看不起我的睡衣,那我只好拿新的T恤短裤应付你了。”他浅笑,伸手轻轻摸着我的脸颊,“好几道伤痕,要是留疤可就糟糕了。”
  “可不是。好端端的美女就这样被毁容,你可得负责。”我笑嘻嘻。
  “小扬……”
  “嗯?”我静等下文,视野里满是他温和的微笑。明的眸,挺的鼻,唇红齿白,还有浅浅的独一无二的酒窝。我突然有一种莫名冲动,理智尚来不及反应,脚尖踮起,唇轻贴上他的唇,温暖而柔软,然后立马撤离,后退一步,顾左右而言他:“唔,嗯,呃,我想去洗澡了。”话音未完,人已经落在郝守宁的怀里。他的笑容欣喜而张扬,沉着嗓音,在我耳畔低低说:“来不及了,小扬,你逃不掉了。”
  唇齿间的辗转探索,仿佛攻城略地的战争。他是主宰者,霸气却温柔,始终小心感受着我的情绪。后来,我在某本书上看到一段话:男人与男人的吻是有区别的。一个吻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内心。女人总能在真爱她的男人的吻里感觉到珍惜和尊重。这无关人生阅历。

  是赌注,还是催化剂
  匆匆沐浴,我套上郝守宁的T恤短裤,不顾仍然湿漉漉的头发奔出浴室。T恤长了一点,但当连衣短裙又显然不够。短裤大了一点,每走几步就得往上提一提。够滑稽。
  郝守宁从书房走出来,瞧见我这副样子,先哑然失笑,接着训道:“怎么头发没吹干就出来?”
  “如果我说我想体会一次言情女主角的待遇,你配不配合?”我媚笑。
  他挑眉。
  “真没觉悟。”我噘嘴,“作为女主角,我要享受帅哥主动提供的擦干头发这个服务项目。”
  他大笑,上前捏一把我的脸颊:“果然太宠着你了。自己吹头发去,我已经把卧室收拾好了,你吹干头发赶紧去休息。”
  虽然不服气,但见他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可见工程不小。
  “那你呢?睡书房?”我朝书房探头探脑。
  郝守宁居然一声长叹:“家里目前就书房最乱。我可能在沙发将就一下,反正时间不早。”
  我提着短裤往书房走,一推门就见地板上两堆书,叠得摇摇欲倒。书桌上放着笔记本和茶杯、台灯、文件夹等,还算整洁,应该是收拾过后。“没床啊。”我意识到问题所在。
  “我一个人住,难道还在每个房间都摆上一张床占空间?”他从后面环住我的腰,下巴轻轻抵着肩膀。
  我的背部忍不住微微僵硬。之前与之后的差别在于,身体的亲密接触突然间让我感到莫名紧张。“呃,呃,那你睡沙发?”
  “自然是夫人睡床,我睡沙发。”
  “……那你赶紧去洗澡吧,抓紧睡一会。明天还要上班。”
  “遵命。”
  郝守宁离开书房去洗漱,我一时好奇,跑去挑拣那两堆书。果然是管理啊投资啊之类的对于我来说等同于天书的书。我连翻开看的想法都不冒一个。
  知道他会赚钱,不知道他怎么赚钱。其实我对他的生活方式不够了解。
  视野里跳进熟悉的封面,竟是周国平散文集《各自的朝圣路》。我一愣,第一反应是翻至《在黑暗中并肩行走》那一篇,见到最后一段被钢笔标注,文后的空白处写着一个问句:她心中的圣地?
  郝守宁从浴室出来时看见的是坐在沙发里直愣愣盯着手中一本书的我。“怎么还不去睡?”
  他的声音立即将我的思绪勾回。我扬了扬手中的书,笑起来,但没有说话。
  “刚巧在小屋找到了,就带回来看看。”他在我旁边坐下,摸摸我的头,“头发差不多干了,看来只好下次再提供那项服务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圣地是什么。究竟活着为了什么,追求什么,执着什么,都不清楚。我有时候想要出人头地,有时候又觉得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是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我总是逃避现实,勇气常常转瞬即逝……不过最近似乎积极很多,连赵琛都夸过我了。”
  他大概被我突如其来的话怔住,好一会没有反应。
  “我刚才一直在回忆,从我们认识开始。”我轻拍着书的封面,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然后我就发现,原来我也会很紧张很想保护一个人,想要和你有未来,很快乐地在一起。”
  “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能看见的你的好已经数不清,我猜还有很多我不甚清楚的付出。”比如,仅仅因为我提起过那一段话,他竟放在了心上。“可是……为什么呢?我想不通,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他没有马上回答,将我的手拢在掌心,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有些事并不需要那么多理由。”他一顿,“如果你非要我给出一个答案的话,或许可以这么说,我找出了你让我感觉安宁的原因。”
  “你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你有一种近乎顽固的坚持。一旦你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你会认死理一样地守护这个人。小扬,我年少时已在国外独立生活,如今整日在职场翻滚,对人心善变最有感触。我想要一辈子的感情,而这样的你让我感到安宁。所以我在赌。”
  “如果说我们的开始只是一段试用期的话,那么试用期的结果是,你终于学会在乎我。我赢了,那么付出任何都是值得的。”
  我沉默,然后调头对上他的目光:“这只是一场赌博,你并非爱我?”
  “你说呢?”
  我想了想,轻笑起来:“你是拿自己的爱情来当赌注吗?”
  “我对自己的眼光向来很有信心。”他亦微笑,“你是我要的人。成本是我,利润是你。我不吃亏。”
  “你可算错了。”我眨巴眨巴眼,“原材料是阅尽千帆的你和懦弱胆小的我,生成物是年轻态的你和希翼未来的我。你的赌注不过是催化剂。”
  他笑得大声而轻快。
  “唔,可是你不觉得我们发展得太快了吗?”我做思考状。
  “我一点也不介意你明天就嫁过来。”他摆出深情款款的表情。
  “哇,这是求婚麽?戒指呢?玫瑰呢?你怎么没有单膝跪地?”
  “……”
  “最重要的,你还没有跟我讲那三个字!啧啧,果然大叔就是不够浪漫。”
  “……我有四个字:快去睡觉!”
  我发短信给阿涵,拜托她向师兄请假,然后就在郝守宁的公寓待了一整天。先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睡得腰疼了腿抽了眼皮都浮肿了才爬起来。冰箱里留着郝守宁备好的熟食,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这样的生活真是醉生梦死。
  其间郝守宁中午带饭回来,见我还在昏睡,不多待便回了公司,下午打电话来,才聊了一分钟,电话那端传来秘书的声音,只得挂断。然后就悄无声息了。
  想来他的工作应该是忙的。之前的每天总抽出那么多时间陪我吃饭发呆聊天看书,真不得不说自己太被他宠着了。
  傍晚时分俩个人总算是都在清醒状态下面对面了。
  因为没有钥匙不能出门,我只得待在公寓里无聊地饿肚子。见他一回来,立马屁颠颠上前媚笑:“回来啦。”
  “肚子饿不饿?”他换上拖鞋,眉目间略微疲倦,“下午临时出了点事。抱歉。”
  “没关系。”我是温柔体贴的好孩子,可惜入不了厨房。等等,刚才想到什么了?哇,我居然会产生为了某人而学做菜的念头!
  心态转变得忒快了点!要警惕,要理智!一旦洗手做羹汤,谁知道有没有光荣退休的一天?我还是自私地更爱自己多一点。
  或许是以为郝守宁会一直站在身旁,容我依靠,容我撒娇,因而更愿做被自己爱的人体贴照顾着的小女生。
  于是忘记成长本来就是自己份内的事情。
  更忘记,相辅相持,才是相爱的最终意义。

  那年夏天
  第二年的夏天,我已本科毕业,考上北方城市某医院的肾内科研究生,正好可以陪郝守宁一同回家,开始新的生活。离开相识相恋的这个城市时,郝守宁笑着告诉我,他总是会想起去年的六月,那段时光明媚而幸福,简单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没有试用期时俩人的试探和不确认,也没有后来的世态炎凉人心荒芜。记忆里只剩下美好。
  我微笑,然后轻轻抱住他越发清瘦的身体,说:“以后会更好的。”因为经历过风浪,所以更知道珍惜。那么多事情之后,我们或许不再激情,不再像初相见时的浪漫而甜蜜,但深刻进骨子里的相濡以沫,将会支持我们一路走下去,哪怕需要奇迹。
  整个六月我都在泌尿外科实习。甚少见到名义上的带教老师张主任的身影,除非交班、手术等非正常时刻。大张医师销假回科室上班,成日里笑呵呵的,很好说话,所以我也不怕他。廖成和我是组内干活的中坚力量,当然他的活计比我的更强调技术含量一点。打杂跑腿、开化验单、整理病历等琐碎之事当仁不让是我的任务,只换药一项我并不热衷,几番搪塞后,廖成也懒得说什么,自觉主动去完成。
  下班后常去小屋避暑,周末更是喜欢一整天待在那边。有时候郝守宁没空陪我,一个人看书听歌也无所谓。
  时间便似水过无痕,一晃悠到了月底。
  医生办公室里很热闹。六台电脑全部被占据,一溜全是医生工作站的页面。廖成坐在电脑前,老张大张在两侧,边讨论边开医嘱。我站在廖成身后,听着他们对话,忍不住产生“这可真像左右护法”之类的念头。
  旁边那台最优化的电脑被张总霸占,安排明日手术的顺序。
  “张主任,你们明天有没有手术啊?”
  “有一台。”
  “哎呀,那就不够人上肾移植了嘛。”张总摸摸脑门,“完了,要被主任训了。”
  大张转过头,问:“明天很多台手术?”
  “可不是,每组都有,再加肾移植三台,人手不够啊。”
  正这会儿,廖成突然瞄我一眼,开口说了一句话。只一句,立马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说:“师妹,你不是没上过肾移植手术麽?”
  大张医师更不厚道,笑眯眯道:“小谢明天出科?怎么在科里待了这么久竟没上过肾移植?那不如明天小谢就去上肾移植吧,我们组的手术不上也不要紧。”
师兄!大张老师!你们的关爱实在太沉重了——!
  我怏怏无力地等下班。没想到在泌尿外的最后一天还是躲不过肾移植手术。更让我抓狂的是,张总安排完并提交了手术预订单后,才一脸灿烂地交代我:“明天那台肾移植是活体供肾,上午取肾,下午植肾。我给你排了下午的手术,所以明天上午你再上一台囊肿切除术啊。”
  我于是当场呆立石化。
  十一点三十分。这是我半小时内第三次从包里摸出手机,但它始终保持沉默,不见任何动静。若是平常,这段时间左右,郝守宁总会来电话询问午饭事宜,比如俩个人是否有时间一起吃饭,比如顺便商量一下吃饭的地点。如果有事也会提早通知,不像今天这样,连一条短消息都没有。
  我纳闷,到底按耐不住,偷偷跑到安静的角落。拨号,是联通状态,但是无人接听。忙到连手机都被扔在一边?我握着手机犹豫:再试一次?等待回电?纠结十分钟,按下重拨键。仍是持续的“嘟嘟”声,在我差不多不抱希望时,电话突然被接起。
  “小扬。”
  “……樊玚?”难道我老眼昏花到连号码都拨错的地步?
  “你在哪里?”他好像并不惊讶。难得听他用正正经经的语调,不过未免太过低沉了些。
  “我在上班呀。”我没好气回答。哪像他,可以整日里游手好闲、寻花问柳。
  他突然不再说话。
  “喂?不在了?”
  “小扬,我们现在在血透室,你过来一趟吧。”
  血透室?“你们?你和郝守宁吗?你们怎么在医院?去血透室那儿干吗呀?”我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快点过来吧,阿宁在等你呢。”
  神秘兮兮的。我挂了电话,嘟囔着直接向内科楼奔去。
  血透室在肾内科。
  电梯门一开,一眼就见樊玚等在那儿。我走过去,张望四周:“郝守宁呢?”
  “小扬,你现在饿不饿?”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哭笑不得。
  “……我听说人在饥饿的时候容易情绪激动。”他摸摸鼻子,“我怕你情绪激动。”
  我挑眉:“樊玚同志,有话请快说,长话也短说,谢谢。”
  “阿宁在血透室里……”他躲开我的注视。
  什么意思?“他在血透室干吗?谁在做血透?”边说,边往血透室的方向走。还未搜索到血透室的门牌,见前方某门口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脚步一滞,掉头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吊我胃口了。”
  樊玚几步赶上,与我并肩站着,轻声说:“阿宁在做血透。”
  “胡说八道!他好端端的做什么血透?!”我下意识反驳,尖锐的声音在走廊里突然响起,引得前面几个军人齐齐回头。
  樊玚没有说话,拽起我的手腕就往前走。
  那几个军人站立的地方,门牌上写着:血透室。
  他静静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闭着眼睛,露出淡淡的疲倦神色。有导管连接他的血管,红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经过透析仪,再回到他的体内。
  病床旁坐着一位着军装的老人,背影有苍老的痕迹。郝守菲站在床的另一侧,抬眼瞧见我和樊玚走进来,低低打了声招呼:“你来了。”然后柔声对老人说:“大伯,小扬来了。”
  竟是郝守宁的父亲。
  我的大脑又开始迟钝。我没想过在这种情境下见到他的父亲。这样的,情境。直到樊玚将我往前推了一步才反应过来,愣愣开口道了声“伯父好”。
  老人回过头,打量着我,笑容和蔼,可是有着隐约的无奈和悲伤:“你就是谢扬?好孩子,好孩子。我们家守宁好眼光。”他的鬓角藏着几点白发,面庞刚毅,可是细看五官仍可见年轻时的清秀。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他的目光里有着胜于常人的不屈和坚强,那是长期军旅生涯磨砺后的沉淀。
  病床上,郝守宁已经睁开眼睛,视线越过他的父亲,朝我微笑:“中午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嗯。”我死命睁大眼睛,站在原地没有动,“怎么办?要惩罚。”
  “好。”他轻轻点头,“都听你的。”
  “这样才对。”我真的想给他一个微笑,可是就算我将眼睛睁得再大,仍然装不下那么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液体。一低头,有温热的物体滑落,一下子滴到来不及换下的白大褂上,晕开一片水渍。
  “爸爸,您先去休息吧。”
  “你们都去休息吧,有我在呢。”我走过去,站在郝守菲身后,将她往外推,“走吧,走吧。”她总算露出几丝笑意:“好、好,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我爱你
  他们一起离开。一室安静,只剩下透析仪运转的声音。
  我在床边坐下,握住郝守宁的手:“怎么回事?”
  他老实交代:“其实前两天就开始不舒服,好几次突然觉得恶心,我以为是肠胃问题,吃了点消炎药就没太在意。上午开会时突然腰疼得不行,被同事直接送来医院,一套检查做下来,怀疑是急性肾炎。医生说血肌酐太高了,还是先做一次紧急血透。”
  “知道错了麽?”我故意沉下脸色。
  “知道了。”他挤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不该学某人,怕麻烦,偷懒。”
  “傻瓜。”我将头趴在床边,脸颊贴着他的手背。眼角慢慢渗出液体,湿润了脸颊和手背的空间。“干吗瞒着我?就算我在泌尿外科一直没有认真学习,但到底混了整个月。没见过肾,总见过肾病吧?”
  他微微叹气:“所以说,有个当医生的女朋友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
  我又气又笑。
  “是昨晚半夜开始腰疼,我当即就去了附近的省医急诊,说是肾绞痛,可能是结石引起的。打了针,感觉不怎么疼了,我就去上班,结果开会时又突然发作……”他抬起未插导管的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
  “医生怎么说?”
  “……肾衰。”
  “怎么会!”我猛地抬头,他的手因此而悬空,“一直好好的,没听你说有异常症状啊。”虽然我知道,临床上常有慢性肾功能不全的病人,始终没有特殊症状表现,却在体检时发现已经到尿毒症期。
  “他们怀疑我的肾功能处于持续衰退状态,只是还没到影响生活的程度。但昨晚被刺激之后,一下子恶化了。”他抚上我的脸颊,“刚才说什么来着?没见过肾,总见过肾病?看来姜还是老的辣。你呀,才开始实习的小丫头一个。”
  “谁说我不知道?”我一脸忿忿地瞪向他,视野朦胧,“我当然知道肾有强大的贮备功能,哪怕只剩下正常肾功能的25%-50%,患者仍可无肾衰症状。我连数据都记得清楚呢。”
  他笑起来:“唔,看来比三脚猫还是强一点的。”还是那样清秀的熟悉的面容,除了气色比平日稍微黯淡,瞧不出什么不同来。可是,可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趴在床边,无声抽泣。
  “乖。”他拍着我的脑袋,语气温柔,“没事了……会没事的,不要哭,嗯?“
  “谁哭了?”我吸吸鼻子,狠狠抹去眼泪,“我当然知道你会没事的!你要记住,我才是医生!”
  他大笑:“谢医生,我饿了,怎么办?请问我这种情况,在饮食上是不是有什么注意事项啊?”
  “……”
  我垂下脑袋,满心沮丧:“这个问题……让我回去翻一翻教科书……”
  太打击了!我非得回去将那本千页厚的《内科学》揪出来不可!不仅要翻查泌尿系统,还要将整本书研究透彻!
  “小扬。”他的眸间,有我看不懂的晦涩和深沉,“我听说,一旦到了肾衰末期,就只能靠血透维持或者肾移植,对吗?”
  “……想那么多干嘛,你不过是做一次紧急血透,调节体内稳态平衡。”我努力微笑,语气尽量轻松,“谁说急性肾衰就不能恢复啦?你要相信人体是很顽强很神奇的,更不提你根本就是一只小强!”
  他不作声,怔怔看向我。好一会,眉目缓缓舒展开,漾起浅笑。“笨死了。”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温和柔软,“我怎么找了这么笨的老婆?”
  “喂喂——”我坚决抗议,“不要侮辱我的智商,我的IQ其实很高的!”
  他摇摇头,叹叹气,眼神无奈。“我的肾功能好像没剩下多少……以后恐怕只能靠规律血透?”他摆出思索状,“还是肾移植简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人——这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当真以为我猜不透病情?当真以为我笨到无药可救?我不过是想多一刻自欺欺人罢了……那么残忍的现实,放在心里不挑明,或许可以假装不存在。哪怕只是片刻。
  我大怒,叉腰,横眉冷对:“血透还是移植先一边去!我问你,为什么你的事,我是最晚知道的那个?”
  看上去他的神情很是无辜委屈:“你没抢到沙发,怎么来怪我?”
哪怕是生病状态的郝守宁,我都依然不是他的对手……我一腔悲愤,唯有45度望天花板,假装明媚忧伤。
  “小扬?”
  “我在生气中。”我继续45度。当然余光是要瞄着郝守宁的动静。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是这个道理
  “小扬,你这个角度看上去,脸会比较圆……”他的表情很真挚。
  啊?“真的假的?”我大惊,立马扭头冲到他面前,距离他的鼻尖大约5cm,大眼瞪小眼,“我很习惯‘纯洁的45度’的呀,你怎么到现在才这样说?”那我毁了多少次自己的形象呀。
  “因为,”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我喜欢你圆圆的脸……”下一秒,一手环住我的颈部,稍稍用力,唇瓣轻贴。
  我们都那样小心翼翼,轻吻、碰触、舌尖微微缠绵,仿佛彼此是如此易碎的玻璃。这世间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如郝守宁那般,待我似无价珍宝,由心深爱。
  一瞬间,我差点掉泪。
  原来人生来受苦,幸福总是短暂。然而为了这点滴的快乐,我情愿拿一生去赌。为了曾经、现在以及可能的未来,我定要赌一把!
  “郝守宁,我要和你约法三章。”我直直看向他的深眸,目光纠缠,“不许对我隐瞒病情,不许自作主张,不许不爱我!”
  他沉默。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我笑得阴险。
  他垂下眉眼,不再看我。“你第一个电话,我没接,那会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和你分手。后来我觉得自己想得差不多了,就让樊子叫你过来……我以为我可以的,可是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舍不得……我又犹豫了……”
  “傻瓜。”我感到心疼,很心疼。
  “你才是傻瓜。”他轻轻叹息,“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当时就该掉头就走,走得越坚决越好。你还这么年轻,不该被我拖累……”
  “停——”我大叫,“这么快就忘记‘三不许’政策了?不许自作主张——擅自决定说分手是最严重的错误!你要认真检讨,罚你做完血透陪我去吃饭。”
  一时安静。
  好一会后,视野里总算见到他绽开微笑,点头答“好”,坚定有力。
  好——战争才刚开始,我们都不放弃。
  好——不说分手,要努力认真快乐地生活。
  “我爱你。”
  “我爱你。”
  同时开口,然后相视而笑。

  成长是一件突然的事
  樊玚帮忙办妥了住院手续,肾内科,单人病房。郝守菲买好必备的生活用品。他们分工明确,一手包办,完全不用我来操心。
  郝守宁做完血透就转入病房。不过一会儿,肾内科主任过来探望,带着位何姓主治医师,介绍说是郝守宁的主管医生。
  “现在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主任笑容亲切,撩起郝守宁的上衣,视、触、叩、听,做简单的查体。
  “没有,感觉挺好的。”郝守宁瞄向我,眼底几丝尴尬,笑容却是客气,“麻烦你了,黄主任。”
  我抿着唇忍住笑意。他大概极少遇到在那么多人面前裸着上身还被“动手动脚”的情况,难免觉得不自在。我悄悄回瞪他,警告他必须得认真听医生说话。
  主任一遍体格检查做下来,表情不变一分,连嘴角的弧度都几乎保持原样:“这样吧,我们先照首长的意思给你做一次彻底的体检。等结果出来了再讨论讨论,制定一套比较好的方案。”说罢,抬眼扫视一圈。
  “我们听主任的。”樊玚当即点头。
  “那行。”主任侧向身旁的何姓主治医师,“你再问问病史,医嘱我去开。”然后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停。“同学,会开检查单吧?”
  “啊?”我原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听他们的对话上,突然被问及,下意识点头,回答:“会。”
  “你跟我来,先去开检查单。”主任分派完任务,转身就走。
  原来是将我当成肾内科的实习生。也难怪,穿着白大褂出现在病房,面容陌生,想来是实习生无疑。
  “黄主任——”郝守宁无奈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然后朝回过头来的主任抱歉解释,“她是我女朋友,不过恰好在这个医院实习。”
  主任明显一怔,随即笑出声,对何医生道:“那我们先回去开医嘱。”
  “辛苦你们了。”樊玚突然插话,“对了,黄主任,我们现在出去吃饭,没什么关系吧?阿宁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这个麽,别吃得太咸,少吃富含蛋白质的食物,就差不多了。其实如果接下去规律血透,一般也没什么特别的禁忌。”主任挥一挥手,“你们别太紧张,治病要放松,要有信心。”说着,指向我,笑起来:“有贴身的医生在,你们还怕什么?”
  我立马想找个地洞钻,或者天上掉块豆腐砸晕我也成。
  “我可不指望她,最多三脚猫一只。”郝守宁摆明是瞧见了我的窘意,笑得欢快,将我往前拽一步,玩笑似的说,“以后多跟黄主任学学。”
  “年轻人喜欢学习是好事。”黄主任呵呵笑了俩声,又客套几句,离开病房。
  瞧着他们身影消失,我瞥了瞥郝守宁,怏怏嘟囔:“这是干吗呀,在别人面前数落我。”虽然是事实,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麽……
  他只是笑笑,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以后尽管去问他。”接着伸手摸摸我的脑袋,“走,先去吃饭吧。”
  咦,就我们四个麽?郝守宁的父亲呢?
  回到病房,看到桌上压着的一叠检查单时,我们齐刷刷风中呆立了。郝守宁微微叹气,最先直面惨淡的人生,走过去拿起检查单:“心电图、胸部放射、腹部放射、超声……好几张超声啊。”
  “因为检查内容不一样。”我忍不住告诉他更加悲惨的事实,“明天早上肯定会要求你抽血留尿,需要用到血液检查的项目会更多。”
  樊玚感叹:“……果然是很彻底的检查……你老爹够厉害。”说罢,拍拍郝守宁的肩膀,表示哀悼之意。“下午我陪你。”
  “还是我陪他吧。我对医院比较熟悉。”我拿起吃饭前一时匆忙扔在病床上的白大褂,挂在手肘部,“下午两点半开始上班,我们稍微早五分钟去门诊大楼。”
  “你去上班,樊子陪我就可以了。”郝守宁顺手揉乱我的头发。
  “反正我下午也没什么事。”我坚持自己的意见。
  “听小扬的吧。”郝守菲突然开口,“让她陪在你身边,这样她也能安心一点。”
  我看向她,正好对上她的视线。不得不承认,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女人会比较容易理解女人。或许因为同性之间在逻辑思维上到底还是有一致性的,特别是在感情层次。
  郝守宁慢慢舒展笑容:“那你们回去吧,小扬陪着我就可以了。”
  樊玚正伸着懒腰,听完他的表态,拉过郝守菲摆摆手就走,连废话都懒得留下一句。
  不晓得廖成是因为知道了郝守宁的病情,还是他已经对我时不时请假动不动发呆偷懒的实习态度彻底绝望,反正下午的假请得完全没有障碍。
  考虑到在医院里穿着白大褂办事比较方便一点,我仍旧套着一身白,陪同郝守宁去门诊大楼做那一堆的检查。
  打量身旁穿着病服的他,我突然噗哧笑出来。
  他挑眉,用眼神表示不解。
  “唔,平日里你总是压榨着我,如今……”我扯扯他的衣袖,再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继续笑得灿烂。
  他了然,表情无奈,干脆一把抓住我的手,牢牢握住,笑得意味深长:“谢医生,可别把你的病人弄丢了。”
  我回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叉,别过脸,仍在偷着乐呵。只是那会儿,我忘了,一旦穿上白大褂,我就是医生,而非简单一个姓谢名扬的小女生。此外,别人亦不知道我与郝守宁是情侣。他们看到的是医生与病人手牵手,一路暧昧。无论在哪里,这样的事,都是值得渲染和八卦的。
  也是在那个泥沼里跌跌撞撞走了一圈后,让我明白了何谓医生的职业形象。
  因为检查项目很多,每一个都需要排或长或短的队,所以做完最后一项超声检查时已近5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很容易让人感觉疲倦,我有些吃不消,可见郝守宁仍是风淡云清的神色。
  “你累不累?”我关心,偷偷带了一点好奇的成分。
  “还好。”他用笑容宽慰我。他的意志和耐心显然比我要强大许多。对待生命和生活,郝守宁远比我积极且认真,在他身上,我总能看到让我感动不已的力量。
  正因为他总是允许我不知足的从他那里获取精神支柱,所以如今,虽然我如此信誓旦旦,看上去积极乐观,其实心里却是没有一点底。
  谢扬,你要快些强大起来。我看着他的侧脸,狠狠地用力地告诉自己。
  强大起来,让他可以暂时休息,暂时依靠你,而不用总是如此辛苦地一个人支撑。
  我偷偷握紧拳头。

  男人真神奇
  通往内科楼的走廊,抬眼可以看到夕阳斜斜挂在天边,被高大乔木的树杈分割得七零八落。有鸟雀在枝头乱跳,间或一跃起飞,扑闪着翅膀远去。地面镀上一层略微黯淡的黄,散发着夏日的余热。
  依然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病人、医生,还有捧着花束提着水果篮的探望者。步履匆匆,都有各自的方向。医院从不缺乏人气。
  不知何处飘来饭菜的香味,勾起我的胃酸,咕噜噜开始分泌。“吃饭去?”我笑嘻嘻,“去食堂吧。”总是同郝守宁到外面吃饭,或者直接享受他的手艺,我已许久不曾踏进食堂一步。
  “好。”他伸手摸摸我的头,笑容温暖。
  “不行。”我猛然回忆起食堂的菜总是比较咸,且油腻非常,“出去吃吧,附近好像有个粥城。”从现在开始,我立志做郝守宁的专属营养师兼家庭医生,决定晚上回去恶补相关理论知识。
  “你来决定。不过,”他指着自己的病服,“我总得先回去换衣服吧?”
  我笑得奸诈,边点头边摸下巴:“我觉得吧,你穿上这套衣服,越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了。”
  他大笑,作势要捏我脸颊。“禁捏!禁捏!”我忙连闪几步,跳开远远的,叉腰鼓腮,坚决抗议。
  “扬——”
  突然听到赵琛气自丹田爆发出的高亢呼叫,我抽抽嘴角,停止和郝守宁的打闹,东张西望。
  “干吗呢你?”果然见赵琛大步走来。
  “下班啦?”见到他的招牌笑容,我突然心情舒畅。
  “昨天才值班!”他瞪我一眼,“刚睡醒,准备出去吃饭。”
  “小扬?”郝守宁不知何时靠近,轻轻搂住我的肩,语气询问,面带微笑。
  “赵琛,我轮急诊科时的带教老师。唔,我跟你提过没?”我朝赵琛的方向一摊手,在心底补充:还是咱们出现感情危机时的心理顾问。然后对赵琛介绍:“郝守宁,嗯。”一边用眼神示意:你知道的,我男朋友嘛。
  呃,我比较害羞,大家意会就好。
  “赵医生。”
  “郝先生。”
  他们礼貌又客气。我忍不住无声干笑,内心抽搐。
  赵琛瞥我一眼,关心地问:“郝先生在住院?”
  “嗯,他有点不舒服。”我模糊回答。对于郝守宁来说,赵琛属于陌生人,他应该不愿意不熟悉的人知道他的病情。
  “我们也要去吃饭,不如一起?”郝守宁突然建议。
  “也好啊。”我似乎好一阵子没有与赵琛联络革命感情,觉得此建议非常不错值得执行,于是很不客气地吩咐赵琛,“你在正门口等我们一会。”完全无视赵琛会不会有意见。
  当然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有意见的。“没问题。”他当即点头。
  看吧?
  郝守宁提议去海鲜楼吃饭。我坚持去粥城。海鲜是什么东西?高蛋白食物!他以为自己的健康还如当初,可以肆无忌惮?
  他拽紧我的手,忽略我的铁青脸色,朝赵琛微笑:“走吧。”
  我不理解他的固执,几欲发火,若不是考虑到赵琛在场,早拂袖而去。
  赵琛不了解状况,见我连眼神都喷出愤怒的火焰,不停打量我,用目光示意他的满腔纳闷,却仍很客气地点头回答:“好。”
  海鲜楼离医院正门不远,走路五分钟就能到达。可这五分钟于我是活生生的煎熬。憋着一肚子的气,还有满满的委屈,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可是看到他含笑与赵琛交谈时,却变成心疼。
  他们随意聊天。话题衍生路线基本如下:“在哪里高就”、“当医生比较辛苦”、“股票行情不太好”,然后俩人的态度由开始的疏离转为一同感慨“这年头赚钱都不太容易”。才五分钟的路程。
  男人真神奇。
  要了一间小包厢。郝守宁邀请赵琛一同去点菜,将我扔在包厢里。这算什么世道?我从怒气沸腾到哭笑不得。
  他们融洽回归。郝守宁在我右手侧落座,看我一眼,笑着说:“小扬那臭脾气,肯定让你费心不少。”
  “可不是。”赵琛大笑,“看来你感同身受。”
  喂喂,你们俩个,什么意思啊?我给每人一记白眼。
  菜陆续上桌,还开了瓶白酒。样样海鲜,在我眼里,道道都是催命符。我赌气不说话,亦不起筷。郝守宁大概是狠了心要与我作对,继续忽略我的无声抗议,一边同赵琛谈笑,一边时不时给我夹菜。
  “赵医生,敬你一杯,感谢你一直以来对小扬的照顾。”他举杯。
  我大惊,猛然抬头。
  “干吗这么客气?”赵琛大笑,亦端起酒杯,“她虽然是我学生,不过我一直拿她当朋友看待。既然是朋友,谈不上谁照顾谁。”
  然后俩人一饮而净。
  “不许喝酒!”我终于回神,夺下郝守宁的空酒杯,“要敬我自己来敬!”
  “哎唷,这么快就管起喝酒来了。”赵琛笑得狡黠,“这是男人间的事,你一边吃菜去,别管、别管!”边说,边将自己的酒杯重新倒入白酒。“来,郝守宁,我也敬你,是个男子汉。谢扬丫头别的不行,运气倒是好。”
  我立马瞪眼,却一时不备,被郝守宁取回酒杯。“小扬,今天你就乖乖吃菜。”他的目光对上几乎抓狂的我,温和却执着。
  为什么?我无声询问。
  他却调开视线,再度与赵琛拼酒。
  我颓然沮丧。
  闹腾到八九点才结束晚饭。赵琛已是微醉。倒是郝守宁,看不出面色变化。我不禁惊讶他的酒量。
  与赵琛分开后,我陪郝守宁回肾内科病房。一前一后,我在前方自顾自走着,不愿理睬他。
  “小扬。”他握住我的手,被我甩开。“生气了?”
  “没有。”我扯开嘴角,“没有,没有,我干吗生气?”我已经气疯了,气到完全没脾气了。
  “小扬,我饿了,我们去喝粥,好不好?”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啊?”我差点暴走,“刚从酒店出来,你就饿了?那谁晚上非得去吃海鲜的?又是谁灌下半瓶白酒的?”
  他微微叹气:“我几乎没有吃那些海鲜。”
  仿佛是即将爆发的火山突然被从天而降的雨夹冰雹浇灭,我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傻瓜。”他揉着我的头发,眼底是深深的宠溺,“我心里有数的,你别太担心。现在陪我去喝粥,好不好?”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我很想扒开他的脑袋,看清楚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不过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他也会直接跳过,选择沉默。倒是第二天我收到赵琛的短信,他说:这个世界好男人不多,你能遇见一个简直是幸运,好好抓紧,千万别松手。
  嘁,我当然知道郝守宁是绝世好男人,还用得着提醒?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他们才一面之交,赵琛怎么就如此肯定郝守宁的品性?
  再次证明,男人是神奇的动物。

  我们的队伍向前进
  因为转道去粥城,回到肾内科时已过了11点。早有护士通过登记留下的联系方式打电话来询问。查房时病人不在可是大事。若病人私自外出遇到事故,医院方面亦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当时郝守宁抱歉解释说在外面吃饭,很快就回去。
  所以我们经过护士站时,特意跟值班护士汇报一声。年轻护士瞥了一眼,没好气说:“你们这样子不遵守医院制度,我们很不好管理的。”
  “嗯,嗯,我们下回一定注意。”认错态度最重要,我媚笑,用力点头。
  走廊里只剩下我与郝守宁的脚步声。我吐吐舌头,压低嗓音:“真安静。”
  “确实不早了。”他微微蹙眉,“这么晚,你回去安不安全?”是我死活坚持要先送他回病房,再自己回寝室。
  我噗哧笑出声:“我住医院内呀,能有什么危险?”从内科楼到寝室楼,再怎么晃悠,十分钟也能挪到了。“晚上早点休息。我明天要连着上两台手术,中午可能就过不来了。”一想起惨淡的现实就使我忍不住内心哀怨,满目悲凉。
  他笑起来:“难道我还需要你时时刻刻盯牢了看?”说着,推开病房门。
  灯是开着的。
  窗前站着一个穿军装的背影,大概是听见声响,转过身。“回来了?”声音传来,带着些微疲惫和欣喜,但更多的是平静无澜。
  “爸爸。”郝守宁显然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我心底咯噔一下。幻听?为啥隐约觉得郝守宁并不欢迎他爸爸的出现?我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袖,对着只见过一面的正宗家长微笑:“真对不起,不知道您在等,不然我们就早点回来了。”
  家长朝我略一点头,再看向郝守宁,神情似有不悦:“生病了就别总往外跑。”
  郝守宁不置可否地笑。
  场面兀地冷清。我瞄一瞄郝守宁,再看一看对面的家长,不由无声叹息:“我先回去。你们慢慢谈吧。”然后朝家长很礼貌地说再见。
  “我同你一起走。”
  嘎?我一时掩饰不住惊讶,好一会才“啊啊”了两声,犹豫确认:“您跟我一起走?”他难道不是一直在等郝守宁回来,不是应该非常希望与儿子谈谈心说说话麽?
  家长负手走近几步,面带笑意:“走吧。”只是在擦肩而过时,看一眼郝守宁,便迈步走出了房间。
  我一头雾水,更惊讶于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匆匆对郝守宁说了声“晚安”,赶紧跟上家长的速度。
  电梯里,我小心翼翼站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先开口说话。
  “我可以叫你小扬吗?”家长先出声,打破诡异氛围。
  “当然可以。”我赶紧迎上自认为甜美的笑容。
  “我看也只有你能看住那小子了。”家长对我的态度倒不严厉,虽然脸上未见笑容,但语气温和,还算几分亲切,“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您别这么说……”我受宠若惊。
  家长露出极浅的笑意:“小扬今年多大了?看上去很小嘛,已经在医院工作了?”
  果然还是要进行户口调查啊。我内心惆怅,神色镇定:“我读书早,所以年纪稍微小一点。明年本科毕业,现在是实习。”
  “当医生好,当医生好。”家长连连点头。
  好啥呀,累死累活,风险大成本高,付出不抵回报。当然我只敢在心底叫嚣。
  “那依你看,守宁现在的情况如何?”
  我一怔。连个铺垫转折都没有,就直接跳跃到如此重大严肃的问题上,叫我一时如何反应是好?
  “没关系,你尽管说,不用怕。”
  这口吻,像极了首长谆谆教育下级,像极了当初课堂上,老师鼓励同学回答问题时的用词。
  我不禁微微叹息,收敛笑容,表情认真:“我们都希望他能没事,但很多时候,希望带来失望的概率却更大。”所以梦想成真永远是个美好的词。“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或许伯父已经从黄主任那儿了解了更为详细的信息。既然已成事实,我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起熬过去。而伯父能做的……”我呼出一口气,“伯父,您心里是不是已经有底了?”
  静寂无声。正当我惴惴不安时,突然听到两声“好”,缓慢却有力。“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他总算露出和蔼笑容,“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与我联系。咱们各自行动,定要将这个难关攻克下来。”
呃,果然是军人气派。这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像是攻占战略要地的感觉。我堪堪忍住立正敬礼的冲动,回之以灿烂的笑脸。
  回到寝室已近半夜。
  阿涵已经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瞥见我这会儿才踏进寝室,纳闷问了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自与郝守宁在一起后,我在寝室待的时间渐少,但每晚尽量保持10点左右赶回寝室。
  我放下背包,走至寝室稍微宽敞的中央,对上阿涵的目光,只觉得满身疲倦。扯了扯嘴角,不知从何答起,唯有一声长叹。
  正巧刘雅洗漱归来。我让出空间,冲她笑笑,与她擦肩而过。
  “小扬在泌尿外吧?这么晚回来,是上肾移植了?”她随口询问,有客套礼貌的成分。
  “……唔……”我不承认亦不否认,“你现在在呼吸内?”“在妇产科。”呃,我谈恋爱忙昏头,自然就减少与寝室成员的交流,记错了不足为怪。
  “妇产科可不是个好待的地方。”我开玩笑。
  “还好。”她欲言又止,扭捏了会,到底开口,“小扬交男朋友了?”
  这个问题麽,我从不曾刻意隐瞒我恋爱的事实,但也未到处宣扬。不过医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准我一小小实习生,不小心亦位列八卦范畴。毕竟郝守宁为人处事,在我这等平民看来,仍偏高调。或许他并未意识到。
  我点头。
  “我听师姐说他天天来接你下班?呃,那个,你在妇产科实习过嘛,她们就认得了。”看神情,想必她既好奇却又不好意思问。
  我在心底扼腕长叹——妇产科果然是我的噩梦源泉。
  “没那么夸张。”我乔装轻松无所谓,“别听她们乱说啦。我先去洗澡哦。”说罢,挤出一个强笑,赶紧逃去公共浴室。

  肾移植术
  泌尿外科最后一天实习。
  八点交完班,查房结束,我就直奔外科楼顶楼的手术室。先在入口领了衣柜钥匙,去更衣室脱了白大褂及外衣,换上手术室专用的小衣,寻找指定的第X号手术室。本组的手术在第15号手术室,肾移植的取肾手术在第14号,正好对面,但我参加的囊肿切除术被安排在第8号手术室,相隔一段直路加一个拐弯再一段直路的距离。
  第8号手术室正在做体外冲击波碎石术,囊肿切除术是接台,估计至少要等到10点才能开始。我无事可做,就在第15号手术室内晃悠。病人已经麻醉完毕,师兄常规外科洗手后,在病人的手术切口部位进行皮肤消毒。大张医师在旁指点一二,张主任还未出现。
  下尿路的手术,视野一般较小,两个手术者足够。师兄消毒完毕便不再动手。大张医师洗手穿手术衣,张主任这会儿也进入手术室。我继续看似旁观,实则发呆。
  “还不去手术?”
  “啊?啊。”我忙在木讷的脸上补一个微笑,“还早呢。”
  廖成点点头,站在我旁边,看着手术台。“……他怎么样?”
  “谁?”我一时脑袋转不过弯,脱口问出后才恍然明白,“哦,他。他还好。”自然是指郝守宁。我顿住,犹豫片刻,终究问出口:“师兄,现在肾源紧不紧张?”泌尿外科的肾移植术开展得如火如荼,不觉让我产生“肾源很方便,肾移植很简单”这样的印象。
  廖成调头,对上我的目光,微微蹙眉:“已经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温润的容颜因为严肃,显得比以往深刻而凌厉。
  我别开视线:“其实……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虽然昨日肾内科主任尽量在宽慰我们的情绪,但既已到了需靠透析治疗的肾衰终末期,是几乎没有能有效挽回肾功能的药物治疗方法的。
  因为了解,所以说不出口让郝守宁知道。林忆莲唱: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我现在真的怕来不及,所以不敢懦弱逃避,连哭泣的时间都舍不得给自己。
  气氛突然陷入沉默。
  “国人受传统影响,对器官捐赠比较抵触。移植技术开展到现在,器官来源一直是个问题。我们医院在尸肾获取上可能更有优势一点。至于活体肾移植,各大医院基本上都靠亲友捐献。”
  “果然……还是紧张啊。”我苦笑。不仅仅是来源,还要合适的配型,病患条件要满足手术指征,术中须得顺利,术后尽可能减少并发症的出现,才能提高移植后存活率。
  这样想,简直是小概率事件。生存如此不易,我自心底为那些自动放弃生命的人感到悲哀和愤怒。
  “那么,配型上有那些要求?”我无声叹息。
  “应该包括有血型、淋巴细胞毒试验、人类白细胞抗原(HLA)系统等多种配型。其实关于肾移植,我了解得也不是特别全面,你不如问肾移植组的朱主任和聂主任这些专家。”廖成态度认真,“我若没有记错,肾移植的存活率比长期透析的存活率要高。所以如果当真不可挽回,还是及早做好准备。”
  我由衷道谢。这些知识,书本并不详尽,需时时翻查文献资料,更新大脑内存系统。我所知甚少,如今除了焦急,便是懊悔平日里不曾下苦功夫。
  “你也别太担心。”廖成语气温和,安慰道,“你看你现在,整一副仇大苦深的表情。其实,凭郝家的能力,找肾源应该不难。”
  “肾源或许不难,难的是找个优质的肾。我很贪心,期望最好是亲人捐肾,尽可能多的HLA位点相同,以便减少术后发生排斥反应的可能。”我不掩饰自己的自私嘴脸,“还有,希望能尽快手术。毕竟血液透析有很多不便,首先是要求每周2-3次到医院做长时间的血透,其次长期以往,并发症多多,身体吃不消。”
  廖成未接话,好一会,低声道:“你倒是为他想得细致。”似是感慨良多,却没了后续。
  我扯出一抹淡笑,不再说话。
  囊肿切除本是个小手术。作为助手二,实在没多大用途。然而我还是得待到手术完成才能撤离。抬眼看墙上挂钟,12点缺5分。
  我直奔第14号手术室,取肾手术正好进入收尾阶段。老师瞄见我在探头探脑,问:“同学你是参观还是要上接下来的植肾手术啊?”
  我非常希望我是前者,但显然答案是后者。于是我乖乖回答:“要上手术的。”
  “哦,那你赶紧先去吃午饭,等会植肾手术就开始了。”老师正在缝皮,抽空瞄我一眼,“朱主任已经订好工作餐,快去吃。”
  哇,上肾移植术还能蹭一顿免费午饭?我立马眉开眼笑。冲出手术室,直奔出口,披上专用外衣,搭乘手术专用电梯,直达泌尿外科。
  显然,跟手术搭上关系的,通通都是“专用”。
  趁着吃饭偷偷给郝守宁打电话,又不敢多讲,随便聊上几句就匆匆挂了。12点半乖乖奔回手术室。
  植肾的病人刚开始准备麻醉。是个20岁左右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平凡,但消瘦。我拿起她的病历浏览,诊断一栏里填着: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期)。
  突然心头一颤。
  捐给她健康肾脏的是她的表姐,同样很年轻。
  她们都是刚刚开始绽放灿烂的生命,可是死神从来无情。我们总是嚷嚷着生活无趣无聊无奈,却忘记只有活着,才有嚷嚷的可能。
  当生命嘎然而止后,连抱怨无聊的资格都没有。
  我一瞬间很想很想抱住郝守宁,告诉他我要他活着一定要活着,哪怕苟延残喘哪怕行尸走肉。我那么爱他,我不能失去他。
  可是我只能站在手术室里,怔怔盯着病历,不敢让自己掉眼泪。
  自20世纪70年代肾移植在全国展开后,技术不断发展,到如今已成为泌尿外科的常规手术。仅就肾移植手术本身来说,或许难度不是特别大,但精度要求高。开腹、分离血管、夹闭、血管吻合、新肾的血流重灌注,然后就可以关腹了。这么一说,过程似乎不复杂,但每一步都力求精确,特别因为涉及大血管,一不小心就可能大出血。
  我不过是四助,大概就拉拉勾,拿着吸引器吸血以保持手术视野的干净,最后的时候也许会让实习生练习缝合,差不多了。
  一开始都很顺利。夹闭大血管时,距离手术正式开始不过一个多小时。器械护士笑眯眯道:“主任这回又要创记录了。”
  血管与血管断端缝合完毕后,主任喊一二三,同时放开动静脉血管夹,苍白的新肾开始慢慢转红。
  到这一步,手术的大步骤已基本结束。
  气氛持续轻松。麻醉师甚至哼起了小曲。
  可是——“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让人深恶痛绝的词——谁也不曾料到,断端吻合的血管突然撕裂。一开始只是小出血,但找不到出血点。渐渐,腹腔内的血越冒越多,还是找不到出血点。到最后,竟开始飙血,连吸引器都来不及吸。
  血压下降,巡回护士忙开始输入备用血浆。
  主任忍不住发火,但就是死活找不到出血点。且出血太多,视野越发模糊。
  我居然在那一刻想到电影《死神来了》。天要亡你,不得不亡。死神来了,即便预知天命,还是躲不过死亡的下场。但命不该绝,熬过这个劫,便是生。
  躺在手术台上的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命不该绝。半个小时之后,在一片人心慌乱忐忑中,血居然止住了。
  手术继续进行。我突然发现自己后背冰冷,忍不住一个哆嗦。

  与时俱进的八卦
  重新踏进医生办公室时,我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抬眼瞥向墙上的钟,下午三点刚过半,时间尚早。从上午八点半至现在,除外中午半个小时的匆忙午餐,我几乎都泡在顶楼手术室。
  窗外天色阴沉,不知何时开始下雨,这会儿噼里啪啦正下得欢快。我直愣愣打量雨势许久,终究一声长叹,耷拉双肩神情沮丧——没带伞,我居然忘记带伞!如此严重且愚蠢的行为居然发生在我身上,太不可思议了!
  “诶,小扬,下手术了?”
  回头就见阿涵晃悠着湿漉漉的雨伞走进来。
  “阿涵——”我惨叫一声扑向她,努力尝试挤几滴鳄鱼眼泪,却以失败告终。
  “干吗干吗?”阿涵光速跳离几步,做出自我保护动作,一脸戒备。
  “……我没带伞……”我瘪瘪嘴,然后狠狠媚笑。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她拍着胸口,惊魂未定的神色,“没关系,合用好了。”说罢,扬了扬手中的雨伞。
  可是……“你下班后是不是打算去食堂吃饭,然后回寝室?”我双手握拳,两眼闪烁灼灼光芒。
  “……应该是……吧。”她大约被我吓到,说话吞吐不清。
  可是我现在已无事可做,开始计划早退,考虑直接奔去肾内科,更不打算在食堂吃饭。我摆出思考状一分钟,向她一摊手:“把伞借我吧,我回寝室一趟,一会再回来。”取伞,顺便将身上这件白大褂扔进脸盆里浸泡漂白,晚上洗。
  冒雨赶回寝室楼。我撑开伞面,准备把湿伞放在公共阳台上晾一晾,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交谈的话题中隐约冒出“谢扬”这个名词。
  任谁听及自己的名字都会变得分外敏感,我的脚步下意识一缩,目光落在不远处两个背影上。
  她们正在收衣服,未曾注意到我的出现,亦没有在公共场合收敛音量的觉悟。所以我咬牙切齿地肯定:我绝不是在偷听,我只是不小心听到而已。
  对话场景很具有熟悉感。八卦模式总是雷同,重要的是填充内容。与时俱进,包罗万象,没有最雷,只有更雷。
  一个语气不屑:那个谢扬真是你们寝室的?哎唷,你真可怜,跟那种人一个寝室。她以前在我们科实习的时候就风评不好。
  另一个音带诧异:啊?我一直觉得她挺嚣张的,但没那么坏吧?
  于是第一个哼哼两声,摆出证据:她勾引别人的男朋友,当第三者!
  第二个哇地一叫:她昨天在我面前承认她有男朋友的。就是当初勾引的那个男的?
  第一个神秘兮兮:就是!我在外面见过好几次,俩个人都是手牵手走路的。最近一次……好像是昨天。急诊有个怀疑宫外孕的,我就跟张医生去看,结果碰到她男朋友被救护车送进来。很多人跟在后面,那个派头!
  第二个越发惊讶:她傍大款啊?
  第一个严肃点头:应该是。
  到这一刻,我差点噗哧笑出声,非常想走过去,很淡定地告诉她们:我傍得何止是大款啊,还极有可能是有背景有家世有钱财有能力的二世祖咧。
  这可是典型的华丽丽的现实版灰姑娘。想要取经的话请预订并排队,一般人我是不告诉的。
  我悄悄将伞放下,踮着脚,无声退出阳台。
  第一次流言缠身,是因为郝守宁。彼时,他与我暧昧,俩人连朋友都算不上,却为他担了第三者的虚名。虽然这名本就虚之至极。他在国外,不知是奔波劳碌,还是在享受莺燕环绕。我在医院实习,当免费劳动力。待遇差别简直如云泥。虽然后来我与他确定关系,流言亦似乎淡去,但直待终于熬出科,我才真正松一口气。
  没想到,第二次流言缠身,仍是因为郝守宁。如今,我爱他,愿意为他承担任何虚名实名。他生病,且不是什么善茬的病,搞不好就是手术,像今天这样的手术。我一回想起来就觉得慌,憋闷地慌。我想找个角落躲一躲,像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沙子里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可是那样子的话,我连郝守宁都会看不到了。
  我怎么可以看不到郝守宁呢?
  于是我告诉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一把抓起枕头套、夏薄被,另一把抓起扔在床底下的球鞋、帆布鞋和皮鞋,通通抱去洗水房。
  阿涵黑着脸叉着腰出现在我面前。
  “你在干什么,啊?!”她几乎在咆哮,“我差点被雨困住回不来,你居然在这里洗洗刷刷!”
  “啊——”我原本正蹲着刷鞋子,立马站起来,结果眼前一黑晕头转向,要不是阿涵眼明手快抓住我,估计早摔到一堆肥皂泡里去了。
  “没事吧?”她恢复温和。
  “站太快了。”我晃晃脑袋,“对不起啊,我突然想洗点东西,洗着洗着就忘了时间。”
  “算了。”她叹口气,“好在后来雨终于停了。打你手机没人接,打回寝室,她们说根本没看到你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没事、没事,我怎么可能会出事呢?”我大笑起来,“我是谁啊,我可是飞扬跋扈的谢扬。”
  阿涵冷哼两声:“得了,下回要是再这样,我非灭了你不可!”
  那你灭了我吧。我只是这样想。“吃饭没?”
  “等我赶到食堂,连残羹冷炙都没了。”她忿忿。
  “那我们出去吃吧。我也没吃呢。”边说,边用水冲去满手肥皂。回头却见阿涵怔在原地,愣愣打量我。
  “你今天没事吧?”
  “没事啊。”我比她更不解,“我能有什么事?”
  “和郝守宁吵架了?”她呈思考状,“不然怎么会抛下你家亲爱的,跑来找我混饭吃呢?”
  我瞪她一眼,很深沉很严肃地教育她:“所谓‘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手足不可弃,衣服随时抛。”
  我奔回寝室拎起钱包就往外走,看见阿涵还磨磨蹭蹭从洗水房往寝室方向挪动,蹙眉吼道:“快点,我饿死了!”
  “你确定你就这么出去?”她的声音比较飘渺,空洞洞的,配上啼笑皆非的表情。有点诡异。
  “我怎么了?”我继续吼。
  “至少也得梳下头发再出去吧?”
  唔,她的意思是我现在太过邋遢不该出去吓人。我乖乖回寝室照镜子。头发确实具有一种凌乱美。但这种美比较抽象,我觉得我还是内敛一点好。
  郝守宁总是说我留长发会比较好看。我忘记告诉他,我这俩个月都没有去理发。
  头发在一点一点地留长。
  原来时间过去后并非总是无痕。
  镜子里那张容颜依然青春,却悄然褪去青涩。
  “阿涵,我觉得我其实挺漂亮的。”
  她明显呆住,随即做呕吐状,边吐边鄙视我:“有你这么自恋的麽?”

  人品好
  我与阿涵吃饭归来。
  下过雨的夜晚,风微凉,地面仍有点潮湿。路灯昏暗,两旁的红花羊蹄甲早已开败,只剩下满树的绿。叶子在光影明灭里,仿佛点头晃脑。
  一路上见到很多人出来散步。三三两两,说笑着,悠哉而散漫。
  “阿涵,我不想回去。”我拽住阿涵的手臂。寝室里,有表里不一的虚伪,有潜伏暗处的偷窥,有复杂诡异的心思。
  “你不是还有一堆东西没洗吗?”她不屑一声哼,“谁叫你突然变得这么勤快。”
  我松手。
  光线不好,她的神色湮没在黑暗中,瞧不清。我退一步,同样将自己融入阴影中。“阿涵,你有没有看我特别不爽的时候?”
  “……你今天不太对劲啊。”她选择避开问题。
  我已心知肚明。“唔,刚才饿晕了,现在太撑了,智商暂时还没恢复。”我嗤嗤地笑,“难道你跟着我一起大脑短路?”
  “去死——”她作势要打我,被我尖叫着躲开。
  这个世界,有人喜欢你,也会有人厌恶你,有人赞美你,亦会有人诋毁你。哪怕是朋友之间,也有彼此看不对眼的时候。这个道理,我一直都晓得。可是总应该表现一下郁闷,才对得起她们如此费心的关注我。
  值得鼓励的是,我已经学会在沉默内敛中调节心态。
  这也算是成长的一种表现方式?
  她停下追逐的脚步,双手叉腰,语气认真:“我有时候会嫉妒你,因为你总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很多东西。”
  我大笑:“因为我人品好。”
  “嘁”她表示鄙视,“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人品总有用完的时候,要记得补充。”
  “唔,所以我晚上请你吃饭嘛。”我越发得意,扭扭腰,转身就逃。
  阿涵不知道,她这一刻的坦白私心,是我今天感觉最温暖的一瞬间。
  寝室楼下静候着一个人。被乔木枝杈挡着,只隐约看到一道背影。或许是寝室楼内哪位美女的男朋友。
  我与阿涵依旧在打打闹闹。
  “小扬。”居然是郝守宁。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讶,没想到美女是自己,不小心就自夸自恋了一下。
  郝守宁与阿涵打了招呼,才朝我微笑:“联系不上你,就跑过来看看。想着你总会回寝室的。”
  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我张张嘴,终于挤出一句话:“等很久了?”
  “还好。”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早知道你们一块出去,我就不担心了。以后出门记得带手机。”
  只来得及抓起钱包,将手机忘得一干二净。
  “……对不起。”我满心歉意。
  “好了,没事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又打电话来催。”他的语气轻松,似飘的云、轻的风,“今天忙了一天?晚上早些休息,不许熬夜,嗯?”
  我仿佛语塞,唯有乖乖点头。
  回到寝室。手机果然黑屏,因没电而自动关机。晓娟转告,在我乐颠颠奔去吃饭之时,我的手机响起不下5次,寝室电话响起至少3次。“全部是找你的。”她的眼神藏不住好奇,“前两次是男人的声音,后一个应该是你妈妈吧。”
  我家母亲大人?我惊诧。大学以来,基本上都是我打电话回家。因此一般情况下,寝室电话声响,我常保持端坐状态——既然不是我的电话,何必积极?
  难不成家中出事?我顿时慌乱,寻出电话卡,急急拨号。那边,老妈高亢一声“喂”。我兀地在心中落下一块大石。
  “妈,你打电话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出去吃饭?”老妈哼哼两声。
  “有点事,耽搁了。”我蒙混,反正不在跟前,哪怕撒谎时神色不安,她亦看不到,“找我有事啊?”
  “也没什么事。晚上和隔壁邻居聊天,她家小孩今年毕业了,找不到工作,现在都在家待着。”老妈平静讲述,“你明年也要毕业,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还真是大事……我苦笑。
  打算?我真希望自己心怀梦想脚踏实地,事实却总是相反。
  工作麽?总是有人提醒我,医疗行业饱和,临床本科等于啥都不是。学历不够,连竞争资格都没有。说来,仿佛是我不愿当医生,其实,我恐怕连医院的门槛都迈不进去。可笑至极。
  或者考研?考临床,还是基础?做研究,还是当医生?考哪个学校哪个专业?我忍不住微微叹息,抓着话筒,反问:“妈妈,是否我做任何决定,你们都会支持?”
  “我们当然是希望你能过好。”
  答案在意料之内。我沉默几秒,回答:“我倾向考研。”且更倾向考肾内科的研究生。
  “咦,终于对医学感兴趣了?”听上去,老妈既是纳闷又有几分高兴。
  不,我只是找到一件必须去做的事。韩剧总喜欢用“守护”这个词,例如:“守护天使”“让我来守护你”……诸如此类。而我只是在突然间,在这一秒,喜欢上这个被用俗了的词。
  我期望自己变得强大且有能力,可以守护住郝守宁的健康。
  人活着,若连一项需要执着的人或事都没有,似乎未免可悲了些。郝守宁说得对,我将他放在了心上,便是固执一辈子。
  以上理由,自然是不能说与老妈大人听的。好在她并未纠结“兴趣”这个话题,自顾自道:“不过研究生一读就三年,到时候岁数就不小了。我和你爸爸都希望你能在25、6岁左右安定下来。”
  我立马额头黑线。
  “其实你现在就该开始留意。有好的合适的对象,我和你爸爸都不反对的。”
  额头再添一滴冷汗。
  “我知道你肯定心里不以为意,是吧?我告诉你,再晚一点,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老妈不愧是老妈,我缴械投降,压低嗓音:“那个..妈,据说我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他对我很好,呃,两个人感情也算稳定,可能的话会带回去给你们验收的。”
  既然相爱,怎会不期待未来?我只是暂时隐瞒了郝守宁的健康问题。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用我的人品下赌注。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积攒我的人品值。谁也不许抢!
  六月的最后一天,我旁观了一场胆战心惊的手术,听及一段添油加醋的流言,得到一个朋友的温暖,与妈妈讨论人生未来和爱情婚姻。
  妈妈说,一个好男人,一份好爱情,会带你看到整个世界。
  我握着听筒,洋洋得意地笑。
  然后听郝守宁的话,不熬夜,满足睡去。

  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一早就被手机和弦吵醒。
  我撑不开眼皮,摸索到手机,模糊间按下接听键,电话那端立即传来樊玚的低吼:“阿宁坚持要出院,你赶紧去他那儿一趟。”
  我还处于混沌状态。樊玚的话自一只耳朵进,还未来得及在大脑停留、分析,已从另一只耳朵出来了。“啊?哦..”
  “啊什么啊!你动作快点!”
  生平最怨被外力打断懒觉。我怒,终于睁开紧粘的双眼,目光落在天花板,无焦距:“干吗去?”
  “你快点到肾内科去,听见没有!?”
  肾内科?郝守宁!“啊啊啊,听到了!”我一跃而起,“他出什么事了?”
  “……他要出院。”樊玚语气无奈,“郝叔叔打电话给我,说阿宁在早上查房时向黄主任提出要出院。”
  “他出院干吗啊?!”我无意识提高音量,忘记寝室仍有人在休息,惊得对铺晓娟猛一坐起。我冲她歉意微笑,然后压低嗓音:“那个,你已经在他那儿了?”
  “我正赶过去。郝叔叔回北方了,一听说阿宁这事儿,只好联系我。阿宁的脾气你也知道,一旦他打定主意,很少有人能说服他改变。”他一声叹,“我是想,你去劝的效果可能比我要好。”
  “……我现在就过去。”抓抓一头乱发,我挂了电话,奔去洗漱。
  刷牙、洗脸、换衣、穿鞋,一气呵成。然后一路小跑去内科楼。或许因为是周末,住院部仿佛少了几分奔波的气息。医生亦需休息。
  推门进入,郝守宁正半躺在病床上,靠着床头看书。一室安静。他抬头,视线越过书本,笑着问:“吃早饭没?”
  我微微喘气,走到床边:“你要出院?”
  “对。”仿佛是肯定我必会来问这个问题,他答得毫不犹豫,神情坦荡,语气平淡。
  “为什么?”我说服自己须得保持冷静的头脑,用理智来对话。
  他放下手中的书:“再住下去并无意义。”
  “怎么会?”我反驳,“住院方便你接受系统治疗,且时刻有医生值班,什么事都好办。”
  他轻笑:“治疗?无非定期接受血液透析。家中更自在,到时间再回院透析,不是更好?”
  “何时定下的方案?”我惊讶,“难道就不需要其他治疗?”
  “小扬,我以为你对这个病,比我清楚。”他的唇边仍维持着笑意,却莫名地让我感到几丝讽刺。
  我一时语塞。
  他拍拍床边,示意我坐他身旁。
  “家中无人照顾,我不放心。”我乖乖坐下,握住他的手,仍试图说服,“住院的话,我来看你也容易,对不对?”
  “之前我们见面很难?”他总能找出我话语中的漏洞,继而成为他的理由,“退一步讲,就算我在医院,见面也不一定就变得容易。你总得继续实习上班,空暇时才能跑来找我,就像从前。”
  “可是..”总觉得他在医院,有一堆护士医生看顾着,我会心安些。
  “好了,都已经决定了,不再说这些。肯定没吃早饭,嗯?难得你周末这么早起床,我们去庆祝一下。”他作势要起身,被我按住。“这有什么值得庆祝的?”我额头黑线。
  他卸去我的力道,笑得阴险:“趁樊子来啰嗦之前,先撤。”
  说罢,拽起我就走。
他果然知道是樊玚催我起床,并赶来试图说服他改变主意的。结果我辜负了樊玚的殷切期望。我有罪。
  “你穿着病服。”电梯里,我指出他“逃跑”计划的失误。
  “有车就行。”他无所谓。
  “……你私自外出。”我哇哇大叫,“我要通知肾内科护士抓你回去。”
  他笑眯眯看着我,突然捏住我的脸颊,笑容扩大:“这是惩罚。”
  呜呜,就知道欺负我。
  然而电梯门一开,我与郝守宁便当场呆立,因为,外面站着的,正是似笑非笑的樊玚。
  “小扬没吃早饭。”郝守宁挽住我的腰,走出电梯。
  “我也没吃。”樊玚斜睨看来,擎着一抹颇有意味的笑。
  “那么我们一起去吃吧。”我立即、马上、毫不犹豫地建议。
  于是三个人跑去喝上午茶。
  “请问三位喝什么茶?”隔间内,服务员小姐笑得温柔又礼貌。
  “普洱。”
  “不,茉莉花茶。”我从包里掏出小本子,上面记着:咖啡、浓茶等钾含量较高,肾衰病人需谨慎钾离子摄入。
  “哇,小扬你太伟大了。”樊玚一把抢过,边浏览边感慨,“如何选择优质蛋白质,如何补充足够热量,如何限制钠离子摄入……你、你、你,记得好全!”
  那是,特意求教进修过营养师培训的同学。
  “何必呢?再怎么小心,还是要做血透。”郝守宁的语气极淡,仿佛谈论最无关紧要的事。
  我气结。“你以为血透能解决一切?肾脏是人体的排毒器官,一旦失去功能,毒素在体内累积,会出现各种不适症状。恶心、呕吐、贫血、皮肤瘙痒都是小事,电解质失衡、激素失调,搞不好就心衰、肺衰、全身衰!血透治标不治本,长期血透,身体绝对吃不消。我不担心你没钱做血透,我是怕你连血透都做不了!”
  场面一时寂静。旁边的服务员小姐一脸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樊玚递过一个眼神,与她一同离开。
  我安静坐着,呼吸微粗,心境仍几分起伏。
  “我知道你为我好。”郝守宁轻轻握住我的手,“小扬,谢谢你这样爱我。可是对这份感情,你确定你已经考虑妥当?”
为什么你会突然这么问?我瞪大眼睛。
  “因为爱我,哪怕我变成一个累赘,也不肯放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就算换了肾,谁知道能多活几年?生活是柴米油盐,爱情并非必需的佐料,总有被磨光的一天。我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你怀疑我的决定?”我一怔,低声反问,“我们不是说好‘三不许’政策,说好不分手的吗?”
  他微微叹息,眼底却是一片冷静与澄清:“我只是希望你能再想想,一定要想清楚。”
  我甩开他的手:“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是同情,也不是固执,我比你更了解以后会面对什么困难。我不晓得你知道了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消极。我只想告诉你,郝守宁,你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个人,是我用幸福的心情同妈妈聊起的未来男主人。
  劫难是需要俩个人一起去闯的,如果他失去动力,我再努力,有何意义?
  他笑容苦涩,好一会,才轻声道:“小扬,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生存方式……靠机器活着,靠别人的肾,靠吃一辈子药活着。”
  我从来没想到,沉稳理智如郝守宁,会告诉我,他无法承受生命之重。
  后来樊玚说,阿宁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种骄傲,是深刻在他骨子里的,支撑他走过一个个难关的力量。但如今这个难关,他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他接下去的生命都必须依靠外界,且需时刻保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样强求来的时间,对于郝守宁来说,竟成了折磨。
  我期望他哪怕是苟延残喘都得活着。而他却同我说,他无法接受失去自由的生存方式。
  “郝守宁,你怎么可以这样子?”我将脸埋入掌心,忍不住呜咽。

  七月漫长之夏
  七月。我逃掉接下来的实习计划,一个人毅然决然奔去轮转表中并未安排实习要求的肾内科报到,并且打算一直待到郝守宁得到肾源停止血透为止。这么做明显是有违制度的,但法律尚且有边缘地带,管理从来都有漏洞可寻。
  郝守宁并不知晓。
  那天喝上午茶时发生的插曲,我们很默契地选择忽略。
  他坚持在家修养,并不忘赚钱,但同时开始规律血透,每隔3天便需返回医院接受治疗。凡他出现在肾内科的时候,我总会想法子浑水摸鱼,赖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我不介意别人会怎么编排,不介意流言。那些通通都不重要。
  每隔一阵子我会与郝伯父联系,背着郝守宁,交流两边的情况发展。伯父负责寻找合适的肾源,我负责“监督”郝守宁目前的身体状况。
  郝家几个堂兄弟都去做了配型,出来的结果,最佳的是老二。但他年近不惑仍未得子,且身居要职工作繁忙,若切去一个肾,一时无碍,谁能料以后总平安?伯父喟然长叹,到底还是担心影响家族和睦,无奈作大度状,表示谢谢老二的心意,但拒不接受,等等。其他几个堂兄弟借口是次选,有心无力,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
  难怪郝伯父在电话里亦不禁动怒,完了却只能沉默接受事实。
  大家族有大家族的潜规则。
  倒是樊玚私底下主动要求,但被伯父拦住。且不论配型是否合适,若真需要他的一个肾,哪怕再好再亲如兄弟,不是一家人,这份人情大如天,欠不起。
  血缘并不代表一切。但没有血缘,到底无法理直气壮。这亦算中国人的传统。
  于是那般,一拖再拖,便是半月余。
  曾听一尿毒症患者悲戚:“还不如死了痛快!”那哭,并非嚎啕大哭,而是被灾难折磨至深之后,眼神空洞,欲哭无泪。
  我偷偷观察郝守宁。每次,那么长时间的透析,他或者含着浅笑听我啰嗦生活琐事,或者闭目养神,眉眼处一片安宁。
  那样子的波澜不惊。可是却让我感觉害怕。有时候,静如止水,亦有可能因为心内静如死水。特别是他曾说过,他无法接受如今这般的生存方式。
  但自那次以后,他便什么都不说了。是否在担心自己的病情?是否害怕自己受尽折磨,却终究缓慢死去?他再也不说出口。
  或许他早已知道我与郝伯父一直暗中联系。或许他始终清楚,郝家虽然繁花似锦如金粉世家,枝杈们到底是各自为政,不见得能抵用,更何况是关乎金不换的健康大事。
  或许只能等尸体供肾。我这样想着,握紧他的手,慢慢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那段等待的日子其实并不漫长。相比较其他的尿毒症患者,郝守宁简直幸运。他有钱,足够买一个肾。他有势,足够比别人优先得到一个肾。
  可是在我心里,仿佛是过了千万光年,如此长久且遥远。我陪着他做血透,看血液流出再回输。我管制着他的饮食,看他渐渐消瘦。
  但他在我面前常常保持笑容,甚至不忘说些冷笑话。
  小屋依然是我们常驻的地方。他做我喜欢吃的菜,然后看着我张大血盆大口,一扫而光。我们去看电影,一起玩游戏,偶尔压马路,像很多很多普通平凡的情侣一样,但再也没有吵过架。
  他总是退让。我从一开始的诧异、纳闷,到不安、急躁,再变成现在的习惯和冷淡。
  原来做一对不吵架的情侣是这样的累。
  我不知道郝守宁是什么心情。可我觉得累。好像他的心离我远似天涯,我站在海角,连眺望的方向都找不到。
  郝守菲与廖成来探望,偶尔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一起玩乐。
  只有樊玚对我说,郝守宁的状态不似从前,他有些担心。
  可是我们都没有办法。
  我用眼泪留住他接受治疗等待肾源,但也只能如此。他的心结,来自他的性格和长久以来的人生观,我们都无能为力。
  终于等到合适的肾脏是在七月底。郝伯父难掩语气中的喜悦告诉我,找到了一个郝家的旁枝亲戚,本来只是尝试,但据说做出来的配型结果还是相当乐观。且此亲戚年轻力壮,身体健康,肾的质量自然还是可以保障的。
  至于那位亲戚是谁,郝伯父未详细描述。
  我不厚道地猜测,如今这年头,亲戚之间虽说自愿捐献,实则私底下做的是买卖交易,这样的故事多得去了。大家族内亦有富有贫。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胡思乱想。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肾源解决,接下来自然是尽快手术。
  本来郝伯父的意思是将郝守宁接回北方。但一来郝守宁不愿意,二来我实习的医院做肾移植还是比较有水平的,所以最终还是留在南方。
  那个亲戚提前几天住进泌尿外科的病房,开始常规全身健康检查。哪怕他在北方已经做了一遍。
  郝守宁亦重新住院。因为术前还需要充分血透,就先安排住在肾内科病房,待术后直接转入泌尿外科监护室。
  最终,泌尿外科肾移植组的聂主任找郝守宁做例行的术前谈话,并告知我们一切安排妥当。

  我们的路还很长
  血透室,术前最后一次透析。我百无聊赖玩着郝守宁的手指。
  “小扬。”
  “嗯?”我抬头,对上郝守宁的目光。
  “你恼羞成怒的时候喜欢叫我喂,生气的时候喜欢叫我全名,高兴的时候喜欢边笑边对着我说话,省去称呼。”他仿佛在回忆很美好的往事,脸庞微微笼上一层叫幸福的色彩。
  这样的吗?我略一惊讶。再细想,好像真的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很温柔很甜蜜很亲昵地称呼他“阿宁”或者“守宁”。我忽地媚笑,然后脸颊粘上他的手背,撒娇:“可是我叫你大叔呀。”换来他一记暴栗。
  “大叔,好疼。”我怏怏撤离他的手背,噘嘴抱怨。
  他笑起来,揉揉我的脑袋:“你看你,这么笨,敏感又情绪化,都不知道在遇到我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么一想,我还真不放心扔下你一个人。”
  我大怒,拍床,瞪他:“你敢扔下我试试?”
  “对不起。”
  突兀地道歉让我一时怔住。“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心慌,可是仍然装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每次看到你那么努力想让我的高兴,我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郝守宁,不要让小扬担心。可是最后总还是要让你担心。”
  “我以为你是需要保护的小雏菊,等到花开时却发现你原来是风信子。”他伸手,与我十指交叉,“你这么笨,肯定不知道风信子的花语。”眨眨眼,却佯装无奈。“是休憩。自始至终,你为我无偿提供着温暖的休憩地。”
  我鼻子一酸,赶紧调转视线,一边掩饰:“大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漫,开始研究花语了?”
  “今天清晨我在走廊散步时遇到一个年轻人,同样是肾衰,做透析半年多了,还在等合适的肾。没准你还见过这个病人。”他跳过我的问题,继续叙述,语气很是轻松,“我们聊起血透,聊起肾移植。他说日子太痛苦了,可是还是怕死。这样活着,不是因为对生活多么留恋,而是他觉得做人不能太自私。想死的时候,只顾虑到自己的痛苦,从来没有想到,父母是用了多少的力气,在竭力挽留自己的生命。他说一死了之太自私了,除非他的父母也选择放弃,否则他不能自顾自去死。”
  他一顿,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字道:“对不起,我太自私了,一直以来,都只想到自己的痛苦。”
  有温热的液体滑落脸庞,我看向他,抹去眼泪的痕迹,想哭,又想笑:“对不起,我也同样自私,一直以来是我逼着你不许放弃。可是……你是有机会活下去的,我不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你随意对待生存下去的机会。”哪怕那个机会是强取豪夺而来。
  “小扬。”郝守宁的声音微微嘶哑,“只要你不放弃,我都会坚持下去。我怕死,我放不下你……”
  我忍不住大哭。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这么煽情?
  上午,郝守宁在肾内科做血透,泌尿外则是开始取肾。中午便开始植肾术。一位副主任医师主刀,一位主治医师作陪。廖成及另外一个研究生作为不可或缺却绝非关键的助手上台。
  郝伯父坐专机从北方赶来。樊玚和郝守菲陪着他,静候在手术室外等待区。
  我吃完午饭便回肾内科加班。开化验单,写病程,整理病历,不忙不闲,依旧如此。仿佛一点都不将这台手术放心上。
  一直到樊玚发短信给我,告诉我手术结束,郝守宁已被送入泌尿外科监护室。
  廖成与我一前一后。走廊两旁都是病房,有人谈笑,电视里传来狗血的对话。直线距离,视力所及,是泌尿外科的监护室。
  这本是一个平凡如常的夏日。阳光炙热,高温笼罩城市。医院依旧热闹。救护车呼啸着奔离,门诊大厅人声鼎沸,产房里可能有新生命诞生,重症监护室内或许有病人走完了最后一程。
  地球照样公转自转,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生死交替,在亘古不休的时光中,似乎微不足道。
  “手术很顺利。聂主任向来以谨慎出名,你放心。”廖成放缓速度,侧身看向我,神色平静,“首长刚走不久,是守菲还有樊玚劝他先回去休息的。”
  我点头,给他一个微笑:“我知道。我在电梯口碰见他们,还聊了几句。”
  “为什么?”廖成稍一蹙眉,“他今天手术,我以为你一定会来……我甚至以为,你会希望我带你一起进手术室……”结果却见我姗姗来迟。
  “进手术室干吗?参观手术?美其名曰,陪心爱的人一起撑过这个难关?”我保持笑容,“我自觉没有办法将他仅仅看成是一名患者,镇定冷静地见他被开膛切腹。”
  郝守宁要我答应,在麻醉药性过后,他第一眼就能看到我。我们承诺的是结果,因为彼此都清楚,我在这个过程中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结果。与其焦急茫然地等待,不如选择让工作填塞时间。
  廖成似有所思,微微走神,不过只一会就恢复常态:“以后还长着呢。现在才开始面对更大的难关。”如何避免术后并发症,如何在长期服用免疫抑制药物的情况下保持健康,如何维护新肾提高存活年限,一切都是挑战。
  我扩大笑容,“师兄,你说得对,我与郝守宁的路还长着呢。”
  套上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我跟着廖成走进监护室。病床上,郝守宁仍在沉睡,看上去表情安宁。
  “药效怎么还没过?”我纳闷。
  “或许是你没出现,他就不肯睁开眼睛。”廖成眨着眼皮。
  我忍不住笑弯眉眼。
  廖成从值班护士那边抢来一张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应该快醒了,你在这里等吧,我回医生办公室,有事让护士给我打内线电话。”
  我点头。
  监护室内几乎没有人声,监护仪器在滴滴地响。这里都是肾移植后的病人,需要隔离,防感染。24小时护士值班。
  我贪婪地打量着郝守宁的睡容。仅仅几个小时不见,这是他,又好像不再是他。他允诺为我而生,他允诺会陪我回家见父母,他允诺等我考研,他允诺娶我为妻。他是我的。
  心里涌动着莫名且复杂的情绪。欣喜、悲伤,手足无措,又仿佛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说。然而,在看到他微一眼动,慢慢睁开眼,露出稍带痛苦和迷茫的表情时,我却恍如久别重逢后,思绪万般凌乱。
  我直直盯着他的双眸,良久,才隔着口罩,温柔地,低低说了一句:“嗨,亲爱的,你醒了?”

  番外一
  赵琛此人,不帅,非型男,亦不够酷,但鼎鼎有名。据说,他所保持的“夜班时缝合病人之数”的记录,被他本人刷新两次,然后至今未有后来人能打破。
  由此可见一斑。
  刚去急诊时,谢扬并不晓得赵琛大名。完全拜住院总所赐,以至于她亦成为急诊室的一项奇迹——出科时称体重,竟瘦了八斤!心心念念的减肥事业,在不经意间完成历史性突破。
  何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便是这个道理了。
  而谢扬此人,非典型美女,但算后天可造,包装一下还是拿得出手的。身材尚可,前凸后翘不达指标,不过总是有凸有翘了。性格固执,容易牛角尖;基本自卑,偶尔自恋,但擅长伪装。据郝守宁表态,为了达到让谢扬认识自我的目的,他可谓用心良苦,最终抱得美人归,那是后话。
  这里首先要重点讲述一下赵琛这个“衰哥”和谢扬这头“犟牛”是怎么王八看绿豆——对上眼的。
  赵琛脾气较急。一来是本身性格,二来他常常要面对同时处理一堆病人的状况,不得不急。好在谢扬的反应尚算迅速。熟悉大概流程后,很快就帮上手。
  某日,赵琛来不及吃晚饭便匆匆赶来上班,结果一直忙至22点左右才抽得一段空,于是朝谢扬媚笑:“你顶住,我去吃个饭。”不等她反应,拎起盒饭直奔三楼的医生休息室。
  在他消失期间,谢扬共顶住病人三个。第一个,做完血、尿常规回来,她依着结果估摸分析,看似不严重,就将大概情况讲述给病人听后,请他一旁稍候。第二个是来开点感冒药,她露齿笑,指向旁边内科急诊室,告诉来人感冒属内科范畴,请去隔壁搞定。第三个,手外伤,观察伤口程度,应该是需要缝合。这种状况她没办法单独处理,只得请护士打电话去休息室通知赵琛赶快归位,一边先安抚病人,并做简单的清创。
  当赵琛吧唧着油嘴小跑回工作岗位时,谢扬很淡定地告诉他:“右前臂外伤,伤口比较长,但不深,所以没拍片。你先去看一下伤口情况吧,我觉得应该要缝合,准备工作已经好了。”赵琛愣了愣,接着笑得越发灿烂。
  从此,经过谢扬之手的门诊病历越来越多,收集病史简单查体成条件反射——看见病人,自动将问病查体完成了,再转交赵琛,进一步验证,然后开检查单或者开药。
  她是在后来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可惜被“奴役”惯后成了自然,除了因为关系熟稔之后会用白眼表示抗议,她还是尽量替赵琛分担工作。
  相较于赵琛的急性子,谢扬显然更细心一点。换药或者清创,还有安抚病人方面,基本是她出马。赵琛不止一次表示,合作相当愉快,效率明显提高。
  人与人之间,其实也是讲究缘分的。有些似对半的圆弧,找到互补的另一半。有些似照镜,性格相似,于是相处融洽。
  关系渐好。彼此开玩笑,以打击对方的心灵为乐。工作时携手合作,闲暇时胡天海地的聊天。这样的相处模式,作为实习生来说,谢扬自认是她人品爆发的结果。
  跟着赵琛值班常可以遇到稀奇古怪的病例。
  比如,某次来了个脑袋上被人砍了一刀的精神病患者,因为伤口过了缝合期,只能等它自我愈合。
  赵琛瞄一眼谢扬,意思是,去把覆着伤口的纱布打开,观察一下情况。
  于是谢扬将病人领进换药室,戴上手套。正准备解纱布,患者家属突然冒出一句:“伤口长虫子了。”
  虫子?谢扬怔了怔,脑袋一时没来得及对“虫子”这个词形成具体概念。最外层的纱布一掀开,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突然掉落脚边,视野里出现蠕动的软体物。
  蛆!?
  “果然长虫子了。”谢扬得出结论,然后将纱布重新覆上,用镇定的语调对坐在外面的赵琛说明情况。
  赵琛大略观察了伤口和地面仍在蠕动的蛆后,表示,目前唯一能做的还是清创换药。“换药吧。”
  谢扬保持不动姿势,微笑,一直微笑,直直看向赵琛的眼睛。
  十秒后。
  “你帮我倒碘伏吧。”赵琛妥协。
  病人终于离开。
  “啊啊啊啊,居然是蛆!”这个癫狂的声音来自姓谢名扬某女人。
  “要淡定!”赵琛在洗手。
  “……”他还不是洗了很久的手?
  该事件从此成为赵琛与谢扬逢人必谈的急诊十大恐怖事件之一。
  至于其它九件,大约包括:皮肤癌至面额部腐烂的老头、世博会期间动不动冒出来的需要赵琛与谢扬用破烂英语去对话的外国人、EICU里让人心疼的弃婴……诸如此类。
  并非让人心生畏惧的便是恐怖。
  魔由心生。那些让人倍感无奈、悲哀、荒凉抑或绝望的事件,比起妖魔鬼怪,更让人感觉恐怖。
  谢扬出科后,赵琛带了她的同学李晓娟。赵琛脾气虽然急,但向来好说话,所以自认为和大家都处得不错。但现实总喜欢泼人冷水,人前好话人后不满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差赵琛一个。问题在于,他并不知道,谢扬却是因为他与寝室同学起的冲突。
  他只是在李晓娟三番两次的模棱话语中猜出谢扬似乎在面临纠结。他有些担心。那小妮子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反而更容易脆弱,走极端。想来想去,还是找了个借口,约她出来聊天。
  很久之后的某年某月,他去北方参加一个医学会议,顺道去见谢扬。茶馆里安逸恬静,隐隐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与世无争。他们无意间聊起曾经的往事,不知觉唏嘘。
  “你说我遇见郝守宁是幸运,其实,我觉得我能遇见你,也是我的幸运。”谢扬语气真挚。
  “那是,也不想想我待你多好。”赵琛当仁不让。
  “自恋吧你。”谢扬习惯性打击他,“谁当年脾气差,连累我与同学冷战?”
  “有这事?”赵琛困惑。
  “诶?我可记得清楚。”谢扬给他一记白眼,见他仍在思索状,抿了口茶,恍然忆起当年那场桃花冷战,不由大笑,“我刚忘了,你应该不知道这事儿。”
  赵琛不满,佯装发怒:“你可得给我说明白。”
  “呃,也就女生之间的破事。”谢扬懒得讲述那么遥远的故事,随便糊弄过去,转移话题,“嫂子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我出差,又不是来旅游。”赵琛没好气回答。他已过而立之年,升为主治医师,如常人的生活轨迹,成家、立业、结婚,并即将成为父亲。
  生活平淡,时常会有琐碎的烦恼,无关天下。大部分的人生便是如此。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俩个人倒是默契,很少谈及医学。到了晚饭时分,郝守宁下班,三个人便一起吃饭。
  谢扬其实很喜欢看赵琛与郝守宁和谐畅快地交谈。爱人与情似家人的朋友同坐一张桌子,聊着家常,总能给人一股幸福的味道。
  她的人生便是这样子了吧?
  有交心的朋友,有亲密的爱人,及永远提供避风港的家人。曾遭遇难关,未来或许仍有很多变数,但正因为不确定的未来,生活才不至于贫乏无聊。
  就这么简单的继续下去吧。
  现世安稳。

  番外二
  谢妈妈是人民教师,自然是寒暑假期间最清闲。小谢mm在读研,自然也是有假期的。可怜郝大叔要赚钱养家,不算奔波,却脱身不得。于是矛盾就这样产生了。
  又是一年暑假到,女主角小谢mm犹豫来犹豫去,打电话回家,吱吱唔唔表示想留在北方陪她的郝良人过小日子,但又惭愧一年到头没做过几天孝顺女儿,于是诚恳地邀请谢妈妈谢爸爸北上避暑,顺便旅游。
  “方便不?”谢妈妈有点动心,“住哪儿啊?”
  “就住自己家啊,怎么不方便?”小谢mm拍胸脯保证,忘记电话那端的老妈是看不到她的信誓旦旦,“复式四室二厅,很宽敞的。”
  自己家?谢妈妈一愣:“你住哪里?”女儿还在读书,不应该住学校集体宿舍麽?
  可怜小谢mm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随口答:“家里呗。妈你放心,住绝对没问题,把外婆一起接来都住得下。”她和郝守宁一间,还空出三室。
  话音未落,话筒里传来幽幽地质问:“你什么时候住到校外了?”该不是和那还没见过面的女婿同居了吧?
  小谢mm终于回神,额头黑线,一脸囧样,吞吞吐吐,愣是挤不出一个字。沉默几秒之后,电话那边,谢妈妈气自丹田而出,怒吼:“老谢,立即订两张飞机票,去北方,看女儿!”
  当日。
  郝守宁拎着蔬菜回家。一边在玄关处换鞋,一边张望某人身影。奇怪,这小孩今天怎么没有媚笑着冲出来迎接他?
  客厅没人。厨房没人。洗手间没人。难道还在卧室里“午睡”?正纳闷,阁楼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小扬?”他奔上楼梯,在见到某人戴着围裙扎起马尾辛苦滴晾床单时,明显怔住。
  “呀,你回来啦。”某人一脸惊讶,“这么晚了?时间好快啊。”她好像只收拾了凌乱的书房卧室,擦了地板,清洗完厨房,漂洗了新床单而已。
  “你在干吗?”郝守宁很是淡定。
  某人表情沉重,目光隐隐哀悼之意,“有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郝守宁斜睨向她,依然淡定。
  某人微微一叹,45度望向辽阔天空:“……你终于要见公婆了。”
  HZ至DL的飞机准时降落。
  谢妈妈雄赳赳气昂昂出现在机场大厅,一眼瞄到自家女儿张牙舞爪的模样,忍不住抽了抽眼角:囡囡啊,注意形象,形象!
  那厢,谢扬一边挥舞着爪子,一边侧头告诫身旁郝守宁:“看到没,公婆来了,高度戒备!”
  十分钟后,两队人马汇合。
  郝守宁笑得既完美又和谐,在谢扬的介绍中,礼貌打了招呼,然后当即接过谢爸爸手中的行李。
  “辛苦你了,小郝。”谢妈妈微笑。唔,这个称呼有点怪。
  “阿姨、叔叔坐了这么久飞机,比较辛苦。”郝守宁的回答很官方,“咱们先去吃饭,再回家。”
  谢爸爸很满意,连声说了几个“好”。真是懂事有为奋发向上的新时代四有青年。
  车在停车场。郝守宁嘱他们原地等候,自己开车来接。眼见他的身影稍微走远,谢爸爸立马摸摸女儿的脑袋,夸奖:“这孩子不错。”
  “就是看上去单薄了些。”谢妈妈表情略带遗憾,显然是要求更高。
  谢扬嘿嘿两声笑,叉腰挑眉:“我看上的人,能不好麽?”至于郝守宁换肾的事,还是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一路来的乐融融在餐桌上不小心爆发,矛盾在于:是否喝酒。
  “爸,你今天肯定累了,就别喝酒了吧?”谢扬谄媚地笑,同时拿眼瞟老妈,期望得到家庭最高boss的支持。
  “就是,今天先别喝了。”老妈大人果然不负她望。
  “酒怎么可以不喝?”谢爸爸不满,蹙眉瞪目,“是吧,守宁?”已经换称呼了。
  “他还要开车呢。”谢扬急了。
  “这样吧,叔叔,晚上咱们在家吃饭,到时候喝个痛快。”听见郝守宁充当和事佬的话,谢扬忍不住苦笑。虽然换了肾,但平日里他的饮食作息习惯都自我约束,向来严格,连前阵子郝伯父来探望他们,他都不肯陪喝酒。而如今……
  到底还是要交代他的身体状况吧?
  家位于靠海的高层公寓,占顶,是将两层打通后重新装修的。站在阳台上可以眺望远处的海。海岸线蔓延,水天一色,中间是辽阔寂寥的海平面。
  为了应对父母的微服私访,谢扬不得不决定与郝守宁分房而睡(这句话说出来怎么这么有颜色呢?),制造两个人的关系是“很纯洁很友爱很柏拉图”的形象。
  “这房子……”谢妈妈的内心被小小震撼了一下。除外某些大都市,听说北方的房价较南方还是便宜些的,但是再便宜,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就能买得起复式四室二厅的房子吧?
  “这房子不错吧?”小谢mm显然没有领悟母亲大人的潜台词,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仿佛这房子是她赚钱买下的,正摇尾巴邀功。
  “……是不错。”谢妈妈抽抽眼角,突然觉得自家女儿似乎不只是一点点白痴。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
  然而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小波浪,真正的震撼还未来得及登场。当谢妈妈看到郝守宁系着围裙开始洗菜做饭而自家女儿只在一旁打下手时,内心恍如风暴过境,席卷漫天枝叶,而原本晴朗澈蓝的天空亦毫不客气打下一个闪电。
  “囡囡啊,过来。”谢妈妈将女儿拽出厨房。
  “有事啊,妈?”谢扬不忘余光瞄向郝守宁的方向。
  “平时,也是他做饭?”谢妈妈问得谨慎。
  谢扬嘿嘿两声笑,露出窘意:“妈,你也知道的,我的厨艺比较拿不出手。”
  啧啧,这年头,已经换成男人入厨房出厅堂了。谢妈妈不免感慨,连连点头。看来准女婿对囡囡挺好的。肯为老婆洗手做羹汤的男人,理论上亦比较爱家。
  于是郝守宁的印象分又蹭蹭蹭往上跃了好几个台阶。
  谢扬倒不担心父母怀疑郝守宁的人品。她得意自己的眼光,凭郝狐狸的本事,自然能将父母收得服服帖帖。问题,恐怕还是在于他的病史。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生老病死,看似健康的人亦有猝死的可能。然而作为父母,哪怕是有一丝概率,都不希望自家女儿将一生的幸福搭进去作赌注。
  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爸爸这会儿正在楼上阳台吹风赏花。谢妈妈拎着谢扬上了楼,乐滋滋道:“老谢,老谢,咱女儿这回倒是运气好。”
  ……为啥每个人都觉得是她运气好呢?郝守宁能遇见她也是他的幸运吧?!谢扬嘴角抽搐。
  “你啊,沉不住气。看人不能看表面,得看酒品。”谢爸爸摇头晃脑。
  “……爸,还是不要喝酒吧?”谢扬努力让自己镇定。
  “怎么可以不喝酒?”谢爸爸叉腰。
  “对。要是喝醉了打老婆,这种人平时再好也不能要。”谢妈妈觉得丈夫此计可行。
  “他平时基本不喝酒的。”谢扬无奈。
  “男人怎么可能没点嗜好?不喝酒抽烟,难道还嫖赌?”谢妈妈反驳。这个罪名够大,一棍子打倒一大片男同胞,连带一旁谢爸爸的神色也僵硬了一下。
  “妈……他……唉,我实话说了吧,他曾经肾衰,换了肾。喝酒吸烟之类的不良嗜好,他向来自律,点滴不碰。”
  “……囡囡你是说,他尿毒症?”
  “对。你们不要那种表情啊。他已经做了肾移植术,现在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杜绝不良嗜好只是谨慎起见。”
  “那也是前科,谁知道会不会复发?不行,这可不行!”谢爸爸当即沉下脸色,“尿毒症可不是什么简单的病。你交代清楚,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啊?”潜台词,要是没怎么样,赶紧早分手早安生。
  “老谢!有话好好说。”谢妈妈阻止他的疾言厉色。
  “爸,妈,这件事一直没跟你们说,就是怕你们胡思乱想。”谢扬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谁也不想得病,郝守宁当初突然肾衰,最难熬的是他。但现在医学技术发展,肾移植后的存活率已经大大提高了。你们不能这么悲观,就这样否定他的好。”
  “那会儿他生病,是我赖着他,不肯分手。他一直宠我,爱我,当珍宝一样保护着。这样好的男人,妈妈你说,还能再找得出来?婚姻最重要的是相辅相持,我和他这一路走来也算是经历过风雨,坚持到现在,是因为有希望、有未来。爸、妈,我想不出要放弃的理由。”
  一时沉默。良久,谢妈妈一声叹息:“囡囡,爸妈是怕你以后辛苦……”
  “……我知道……”谢扬别开视线,掩饰湿润的眼角。
  “从小到大你都很懂事,自己的事情自己完成,而且都做得很漂亮。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你为傲。如今,你既然下了决心,我们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跟爸妈说,啊?”
  “……嗯……”谢扬终于哭出声。
  这个世界上,父母总是以最宽容博大的胸怀,容忍子女的任性。
  晚饭时谁也没有提及喝酒,谢爸爸没有,郝守宁也没有,仿佛是约好了似的。谢扬虽然有些纳闷,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一家人围着饭桌边吃边说笑。响应国家号召,创建和谐社会。
  郝守宁手起筷落,一片猪肝就到了谢扬的碗里。“注意,这是第三片了!”某人严肃抗议。他们的约定是,每次吃猪肝,她绝不吃超过三片。
  “你不是快来那个了麽?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多吃几片。”话音未落,又飘下两片猪肝。
  谢妈妈风中呆立。
  准女婿连女儿的例假时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为啥她老公从来就不记得这茬?于是一瞬间内心悲喜交加。
  而坐她对面的谢扬这会儿同样悲喜交加。猪肝啊猪肝,真让人又爱又恨。
  吃完饭,郝守宁建议去散步。
  虽然已是夏天,这个城市的傍晚凉风习习,半夜甚至几分冷意。
  沿着海滨路慢慢走。谢扬陪在谢妈妈身旁,母女俩聊着天南海北的八卦和琐碎,越走越慢。郝守宁与谢爸爸并肩在前面走,闲闲谈论无关紧要的话题。
  谢爸爸突然回头瞄一眼远远落后的俩母女,平淡开口:“身体现在还好吧?”
  “还好。不过要按时吃药,定期去医院复查。”郝守宁回答,语气同样波澜不惊。
  “工作别太辛苦。钱赚不完的,身体重要。”谢爸爸一声微叹,“我女儿不懂得照顾人,你要多费点心。”
  “我知道的,谢谢叔叔的关心。“郝守宁微笑,语气温柔:“小扬很努力,其实现在是我依赖她。”
  谢爸爸缓住步伐,看向郝守宁,表情严肃:“说实话,我是不太赞成你们两个在一起的。但既然扬扬这么坚决,而且看得出你对她很好,那我也就不多说了。”
  “叔叔,未来会怎么样谁也没办法预测。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我会努力让小扬幸福。”
  “好!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谢爸爸舒展神情,拍拍郝守宁的肩膀,“还有一件事……你这病,那个没问题吧?”
  哪个?郝守宁一时呆滞。
  谢爸爸面露些微尴尬,呵呵笑着不说话。
  好一会,郝守宁才恍然大悟。那个啊!他清咳两声,视线落在谢扬身上,笑容意味深长:“基本上,只欠东风。”
  谢爸爸立马了然,亦看向宝贝女儿,感慨道:“唉,老了。一眨眼,女儿也到了要做妈妈的年纪。”
  郝守宁点头:是想早点抱外孙了啊,这个好说……
  谢家父母在城市逗留了一个星期。谢扬反正有空,天天陪着爸妈去逛街看风景。郝守宁则是尽量抽出时间,尽做女婿的本分。
  结局皆大欢喜。
  机场送别时,谢爸爸突然朝郝守宁道:“什么时候请亲家出来见个面,有些事也该定了。”
  此话一出,谢扬风中呆立,郝守宁淡定点头。
  于是二老登机,笑容满面而回。
  出了机场,谢扬斜睨向郝守宁:“什么事该定了?”
  “爸爸的意思是让咱们抽个空,把婚结了。”
  哗,啥时候改口叫“爸爸”了?结婚?“不要,我还没有享受够美妙的同居生活!”某女将头摇得似拨浪鼓。
  “我看就国庆吧,我也有空。不过得先联系一下爸爸,让他把时间空出来。一起飞你家一趟,两家大人见个面,正好把这事办了。”
  完全忽视了她的意见……“我暂时还不想结婚呀!”
  “谁说要结婚?”郝守宁眼神不屑,“我只打算领证而已。”说罢,自顾自朝前走。
  ……
  唉,她这辈子,看来是永远斗不过这个人了。
  那就这样子吧。
  岁月静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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