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吴小雾:你抱着的是只狼

(2009-03-15 09:59:58) 下一个
  楔子
  习惯么,也不是习惯;也还有不自在。冷么,也不是冷;北京跟南方一样的炎夏。怕么,也不是怕;一个人看鬼故事亦能活到天亮。孤单么,也不孤单……偏偏也说不出爱。
  不过是毫无预警被紧紧抱住的感觉,让人,贪恋。
  仿佛珍视。
  仿佛思念。
  不是没人珍视,却着迷于一种表现。
  就让自己也觉得无知。
  不知者无罪。
  烦恼只是没心没肺。
  碎碎的猝不及防的念头狼一般凶狠蹿出,用更凶狠的狼王的态度吓阻:别傻!
  要让自己不俗,于是不问,不好奇。不想,不要求;不慌,不等待;不卑,不自恋;不粘,不表达。话能短则短,想法简单,不重要的可以反复谈,每次谈到都笑。重要的把它忘掉。
  便无可为,无不可为。
  他叹:你啊你……
  永远不接收这种语气,永远准备好安全话题,学会误解过份的宠溺,起码不要让他知道你的在意。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别给予。
  不要花朵,别给阳光
  不要奇迹,别给希望
  不要指责,别给承诺
  不要同情,别给沮丧
  不要将来,别给过去
  不要理解,别给善良
  没付出,也不会为没结果而难过。
  就让他在回忆时觉得:原来拥在怀里那么温暖的,是一只狼。

  第一章
  大唐煌煌盛世,玄宗开明前半生,晚年情势急转而下,亲小人远贤臣,杨国忠李林甫当道,潘镇坐大,国家危机重……
  “嘟嘟嘟。”
  最小化在线阅读网站,纤纤葱指按下免提,午后般慢条斯理的声音自檀口中逸出:“您好,恒迅集团。”
  “连翘,帮我带份午饭回来。”
  “好的。”声音加进些许不自然的活力:“安总还有其它吩咐吗?”
  “没有了,谢谢。”
  “不客气。”待对方结束通话后关掉免提,连翘低头看看腕表,距午休还有段时间,打开网站继续欣赏刚看个开头的小说。
  旁边工位的燕洁轻啧一声:“阿连……可以啊!人家吃什么都不用问。”
  连翘对同事过于暖昧的语气习惯性地不做任何辩解,只把脸侧过来,眼角又上翘了半度,斜刺里飞扬给她一道不安份的眼风。
  “打住!”燕洁不屑地伸出手掌竖在眼前:“我正气凛然,妖气不侵。”
  连翘嘻笑:“那你挡什么挡啊?”
  另一位前台小莫也加入规劝行列:“您快甭跟我们这儿浪费了,免得过会儿还得充电。”
  燕洁连称是极:“要电力十足地进去送外卖。”
  连翘捂着胸口:“卿们放心,电源在这儿。搏动不息,放电不止。”
  恒迅集团的大理石LOGO墙前面,三个女孩子笑得各安心思,直到又一串铃声的响起。小莫抬手压低那二人的笑声,接起电话半秒钟又恢复了调笑的表情:“3线。牙刷。”
  连翘在胃里呻吟,接电话——未等出声已被抢白:
  “莫莫好讨厌,怎么可以给人家乱起外号。”粗嘎的男性嗓音被刻意夹细,让人有多少汗毛都一根不剩地竖起来。
  连翘请求:“您请吃了药再与正常人通话,牙先生。”
  被唤做牙刷的男人开心地嘲笑:“一群普通话三级丁等的还做前台呢。我在楼下了,出来涮火锅吧。”
  连翘持着电话刁难地撇嘴:“又是这个,真没诚意。”
  再说火锅不方便带外卖的。
  写字楼对面的商场里,顶层云集了中外佳肴的大小食肆,四顾之后,牙刷仍没解开紧锁的眉头,感到不够诚意。最怕听的就是人家说他没诚意,这是态度问题。牙刷毕生向往做一个态度端正的人,他问连翘:“我什么叫有诚意?你要是说吃人肉才叫有诚意,我立马把自个儿片了。”不停顿地一口气说完,自己先笑了:“听着还是涮火锅。”
  连翘扭头看他一眼:“我觉得像是全聚德的……”
  牙刷听出话外音,扯扯她那头大卷发:“我认为把我片下来卖很!不!划!算!”咬着牙温柔地询问:“你说是不是呀狐狸?”
  连翘心虚地抽回自己头发,指尖绕着发尾打量他的姿色,没敢说他片不片都卖不上价这种话。一阵铃珑叮当声入耳,打断她的腹诽。
  身边的店子是家云南菜馆,迎宾员身上的服装有着斑斓的色彩和绣纹,配饰夸张而华丽,暗红色珊瑚珠串,繁琐的贝类耳饰,银制挂坠和链子重重叠叠缀满全身,举手抬足皆作响。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停下来吧……
  “看什么?”牙刷搭住她肩膀:“要吃就进去。都看呆了你。”
  恍如在梦魇中被惊醒,连翘骤然回神,将将辩出身处何地,已被强行带入,浑身没半点力度地抗议:“这儿太吵了牙刷……”
  他更正自己的名字:“杨霜!”
  如果他愿意,唤他皇上连翘都没意见,只是这家餐厅她实在反感,落坐之前一直试图阻止这个会错意的男人。然而到底还是被按下坐好,连翘不去注意服务员身上刺眼的金属,把视线锁在菜单的图片上:“我说牙刷,云南菜很清淡的。”
  杨霜很高兴她留意到自己喜欢重口味的食物,便也不吝于表白:“只要你喜欢,我就是陪你吃火星菜都行。不过你得给我改改口。”
  牙刷是个名词,不应该是名字。奈何“杨霜”二字,儿化了念起来,任谁听都是“牙刷儿”。为此杨霜颇懊恼自家老爷子,名字起得一点水平都没有,连带地害得外号也平淡无奇,牙刷一听就是谐音,没点技术含量。人家狐狸也是外号,起码是个象形的取法。
  狐狸姓连名翘,但貌合其号,眼头尖细,边角飞挑,媚如狐妖。
  年前那冬天,马路边上一眼看到她,零下十八度,杨霜感觉自己和周遭遇的雪一起化了,丢下刚从商场出来尚未上车的女伴,踩下油门跟上了她搭乘的公交车。一路过了八达岭高速,又闯了两个红灯,终于看到这只狐狸下车。他车子都没停稳就追出去搭话,小区门口的保安正大光明地向他投来戒备的目光。
  她对他几十公里跟踪过来的行为没有太大惊讶,搓着手念了自己的手机号,还盯着他保存号码的屏幕纠正:“不是狐狸是连翘。”路灯下面有雪花横飞,背着光的连翘,眼睛依稀是两道弯弯的昏暗的下弦月,有小片雪沫落在了睫毛上,被呵融成水珠,折出一星妖邪的光芒。杨霜喉节做了一个往返跑,低声问:“到时候我约你,有空的话会出来吧?”连翘笑道:“要不然给你号码干什么呢?但是别指望跟我发生不正当关系。”
  杨霜心说这女人真不纯洁,而纯洁的他,却被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刺激得,几乎立刻就有了生理反应。差点失手掀掉她那顶兔毛帽子,看是不是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长在头顶。
  段瓷对此感到怀疑:“按人品推论,你应该是想掀掉这女人的衣服才对……”
  杨霜极力想向好友形容连翘的模样,怎么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很意识流地说:“长得就跟古代人似的。”段瓷不理解这个年代要追溯到多古,洪荒吗?杨霜也知道他不会有好话,自己解释道:“就是有很多狐狸精的那个朝代。”
  杨霜终日厮混脂粉堆,擅长用数据来介绍女人身材,往往很精确,描述起容貌来却是匪夷所思地笨拙。但这不足以说明此人不善言辞,只是术有专攻罢了。何况男人对老婆以外的女人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所以连翘对杨霜的印象也一直就是除了聒噪无二选,幸好他的话题通常很下饭。偏这顿午餐用得实在不舒服。
  本身连翘也对云南菜没太大好感,佐以往来服务员身上金属饰品的碰撞声,才真正让人胃口倒尽。心下不情愿在这儿坐着,一把小匙在碗中舀起又放下,似乎汤碗里不是鲜香味浓的牛尾树花汤,而是杨霜吐出来的苦水。
  杨霜足有一周没找过她,想是杨老爷子此番来北京查账又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人身伤害,不让他说够他肯定会跟去公司,这人最不懂得胡来二字什么含义。
  据说杨家打民国时起就在香港经营珠宝生意,到杨霜的父亲杨文启这代已经是第四代,打破了富不过三的神话。杨文启在二十多年前就把生意扩展到内地,买卖一帆风顺,最大的风险当属杨霜。杨霜母亲去世早,留他这根独苗存活于父亲生意与生活的空隙里。在北京长大的杨霜,不但不具备发展中国家公民的姿态,反倒以发达国家物质水平严格要求自己,除了一身纨袴子弟的缺点什么也没养成,只差烧钱看纸灰玩了。杨老爷子想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无奈之下采取经济制约,结果杨霜一手紧了就去店里要首饰,专挑最粗的金链子拿出来拆现钱。老爷子隔一段时间会从香港回来点货,每每对不上账肯定有他的签字。于是,三十出头的大男人还屡遭亲爹拳脚侍候。
  这种事杨霜拉不下面子在别的女朋友面前说,只好对知情一二的连翘倾诉,指着额角那团淤青,心情特委屈,可对自己做的那些混帐事根本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连翘又气又心疼:“缺你吃缺你穿了?就不能少拿点儿。”
  他脱口就说:“凭啥少拿啊?怎么都是挨揍……狐狸,你说我怎么才一个月没到就弄出去三十多万?”
  连翘叹服:“你这个月又追了什么样的女人?”
  杨霜思索着摇摇头:“我怀疑有人盗我签名!反正那些账单我也没看。”
  他问得认真,连翘直想抽他:“谁还有你那么大胆子!你使钱没数,现在民生品都涨价,金价见风就攀也不稀奇。”
  杨霜听不太懂,傻乎乎问:“是吧?琳娜还给我瞒了两笔,真多余,让文爷查出来打得更欢实!”
  “有钱赶紧补上,别把琳娜也拖下水。”杨霜的事,连翘多少也听过一些,“毕竟领薪水做事的人,真糊涂了账她不好向你父亲交待的。”
  杨霜气说她才不用交待:“她就是真偷店里东西,我爸也得算我头上。”
  连翘嗔笑:“什么话不好说。”
  杨霜挑着米线呆了一下,笑起来:“哈哈,不是指琳娜什么,我说我自己。像十一说的,有一天我们家店让人抢了,文爷都得以为是我雇人干的。”
  他们那圈人向来说话没禁忌,段瓷更是出了名的地狱嘴,连翘亲眼见他两句话把杨霜辛苦半月追到的女朋友说得当场走人。杨霜倒也恼了没一会子功夫,又颠颠儿地凑过去喝酒瞎闹,自诩男人雅量,不为女人跟兄弟翻脸,背地里说段十一,除了那个幼儿园小阿姨许欣萌,没有女人受得了他。
  话赶到这儿杨霜又说:“你也受得了他。不过他跟你说话比较客气。”言罢感觉哪里不对头,怪异地咦了一声。
  连翘狐眼弯弯:“我又没招他,干嘛对我不客气。”推开早已凉掉的汤碗,招来服务员点菜打包送外卖,顺便催那混世魔王:“你快吃。我得早点回去,安总等我给他带午饭。”
  杨霜闻言干脆停下不吃了:“谁?哦——安迅。”恼火地挑高一眉:“干嘛支使你干这活儿?”
  服务员写菜单,腕上也是脆响声声,连翘忍无可忍,白着一张脸匆匆挑了两个炒菜打发走人,这才回视杨霜的捉奸相。“他不常来公司,没有专门文秘,难道让总助去买饭?”
  杨霜无话可话,敛了眉毛嘟囔:“有时候真觉得你们俩不简单。”
  连翘只在鼻腔里哼哼发笑:“说实话吧,但凡跟我说过五句话以上的男人,你都觉得我们关系不简单。”
  杨霜顺势点头:“你正眼瞧过的男人都值得推敲。”忽地眯起眼,神秘兮兮一副诈供的脸嘴说道:“我有一次看过你下班坐安迅的车。”
  连翘怪笑一声,也不恼他,却问:“那没过去捉现型吗?”
  杨霜被问得底气不足,因为当时自己身边是刚打到手的大学生妹妹,自然没功夫上前捣乱别人。抬头看连翘笑得促狭,想必她也料到,挥挥手告饶:“得,谁也甭挤兑谁。不过你毕竟是女的,安迅又是你老板,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哦别怪哥们儿没警告你。”
  手指把玩鬓角薄碎的棕色发丝,连翘眼波横流:“谁跟你是哥们儿……”

  第二章
  美女职员与单身男上司有情色传言,风吹浪走,再平淡不过的自然现象。连翘不在乎和安绍严的关系好听不好听,她印象里也不过只在某个迟到的早晨偶然与他同乘一部电梯,有关她是老板钦点才得进恒迅,还是进了恒迅才傍上老板的猜测,便在公司里甚嚣尘上。
  连翘上班半年没有迟到记录,偏一开先例就遇到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安绍严并不常来公司,说不清的巧合是其一。而连翘的相貌惹人非议,她不够美,可惜就太媚了,依着段十一形容的是:上好的一张情妇脸。身为当事人之一,连翘对充斥耳边的不善言论完全持麻木态度,兴味缺缺地接受来自各方的注意力,完全用不着关心这些版本传到安绍严耳朵里。因为安绍严也只会比她更无所谓,对她的态度挺没分寸的。每每这时,燕洁最常做的就是踩着舞点子,摇头晃脑地对连翘唱:
  我变成小狐仙和你脸对脸,月光中脚步声沙沙响。
  连翘整天整天地听,也会唱了,还自己替自己打拍子,恰恰恰……
  高跟鞋一路磕打,快乐地上楼来。钥匙刚对准锁,对面房门开了,房东老太太想是守在门口有光景了,探头探脑地确认是连翘,这才从门后闪出来同她说话:“刚下班啊小连儿?”
  连翘疑惑地点点头:“啊,刚回来。阿姨您吃饭了没?”
  “吃过了。”老太太朝连翘身后尚未打开的房门瞄了一眼,“连儿啊,阿姨唠叨你几句你别嫌烦啊。赶明儿你得跟你朋友说说,可不行那么卯劲儿踹门啊,没带钥匙就敲我屋门,我这儿不有给你备用的吗?咱说门板儿踹几下没关系,这影响邻居休息多不好啊,是吧闺女?”
  连翘心下有数,连连赔了不是,把人哄进屋去,这才开了自家房门.
  沙发上横置个又瘦又长的段瓷。
  窗外已是薄薄暮色,筒子楼的房间还是很暗的,墙角一盏钓鱼灯亮着。段瓷头枕扶手,短发与地面平行,露出饱满的额头,眉峰明显,眼窝与鼻梁搭建着立体角度,唇瓣起伏如峦,自然地勾勒小小性感,相对于男人而言略短的下颌缓解了轮廓的冷硬。节能灯的白光斜射过来,在那半边眉眼覆了层银晕,像是某位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如果他能起来摆个深沉好看的造型而不是在沙发上挺尸的话。
  听见门锁声,他扭头看了看她,又合上眼睛模拟僵尸。轻颤的睫毛让这张侧脸的剪影生动起来。连翘换了鞋去冰箱里取凉水,问他:“喝多了?”
  段瓷含糊应一声,又说:“我要不喝多能进得来吗?”他在门口装模作样干呕,对着钢筋铁骨的防盗门又拍又踹,对面出来一老太太看看情况,立马折进去拿钥匙替他开门,连问也没多问一句。想想就替她担心:“你们房东不把你这当人家了,有敲门的她就给开了。”
  连翘仰头喝光整杯水,擦着冰凉的嘴唇调侃他道:“人姜阿姨精着呢,要不是看见你总来,一进小区她就得问你找谁。”
  段瓷坐起来揉揉颈子,顺道解释了自己常登门告扰的原因:“我最近在这附近看项目。”眯眼瞧着她的动作,想告诉她猛灌凉水对肠胃不好,说出来的却是:“也不说给我倒一杯。”
  连翘斜眸看他,依言倒了水,用自己的杯子。水很凉,瞬间就在杯子外壁凝结上水汽,她把杯子递过去,沾了冰水的手指顺势在他脸颊抹一下。段瓷的胃受不得凉,只啜了一小口,在嘴里含着,被她没有任何前兆的小动作吓到,咕声咽了下去,不大高兴地瞪视她。她只无辜地嘻嘻发笑,在彻底惹火他之前找话题转移注意力。说的是白天杨霜来假释出来找她抱怨的事,段瓷终于忍俊不禁,说那败家子儿并非缺钱严重,不过是想惹老爷子注意,根本就是没成年的行为。连翘轻笑:“可不就是小孩子,用这种对偏激的方法。”庆幸杨霜送的首饰她都没戴,回头拿给他补账。段瓷摇头:“他送出来的东西哪拉得下面子收回去。”连翘本来也没打算还到他手上,只怕就算硬塞给他,他也是转个身送别人。
  段瓷低头在电话本里翻翻找找,调出一个号码让她记下:“你直接联系琳娜交给她摆回柜台吧。”琳娜是杨家北京店的店面经理,筋疲力尽地为杨霜隐藏罪行。段瓷说:“这姑娘是真不错,没她掩着,刷子爹一怒之下搞不好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笑的时候,两颊各现一个长型酒窝,混淆了年龄,非常孩子气。
  说的话倒也孩子似地没顾忌。
  连翘常会想,这样一张嘴巴,怎么在商场跟人谈合作,还不得四处竖敌。偏他这资深媒体人的交椅坐得甚为稳当。得承他尽管说法极端,主题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大概做得好的人,多有刻薄的恶习。
  段瓷是典型的激进派,做法类似得志少年,看似冒失却每每成功,给人造成一种运气好的印象。但十年如一日的好运气,也真是常人难修炼的道行。事实是他脑子活,关于行业动向的掌握足够精准,有些东西别人没想到,他已经做出来了。经他翻新的新尚居传媒,连珠炮般策划了若干产品,至今仍是同行竞相效仿的营利模式。
  任何种类的市场上,利润永远是最没有争议的实验报告,直接有效地证明了实力的存在,也将公司置于风投者贪婪的触角范围内。从种子期天使投资的冒头,到破解被并购的危机,直至PE的关注,段瓷的身价最终同新尚居股价一起水涨船高。
  至于那些逆向操作的造势手段——媒体圈似乎已经习惯了集体接受他的洗脑。
  连翘所知自己公司的项目推广计划,向来交由新尚居全盘打理,两家老板业务上往来甚频,话题自然不仅局限于业务本身。安绍严曾评价说段十一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据说在大多开发商忙于在住宅市场里掘金时,段瓷就常建议他做点“高级玩意儿”。一番谨慎考察,恒迅将大笔资金砸进持有型商业物业领域,几乎同时,土地紧缩,银根吃紧,政府调控指向住宅开发,几纸限令使得火爆多时的房地产业瞬间陷于茫然局面。先知者如安绍严,因先出一招,化被动退市为主动转型,未被秋风扫。
  相应的,其它媒体还在地产怪异现象上大做文章,新尚居已从容不迫地将若干大型商业项目的整体品推任务轻松接下。说起来单是北京的几个大型国企,已经足够新尚居吃到消化不良,但段瓷仍在令人提心吊胆地折腾着。
  连翘没问他来这附近追什么项目。想到段瓷平日里拿工作当消遣的,今天到了这么久都没提及,想必还未摸入门道,并不想多说。就见他接了条短信,读完之后笑着回复,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又现,她看得微微出神。表情却被他余光捕捉,手上动作稍停:“累了吗?”
  她打个呵欠,目光呆滞地掩着嘴巴:“还好。今天统计考勤眼睛有点儿花。”
  段瓷心疼地拍拍她的腿:“洗个澡早点儿休息。”起身拿了茶几上一副无框眼镜架上鼻梁,又摘下来,眯眼看看透明镜片上的细小灰尘,对着吹了吹,随口提议:“要不换个轻松点儿的工作给你?”
  连翘微愕,仰头望过去,却在撞进他眼睛前遇到两弧浓密睫毛,想看到的讯息都掩在了睫毛下面,饶是再费力也读不出来。又是一声短促的信息提示音,段瓷忙不迭戴上眼镜低头查看。她垂眸把玩指甲,猜测道:“欣萌?”
  他专注于看信息,无意识地应她一声,片刻后似才反应过来她的问话:“嗯?不是。”也没多交待。不过满脸的笑意昭示着愉快的心情,声线也有抑制不住的得意,收起手机继续之前的话题:“实在太累就去我那儿,行政部供了不少花瓶不差你一个。”
  明明是好意,也亏他能说得这么难听,她扭过脸冷哼:“新尚居的股民可不盼段十一劳心这种琐事。”
  他闻言大乐,却与准备恶作剧的孩子笑脸一致。连翘盯着那努力控制上扬的嘴角,心知他是趁机把古怪的喜悦释放。
  段瓷与她视线相交,则直接发出贼溜溜的笑声:“明儿下班之前没给你电话,晚饭带我一碗。”走到门口又忽然回头,正看见她一古脑将他喝剩的水灌进肚里,极纳闷地嘟囔道:“快睡觉了喝那么多水干什么……”
  喉管里没流进去的水呛进气管,连翘摒住呼吸,紧抿双唇冲他妩媚展颜。
  段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异样,推门出去,隐约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响起,不觉莞尔。到底也没说什么。一路步伐轻快,坐进车子打开了空调,凉风拂去手心细汗之后,按下手机快捷键拨出。一接通就听见助理小邰迫不及待地邀功:“全场只听新尚居代表对着项目基本资料的PPT洋洋洒洒,美国人眼放翠光,报告一结束就哗哗鼓掌,只差一拥而上,连点悬念都没有。哈哈,我真是从来没这么风骚过啊老板。消息应该连夜就传回香港,您可以做好去总公司受封的准备了。”
  段瓷靠在椅背上,手搓眉心轻轻发笑:“辛苦哥儿几个了。”
  “哪里?资料详尽,我们动动嘴又能辛苦到哪去?啧,这次中标,起码又给那些财经频道加半个月话题。我肯定除了您,谁都想不到甲方会折腾出这么一个项目。现场只有E.L.I.那位您垂涎已久的妤美人似模似样地讲出了一二三条,总算没毁了专业顾问的牌子,剩下的两家甭说做点评定位,估计连项目具体方位都很模糊,狼狈得那叫一个溃不成军。”
  “果然没高估E.L.I.吧,会后跟苏晓妤接触了没有?”
  小邰哀嚎一声:“还是您亲自出马搞定好了。我宁愿通宵写案子。”
  颇有趣地挑眉,段瓷问:“当众被掀回来了?”
  “相反,她主动过来跟我们搭话。语气相当之讥诮,‘新尚居真不安份,传媒界闹够了又想在地产圈革命’。赵总顺势半开玩笑地问:那苏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革命呢。您知道她怎么说?‘行啊,让段十一拿出点诚意给我’。赵科和我实在是接不下去了。挖墙角的买卖干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砸了脚,没见过这么冲的主儿!反正您有什么手段就使去吧,友情提示:‘诚意’仅止于经济上的诱惑,可不能为事业献身啊老板。”
  段瓷扯扯嘴角:“权看利害轻重怎样。”想了想又问:“小邰你需不需要配个秘书?”
  小邰的疑惑声从听筒里低低传来。
  段瓷眨眨眼,眼前那张兴趣淡然的脸消失,他语调奚落:“苏晓妤如何?”
  小邰顿悟到被上司戏弄,暴笑:“您要是舍得,当保洁我都不介意。”忍不住又叮嘱:“对付妤美人,小一万个心。”
  段瓷驱车驶出小区:“放一万个心,她还不够我对付。”
  “那就好。对了老板,甲方临时砸出的那项目位置那么偏,您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他实话实说。
  古训不可一概论,红颜并非皆祸水。
  施工现场的明黄色提示灯自车右侧掠过,段瓷瞥了一眼,迅速调回视线看车的前进方向。
  连翘住得确实太偏僻,等这几个项目盖起来,只有路灯装饰的夜景,应该会变个样吧。一个好的商业项目需要具有这种程度的效应。

  第三章
  连翘给琳娜打了电话,约时间退还首饰。对方略显为难,大概在斟酌被杨小爷发现和差账两害孰轻孰重。连翘只好笑着提醒她:“你觉得他会记得送过女人什么吗?”一句话打消了琳娜的顾虑,欣然应允。毕竟有杨霜在身边,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沦落为父子之战中最无辜的炮灰,随时都有阵亡之忧,连翘此举无疑还是提高了她的安全系数,无论如何要宴请答谢。连翘推脱不掉,只好应下,这才哄她挂了电话,自己则打卡来到前台。
  前台只来了她自己,连翘稍有些纳闷,燕洁每天是恨不得背着卡钟来,可小莫一向到得早。左右两边办公区各扫了一眼,以为她到里面与人聊天。小莫没见到,却见三五聚堆围着电脑指点,或几人共阅一份报纸,表情似惊似喜,距离甚远听不见讲话,可也依稀感觉沸沸扬扬。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重大新闻。好奇归好奇,连翘倒没兴趣细探听,反正她身边坐的是恒迅知名广播员,上到国家政策法规发布,下到商场打折信息,无所不知,无所不报,连翘只坐等听现成。然而经过前台的两位同事谈论中,几个熟悉的名词不及防入耳,让她没法彻底忽略。
  “一出手就挤掉E.L.I.拿案子,可见新尚居是做足准备入市,怎么一点前兆也没有。”
  “只怕有风声出来都没人会信。虽然还是地产圈,从媒体转型甲方哪那么容易的事,就只有段瓷想做就做。”
  “顾问机构还不算甲方吧?”
  “现在是统归代理行,看从项目哪个阶段介入了……早上好美女。”
  连翘笑着回问好。二人向茶水间拐去,关于段瓷和新尚居的话题仍在继续。电梯叮声而停,门开启,安绍严戴着他的招牌太阳眼镜现身恒迅北京分公司。正与那两名员工走了对面,互相打过招呼,安绍严点头,视及前台孤身一人的连翘,手里一包早餐递给她:“小寒做的。”
  连翘怪罪地挑眉:“就这么随便处理人家的爱心了?”
  安绍严点着胃的位置,表情甜蜜而头疼:“大清早怎么吃得下?还是给能享用的人吧。她知道是你吃了可能更高兴。”
  连翘正想问小寒的病情如何,听见一阵尖笑,燕洁从左侧办公区跑出来,小莫跟在她身后,两人嬉闹着争抢一叠报纸。见到安绍严后慌慌停下,毕恭毕敬叫“安总”,小莫趁机一把抢过报纸。安绍严推推眼镜,情绪大多掩在了深色镜片下,这给身高只有一米七出头的他凭添不少压迫感。没再多停留,手指在前台台面上敲了敲:“买午饭还我。”
  连翘略欠身子翻白眼:“好的,安总还有其它吩咐吗?”
  “没了,谢谢。”他转身向自己办公室走去,路过犯错小孩般僵立的两个前台面前,伸手抽去了那份惹祸的报纸。
  燕洁和小莫闪身让行,待人影消失后才相对吐吐舌头回到自己位置,各自沉默数秒,燕洁说:“我总觉得连翘和安总这个对话是暗号——‘安总还有其它吩咐吗?’‘没有了,谢谢。’莫莫你有这感觉吗?”她模仿两人对话的语气,竟然惟妙惟肖。小莫笑够了,正准备配合开口,连翘撕一片面包塞进她嘴里,给燕洁抛个媚眼:“我跟他还用什么暗号呀~”后者霎时无语。小莫吞下面包,忽地以拳砸掌,极哀怨地瞪视燕洁:“还我报纸!”燕洁咯咯直笑,眼看小莫的拳头就要伸过来,她连忙许愿待会儿午休去买。
  连翘猜测:“今儿报纸里有商场代金券吗?”
  燕洁摇头:“没有,不过有莫莫理想情人的照片,原打算做剪报的,可惜……”
  小莫笑骂:“去你的。才没你那么有病。”
  连翘想起小莫和燕洁常挂在嘴边的那位:“段瓷?”好奇道:“他来过公司找安总吧,本人都见过了,还要那些图片干什么?”
  小莫颇惋惜地说:“可是他本人没有照片好看。”
  连翘笑意上眼:“听着可不像夸他。”
  燕洁在旁边尽八卦的责任:“那种铜版纸印出来的人物效果确实是不错啊,纸是亮光光的,段瓷也像闪闪发光一样。哎小莫,段瓷几岁啊,有三十吗?”
  小莫没好气:“废话。”
  燕洁不以为然,卯足劲儿讨好以求减轻罪刑:“看着可真年轻啊,像跟咱小莫同班同学似的,可你看人那事业……狐狸你还不知道呢吧?段瓷杂志电视广告做好好的,突然就改行盖商场了,今儿各大报纸头版头条。唉呀我们聪明勇敢的段瓷,那叫一个特立独行,那叫一个与众不同,走自己的路,让别人都坐船去吧。”
  小莫终于喷笑:“你天桥底下说书的是吗?”
  “莫莫我绝对支持你,跟段总好好发展吧,以后姐们儿逛他商场买衣服多给打点折。”
  “甭这儿嬉皮笑脸,报纸这茬儿给我记着啊。”
  连翘低声重复:“盖商场……”对这种说法啼笑皆非。
  如果之前那两名同事所说没错,新尚居应该是在E.L.I.手里撬了生意,而E.L.I.是国际知名的商业地产综合服务商,总部设在澳洲,除了自身投资进行商业物业开发外,在中国市场的主营业务是商业顾问全程代理,与开发商是两码事儿。不过先不提顾问与开发的区别,单是商业地产这个名词,在中国兴起也没有几年,不只小莫和燕洁搞不懂,可能很多房地产业的业内人士也说不清具体区别。
  杯沿抵着嘴唇,连翘想起那个有着狭长酒窝的男人。这么看来此次竞标的代理项目是哪家不重要,段瓷打的算盘恐怕是藉着与E.L.I.公开叫板的新闻,高调宣布新尚居踏入商业地产顾问行业。不愧是媒体出身,这种造势小手段使得简单而有效。
  “狐狸——”燕洁指指她的电话机,眼睛像内线提示灯一样闪闪发光:“你发呆哦!”
  连翘接电话,瞥她一眼:“不要学牙刷,好奇怪。”
  安绍严语气不耐:“午饭别订了,小翘,给我把段十一约出来。”
  安绍严也好奇怪,连翘边拨着段瓷的号码边想,为什么让她来约人?
  段瓷捏着下巴,低低长长地“嗯”,表示自己在思索中,最后他告诉连翘:“可能因为他打一早上电话我都没接,只好派人盯死我。”话落咧开了嘴,两颊的酒窝盛满坏心思。
  连翘气结:“你为什么不接他电话?”
  段瓷很无辜:“我睡觉啊。你以为跟从E.L.I.碗里抢饭容易?熬了两个通宵才改好案子。”
  连翘怀疑地斜睇,明明就记得这人连着两天都在她家待到很晚才走。段瓷则老神在在地接受那双狐狸眼的注视。沉不住气的是连翘身边的杨霜。
  从进门就听另外两人异常热络地对话,这让杨霜产生一种被排挤在外的恐慌感,可是隐隐的还有些兴奋——“狐狸~安迅难道知道你认识十一?”
  安绍严倒是没必要知道这种事,连翘不解杨霜的态度:“你想说什么?”
  杨霜怔了怔:“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是以他狩猎的经验,越来越发现这只狐狸并非野生,似乎带了些家养的气息。和十一有关吗?纠结地看看段瓷,问道:“你女人呢?”
  段瓷半倾身子取过酒杯坐回来,不落痕迹叹气:“幼儿园一小孩儿家里有点儿事,她把那孩子接自己家去了,出不来。”
  反应测试正常。再看连翘,事不关己地侧着脸,朝邻桌那个笑露一口月白牙齿的男人抛媚眼。杨霜顿时如堕雾里。
  一枚开心果砸中他的鼻头,段瓷说:“叫瓶高的,庆祝一下。”
  杨霜郁闷:“有打我的功夫自个儿叫不得了。”招来服务生,“皇家礼炮,红瓶的。待会儿找这家伙买单哦。”
  段瓷双腿交叠,无所谓地耸耸肩,靠进沙发里问道:“你们收美元吗?”
  服务生为难地:“不好意思先生,目前只接受人民币或有人民币账户的银行卡消费。”
  杨霜仰着头看他,嘴型咧成痴呆状,狠狠夸道:“你真实在!”挥手将人打发走。“缺心眼儿似的。”
  邻桌坐过去个波波头的小女孩,月白牙一手揽着她,一手向连翘举了举杯子,笑笑,酒喝光。连翘只是端着酒杯回敬了一下,即转过身来,正接上杨霜的话:“你心眼儿就多吗?他这一瓶弄下去,还得是你买单。”
  杨霜眼冒奸邪之光:“你是说俺哥没酒量呗?”
  连翘抿得唇角细细:“这不是紧张你哥的胃么。”眼斜过去,“嗯?他哥?”
  杨霜贼笑:“许欣萌不在,你卯劲儿发嗲。”
  连翘很遗憾的瞥一眼邻桌,若有所指:“那没有别人可让我卯劲儿了嘛。”
  段瓷笑咪咪不加入对话,看服务生拿酒过来,摆上冰盒,熟练地将三只方口杯子依次推到三位客人面前。
  杨霜在教训独自歪倚在对面沙发里连翘:“好好坐着!肩带拉上去!你这抛钩的速度比我还快!刚毕业的小姑娘,甭学男人那么玩……这里面什么怪物都有,瞅着那家伙一口白牙,搞不好心黑得滴墨。”
  这话让一个夜店高手说出来稍有点讽刺。连翘依言扶好背心的吊带,手指却留在肩头打圈圈:“你牙也白,可以类推心是黑的吗?”
  杨霜直觉否认:“我不同,我是有君子之风的渔夫。”
  连翘盯着渔夫笑:“那我就是有忠犬护身的猎人。”
  “我可以做证刷子的心不黑。”段瓷晃着杯子加速冰块溶解:“我随意,你们干了。”
  杨霜手一抬,半杯酒尽数下肚,咂嘴把酒气呼进鼻腔:“还是十一表哥了解我。”
  段瓷与他一齐开口:“刷子的心是五彩斑斓的。”
  连翘拿杯子挡在眼前,可还是被杨霜发现在捡笑,狠狠龇牙警告。遂欲盖弥彰把视线转移,正捕到个颇熟悉的身影,吧台角落一盏小镭射灯晃了晃,又不见了。
  杨霜用看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的眼神看段瓷:“你啥时候能在酒桌上也能力破千军呢十一?别人喝那么多,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就你一人倍儿清醒,瞪俩大眼睛听人秘密,好意思!”
  段瓷毫无愧色:“我喝多了也没你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可说啊。”
  杨霜嘿嘿,歪嘴而乐:“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他有一颗虎牙露出来,像传说中的吸血鬼。“不陪女朋友回家哄孩子,跟这狐狸精鬼混……”
  狐狸精根本不理他,专注地望着舞池方向。杨霜不悦,忘了继续给表哥造谣,大声喊她,连翘看看他:“看见一个熟人。好像是。”想了想,自己否定道,“没什么,可能认错了。”
  杨霜哼道:“放着我这花样美男不看,可哪扒什么眼儿?”
  连翘吃惊地掩着唇:“花样……猪笼草也算花吗?”
  段瓷接道:“猪笼草要算花刷子就算。”
  杨霜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下结论:“没一个好人。”
  段瓷于是纵容地更正:“猪笼草算花刷子都不算。”
  杨霜气疾败坏,指着段瓷反光的镜片:“明明视力正常,非弄副平镜架上,装什么斯文!还有你,中国人弄一脑袋洋毛卷儿……”
  连翘笑道:“谁手机响?”
  杨霜冷笑:“你以为这么打岔儿就能过去啊……哎?我电话。”摸出来一看,屏幕摆给段瓷:“老段……喂?大姨父……可能没听见吧,我们在外边玩呢,挺吵的。等会儿,让十一跟你说。”
  段瓷接过手机,才叫了一声爸,突然夸张地张大嘴,把杨霜看得心花怒放。段瓷简单应付几句,扣上翻盖,咬着下唇与表弟俩俩相望,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段超离婚跑回中国了。”
  杨霜用最后一丝希望做出僵硬的笑容:“深圳?”
  段瓷摇头:“可惜小姨去世得早。”

  第四章
  杨霜的母亲生前最疼段超,如果她还在,段超想回国长住,肯定投奔深圳杨家。可惜她去世得早,所以段超的落角点只剩北京了。表弟杨霜听到这消息,起早订了机票,飞去深圳探望父亲以尽孝道。虽然没几天就被杨老爷差人遣送回京,这是后话。
  单说段瓷,几经周折打听到段超是在华盛顿直飞北京的,可两天下来,接了电话上百通,就是没有段超打来的。
  反倒是连翘收到一封意外的电子邮件,才确定那日酒吧里果然不是自己眼花。
  时不过五月,北京气温还有些偏低,咖啡馆里烘焙的气息并没有实际的温度,唯一的热源是面前这杯刚煮出来的咖啡。连翘耐心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里,一只手撑着脸颊,手指随着懒懒的音乐节奏在皮肤上跳舞。另一只手笼在杯子外壁,不敢贪婪地贴上,唯恐被烫,也不想离这温暖太远,偶尔以指腹试探轻触,又飞快离开。直到杯中液体不再滚烫,迟了半个小时的芭芭拉终于在她眼前的玻璃窗前一闪而过。穿了件桃红小格子的抹胸上衣,金属色高腰短裙,晒成浅棕色的肩膀手臂和大腿都惊悚地暴露在空气里。一进来店员就只顾瞪眼,半天才拿水牌上前来服务。
  连翘裹着身上的风衣羡慕地说:“你好歹加件外套。”
  芭芭拉摇着她那个数年未变的小波头:“费那劲呢,风吹得多舒服。呵呵,长头发还挺好看,喇叭狗儿似的。”
  连翘白眼:“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我就这么夸人!”她咧嘴大笑,一口白牙衬着肉粉色牙床全部露出来。“你啊,白吃火烧的还敢嫌面黑!”
  她的笑容非常有感染力,连翘自然而然地就跟着发笑:“才回来几天,北京话都捡起来了。”
  芭芭拉怪罪地看她:“嘿——甭拿我打杈儿!咱本来就是纯正的周口店血统。”
  这句招牌对白,让时间的迹象无影无踪。几年前连翘还在读大学,也是在焦苦醇香的咖啡馆里,导师带来个有着东方脸孔和美式笑容的未婚妻,地用一口怪异而缓慢的儿化音自豪地介绍:“地道儿的周口店人芭芭拉,我媳妇儿。”就最后这个称谓说得极其熟练,腻煞旁人。
  那时候二人正在热恋期,芭芭拉比研究所的学生还频繁地出入校园,与连翘相识是自然而然,并不巧合。对于连翘来讲,芭芭拉是个特殊的存在,并非同为中国人的关系。她们学院最常见的姓氏是威廉姆斯,第二大姓则是李,举目望去皆是黑眼睛黄皮肤。恰恰只有芭芭拉这个作风洋化的中国女人,让她有亲切感。人和人的际遇很微妙,像是宗教里缘份的说法,不好解释。
  一辗转千百个日子没留神就过去,这位默默为华语全球化做贡献的爱国人士,带着莫大的荣耀从美利坚归来。发型未变,笑脸未变,涂了银色眼影的眼睛溜圆,鱼尾纹和岁月便也不易被发现。所以连翘在酒吧里几乎一眼就认出是她,只是逻辑上不可思议,就忘了她本来就擅长做无逻辑行为。
  芭芭拉反怪她行为理性:“认错人了喊一声又能怎么着?幸好突然想起来给你写MAIL,要不然就错过了。”
  连翘低头认错:“没看清嘛。再说当时身边有朋友在。”
  “连翘你还是这样,没一百零一分把握的事都不会做。记不记以前在俱乐部里玩,不管那些男孩儿怎么朝你放电,你就只是坐在原地等,非要别人主动上前说HELLO。”
  “不是一回事好吧?”
  芭芭拉得意道:“就是一回事。不过不是坏事,我妈那时候常夸你,说这才是典型的中国女人,什么东西再喜欢,不塞到你手里你都不会拿。”
  连翘理所当然道:“本来就不是所有你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拿的。”
  芭芭拉不赞同:“可是有些东西呢,拿过来就会是你的。”
  连翘讶然地提醒:“那是犯法的芭芭拉……”
  芭芭拉大笑,手指比成枪状毙掉故意与她唱反调的女人:“说了是有些东西!”
  连翘向她举了举杯子示降,不再挑战辩论癖。咖啡温热正好,融合了甜与苦的矛盾供味蕾享受。
  一如再见芭芭拉的心情,从久别重逢的喜悦,渐渐转为一种怅然。毕竟两人共同经历的那一段过去,是无可复制的,想起来,便有悄然无声的唏嘘。凝视漾着深褐色波纹的液体,连翘说:“真好,芭芭拉。”抬起头时已对她换上认真的微笑:“你没怎么变。”
  再也回不去的无奈现实里,幸好还有不需要回去的芭芭拉。
  芭芭拉愣了愣,笑道:“中国人普遍要比美国人老得慢。”忽地又狠狠叹道:“不过你看到我儿子你就说不出来这种话了。瞧着他一天一个模样地长成个大小伙子,想不认老都不行。要么说小孩儿真不能随便乱生啊。”
  连翘哭笑不得:“除了你谁还会乱生孩子?人呢?带回国了吗?”
  芭芭拉笑容发紧:“在酒店,他跟我赌气,因为我昨天回去太晚。”
  连翘对她的胡来无话可说:“你丢下孩子出去喝酒?”
  她抓抓头发,忽略指责。“我交待酒店帮照顾了。没事儿,小孩儿闹脾气么,晾他到晚上就好了。哦,对。”她打个响指,转身从包里翻出一盒烟推到连翘面前,双臂叠在桌上,不好意思地笑笑,“免税店买的,被我抽了几根。没想到见你,也没带礼物,皮箱里还有几盒,改天都给你拿来,反正我没有烟瘾。”
  连翘看着姿态陌生的白盒肯特,拿过来抽出一支,烟杆通体雪白的,浅浅的味道倒还在记忆里。嗅了嗅,又放进去扣好盖子:“这盒给我就行了,其它的你留着玩吧。我现在也没有烟瘾。
  “没有烟瘾?”芭芭拉嘴角抽搐,“戒了?切,你能戒烟我就能戒色戒酒。”
  连翘笑骂:“狗屎!真的戒了。”她把玩着烟盒,盒上四个蓝色字母绕着指尖慢慢旋腾,“你知道我只抽这牌子的烟,国内又买不到,干脆戒了。”
  芭芭拉义正严辞:“我们祖国没有什么是用钱买不到的!”
  她被逗笑:“你说的对,芭芭拉。但我没钱。”话落得到对方怀疑的目光。
  芭芭拉舔舔嘴唇,鼻腔发出思索的声音,小动作很像一个人。
  连翘有趣地盯着她:“不要我说的每句话都怀疑。”
  芭芭拉看她半天,就等这句话,听完立刻说:“值得怀疑啊,你好像不应该穷到买外烟的钱都没有。”
  她不避讳地相告:“年薪四万。”
  “刀?”芭芭拉挑眉,心说那也太少了,听到她给出“人民币”的答案,当场傻眼:“不动产研究所的全额奖学金毕业生!中国真的有这么不识货还是你自甘堕落了?难道戒了小烟儿改大烟?”
  听她越说越离谱,连翘求饶:“私人原因。我们不说这个了。”
  “那说说你为什么会在北京,我还打算过些天去深圳看你呢。”
  “对不起芭芭拉,这是同一个话题。”
  “……”芭芭拉泄气地捂着额头:“得,咱去买衣服吧还是。我和小约翰都没带什么衣服过来。”
  “约翰?你对儿子的名字太马虎了。”
  “是小约翰。你车停哪里了?”
  “注意请提一些适合年薪四万的人回答的问题。”
  “见鬼的狐狸死神秘!你到底捅了什么漏子啊?”
  不能怪芭芭拉反应过度,连翘在波士顿上学时,已经有名车代步,随便一件T恤也要花上现在个把月的薪水,很多同学都猜她是东亚某国的贵族。而她又是属于那种会让男人女人都对她产生危机感的类型,那时候也不懂与人相处,中式的矜持被她表现成客气的冷淡,连热情奔放的美国人也无法接近。只有芭芭拉肆无忌惮将她从课堂上拉出来,逛街,看电影,泡PUB,去北区吃茄汁豆,去河滨看表演,站在HATCH SHELL最靠前的位置,勾引台上做SOLO 的黑人男孩子;在中国城翘角的牌楼底下,用她现教的广东话到处与人攀谈,如果被问及老家,一准儿回答“周口店”……虽然分开后只偶尔通过电邮联系,可这么久以来,芭芭拉仍是她唯一可以说很多话题的朋友。
  即使如此,面对她凶神恶煞的关心,连翘还是选择缄口。
  如果说隐私是一个成人的标志,她真不想长大。可有些事情独自面对比分担来得容易,尤其是必然只能接受而无法改变的事情。也许并不是今生的因果,但总会给人“注定”的感觉。哪怕你所承担的,远远超过了你应该承担的,还是会一肩负起,久之会习惯这沉重。
  只是仍有梦魇,像厉鬼压身。
  当记忆里某片鳞甲被剥落,便露出柔软皮肉,一触即鲜血淋漓。
  凌晨两点,刚与酒鬼芭芭拉分开没一个小时,连翘刚睡着就发噩梦,用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醒来。机械地敲着酸疼的腰腿,汗渐渐凉下来,梦中逃命的辛苦犹在,令她再没法入眠。起身旋亮台灯,目无焦距地望着不知名空间。稍顷神智复苏,忽然感觉段瓷会给她打电话,这感觉持续了好半天,手机还是淡定地躺在床头柜上。
  灯亮了整夜。
  数十公里外许欣萌的卧室也充斥着泛黄的弱光。幼儿园明天有郊游,她睡得很早,迷糊中知道段瓷回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她翻个身又睡去了。
  段瓷洗完澡出来,将台灯拧到照不见许欣萌的角度,亮度也调得很低,抱着电脑浏览各大门户网站的行业动态,免不了有新尚居的内容,一些报道让他失笑。
  许欣萌揉揉眼睛:“十一……?”
  段瓷应一声,下巴轻转,视线却没从屏幕上移开。
  她伸手抚抚他的小臂:“怎么还不睡?”
  他扭头看她,脸上还留着笑意:“再过一会儿,你先睡吧。”倾身给她个吻,“用关灯吗?”
  “不用,光线太暗看电脑对眼睛不好。”她将脸藏到他身体遮成的阴影里,“不过你要早点睡。”
  他点点头,随手将她散在枕上的长发理顺。心里还惦记段超的下落,拿了手机去客厅打给美国的爸妈询问。
  老段鬼祟地躲开妻子接电话,听见儿子没报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暴跳如雷,骂那事端:“眼看四十的了还当自己小孩儿,快气死我了!你妈那儿我还瞒着呢,让她知道还不得犯了病。”又要表达愤怒又要压着嗓子,音量像海浪一样忽高忽低。
  段瓷也是按一肚子火,却得笑着劝他:“放心吧,那么大人丢不了。估计是怕见到我就被送回去,晚两天能来信儿。再说还带着宇宙呢,能疯到哪儿去。”
  “宇宙,唉……”他心疼地叹息,“你说这人多不懂事儿吧十一!自己折腾就算了,孩子那么小,还非带着一起。”
  段瓷耐性子安抚,又被叮嘱一遍“打电话小心别让你妈听出来”,这才收线。
  折折叠叠翻盖,踩不着底的心慌,气得他一点儿睡意都没了。凌晨两点半,午夜档的海外文艺片,颇有催眠效果,只是沙发越睡越热,睡而复醒数番。
  电视机亮了整夜。

  第五章
  睡一宿沙发的人,自然摆不出笑模样,段瓷提着电脑进入公司,脸跟电脑包一个颜色,众人无不费解。新尚居漂亮地借力顶尖同行亮相顾问行业,为业界津津乐道,大老板亲自从香港飞回为新顾问公司总裁下聘书,然而这片风光的总策划师段瓷,近日却债主门前坐似的愁眉紧锁。
  总裁特别助理邰海亮奉命打过几通查询电话,对上司的烦恼略知一二。有分寸地做主推了不少可去可不去的公关活动,总机电话也亲自过滤,非紧要事一律称段总出差在外地,不日返京。
  直到苏晓妤别有用心的问候电话打过来,小邰开始纠结,这尾美人鱼的圆滑世故他不愿再领教,但她对新公司的重要性却是毋须强调的。撇除三年左右的专业商业地产顾问经验不谈,在到E.L.I.之前,苏晓妤是京城某国企房产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商海里翻游多年,倚仗人脉资源丰富,擅与政府机关打交道,出了名的八面玲珑。总裁办公室里的某人正是看中她这方面的能力,坚持要把她钓来己用。
  问题是,某人现在有没有心情钓鱼呢?
  万一电话接进去的不是时候,正撞在鱼雷上,他上哪再去找个苏晓妤赔给新顾问公司。可如果不接进去,难保这不是心高气傲的美人鱼最后一次往新尚居打电话……犹豫再三,还是切了内线通报。
  特助的小心不无道理,此刻办公室里的段瓷的确心浮意燥。想到那个美国来的还生死未卜,他根本无法安心工作,只简略处理了小邰滤出来的业务,直线电话打入,瞅一眼来显便发送忙音,剩下时间都在无意义地等段超联系他。他甚至预感到,下一分钟小邰会转进来派出所的电话,通知自己去交罚款领人——这种事段瓷一点儿都不意外,只要别是去认尸。
  段超有酒瘾,平常挺好的人,一喝多就闹事,砸车砸店伤人袭警,无恶不作。老太太曾被气得两次心梗住院。接过老人的病危通知书,自此不敢在父母眼皮底下胡来,改为回国惹祸,这就是杨霜惟恐避之不及的原因。大家都盼着成家生子之后,段超坏脾性会有所收敛,不逞想老实了两年,等孩子大一点儿,又开始混迹大小酒馆,而且变本加厉地迷上赌轮盘。夫妻俩为此一见面就拌嘴,终于双方都忍无可忍,一拍两散。小孩的抚养权问题还没协商,段超不管不顾,直接带着孩子回国,老老实实地失踪了。
  可是对段瓷而言,段超纵有再多令人发指的恶行,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气成什么样,说到底还是怕她出事。搜肠刮肚地想着她在北京那些同学朋友的名字,在通讯录里一顿狂翻,打通了两个电话,一个说在外地,另一个号码错了。正这冒烟着火的节骨眼儿上,小邰把苏晓妤的电话接了进来。
  段瓷没太多精力与她周旋,但这女人颇懂人心,听出他的客气,便不提新尚居如何强势,只抱怨丢了这个项目,自己在E.L.I.如何抬不起头,又说她老板如何推崇段十一。杂七杂八聊家常一般,竟也说上三四分钟。
  与连翘类似的,她的嗓音里也仿佛带把小刷子,虽然前者是声线里天生妖气,苏晓妤则是通过控制语速和音节来制造这种效果,不过都能让听得人从耳朵到心眼里痒痒,筋骨酥松。段瓷本来已经糊底的耐心,硬被她水解软化,又哄了一层出来,忍不住调笑:“有件事我就是随口问问,苏小姐可别不高兴。您是不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啊?怎么说话听着跟唱歌儿似的。”
  苏晓妤愈发调子婉啭:“那段总就是学相声的了,这话让您一说啊,听得人合不拢嘴。”
  段瓷于是配合地正经八百起来:“你可别当我这逗闷子呢。上次小邰说的事有考虑余地没?”
  她疑惑道:“邰秘书可说了不少事,我脑子又不好,段总指的哪一件?”
  段瓷不与她多打机锋:“你这颗脑子究竟好不好,我想也不需要我来再肯定一遍了吧?说实话进入北京市场,E.L.I.并不算阻碍,只不过E.L.I.有苏晓妤,难免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
  她笑得如梦方醒:“段总真是好会抬举人。”
  他轻松问道:“怎么样?强强合并吧?”
  美人鱼幽然叹气:“唉哟……好算我没死乞败咧一回,左等右等没人跟进,以为这事儿我想歪了,邰秘书只是随便一说,就我自作多情当了真呢。”
  段瓷大笑:“怪我!怪我呢是吧?我听出来了。你说吧,怎么赔这怠慢罪?”
  电话里噫嘻而笑,苏晓妤说:“要是,我提出另一种合并方式呢?”
  段瓷朗声:“尽管谈!买卖不成不仁义还在,何况对于苏小姐这种稀世之才,新尚居势在必得。”
  苏晓妤沉默半晌:“段总把话撂成这样,我再多说就没风度了。”
  “哪里。”段瓷执着电话靠进椅背转视窗外,风小心翼翼掀起面前的浅色百叶帘,他摘下眼镜轻吹镜片上的细灰,“就不知道苏小姐喜欢什么风格的办公室?”
  电话还没扣回去,小邰已敲门而入,手上若干文件夹等审核人签字。
  段瓷看也不看,接过来边写边吩咐:“去和人力资源打声招呼,事业中心总经理近期就职,让他们准备办公室和办公用品,相关合同做好先拿来我看一眼。另外你亲自到行政那儿给我挑一到两个脑子正常的调过去做文员,本周落实。”看看手表签下日期,把夹子丢给小邰,这才扣上笔帽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还差一个策划研究院。”
  称心的团队建立是远比业务拓展更能决定企业成败的一步。新尚居顾问的业务流程设置在行业领先,但各流程实际操盘手仅仅二流,类似于目前接下的几个招商和市场推广的项目还能轻松就手,一个大型商业的全程代理做下来就破绽百出。段瓷不想到那个时候现请天尊,未雨绸缪比较从容。他看看略显茫然的特助,笑道:“你不用满脸挫相,苏晓妤点将到我头上,别人跟她过招当然会吃蹩。去吧,给猎头公司打个电话,问问我要的市调报告高手还有没有好推荐。”
  还上了一笔小账,段瓷稍体会债多了不愁的乐趣。手机已经安静半天了,看时间已接近饭点儿,估计各规模保险公司以及俱乐部旅行社等也都进入午休队段。段超就算又玩一宿,也差不多该饿醒了吧……手机闪一下屏幕,不等响铃已被段瓷已抓到手中,失望地看到是深圳的区号,不想接,又心存侥幸地盼着是刷子告知他段超已转战深圳的消息。翻盖贴近耳朵,心道这小子要敢特意打电话吹凉风,找到他表姐后第一时间就打发人去特区探亲。
  比他预料更可气的,杨霜在他刚说了个“喂”字之后,竟然说:“你等两分钟我马上打回去。”就把电话给挂了。段瓷小心眼,两分钟后电话响起,他抢白道:“你等我吃顿饭回来打给你。”报复地按下挂机键的同时,看到是个010开头的生号,号码很顺,应该是服务行业。拨过去果然是一个酒店的总台,噌地抓起车钥匙冲出办公室,一路咒骂,奢侈的段超竟然有家不回住长安街!
  段超也很愤怒,千里迢迢飞回来的她还不如食物重要!不过也挺奇怪的,十一啥时候把吃饭升到这么优先的位置了?这孩子中学还得过厌食症呢,那时刚把身高蹿起来,结果营养没跟上,瘦干身材就此定型,怎么锻炼都没用。不过上次他回美国时,脸蛋倒是明显见圆,据说找了个幼教女朋友,把他当孩子喂吧?不知道半年没见有没有再瘦下去,男人一瘦看起来就很狡诈,十一长得本来就挂相……偷贬弟弟到开心得笑出声,床上一个棕发黑眼的混血小男童在摆弄新鞋子,间或目光探究地看母亲对着打不通的电话傻笑。
  段超拿过鞋又给儿子试穿了一下,放弃地坐到床边,咨询昨天一起购物的人:“小约翰的蓝色鞋子穿了不合脚,哪儿买的了?”
  午休的连翘正跟几个同事一起下楼,接到芭芭拉电话,示意同事先去吃饭,自己则退到路边帮她回想走过的商场。说一个被否定一个,连翘也不太确定了,干脆请假陪她原线路重逛。
  晌午大错,换到合适的号码返回酒店,芭芭拉忽然想起来问:“你什么工种的想请假就请假?”
  连翘撇撇嘴角:“行政。经理给假也不太痛快了。其实我上班几个月了从来没请过假。”
  芭芭拉认真地挑拨:“经理女的吧?我认为她是看你这张脸不太痛快。”
  连翘着眼点不同:“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夸我吗?”
  芭芭拉切道:“随便你臭美死狐狸。下车。”
  连翘拎着她换鞋过程中又刷出来两件衣服下车,抬头看着那方正的酒店LOGO:“这里一晚差不多够我一个月的房租了,你要不要和小约翰暂时搬去我那儿住?”
  芭芭拉揣着找零跟下来,被问得一愣:“不用吧,我打算玩两天就去我哥那儿了。计划今天就去找他的,他好像临时有事挂我电话了。我没跟你说我哥在北京吗?咱们昨天都聊什么了?”
  连翘摇头,哧哧地笑:“好像一直在说波士顿的事。是你亲哥哥吗?”脑里涌出几个小碎片,她步子停了半拍:“我怎么只记得你说过有个弟弟?”要是这样的话,有个人可是在疯找从美国过来的姐姐。
  芭芭拉扇着巴掌:“听错了。英语里兄弟是一个词。”
  连翘耸耸肩默认,不做无谓争辩,虽然她跟芭芭拉就没怎么讲过英语。“怎么来了不马上去他那儿?”
  “你知道我什么原因来的。现在去了他肯定跟我废话,我这会儿还没调整过来,不想听那么多。他不惯着我,搞不好得动手,我会吃亏的。”说着说着猛地一拍脑门,低呼糟糕:“小约翰让我买冰淇淋蛋糕。”
  连翘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转角就有西点店,我在大堂等你。”
  “没义气也不说陪我去。”她拍拍南美发型,“商店欺负老外怎么办?”
  连翘哦圆了嘴:“你是要注意,有些商店不允许宠物入内的。”
  芭芭拉痞里痞气指她:“回来收拾你。”大步流星走出去,另一个转门则有人以同样的速度风风火火跑进来。
  连翘转身往沙发方向去,走了两步又停下。
  总服务台前永远西装笔挺的段瓷,声音里有几分急促:“请问有没有一位段超,或者芭芭拉·威廉姆斯的女士住在这里?”

  第六章
  没亲眼见过老虎吃人,也应该知道它是会吃人的,所以连翘虽然是第一次看到段瓷发火,可也没有多诧异。何况以芭芭拉那种死不认错的态度,就算是只猫也会想咬死她的。被突然闯入的段瓷从西点店里拎出来,芭芭拉女士一路挣扎,到电梯口忽然停下来,以脚挡门,回头对若干惊慌的酒店工作人员说:“别报警啊。我们是兄妹。”
  兄妹还是姐弟,这是个问题。不过连翘无条件相信段瓷,判断很简单,把年少的叫做年长的,这种无厘头事情,只可能是芭芭拉的创意。段瓷他没那么诡异的,就是脾气发起来忒吓人,寒着脸一言不发,薄薄镜片仿佛快要承受不住主人目光的威力而炸裂。连翘拿着被遗弃在西点店里的冰淇淋蛋糕晚一步跟回酒店,按完铃在房门外站了半天,门被慢悠悠打开。眼前却空无一人,下巴降低四十五度,才看到好奇仰视她的小约翰——父亲的发色,母亲的脸孔,非常优质的中美混血儿。连翘微倾下身子,敲敲手里的蛋糕盒子征求意见:“我可以进去吗?”
  “让她进来,宇宙。”是段瓷的声音。
  还算比较温和,是否可以猜测场面没有失控?
  小小的身躯随即让开:“请进。”视线却仍然放在他的食物上,“你是外卖吗?”中国话发音比他父亲约翰?威廉姆斯教授好得多。
  连翘笑道:“不。芭芭拉的朋友。”她走进去,扫一眼似乎进入休战状态的两个大人,这才把盒子在茶几上打开。小约翰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掌,大概觉得不算太脏,接过连翘递来的叉子,专心挖起蛋糕来,偶尔会大方地歪过头打量芭芭拉的朋友。屋子里一时间只有他吃东西的声音。
  段瓷盘着手站在窗前,领带结已拉至胸口,眼里还有尚未全退的汹涌波涛。芭芭拉明显在赌气,只看着连翘和儿子,也不讲话。段瓷没时间跟她干耗,摸出手机查找号码:“我给你订机票,你现在就回美国。”
  “你无权干涉我的出入境自由。”民主国度的芭芭拉用人权讲话。
  “解决了宇宙的抚养权问题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传统精神的段瓷以孩子为先。
  “宇宙是我生的,我养他没任何问题。”刁钻芭芭拉。
  “或者我叫威廉姆斯来中国。”狡猾段瓷。
  “这事儿你别管,十一,威廉姆斯现在跟咱们家没任何关系。我姓段。”
  “你知道姓段就好,我以为你要说爸妈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呢。咱妈还不知道你离婚,我不管你怎么哄她,先给我回去再说。”他指着门的方向,视及沙发上端坐的连翘,稍作停留,食指又重重点了她两下,意思是“我跟你也有账要算”。转头催促芭芭拉:“收拾行李!”
  连翘不自在地调整坐姿,抽了张纸巾给小约翰擦嘴,心想观战果然不该表现太专注,很容易被牵怒的。
  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无法察觉自己成为临时道具,天真地理解了她的善意。“我叫小约翰。你呢?”
  “连翘。”她想像不出芭芭拉还有多少事情可以恶搞,让儿子与丈夫同名,管弟弟叫哥哥……
  “我能这样叫你吗?”
  “当然。”
  “那你会说英语吗?”
  连翘包容他:“一点点。不过多说中文对你有好处。”
  听到熟悉的语言,小孩子夸张地松了口气,用英文与她继续交谈:“我爸爸也这么说,啧,尽管他的中文很破。他喜欢中国,就是没什么时间来,你知道,他好像非常的忙。”说到这里有些遗憾,抿了抿嘴,露出两枚酒窝来,有点像他舅舅。
  连翘扔掉纸巾,在他的酒窝里轻轻点一下:“可以了,男孩子别吃太多冰淇淋。”
  “好吧。”他很听话,放下叉子,自己擦干净手,抬头问另外两个人:“为什么不吵了?”
  段瓷瞪了姐姐一眼,到连翘旁边坐下,把外甥抱在腿上:“蛋糕好吃吗?”
  他摇头:“太甜了。”
  段瓷看着仅剩三分一的小蛋糕发笑:“可你吃了很多。”
  小约翰回头看了连翘一眼,耸耸肩,没有说话。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因为是别人送的,当面享用是礼貌。
  芭芭拉笑骂:“傻瓜!妈妈买的,连翘只是负责提上来。”
  小约翰皱眉,没理她,看着段瓷问:“我们得回波士顿了?”
  段瓷抱歉地点点头:“恐怕是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些事需要商量。”
  “不可以下周或者后天吗?我一直在酒店睡觉,没去看过熊猫。”
  芭芭拉说:“明天去看。”
  小约翰期待地望着舅舅。
  段瓷则瞪视拿孩子做挡箭牌的卑鄙之徒。
  “其实——”连翘的目光在心疼地抚摸小约翰肩臂的那只大手上停留:“这么频繁倒时差对孩子不太好吧?”
  段瓷把那对母子带回自己家,安置好之后开车送连翘。段瓷怕热,才进五月份,已习惯性上了车就开空调,窗子紧闭,只偶尔有喇叭声穿进来,衬得车室里空空静静。他们俩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加上各个在心里盘算,过了两个红绿灯,谁都没说话。
  连翘不是故意帮芭芭拉孤立段瓷,只不过有一些事情,得求芭芭拉谨守口风,此刻的顺水人情能做必须做。芭芭拉浑身缺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好奇心小,并且尊重隐私,所以,虽然她也属于过去里的一部分,可连翘对她并没有太抵触,还适时地帮她斗胜一回合,暂时留在了北京。当然连翘也知道自己赢得十分不光彩,她看出来段瓷疼小外甥,一出手就打在他软肋上,把他疼得左右为难,肯定生她气。加上他大概怀疑她早就知道芭芭拉是他要找的人,成心瞒着不报,刚才在房间里还给了她一个使狠的眼神。从打上了车他就不吭声,也不问她去哪儿,自作主张往她家的方向开。连翘几次想告诉他,其实这会儿送她回公司还能赶上打卡,不用算事假的。看他满脸深沉的样子也没好意思为了半天工资打扰他。
  段瓷调着空调的摆风方向,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想笑,难道他还真能把段超的事怪到她身上不成?他只是对今天才知道她曾旅居美国这件事,有莫明其妙的近乎于恼火的情绪。
  他和杨霜聊起过美国父母的事,她当时也在场,正常来讲起码会有一句类似于“我在波士顿生活过”这样的话吧?可她就像从来没听过美国这个国家似的,说是故意隐瞒也不为过。段瓷想不通这种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猜测到她家境应该颇为殷实,否则以她目前微薄的收入,根本不该对高端消费这么自在。杨霜送再贵重的东西她都欣然收下,交还时说的那句“可惜”并不见几分真心。她离家出来,是想证实自己能力?可她并无心事业,单凭今天她和宇宙对话时那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即使在外企,也不可能只做最基层的行政。
  她很安于目前的生活:独自一人,没有过去,也不想今后怎样。
  段瓷隐约有种感觉,这个年纪上与自己相比还是孩子的女人,有大量不愿意对他提起的过去。她只说过老家在深圳,除此之外的家人、朋友,就连刚毕业的学校,都一律不提。她的表现甚至让他认为,她想将自己的过去从记忆中根除,可是做不到,只好回避,只好不谈,只好说眼前。然而在她身上,太多不合理存在,这些不合理让她充满神秘感,形成让人猜不透的危险。
  段瓷沉默的行为很压人,连翘降下车窗透气。像是洞悉她的想法,他开了广播调节室内气氛。电台里正在播放某个数码产品的主题广告曲英文版,听了几句,一声轻笑从段瓷鼻子里冒出:“英文不错啊连翘。”
  他手心爱出汗,不换档的时候就将右手放在出风口前吹风。
  连翘看着他削瘦的五指,也做出一副惊讶状:“你说得也很好啊。”得到警告的一瞥,她转向窗外藏起笑得扭曲的脸。
  本来就面带奸相,这个小动作更是偷了鸡的狐狸一样。段瓷自语般念道:“宇宙都快六岁了,那段超结婚那年你才多大啊?上中学呢吧?自己一人儿跑美国去一住就一年。现在孩子真厉害。”
  连翘干笑,也不应声。身份证上她今年23岁——比实际年龄小了五岁,推至在美国的那年,明显不足18岁。不过这倒方便拜托芭芭拉隐藏她在美国读研究生的事实,女人都希望自己年轻。芭芭拉说那你做得也太夸张了吧,连身份证都改了。不过她自己也不按理出牌,就如连翘所愿,告诉段瓷说是在酒吧认识的不良少女连翘。老约翰总说是妻子带坏了他的学生,这下芭芭拉可以反过来说了。
  至于段瓷,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连翘反正死撑到底,细节能不提就不提,少说少错。
  段瓷从内视镜里看她的表情,每次听到不想说的话题,她就会露出这样的笑,薄眼皮下那对不算大的眼睛眯成两道黑黑的半弯,上翘的眼角弧度诱人。
  连翘禁忌的话题很多。
  也许这是她刻意营造的效果,她还残留着上一世的生性,狡猾机警,利用一身漂亮的皮毛,让猎人们在不断追逐中头痛不已。
  段瓷已过了着迷于女人小伎俩的年纪,唯有面对明摆了以狐狸精姿态示人的连翘,屡屡不受控。他接近她,她不拒绝,却同他迂回。
  也忘了哪天开始的,他们之间见面不再需要有杨霜热场。段瓷不定时在她公司楼下巧合出现,双方都没有临时约会的话,他带她吃饭,送她回家并上楼坐一会儿。连翘热衷综艺节目,有选秀的频道必锁定,现在选秀是主流,每个电视台都在做,她喝着冰水看得很称心。段瓷是宾随主便,可是这种节目看得太认真了,会因为主持人或选手突如其来的言行而起鸡皮疙瘩,他于是经常找一些与节目无关但安全的话题来分散注意力。
  男女在一起是这样,没有话题也不一定无聊,而段瓷和连翘的生活又不是全无交集,又不是全然重合,可以谈的便很多,工作、杨霜、安迅。
  就是不谈许欣萌。
  这样就有理由维持暖昧。
  暖昧这种东西,你说不出她哪儿好,反正深受时下男女爱戴。有人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过渡期的感情。可连翘想不出自己和段瓷的关系会过渡成什么样,因此当芭芭拉终于好奇地问起此事时,她也就无从作答。
  芭芭拉在被段瓷接去住之后的没多久,有一回晚上约连翘出去玩,以跳舞之名过酒瘾。喝得微醺了,她问连翘:“你和十一,到底有没有偷情?”

  第七章
  人再没有好奇心,也是相对的,起码在连翘与十一的关系上,芭芭拉没办法做到旁观静思。她知道十一有女朋友,也见过了,许欣萌是个适合谈婚论嫁的女人,与十一年纪相当,性格互补互辅,想必美国那两个急着抱孙子的,看后会相当之满意。十一本身也不像小姨家不成材的刷子那么没谱,肯把这姑娘带到她面前,足可说明两人处在奔往结婚大殿的稳步发展阶段。
  问题正显示在此,如果十一打算和许欣萌结婚,那他和连翘对视时眼里的劈劈啪啪是什么呢?芭芭拉是过来人,她和老约翰有爱情,只是性格不合,无法一起生活。她知道一对相恋的男女该有怎么样的纠缠,十一与许欣萌,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感情很好,可在芭芭拉看来,两人之间缺少一种互相追逐的眼风。
  十一没有,许欣萌也没有。
  如果仅仅这样,芭芭拉也不会对二者的结合产生异议,毕竟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夫妻产生,然后一世幸福。
  可是那种难以言表却致命的东西,在十一与连翘相处的时候,芭芭拉找到了。这两个人没什么话,行为也规规矩矩,唯独视线纠葛得厉害,十一有一副平光镜做掩护;连翘则大隐隐于市,看似对每个男人都下钩。可别人会被诓住,芭芭拉不会,她长年在光线幽暗的酒吧等场所出入,视力尤其发达。
  还不能确定其它,仅能证实两人在相互勾引,眼睛追眼睛,眼睛躲眼睛,眼睛对话眼睛,眼睛挑逗眼睛……
  芭芭拉问连翘:“你和十一有没有偷情?”
  连翘没有否认,只是说:“这种事,你去问你哥好了。”端着杯子凑到唇边,她眨了眨眼,哧地笑起来:“芭芭拉你不能真去问吧?”
  芭芭拉醉人不醉心,听出她的揶揄,眯起眼睛恐吓:“我得去告诉十一你今年28岁。”
  她才不想再惹十一。十一本事大了,坏心眼更大。
  因为小约翰没玩够,芭芭拉得以晚几天回美国,离异后首次跟老约翰的通话很不愉快,二人在电话里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段瓷开门进来。她有些心虚,一阵子还算安份。白天带儿子出去玩,晚上做好饭等十一回家,一周时间倒把酒柜里的珍藏干掉大半。
  段瓷开始没注意,直到有一天他想找瓶酒送客户,拿出来一瓶突然发现颜色不对,一问之下才知道原装的拉菲红被清理了,灌进去750毫升可口可乐。试想这瓶东西要是送到客户手上得闹出多大的笑话,段瓷暴怒。芭芭拉是刚巧在超市抽奖中了一桶可乐,喝剩的正好挨个儿空瓶灌满,摆在酒柜上还挺好看。她没想要做假蒙混,问心无愧,对段瓷的怒火就有点敏感,认为他是找由头赶她回美国,一气之下跑去连翘家借住了几天。
  连翘奚落她:“下次记得别用可乐用普通红酒。也许段瓷那客户没什么世面,喝不出拉菲和别的酒有什么区别。”
  芭芭拉眼睛发亮:“对啊你真聪明宝贝儿。他要不送人,过几年我再忘了这事,回头还能当八二拉菲喝了。”假笑完毕,愤怒地喃喃:“那么好的酒喝完就把瓶子扔了吗?要知道那一空瓶子还值好多钱呢。狗屎十一!借题发挥。”
  连翘笑道:“你神经几时变这么纤细了。”
  第二天连翘就发现,借题发挥的根本就是芭芭拉,她把儿子丢给段瓷带,自己则终日对酒当歌,高呼:“单身真好。”不巧在PUB里与段瓷碰头。段瓷并不乐于见到姐姐恢复单身,起码不能让她单身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段宇宙小朋友让他手忙脚乱。于是——美国时间下午五点多,芭芭拉接到前夫的电话。老约翰情绪很失控,责令她五日之内返抵波士顿,否则就去警局报案说儿子被绑架。芭芭拉还没睡上俩钟头的觉,当时也没听明白他的威胁,迷糊着把电话给挂了。晌午醒酒才意识到她兄弟做了什么阴险的勾当,要不是连翘说死也不肯告诉她十一在哪儿办公,新尚居当天可就热闹了。
  后来老约翰想起来自己下周要赴欧洲参加研讨会,芭芭拉得以在中国多停留半个月,否则现在已经在美国被老段关禁闭了。
  这种情况下,芭芭拉识相地回去带孩子,与十一两看生厌地和平共处。她越来越惊心地发现,段十一的手段不顾道义,只管达到目的,当然不会再去挑战他给自己找不痛快。偶尔的行为异常不代表芭芭拉精神异常,她只是想把观察说给朋友听,没兴趣监督别人谈情说爱,尤其是十一那种不识好歹的。
  由于要回十一那儿,不能喝尽性,出门的时候芭芭拉还很清醒地向连翘告状:“十一打小儿就会背地里使坏,专门怂恿他们班男同学往班主任家玻璃上扔臭鸡蛋……你车呢连翘?”
  连翘闻言,放弃了让她自己坐车回家的打算,给段瓷打电话。对方态度相当友好:“不管!你把人给我送回来。”芭芭拉还在四下苦寻记忆中车子,连翘拿着嘟嘟风音的手机,有点傻眼。好在离段瓷家并不远,她也没再争取,黑咕咙咚的马路边上站了半天,终于拦到一辆载人至此而停的出租。等里面人出来后,她将芭芭拉哄上了车,这才直起身整理被汗粘在脸上的发丝。耳边轻轻一声轻佻的口哨,车门随即被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挡住:“美女,我送你们吧,车在那边儿了。”
  “谢谢,我叫到车了。”这人流氓耍得挺没有技术含量的,连翘一拉车门没拉动,抬头直视他:“能让开吗?”
  “兜一圈,醒醒酒再回去。嗯?”他贴近,伸手欲压上她的手。
  连翘不落痕迹退开,收回手盘在胸前与他交涉:“不好意思,我晕车的。下次吧,好吗?”别说现在没心情兜风,她就算有,也不会搭一个对她意图不良的醉鬼的车子。
  芭芭拉看情况不对,摇摇晃晃从车里钻出来,推那醉鬼:“想干嘛呀你?”
  她酒气更迫人,对方被熏得踉跄一下。不远处一辆车的大灯闪了又闪,传来拍手起哄的声音。这人有朋友壮势,更添了几两胆子:“给个面子嘛,哥儿几个看着呢。”腿一抬踢上车门,对司机吼:“你丫瞅什么哪?赶紧走人。”
  出租车呲咔点火,油门一响蹿没了影子。芭芭拉呆住,追在后头:“哎哎哎,谁让你走的……”飙出一串英语来。连翘头大如斗。
  醉鬼则很得意,突然领口一紧,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却是刚才从出租车里下来的两个人去而复返。醉鬼的俩流氓朋友见状也跑过来,都没看明白什么情况,拳脚互殴顿时乱成一团。三对二,醉鬼那伙人可也没占到丝毫便宜,反倒是两个路见不平的英雄中的一人,抽空对连翘挥手:“你们先走吧,看不把这坏蛋送派出所去。”
  连翘看了他们一会儿,拉着满脸雀跃芭芭拉准备离开,一转身,急促的刹车声,刺眼白光亮起又熄灭。段瓷推开车门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怎么回事!”
  见连翘她们有人来接,两个好心人扔下打到一半的架,头也不回地跑了。芭芭拉振臂高呼:“下次见到请你们喝酒啊英雄……”被段瓷黑着脸拦腰勾住,拖着往车里送。她好像被抓疼,敲着他手臂大声骂着与他对抗。段瓷七手八脚把她塞进车里带上门,回头再找另一只,就见连翘闷声钻进一辆奔着看热闹停过来的出租车里,尾灯闪烁一下,车子开走。他愣了愣,绕过去打开驾驶门,习惯性抬手扶镜腿,空落落直触到皮肤,才发现出门慌忙没戴眼镜。收回视线,食指在太阳穴挠了挠,两翦长睫垂下,看不清眸色。
  霓光流转的酒吧招牌下,只剩那伙倒霉的流氓,似吃了不少苦头,眼瞅着各路人马陆续消失,猥亵不成反被凿,也没敢报警。
  连翘坐在车里,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弓着身子,一只拳头托着脸颊支在膝盖上,眼帘半掩,目光呆滞而了无光泽。司机从视镜里看不到后座的乘客,回头瞅了一眼她的姿势,关心道:“姑娘,吓着了吧?”没得到回答,他摇摇头:“现在这世道……”
  车行了十几分钟,连翘突然想起什么似直起身,回头频频张望,虽然是半夜,高速路上还是有不少车子。尾随的车灯照亮她的脸,表情写满紧张,狐狸眼中闪着不安和恐惧,像是在自己的洞穴附近嗅到危险的异样气味,提醒它猎人的接近。司机心知她被吓到,停了表还好心把车开进小区送她到单元楼门前,宽慰道:“甭看了,那有多大胆子敢跟来呀。不过可别再这么晚出去玩了,多悬哪你说这。”连翘喏喏着,付了车费跑上楼,打开房门以身体掩上,靠着门板喘粗气。半晌,手中的背包重重砸到对面墙壁上,反弹着落下,包里的东西零零落落四散掉出,手机忽然嗡嗡振动着作响。连翘心中骇然,如临大敌地盯着看,直到呼叫次数到限恢复安静,她走过去,蹲在地上,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松了口气,飞快地拿起来拨回去。
  段瓷的声音低低听不出情绪:“到家了吗?”
  连翘嗓子一涩,嗯下口水,风轻云淡道:“到了。”
  “还好吧?”
  “没事。芭芭拉呢?”
  “早就睡了。”
  “她心情不好才喝这么多,你们别又吵。”
  “嗯。”
  正要挂断,他突然唤她的名字,她应一声,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他却瞬间语气急促,颇不耐地说:“明天再说吧,洗个澡早点儿睡。”
  隐隐地,她听到电话里引擎发动的声音,心中一动,扑至窗前。挡住马路的楼整栋整栋都黑暗,顶部罩着背后街道暗淡的桔色光晕,几盏小灯杆面无惧色地站在小区行人路边,银白色光芒于半空中困倦地燃着,泊车区的车辆死寂停放,并没有她期待的那一辆。有架飞机经过,噪音远去,周遭静得让人不敢心跳,完全听不见机动车行驶的声音,并没有她期待的事发生。
  小区大门外,段瓷握着方向盘发了会儿呆,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轰鸣,夜被扰乱,他放下手闸,车子调头驱进偏僻无人的街区。

  第八章
  芭芭拉一觉醒来已是斜阳当空,睡得很香恬,还做了个不错的梦,在梦里,36岁的她居然被流氓调戏,并且有中国式英雄救美……可是当梦与现实结合的那一刹那,残酷的物体出现,十一给她下了禁酒令,看来中国是不能再留了。芭芭拉梦幻的眼神覆上浓浓蓝色忧虑,揉着蓬乱的头发走出卧室,小约翰正蹲在地板上摆弄一串长火车。“嗨,宝贝儿。”她打招呼,走过去给儿子一个吻,顺手拿起茶几上吃剩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小约翰头也不抬:“下午好。舅舅说你醒了给他一个电话。还有我们什么时候回波士顿?”他把火车举起来驶向母亲,偎进她怀里,“老约翰的生日就要到了。”
  “芭芭拉的死期就要到了。”芭芭拉嚼着十一最拿手的料理,喃喃自语。
  段瓷散会出来,接到姐姐的电话,不消他提醒,主动要求订机票,段瓷笑笑:“订明后天的吧,今天小刷子回来,你好歹也见见。对,爸说茶没有了,你想着待会儿去买两盒带着,前门老店现在装修,你去西四那家买。那儿买茶叶的好些家,看着点儿别买错了。在北三条路上,一个正动工的商业后边。”
  刚起床的芭芭拉听得低血压发作:“你甭说甭说了,我找不着,你自个儿去买,回头我买的不对劲儿,马屁没拍成再拿蹄子蹶我。”
  段瓷气结:“我现在马上要去见甲方,散得早了刷子还非让我去机场接他一趟。你去就找到了,实在不行就几家的都买了拿回去送礼!”
  芭芭拉心说我可不想带那么多东西回去,也懒得再和他绊:“找连翘陪我去,西单那儿她比我熟。”
  段瓷有些恼她:“亏你还老北京人。晚点儿再过去吧,别成天弄得人上不好班。”
  芭芭拉怪笑:“哟哟哟。人连翘说什么了?把你急得……”
  他还道自己的话是同连翘客气,在段超看来却是替她报不平,段瓷越来越搞不懂该怎么拿捏尺度了。张着嘴半天,忽然无从辩驳,嘱咐一句“买完找地儿等着我去接你们”,直接把手机合起来。身后传来众人谈笑的声音,其中有一个跟刚才谈论的主角声线颇相似。段瓷回头,看见苏晓妤跟几个高管聊着天从电梯里走出。
  香槟色绸缎尖领衬衣,米色长裤,身上没有多余的饰品,只在耳垂上戴有两颗泪珠儿似的珍珠吊缀,简洁利落如同那头贴耳短发。手段灵活言语油亮的苏晓妤,外表看起来像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让人很难对她产生防备心理。对于女人来说,出色的外形也当算是一种才华,面对这么一个玲珑儿,即使你明知她的目的如何,也难免自动降低防备,放弃手里的优势,单为了搏美人一笑。何况做生意这种事情很枯燥的,谁不愿意选一个赏心悦目的来陪自己打发这枯燥呢。苏晓妤无疑是很懂展现自己各方才能的人,也因此学历并没多高的她,入行仅几年时间,就能攀到今天的身价。
  很快就发现另外一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略微侧目,笑着与其它人交待一句,朝段瓷走来。段瓷也和几位下属颌首打过招呼,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待她走近了,随口问着:“如何?都是老熟人了吧?”
  苏晓妤颇无奈地赞道:“段十一真是块活招牌啊,连这几位都肯为你移驾。”
  段瓷挑挑嘴角:“苏总你说反了,他们看中的是我背后这块牌子。”
  苏晓妤以指掩口,自嘲一笑:“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我,以己推人了。”
  段瓷避重就轻,笑道:“做人到了苏总这种高度,难免自我,并不是什么毛病。”
  “这话让上司给我说,要不要理解成一种警告啊?”她盯着他,故作紧张,有着调笑意味的眸子轻轻晃动。
  她这种表情,让段瓷很容易与另外一张狡猾明艳的脸孔产生联想,以至刚刚在会议室听她发言时,他竟然屡屡走神。弄得小邰十分担心,要不是赶着去出席个同行的晚宴,这会儿大概正慷慨激昂给他上兵法课呢。他忠心的特助一直以为苏晓妤如此轻易地跳过来不单纯,疑心E.L.I.在同新尚居玩猫腻,这样的话第一个倒霉的会是他段瓷。
  段瓷的专业是经济法,对兵法了解甚微,他只知道用人不疑。又何况,对苏晓妤地产顾问以外的才能,他还没达到产生兴趣的程度,只是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拿她与连翘对比。两人同样擅长察言观色打机锋,同样会用狡猾的表情掩饰更为狡猾的心思,不过一个用在谈判桌上,一个用在了玩乐窝中。段瓷在想,连翘如果肯把勾引男人的精力转移到事业上,肯定不会逊于苏晓妤。并且她那么年轻,有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资本,他暗示过她,以她的悟性怎么可能听不懂,可她不需要什么改变。
  鱼有鱼的水,鸟有鸟的天,人没有资格对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划脚,段瓷也是偶尔觉得可惜罢了。连翘适合的领域,明眼人都得出。被对浸泡的那对,明明不是侧鳍,是浮出水面即会见风而丰的羽翼。
  鱼的生活半径确实是又小又单调,可最起码在这个缸子里,没人来打扰。哪怕明知道有人在外面有人看着自己,也能无所谓。手指点在那尾发财鹦鹉的眼睛上,连翘无声地问:是吧?隔着厚厚的有机玻璃,那家伙连半点惊吓的反应也没有,无限雍容地转个身,自寻一根水草取乐去了。看得她闷闷的直想发笑。当鱼也挺好的,换成鸟雀囚于笼里,任是养了再久,有点风吹草动,还是会惊惶挣扎,不及水里来得安心,说穿了,太相信那对翅膀所能到达的高度。
  其实会飞也不见得能飞就是了,偏又没有鱼那枯守一方死水的本事。做人最怕做成她这样了,已决定效仿水族一生淡泊,却又巴巴儿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后背直痒。
  安绍严走进这家港式茶座,环顾一巡未果,求助于早已跟在身边的服务生:“一位女士,卷发,长着一对笑眼的。”服务生心灵神会,将他引到水族箱后面的卡座。安绍严竖了姆指:“聪明啊小伙子。”
  连翘一早听见有人过来,也不作它想,仍在与那缸子鱼叫劲。
  安绍严坐下来,发现这个角度能看到门口动向,外面却很难见到里面,惊赞道:“你倒是会选地方,常在这儿跟有妇之夫约会?”
  连翘哼着提醒:“安总叫我来的好不好?”
  他被反将一军,笑着解释说刚好一会儿约了人谈公事,免得再来回折腾,就不知道她工作时间打电话把他叫出来要汇报什么情况。“助理跟我说,前些天行政那边反应,某些前台请私假现象严重,没提你名儿,但用得着特意跟我说的,没别人吧?”
  连翘叹口气,转过来坐好,给他看明显的熊猫眼:“就是说我……”
  安绍严吓了一跳,拉下眼镜细看一番:“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所以说请病假啊,陈大美女还不相信。”她话一说多,嗓音的沙哑也听出来了。
  安绍严看得心疼,又忍不住逗她:“那——你是让我去跟陈经理说,‘巧乔真的病了嘛,就给她几天假好啦~’。”一口台湾普通话,加上那个怎么看怎么骚包的太阳眼镜,把个包二奶的色鬼老板演得惟妙惟肖。
  连翘已经没有心情再拿捏风情陪他玩,眉一挑翻了个鄙视至极的白眼。
  既然哄不乐小佳人,安绍严也只好结束表演,关切地问道:“好了,别气了。病了吗?要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都多大的人了?”连翘为他问出这种话哭笑不得,转身伏在沙发靠背上,手指继续在鱼缸上乱涂抹。
  安绍严看出她心事不小,也不催促,摸出香烟,等她自己想好了再说。
  稍顷,她问:“你相信我在北京的事,他真的不知道吗?”
  没头没尾的问话却让安绍严怔了一怔,打火机火焰腾起烧了半天,也没够到烟杆。
  连翘茫然地摇头:“我一直不相信的。我觉得恰恰是他能查到,知道我在你身边,才不来再为难我。这样就行了,知道对方生死,然后各过各的日子,什么以前,以后,都不想那些,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其实一点也不奢望躲开他,如果不是深圳认识我的人太多,就在当地找个这样的差事混下去,我也愿意。”
  他把烟点燃,深色镜片和袅袅烟雾都没挡住担忧的神情:“发生什么事了吗?”
  连翘将昨夜和一个朋友在酒吧遇到流氓,并被意外搭救的过程,简单陈述,安绍严听得专注,末了只劝她不要想太多,北京还是有好人的。连翘不愿这么被他哄过去:“他们肯定是南方人,我听得出。”
  安绍严索性一撑到底:“南方就没有好人吗?换我见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被欺负也会出手帮忙啊。”得到她冷冷的瞪视,他正色:“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冷漠,这种事谁见了也不会看着不理的。不一定是他,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没说人心不好,可是,那两个人本来是要进酒吧里的,帮我拦住那伙流氓之后,走的却是搭车过来的方向。”这句扼要的分析把安绍严也说得无言以对,水族箱里的增氧泵唱了好一会儿独奏,旁边客人来来去去,也都安静,气氛压抑得像浸在水里。连翘抬头笑笑:“算了,你说的对,可能是我太平日子过久,自己开始胡乱想。”她看看手表:“你是不是还约了人?够钟没有?我先走喽?”
  安绍严反倒陷在思考里很深,对她的问话没什么反应。连翘心道这小老头果然异于常人,我都不想了你又犯起深沉,拿了背包便要走。见她起身,他才乍醒一般:“哎哎,别走哇连翘!”
  连翘脸黑:“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安绍严也不好意思地看看旁边投来异样眼光的服务员和食客,摆手让她坐下:“话还没说完你急着走什么?”他斟杯茶给她,“你啊,我算看出来了,公司那些人都被你这半年装出来的好脾气给蒙到了。”
  连翘冷哼:“你认识我几个半年!”
  安绍严笑得几分沧桑:“十几……不,几十个了吧。”
  她横空问了一句:“安绍严你几岁了?”
  他呆呆地:“四十三。”
  连翘更呆:“好快。”
  安绍严一口茶喷出来:“这是晚辈说长辈的话吗?”
  连翘怪罪地拿了纸巾擦桌子:“真恶心。谁是长辈?”
  “好吧,就算朋友,啰嗦一句,别再玩到那么晚,尤其还是两个女孩子。”说完有些惊讶,“咦?我记得你只跟男人出去泡到三更天。”
  “她不同的。芭芭拉是我来北京之后,唯一一个保持联系的朋友,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吗?”
  “我不是吗?我不算仍然联系的朋友?”
  “你充其量是我妈妈的朋友的男朋友,妈妈死很久了,所以我当你是长辈的。你现在是我老板,再扣押我我就告你骚扰。”
  “阿翘你可不可别强调我‘充其量是男朋友’?很挫败。”
  “少来,女儿都会煮饭了。还失落什么啊?”
  提到女儿,安绍严马上一副慈父相:“说起来我刚好一会要去接小寒,她吵着要你陪她去买衣服。唉,养女儿真是……老爸再怎么疼也白搭。干脆你就在这儿坐着好了,等我跟人谈完事情一起回我家住,明天假期,你哄小寒一天。”
  连翘颇得意,故意不动声色:“你见客人要我坐陪,别人看了乱想,破坏我名声,买礼物补偿啊。”
  安绍严佯怒:“你房租都是我来交,薪水领那么多,做得又少,还敢要礼物!说真的阿翘,多帮我一些吧,现在房产这块越来越难做……”
  连翘打断他:“你约了人几点啊?怎么还不来,我先去接小寒好了。”
  说到重点就偷溜,安绍严郁闷地曲肘看时间:“还有几分钟。段十一这家伙时间掐得奇准,像台机器,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到。你应该见过他吧,新尚居的段瓷?待会儿就说你帮我送文件来好了,这人是做大事的,不会无聊猜忌这些。”
  连翘眨眨眼:“段瓷啊?不见得吧……”
  嗯,就是他最先说的她,天生一副情妇脸。

  第九章
  兔崽子……
  段瓷重重翻过报纸,很为隔壁座位传来的那种不屑语气而恼火。他的确是刚得知连翘和安迅的关系这么特殊,可从前也根本就没那份闲心去歪想这二人。又不是那个自己一脸淫相看谁都一脸淫相的小刷子,连翘的这句话无疑很低诲他人格。不知道是在她心里,他就这个定位,还是她余怒下的不理智之词。
  刚在公司看到苏晓妤就想起连翘,想到她可能还在生他气,他没了跟人周旋的耐心,借口有约提早出门。到了茶座看报纸打发时间,忽然听到安迅的声音,正想出声,发现他在隔壁位置与人打招呼,段瓷也就识相地没起身去打扰。
  对方是个女人,说一口广东话,安迅与她聊聊笑笑,段瓷也没兴趣细听。直到听见他情急之下叫了声连翘,段瓷才恍然明白为何这声线有几分熟悉。惊讶于她一夜间嗓子竟能哑得这么厉害。她不像是那么容易被吓病的人,大概是睡得不好,致使声带疲劳。
  有时候伶伶俐俐的人犯起傻最让人头疼,也不想想,她打电话过来,他就是再怒,又怎么可能真就放着她们不管。他已经紧赶慢赶,还是没抢过突发情况。看样子她是真怪他了,兀自坐车离开,从头到尾好像都没看他一眼。他解释也不是,责怪也不是,复杂的心绪持续到今天,听了她的声音,一瞬间光剩下心疼。正在挣扎着要不要检讨自己,那边就提到他的名字。
  段瓷的广东话比杨霜好点儿,有限,仅停留在能听懂日常用语的水平上,所以对邻桌的对话,连蒙带猜大致还听懂了点儿。安迅对他评价不低,段瓷甚感荣幸,可是连翘那句话的腔调三回九转,妖气横生,让人直想抡圆了巴掌抽她。
  连翘其实倒没有背地里嘲讽他的意思,只是想起段瓷关于她外貌的不客气说法,再一次觉得他性格古怪,做事那么沉着的人,就是什么话都敢说,并且对此似乎不意为然。
  安绍严呷着热茶,若有所思地注视她脸上那抹不专心的笑。对连翘,他是一种不管她做了什么事,只想着要保护的没有理智的感情,一如对自己亲生女儿。在他印象里,她始终还是那个目光放肆,喜欢惹人注意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她,她从学校做表演回来,不肯摘去头上别着的那对狐狸耳朵发卡,站在众人面前自豪地说,长大了要做和妈妈一样的狐狸精。那时她绝对不会想到,妈妈会因为狐狸精这一说法而选择死亡。一转眼这么多年,再见她已经是现在这副进化完全的模样,请他什么也别问,留她在北京生活。相较于小寒,他更担心连翘,因为她经历得太多,想得太多,聪明还不表现,苦在自己一个人乱想,只怕早晚会钻进死巷。难得她肯主动找他说说心事,虽然话到一半又不肯多谈,安绍严已经很知足了,趁机劝她:“聪明是好,你别反被聪明误了。像昨晚这样疑神疑鬼,看谁都不是路人,什么事都和他有关,结果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你来北京还有什么意义?”
  连翘揉着额角,同他讨价还价:“再给我点时间……”她还做不到那么洒脱。人总是那么自虐,梦魇印记在大脑皮层反而深于美梦,没办法随便找什么记忆把它简单覆盖掉。
  段瓷合了报纸,叫来服务员买过单,正好是约定时间,安总刚替他打完硬广,他不能搬石头砸好人的脚。绕过那个大水族箱从正门方向信步走来,对方已抬眼看见他,笑着起身招呼。连翘没心思听两人寒喧,坐在沙发椅里卷着鬓角碎发看鱼。安绍严笑脸僵硬:“连翘——?”她懒洋洋扭过脸,上下打脸段瓷一番,露出思索的表情。
  段瓷在另张椅子上坐下,笑着看她,问道:“你是不是在想,继续装不认识我省事,还是费点儿口舌解释完了一劳永逸?”
  安绍严抓抓下巴,有趣地看着连翘。
  斗不过他。连翘撇撇嘴:“他是芭芭拉的哥哥。”
  段瓷漠然:“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妹妹。”
  芭芭拉却很适时地来电话,让连翘陪她去买茶叶。连翘边应边笑望段瓷,末了朝他晃晃手机:“接电话吧哥哥。”
  再怎么说安绍严是甲方,段瓷需要保持一定风度,说声不好意思,接过手机起身到旁边去听。安绍严那张戴着太阳镜的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向连翘勾勾手:“不只是朋友的哥哥这么简单吧?”
  连翘笑而不语,使劲把狐狸眼瞪成小鹿眼。
  安绍严正经八百地告诉她:“你接近他小心,这人嗜才如命,你要是被他挖起来,不如老实给我留在恒迅,想做什么随便你。”
  连翘没想到他提醒的是这一点,微微错愕:“放心,我不会的,我现在谁都不想惹。”她对着鱼缸的玻璃面理了理头发,一边抱歉地说:“我现在要陪芭芭拉去买东西,晚上有个朋友回来见个面。你跟小寒说我明天带她去玩。”
  安绍严一副儿大不由娘的沧桑样,喃喃道:“又是什么朋友啊……”
  连翘没说是段瓷的亲戚,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她并不想安绍严知道太多她和段瓷的事。这么想着,忍不住好笑,她和段瓷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啊。小约翰疑惑地望着她:“你很喜欢茶吗连翘?为什么这么高兴?”
  芭芭拉听见儿子的问话,头一扭看到连翘还没收回的笑意。“是啊,什么事儿那么着笑?你看你乐得……多找我钱了?”收银员一听连忙看小票存根,她又说:“不对,我刷的卡啊。”
  这成心耍人玩的恶癖跟她表弟真有一拼。连翘随口挑个话题:“我是想,刚才说十一是你哥哥,他跟我怒了。”
  芭芭拉切一声:“他怒个屁啊?让他当老大还不好。”
  小约翰跷脚够着妈妈手里精致的茶叶盒,稀奇地摆弄,不时问东问西。
  连翘笑她:“小孩都这么大了,还不择手段装嫩,竟然跟自己弟弟叫哥哥。”
  芭芭拉牵着小约翰出了茶庄,鄙视地瞪着她:“你有资格说我吗?啊?为了成全你23岁的童话,放着那么多光环不顶,硕士学历也不提,每月领那么几张票子。”目光向下瞥着她的穿着:“连件像样衣服都买不到。”
  连翘抬起胳膊,审视自己身上这件宝石蓝的宫廷衬衫,是小莫和燕子带她去淘来的,质地确实一般,但款式不错。“多流行的贵族派,D&G 、Missoni这一季的主打款。”她紧了紧领口的大蝴蝶结,“发现北京的仿版衣服不比深圳做得差啊,主要是我气质好,便宜货也可以穿得很高档。”
  小约翰突然对她猛点头:“你穿得很好看。”
  连翘欣喜大笑:“你听得懂吗?”
  芭芭拉手一抬扯散她辛苦打好的领巾:“走了,送件衣服给你。”
  “我不要。”连翘蹲下来,征得小约翰同意之后将他抱起来:“你好重,有几磅?”
  芭芭拉不允许她反抗:“去啦,反正前边就是商场。”
  “你这次回来送我不少东西了,别买了。”她倒不是不好意思,只是觉得没必要,“我每天公交车上下班,真的也没人肯信。”
  “废什么话呀。十一接完小刷子,再有一小时就到了。快点儿。”
  芭芭拉说的一小时是段瓷的车速,忽略了段瓷去接的人是杨霜。
  通常杨霜在车里,是不能容忍别人坐驾驶位的。这厮的车技强到可以不用考虑堵车情况的,当年从亚运村跑到方庄,全程只用29分钟,正是晚高峰,马路全线飘红,他挂着二档在各种大小车的缝隙中穿来穿去,让新手们胆颤心惊,老师傅们则盯着他车屁股骂娘。据说他参加过一届业余组的汽车拉力赛,前几个赛段都进了三甲,可惜比赛第二天接到文爷的恐吓电话,中途退出没有成绩。
  所以他们到的时候,芭芭拉和连翘还在试衣间里。小约翰听着铃声翻出电话,很聪明地拜托导购告诉杨霜自己的所处方位。一回头母亲和连翘陆续走出来,比同龄小孩都泰然许多的小约翰,此刻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芭芭拉还美滋滋地问:“你觉得怎么样宝贝?”
  学前儿童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段瓷的表达能力就强多了,在杨霜的笑声中佩服地望着眼前闪亮的一对:“真有才。调色盘姐妹装?”
  反光的衣料,金属色腰带,印染的各种变形的花朵,掺了酒红、粉绿等亮片及钻饰的元素,倒也颇合5月份这个春意盎然的时节。可是两个人都穿成这个范儿站在一起,色彩重合增减,让人一眼望去顿时迷失在这片缤纷里了。
  杨霜是非常坦率的人,大笑着给了芭芭拉一个拥抱,操着口东北味儿说:“这咋都是花儿呢?要炸啊!姐啊,人家狐狸岁数小儿,怎么捣扯怎么有理,你眼瞅奔四十了……”被她脚上那双多色拼接的高跟鞋踩得倒抽一口冷气,疼得再说不出话来。回头要扎进连翘怀里,差点和表哥亲密接触,转去粘着小约翰,挨个儿都腻歪够了,发现少一头。“欣萌呢?”他冲段瓷说,“打电话让她出来给我接风啊。”
  连翘在镜子前照啊照,倒是打心眼里喜欢这种抢眼的装扮。芭芭拉推着杨霜:“结账去结账去。”把之前连翘试过的那件塞进儿子怀里,拍拍他:“去,陪小刷子舅舅买单。”
  杨霜越推越退,放下小约翰,拿过那衣服看看吊牌,毫不避讳地扔到一边:“买不起。”
  段瓷把视线从连翘身上收回:“我去买吧。他终于又被文爷经济管制了。”走了两步回头问他姐:“你这套还要吗?”
  出了商场,杨霜开始一遍一遍给许欣萌打电话,段瓷说她周六上午要去上自考的课,晚上不能睡太晚。杨霜不依:“吃个饭能吃到多晚?”磨着她出来:“你不请我吃饭,我回家烙饼卷手指头。”
  芭芭拉怀疑他根本是故意的,因为不想让十一和连翘毫无芥蒂地相处。
  段瓷倒也没阻拦。许欣萌最终耐不过杨霜的死缠烂打,答应出来。杨霜欢呼,开始在附近搜巡好馆子:“我们吃什么呢?有大表姐得有酒,狐狸呢有肉就行,欣萌是除了肉啥都行,真矛盾,十一忽略……宇宙你爱吃什么啊?”
  小约翰听着他们吵吵闹闹,问牵他手的连翘:“他们在找谁?”
  连翘回答说:“你舅妈。”这个中文称呼小约翰没叫过,也搞不懂人物关系。可是连翘说完就不再看他了,他左右想找人再问,芭芭拉和小刷子舅舅在车前抢司机的位置,无暇顾他。只有舅舅正往这边看着,小约翰期待地等他给自己补充答案。可是舅舅只是看他,也不说话。他很失望,对即将要出现的这个人充满想像。

  第十章
  杨霜开着车七拐八拐,段瓷眯眼扫视一路经历的羊肠小道,庆幸今天开出来的不是加长A8。最终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车停在一家浪漫的法式餐厅门前,芭芭拉看着那规矩庄严的门脸:“咱们这么大一伙人烛光晚餐?”杨霜颇得意:“嗯哪。我和狐狸一桌,十一和许老师,你和你家宇宙大帅哥一桌。”芭芭拉以手比成枪型,此枪没有子弹,但是威力并不小。杨霜看着她蠢蠢欲动的食指和无名指,丝毫不怀疑它们掐在他身上有堪比枪伤的疼痛,连忙竖起两掌挡在身前:“洞他A克塞忒的。”说了这句连小约翰都听不懂的英语之后,他转身代替餐馆迎宾打开店门,“听我说,这是家烤肉店,不是吃蜗牛和蚯蚓的地儿。有狐狸喜欢的肉,大表姐喜欢的酒,许老师喜欢的沙拉,还有小约翰喜欢的冰淇淋……更适合无所不吃啥也不吃的十一哥,所以,”伸手挑挑狐狸的下巴,双目炯炯放光芒:“COME ON,BABY。”
  芭芭拉冷颤,搓着手臂低骂:“鬼上身啊?”
  段瓷沉吟:“看来这回小姨父下手不轻。”
  杨霜对不顺耳的话自动忽略,一手抱起小约翰,一手揽着很少在人前挤兑他的连翘,散装的一家三口率先进入餐馆。许欣萌到的时候,幸福的三口之家已经变成单身爸爸版了,只有段瓷在帮小约翰切肉吃,那三个人杯碰杯又喝又笑,吵成一团,蓬勃如幼儿园午餐桌上的小朋友。小约翰最先发现许欣萌,告诉舅舅:“嘿!有人在笑我们。”
  段瓷揉揉外甥的头,拉了把椅子给许欣萌。许欣萌拍拍他,示意换座位,自己挨着小约翰坐下,接过段瓷的工作照顾小孩,同时挨个不落地同在座各位打过招呼。
  杨霜看她对小约翰的态度就很佩服:“专业就是专业啊。将来你们家孩子可比宇宙有福。”边说边看段瓷,讨好地咧个大嘴。
  许欣萌也下意识扭头看看男友,他也正回望自己,目光柔和,两人相视微笑。许欣萌低头拂拂小约翰的刘海,露出他渗了细汗的额头,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精致的混血儿,用英语问他:“你名字是宇宙?”
  胖乎乎的小手抹了一把额头,他回答:“嗯,我叫段宇宙。
  “你姓段?”
  “用中文我姓段,英文的姓是威廉姆斯,小约翰?威廉姆斯。”
  “简?”
  “约翰。我是男孩子。”
  “好吧约翰,你还要吃肉吗?”
  “不了,谢谢。”他抬头看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可以叫我小约翰吗?”
  许欣萌有点尴尬:“当然……”
  正在和连翘比着高脚杯倒酒的芭芭拉不太高兴:“你名字就是约翰,不是小约翰。小小小……”
  连翘扶着瓶子低呼:“太多了太多了。”
  小约翰扁扁嘴,也没说什么。许欣萌小声问他:“你不喜欢‘约翰’?这是很好的名字,表示‘上帝是慈悲的’,父母感谢上帝给了自己这么好的宝宝,才会选这个名字。”
  小约翰叹口气,抿着嘴礼貌性地笑笑,两颗圆溜溜小酒窝又现:“你不了解我。”他说:“你可以叫我宇宙。”
  芭芭拉冷眼瞪着他,喝了口酒,向连翘抱怨:“这孩子有时候特轴,你发现没?”
  连翘顾虑许欣萌,贴在芭芭拉耳边含糊低语:“他舅舅小时候就这样吧。”
  芭芭拉回想一番,噗地笑起来:“你别说,好些地方都像,真邪了门儿了。”在儿子和弟弟脸上来回看两巡,突发奇想道:“要长你舅这么俊也行。”
  杨霜不满,哄骗小孩的亲切嘴脸对表外甥说:“像也要像孔武有力的表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十一舅都快成神仙了,像他会长不大的。”
  许欣萌顺着话题细端详小约翰一会儿:“说不出来,我这么看宇宙跟十一有点儿像。”
  除了一双黑眼睛,小约翰和其父连相八九分,就连那两枚酒窝,也是继承了老约翰引以为傲的迷人圆形。连翘拿酒杯贴贴喝得微热的脸颊,默默摇头,心说段瓷那副略带书卷气的东方长相恐怕是遗传不到外甥身上了。
  晃什么脑袋?段瓷深受打击:“像我很无可救药?”
  连翘好笑之余有点惊讶:“我可没说是这意思……” 转动的视线快速从许欣萌身上掠过,埋头在盘里找食,叉块凉掉的烤牛舌送入嘴中,嚼了嚼皱眉,“嗯……煨的时间太短了啊,不入味儿。芥茉,牙刷。”
  杨霜把一堆调料瓶子推过去:“齁死你。”
  许欣萌笑道:“连翘好像口重得很,南方人不是比较喜欢清淡的东西?”
  芭芭拉斜眼看着连翘盘里的油渍撇撇嘴:“她不是南方人她是南方狐狸,食肉动物,跟清淡是死敌。老约翰烤的那种鸡翅膀,油大得要滴下来。那些美国学生都吃不下,就她最捧场。”
  连翘斜她一眼:“威廉姆斯教授难得下厨,你还挑剔。”
  小约翰对于新单词的理解能力还很快,接茬说道:“我也挑剔。”他耸耸肩,表示受不了父亲对烤鸡翅膀的理解。
  众人都被逗笑,杨霜趁乱起哄:“狐狸是像我们北方姑娘啊,什么油大吃什么,什么味儿冲吃什么。”
  连翘孩子气回嘴:“你别说我。”专吃川菜湘菜麻辣火锅的人还嫌她口重。
  芭芭拉笑道:“嗯,刷子和连翘是吃一锅饭的人。”
  杨霜乐不可支:“狐狸狐狸,明天咱俩吃一锅饭吧?”
  连翘严肃地考虑之后,小心翼翼道:“那我要吃防蛀的。”
  小约翰听不懂过于隐晦的中文笑话,茫然看着大人的表情,自己也跟着笑。连翘看他爱吃牙鱼片,把自己那份也端给:“喏,再来一些。”
  芭芭拉阻止她:“不让他吃了,连翘,吃太多不行。”
  许欣萌应道:“是啊,小孩儿晚上吃多了不消化,会作下胃病。”她再自然不过地把切好的肉放到段瓷面前:“倒是你,瞧盘子那么干净就知道又没怎么吃东西,再多吃点。”
  杨霜咂咂嘴:“别光忙和你家那俩孩子。来干啥的不知道吗?”拿了她的杯子倒酒,一边说道:“咱十一最有远见的一件事,就是找了个巨能喝酒的女朋友,以弥补自身缺陷。”倾身把大半杯酒放过去,坐回来对芭芭拉下战书:“大表姐跟许老师喝过没?你不定能喝过她。反正狐狸是被喝得跪地求饶了,不过一直没服,至今仍想一雪前耻,是不狐狸?”桌子下踢她一脚。
  连翘明显地唉哟一声,笑着把手里的杯子朝许欣萌摇摇晃晃。
  “你别听刷子瞎说。”许欣萌对杨霜诡异的夸人方式至今不是很习惯,在段瓷的姐姐面前,她更是不想留下能喝之名。
  不料这番话触到了芭芭拉的兴奋点,盯着许欣萌的眼神颇有刮目相看的意思,高举手打了个响指,待服务生过来,指着桌上见底的酒瓶吩咐:“再来一支。”
  段瓷接到女友眼中的求救信号,扬睫瞟了杨霜一眼,这小子不干好事。不过——夜并不算深,有些人也再闹腾不了几天,有些人刚回来再闹腾也捅不了篓子,有些人还太清醒,骗不出半点真话。
  作势看下手表,他大方地与许欣萌说着私房话:“陪他们少喝点儿。”手指动了动原本已经十分端正的眼镜,唇线拉长,“反正这几个人还担误不着你明天上课。”
  极度张狂的态度,惹得芭芭拉和杨霜齐齐地拖着长音嘘他。
  又来了,连翘卷弄着鬓角,睇睨他没有任何度数的镜片,这个角度刚好发现那下边写满血淋淋挑衅的两只眸子。
  家里家外都这样,恨不得四处树敌,似乎是段十一独有的耐人寻味的恶癖。
  展现拼命之姿准备决一死战的几人之中,第一个出现醉态叫嚣着要酒的,不出所料是杨霜。
  专攻酒吧里泡女人的杨小爷,喝起酒来偷奸耍滑肯定是有一套的,可惜他遇上了越夜越精明的酒鬼芭芭拉,还有一双眼睛能照顾到几十个调皮小朋友的许老师,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被多罚了几杯,眼神里渐渐流露出孩提般的梦幻之色。瞅着频频往他杯子里倒酒的连翘直称好乖,搂过来啾地一吻,吻在冰凉的酒瓶上,连翘双手举着空瓶给他看:“没了……”
  杨霜捉过瓶子,瓶嘴朝下确认之后,大喊:“再给我拿瓶酒。”
  芭芭拉喝到兴起,听见有叫板的就奉陪,胳膊刚抬起来就被一只手抓住。
  另一只手捂着嘴,连翘拨开芭芭拉的手臂,快步走向洗手间。
  杨霜见状大乐,捶着桌子哄道:“哦!狐狸要现原形喽。”
  许欣萌担心道:“我去看看。”撤了餐巾起身跟上连翘。
  芭芭拉半握拳敲敲桌面提醒杨霜:“小声点,吵醒我儿子抽你。”
  小约翰趴在段瓷肩头睡着,对喧哗似很适应,不受影响。倒是段瓷累得手麻,换另一只手臂受力,宣布狂欢到此为止:“欣萌明天还得上课。”
  杨霜不依:“你刚才怎么说的!死狐狸吐完了没有?回来倒酒啊……”
  段瓷哄了半宿外甥,耐心惯性延迟,对他多了三分好颜色:“再喝下去天都亮了,你明儿还去不去店里啦?”
  杨霜瞬间暴走:“不去了,我喝死了吧。”他去趟深圳,经过武力协商,接受了老爸将新店交给他打理的决定,被专政的不满,此刻全部爆发。
  连翘被许欣萌扶回来,脸上还有点点水珠,一坐下就被杨霜抱住,商量她陪他喝死。连翘大惊:“死了多没意思。”
  “你说,狐狸。你最了解我,我是做生意的料吗?”
  “不是。你做生意大材小用。”
  “对啊,我爸非得给我找活儿干,给我开了一首饰店,我几天不就给弄黄了。”
  “嗯,偷也偷黄了。”
  杨霜心烦不已:“杨家捣腾了几辈子金子,养不活我一个废物吗?”
  连翘跟着陷入沉思:“那没道理。”
  芭芭拉一听,得,这是真到底儿了。满桌子人顶数她最大,再玩下去不像话,张罗着拍拍手把大孩儿小孩儿都唤出点神智来,哄说人家饭馆要关门,咱们回家再喝。杨霜闻言很高兴,和连翘手牵手,扬长出门。
  许欣萌等段瓷开车过来,把小约翰交给他:“你们走吧,我打车回家。你那儿到我们学校太绕了。”芭芭拉接过孩子,怂恿她旷工。许欣萌笑着解释说不是上班,她在念英语自考,担误了课不好追。
  段瓷说:“先上来,给他们放家里我送你回去。”
  满满坐了一车,杨霜紧靠连翘,搭着她肩膀,两人头挨头嘀嘀咕咕,满口醉话。芭芭拉回头看看,笑道:“也不嫌热。”
  许欣萌往边上让了让:“刷子你别挤连翘。我还是自己打车回去吧十一。”
  段瓷打着方向盘回道:“甭管他们俩,你不在也就那么贴着。”
  “你也喝了酒,早点睡吧。”
  “没事儿,送你回去。”
  “真甜蜜呀。”杨霜郑重地凝视连翘:“SO SWEET。”
  连翘挎着一张脸:“头好疼啊牙刷,帮我揉揉……别把衣服弄皱了,刚买的呢。”
  安置好这群醉的困的,许欣萌跟着段瓷下楼来,坐进车里,握住变档杆上他的手:“十一。”得到他的正视,她问:“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大可先把她送回去,再载一车人回自己家。
  段瓷抽出手,将她颊侧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你总是能照顾到别人心里去。”他笑得无奈,“让我怎么也说不出分手。”

  第十一章
  车在楼前停了好一会儿才开走,仿佛挣扎。又或者在甜蜜。
  连翘半躺在阳台的藤椅里,直看到车尾灯完全融于夜色,转回头揉揉绷紧的脖子,伸个懒腰,很想就这么摇摇晃晃睡去。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使她愿望破灭。
  芭芭拉洗了个澡,感觉胃里火烧火燎的,出来找冷饮降温。刚开了吧台的小灯,黑暗中兀地传来:“我在阳台哦,不要被吓到。”怦地关上冰箱门,芭芭拉捂着胸口惶惶回望,看不清声源,只朝大致位置低吼:“你突然出声才吓着我了!”
  达到预期效果,连翘窃笑,悠然吩咐:“有什么喝的给我一杯。”
  芭芭拉坏心道:“啤酒。”端了两杯苏打水过去,踢踢椅子上那只大猫,“起来聊聊。”
  连翘呻吟一声,起身到圆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芭芭拉你精力真好。”不敢说她完全不像三十六七的女人。
  芭芭拉揉揉眼睛,点亮阳台的一排小灯。“也不行了,比起当年差之甚远。”
  连翘喝着水,眼却盯视在她手下挣扎卷翘的睫毛,移开杯子问:“你家人睫毛是不是都很长?记得那次见到你们家阿姨,东方人很少有那种自然上卷的睫毛。”
  段超为此感到自豪:“据老段自曝,当年就是为我妈那两颗毛茸茸的大眼睛日思夜想。后来有了我和十一,他领我们出去,别人一夸‘这俩孩子眼睛真漂亮,眼毛这么长’,把他乐得手舞足蹈。十一戴眼镜你看不出来,其实他眼睫毛生得最好,可能因为男的体毛比较重,他那两撮比我妈和我的都密,显得更黑。小时候我总骗他用剪刀剪,结果越剪越长,不知道怎么回事。”
  连翘低头笑笑,想着段瓷习惯性活动镜框的小动作,不知道是不是跟镜片挡住的长睫毛有关系。
  芭芭拉喝光了一杯碱性水,打个嗝,胃里舒服不少。转身打开半扇窗,风涌进来,她陶醉地叹口气,双手撑在两侧窗框上发感慨:“北京空气比早几年差了,人也越来越多。前几天带小约翰坐地铁,正赶上下班儿,孩子吓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连翘颌首:“波士顿人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考虑接下来的这句话是否有点夸张,“氧气用不完,有时我担心会呼吸过度。”
  起码她在的那年,那座面积只及海淀区四分之一大小的城市,还是没多么喧嚣的。市区里遍布老房子,人们生活节奏温吞,倒有点欧洲某些小城的味道。19世纪建成的地铁,迄今仍是大部分波士顿人出行的选择。列车破旧不堪,可以用古老来形容,开起来哐啷乱响,连翘总疑心它是蒸汽机发动,听到进站就踮脚看车头有没有白气喷出。而又小又暗冬冷夏热的地铁站,也令她印象深刻。随性的美国人把车站建得什么形状都有,绿线的好多站点根本找不着售票处。
  离研究所最近的地铁站,外面看是个古怪的三角形玻璃房子,进去有两条又长又陡的滚梯上上下下。扶手边很多造型迥然的铜塑手套,看起来粗糙可靠,使得站里脏兮兮遍布涂鸦的墙壁,也产生了些许街头艺术的效果。论文遇到瓶颈的时候,连翘穿过学校草场中间的X形路,无聊地步行至此,进站琢磨墙壁上那些或粗鲁或露骨或无俚头的词句。她看到这样一行字:“波士顿冬天比北京冷”——在两面墙交接处,与她额头平行的高度,“天”字正刻在拐角线上,被破成对称垂直的两半。应该是用某种不太尖锐的金属或石器刻上去的,字号不大,刻得歪歪扭扭,末尾却画了个溜圆的句号,徒增几分庄重。
  连翘在亚热带生活多年,也没觉得波士顿的冬天特别冷,暗想北京大概是个很温暖的城市。后来落脚到这里,某种程度上也是受了这句话的影响。
  在那之前,连翘从没到过北京——尽管她妈妈是北京人。
  连翘对妈妈的记忆很少,容貌几乎是想不起的,只记得她唤她“小翘儿”时那京味十足的调子。认识芭芭拉之后,连翘渐渐将两人的形象混淆。
  听安绍严说,她是个任性乖张的人,非常自我,无论如何不会委屈和为难自己。不难想象,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放着一切不顾,只为了寻求自己的解脱。
  芭芭拉夺下她的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留神喝鼻子里去!”
  连翘还维持着双手执杯的动作,思绪没法瞬移到现实。
  芭芭拉容她反应,退回来靠在椅背上,半湿的小卷发受地心引力弹跳几下。“我没闲情八卦,连翘,只是有点担心你。” 她将目光投注于窗外的夜色中,“说不出来哪里,但肯定是有什么让你变了。并且这种改变很不好。”
  “谢谢,芭芭拉。”连翘望着她的侧脸,心里的感激比言语来得强烈。芭芭拉始终是这样,不会问她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在这儿坐着,而是直接坐过来陪她。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开开小玩笑,让她的绷紧的神经缓解下来。像是一剂止痛药。
  有些病无药可医,总得寻求什么来将病发的疼痛止得一时是一时。
  “不客气。”芭芭拉听出她感谢的重点,说,“像你不也从没问过我酗酒的原因。”
  “我只知道你喜欢喝酒,就像我喜欢抽KENT。”连翘笑容里又掺了狡猾,“喜欢什么东西要有原因吗?”
  芭芭拉横她一眼:“你喜欢KENT没原因?”在桌子下方的置物板上摸索一会儿,手指夹起一只白色烟盒,放在眼前看了看,“倍儿矫情一原因。”
  因为烟的牌子,她曾说过,芭芭拉竟然还记得,连翘呵呵笑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喝酒啊?”
  她并不上当:“死狐狸。我不告诉你。”点了一根烟,把盒子丢给连翘,自己则咬着细长的白色过滤嘴,懒洋洋倚在靠背上,头微微后仰,很享受的姿势。
  原本散着酒味的空气中混入淡淡烟香,奇异的灰蓝色烟雾缭绕阔别多年又再聚的好友,风在窗外探头探脑。默契十足地,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眼看三分之二的烟草成灰,连翘走到窗前,背靠着一穹夜色缓缓开口:“办好小约翰的手续后,待在波士顿还是回国?”
  “不一定啊。”芭芭拉叨着烟含糊不清道,“留那边照顾老头老太太可能性大点儿,在北京……十一迟到要成家,我住这儿也不太方便。”
  毫无前兆地,连翘问她:“要不要找份工作?”她学历和能力都不低,从前做导游的,除了南极洲其它大陆都有踏足,能用三四种语言与老约翰不同肤色的学生对话。
  “不用操心我。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自己知道调整。”芭芭拉掐了烟,烟缸推到一边,站起来捶捶肩膀,“我去睡了,你也别待太晚,风挺大的。啊,对了,我可告诉你,待会儿十一回来你最好别出声吓他,他脾气可不好。”
  连翘漫不经心地嗅着烟盒散发的烟草味:“他干嘛还回来?”
  芭芭拉咕嘟:“也是……”揉了揉着头发,话峰一转说道:“连翘儿,回去之前我多句嘴,其实小刷子不错。看他那死样儿,不是没担当的孩子,就是缺个人管管。我知道你现在跟他就是玩,他也没用太大心思,不过这种事谁也说不准,要是动心了就别那么多顾虑。”
  连翘接受她善意的撮合:“我保证我会考虑。”
  “至于十一,”她正视面前不动声色的脸,直截了当地说,“离他远点儿吧。我有预感,你们俩啊,凑到一块儿去安生不了,再弄出怨恨来。”
  风在身后调戏着头发,连翘笑得发涩:“好吧,我保证。至少如果有一天他犯着我了,我会看你面子上不怨他。”
  芭芭拉讪笑:“你保证?怕到时候谁怨谁不一定呢。”
  直到吧台与走道灯光次第熄灭,人影隐没在二楼,空幽幽的夜中才逸出叹息:“芭芭拉,其实我什么也保证不了。”
  圈圈耳环被风吹过,发出好大的嗡声,听得人寒噤,加上刚才那一杯冰苏打下肚,真是里外都凉透了。虽然仍没睡意,却迫切需要床的温暖,连翘决定放弃梦想的藤椅。正要伸手关窗,门锁咔啦作响,宁静的夜里像是炸雷入耳。
  悔不听芭芭拉的话,偏要被风吹到才想回房。
  因为阳台若干盏白色景灯还没来得及关掉,段瓷未受到惊吓,只是有点意外。她穿着颜色夸张的彩绘连衣短裙,头发被门窗间穿行的风扑乱,表情像是出没于子夜被掐住了翅膀的妖精。
  连翘也很意外,她没掩饰,只是降低了程度。“怎么又折腾回来了?”弯腰拿起只剩杯底的苏打水一饮而尽,凉意更足,还要做出惬意的样子,回头看窗外,诚心诚意夸道:“你这阳台真不错。”
  在为怪异的行动做解释?段瓷的目光在另一只空杯子上停留片刻,朝她走去:“酒喝太多了口渴?”他铺层台阶给她,台阶下则是自己的领域。
  可她并不受引诱,迷糊着喃喃道句晚安,撂下水杯绕过他,打算结束这场夜半偶遇。
  段瓷略抬高声音:“段超刚回去还是——你抽烟?”如愿绊住她的脚步后,又补充问道:“你们这么晚不睡在聊什么?”无法一语答全的问话,加上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的动作,闲聊倾向展露无遗。
  连翘打着哈欠,泪眼婆婆看他:“喝点东西,说说宇宙的事。”手放在脑后活动下脖子。
  无视她的逃跑准备动作,他倾身吹去飘散在椅子扶手上的烟灰,旁边烟灰缸里的烟蒂,很明显已熄了有段时间。唇角泛起的笑意只因正中下怀,他坐下来曲起手臂,慢条斯理地解着袖子纽扣,同时不忘一派天真地仰望她,朝对面的座位努努下巴:“陪我再坐会儿。”
  姐弟俩都是精力过剩的人。连翘只得一赖到底:“我头疼得厉害十一。有话明天再说吧。”她是真的头疼,不过无关酒精。
  她叫他十一的时候,只怕算计得厉害。段瓷有这种认识。
  他凝视她数秒,不想同她比赛画圆,向后靠进椅背里,几近喟然的嗯了声:“去睡吧。”
  她不解地看着他这个举动。你不睡?你也早点睡。还是,你为什么没在许欣萌那儿睡?最终想不出问哪句好,呼吸节奏都变得狼狈。
  段瓷听着紊乱的脚步声消失,眼镜摘下来放在几上,碰到烟盒,顺手抓过把玩。助理小邰喜欢收集外烟,他见段超带来几盒,就要拿走送小邰,被抢回去说要留给朋友,她的朋友,也就这么一个值得特地留礼物的。
  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呢,狐狸?

  第十二章
  与众不同的人才配有与众不同的习惯,而连翘想做个普通的掉在人群里找不着的人,所以她戒掉了KENT。Kiss Ever Never Teach——芭芭拉说她矫情,但不可否认这种解释着实让人心动。然而连翘会吸烟,只是受了夏初的影响。
  夏初纤长灵活的十指,不见丝毫褶皱瑕疵,一支KENT纯白如雪,漫不经心夹在指间,像是恰好一件配饰,说不清烟和手指哪个更精致。更别提那暖昧缭绕的灰蓝色烟雾。烟雾下那张脸总是隐约含笑,飞挑的眼角邪诡如妖。同学指着连翘说:“就是她的妈妈会吸烟的,狐狸精。我妈妈说不要跟狐狸精的小孩一起玩。”连翘顿悟:原来得吸烟才能成为像妈妈那样漂亮的狐狸精。回家想问妈妈要烟,跑遍了房间在浴室找到人。夏初躺在浴缸里,肌肤凝脂粉透,半截白色烟杆沾在唇上,已被浸湿,隐隐现出不规则的烟丝形状。而整缸血水殷红欲溢,将浓稠的腥咸味道散发到空气中来……
  连翘呆呆地看着,被气压挤迫的双耳嗡鸣不已,终于沉沉地传来一句“连翘别看”,似在极遥远的地方,可足以让她惊回现实。来不及表达恐惧,连翘脱力昏了过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夏初这个名字没有反应。
  余夏初,连翘的妈妈,一个能与任何狐妖媚鬼斗艳的女人,28岁生日这天,突发其想用薄削如刃的香皂片划破了自己双腕的静脉。生于夏初,卒于夏初。
  那年连翘正准备读二年级,因暂时性失忆休学。
  梦魇结束后自然醒来,周遭寂静如坟,令人耳膜涨痛。连翘四肢微麻冰冷,额头鼻尖和脖子上却渗了层汗,细得凝不成珠,密密蒙在皮肤上仿佛被雾气打湿。慢慢张开眼,焦距所在处的床头柜上,是那盒本该在阳台的KENT。她以手掌扇着颈间的汗,艰难地坐起来,一条陌生的云丝被从身上滑落。
  脚踩云朵飘到安绍严家时,太阳正在头顶,白光晒得她眼前浮现一圈七彩的虹晕。
  扎着围裙的安小寒来开门,欣喜尖叫:“连翘来了!”蹦跳着扑进她怀里咯咯笑,小姑娘总这么夸张,连翘被她的笑声感染,一夜烦闷似消了不少。
  看到连翘来了,安绍严比女儿更快乐,站在餐桌前连连招手:“快过来吃东西。”
  小寒起早差张罗了一桌子中西式早餐欢迎连翘,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也不肯扫女儿的兴,只是生理机能不给面子,半杯豆浆下去快要吐了。
  连翘笑着拉住穿梭于厨房和餐厅之间的小蜜蜂:“够了小寒,我吃太多会变胖,不漂亮了。”
  小寒一脸认真地辩道:“很漂亮!”低头看看手里冒着热气的瘦肉粥,想了想,放到了安绍严面前,“爸爸吃吧,不想让连翘不漂亮。”
  安绍严叹道:“爸爸也想要漂亮啊。”
  小寒嘻笑着说:“男生要那么漂亮干啥?”
  安绍严又气又笑:“阿翘,你教小寒这种话!”
  连翘无辜极了:“不是我教的啊。”
  小寒吐吐舌头:“小魏老师说的。小魏老师总是这么说体育老师。”小心翼翼问连翘:“坏话吗?”
  这个已经20岁的女孩,智力始终停留在10岁左右,没有准确判断是非的能力。连翘耐心地教她:“不是坏话。但她说的不对,男人的脸蛋儿也是很重要的。”
  安绍严佯怒:“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解决掉丰盛的早餐,连翘如约带小寒逛街买衣服。可能是因为心理年龄太低,小寒对人很防备,进了商场便跟在连翘身边,一刻不敢放开她的手。充做跟班的安绍严见状,又有些心酸眼涨了。连翘哄着小寒东拉西扯,分散她对陌生人的注意力,又问她同学穿什么衣服,自己喜欢什么款式。毕竟女孩儿天性,见了漂亮衣服就没心思管别的,慢慢地,她跟柔声慢语的导购聊起来,挑了自己想要的钻进试衣间了。
  安绍严这才松口气,一扭头对上两只促狭的狐狸眼,尴尬地咳了咳:“那个,你也挑几件喜欢的吧,我送你。”
  连翘拿起手边一件T恤,对着镜子往身上比了比,回头看那个好心送礼物的人。
  安绍严干笑:“好像小了点……”一时忘了他们所在是家儿童时装店。
  小寒没太发育,骨架还是初中生大小,穿不了成人衣服。
  连翘颇遗憾地掐掐腰肢:“腰围没问题,主要是胸围不够。”
  旁边听着二人对话的导购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连翘把衣服挂回去,垂首在横杆间挑挑选选,边随口说道:“别太顺着小寒,难受都只是一下下,冲过去就好。你这种保护对她没好处,除非真的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
  安绍严不是不明白道理,可是明白道理不表示能按道理做事。小寒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一想到这孩子是爱人拿性命换来,就舍不得让她吃半点苦头。送她进培智学校已经是他的极限。
  连翘理解他的无声抗议:“我知道你觉得残忍,但你也看到她这一年来成长有多快。”
  安绍严笑笑:“是啊,所以庆幸被你说服。”他对着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的女儿竖起姆指,小寒高兴地问过连翘意见,又去试别的款式。拍拍连翘肩膀,两人在店中央的沙发上坐下,他说:“现在我想起自己以前的做法感到后怕。我以前不敢想小寒的将来,可是不管我想不想,总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顾她,那时候如果她还是这样,就像你说的,我的保护会害了她。”
  连翘摇头轻笑:“说真的我也怀疑我的做法对不对。”
  他推推眼镜,疑惑地看她。
  “让小寒长大,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么做是好是坏。”她看着试衣间的方向,食指尖无意识在下唇上划来划去,“你不觉得小寒现在这样很幸福吗?只是有时候可能会让我们大人看了感觉心里酸酸的,为她心疼。可是她自己一点烦恼也没有,很快乐,很满足。安绍严,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让她长大?太自私了,想摆脱责任。”
  “对小寒来说,成长还不够。对你来说就相反了。”安绍严叠起腿,靠在沙发上,深色镜片加上休闲装扮,让他看上去略显轻浮,但笑容却温暖而可靠。“如果你所谓的成长就是不快乐,不满足,阿翘,我希望你能停止成长,和小寒一起当孩子,把烦恼和疼都丢给我好了。”
  连翘说:“如果能,我愿意。”
  成长如果能操纵,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大脑如果能操纵,只记快乐,遗忘伤害。
  感情如果能操纵,放时淋漓,收时干脆。
  可是加了如果的事情总是无能为力的。
  正常人如连翘,能操纵的最多不过是自己的行为。“我想去美国。”她说。
  静默半晌,他郑重问道:“想好了吗?”直觉告诉安绍严,她的这一去不是散心。
  想了整整一晚上,各种相关不相关的场景在脑中天旋地转,天亮之后的浅浅睡梦里,甚至还出现波特斯格尔站铺满涂鸦的水门汀墙壁。
  安绍严试探道:“现在办移民不容易,除非……”
  “不用。”连翘低声否定,“我自己可以。申请研究所助教,有朋友能够帮我。”
  “段瓷的姐姐?”
  “姐姐的前夫,刚好是我导师。当年他曾极力留我在美国。”
  安绍严出神地望着手边一本画册的光铜封面,正想说什么,小寒抱着几件衣服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他接住女儿让她坐在身边,拂了拂她的乱发,取出卡交给导购,然后说:“我不赞成。”
  “去美国?”沸沸扬扬的人群,又混合了广播通报的啧杂,芭芭拉有理由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连翘的表情该死的证明了她听力的正常。“这个时候去老约翰的研究所,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连翘避重就轻:“不是现在。顺利批下来也至少得半年,而且我还没跟老约翰说过,他要替我递申请。”
  芭芭拉一口咬断她的话尾:“你最好就不要说了。去玩一阵可以,就住我那儿,一年半载的都没关系。定居就免了,波士顿的未婚女士不欢迎你这种妖精。”
  “可是重新见到你,勾起了我对波士顿的向往。”连翘说的文诌诌,但语气并不是玩笑的。
  不过芭芭拉不打算认真处理她的憧憬:“你这是一种舍不得我走的表达方式吗?”
  “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了的。”瞄一眼机场服务台前那抹削瘦挺拔的身影,连翘加快了语速:“坦白说芭芭拉,你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有质量,我也有同感。波士顿会是个重新开始地方,别忘了我现在只有23岁。”
  芭芭没放过她流转的目光,似有所悟地抠抠下巴:“那个,你……该不会是因为……”她压低声音:“昨天我说让你和十一保持距离,不是指空间上的。”
  连翘失笑:“想什么呢?这哪儿跟哪儿啊?”
  芭芭拉费解地揉揉后颈:“对啊,你躲他没理由躲到波士顿去。”父母都在那里,波士顿是十一在北京之外的第二个家。
  连翘叹口气:“我干嘛躲他……”背后呼啸一阵风,她反射性地旋身以对。
  杨霜再及时不过地冲至,还为自己配了个形象无比的刹车声。高举芭芭拉带去美国的唯一礼物:“极品飞车手归来!极品香茗在此!”
  来机场的半路上,段瓷询问下,芭芭拉才想起给老段买的茶叶忘拿了,遣杨霜开车回去,他们几个则先到机场,以免办手续担搁了来不及登机。杨霜爱飞车,也挺挑车的,不是所有车的都能飞起来,让他开段瓷那商务车无疑是一种折磨。自作聪明道:“许老师没你们家钥匙吗?让她去取打个车送来不就得了,肯定比我折这一来回儿快。”段瓷也不大乐意他回去:“你这一圈跑下来我不定得交几悠罚款呢,让你去就去得了。”
  杨霜使泼:“就你知道心疼媳妇儿,我大表姐还心疼他弟呢。”
  芭芭拉哄他:“你不是咱自己家人,使着不搭人情么。”
  杨霜嘟囔:“许欣萌也不算外人啊……”这满腹抱怨在痛快飙车后通通散去,单纯兴奋地对着手表算时间:“47分钟,险险逼平上次记录。都怨十一那破车莫名其妙老是熄火。”
  “你那种脚法正常车都会熄火的。”段瓷打好登机牌,领着小约翰回来,杨霜大嗓门的坏话听得一字不落。他将若干证件交给芭芭拉,看下旁边指示牌的时间:“行李托运了早点进去吧,这登机口在最里头,最近安检特别严,且得一会儿能过完呢。”
  杨霜一把抱住芭芭拉喜极而泣:“啊,你终于走了大表姐。回去继续残害美国人。”
  芭芭拉护着发型威胁:“抽你啊!”
  杨霜不安好心地笑道:“文爷说七八月份可能会过去一趟,你们爷儿俩到时候再喝吧。”他老爷子轻易不喝酒,开了头就挡不住,连芭芭拉也闻之色变。
  段瓷揉着小约翰的发顶:“到了给我打电话。”
  小约翰点头,然后若有期待地仰望连翘。连翘笑笑,弯腰想抱起他,却是一阵晕眩,被段瓷手快扶住才没有摔倒。杨霜惊呼,上前一步接过小约翰放在地上,芭芭拉看她苍白的脸色,紧张地脱口说道:“看看看看!睡那么晚又一大早起来,你当你还是二十出头小孩儿呢?”好在场面稍有点混乱,也没人注意这句话的不合逻辑。连翘只警告地眯了眯眼,对快要哭出来的小约翰歉然摆摆手:“我很好,别担心。”她半靠在段瓷怀里站稳了重心,却感觉横置腰间的手臂明显地收紧。连翘微讶,不着痕迹看他一眼。
  他并没有不寻常的表情,只是喉节上下轻动一拍。“进去吧,我们也回去了。”拥着她转身:“走吧。”

  第十三章
  杨霜死盯住段瓷轻揽着连翘的那只手,眉头深攒,嘴巴一动一动,跟在二人身后,不觉来到车前。他们停,他也停下来站着,食指转弄钥匙圈,一只脚还打拍子。连翘不见人开车锁,回头看一眼,纳闷地问他:“牙刷你吃什么呢?”
  段瓷知道他在用舌尖舔右边那颗虎牙。杨霜打小起一不高兴了就会有这个动作,段瓷曾笑言他“怒的时候就想咬人,明显的兽类行为”。这小子昭然的不悦所为何事,段瓷一清二楚,不过他不想跟他解释什么,催促一句:“开车。”。
  杨霜这才明白为啥这俩人大眼小眼都瞅他,闷声闷气地开了锁,刚要坐进驾驶位,被连翘叫住:“让段瓷开吧。”她说着抬头看段瓷,“我昨儿没睡好,坐他车真能吐出来。”
  杨霜头一回被人如此贬低车技还很开心,爽快地应声好,把钥匙抛给段瓷,自己则拉着连翘乐滋滋地坐到后座上去了。段瓷从车前绕过,眼角黑眸向连翘意味深长地一瞥:哄孩子本事挺不错的。
  连翘卷着垂在胸前的发梢,扭脸看向窗外。杨霜不擅长眉来眼去的勾当,只一径关心美人:“你还晕吗?”掌心在她额头探过,滑下来摸摸头发,宝贝惺惺儿地整理她的衣领,捉小灰尘……连翘好笑道:“你老实一会儿我就能不这么晕。”
  杨霜受挫,眯眼瞪她,重重把手里那缕头发甩到她肩上,舔着虎牙缩回手脚转向一边。没几秒钟,忽然咧嘴猛拍司机椅背:“十一十一,我上周给你推荐那小姑娘怎么样啊?挺好看的那个。”
  段瓷一时没概念,敷衍问道:“哪个?”
  “啧~我在网上传你一包照片。”他指着颧骨提示,“她这儿有颗红色的小痣,你看了也说好看。”
  “啊……”段瓷记得这回事,实话实说地答他,“当屏保啦。”
  杨霜急道:“别当屏保啊,让你当文员的。”
  段瓷早习惯他三天两头砸给他的包袱,慢条斯理道:“回头你自己跟小邰说一嘴。弄个文员也让我安排,还不得以为是我小情儿。”
  杨霜哈哈笑,要的就是这效果啊,反正许欣萌也不吃醋,他乐得用自己的资源把十一打造成狂花缠身的绯闻男主角。可惜两人所处的圈子不同,杨霜无法得知段瓷接触的那些人对他都什么评价,也就无从验证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成果。
  连翘所知段瓷倒是没有花名落下,不过与不少业界知名的美女经理人关系不错也是真的。北京不比港台,非娱乐圈的人,再怎么受人关注,私生活也甚少被拿出来成为议论焦点。乏人问津是根本原因,都忙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对于与己不相关的事,听了不过一笑。会刨根追底的大概仅是小莫燕洁之流,而这些人的言论段瓷就算得知也无心顾瑕。段瓷有心做的闲事,实在少之有少,他的生活好像已被工作全方位侵占,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姿势,都能没任何前兆地摸出振动不停的手机接听。
  开车接电话自是经常,并且不吝言语,巨细糜遗。事关工作他甚少不耐烦。
  这种时候,杨霜识相地闭嘴,不敢再分散他一点精力。连翘于是得以安生下来,欣赏段瓷的危险行为。他讲着电话,目视前方,忽扇的长睫下眼仁不时转动,查看两侧反光镜,双手轮流着拿电话、握方向盘、挂档……竟然不见稍许忙乱,每个动作衔接自如,事先彩排过一般,右手还能空出来几秒吹空调。想必对这种程度的一心多用,他也是习以为常了。协调性好的人,能够并列进行的几件事一定同时处理,自然有旁人羡慕不来的高效率,断不肯甘心全部精力用来做一件事的。
  不知怎地,忽然在内视镜里与他视线相撞。只轻轻一触,连翘没防备,来不及掩饰。幸好段瓷似乎只是余光扫至,此刻他的视网膜捕捉物应该只有路况。车里很安静,段瓷大部分时间在听,偶尔简短发问,问题之间没有直接逻辑联系,倒是有一个从平静到紧张的表情渐变,最后看看车内的电子表说:“我现在机场,你们等我过去。不堵车的话最晚九点一刻到。”
  这下连杨霜也听懂了,等人挂掉电话就问:“都几点了还找你过去?”
  段瓷却并无不快,笑着还嘴:“要让我去安排个文员入职什么的,我肯定抽他。”
  在出租车排队的地方,段瓷将二人放下去。杨霜不放心连翘,打车送她回家,上了楼便赖着不走。他本打算送走芭芭拉,扯上十一去喝酒庆祝北京平安,事有变故,又没别的安排,不愿意一个人回家。连翘太早也睡不着,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困觉,就见他把冰箱里能生吃的东西都堆在茶几上,然后就不停嘴地吃,不停嘴地说。连翘听着,意外见识到他的特殊才能。
  一个周末档的选秀节目,杨霜差不多能叫出里面除了观众之外每个人的名字,选手评委主持人逐一点评,谁练习的时候唱劈过嗓子都能曝出来。连翘是瞧哪节目热闹看哪个,被他这种专业度震服,由衷地夸道:“牙刷我真没想到你脑子里除了车子和漂亮妞儿还有别的东西。”
  杨霜相当谦虚:“那跟妞儿聊天不也得聊点儿她们喜欢的话题吗?就算带回家了,也得看看电视什么的啊,光在床上混时间还不得累死我。”
  连翘对这说法表示理解,顺势建议:“干脆让十一给说说,你去哪家媒体当娱记好了。反正你又不愿意给你爸卖项链,老爷子又不肯让你赛车。”
  杨霜敬谢不敏:“那我也不去当记者。”节目正好进广告,他转向连翘认真地说:“你以为记者比赛车安全到哪儿去啊?十一刚毕业在晚报当记者,有回不写什么东西,拽我陪他夜访洗浴中心,对着咔咔拍照片,车还不敢熄火,怕人追过来不及发动引擎被扣下。你没看见那门口来回溜哒的马仔,穿一挎栏儿背心,露出的地方全穿金。一个个那块儿,十一那样的也就人一根大腿粗。我在旁边这汗淌的啊,他一说走我给油就跑,发动机嗡嗡响,油门踩得脚都抽筋了。到家缓两天没回魂呢,他又来电话说要去趟石家庄地下烟花厂,那种厂子三天两头就就有爆炸的……我说人刑警都没你危险系数高,跑社会新闻跑成这份儿。不过也意料中的,要不是我大姨以死相要,他差点冲去当战地记者。”
  连翘想的是,原来他那会儿就什么都敢捅敢报,并不是现在底气足了才为之。
  杨霜看她眼中的讶然,笑起来:“看不出来吧,现在他是没那份胆气,就一彻头彻尾商人了。鄙视。”
  连翘甩着文艺腔说:“商场如战场,说明你哥并没放弃理想。”
  杨霜不屑:“没发现。一群想方设法从别人兜里掏钱的诈骗犯。”说着噗地一乐:“这么想还是那会儿有意思。总跟他往险地儿钻,结果把我赛车潜质给挖掘出来了。”
  连翘翻个白眼:“你也爱跟着。”
  杨霜大惊小怪地:“就他去的那种地儿,除了我还谁能陪着啊。十一那时候清苦,老段因为他不去美国,要跟他断绝关系。也没个车什么的。文爷倍儿仗义,甩钱给我配了个小切,其实就是给十一的,怕他不要,非说是给我买的。我俩就成天开这车,啥恶劣环境都敢跑。嘿嘿,后来他们主编一个月给我报两百块油钱,那时候汽油还两块三毛二呢。”
  连翘笑道:“没说收你入编吗?”
  “说了啊。再说也根本用不着他说,不看别的看十一面子,我要想进报社,他们社长都不敢说不行。那时提十一——他笔名就用的十一么,对外发稿没署段瓷,怕有人猜出他是老段的儿子——比现在有名儿,北京看报纸的差不多都知道他。要是连着几天没上稿子,准是又跟哪踩点儿玩命呢,跟着肯定有大稿。第二年他们主编就说要给他开个专栏,让我来当助手。我真动心了,帮他把专栏名都想好了,就叫‘十一历险记’。结果他冷不丁就辞职了,把我和他们主编都闪一下。”说到最后很泄气,毕竟这辉煌他也有份参与,十一说不干就不干了,他可是有些舍不得。
  听到那专栏名,连翘到底忍不住笑倒,怀疑段瓷就是受不了这个名字才辞职的。
  电视里二十进十五的争夺赛已被观众无视,闹腾的比赛现场成为杨霜说评书的背景音乐。连翘趴在小沙发扶手上,唇角轻扬,听得专注。手里半杯冰苏打已经温热。
  段瓷的事迹并非第一次听人说起,早在与他见面之前,这名字便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进入她的生活。安绍严的客观评述,小莫等人盲目的吹捧,还有媒体上那些肆无忌惮的人物观点,不同时期不同角度不同人称地拼合着段十一。即使有重合的部分,连翘也不厌其详。
  眉飞色舞说得正起劲,杨霜手机响了,看见来电诧异道:“海亮?”
  “刷儿啊,”邰海亮的声音总像在讲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一样,贼溜溜地说,“刚看了最新一期的推荐,纳闷您都哪儿淘来的这么多好货呢?哥儿几个怎么没这命儿?”
  “命儿?放屁!那是命儿吗?”杨霜听见这话很不舒服,据理力争道:“你们在单位吹冷气玩电脑时候我在淘货,你们跟家傻吃蔫睡喝小酒的时候我还在淘货,好货不让我淘着还能不能有点儿天理了?”
  连翘对他说这种话还一副义愤填膺状感到不忍关注,拿过遥控器挑节目。频道跳转,她眼皮也跟着一跳,眸子里面快速闪过屏幕的五彩斑斓,侧首望着杨霜,对这通电话的内容产生了兴趣。
  讨论半天新推荐,杨霜打着哈欠问:“你们还得多久完事儿啊?十一呢?我跟他说两句话。”
  小邰敛起说笑态度,有点为难地说:“他在盯着人改PPT,要不你点儿……啊?稍等,他说接。”
  手机交接过程中,杨霜嗤道:“真能端谱儿,还敢挡我电话。”语气跟那“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给钱”的日军翻译官十成相似。
  段瓷听见了也当串线,直接说正事:“你明儿去帮我选几件首饰,适合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女人,单件在三千块左右,一早差人送公司来。别忘了带发票。”
  与金店有关的话题杨霜总是很抗拒:“直接给琳娜打电话不就得了。我哪懂那些?”
  段瓷不耐烦地斥道:“帮你新店开张你别不知道好歹。从你店子里拿货。”
  杨霜脱口就接:“我店也是她管……”猛地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停顿半拍,也没想到怎么遮回去,胡乱应下来:“行行行我知道了明天给你送过去。挂了吧。”
  段瓷心知他根本没听清要求,却也不气不怒,因为根本就没指望他能顺利交货。至于他挂着店长之名而不作为的事,段瓷早猜到会如此,反正他和王鹏琳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具体什么情况,长眼睛的就能看明白。唯一担心的是他太过忘形,提醒道:“小心文爷知道了又是一顿暴淬。”
  杨霜烦不胜烦:“再说吧。你什么时候回家?过来接我一趟,狐狸窝这儿巨难打车。”
  连翘轻笑,直板牙刷还真主动,不给人家段瓷发挥的机会。害她也失去了听下去的乐趣。
  段瓷不动声色:“你还在她那儿?”
  杨霜理所当然道:“那不得温存够了再走?”
  段瓷哼笑:“有地儿温存了还走什么啊?”
  杨霜拍着脑门如醍醐灌顶:“是啊。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呢?狐狸,我跟这儿住吧。”
  连翘一本正经道:“你上次不是说我梦游太可怕,再也不留这儿住了吗?”
  杨霜哈哈大笑:“是是是。你还是来接我吧。”
  亏她想得出来!段瓷合上笔记本,扶着眼镜说道:“我不定什么时候呢,小邰拐过去接你吧,捎带再深入探讨一下行政部的团队建设问题。”
  杨霜如愿以偿享受了专车伺候,和连翘又贫了几句,手机一叫,咬着吃剩的半个布朗,颠颠下楼去了。屏幕右上方刚好整点对时,连翘记下数字。门铃响起,十五分钟不到。悠悠起身按下开锁,拉开门迈出一步,歪倚在门框上,直视那缓缓拾级而上的瘦高男子,双钩月晃动小小讶然:“跟得还真紧呐,十一。”

  第十四章
  段瓷才过楼梯转角,头顶斜上方兀然一语飘来,调子挑逗,他的名字顺着气息被唤出。
  她站在灯下,脚跟抵着门框上,身上还是白天那套衣服。裙子有些打褶,上衣领口的丝巾被抽掉了,一枚颜色繁杂的几何感挂坠取而代之,头发松松挽起,两只耳环的碎钻折射出幽幽蓝光。一句戏言已散于空气中,她歪头望着他,尚留些微笑意噙在嘴角,手指闲不住地卷弄着耳畔余下的几根发丝,侧脸是一弧暗,眸色全掩在睫毛的投影之中,让人猜不透她心思所系。
  声控灯亮熄交替,半晌不动的倩影让人疑心夜半遇妖,不信邪的段十一,步伐也慢了两拍。
  能见到他这么明显的情绪变化,亦属难得,连翘咭笑出声:“你该不会看到我才发现走错了家门吧?”
  段瓷唇角轻掀,几步走上来,清楚看到她妩媚的眼神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变得闪烁不定。
  并没指望这种方式的出现令她措手不及,意外的是她竟出门迎他。他抬手。她屏息。他却只轻轻执起那枚坠子。方圆叠合的挂坠,大小如掌,有着从金色到红色棕色黑色全色系变幻,珐琅材质光感极佳,映在他的镜片里,缤彩四溢。
  “项链很漂亮。”他说。
  她着迷地看他:“昨天没注意吗?”
  “昨天结账的时候没有。”他声音很低,但语气笃定。
  “以前买的。”她控制得了呼吸却抑不住心跳,而那只手靠得那么近。
  他翻过去看LOGO:“这挺贵的吧?”
  “有点贵。”连翘以指甲轻触他的镜片,发出细小轻脆的声响,她凑近了告诉他,“能吸引到这对眼球,再贵也值得了。”
  如兰女香刺激着嗅觉,视线焦点从项链挪开,段瓷忽略镜片上划来划去的手指,睫毛如蝶翅轻颤,望着她泛起桃花的俏脸。
  她拉下他的眼镜,踮起脚,手臂缠上去:“获取收益,合理投资是必需的……”嘴唇与他轻轻贴合。好吧,她投降。她承认变成小狐仙和他脸对脸时,就已经受了诱惑。
  只是不知这张嘴尝起来是不是像主人那般冷硬尖酸。
  段瓷脊背僵直,对她的抢先稍有懊恼。而唇上吮动的温暖丰润,则令他无心其它,勾住怀里的纤纤楚腰,转身带入门内。防盗门被重重甩上的同时,他将她压在门板上,力度没有温柔可言。
  超时熄灭的灯泡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亮,楼道里白夜如昼。
  情况一时逆转,挑逗的主宾双方互换,连翘撞上生硬的铁板,背部肌肉麻痛一片。发髻硌着后脑,她想拔去簪子,却被扯住手腕重新放回他肩上。
  欲望是用力晃动多时的香槟,一旦阻碍的瓶塞飞迸,热情的泡沫便畅快喷薄,不可收拾。
  他吻得急燥,充满了力度与索取,惘顾她后知后觉的退却,手沿着腰线上移,描绘记录她胸前皎好的轮廓。压抑的呼吸释放成喘息,那条如想象中灵巧柔韧的舌头,不余遗漏地席卷她的口腔,迫切紧逼得如同没有下一秒。
  即使听杨霜说过他的年少轻狂,即使看得到他刻薄的文字下那种浓浓张扬,连翘还是震惊于他的热烈和冲动。突然间彻底的纵情,毫无理智毫无保留,不接受拒绝,不给对方任何退却的机会,他像是破釜沉舟的战士,一味的只知进攻。
  衬衫扣子一粒一粒被剥开,多汗的掌心探入她内衣下方,覆上起伏剧烈的胸口,指尖在顶端捻按。听着彼此愈加紊乱的气息,他拉起她的短裙,手摸索着滑下去。连翘一手扣着他的后脑,一手撑在门上稳固重心,始终被紧紧攥着的眼镜冷不防磕上门锁链,哗啦声通过身体传播更为响亮。她战栗,眼神敛回了些焦距,慌慌叫道:“段瓷……”
  他含糊答应,拨开眼前那条碍事的项链,专心啃噬她细致的肌肤。
  连翘轻推着他:“在这儿?”她语调不稳,感觉身体已逼近燃点的敏感。
  幻觉般一声冷哼,他抬起脸,用涌满红丝的眼睛瞪向她:“你要更刺激的?”言罢蓦地抽去她的簪子,揉乱垂落于肩的卷发,狠狠撅住那张翕动的饱满红唇。
  连翘睁着眼,瞳色清冷起来,折射出疑惑的光泽。从开始她就察觉到他的异样,或许此事无关柔情蜜意,他也谈不上谦谦君子,然而脾性是根深蒂固的,他并非粗暴无礼的人。讥讽的问话,生硬的态度,还有那报复式的亲吻抚摸,急于将她吞食殆尽的举动,虽然同样成功地制造出欲火,但那不是段瓷的作为。
  像是发现她的走神,他以喉音低吼:“闭眼睛!”
  找到了他反常的解释,柔若无骨的手指攀至他肩头,搔刮那只几可盛水的锁骨窝,她笑起来:“你信了?”
  他一顿,随即勾紧她的腰,给予更加严峻的威胁,神情却无可掩饰地狼狈。显然听懂了她没头没脑的问话。
  连翘更加笑不可抑,晶亮的眼里满是促狭:“是吧,段瓷?你信我和牙刷……啊!”笑声收于一个呼痛的音阶。
  他对着她胸前的丰盈一口咬下,分明是恼羞成怒的表现。
  连翘又疼又笑,身体忽然失了重心,整个人被托起,她只来得及捉住他敞开的衣襟,便跌进一具精瘦结实的怀抱里。
  “根本不是因为别人。”段瓷含着她的耳珠不甚清楚地说:“我只不过控制不住……”等不及她完全理解这句话,他以膝盖分开她双腿,因那声尖叫而无法再忍耐的欲望,终于放纵驱入。
  由疼痛到适应,逐渐迷乱,她微仰着头,背靠冰凉的铁板,正面则是他滚烫的胸膛,截然的感官使人飘忽于幻与实之间。那枚荣为导火索的昂贵项链吊坠,不久前还得到大力称赞,此时已被胡乱缠绕在她颈上,摇晃于肩膀后面,随着他的节奏不时碰撞金属门板,隐有韵律,一下快过一下。
  哗啦,哗啦。
  她蓦地瞪大双眼。
  几乎同时,挂着汗珠的长睫扬起,望进她忽而不安的眸子,段瓷艰难地慢下来:“连翘?”
  辨出抱住她的男人是谁,连翘心里的惊惧缓缓消失,主动寻获他的吻。卷曲的睫毛刷过她脸颊,情潮再度涌来,白光下惊涛骇浪的缠绵。濒临浪尖云巅,她冲他笑,极至妩媚。这个温度炙烈的男子,带着她纵入半空。
  荒唐的事情没发生,错误的时间不再来,扭曲的人格被抹杀,她离开现实的愿望达成,根除了记忆。虽然只一瞬,亦心满意足。
  连翘早已丧失了异想天开的本能,不会去相信奇迹。
  被色急害苦的男人倒在床上,抚着她汗湿的发丝,精疲力竭之后的动作显得格外温柔。向睡眠妥协前他喃喃地问:“你不会真能梦游吧?”
  段瓷忘了她是如何回答自己的,只记得在这可疑的夜里,连翘花攀于他全身盛放,美艳如毒。而他在陌生的体味中睡去,一夜便牢记。
  第一次看见她睡觉的样子,流海外翻,露出圆润的额头。发际线整齐清晰,正中向下凸出个V型,衬得眉也低低,眼也顺顺,与清醒时判若两人的娴静,妖气尽无。窗外光线打透水蓝色窗帘,她皮肤上有纯洁如婴的绒毛。他看得喜欢,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连翘向来浅眠,他的手臂一用力,她已被惊醒,眼睁睁对着他越放越大的脸孔,身体有点僵。他笑笑,拨开她脸上一缕乱发,对视那双戒备的狐狸眼:“早。”声音哑得要命。
  连翘半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掀起唇角:“还有呢?”
  见到这种笑容,段瓷知道妖气儿也跟着真正醒来,圈着她柔软的腰身,答道:“没有了。”早晨神清气爽,他有心斗法。
  她认真地问:“什么啊,就没有了?”
  他认真地摇头:“什么都没有了。”
  她二话不说亲上去,却在半路上遭到埋伏。他反客为主,准确地迎上她的唇。
  “牙好疼。”唇瓣被含着,她可怜兮兮地说。
  段瓷忍俊不禁,翻个身将人拢在身体与床之间,细细厮磨。
  他嘴里有淡淡的甘草味道,品不散的甜,连翘不愿离开,勾着他吻了又吻,直到手机在床头不识相地震响。
  段瓷压下刚被点着的欲火,拧过身子去接电话,却听见背后嘻嘻一声,她的手从他胸前滑下。他头皮发麻,不等回头,腰腹已被按住,胯间湿润微凉的触感让他险些哀嚎:“别玩儿……”手伸进被子里捉住那颗伏于他腿上作怪的脑袋。
  连翘捂着嘴,指指他仍在通话中的手机,狐狸眼弯成细缝,缝中却有荧光贲放。
  段瓷不知该笑该骂,拉过被子将身体裹紧,倚靠到床头,揉着颈子对手机说了声抱歉,表情恢复常态,一边以手指她,示意不许乱来。连翘果然是不再碰他了,掀去盖在身上的被子翻身下床,一丝不挂的曼妙胴体白煞煞刺人眼睛。段瓷脑中嗡然,却不是因为这片雪肤冰肌好春光,而是她离开露出的那块素色床单上,几不可辨的红。
  红得很浅,浅成了棕黄色,不过指甲大小的一星,看在段瓷眼里却只有触目惊心四个字可以形容。
  “段总?”向来指令传达迅速的段瓷,电话里足有半分钟不语,苏晓妤忍不住催促,“甲方在等我答复。”
  大周末的扰人清梦,她也感到失礼,但是涉及代理项目的决策问题,礼数总不如业绩来得重要。何况该项目不但是她泊岸新尚居的首笔大单,放眼整个顾问行业,这种体量的商业在三五年内也不会有太多。无论于公于私,这笔单子她是无论如何要做成的。
  段瓷对其重视程度并不亚于苏晓妤,只是此时脑中多少有点混乱,无法定心思考。
  “这事交给我处理,晚点我见到他们高层时直接确认。”他暂且把碎活儿揽于自己肩头,“你盯住前期市调工作,案子有改动及时跟上。下周提案时会遇到旧东家,做好心理准备,你的套路他们清楚,别让人抓到弱点做文章。”
  苏晓妤笑道:“多谢提醒。不过,段总觉得我有什么弱点?”她问得颇自信,语气半嗲,腔回调转。
  段瓷听了整夜蚀骨吟哦,余音似冤魂般绕在四周久久不散,此刻纵是听见海妖唱歌,也兴不起太多情愫,只顺着她说道:“我还在找,希望一直找不到。”陪了一笑,又嘱咐几个应多加留意的细节,切断通话。瞥了眼哗哗作响的浴室方向,那抹血迹占据他满副心神。
  连翘冲完澡出来,围着厚厚的浴袍,头发被打湿几缕,浑身寒气,一溜小跑着冲到床上。“好冷,水不知道为什么凉了。”她缩着肩,等待关怀,扭头只见一对死鱼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腿旁边的床单上,不算显眼的血迹,呈现干涸之色。她用肩膀撞撞他:“没碰过处女?”
  段瓷眼风凌乱不堪。
  她吊在他脖子上腻着嗓子起哄:“哦……你闯祸咯。”
  处女意味着责任。所以在不知情的时候与其发生关系,会有一种被陷害的感觉——这虽然出自杨霜语录,可他说的时候望向段瓷,像在替他做发言人。而且段瓷也没反对。
  想想,一旦遇到这种男人,你是完璧身,他知道了却只害怕。连翘很为那些守护贞洁者叫不值。猜度段瓷的心情,应该是惊大于吓,他从没怀疑过她的经验,可是看到那滴证物,难免风声鹤唳。事情太不可思议,让他连怕都忘了。
  段瓷发现自己看错了已知条件,思维无法继续,打算重新审题。“连翘你……”才一开口,她冰凉的身子入怀,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我的麻烦,”她在他喉节上啄了啄,跳下床扯着床单准备清洗,叹道:“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的。”

  第十五章
  段瓷约了甲方的人下午见面,没敢贪床,饥肠辘辘地洗了个凉水澡出来,擦着头发直接奔厨房。连翘在茶几上熨衬衫,等他空手转出来才说:“你路上找地方吃吧,我这儿没粮食的。”生米生油也没有,她不会做饭。段瓷虚脱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她不施脂粉的脸,多么希望秀色可餐不只是一种修辞。意外地听见塑料包装纸的脆响,心里一喜,从腰后的靠垫下摸出包没开封的薯片,一巴掌拍开,边吃边唠叨:“还藏起来了。”
  连翘看得好笑:“你弟藏的。”
  他嚼着食物横她一眼,突然想起交给杨霜的任务,打电话过去,他果然还在睡,把准备礼品的事忘得很彻底。段瓷训了一通,最后还是找了王鹏琳娜,让她直接选好东西包起来,又通知小邰去取,挂上电话神情微恼:“根本没把我当道菜。”
  “你也根本没指着他出菜啊。”连翘放下熨斗,撑开衣服看了看:“对付穿吧。肯定没人家熨得好。”许欣萌看起来就是很会料理种种家事的女人,又对小孩大人耐心十足。
  段瓷顺口接道:“这不是废话么。”他平常衣物都交给洗衣店,她还想跟职业熨衣工比手艺?
  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连翘稍有不悦,可又挑不出毛病,只在心里骂他:毒舌段十一。
  没来由被两道森冷目光刺中,段瓷不明所以,想了想把咬掉一半的薯片递过去。她不客气地张嘴叨走,他则生怕被咬,倏地把手收回,发现自己小心人之心,尴尬地呵呵笑:“刚上完厕所没洗手。”
  连翘嚼得很用力,笑得很谄媚:“没关系,就当口交了。”衬衫抛到那个吃呛的家伙身上:“自己熨吧。”
  什么态度!段瓷拉下被熨得滚烫的衬衫,说她没有洗衣店熨衣服好,很值得生气吗?无奈地看着那风姿绰约的背影,皮相再成熟,到底还是小孩儿一个,什么都要逞强。风卷残云消灭掉一包薯片,他擦着手问她:“你早饭怎么解决?”
  “不吃了。”她没身于柜子里选衣服,“约了人中午吃牛排。”
  “哦。”他穿上衬衫,料子湿热的贴在身上不太舒服。打好领带整装待发,他严肃地教育她:“三餐不规律会得胃癌。”
  连翘喷笑:“你可以滚了宝贝儿。”厌食症患者还敢同她讲养生之道。
  赶走毒舌男,连翘踩着舞点收拾昨天的凌乱,电脑里翻来覆去一首小狐仙恰恰恰恰。歌手尖细的嗓音荒诞奇异,狐精鬼怪似的得意自负又不愿过份张扬。连翘喜欢她调子里的回腔,为此曾被燕洁狠狠鄙视过,说果然唱歌古怪的人听歌也古怪。
  唱歌是连翘深深的痛,但管不住音调她也没辙,只敢一人在家哼哼,取悦自己吓唬鬼。
  从地板上拣起衣服,缠在里面的吊坠不防落下,她下意识捂耳朵,响声过后才心疼地拾起。这个真很贵的,要不是听导购介绍珐琅材质时提到了瓷字,还舍不得买下。怎么她想珍视的东西,都这么易碎呢?欲哭无泪地望着方坠表面的细细裂纹,不知道是刚才摔的,还是昨天他的疯狂所致,毕竟此瓷非彼瓷,哪经得起那种力道的连续撞击?他是控制不住,还是不想控制,追究无意义,总之激烈的程度在连翘预料外。经历过的那次,似乎没有这样疼。
  或者其实是疼的,而酒精麻痹了神经?又或者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吧。无论怎样,不愿回首的记忆中,那个人的温柔与无微不至,连翘并没否定过。
  洗好的床单安静垂落在阳台晾衣竿上,血迹荡尽,别说段瓷会惊讶,她自己也瞠目结舌。身体的不适尚可解释,难道说处女膜还能够愈合吗?
  或许吧,十年确实是非常长的一个疗程。
  带着对人体的惊叹,连翘睡了个回笼觉。大概是累了,这一觉罕见地香恬,醒来大腿肌肉隐隐作痛,想是严重缺乏锻炼的恶果,平常最大的运动不过爬这四层楼。躺在床上认真地思索:是去办张健身卡呢?还是让段瓷常常来呢?
  有火就会热,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则连借口也不需要。段瓷替她做了选择。
  他的登门更加频繁,大多时候直奔主题;偶尔带她出去吃东西;回来后,在幽暗的楼道里与她吻别;明明嗅得到彼此的欲望,她不曾主动开口留他过夜——虽然那副怀抱一夜就成为她的习惯。然而连翘始终没忘了他还有他的交待。
  她自然是记着的,段瓷大概也心知肚明。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连翘没见过许欣萌。段瓷果然协调性绝佳,他处理得很好。偷情这种事,尽管去做,没有关系,但不要说出来。只说今天不行,别说后半句:我得陪女朋友。天亮了有拥抱即可,她也不会傻到去问他:她知道了怎么办?
  两相情愿的男女,追逐着自己的感官寻找一些解脱的快乐,现实便是禁忌。
  可是杨霜并不在游戏中,没道理遵守这规则,聊着聊着会突然冒出许欣萌的名字。倒也并非存心捣乱,在他看来,狐狸还是喜欢乱抛媚眼,十一惯例电话不停,许老师原本就很少同他们一起泡夜店,一切正常。精力大多用在淘货上的人,你无法指望他能像芭芭拉那样及时地觉察端倪,准确问出“偷情”二字。
  连翘使劲摇头,想把这词儿甩出去脑海,这么久以来每天都在自欺欺人,为什么不能当段瓷根本就是单身呢?
  杨霜捏住她下巴:“喂喂喂,散黄了!”
  对面的段瓷也看得好生纳闷:“干什么跟HIGH了药似的?”
  连翘摸摸被大圈耳环撞疼的腮骨,眼瞄着那对表兄弟,叹道:“今天真惨淡,就只能对着这么两张脸,我都困了。”风情无限地掩口呵欠。
  杨霜捏着指节欲行凶:“你行了狐狸,损人的功夫就快出师了,不枉认识十一哥一回啊!”
  段瓷对他褒贬难辨的用词习以为常,抬头看见连翘的奇怪举动:呵欠的动作做到一半,巧妙地中止,翻掌改为审视指甲,眼噙了被鼻腔压回的泪水,闪闪发亮地不着顾盼痕迹。他心下了然,笑着扭头,果然有气质不凡的男人走来。
  杨霜也发现了,抬手推连翘一把:“甭困了,来一解乏的主儿。”
  段瓷风轻云淡丢给她一句:“怕不是奔你来的。”
  连翘气结,幽怨相瞪。可惜段瓷说完话就起身礼迎,与走到卡座附近的男人握手招呼。二人年纪相仿,身形也像,都是精瘦颀长的条儿。段瓷称对方为师哥,喜欢用人职业做称喟的杨霜则语气夸张地叫道:“哎呀妈呀……介不大律丝么!幸会幸会!”
  对方盘着手,姿势帅气地打量他:“有日子不见了刷子,怎么着,扎东北去啦?”
  杨霜立马被打回原形缩肩,口齿含糊地嘟囔:“回深圳了……”
  大律丝幸灾乐祸:“下次再去替我带个好,让文爷抽空来北京,我孝敬他喝酒。”
  杨霜怒:“直接接你家去当爹得了!”
  他惶然:“免了,我那一个还不知道怎么招架呢。”不满地瞥着段瓷:“段部长可是不在跟前儿了,轮着你拣乐。”
  段瓷谦逊道:“我要像你们俩这样,他敢不在跟前儿吗?”
  一句话险些激起众怒,还是律丝师哥压得住,笑道:“十一你毕业进媒体就是入错行了知道不?”
  杨霜撇撇嘴说风凉话:“这也不担误啊,成天跟人打官司。”
  律丝师哥略微正色:“有麻烦?”
  段瓷摇头:“没多严重。广告那边一个重点客户,欠了有两年多广告费,刚才带队业务来电话,我说不行就按合同办事。”下巴朝杨霜一努,“让他听见了就掐头儿瞎说。”
  师哥了解地颌首:“追款没戏了?”
  “难说。房子还一套没卖呢,付不出装修款,人派一民工把售楼处从外面锁上了。这么一搞资金链肯定断了,开发商本身也没有别的产业支撑,有点儿悬。前阵儿据说闹得挺凶,离你们事务所不远啊,没听说吗?”
  “这不刚结了案子出来撒欢儿吗?哪有闲心看别的热闹。这么看来估计得动真章了?自己打?”他促狭地眨眼:“证儿几年没检了?”
  段瓷笑起来:“不一定打。我现在兼顾问公司那边,不想牵扯太多精力。广告这边都是住宅项目,住宅是眼看到时候该换季了,小开发商挨不住寒流,大的还能撑一撑。年初开会就跟上头儿说今年主要任务是收尾款,收不回来的也甭抱太大希望,能想辙帮洗洗盘套现了最好,你把他逼到人间蒸发,那真就没得玩了。”
  “那倒是。要么都说你动作快呢,啃剩了就扔,直接撺掇老板换肥肉。哎?干嘛不出来单干啊十一?这脑子替别人数钱多亏得慌啊。”
  段瓷随手拍着沙发靠背,神情一派自在:“这不挺好吗?一样想怎么折腾都行,还不动自己一分老底儿。能花别人的钱做事业,为什么还自己冒风险?你说进账?我赚的又不比那些自己创业的少。”
  这番话却说得张狂,细品却是谦冲之词。奸商当道,谁会放心把大笔钱交给外人操纵,除非是对这个人的生钱术极为放心。
  能让段瓷叫声师哥的,也是历练之人,自然听得出话里话外,眼有赞许地微笑:“新公司还是你一人带?那还有空陪女朋友吗?留神得了江山没了美人。”
  段瓷低头推推镜架,斜睨一眼卡座里的人。“广告公司我还能撤出来一会儿,商业顾问这行不精,这不天天围着猎头要人呢吗?”她对他们的话题似乎没兴趣,正半扭着身子看后边吧台上的小男生唱歌,还向服务生要了杯酒送人家。
  光线较暗,加上聊得起劲,师哥未发现他的分神。倒是杨霜在旁边越听越没意思,嚷嚷着拉人坐下来喝一杯。师哥摆摆手:“不了,约人来的。瞧钟头快到了,站着聊两句吧。”说话间不经意瞄了眼座位,正逢连翘刚通过服务生勾上小歌手,偷腥得逞地笑着回手去桌上端酒。
  两人对视数秒,连翘不落痕迹留意段瓷,见他并没有引见的意思,反正不担误她继续听,取了杯子转身与小歌手倒卖起秋波来。暗自猜测那人与段瓷的关系,疑是同窗,段瓷是学经济法的,对口职业也是律师,她坏心地想着,他们学校好像减肥中心,专门加工这种条儿的男人。
  段瓷已被身边两道灼灼目光烤热,低声介绍道:“刷子的小朋友。”
  小歌手一曲刚好弹罢,酒吧里有几秒的安静,连翘端着酒起身,对师哥礼节性相视点头,掠过其余二人,缓步向吧台走去。
  师哥盯着她背影:“还挺爱玩的。不错啊刷子。”
  杨霜愣了愣,猛地传来响亮的巴掌声,啪啪啪三下。师哥回头,一个又白又胖颇显眼的男人朝他挥手。
  “得,我过去了,你们坐吧。”他轻捶下段瓷肩膀,“电话联系噢十一,有我这儿能用的关系尽管说。”临走望着吧台前的连翘,给杨霜留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那我就给你面子咯……”
  段瓷绕进去坐回沙里坐下,想想发笑,挺无可奈何的,。
  杨霜则反应半天才瞪圆眼睛,舔舔虎牙骂道:“娄保安这大畜牲!不给我面子丫想怎么着?也不看自个儿多大岁数了……”
  段瓷青着脸提醒他:“就比我大两届。”
  杨霜这回脑子转得倒快:“可你没对狐狸动心思啊。”他在对面坐下,继续正气凛然,“贪嫩也要有个限度。那么点儿的孩子我都没说上手呢,他敢惦记!比我还大五六岁!”也就是比他还多泡了五六年妞儿的意思。这娄保安职业是律师,所以只要不犯法,什么女人都敢玩,整个儿一衣冠禽兽。
  段瓷对那五十步笑百步的人感到不耻:“你去死吧你。就差没去中学门口蹲点儿了!”
  杨霜很不服气:“切,你觉着我会为了那种蹲点能蹲到手的姑娘这么愤怒吗?”
  与歌手调笑的人花枝乱颤,段瓷面色不好看,话自然也说得难听:“跟梢跟到手的也好不到哪去。”
  杨霜辩道:“你别看她一天搔首弄姿的,从来不跟我们出去刷夜。就是一小孩儿,不愿意定下来才这么不靠谱。我会等她长大。你不觉得我们俩是挺般配的一对儿吗?”顿了顿,他无限憧憬地说:“都是游戏人间,外表风流不羁,实际内心渴望一份刻骨真爱的性情中人。”
  “般……呸!”段瓷刚想骂般配个屁,那一长串花里胡哨的说词就冒出来了,他啐一句,手心渗汗,居然差点把前面那段话当真了。依他看,这个满嘴跑火车的才最不靠谱儿。不过倒也说对了一点,连翘的行为确实无章法可循。
  比方说什么都不在意,是因为不想定下来?

  第十六章
  段瓷其实一直都注意到了,连翘从没问过他和许欣萌的事。
  他在等她问,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哪怕只随口提到欣萌也行,起码让他有理由相信,动了心的,不只是他自己。令他失望的是,她根本不提。他是别人男朋友这件事,她很乐于承认,似乎这样便威胁不到她的自由。因为她不介意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以至于这个男人也不能要求她专一,而她更喜欢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她要的,并非他想给的。
  或许这是她忘掉什么人的手段。
  某个下午,意外听到她和安迅的只言片语,不完整的讯息虽然不足以下任何定论,至少可以做个简单推测。他还记得她说:“再给我点时间。”在安迅提到了一个“他”之后。
  看来这就是连翘想逃避和忘记的。具体原因暂无法得知,大抵不过爱恨情伤。她不想定下来,原因也许就是处于养伤期,比起谈情,她更愿意做爱。段瓷大致能理解她的心理,但坚绝不接受她四处找人疗伤,没做成她的第一个就算了,他可不想做她几个中的一个。
  他的要求已退至底线:只要不动真格的,她想玩就玩。反正他也喜欢看她四处惹火。不正常审美观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得负责扑灭她放在别人身上的火。
  以连翘的机灵,应付杨霜尚可,倘若不知分寸惹上娄保安那种道行的……段瓷不看好她能全身而退,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杨霜一样,把鱼捞家去只为了看,娄保安就没这么浪费。段瓷只好暗示在先。娄保安不跟杨霜抢女人,主要是因为刷子爷身上有着著名的争风吃醋的美好脾性,要是换了别人,娄师哥可不见得给他讲什么“朋友妻不可欺”的原则。
  只要不碰着比杨霜更混的,连翘的安全基本无虞。
  段瓷现在担心的是,女人喜欢的承诺与专心,偏偏她避之不及,一旦知道他与许欣萌分手,她会不会愕然追问为什么?只因觉得他的做法太多余,搞不好会吓跑——以为他用此事做为约束她的筹码。受不了这种想像中的情节,他暂时放弃了立场。抓不住心的女人,就像收不来尾款的客户,段瓷有自己的擒纵力道,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何况她到底不同于客户,段瓷是主观上不想逼她,不想给她压力。她在恢复期,神经还很纤细,并且敏感,他尽量保护。然而人非神明,你在乎的人不在乎你,孩子气的征服欲时常被激起。
  连翘没说过不许他在这儿过夜,她只是不要求,可有可无的态度让人气馁。段瓷并不想打乱她的生活,无奈说服自己有时候真挺难的,潇洒地离开了,结果又折回楼上。
  房门没锁,她坐在沙发上,还是他出门时的那个姿势,困得睁不开眼了似的。见他回来,也没半点意外的表情,她极少问些让人不好回答的问题,比方“你怎么又回来了”,只懒懒欢呼:“真好,正攒不出力气走回卧室呢。”段瓷抱起这只懒狐狸进去,顺理成章地拥她入眠。
  那晚连翘却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说梦见了一个小女孩儿,梳着童花头,脸看不清,伸着脏兮兮的手向她讨钱。她很害怕,转身就跑,那孩子在后面追,怎么也甩不掉,于是弯腰抓了一把沙子对着她的脸扬去。那孩子迷了眼睛,疼得大哭,她也吓哭了,然后就醒来。说罢惊甫未定地重复:“像恐怖片一样,吓死我了……”
  段瓷完全听不出惊悚点在哪儿,反而感到很好笑,可是她认真地讲述自己所谓的恐怖梦境时,所流露出的表情不常见地惹人生怜。使劲儿把她裹在怀里,他满足地轻喟一声,抚着她冰凉的皮肤哄道:“这是好梦,小女孩表示贵人,你还撒腿就跑。傻丫头。”
  连翘一怔:“可她朝我要钱啊。我没钱,当然得跑。”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没钱就不给呗,跑什么?还往人脸上扬沙子。”
  连翘着急地辩道:“因为甩不掉,要不然也不会那样对一个小孩儿。”脸从他胸口抬起,她问道:“人受到威胁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自己也觉得残忍的事吧?”
  她严肃的神态让段瓷涌起莫名不安,手掌覆上她绷紧的脸,他望进那双等待答案的眼睛,姆指轻擦去她鼻尖上的细汗,清楚地告诉她:“只是个梦。”
  连翘长吁口气:“知道。”梦是假的,梦里的情景和想法在现实中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感觉却非常真。害怕,以及被威胁到的感觉,非常真实。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段瓷想问,可她蜷缩于他怀里的姿势,并没有交谈的欲望,似乎他的价值就仅止于这个怀抱。怅怅失落了好一会儿,意外地,她抬头看他,动作很轻。
  “段瓷,你做梦吗?”
  辉煌的事业,健康的家人和知己伙伴,以及可挽手一生的女友,还有像她一样甘做调剂的女人趋之若骛,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否还有梦可做。
  不想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经常。”他说,“而且还是同样的梦。类似于走一条路,那路悬在空中的,我前面走,它后面塌,走得越快它塌得越快,我不敢停,后来就疯跑,一直到跑醒。”
  这是在别人口中无论如何听不到的,连翘没想过那么强势的人会被这样的梦境困扰,一时言语无措。手掌抵着的胸膛忽尔微微震荡,他笑着低头亲吻她的发顶:“比你梦着的可怕吧?掉下去粉身碎骨了。”
  “你为了什么那么拼呢?”她想不通,以他的家底,以他的才智,他的路只会比别人更平稳宽阔,而他刻意制造弯道险途。明明可以一个跟头翻到,却要选择过九九八十一难,说他享受,可又会有一个恐慌的梦。
  这恐慌没来由,他所有拥有的一切瞬间崩塌,比别人瞬间拥有这些,概率还低。一个男人成功至此,为什么还会做这种梦呢?
  他只说:“我也不知道。”将被子拉起遮过她的肩。
  于是不问,不好奇。她也不过就贪恋这么一副怀抱。
  段瓷不习惯赤条条地给人观察,感觉像有把跃跃欲试的手术刀对着他,惊骇可怖。于是躲开她的注视,拥了满怀馥馥,沉实睡去。
  俩人对面讲这些东西子虚乌有的东西,他觉得挺傻,可还是说了,只当哄她睡觉。
  结果睡得酣甜只有他自己。上班路上又想起连翘那个纠结的梦,一只在梦里都会向人扬沙子的狐狸,大笑之下,接连在两个路口误踩油门。也没注意灯下有没有探头,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交待秘书上网查违章记录。
  小邰正捧了一堆打印好的资料让秘书装订,两只贼眼乱瞄,望着段瓷走进办公室的背影窃笑:“发没发现老板酒窝含春的模样真可爱。”
  被下属以可爱形容的段瓷,这一天确实有理由看谁都分外可爱。
  大手笔挖过来的苏晓妤,不愧为地产圈里最有价值的花瓶,自诩背水一战,一张单子入账数百万代理费,新尚居成功试水商业顾问。
  甲方精冶集团系知名能源国企,进入地产领域也是不久前的事,又是操作较为困难的商业地产,一出手二十几万的大体量,本身已是足够轰动的行业新闻。加上如此大的风险投资,放着几大知名顾问公司不签,独独青睐于刚组建的新尚居。消息传出,业界一片哗然。
  新尚居顾问士气大振,针对苏晓妤的负面言论不攻自破,公司上下好评如潮。段瓷自不吝于称赞:“干得好。”
  她轻抬下颌,别有所指地说:“就想着,不能丢您的脸啊。”眉宇间神采飞扬,项目总结会上却敛了光华,笑语晏晏:“我可不敢居功,最多是运气好,之前和精冶有过接触,想不到他们也做起商业来。有段总亲自为公司做品推,项目都自动找上门,这种小案子以后在新尚居恐怕不足一提。”以无知代替骄傲是表现自己最聪明得体的手段,比起虚伪易揭穿的谦恭,这女人精于包装的自得实在让人欣赏。段瓷想到连翘,那份与人打交道的纯熟自在,小小年纪实属难得,却单纯为了玩儿而修炼,明珠弹雀。
  惋惜到后来,想见她的念头,又再次狼一般蹿进脑子里。
  他忙起来日夜没数,几件事一绊就是一天,必需要求精神高度集中,只在偶尔与苏晓妤说话时,会因为有着同样声线的人走神片刻。瞥向桌上写满临时行程的日历,段瓷怎么也想不起来上次见连翘是什么时候。约设计公司看图纸的那天?还是陪甲方到上海做项目考察回来之后?只记得是刚巧路过她单位,打电话叫她下来吃了顿饭,馆子是她选的,说是喜欢而常来吃,段瓷真是没吃出哪儿好吃,菜相倒精致,可道道咸得要死。害他回到公司喝了一下午凉水,晚上加班频频上厕所,思路总被打断,在心里把她和厨子来回地骂。
  精深这个项目启用了新顾问公司全部人马。大概新生的孩子都有死亡威胁,各相关部门拿出吃奶的力气死嗑,白天跑甲方,晚上聚在会议室碰案子,改细节,讨论说词,几乎没有前半夜收工的时候。精疲力竭得连车都不敢开,各自搭出租回家。段瓷很长时间没有过这种高强度工作的兴奋了,在新顾问与传媒公司之间进行角色的快速转换。前一刻还在说甲方不满意图纸上的动线设计,没一会儿又问起写字楼商铺网新版上线点击量如何。邰海亮挑着老板撒手的传媒公司担子,自顾不暇,段瓷点了熟悉商业顾问的总监过来做副手。可怜新特助跟不上他过份跳跃的思维,一份文件接过来,往往要犹豫应该盖哪边的章子。
  合同终于落停的当天,传媒公司刚巧也无应酬,邰海亮敲着总裁办公室的门张罗下班,美其名曰送老板回家,趁机拿点纠结的小麻烦给他处理。段瓷准备配个司机。
  次日举行的签约仪式隆重而高调,专家学者、业内同仁齐来捧场,签约双方的媒体活跃度更是轻松吸引大量图文报道。千人宴会厅的正前方舞台上,水晶球在双方共同触及的一瞬电花激转,荣登京城各大媒体地产财经版头条。段瓷酒窝轻陷,镜片上冰蓝色光芒幻动,真真个目若星辰眼放电。
  小莫又疯了。

  第十七章
  燕洁冷冷吩咐连翘:“拨120,给她送安定医院去。”
  连翘怔了怔:“哪儿?”
  燕洁严肃道:“北京精神病医疗康复中心。专治精神分裂、狂躁症、癔症、癫痫……”
  小莫扬着报纸拍她:“去你的!”她伸手一挡,小莫又慌忙把报纸收回来,望着大半版的人物照片,眼冒红心:“嘿嘿,酒窝……”
  燕洁翻着白眼,无力地与连翘对望:“又来了。”
  小莫无视她,兀自发笑:“十一怎么这么帅?致命啊。”
  燕洁怪声怪气道:“是致命啊,男人瘦成这样,我看得都想自杀。”
  小莫愤怒还嘴:“那是你太肥。”
  燕洁冷笑:“是啊,你们十一也就沦落到能跟我比了。”
  小莫皱眉:“哪有那么夸张!”
  燕洁就是喜欢跟她唱反调,她若说今儿天真好,燕洁就说晒得脱皮;她说下雨好烦哦,燕洁就说空气清新。燕洁擅长偷换概念,一般人斗嘴不是她对手,小莫放弃与她苦辩,只顾自己对着报纸花痴。过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对着电脑开始敲敲打打,忙得不亦乐乎。连翘感觉无聊,是指自己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不是说小莫。
  她从不嘲笑小莫对传奇男主角的崇拜,小莫起码是看着照片,视觉刺激大脑引发的原始喜爱,自己却是在看过段瓷那些文章时,就对这位线性观点的持有者产生好奇。
  或许与记者出身有关系,他的文章用词尖锐,立场鲜明到无法中和,摒弃了中国太极的精髓,媒体只能选择发与不发,不能妄想含糊成自己想要的效果再发。而新尚居受业界认可,也正是因为它有浓浓的传媒性质,并非纯商业的广告公司。新尚居杂志里不是千篇一律的万能软文,它有真正学术性的东西支撑,报道有新闻性,而在行业上,段瓷有着可令人折服的观点,这比硬性吹捧企业更加有效。读者会因这样的内容信任新尚居,进而将它置于一个权威的位置,广告商的投入也便心甘情愿,真正的物有所值。其实仍是商业运作手段,他是媒体策划人,只不过他恰好非常专业,擅做无形的报道倾斜。
  凭心而论,他的某些见解,别人并不是说不出来,而是不能说。连翘每每讶于他的大胆,需知枪打出头鸟,有些东西大家都回避,自然是有它不能说的道理。
  好奇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能杀死猫,还能做一个高超的媒人。
  无意识地摆弄手机,号码紧挨着安绍严排在通迅录前二位。连翘就那么看着,直到键盘自动上锁,屏幕暗掉。再按亮。
  燕洁捏细的声音鬼魅般响起:“狐狸~~~你在等什么人电话啊?”
  连翘眉尖轻敛:“手机好像坏了。”
  如果真坏了也好,便什么人也打不进来电话。于是不想,不要求。
  整个上午,连翘签收了四封快件,帮同事订了一张机票两张火车票,删除邮箱里无用应聘简历数十,《晚唐鬼妃录》看到最新的一章。杨玉环和小鬼私通,却被钟魁撞了正着,被惩罚的一幕看得人作呕,本来应该到时亢进的食存欲立刻倒退个丁点全无。小莫和燕洁笑着丢下她出去午餐。连翘忍着胃部的不适进了新尚居网站看新闻,与精冶签约的大图置顶首页,链接了整版专题主推新商业顾问,二级页面里一个叫苏晓妤的副总风头占尽。往下的团队介绍里频见熟脸,搞产品规划的是某大型住宅的项目操盘手,余下绝大部分是零售业态的行家,做招商倒差强人意。毕竟住宅热刚退,商业地产的实践经验才短短几年,理论提升更不要说了,这种组合确有吸引精冶的独到之处。
  做自持型不动产,精冶根本是洗脚上田,找顾问公司不失为明智之举。不过就新尚居而言,传统强项是推广,就算现在招揽了众多商业顾问的实战高手,一年半载的磨合期总是必需,要一口吞下精冶长成胖子,恐怕还得掂量下自己的消化能力。更别说这种老牌国企做惯了甲方,财大气粗架子横,合作起来够人头疼。段瓷这个激进派,替他捏汗不如盼他吃回苦头。
  安绍严一出电梯就被前台的表情逗笑:“咬牙切齿看什么呢?”
  连翘据实回答:“新闻。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出差吗?”
  安绍严拿起报纸翻翻,随口答她:“晚上走,想着这儿离机场近么,刚好还有东西在公司,结果到底赶上好大这场雨。”
  “下雨了?早上班来还晴天的。”连翘所在的前台是两个办公区之间的走廊位置,看不到外面天气。
  “没带伞?”安绍严把车钥匙放在桌面上:“你开回去吧,反正我这两天也不在北京。”
  连翘看也不看:“我不会开车。”
  安绍严贴了个冷脸,低头从太阳镜上方仔细打量她:“谁惹大小姐了?”
  一双狐狸眼左右流盼,果然有午休出入电梯的同事在偷偷注意这边,均是想看又不敢看的鬼祟。连翘干笑:“要死别拖着我哦。”
  安绍严挑眉,随即悟出她警告为何,回头望去,那些人立刻自顾自说笑,仿若无视。连翘想起小寒,她学校这几日校庆放假,却逢爸爸要出差,只能跟保姆在家学做菜,想必要不高兴。安绍严闻言心疼地叹气,可惜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已经尽量减少出差次数,若非必须都派人去处理。但这次出现问题的昆明项目是恒迅第一个商业试点,光是前期策划就做了近两年,投入非常巨大,他不得不亲自去协调解决。跟连翘拜托抽空多去陪陪小寒,转念又无限失落地指责道:“你居然只知道关心小寒,也不问问我昆明项目到底出了什么纰漏?”
  连翘理所当然道:“都开始二次商装了,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外乎让你过去打圆场。小寒比项目重要。”
  安绍严又叹一声,确实是主力店二装时未按协议进行,与商场整体规划发生较大分歧。只是连翘料得越准,他越觉得不甘心,语带哀怨地说:“其实我更希望你能替我去昆明,我在家看小寒。”收到她漠然的目光,他没再多说,合上报纸放回前台,“今天真是好大的雨。”摇摇摆摆进办公室去了。
  连翘讥笑:“小老头。”
  小莫和燕洁吃过午餐,带了7-11的饭团子回来,连翘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觉得饭多肉少没味道。燕洁吹着杯中热水说:“小莫刚才带我去吃的那家炒河粉倒是够咸,早知道让你去吃。”小莫不直面她的抱怨,仍在忙于上午的差事,偶尔拉着燕洁问像不像。燕洁去了洗手间,她改问连翘。连翘望着屏幕右侧边栏显示的搜索记录:酒窝、酒窝男、酒窝帅哥、酒窝明星……清楚地听到自己脑中弦断的声音。
  小花痴穷追不舍:“你觉得谁像?”
  古天乐、张智霖、赵文瑄、周润发……“周润发有酒窝吗?”
  小莫疑惑地仔细看了看:“有一点吧,没段瓷的那么深。你看赵文瑄这张还是很像的,等燕洁回来让她PS个眼镜上去。”
  屏幕上定格的男子侧脸,狭长酒窝,眉短而重,深色西服白衬衫,眼神专注,以上特征完全符合段瓷的形象,可是组合起来真的不像啊。连翘看她那雀跃相,也没敢说实话,嘟囔一句:“睫毛没他长。”
  小莫没听清,正要问,燕洁的笑声从二人头顶传来:“这也太老了吧,还不如汪涵这张。”
  “段瓷的下巴比他尖。”
  “段瓷是酒窝深才显得下巴尖。”
  “狐狸你说呢?”
  燕洁说:“狐狸下巴真尖。”
  连翘好认真地挑了半天,点着二人都忽略的一张:“我觉得这个的酒窝像。”
  小莫恼火:“女的……”
  燕洁则干脆推着转椅把她挤到一边去,动手给图片加眼镜。
  连翘对二人的思维实难理解:“网上不是有他那么多照片吗?非得费劲改什么呀?”
  燕洁头也不抬地说:“你不会懂得莫对图片一往情深的痴狂。她巴不得网上所有男演员长得都像段十一,然后就能拿过来挨个儿修。”话是这么说,可她自己玩得也很兴奋。
  小莫并不反驳,对照报纸指挥她:“再往上点儿。你得让它离脸有点距离啊,我说燕子你戴没戴过眼镜啊?”
  燕洁不耐烦道:“哪儿能那么可钉可铆……这么单看段瓷也不是特别瘦。”
  小莫喜上眉梢:“本来就不瘦,是旁边这男的太胖了,显得他瘦。这胖子是精冶的大老板吗?”
  燕洁瞄一眼:“果然长一副老板相哦。”
  连翘好笑道:“那是精冶商业的负责人,不是集团老总。”
  小莫并不关心这区别,眼里只有段瓷,伸直手臂,把报纸举到离眼睛足够远的距离看整体:“他肩膀蛮宽。咦?”报纸里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现了,两个立体的酒窝里盛了客气的浅笑。小莫感觉一道星光闪过,刷地收起报纸,两颊绯红:“段总……”
  段瓷点头:“你好。我约了安总。”已清楚看到那叠报纸背面,新尚居与精深签约的重磅标题再显然不过,另一面当然是新闻人物图片。在连翘面前,他很高兴自己被女人记住。
  “稍等。”燕洁从容将修图软件最小化,拿了电话拨内线。
  连翘猛然想起小莫说他“本人没有照片好看”,眼盯着电脑,嘴唇抿出一抹弧。
  段瓷等待通报中,似无聊地转动目光,掠过她的表情,酒窝加深。
  也不枉专程路过这一回。
  段瓷在家睡了几日来最奢侈的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出门的时候蓝天泛白,到公司忙于处理广告公司积攒的事宜,没及时发现室内光线渐渐暗下。伴着一阵筛豆声,小邰嘟囔:“雨来得还真急。坏了,昨儿刚洗的车……”
  变天了啊。段瓷回头冲雨幕忡怔了片刻,摸起手机拨号。
  小邰看着上司等待通话时的神情,不知道为何想到诡异二字。待通话结束,他试探着问:“要去恒迅?”别啊,还一街筒子事儿呢。“等雨收收势再走吧。”
  段瓷自衣架上取了外套穿上:“安迅说晚上飞云南,这会儿不去就得等他出差回来了。”他歉然笑笑,对特助的心思很了解。不过,睨视窗外氤氲蒙蒙的灰色天空——
  她傻站在写字楼门口怨恨望天的模样必定有趣极了。

  第十八章
  奇怪段十一这节骨上怎么会有大雨天造访的兴致,安绍严还是走到办公室门口迎他:“稀客稀客。”
  段瓷笑道:“从客户那出来,借你这儿躲躲雨。”
  安绍严抚手道:“那得谢谢这场雨了。”刚才还在想,可以问他有没有接触过昆明项目类似的案例,又想他刚接了精冶的案怕是忙,不料这会儿主动送上门来。
  段瓷倒赔了个不是:“昨天活动现场人太多了,也没够上说话。”
  两人说说笑笑进去。燕洁咳一声:“小莫,上茶。”
  小莫回神,脆声应道:“哎~~”
  连翘终于有合适理由笑出声:“好像妈妈叫姑娘。”
  两人同时抗议,扑过来掐她。连翘叫着饶命,躲着,笑着,眼梢眉角桃花乱飞。
  燕洁小莫面面相觑,搞不清所以,都觉她有些夸张,但人与人笑点有高低,最后也忍不住被感。落了雨的六月天,微凉,恒迅大堂却是一片热气升腾,前台接待个个脸颊晕红,比得那一排公司盆花都失了颜色。
  正如连翘所说,项目招商虽是表现成败的一环,但相较于却并不费神。
  一个商业项目,前期市场定位明确,业态组合设计合理,功能布局完善,再加上项目自身地理位置如果绝佳,人群流量大,对于这种旺铺,商家甚至不请自来。只需要大量谈判人力,流程相对固化,招商进行完成70%,即可着手开业准备,主力店及次主力店按自己的品牌要求进行灯光、形象墙、陈列架等细致的二次装修。
  所以二装期间出现的问题,正常情况下属于软性问题,在可调和范围内。段瓷也是直接指出这点,让他不用太紧张,安绍严下意识咦了一声。段瓷误解:“问题很大?”
  “哦,没有……”只是惊讶他跟门外那丫头的第一反应惊人地相似,安绍严忽略一涌而散的怪异感,暗想大概是专业观点雷同,笑着递根香烟给他:“你倒是对我们项目进度了如指掌……对,你不吸烟。”
  “我能不了解进度吗?”段瓷靠着沙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这项目整体推广可是一直由新尚居在做,安总你说这话是不是打算换班子了?”
  安绍严朗笑:“只是想不到你顾问公司那么大一摊子,还能把我这边项目盯这么紧,年轻人真是好精力。”
  段瓷怪怪地看他:“你搞笑吧?公事上我敬你是前辈,其它的甭想卖老。”
  安绍严弹着烟灰,对他滴水不露的辞令已经惯于赞叹。
  段瓷想想又说:“不过你主力店还是要小心对付,我们靠它的品牌优势缩短招商时间,租金上有牺牲是必然,可是早期业态规划中,为了保证经营结构稳定,已经把主力店份额做到四个点以上了,再做让步,投资回报怕达不到预期。”
  安绍严面带自嘲:“是啊,现在我隐隐有种感觉,你当初的预言要实现了。”
  段瓷脱口问道:“主力店面积划大了?”
  他点头,浅思数秒:“问题不少,等我回来哪天有机会再慢慢聊。先说说你吧,新顾问公司怎么样?精冶这么大刀阔斧可是成全了新尚居,昨天见过你的团队,让人嫉妒啊。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你没对我的人下手。”
  段瓷苦笑:“只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今天在顾问公司一圈转下来,欣喜地见到不属于新生企业的士气和团队凝聚力,签了项目的不敢松懈,没签到项目的加紧联系业务,满耳意气风发的打电话声。这支团队的工作热情已经不需再劳神,各部门带队者也都是行业顶尖好手,只缺少一个综合型掌帅人。懂地产的不懂商业运营,零售业精英不熟悉地产规则;二者都有研究的,恰恰对资本运作缺乏概念。商业地产需长期运营,因此它的财务分析、盈利模式设计与住宅产品几乎没有共性,必须要在地产金融领域经验非富者才能变通操作。
  高端人才稀缺的现状,安绍严也看在眼里,但比段瓷又乐观一些:“你扛大旗就可以,底下一群兵将术有专攻,汇总各方资源做总体调度,揪住每个人的大姆指,仍然是一支精锐之师。”右手一指,止住他欲出口的反对:“你别竖眉毛否认,恒迅就是这种队伍。”
  段瓷摇头:“我知道您是让我别固守短板,但是您忽略了一件事:恒迅是甲方。”而新尚居是顾问公司,做的是居间买卖,赚的是代理费,听的自然是雇主号令。“恒迅既是投资方又是执行方,桶是你的,注水还是由你完成,自己为自己打配合,完全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大胆补足短板保证水位。但新尚居如果是这种套路,增加的木板高度固然能增加容量,但是在无法得知桶自身负重的前提下,一旦出现问题,不只是高于短板的水要流失,所有努力都得废掉。”
  安绍严颌首,承认自己做惯了甲方,欠一道考虑。
  段瓷又说:“再则我强项不在顾问,需要人带着我玩的。”自己充其量是个大业务,没有技术,不能保证准确衡量做出合理选择。“这会儿才体会什么叫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廖先锋深知自己战略不足,还敢大张旗鼓进沙场,实为我等佩服。”安绍严一乐:“你要用精冶帮你干什么?锻炼队伍,考察新人?”
  “当然是为了赚钱、打牌子。”段瓷被他的话折煞,“哪敢用精深练兵?”
  安绍严大笑:“我觉得你照练不误。不成功则成仁?”
  段瓷不再否认,呵声笑道:“这我倒看好前一选项。现在大家都是摸着干,我的瞎子们起码扑腾这么多个年头,方向感不会比别人家差,目前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我想的是以后,安总自己不是也没兴趣做一锤子买卖?”
  安绍严沉吟着开口:“你要的人,都是各公司大股东,请是难请,看来只能自己培养了。”
  段瓷赞同,颇为无奈。“可也说不死,除非是老板,不然总有可能请动。”
  安绍严笑他气盛:“你就是什么都不信邪。”
  他说:“我请动了苏晓妤。”
  安绍严故意笑得暖昧:“那性质不同的段总。”
  段瓷自听得出明显的玩笑,仍没来由地瞥一眼门口方向,也不多做无谓说词,倾身取过茶壶为二人续杯。水柱剔透,注入杯子后惊起几点水珠,白气缭绕,氤氲熟悉但说不出门道的茶香,掩了空气中潮湿的味道。阴雨天的热茶像谈得来的朋友,亲切非常。他执起杯子轻嗅,任热气熏着冰凉的鼻尖,呷一口,抿唇:“这茶不错,有多的送我一盒。”
  安绍严随口就说:“我也不知道这泡的是什么茶,回头让小翘她们找找看。”
  段瓷烫了嘴,咬住舌头不敢出声,半天才似享受地深呼口气,暗自舔着牙床,舌尖疼得火烧火燎。
  安绍严倒没发现他的异样,说到连翘,他走神片刻,犹豫地说:“其实十一,你要的人,我倒是知道有那么一个……”
  明显拖慢的语速,态度犹豫不是一丝半点。“不过呢?”段瓷忍着烫痛接道:“你不肯出让。”
  安绍严笑意玄秘,语带机锋:“我当然是不肯出让的。”
  段瓷想骂人,忍了忍,说:“拿我度阴天是吧?”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倒抽冷气。
  安绍严大笑,又点了支烟,起身去办公桌上接起振铃不断的电话。
  段瓷被烫得狼狈,看时间对方也该出发去机场,最主要是员工该到点下班了,于是告辞。门口是新尚居LOGO的杂志摆放架,段瓷想起上午杂志主编的进度报告,提醒了一句:“这期刊马上截稿了,有你跨版的人物,想着回来安排时间采访……”心一算来不及,“得,飞机上写稿子吧。”
  安绍严不堪重任地求饶:“用以前的不行吗?”
  段瓷有报复心理,直接拒绝:“人物观点,又不是项目软文。就算杂志不怕被说凑版登重复的,您安迅好意思半年就这一个观点么?”略一思索:“就拿这次昆明项目做案例,写写主力店和经营散户合理分配份额的问题。马上试营业了,现在不造势还赶什么黄道吉日?”
  推广运营这方面安绍严完全无条件听他的,承诺着抓紧写出来,看看表:“还有时间,下楼吃个饭再走吧。”段瓷推说约了人,让他也早点出门,免得雨天堵车。送人出门,安绍严回身就想起他要的茶叶,敲敲连翘桌子示意她跟进来。不明白段瓷前脚走,自己立刻就被宣进来是何缘故,连翘防备着站起来。
  安绍严倒了杯茶,轻靠进沙发里,托着茶盅不喝只闻,熏得深色镜片上一层白雾。
  连翘沉不住气:“我快下班了。”
  安绍严问:“这是什么茶?”
  连翘不冷不热地反问:“段瓷喝中毒了?”
  安绍严一笑,茶水少量溢出,反正也没兴趣喝,掸掸水珠把杯子放到一边,嘟囔着:“以为你跟他妹妹还是姐姐的关系好,跟他也能不错,打算让你去给他送盒茶呢。合着有仇不成?”
  有仇也是他对她,离开看都没看她一眼。连翘盈盈笑道:“我不知道什么茶,小莫泡的。”因为茶具摆弄起来比纸杯冲咖啡费事,能趁机多看会儿理想情人。
  安绍严点点头:“我也不懂这东西,想着明天给他递一盒。”
  连翘估计段瓷也就是顺嘴一说,不相信他真喜欢喝茶,不过快递比说实话简单,应了下来。正要走,又被叫住。
  安绍严指给她沙发坐,问:“昆明项目你还是注意了吧?连施工进度都了解。”
  连翘没否认:“不可能全装作不知道就是了。”那毕竟是他砸了血本的买卖。开业之前的策划定位招商这些业务虽然不是她研究方向,总算也跟过项目前期,如果能发现有致命性错误,还是会指出来的。
  那就好,安绍严大喜:“帮我写篇行业观点吧。”不给她反对机会,“我想专心去把事情处理完,好早点回来陪小寒。那几支笔杆子都在昆明焦头烂额呢,这边马上就截稿了。”
  连翘沉默了半天:“你好阴险安绍严。”用小寒逼她就范。
  “不可以这么说大人哦。”他用哄女儿的语气说罢,起身拍拍她肩膀,“拿昆明这项目做个简单案例分析,下班请你吃饭,顺便细聊。”
  连翘看不惯他得逞的模样:“还有多久去机场?”
  他怔怔答道:“九点的飞机……”
  “那七点半出发就可以,早走也是堵车。”躲掉他的手,连翘坐到电脑前,一派潇洒地说:“我现在就写,两个小时足够了,不过项目细节我不清楚,你得在这儿盯着。”她嘴角尖尖上扬,“晚饭的话,我反正节食。你吃飞机餐好了,偶尔也换换口味,总这附近几家,胃会腻的。”
  他总忘了自己善类,不该与狐狸谋皮的。
  通常是只靠晚饭打发一天的安绍严,分明地听到胃在呻吟。
  两小时整,打印稿交到总裁手里,安绍严皱眉挑刺:“就这么少的字啊?”
  连翘为难地点头:“是啊,再多就成论文了。我只替一位去世的导师代写过论文稿。”
  隔着茶色镜片,安绍严的两只眸子传出无限痛心。
  她笑着妥协:“一千八百字排两个PAGE绰绰有余。”
  他这才肯低头校对,标题就出错了:“不要用这个名字。对媒体别提安绍严,他们都不知道这是谁。”
  “好。”看他把字改过来,连翘撇嘴:“为什么换名字呢?”
  “许你改年龄不许我改名字?”他笑笑:“你喜欢哪个?”
  “我啊?”她看他不歇气地一连改了四处专业用词,有点失神,这一行,放下得确实太久了。
  听不到回答,他又追问一句:“你喜欢哪个名字?”
  她望着被粗杠划掉的两个字和上面潦草的单字,理智地选择:“我喜欢绍严。”因为标题多一个字就满一点,排版会比较好看。
  安绍严霁颜:“我也喜欢小翘。”

  第十九章
  连翘好久没写过项目报告,两页纸的内容认真敲出来,三分之一脑细胞被分解代谢了。中空之势的一颗头因此轻松无比,一双脚就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同样是对着电脑,这两个小时比她在前台待一天都累。刚出电梯就听见哗哗雨声,暗里一迭声地叫苦。
  大厦门口熙熙攘攘,没耐心的早顶着雨跑了,剩下有招儿的打电话调车,没招儿的通知过家人要晚归,不少人对着雨幕焦急踱步,脾气坏的还要破口大骂。但也有心态好的,于角落里三两一簇,或蹲或站,聊得着实开心,笑声不断,半点不为雨恼。
  连翘踮脚向外张望,大雨降低能见度,两个小时,他不一定能开回家呢。
  她赌段瓷离开的时候会在楼下等她。可是不敢肯定,宁可晚走,也不想急急赶出来却扑个空。现在起码可以哄自己,他等到下班见不到她,就离开了。略带点遗憾,总比失望要好。
  段十一果然眼独嘴毒,事实上她不只有张情妇的脸,还有着安于做情妇的泰然。
  安绍严的车从地库开出来,必定会经过大厦正门,远远看见连翘探头探脑状,笑道:“这是要冒雨了。”车里还有另外两位总监同行,坐在安绍严身边的这个本想出声救美,又顾及自己没发言的资格,瞥下老板,没说话。
  倒是小司机快人快语:“安总,时间还够,拉她一段吧。”他平日里跟连翘她们几个行政混得熟,公司上下也都看得到,不忌讳那么多,得到默许即往楼前驶去。车子调头换了视野,安绍严看到右侧的景物缓缓掠过,一辆加长的奥迪A8停在路边,似乎随时准备开走。他认识开A8的不少,比方说两个小时以前就该离开的新尚居总裁。可惜不记得段瓷的车牌号,也不确定那被雨刷得铮亮的车子是不是他的。正愣神间,听见司机大笑:“到底是跑出来了。得,那边咱拐不过去。”
  安绍严错身从车前窗望过去,雨势稍小,避雨的陆续出来了,连翘也跟风而动,走了几步似有悔意,偶尔回头看看。他摇头直笑:“不管她了,去机场吧。”
  连翘没发现那辆与她呈反向前进的车子,她站了一会儿好无聊,看见身边越来越多人放弃等待雨停的奇迹。猜想大概也没多大雨,结果跟出来没两下就浇哆嗦了,这雨说大不大,估计等她拦着车也浇透了。正挣扎要不要回去,一辆漆黑的车子无声无息挨过来,连翘扭头看见车前脸那硕大的水箱格栅,车窗降下,里面传出一句:“嘿,美女。搭车吗?”
  有一瞬,连翘以为车里坐的是杨霜。
  段瓷不服气地冷哼:“有些本事谁都会,不一定非得使出来。”心说那小子要有闲心等你俩钟头都出鬼了。
  连翘嘤嘤道:“嗯,也是。”眼角斜窥专心开车的人,要恭喜他拿到精冶项目,还是问他最近有没有常熬夜?想说你在楼下等着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早知道就不让安绍严饿肚子。他又瘦了一些,侧面看下巴很尖……考虑到哪个话题都不安全,干脆不作声。
  有时候一个人沉默,不是无话可说,也可能是想说得太多,却为难该说哪一句。
  段瓷颇习惯她这种时不时的沉默。打轮转弯,看她一眼:“你怎么这么晚?”
  “安绍——”突然想起他嘱咐过要叫安迅的,不过段瓷反正也知道他们的关系,说安绍来也没什么。脑子这么一转,已拖了个长音。
  段瓷轻嗤:“少个屁!他都四十多了吧。”
  连翘失笑:“我是要叫安绍严。”
  段瓷微窘,表情上却看不出,绷着脸目视前方。半晌忽然笑起来:“你为什么朝他叫安绍严?”
  连翘想了想:“你为什么叫十一呢?”
  段瓷盯着前车屁股的尾灯,踩下刹车,扭头瞅着她咧嘴:“不告诉你。”
  连翘神色严肃,下了血本儿似地商量他:“那我亲你一下你告诉我吧。”
  他忍着笑装酷:“哪有那么美的事儿啊?还给你解疑,还得让你占便宜。”嘴唇却控制不住地扭曲异常。
  连翘转过脸去哈哈笑。想他又见不到的怨气,从下午他出现在恒迅起就一扫而空。欢喜的气泡从心底下冒出,整个人雀跃得坐不住,不停地假借看小说之名窃笑。再加上小莫准备拿手机偷拍段瓷,也兴奋地直跺脚,燕洁都快崩溃了。
  段瓷也笑,没笑到她那么没完没了的程度,左肘搭在方向盘上,不耐烦地看她抖动不停的肩膀:“完事儿没?”
  连翘挥手:“开你的车……”被一把抓住带过去,吻重重压了下来。
  她还在笑着,唇半启,他很方便地将她嘬住,没有辗转,只用力吮着,不许她换气,不许她思考。沉重得像世界末日。连翘不适时宜地想起决别之吻,莫名地很想哭,心跳得难受。
  这个吻不长,但两人都非常投入。四唇分开,他又轻啄一下,凝视她波光潋滟的眼,漩涡般卷住他的神智。
  交通灯由红跳黄,后车里是个心急的家伙,按喇叭提醒他。
  段瓷不慌不忙坐回去,挂档,起步,奔着餐厅集中的街区拐去。美人的口水解馋不顶饿,古人云,吃饱了才能思淫欲。
  饭店又是连翘挑的,段瓷有阴影,怕了她偏好的重口味,连翘一再强调没来过,他才肯靠近停车。这次菜倒不咸,油腻满桌,段瓷捧着饭碗,筷子下去挑得尽是配料。连翘瞪着他,难怪燕洁都嫌他瘦,夹块排骨放进自己盘里,又不满意地拨给他:“这块儿好像没什么肉,我再挑个大的。”段瓷哭笑不得:“你不能挑好了再夹……”
  被迫以各种理由吃了不少荤腥,路上开车时肚子里就翻江倒海,进了门直奔卫生间。
  哗哗水声过后出来,揉着肚子躺在沙发上,赌气似地不理她。
  连翘吃着深紫色布朗,歉意全混在讥笑里:“穷人的肠胃。”
  他懒懒还嘴:“穷人难得有这大鱼大肉吃,才舍不得吃完就排了。”
  连翘嘟囔:“你怎么活得这么精致啊?”浪费她脑细胞哄他多吃,转身去抽屉里找药。
  段瓷说她:“挺有气质个姑娘,点菜尽是鱼肉也不怕人笑话。”
  她头也不回:“不吃肉的那是姑子不是姑娘。”拿出一盒乳酸菌素片,递给他:“好像是治消化不良的,你吃吗?”
  “拿水。”他坐起来叹口气,“吃药就是个心理作用,治什么的都行。”
  还有这种人?连翘叹得比他更大声:“早知道家里准备些壮阳的好了。”转身去接水。
  他抠出一粒药砸那个漂亮的后脑勺,蓬蓬的卷发根本不可能会疼,她却夸张地唉哟一声,呵呵直笑。段瓷就知道她今天开心,不知道与他耍给她的惊喜有没有关系。
  雨天不开工,他连网站也不去看了,打算陪着她给无聊透顶的电视节目增加收视率,却有人不分黑白打电话。
  是连翘家这附近那综合体项目的负责总监,说甲方想换底部商业裙楼的建筑设计。段瓷有一丝恼:“你没概念吗?换设计意味什么?重出图纸!合同上怎么写的?‘基本方案认可之后,每个独立体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改动时,按原单位方案报价增收百分之十的顾问服务费,并据其复杂程度协商顺延阶段流程期’。他执意要换,行,出书面通知,我签了字你再进一步跟他细谈。白色儿的人也得按合同办事。”
  这伙美国人毛病多,口口念的都是美国商业什么形态,图纸迟迟不确认签字,三天两头乱改。几个主力暂时辙回来做精冶的竞标,现在的驻场的几个都是学院派,实战经验不足,总在谈判的时候被人偷天换日讨便宜。
  电话传音有失真,那边的驻场只听总裁语速稍快,没猜到他是动了怒,还在抱怨美国人不懂政策,想把写字楼换成公寓云云。段瓷声音冰冷:“他们再弱智也是甲方,如果什么都懂还要顾问干什么?”
  连翘调小电视音量,被他昭然不悦的态度吸引,他对工事向来有耐心,这种情况挺罕见的,眼看眉毛越拧越紧,想必真有些头大了。
  段瓷瞟她一下,轻呼口气:“你告诉他们我们提供的是专业服务,每一套方案都考虑到相关政策,符合中国国情,并且严格按照他们的预算进行设计。另外你记住,你现在要做的就是20天内把产品规划与财务分析报告提交终审,结案,转下一阶段服务,计划外工作先不理会。这些外国人别的可能二百五,合同法和金融政策最精通,他想跟你耍滑,你什么都不要答应他,口头上的承诺也不给,跟他们说涉及财务手续的变动你做不了主,推到我身上,我来处理或者找人去帮你谈。”话说到这份儿上,只要求管好自己技术那一摊,再没经验也做得出了。又追了一下进度,细问有无其他类似问题,交待明天把周汇总发到邮箱。段瓷正准备挂电话,驻场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们提到华贸中心的建筑设计,不知道是不是搭上线了,才又想变方案。”
  段瓷一时蒙住:“华贸中心哪设计的了……手边有没有电脑?查一下……那明天到办公室再说吧。”
  连翘看他着急,脱口说:“KPF。”
  段瓷被点醒:“对对对,KPF,他们本国的建筑师事务所。”说着疑惑地打量连翘。
  连翘视若无睹,伸了个懒腰去洗澡。
  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听电话,听内容是另一通。连翘松口气,这几个电话折磨下来,他应该忘了她刚才的失言。
  “……那你去吧。”他招手让她过去,拥着她香喷喷的身子闻了闻,又补充一句:“别给我惹麻烦啊。”笑呵呵地扔开手机,捧着她的脸就亲。
  连翘躲他的手:“刚涂了精华液……”挣扎不过,被箍住一通啃咬,末了还在脸上舔一下。“你好恶心。”她以手背擦去口水。
  段瓷说你才恶心,呸呸呸吐去舌头上的怪味道:“什么味儿啊!留神弄毁容了,你现在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太早了点儿吧。”人许欣萌大她好几岁也没说成天往脸上收拾一层又一层的。
  “防皱的过了二十五……”猛然意识到数字不对,她硬是拗口地瞎说道:“再用就来不及了。” 估计他也没研究,连翘拍着脸神叨叨地眯着眼睛:“这是返老还童的东西。”
  “别~”他着迷地把玩她滴水的发梢,“再返就成我闺女了。”二十三,三十三,差一旬,思想上已算是两代人了。
  连翘不解他无故低落的情绪。“刚才电话牙刷的?”芭芭拉这会儿不可能起床,能让段瓷用那种口气对待的也只剩这一只了。他跟许欣萌说话从来不这样,比对她都要温柔得多。连翘吃多了布朗,胃不舒服,起身去卫生间吹头发。
  段瓷却为她一下猜到答案有几分高兴,跟过去靠在门框上看着。
  连翘大声问:“他打电话干嘛?”
  “闲的。”他回答,“去长沙跟人家玩赛车。”
  杨霜自己曾说过,怕获奖上报纸了被文爷查出来,他出去赛车一直用段瓷的身份。所以段瓷才会有那么一句。连翘感慨:“这有些你当年的路子嘛。不是说你在报媒的时候就用笔名写作的,”眼睛眨了眨,她关掉吹风机,“你到底为什么叫十一啊?”
  他会意笑笑:“生日。”俯身将她双唇堵住。

  第二十章
  说起来杨霜的赛车潜质还是段瓷间接挖掘出来的,连翘笑容谄媚,满脸崇拜:“要不是我们十一费劲心机制造各种人间险境给他进行终极训练,小子哪有这么威猛的车技!”
  “谁愿意领他去啊?”段瓷白眼,他可不想承认自己是那疯狂破坏首都交通治安者的导师。“每次一到他就吵吵要回,偏还记吃不记打,两天没影,第三天早早儿的就问我要去哪采访,死活跟着,踹都踹不走。那小子胡搅蛮缠功夫比开车厉害,”瞥瞥化妆镜里她精心涂刷的俏脸,“你不也见识过了吗?”
  腮红刷轻扫颊侧,连翘声比刷毛细:“反正你们俩可是有一个说谎的。”
  段瓷竖着两道眉:“你不信我?”他眉短刚盖目,却很浓密,眉头一皱真像竖起来一样。
  连翘手一顿,某处便着色过重,敲了敲刷上粉末,略作修饰,一边从镜子里看那个明明已无睡意偏还赖着不肯起床的男人。
  工作日,不用打卡上班的人是财主命,听见赶工的闹铃响还嚣张抗议。连翘体谅他连日无休,轻手轻脚地洗漱换衣,余光一瞥,他正搂颗枕头饶有兴趣瞅着她乐。头发蓬乱,睫毛倒是整齐卷翘,眼睛随着她的走动骨碌乱转,活脱脱小了一轮儿。连翘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近视却要弄副眼镜戴了,那两只毛茸大眼让他看起来半点不具威慑感。
  下意识轻触自己涂得僵硬的睫毛,赞道:“段瓷你睫毛真漂亮。”
  他刻意眨眨眼:“小时候人都说我长得像女孩儿,不爱听。段超告诉我‘就是因为你眼睫毛太长’,我就给剪了……”
  连翘接道:“结果越剪越长。”
  他点头:“你也剪过?”仔细看看她又说:“可你这没多长啊?”
  连翘沉了脸,转去镜子前又涂一层睫毛膏:“明天我去接副假的。”
  段瓷大笑:“要那么长睫毛干什么?你又不是骆驼成天顶着沙子走。”
  她瞪他。
  他瞪回去:“别跑题啊,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信我?”
  连翘头也不回:“我无条件相信你啊宝贝儿。”她说得认真极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的。”
  “我说真的。”他忽地蹿起来扑过去,给她一个背后熊抱,“还是你不想信我?”
  “都说了我信。”腰上承住了他全部重心,连翘不敢推开他,任他的呼吸透过轻薄的衣料灼热她的肌肤:“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春心大动上班会迟到的。你又不肯送我。”她做作地抱怨,靠近了慢慢转过来,青葱玉指点着他赤裸的胸膛。
  其实她这副长相实在很适合撒娇发嗲,不过对象是他时,段瓷总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心一骇松了手,她旋身走开,湖绿色裙子长长的下摆画出一道弧线。段瓷呵呵发笑:“最近大盘一片惨绿,我劝你少穿这么不吉利的衣服上班。”
  连翘不受封建迷信思想愚弄,毅然拿了把浅绿折伞,并以此伞为械,成功挡掉以破坏她妆容为目的的口水吻,保持完美的OL姿态在草坪间小径穿行。衣衫摇曳,裙子鼓荡如一朵颜色奇异的牵牛花。太阳在云后躲闪,光线忽明忽暗,像她遮遮掩掩的目光,不干脆的态度。
  段瓷曲臂撑在窗台上,饱含湿度的轻风扑面,宁静而又有些心跳的矛盾感觉,与某个清晨,看到她专注熨一件衬衫时很相似。段瓷享受紧锣密鼓后的轻松,强烈反差所制造的满足,无与伦比。她曾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呢?”他答不出,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觉得自己是工作狂,只是不耽于已成事业,问自己:为什么不拼呢?找不到理由,便一年一年走下来。
  对许欣萌也是,认识半生,恋爱两载,一直以来,找不到不在一起的理由。直到连翘出现。手臂已经记住她的肩宽,不抱着她甚至从怀中到心里都空落落。
  他向段超打听连翘过去的男人,她非常直接地告诉他:连翘就是为了那个男人去美国的,两人已经到了嗑婚的关系,虽然中间连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翘自己回国了,不过据她所知,连翘还爱着人家。完全抱着一棍子打死亲弟弟的想法,段超叹息着说:“不是我说,你啊,没戏。”
  这句话段瓷听得太多了,结果出来之前,他保持沉默。就算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仍有奇迹可期盼。再说段超耍什么心眼儿他清楚得很。
  他既然问,就已经是降了。她这步棋将得多余。
  总之他无异不思迁,如果没有反对的理由,遇到什么就接受什么,比方说爱上连翘。既然没有禁止的道理,就暂且放任。
  人就是别对自己太刻薄了,因为你从出生起,被不允许做的事太多,要学会得过且过,会长寿的。操劳一生往往短命,那些活了百岁的,没几个懂得防微虑远。有说法称之为心态。
  段瓷自诩心态很好,要的东西必然争取,但对方若不肯配合,也不会为目的拘囿。他不是刷子那么猴急的食爱兽,熟不熟都入口。
  连翘鲜艳地坐在前台办公,对来往同事不适应的目光报以纯真笑容。早于迟到时间几秒钟到公司的燕洁,匆匆打完卡后,讶然盯着她说:“我以为换盆栽了呢。”
  小莫笑道:“刚才我还说呢了,像不像蛤蟆精。”
  连翘无奈:“我为什么一定就得是什么精?我宁可你说我像蛤蟆。”
  燕洁掩口:“太不美好了。”见她不语,弯腰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问:“干嘛?生气啦?其实你穿绿色很好看,我相信小莫是嫉妒。”
  小莫挺着腰板,抚抚自己的白色衣领:“我们天鹅才不嫉妒蛤蟆。”冷哼一声,负气地扭过头去,又拿眼角偷瞄,多情诗人般感叹:“夏天终于到了啊。”
  芒种之初,夏初,春争日,夏争时,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这天是余夏初的忌日。
  不知道哪年开始,连翘开始有意识地用这种方式悼念母亲——夏初生前喜欢穿各种绿色衣服,深的,浅的,冷的,暖的。家里楼梯拐角处的那面大墙上,有巨幅照片,她穿着绿裙子跳舞,目若无人,腰肢和身段如水般柔软,连翘盯着看的时候,常会觉得它们仍在舞动。
  绿是一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颜色,其实并不适合倔强好胜的夏初。可她偏偏喜欢。
  很任性的妈妈。生下她,扔下她,都没和她商量过。夏初对什么都很强势,就跟女儿的关系很淡,淡到连翘现在几乎也想不起她什么。
  所以也没有怪她的任性,在深圳时,连翘就不常去她墓上拜祭,今后大概更不会去了。
  中午,连翘接到《新尚居》编辑的电话,大致是说她那篇稿子很有深度,他们主编和安总联系过,希望她能再补充些细节和图表说明,争取做成一个小专题。连翘又看一遍稿子,觉得再写细些不难,反正都动笔了,也没多说,接过任务老老实实写。人遇到自己熟悉的话题就会变得健谈,写东西也是,一旦进入自己所擅长的领域,总有些收不住势的倾向,再说学术性的东西本来就是越深揪越出观点。连翘写着便愈发技痒,觉得这项目典型有趣,打算给杂志的部分结束后,单独做份评估报告给安绍严。权当额外赠送,免得他总抱怨她有劲儿不使。
  连翘在波士顿进修时,最拿手的就是做项目可行性分析。她会为一篇论文几日地足不出户,所有吃用的东西摆在一臂能及的位置,离开电脑不是去卫生间,就是去书架上找资料,直到论文完成。老约翰虽然没有偏见到认为中国女人都像他妻子那样没耐心,可也着实被连翘的专注精神打动。不过她也是那年研究所里唯一一个拿到最高荣誉生称号,却没有申请留校的中国学生,令教授为之扼腕。别人都只道她家世不寻常,志不在学究,其实不过是连翘一念之差,及时惊觉自己有某种程度的论文癖,恐再纠缠失去了学以致用的初衷,这才拒绝院方的诚意。想不到回国之后就是忙着把本事现给人看,陷在四下蜂涌而至的赞美声中忘乎所以。
  难得隔了这么久之后,给自己机会重拾旧业,写得上了瘾,搞不清时空,手机一响,声音欢快地接起:“Hello.This is Liengle.”耳中一片静默,连翘骤然回神:“您好?”还是没声音,看看屏幕显示在通话状态,来电显示却是“号码保留”。
  刚到北京的第一周,她接到过这样一个隐藏号码的电话,不等对方说话已猜到是谁。他只说一句“注意身体”,像是确定她生死,自那以后再没来打来过。她也没想过要无意义地换号码,他能知道这个,也能知道以后的,如果肯不打扰,她自然不胜感激。今天这通电话又为什么。听筒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连翘想起日子的特殊,似乎于顷刻间就已做好一切准备。包括让她回去。
  电话不久便被挂断,而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
  公司进6月就已开了空调,她却闷热难解。汗珠沿着脊柱缓缓滚下的感觉不痛不痒,但绝对非常难受,烦燥又挥之不去。连翘无法安坐,机械地挨到下班,小莫和燕洁临走还坏坏地笑她:“晚上别又疯到太晚,看你气色差得像鬼。”
  连翘将一干杂物胡乱塞进背包,离开公司。公交车站人头攒动,她不急回家,坐在广告牌间的长凳上,对每一个经过眼前的行人都好奇地仰头注视。
  安绍严用过各种说法阻止她胡思乱想,可满街过往中,连翘仍会幻觉似地发现,每个人都在看她。而她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拿出手机给安绍严拨过去。大约听有杯盏轻碰声,连翘叹气:“跑去喝酒……”
  安绍严夹着香烟,于烟雾袅袅中顺嘴扯谎:“根本没喝。”镜片上倒映的珍肴佳酿,食不知殊,只想念有她和小寒相伴的餐桌。
  一桌的都喝潮了,听他这种报备语气便纷纷起哄,有人大声澄清:“安太太放心,是正餐不是花酒。”安绍严倒也不急,笑着解释说:“是我女儿,漂亮极了。”
  连翘眼眶微酸,电话挂了半天,茫茫然去无可去,这么早回家,睡不着的十几个小时都不知道怎么打发。
  杨霜去赛车,段瓷不能找,芭芭拉在北京该多好。
  想到芭芭拉连翘有些愧,其实多少预感到和段瓷会有今天,当时应该直接承认她的问话,拖着倒有成心隐瞒的嫌疑了。芭芭拉回美国后来过几封邮件,每次都提到段瓷,可连翘这时什么也不能说了。幸好是芭芭拉,不用自己的好奇心为难他人。
  话不投机,认识一辈子也不过白头如新,反之则有相见恨晚一说。她和芭芭拉自然属于后者,明明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只有对方能一眼瞧穿自己的心思。手机信号纵然能横越大洋,相视一笑的默契却不太好体会得到,最为怀念。
  她喜欢听芭芭拉说段瓷,以剥茧抽丝的方式,得知他更多的一面。
  芭芭拉喜欢聊连翘在波士顿留学的那段时光,那时恋情之初,唯美耐追忆。
  连翘和小莫她们没有这么多说的,是她刻意不谈许多,另外也是存在代沟的原因。她们喜欢的话题,她也尽量参与,奈何实在提不起兴趣。顶多周末会一起逛街,平常下了班也便各回各家。连翘做过检讨,除了芭芭拉,大概没人能忍受自己,不会开导别人,也不肯曝露心事,这种性子确实不太适合与同性相处。
  因此接到许欣萌电话时,连翘简直拿捏不好该用哪种语气应对。

  第廿一章
  与许欣萌约在附近的茶餐厅,连翘挑了个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点一杯苏打水,有些出神地看着杯子内壁上不断浮于水面爆裂的汽泡。
  她和芭芭拉曾聊起过许欣萌,是被质问有没有和段瓷偷情的那次,芭芭拉说早猜着了十一将来会找这么一个结婚对象,强调说是结婚对象。“十一表面上看起来对什么事儿都一门心思,骨子里其实跟小刷子差不多,根本受不了一成不变的东西。就得有个死心蹋地的许欣萌,才能收住他。”她问连翘:“你说这人耐心烦儿特好是不是天生的啊?”
  连翘摇头不说,立场尴尬,说好说坏都惹人非议。她知道的是,段瓷从记者做到律师又改媒体策划,不断更换职业、涉足各种业务类型的行为,心是不会甘于在某个领域或为了某个人停留的。许欣萌则不同。一个能用十几年时间默默喜欢别人,并且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而依然为之的人,善变指数几乎接近于零,包容力却呈反比例地无穷大。连翘反问:“你觉得许欣萌是什么样的人?”
  芭芭拉答得痛快:“跟十一不搭调的人。可是你得承认,两个人过日子,如果性子太像,在意的都在意,不上心的都不上心。日子过起来很辛苦。”
  连翘承认,大多数人的婚姻论就是如此。
  在她看来,段瓷当然也是清楚这种现实的,所以连翘根本没想过他会和许欣萌分手。
  于是,当听到许欣萌问她:“十一最近好吗?”连翘的感觉是这话充满了讽刺意味,听得她全身的刺儿都要竖起来了,十分不舒服。更讽刺的是,在约定时间之前到来的许欣萌,也穿了条绿裙子,一样的棉麻材质,只款式有差异,且颜色略薄些,便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娴静。因着这抹绿,连翘不免多打量了她一番。
  许欣萌化了妆,对着灯的那半边脸有淡淡珠光,是散粉的效果,眼影收在双眼皮的褶皱里,唇膏也是低调的哑光系,一个很浅的裸妆型,非常衬她的衣服。她不是不懂穿衣打扮的女人,只是工作环境里有很多小孩子,据说平时基本上是连香水都不用的。那么这个妆,应该是为了见她才特意做的……没有被咄咄逼人的对待,连翘却是心虚在先了,眸子微沉,无法从容正视她的眼睛。
  遭遇冷场,许欣萌稍显局促。她主动提出见面,自然是做足准备了的,却在见到连翘时仍有一丝压力。本来找情敌谈话这种事,就已经很让她感到很低俗,挣扎了好多天,终于迈出这一步,不想无功而返。喝了口冷饮,她展出一个微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连翘,希望你不要误会。”
  连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了解,我们之间能谈的也就只有他而已。不过误会的人可能是你吧?他过得好不好,为什么要问我?”连芭芭拉都不能确定她和段瓷的关系,她相信许欣萌也只是在猜测,除非亲眼看到段瓷进了她家——不过跟踪这种桥段,连翘认识的人当中,应该只有牙刷才化用得出来。
  许欣萌一愣,笑得有些恼:“事到如此,还有必要把自己摘成局外人吗?既然肯见我了,就不能坦承一点?是,做为前女友,我没资格再关心他,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有一些颤抖,“我不是来为难和指责你的,同样也请你给我留点儿自尊,起码我们相识一场,不管你怎么对我,我敢说在十一告诉我他爱上你之前,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的。”
  在她说出“前女友”三个字时,连翘心里就硌噔一下,暗自祈祷这女人可不要在她面前哭出来。结果到底是哭了。连翘手足无措地递过去一张面纸,一边再次惊讶于段瓷不留余地的做事风格,悲哀的是,如果跟许欣萌说自己刚知道这件事,她大概也不会相信的。
  “喂——”连翘撑着额头,虽然知道有可能会让人哭得更凶,她还是词穷地说,“别哭了。”
  女人的眼泪成份往往很复杂,许欣萌伤心的那份眼泪早在段瓷说分手的时候就已经流光了,现在的这一份,包含了气愤、尴尬、委屈,是恼羞而泣。如果不是连翘,如果换成一个陌生人,她不会做这种有可能自取其辱的事。“就是因为我们也见过几次,感觉你是讲道理的人,你该知道我要发火,会冲十一去,我不可能……”
  “不可能为难我。”连翘接过她因哽咽而不能说出来的话,甚至言下之意:“没错我知道,你不是那么没有风度的人。”事实上许欣萌可以荣列为她所见过最有风度的女人前三甲,这句话连翘没说,以许欣萌现在这个逻辑,搞不好会以为她是反讽。
  正值晚餐,这家面积不大的台式茶餐厅里已经人满为患,陆续有客人出入,而她们所在的位置正对着餐厅的大门,确保每位新进来的人都轻易看到。一个梨花带雨,一个柔声劝哄,连翘苦中作乐地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多么要好的姐妹。真是场闹剧。
  她若只是想用眼泪来让她心生不安,连翘认为挺无聊的:“不然还是等你调整好了再来找我吧,好吗?”
  她甩甩头,双肩轻提又放下,吸进来勇气说出自己斟酌再三才想好的台词:“我只是想弄清楚,你对十一是认真的吗?如果只是一时兴起,我可以等。”她赌这个玩世不恭的女人对十一并无真心,那样,或许她等了十几年终于得到却于一昔间又逝去的感情尚存生机。
  连翘愕然。
  “你还年轻,你不懂,连翘。”许欣萌说:“我三十岁了,错过这个男人,这辈子还有什么机会幸福?”话未落又哽咽。
  连翘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这是个自尊心很重的女人,固守传统的矜持,活到这个年纪,能让她把姿态放到这么低的,除了段瓷,也再无别人了。她倒追他,又为了他向别人乞求幸福。可是连翘哪有她要的幸福?
  是段瓷自己腻了,正如玩转媒体圈后移情商业顾问行业,接受采访时却说商业地产前景无限。他玩弄文字,转移注意力,人人都看着他的新前景,忽略其它。就不知等他到了在这个领域呼风唤雨那天,又会被什么吸引。会不会再做回媒体,谁也猜不到。
  连翘也不想猜,反正一早就决定了不等待什么,也不会像许欣萌这样为他心慌意乱。愿意等就等吧。她告诉许欣萌:“真抱歉帮不了你什么。”召来服务生买单。
  原以为这次见面,许欣萌是以段瓷女友的身分,或直接警告,或指桑骂槐,连翘不想破坏,抱着各自好度日的念头,给她面子说句误会作罢。早知道他们分手的话,她根本不会答应见许欣萌。不管段瓷是以什么表情说着爱上她,总之让许欣萌无可挽留地同意分手,她的作用也便发挥殆尽,没必要再替他善后。拜他所赐,这原本已足够混乱的一天,现在可以用世界末日来形容了,与其在这里对着不相干的人头痛欲裂,不如安静地躺在床上数小羊。
  许欣萌坚持付账,连翘没有争,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说了家里的地址。倒车镜里,呆立在餐厅门口许欣萌,越变越小,到彻底不见。
  车子拐弯,轮胎卷起一蓬细碎的灰尘,路边有国槐树叶缓缓飘下,连翘想起一句话:看似飞翔,其实是堕落。
  说的是爱情。
  原来6月便有落叶,难怪有人会选择在盛年之时死去。连翘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景色与自己快速告别,暂留的视觉里一片虚幻。冥冥中是什么在操纵,二十年后的今天,她也成为第三者了。遭遇似比夏初要好,没人指着她的鼻子骂:“狐狸精,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你生的小贱人不得好死。”
  声如厉鬼。令连翘印象深刻,以至于多年后看到母亲的死状时,还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不是就叫做不得好死。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了仇恨的力量,之后的那一场大病,是为眼前所骇,还是被心魔吓倒,无从诊断。
  即使没感觉到许欣萌的恨意,却能看出她对段瓷的爱已呈现偏执迹象,只是因为像这样好命的人,根本不懂去恨敌人,她不过想守卫住自己的城池。连翘无心侵城,告扰做个过客而已。
  纳闷的是这座城,明明已无主,姿态却怪异。
  说来好笑,别的男人恨不得三妻四妾仍号称单身,段瓷是什么逻辑呢?赌她明知他不会认真的情况下,会不会安份跟他?连翘勾起道小小笑弧,那你赢了,宝贝儿。
  “嘿!”开车的老师傅大声唤她回神:“这丫头~~问话不赶紧说,跟那儿傻乐什么呢?”
  回他个正宗的傻乐,连翘指明转弯的路口,手探入背包却怎么也摸不到钱夹,一时有点懵。想了想这一路上没有被扒的机会,只可能是失魂落魄地下班时忘在公司了。无奈告知司机调头回行,掏出手机碰运气,看有没有周五加班的,接到电话肯帮她将车费送下来。拨了几支分机都无人应,连翘偷偷打量驾驶位那貌似脾气不很好的老头,正准备忍受白眼实话实话时,段瓷电话打过来了:“吃饭没?我去找你。”
  连翘按捺下心头狂喜,问过他在哪:“你二十分钟内到我们公司楼下,我请你吃饭。”
  段瓷回道:“你当我是刷子?”
  二十分钟后。
  电话响起,段瓷气汹汹地问:“在哪啊?”
  连翘笑道:“再等一会儿啊,过个红绿灯就到了。”
  连翘拿了钱夹下来,段瓷正在车外讲电话,声音听不清,不时以手指擦擦风挡玻璃,样子愉悦好看。连翘放轻步子走过去,伸手圈住他腰身。他身体明显一僵,随即便任她抱着,继续那通电话,擦过玻璃的手指改为擦她的手臂。连翘嫌恶地想缩手,被他按住了不放,纠缠间还笑出声,电话里似有觉察:“段总还真有心情,显然不够忙嘛。”
  段瓷擒住腰间那条挣扎不停的胳膊,笑得更加放肆:“有你这位高人打点,我什么心情都有。你知道我忙,就别那么多废话了,明天给我看你‘丑小鸭变天鹅’的股市童话。”
  对方大笑:“明天休市。小十一你也可以不早朝了,晚上玩得凶点儿。”在一阵恶魔般狂笑中收声。
  段瓷骂:“流氓。”合起手机,反身拥住连翘,看看她,清晰地重复一句:“流氓。”
  连翘哭笑不得:“谁?”
  段瓷很无辜,扬扬手机:“理财师。”收臂把她抱了个满怀,下巴搁在她头顶,望着即将被黑夜收去的满天火烧云,喟叹:“天儿真好。”
  她应一声,又说:“我不太好。”把玩他的领带夹,“我今天见到许欣萌了。”

  第廿二章
  “我今天见到许欣萌,跟她聊了一会儿。”偷换了事情起因,连翘一瞬间还是自觉阴险,仿佛是偏房对相公谗言:姐姐欺负我……原来不是人人都擅长告状的。轻笑一声往他怀里偎紧了些,自嘲宫斗小说看太多了。当然,她猜即使说真相,段瓷也不会对许欣萌有什么反感。她本也没想提这件事,可被抱住的一刻,似乎受了某种蛊惑,好些话就在嘴边,确实想对他说些什么。
  这一天来,太多的焦躁不安无处渲泄,再能承受压力却终归不是无限的,垮下来的时候,幸好还有双手臂及时接住她,构筑出一个可供暂且躲避的空间。听他放松噫欠,连翘纵容自己任性。
  她说得含混,轻描淡写后便再不作声。段瓷知道是欣萌去找她的,如果偶遇,她会恨不得立刻遁地飞天地躲开,更别说跟人聊天。就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某个熟悉的镜头陡然浮现脑海,他有趣地抚抚她蓬松的发:“泼你一脑袋水?”话落胸前一痛,她捏着领带夹边戳边抬头瞪他。他握住她的手揉着痛处,呵呵笑道:“昨儿陪你看那电视剧里不就这么演的吗?”
  连翘顿悟恶俗文化害人不浅:“以后我看电视的时候……”噙了噙头,嗫嚅着:“你别在旁边跟着看。”
  段瓷只感觉贴在他身上那颗头有轻微颤动,没听清后半句是什么,自己理解地接道:“我该干嘛干嘛去,知道了。”拍拍她的背:“走吧,吃点东西回家,我快累死了。”
  周五路况糟糕,令人心浮气燥,堵了一路,原本就疲惫的段瓷愈加呵欠。快进高速时,连翘实在看不下去,正想跟他换位置开车,他忽然扭头看她:“去我那儿吧,你们家太远了。”有人在后边赶着似的,不停顿地又说:“再说也没个浴缸,我想泡个澡儿解解乏,太累了。上午去机场,啊,还不是机场,空港。然后到西三环,亦庄,一天跑了两百多公里,明天还得出去。反正你明天又不上班。好吧?”
  连翘一怔:“好啊。”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话这么毛燥,好像生怕被打断,事实上这种语速,能打断的是闪电。她又不是宙斯。
  出乎意料地,她就这么干脆地答应了,段瓷准备了一堆词没用上,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眼见前方并线,连翘疑惑道:“到底回哪去……”话没落,他一个猛打轮调进了另一条车道,她压着胸口,感觉胃液翻腾,学他平时说杨霜的口吻数落道:“您老悠着点儿,这是L不是S。”
  段瓷嘿笑:“我管它什么玩意儿!”困意也没了,瞄着她的眼神热切而凶狠。
  连翘看得啧啧称奇,心说这是给哪只过路的鬼给上了身啊。
  今天一见着她就觉有些反常,整个人似乎没什么精神,尤其听她说见过许欣萌之后,段瓷心悬了一会儿,怕她胡思乱想。结果她却柔顺老实,不但主动亲近他,还自愿提起许欣萌。他非常好奇这俩女人的谈话内容,难道说欣萌对幼儿以外人群也有着特殊的教导才能?
  进门脱鞋,车钥匙扔进门口小收纳盒里,段瓷劈头问道:“欣萌跟你说什么了?”
  “说了挺多的。”连翘随口应一句,靠进沙发里放松四肢,阖起双眼,向后枕着。感到身边位置陷下去,头被震动一下,她咧了咧嘴,睁开眼已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真奇怪,我觉得你对欣萌挺好的呀,她怎么会想和你分手呢?”
  段瓷拉扯领带的动作停下来,对着地板转了半天眼珠,大致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难得见他这般钝,连翘玩心大起,身子完全拧过来,更加严肃地说:“我见她也不像是对你完全没感情了的,还问你最近怎么样,应该还是挺关心的。到底为什么要分手啊?”
  段瓷回头看看她,狐狸眼清亮认真,辩不出半分玩笑意味。“她没跟你说为什么?”他问。
  连翘呆呆地摇头:“没有。”竟然承认了……
  他也转过身,与她对视:“那她干嘛会去找你来打听我?”
  连翘心一沉,不假思索道:“本来是要找牙刷的,赛车去了。”
  “是么?”他语气里已掺了笑意,很明显不是好笑,提醒她一个事实,“她跟琳娜关系也挺不错的。”
  看那两个浅现的酒窝连翘就知道没得玩了,干脆错将下去:“琳娜又不常见到你。”
  他倒没直接拆穿她,反而饶有兴致地进继续游戏:“那你觉得她为什么想跟我分手?”
  找骂!连翘撑着下巴,煞有其事地分析:“你这么问,难道是想让我说因为我?但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欣萌是挨到底限了,你以为她真相信你香港跑那么勤是为工作啊?人早把你那边的小三小四打听得一清二楚,就等有朝一日跟你算总账呢。怎么样?被甩了吧?唉!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么,男人最笨的就是,把身边的女人想成傻子。”
  “说完没?”段瓷冷哼,“我想抽你的念头已经萌生很久了,别逼我付诸行动。”
  “抽吧。”她侧过手臂,下巴搁在耸起的肩膀上,挑逗地舔舔嘴唇:“不过请温柔点哦。”
  他一翻身跪到沙发上,用两条腿把她困住,手指拉下领带,动作惊倏,一气呵成。连翘只来得及尖叫不要,脖子已被那条据说是第101色的H Tie紧紧缠住。段瓷咬牙切齿地笑道:“你喜欢玩这个吗狐狸?”
  连翘想不到这人会当真动手,双腿被他所有重量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用两手徒劳地掰着他行凶的魔爪,作出支离破碎的威胁:“你弄皱了不要指望我会给你熨……”唇被毫无预兆地堵上,身体遭困,现实感官与记忆的片段切合,一层恐骇迅速蒙上双瞳,她喃喃念道:“停下来吧。”心神涣驰,黑暗急速袭开,铺天盖地。
  粗暴地钳着她身体的,是那双无数次将她从梦魇里温柔拍醒的大手。她挣扎,哭叫。在外人看来冷漠,对她却从来不吝笑意的眼睛,任情欲把一切罔顾。她哀求,停下来吧。而向来于她有求必应的人,恍若未闻。一长串砗磲镇心珠挂在床头,激烈颤动,不肯妥协地撞击有着精致雕花的金属柱子,哗啦啦痛呼。她习惯每天睡前拨弄这串洁白,看它悠荡着擦过床柱,发出独特脆响。想着送她这串珠子时他说的话:砗磲是全世界最纯净的白,永远不会变质。
  便能安稳入眠。
  当催眠曲变成惊魂歌,乐器也失去存在意义。她窒息。
  所有反抗渐成机械,机械地低喃:不要。不要。
  珠子也机械地啜泣:哗啦。哗啦……被她抬手攥住,轻抚着安慰,奋力扯散,听得嘶嚎缤纷。
  似猝然发觉到是什么散落,侵略倏忽停止。
  止不住龟裂的种种,恩情,欢笑,崇拜,仰慕,如同四下崩落的砗磲珠,终究变质。永远只是一个传说。
  “连翘?”段瓷拍着她的脸,不安她突然的僵滞。
  她神情微晃,一股邪劲儿推开他低吼:“停手啊!”
  他本来就是同她闹着玩,并没使多大力气,被推掉下沙发,踉跄了两步,站在地板上懵懵地看着她过于激烈的反应。连翘跟着站起来,蛮力拉扯脖子上的领带,不得其法的结果是越勒越紧,脸色呈现令人心惊的粉红。段瓷试探地叫她两声没得到回应,顾不得再多,慌忙上前阻止她自杀一样的行为。她挣命推拒,指甲抓破他手背。段瓷取下了领带,心疼地将她按进怀里,抚着她被勒红的颈子轻哄:“好了好了,不闹了。好了……”
  她喘息浓重,人已没了站立的力气,一只手却紧揪他的衣襟,指关节青白凸现。段瓷抱起她放到沙发上,她捉住他衬衫不放,眼神仍有些怔忪。他在她身边坐下,倾身查看她脖子的伤势。勒痕并没多深,但那领带背面有块压印了他名字缩写的皮革,硌在她腮骨偏下方的皮肤上,红印比较严重。她恍恍清醒,追上他的视线,伸手要往脖子上摸,半途被握住,抬头撞进他满是歉意和自责的眸子里。她说:“对不……”
  他也同时开口:“好了好了我错了。”声音不大,但足以压过她。忽地在她颊上捏了一把,笑道:“你真不经闹,玩玩儿就扬沙子。”松开她,向后倒在沙发上长吁:“累死了。”
  她抱着膝盖发呆,那条皱成一团的领带,惹了祸后被遗弃在地上,炭灰色衬了不协调的橘红,刺眼得像是无法抹杀的过去。别过脸望向段瓷,他摘了眼镜,扇着睫毛注视天花板。连翘爬过去:“伺侯你洗澡?”
  “……”段瓷半垂眼睛斜睨她,“不用。你笑得好像要把我摁水里淹死。”
  她满意地伏在他胸口:“那就这么睡好了。”
  他理着她凌乱的卷发:“我伺侯你洗吧。”一场呼之欲出的往事无形中化去,她不堪提起,他情愿忽略。
  洗过澡身体冰凉,在他怀中蜷了好久才变暖,小小困意刚袭上来,细微音乐声从客厅里传进来。段瓷睡得很实,连翘挪开他的手臂,悄悄起身。
  手机从背包里拿出时,铃声已停止。拨回去很快被接起,安绍严醉得不轻。
  连翘怪他不会耍滑:“说了要让他们去应付,你装醉回酒店休息。”
  他只说:“我没事,乖。”
  连翘说:“我也没真的有事,你这么晚还打过来。”
  安绍严醉人没醉心,笑道:“难得你无事还打电话给我,当然得回过去。”
  连翘笑笑:“早早睡吧。”
  他说好,马上,就去睡了……拖拖拉拉着磨嗓子,到底还是说:“夏初忌日啊今天。”
  连翘似猜到他要说这个,淡淡嗯了一声。
  安绍严又说:“白天有想到了,不知你想不想记着,没敢提。晚饭你突然打电话过来,我才知道了。是不是……他又找你?”
  连翘仍只嗯声应着,喉咙酸紧。
  “抱歉啊,小翘。”他后悔打这通电话了,“没在你身边。”无法为她擦眼泪,他不想惹哭她的。
  她靠着墙壁蹲下,手掌狠掩住口鼻,而眼前终于水雾模糊。水是透明的,却令她什么看不清,假设有一天她习惯了水中看物,仍是逃不开,走不掉罢,举目通透的还有玻璃缸子。
  即使做鱼,她也只会是这种宿命。
  伤和疼在身体内无助地狂蹿,撞得耳膜嗡鸣。连翘听不见卧室门口细比蚊蚋的叹喟。

  第廿三章
  天蓝静远,云朵白而浓厚,低望是满目起伏绿地,间或不规则形状的大小湖洼。远山叠翠,果岭葱葱,沙白水蓝,任何修图高手也难以调出的饱和颜色。
  好景难求,更难得清早无风,段瓷早到了半个小时,没料约好的几位比他更贪天儿好。球起鸟惊飞,早场已赛至尾声,见了他还笑着教育年轻人要起早。小邰打着呵欠低哼:“晚上跟爷们儿去酒吧泡到两点明天再说这话。”
  段瓷倒是没这么多对付的,趁他们专注于推杆,不作声地陪在旁边。郊外车少人稀,再经过一夜净化,空气好得让人想打包带回城里慢用。陶醉过头,上场没几杆就失势了。那位让段瓷要起早的老者不客气地抡了球杆抽他:“多长时间没打球了?小子,趁年轻多出来活动活动,要不等我这年纪,想玩也玩不了几年了。”
  “您就挤兑我吧陈叔。”段瓷揉着腿苦笑:“打得还怪疼的。”
  “你啊,心不在焉的。”陈叔撑着杆眺望另一号果岭上的球友,漫不经心道:“刚才我听许山东说,你怎么着,和他闺女掰了?”
  段瓷揉揉颈子:“啊。”他和许欣萌同校多年,说起来两家大人倒也照过面,知道小辈是认识的。不过谈恋爱已是后话,见到熟人虽不否认关系,只是从未正式公开过,没料到分手之后事情反传开了。
  陈叔点头,面色也稍有为难,嘴抿了又抿:“按说你们孩子的事,我们这帮老家伙不好插嘴说什么。”
  段瓷踢踢脚边短草:“陈叔跟我还有不好说的话?”接到电话他还纳闷呢,怎么好好的这些领导们叫他出来打高尔夫,许欣萌好大面子。
  “话么,好听就好说。前儿张罗要来打球,许山东就说了,要不是看我面子,有你在,他说什么不来。”陈叔嘿笑:“十一啊,叔儿知道你干活干自个儿的,但许山东这位置,你得瞧几分面色儿。咱是干什么的?得不得拿章用地?虽说那不是你买卖,毕竟你张罗着,他一支笔说话的当口儿,你可不能因为点儿蚊子毛的小事儿跟他别上。”他说话抑扬顿挫,说到后来态度愈加严肃。“这话你听说不听说?”
  “听说。”段瓷知道他是好意,自然是恭敬着答话:“陈叔,我跟欣萌都不小了,处事有分寸。成不了一家人,也是好些年朋友,她父亲是我长辈,从哪头论,我得叫声叔的,哪能别着呢?”
  陈叔长长应一声:“哎——可不?不说利害说人情,十一这点叔儿放心你。山东儿那老头,没坏心眼子,就是忒倔。可也是,就这一丫头没出门子了,老大不小的,相中你了,你还不点头,搁谁能不急你说说?”搓搓皮肉松垮的下巴,“我看要不跟老段沟通一下吧。”
  段瓷急了:“叔!”
  陈老头哈哈大笑。
  球僮接到同伴传话,上前请客人移驾。
  二人上了电瓶车,陈老头任务完成,就着话引子真正聊起家常,说的还是许欣萌:“那闺女我见过几次,在北海幼儿园吧?我们大盛家那虎小子去年在她们那儿。”
  幼儿园倒是没说错,别的就没什么印象了,段瓷不清楚许欣萌都教过谁家孩子,只道个个背景强大,来回扒拉着挑,没几个上下学不是司机接送的。欣萌也因此不想再教下去,说是这些孩子颠覆了纯真二字的定义。想到这儿不由笑笑:“她愿意上学,念自考本科呢。”
  陈老头犯了媒人瘾:“挺好的呀,本本份份的。人全凭自个儿,不沾她爹一点儿光。”拍拍段瓷大腿,“跟你不挺对路吗?”
  段瓷只是呵呵笑,低头把玩球杆,帽沿遮住了表情。
  “臭小子!”他又重重拍了两下,扭脸看稀疏云朵,“叔儿老了,不跟你们掺和。这天儿好啊,就估计晌午得热起来。”
  晌午未至,不过半上日昼,太阳就已发威,草坪一片白光,眼力差点儿的要盯不住球。一行人真正下场挥杆的没几个,都用了真本事,彼此都不是常规客户,没有直接业务,玩起来倒也没那么多顾忌。起早打到这会儿也尽了兴,三两一撮搭着球车回俱乐部稍歇。
  小邰跟着段瓷最后走,对上司的表现颇有微词:“我说您这两下子太跌份儿了。”
  段瓷向陈许等人摆摆手,示意这就跟上,脱着手套,一本正经地说小邰:“全怨你没事儿就看计分卡。”
  球僮收着杆噗哧直乐。
  小邰瞪她一眼,不服气地说:“早知道你能打成这样我来啊。”
  段瓷似笑非笑瞥他:“打四年多球还没进过80的好意思说我?”
  小邰无语半晌,方悟出个中玄机:“你是不是故意让着那些老头子?”
  “让?你打两杆算一杆都不是他们对手。”别人看天气好才来玩,这几位是天儿实在坏到无法户外活动了才不出来——改在室内练轻击。谁让谁?段瓷从来没想过能赢他们,输不太多就行,免得人家不肯带他玩。都是把持不同机关要道的,平日烧香,用着了不慌,他目的是维持关系,没那么重比赛心态。
  敲着微酸的肩膀先那看热闹的一步坐上车,身子松懈下来,空气真不错,快到中午了还能感觉氧分子充足。
  他本来想带连翘出来透透气,又怕她一夜没睡好,撑不住这么站着。昨晚她哭到精力透支昏睡过去,他把她抱回房间,到早上小邰来电话,她一直都没醒,大概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究竟背了什么样的过去,累成这样还不肯放下。
  还是他不值得她放下重来?
  小邰研究地盯着老板,转转眼珠,笑得暧昧:“合着是晚上疯大过劲儿了。”
  球僮被他乐得发毛,催促道:“您还跟这儿晒着啊?那我们先回去了。”
  连翘不知道自己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早上段瓷出门的时候说:“我去打球了。”明知她是稍有动静就醒的,还在她鼻子上亲了一下,像是成心要吵她起床。她固执地闭着眼,他却无声无息蹲在她脸前看了许久,目光似乎专注。猜不出他这样看着她,想的是什么,连翘更加不敢睁眼,直到他离开。
  昨天的事,他没可能一点不觉奇怪的,可却能不提不问。
  说来矛盾,他问,她会无从掩饰,不想骗,偏偏有些事,最不想对段瓷提起。
  不问,她又担心他猜到了什么,却懂得尊重她的怪异反应,就像芭芭拉。如果是这样,连翘很感激。然而,芭芭拉猜对与否,她并不在乎,段瓷不同的。
  披了过大的浴袍走到阳台,看到他上车的背影,天蓝色POLO衫搭配条休闲裤,与素不同的打扮,令她倍感稀奇。踱回来进他衣帽间,意外发现柜子里面颜色和款式都很丰富,想不到段瓷竟是个置衣狂。
  回想认识他这半年,他总是无一例外地深色西服白衬衫,头发一丝不苟,无框眼镜戴着,牲畜无害。他自己说是因为瘦,穿西服撑架子,她倒觉得他不过是扮老成罢了。跟女人化妆一个道理,只是目的恰巧相反,男人年过三十顶怕别人说:“这哪里来的小孩子。”偏有些男人少相,天生一张孩子脸,让人猜不出年龄。卸除伪装的段瓷就是其一。
  他睡脸格外稚嫩,连翘已偷看上瘾,往往能保持看的姿势睡着,到第二天肩颈酸痛。
  手指一一拨过她不曾见过的衣物,有些期待段瓷穿上它们的样子,不知能否有机会。
  对她进入他的生活,他态度并不很积极。上次在酒吧见到师哥,提及她,他也只肯介绍是杨霜的朋友。虽然没打算被承认什么,可被这样直接拒绝,失落多少还是有的。
  连翘对着洗脸镜,左脸看完看右脸,五官生得不算寒酸,皮肤保养也不错,绝色谈不上,总不至拿不出手的。大概是气质难登大雅之堂吧,人家不是说了吗,标准的一张情妇脸……他是没见过夏初,否则就知道她离标准有多远了。
  一通对比,给自己算了个及格,反正她本来也不想做出色的女子,便不再自卑。也无需为那些可炫耀的资本自恋,因为已主动放弃。
  架子上挑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洁面乳,倒是在造型可爱的托盘里看见一块香皂片。就快用尽的薄薄一片,似乎很久没有沾水,干燥坚硬——自夏初的事之后,这种东西好像已被扫除她的生活很久了。以指拈起来,摸着它看似锋利的边缘,触感是滑润的,连翘不解这怎么能割破皮肤。但是据说当时,在浴缸外最浓的血迹中间,就只有这样一片东西,莫非夏初的皮肤真像书上说的,吹弹即破?
  鬼使神差地,她执着皂片往自己腕上慢慢划下……
  门锁咔哒一声,连翘如梦初醒,身上渗了一层冷汗,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香皂在镜面上打了个大大的叉,之后被甩进马桶里冲掉。她拢了拢浴袍走出去,紧接着就为自己破坏环境的行为感到脸红。进来的不是段瓷,是打扫房间的小时工。
  自从芭芭拉走之后,小时工有阵子没在这屋见到女人了,抬头见到一身素白的连翘,吓得不轻。连翘既抱歉又尴尬,草草收拾了一下,坐车去安绍严家。
  段瓷打电话来的时候,连翘正在超市结账,购物车里是小寒要的调味酱。
  “醒了?”他发现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早醒了。”她看时间,都快午饭了还不醒?“你忙完了?”
  他声音愉快:“散场了。今儿天真好,我送你回去换身衣服,咱去你们家后山转一圈……”听筒里有不属于他家的嘈杂声,段瓷愣了愣:“你出来了?”
  连翘拎着买好的东西:“嗯,买点东西要去看小寒——一个朋友。”
  他嗤道:“什么朋友,安迅的女儿吧?”
  原来他知道。“他出差了,小寒自己在家挺闷的。下周末再陪你吧。”
  大礼拜才过一天就推到了下周末,他不痛快:“你晚上在他家住?”
  连翘理所当然道:“是啊,挺远的,晚了都没车回市里。”
  他脱口说:“我去接你。”
  她用下巴和肩膀夹着电话,腾出手来拿钱,听见他急切的语气,怔住了。收银员催促她收零钱和小票,连翘接过来,拿起袋子,说声谢谢向电话里掩饰自己的失态。
  段瓷也觉自己过头了,直接跳过那句当没说过,问她:“买的东西多吗?我到家附近了,要不去接你一趟把你送过去?”
  “不用了。”想想又说,“晚上要是回来我给你电话。”
  这话被备案了。
  下午六七点钟,段瓷结束与总公司那边的电话会议,从书房出来。握着杯苏打水踱至窗前,看着外面降下来的暮色,电话在另一只手里按来按去,就是不敢碰“呼叫”这个键子。
  一般让他这么久还拿捏不了的事,大多会选择不做,因为意志不够坚定。他只知道不能逼她太紧,就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按抑自己非常想见到她的这份冲动。有时候甚至就想什么也不管了,全凭喜好行事,可惜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估算结果,得不偿失的事他不做。
  更逞论是失去她,这是无论得到什么也难抵偿的。
  只能等。就两种可能,回来还是不回来,他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手机就在这时候欢唱起来,段瓷条件反射状按下接通,心里想的是,你小子运气好得令人发指。
  对方明显没想到他接电话这么快,顿了一下才出声:“十一,是我。”

  第廿四章
  “最近好吗?”
  “嗯,不错。”简直水深火热。
  “我昨天见过连翘。”
  段瓷不解她提到这件事的用意,只突然想起连翘的激烈反应,缩成一团无声哭泣的模样,便隐隐作痛。“我知道,她说来着,在路上碰到你,聊了一会儿。”小狐狸是这么编的吧。
  许欣萌微怔,猜测这是连翘还是段瓷在给她留面子。
  盛水器里滚汤遽响,被蒸汽推至另一端盛有咖啡粉的玻璃壶中,安静地画出深褐色涟漪,香气蹿出来。服务员撤了酒精灯,待咖啡倒流回水壶,接了两杯依次放在客人面前。段瓷屈指敲敲桌面。
  “十一,我不想缠着你。”等服务员退去后许欣萌说,“可是我很想你。”她望着玻璃壶底的咖啡渣滓,很少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懂。”段瓷点头,并非敷衍,他是切切体会了。“放不开是吧?不管她想不想要,就是不愿意放手。”端起杯子送到嘴边,轻啜一口,顺势将目光转向窗外,于热气氤氲中,将一片繁华夜色尽收眼底,咖啡焦苦的味道冲进鼻腔。再回头对视时,笑容里有丝无可奈何的涩重。“我也一样。”他徐徐说道。
  她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种表情。记忆的十几年里,他始终是个固执的逞强者,性格使然,纵是失败,也绝不肯被打倒,更不甘未弱。她以为他一生都将如此,断料不到他会为了一个女人破例——且是她以外的女人。情何以堪?
  早也曾想过,有朝他遇到真正为之心动的人,肯定会结束与她的关系。而她只祈求,这个人能晚些来,或者永远不来。像是博彩者,她想赌一份奇迹出现,从此幸福。
  琳娜问她:“一个不对你用心的男人,会让你幸福吗?”在今天上午知道她和十一分手之后。
  许欣萌不懂幸福的衡量尺度,只知道十一很好。他一天在她身边,一天就会对她好,仅是这份保证,虽然不爱,已足够她美满。到头来她终究输了,能怪郎心似铁吗,一早就知道自己并非他真心以待的人。这一刻他的挫败,对她来说,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残忍,她绝望地发现,他对连翘的认真程度,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眼眶一下就红了,慌忙端过咖啡挡在脸前,以升腾的白雾来掩饰失态。
  他低声提醒:“留神烫着。”
  她习惯性点头回应,眼泪不小心落了,在杯中漾起一圈又一圈同心圆。幸好段瓷看不到。
  他正小心翼翼地撕着糖包,聊起白天打球如何被众位老将狠捋了一把,又禁不住称赞那球场空气上上乘,不打球也多过去洗洗肺。没提陈老的那段劝词,只笑道:“许叔说我球还没你打得好。”
  许欣萌顺势走题:“我爸那人玩什么都较真儿。”敛了不应有的情绪。
  与段瓷的分手,她虽没跟家里说,但回家吃饭过夜的次数变频繁,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名字却不见了,父母想必会有所察觉的。正如两人开始恋爱一样,她不曾正式宣布过,大家也都知道了。她的家人都不擅长语言表达,做出来的就是真的,也造就了她这种别扭的性子,能够对不相关的人嘘寒问暖,却很少向爱人甜言蜜语。
  许欣萌有时候会想,自己的爱,十一到底知道几分?不由苦笑:“刚才在电话里,你那么痛快就答应出来,我还报了点儿希望。可能你还是在乎这段感情的,哪怕只是习惯了。”
  他故意拧眉怪罪:“你来都来了,我能不见吗?”
  她直觉反问:“你有什么不能的?”她来之前跟小邰联系过,确认段瓷今天没行程,又到他家看见两部车子都在楼下。可是坐在小区对面咖啡厅里给他打电话时,她仍做好他说不在家的准备。
  段瓷笑,欣萌称得上是知己。换做半年前,他确实会以种种借口避而不见,直到她真正死心。他相信这时候见面对她没好处,然而现在,他能明白想见一个人的心情是多么不理智,只要对方肯答应见面,哪怕是敷衍,也满足。心疼欣萌,就像在可怜自己。他还是愿意为她做些什么的,也会对她像从前一样不厌其烦,仅此而已了。
  靠在沙发里,一手捏着杯柄,一手轻弹杯底,他垂下两扇鸦翅长睫,掩了眸光:“欣萌,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有样特别想得到的东西。所以别在我身上费功夫了。”
  他拒绝得彻底,是不想让她再苦做投入,别人都说十一待人刻薄,她却看得到他的温柔。
  偏这份温柔她守了半生未能纳为己有。却也再无从争取,她爱了这么久,该做的都做了。看到他自己闯,她也不让家里安排工作;他喜欢有私人空间,她便不要求搬去和他一起住;她的朋友全是他的朋友,有些人她其实并不喜欢,仍为了他而用心来往。她甚至想到将来,他有可能会去美国父母那边生活,特意去学她最为头疼的英语。已经不知道还能怎么讨好他了,可他最终还是说分手。
  她没有选择,除了接受。要冷静着把一切收回,可是怎么做,如果能直接走开,谁想被间接伤害?
  “给我一点时间。”最后她说。不能让他爱上,起码别两相生厌。
  段瓷心头微震,想起了听过类似的语气说的同样的话。抬首看着面前隐忍的脸,连翘当时是否也带着这种强收眼泪的表情?倏地又乱了,他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摇头:“我自己开了车。”
  他没坚持,她一直忍着不在他面前哭,他不想破坏她的努力。
  咖啡凉了,微酸。
  步下楼梯走出来,隔街就是段瓷所住的小区正门,这家咖啡馆是一间写字楼底铺,周边都是餐厅和休闲场所,傍晚正是上座高峰,附近车位已满,许欣萌的车停在对面一家便利店门前。她车技一般,段瓷帮着把车从密密麻麻的车群里倒出来,这才放心交给她开。
  一转身,却被她从背后抱住。
  额头抵着他的肩胛,许欣萌问:“十一,你会不会后悔答应和我在一起?”
  段瓷任她抱着,这句话问得他良心难安,久久才说:“不会。”
  旁边是车来车往,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扑散在他身上,像无数眷恋的手。不舍纠缠,还是只能放开,他决意要走,怎么也是留不得。她其实已经很感激,起码这么多年的付出他懂得,才会以男友身份替她将这份注定没结果的感情,画上相对完美的句号。
  车与车接踵擦肩,心和心万里遥远。许欣萌不怨任何人,只是难过:为什么我不行?
  一辆显眼的白色跑车经过,拐向小区,闪动的转向灯光使段瓷逐渐回神,拍拍她的手:“好了,欣萌。”转过身子抚着她凌乱的发,“不早了,回去吧,路上小心。”
  她驱车混入车流,段瓷嘴里还有最后那口咖啡的酸味。脚下步伐加快,匆匆行至小区门口,却见刚刚要开进去的那部车子又倒了出来,快速驶去。
  分手总没那么容易,何况他们相识多年,见面再所难免的。
  是许欣萌抱着他的,纵是再冷酷也不至于当场推开,段瓷待人又往往心软。
  毕竟伤心是因他而起,怎能吝于安抚?
  再说她根本没资格在意,这种依依不舍的场面,有一半是她促成的。
  尖锐叫骂声在耳边回放:狐狸精!狐狸精!相较于躲在夏初身后看到的那五官扭曲的女人,许欣萌的气度,连翘深为庆幸。
  她只厌恶自己,不该鬼迷心窍地回来见段瓷。为什么要回来呢,不顾小寒失望的脸,不顾保姆送她出门时怯怯的挽留:“安先生一早来电话,我特意打扫了房间……”
  一路欢快飞驰,还在想某人开门时,她要给他什么表情。等灯时总要拉下遮阳板,对着镜子练习笑容,还有侧脸的角度。行为让自己都感觉尴尬,连翘一阵烦乱。
  前面被红灯憋住的车里有人探出头骂了一句:“有病啊?催什么催!”她这才发现自己正毫无意识地猛拍喇叭,慌忙移开手,掌心黏腻,方向盘汗湿了一片。强按下躁动,凝神开车回家。小区保安看到驾驶位坐的是她,些许诧异,愣个神才开出停车条放行。
  连翘上了楼,背包和钥匙滑手落在脚边,木然地跌进沙发里,忽而失笑,揉着因神经绷紧而刺痛的太阳穴,低骂:“神经病。”活该,太粘人的教训。待在安绍严家陪小寒不是挺好?偏赶着回来受打击,还要对着这空空一室想接下来怎么过。
  夜很漫长,电视里所有的节目都在慢镜头播放,挂钟秒针迟缓得同人心跳不成比例。
  这个世界疯了。
  连翘趴在沙发上给芭芭拉打电话:“我要去波士顿。”
  芭芭拉显然不在清醒状态,囔囔着问:“你舍得我哥吗?”
  连翘并不比她多几分神智,无心多想她话里的含义,对着这只睡虫说:“好想马上见到你啊。”是真的很想念。
  芭芭拉在身边的时候,通常她都是困得睁不开还不能去睡觉,哪会闲到去找男人来打发寂寞。
  这般的本末倒置,也能哄得自己一时,一时就够了。连翘与研究所联系过了,老约翰很高兴,允诺在夏季的商考之行结束后,专门抽时间去跟校方递交申请。
  总之她会将预期外的混乱整理干净,她不想与人为敌。
  也不想彼厢还未摆脱,又被此厢缠住,时时告诫自己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好累的。
  段瓷插着口袋,沿规格石铺成的按摩小路在小区里闲晃。
  欣萌问他有没有后悔在一起。难为她一直以来什么都明白,却仍愿意全心以待,本想事不关已地说那是她情愿的,可人非草木,她为他做的,他都看在眼里,哪能不动容?
  她总习惯把所有责任揽走——这话应该是他问的,付出了那么多却得不到,会后悔吧。连他都常会为连翘的不上心气结……
  翻开手机按下快捷键,通了话是一片搓麻将牌的哗哗声,邰海亮告诉桌上战友:“十一。”
  段瓷问:“手气如何?”
  小邰唉声叹气:“车都押上了。”
  段瓷啐骂:“这桌浑人!把你卖了都行,哪能要车?那车是公司的,我得捞回来。”
  小邰意外:“不是说明天刷子爷凯旋,您今儿得休一天吗?我刚给你请病假了。”哄声中他笑起来,“这群浑人说我撒谎,一会儿要好好招待我。”
  段瓷笑道:“你别喝了,一会儿得给我开车。”
  一群周末出来度闲儿的,又不是什么非应酬不可的人物,对他主动撞酒喝,小邰满肚子疑惑。这伙人又难见段十一露短,满副心思往死里调理他。
  瞅他那把蹩脚的拳,还想跟人硬拼,结果是输得眼都红了。小邰心说不妙,出声想挡,被视为挑衅,一勺烩里了。

  第廿五章
  小邰名海亮号海量,段瓷第一次带他上酒桌的时候就说:“父母对你寄望颇高啊,别辜负二老给予的这名字。”邰海亮自然是不肯辱名负命,所有想撂倒他的人都得付出一定代价。好比眼前这五六只不长记性的。
  有趔趔趄趄被女伴搀着,重申有海量在再不沾酒;有拦了出租说回刚才打麻将的宾馆睡觉;有张罗去洗澡的。段瓷重心乱蹿,思路倒还清晰,两个酒窝邪气盛放,问人家:“净桑还是荤捶啊?”被小邰一把拉过塞进车里。
  留那几个人后知后觉道:“还知道惦记这个,小子还是有量。”
  坐在出租车里,小邰擦着汗问:“您怎么着?没喝够啊?”
  段瓷自己也纳闷:“我怎么不醉呢?”
  小邰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问了几句没个所以然,自己倒开始头晕脑涨了,心想赶快把人送到家醒酒,他好回去抱老婆睡觉。
  段瓷听着自己家小区名字一愣神儿:“不去那儿。”跟司机说了连翘家地址。
  小邰感觉耳熟,到了才想起是上次来接杨霜的地方,因为走岔了路印象还比较深。顿时悟到难怪十一能知道这附近的项目,原来杨霜在这有房子,还真是碰巧儿。
  司机嘟哝:“地儿可够偏的。”
  小邰回神儿:“对了,刷子不是明天才回来吗?你现在去能进得了门吗?”
  段瓷语气笃定地说:“能进去。对面那屋的有备份钥匙。”
  小邰说这都几点了,担心他冒冒失敲门要钥匙,对门儿的再跟他急了,劝他说还是回城里吧。他不肯妥协,小邰又不好强拧,便要下车把他送进门。段瓷摇头头疼,改为费力摆手:“甭跟出来了,我自个儿没事。这儿不好打车,你赶紧坐这个回吧。”
  看他倒也醉不到哪儿去,顶多挨人家几声责备,总能进得了屋,小邰也没多争。车绕出去几条街了,响起阵颇怪异的呜呜声,小邰和司机互相看看:“车坏了?”司机摇头。他寻声回身找了半天,一低头看见段瓷的手机落在后座地上。捡起来呼叫还没断,竟是杨霜打来的,感情这位爷儿回来了,小邰略略宽心,接进来直接说:“刚送你们家去,估计这就上楼了。”
  杨霜莫名其妙,以为他接错了电话:“海量?我刷子。十一呢?”
  小邰揉眼睛说道:“送你城北那行宫去了啊。你没在吗?”不可能的,他不在的话,十一干嘛放着自己家不回跑这么远来?只道他还没到家。“他喝得可不少,现在没见醉,怕一会儿就悬了,你要不还是过来看看吧……”
  “打住打住!”杨霜听得头顶小鸟叽喳乱飞,打断了他,骂道:“稀里糊涂说什么呢?你丫又喝了吧?还行宫,我在北京总共就这一套房子,还是文爷的。”
  小邰真糊涂了,说了下大略方位:“记得前阵了,啊,段大姑奶奶回美国那天,十一让我去接你的那地方,不是你家吗?”越说越小声,坏了,该不是哪个女人的家吧?这五更半夜的十一去了算怎么回事儿啊。
  杨霜倒忘得一干二净:“我呸,你哪儿接的我?倒回去看看,是不乱坟岗子啊,要不就狐狸洞什么的……”蹭地坐了起来,音儿都变了:“啊?你说哪儿!”
  连翘正调出来昆明的项目信息指望跟它厮磨半宿,忽然听见楼道里有人用嘴打响儿,舌头弹碰上牙膛发出的脆亮一声,为了逗亮感应灯。好多人都会用这招,段瓷打得格外响。她自嘲地摇摇头,才压下脑中魔症的想象,只听房门闷响,像是有人重重撞在上面的声音。连翘被弹起来一般跑过去,笔记本电源线绊掉她一只拖鞋。
  伏在猫眼上向外看看,楼道亮着,但空无一人。
  段瓷在楼门口碰到比他酒气还重的家伙,拿着钥匙半天对不准锁孔,还是他看不过拿过钥匙开的门,又帮忙把他一楼的家门打开,这才爬上四楼。力气尽失地倚门而坐,手搭在弓起的膝盖上,抬头看着对面姜阿姨家大门,再看看手表,再有三四个小时天亮了,要不等老太太晨练出门的时候再要钥匙?
  他自言自语道:“你好像一傻缺儿……”
  背后的防盗门咔嗒开锁,门板被缓缓拉开。
  段瓷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收回重心,身子随着门开向后倒去,躺在地上欣赏她的惊慌失措。灯光在她头顶照下来,整个人似烁烁闪亮,他连眼都不敢眨,就怕猛地一道白光爆起,而她在光中消失。
  连翘吓坏了,这人怎么昏倒还睁着老大一双眼睛?疑似光线太暗,蹲下来看看,又摘下他眼镜,确实眼风招摇地在瞅她。
  “摘我眼镜干什么呀?”段瓷苦笑,他被门坎硌得腰疼,没力气地训她:“就在那儿看,也不知道过来扶我。”
  以手挥去浓浓酒味,连翘拖他起来,拍着他衣服上的灰尘,长呼口气:“好好的跑到我家门口死不瞑目干什么?”
  会害怕的狐狸,他嘿嘿笑,无声说:你好漂亮。
  她听不到看不懂,追问他说什么。
  “我说时来不及思索,而思索后还是要这么说——”他靠着她肩膀,字正腔圆朗诵道:“你最可爱。”
  连翘头疼地拧眉:“在哪儿喝的啊?”费力躲过茶几,把他扔在沙发上,起身要去拿毛巾。
  段瓷一把拽住她,很不高兴:“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啊?”
  “听见了。”她推着他的手:“出了名的一杯倒,怎么还有人灌你?”
  他哭笑不得:“哪出的名儿?你又知道了。”揪住她动来动去的手反剪到背后,抵着她贴向自己,咬牙威胁:“谁说我一杯倒?”
  她躲不开,向后缩缩头,眯起眼一字一顿很轻柔很可爱地说:“阿、它、西~”
  他愣:“好像女优……”
  连翘瞪着他,张嘴去咬他下巴。他挨挨蹭蹭,追着寻着,四片唇到底纠缠到了一起。
  两只腕子合拢被掐在身后,她站不住,干脆将身子压上去,单膝撑在他双腿间,欺着他的唇越吻越狠,连呼吸都放弃了。段瓷意外她的热辣,下意识地想退,后面是沙发,无路可退,手上一松被她挣脱了开去。得到自由的双手抬起来捧着他的脸,又溜至肩颈,不安分地乱摸,吻却轻柔下来,细细辗转慢慢品,吮吸声惹人遐想。他鼻息渐重,酒气喷洒于吐纳间,她便跟着醺然似醉,低头咬住他上衣的拉链,手按着他大腿,整个人从沙发上滑跪至地板,身体前倾,睡衣领口乍隐乍现的春光撩人。
  段瓷喉干舌燥地吞下口水,欲望冲脑,阂了沉溺的眼,抚着她柔软微凉的发。怀中却倏地一凉,睁眼看见她负手站立,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满脸怪笑。
  他瘫坐在沙发上,衣衫不整,天旋地转,犹在痴痴仰望:这角度看她的胸还真是壮观。欲望不但不肯退去,反而愈加雀跃。
  连翘不知道自己正被意淫,只瞧他迷离的眼神,懊恼自己挑逗了半天这醉鬼,根本是对牛弹琴,顿时玩兴扫地,耷拉着肩膀去给他烧水冲澡。刚插上热水器插头,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近了,她以为他醉了要吐,急促回身却险些撞上人。
  他将她困在手臂与墙壁之间,嘴角还挂着零星的笑。连翘脑中警报高响,试着抬手推他,被捉住了覆在他跨间。段瓷给她的讯息是爱莫能助,想法其实很阴森,兵临城下,投降还是死战二选一,哪有不作为的道理。她如触炙炭,快速将手缩在胸前,完了,玩过头了!手被他慢悠悠拨开,连翘慌不择路,扬手扳开了淋浴水阀。
  一脑袋凉水浇下来,段瓷欲火半熄,换成怒火熊熊,他喉头上下耸动:“不好使。”收臂把她拎上满是水珠的洗手台。
  连翘坐在上面挣扎着踢腿:“段瓷你放开我。”
  他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发出“嘘”声,笑意忽然一僵,抹了把脸,抬眼认真审视她。
  连翘迎上他专注的眼,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手按着冰凉的陶瓷台面,脚趾夹起他被打湿的T恤下摆扯了扯,嗔道:“你得去换鞋子,看把地砖踩脏了,我刚擦过的……”
  他松了口气,在冷汗和凉水双重刺激下微微发抖,将她抱下来拥进怀里,想用她的体温取暖,却发现她也浑身凉透。
  “你好冷!”她指控道。
  他哑然而笑:“呵,借我抱会儿。”
  她嗯嗯呀呀:“那你只能抱一会儿噢。”反手圈住他的腰。
  他很听话,拥抱极单纯,连手也不动,只紧紧搂着她。
  连翘便靠在他胸口大胆数落:“酒后乱性。”
  “我是借酒装疯。”他摇头,下巴蹭得她头皮痒痒,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花洒悉悉落着水,洗手台上瓶罐歪倒,满室狼籍。
  不管怎样,连翘告诉自己,再也不许惹沾了酒的段十一。别人喝了酒胡闹也不过一时,酒劲儿上来便倒头大睡,而他整夜缠着她欢腾,天蒙蒙发亮才趴在枕头上歇去,也不是困而是乏了。连翘早就浑身软绵绵,枕着他手臂仰望天花板,小声说:“喝完酒上床伤身体。”
  他咕叨一句:“做爱和工作都能使人对外界漠不关心。”
  “去掉‘做’。”连翘叹气,又叹一声,是他那句“你最可爱”的份儿。“我虽然是学理工的,但像巴尔扎克和普希金这种文学大师的话,多少还知道一些。”
  之前换下语序也就算了,这句篡改得太离谱。
  他笑,在奸诈狐狸脸上轻掐一记。
  她翻身同他面对面躺着,好奇道:“你对酒精的反应真特别。”
  他闭眼不再答话。她不知道喝酒前还干掉半壶咖啡——多加了10%咖啡豆的极品蓝山。
  连翘眨着眼猜想,与许欣萌的见面有这么难过吗?要很多酒来催眠,仍是无法安睡。
  没预兆地,他开口说:“欣萌问我对她的感情是不是习惯。”
  连翘懵懂数秒,搞清楚他是在交待晚上跟许欣萌的谈话内容。
  他对她的不作回应早已没脾气了,兀自继续说着:“她是崇拜我,就完全没法了解我在想什么,一开始把我摆的位置就错了。以前我没概念,但我清楚她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以为能习惯,其实从来没习惯过。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跟她说,说出来太冷血,不说又给她留念相。”沉默片刻,他调下目光:“你就是忘不了以前是吗?还得多久呢,连翘?”那个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又怕,又一直不忘。
  她蜷在他怀中,控制呼吸。
  段瓷没等待回答,亲亲她的额头,调整下睡姿,想说的说完了,他恬和睡去。
  然后没会儿功夫,连翘也睡着了。
  厚厚的窗帘薄曦浅雾,有些阴云,三四个小时过去天色还不是很亮。
  连翘被生理钟叫醒,看着睡得正沉的段瓷,贪心地多躺了一会儿。窗外有低闷的雷声,侧耳细听,雨似乎还没下。床上那个灌了一肚子酒又不知疲倦猛耗体力的人,醒来若不喂点干粮……别再把她煮了充饥。
  起床简单打理一番,赶在下雨之前去买些吃的回来。才出小区,车喇叭骤然响起,引擎嚎叫之后是轮胎急速划地的声响,连翘捂着耳朵蹦进草坪里,仍能听见刺耳的刹车声,终于安静下来。她这才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一辆三白底蓝色闪电花的改装车停至她面前,前轮已攀上草坪外的青石块,车后不远处还有卷起未散的尘土。
  一只手臂搭在车窗外,杨霜瞪着差点被他撞死的女人,虎牙霍霍。

  第廿六章
  不习惯早起的人不要逞强,杨霜的脸色向人展示了什么叫做内分泌紊乱,拍着胸口,连翘从车前绕过去:“怎么起来这么早?”忽然想起他是从赛车场下来的,心一下提起来:“你惹祸了?”
  他舔着虎牙瞪视她:“果然被我撞个正着!”
  啪!连翘抬手把他的反光镜折回去:“你这么开车,撞谁都正着!呜……”手好疼。
  他抚抚爱车,对她不多见的粗鲁行为感到不悦,轻嗤:“跟什么人学什么样。”
  连翘揉着手,为他这句话而微微眯眼。
  “上车!”他向旁边座位甩下头。
  “我去拐角买个早点,走着就行。”连翘望望天,要下起雨来就不能出门,得把全天的食物买回来,于是坐进车子系紧安全带:“去超市吧。”
  杨霜鄙视地看着数秒钟内变节的女人:“大清早的不睡美容觉,给谁买早点?”
  窗外景色刷刷过,这种车速中连翘不敢说刺激他的话:“前边那红绿灯左转。”
  杨霜歹声歹气地说:“哟,还知道心虚呐?”
  车子引擎声巨大,连翘捉住头顶扶手朝他喊:“我拒绝与你开车时交谈。”话落他便猛地转弯,多重保护下,她还是有些反胃:“直行灯你急的什么?”
  他振振有词:“以后记得坐我车别穿黄衣服,太危险,我见黄灯就想踩油门。”
  连翘无奈地叹道:“你们家人真多事,这个不让穿黄的,那个不让穿绿的。”
  杨霜听不清她说话,哼了一声又一声。他不懂藏藏掖掖,憋了几分钟路程,下车就追问:“你干嘛跟十一搅一起?”
  连翘猜出他是为这事来的,只奇怪他怎么知道段瓷在她这儿——“昨天晚上是你把他喝多的?”
  他啐一口:“我喝他嫌跌份儿!”
  连翘歪着头:“那为什么一大早来?不是打算逮现形的吗?”
  “要把你堵被窝里我昨晚儿就来了。”把半夜跟小邰通话的内容讲了一遍。
  他给段瓷打电话本来是找他出来灌酒的,听小邰说了情况,估计已经多了,只好作罢,老实在家睡觉,反正跑了几天也累了。一觉到天亮,醒来浑身是劲,很想闹事,开着车就过来了。路上打连翘手机,响了几通都没人接,脑中是一片旖旎春色,愈加契而不舍。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出门了,并且没带电话,结果是段瓷给接起来了,张口就骂人。
  杨霜撇着嘴角总结:“没素质。不过我也没惯着他。”
  连翘想想段瓷被吵醒后的恶劣态度,同情地问他:“你骂得过他吗?”
  他犹豫数秒:“那怎么说他也是哥……”
  连翘憋着笑:“没事儿惹他干嘛?闲的。”
  杨霜腮帮鼓鼓瞪着她:“我闲的?我闲的?”
  她忙着屯积各种微波食品,难得来了个搬运工,有问必答地哄着他:“你不闲,你不闲。”
  杨霜垮下脸,追过去帮她推购物车:“狐狸,为什么宁可要十一也不要我?”
  连翘用薯片筒托着他的下巴,倾身凑近他:“我都要。”
  杨霜抓下纸筒扔进车筐里,经过半年训练,他对这种程度的诱惑已有抗体,正色道:“他比我还花呢。”
  她被他恶意中伤兄长的表情逗笑:“可人家好歹有固定女朋友。”拿起被他摔进车里的那筒放在耳边摇摇,听不出有没有摔碎,但还是不放心地从架子上又换了一只。
  杨霜不服:“谁没有啊?”
  她瞟他一眼:“请注意我的定语。”
  他急头败脸道:“我注意了,不就是固定的吗,我怎么没有?你就半年多了,还不算固定吗?”
  “但我不是你女朋友啊。不过我也不是十一女朋友。”她笑起来,亲昵地吊在他手臂上:“放心吧,像我们这种极品情人,注定了是属于大众的,固定给某一个对其它人不公平。”
  杨霜拂开她的手:“别逗了!十一听着这话打不死你。”
  她嘻笑着转了身,又在货架上搜刮速食。
  他半趴在车子推杆上,对她的背影说:“我可不是马后炮,一阵子我就看你们俩有猫腻,准备比赛也没功夫细审。昨儿琳娜电话里跟我说:‘十一跟许欣萌吹了’。当时我第一想法就是因为你。回来给十一打电话,那光景了他还往你这儿跑呢,我心想:得,真出事儿了……”话没说完就见她咯咯笑起来,他急道:“你别笑,狐狸。说实话我其实挺不好受的,早知道你有定心的意思,我也能正儿八经追你。”说到后来声音愈小,不甘心之余还有淡淡失落,情绪让人一望而知。
  他就是个简单的人,想什么说什么,不用费力揣摩他,又爱玩会闹,性子讨人喜欢。连翘一开始就想,有这么个男人陪着也不错,所以才会让他那么容易接近自己。可惜人算不过天,谁料到这样随便撞,会遇上段瓷。
  杨霜看她发呆,讷然问道:“后悔了吗?啊?要不你再重新考虑一下?我保证尽量好好儿的。”望天,目光游移,“可是……怎么办啊,十一都跟许老师分手了。”
  连翘失笑:“你气短什么?”手指点点他胸口,“刚才这里面是不是噗通一声,就生怕我当真给答应了?你个不争气东西!亏我还有点感动了。”
  杨霜嘿嘿两声,搭着她的肩膀:“你应该感动,我是很理智很郑重掏了心窝子向你示爱的,你就算曲解我的诚意,也该相信我哄姑娘的本事,底气不足我能让人看出来吗?刚才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收回手抱怀,终于轮到清算这笔特地前来讨的账:“你们想瞒我到啥时候啊?”
  眼皮根儿底下奸情横行,这才是最让他觉得恶心的事。
  “你会不会把你的女人一一向我报备?”连翘风轻云淡地反问一句,告诉他:“这不叫瞒,这叫没必要。”
  “你意思是……”似乎是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可杨霜完全笑不出来,汗涔涔地说:“开玩乐吧妹妹!十一都跟人家许老师分手了,你这边儿居然还说这种话。”
  “我又没让他分手。”连翘嗔道:“你到底站哪边的?”
  杨霜帮色不帮亲,毫不犹豫道:“当然是你这边儿。所以我有点儿担心,狐狸,你要想玩儿,实在不应该对十一下钩。我哥那脾气,绝对受不了你胡来。”
  连翘轻掀唇角:“受不了?许欣萌有胡来吗?结果怎么样?肯对你安份的女人有没有?为什么你都不要呢?”她笑里一丝残忍的鄙夷:“傻女人才猜测男人的心理,然后把自己变成对方想要的。但是我只会坚持做我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你受不了,一拍两散喽,没人不痛快。我不妨和你直说,牙刷。男女之间玩感情,没人会大获全胜,只不过先动心的那个,一定比较被动。”
  杨霜怔怔地,这番独立主义的女尊理论他倒是没什么反感,也确实是油滑狐狸的调调儿,可他就是觉得这一刻的狐狸很陌生,说不出来为什么。
  连翘留他在原地诧异,该置办的都齐了,她推车转去结账区。
  不久杨霜步履沉重地走过来。“那十一为了你跟欣萌分手,你这么说,现在是他被动了吗?”
  “别总拿分手说事儿,这完全是两回事。”连翘无聊地翻看收银台旁边货架上的小物品,“你以为我能讲得出的道理,你那哥哥会不明白?他和许欣萌分手,不过是做给我看。有些事拆穿了好没意思的。”
  杨霜脑中轰然,太复杂,他不会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反正你们俩都很阴险很狡诈。”他不掺和了,貌似这种难度系数不适合他。
  连翘给他个浅显问题:“你觉得哪种戴起来舒服些?”她认真地举着两个牌子的安全套征询他意见。
  杨霜脸青了大半。
  他是憋不住话的人,连翘料准了他这一点。而杨霜也当真没让她失望。
  赛季结束了,杨霜百无聊赖,天气一热,他连出门淘货的兴趣也减了大半,加上被经济管制,手头也不宽绰,终日守在金店里吹冷气。下午王鹏琳娜来的时候,他正在店铺的隔断后边睡大觉。
  这少爷肯待在店里就算不错,琳娜也没多要求,坐到电脑前调出文档查账。才看完这两天的就火了,抬脚踹醒沙发上睡梦中仍满脸甜笑的人:“杨霜你又犯浑了是不是?”
  杨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老爷子苦心煞费,给他开了这间店,再掐断他伸手要钱的路,就盼这小子能收起玩心,好好靠收入过日子。哪逞想他光会在邪门歪道上耍机灵,偷着把货低于价签儿卖出去,不走账不开票,收进来的钱直接进自己腰包,转个身儿就败光了。
  琳娜每次面对老爷子,都羞得想引咎切腹。
  杨霜梦做得香着呢,拜了天地准备入洞房,让她这一脚下来,直接第二天艳阳高照了。气够呛,瞪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骂她。
  前边站柜台的店员对办公室里的狂风骤雨习惯成自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帮顾客做导购,没几分钟总会有一方斗败出走的。这次出来的杨霜,攥着车钥匙破口大骂几个店员:“下次你们谁再让她进办公室,立马给我滚回家吃自己去。”
  琳娜跟出来要吼,看着顾客们面面相觑的模样,强忍着没发作,脸涨通红地回去给段瓷打电话。
  段瓷那朋友遍全球的姐姐,再次带着孩子玩失踪,好容易才通过连翘EMAIL联系上她。刚训完段超,王鹏琳娜又来告杨霜的状。段瓷揉揉脖子,谁来代替他活着吧?怎么大的小的都这样……认命地拨着号码。杨霜接的倒快,说就过来找他吃午饭。这人无正当职业,时间概念很淡,段瓷看看表,都快三点了,吃得哪国午饭啊?也没跟他强辩。
  杨霜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干净,顶着硕大的太阳飙一圈车,见到新尚居总裁门口的职业装小美人便心花怒放。
  段瓷拿着项目汇报书边看边问,忽听门外传来肆无忌惮的调笑声,捏了捏指节,抬头对苏晓妤说明天例会上讨论细节:“我这儿有位客人。”按下内线电话:“让他进来。”
  苏晓妤识相告退,门口与杨霜走个正着,侧身让行,略收了下巴,眼波媚转:“您好。”
  杨霜挑眉:“好。”二人擦肩而过,他悄声打个口哨,扭头目送,视线重点放在对方身体的中间这段儿。一团纸呼啸着砸上他后脑勺,杨霜不为所动,到人家拐弯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伸了老长的脖子,整理下发型,姆指比着门外对表哥说:“铁娘子版狐狸。”
  段瓷打开窗子放放空气,不想衣服熏上香水味,顺便举目远望,免得眼前这怪物增加他的视疲劳。杨霜自动在冰箱里找喝的,可乐拉开灌了一口,气儿还没反上来,就听段瓷说:“要不你跟王鹏琳娜结婚得了。”这口气就憋在胃里,打了一下午嗝。段瓷转过来,无比认真的一张脸:“有这么个儿媳妇,文爷就懒得规矩你这不孝子了,起码能多活二十年。我也不用没生儿子先当爹,成天跟你操这么大心。以后琳娜再跟我告状,我就理直气壮跟她说:‘自己老爷们儿自己不管老找我干什么’。”
  杨霜几次想开口打断,就一个嗝顶上来,气得满屋乱跺脚。“我算看出来了,这时候上你这儿来就是找骂的。”他掉头就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为啥会上这儿来找骂,腰包里掏出两张光盘,夹在指间,奸笑:“长沙市中心的商场照片。呃,外景,园林,什么……动线什么的。”
  段瓷回椅子上坐着,搓搓脸说道:“我刚才可没怎么说你。”他大部分力气都用在跟段超的吵嘴上了。
  杨霜知道这次确实骂得比较轻,他主要是很介意之前那句结婚的诅咒:“再不行跟我开这种惊心动魄的玩笑!”光盘扔到他桌面上,跟着又以手按住:“我自己得比赛,这也是求人帮拍的,请客把奖金都花没了。”
  段瓷拿钢笔撬开他手指:“实报实销。”
  杨霜一屁股坐上他办公桌,大叹:“你是算账精,就得狐狸跟你玩心眼儿!”

  第廿七章
  傻女人与聪明女人对待男人的不同态度——连翘的这番论调,杨霜上纲上线地琢磨了好些天,此刻终于可以拿出来打击表哥的锐气。把与连翘的对话添油加醋再勾个芡,末了还说:“真酷啊小丫头。”
  段瓷眼风凛冽:“有点儿欠揍。”
  “狐狸说的。”杨霜十分不义气地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坐在桌上晃着脚,讪诮唱道:“是谁说的漂亮女生没大脑,只懂得爱美和傻笑?”
  段瓷面色无波:“千古定律,懂太多就是不漂亮的。”
  杨霜跳下来,掏出手机按了两下,对着他:“来来,再说一遍,我录给狐狸听,你说她不漂亮。说吧。”
  段瓷垂眼瞄了手机半晌,笑道:“用不着你,我亲口告诉她,咬耳朵一字儿一字儿地说。”
  杨霜受了刺激,笑容顿失,磨着牙收回手机。
  “回吧。”段瓷不客气地撵人,“去给琳娜赔一不是,以后不干活轻点儿捣乱。”
  “我给她赔不是?她算个什么呀我给她赔不是?”杨霜怪叫,嗓子都劈了,“不去!”
  段瓷挥手:“滚滚滚。你爱去不去,反正人家也不屑跟你这种货一般见识!”
  杨霜谨慎道:“你干嘛这么帮她说话?该不会对她也有什么想法吧?”他一拍手,“那好极了,这个你拿走,把狐狸还给我。”
  段瓷翻开看到一半的文件,目不斜视命令他:“消失。”
  这一下杨霜可分明看出他眼底眉头的阴郁,目的达到,愉快地哼着歌走人。走出几步再倒回来,趴在门框上看大总裁的挫相,啧啧称奇,心想狐狸真厉害,人都不用出面,单是几句话就能搅得十一方寸大乱。
  先动心的人岂只被动?根本就是死得很惨。
  还故作镇定呢,杨霜窃笑,深情地唱:“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段瓷抬头,扶了扶眼镜远远注视门口那颗阿童木发型的脑袋。
  杨霜一惊,他很怕被十一用这种思索的目光罩住,倏然奔走。
  段瓷只是疑惑:“大热天的那么长头发,也不怕焐出痱子。”
  丢下文件夹往后靠去,椅子转向窗外。
  只会坚持做自己?段瓷笑容泛寒,他逼着她变成什么样了吗?只差卑躬屈膝把自己头割给她玩了,一拍两散说得就那么容易,还“没人不痛快”!合着除了她自己,别的都不算人。
  他想着连翘的种种缺点,对感情的玩世不恭;对未来的漫不经心;一起吃饭只点她自己喜欢的东西;无论什么场合,注意力永远放在别的男人身上;做作,表里不一;扮神秘;还有着奇怪的人生观;没心没肺……可再想下去,就是不自觉地辩白,她玩世不恭但无待人恶意;不想未来,却不忽视眼前的每一天;那些油腻易长胖的食物,她点上来,结果是用各种理由哄他吃下去;她有着不同于其他八零后女孩儿的成熟,很懂人心,会看眼色;神秘只是她不想说,而他也略略知道有些事情最好永远都不要问起。
  最重要的是,无论她怎么没心没肺,他并不生气,而是因为无力适从感到烦燥不安。对她是无可考据从哪天开始的迷恋。这么长时间以来,段瓷仍说不出她身上哪一点值得自己迷恋,可能他要的就是这种莫名其妙不受控的感觉,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很期待,充满想象。他越来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概只有在床上时,他能准确无比地猜出她的想法——连翘有一具比灵魂诚实得多的身体。这也许说明她还不是全然无药可救的吧。
  大白天的办公室里,段瓷就这么突然地想起了床第之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自嘲笑笑,摘下眼镜揉鼻梁。
  杂志主编薛雅江敲门送样刊时,看到的就是总裁这副倦相,顿时有些不忍。顾问公司刚成立,所有事务都没上轨道,整个新尚居都知道段瓷现在的担子有多重。
  段瓷闻声望去,就见薛雅江僵站在门口,纳闷地戴上眼镜:“进啊雅江。”
  薛雅江欠了欠身:“打扰了,段总。”
  “坐。”段瓷已看到他手上的杂志,“出来啦?”拿到手里先扫一眼目录,再看广告,又想起什么似地翻回目录页,按页码找到正文,果然——“恒迅这期不是观点吗?怎么做成选题了?”他把主编位置交出去的时起就不插手杂志内容,这么问也非责怪,只是单纯好奇。
  薛雅江没直接回答。
  段瓷看文字很快,说话间已全文浏览了个大概,满意地点点头:“嗯,这稿子有点意思。安迅自己写的?他不没空吗?”
  工作得到认可,薛雅江这才露出欣慰的笑:“不是他写的。”当时看这稿子写得不错,让编辑联系安总做专题,得知人在外地,他亲自打电话跟进,稿子被推到一位连小姐那里,“说是直接拨零让前台转,不知道是推广部还是市场部的。写字特快,中午去电话,下午不到三点就发过来了。”
  段瓷正在细读文章,听见“连小姐”三字,蓦然抬头:“连翘?”不可能。
  薛雅江摇头:“只说让找连小姐,可能恒迅就一位姓连的,连姓也并不多见。”看段瓷若有所思,他建议:“我让编辑问问?”
  “不用。”段瓷合起杂志,“哪天见到安迅了再说,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也确实没太在意,写这篇文的人不但理论先进,并且一定很有操盘经验,刚毕业的连翘写不出来。猜想是哪个主力业务的作品,让她代为转发而已。
  说起来,连翘是学什么的?
  拨通电话,听着熟悉的英文彩铃,段瓷记得她英语很不错。
  连翘接电话一律是:“您好。”
  段瓷生闷气:“你没存我号码啊?您好您好的。”
  她对他无缘无故的怒火很纵容:“知道您是谁,更得问声好了不是?”
  段瓷莫能与辩:“忙吗?”
  电话里她的笑声很细:“在公司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不好回答的。说忙是骗你,说不忙,给别人听见多不好。”
  他取笑道:“看你跟我绕来绕去说话也知道闲成什么样了。下班一起吃饭吧,”顺便把她拐回家,“我们家对面装修的那店面营业了。”
  连翘懒懒应下来:“好啊。”语气很无所谓,反正也要吃饭,哪都一样。
  挂了电话便去洗手间补妆,不能临下班再补,见到他时,妆还没晕开,一眼就看出特地上过妆,太在意了。
  在意可以,不能让他知道,起码不可以太明显。
  超过下班时间十多分钟,段瓷仍没来接,连翘便拿了背包回家。心里很不舒服,可他来电话说有事不能一起吃饭时,她坐在公交车里,似恍然记起约了他:“唉呀,我忘了,还正准备跟小莫她们去吃饭呢。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头晕得很。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不然我等等你吧?”
  段瓷说不一定几点。“你头晕就早点儿回家休息吧,别等我了。”她甚至完全忘掉约会,正好他也不用为临时毁约愧疚了。
  傍晚暑气稍退,小区里尽是饭后出来溜弯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还有不少宠物在草坪上撒欢儿。物业很久没修草坪,草长了很高,超小型宠物在里面会看不见,连翘不敢从草坪中间的石子路穿行,免得被突然冲出来的东西吓到。满耳朵都是孩子疯闹的声音,有哭有笑,有些还喊着招式名称在战斗,掺杂着狗咬狗叫。房东姜阿姨老远就看见她,打过招呼,又跟一起的那群老太太聊起来。
  上楼洗过澡,顺窗户望下来,看天色由蓝转黑,人群散开归去,园内渐渐冷清,只剩几个贪玩的大孩子,也陆续被父母唤回家。连翘接到段瓷的电话,窗外和听筒里同时传来一声:“大毛——咱们回家洗澡了。”
  段瓷嘀咕一句:“这什么名儿啊……”叫她下楼来坐会儿,“外头正凉凉快快的。”她家连部空调也没有。
  连翘随便换了件T恤下来,告诉他:“大毛是我们小区的名狗。”
  段瓷居然是真的感觉意外:“每次来都能听见那老太太喊‘大毛,大毛’,好像祥林嫂。我还说这孩子怎么跟狗似的成天乱跑呢。”
  原来段十一的脑子也不是永远都灵的,她拨拨尚在滴水的头发说:“听就知道是狗了,一只长毛狐狸犬,长得很贵气。”
  段瓷好笑地看着她的动作:“有你头发长吗?带卷儿吗?”
  连翘半湿的手攥了拳捶他。
  “不说不说。”他拉了她坐在长凳上,喷笑:“估计没卷,要不然就不叫大毛,改叫卷毛了。”
  她伸手在他短短的头发上抚过:“你这样还没叫短毛呢,人家干嘛改名儿?”鼻尖耸耸,皱眉问道:“你喝酒了?”
  段瓷笑得有一点讨好:“就轮了两杯。”很喜欢她质问的表情,也喜欢心虚似的对她说这种话。
  连翘故意挑音儿说道:“哟,你现在见酒亲着呢,把我约会都给取消了。”
  段瓷白眼:“你根本就忘得一干二净,还用我取消吗?”
  她无言以对地笑笑。
  他问:“你们吃什么去了?”
  连翘捂着空捞捞的肚子:“米线,没滋没味的,我只吃了几根,洗完澡饿了。”他一喝酒就不吃东西,估计也不见得比她饱。
  他果然很开心:“那出去吃点儿什么吧。用开车吗?”
  她起身在前边带路:“走过去吧,就两站地,有家炒饭大王。”
  他成心起哄:“我不想吃炒饭。”
  连翘回头温柔一笑:“那上楼睡觉吧。睡着就不饿了。”
  他呵呵笑着服软:“就炒饭好了。”迈前一步走在并排,牵住了她的手。
  指尖相触,连翘自心里缓缓泛起一种奇异的战栗。
  段瓷的手很温润,柔滑如女子,但又很宽厚,给人敦实的感觉。像他的个性一样矛盾,时而冷静,时而有莽撞之举。
  有人说,在大庭广众下与异性牵手,比在特定的环境下与其上床更困难。
  连翘不懂这句话什么道理,但这是段瓷第一次牵她的手走路。可惜她不敢勾紧他的五指回应,只能任他握着,若无其事。
  因为他不过是随心的举动,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殊意义,虽然手心有汗,可他开车时也是这样。可她的手心也沁了汗,不想让他察觉,抗议道:“你手好热。”抽出来改为挽着他臂弯。
  段瓷掌中空了,手指微动,抬起来吹吹掌心:“其实我不热。”他盯着她的眼。
  她却理解为:“你就是容易出汗的体质。”
  “没法儿啊。”他对天长叹,并非不满自己这种体质,而是无奈她的躲闪。
  几个没被抓回家的孩子在石子路上猜拳,口号声整齐响亮:“手心手——背!狼心狗——肺!”
  连翘不知道北京小孩儿的童谣,她小时候都猜呈沉,划包剪锤,念的歌是“老鼠唔食香口胶,要食豆沙包。”觉得比这顺耳多了,而且也可爱,手心手背倒还好听,“为什么非说是狼心狗肺呢?”只为了压韵?
  段瓷还真被问住了:“可能古人一贯认为狼是最狠毒的吧。”
  他把这问题想深了,以为她在问他为何一定用狼狗之心形容没道义,连翘顿悟不该用这么简单的问题为难中文学士。“你不认为狼很凶吗?”
  段瓷觉得她今天的问题很奇怪,却也认真给回答了:“嗯——怎么说呢?不知道狼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所以群居,还是因为群居久了才缺乏安全感,总之一旦落单时会比其他野兽容易攻击人。其实它们也不喜欢参与无谓的混战你知道吗?”
  连翘摇头:“不知道。”
  他笑:“多看看书。”
  “我听你说。”她追问:“狼还怎么样?”她对狼没兴趣,有趣于他的思维模式。
  段瓷低头看看她:“狼是养不熟的动物。”顿了顿,陈述的语气中有淡淡叹息:“我有时候觉得你就像只狼,驯不服。”
  碎碎的猝不及防的念头狼一般凶狠蹿出,像是那次在安绍严家,听见他话里的想念,她便着魔似地开车回来……很挫败,她在心里喝止自己:别傻。
  回视他的双眼弯弯,眼角和唇角都上翘,她狡辩:“我是狐狸,不是狼。”

  番外之杨霜一天
  年轻时候,帮我改装车的哥们儿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有条蛇想吃乌龟,趁它伸出脑袋时咬了一口,乌龟又缩回壳里,最后毒发死到里边了。蛇最后也没吃成。哥们儿告诉我,这故事说的是:如果你无法脱下那个妞儿的衣服,就不要再花力气去泡她了。
  我谨记。
  转眼三十岁了,可这两年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开始执着于泡妞儿的过程,而非脱她衣服。哥们儿于是说:“完了,刷子爷老矣。娶房媳妇儿安定了吧。”
  大怒,给丫猛灌酒,双双酩酊,各回各家。夜里呕吐数次,开始是因为酒灼胃,后来是醒酒了又想到让我娶媳妇儿的话。
  最近怎么这么多人想我死?就连亲表哥也不盼我好,在王鹏琳娜又一次因为店里的事跟他告状时,十一恶毒地说:“要不你跟琳娜结婚得了。”
  挠痒痒闹着玩行,别出手就点人死穴啊。我其实很迷信,忌讳人家说不吉利的话。
  十一顶没道义,抢了我最喜欢的狐狸型美女,还诅咒我。
  幸好狐狸也很瞧不上他这种行为,最终选择嫁给我。领证,照相……
  婚礼得给我们老爷子办中式的。中式就中式,狐狸穿一绸子面的红旗袍,看身段儿就美得不行,迫不及待掀盖头——柳叶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美啊美啊啊啊啊。
  可为什么是王鹏琳娜!
  噌地坐了起来,卧室通亮,一把阳光从没拉窗帘的飘窗掷进来,没有红烛和喜字儿,只有外面喜鹊呱啦啦乱叫,像一把竹签儿在罐子里猛摇。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惊悸难平。
  好久没做这么可怕的梦,躺着地方床单都汗湿了。这全得怪十一说话阴损,太刺激人脑子。
  爬起来灌半瓶凉水压压惊,想起梦里的情形,我居然还觉得她美!难怪狐狸说,无论在梦里发生什么不合逻辑的事,人们都能接受。
  梦果然是神奇的东西。
  掀开盖头看到的那张脸,让我醒来之后还怦怦心跳。趴在吧台上想了半天,那确是王鹏琳娜的脸啊,怎么会觉得那么漂亮呢?电话骤响,顺手捞起来。梦中人打来的。
  “今天我这边有事走不开,你赶快回店里上班。”
  听听,也不谁是谁老板呢?没规矩。把她娶家里让人笑得下巴掉到脚面上。
  杨家到我这辈就小爷一人儿,我爸生怕太爷那摊买卖毁我手里,今儿卡我钱花,明儿报名让我去上课……不是我叛逆啊,苦不死饿不死的,非直溜成什么材?
  富不过三代么,我无意改变传统。
  上个月又开了个分店栓着我,王鹏琳娜成天跟个催命鬼似的,天没亮就催我上班。她这么整实在让人活不了。有一回接了电话放在旁边,扭身对半夜带回家折腾一宿这会儿正睡迷糊糊的小妖精上揉下捏。这妞儿学表演的,叫得人骨头酥酥肉皮麻麻,把那个只会狮吼的家伙当场比下去,我仿佛听见电话里某人自尊心碎得一片一片的声音,比妞儿的叫床声还销魂。
  那之后连着好些天没管我。
  我就觉得生活里缺了点儿什么。
  狐狸说:“用你们北京话讲,这是不是要叫贱皮子?”她现在跟十一学的,说话忒不中听……
  其实说穿了,人嘛,总是有惯性的。
  就好像你养了一只粘人猫,天天围着你转悠,把你烦得不行。可真有一天,这猫跑了,或者就自己活自己的,甚至你故意跟它眼前儿晃,它都不理你。总会有那么点儿不舒服。
  何况王鹏琳娜这只猫,从我捡回来养到现在,有二十年了吧。
  供她吃穿供她念书,虽然不是我的钱,但若不是我当年坚持把她留家里,她想花老爷子钱也没那机会呀。所以原则上讲,她应该朝我叫爸爸,结果就因为我比她小两岁,连声哥都没捞不着。跟十一他们一样大声嚎气儿称我为牙刷。
  我不叫牙刷,虽然音似,但请叫我杨霜。
  感谢!
  
  杨霜家—卧室
  从一个极度纠结且莫名其妙的梦中醒来,心慌气促。
  起床喝凉水,洗脸刮胡子,再洗脸。
  看天气,晴。穿浅色衣服。
  往头发上喷定型水,生日时候狐狸送的,柠檬味,很招姑娘。
  用五分钟时间把头发捏成满意的形状,身高又增五公分。
  肚子疼,想去蹲厕所,家里没报纸,火速下楼牵车,路口买份报纸。
  十分钟后—杨氏霜字分店
  卫生间里耗去半小时后,上午11点整。
  对着柜台的镜子整理发型。问店员:帅吗?
  店员顾左右言它:今天琳娜姐怎么没来?
  突然想起她说她店里有事,好奇,开车过去。
  杨氏北京总店
  光是贵宾休息区面积就抵那边整间店。一组暖棕色真皮沙发,佛罗伦萨运过来的,下完单等货半年,老爷子把面子工程做得那是相当到位。有显摆的嫌疑,这得卖多少条链子能回本儿?
  店门口站岗的瞧见来人通报。
  琳娜正跟一男的在沙发上坐着说话,在外人面前倍儿能装贤良淑德,恨不得笑起来嘴弯几度都事先量好。她跟店员穿一样的套装,没系领巾,高跟鞋依然是又尖又细,整个脚都快竖起来了。
  人长得太缺陷也挺没法的。
  起身引见介绍:“这就是杨霜。这位是于一。”
  于一,两眼狭长黝黑,虽然跟十一的眼睛形状不同,但都泛着一种闷骚的气质。东北人,家里开百货的,兼做珠宝首饰设计,来送小样。设计师?不是讲究他,这人真没有一点搞艺术的范儿。要不是看琳娜跟他挺熟,很怀疑丫是黑社会。穿得倒还规矩,可是左手的白金婚戒压不住一个像龙又像蛇的刺青。
  他大概认识老爷子,听说过“杨霜”大名。点头说你好,握握手,态度不算亲切。
  琳娜客套说:“董事长看过了李老师本季的作品,很荣幸黄金这部分交给我们做。”
  于一说:“哪里话,合作这么久了。”
  一问一答,直接听不懂了,反正这种话题也没兴趣,绕到柜台前高脚小团椅上坐着,打望过往美女。隔一节的戒指柜台前坐着位女客人,短发俐落,模样说不上漂亮,但宝里宝气煞是可爱,说话语调痞痞的:“还是黄金好看,是吧?瞅着值钱……咦?你刚才一笑有俩酒窝呢,再笑一下。”小丫头倒是会挑人,身边围了三个店员,她专盯最漂亮的那个调戏。
  看样子来有一会儿了,柜台里的款式差不多都摆到台面上,她右手五指也都戴满戒指,还在不停地换戴,一边不停嘴地逗店员笑,声音脆牙牙的真好听。
  要不是她自己就是个妞儿,真觉得她就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泡妞儿的。
  挨过去搭讪儿,直接拿她的手当货架:“这些是新到的吗?”
  “据说是。”小丫头大方地晃晃手指展示,衬着玻璃台面下的卤素灯光,金芒千条。
  店员的表情都很漠然。
  磨牙。什么态度?今儿又不是来顺东西的。
  小丫头也没发表意见,推开托盒看下面:“跟我手上配对的男款也拿出来看看。”
  作势跟着一起看戒指,不动收色地趁乱随手收起一枚小白金放进上衣口袋。咳一声转身倚着柜台,跟小丫头正对面儿站着:“我跟你说这批质量不好。”
  店员戒备瞪视。
  没理她们,一本正经说:“会褪色的。”在怀疑费解的目光中,挑一个跟兜里那白金款式相似的黄金戒,放兜里装模作样擦了半天,把事先揣进去的拿出来。
  “嗤。”店员们异口同声。
  小丫头眼仁一晃,蓦地闪亮,拍手大笑:“好神奇啊!”
  亦随之大笑。
  几个店员也低笑起来。
  觉得不对劲儿,向她们投以警告的视线。再回头,小丫头左肘撑在台面上,托着下巴笑容诡异,伸着她那只贵重的右手,指指白金戒指:“拿的是我戒指你这个缺心眼儿的。”
  细看果然不是新的。样式好熟啊,捏着它回头看和琳娜说话的那黑社会。
  他也被这边的谈话声吸引看过来,语气威严:“别捣乱。”
  说我?指自己鼻尖。好大胆子。
  身边咯咯一笑,小丫头夺下戒指,给一个无聊的眼神,跳下椅子朝沙发走去:“完事儿了是吗,有空管我?”
  琳娜笑着站起来:“是不是饿了?一起去吃个饭吧。”假温柔到一定程度了。
  干呕,她眼泛不悦,却仍是一副笑脸面对:“杨霜你胃不舒服就不用去吃了吧。”
  于一把小丫头攥手里的那只戒指给她套进无名指:“再抖擞丢了。”
  小丫头一脸皮笑:“那不能。”她的手指上,竟也盘着根刺青,跟于一的一样。
  看清楚了,俩人戴的是对戒。
  可惜,这么嫩不是小丫头而是小少妇了。
  忧心地望向王鹏琳娜:你愁不愁啊?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看懂了,狠狠瞪来的目光像要剜人。
  心一虚,拍手:“走吧走吧,我做东接个风。”
  琳娜也劝,于一说:“那不客气了。”
  小少妇突然低低地啊噢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抓抓后脑勺转到刚才挑戒指的柜台前:“咦?”又绕回来看看沙发前的茶几:“哎?”
  于一懒洋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这儿呢。”
  佩服地望着他:“你们开车来的?”黑龙江到这儿一千多公里呢。
  小少妇嘴快地回答:“我姐在北京,开她的车。”接过车钥匙,对监护人低喝:“我找这半天你不吱声!”
  扇风捡乐:“故意的。”
  看她凶悍的眼神是想骂人,结果酝酿了半天:“你咋那么顽皮呢。”
  憋不住笑,说:“我开车就好了。”
  败家琳娜抢白:“不行!”
  真想的暴捶一顿打老实她,人多留点儿面子,僵笑:“我开慢点儿。”
  好奇的小少妇问:“你开车很彪悍吗?”
  掏出拴着F1挂坠的车钥匙耍个花儿:“职业的。”
  “英雄!”这回眼里的闪亮是真的崇拜了。
  洋洋自得。
  中餐厅—包厢
  小少妇是本家,单名一个“毅”字,比“霜”更像男名,作风也有些男孩子气。他们夫妻的嘴好像都长她一人身上了,整顿饭叭叭叭这通说啊,巨能喷。东拉西扯,别人说什么她都跟着说,听不明白就刨根儿问底,不会不懂装懂那么矫情。她问琳娜:“你是姓王还是姓王鹏?”
  琳娜说姓王,但家谱儿到了这一辈排鹏字,不经心瞥来一眼,接着说:“后来说女孩儿叫‘鹏’太硬气了,就加了两个柔和的字来中和。”
  杨毅似前所未闻:“这还能中和?那我回家改户口叫杨毅琳娜。”
  信息传达得不够完整,没说是谁给她改这么好听的名。很不满,补充道:“她原来叫王鹏举,我一听这也忒不像话了,作主给改了。”
  好奇小少妇果然追问:“你为什么有给她改名字的权力?长辈?”摇头,“似不像。”
  挨骂的时候反应要快:“似乎不像,好吗?”省略一个字儿就成动物了。
  被拆穿的人只是哈哈笑道:“幸亏没姓岳。”
  琳娜笑,微微摇头。
  不解:“为什么?”
  杨毅鄙视地斜睨:“你一定没听过岳飞传。”
  感情人家听评书长大的。
  遇见传说中的话痨了,看来想打断她很有困难。
  突然想起,难怪刚才在店里听店员说于一酷。不说话的人当然显得酷啊,想是在家就习惯沉默寡言了。不时夹菜给媳妇儿,尝试制止她的聒噪。
  此举却惹琳娜妒忌:“你们感情真好啊。”
  不服输地也效仿,一块卖相精致的小排骨段儿落到红眼兔子碗里:“多啃肯头补补钙,长个一米六的大个儿。”
  琳娜没在乎取笑,反倒是杨毅慢条斯理反驳道:“谁说啃骨头就长骨头的?英雄,你吃再多绿色蔬菜也不会光合作用的,这是常识。”
  隐约地,怎么感觉有些敌意呢?
  琳娜一笑,夹起的排骨掉回盘子里,溅起油星儿,起身去了洗手间。
  杨毅认真地问于一:“她吃得不太多,是不是我吃相影响食欲?”
  抢着回答:“甭理她,穷折腾减肥呢。”
  “啊~~节食减肥不好。”她突然坏笑,“你知道吗?节食过度会形成惯性呕吐。”
  话题不太下饭了。
  她表情更奸诈:“半夜吐了也不知道。”
  胃缩一下。
  她抬手到嘴前,掌心往下一压:“又咽下去了。”
  于一皱眉咄道:“杨毅?”
  她笑嘻嘻地:“这样容易呛死。”说完最后一句,大快朵颐,还热情招呼:“吃饭吃饭。”
  根本吃不下去了。
  杨氏北京总店外—停车场
  肚子还饿着,但没什么食欲,略显萎靡。好在客人吃得酒足饭饱。
  分手时候不忘尽地主之谊,许诺:“亲妹妹,明年这时候再来,哥领你去鸟巢看奥运会。”
  她比个V型手势:“就这么说定了,亲哥哥。”坐进车里问于一:“奥运火炬咱M城传不传?”
  听见于一告诉她:“传。挨个乡镇屯子都传。”车子打火猛地一蹿,走了。
  启车也很彪悍,饭桌上似有提起,早些年他是玩亡命摩托车的。
  印证了黑社会一说。
  琳娜目光放在滚滚车流中:“他们是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的。”
  埋头于掐手指头算到现在几年。
  琳娜又说:“谁说青梅竹马都走不到最后呢?”咏叹调。
  鸡皮疙瘩。抖落,纳闷:“这孩子为什么整我?没得罪她啊。”
  琳娜已听说杨毅的恶行,绝望一瞥:“别说人家个子矮!”
  醍醐灌顶。小少妇身高也很可怜的。
  看琳娜背影,本来就上身短下身长,又喜欢穿高跟鞋,整个人看起来像副没撕开的卫生筷子。
  想起十一的形容:远远看她,脑袋,然后就开始分叉……
  这两条大长腿,怎么好意思就海拔了一米六挂零呢。
  背影猛然回头怒吼:“滚回你店里看着去。”
  暴惊。什么人啊,说翻脸就翻脸。
  不服气地听话回到店里,睡两个半小时。接老爷子电话一通,车友电话三通,某届女友和保险公司及复仇讨债放贷的广告短信各一。吵得睡不着。电话十一,在开会,客气说稍晚打来,结果没信儿了。稍晚追一通回去,被骂。
  等狐狸下班,打电话。
  狐狸嗓音败火:“又落单了吗?”
  沉醉地约她:“出来吃酒。”
  狐狸说话欠揍:“不行,晚上有安排。”
  当下胃酸:“陪十一?”
  狐狸态度撩人:“不告诉你。”
  苦求陪吃酒。
  狐狸说今天真的没时间。
  继续苦求。
  狐狸说忙完了给你电话。
  心满意足。
  店员锁好柜台准备下班,轰人。无处可去。征陪吃酒前餐者,保证维持纯洁的雇主雇员关系。乏人应征,个个笑容神秘。
  出门,有六十分美女斜倚爱驾边,身材筷子状。
  告知这车有日子没洗了。
  她不在乎,挖苦地问:“据说又落单了?”
  修身的制服衬着大红跑车,突然想起夜央天白时的梦,红缎子映得新娘子娇靥如花。
  她笑:“吃酒。去不去?”
  相处二十年的人,竟然于梦里发现成长。
  一句话没及时答上,她不耐,叫着二十年前原创的外号:“牙刷!”
  再说一遍啊,我不叫牙刷,虽然音似,但请叫我杨霜。
  谢谢。

  第廿八章
  否认是狼,或许连翘只想向他说明,她是可圈养的宠物。
  很怪异,但段瓷发现,她的确是致力于为自己塑造一个花瓶的形象,人各有志,他也不想对她的生活指手划脚,只是偶然会为之惋惜。
  特别在看到苏晓妤面对甲方刁难时的态度。
  精冶高层希望资金迅速回笼,想把项目能做成适合于快速分割销售的商铺单元,独立商铺体量小、信息对称,经营风险相应也就降下来。但从长线看来,这种模式适合经营的业态范围窄,整体商业难以形成综合竞争力,并不适合于较大体量的商业。新尚居根据精冶集团的资金实力以及整个项目的生命力考虑,建议打破现在商业地产“产权式商铺全零售”的主流模式,改为长期持有统一管理。
  为此双方舌战数日仍僵持不下。
  这场谈判落回争执点,精冶想把项目做好,新尚居想更好,本质上并非对立角色,只是专业观点性的分歧,按说不至于劳驾双方头脑。岂知两次三番都谈不妥,白白耽搁项目进度,两边都有些急了。段瓷只好跑一趟请动精冶高层对话。不过他原本对灌输概念就没兴趣,虽然不乏耐心,但说服一个满心不愿被你说服的对手时,其实比不过苏晓妤那份女性独有的柔韧细致。
  公关出身的苏晓妤,熟悉谈判技巧,思路清晰,能抓住要点采取适度的危言耸听。不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直接说不这样做,会导致何种无法收拾的后果。更重要的是无论甲方多么生硬无理,她总能谈笑答对,看似屈服迁就,该坚持的尺度并没出让。
  柔中带刚这把戏,女人天生就擅长,何况还有历练加身。
  两小时前不可一世的甲方终于乱了阵脚。
  再看向苏晓妤,段瓷感慨良深。
  从精冶大厦出来已经是傍晚,同行另有一位顾问公司的总监揉着额头直叹:“又是一下午,真头大。好歹他们态度有动摇了。说到后来我真是完全无语,看段总也快没脾气了,真亏有苏总能稳住。”
  苏晓妤信手拂着文件夹上不存在的灰尘:“要不是段总亲自过来压场,只怕他们还没这么容易听话。”
  段瓷笑道:“都别客气。”拍拍她肩膀,笑容诚肯:“今天真是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交涉。”
  苏晓妤给他一个疲惫的笑。
  出了电梯,那位总监忽然沉吟着说:“想起来挺怪异的。之前提案他们通过那么快,怎么没多久又有这么大负面情绪?”
  苏晓妤也有察觉:“会不会是高层有变动?”
  段瓷不确定:“我会留意一下。”他料到结果必定会按新尚居的计划发展,精冶不是单元经营企业,变卖业务来实现盈利这种投机行为他们不会做,自然辨得出眼前和长远的孰为真正利益,就不知道这样拖着在打什么算盘。
  三人都无再多精力讨论公事,各自回家休息。苏晓妤的车停在公司,段瓷晚上饭局就安排在附近,正好顺路送她回去。路上闲闲聊几语,快到公司时苏晓妤问了句:“我说错什么了?刚才在精冶,不看甲方为什么一直看我呢?”她倒是认真地疑惑,“是不是我说得太多了,容易出现问题?”
  段瓷一怔,笑笑:“不是。”脑中想着另一个人,话里眼里也多了些温柔。“我有个朋友很像你。”
  笑意眼里闪过,苏晓妤说:“段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句话说不好可是会让人听出歧意的?”
  段瓷同她推手过招:“苏总更是聪明人。”
  苏晓妤摇头:“那倒是。”车停下来,她扭头看他:“是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段瓷知她所指为何,有趣地回视:“哦?”
  “你刚才看着我的眼神入了迷似的——”她主动将两人距离拉近,帮他理平领带收进西服里,“虽然你说的是她像我,我却非常嫉妒她。”
  段瓷不避讳这距离:“我若是她,该嫉妒你。”
  苏晓妤听不懂,微露茫然表情。
  “你不认为自己有让任何人嫉妒的本钱?”段瓷捏着领带结,调整回早上出门连翘为他摆好的角度,笑里多了戏谑:“小心天后赫拉见了把你变成石头,免得她丈夫爱上你。”
  苏晓妤笑得有些孩子气:“原来段十一也看神话故事的。”
  段瓷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可连翘初在他书房看到《古罗马神话故事集》,笑得也是古怪又夸张。看神话故事很值得惊讶吗?他专业是文史类,看书杂,大学时候图书馆里的书基本上都翻过,毕业之后当记者的几年里,工资也大部分都用来买书和杂志。家里藏书量骄人,当然是什么类型的书籍都有。不过转做策划之后,阅读侧重营销类的书,文学和闲情的也就渐渐放下。
  晚饭是目的性很强的商务餐。段瓷见到昔日晚报的同事,业已弃文从商。因为之前就是地产版块的记者,出来之后做的也是地产经济代理,有了自己团队,手上握着一些资源,无奈行业不景气,生意不愠不火。约段瓷叙旧,实为铺垫业务。
  段瓷对此人倒不反感,但话题欠佳,聊兴阑珊。对方带了位女伴,也不擅言谈,自己这边有小邰撑几句,浅酌三巡便散了局。
  小邰再一次送上司来到这小区门外,不胜唏嘘:“那天刷子的反应可把我吓坏了,以为真给您曝了什么……光。”
  段瓷半笑不笑地瞟他一眼,没出声。
  小邰理解为话题安全,继续说:“总听刷子念叨‘狐狸狐狸’,哪天你们一块儿玩也叫我去瞻仰一下呗?”
  段瓷拔下U盘递过去:“明儿到公司把这刻成盘。机密文件,严禁他人参与整理。”合起小桌板,掐着一本电脑下了车。
  小邰在车里喊:“老板,手机没忘拿吧?”
  段瓷头也不回:“刻五十份儿。”噙一抹捉弄的笑进了小区,放眼仍是一派耄安稚嬉。
  上楼直接推门而入。茶几上是吃了几角的比萨,电视开着,屏幕闪烁广告,连翘捧着厚厚一本书,大猫一般偎在沙发里,似看得投入,听见有人进来也不理。段瓷夹着电脑,站在玄关换鞋,伸出一只手冲着她搓手指,口里“抚抚抚”唤着。
  连翘笑起来,书放在腿上,抬头看看已走近跟前的人:“好性感的嘴唇哦。”
  他扯着领带,弯下腰,被褒奖的嘴唇在她额头啾地一声:“这么大的人了,别总说实话。”
  她皱皱鼻子,舔唇,又咂了咂嘴:“Bordeaux。”
  段瓷气得直笑,用领带轻轻抽她:“瞎蒙吧你。”不信这就能尝出来他喝的什么酒,“别学段超那死样。”
  连翘求证:“那蒙对了没?”
  他睁眼说瞎话:“我没喝酒。”转身拿了块尚未凉透的饼咬了一大口,听见楼下小孩儿做游戏的欢呼声,含含糊糊转移对话重点:“你们小区好多孩子和狗。”
  连翘听着怪异:“不并列着说好吗?”起来伸个懒腰,走到窗口看热闹,“这么看着就觉得好舒服。”她很喜欢这小区环境,地点稍微偏僻了一些,房子也是返迁房,质量算不得极好,但住这儿的人幸福指数很高。
  拥有的不多,却很快乐,是她想要的心态,不知道久了会不会被同化。
  段瓷跟过来,用臂圈住她:“看什么东西好舒服?”
  “小孩子……和狗。”她喃喃。
  他闻言喷笑,气息里有比萨的奶油味和葡萄酒香。惹她贪婪深嗅。
  回头瞧他吃得欢实,沾满襟饼渣,伸手掸去,问:“谁这么狠心,空肚子就给我们灌酒?”
  他低头看她的动作,心比食甘。把刚才饭桌上的对话筛选复述,他不指望她听懂,只想对她唠叨些什么。“……说要挂着新尚居的抬头就行,他们独立承担经营风险,自己人马去招商,可以做我们一个部门,赚的钱来分账。做不了。你给我赚的钱完全不够我做品牌推广的。”
  听着无限美好,连翘心想即使是她也不会中计,逞论眼前这个奸商:“你们要做品牌输出吗?”
  他撇撇嘴:“不可能的,所以不做。他那伙儿人只会坏我招牌,完全不看项目,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填满了铺子就算。那是招商吗?那是找伤,找受伤。你没看过他们做的项目,手里就是这些商家,项目接到哪儿就复制到哪儿。仗着自己认识的人多,总说资源形成市场,什么狗屁道理,资源能形成市场吗?”负气地把手里剩下的一块儿全塞进嘴里,明显对这种说法充满鄙视。双颊揣得鼓溜溜,还是不忘损人。“要么就是猛做孙子,甲方说什么就是什么。二线城市引进一线品牌……”
  他吐字不清,连翘以为自己听错:“啊?什么城市?”
  段瓷抹去嘴上的油渍,回头瞄到她晒在阳台上的毛巾,扯下来边擦手边回想:“长沙吧,好像是。”
  连翘点头:“长沙还好。”
  “好个屁。”他极为不屑,“那能操作吗?”
  这是擦脸的,连翘不悦地抢回毛巾:“你看项目怎么做了。贫富不均,二线城市不代表没有大牌的购买力,奢侈品又不走量。再说大牌能进中国这种第三世界国家一线城市,进二线也是早晚的事。”
  段瓷冷笑:“那也要看开发商有没有撑到那一天的本事。就以那种盲目型招商团队,我告诉你,他连二十个一线品牌都说不出来。还招商?肯把项目交给这种公司做代理,起码说明开发商在用人方面很欠功力。光知道LV、LV,LV在全中国才开几家?他以为一线品牌租金就能进一线的档儿。”
  连翘对现在商业的租金比例还真不了解,好奇问道:“会有租金吗?”
  段瓷顺嘴答道:“当然没有,一般就是流水扣率。”眼皮一跳,他扭头看着对这种话题应答自如的连翘。“懂得还不少……”
  她颇恼火地瞪视他:“我们也有商业项目的好不好?别小瞧人。”
  他不是小瞧她——“狐狸,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扶着镜腿眯起眼,脑中支离讯息正加速拼凑。
  连翘打个呵欠:“前台啊。每天就在那儿待着,你不是看到了?”靠近他怀里,“不过你这么问也不奇怪,他们也都说我不是前台这么简单,都怀疑我是安绍严的小情儿。”
  段瓷哼一声:“他一个没老婆的人,哪有资格配备小情儿?”
  连翘捶他:“问题不在这个……”
  段瓷捉住拳头,展开,细细抚摸她的手指,心不在焉问道:“你介意吗?”他很怀疑,她跟安绍严的关系,说到底,连他也搞不清,不过似乎已过了介意别人指点的亲密程度。
  她大惊小怪地说:“我当然介意!”
  “别介意。”既然她不愿谈这个,他就陪她说别的:“人总是要适应环境的。”
  她嗤之以鼻:“你就是会这么说别人,对自己怎么做的?”
  他则毫无愧色:“我这不正致力于让身边的人适应我给他们创造的环境吗?”
  连翘叹道:“是。你们是成大事的人物,我只不过小市民,有时候甚至就想,刨一个坑站在里边,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做。”然后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怕。
  “你根本一点儿事业心都没有。”段瓷顺着她的意思说:“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让男人大把大把往你身上砸钱养着的女人。”
  连翘微微歪头想了想:“你是不是在夸我?”
  段瓷笑了:“这也要想那么久吗?”
  危机解除,她伏在他胸口,嗡声嗡气:“段瓷,你养我吧。我不想上班了。”
  段瓷未完全受蛊惑,摁压心跳,捏起她下巴问:“认真的吗?”
  她转转眼瞳:“有一点。”
  “说了你别生气,连翘,要是你想让我觉得你适合被包养,那你失败了。”他圈着她的正在变僵的腰身,“过来给我当助手怎么样?”

  第廿九章
  连翘不推不就,笑问她能帮上什么忙。段瓷倒是当真思考起来,末了严肃地说:“我缺一个陪衬的花瓶,要年轻,要有社交手段,双语人才再好不过,当然还要懂一些行业知识,想来想去,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逻辑上无懈可击,他又将她:“怎么?安迅不肯放人?你替他写的那篇稿子真不错。”
  连翘辩不过,周末与安绍严陪小寒出去玩,便忍不住抱怨,直觉都是他让写稿子惹的祸。
  安绍严苦笑:“我对他们说那是我自己写的。”
  连翘心惊是被段瓷用话诈了,嘴上又不肯承认,坚持说:“肯定是他看出那稿子不是你写的。”自负笑笑:“你写不出那么好的。”
  猜出这骄傲的小狐狸吃蹩了,太阳镜下的眸子斜她一眼,安绍严不厌其烦道:“翘,你斗不过他。信我吧。”
  她神色略黯,抿着嘴唇的模样很固执。
  安绍严隐约猜到她在想什么,他察觉了她与段瓷不同寻常的亲密,可是她不提,他最多也言尽于此。连翘依靠他,但没必要事事向他报备,而他只是个没原则宠女儿的父亲,也不想约束她什么,开心就好。连自己也忽略的轻声叹息之后,安绍严望向远处站在地上仰头与黑马对话的小寒,突发其想地问:“你说小寒有没有可能懂得动物语言?”
  连翘佯怒:“小寒又不是怪物。”
  安绍严无辜辩道:“我说她是精灵……”
  安小寒穿洁白的骑马服,踮脚去摸对面那匹阿拉伯马结实的脊背,恰初坠凡间的小精灵在安抚宠物,情景喜人。马是安绍严四年前特地为女儿买来的,现在已熟悉小寒的碰触,乖乖地低头听她说话,偶尔抖动一下耳朵,仿佛在回应主人。
  连翘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翻落下来,轻拍马腹,以指梳理马儿光洁的被毛,自嘲一笑:“你心里是不是在说,‘只有你这种怪物才会想别人是怪物’。”
  安绍严调子略扬:“你觉得我会这样想?没良心的丫头。”跟着下马,打开下巴上的绳卡摘去帽子,倚靠在栏杆上拨头发,表情烟似轻柔:“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大家出来玩,净说不中听的话。”
  深色眼镜没挡住他不属于男子的俊颜,反倒掩去了眼角岁月的痕迹。鼻挺唇薄,脸的轮廓很美好,一蓬茂草似的发随风轻扬,露出不见任何皱纹的额头。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副皮相,让人几乎想惊其为妖,莫怪燕洁曾屡叹安总若年轻十岁云云。
  小时候乍见安绍严,要不是夏初及时开口,连翘险些叫他姐姐。而他身边的恋人方美茶,原本就是中人之姿,又刚怀了小寒,加之风尘仆仆一路,气色坏得让没什么心肺的夏初当场掉了泪,抱住好友半天只会把“美茶”二字反复地唤。他也是形容狼狈,却无损美貌,望着哭得一塌糊涂的两个女人,莫可奈何呆立一旁。
  那时因为家里反对,他和美茶从北京逃至深圳来找夏初,不经意已成二十年前往事。夏初走了,美茶生小寒时难产而亡,连翘和小寒也早没了幼年模样。唯独安绍严,代价缴付得极昂贵,最终仍得不到美茶家人认可。他虽不提,且用欣慰感激的心态养育小寒,连翘却知他或多或少要有遗憾,然而也不曾问及。
  正感慨人去事亦非,很应景地,自他发旋中看到清亮一丝,连翘靠近了压着他头发细看,惊道:“安绍严,你有一根白头发!”
  他噗地一笑:“有什么好奇怪?我们小寒现在最爱做的事就是给我拔白头发。”垂下头方便她看清,“拔下来。”
  连翘脱了手套,小心扽去那根白发,揉揉他头皮:“疼吗?”
  “不疼。”安绍严对这种小疼痛习惯到麻木,不过头顶温热的手掌还是揉得他心暖,眯了眼睛享受起来。
  连翘皱起眉,忡然望他:“这样下去会不会谢顶啊?”
  他大笑,捏她脸颊:“头发是可再生资源,怕什么?”
  那如果再生出来的仍是白发呢?念头一冒出,不由暗咬舌头,这话好晦气。她把责任归咎于段瓷,自觉深受他恶性思维的影响,笑着解开帽子,与安绍严站了并肩,放眼远眺.
  原木栅栏与沙地颜色和谐,衬着外边跑道两侧笔直的速生杨树,稀疏青草间竟然还有彩色花朵绽放,而纯白的小寒,正在驯马员的陪同下,牵着油黑马儿于圈场里慢走。像是某幅不知名画作上才有的景色,好看得全然没有真实感,却使她心境宁和,想暖暖微笑。
  连翘无声与脑中那个人辨驳:你看,我是喜欢这种生活的。我没有事业心,认真的,就是没有……
  鞭子在她眼前招魂似地挥动,安绍严歪着头问:“在想什么,小翘?”看她神情浅净,可一对眸子黠灵灵乱晃,瞬间已翻过几样思绪,实在很让人好奇。
  “不中听的话。”她笑容有些涎皮。
  她在他面前偶而会这样孩子气,只可惜就没有小寒那么坦率可爱,根本就是扮天真搪塞他。安绍严很伤心,扭脸不语。
  连翘只好正色问他:“我不像与世无争的性格吗?”
  安绍严赌气道:“你哪里像?包剪锤赢不过人家都气得要投毒。”
  连翘哭笑不得:“没有的事!再说那个不算的,小孩子嘛。”
  安绍严倒不肯罢休:“没有的事?你不记得小时候总输我,然后偷偷往饭里吐口水端给我吃。”他冷哼,“小孩子!三岁看一生懂不懂?”
  连翘印象模糊,一再求证,安绍严信旦旦确有其事,她为儿时恶作剧大笑,转念才觉说词不对——“喂,我吐口水怎么算是投毒?”老狐狸,愈想愈气,举鞭抽过去。
  安绍严身子一晃,迅速招架,笑骂:“反骨女。敢动手打我了。”
  小寒遛马过来,见状不慌反乐,直喊:“爸爸小心!啊,刮到连翘头发了。”
  安绍严无比挫败,索性鞭子一扬连女儿一同收拾。
  小寒不懂打架,尖笑着躲到连翘身后。驯马员安抚着近处的几匹马,唯恐受惊,一边会心笑望这欢笑的一家人。
  先动手的是连翘,可只是虚招,没料到安绍严会借机报复。屁股上挨了结结实实两下子,追着不依不饶要讨回来,袖子突然被拽住。小寒用马鞭指向刚进圈场的人,小声说:“看!”
  连翘停下来,抬头望进一双温和无澜的眼。
  安绍严软声训斥女儿:“小寒,说话不可以指别人的,没礼貌。”向马背上的骑士歉然笑笑。
  对方显然并不介意,下马朝连翘走来。
  小寒立刻收回鞭子,吐吐舌头:“和连翘一样。”
  连翘将许欣萌熟练的动作收于眼底,意外她竟会喜欢骑马这种运动,听了小寒的话一怔:“什么?”
  安绍严倒是听懂了:“哦,衣服和连翘一样。”
  同色灯笼袖衬衫,外罩的深蓝色防护背心更是连款式都一模一样,不过许欣萌下着名牌马裤和靴子,而连翘只随便搭条牛仔裤配高帮鞋。两人没为撞衫感到尴尬,倒是连翘见她穿这么英气倍觉稀罕:“差点认不出。”
  许欣萌不以为忤,笑道:“真巧,你也来骑马。”
  “天气这么好,出来散散心。”连翘回头拍拍不住探头打量的小寒,“乖,去爸那边。”
  许欣萌对小寒友好一笑,再看安绍严:“这位是安迅安总对吗?电视和杂志上看到过您。”
  安绍严恭谦道:“见笑。”
  连翘稍做介绍,二人相互问候几语。许欣萌向同伴打了个稍等的手势,抱歉地说:“不多聊了,还有朋友等我。等十一从美国回来,有空大家聚聚。”
  连翘神色自若:“好。”目送她策马离去。
  小寒很感兴趣地追问:“是谁啊?我刚才在那边就看见她了,骑马好快的。”
  连翘告诉她:“人家是一位老师哦。”
  安绍严略表诧异:“我以为是业内的,居然知道我。”
  连翘劝他不要自恋:“她是段瓷以前女朋友,当然听说过你。”
  安绍严若有所思:“难怪她刚提起十一,还当是我听错。段瓷去美国了?”
  连翘想了想,唔一声。
  安绍严不理她语气可疑,趁机说:“不许你答应段十一。”
  连翘怪怪看他:“当然,本来也没打算答应。帮他不如帮你。”揽着小寒肩膀,“我们得走了,你从早玩到现在累不累?”
  小寒不会配合,头摇得很坚绝:“不累。”
  “可是我好累,下周再来看夜晚好不好?”连翘哄着她,也哄着她的黑马夜晚。
  夜晚像听懂了她们的对话,一双大眼泪汪汪地看着小寒,它有着长且浓密的睫毛,眼眶弧度非常完美。连翘专注地看着夜晚水润的瞳子,默默比较,得出马儿比段瓷温情的结论。
  回家路上才接到段瓷电话,告知他晚间的美国之行。连翘屈眼看日头,离出发时间尚有几钟头,晚知总比不知好,努力挥去胡思乱想,淡淡说道:“见了芭芭拉替我问候。”
  “还有呢?”他问。
  “还有小约翰。”话落无音,她只好笑着说:“我会想你的宝贝儿。一路顺风。”
  片刻沉默,他轻笑:“好吧。我也会想你。”
  段瓷靠在椅背上,手机却仍贴在耳边,却有半天没说话了,也不知通话到底结束没。小邰自镜中偷偷观察老板脸色,小心翼翼问:“打完了吗?”
  电话缓缓滑下,段瓷不悦地反问:“干什么?”
  有硫磺味!小邰收到警告,不敢闲扯:“这次去大致什么时候回来?”
  段瓷笑得讽刺,该问的那只倒不问了。“你想我是吗?”
  小邰头皮麻了下,坚强地把意思表达清楚:“我是想着如果你能确定哪天回来,尽快再约一下金融办的人,这次定好了又改,不知道许山东会不会抱怨。”
  “没关系,我去过电话了,说家里临时有事,要跑趟美国。”段瓷揉揉鼻梁,眼镜随着他手指上下耸动,“当官的也懂人情,能听进去解释。等回来我自己约他,你不用管了。”
  小邰就怕那老山东加人情进来,暗忖段瓷甩了人家女儿掉首不顾,这人情算起来可不大好玩。看他一副倦相,只好把话咽回肚子。心里对刚与老板通电话的那位实在不怎么待见。
  于公,段瓷是领导,是领他入行的老师;于私,他们喝酒闲侃,是哥们儿。起初他对能左右段十一心情的人,也很有兴趣,可前提是,给脸得要脸不是?小邰听不见她电话里说了什么,只听这边的答话,她好像连人为什么去美国,去多久,也没问一句。
  也不怪后头这个板着张脸没笑模样。
  车窗半落,听见外面归巢倦鸟啁啾,段瓷合起眼睛,不去在意小邰探究的目光。
  
  第三十章
  直去波士顿的飞机于傍晚离港,切过换日线,降落是另一个半球的傍晚。
  夜里下了雨,连翘在床上翻来覆去,听雨一声大过一声,不知对段瓷的行程有无影响。手机始终安静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他顺利起飞,空荡荡的房里她一个人,把被子裹得再紧,也无法驱逐盛夏里的寒意。
  刚入睡没一会儿闹铃就响了,简直要比被时差折腾还难过,眼球休息不足,轻一转动就酸痛流泪。连翘勉强撑起精神起床洗漱,刷着牙挑衣服,选好后回到卫生间漱掉牙膏,抬头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发怔片刻。就这样的活着,细水长流到哪天,才是尽头呢?
  整装出门,天还是没有开睛,阴且闷热。
  挤公交车挤电梯,在前台端坐8小时。
  半年来几乎每个工作日都是如此,行将机械。像今天这种厌倦感,不知从哪天起在心里萌生,愈加强烈。往往不解小莫与燕洁的兴致勃勃,连翘有时会想,如果当年夏初没带着她嫁进连家,现在的自己,会怎样?凭她的音乐细胞,纵有天才母亲教导,在艺术方面也恐难有所成就。唯一可圈点的大概就数肯学上进,总之一份体面的工作,靠她自己,还是寻得到的。起点自然是降下去了,如段瓷所言,在中国版图上,运气比实力重要,没有家底的青年才俊想拼份事业并不容易。倘若这样,她如今最多熬到中层,或许扎挣着上爬。倚器这副遗传了夏初七分模样的皮相,业绩总坏不到哪去。
  如果没有长在连家,她能够接受这种想象中的平常人生吧。因为燕雀鲜图鸿鹄志。
  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
  3岁那年,她被夏初带到一个男人面前,教她说这是爸爸,并告诉她:妈妈要和他结婚了。已不记得婚礼,但他待她们母女是恨不得拿天下来讨好的。连翘得到的太多,享受了太久,陷入得太深。多年后终于明白,他真心相待的,只有夏初,而自己不过是他讨好夏初的工具,再沦为他对夏初打击报复的工具……一个精心维持了数十年的谎言被揭穿时,周遭繁华炼狱。
  她试图将过去一笔抹杀,假装没有经历美衣玉食,不曾获得令人推崇的学识荣誉,甚至他给的思维方式,也统统都摒弃。害怕藉由这些,来提醒痛苦。然而在做了这么多之后,除了形式上的颠覆,根本上,什么也没改变。她主动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乱,可记忆犹在,伤犹在。
  直到段瓷不留情面戳破她的伪装,恶毒地告知:你失败了,连翘。
  她才恍恍惊觉,伤口似乎不该捂着掖着,那些伤痛没有自限性,必须采取积极主动的治疗自己她却怀揣一丝侥幸,盼着能够鬼神不知地痊愈。
  结果是感染化脓,越伤越深。
  不觉喃喃:“差点死了。”
  小莫探头看了看,“你在打什么游戏阿连?”
  燕洁捧着桌签纸架等一堆零碎儿从行政部出来,正听见这话:“别玩了你们俩!谁替我把这月办公用品单子打完?”小声抱怨,“MISS陈大妈让我去展会那边儿帮忙。”
  连翘赶她,“去吧去吧,我来弄。”把无故感伤的闲情逸致用在琐碎的记录中。
  午饭回来,在电梯里遇到安绍严,连翘没避讳地直接尾随他进了办公室。
  后者则好笑地看着跟屁虫,“以后可不要再说我坏你名声哦。”
  连翘媚眼飞飞,“我自愿的。”
  安绍严在点烟,火焰一跳,他打个冷颤,“好奸诈的表情。”
  连翘哼了哼,动作不恭地抓走他的杯子,“茶还是咖啡?”
  “热水。”他靠进椅子里揉胃。
  连翘皱眉道:“又吃早点了?怎么这种正常人都做的事,对你来说人间极刑一样?”接了杯热水给他,“可怜的小寒,爱心成了虐待亲生父亲的原动力。”
  他笑呵呵地说:“胃痛但心甜。”
  连翘无奈,“要不我去给她说一下好了。爸爸胃不好不能吃早点,也免得她每天起早做饭那么辛苦。”
  “别说别说。她喜欢做就做咯,不然又大惊小怪。”小寒很怕人生病,安绍严不想女儿担心。“再说早餐还是有必要吃的,我是太久不吃还没适应,慢慢习惯了就好。”弹弹烟灰翻看桌上的文件,“你要干嘛快说。外头一群人等我开会呢,还有项目报告要看,还有支票要签……这又是什么东西?这个不是签过的?”
  连翘细细瞟他一眼,谗言:“那些拿你薪水的都在干什么啊,让老板忙成这样?真是些没用的人!”前倾着身子稍微凑近他,“开了他们换我吧。”
  安绍严正审阅陌生的文件,随口答:“是啊,都不如一个小翘有用。”
  毛遂自荐就这么被忽略了,连翘寒下脸。
  许久没听到声音,安绍严纳闷地抬起头,猛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扶住险些被这消息震掉的眼镜,他犹豫着开口:“拿这话逗我,小心挨揍。”
  “带我去昆明走一走吧。”连翘懒懒将双腿交叠,肘撑在椅子肤手上,指尖缠卷发梢,“我有差不多一整年没接触行业了,那个项目已经到后期,让我跟着熟悉一下如何?”
  就像她刚到北京见他时一样,只说要什么,不说为什么。而他的反应也一如当时——
  合起文件夹,安绍严说:“好。”音色温和如暖雾,巧妙地掩饰了惊讶、好奇,与难明的心疼。
  那副碍事的眼镜,挡住他全部情绪,连翘只能看见他嘴弯弯一道弧,唇沿噙着宠溺。眼中无端端水气半盈,她笑笑,“那安总要不要看看我的简历?”
  安绍严讨饶地望着她,“我不是已经同意了吗?”他早就鼓励她从事喜欢的工作,是她自己闹别扭不做,时隔这么久才肯改主意,不知与段瓷有无直接关系。
  段十一本事大,最擅长的莫过于扇风点火。
  死而复苏的小狐狸,再加上个肆无忌惮的段十一,一个有贼心,一个有贼胆,他们会用行动为业界解释什么叫做天下大乱。
  安绍严是绝对不肯放连翘去新尚居招摇的,反正只要她人在恒迅,搞出多大的动静,他都可以压场。“去去去,给我准备间会议室。”
  连翘伸着懒腰耍赖:“好无聊~~”
  安绍严憋笑:“一天没有任命,你还是公司行政。赶快去!不然扣工资。”
  她极不情愿地应一声,忽而却换上管家婆嘴脸,“你抽空得去做个检查,胃肯定有毛病。我那时候写论文不按时吃饭,没多久就查出个胃炎来……”
  说到这个,安绍严坐直身子,“前阵子你说要回美国研究所?”
  瞳色微微变化,视线拉到桌面堆积罗列的文档上,连翘抱歉地抿抿嘴唇,“还是要走的。但一时半刻走不了,就趁现在积攒些实战经验,再去丰富理论。”说着呵呵一笑,“将来我在学术界呼风唤雨了,给恒迅做顾问。”
  安绍严重新倚进椅子,失望地挥手,“去吧,忙完了这边我安排你进入项目。”
  她这才美美地起身,伸出两指打了个帅气的军礼,礼毕又说:“你不要以为我只是拿你的项目练手,我底子好,用不了个把月,落下的那些全拣得起来。到时候放眼全公司根本,没人敢在我面前称商业地产专家,他们有几把刷子我都看得清楚。”狂妄可不是假装,她自觉确有资本。
  安绍严对她有决心要做的事,从来不会小觑。虽然大部分时间在学习,可她参与做过的那些规划设计,现在都已成为内地新型购物中心的典型案例。这么久不接触行业,两个小时写出的稿子也能让业内人士奉为佳作。临出门之前她眼里一闪而过不安份的光泽,是安绍严最早熟悉的连翘的神情。
  回想起童年时的小翘,就已经表现出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的霸气。幼儿园组织小朋友表演舞台剧,她因为唱歌不好听,跳舞又踩不上拍子,被安排演森林里的背景小动物。可她哪是甘于做背景的孩子,时而蹦跳抢戏,时而大声给白雪公主提词,最后老师只好让她反串扮演戏份不多但同为主角的王子,整出戏才得以继续排练下去。
  安绍严喜欢她这种个性,好强又不死犟,懂得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手段来为自己争取位置。然夏初并不乐观,她说这么小的孩子太有主意了,长大了还不把自己累死。
  进而叹道:“小翘儿以前不这样的,越学越像明云”。
  连明云就是夏初那外表阴森,内心也不见得明亮到哪去的丈夫。有着比常人略小一圈的瞳孔,蒙以黝黑之色,看似安静,却是时刻准备吃人的神态,就像鳄鱼。不只安绍严,恐怕除了余夏初那个奇女子,再无几人能做到与其持久对视。美茶还开玩笑似地说那种眼睛看久了,很不利于胎教。彼时连翘对恐惧与危险的感觉神经尚未健全,审美观也很严重有问题,居然说爸爸的眼睛全世界最漂亮。对外貌极度自恋的安绍严,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可总不能拗着一个孩子对偶像的称赞。
  现在想想,夏初倒是真有先知特质。
  安绍严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连翘眼里看到化解不开的郁结,近乎绝望。
  连明云教得太好,倾其所有。连翘是拿来主义者,好的坏的都学了十成十,包括父亲那扭曲了的坚强定义:宁可把自己压迫得畸型,也不愿分担给别人。
  所以安绍严并不知道连翘为什么离开深圳。连翘什么也没说,他已猜到最坏。
  出了事,每个人都有责任吧?安绍严想。
  那个有着鳄鱼眼睛的男人,由始至终肯赠与温柔的难道只有妻子吗?而一直珍宠的女儿,崇拜父亲有如神抵的女儿,对他而言,仅是一只可以任意摆布的玩偶?
  阴云遮天蔽日,浓漫在城市上空,天空一片铅灰,雷雨说来就来,疯狂眷恋人间的一切,久久亲吻,迟迟不肯罢休。雨下到最大的时候,连翘站在热气氤氲的茶水间,看着窗外冰冷无机物组成的世界,而身边的温暖感觉明显,却触摸不到。远方银白妖异的闪电,划开弥散雨雾及灰色楼群,划不破伪善。心中蒙尘那部分,这样的雨势也冲涤不净。
  回到家接了芭芭拉电话,原来是生病的母亲想见儿子。段老夫人向来多病,这次想是病得厉害,否则也不用折腾段瓷回去,连翘关切问起,芭芭拉叹道:“别提了,这场病来的……算我一半吧。”她家那漂亮的混血儿放假在家,忽地爱心萌动,把姥姥的胖猫给扔滚筒里了。洗衣机没转,但他有样学样加了不少洗衣液,猫是活生生溺死在里面的,等佣人发现的时候都泡涨了。芭芭拉于是跟老段商量,就说跑了吧,总比那惨样让老太太看见了强。不想第二天孩子自己一拍脑门儿,想出来不对劲了,跟姥姥一五一十的认错。
  芭芭拉心知肚明,“我妈肯定是一腔邪火没地儿发,也不能冲小约翰来,就说我和老段不教好。血压吱——就飙上去了。念叨我们俩不省心,‘十一在跟前儿多好,就这一个懂事儿的还送不了终’……说得邪乎着呢。人老了你拿她没法,我说人十一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都快转成个团了,那不行,非得让过来,到底提溜来了。哎?话赶到这儿我得说一句,我很不满意你啊狐狸,十一怎么肥成那样?”
  连翘听她语气怪异,猜想主角正在一边,便故意说芭芭拉不争气,在身边尽孝的反不如人家半个地球外的。
  芭芭拉酸溜溜笑,“那人家就是离了太阳系,也到底是儿子么。”
  段瓷插话进来,“你俩能说就说,没说的挂了噢。”
  芭芭拉识相极了,把手机还给主人:“你说你说。”
  段瓷劈头就问:“说我坏话是不是?”
  不早不晚,接近午夜的凉夜里,他的声音就这么自然传来,娓娓说着旅途的不顺利。连翘把手机伸到窗外,让他听落雨的声音。他调大话筒音量,给她听波士顿的天气。
  她听见脚踩着木地板的咯吱声,开门声,室外鸟鸣叽叽。还听见自己舒缓安定的心跳声,节拍清晰,很动听。眼前仿佛有绿草茵茵,狡黠的松鼠蹲立于树下好奇观望。
  而它眼里那个陌生的东方男人,正拉长唇线,串起两个酒窝,诱惑地对着电话问:“你想我了吗?”
  连翘一派天真,“呵呵。”
  段瓷骂道:“傻笑。”
  她告诉他:“段瓷,我加薪了。”
  原本打算苍白的生活,忽然间五彩斑斓,忽然间有了开花的冲动。

  第卅一章
  恒迅人事主管从没签发过这么诡异的任免通知,前台文秘调职为商业策划总监。
  在小莫和燕洁沉默的注视中,连翘与行政陈经理交接完前台工作,拿过一只轻巧纸箱把自己的备品装进去。MISS陈抱怀低斥:“燕洁你们俩发什么呆呢?赶紧把连总的东西送她办公室去啊。”
  小莫听惯了号令,当真站起来去接连翘手里的纸箱。被连翘重重拍下手,半恼半笑道:“没你们这么寒碜人的吧?”话是对着小莫说,一双深褐色眼珠却斜斜瞟着陈经理。
  做行政工作的陈经理颇识眉眼,见状便亲昵地搭住她肩膀,愣把揶揄变成玩笑,“寒碜的就是你!升这么大的官儿也不事先言语一声,瞒了我们几个这么久。不管噢,你去昆明之前得请大伙儿搓一顿。”
  “这个当然……”连翘佩服地望着她一脸昧良心的假笑,抱起纸箱走向办公室。前方光洁的装饰墙上清晰映出身后三人的姿势——前台里的二人面面相觑,外头那一个挺直脊背冷冷瞪着她的背影。
  心里又一遍咒骂安绍严,她只说要进入项目,并没说带队……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连翘的匪夷所思的任职,在公司引起不小骚动,不过大抵只有些心高目短之辈,才会八卦得太离谱。稍有头脑的,看到连翘所坐的位置,也不会以为里面是单纯裙带关系,所谓流言止于智者。商业项目是今后公司的主力业务,安迅不是昏主,拿这重任搏美人一笑,实无必要。
  而真正能做到重新开始打量连翘的,还是这几日与她开会讨论的项目组同事。
  昆明项目组大部分人都在现场,为下个月的开业做准备,留在北京公司的大多是负责前期调研工作的。连翘进修时研究方向之一正是策划定位,她对行业的专业程度,对随机情况的反应速度,都令人不由得刮目相看。
  每次听安绍严或段瓷说起她熟悉的话题,却要拼命装做不感兴趣或一无所知,尤其在听到两位总字级人物把一些概念性东西说错的时候,连翘忍着不插嘴,挺痛苦的。现在大可为所欲为地发表看法,迫不及待一展拳脚,每天两条的短信写给安绍严:我什么时候去昆明?
  她要让人知道,自己并不仅仅是纸上跋扈的理论派,趁这几天消化旧资料,恶补商家品牌知识,比较现行招商方案与备用方案。连翘没操盘过住宅型地产,也没有零售经验,本科学的是金融,一毕业就在连家的投资管理公司做购物中心事业管理,对项目策划及资产管理最为熟悉,擅长做产品盈利模式分析。而整个商业项目的流程里,内装协调及开业筹备恰恰是她的弱项,因为总觉得这环节技术含量较低,不具研究价值,可目前昆明项目进程到此。她选在这时亮相,若想搏彩,必须理解项目招商组织运营体系的搭建原则,同时掌握各入驻品牌的意向消费群及其推广战略,才能依据各区块组合的相关性检核各店铺的装修状况是否达标,进而协调百货店、超市等大型主力店达到统一开业时间,以便与后期物业公司顺利对接。
  安绍严去了新加坡谈融资,特地嘱咐昆明驻场人员配合提供连翘所需资料。然而传来的文件并不规整,虽然她要的信息大部分都在里面,就是找起来颇费力气。也大概能了解对方的想法:怕自持资源流失。有些人坚持认为资源能形成市场,尽管段大总裁评其为狗屁道理,但不可否认的,做为招商负责人,商家资源是其存在价值,当这一点被威胁的时候,便有理由不冷不热。
  因此连翘没再强求。其实追究起来,就算是资源,也是通过项目这个平台整合的,并非个人资源,如果不肯共享,当属于窃取公司机密的行为。连翘有一百种方法威逼哄吓他把正确资料交出,只是这个团队她尚未融入,还有很多登场工作要准备,现在不到较劲的时候。不过连翘期待同这种立足点在个人利益上的家伙打交道,毛主席说,与人斗其乐无穷。她早晚会腾出功夫收拾他,眼下有比斗他更重要的事——将零散的资料分门别类整理,建立一份逻辑正常的数据库。
  杨霜的电话几乎与公司卡钟同时响起,他们表兄弟倒是都有一样本事,时间掐得奇准。连翘接起来问:“又落单了吗?”
  杨霜讪笑,“哪儿啊,等你呢。出来吃酒。”
  滑动鼠标滚轮下拉文件,扁扁的滚动条昭示页码众多,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没法收工了,连翘叹气,“你约太晚了。我晚上有安排。”
  他随波逐流,“什么安排?带我一个。”
  连翘很认真地回答:“去听专家讲座:卫生棉的选购技巧。”
  他使泼耍赖,“不管不管,难得没有十一捣乱,出来咱俩单练。”
  连翘诱惑他,“咱俩在他面前练,那多有意思。”
  他哀怨搏怜:“狐狸,文爷明天就来北京了,我且得些苦日子,你真忍心这最后的疯狂也不陪我?”
  连翘头大地望着任务栏上同时打开的十几份文档,“今天真的没时间。”
  杨霜沉默数秒,忽然精明起来,“哎——?你是不是在公司?晚上该不会安排到老板家去吧?赶快出来以示清白,我不向十一告状。”
  连翘乐坏了:“我求你告状,免得他总嫌我行情不好。”
  杨霜义正严词:“不行,为了我哥,我得牺牲自己看住你。等着我这就过去,别跑哦!”连翘赶紧许诺忙完就给他电话。他被哄成精,根本不信她的敷衍,坚持要在一边等她收工,并保证不打扰。
  他要真过来她可就什么也甭想做了,连翘就是对行动派特别没辙。“九点吧,九点我没打电话你直接过来。”看着显示通话结束的屏幕,灵机一现,拨了求助电话:“约完牙刷忘了,现在跟同事在一起过不去。救救我吧琳娜,他最听你的,千万别让他过来闹场啊,我同事过生日。”
  她知道王鹏琳娜不乐见到她与段瓷搅在一起,不过更不希望她和杨霜纠葛不清。
  果然时至九点也没骚扰电话,连翘整整三个小时都在与吃穿住行各类品牌厮摩。分类整理是件繁琐枯燥的工作,没想到却有意外收获。
  部分租户的选定脱离了定位中商家组合管控,不但不是项目所在区域消费者所能接受的业态,也与整体商业氛围不符,招商工作总结与效果评估更是直接拷贝了上阶段内容。
  连翘调出从安绍严那儿拷来的公司高层档案,看着此人显赫的业绩,呴呴低笑,好样的,上帝保佑这粒老鼠屎没坏了整锅粥,否则她可要把全部的米换掉重煮。安绍严现在一门心思扑上市,似乎不考虑这个唯一自持的项目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单凭那堆有着可喜销售记录的住宅产品,他纵然巧舌如簧,恐怕也弹不出投资者想听的曲子。
  续了杯咖啡,连翘端着杯子立于窗前透气,尽管窗口送进来的燥风闷热浮嚣,并且据报有可吸入颗粒物。盛夏在北京这样污染较重的内陆城市,比亚热带更难挨过。
  没有月亮,夜仍耿耿,连翘漫吹着热雾,低声唤他:“十一,该起床咯。”
  办公桌上手机骤鸣,把偷偷肉麻自己的人惊得寒毛支耸,晃洒热咖啡烫红了手,匆匆搁下杯子自桌上抽出纸巾轻拭。恐怖地盯着因震动而微微旋动的手机,这电话来得也太凑巧,段瓷会什么法术不成?
  “MORNING CALL?”弄反了吧?
  段瓷骂:“屎~你打车去接趟刷子。”
  连翘只道有琳娜哄着,杨霜就不能死拉她出去度闲,没想到两人会双双喝陷在酒吧,要不是遇上熟人通知段瓷去领,等酒吧关门了,还不得被抛到大马路上晒月亮?
  段瓷难得休个长假,每天坚持睡到日上三竿,八九点钟的阳光里接到越洋电话,却是一破车强揽债的主儿。管不了就当没看见得了……气得他堵了半子嗓子。“那个死王鹏琳娜跟着抽什么疯?”
  被吵醒的狮子可怕度变立方,连翘隐约听见磨牙声,也没敢说是她给送作堆的。哄着飙出原型的兽王继续安歇,迅速关了电脑下楼去接那二位大神。
  酒吧里找杨霜很容易,只要朝最方便打量过往美女的位置去找即可。
  杨霜果然喝多了,连翘走过来他都没注意,与一个背影颇似段瓷的男人聊得不知所言。连翘拍着脑门儿低咒。那男人闻声回头,原来是段瓷的师哥娄保安。
  见到连翘,只一照面就认出是谁,七分意外,“居然把你差使来了。”话落别有深意地瞄一眼半昏状态的王鹏琳娜。
  连翘仿若无视,含糊道:“我不来谁来?”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杨霜终于发现是谁来了,欢呼,摇摇晃晃起身扑上。
  娄保安替她挡了,拎着那软骨头,善意询问:“搞得定吗?”
  “帮我把他们送车里吧。”连翘不死撑,“他一直就这么闹?”
  “啊,刚才那个醒着,俩人一直绊嘴。”说罢回头招来个女服务员去扶王鹏琳娜。
  连翘扯扯杨霜,“车钥匙呢?”
  他漫哼了声,准确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钥匙——醉成什么样都丢不了的东西。连翘伸手接,他却五指一收,缩回胳膊,防备地瞪她:“干什么?”
  连翘哭笑不得,“给我。送你回去。”
  “不走。”他使千斤坠往沙发里沉。
  娄保安微恼,任他归位,指挥主动过来帮忙的服务生:“打昏过去。”
  那服务生居然抬手就要照做。
  “别。”连翘忙阻止号令者,“我哄他配合一下。”
  娄保安看着搭在自己臂上的芊芊酥手,“你觉得他还能听进去吗?”
  连翘迟疑地,“要不跟这儿醒醒酒吧。”
  他不强拂人意,“好吧。需要帮忙跟服务生说,自己人。我还有事得赶紧走了,这小子绊我不少时辰。”
  不知是否得体,连翘也没多谢。简单寒喧过,娄保安离开,她坐下来疲惫地瞧着这精彩的一对儿。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大好机会不情意绵绵,倒拼起酒来。反正他们这些年都浪费了,不差这一回两回。连翘数着桌上的酒瓶,心说从给琳娜打电话算起,到现在才多大会儿功夫,怎就喝成这样?跟外人也没这么拼命。寻了个瓶底给自己倒上,轻漱一口后,喊服务生送果汁。
  原以为已经睡着的琳娜,听见点单声,挣扎着坐起来,“不喝了啊牙刷……”最后一丝清醒与醉意挣扎,靠在沙发上摇头。“喝不下去了。”
  连翘嘻嘻一笑,“亏你还知道喊停。”
  琳娜缓缓睁眼,看清是谁在说话,先是费解,逐渐敛起两道漂亮的眉毛,语出惊人,“你太无耻了。欣萌对十一不知道多好。”
  有人告诉她,酒后吐真言者都是善良的,连翘便把这指责忍了。
  琳娜继续自言自语:“哪儿比得上欣萌。”
  杨霜在她们说话时就趴在桌上收听,听到这话,习惯性同她唱反调,“比许老师好看。”这是刷子爷衡量好女人的唯一标准。
  琳娜定定地看了连久许久,“单眼皮有什么好看的?”
  杨霜望着那双把自己迷得七残八败的狐狸眼,“我可——喜欢单眼皮了。”
  琳娜要说什么,酒嗝反上来,噎了回去。
  杨霜不悦,“张什么嘴?有意见啊?”
  琳娜反感地挑眉,“你是不是有病?”
  杨霜虎地起立,指着她说:“怎么着?人家单眼皮能割双儿的,你有本事整成单的,我娶你!”
  “我用你娶?滚!”琳娜怒火难遏,双肩轻颤,站起来稳了稳重心,推开他的手要走。
  杨霜一把将她甩回座位:“话没说完你干嘛去?没规矩!”
  琳娜被摔得眼中繁星耿耿,咬牙恨道:“少管我!哈着你的单眼皮去。”
  连翘听不下去了,“我是内双好不好?”
  两人异口同声地,“你闭嘴!”
  连翘很想笑:“哦。”
  “怪物。”琳娜又疼又气,眼眶蕴润,“你再喜欢也没戏了……”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再也忍不住伏在膝上嚎啕。
  杨霜感觉脊柱一凉,酒醒了大半,手足无措地转向狐狸,却看到一脸事不关己的奸笑。
  
  第卅二章
  连翘被吵得犯困,托着脸在旁边坐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可赏性内容。忽然感觉口袋里手机震动,掏出看看,并没人来电。还是免不了心虚,打消等看好戏的念头,在服务生帮忙下,拉着杨霜二人离开酒吧。
  出门找了半个多小时没找到车子,杨霜说停在酒吧侧门边的一棵树下,琳娜直吵着报案。连翘又恼怒又纳闷,“你们开车来的时候就喝酒了是吗?”心道杨霜恶少脾性,开部车什么地方都敢停,远了搜寻一圈,在五十米开外的路边看到那部非法停靠的车子。
  杨霜跟过来开了遥控锁,好奇地取过夹在雨刷上的罚单,眉一皱,唰唰撕个稀碎,“没事儿,我找人铲了。”
  连翘懒得管那么多,有钱任罚。她一天费神,又为俩大龄儿童折腾了这半宿,心情转阴,有不辨方向的小风乱吹,坐进驾驶位向外摊出手掌。杨霜也没多想,递过了钥匙,勾着王鹏琳娜把她塞进车里,自己则很自然地坐在连翘身边指路。
  琳娜闹累哭乏了,伏在后座上,心下还有些负气,对他们不予理会,未几浅睡。
  连翘哄道:“你也眯会儿吧牙刷,看琳娜都睡着了。”这车本来就不好开,他在旁边吵得她更没谱。杨霜应了,默默看她稍显谨慎的坐姿,无论如何闭不上眼。过路口变灯时,排在前面的车子起步很慢,温吞吞霸着条线。连翘不耐抱怨:“真肉。”
  杨霜一眼看清那车牌,惊道:“别催他……”连翘已经一喇叭按下去。杨霜呵呵两声,手遮在额前挡住脸,身体往座下溜。就见前面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往路边指了指。连翘不解,杨霜无奈道:“靠边停下。”对着手心呵口气,反扑回来的酒味令他自己也受不了地往后躲了躲。
  前面那辆车停下来,走出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看看连翘,再看从副驾位置下来的杨霜,笑吟吟道:“行啊,段儿,徒弟都敢压我了。”
  连翘才想推门出去,听见这话知道情况不妙。抬头隐约看得见前面车里神圣的白色大盖帽,再看那二人身上的执勤夹克,识相地坐回来关了车门,满脸无辜地把自己隔离事外。
  杨霜装醉,抱着脑袋说头疼,开车小朋友不懂事,恭敬地把全北京他最怕的人类请走,转身坐进车里就数落连翘:“警察!你超他干什么?”
  连翘委屈地仰脸颦蹙。
  杨霜对这表情没辙,胡乱抓一把头发,“算了反正你也犯不着他们。”事情过了他也无所谓,又得意洋洋起来,“将来你真犯着他们了,提我管用。”
  连翘一想他刚才罕有的那副乖相,吃吃发笑,“提你还是提段瓷?”
  杨霜搓搓脸,干笑,“玩车用十一的名儿嘛,都这么叫,习惯了。别看刚才那俩老家伙脸冷,都是哥们儿,你将来要真开车违个章什么的,只要不撞死人……”话说到这儿忽然顿住,瞪圆了眼问:“你会开车?”
  连翘瞟他一眼,重新启车上路,对他这种反应速度没有语言。
  杨霜愣了片刻,讷然道:“你刚才那样看我,可像十一了。”
  连翘很无力,“听你这种废话,所有正常人的眼神都应该是一样的。”
  “那怎么是废话?我很惊讶,从前没见过你开车。”而且他的车都经过改装的,没个五六年驾龄的根本开不了。隐约觉得哪里怪异,头晕脑涨地也想不出所以然,瞧着她动作的熟练程度,喃喃道:“小样儿,还挺洒的……”
  连翘轻描淡写,“我还会开飞机呢,你不知道吧?”
  杨霜不会把这明显抬扛的话当真,只定定看她的笑脸,“我还真不知道你好多事,这么晚了,在公司忙什么呢?”
  “我过阵子可能要去云南,现在做些准备工作。”连翘不瞒他,到时候他找不到人还是一样要追问,早说晚说一回事。
  杨霜天真地说:“那你定好哪天走了告诉我,我也想去。云南我去过好些次,可以给你当导游。”
  “不是去玩。”连翘道,“我出差。”
  杨霜疯了:“前台还出差?”说话觉得别嘴,嘻嘻一笑,“那简称是不是叫出台啊?”
  连翘不气恼,甜笑着刺激他,“有可能就出嫁了。”
  他果然吓到,半个身子转过来正视她,“那十一呢?”
  连翘以为他会问“那我怎么办”,这个反应倒是很打击她,给了哀怨的一瞥,也没多说。
  杨霜揉着发涨的脑袋,半晌方道:“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说,‘我跟十一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什么什么的。可我告诉你狐狸,我看到的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不光是十一态度很诡异了,我敢说你对他也根本不是……咳咳咳……”说太快呛了一通,咳半天顺不过来气儿。
  连翘无意撇清与段瓷的关系,笑他:“你急什么?”
  耳膜被娇滴滴的小嗓音刷得麻痒又舒服,杨霜又醉了一回,心猿意马地直想唱再怎么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狐狸,你就真的那么不想找男朋友吗?”他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问,不等她出声自己便作答,“也是,你还太小。”以叹息收了话尾,向后倚去,不胜唏嘘。
  连翘忍住笑,“可你不小了,不想找女朋友吗?”适应了过于灵活的方向盘,她有余力找乐子。
  杨霜不屑哼声,提到自己就仿佛没兴趣,眼珠却老实地压低了向后移去。
  连翘自然没错过他的反应,睫毛促狭地忽扇忽扇,看泼辣女正于后座上酣睡成软玉佳人。她清了清嗓子,一脸客观地说:“挺不错的。”
  杨霜直觉想吵嚷辩解,翕翕嘴唇,想一歇又作罢,“求求你行吗?一小屁孩儿别学大人说话……”被那双狐狸眼瞅得露了窘相,做了坏事一般,索性歪过头假睡,胸膛里那颗还噗愣愣乱跳着。
  欲扮无知反而自动入座,装傻也不会的人!连翘大笑,“什么声音啊刷子?这车的前减震好像格吱格吱响。啊?你听见没有……”
  “别惹我耍流氓啊。”杨霜瞪她一下威胁。
  她见好就收,阴险地闯个红灯,终于见到他的公寓,没留神开过减速带,车子猛一颠,杨霜反胃,睡着的那个也呻吟着转醒。连翘抱歉数声,拐到楼前停好车子,抬头看看漆黑楼体中仅有的几室光亮,怔了怔:“牙刷,你是住7层吧?”
  杨霜正扶着那头重脚轻的下车,没听清说什么,问了一句。
  头顶蓦地哗啦开窗声,伴着怒吼:“滚进来!”
  已过半百的杨文启老爷子中气十足,吼声传出来,震得对面楼里孩子哇地惊嚎。
  7楼窗子刷地又关上了。
  杨小爷手一抖,怀里脚软的王鹏琳娜就势倚着脏兮兮的车子,滑坐在地。
  婴儿啼哭中,愤怒的孩子他爹探脑袋出来,认准了是楼下亮车灯的扰民,声嘶力竭骂一句:“大半夜的喊他妈什么呢!”
  连翘开车回来已经一点多,不用鸣笛,改装车的巨大引擎声已把岗楼里的保安唤出来。
  那厢段瓷也睡足了,有心情关心兄弟生死,听筒里的讲话声让他疑惑,“干嘛呢?还没回去?”
  连翘说我看日出呢。踩着刹车在小区门口等保安放行,真实地感到东方泛白,执着手机转头看看天边能不能蹦出太阳来。
  段瓷莫明其妙地看时间,再怎么往东,这个点儿看日出也忒早了,自动理解她在抱怨,软声哄着,“等回去收拾他。把我们孩子累坏了。”
  连翘笑笑,“不用劳驾您,刚见到你姨父的了。”
  段瓷就那么一位叫姨夫的人,也不作他想。“赶得真巧,”这消息颇解恨,他乐呵呵道:“连王鹏琳娜也一勺爆炒了。”
  连翘轻应,“全吓醒了酒。老爷子训琳娜‘学什么不好’,一眼一眼瞪得都是牙刷。牙刷说‘又不是我教的瞪我干什么’,气坏了。呵呵。”
  段瓷讶道:“被逮现形了还敢还嘴?”想了想,“你跟着上楼了?”
  十一脑子就是快,连翘在心里狠夸。她倒是不想淌混水,就算曾经想亲眼看三十岁的大男人挨揍,也被那一声狮子吼吓没了兴趣。可杨霜说什么不肯让她逃了快活,把琳娜推给她扶着,一起拽进去受批。
  段瓷哭笑不得道:“刷子没好心眼儿,文爷气头上连你一块儿了。”
  连翘问:“他打过你吗?”本也以为可以开眼的,看到那挟了虎虎风声的巴掌高扬起来,不想就悬在半空中,末了握拳垂下。眼一转迎上老爷子视线,只见满脸的忍耐,连翘就说自己可白白冒了个险。
  段瓷稍有疑惑,文爷对儿子以外的人还算厚道,不过若把连翘当成杨霜带回家的不三不四野丫头,也难保不动手。
  连翘没告诉段瓷,他弟进门就介绍说她是十一的朋友,老爷子再怒,只怕也要给几分情面了。杨霜情急之下倒萌出一肚子鬼主意,不然肯定挡不下那记耳光的。
  还有件怪事她不打算跟段瓷说。
  乍见杨文启,惊慌的是一定在哪里打过照面。杨氏在媒体上或多或少要有露脸机会,如果说只是她自己这么想,还不足为奇。可是老爷子看她的时候,也有半拍愕然,连翘很怕从对方嘴里问出一句与连家有关的话。毕竟杨家在深圳扎根很深。
  所幸杨霜唤她狐狸顺了嘴,老爷子不知道她姓连,起码暂时没有熟人相见的场面出现。就快走了,可别再闹出多余的事。
  从车里出来,连翘舒展手臂轻喟。
  耳边听筒里传来一声笑,笑的人却问她:“你笑什么,连翘?”
  她笑了吗?那大概是庆幸,连翘语带玄机,“你们文爷还蛮能给人惊喜的。”
  段瓷说那我也给你个惊喜吧,在挂掉电话之后。
  惊喜嘛,“惊”在先,才能使人不加节制地表露欢乐和热情。意外应该是前提。
  段瓷认为自己当天的不告而返足够意外。红日西坠之时,拎着只电脑包的段瓷,恰二八少年,没通知任何中国人,踏上北京这片土地。不管不顾地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连翘家。
  说是调去给安迅做专职秘书了,涨工资了,工时搞不好也跟着涨的。她没下班,他就在楼下等。今天不回来的话……等到明天。
  总得回来的,她喜欢这小区里的孩子和狗。
  
  第卅三章
  听见段瓷问你想没想我啊狐狸,连翘很想笑,“为什么你模仿牙刷的语气时,一定要连他的称呼都模仿呢?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连翘,宝贝儿。”
  楼宇门咣当作响,连翘怔住,是电话里,还是楼下的?美国时间算的话,他今天起来好早啊。
  雀跃和惊讶蒙上一双弯弯狐狸眼。
  “连翘宝贝儿我想你了。”段瓷一阶阶默数着楼梯,站在她的门前,微潮的掌心轻触钢板,低笑,“贼想贼想。”
  门被无声拉开,她攀着他的肩膀笑不可抑,似乎为他说的话,“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对白和笑容早准备好一般,给他的拥抱亲切自然,可悲的惊喜效果。到底他要做成什么程度,她才能不这样平静?段瓷甚至怀疑段超故意透了口风给她。
  据说连翘是清心热的,而这个名为连翘的女人,着实让他难以将其与那种清新可爱的小黄花联想在一起。她有尖锐艳美的瓣衣,永远不忘将风情摆弄,如同全株剧毒的断肠草——初闻有芳香之味,继之则有令人昏迷之感,再闻则有非退避片刻不可之惧。
  可他嗅上了瘾,已经开始心律失常呼吸困难,仍贪婪紧捉不愿放。
  “我就不能给你点儿惊喜吗?”吻着她,他不甘地喃喃。
  连翘想辨一句,可唇被他追得紧,由浅啄到啃噬,没容她有讲话的机会。
  他也便错失了机会得知,对她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惊喜。
  连翘第二天没上班,也不起床,段瓷睡得昏天黑地,她在他怀里腻着,十点钟了才跟公司请假。她现在属于三不管员工,没有顶头上司,电话只打给了小莫,让她帮忙记个假。
  没一会儿光景,安绍严亲自来电询问请假事由,连翘答说:“车祸。”
  “啊?”这一声夸张极了,不知是惊讶紧张,还是生气她谩咒自己。
  连翘弓腿轻揉脚裸:“真是受伤,在小区里躲一个练自行车的孩子,扭了一下。不过不严重。”
  安绍严松一口气,“歇着吧,没大碍了再定行程。”
  “不用不用,我随时都可以出发。”她一着急,声音不由抬高,吵醒段瓷眯眼翻白她。连翘以指压唇噤了他的声,复又滑下手掌在他胸口哄孩子睡觉似地轻拍。
  安绍严听她嘻嘻在笑,使狠话训道:“你要不肯长进就在北京待着哪也别去了,不许你在那位置上混日子。”这丫头风一歇雨一歇的,他总得因为自己搞不懂她的想法而气结。
  她严肃地保证不会,看一眼枕边人,又敷衍皮了几句,“你定好时间告诉我吧,哪天都可以。”
  段瓷不等她收线就问:“定好时间要干什么?”
  连翘紧张地以指掩口,“你都听见了?”
  “嗯。”段瓷活动头颈,半清不楚地听到她说出发,从她语气猜测应该是安迅没错,“要跟他去哪?”
  连翘叹息着交待,“还没想好。总之是要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吧,没办法再忍受这里的流言蜚语了……”
  “私奔?”段瓷听她鬼扯,微笑着建议,“干脆殉情怎样?”
  连翘怔了怔,“那么想我死吗,宝贝儿?”撇开手机往他怀里钻,用这具他颇喜爱的身体哄他改口。
  他笑纳了美人计,长指在她胸前轻捻,“是啊,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连翘畏缩一下,抽过覆在他身上的薄被,将自己裹了个结实,慢吞吞下了床。
  她呼啦啦披床单的架势,让段瓷想起电影里林青霞挣破男装变女装的经典动作,笑坏了,“你好像东方不败。”
  连翘不理他的人身攻击,认真说道:“必须远离你这个变态。”
  段瓷这才发现准备远离他的人,走起路来一蹦一跳,“你干什么?”
  她愁眉不展,走了两步感觉脚裸还是有些疼的,“晚上做梦摔跤,第二天早上小腿就抽筋,虽然没摔倒,结果却一样疼。”
  “你这心理素质太差了。”段瓷对这种唯心说法半信半疑,下床把她抱过来,掀开拖拖拉拉的床单看伤势。双脚一对比,左脚裸不明显地粗了一小圈,手压上去,她迅速咬住嘴唇瞪他。段瓷挑高一眉,“不行,你这肿了。家有没有消炎药?我好像看见过哪儿有。”胡乱套上裤子去给她找药。
  连翘劝他死心,自己揉着脚,痛得抽气。“昨天也没这么疼,过了一夜反倒厉害……”看他从茶几翻到大衣橱,连鞋柜也不放过。“唉哟段瓷,你别找了好吗?转得我头好晕。”
  “晕吧,晕过去就不疼了。”他趴在抽屉前细翻,竟然当真变出来一盒芬必得,大喜过望,举着药和水杯过来,“我就说有吧。”
  连翘可不记得自己买过这种药,估计是前任租户留下来的,兀自断定说:“过期了的。”
  “是,所以很熟了,一点儿也不酸,可好吃了。”包装看来明显是新的,段瓷疑心她是怕吃药。
  她是怕,怕皮肉伤吃成致命伤,推开他的手,“你别没常识,扭一下而已,吃什么药?”
  他很坚持,“要不然去医院?”反正北京这边的都还以为他人在美国,现在很有时间。
  连翘没办法,接手里装模作样看了看,没找到生产日期,说明书也没看明白,“这药到底治什么的?”
  段瓷骂她生活白痴,拿来念:“解热、镇痛、抗炎。适用于扭伤劳损、下腰疼痛、肩周炎、滑膜囊炎、肌腱及腱鞘炎、牙痛和术后疼痛、关节炎……就是吃了就不死人。”他憋着笑说:“吃吧。”
  连翘茫然呆坐,身披一条大床单,不修边幅,满头发卷混乱成一大朵重重叠叠的九月菊。
  段瓷恶意地伸手轻揉几把,让那花盘绽放得更大,“把药吃了,老实在家养伤,然后顺便陪我倒时差。”
  偷来的半日闲情,还没来及用尽,拥有极高破坏指数的人出现了。
  连翘接进手机,杨霜开口就说找十一,她也没多想,把听筒按在段瓷耳边。
  段瓷在厨房里料理他最拿手的面包火腿蛋,只听得一阵怪笑,吓了一激灵,抬肩膀蹭蹭耳朵,埋怨地瞪连翘一眼,问杨霜:“段超告诉你我回来的?”
  杨霜得意的张狂,“哈哈哈怎么样我猜着了吧。”
  杨老爷子要直接从北京飞北美,杨霜打电话给段超通风报信,意外得知十一回国的消息。一猜就是躲去狐狸洞了,如果十分幸运地猜错了,十一不在连翘家,那正好可以挑拨离间说那人回国谁也没知会,肯定跑到哪快活去了。
  琳娜在旁边骂道:“二两来沉的智商不知道怎么显摆好了。”
  感情把机灵用到她身上来了。连翘后知后觉,原来他们都不知道段瓷回国,难怪大总裁可以挽袖做羹汤,还等着吃他的招牌三明治呢。
  打着接风宴的幌子出来的杨霜,坐下仍是先要酒牌,嘿嘿笑道:“文爷知道是找你们俩出来,喝了他也就瞅着。”
  俩?他说“你们俩”,自然是不包括一个家门出来的王鹏琳娜,段瓷的视线从菜谱中移开,看看自己身边的若无其事那只,替刷子免去一顿肉痛,只靠个外人的身份做不到吧?扶着镜腿,受敬十分地扬起嘴角,“文爷真给我面子。”
  杨霜乖乖骂他:“要点儿脸不?是给你一人儿的面子吗?”飞眼抛给连翘。
  连翘却中了邪似的冲在场唯一的女士发嗲,“琳娜~我受伤了。”
  王鹏琳娜绷着脸,“跟我有什么关系?”
  连翘脸色尴尬,段瓷可不心疼,因为她根本就存心惹王鹏琳娜不痛快。
  杨霜果然被琳娜的反应惹火,忘了之前的话题,紧拧了眉毛斥道:“吃枪药啦?”
  琳娜冷笑,“怎么了,嫌我说话不好听?那有些话我要说是出来,只怕更不受您几位待见。尤其是连翘小妹妹。”
  这下段瓷也跟着纳闷起来,她没必要为许欣萌动这么大的火气。
  连翘被那一句小妹妹叫得眼瞳微晃,有不太好的预感。
  杨霜只是喝止:“那你就憋着不行吗?”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听那挖苦的语气也知道不是好话了。他就知道她会因为许欣萌的关系挤兑狐狸,不想带她出来,硬要跟着破坏气氛。
  “我干嘛憋着啊?一白天我都没跟你说,就等这会儿跟她当面问明白呢。”她靠在椅背上,抱着双手正对连翘,“老爷子在深圳见过你,北环店所在的那家商场,开业剪彩的时候你在场吧?”
  北环项目是连家斥资整购的第一个纯商业,也正是因为有它,连翘才拒绝研究所和老约翰的邀请,回家来发展。当时身兼投资与管理双方重任,她成为剪彩的原定人选之一,是连明云说她小孩子压不住场,给撤了下来。为此,她还同他赌气许久。
  连翘当然记得自己的项目,而杨氏金店作为入驻商家的话,定然不只一次接触的,难怪跟杨老爷子两看面熟。只是她不参与招商,对商家联系人印象较浅,但老爷子店铺遍布深圳,常与各大商场打交道,又怎能没留意到她不多见的姓氏?
  后悔刚才用琳娜转移杨霜的注意力,不过听她的意思,今天来就是要揭底。
  连翘不明白了,所知连杨两家没什么世仇,北环项目目前也未爆出租户与商场管理者发生矛盾的新闻。就算琳娜从老爷子那儿得知了她的身份,也犯不着对她这么大情绪,离家出走很值得鄙视?
  琳娜迎上那两道困惑的视线,“想不起来了吗?也难怪,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只怕更小吧,连翘妹妹?”
  连翘恍然,垂了两睫。
  杨霜一知半解,自以为搞懂状况,“啊——还当什么呢,阴阳怪气儿的。狐狸家本来就在深圳,文爷见着她有什么奇怪……”
  段瓷问琳娜:“姨父还说什么了?”
  “夸你本事越来越大了,能抓住这么厉害的女人。”琳娜瞥他,浓浓的落井下石意味,“老爷子说,‘那连小姐可是个人才,二十岁出头就能独挡一面,外面不知道,据说当时整个大厦的收购计划是经她全权操作。’我都没告诉他,连小姐还有更厉害的,人家五年后还是二十出头呢。”
  杨霜缩着肩膀,以酒牌挡住半边脸,偷偷向连翘挤眼睛,“她说的是真的吗?”
  连翘不置与否,端了水杯送到唇边小口啜饮。
  琳娜看她那副狐媚相,恼火得要死,“你们男人怎么会喜欢围着这种女人转?踏踏实实知根知底儿的就觉得不刺激是吧,一个两个都这么傻,我和欣萌真是瞎了眼。”猛然惊觉说多,抓起手包起身就走。杨霜条件反射地拉住她,被气急地甩开,齿缝中迸字,“三十岁装二十岁,恶心死了。”
  杨霜骂一句,蹭地蹿起来,“我去管管,什么玩意儿!”追了出去。
  段瓷单肘支在桌面上,斜过大半个身子看那个端坐如常的,眼里有赏识。
  骂得可不轻啊,亏她还坐得住。
  连翘赧然道:“你如果别学她那种四舍五入的方法来算,还能不太恶心。”
  他被逗笑,如她所愿,“难怪你跟段超这么谈得来。”
  “在一点上,大部分女人都有共识。”涂了豆青色甲油的纤长五指向服务员轻晃,“麻烦你,点餐。”
  段瓷专注地看她,仿佛沉沦了一般,瞳色清澈,只是深不见底。
  连翘感觉到了那目光的柔和,令她非常不舒服的柔和,柔得像条舌头,一寸一寸黏腻地舔着她的肌肤,舔破她强装的镇静。
  心脏燥狂疯跳。
  他长生不老的姐姐已经连续七年29岁了,相比之下自己还欠不少火候,连翘并不担心他会在意她隐瞒年龄一事。她担心的,是段瓷不肯相信她单纯为了隐瞒而隐瞒。
  并且他是一定不会相信的。
  “这么说那篇稿子真是你写的?”过许久,他没头没尾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写得不好?”
  “明知故问。所以一开始,我以为很没道理。”以毕业生的工作阅历写那种深度的稿子,道理不通。
  她眼波儿轻漾,“我要是连这类唬人的软文都炮制不出来,哪值得被段总抬举要拉去做助手?你说对不对?”
  段瓷说对。心道狐狸啊狐狸,若不是这里人多我就揍你。

  第卅四章
  她说这是软文……简直跟骂人一样。真该让薛雅江听听,《新尚居》也没什么高度了,把篇软文当专题扩开来写。
  邰海亮敲门无人应,头探进来。
  上司就坐在椅子里,一派斯文地手执书卷,另只手托腮,臂弯是极其标准的思想者弧度,表情高深莫测,沉思得那叫一个忘我。
  小邰咳了咳,打趣道:“这要进来的是只狼,您给叨走了都没知觉。”
  打得狠不如打得准,段瓷正为那只无法驯服的狼烦燥难已,被这话直撞中了心坎窝子。负气地将杂志轻摔至桌面,挑眉毛翻眼睛看人,几道抬头纹横现额上。
  知道自己触了雷,小邰一脸的笑顿时僵成面具,暗忖今天彩头不好。端正姿态,公事报备清楚了迅速逃逸,好心向门外秘书言传身教,“精神点儿,时差还没倒过来呢,别惹着啊。”
  本来就没什么紧要事,例行小结而已,既然老板没兴趣听,他便能简则简。
  段瓷在美国时,公司权限极限下放,每天只登陆邮箱查看日志。传媒这边几乎全是旧有业务,以邰海亮的能力足够游刃泰然,而他仍习惯将任何突发小变故时刻知与段瓷。
  许是与自己早期的工作方式有关,小邰刚做助理时,段瓷并不鼓励他自作主张,致使他现在决策力度不足。即使已经非常清楚怎样定夺的事,总是会问一句在先。虽然保证了绝对不会造成难以弥补的纰漏,可在段瓷看来,这种表现稍欠大将之风。
  另一边顾问公司的苏晓妤则与他相反,做起事来很敢放开手脚,没有麻烦到一定程度的事,基本不会劳烦领导。
  因此当接到她电话时,段瓷免不了头皮发麻。
  新顾问代理的几个大项目均按计划签下,若干小提案也有超预期回报,唯独香港最为重视的精冶项目进展不顺。几个前期流程无一不拖期完成,究其原因竟出在最后的确认反馈环节。是否为甲方内部变动导致业务搁置,段瓷只知道精冶房产外各单元业务运营正常,股价走势平稳,他未收到任何风声。苏晓妤与精冶高层来往频频,也没有确切消息。
  看不出波澜,却看到异常反应,更让人不得不起猜疑。段瓷拿捏不准时势,担心随时有变故,没敢在波士顿多耽。
  再加上想见连翘的冲动,连他自己也惊讶的强烈,马不停蹄。回来后他才切切地知道了,什么叫相见不如怀念……
  瞄一眼薛主编极力推崇的文章,余怒犹存,“这叫软文?”
  咬牙咬得腮腺生疼,不再跟她峙气,揉着耳根吩咐秘书准备会议室。
  关于精冶的举动,驻场专组各阶主管意见都很大,总体看来一致倾向认为精冶有意延迟项目开工。一有极端的看法,说他们想中止合同毁约。纵是面对总裁已压着火,被再三返工折腾成半疯的策划人员,话语里仍不免透出抵触情绪。
  向来耐心的苏晓妤,此时也露了倦色,整个下午没说几句话,只在临近散会时忽然质疑道:“会不会是地皮出了什么问题?”
  现在的项目普遍在申办用地手续之前,已开始做规划甚至动工,导致封顶了还没有售楼许可证。原则上来说,政策不允许,但一般开发商对这类文件志在必得。反正签下来只是时间问题,宁可先斩后奏地打个法规的擦边球,谁都不愿让冗长的审批进程影响工期。
  对于国企背景的精冶而言,段瓷不认为拿地会对其造成困扰。听到项目组抱怨甲方在将时间耗费在无意义的行政手续上时,脑中隐约有个不成形念头,只灵光一闪,大抵是过于疯狂且不理智的,被他潜意识里给否掉,又记不起是什么了。
  诸多需谨慎留意的事项一一交待后,持续半个下午的精冶话题总算告一段落。
  会后,段瓷留下几位商业规划总监,磋商下一阶段的内容,又谈起行业动态。有消息说经营型物业的金融政策正相继出台,段瓷想到可向某位财经界精英前辈请教。
  不觉已逾下班时间一钟头,秘书提醒到了与总部电话会议的约定时间。
  尽管精冶令段瓷及他的一干人马挠头不已,然而总部对顾问公司的现状却很满意。提起精冶的代理,视频中几位董事的脸上更是浮现赞许之色。项目具体进展乏人问及,与这一单的利润相比,他们更重视新顾问的市场占有率和行业生命力。可持续发展才有利润可谈,这群老头子谋略极深,看事酌情恨不得比自己有生之年还长远。
  在他们眼里,新顾问公司只是拿到了营业牌照,还算不得正式运转,却已经将精冶这种全球显赫的企业揽为战略客户,单就这项合作本身而言,所创造的无形价值,已经远超过了它的直接收益。由此认定大陆市场形势利好顾问行业,新公司前途无量。
  一整天待在室内,段瓷嘴里泛苦。小邰叫秘书订的晚餐,他也没动几口,让二人先行下班,自己又打了几支电话,这才提电脑离开办公室。
  坐进车里拨通连翘手机时,她仍在公司,居然比他还操劳。
  听筒有敲打键盘的轻微声响。她似乎在让助理为她打印东西,刻意避开手机说话,指令廖廖几字,简短明确,音色是她的,润软柔糯,语调却不带起伏,与他印象中的狐狸腔判若水火。
  段瓷他想像不出她忙碌的样子,却觉得一定比她歪在沙发上涂指甲油看选秀节目的姿势好看。
  那种命令的语气非常适合她。
  上大学起就鲜少涌现的无聊好奇心瞬间爆发。
  连翘拒绝他的探班,“你也忙一天了,早点睡吧,我自己回去就行。安绍严把车子抵给我做加班费了。”
  镜片下两抹清浅嘲色,车都会开了,真是士别三日,烟袋换炮。段瓷哼道:“等着吧,我去接你,还没吃饭呢。”
  连翘喂了一声,确定电话已挂断。过两秒钟才咧嘴失笑。好没逻辑的段瓷,接她和吃饭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他家厨子。
  段瓷倒是认当她的司机。新尚居到恒迅再到连翘家,就快成为北京城里他最熟悉的一条路线了。九十点钟路况良好,只可惜全程路段测速监控,心飘得车不飘得。
  抵达楼下,不等他叫人,电话抢先响了。
  美国长途。
  老约翰真诚地抱歉,因为段瓷来美国时专程去研究所找他,他人却不在。
  段瓷是想着顺便见他一面,看能否幸运地拐回一个半个进修生支援中国商业地产行业建设,可惜没有事先摸准日程,被告知威廉姆斯教授几个小时前受邀飞去了华盛顿参会。若非惦挂太多,段瓷本可为了这件利国利民的大事等他回来。
  “这其实是我的损失。”段瓷说,虽然父母都在波士顿,但他并不经常过去。
  老约翰粗着嗓子道:“嘿,别沮丧,十一,谢天谢地你没因此等我回去。你想要员工,来找我是个错误。我的学生中,今天仍从事商业不动产行业的几乎没有,除了学术领域工作者,你并不需要贩卖研究报告不是吗?那么剩下的几位,应该都在经营家族企业,没有可能会为老爸以外的男人卖命。”
  段瓷苦笑,“我更加沮丧了。”其实就算没能挖到墙角,只是与这位全球不动产领域的权威人士聊一聊,也不枉跨洋之行。“好吧,下次我会记得提前给你预约,威廉姆斯教授。”
  “哈,这很有必要,避免使你我都留下遗憾。该死,这面包为什么这么硬?”
  “在吃早餐吗?”段瓷笑笑,“你起得很早,似乎我姐姐那种东八区的生活习性并没有影响到你。”
  老约翰头痛地呻吟一声,“不,说实话我困死了。可是有事要去学院处理,拖了很久……”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下来。
  “你还在吗老约翰?上帝,那片见鬼的面包做了什么?”段瓷没有信仰,此刻只却希望老约翰的信仰能保佑他。他不希望这位伟大的学者死后,墓志铭上写着:睡在这里的是一个没有妻子做早餐而被隔夜面包噎死的人。
  老约翰终于再次发出声音,他还在吃,因此警告段瓷,“请不要咒骂我的食物,它正完成自己的使命。言归正转,刚才说到我要去学院,是为了一个中国学生的事。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最近才与我联系过,将要来研究所任职。”
  “哦?我该说祝贺?”
  “谢谢。我正准备去学院拿一些表格,手续有些繁琐。”
  “继续说那位学生好吗?他在国内是做什么的?”
  “购物中心的运营与管理。因为私人原因休息了一段时间,非常有天赋,读研究生的时候每份报告都是学院优秀论文……你知道,或许一些人其实更适合做研究方面的工作……”
  “抱歉。”不可抑制的笑声打断了教授略带悔意的唠叨,“老伙计,你果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你说过你需要一个作战参谋,而我不确信写兵书的人是否懂得调兵遣将。也许这个推荐你并不会满意。”
  “我想我恰恰相反。”段瓷自认正是深谙调兵之道的人,并不在意对方有此缺陷,“他现在在中国吗?还是已经到了波士顿?”
  “还在中国。因为她希望来美国定居,审批要比H签证复杂。当然这并不难,至少三个有效的论文奖,足以使她成为受美国政府欢迎的杰出公民。”解决掉难以下咽的食物,老约翰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我打赌她获得移民签证的过程不会比买一张机票漫长,在我将学院与研究所的推荐信拿回来之后。”
  “打赌不是好行为。我建议你趁被窝还没冷,重新躺下睡一觉。”段瓷笑道:“还有,在那之前,介意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当然不。但是基于对女士的尊重,我必须更正你,不是他,是她。一位非常有魅力的东方姑娘——正如你姐姐一样。噢我记得了,她在研究所读书的时候与芭芭拉很熟,我想她们应该还保持着联系。她叫Liengel,中文名字我一直无法正确发音。”
  “连翘。”礼尚往来,段瓷还他一个字正腔圆到近乎凶狠的发音。
  “好极了。”老约翰稍有诧异,“可你为什么会知道?”
  “听着,教授,最好在你前妻知道你为连翘办移民这件事之前,中止它。”往常清凉的晚风,今日不知怎地燥闷难捱,段瓷靠立于车门边,被吹得头重脚轻,可额上竟然沁出一层扰人的细汗。
  “我不明白,十一。你认识Liengel是吗?难道芭芭拉不希望她来美国?”
  “很难回答是不是。不过如你所言,那的确是一位有魅力的姑娘,所以,关于她,能对我介绍得更多一些吗?”他摘下眼镜揉揉汗湿滑腻的鼻梁,“比方说,她大约是什么时候向你提出移民申请的?”

  第卅五章
  连翘已将要带回家的资料拷进自己电脑里,坐等那个找她吃饭的人。
  本来胃口被看不完的资料堵满,没吃晚饭也不觉饿,收工闲下来便无以聊藉,辘辘饥肠挑起对段瓷家楼下那间餐馆的向往。
  那家餐馆有一种巴掌大小的肉馅皮塔派,佐配的秘制酱料甘咸香鲜,蔬菜沙拉里放足了葡萄油醋汁。连翘喜欢味道重的食物。更难得段瓷也似乎对这家小店情有独钟,开车出去找饭吃,十次倒有八次会绕回这里。
  段瓷吃饭的问题确实比较严重,他不是挑食,而是对所有食物都很冷漠。饿的时候还好,连翘点的东西他几乎什么都吃,肚子一填饱就开始要么油了要么腻了,挑三拣四。不过也确实两人一起吃饭时,连翘专点有助于发胖的食物,只想喂得一餐是一餐,他并非吃不胖的体质,只是平时肯定不会吃这些。
  听到芭芭拉说他长胖了,连翘忽然不适时宜地有种母性满足感。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肚子咕嘟抗议,连翘站在窗前不停看表,猜他又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决定不再等人上来参观她的办公室。
  从昏暗的地下停车场里把车子开出,想想到底不太放心,打电话过去,响了几声没人接,也不回忙音。连翘心知应该没什么不妥,还是按下重拨。
  摸索安全带扣时,视线偏转,公司写字楼门前不甚明亮的位置灯,照出她颇为熟悉的车身。
  段瓷倚靠引擎盖站在车外,半仰头望着面前的楼宇上方,瘦长的影子斜投于地面。
  这个姿势保持很久。连翘替他脖子疼,开车靠过去。“一个人看星星哦?”
  他回头寻找声音来源,不太确定地望着她的窗口。
  “到了怎么不上楼?也不接我电话。”她注意到他手里亮了屏幕的手机。
  他眼色无波,“想看看你会不会着急。”
  连翘之前还是连他和晚餐一起惦记的,现在人已经见到了,她脑子里只有皮塔派,没听出异样,只当他恶作剧,嗔笑道:“还以为你临时有事又来不了了。”
  他轻哂一声向她走去,“我说不来就不来,也没一句交待,你不生气?”手扶反光镜倾下身,眼镜几乎撞到她的鼻尖。
  连翘没有躲。她想知道他说这种话时,是什么表情。可两张脸靠得那么近,她眼前一片模糊。
  离得太近,反而更加看不清楚。原来眼睛也是讲最近对焦的。
  他追问:“要是没在这儿看见我,你就打算自己开车走了?”
  “对啊,”不着痕迹地拉远二人的距离,她莫名其妙地与他对视,“就说让你先回去,我到了会给你电话的。”她又不是找不到他家。
  每次爽约于她,她都表现得没有所谓,转个身自有别的节目安排了。他庆幸不会扫她的兴,却也因此深感挫败。她不依赖他,与独立无关,只是清楚他的时间不全属于他自己,进而认为他无法胜任一个合格的情人。可她不知道,有时正是由于她的不在乎,他才没推掉一些非必要的公事。
  是这种恶性循环,导致今天的局面出现吗?
  他为数日的分离苦恼,她却在兴致高昂地准备去美国定居。那她和他的关系算什么?或者自己从来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所以她才不需要他任何的交待。
  连翘不解他的沉默,只觉得正对着她的两道眸光愈深,吐纳清冷,也不像是要吻下来。
  指尖在他颊畔摩挲,“你这是在生气吗?”她凑上前,说话时嘴唇与他相触。
  “我为什么?”他哑声反问,呼吸仍然匀稳。
  “因为我不老实……”抚着他颈后粗硬的发茬,连翘主动送上一吻。
  她料到琳娜的揭穿会是一个引子,引起段瓷的好奇心,恐怕不需费力,他就能查到她的工作经历。而她一直以来同他打马虎眼,在他起了疑心的时候,她却拒绝他,去为安绍严做一个收尾的项目,他自然不肯甘心。
  他的霸道、紧张和自负,是私占秉性作祟,占有欲可以脱离其它一切感情独立存在的一种欲望。
  希望他能理解,她无法为这种虚荣的欲望,待在他身边。
  段瓷的手按在冰冷的车门上,不去碰她,掌心依然汗如涔积。
  她在认错,像打破花瓶的猫咪一般,用自己的方式企求原谅。那两片唇软得险欲融化,不带挑逗,不与他纠缠,只在细密辗转间,把浓浓歉意无声递过来。
  他收到了,可是消不了气。对这件事,他要怎么原谅?潇洒起身说你有多远走多远?
  这次他真的火了,不过这不是算账的地方。
  捏着她的下巴,结束容易使自己失控的行为,“你是很不老实。”段瓷看一眼方向盘上方硕大的两个仪表,“开得好吗?”
  她随他目光回头看看,辞令逊敏:“比牙刷肯定是不行。”说到杨霜,灵感贲现,她突发奇想道:“我们拉队回去吧,你做头车报路况。”
  视线在她的五官上逡巡,“好。”拍拍下窗框,段瓷起身欲回自己车里,这时候与她单独待在同一车厢里,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忍住不去掐死她。
  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眯起眼打量这辆白色TT。办公时安绍严应该不会开跑车的,可他仿佛见过这车与自己的A8停在一起的画面。
  连翘不给他时间回忆,发动车子,领先头车上路。
  再晚,店就要打徉了。
  一黑一白不同类型的两款奥迪车并驾齐驱,在三环路上飙出诡异风景。
  远远已看到餐馆店招,却被一个大红灯拦下,连翘无聊地对并排司机说:“很顽强嘛。”整天被司机接送,偶尔自驾也是慢条斯理的人,竟然跟得上她为食物拼命的速度。
  段瓷塞紧耳机,看也不看她,“你这一路跑得挺溜。”盘桥上道,进出主辅路毫不犹豫,没绕一点远。平常接她下班都在晚高峰上,这条路堵得厉害,他是宁可绕远也受不了趴着排队的。他不记得载她走过这条路。
  连翘说:“我方向感好。”放下手机,挂档,顶着黄灯踩下油门蹿过了街。
  段瓷尾随她穿梭在车河中,发现自己对她娴熟的驾技表示漠然,现在就是看到她忽然长出两片翅膀飞起来,他也不会惊讶到哪儿。
  营业时间快结束了,店里只有廖廖两桌人用餐,迎宾服务生仍把连翘引至最里面的靠窗位置,体贴地拉开了椅子。
  态度熟稔,笑容亲切。
  连翘道过谢,点餐,常吃的几样。
  “多拿一份酱汁?”服务生已记得她偏重的口味。
  段瓷讥诮地半眯了眼,看这小子卯劲讨好他的女人,因一个满意的微笑而乐不可支。心情并不若自己的文章被人众人欣赏时那般得意。
  连翘没注意他的小动作,兀自夸奖道:“这儿服务员的记忆力真好。”
  他没接这话题,只说:“你倒把这片混得比我还熟。”
  连翘只笑不语。
  他大概不会猜到,最近她差不多每天下班都开车过来。点一份皮塔派,坐在这张桌前,配着挚爱酱汁,慢慢享受。全麦面饼醇香有咬头,嚼咽美食的同时,抬眼就可以欣赏窗外好景。
  隔着一条街道的正对面,是他家小区的大门,他回家一定要从这道门开车进去。或许她这样随便的抬眼一望,会看到刚从美国回来的段瓷,就像去的时候一样,毫无前兆的。然后她便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段瓷啊,我梦到你回来……
  他慌慌张张怀疑被跟踪的模样,只是想着,她都忍不住都要笑出来。
  华灯甫上时,她边吃边在脑中放电影,足待到夜色深沉,满街琉璃碎。
  可惜影片中的情节到底没发生。现实是,他回来的那天她早退回家,结果扭伤了脚。
  段瓷把盘中大部分食物解决掉,撂了餐具,捧着一杯冰柠檬水解腻。
  她仍在忙碌,所有吃的都要沾一点手边成份不明的酱料才入口。面前那盘沙拉简直滤得出油来,她非但不嫌,还浇了两勺浓香四溢的脂质调味汁拌着吃。
  脂肪对完善大脑的复杂和精巧功能有重要作用,难怪她能跻身顶尖商学院做研究生。
  察觉被注视,她看他一眼,皱眉,“不吃了?”
  他冷着脸道:“胃涨气。”没她那么好的味口!
  知道他仍在使性子,而非真的身体抱恙,她幅度极极小地摇摇头,低头继续分割肉类,随口说道:“夜里饿了别哭啊,我打赌你的冰箱里能做三明治的材料全部都变质了。”
  段瓷很想告诉她,赌博不是好行为。
  美国人大概嗜赌,她也学得时时把这挂在口头;美国人喜欢高热量食物,教出的学生也贪吃不顾身材走样危险……美国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他扭头看向窗外来往车辆,估且纵容她把饭吃完。
  小区大门两侧的巨型灯泡又不亮了,据说一颗价格上千块,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舍得打开。
  一只明晃晃反着银光的刀子进入眼睛余光范围,段瓷猛地向后避去,椅脚与地板磨擦,发出轻微的刺耳声。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他没好气地低吼:“没吃够就再点,跑我身上动刀来了。”
  她把刀身横向他做镜子照影,“你看看你的死样子。吃也不愿吃你,脸那么臭。”收回来摆在盘边,捉起餐巾下摆擦擦嘴,“我们谈谈吧,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他不是有话摆在脸上的人,明显就是做出来等她问起。
  “应该有话说的是我吗,连翘?”段瓷放下杯子跷起腿,笑出两枚酒窝,“还是应该叫你Liengle?毕竟就快成为美国公民了,嗯?约翰.威廉姆斯教授的得意弟子,哈佛商学院都市科学研究所硕士,研究方向是……什么来着?”
  “持有型不动产物业政券化。”餐巾在嘴角有明显的滞留,几不可辨的谎乱在她脸上浮现,终是一闪而过,连翘极力稳住心跳,想维持冷静假面,到底还是不敢看他的表情。
  将一干反应尽收眼底,他有残忍的快感。心头一团火反倒越燃越高,顾忌地看看周边用餐客人及服务人员,没有当场表演喷火奇观,只以食指轻轻一指她即放下,关节攥得嘎嘎响。大怒无言,只想动手揪过来灭掉算了,眼不见心不乱。可若能甘心不见,他又何苦这么大的怒气。
  火燎得唇焦舌燥,一开口嗓子竟哑得仿若失声,“你啊你……”
  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被罚做人,偏偏爱上一只狼。
  不去在意他叹息般的的语气,也不去在意自己心神摇荡,连翘轻咳一声,似被揭穿的不自在,实为掩饰哽在喉咙的酸楚,“听我说……”不可能是他姐告诉他的,芭芭拉至今仍未把她出国的事当真,那么就只有她以为他不会有联系的前姐夫了。“你见过老约翰?这次去美国的时候吗?那为什么琳娜拆穿我年龄,你还那么惊讶?”
  他扬眉,“你问的这些个有意义吗?”装什么好奇宝宝转移话题。
  连翘对他吵架的模样敬而远之,看看手表,“明天早上还有会,我先走了。”保持风度等他结完账,在扑面而来的热情的“欢迎再来”道别声中,一秒不多停地出了餐厅。
  段瓷轻松赶超她,伸手扼住她的腕子,“过来帮我。”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留她。
  默默看他许久,连翘爱莫能助地叹息,“不可能的,安绍严会杀了我。”
  安绍严知道她为他树立暴君名声,可能真的会杀人。
  “安绍严直接去死。”他口不择言。
  “他死了我坚绝陪葬,不然良心上说不过去。”她恢复嘻笑表情,欲推开他的手,却被捉得更紧。
  段瓷暴怒,“你有什么良心?良心都被大毛吃了。我之前有没有说过让你来做我助手?不同意我,却肯跟安迅去游山玩水。”杨霜提起说她要去云南工作的时候,他尚能保持冷静,因为想过她工作性质变了,生活上亦有可能随之改变。云南那项目进度他清楚,她去了也待不了多久,就在他还没考虑清楚能否接受这种短暂分离时,又爆出她要移民的消息。
  “是出差。”她更正。安绍严给她位置比他要早,他真的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你并不缺我,段瓷,据说地产圈最有价值的花瓶已经被你摆到新尚居了。”
  “那些不相干的人与你无关。总之你想工作,我的平台足够大,也会增设研究院,有你擅长和感兴趣的东西。为什么非去美国不可?研究所的待遇绝对不会有我给你的更诱人。何况连明云的女儿对钱还会有什么渴求吗?”特意打电话问文爷,果然她身份不可小觑。全球集装箱海运业老大的继承人,这女人真懂得不断提升高度地给他制造惊奇。
  “说够了吗?”眼儿依旧是半弧美月,然只有月的凉,没有一星柔和在里面。
  连明云三个字清亮无比地贯穿她的耳膜,不知何时被软化消融的壁垒,迅速在她与外界之间再度形成。
  “放开我,段瓷,”她挣着他的手,“我不想待在你身边。”
  这样的段瓷,早晚会把她刚结痂不痛的伤疤狠狠揭起。

  第卅六章
  对于连翘,段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态。是否只如小邰和杨霜他们所说的那样,她勾起了他的征服欲,段瓷不完全同意这种说法,诚然,让这游移不定的狡猾女人真正为自己所有,听起来颇具满足感,可他自认不会幼稚到为这种简单的欲望所操纵。
  征服需要手段,而他甘愿不动心机。或许潜在的期望,不仅仅是征服她,更能在征服的同时,被她征服。
  可她却说:“我不想待在你身边。”
  有那么一瞬,段瓷想,如果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他就如她所愿,不再纠缠。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依言撤手,退后一步。
  连翘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容易妥协,错愕中回首对视,视及镜片之下暗成两窝黑洞的眼,心忽然一恸。惟恐表情泄露心思,她飞快转身逃开,肩膀随即被粗鲁捉住。他不容挣扎地自背后将她整个儿按在怀中。
  皮肉遭受的疼痛尚可忍受,窒息则使她本能反抗,“放手好吗,段瓷……”
  “办不到。”力道又加一成,心跳抵着她支愣的肩胛,他倾颌凑近她,低语,“连翘啊,你就在这儿待着吧。”
  他无惧于她对待感情的方式;她若喜欢虚与委蛇的游戏,他也敢陪她玩,可这一切有底线,让他放手,不可能,她不能跨过这道底线,来一再威胁挑衅他。
  曾经她在噩梦醒来时问他,人受到威胁时,是否会做出令自己也感觉残忍的事?段瓷承认,因为所有的残忍皆源于胆怯。
  “你替安迅工作,可以。去驻场也可以。要出差去云南,去波士顿,都可以。”他将自己的底线告知与她,“但是如果想的是离开我,你哪儿也走不成。别把大伙儿都逼得不得安生。”
  似恳请似商量,语调却清冽到残忍,连翘只觉寒意沁髓,双肩瑟紧。
  有同样低沉如嗟的声音重叠入脑。
  别走了,小翘,你能走到哪里去呢?
  忘了这件事,接受我。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即使你要恨我。
  ……
  她只要离开,并不要恨。
  即使往日的笑容都是阴谋伎俩,宠爱也只为复仇铺垫,她确实是得到了一个工具不该有的幸福。这使她感恩,能够原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但是无法忘掉。
  连翘忘不了,那个她曾仰赖敬慕的男人,是怎样将她压在身下,在一串代表纯白的砗磲面前,恣欲肆逞。砗磲见证了有如背弃的绝望,决裂四散,似在嘲笑她曾经不齿的情怀。
  放我走吧。在你身边,我活不下去。
  记得自己这样请求。他终究允诺,也许是弥补。她不知道他是否对此懊悔,作为惩罚工具而存在的日子,他有没有真心为她笑过。
  为什么要选择用她来惩罚夏初?如果夏初会为了她的劫难而心生不安,又怎么肯让她有这样的劫。滑经脸侧润入嘴角的眼泪,没有任何味道与温度。
  段瓷却被烫到,手臂倏然弹开。
  紧箍的枷锁撤离,肺部贪婪吸取大量氧气,一息间,连翘的眼前与脑中同时空白。她垂着手,背包从肩头落下,掉在地上发出闷响。被他勒痛的皮肤变得蚁走般细痒,渐渐失去知觉,身体已软软欲坠,可是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倒去。
  段瓷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某个夜里,他也是这样望着她。她蜷在宽阔的沙发后面,极力压抑的哭声像动物受伤后的哀泣呻吟,在空荡的房间里断断续续传进他耳中,远比放声更令他心酸。
  段瓷弯腰拾起背包,站在她身边无语凝视,那抹勾人成份的笑容被眼泪融化,泪干了两颊冰凉。毫不无费力即可抱起的单薄身躯里,到底封印了多少心事。
  良久,他试探地触碰她柔软卷曲的发,将她轻轻拥住,“随便你吧。”
  不想再看她独自舔伤。美国的那个人若真能止疼,不管是毒是药,他愿意放手。
  这夜连翘没做梦,但睡得并不好,一忽儿发冷,没过多久又热得透不过气来,似有闷雾弥漫了口鼻。早晨醒来呼吸不稳,眼睛又合了半晌,再睁开时被天花板上那只简洁的欧式吊灯吸引,不解它为什么大清早就亮着。坐起来想要关灯,发现被子全盖在自己身上,段瓷则穿着睡衣侧躺在旁边,睡得很沉。
  连翘把被子推过去,正准备起身,他被惊醒,迷糊着拉住她探了探额头,这才挪开手翻身转向另一侧重新入睡。
  再看那床叠成双层的被子,连翘恍恍明白了夜里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洗过脸出来,看着窗外天气,懒懒拉开壁橱。还有些退热后的头晕,拨了半天摘出一件,竟然男款衬衫,嘟囔着挂回去,忽然惊觉自己在这间房子里的痕迹。
  衣帽间陆续挂起的女装,先还是只辟一角,与他的衣服分置不同区域,后来越添越多,小时工洗过了,只按颜色分类收起。她和他两人都喜欢穿白色,有时候段瓷连抓两三件都是她的,蛮不讲理地禁止她以后再买白衣服。
  卫生间有她专用的沐浴用品,冰箱里总放着新鲜的布朗,卧室电视墙前面的横格上,摆了她整套的化妆品……他轰她去卫生间,她说粉体受潮会变质,其实只是想从镜子里捕捉他假装不屑却又忍不住偷看她上妆的表情。
  关了灯,昏暗中可见他疲惫的睡颜,连翘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很想偷偷吻一下。
  结果什么也没做,掩门退了出去。
  不想要将来,也不给他过去,她只想在一切还未被拆穿前离开,起码他的回忆里,她是曾拥在怀的温暖,哪怕是一只养不熟的狼。
  安绍严从新加坡回来的当天就赶到公司,前台燕洁因为不能好好控制自己太过意外的情绪,对着电梯门开启后出现的太阳眼镜老帅哥惊呼其名:“安迅?”惹得旁边小莫刷地掉头瞪她。好在安绍严不以为杵,微笑点头打过招呼,吩咐通知各部门总监明早十点开会,这才一派淡定地步向自己办公室。走几步停下来。
  窃窃私语的二人见状忙各自己坐好抓起电话。
  安绍严回头问:“小翘在哪个办公室?”
  连翘现在的办公室属于原来恒迅的商业副总,现在人被调去为昆明项目成立的商业管理公司做总经理,再回北京便是出差性质了,也实在无需专用办公室。刚好新项目总监上任,行政部协调之后,这间风水仅次于总裁室的办公室,划给了在行政经理心中决策权也仅低于总裁的人。
  安绍严边走边笑,推开宽阔的摩砂玻璃门,语带嫉妒,“这儿比我那屋还亮堂。”
  只可惜主人没精打采,合眼靠在椅背上,头微仰,背后那一窗好阳光,反衬得她愈加气色黯滞。
  可以用久违来形容的声音,让连日疲于言笑的人也舒眉展颜。连翘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不是说明天回吗?”说话时缓缓张开眼。
  “回是一早定在今天的,本来打算明天才到公司,一想小寒今天也不在家,想你了,就直接过来看看。”安绍严将公事包丢在她桌前一张椅子里,自己则坐进另一张里,手指支着额角,歪头逗弄地打量她,“等我等得焦燥难安了?别急啊,这就领你上前线了。”
  “这就走吗?”连翘把签字笔丢进笔筒里,一脸认真,“你不多休息几天?不过安总精力过剩,还有兴致给公司茶余饭后供献消食点心,明显不需要休息。”
  安绍严抓抓脸颊,“听不懂。”
  连翘负气道:“慢慢理解吧。机票买了没,我们这就走吧。”
  “什么机票?”他正色,老板架子适时搭起来,“公司规定总监级别出差一律乘坐火车软席。”
  她咬牙,“那就去给我订一张今天的火车票。”
  安绍严吃吃发笑,“我好像不负责员工订票的……”看出来了,经过他用心良苦的磨砺,小翘的幽默细胞成功转成尖刀锐刺,“怎么样?这几天闲得厉害吧?没事光给我发短信来着。”
  连翘哼声,“你好意思说~签完调动单就跑去南洋快活了。知道沈主管找我谈话时是什么表情?只差没讲:连翘啊,你不容易,终于让金主开口给你名份了。我拜托你要升我也给人事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好不好?”
  她被破格启用的事,使得关于二人之间暖昧关系的猜测少了,都纷纷开始议论他们什么时候结婚。连翘是从来没在乎过这些八卦,可不代表就很喜欢听,在她看来,安绍严这回根本就是想看她如何应对瞬间四起的流言。
  算面试吗?
  安绍严很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并不检讨自己的欠妥做法。“有什么不好?公司那些男同事也该给我收心好好干活儿了,有事没事往前台跑,什么样子?”顿了下,唇角笑意犹在,太阳镜后不为她所见到的两眸却凝敛,“说起来,我这也算替某人扫清情路是不是?体谅他忙于新公司拓展业务没有太多时间为你降妖除魔。”
  眼睫快速扬了一下,连翘诧异地望向他。她没想刻意瞒着,他知道了也不足为奇,对她与段瓷,他向来睁只闭只眼,持半反对态度,突然说起来做什么想法。
  她没听懂他的语气是嘲讽还是什么。思及此不免失笑,安绍严没有那么高攻击性的。看来她真是跟段瓷在一起太久了。
  不露声色将她的反应一一捕捉。这是默认了吧?
  她和段瓷的事,安绍严即使不过问,也有眼见耳闻心度。老实说他非但不赞成,甚至有些难以明状的反感。初听她玩笑地提起段瓷请她去做助手时,就曾脱口说过不许答应他。当时她只道他不肯让她去帮段瓷,却不知他真正想说的是:你不许和他交往。
  安绍严对段十一这个人并无恶评,虽说处事作风是与自己不同,业界有说法称其是激进派也不为过。可安绍严觉得,一个成功如斯的男人能保持这种斗志,委实难得。像他自己就是即使有什么想法,也终究会顾虑现状而耽于实施。
  从这个层面来说,他深为欣赏段瓷。但是追求小翘,不行。
  私生活且不去提,单说性子里的诡计多端,或者换了个平常一些头脑不太灵光的姑娘还好,他没有玩手段的机会。偏小翘也是个油滑惯了的主儿,巴不得在脸上写着“我智商一百四,你不动脑筋接近不了我”。
  连翘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对自己的头脑过于肯定,以至到了迷信的程度,于是艺高人胆大。安绍严想到她明知是圈套还故意钻进去看究竟的心态,怎么也放不下心。大概还是家长心理,自己的孩子再强悍,也总怕她受别人欺负。而他明知这是个外强中干的孩子,别人只要不被她外表吓到,一欺负一个准儿。
  想同她谈谈,一直没有机会,拖到了她主动来找他要工作。
  安绍严还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他就以现在的职位相待,她却说:“我大学刚毕业,给我个最轻闲的工作吧。”
  后来他也知道,她想换掉的,不仅仅是出生日期那一栏的几个数字。而是想否认过去的那几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想问又不敢。
  至于段瓷有没有问过,安绍严直觉是否定的,但总归他能让小翘从接受工作开始,逐渐的,也许便不再抗拒这五年。
  夏初忌日那天,连翘在电话里不知所措的疼痛,透过虚无的手机线路,无比清晰地传给他。他再不想重复这种经历。段瓷若真能止疼,不管是毒是药,他愿意让小翘尝试。
  安绍严只想,天塌下来,他比小翘高,自然不会让她被砸。
  而她懂得在哭的时候找他,就够了。

  第卅七章
  伤感的事想太久会影响健康,活到安绍严这个年龄,多少开始懂得养生。他常让连翘不要再想过去,尽管过去过不去,但是即使事情糟糕到无可挽回,如能不再受它影响,起码生活还可以继续。想着怎么活下去,伤心的时候不如找事情来伤伤脑,脑子被占满了,就不会去想那么多。
  连翘偶尔会奇怪,“安绍严,你怎么变得这么随波逐流?”
  安绍严咳了咳,笑,“我希望你想说的是随遇而安。我不是一直就这样吗?没你那么任性的。”
  连翘心说你当然不是这样,否则当年怎会拐了赫赫有名的方家千金私奔?这话噎了回去,只对他说的任性二字没好气冷哼。复又失笑,笑自己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知怎么,在他面前总有不合年龄的举动。两颗黝黑眸子一转,被乌沉沉天色吸引:“要下雨了……”
  眼看着一朵笑自她唇角忽而绽放,安绍严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因为这笑容恍惚得不知了所言,“为什么?”
  连翘被问得挑眉,视线自窗外模糊的景致收回,悠哉哉瞥他一眼,“我说要下雨就是要下雨了,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
  安绍严先是为这语气逗笑,接着免不了有些触动。她这副神态像极了夏初。
  被男人宠坏的余夏初,一贯的霸道专制,至刚则易断,正是没受过丁点儿委屈,才会稍不如意即走上极端。她以为死可以一了百了,从来没想过她的死亡会为女儿带来什么。
  连翘皱眉看他,“胃又疼了?”
  他纵容地笑着,像是小寒说了傻气的话。“好好的胃疼什么?”
  可手仍压在胸口,掌心下面丝毫揪痛的,倒不是胃。
  “饿了?”时间还早,可他在飞机上想也没吃什么,连翘说,“先下楼去吃点东西。”
  “不急。过会儿跟我去接小寒一起回家,吃完太晚的话,就住下,或者叫司机送你。”没等说完,想到她有可能约了段瓷,语速拖慢了半拍。
  连翘并没为难表情,反而爽快地起身,“还是现在就走吧,怕一会儿真下雨了堵车。看你注意力一点都不集中,早早回去歇着。”
  安绍严佯做惊讶,“你说话越来越重的北京腔儿了,发现没有?”
  连翘轻嗤,“什么稀奇事?”
  在波士顿的时候她学芭芭拉说话,对卷着舌头发音的方式不习惯,到北京听了这一年,杨霜段瓷都是满口的京片子,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没留神带了那么些儿化音。
  她总结一句,“因为我妈是北京人,我有这血统。”
  他回避不及的话题,她倒拿出来大大方方说。
  安绍严摇头,起身,踱至窗前看坏天气,等她收拾电脑,“你英文说得也好,我们小翘儿有语言天赋。”微笑欣慰,似赞美聪明的女儿。
  她还他一记皮笑,“嗯,我们安绍严有马夫天赋。”旋身挑下他漂亮精致的下巴,“走咯,回家。”
  “咬你哦!”他眯眼威胁。
  她大笑,盖过了电光火石间他的隆隆心跳,甚至盖过了天边滚来的闷雷。
  北京的夏天,比深圳还多雨。
  段瓷没在深圳久居,不得横向比较,只觉得今年跟往年夏天比,雨水颇丰。
  三天前为新顾问公司与精冶的案子飞了趟香港,回北京的这天,虽未落雨,天却阴得遭人唾弃。正午一点多钟暗如傍晚,能见度极低,进了三环就一路狂堵。半空里不知是雾是霾,挡得太阳浑身使不出劲儿来,段瓷都替它着急。“我走这些天一直没见晴?”
  小邰漫应着,“要么说您回来的是时候。前天机场高速就快要封路了,这几个转盘底下,水都积了有一米来高。昨儿停一下午,渗了不少。不过没啥用,瞅着又要来场暴的。”车夹在路中间进退不得,探脑袋向前面望了望,叹口气坐回来,嘴里越发碎叨。“估计哪段又肇事儿了,地面溜溜滑的。要都有刷子爷那技术还成。”
  段瓷冷哼,“少几个他那样的,首都交通不至这操行。”
  他平时说话算不得斯文,但也很少这么糙,小邰笑了笑没敢乱接茬儿,直觉猜测让他心烦的不仅仅是为了精冶南北奔波这件事。他不是那种会为自己处理不了的事迁怒别人的老板,通常公事上的磕绊都是闷着琢磨。
  段瓷半仰头靠在椅背上打盹,信口问起精冶那边的进展。
  小邰不深接触顾问工作,只跟着参与会议,掌握项目进度,以便为段瓷做行程安排。精冶这个态度诡异的甲方,他提起来就满腹抱怨,“还是之前一样,把做好的阶段建议一通乱改,打回来重做。项目组以为市调出了差错,重核分析问卷、制表……一周时间就耗费了。结果用的还是最初那份,这么反反复复,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做无用功。”停一下,说自己的看法,“也许确实是那块儿地出现了什么问题。”
  段瓷反应漠然,“不是地的问题。”是什么?脑中弦颤,他又重复一句,“不会是因为地。”
  精冶的背景小邰也清楚,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总之跟这种甲方磨久了,足以让整个新顾问公司军心动摇。“对了,赵科和孟杰涛可能是有想法,苏晓妤跟你说了没?”
  思路中断,段瓷轻掀眼皮,“什么时候的事?”
  看来是没说了,小邰暗忖这女人够能压事儿的。“昨儿赵科自己跟我说的,听他的话,虽然没递辞呈,也是去意已决。”谨慎地瞄一眼镜中脸色像阴天一样平静的人,“您意思呢?留吗?”
  他说的这两位,是负责精冶项目的商业规划总监,而精冶又是新顾问重点项目,他们的变动,影响可不止是团队士气的问题。
  车子挪挪停停了好久,段瓷看看窗外景物,感觉也没移出去几步远。天色越发的暗了。
  昱日例会后,总裁办公室里,苏晓妤同段瓷提起赵孟二人的去留问题。
  邰海亮眼看桌面上那两张白得刺眼的辞呈,难免对拖延报备造成这种局面的人心生不满,“您真沉得住气啊苏大美女?”他没恶意,但想到段瓷一下飞机就遭这么当头一棒,语气委实挑拨了些,“这节骨上了才想起问段总怎么办。”
  “各人处事风格不同,在我看来不到这节骨上,没必要劳烦段总,毕竟是我直管的人。”苏晓妤面对苛责不怒反笑,似风度上乘。
  只是那笑脸美如毒蛇身上的艳丽花纹,让人无论如何陶醉不起来,反倒徒增危压。
  段瓷发了封邮件,待查看完对方邮箱自动回复的已收报告后,才将视线挪到办公桌前的二人身上。
  双方姿态尚佳,没有针锋对口,只不过办公室里没有其它闲人,无顾虑之下,你言我语说得急了些,空气中腾起淡淡火药味。
  苏晓妤蜂后心性,受到威胁扬针蜇人大抵是本能,言下变相讽剌小邰过于依赖上司。倒是小邰跟了段瓷许久,已非初入职场的毛头小子,懂得什么场合下什么台词不应该计较。
  执起两张辞呈作势看看——项目展开不了,引咎离职。段瓷摇头笑笑,“就这样吧,相信该做的苏总也做过了。二人都是顾问公司主干,想必也知道这时候撤出会造成什么影响,既然还是做下这种决定,我不想勉强。认识这么久,私交也不错,大家不做同事也别成了仇人。”签好字交给小邰,“苏总还是专心项目,人事上的手续给小邰处理吧。”
  小邰接了翎子出去,随手带门,把这只滑溜的美人鱼留给他一人斩杀。
  段瓷神色自若地继续吩咐:“另外关于人手的事,内部培训有必要,当务之急你还得多分心留意一下。”
  苏晓妤点头道:“这次的事我也有责任,只顾着啃项目,没注意到下边人想法,有点措手不及。”
  “新公司人员变动很正常,要有个磨合调整期,这你倒犯不着自责。”段瓷起身绕过桌子,安抚地拍拍她所坐的椅背,走向会客区沙发上坐下,寻个放松的姿势向后靠去,揉着颈根处,无奈说道:“事儿是在可预料范围内,不过,怎么办呢?”
  “商业规划我们还有另一位总监,能力只在他们俩之上,而且项目现在已经过了规划阶段,人员方面暂时还不会产生太大缺口。”苏晓妤说出眼下对策,“这些天一直通过各种渠道在招人,你出差的时候面试了一些,有几个可以见见细聊。”
  “我不是指这个。”目光极轻地在她脸上扫过,段瓷凝视着天花板,若有所思,“精冶的项目你做好准备,很可能到头来只是练手。”
  苏晓妤脸色稍凛,“有什么消息了吗?”
  “没有。所以才要做最坏打算。”拖延流程期,拖延进度,本身对甲方来说百害无一利,精冶偏偏为之。事有反常即为妖,连总公司那群不理朝政的老家伙们也特意找他过去问及,精冶集团愣是一点动影也捉不到,哪怕与项目不相关的其它经营单元投资。
  他合起眼,心思只在脑中亘旋。
  安静得让苏晓妤几乎疑心他已睡着,试探地唤他:“段瓷?”
  独特的声线,入耳来使人心神错乱,段瓷哑然应道:“哎。”心知此兮非彼,他仍愿自欺片刻,只为缓解相思毒发。
  恼人的项目,紧张的工作日程,周转繁重公事间,可稍不留神,那只狼便蹿上心头,巧笑嬉戏,爪上尖锐指甲在他脑膜上轻搔挑逗。他又疼又痒,又舍不得把她一巴拍开。
  苏晓妤轻笑,“哎什么呀,跟你说话呢。”
  段瓷掩饰地调整坐姿,从几下取出纸杯,为她与自己各倒了杯水。
  苏晓妤定定看他,毋须言表的眷然。
  她是众所周知的女强人,可在恋慕的男子面前,敛去强硬面孔,不过是个女人。只因为他开口,只因为他的那句“强强合并”,她从E.L.I.跳过来。此举虽谈不上牺牲前程,也实无太大必要。毕竟两家公司实力不分伯仲,而女人的事业期要比男人短,每走一步都应该看得到飞跃性的进展。E.L.I.到新尚居,她只是换了一条并行的跑道。
  有朋友善意取笑她,女人三十,逻辑开始混乱了。
  她完全无语可驳。其实年龄是无辜的,她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段瓷有没有可能爱上自己,她半点把握都没有,只想着能一起为同一件事或喜或忧已很好。感情这种东西,不贪心,才容易幸福。
  段瓷抬头望进一片柔情,只若未懂,“开了一天会累不累?喝点茶解解乏吧。”他垂了眼睑,笑看杯中微漾的浅褐色液体,“这茶可是我从恒迅讨来的。他们安总裁人很大方,我不过随便夸句茶香,第二天整包的茶叶就递过来了。”
  只是当时他喝着美味,这会儿却隐隐涩口。
  “你爱喝茶?”她挺意外的。
  段瓷故意逗她,“不搭调吗?”对吃喝没太多讲究,茶和咖啡在他心里不外乎都是提神解渴的东西。秘书知道茶是他向别人要的,以为他换了口味,每天一壶清茶泡好送进来。
  苏晓妤诚实地眨眨眼,“当然不搭调啊。段总是文人雅士里的豪放派,应该喝酒作诗的。”
  段瓷露出为难的表情,“酒还是免了吧……喝茶养心,酒后乱性。”
  他的酒量,她有所耳闻,难得捉到段十一的痛脚,却不狠敲,噙一抹堂吉诃德式的得意笑容,低头抿着温烫的茶水。
  尽管是闲聊,办公室里的身份地位,她还不肯逾越。
  是这份得体的机敏,让她取得比寻常男人更好的地位,并兼获尊重。段瓷笑道:“不是说女人的容貌和智商成反比吗?你岂不是在向自然定律进行挑战?”
  “应该是没那种定律吧。”苏晓妤放下杯子,“只不过当一个女人美貌与智慧并存的时候,很奇特的,大部分男人只会在意前者。”
  段瓷严肃地点头,“因为大部分男人都不是瞎子啊。”
  “对,”她笑笑,“这就直接使得漂亮的女人不肯去努力了,因为即使你努力了,不是瞎子的人,也只会看到一张漂亮脸蛋儿。”
  表情柔和,话却说得讽刺至极了。不是瞎子的段瓷苦笑,“现身说法吗?”
  她想了想,“当然是。”
  段瓷心悦诚服,“现在的苏晓妤,不怕别人将她的努力归功于脸蛋了。”
  “也无所谓。”这句话说得侠气横生,“漂亮也是我的本事啊,而且是别人想学还学不来的,理应善用,要不然哪对得起老天这么厚待我。”
  段瓷忽然感慨,“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么想得开。”
  所以连翘就没有她的成绩。
  他是活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漂亮也可以让人自卑。

  第卅八章
  事实上连翘正迅速自我膨胀着,她甚至在想,要是自己没这么优秀多好,就可以光明正大偷懒了。
  恒迅首轮融资未果,后续工作莫名其妙派到她头上,安绍严说,别人信不着。连翘当然是绝对可以被信任的人,也恰好懂资本运作,虽然强项在不动产领域,可是对企业融资也并非全无概念。只不过连氏向来做投资方的,她没有类似工作经验,跟着安绍严开过几场电话会,还是觉得与自己的专业不属一行。
  所学无以致用,连翘有心想推,没等开口,安小寒紧着眉头向她求情,“爸都累坏了,现在成天睡觉。小翘帮帮他吧。”
  连翘很痛快地答应了,接下来问她:“我帮他做什么啊?”
  小寒张大嘴,回头望着水池边摇椅上的父亲,没被教过要如何做答。
  安绍严用报纸挡脸,露出的两肩一抖一抖。
  连翘气得半死,拿起果汁一口喝光,杯子用力放回桌面,凶恶赞道:“好喝。”
  小寒吓一大跳,再不明所以也能感觉连翘在生气,快速撤走玻璃杯。
  安绍严合起报纸,拨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走过来捏小寒脸颊,“去拿个橙,给爸爸也榨一杯喝。”
  小寒欢快领命,拿了空杯子往屋子里跑。
  他在后面又喊:“再冻些冰块啊。”低头看见两只努力瞪成满月的眼睛,嘻嘻笑道:“小寒真乖。”
  连翘接道:“你却总是这么阴险!”
  他安抚地伸手欲捏她,“小翘也乖。”
  “死呀。”她躲开他,没好气骂道。
  “嘿,大吉大利。”双手合十拜一拜,坐下来教训她,“讲话没气质,带坏小寒。”
  这老头真该去学演戏,既不浪费美貌又成全演技。连翘撇个白眼,瞄到他搁在桌上那份金融报的重磅头条,顺手拿起翻看。拜他所赐,她对各种财经动态条件反射地感兴趣。
  安绍严笑眯眯欣赏自己的调教成果,从盘中拣了颗大个儿布朗,吃一口嫌酸,递给了连翘。
  她大略浏览一遍要闻,将报纸扔下,“反复无常的地产股。”看就知道是大股东团撤出做别的投资了,“你跟着搅这浑水干什么?”
  “搞清楚,”安绍严点了根烟,吸一口,“我想搅也没资格。”
  “所以更值得鄙视。你手上只昆明那么一个项目有能力跻身资本市场,现在看来时机明显不够成熟。”斜眼瞥他,“项目是我们整体持有,做完之后直接就可以抵押,跑去国外找私募?亏你想得出。”
  安绍严饶有兴趣地捉捉下巴,“可国内目前并没有商业配套的信托政策。”
  本土住宅市场萎缩,恒迅动用了大笔资金灌筑商业地产,此时第一次启动融资计划。安绍严当然也不想采取短融长投的风险模式,然而现行政策下,也只有暂时引入短期财务投资这一条路可行,只是还需同时物色关注长期价值的基金。
  过程会相当艰苦,但是做完这件事,他真的可以退休了。
  那一脸倦色让连翘于心不忍,叹口气道:“你有必要这么着急吗?国内购物中心还未发展,相关的金融政策和规定自然不可能明朗。但从银行角度来说,他们愿意贷款给持有型物业。如果不发生大规模经济危机,猜测明年年初,最迟第二季度,部分商业银行就会出台类似贷款政策。我做过粗略估价,恒迅这种体量的商业在昆明,只要做起来,两个亿上下十点的浮动,五年贷款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要加上租金收益,项目过了养商期,商家每年会带来大量现金流。”狐狸眼里尽是算计的精光,“安绍严,做商业你听我的没错。实话给你说,我们战略眼光不同,很难配合你做下去。不过有我来帮你带商业,你继续攻你的国外资本市场也未尝不可。”她扔掉果核,擦擦手又拿了一个。
  安绍严不赞成地盯着那枚果子:“这么酸的东西别贪嘴,待会儿胃疼。”
  她不允许他岔开话题,“你听见我说的没有?快找人把我从现在工作里替出来。别人巴着我去做商业呢,就你暴殄天物。”
  得意的模样惹他促狭一笑,“都谁巴着我们翘儿了?”
  “多着呢……”她语焉不详,低头咬下一块果肉,嚼在口中,直酸到心里去。
  说起来,安绍严早就告诉过她,段瓷嗜才如命,连翘想不到这话在她自己身上得到了证实。
  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段瓷第一反应是求证那篇项目分析是否为她所写。知道她的学历后,怪她帮安绍严不帮他。她坚持要去美国,他用最诱人的工作机会留她,允诺为她量身打造团队。
  其实她要听的也不过是一句,别走,我舍不得。
  安绍严无法从她阴晴难测的表情里猜出心思,只当她被专业以外的工作惹烦了,“好吧,刚好下半年北京这边的旧项目升级,我正愁调不出人手来做商业配套。”
  连翘愣了半天,“哈?新城规划还可以考虑,让我去做社区商业?那我宁可回去当前台。”
  安绍严头疼无比,“是,你是大神,我庙小委屈,就当帮我吧。不然这边谁来搞?所有能带队的都在昆明,那边已经到开业筹备,你现在加入也要磨合一阵,不如留着精力帮我做好北京这几个项目。” 他以为她会满意这个安排——不用跟段瓷分居两地,不想还要费一番口舌。
  “昆明项目92%的招商率,你认为做得很成功了是吗?有个词叫厝火积薪,记得还是我小时候你给我讲过的。你打算躺在这堆暖洋洋的柴火上长睡吗?”她本想到昆明观察一阵再下结论,现在看来适当的恐吓还是有必要的。“这次招商表面上看,质量和数量上都差强人意,实际上呢,你应该也发现了,入驻品牌与最初定位根本不符,这其中竟然还包括一个特殊业态的次主力店。”
  安绍严果然重视起来,“我注意到了,但这些调整也都在备选商家范围内。”
  她笑着问他:“备选替正选的比例是多少?”
  他沉默,却不是因为这个问题。
  “另外,我看过合同,八成以上的商家,以当前价格签了最短十年的租金协议。这意味着哪怕将来地块升值了,邻街商铺10块钱疯抢,恒迅仍然要以4块钱的租金优先租给现有商户。也就是说,我们耗资将商业氛围培养起来之后,自已其实享受不到溢价。”落井下石补充一句,“92%?我真心希望这个数值能再低一些。”
  “说完了?”他仰头看她,漂亮的唇型竟然是弯弯一道弧。
  连翘傻眼,“你在想什么啊安绍严?”
  “想要不要鼓掌。”他笑容谄媚,“小翘刚才好神气。”
  “我不信你三年之后还笑得出来。”她坏心地诅咒,负气道:“为了这个项目,我把过去一年养肥的脑细胞都干掉了,你敢说不让我去?”
  “为什么一定要去昆明呢?”安绍严心知肚明,昆明那种项目的难度不足以让她向往。
  刚刚她讲了那么多,他听得其实并不认真,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轻轻在说:小翘,好久不见。
  洋洋洒洒的说词,逻辑严谨,咄咄逼人的自信,这样的连翘,身上哪里还有夏初的影子,分明得自鳄鱼亲传。他所知那个不甘于做背景的孩子,长大后必定有这副架势。
  而不应该是一年前那只伤弓之鸟。
  他庆幸她在受伤的时候,没有逞强去飞,而选择来他这里落脚。现在伤痛渐合,羽翼渐丰,他哪能做捆她翅膀的人。
  小寒端着托盘出来,上面的杯子里盛了过满的果汁,她要留心脚下,又得兼顾果汁不能溢出,小心翼翼的步伐笨拙可爱。
  保姆站在不远处的门口,只是谨慎注视,并不上前剥夺她为爸爸服务的乐趣。
  悠蓝的天,青青院落,褐色房子,白色桌椅和一架秋千,穿着紫色裙子的小姑娘,像朵健康的风铃草。
  庭院里大片亮绿的草是矮天堂,不名贵,但生性顽强。
  他想给珍爱的人创造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种生活。
  “你不需要帮我做什么,小翘。”他笑容暖暖,“留这儿陪他吧。”
  连翘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想去昆明,只想离开北京。”她扯开碍事的椅子,让小寒顺利把托盘放下。“我会帮你做好业态调整和二次招商的计划,然后再去美国。”
  安绍严讶然抬头。
  “你说的对,我斗不过他。”她夹了一块冰,扔进嘴里嚼得咯崩响。
  果汁摆到爸爸面前,却没看到他热情地扑上去,小寒甩甩有些酸麻的手臂,稍有失望之色。
  连翘含含糊糊道:“小寒啊,以后榨果汁的事就交给胖阿姨做吧。爸爸嫌你弄的不好喝。”
  “啊?”小寒一脸受伤。
  安绍严哭笑不得,拉女儿坐在旁边哄着她,“别听小翘胡说八道,她想把你拐去她家做保姆。”
  小寒为难地看着连翘:“我还得给我爸做饭呢。”
  连翘眨眨眼:“爸爸很怕你累的,不用你做饭。”
  “我可没这么说哦。”小寒就这么点儿小乐趣,他不想打压。
  小寒慢半拍说:“我才不累。”
  连翘呵呵两声,俯身在杯沿上轻啜一口。
  安绍严听懂她绕来绕去在说什么,抢过杯子笑骂:“鬼丫头……”
  小寒问:“连翘你还想喝吗?爸说橙汁喝多了会流鼻血。”
  “那我不喝了。”连翘笑起来,“你其实也挺辛苦的,安绍严,干脆给小寒找个妈妈吧。我帮你留意一下好不好?”
  “好啊,”安绍严颇为满意这个建议,“不过我要求比较高,能洗衣会做饭,勤快本份,有过护士或教师经验的优先。”
  连翘一下就想起许欣萌来,被自己的阴险吓到。
  安绍严则被她严肃的脸色逗笑,“弄得像真事一样。你啊,不想让我辛苦就别制造那么多麻烦,有事直接跟我说,自己琢磨来琢磨去的,我又费心思猜。”
  连翘卷着鬓角,“那——人总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嘛。”
  安绍严没辙,“可你不是思考,你那叫钻牛角尖。”
  连翘不语,她相信如果思想锐利,牛角也能钻破的。
  小寒犹豫地举手,“我可不可以不要妈妈?”
  安绍严大笑,“我们当然不要。家里房间你一间,小翘一间,爸爸一间,胖阿姨一间,还要给同学来玩留几间,哪还有妈妈住的房间,对不对?”
  “不对吧?”小寒不假思索地纠正他,“我们同学爸爸和妈妈是住一个房间的。”
  安绍严挫败道:“我觉得这孩子不能再上学了,还是我亲自教育的好。”
  连翘幸灾乐祸之余也有些同情,“我替你镇守西南,你可以放心地满世界骗钱,也可以闲在家里骗小寒。”
  安绍严说:“随便你吧。”
  果汁酸甜适中,而他真正享受的,是小寒那份因努力被肯定的喜悦。

  第卅九章
  随便你吧。
  段瓷也这样说过。说这话时他抱住了她,很轻很暖的怀抱,只是她看不到他的眼。
  拥抱这种行为真是再奇特不过了。
  而这个明明是她争取的结果,却忍不住要失望……
  恍惚不是好行为,尤其不该在驾驶中出现,眼看旁边线上的车辆打转向灯靠过来,连翘一脚踩下刹车,同时朝左边猛打轮。安绍严这车唯一的毛病就是制动踏板高,急刹车的时候手忙脚乱。轮胎啃上路缘石,车停了下来。
  那辆调头的车里,司机挺不屑地看着熄火的奥迪,反方向开走了。
  左前轮寸长一道月牙口子,抬脚踩了踩,已经开始撒气。
  给安绍严打了通电话,“你车胎爆了。”再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一没两照、二不会换胎的人束手无策地叉腰站在路旁,香车美女,也算马路一景儿。只可惜这条驾校试驾的路段,没什么人有这眼福。
  正郁闷着,一声喇叭响,有辆不起眼的灰色小车挨过来停稳。车里坐两个年纪不太大的男孩子,其中一个操着地道的北京口音问:“怎么着,美女?用帮忙吗?”
  连翘的视线自空荡荡路面上收回,笑着看他,“干嘛不用啊?”
  她车里没工具,不过对方配备得很齐全,摇把扳手轮番上阵,数分钟搞定,半点不含糊。连翘目送活雷锋的车子消失在视野,完全相信他们车上有可能还放着一只TT备胎。
  车倒出来,停在路中央。许久,一辆卡车从后方驶来,示警地鸣了声笛,飞快经过。
  安绍严才换个方向上路,没走出多远,连翘便来电话说有人帮忙换好车胎了。司机一脸奸相:“怎么样,安总?我就说咱不用过去吧?她就往马路中间儿一站,肯定有人愿意帮忙。”
  安绍严笑笑,“她是今儿运气好,平时那条路上几乎没什么车。”
  “我倒觉得是那哥们儿运气好,那么偏的路上还能遇见美女。”兀地大笑,“不过他咋这么快就给弄完了,要我就趁机会多磨蹭一会儿,最低也套个电话号码啥的,哈哈……”
  安绍严学他傻笑,“哈哈。好好开车。”低头看手机上的日程提醒,错按拨号键,屏幕上出现通话记录,小翘两通电话打来的时间相隔不过十余分钟。“是够快的。”喃喃一句,问道:“你一般换个车胎要多久?”
  “怎么也得十来分钟吧。”毕竟谁也不是天天换胎玩儿的,没那么熟练。
  安绍严摇摇头,合起手机,“跟我年轻那会儿比慢多了。”
  司机噗哧笑出声:“我一听您说‘年轻那会儿’怎么怎么样的,可想乐了。”自镜子中打量那张养尊处优的脸,语气相当之怀疑,“我说严哥——您换过车胎吗?”
  安绍严不急不恼,“我给老板开车换胎的时候,你还没车胎高呢,小子。”
  上一次换车胎,还真要追溯二十几年前了。
  说不堪回首也太无情,不过,真的是因为太艰难,就快要忘记是怎么活过来的了。
  连翘跟着公司前辈去走访品牌商回来,安总裁还在办公室里思索人生,心中充满对易逝昭华的想念。连翘哪懂他神圣的伤感,只瞧见人在悠闲倚窗远眺,指间还飘着袅袅小烟,成心煞风景地问:“什么时间了还在这里看落雨,洽谈会你不去啦?”
  “回来了?”安绍严戴上眼镜,转过身看她,“不让你去偏要跟着,挨浇没有?”
  连翘笑起来,“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雨值得躲吗?”自诩做人低调,低调得眉飞色舞。
  安绍严大乐,关了窗,到桌前摁灭香烟,坐下来问她:“跟他们聊得还不错?”
  “一般般。”她半坐在桌子上,手指划着椅背,笑容像偷来似的不肯张扬。
  “看你美得要开花儿一样。”他十指交叉,撑着下巴仰望她,唇似一弦好看的新月,“就那么喜欢做商业啊?”
  “我看到他们那种刮目相看的眼神,暗爽而已。”过后也就意兴阑珊了,伸个懒腰,望向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北京向来这么多雨吗?这个月几乎每天都在下。”
  安绍严说:“今年雨大。”
  她笑笑,扭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深圳大雨,刚好你从广州出差过来,结果车子给水淹了。”
  安绍严啼笑皆非,“还不都怪你,在商场楼上打电动,从早玩到晚。当时开我们老板的皇冠3.0,中午吃饭的时候司机还下去看了看车,一看水刚没一层轮胎,没什么事儿,回来陪你接着玩。”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又说:“抓那个毛茸茸小玩具是吧?花掉几千块,抓上来一堆巴掌大的猫啊狗啊,心满意足出门,找不着车了,水漫了车顶。我跟司机当时就傻了。”
  “我还遇到同学,后来回学校大肆宣传说连翘交男朋友,是戴太阳眼镜的电视明星。我心里想才不找你这种男朋友,比我长得还漂亮,和你在一起人家会说我包养小白脸……”她越想越好笑,一时忘乎所以,说到后面几个字骤然收声。
  当年他和方美茶在一起时,所有人都这样形容。因为腰缠万贯的方家小姐其貌不扬,而安绍严落拓小子也就罢了,偏偏长相又太过小白脸。
  连翘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过这种爱情戏码,没想到现实版是那么惊心动魄,从头到尾都是悲剧。
  以致现在的安绍严越是容易满足,她越是一阵阵心疼。
  耷拉眼角瞄他一下,迅速收回目光。
  他觉察到她的顾忌,并不以为意,只说:“你们那么小年纪就意识不良。那是九二年吧?你好像才读初中,就知道包男人。”
  连翘讪讪笑道:“我比较早熟。”司机敲门进来提醒安绍严出发去开会,适巧缓解她的尴尬,随手拿起桌面上的金色请帖把玩,“真会有这上面写的这么多金融机构到场吗?”
  安绍严穿上外套,看她一眼,“你想去?”
  她犹豫,“只有一张请柬吧?”
  “这倒不是问题。但是现场可能会有不少媒体。”他怕她会意外上镜。
  连翘低头审视自己着装,“刚好今天穿的也是正装。”
  安绍严没再阻止。反正他们不是主办方,她也不用做发言,应该没那么多镜头的。
  活动做得很精彩,演讲的观点比较出新,论坛上几位专家的发言也没那么假大虚空。三个小时听下来并不累人,连翘感觉没枉跟来,出了会场还兴致勃勃同安绍严讨论会上的一些话题。不过多是她在说,安绍严认真状倾听,兼顾替她看路。
  这种五星级酒店里往往同时承办几个活动,下午开始的大致都在这个时间散会,来来往往很多人。连翘忙着向他发表看法,一路与别人擦撞,接连说了几句对不起。
  安绍严忽然顿住脚步,“电话掉了。”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回走。
  连翘说到一半被打断,只怪他扫兴,没注意到镜片下那双因拙脚谎话而闪烁的眼。
  也没注意到原本前进方向走廊尽头的男女。
  段瓷却看到了她,虽然只不经意的一瞥,且瞬间就转身成为背影,他还是眯起眼睛,看到失神。松脱的袖扣已被锁好,他手臂仍半抬着。
  苏晓妤纳闷地抬头,顺着他目光望见熟悉的人,“那是……安迅?”
  “嗯,应该是。”他垂下眼,看看一丝不苟的袖口,“谢谢。走吧。”
  她回以一笑,错半身位跟着离开,手抚耳钉,不着痕迹回头,安迅与那道倩丽身影已没入一间会议厅。
  苏晓妤刚才第一眼就看到了安迅身边还有个女人,两人距离并不似普通上下属关系。段瓷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否则难以解释他过于复杂的目光。
  会场里当然没有安绍严的手机,他手插口袋,攥在掌心的机身微潮。会议的静音模式还没有调回来,连翘进门拔号也未穿帮,转与酒店服务人员咨询。
  其他人各自忙着清理现场。安绍严轻松自一摞会议资料下面找出失物。
  领班先松了口气。连翘谢过对方,狐狸眼斜睨,意味深长。
  安绍严对她目光并不闪躲,脑中浮现走廊里段瓷与苏晓妤亲密的一幕。
  出了酒店,光线豁亮,阴霾竟消散全无,若非地面湿亮仍有积水数滩,人们几乎疑心顷前的暴雨是场幻觉。天际缀一片浮金红云,气压升高,暗示明日的晴朗天气。
  连翘做个深呼吸,满意空气里一点车尾气味也没有。站在大堂门前等司机开车过来,她抽空说:“你今天注意力很不集中。”
  安绍严笑容可掬,“老喽。”
  “但还是很英俊。”她歪头看他,眼神像小孩一般肆无忌惮,“要年轻干什么?我都不再假装二十岁了。”
  他当头一颗爆栗,“你还想怎么装?”
  力道非常重,她猛吸了一口气,五官纠结,疼得有些恼,搞不懂为什么哄他开心却要挨揍。弓起食指想还回去,又觉不妥,身边往来不乏业界同仁。最终怒气变怨气,揉着眉心不肯再吭声,两颊灿压夕阳。
  安绍严观察半晌,忍不住问:“想往我饭里吐口水是不是?”
  连翘哭笑不得,“你差不多点好吗?”
  她不介意他待她如小孩,感觉亲切温暖,可是也要分分场合。她穿着最正式不过的套装,混身商界菁英,他举手就给她吃栗子……怪尴尬的。
  面前孩子气的微窘,与她说“我斗不过他”时淡漠的表情叠相对比,安绍严别开视线,“小翘。”想要求她能一直这样,哪怕只是面对他时,允许自己像个孩子,像个女人,别再像连明云那样,把自己当成神。思绪像视野尽头的卷云般幻变,末了,他只说:“到美国之后,有些东西重新再学吧。这边没遇到好老师,教的也不对。”
  连翘凝神望着他镜片上的艳丽云彩,片刻,眉眼徐徐舒展,“好啊。”她卷着鬓角的碎发,低笑一声:“我这么聪明,学什么都快。”
  同样一句话,回头在电话里向追踪她近期去向的杨霜说起时,得到的却是冷冷一哼,“那是那是,管理个商场算什么啊?有什么事你学不会?扮二十岁纯情少女都倍儿成功!”
  “别冤枉我,”连翘赶紧声明,“我扮的是二十岁不良少女。”
  杨霜又气又笑,哇啦啦数落一通,“出来吃酒。”
  连翘问:“琳娜允许你找我了吗?”
  “她管着我吗?”一顿,杨霜恍然,“噢——你以为我这些天没找你,是她不让的?我能那么没出息吗?我是让文爷给拎回特区去了……你行噢狐狸,我消失了这么久,连个电话也没给我。死没良心的。”
  连翘打个冷颤,嘻笑:“我这不是被拆穿了心虚吗?”
  他大咧咧截了她话尾,“甭遮了,快点出来,我还有别的事儿找你问呢。”
  “啊,我这儿还得晚点儿,要不你们先玩吧,我忙完给你电话。”
  杨霜嘿嘿怪笑,“谁们先玩?哎呀我知道你躲什么呢?跟那儿诈呀诈呀的,费劲。就咱俩人儿,没找十一。这下能出来了吧?”

  第四十章
  连翘一进酒吧大门就被杨霜看见了,没浪费时间找人,可她还是稍有不满。以前常去的夜店不在这片儿,她开车绕了半天才找到店子,没喝酒先晕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到这边活动了?好难找。”手机和车钥匙扔桌面上,连翘抬眼打量过室内环境,没发现什么出奇。倒是隔壁桌聚了一群叽叽喳喳故意惹人注意的小女生,瞧年龄像是附近学生。挨个儿看了看,她迟疑地说:“质量太一般了牙刷……”
  杨霜没好气,“得了吧。”狠剜她一眼,“十一郁闷成那样,我能有心出来风流快活,当谁都像你那么狼心狗肺呢。”
  三人成狼,这下连翘也相信了自己是狼,话说得更加不带人情味,“十一郁闷?你瞎跟着起哄吧。都说了我和他没什么,就你当真。”
  “可留点儿口德吧,祖宗~~”杨霜屈指在桌面上敲出求饶的节奏,“这话给十一听去,肯定又炸了。你说,我这就离京微服私访几天,一眼看不着,怎么都原型毕露了呢?”
  不知道王鹏琳娜使了什么妖蛾子,文爷突然召他去深圳,正经事没有,就是每天上哪儿都揣着他。早八点起床,十一点钟门禁,本职工作杂役,兼做司机,穿得人模狗样,开车还不可以猛踩油门……杨霜实在熬不住了,泣血央求表哥替他做保释。巧死了段瓷巴不得耳根清静几天,根本不可能揽这烂债,没好言语地让他老实待到刑满释放。杨霜先还得意洋洋威胁说找狐狸。段瓷直接告诉他,人去美国结婚了,你找去吧。那语气,掺了冰的二锅头似的。杨霜一听,坏了,赶紧跟老爷子报备:“爸,十一媳妇儿好像跑了。我得回去给调解调解。”老爷子嘴上说你少添乱,实际也是一忧国忧民的主儿,睁一眼闭一眼,放他溜回了北京。
  杨霜回来见到段瓷,假装无事地提起连翘——这不费劲,反正他本来也什么都不知道,可段瓷是明显的回避,不愿谈及。
  “你太高估我哥对付女人的手段了。”杨霜叹息,说的话一贯褒贬难辨,“我早就告诉过你,他玩儿不好你说那一套一套的,偏不信。这可好,你玩够了曾经拥有,大步流星奔往发达国家去天长地久,看都不看一眼那些深陷在情感发展中国家的劳苦大众。”一仰脖子把酒喝光,放下杯子的姿态很沉重,大半杯冰块在里面蹦跳乱撞。
  连翘沉默着,理智一丝一丝抽离,心比冰块跳得疯狂。结婚?她不相信段瓷会造这种谣,但杨霜也造不出这种谣,想来想去,归结是段瓷为她坚持去美国的赌气说词。
  杨霜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俩人互相躲来躲去的什么事儿啊?你以为人生地不熟的,我挪这边儿来图的什么?还不是怕你们碰面吗?十一说他晚上要跟客户去酒吧,我估计跑不了东边咱常去的那几个窝子。”
  连翘笑笑,“还挺有智商,不嫌累的。”自觉拿过杯子倒酒。
  她不知道杨霜点的什么酒,没有气泡,贴着杯壁滑下,平静地注满这只平底方口的杯子。杯体不高,但容量很大。
  有细微浅淡的悲哀,杯中酒一样漫上来,难以言喻。
  忽然忆起芭芭拉回美国前对她说的话,是预感还是天命?笑容爽朗的芭芭拉,有着吉普赛女郎那般诡秘精准的直觉。或许应该说旁观者清。
  总之她与段瓷,虽未生怨恨,事到如今却是怎么也回不去了。
  散得不好,连陌生人也不如。
  一口酒含在嘴里,浸泡着舌齿,辛香刺鼻,辣气冲喉,强忍着咽下去,双眼顿时氲上一层雾。“这什么啊?”她晃晃杯子里仅剩一半的不明液体,没形象地喷气,“辣死了。”
  杨霜舔着虎牙,讪讪地说:“一口灌下去半杯,可乐都能辣死你。”何况是没加任何软饮的绿伏,她看也不看就倒来喝。
  连翘这才低头看清酒牌,一团火从胃里炸开,“点这么冲的酒……”这小子没安好心,怕她不肯坦白交待,准备灌酒逼供了。想想她还自己开车来的,真不明智。
  他把冰盒推过去,“弄得我都不会做人了,你说我劝合还是劝分吧?搞不明白你,我哥差在哪儿啊?”
  连翘为难地问:“你相信我会说实话吗?”
  “我就是不想惹十一。关键是你们俩的事,我去问他也白问,他根本编都懒得跟我编。”杨霜目的很单纯,“你虽然有可能不说实话,但拿假话哄服了我也行啊。”
  再一次确信牙刷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思维。连翘嚼着冰块,声音含糊,“还是喝酒吧。”又往酒里加了些冰,晃晃杯子,“我刚才一口喝了那么多,你得赶上。”
  他举杯,喝一口,叹一回气。
  觉得无比可惜,他没打算跟狐狸有什么实质性发展,但确是非常喜欢她这种性格,一起拼酒嗑牙再好不过。十一太让他失望。杨霜算是看明白了,“感情这方面的事,他也就是装着唬人,其实根本不知道深浅,太逞强。”
  连翘说:“我就是看出这点,才不想再继续下去。本来两个人在一起只为高兴,结果变成我在玩弄他感情了,这不太好。”她笑出妖气,两只眼睛似乎能聚集微弱光线,在昏暗中闪闪发亮。
  杨霜骇然,“狐狸你眼睛是夜光的!”
  他这么一叫,连翘对着手机屏幕照了照,揉揉眼睛,那些光就隐了。“我隐型眼镜好像掉了。”她低呼。
  杨霜凑近来细看,“你戴隐型眼镜吗?”
  “叫你看见了还算什么隐型?”她推开他,丢下照不清人影的手机,“我去洗手间。”
  仓皇起身,与路过的服务生撞得两两闷哼,对方端着客人要的酒水,下意识先稳住托盘。连翘后退了一步,没找回重心,感觉地板颤了两颤,有人急速跑动所致,手臂随即被人牢牢扶住。她以为是牙刷,却闻到极熟悉的迷迭香味。不是香水或衣物香氛,而是浴后精油的香气,不久之前段瓷刚好在衣帽间碰洒过这样一瓶。
  在烟酒混和的环境里,这香味尤其突兀。
  一旁的服务生连连道歉,连翘头也不抬,问过了洗手间位置,疾步走开。
  杨霜趴在沙发靠背上,仰头看向段瓷,“你怎么也跑这边儿来了?”
  段瓷对他的问话莫名其妙,“客户说来我能拦着啊?”扶扶眼镜,绕进来坐他对面,望着桌椅间穿梭的身影,“多啦?”
  “没~~”杨霜坐回来,“她隐型眼镜掉了去戴上。”
  “她眼神比你好多了,戴什么眼镜?”从来没见她戴过隐型眼镜,几天不见还近视了不成?
  杨霜耸耸肩,“可能……强生美瞳那种让黑眼仁变大的眼镜吧?谁知道。你完事儿了吗?”
  段瓷点头,“刚散,经过这儿看见好像是你们俩,把人送出去又折回来的。”拿过酒瓶看看,下去一半了,冷笑,“怎么,饯行呢?”
  杨霜被噎得打了个嗝,“不是想着劝劝架吗?”
  “甭劝了。没架。”段瓷说,拿着面前的酒杯无意义地轻晃,有趣地看冰块在液体里沉下又漂上来。
  “哥,我打听明白了。”杨霜向后看一眼,断定人没这么快回来,神神秘秘地前倾了身子八卦,“你知道她为什么去美国吗?”
  段瓷不吭声,酒杯却停止摇晃。
  杨霜嘿一声,“狐狸说,十一太瘦,抱他睡觉,半夜做梦梦见进监狱了,攥着铁栅栏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再也抑制不住地倒头大笑,能耍他一回太不容易了。
  段瓷斜睇他那在深圳几天没熬夜愈见圆鼓的两腮,“那你留神,别一起睡的梦里饿了,再把你当扒猪脸嚼了。”
  杨霜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赖着和琳娜睡觉,夜里好像真有被她咬过,一阵恶寒。手机铃声骤响,他吓得一激灵,看清是连翘扔在座位上的手机,破口大骂她铃声扰民。
  段瓷无视反应过度的人,拿起手机,没含糊地给挂了。不到几秒钟再次响起,他看看来电,国际区号,这次犹豫了一下,还是挂断。
  杨霜揉着脆弱的小心肝,歹声歹气地问:“谁啊?接起来告诉他等会儿,没完没了的。”
  “国际长途。”回答被铃声打断。屏幕上一串号码,看区号不是波士顿,也并没存进电话本。段瓷不做猜测,按下了接听,聒噪的女声立刻传进耳朵。
  “干嘛不敢接电话?躲得了和尚躲得了庙啊?你到了美国来还不迟早得见我?你疯够了吧连翘,还真要移民怎么着?你移过来也行,要能把我哥带着,我替我们全家谢谢你。”
  段瓷冷冷说:“你好像没有哥,段超。”
  十一和连翘分手的事,被杨霜添油加醋说出来,芭芭拉更加怨恨老约翰没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连翘要移民,本来她可以早一步将事情无声无息解决掉的。
  段瓷对她的马后炮很漠然。
  杨霜追问:“狐狸要嫁的那个男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过吗?”
  芭芭拉怔怔了好久,“什么男人?她成天就是念书,哪来什么男人?”
  “十一说狐狸要去美国结婚了。”杨霜不知道该信谁的。
  “你们别折腾了。”段瓷伸手要过电话,“她还忘不了那人,愿意回就让她回去吧。在我身边我看着也是添堵。”
  芭芭拉还在咀嚼杨霜的话,“她跟谁结婚啊?”
  “带她去美国的那男的,据你观察还爱着的那个。”段瓷怀疑她在故意刺激他。
  “据我观察没这么号人物啊。”芭芭拉随口乱说的话早忘得一干二净,任他再提醒,也想不起来这是自己曾散布过的消息。
  段瓷气结,“甭跟我装神弄鬼,什么时候了?她是你丈夫的学生你不知道?她今年几岁你不知道?我想娶她你知不知道?你站她那边儿瞒着我?段超你思维是不是有问题啊?”
  “冷静,冷静。”杨霜一边安抚一边眼巴巴等着狐狸回来,听听他哥火辣生猛的内心剖白。
  段瓷压抑多日的怒气吓得了杨霜,吓不住芭芭拉,离得远,她不怕挨揍,十一发飙摔坏的也只是连翘的电话。“那是连翘不想让你知道的,我跟你说算怎么回事?再说有些事我也搞不明白,她从深圳跑到北京来当个文秘,这种事我比你还奇怪呢。但是她不说,我只能猜,是她家里发生变故了,还是她自己得了什么病不能累脑子之类的……这些没影儿的事你让我怎么跟你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十一,确实没那么个男人,连翘是自费来进修的,她在波士顿的生活我很了解。”
  段瓷已经无力恼她信口造谣的事,他看着从洗手间出来就趴在吧台上跟酒保窃窃低语的连翘,感觉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第卌一章
  段瓷离开酒吧的时候,路过吧台,门口服务员开门,“欢迎下次光临。”连翘回头看了一眼,满脸的笑还未收,两只瞳子亮得上了漆一样,微漾着醉意。她眼型是半月弧,清醒也似醉着。段瓷说:“早点回去。”也不知她听没听见,撂了话便出门。
  连翘撑在桌面上的那只手臂竖起来,五指随意抓挠两拍,示道别。
  酒保问:“你认识的?”
  连翘回过脸,若无其事点头,食指在水牌上滑着,停在薯片上,抬头看酒保,“多放一些。”
  酒保端上了零食,身子忽然伏在吧台上,差点与她碰脸。连翘一惊,向后躲了下。他只是探身出来,指给她看吧台另一侧的杂志展架——有一本封面正是段瓷,酒保得意道:“我们这儿出入的净是名人。”
  连翘的视线自吧台末端收回,落在杂志上,讶然拿过,“哎?这不是刚出去的那人吗?”
  酒保大笑,“你到底认不认识人家?”向她身后看看,提醒道:“你朋友在叫你了。”
  连翘端起薯片,走两步放在吧台最靠边的位置上,对那个面色惶恐的男人说:“辛苦了。”噙一抹恶作剧的笑容,转身走开。
  是个长相很不起眼的家伙,不过连翘还是注意到他了。刚才有人同她搭讪,酒保突如其来凑近她时,他都盯得死紧,随时准备站起来。
  连翘想起来有一回从酒吧出来遇到流氓,当时替她解围的那伙人,已经不记得模样了,越想越觉得,身后那个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做会不会害他丢了饭碗,连翘不确定,会不会激怒连明云,也不确定。她是一时兴起,什么也没想。
  他人看了自然另有想法,杨霜笑骂:“人都走了,你还四下勾搭给谁看呢?”
  连翘把卷在手中的杂志摊开,“你说你将来有没有可能上赛车杂志封面?”她认真地鼓励他,“虽然玩赛车长得帅的太多了,但咱慢慢排着,总能捞到机会。到时候别忘了往美国给我寄一本啊。”
  杨霜不适时宜地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触,拿着那杂志乱翻一通,抛开,“切,水准太低,不是全球发行的杂志你觉得我会考虑吗?”
  聊兴渐无,闷酒又喝不下,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杨霜担心她喝猛的那口酒,连翘坚称没事,反正身后有光又有影,自己开了车上路。
  到家也不过零点,芭芭拉的电话让连翘很欣慰,希望她继续保持正午之前往中国打电话的好习惯。
  芭芭拉啐她,“我都起来两个多小时了。”听语气是不知道之前那通电话,芭芭拉也没多事,只说:“十一说你来美国是要结婚……”
  连翘笑,“怎么连你也信了?”
  “我当然是没信才问你的。”顿了顿,说:“可是十一信了。他说是我告诉他的,你有一个深爱的男人,你一直忘不了那个人。怎么可能是我说的?”
  连翘叹道:“有可能。芭芭拉你喝完酒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用段瓷的话说,段超那喝点儿酒,你给她把刀她都能杀人。
  “那你就当我现在撒酒疯吧宝贝儿。”芭芭拉干笑两声,“我瞎编的那些话,是不是说中了?你去北京是为躲什么人吗?”
  “芭芭拉……”
  “好吧,不问。”她低咒连连,像小孩子。
  连翘轻笑,“其实我觉得,段瓷都知道。”
  不堪的回忆作祟,她偶尔不正常的举止,而他什么也不说,却于一个暧暧夜里,终有不甘地问:你还要多久才能忘了以前呢?
  那一刻她只想,抱着她的这个男人,是用什么样的无奈问出这句话。如果告诉他,她的过去永远忘不掉,他是不是还能这样紧紧拥抱她?
  芭芭拉叹,“连翘,在你的过去里,有个什么样的人呢?你忘不了,干嘛又一定强迫自己忘记呢?”一片沉默后,她问:“难道是不伦之恋?”
  连翘脑中轰然,“我心情不好,你不要开玩笑了。”
  芭芭拉大怒,“老娘没跟你开玩笑,你忘不了的那人也好,十一也好,没有不可以相爱的理由,为什么不在一起?”
  连翘讷讷道:“芭芭拉,我得把生活的重心交给自己,就这样。”
  不想再体会信仰崩塌后的虚无,一瞬间无所适从,竟能明白夏初的生无可恋。
  最早旁听到连翘与安迅的对话时起,段瓷就一直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需要时间忘记。她愿意,他会帮她将这记忆根除。她不愿意,他不强行要求。
  并非逆来顺受,他只是清楚,有些事,双方达成一致才有意义。
  这一切充分的准备,被段超信誓旦旦的否认给打乱。如果并不存在那个人,她为什么不能接受他?段瓷的心情像好比一个已有死刑觉悟的人,突然得知自己被判了无期。
  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绝望,逻辑分析能力全线瓦解。
  手机放下又拿起,解锁,按下快捷键。邰海亮正做发言,被上司不合常理的举动弄得差点说不下去。段瓷起身给大家一个抱歉的眼神,拍拍副手肩膀,走出了会议室。
  等待接通的嘟声一声紧似一声,手心有薄薄的汗,电话换到左手,对右手吹气。
  最终没人接电话。
  段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去继续会议,头顶是空调出风口,有点凉,屏幕上“是否重拨”的提示倏地暗下去。
  苏晓妤推开会议室大门出来,看见段瓷站在电梯门前。光线很暗,他瘦瘦的一剪影子,背挺得非常直,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还在为精冶的事伤脑筋?”走上前去问,她声音轻得风吹就走。
  他却仿佛受了什么惊讶,双肩明显一震,看她的眼神也是十分意外。
  她直觉道歉。
  段瓷笑了笑,扶着眼镜掩饰狼狈,“是我想事情太出神了。”
  她并不追问,担心审视他,“你气色不太好,不如回去休息吧。会议记录晚点我叫秘书发到你邮箱。”
  段瓷确实头晕,不再坚持,交待了几句,没让小邰开车,自己一人下楼搭了辆出租。
  天气很好,大概是连日降雨的缘故,时至正午,温度也较往常这时节偏低。出租车没开空调,只敞着窗子,灌进来风吹在脸上,段瓷感觉脑子里清明了不少。眯眼打了个盹,耳畔约略有细小的琳琅声,睁眼见是风挡玻璃前垂挂的中国结样饰物,细长妖娆的一穗,造型可喜。他禁不住想去拨弄,又疑心是主人请来的某种法器,随意碰了不恭敬。手抬到一半改为伸懒腰,如同身处自家车里般自在,“眯了一觉。”
  司机笑道:“瞧出来是真困了。加班?”不等答话又开解他,“刚毕业吧?好好干,熬几年就不用这么累了。”
  段瓷一愣,捏着鼻梁摇头低笑,也没争辩什么。为这张娃娃脸,他比别人多费不少辛苦,在报社时,大家都是拿文说话,T恤仔裤全像大学生似的,谁也不说谁。出来转做媒体运营已经是二十五六了,起初总是镇不住场,不得已成天绷着脸树立威信。刷子形容那时的他,“帽子扣得好点儿,叫喜怒不形于色,说穿了整个儿就是一面瘫。”
  后来他也发现,甭管模样多不可靠,只要几句话下来,能说在点子上,别人照样服气。慢慢养成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连翘总是叫他毒舌段十一。
  尽管他待她并不苛刻。
  他对她应该还好吧?任她玩,任她闹……再有呢?段瓷突然因为造不出排比句冒了冷汗,反倒是她,吃的方面,迁就他敏感的肠胃;住的方面,她喜欢那个充分孩子和狗的小区,可他嫌路远装修破,硬是带她回自己家;就连穿戴上,他觉得她适合鲜艳的颜色,就胡搅蛮缠不让她穿白衣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欢哪种打扮;相比杨霜大把大把的礼物,他除了段超回国那次,算是买了件衣服给她,此后,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送出过。
  这么一番盘点下来,段瓷愈发没了底气。
  “是在这口儿出去吧?”司机的一句话打断他的自我检讨。
  闻言向外看,一时没弄准方向,倒是看到杨霜那金店所在的商场,指了路让车绕过去。
  估计杨霜起不了这么早,还是把电话拨过去,果然欠揍地关机,段瓷站在商场门口翻找他家里座机号码拨了过去。电话贴在耳边,两眼无聊闲望,看到台阶下走上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步履轻快,口中还哼着歌,悠然自得,小白裙子很可爱。
  段瓷跟在她身后,缓步向商场里走。想想其实连翘穿白衣服也好看,只不过更显得年轻稚秀,那时不知道她原来小不了他几岁,很不情愿看她往嫩了收拾自己。
  身侧突然有人快速跑过,推得转门飞旋。小姑娘正走到转门前,差点被搅进去,吓得生生倒退了好几步,踩在段瓷脚上,慌忙回身道歉。
  段瓷没在意,收了半天无人应的电话,伸手捉住转门扶手,让她先行进去。
  她说:“谢谢你。”直望着他的眼睛,态度十分严肃。
  很小的一个细节,段瓷注意到了,刚才说对不起时,她也是这样注视他的眼睛,三个字于是格外有诚意。过了转门,他问她:“说话时为什么仰头看我?”
  她怯怯地低了头,瞄他一眼,又向门外看了看,然后笑了,“我爸告诉我,说‘对不起’一定要看人眼睛。”微挪开视线,讨好地问:“这是礼貌,对不对?”
  一个半嘲弄半认真的声音自段瓷身后传来——“但也不可以盯得太死,有人会害羞的。”
  教育过女儿,安绍严伸手与他相握,“我女儿小寒。”松开手为难地抓抓脸颊,“小寒应该叫你叔叔还是哥哥呢?”
  他看起来也远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仗在有个这么大的孩子跟在旁边,段瓷颇觉郁闷,挑了眉,“她朝连翘叫什么?”
  小寒听到这名字,马上不那么怕生,抢着回答:“叫小翘呀。”
  安绍严大笑,拍拍他手臂,像哄孩子,“我带小寒到楼上去吃东西,你吃过没有?一起吧。”
  段瓷没什么胃口,却在安小寒好奇的目光中,笑着应下了。“小寒挺懂事的。”他说,得到小寒展齿一笑,往爸爸身上挨了挨。
  安绍严刮她鼻子,“在夸你,躲什么?”
  段瓷歪头看她的脸,“小寒想吃什么?我请你好不好?”带着个孩子的安迅,总不至于还同他谈公事吧。

  第卌二章
  口碑良好的开发商,圈里并不多见,安迅是其一,据说他对光线过于敏感,需要常年佩戴深色镜片挡光。段瓷做记者时就对此人有耳闻,后来接触渐深,毕竟是生意上相识,纵有小孩子在场,也绝没可能像女人那般把孩子当话题说上整顿饭。何况段瓷曾听连翘简单提过小寒的问题,心知不便多说,免生安迅尴尬。
  幸好谈及业内新闻和宏观形势,他们两人向来是极为投机。
  只不过这样一来小寒就闷闷不乐,不好无礼打断大人谈话,有一勺无一勺挖着甜点,偶尔抬头,一双清亮大眼茫然地扑扇。
  段瓷坐在对面,眼风一扫,被她娇憨的神态逗笑,“你吃饱了吗?”
  小寒心里欢呼,忙不迭点头。
  段瓷歉然笑道:“可能都坐不住了。”
  安绍严看着她倒是愉快满足,“小孩子吃东西就好。”
  小寒慌了,顾不得外人在场,赶紧声明,“你说过吃完饭让乔磊送我们去爬山的。”
  安绍严哭笑不得,“没说不去。乔磊去替爸爸办事,要等一会儿才能来接咱们。”
  段瓷言此意彼,“你倒是清闲,工作日还能带女儿到处玩。”不待见他一脸幸福的辛苦。
  安绍严则避重就轻,“节假日人多,小寒怕生。”
  段瓷低笑,“没想跟您试禅风,安总。”
  安绍严佯作懊恼,“呵,我习惯了段十一的讲话艺术。”当然明白他不会无故叨扰别人家庭饭局,而且一见面他就变相表明了身份,只是仍不够坦白。
  他虚心请教,“这是夸是讽?”
  安绍严答:“谈公事的时候是夸。”
  段瓷反应迅速,“明白了,我改。”
  “小翘的事你知道多少?”安绍严捏了块小寒盘里的点心,态度慢条斯理,话题陡转急换,似乎在教他怎么改掉迂回的聊天方式。
  饶是段瓷,也呆愕了数秒。
  点心味道不错,安绍严又拿了一块,“这个好吃,你研究一下回家做。”给小寒布置完任务,漫不经心对段瓷说:“小翘在帮我做商业。她是这方面的行家,能力在你我之上。”
  “我知道的比这要多。”段瓷听出他的试探,摘了餐巾向后靠在椅背上,“我知道她是谁家女儿,她在美国的经历,她回国经手的案例,我都有耳闻。其实我要知道这些本来就轻而易举。”
  想起连翘移民美国的决定,安绍严唇线微紧,“你调查她?”
  “我没必要。”段瓷讶然,“我姐夫是她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正为她办出国的事。”
  安绍严恍然,指撑着脸颊,一时无语。终于了解到连翘的挣扎,她为段瓷所做的改变,足以说明这个男人之于她的不同。可到底是没过得了自己那关。能要求她什么呢?改头换面,背井离乡,她逃了半个中国,难得找到可以为之重活一回的现由,偏偏是故人的小舅子。
  委屈岂只一句无可奈何能道尽。
  安绍严感同身受,心里繁复杂乱说不明,到最后,竟然哧的一声笑出来。手探进口袋摸出了烟,正面却看见禁烟标志,摇摇头,烟盒只得在手中翻转把玩。
  纯白色长方盒子,正中是天蓝烫银边字母LOGO,折盖隐约一方小小的城堡图印,再无旁物,简洁明了。
  段瓷不吸烟,对这烟盒也很有印象。他家一直搁着这样的半盒烟,搁了很久,他打开看,还是那么多根,烟丝已经干了。连翘不承认那烟是她的,说不会抽烟,“我是良家女子,没那么多恶癖。”他不信,作势打电话向段超求证。这她才肯招,说是戒了很久。他邪笑着说:“那就是从良的了。”她不生气。只是之后好些天,他伸手碰不到人,她说自己已经从良,望他自重。妖眉媚眼间一派的正气凛然,要多矫情有多矫情。
  可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顶爱矫揉造作。
  他觉得自己欣赏立场不端正,最后归结为常言所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有什么样的过去,我关心但不好奇。”段瓷这样说着,忽然有一刹的恍惚,不解自己为什么要坐在安迅对面。“但是如果这些事影响到我们现在的关系,我总得过问。”
  “结果她什么也不说?”
  “结果她急了。”段瓷苦笑,“我没怪她瞒我,她倒怪我不该知道。”
  “你知道她为什么怪你就好了。”安绍严收起烟盒,“小翘的过去啊,即使是对我,也不能说起的。有这种思想准备吗?”
  段瓷半眯了眼,望着他,神情不似迷惑,也不震惊。
  “那就买单吧。”安老板大方地摊手。
  段瓷犯了一下糊涂,“她要去美国……”
  从听见连翘名字起就急欲插嘴的小寒,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你不会不让她走?”
  二人皆惊。
  半晌,安绍严柔声训道:“小寒,不行这么大声跟哥哥说话。”
  小寒很着急,“爸,连翘出国了?”
  “她在公司开会。”好笑地看一眼段瓷,安绍严说,“她不开会,我哪有时间带你出来玩。”
  连翘听不见安绍严的得意,耳边是昆明项目回京的现场人员的汇报,开业筹备跟进,市场推广计划讨论确定。散会后又拿着前期商家访谈的资料,回到办公室里做盈亏平衡点预测。正算到最复杂的步骤,卡了一下,笔尾支着下巴,耳廓莫名发烫,越揉越痒,随手拿了水杯冰在耳朵上,发现窗外漆黑一片。
  助理几时把灯打开的,她都没注意,办公室一片死寂,水银灯的白光映在玻璃上幽森凄凉。看看桌上那只银色的圆座LED钟表,不觉又是一天终了时。
  大厦的空调已经停了,置身伏天的闷室,难怪连耳朵都热,连翘起身去开窗子。一个来回的走动,所有生理需求都来了,又想去厕所,肚子又饿。翻动文档,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索性存好盘带回家去做。
  经过上次一闹,那些影子不知道还跟不跟了,自己开车走那么偏僻的路段,多少有些害怕安绍严这部几十万的车子为她招来祸端。
  车混进夜色,担心也就没了。半空都是溷浊的尾气,一顿流星赶月开出了高速,似乎才敢放开呼吸。小区悉悉簌簌虫鸣不断,温度清凉,连翘心里喜欢,想到一本子数据未核,怏怏上了楼。高跟鞋哒哒,节奏有气无力,被对门的开锁声轻易打断。
  “哟,才回来啊连儿。”老太太一嗓子,二楼刚灭的感应灯又亮了。
  连翘被她这一诈一惊倒弄出了几分精神,“姜阿姨您还没睡啊?”
  “演陈赓大将呢,趁广告我下楼买根冰棍儿。怎么就你一人儿呀?哎哟对了,咱楼下那小卖部没关门吧?”
  “没,亮着灯的。”
  “太好了。回头再说吧,我得赶紧去。”掩上门,穿着拖鞋就出去了。
  连翘摇头笑笑,钥匙插进锁孔里一拧,到头了,心叫古怪。
  推开门,客厅里有光,是角落里坏了一只灯泡的那盏钓鱼灯。
  段瓷躺在沙发上,身上是她的白色珊瑚绒浴袍,头枕扶手,对开门进人全无反应,只有眉骨下方轻颤的睫毛,出卖了主人并没睡着的事实。
  连翘默不作声,开了冰箱拿水。
  怪不得刚才姜阿姨说了那么一句半截话,原来家里又有生人闯入。
  那天在大家都不常去的酒吧偶遇,她以为他是跟杨霜同样考虑,结果这会儿又没任何征兆地现身,连翘感到意外。有些莫名奇妙,还有一点没头绪的紧张,总之不是反感。
  那瓶苏打水沉寂了一天,微一挪动动,贴在瓶壁上的细密汽泡,便按捺不住地狂涌上浮,欢快蹦跃出水面。咝咝碎裂声中,她低问:“你喝酒了?”
  他与她几乎同时开口,说:“刚跑上楼,少喝凉东西。”
  声音很低,浑醇好听。
  连翘想起第一次听他唱歌时,着实被震了一把。那次一伙人在俱乐部包房里玩,依稀是什么人生日,有几人打牌,另一伙玩骰子唱歌。牌桌上段瓷电话不断,被赶出局,恰巧有人点过歌去了洗手间,他便拿了空闲下来的迈克风跟唱。
  那首歌连翘是第一次听,调子很干净,伴音极低,开头几句近乎清唱。包房里突然静了。就属坐庄的杨霜煞风景,敲着桌子催促,“狐狸,东风了。”
  她随手打出去一张牌,侧耳听他唱:冷天气可以穿衣,心病却难以就医,错肩时烟草低迷,再坚强都有泪滴……
  胸腔里呼出的饱满气息,巧妙震动着声带,音色比平常说话略沉,然不乏穿透力。好比一部大提琴,响度不大,波长持久,使人耳膜共鸣,心弦轻颤。
  他唱到一半,点歌的人回来抢迈克,得到几位女士的抗议。段瓷倒也不同他争,只说:“我要是你,就把这首切了,换别的唱。”还是那张刻薄的嘴。
  连翘对KTV这类地方一向敬而远之,想来总共也就听他唱那么一回歌。到底是情歌美妙了声音,还是因为他的声音,那首歌才如此动听。她现在也没分清。
  后来才听人说,段十一的技术派嗓子在圈儿里颇负盛名,有他在,面皮儿薄的都不太敢点唱,出了名的KTV冷场王。
  连翘想,换别个嗓子好的,不见得就冷场,段瓷却是毫无宽以待人的美德。
  他不知道自己正被腹诽,半天没听见动静,用力仰头看她,“你怎么这么晚?”
  “加班。”连翘瞥他一眼,“京北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问题。”说话时他仍是躺在那里,抬了一只手臂搭在靠背上,漫不经心弹弄沙发布料。意识到自己这个姿势翻白眼很恐怖,改为一声嗤笑,“非得给我找一来这儿的理由吗,连翘?我就是想见你。”
  她倒立在他的视野中,执一只高身玻璃杯,倚着厨房门,卷发蓬松挡住了脸的轮廓,只露出明艳的五官,下颌尖尖,弧度矜持。
  “站那儿干什么?过来坐啊。”语气显然用得不太恰当。
  连翘受宠若惊,“没事儿,我站着就行了。”
  他失笑,手一撑坐了起来,“你不累吗?打回来就在那儿琢磨,‘这家伙怎么跑来了?’这种话不好直接问啊?过来。”
  对他的循循善诱,连翘表现麻木,“你喝不喝水?”
  段瓷气得胃疼,“不渴。”
  她呵地一笑,还是转身倒了杯水给他,柔声细语,“不渴也喝点儿吧,这个治胃涨气。”
  揶揄的眼睛灿亮如芒,刺得段瓷目眩神摇,水杯胡乱放在茶几上,单手勾住她的颈后,翻身将人压在沙发上,吻下去。这一吻并不急燥,轻轻浅浅,细密绵长。畅似乎一定要与快为伴,激情总是调皮地短暂,而他还有一生未过,不想她来了又走。
  茶几上那杯子,慌乱间根本站不稳,人手一离开,它就趔趄倒下。一整杯的水,漫淌了半片桌面,随即滴哒成线流下来,溅到她脚上几滴,冰凉直沁过了丝袜,她下意识挪动小腿。
  他误以为是挣扎,手臂微松,睁开眼,看到她掀开两睫,瞳子微润,倒映着他的迟疑。
  一眼间心脏酸软,想好的话哽在喉中,把她揽进怀,唇抵着她的额角长久地吻住,眼圈紧涩疼痛。
  连翘贴着他,失神地盯着茶几上缓缓滚动的水杯,眼看滚至边缘,呆呆地唉呀了一声。
  段瓷只听身后闷响,回头见杯子在地板上骨碌。
  响声过后,她自他怀中探出头来,神奇地发现杯身完好无损,庆幸地喃喃:“居然没碎。”
  他笑着放开她,“眼睛是最不可靠的器官,直觉偶尔也会骗人,”拾起杯子稳稳地搁在茶几上,言近旨远,“有些卖相薄弱者并不像你所认定的那么不堪一击。”
  她挑了一边眉毛,狐疑地打量他。
  段瓷侧身与她对视,伸手抚平她眉心的皱纹,“不知道这话出自哪位大师了是不是?”
  连翘报以假笑,收了收他浴袍的两襟,抚平细褶,嗡声道:“肯定得是位参透天机看破红尘不屑于世俗仙游四方的大师。”
  他笑,“知道的词儿还挺多。不过仙游四方倒不见得,真大智大勇的都能半隐于朝,避世不敢面对红尘说明道行还不够。”邪笑睨视胸口那只妖行惑道的手,“大师不是苦行僧,不用拒绝物质和肉体引诱。”
  连翘立即合掌行佛礼,向后偎进沙发,脚也收上来,望着地上狼籍,“大师,水漫金山了。”
  段瓷放弃与妖怪斗法,拿过纸巾盒,蹲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狭窄的空地上治水。妖怪尤笑吟吟指挥,“沙发下边”,“小心桌角”,幸灾乐祸的热心。他想起件怨事,斜瞥她发问:“上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她不假思索,“开会。”
  湿透的一团纸巾摔进垃圾筒,“重说。”
  她想了想,低头摆弄垂在胸前的发梢,“我不想接。我不接电话,你自尊心受挫,一发狠,有可能就过来找我。”说到后又开始笑嘻嘻,“你看我算不算料事如神?”
  语调轻佻,态度暧昧,一切就像最开始。
  不同的是,他知道了最坏结果,懂得要如何修改过程。
  面对虚虚实实狡猾无俦的连翘,段瓷觉得自己不该摒弃原有的艺术,安迅的建议实在不受用。
  
  第卌三章
  所以说,媒灼难为。
  安绍严此刻尚不知自己的良心建议已被段瓷嫌弃,他只知道昆明项目下个阶段的工作安排,绝对会令连翘相当不满意。不过安绍严还是打定主意,不在季度总结会之前透露这安排,会上当众宣布出去了,君无戏言,她再不情愿,也不能逼他改主意,私底下说,她一抗议,他肯定又被说服。
  而且他也不想破坏她难得的好心情。
  连翘并不觉得自己心情好,反而因为公事上的分歧,一天到晚与同事和段瓷绊嘴。她神采奕奕没错,也是因为忙得没有条件萎靡不振,更没时间犯忧郁。
  昆明项目试营业前的推广公关计划,恒迅委托了当地一家传媒公司执行。项目本身的体量及商业模式在当地足可称得上热点,又加大了各种渠道广告投放量,不知何故,市场反应难尽人意,试营业当天人气并不旺。连翘从昆明回来闷闷不乐,各项汇总样稿带回家,每天整理到很晚才睡,一早又去公司立会研究。
  本来睡眠质量就一般,连轴转了几日终于吃不消,下午四五点钟就回去补觉睡。
  段瓷回家,见屋里一片黑,以为她没过来,开了卧室灯才看见人倒在床上。没枕枕头,也不盖被子,衣服都没换下,真丝洋装惨不忍睹,倒是裙摆打卷露了底,邋遢得性感撩人。
  很想使坏又心疼,摇摇头,轻手轻脚去冲澡。
  出来时她刚巧醒了,翻身爬起来,眯着眼往床尾摸去。他站在浴室门口,一声小心来不及,人已经一头栽下去,幸亏手快抓住身下床单,才没有跌破脸。段瓷吓了一头汗,把她拎起来放回床上,“住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转向?”
  她枕在他大腿上,闻着沐浴露的馨香,嘟囔一句:“我要去卸完妆再睡觉……”说的还是广东话,神智又渐模糊。
  他啼笑皆非,浴缸里放了水,把人脱光了放进去,皮肤比衣料光滑。段瓷不确定她刚说的是卸妆还是画皮。
  沾着水了,连翘这才真正清醒,看他趴在边沿上,转手搅和出一缸子泡沫,再拨弄走泡沫划出清痕,从中窥视她身体,酒窝里邪气盛放。懒懒捉了一团白沫点在他鼻子上,“你真无聊。”
  他不以为然,“这叫情趣。”
  她噙头吹着水面的泡泡,笑道:“经验还挺丰富。”
  这话段瓷听来则是:常这样对女人调情?
  连翘在他充分误解之后,又说:“没事自己就这样搅一缸泡沫画圈圈?你很妖啊,十一。”
  热气熏得她两颊绯绯,被水氲湿的睫毛扑扇,双唇盈润潋滟,游离于嘴间的魅药……他目光又定了,探过头去索吻,“你怎么不叫我宝贝儿了?”嗓音柔似情歌低唱。
  “不要闹,我好累。”她往下躲,差点滑进水里呛着。
  滑溜溜只捉了一手沐浴露,段瓷气结,“不就是一堆广告公关活动?当地只有一家策划公司吗?不行就换别家做。你是能写文案还是能出设计稿啊,跟着加班加点儿忙和个什么劲?”
  她将全身浸入泡沫里,只留一颗头胪对他微笑。棕色卷发飘在白色泡沫上,丝缕缠绵,诱人而惊悚。
  睡到半夜不知道发了什么梦,梦醒时,连翘突然记起身边睡的是位推广运作高手。
  段瓷也忙。如她前期所料,精冶这个甲方让他的新顾问公司人仰马翻,可还是抽了几个晚上帮她做媒体分析。一份份涵盖了多项数据甚至财务报告的机密文件,他看得心惊肉跳,“安迅知道了把你吊起来打。”
  她不像决策者,一个项目做下来,事无巨细必躬亲,要求自己每个关键环节的业务都掌握。他说她是偏执型人才,永远都怀疑别人做不好事,却也佩服她当真能对商业地产的各个领域都肯费心研究。
  连翘专业水平摆着,对于一般人来说比较吃力的设计评估环节,她反倒最为拿手,自知实战经验匮乏,大量时间都用在研究各种类型商业流程上。经常拿些稀奇古怪的案例问段瓷细节。
  比如如何通过当年的营业额反推租金,这需要对项目所在区域消费能力和品牌自身经营战略等等都非常了解,是一个高级招商人才的看家本事。段瓷投降,他也是现学现卖,唬人可以,较真了就支吾。
  眼看黔驴技穷,为避免被自己女人小瞧,段瓷暗地里也开始使劲。仗着人脉到处偷师,业界因此提起段十一赞不绝口,一位在百货招商领域十余年经验的前辈,应职成为新顾问公司招商总策划时,直言不讳,“本来我是想去三大行的,但被你的态度打动了。”
  这倒是等闲插柳,幸好着意栽的花也发了。连翘终于惊讶他对商业地产的认知度。
  得到这国际级专家的青眼相待,段瓷喜不自胜,犹故作淡定,只说是被磨出来的,“别高估开发商的智商,他们甚至不了解基本概念,现场一通乱问,各个领域的知识。又不能带一队人去,只好自己全学。这次被问住的,留意别人怎么答,慢慢就记住了。你与其研究这些死案例,不如跟我去做提案。多接触项目,有助于理论提升。”话是实话没错,重点却是最后的撒网工程,他不想她自封花仙,明明有能力实战。
  可这是她最不爱听的话题。
  在连翘看来,段瓷似乎从来就没断过把她从安绍严身边挖走的念头,然而一只狐狸最大的价值,不过是给人类贡献出一身上好的毛皮。她只有一身毛皮,实有必要,她会在最严寒的时候送给他,否则也是搁置。
  对他的旁敲侧探,她要么装傻不回应,或者直接拒绝。理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偶尔指点可以不收顾问费,权当参考,以他为首共事不可能。
  皆是对自己能力极端迷信的人,处在同一领域里,碰撞的机率本来就高,二人思维方式又存有差异,动辙对某个设计意见相左,互恼互怨。和平时期,连翘半开玩笑说:“口才不如你,职位上再低一级,受不起这份儿气。”
  他不悦扬眉,“谁给你气受了!”
  她柔柔顺顺指责,“还不就是你,别人哪舍得?”
  他说她学究,右呆子。
  段瓷不敢自称身经百战,但总觉得她偶有脱离实际的学术腔,且严重固持己见。不管什么人,太执拗了总是显得很欠抽,尤其她平常是无原则的随和,在观点遭到置疑时,尖酸程度却半点也不逊于他。变了个人似的,换成是谁,一下子也着实适应不了。
做策划连翘不敢对段瓷指手划脚,但实业运营她极不赞成想到就做的一套。脱离理论分析的项目即使做出来,也不可能被市场接受。等到商家入驻时才想到要改建,一平米拆建成本可能一万块都不止,整层有动作就得几千万,所耗工期还未折算。
  商业地产不是任性得了的东西。她在心里叫他左蛮子,偷偷纠正把关。大部分意见段瓷认为中肯,也不排除一些他觉得不切实际的,一吵起来就僵持不下,谁也说不服谁。
  闹最凶的一次,是精冶项目内部空间设计终审时,她从看过图纸后就颇有微词。新顾问为提高建筑使用率,四楼通道最初设计是横向四米,连翘认为做宽通道,感官上更有商业氛围,更能让商户和消费者接受。自作主张在他电脑上给改成了五米。
  段瓷当天睡得早,也没发现。第二天提报会上,幻灯片一放出来,双方大惊,顾问这边负责现场解说的商业规划师当时无语。段瓷回神得快,心说她怎么连设计图也会做,脑中迅速拼凑二人争执的支离破碎片段,把她说的话重新组织表述,态度总算从容。
  出了门气得只差没冲去恒迅把人拽出来揍。一行人满腹疑念,看他脸色也没敢问起,苏晓妤且笑道:“段总有时候还蛮感性的。”
  连翘面无愧色,她相信他临场应变没问题,“你气我自作主张我没话可说,不过图纸修改后符合当代商业空间设计趋势,我有信心精冶会接受。”
  “你说那是美国趋势,换到中国行不通。”
  “设计理念分什么中美?美国商业成熟自有它的发达之处,我们应该借鉴学习。段瓷,你不要小家子气。”
  “说项目就说项目,别人身攻击行不行?”不待见美国就算小家子气?他抿着嘴,深吸一口气,压住火教她,“做事情要分对象,闭门造车开不出去。精冶的背景文化你了解多少?我告诉你,像这种开发商,是喜欢出新招,但你以为那是考虑国际趋势?他是想做概念搞噱头搏彩儿。这一点上,四米是极限。”
  连翘不由冷笑,“我不懂你为什么会从这种角度考虑问题?是谁说的,顾问一定是老师,要的是尊敬?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做为顾问公司,有必要保证意见是中立的、客观的,应该符合市场,而不是符合甲方意愿。设身处地为甲方的利润做考虑,对双方都没好处。”
  “话是我说的,道理我比你懂。我考虑的是甲方利益而非利润,别偷换概念。引用别人的话可以,附上前提条件,理论是在固有环境下才成立的。北京不是深圳,更不比美国,经济状况制约,企业本身体制制约。相信我,你所谓的趋势这一两年之内发展不到。”
  “这种体量的项目一两年之内也建立不起来,完全可以有些前瞻性。”
  “你诡辨没有用,连翘,我告诉你精冶不可能接受。走着瞧吧。”他摔门离去。出了小区才发现是自己家,抹不开面子回去,只得开了几十分钟车去她家住。
  很怪异的一夜,他睡在她的房子里,她把他的枕头踹到床下面壁。
  天亮了各活各的。
  段瓷怒归怒,还是要把自己的失误补回来,他没傻到去向甲方承认是外人修改了图纸,总之尽量说服他们改动,反正甲方不会抽疯同意牺牲那么大的使用面积制造氛围。隔一日,双方就此事商谈融洽,精冶并没有段瓷预料中那么激动,承诺周一上报审批。
  回到新尚居,众人都松了口气。有人问:“段总是看了什么项目想到的?加宽通道,中间增加活动柜台,四楼是时尚主题,这么做确实挺有意思的。”
  有人响应:“没错,而且可以做大片形象展示墙,整体感觉立刻跟下面几层不同了。”
  “这样一来动线非常合理,整层几乎都没有死角,你看这儿其实还能划出铺子……”
  “现在就看甲方做质量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瞧今天下午的态度好像有戏。”
  大家基本同意,围在会议室的电脑前,议论纷纷。
  苏晓妤把目光转向了段瓷,“都已经这样了,别想那么多,周末好好休息一下吧。”
  虽然不知道具体何人所为,但她猜出改图纸不是段瓷的意思,他和她一样清楚精冶高管层的风格——中规中矩,太花哨的创意很难逐一通过各个关卡。
  段瓷想的却是,连翘两天都没来他家了……
  当然他也没过去,忙是一方面,也有赌气成份在里面。回想当时他看到那张最熟悉的陌生图纸,差点就替规划师昏过去。可事情一过,也开始自我检讨,提报之前不做文件确定,这本来就怪不得别人。
  对于商业规划,连翘有她的经验和独到之处,他应该鼓励,使她确信自己的能力。这也是让她私下参与精冶项目的初衷。至于甲方那边的想法,自然由他来融进去,实在没必要把那些与她专业不相关的知识做填鸭。
  去她家的路上,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下周一。”
  出差在昆明,昨天上午走的。她居然提都没提。
  段瓷垂头丧气地下了车,邻居姜阿姨正扶着偏瘫的老伴在楼底下溜弯,看见他,仍是大嗓门地招呼:“回来啦?小连儿呢?”
  “出差了。姜叔叔今儿怎么样?”反正上楼无事,索性跟老两口闲聊几句,培养一下邻里感情。
  老头言语不清,却积极主动地回答他,隐约听出是“挺好”二字。姜阿姨假意嗔怪,“谁能听清你说的什么呀,还抢着抢着发言。”老头微怒,似要甩开她搀扶自己的手。她哈哈大笑,“哎哟,那我松开啦?真松啦……”手腕威胁地作势动了两下,十指却捉得紧紧。
  远处小孩儿尖笑狗乱吠,11号楼的老太太又在呼唤自家那只狐狸犬。姜阿姨爽朗的笑声中,时而穿插一句浑浊的话语。夕阳西下,变形的人影重叠,互掩了彼此,光线把花白头发照成耀眼的金色。啼莺散,余花乱。
  段瓷笑着退出老人家的二人世界,边上楼边写了条短信给贪玩的宠物,“大毛,回家洗澡睡觉了。”
  从浴室出来,只收到几条广告短信。一手擦着头发,一手拿起手机,对窗外拍了张小区暮景发给她,却总是显示发送失败。颇为懊恼:为什么我电话发不了彩信呢?
  意外收到她的回复:请致电1860。

  第卌四章
  连翘发完这条冷冰冰的信息之后,用手机支着下巴,蜷在沙发椅里,面向窗外。过了很久,久到昆明这边的天已经全黑了,能看见缤纷绮丽的星星,在对面楼体上滚来滚去。脑袋蓦地嗡麻,手机震了下,段瓷发来一张图片:大片草地上缀几株细弱乔木,灰色的S型石板路将绿色从中破开,看得见的一端尽头,是11号楼底层,远远的洁白干净。
  整张图呈现赤金色调,暖洋洋的质感,是从卧室窗子望下去的景色。
  图片附一句话标题:移动客服改成10086了。
  段瓷最近好多无聊举动……
  她知道他在哄她,用略显稚嫩的手法,或许对于骄傲没什么耐心的段瓷来说,已算可圈可点。再说她只不过在某些学术立场上,不肯妥协他的观点,最多是气他自负的态度。每次听人说段十一气焰嚣张之类的话,连翘总担心他有一天遇到心术不正的小人,会惹无妄之灾。根本就不是因为自己被反驳生气。想到随时会结束这里的一切,她哪还有心思跟他怄气?
  以常理推算,签证的审批应该已经有眉目了,可连翘打了几次电话给老约翰,他要么没在波士顿,要么就向她抱怨学院做事效率。连翘疑心他在搪塞,极有可能是芭芭拉对他施加了什么压力。
  芭芭拉了解她对段瓷的感情,也知道她必须不要这种感情,骨子里却仍有着喜聚不喜散的传统,以为拖得一日是一日,或许一日里,一念间,结局天差地别。
  只有连翘非常清楚,继续留在段瓷身边,将来后悔的会是所有人,可她管不住贪欲作祟。贪图牵着她的潮湿掌心,贪图默契对望时他深深的酒窝,贪图挨着他听讲案例的时光,头顶的气息像魔法扫帚,把一个能唱出好听情歌的声音,从耳朵一直扫进大脑最深处的角落,堆好,燃烧,浓烟熏浸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记住这声音的主人,段瓷,段瓷。
  她念出了声,掩饰地问他:“为什么叫瓷呢?很易碎似的,像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
  他回答:“这是个通甲字,通言词的词,表示能说会道。”
  她笑,确信他是胡说八道。其实段超才应该是他的名字,段部长以为第一胎会是男孩,没准备替补的,芭芭拉就捡了个现成。段瓷说就因为这样,自己打小就比别的孩子拼,什么事都要争第一,晚了一回,连名字都没了。
  他亦真亦假,她便以为自己可以若即若离。
  可整夜的缠绵之后,早晨搂着准备起床的她,他忽然不清醒地撒娇,“别走……”
  连翘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再与他这样绊着,最后一丝坚持就要瓦解。
  她没勇气从容面对他,假象掩盖之下的幸福注定得抛弃。
  相处越久,越担心他发现,狼皮被覆下的丧家之犬。
  手边电话响了,安绍严问:“见你房间灯亮着,还在忙吗?”
  “没有,看看风景。”抬手扯开最右侧垂成一束的窗帘。隔壁房间的阳台上,他背抵着护栏正在抽烟。
  似乎预见到她的动作,在她看他的那一刻,他也准确地转过头来。隔着重重玻璃,在斑驳的光线下,他的脸轮廓模糊,不知道还是不是记忆里的秀目修眉。
  连翘几乎忘了他墨镜下的模样。
  “喜欢吗?”他指昆明夜色。
  她稍有怨词,“看不清。”
  他不解地咦了一声,挂电话送上门来。可惜,连翘失望地看着他鼻梁上那副眼镜,侧身放人进来,跟在他身后活动四肢。一个姿势蜷坐太久,站起来全身发麻。
  安绍严端了两杯红酒,把她的那杯放在桌上,自己则坐进沙发里,看她表情痛苦地伸胳膊抖脚。低头啜一口酒,他无奈轻喟,“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只作没听到,弯腰捏着杯子冰冷的细脚把酒端过来,歪头看看,挂在杯壁上的液体色呈棕咖,均匀清亮,流回缓慢。她虽不懂酒,也知道这是好东西。
  他舔舔齿间芳香,“当然,醒了两个多小时。”
  而这期间,她一直在阳台上坐着,他一直看着,半盒烟抽光,终于忍无可忍。
  “睡不着吗?认床?”
  “我认哪儿的床?”连翘笑笑,笑里全是自嘲。无故想起段瓷的宽边大床,摆在卧室正中央,外观是地板的延展颜色,像融在了房间里一样。
  安绍严瞥她一眼,“你现在住那房子太偏了,正好也快到期,在公司附近买一个吧。”
  “我喜欢现在住的地方,小区里好多孩子和狗。”手机上那个红彤彤的傍晚,宁静祯祥。她将杯子对着灯光,着迷地欣赏酒的颜色,漫不经心说:“买房子干什么呢?又住不了多久。”
  “是啊。”语气中的落寞一下无法掩饰,“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她一怔,“和我没来之前一样啊。”
  安绍严摇头,像是听见不可理喻的孩子话,“那怎么可能。”
  视线从红酒移到他脸上,连翘的神情有些迷惑。
  他无视她的注目,轻晃酒杯转向窗外,“你会觉得没区别吗,小翘?换成是我现在突然离开你的话。”
  连翘认真想了想,确实不可能当做从前一样。因为这一年相处,累积的感情更深厚,也因为溺死的时候,他成为浮木。可他没必要这副生离死别状,连翘轻轻咧嘴,继续赏玩那杯红酒,“你好严肃。我去美国,又不是去死。”
  他被她的无忌言词弄得酒杯一顿,脱口说道:“那我还不如让你长驻昆明。”
  连翘耳尖脑快,“下季度我是要调过来驻场的啊。”
  安绍严一时走嘴,“我的意思是,让你在昆明我已经非常不情愿了。好好,不说这个。”向她指了指窗外,“你觉得这个城市怎么样?”
  他们所处的酒店正是市中心,这里所能看到的景色,对人来说,不外乎千篇一律的繁华。连翘耸耸肩表示无所谓,“总体看来还可以,有消化一个大型综合体的潜力。”
  安绍严不赞成地嗯一声,一口酒含在嘴里,来不及品尝就咽下,“怎么突然又说起公事?”
  “你刚那么一问,我突然想到的。”她把一点没喝的酒放在茶几上,在他对面坐下,“今天在你电脑里看到,C号地原是预留着等资金到位建酒店的,为什么要卖掉?”
  他抽出张纸巾擦拭嘴角,犹豫答道:“考虑还不成熟。”
  “上午规划局那些人透露,市里很重视我们的项目,会有相关鼓励政策,税费减免之类的优惠。我觉得这是好机会。”
  “小翘你不是从一个经营者角度出发,要知道我需量力而行。尽管是看得到的商机,这样大一笔资金砸进去,回笼的过程也是很痛苦的。如果有开价合理的买家,我一定要豫卖掉。商业是主体,对方来做酒店或写字楼,一样可以成为我们的配套。”
  “那怎么一样?我们养商圈,外人坐享其成?收益他肯不肯分配给你的?”
  “你去搞学术研究,我就不多说,可将来要是坐我这样的位置,记住一句话:钱永远赚不够。为商没有这个觉悟,早晚连老本都折进去。”
  连翘根本无法赞同,“你要成仙了。”
  只觉此种境界理应天上有,自己这辈子大概只能瞠乎其后。
安绍严对她顶芒带刺的夸奖只是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其实段瓷以前也给过他这样的建议,项目附近有多栋写字楼,大量商务人群,本身昆明又是旅游城市,现有高端酒店远不能满足市场所需。C号地报批酒店物业,政府定然给予扶持,信贷方面根本不成问题。安绍严也并非全不动心的。
  他是商人,追逐利益是本能。人一生下来,拳头都是紧握着的,这代表一生要去抓很多东西,而随着思维的形成,渐渐懂得哪些应该放手。
  安绍严或许能比别人提早懂得,因为曾经强求来太多。他并不希望连翘能体会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恨其不争的模样,他看了反而心安。
  连翘是觉得安绍严愈发畏首畏尾,干脆把自己做好的酒店规划拿给他看。
  略略扫过电脑上的数据,资料不够详尽,运营模式与实际也稍有偏离,但联营收益的分析计算非常精准。她半蹲在茶几边,切换视图做解说,安绍严用心听着,视线却被屏幕映亮的娇颜吸引。
  目光严肃,两道不算柔顺的眉弯轻蹙,因自己未能被肯定而略显急躁。
  她占尽一切光环,但没有优越感,一言一行,笼罩在母亲的完美阴影之下。在她心里,有一个永难企及的高度,她想去模仿,又自认毕生将无法做到。
  相比夏初的目空一切,连翘更急于表现,隐隐是必须优秀,不能输于他人的恐慌。五官相似,散发的气质却截然相反。
  连明云怎么会将二者混淆?
  安绍严在猜测连翘所受的伤害时,曾想过,也许那人思念夏初过度,头脑不清醒地错把小翘当成死去的妻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又或者也有不太体面的行为——
  然而日日相对母女二人,冷静非人的连明云,又哪能糊涂至此?
  这男人走过的半个世纪,传奇般夸张,对于当年参与或目睹了那场行业垄断纷争的人来说,连明云是噩梦的代名词。他的手段与外貌一样讳莫如深,狠绝毒辣,彻底颠覆了“以和为贵”生意经,将连家的地位推上神坛。
  人们对他畏惧多过尊敬,只有连翘是完全丧失理智的崇拜。
  如埃德拉庞德坚信墨索里尼可以挽救全人类一样,在夏初死后的日子里,她认为连明云是自己的救世主。
  若非真正的万念俱灰,断不会以这种狼狈的姿态逃离。
  那时的连翘,找不自我生存价值,卑微苟活,神经虫翼般薄弱,草木皆兵……当年那耀眼得让人不正视的女孩儿,差点毁了。
  安绍严不堪再回首,胃有一丝明显的抽痛,伸手取过酒杯。
  连翘正发现一处小错,想敲键盘修改。二人手臂空中碰撞,红酒洒在她袖子上,电脑上也溅落了几滴。她低呼一声,慌忙去抽纸巾。他也正倾身,她的额头冷不防撞过来,撞掉了眼镜。连翘攥着纸巾愣住了。
  安绍严有着她见过的最宁静的眼睛,轮廓精致美好,两只瞳仁纯黑,连翘小时候很喜欢盯着它们,看自己小小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上面。
  后来他和美茶离开深圳,不久夏初出事,连翘病了一阵。好起来之后才听人说,美茶生了个女儿,难产而死,方家的人抱走孩子,挖去安绍严一只眼睛。
  再之后的见面已是几年后,她看见的安绍严,照样言笑动人,便不敢去想象那墨镜下血淋淋的过往。而小寒到底是在连明云的干涉下,被送回安绍严身边,那只眼睛却为美茶陪葬。
  装了义眼座的眼眶尽管没有过份变形,但敌不十几年岁月,终是细纹遍布,对比另一只的辉煜流转,假眼球更是暗哑无光。
  他不自在地拨拨被镜腿刮乱的头发,“害怕了吗,小翘?”
  连翘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只是摇头,悲伤震耳欲聋。她感觉整个颅腔嗡鸣,而后是非常强烈的疼,连绵不绝,再也支撑不住地伏在他腿上呜咽成啼。
  安绍严心疼她的心疼。她不知道,他的那些过去,而今唯一令他难受的,就是要惹她伤感。
  他任那些灼人的眼泪浸湿自己衣物,抚着她柔软的发,并不开口哄劝。
  受伤了可以自愈,不能被关切,心一软,疼痛就会加剧。人是这样一种动物,越强悍,越如此。
  连翘问:“安绍严,你后悔吗?”
  他只是说:“都过去了。”
  连翘说:“你为什么能这么勇敢呢?”
  安绍严擦着她的泪,眼中的温柔真实明了,“我还有小寒,还有你。”他告诉她,“忘不了的事别勉强,你可以后悔当初,也可以憎恨,可以不面对,但是不能因为它的存在而止步不前。小翘你学东西不是很快的吗?学着勇敢一点儿吧,好不好?我不想再担心你。”
  毛巾浴袍雪白的袖子上,一朵艳丽诡异的酒花浅浅氤开。她抬头看进他的眼,没有任何阻挡,直望见满满疲惫,掺杂一星她难解的情绪。心脏莫名紧迫搐动了几下。
  段瓷在凌晨醒来,窗外微白,不知怎么再也睡不着,窗子拉到最大,还是闷热烦躁。看看卧室空荡荡的墙壁,考虑往上面装一部空调。
  这个周末他把所有事都推掉,享受着无聊。白天去商场视查杨霜工作,正逮个溜岗的现形,拦下来敲了顿竹杠。杨霜说我正好也有事找你,拉他钻进烤肉店。段瓷直觉没好事。
  杨霜倒一脸嫌弃,“坏事儿本来也不想找你,还不是因为狐狸出差了。”
  段瓷郁闷,连翘出差,他好像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杨霜也没什么精神,蔫头蔫脑点过菜,大中午还要了瓶小二,肉没烤熟,酒下了一半,唉声叹气道:“早上文爷来电话了。你知道他这回干了什么让我无法承受的事儿吗?”
  段瓷心里有气,恶劣答道:“给你找一后妈?”
  不想杨霜冷冷哼一声,“差不多,给我介绍一女朋友!深圳店里的,说下个月就调到北京来。”
  她来了琳娜去哪?段瓷挑眉,“你同意了?”
  “我脑袋让驴踢了啊我同意?”他怪叫,“我给那边店里打电话打听,据说长得虽然不算漂亮,但气质极好。听听,当我面儿都说长得一般,那还能看吗?”
  段瓷无可救药地看着他,“你也没别的惦记了。”
  “老头儿本来也就稍带一提这事儿,哪说哪了,后来抽疯似的又加了一句:‘那孩子就是学历不高,跟你一样没上过大学’。哥啊,可气死我了!”
  “那文爷没说错啊。”
  “我为什么没上大学啊?还不是念好好的他非让我辍了吗?”
  “你不辍行吗?文化课不行,性知识也没学多少,一年让俩姑娘怀孕,你爸再让待下去祸害大学生,得给杨家造多少孽啊?”
  杨霜坐不住了,“打住,我跟你真是没语言了。”塞了满嘴的肉愤愤嘟囔:“狐狸也不什么时候能回来。”
  段瓷闷声道:“不回来了。”
  杨霜大惊,“她去美国啦?你们前一阵儿不是都好了吗?”被凶狠瞥了一眼,缩下两肩,不死心地又问:“琳娜有回洗车看见你们俩也正出来,说好像是好了……难道丫骗我?”
  段瓷嚼着食物,若有所思道:“你跟王鹏琳娜不掰了吗?怎么又哄好了?”
  杨霜脱口说:“不用哄,你问她敢跟我记仇吗?”
  段瓷心叹题型不同,没法套用,沉默于午餐。
  杨霜忽然一拍巴掌,笑露一颗虎牙,“你把狐狸惹毛了,想问我怎么哄是不是?”

  第卌五章
  同样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为什么有的平安无事,有的就屡屡挨揍?很简单,后者不懂看大人脸色。杨霜明显就是这样一种傻孩子。不过也难怪,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嘲笑表哥。更难得的是,根据以往经验,十一就算被说着了,也会唬着脸训他。可这一次,说完两人吵架的事,看他笑了老半天,并没多言语,只是脸色难看如烤盘上火大的菲力。
  杨霜暗自称奇,心说这真是挨揍也值了,过了这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店,于是一边默念:死,有重于泰山,一边往死里挑衅,“哎?哥,你现在挺能吃肉的。”狐狸调教得真不错啊。
  段瓷瞥一眼那离挨揍不远的傻孩子,低头切肉,小刀不经意划过餐盘,声音刺耳。
  杨霜猛地打个摆子,立马没了笑模样,竖着眼睛哏咄旁边服务生,“翻个面儿,肉都粘盘子上了没看见啊?等我动手呐?”
  段瓷看他好笑,“不用你跟这儿呼呼喝喝的虚涨气势。”
  杨霜只盯着服务员的背影狠骂,“不知道怎么呆好了!估计老板也就一暴发户狗屁文化没有,雇这么伙儿服务员。挺好的店,愣让他整夹生了,我管都比他强。要不是肉煨得好吃,两天半就得黄。”
  段瓷不耐道:“你自个儿嘴馋就别那么废话,要吃就忍着。”
  杨霜怪声怪气,“哟,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哀怨啊,十一。”
  段瓷和颜悦色,“你笑,刷子,笑完了要是没个管用的招术,咱再说。”
  杨霜苦下脸,“我不是没招,不过我那些招你也用不上啊。”他就奇怪十一是不是昏了头了,他要能有招哄狐狸,早把她圈起来养了,轮得着让别人头疼吗?
  段瓷果不其然给他来了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呗。”他实在拿那女的没辙了。
  完全按性子来,怕被笑幼稚;同她斗智,她就一直误会。
  杨霜嘴角抽搐,“你说的?咳,你要是一早这态度来问我,根本就不能把人惹生气。她狐狸道行再深不还是女人,有那么难哄吗?问题是你哄没哄过啊,哥哥?花,送过没?看那张无耻茫然的脸就知道没了。首饰,衣服,车子……当然这些都是其次,咱狐狸也不是那么肤浅的妞儿。最主要的是,把你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调情中去……你瞪我干什么?不说是哄人吗?就得死皮赖脸点儿,要不看不出诚意。”
  “我哪那么多闲功夫折腾这些诚意?”段瓷青着脸,有种被耍的感觉。
  杨霜急得拍桌子,“你想不想让她留在北京吧?”当下拍中七寸,这个爽啊,终于看出来了,他哥现在整个儿一方寸大乱。就在面前那两道浓眉纠成一团的时候,杨霜吹着拍红的手掌,冒出句极有建设性的警告来,“啊,对了,送首饰别送戒指,容易出事儿。”
  刀叉挨在一起停下了,段瓷半抬脸,凝神盯着火上滋滋冒泡的肉片。
  杨霜惊住,掌心一跳一跳,“到那步了吗?”
  段瓷没再应声。
  盘中餐已冷,肚子也喂得差不多,举目四望,服务人员脚不沾地,忙碌甚欢。餐厅里客满为患,包间没有空闲,他和杨霜也只好坐大厅。
  收回视线,段瓷刁难地问:“怎么没听别人说这家服务不好?”
  杨霜倨傲道:“你来的次数多还是我多?”言外之意自己更权威。美滋滋清了瓶中酒,喊人过来结账。那服务生不知是刚被自己吼怕了还是怎地,他才一举手,人就一溜烟跑过来。
  段瓷摘下餐巾,“拉倒吧。”
  杨霜龇牙,“你请?当交学费?好,呵呵。”
  段瓷似笑非笑,在他奇怪的注视下不结账就走人。到门口,大堂经理自二楼登登登跑下,亲自相送,面色惶恐,“段总慢走。”回头低责迎宾,“老板来了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呀!”
  有人当场脚软。
  饭店是上个月别人抵账过户给他的,段瓷没兴趣做餐饮,嘱咐杨霜如果遇到差不多的,就张罗给卖了。想了想又说:“你不说你能管吗?折个数给我,以后归你管了。”结果杨霜折了个很欠揍的数,忍了一顿饭的段瓷,此刻再没辜负他的厚望。
  刷子爷揉着小腿肚子在烤肉店门口声嘶力竭,段十一卸磨杀驴呀,快来看哪,你们老板什么人品……
  段瓷头也不回朝停车场走去,把驴留下来供人参观。
  精冶本阶段提报顺利得匪夷所思的顺利,以至于苏晓妤拿了合同出来,没有立即给段瓷打电话通报,生怕是甲方说错了数字。到公司连自己办公室也没回,直接进了总裁室,“真是稀奇,十一,他们居然同意了。”她在会客区的沙发坐下来,怕他听得突兀,又补充一句,“精冶最终妥协到四米半。”
  段瓷乍闻之下也着实错愕片刻,上次的图纸上已留给对方讨价还价余地,通道标注是四米,但只要保证在三米八,就可按原规划作中轴设计。
  又想到与连翘争吵时自己的笃定,摇头轻叹。起身从冰箱里拿了瓶两苏打水,一瓶拧开了递给她,另一瓶攥在手里,踱到宽敞的落地凸窗前,越想越笑不可抑。
  苏晓妤正仰头喝水,一眼瞄见他以拳掩口笑抖了两肩的模样,呛了一下,“段总……”语气里有收不住的嗔怨。
  段瓷却没见怪,只是微敛起笑意,回头说道:“先这样吧。你再跟设计那边对接一下,如果都没问题就着手梳理商家访谈。这阵子挺耗人的,都累得不轻。”他以水代酒敬她,“今天就早点回去吧,逛逛街做做美容,越是美女才需要保养。”
  她低声说:“你最懂怎么收买人心。”像是自语。
  出了门,忽想起合同落在茶几上,她正要退回去拿,听见段瓷拨内线给秘书,“帮我订束花。”
  声音轻快,苏晓妤顿时停在了门口。
  秘书只当她是礼貌不打断人讲电话,投以感激一笑,记下总裁吩咐,详细问道:“是开业篮吗?”
  段瓷犹豫了一下,“百合吧。”
  “百合噢——”再笨也听出这花的用途了,何况做段瓷的秘书也不敢笨,“要多少朵啊?”
  段瓷没概念,“你看着订吧。”说了地址和签收人姓氏,想一想,又补充,“多订点儿吧。要不那么偏的地儿,花店开车送一趟都不够油钱。”
  秘书挂了电话,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字,“连、小、姐?啧啧啧……”
  苏晓妤只作不解,靠在她桌前挥挥手,“回神~~美女!帮忙把茶几上那文件夹拿来好不好?我要进去段总一准又批我丢三落四。”
  秘书不疑有它,进门去取东西,顺便严谨地问过总裁,“段总,多订点儿是多少啊?”她也看出上司今日心情愉悦,话里已有了打趣的意味。
  门外苏晓妤大大方方拿起便笺,看着上面的内容,浅浅一笑,刚沾过水的双唇饱满盈润。
飞机晚上8点从昆明机场起飞。连翘到家已近零时,安绍严的司机将她送上楼,看她打开门才放心地跑下去。
  迈一步进门,连翘只觉一股奇香灌脑,下意识关起门板,站在楼道里打喷嚏,怀疑是小时工喷了什么清新剂。想了想觉得不对劲,这是她自己家,从没请过人来做清洁。疑惑间房门大开,一只手伸出来,把她拉进黑漆漆的房里,准确迅速地吻住她因惊讶而半启的嘴唇。
  连翘先是窒息,恢复神智换气,鼻腔巨痒难捺。用力推开那个香喷喷的怀抱,掩着鼻子打开了客厅灯。大型香水百合盛放一室,绿裙白衣气势逼人,更有浓眉深目的俊朗男子在旁陪衬。
  搞不清花和人哪个更她呼吸费力。
  连翘一瞬间只是泪眼婆娑,“段瓷,我百合花过敏……”
  屋子是没法待人了,只能回城里的住处。段瓷灰头土脸换下了被熏香的衣服,一走一动仍香风袭人。连翘离他远远的,边流眼泪边笑,“花精。”
  下了楼才发现两人都没车,花精嘴角邪扬,摸出手机恨恨道:“我让刷子过来。”
  连翘听了这句,再一想到他无缘无故买花,猜到了几分情况,不禁咯咯低笑,“饶了我们吧,表哥。”
  “这个钟头人肯定没睡呢。”段瓷坚持,低头翻号,拨了过去。
  尖尖五指覆上来,他抬头见到比月夜明媚的笑脸。
  连翘抚着他微现于领口的削瘦锁骨,嚅嚅道:“他没睡也一定喝了不少酒。”手滑上去,勾住他颈子,双眼晃着似水流光,“再说人家想跟你单独在一起。”
  心脏怦跳,段瓷半眯了眼。
  话筒里杨霜的声音吵醒遍虫眠,“喂?干嘛?十一?说话啊,喂……”
  段瓷回一句,“打错了。”关掉手机,软香轻拥,胸腔也似一下就被填满了,“怎么回来这么晚?”
  提起来连翘也累,叹一声,搂着他的腰靠更紧了些。“本来是中午的机票,结果早上从中甸回来飞机晚点,安绍严今天又有个重要会议,只好搭半夜班机赶回来。”
  段瓷不悦,“你们假借出差,合着游山玩水去了。”
  “没那么悠哉。安绍严高原反应厉害,后来连路都走不了。亏他出发之前还对小寒许愿,说以后要带她去看看世外桃源,结果躺在酒店里,惨兮兮拜托我帮他还愿。”
  他嗤一声,“你们俩在那儿过去将来想得挺美好啊,我跟家等得花儿都谢了。”
  她吃吃笑,“得亏它谢了。”心有余悸揉揉鼻子。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他在家里等她,仰卧望着天花板,想了很多事,想到星子换岗,黑暗中花香馥馥。
  很多事,又不敢去想。
  连翘只是笑,从他怀里退出来,“我们走路到地铁站吧,那边有出租车。”
  连翘是受不了地铁里早晚高峰的拥挤,宁可早起个把钟头搭大巴,其实地铁站离她家并不远,走路去不过十余分钟。都说地铁一响,黄金万两,可这条线开通了足有四五年,附近档住宅层出不穷,商业配套仅一个大型综合超市,还有就是新尚居代理的项目,在几百米外的另一条街上。
  除此之外无其它成规模的商业,名副其实睡城一个。
  去地铁站的这条路上,一侧是年初刚建成的小区,另一侧则是附近居民自种的高杆庄稼,散乱播种,不成没什么规模。白天这周围也不见太多行人,夜间更安静,风一吹绿植漫晃,叶片挓挲,徒增阴森。偶有长途汽车呼啸而过,一些无聊司机若见了独行的女子,便要按喇叭骚扰,甚至在经过人身边的时候,从窗里抛出呼声或口哨声。
  路灯倒是很明亮,想必区域整体建设规划已有,只差实施。望着那一片黑鸦鸦的庄稼,连翘轻叹,“这里还要过几年才能开发起来吧?”
  “快了。”他顺着她目光望去,无比正经地答道:“等这茬老玉米收了就铲平盖商场,到时候请你做顾问。”
  连翘笑嘻嘻点头,伸手比划,“从这儿——架一道空中长廊进地铁站里,夏天挡雨,冬天挡风,人人都爱走在里面。直接设置检票口,那么出入地铁的人每天都要穿过这商场,一网打尽,商机无限。”
  “嗯。在走廊两侧贴满打折信息,让每一个经过的女人都理智崩溃。然后狂买东西,下班不准时回家做饭,两口子天天干仗。”
  “那样可以在走廊尽头这边做一个T台,品牌服装真人SHOW,让每一个经过的男人都徘徊不走。然后两个人回家都晚,就不打了。”
  “那看完了模特,回家再看自己的糟糠妻,能顺眼吗?打完都不用心疼了。又不是谁家都能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儿。”他拉着她的手,送到嘴边一吻,“对了,精冶那边居然同意把通道打宽到四米半。”
  连翘正为他之前那句话失神,猛地话题就变了,她有些呆怔,眼一垂觉得不对,“我改的是五米啊,难道你又改回去了?”
  段瓷挑眉,“我要改直接就改回四米了好不好?这就够出乎我意料了,你满北京城现有的购物中心看看,有这么大手笔的没?总得让人划个价儿过过瘾吧?”
  “自己的项目划什么价?”连翘不满意,“早知道我改成五米二,让他划下去个零头。”
  “得了吧你。”他大笑,握紧她的手,终于服软,“这次算你运气好。”
  “这种运气我可以一直好下去。”
  “拭目以待。”
  9月半冷半暖,空凌凌的街道上,凉意如水袭来。
  玩砸了浪漫的段瓷,掌心温热。连翘被他拉着,只觉得那一点点热,从两手相触的地方,沿神经树传遍了全身。
  “我喜欢红玫瑰。”她突然扭头说。
  段瓷愣一下,咧开嘴,“俗人。”
  “你喜欢什么花啊十一?”
  “你想让我说连翘花吗?可我没见过啊。”
  “你骗谁?我妈说北京最多的花就是连翘,她才给我起这个名字。”
  “那是因为你刚好姓连。”
  “我不姓连,段瓷。”连翘抬起的眼中有认真的星芒,“我就叫连翘,所以当初改证件的时候,我没改名字。”
  都说人三岁前的记忆几乎不存在,但她分明是记得,在夏初嫁到连家之前,一直是叫她连翘。
  
  第卌六章
  她说自己有三岁前的记忆,那时候母亲就叫她连翘。段瓷只是听着,并没有应声,暗想莫非她三岁之前不应该姓连。
  她问他:“你不想知道吗,我为什么要改证件?”
  他把玩她垂落的头发,“这是第一次跟我说这些,我不敢表现太关心,怕你一下又不说了。”
  她半撑起身俯视他,“为什么我觉得你这阵子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呵呵笑,“我换发型师了,这都被你看出来。”
  她眼神凶狠,忽地咬下来。
  段瓷一躲,醒了,怀里只有一条薄被。有风吹进,米色窗帘鼓鼓扬扬。脚底方向传来瓶盖落地的脆响,闻声望去,得到她歉意一笑。他蜷身子看她换衣化妆,搞不清对白发生于梦还是现实。“我听见你说你今天迟到了,是做梦吗?”
  “估计是。”她从镜子里对着他乐:“再不起床,迟到的那个是你。”
  他脸色忽变,迅速扫一眼壁钟,愤然起身。他今天有高管会,季度汇报,不可以缺席,“不早点儿叫我!”赤身裸体冲进卫生间。
  连翘笑得手抖,一层腮红还来不及扑脸就从毛刷上飞落,随便扫了两下,收好工具,跟进去欣赏人体美学。
  段瓷瘦归瘦,但绝不是皮包骨,肩很宽,腰臀结实紧绷。
  他斜眼看那偷窥的女人,“擦擦嘴,口红都花了。”
  连翘走过去,在他肩膀上印下一枚完整的唇印,满意地笑弯了两眼,靠在洗手台上,手指描绘他胸肌的形状,嘴里碎念有声。
  “嗯?”段瓷没听清。
  她头也不抬,继续神情愉快地嘟囔。
  他又听了半天,停下刷牙,含糊问道:“说什么呢你?”
  连翘面有愠色,瞪他一眼,转身走了。他莫名其妙地喝水漱口。门外传来一句:“我唱歌呢!”
  段瓷一嘴白沫全喷在镜面上。
  恒迅第三季度总结会,与新尚居同一天进行,下季度工作布署是会议主题,总监级以上人员与会。
  会已散,正座三十席的大会议室里,连翘坐在首席下来第三张椅子上,专心修改一个演示文稿的旁枝末节。这是她得知昆明项目的驻场人员名单里没有自己之后的反应。
  长桌末端的安绍严笑道:“小翘,我没什么可向你解释的。”
  连翘应一声,“重说。”
  简单两个字还挺有威仪感的,也不想想自己无意识在模仿谁的语气。安绍严无奈,椅子转向落地窗,他确实已无话再说。
  昆明项目需要进行商家重组,但做分析不是调研,她没必要去长驻;至于后期商业管理方面,她不擅长,去了无益。而北京这边项目升级马上启动,急需人带队,正是她精通的领域。
  他的理由就是这些,合情合理,她都知道。
  而她不知道的,他也永远不想告诉她。
  安绍严很好奇段瓷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雷厉风行的年轻人,方向不对,效率又高,死得会很快。
  好好的东西被改得一塌糊涂,连翘终于不忍心再糟贱,合了电脑,两道眉弯轻蹙,“段瓷找过你?”
  安绍严取出一根烟,轻弹烟杆,笑笑,“你疑心很重。”
  她笃定接道:“因为我直觉很准。”他不会无故强把留她下,除非有人说了令他意向改变的话。
  连翘也不作他想。段瓷昭然的追求不期而至,从里到外的改变让她心慌,让她无以应对。心动的声音却越来清晰。或者说她早就明白,那些最平常的讨好招术,只因为用的人是他,她才会心动。
  “我可以现在不去云南,可早晚还是要去美国的。第一,我做的是商业地产,不单纯是商业,对这边的项目根本没兴趣。感情方面,我不知道你和段瓷有什么交流,我想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我和他不可能。”
  “嗯——”安绍严欢应一声,晃灭了火柴丢到烟灰缸里,夹下烟,清楚地表示,“这话我听了很高兴,我也不乐于见到你和段十一有可能,主要是怕你会受伤。”抬手阻止她欲反驳的话,“但是你得确信自己离开他不会后悔。你能跟我保证这一点吗?你保证了我也不信,连做个离开的决定都这么困难。”
  其实别说驻场,她就算是想把项目铲平重建,安绍严也心甘情愿任由她。问题是她并不想走,只是要借着他的手,推自己离开北京。
  “等你离开才发现,见不着面的痛苦远比想像深,可能就来不及了。这小孩蠢不蠢啊!用已知的痛苦,抵挡未知的伤害。”
  连翘呵呵一笑,以五指扣着额头,掌心掩住了表情,“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有一个小鹿问她妈妈:‘你为什么怕狗呢?你比它强壮,比他跑得快,而且还有凶猛的犄角。’母鹿就笑着跟她说:‘你说得都对,宝贝。可我只知道一点,一听到狗叫,我唯一的反应就是逃跑。’你看,谁都不想那么丢脸,母鹿她什么都懂,可是逃跑已经成了本能。”
  她从掌中抬起脸,神色平静,“你说的话我都肯听的。我知道自己应该勇敢,必须勇敢,否则活不下去。可是我学不来啊,一想到过去,我什么勇气也拿不出,甚至闻到一点过去的气味,都受不了。我认为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对我做的那些事……”
  “小翘。”听出她声线里的颤抖,他不安地打断她,“我很抱歉小翘,不该逼你想起这些事。”
  “你不逼我我也忘不掉,那种天塌下来的绝望。也不是恨他,只是一直以来,脑子里边会反复的想,当时心跳几拍,好像还记得。我觉得这是属于神经生理学范畴,类似于催眠,或者强迫记忆。”
  安绍严犹豫了一下,“段瓷也不能帮你忘掉这些事吗?”
  “我不知道我不敢试。不要笑我用已知的疼痛抵挡未知的伤害,人不都是对未知的事比较恐慌吗?我也不能免俗,我宁可不试。”她自嘲地笑起来,“你知道吧?我可能爱上他了,和他分开,我挺难过的。不过这种难过还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就像为癌症病人做一个成功率极低的手术,一旦失败,那种后果是没办法挽回的。我宁愿不手术,也许可以活一年两年,也许有奇迹。你懂我吗,安绍严?”
  他仍想说什么,终究是在烟雾中阖了双眼,“现在懂了。”
  段瓷在会议结束后,单独交待小邰一番网站事宜。说话间天已擦黑,有散会未走的同事门口探身,寻人搭伙。段瓷谢绝。小邰不屑道:“谁跟你这闲杂人等混饭,段总现在归家心切。”那人愣是不给面子犯起了钝,“十一又要回美国?”惹得小邰怪模怪样瞅他一眼,方才顿悟,揶揄笑笑。相互调侃数句,闲杂人等陆续散去。
  段瓷打电话问连翘晚上吃什么,她说公司会餐,段瓷自荐坐陪,反正恒迅高层一半都与他面熟。她却为难道:“不让带宠物……”
  他摘下眼镜,搓着眼眶低笑,“那你早点儿回家喂食。别喝酒啊。”
  她也笑,说:“你越管越多了。”语气并非责怪,也让听的人心生郁闷。
  挂下电话,整理好桌面上文件,段瓷一时有些茫于去处,干脆直接回家准备季报。途中看到路边饭馆,又改了主意拐去烤肉店。正值饭口,满室烟雾缭绕,人声鼎沸。段瓷正想退出来,眼尖的服务员已无线电通知了店长,把他引进办公室。
  店只是老板易主,后灶师傅及前厅服务员都还是原班人马。段瓷对这行一窍不通,从接到手只来过两次,其中还包括被杨霜拉进来那次,所有事情都交给店面经理打点。经理姓闫,大家都称老闫,年纪也刚三十过半,倒是见多识广,兢兢业业一个人。知道段瓷身份,也料他必不会对经营餐馆感兴趣,偶尔打电话,只喊他过来吃肉。好盼到人上门了,奈何座无虚席,老板也得等叫号才能上桌。段瓷并不待见这煎烤一类的重口味料理,念一转,连翘应该喜欢,会餐上怕也吃不好什么东西。发条短信说在这儿等着,而后踏踏实实同老闫神侃起来。
  一直等到店里食客相继退去,段瓷接了通电话,这才看见手机里一条未读短信:走不开,你先回去。
  言简意赅,拍电报似的。
  最失望莫过老闫,特地嘱咐厨子留下煨足时辰的雪花西冷,客人点了都没卖。段瓷不负美意,打包带走,拎着血淋淋的生肉转进商场,看能不能撞大运碰巧杨霜守店。
  运势平平,没捉到人,却听身后一阵笑语,回头见王鹏琳娜挽着许欣萌,提了不少购物成果,正拐进金店来。两人只顾说话,猛地看见段瓷,均是一怔。愕视片刻,王鹏琳娜抽回穿在许欣萌臂弯里的手,分摊另只手里的重量。
  许欣萌斜眼看她露怯的表情,向段瓷微笑,“找刷子?”
  他答说路过,彼此也再没有多谈。
  后来偶尔跟杨霜提起这个插曲,才知道琳娜为何一副心虚样。
  段瓷当时看了只觉怪异,却也没问,回家的路上猜想,大概是杨霜多此一举警告她不许和许欣萌来往。
  连翘回来比预料的还晚。段瓷做了三个小时报表,眼花缭乱,腹中更是饥荒难缓,放下手头工作去找食物。平底锅烧热,主厨亲自挑选加工的极品牛排刚放进去,连翘回来了,鼻子耸耸,被香味引过来,两眼放光地看着段总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难怪是我们小莫梦想中的男人。”
  段瓷面无表情,“别惹我连你一勺奸了。”
  她呵呵干笑,“火太大了啊,我喜欢三分熟的。”
  他阴森森的瞥她一眼,“来不及了,宝贝儿,已经烧到冒烟了。”
  连翘大笑,讨好地举起手里的外卖盒子,“招牌皮塔饼,素食沙律,杂菜腰果汤。换你锅里那块冒烟的肉。”
  段瓷意外地望着那张红润小脸,倒是没猜到她会带吃的。
  连翘惊叫:“喂,真冒烟了!”
  他慌忙关了火,端起锅嗅了嗅,失笑,“好悬演砸了。”
  “我喜欢火大的。”踮脚在他唇畔一吻,挽起衣袖洗盘子。
  段瓷端着锅,用手肘拐拐她,“去换衣服再吃。”用手背揉下鼻子,嘟囔,“到底还是喝酒了。”
  连翘换了家居服到餐桌前,所有食物已摆放整齐。段瓷有小小的强迫症倾向,做什么事都一定要有模有样,从来不肯对付。
  滋滋爆油的牛排形状可口,他坐在桌前,从青菜沙律夹出颜色亮丽的胡萝卜、小西红柿、西兰花等,码在牛排边上,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美食杂志上的图片效果。
  连翘不禁好笑:“饿到现在不赶快吃,玩什么花样?”
  他嘬着筷子上的调料味,满意地看着作品,“如何?”
  轻轻戳点他的酒窝,连翘说:“卖相再好,终究还得品尝,我更注重内在。”坐下拿起刀叉,一片肉入口,嚼一嚼,问段瓷:“饼咸不咸?”
  段瓷直接把酱料放在她面前,闷头填胃,子曰:寝不言食不语。
  连翘是学工科的,对儒家思想了解不深,再加上会餐时被燕洁小莫劝了不少酒,此时头晕晕管不住嘴,边吃边喋喋,不知不觉一块牛排消灭大半,突然讶异道:“我都饱了,怎么又吃这么多。”
  段瓷看她抚着肚子发愁的模样,哭笑不得。电脑发出新邮件的提示音,他如见救星,下巴一指,“吃饱了活动活动。”
  连翘放下餐具,去客厅帮他查收邮件,大声念:“23日活动速记稿确认,来自邰海亮。什么活动?”附件文档下载来打开,专心看着,再不说话了。
  段瓷这才静下心来吃东西,想不出她原来可以这么聒噪。享用完晚餐,将杯碟放进洗碗池里,慢悠悠踱回。看她蹲在茶几前,修改他的发言部分,脸绷了起来,眉毛深皱,与刚才半醉的活脱判若两人。
  “又乱改我文件。”他在她身边坐下。
  “你不应该拿这么有代表性的项目案例,很容易让人对号入座的。还有这个话题,现场所有人都认可的说法,只有你长篇大论其区别,事实是照现阶段来看,这两种业态完全可以共存,为什么就你同别人看法不一样?。”
  “嗯——新观点比一味赞同更吸引眼球。”
  “我承认你在表现自己方面无人能及,段瓷,前提是你不能做个跳梁小丑。新观点要有理有据才可以发布,一味赞同只要不盲目,并没什么可耻。你这叫冒场。”
  “28岁明显没有23岁的时候可爱了。”他对指责不甚满意,侧过脸半枕在她颈间,轻喃,“你用的这香水这么重,怎么会受不了百合的味道?”
  连翘躲着他扎人的粗硬发丝,赌气似地回答:“心理阴影。”
  段瓷睁开眼,直起颈子期待地望着她。
  她的视线仍放在那大段的惊人文字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心力交瘁,这种言论被媒体曝出去,势必又要一番风波,可她又完全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改起。段瓷说话向来是打了草稿一样,前言后语的逻辑性非常严密,单就其中一句作改动,肯定会造成上下文的不连贯。
  段瓷伸手扣上电脑,“别管它了,没什么大事,让小邰去把握尺度吧。”
  连翘叹气,背抵着沙发,滑坐在地板上,“怎么也说不听呢?北京的地产圈里,现在还都是住宅这一票人在玩,或多或少沾了红色背景,现在说来总归是要相互给几分面子。一旦转型商业地产,各国的投资方品牌商涌入,整个关系网要拆掉重结。你是职业经理人,不是老板,看清自己的位置。”
  “你说对了,我是职业经理人,赚的钱已经够几辈子吃穿,没有负担,所以我什么都敢说。”
  “形势万一有什么动荡,第一个被推出去杀鸡儆猴的,就是你这什么都敢说的段十一。”
  他听了这番诤言,嘴角挑出一道赖皮,“那你帮我盯着好了,不然我改不了这冒场的毛病。”

  第卌七章
  连翘想告诉他:就是因为我不能一直在你身边盯着。
  到底没说出口。
  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段瓷生日。
  长假的来临让人忙忙碌碌。连翘最终还是没去云南,总裁会上做出的决定,她不能因私影响安绍严形象,总之他知道她的想法就好。本地社区配套商业升级在即,连翘不认为自己在中国的时间可以做完这些,只插手前期规划。一边又是安绍严甩过来的资产盘活工作,虽有专业事务所配合,这些细致繁杂的数据分析也让人精神紧绷,以致她每天早早的困倦。
  九点钟,对着电脑就开始了睡与不睡的抉择。
  段瓷洗过澡进了书房,冷眼看她在沙发上从这边滚到那边,每滚一个来回就胡乱呻吟一声,擦着头发问:“干什么?要现原型?”
  她唉声叹气,顶着一头乱发坐起来,“安绍严又让我做这些,他好像很急着把恒迅称清斤两卖掉。”
  段瓷知道她在忙什么,新尚居进资本市场之前他也为这种工作日日抓狂。“恒迅养了这么久,骠肥体壮,也是时候了。”
  她不满,“恒迅又不是猪。”
  “恒迅是猪。”他坐到书桌前开了自己的电脑,“不过是母猪,应该同各种基金交配生崽儿,论斤卖了可不划算。”
  连翘被他这生动且低俗的比喻逗笑,“你下乡插队做过饲养员的?”
  他很遗憾,“我没赶上那好时候。”从手边书架上抽出一支文件夹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连翘强打精神看一眼电脑上的数字,重新倒在沙发上,烦燥地低哼。
  他对比纸张与电脑上的数字,漫不经心警告,“你别发出这种声音宝贝儿,我受不了。”
  连翘困得反应迟钝,起来调了杯咖啡,看他屏幕上的文档,“你最近在忙什么?”
  “商业机密。”
  “精冶项目不是又滞住了吗?”
  “是,可精冶只关乎顾问公司生死,我还有新尚居。”
  “乖乖的别跟我绕来绕去,新尚居要是能让你每天忙成这样,你根本就不会想做商业运营。”
  他哑然失笑,靠进椅子里拉她坐在自己腿上,“我现在要是告诉你,我后悔进这行了,你信不信?”
  “我信,而且我相信你也只是跟我这么一说。毕竟喜欢这个行业,就会想方设法去闯,去成长。香港那边你会死撑到底,不会让他们任何产生阻挡你的想法。”她端着杯子,小心翼翼环住他的肩颈,“我突然想起你常做的那个梦,一条路,走着走着后面会崩塌,可是你也不会停,因为要把这条路走完,你所做的就是为了走而走。至于终点是什么,好像从来不关心。”
  她的精明他已见怪不怪,就着杯子喝了口咖啡,抿唇轻叹,“老实说,顾问这边的问题越来越明显,项目接得很多,鱼龙混杂。开会时我也明确说过了,做出来的东西首先要考虑新顾问的品牌效应,可是根本顾不过来,有些项目做成那个样子,我后期都不好意思去要钱。甲方要中止合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我早就提醒过你的,以你现在的团队,四个月时间做好两到三个规模项目的前期已经是极限。你自己数你接了多少回来?又做成了几个?你知道新顾问最大的问题在哪吗?”
  “人手不足?其实现在看来,数量和质量上都比公司成立时有所改善,只是人员调整太频繁。”
  “人员调整在所难免,换一想也不全是坏事,不同项目需要不同思想。那句话叫什么?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优胜劣汰,只要保持中坚力量足够,其它的来来往往,只当为社会培养输入新人。”
  “可我这是企业,不是教育机构,也不是军队。人人各忙一头,抱不成团儿,铁打的营盘也得散。”他颐指电脑上的报表,“还有这预算,脱缰的畜牲一样。几千万,有几个能做到的,可惜外表风光,实际上根本入不敷出。反正就是花掉了,也不知道都用哪儿去了,批款的时候都是必需,结果就是不能保证计划在可控制范围内完成。”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你说预算超标,我觉得是服务超时。一年做一个项目,一年做十个项目,区别在哪?流程期拖了那么长,预算怎么可能保证?好比精冶。”她看项目总结,前期进展很顺利,但从某一阶段开始,流程变得极其冗长,甲方似乎有意拖延工期。这不合常理,哪有人对自己的项目怠工?最坏是资金链脱节,完全可以中止项目,没必要掐着顾问公司两败俱伤,当中自然是有蹊跷。“段瓷,你有没有想过切掉精冶?”
  他摇头,“不可能的。我说过了,这决定顾问公司能否存活。就算精冶不想赚钱,新顾问也不能因为它砸了招牌。”
  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想赚钱?
  二人同时产生这一疑惑,面面相觑,段瓷嘀咕,“洗钱?”
  连翘茫然,“有可能吧……”
  这个领域她就搞不懂了,喝光咖啡,睡魔暂退,回到电脑前与那千百张表格较劲。看到基金二字,想起“母猪理论”,不免发笑。懒懒倚在沙发上,出神地望向理论发明者,段瓷思索时抿唇的小动作让酒窝浮现,好看至极。连翘想着明天见到安绍严时,劝他让恒迅与基金交配,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笑到胃抽筋……迷迷糊糊睡去。
  醒时已在段瓷怀里,他正把她放在床上,连翘望着那两个好看的酒窝,表情痴傻。
  见她睁眼,他在她唇上用力啄一下,笑道:“你怎么好像比我还累?”
  她也不知自己是对这些工作提不起兴趣,还是生理上的倦怠期来临……想到生理期,忽然弹坐起来。
  段瓷才转身要回书房去继续没完成的工作,背后猛地传来异响。
  连翘坐在床上,神色怪异,捧着小座钟的双手搁在腿上,就那么石化了。
  “怎么回事?”他坐回来关切询问。
  她盯着钟表上的时间,惴惴道:“还有4天事务所放大假,我的盈利预测赶不出来呀。会不会影响进程。”
  “那肯定是呀,9月份交上去是四季度审,10月里交就要转到明年了。”
  她满脸恐慌,“安绍严会不会杀了我?”
  他笑笑,抚着她苍白的脸,“我坚决陪葬。”
“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8月17号。”
  “自己在家验过了吗?”
  “验过了,阳性。”
  “要吗?”
  “……我、考虑一下。”
  “过十五钟去拿化验结果,不要的话尽早决定。”
  从医院出来八点多,早高峰,车被卡在马路中间动弹不得。连翘翻出那张早早孕化验单,盯着“阳性”二字久久发呆。窗外车喇叭声震天响起,只若未闻。
  安绍严下班拨通连翘的分机,“假期匀我一天吧,带小寒去看看夜晚,她吵得我都想装死。”
  她笑一声,问:“哪天去?”
  “看你方便。”
  “我有什么不方便?”顿一下,又说,“10月1号是段瓷生日,我陪他一天,其余哪天都可以。”
  结束通话,安绍严按着话筒,总觉着哪里怪怪。收神处理了些工作,还是放心不下,掐灭烟起身去办公室找她。
  连翘在档案柜前找资料,听见开门声,不回头地问:“又怎么了?”
  不敲门就进来的也没别的人。安绍严坐下来,“听你声音很疲惫。”
  “说对了,确实我很忙,没什么事等放假了再说吧。”
  他苦笑,“你在指责我占用了你和段瓷在一起的最后日子吗?”
  按在书脊上的手一僵,连翘转身看他的眼神微恼。
  安绍严没有避视,“我只是想,既然你已经决定离开,就别与他牵绊那么深。”
  “想多一点回忆也不行吗?”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回忆会将来就是一把钝刀,割不开想念,却把你自己凌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虐待自己。”
  或许安绍严说的对,可她宁可被钝刀挖肉,起码会疼,证明还活着,起码没有白白爱过。
  爱不好,还爱不坏吗?
  不期而至的孩子让连翘手脚稍慌,段瓷的生日前一天,她到了家才想起应该准备一份礼物。又懒得再开车出去,想想明天都不上班,出去了再买也来得及。腻在沙发里考虑要送什么,百思竟不得他的喜好。
  段瓷以为自己回来得够早了,推门见到客厅里发呆的那个,颇觉意外。“不是说今天要陪财务开夜车吗?”
  连翘委屈地仰头看他,“财务不肯。”
  段瓷笑,“你以为谁都像你对安迅那么忠心?吃饭没有?”
  “没。”
  “去对面吃饼?”
  “我不想动。”
  段瓷无语,“你最近怎么回事?晚上睡那么早,早上还不起,干什么都犯懒,难道……”贴近了她,两眼闪着疑惑的光,“天冷了要冬眠?”
  她闻言只是笑,又蜷了蜷四肢,姿势还真像一只准备过冬的兽类。
  段瓷放弃与这没斗志的孩子纠缠,拉下领带,“那你吃什么?叫别家的外卖还是我去给你买回来?”
  她忽地斜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越扬越高。
  段瓷寒噤,“干什么?”
  “你很宠我哦。”
  “是啊,怕你告到CWCA去。”
  “我想吃牛排。”
  除了牛排,冰箱里还有小时工定期采购回来的食物,为常常工作没时间的雇主宵夜准备。连翘拿了两根胡萝卜调汤,还翻出一种外观喜人的小面包做甜点,满意地陪在厨房打下手,好奇这个矜贵的男人竟有一手好厨艺。
  段瓷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厨艺,不过是回想许欣萌做菜的步骤照葫芦画瓢。这话他自然不能说,连翘于是想,芭芭拉中国菜做得也不错,难道是家族遗传吗?偷偷摸肚子,小东西做菜会不会像爸爸一样好?要是像她……后半生可就没指望了。
  段瓷将肉翻面,瞥到她一脸难过地捂着肚子,“饿得那么痛苦吗?看汤好了没有,放点盐。别放太多啊。”
  连翘第一次担任这么重要的工作,很紧张,洒一点盐,舀勺汤尝尝。等她尝出味道时,锅底还有不少盐没化开,段瓷把牛排端到餐桌上回来,接过勺子搅了搅,汤进嘴里跟盐精儿似的。连翘一见他表情就知道坏事了,喃喃道:“我尝怎么不咸啊。”
  “你有味蕾吗?”
  她提过一把锃亮的菜刀,对着刀面伸长舌头,“很发达。”
  段瓷泄气地笑,“你那是舌苔。”锅端过来就要倒掉。
  她慌慌来拦,手未伸到,段瓷的动作停了下来。连翘可怜地朝他点点头:“就是,加点水还是能吃的。”
  段瓷的注意力已离开食物,“张嘴我看看……你刚吃什么了?舌苔怎么这个色儿?”放下锅子擦擦手,掌压在她额头上,“感冒了吗?”
  她摇头,抢着把锅放回灶上,倒了一大碗水进去。
  段瓷是一口不喝那稀释过的汤,倒了杯红酒配牛排。
  连翘笑他,“一会儿再上了头。”
  段瓷严肃道:“这些牛都是吃甜点喝葡萄酒听音乐长大的,也一定要在这种氛围里才好消化。”
  她没听他胡扯,掰开小面包发现里面有馅,乍以为是红豆,细看竟然满满的全是褐色提子。
  他看得眼馋,咬了一口只觉甜得腻人,几乎当场吐出来。正遂了她的意,不消片刻,大半斤牛肉两个小面包都进了肚子,满意地倒下去嘟嘟囔囔。
  段瓷佩服得无话可说,手里还剩一半的红酒递给她,“喝水,猪。”
  她耍赖,“你喂我。”
  “好。我最爱护动物。”他喝了一口,仰头在嗓子里哗啦哗啦漱,看着她,指指嘴巴。
  连翘大笑,踹他一脚,如愿听到漱口水下肚后的咕嘟声。吃饱喝足又开始惦记下一餐,“我们明天去吃皮塔饼吧。”
  “我明天有会。”段瓷转身将酒杯放到茶几上,没注意到她失望的神色,再回头只看到一张无所谓的假面。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
  她从头顶扶手抓过手机递给他,看到来电显示:苏晓妤。
  连翘想起精冶与新顾问签约那天,站在段瓷身边那个短发妥贴五官柔媚的女子。
  地产圈最有价值的花瓶……那串长长的浑号,是这么叫的吧?
  段瓷电话里言语简洁,但绝非不耐,似在为她指路,又说:“实在找不到的话,明天我叫小邰去接你。”挂了电话向连翘交待明天安排,“顾问这边人事变动太频,高层也换血,现在都快闹内讧了。我让小邰在郊区找了个渡假村,安排这些爷爷们两天,找机会递递话。出去了总比在公司说得敞亮,把矛盾都说开就好,要不然都觉得自己有理,这么绊下去迟早累死我。”
  连翘听完也觉这是个办法,淡淡应了一声。
  “你哦什么?又困了是不是?”长睫半掩含笑的眸子,伸手扯扯她鬓角,“一起去吧。我说了都让带着家属,会就开一上午,下午和第二天就是在那边儿玩,新开发的一景区,小邰说设施挺全的。去透透气儿,看你这阵子都忙傻了。”
  “你们去玩吧,我答应了去陪小寒骑马。”

  第卌八章
  段瓷早晨醒来便很兴奋,临出门前扶着眼镜做个夸张的奸诈相,“我去发动战争,祝我好运。走了。”每次有提案或者去竞标,他就会很兴奋,对争斗一类事件永远乐此不疲。连翘躺在床上哭笑不得,“Good luck.”
  门板合上的一瞬又补充,“and happy birthday,honey.”
  稍有失望,没能给他过生日。更失望的是,她说今天有约,不陪他去,他居然也没生气,也许他从没想过生日这天要让她陪着。不过爱玩的牙刷,居然也没借这由头瞎闹……难道段瓷不过生日的吗?想到这儿,连翘又觉得不那么沮丧了。
  强迫自己睡个懒觉,醒来无聊,光着脚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天气晴朗,搜肠刮肚只想出一个形容词:秋高气爽。为自己的文学水平惭愧微笑,摸着平坦的小腹突发奇想,从段瓷那密实实的书架上,找出一套古罗马神话故事,“我们从小补习吧,爸爸有很多书,我给你念。”
  她从小到大,看过的文学类读物有限。夏初自然不是会抱着女儿讲故事的那种妈妈,连明云也没时间。倒是安绍严在深圳住的那大半年,时常给她念故事书,绘声绘色的。安绍严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毕竟太久了没见了吧,两人又都经历了那么多。
  他并不是个善于隐藏心事的人,除去镜片掩护的眸子,透露了太多感情。连翘不愿细去分辨,反正已经决定离开,她舍不得的,或是舍不得她的,终将必须放手。而且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再拖下去,以后,也见不到几面。记忆里的温柔,永远属于当年给她讲故事的那个人吧。
  想了想,还是不去安绍严家了,之前已经告诉他今天是十一生日,这副模样去了,又要惹他惦记。
  故事念了几段,自己看入了迷,声音兮嗡。
  小时工进来时,看见穿着白色吊带裙子的女主人,躺在阳台藤椅上,捧着一本书看得正痴。故意弄出响声惹她注意,笑问:“没和段总出去哈?”
  连翘慢悠悠坐起来,撒了个小谎,“没有,我约了人,这就要走。”
  小时工是位五十多岁的南方女人,段瓷这房子从买来就一直是她打扫,也有三四年了。以前也是新尚居的保洁,后来太辛苦,辞了那边的,但还是跟员工一样称呼段瓷。人很细心,有些慢性子,就是话多,尤其最近刚得了个外孙,上门打扫每逢有人在家,三句话不离小孩子,段瓷不听,她就自言自语。连翘尚未养成段瓷那份习以为常,总觉得有个人在房间里唠唠叨叨很诡异,能躲就躲出去。今时不同往日,这话题让她听得津津有味儿。阿姨一见之下说得更欢,孩子又长了几斤几斤,比同样大的要重不少,“医生说这样下去啷个行的呀。小妹你没见到我们那外孙,晓得逗人笑了,也没长出牙来,我的乖乖,一笑起那个口水往下掉……”自己已经笑得说不下去了。
  连翘不觉得小孩流口水有什么好笑,可情不自禁的就跟着咧开了嘴。“几个月大就会笑的?”
  “可不是?比他妈妈小时候乖多了。我给你说啊,就是我们姑爷每天让小云吃一只海参,乖乖,啷个点点儿一头六十块,一吃就是几个月。我都心疼那个钱,可是生出来娃娃水灵的哟……”
  一老一少笑语连连,伴着清洗的流水声,风吹动书本哗哗响,窗帘鼓胀,空气清爽像晚春初夏,不似秋天的懒洋洋。
  第二日连翘便开了车出去买海参,摸不着门路,打电话询问,燕洁一开口把她支上京开高速。又绕了一大圈,终于见到刚装修完营业的海鲜大厅。生物种类不少,大抵模样可憎,腥咸味道使人如行海滨。连翘长在沿海城市,对海鲜倒无太大喜爱,但这是她第一次进海鲜市场,颇觉稀奇。假充内行逛了一个来小时,后以价格衡量品质,挑最贵的装了几只带走。
  回家在厨房研究许久,留下半数备用,剩下的一古脑扔进锅中清煮。捞出来蘸香醋,淡谋谋难以下肚,想到酒楼里的调味汁,归咎于佐料不全。
  从附近超市拎着有用无用若干瓶罐走进小区,边走边拿一瓶姜汁看标签,抬头竟见段瓷的车停在楼前。尾灯亮着,人还没下车。连翘一想厨房狼籍,加快了脚步。
  段瓷从车里出来,驾驶门也随之打开。“等一下,十一。”
  低柔的声线并不属于助理小邰。
  下意识地,连翘收住了脚步,身边并没有消失的屏障物,只站在了原地。而车前那二位,专注相望,也没注意进退不得的她。
  苏晓妤唤住段瓷,走到与他脚尖相隔一拳之距的位置,停下,仰视,“我不甘心。就算知道你一定是另有打算,但我没法接受这种结果。”
  段瓷眼里有抱歉,声音里有丝犹豫,“我也知道……”
  她打断他的话,“你知道就好。”
  心仪容颜近在咫尺,近得可以嗅到他呼吸里的酒气,近得让她产生错觉,几乎再次为这双眼里的笑意沦陷,放弃自己的步调。幸好只是几乎。
  “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席间她滴酒未沾,只等此刻能清醒地告诉他这句话。
  段瓷眯起眼,看着车倒行出去,被酒精拖慢了转速的头脑,尚未将她的意思消化,视线捕捉到石子路上弯腰拾东西的女人。
  连翘捡起购物小票,噙头轻吹浮灰,眸光自流海缝隙中斜探出去,落进驶过身边的黑色轿车内。
  苏晓妤只望着倒后镜里那道颀长的身影,无心顾及两侧景色,错过了一次与情敌正面交锋的机会。
  被连翘嫌弃的那锅海参,浸在水里尚未全凉,段瓷见之大喜,捏着她下巴用力吻一下,“你就知道我得喝酒吧!”拍拍发顶,“孩子真聪明,有前途。”
  他哼着歌,调了料汁,站在厨房就吞进去一只。连翘见状也被鼓舞,既然对宝宝好,心一横,捞出一只切了,端到餐厅慢慢自虐。
  海参性温补,醒脑护肝。段瓷感觉被酒烧疼的胃舒服许多,再看餐厅里被碎尸的那只,食用者好眉纠结,一口一口宛如咽药。他笑着坐过去,“怎么想到自己弄这东西吃?”
  “安绍严买的,小寒说太多了,让我带回来几只。”
  段瓷撇嘴道:“他不识货,这参不好。”
  一天的辛苦被这么轻易抹杀,连翘微恼,“不好你还吃那么多!”
  “那是因为你煮的。”双臂横叠在桌面上看她,“虽然不是特地为我,不过能吃到,还是很高兴。”
  酒果然是乱性的毒物,段瓷一沾酒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连翘惊恐地想起,他有次喝多,缠着她足足疯了一夜,现在她可陪不了,会伤到肚子里那个。
  正绞尽脑汁想办法杜绝此事发生,段瓷忽然伸个懒腰说声好累,“这两天就想方设法挑头让他们把矛盾都说出来,挑了四气儿才成功。这伙人个个是人精,谁都不先张嘴得罪人。海亮坐旁边急坏了,一劲儿嘟囔:你们倒是吵啊,要不这小十万块的会议费不打了水漂儿吗。后来到底放开了,脾气好的就是你骂我我骂你,彪悍的就差动手了,真能气死几个。”他按摩着后脑,笑得无奈,倾身啄下她面颊,“你慢慢吃吧,我先去睡,熬不住了。”
填饱了肚子,段瓷更觉困倦,头发吹了半干就上床。连翘接过吹风机代劳,他眉开眼笑,夸她温柔,又满足地自夸,驯服一只狼,多不容易啊。然后不受风机轰声影响,枕在她腿上,沉沉睡去。
  连翘关了机器,五指眷恋地穿过他的短发,刚洗完的头发手感顺滑,发质很硬,丝丝挺实不服贴,符合主人性格。段瓷最是不肯轻易妥协的人,他的坚持,注定了对事业,对爱情,都势在必得。
  连翘羡慕他这份自信,爱这个人,告诉与他肚皮相隔的那颗小生命,“要像爸爸哦……”话说出来,不知怎地,一滴眼泪啪哒就落了下来,直接掉在爸爸头上,突然得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难道多愁善感也是妊娠反应吗?
  她这样反常,以他的精明,用不了多久就会察觉。那样的话,他会娶她吧?段十一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可她不想用孩子替他决定什么。
  移民进度被刻意拖慢,连翘心知大概原因,本来想等老约翰说服前妻,现在看来她太高估教授的魄力了。
  凌晨,起床给芭芭拉打电话,只说:“你挡不住的,别为难老约翰了。我想做移民,不一定非要他帮忙才能成功。或者我去别的国家也好。”
  芭芭拉迷惑,“去哪?你不是很喜欢波士顿吗?”忽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低咒一句,问道:“你还没收到通知?”
  连翘心一惊,“我以为……”
  芭芭拉叹她被十一潜移默化了,“我有那么高的阴险智商吗?”
  “是我让老约翰扣住你资料的。”声音来自身后。
  她以为睡熟的段瓷,靠在卧室门上,不知听了多久。
  黑暗中准确截获她的视线,他问:“我不管怎么做,就是不行,对吗?”不是质问,他在等她正面的回答。
  连翘却只是合起电话,反问他:“段瓷,你肯不肯陪我去波士顿?”
  “好,”他点头,一双眸子堪比星冷,“我不勉强你。”
  不敢勉强,她现在是移民美国,他能碰巧得到讯息,如果她搬去了月亮,他上哪儿找一个外星球的姐夫通风报信?
  一夜无语。
  他后来还是忍不住将她揽进怀中,她没睡着,身子微僵,但没推开,他又得拥她这一夜。只是不肯再开口,怕说出伤害自己的话。
  连翘去了安绍严家,名副其实的陪小寒。安绍严每日早出晚归,全中国都在放假,不知他在忙什么。连翘也没心情多问。小寒或许反应不快,但很敏感,感觉到连翘的低落,食物上变着法的哄她。连翘看在眼里,不免自责。
  昏昏噩噩中假期结束了。
  为孩子健康着想,连翘重新制定了作息时间,短期内尚未适应,早早来到公司。电梯里有人谈论新尚居,谈精冶,谈段十一如何收场。不完整的讯息,连翘侧耳听着,有不祥的预感。
  小莫已看过报纸和网站消息,满面忧色,见了连翘迫不及待招手,“阿连,段瓷好像有麻烦了。”
  精冶斥巨资打造京城商业地产航母,新尚居顾问公司全程代理,这一组合吸引众多关注者。可就在双方合作开始仅四个月后,精冶单方面解除合约并提请仲裁。此前业内已有消息指出,新顾问公司流程混乱,规划设计进段后期均未按期履行,精冶不满乙方服务,拟于近期公开招标顾问代理。也有称该商业项目占地未获审批,新顾问被FIRE只是掩人耳目……一时间众说纷纭,所有媒体的产经频道,铺天盖地是新尚居被精冶三振出局的报道。
  新顾问总机已被各大媒体的约访电话打爆,会议室里精冶项目主要责任人个个面色怪异,有两人从外地回来刚下飞机,会开了半个小时,只搞清事件始末。段瓷执着手机,低声与总部通话,视线无意义地在一干人脸上游移。
  等他电话一结束,终于有人拍了桌子。
  “甲方手续有问题,新尚居凭什么给他背黑锅?”
  “现在明摆了撕破脸,还上仲裁,所有签字确认有日期的,过堂有意思吗?”
  “可外界不知道,他们是甲方,大不了项目换别的团队做,最多是一阶段顾问赔偿金,破财免灾了,砸不到自己牌子。”
  “新尚居也是有报道权的媒体背景,好戏不能让精冶演独角。”
  邰海亮瞥过去一眼,“你也知道说‘背景’,有背景的报道真实性能被认可几分?”
  “……”
  “用不用演得全须全尾?根本就是一早算计好的脱身术。”
  “话说回来,挺不可思议的。都说现在卡得严,觉得也是针对小开发商而言,精冶竟然都没拿下这个立项,真让苏总料中了。我估计他们这会儿窝里也挺乱套的。”
  “精冶这招狗急跳墙太歹毒了。”
  段瓷等众人牢骚渐息才开口,“我下午去香港,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这段时间都稳住脚,对内别出乱子,该说什么做什么自己谨慎点儿,各部门工作按刚开会时布置的盯住了。法务需要资料和证据收集,苏总和彭总帮着做好配合。还什么补充的没有?”望了一圈,起身,“那就这样,其它的等我回来处理。散会吧。”
  小邰因为要给广告公司开会,没送段瓷去机场,但仍跟他到楼下,电梯里就欲言又止。
  段瓷挑眉而笑,“你别害我这时候再曝出断背丑闻。”
  旁边司机闻言大乐。小邰可笑不出来,“您一点没怀疑这里面有猫腻?”
  “你都怀疑了,我好意思说没怀疑吗?”
  “但我怀疑你怀疑的和我怀疑的不是一件事。”小邰在司机钦佩的目光中把这绕口令念完,不歇气儿说道:“整件事回想起来很古怪,简直就像为新尚居量身订做的圈套。我直说吧,十一,这事儿冲你来的,谁最恨你,你心里有数吧?”
  段瓷瞪眼摇头,“无数。不如我的人都恨我,根本数不过来。”
  “可是无惧部长爷余势、并且有本事压着精冶改不动文件的,您总数得过来吧?”
  “我也不想冤枉谁,您把前前后后串起来想一下?时间点太巧了,两人才掰多久,精冶立马针扎了似的反弹。人家这一道摆得挺坦荡,不怕你往她身上想。幸好香港那边不可能知道你的私事,要不然浑身长嘴也开脱不了。”
  “那你可说错了,我私生活也许是他们最关注的。月光效应是普遍被认可的,尤其在中国这块版图上,坐上这个位置,靠的是一个综合分,能不能坐住,才是自己实力。”
  小邰情急,脱口说:“那群老头子真审起来,你可别承认。”
  “放心吧,波及不到股市,他们没那么多话的。让我去的不是要听解释,而是想检查一下我这颗胆子缩没缩回去。”
  小邰该说的也说了,虽然还是放不下心,可也只有相信他。“老东西们还不知道吗?段十一的胆子是热胀冷缩型,这么热闹的事儿哪缩得下去。”
  “他们年纪大了,记忆力不是很好。”段瓷指指脑子,坐进车里,“回去抓紧把欠缺数字补齐,发到我邮箱里。这块儿要是出了差错,我就算胆子涨爆了也没用。”
  “好,电话联系。”
  “还有,不是许欣萌。”

  第卌九章
  段瓷登机时接到连翘电话,脚步慢了一拍,对身后的人说声抱歉,退了下来。
  飞机滑行的喧嚣声入耳,连翘问:“要去香港?”
  “是。”他大声问,“看到新闻了?”
  “精冶怎么会拿不到审批手续?他们得罪了什么人?”连翘知道新尚居的代理进度,自然也就知道是甲方出状况。
  喧嚣远去,他的声音清晰传来,“你不如问我得罪了什么人。”好歹她关心犹在,虽然可能对项目更上心,也算他因祸得福。
  听清了他话中所指为何,连翘沉默,如果真像她猜的这样,倒是很好解决。
  只要她离开,许欣萌自然可以冰释前嫌。
  机乘人员催促,段瓷摆手示意。“我上去了,到那边给你电话。”
  连翘说:“你应该打电话的人不是我。”
  段瓷轻笑,“这件事跟许欣萌没关系。”
  杨霜这边是坐在马桶上看到新尚居负面新闻的,开始当成乐子打电话挤兑段总。被态度柔和地警告,“事情处理完我再处理你。”这才知道段瓷真遇麻烦了,换平常再没心情,骂他一顿还是必要的。转问邰海亮,那厢也正焦头烂额着,没空跟他细说,讲了个大概,但没忘补充自己客观的猜测以及段瓷的否定。
  杨霜不懂个中繁复,基本常识尚有,他的逻辑与海亮一样,这么高程度的陷害,普通仇人做不到,掐着报纸去数落王鹏琳娜。
  店员一双双眼睛看着刷子爷八卦,琳娜忙把他拉到拐角咖啡厅细问。
  杨霜只道十一这么急被召回香港,风波肯定小不,至于公司的事,则一知半解。
  琳娜相对清醒,犹豫地提醒,“跟连翘问过没有?”
  杨霜一拍脑门,先入为主的印象作祟,总觉得狐狸是漂亮摆设,其实明明就是一极品线人。
  来到恒迅楼下,看王鹏琳娜不自在的表情,忍不住揶揄,“哟,还知道亏心呐?”
  琳娜确实心虚。本来不认为说实话有什么罪过,可十一真和连翘弄掰了,之后没多久又被十一看到她和许欣萌在一起,就担心他误会自己为了许欣萌,故意拆穿连翘年龄身份搞破坏。心下觉得不太磊落,被杨霜一说便恼羞成怒,还口道:“我干嘛亏心?他们要真是因为年龄的事儿就掰了,俩人日子也长不了哪去。”
  杨霜不爱听了,两人对着呛呛起来。
  连翘找到他们时,杨霜气势正盛,专打七寸,“……你以为给搅黄了,十一能回头将就许欣萌?想美事儿去吧。”
  琳娜也了解段瓷性子,避重就轻道:“什么叫我想美事儿啊?十一跟哪个女人在一起,我能捞着什么?我还不是看不惯他好好的许欣萌不要,非找个满嘴没真话的狐狸精……”
  狐狸精居高临下扫视圆桌两侧,“我是人类。”
  八卦当事人到场,话题迅速回归正题。
  连翘解释得通俗详细,琳娜听完端着杯咖啡久久不语,杨霜舔着虎牙斜睨,“你还有什么话说?”
  琳娜词穷,“那就算真是欣萌,可能她不知道会闹成这样。”
  杨霜不悦,“你以为人家许老师是你这种智商?”
  连翘苦着脸,“关许欣萌什么事?”她从头到尾也没提过这名字。
  “你当然不能说关她事,要不显得你用心多险恶啊。”杨霜总有本事把好好的话说得跟骂人一样。
  连翘拼命把黑眼仁维持在眼眶里,“牙刷没谱的人,将错就错乱分析。”
  “我没谱儿?你不会不知道她老子是干什么的吧?除了她还谁有本事作这么大乱子?”
  “正常点儿,有本事不见得有动机。”
  “女人都有因爱成恨的资格,一般的就是哭哭闹闹,但是许欣萌什么身份……你们俩别竖竖眼睛瞪我,我没说她是恶人,谁还没点儿脾气呢?而且她跟了十一这么多年,知道他最在乎工作。”
  连翘只是笑,不再多说。“不聊了,我还要上班。”
  琳娜叫住她,“你真的相信不是欣萌做的?”
  连翘摇头,“我相信的是段瓷。”
  回公司的路上又想起早上电梯里的议论,精冶做事不地道,与最初签约时态度迥然云云。
  其实连翘也曾细揪过精冶的可疑,有没有可能项目已经暗箱易主,精冶出于其它考虑暂时未对外宣布。段瓷说买方自然没理由压着消息,能从这种大型国企里买走地王的,规模想必绝不在精冶之下,不可能受其控制。
  当时这话题被别的事岔过,不了了之,此刻想起,连翘只觉一丝寒意从骶骨蹿遍全身,冻住了感官。
  燕洁看着镶在金属匣子里的人,“那位女士,你没坐过电梯的?”
  小莫甩过来一只信封,“有你的卡片。”
  目光落在前台那捧浅绿色手揉纸包装的花束上,连翘哭笑不得,“应该说有我的花吧?”
  小莫理直气壮道:“恒迅家规第38条,未婚女员工收花一律充公。”
  燕洁直接轰人,“别捣乱,去去去。”
  连翘对这对土豪恶霸的做法没意见,反正单是信封已香气浓郁。
  抽出卡片,横向光墨打印着一行字:急飞香港。修改好的季报在我电脑里有备份,等小邰来电话交给他。想你。
  花体字署名:十一。
  送花顺便布置工作,还真是段瓷会做出来的事。卡片扔进垃圾筒,连翘挂上防辐射小围裙,开了电脑。
  很快电话便打来,“您好,连小姐吗?我是邰海亮的同事,他让我找您拿一份文件。”
  “报表是吧?你把邮箱告诉我。”
  “邰总联系上您了?那太好了,刚才您电话一直打不通。公司出了点儿事,一时没顾过来,想起来的时候,段总已经准备登机了,只好麻烦您。”
  “没关系。不过报表在家里,我下班给你传,好吗?”
  “不好意思连小姐,因为今天下午六点前必须交审的,所以……”
  段瓷的飞机是六点一刻到香港,太不巧了,连翘哦圆了嘴,“那你等一下吧,我尽快传给你。”
  一小时后,新尚居的三季度财务报表发送至邮箱,连翘打电话确认,对方松了一口气,“谢谢。”
  最普通的两个字,配上一副好嗓子就让人觉得无比悦耳。
  连翘冷笑,话却说得极热情,“不客气。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挂上电话,把那份改得面目全非的季报拖进回收站。拨开百叶窗帘望出去,两个小姑娘忙着把花插进高大的玻璃花樽里。花开得自信又率性,蕊柱宛如蝶触,花瓣纯白无瑕,偏偏散着与模样不符的妖娆之味。
  香水百合,夏初最喜欢的花。
  连翘不知何时起对这香气过敏,只知道这花曾把段瓷的浪漫变成笑话,他必定终身难忘。
  收回手揣在围裙前的小兜里,吃吃发笑。看来因爱成恨的女人果然普遍存在。苏晓妤实在不应该自己打电话的,她声线太具识别性,一次不成功,估计再没有下次了。
  到底苏晓妤是太自信,还是太瞧不起她?
  又或者是太着急了,也难怪,从北京飞到香港只有三个多小时……
  正常的话的,还有二十分钟就降落了。
  她打赌段瓷不出舱就会开机。
可见段瓷并非全然的用人不疑,否则苏晓妤根本不需要到她这里骗取报表,然而拟状词的同时,连翘仍忍不住要想,段瓷会不会再给她来一句:事情与苏晓妤无关。
  不由扶额低笑,无论怎么介意,为谁介意,也该停止了。
  约莫飞机降落,连翘拉过电话拨号,还没接通,手机却响了起来。安绍严?“回地球了吗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小寒哇地大哭,“连翘,你快来,爸生病了。”
  连翘到医院时,安绍严已被转进病房,人也醒来了。小寒伏在床沿闷头抽泣,瘦小的双肩微微发抖。保姆胖阿姨陪在旁边,也别过脸偷偷抹眼泪,连翘站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喉咙发堵。
  安绍严一抬头看见了她,呻吟一声,“你可别再跟着凑热闹了。”
  连翘笑道:“你这老头真多状况啊。”本想制造轻松气氛,一开口声音却哽咽,走过去抱着小寒哄道:“别哭了,爸爸会头疼。”
  安绍严叹了口气,“对不起啊,爸爸下次不生病了。”
  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哄了小寒回家,胖阿姨牵着这只红眼小兔,出门前对连翘说:“你劝劝他多住几天院吧。”
  安绍严耳尖,躺在床上插嘴,“当然要听医生的,这地儿可不是咱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的。”
  “你少说几句吧。”连翘帮他拉好被子,在床边坐下来。
  才半个月没见,他整个人竟明显瘦去一大圈。诊断是胆汁反流性胃炎,很严重,目前虽脱离危险期,但必须住院治疗。
  “怎么好好的会病成这样?都说你胃有问题了,早叫你做检查就是不听。”
  “哄好小寒你又来了。”安绍严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我会配合治疗。这把年纪了,很怕死的。”
  话说得虽糙,总算让连翘一颗心落回原处。
  入院手续办齐,又等医生查房时细问过病情,稍晚些便离开医院去陪小寒。路上给胖阿姨打电话,问她们有没有吃晚饭。胖阿姨急得只是说:“你快来就行了。那孩子一直不说话,哪还肯吃什么东西。”
  “跟她说爸爸就是不按时吃饭才会生病,再不吃我让她爸打电话。”
  “等你过来慢慢哄吧,小寒是真被吓到了。绍严从来在她面前,再不得劲儿也忍着,哪逞想……你说他这要真有个什么万一……咳!瞧我这不吉利的。”
  “别担心,阿姨,胃炎而已,他就是平时太不在意了,这次正好养一养。”
  “可不是么,我让小寒给哭得心慌意乱,不说了,我给她拿件衣服去,还在院子里坐着呢。”
  “嗯。对了阿姨,安绍严的医生刚让我买点东西,说是做汤可以养胃,不过一转身就给忘了。您有没有他电话号码?”
  “是郑大夫吧?有。我念你记下来……”
  连翘降下车速,慢慢停靠在路边。
  “郑医生?我是安绍严的朋友,可以约您见面谈谈吗?”
  不远处是一座烂尾楼,据说停工四五年之久,终于将要被炸掉了。
  路灯下有只流浪猫,突然出现的汽车让它戒备,轻巧而迅速地跳到灯杆后面,探出头,用冒着暗光的绿眼审视世界,逆光下安份瑟缩着。
  猫很狡诈,没人宠爱,它不会放肆。
  “确定吗,Liengel?要知道院方很欢迎你的加入。”
  “很抱歉老约翰,浪费你这么多精力。但是这边情况有些变化,我现在不能离开。”
  一阵扑腾后,听筒里传来女人兴奋的尖叫,“宝贝儿你真的决定留在北京了?”
  连翘表情僵滞,斜视手边闹钟:波士顿当地上午十点。这种时间两人在一起,只能说明,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分开。“有人复婚吗?”
  “没有没有,”芭芭拉连忙解释,“非法同居。”
  教授的中文水平有进步,连翘分明听见他的低吼,芭芭拉肆无忌惮地笑。
  连翘不由惊叹,“你就像动物一样任性,芭芭拉。”
  “而你就比动物还要胆小。”
  连翘笑笑,算是默认了这说法。
  芭芭拉问:“怎么,不是说要拿回自己的重心吗?”
  “现在仍然是这么想,不过,或者一些时候,我也有必要成为别人的重心。”
  “你是指十一?他出了什么事?”
  “所以说只有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一定要等出事了,才会想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到底怎么了,连翘?你是不是在哭?”
  “我觉得我很没用,芭芭拉……”
  入院三天,安绍严每日吃饱就睡,连翘本以为他会早早吵着出院,看到这种情况,不免要赞他表现良好。
  安绍严苦笑,“行了,我好歹是病人,犯不着还么挖苦吧。”
  连翘懒懒对答:“我这不是挖苦,而是对你这种毫不利己的国际主义精神表示高度赞扬。”她将接了水的花瓶摆在窗台上,打开自己带来的竹子,一根根修剪好放进去,一边漫不经心地交待公司动态。
  安绍严揉揉脖子,“别折腾那几根花了,你坐过来好好跟我说。”
  “马上剪完了。”她把最后一支修好放入,调整位置,“这样多整齐。”
  “是啊,再剪下去,一片叶子都没有了。”
  “这就是所谓‘追求细节的极致完美’。”
  安绍严望着窗台上被剪落的叶片,“其实——也不用非得把它们修成你要的形状吧。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特点,没必要强行让它们完全按照你的要求成长。”
  连翘收了剪刀回头笑,“咦?你现在是跟我说竹子吗?”
  安绍严摇头,“你知道我说什么。”
  “看来有人检举我这个代理总裁过于专制?”
  “不要以为人人都有恶意。”
  “你别忘了,”剪刀轻轻在瓶沿一敲,“这瓶植物是我花了钱买回来的,我有权力要求它们满足我的审美心理。”
  “人不是植物,管理上太苛刻往往会适得其反。”安绍严清楚被她从决策位置换下来的人,存在什么问题,他之前是没精力大开杀戒,此刻只担心她做事不够圆滑,容易忽略旁人感受。“我不想一出院,首先要处理成堆的辞职信。”
  “你不用担心,我为他们提供最充足的光照和水份,甚至还额外加了保鲜液,修剪的时候也很温柔的。”话是如此,眼中的精光却不具任何说服力。
  安绍严也只能选择忽视,相信她懂得刚柔并济,何况总助在电话里的汇报,也说公司高管层对连翘的作法大多赞成。
  看到他的妥协,连翘满意点点头,起身把剪掉的叶子扔掉,去卫生间里洗手。
  “对了,你签证下来没有?”
  外面传来的问话,连翘没有马上回答,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中,一双眼睛睫毛低垂,遮不住其间黯然神色。庆幸有水声可掩饰沉默,甩着手上水珠走出来,“你说签证啊?就快了吧,教授最近比较忙,不好意思催他。刚好你要住院要休息,我当然是义不容辞替你代队。不用赞美我,应该的。”
  安绍严大笑,“什么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
  “事情就不能由我一个人来做了。”她擦了手,从提包里抽出一只文件夹,“我和顾问把这份计划书完善了一下,你今天晚上看完,明天上午之前改好。下午我来取,会上讨论过了就准备执行。”
  疑惑地翻开文件,视及抬头,安绍严愣住了。
  她观察他的反应,轻叹一声坐下,“是,我之前很反对并购,但是你这次的病,也让我开始正视很多事。这些年你确实太辛苦了,可能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小寒。”
  他直视面前认真的脸,“郑医生没跟你说吗?”
  连翘压住心跳,“他跟我说什么?”
  “比方说,”安绍严靠在床头,两道好看的眉毛纠结,“我是胃炎,你不要搞得我像得了胃癌一样,很大压力,会影响病情的。”
  连翘漠然道:“现在我更需要关心恒迅的生死,以确保你明天还住得起这间比同档次酒店贵上几倍的病房。”
  段瓷从香港返回,不需要倒时差,直接命小邰通知新顾问各主管开会,转达过总部的指示,部署公司当期应对重点。会议结束,疲倦感方生,小邰本打算同他讨论下别的事,也忍下了先送人回家。段瓷连日辗转,看出他话未尽,却是乏力应对,手机键盘锁开开关关,想打的电话也搁置了。
  第二天醒来,看到小时工打扫房间,才想起是周末。他这几天咖啡喝多了嘴里发苦,起床去拿果汁,见冰箱门里大大小小几只药瓶,“药怎么放在冰箱里?”
  小时工回答:“那是维生素片,我看都摆在茶几下怕过期。”
  “维生素?”段瓷看看标签,倒出两粒当糖豆嚼,“您替我买的?”
  “不是你给连小姐买的吗?那就是她自己买的吧。”
  “没事儿吃什么药?”
  小时工闻言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开口,低头继续擦吧台。
  段瓷有些不安,“怎么了?她病了吗要吃这个?”
  上了年纪的人听到这种话少有忌讳,叠声否认,“可能是我搞错了撒。前些天说起我那外孙,她问长问短的,听我们小云吃海参生出小娃乖巧,也去买来吃。又弄了啥子维生素钙片的,我还以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没再说下去。
  段瓷半挑了眉,“您是说——”
  “呵,没的法子,刚抱个小娃儿,脑壳一哈卡起了。”
  目光落在药瓶上,段瓷回忆连翘近日举止,再联想这一番话,唇角不觉上扬。
  嘴里的维C片还挺甜,山楂味的。
  洗漱出来,按下手机快捷键,响了两声变成忙音,他毫不犹豫重拨,这次直接是关机提示。
  眸子蒙上一层阴云,看来倒是真有人脑筋不太正常了。
  B超室外面的手机铃声才一响起,立刻有护士没好气地喝道:“谁的电话啊?关了!产科这儿不许开手机。”
  连翘动作迅速,不等她发现声源已将来电挂掉。
  又等了几分钟,终于听见自己的号牌被叫到,进了门按指示站在一侧。排在前面的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接受检查,探测器放进她的下体,显示器上出现胎儿的图像,已有完整可辩的人型,因为异物侵入,明显地动了一下。
  负责检查的医生低语:“小东西,安分点,让我看看。”
  那位妈妈眼角明亮,连翘清楚地看到她的泪,顺着眼纹流下来。检查结束,人拿了单子出去,护士过来更换一次性床单,语带不解,“都二十几周了,怎么才想起做下去啊?”
  医生倒是没那么言语,对着下一位检查者的表格做例行确认,“连翘。23岁。人工流产。”

  第五十章
  一开机就有电话打进来,号码隐藏。连翘下意识张望周围。
  门诊楼前长了一棵一棵单薄的树,枝短叶疏,遮不住正午强光。往来和驻足的人很多,住院处出来晒太阳的病患,趴活儿的司机,蹦跳着等公交车的小朋友,报亭的老太太正为问路者指方向,还有,只为监视她一举一动而存在的人。
  手机铃声持续不断,连翘将视线收回于屏幕,不做无用抵抗。
  “你在医院?”电话的里声音清冷,听不出一丝情绪。
  连翘不语。
  “说话,小翘。”
  “常规体检。”
  “回去吧,我叫他们把报告拿给你。”
  “别管我,就这一次,别管我,别查我。我求你……”
  手机落到地上,她在树下的木板椅上坐下来,看自己的影子与斑驳的树影交叠在一起。原本不在同一平面的枝叶,因为光而模糊成一片,找不到分开的缝隙。
  手中一叠尺寸各异的收据和检查单,连翘翻到B超片,扇形图案上深深浅浅的黑白色,看不出所以。医生说胎囊太小,无法确认具体位置,下周再做一次检查,才可以手术。
  听到这诊断,她竟松了口气,像躲过一劫。
  指尖抚过纸上每个可疑的小小黑点,喃喃问道:“这个是你吗……还是这个?好狡诈,故意不成长来逃避危险。”
  停车场上传来咯咯笑声,连翘抬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在车位的警示杆之间疯跑,突然被绊倒,趴在地上大哭。妈妈把他扶起,掸着灰尘哄道:“不许哭,自己摔倒的哭什么啊?人刘翔摔跟头了从来不哭。”
  “呜呜……他不摔。”
  “他也摔,他比宝宝摔得还狠。那么大个子摔一下多疼,你看人家哭了吗?你想不想当刘翔了?”
  小孩儿抹着脸抽泣,点点头,眼泪硬是收了回去。
  连翘的眼泪却忍不住,一滴滴砸在B超片上,滋润着那个位置不明的小生命。
  段瓷整个上午对着报表逐个数字审视,半晌看不完一屏,前所未有的坐立不安,无法集中精神。他知道自己症结所在,因为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让他不会对待。
  小时工刚打扫过的房间,散发清洁剂淡淡的柠檬味,敞开的窗口秋风瑟瑟,窗帘翻飞。连翘喜欢窝在那只藤椅里晒太阳,有时会睡着,然后很满足地被风吵醒。
  这场感情让她心口两难,过去种种被不时提醒,成为压弯她神经的重负,他不落忍。可每当打算主动去结束时,总横生细枝旁节。像不可更改的宿命。
  做事如果缺乏一个足够的理由,人往往就会托辞为天意。
  段瓷并不信邪,却也感觉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暗示他别轻易放手。又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对分手的反抗。向来少梦的他,最近常会不现实地渴望,某个转身之后,能重来一次,他和她完美相遇。
  杨霜打过电话问他几时能回北京,段瓷没心情哄孩子,敷衍说再过几天。挂下电话便开始懊悔,这种耐心可不适合为人父啊。
  幸好连翘是不乏耐心的。
  小孩儿像她那样狡猾,肯定不会很可爱,但是如果遗传了妈妈的口味也不错,起码,喜食脂肪可以让孩子有颗精巧的大脑。
  惊觉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手指已经按下回拨。
  杨霜正为表哥的冷硬态度犯郁闷,一见电话打回来,大乐,直称是赔礼道歉。
  琳娜笑他想法科幻。
  “连翘戴几号戒指?”果然是与期待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
  杨霜微恼,“我哪知道?都说了戒指不能瞎送……”
  啪哒,手机掉在玻璃柜台上,砸得琳娜心惊肉跳。
  关机时的来电记录,不打回去尚可解释,但再打过来就不能不接了。段瓷的脾气有目共睹,连翘不想惹火他,接了电话,也同意一起吃饭。
  满桌美食色香俱全,照例是双份酱汁,连翘嚼着皮塔饼,心念百转,思绪乱飞。细胞都在脑子里待命,时刻准备应付这个风格迂回的男人,自然辜负了美食。
  段瓷只纳闷她怎么吃得反倒比往常还少,剔下一块蜜汁羊排放到她盘子里。
  连翘顾盼周围没有服务员,低声抱怨,“今天东西做得真腻。”
  段瓷看着被她冷落的肉,“你居然都嫌腻……”
  她也发觉自己最近口味有变化,不甚在意,放下刀叉问起他公司的事。
  段瓷在出发去香港之前,得到回复,精冶项目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易主他人。这次是甲方耍花枪在先,可他身为决策者分不清局势,也理应首当问斩,总部没怪罪,他却不能没个交待。略略说了在香港的日程,盯着羊肉表面的油泡皱眉,她的食物一直就是他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腻。
  连翘没注意他的走神,点他多留心身边。本来高管私看报表也无可厚非,苏晓妤实不该做得鬼祟,现在没拿着想要的东西,反把计谋败露。至于她是趁机作乱,还是与精冶事件根本难逃干系,尚难断定。
  段瓷也早知这女人心机重,因此攸关资本市场的机密资料,除了他本人,始终只有主管财务和邰海亮等心腹经手。苏晓妤坐到顾问公司的总字级座椅,仍接触不到可堪动摇新尚居生死的业务数据。想不到她会想到从连翘这儿下手,虽说结果是自讨苦吃,可他还是十分不痛快被人算计。得亏是连翘,换成别人难说不得手。更奇怪的是,这些重要文件他不避讳连翘,是肯定她不会对它们本身的价值感兴趣,拿给她做现成的案例分析之余,还能得到不少专业的实操性建议。
  可苏晓妤没道理洞悉这种事,怎么会找上连翘施骗?
  连翘似乎没想这些,转了转眼珠,猜测道:“可能她只是诳我从你电脑里找资料。”
  段瓷提醒她,那些资料,非资深人士是没办法从众多文件里认出的。
  连翘疲于深思,呼口气道:“总之她不能再用,我没错怪就是。还真怕你劝我再相信她。”
  段瓷听懂她话里所指,“你知道为什么我相信许欣萌吗?”
  连翘视线微微下调,不答只笑,唇角弧度细小。因为许欣萌人格美好,做不出报复这种丑陋的事?
  像是看透了她的反讥,他挑眉而笑,“就算许欣萌要找茬儿,也只会针对你。”
  连翘眼风斜飞,脱口道:“那~是!人舍不得你段十一啊。”
  段瓷实在对这种语气无比受用,嘴上还讨饶,“别攻击我,只不过从她的逻辑得出判断。”
  他们分手时,许欣萌是先来劝退她,再去挽留段瓷。连翘也承认,大多数女人在第三者出现时,逻辑都会如此。
  一餐絮絮说下来,段瓷语气轻松,天南海北,唯独只字不道她移民的事。
  连翘隐约不安于他异常温柔的笑脸,喝着冰苏打化解胃里油腻,听他说:“天儿凉下来了,别喝那么多凉东西。”
  本是漫言一句,她直觉抬头,却迎上他若有所思的凝视。心里一慌,呛了口汤水,忙抓起桌巾掩住嘴,避免食物咳喷。
  段瓷比她反应还大,几乎是弹跳状起身,椅子发出巨大声响,引得旁人纷纷相望。他不以为意,站到她身边,拍抚她后背的动作极轻柔。
  她憋住了气,水没呛进气管,很快就止咳,只把脸涨得通红。
  他仍弯腰观察她的表情,两眸晃晃全是不掩饰的紧张,“还想吐吗?”
  连翘忽而浑身冰凉。
送连翘回家后,段瓷去了金店。琳娜和杨霜还在对着各大品牌首饰宣传册热切讨论,圈定了几十种款式推过来待选。段瓷一眼望去,只见金光闪闪,气定神闲地坐下来翻看,“这么多怎么挑?”
  杨霜嗤一声,“给你找这些模子不错了,别欺负我们老实!”
  琳娜则是疑惑他悠哉的态度,“公司没事了吗?听刷子说听严重的。”
  段瓷心不在焉答:“没什么事儿。”一张张淘汰的图片被甩到一边。
  杨霜火了,“没事儿了找你还不出来?”
  段瓷好笑地瞥他,“你没说找我出来,就问什么时候回北京。”
  杨霜一脸嫌恶,“行了别解释了,这要不是挑戒指你还不过来呢,哥们儿处成你这样我真寒心。”更寒心的是自己的挖苦根本没被人听进去。
  段瓷打开一张折叠海报,被上面稀疏的几款产品吸引,“ONE?”
  这正是琳娜最为推崇的牌子,抛给杨霜一记得意的飞眼,尽职说明:“ONE的明星产品是钻饰,品牌SLOGEN‘你是我唯一’。因为她当季的主打设计,每款加工成品数量只有一个,绝对可算是天下无双的收藏品。”
  杨霜不屑,“噱头。”
  段瓷对这种高端品牌定位不批判,只学术性质地指出,“天下无双用ONLY更恰当。”
  琳娜笑道:“其实这个ONE译成中文不是‘唯一’而是‘一’,是品牌创始人儿子的名字。”
  段瓷撇嘴,“名字够怪的。就要这个牌子的吧,你认识设计师,让他推荐几款。”
  琳娜雀跃,“好。有什么要求没?”
  “让女人能为了这个戒指答应求婚。”他摊开两手,“就这么简单。”
  简单?杨霜下巴落地。
  琳娜数落道:“你有点儿诚意行不行?人家订做都是本人与设计师沟通。”
  段瓷皱眉,“谁说订做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又等设计又要选钻石,现成的就行。”
  琳娜愣了下,随即恍然,“OK,一定在周六之前帮你搞定。”
  段瓷赞许地点点头,合起海报交到她手上,“那我就等星期六上午过来拿东西了。”
  杨霜一头雾水,“干嘛非赶着星期六?”
  琳娜卷着海报敲他,“十月初一嘛,黄道吉日。”
  “哦~你厉害,农历日子也能记得。”坏心眼向预备寿星挑眉,“订做多有意义啊,你可以等明年生日送。”
  段瓷只笑,“我倒没关系,就怕有人等不及。”他可不想抱着个奶娃办婚事。事情安排好了也不多留,起身要走,看见琳娜仍着迷审视海报上的戒指款式,遂客气提议,“我顺便再送你一个?”
  杨霜啐道:“显不着你……”挥手把他打发走,扭脸看身边不知为何突然傻笑的女人,“你不赶紧给于一打电话,满脸痴呆乐什么?”
  琳娜敛了笑,“别怪我没提醒你,十一要等生日给人家惊喜,你这几天少去连翘那儿转悠,说不准哪句就漏题了。”
  杨霜打个哈欠,“我都正经一个月没见到她了,她现在比十一还忙呢。”
  连翘遵从医生嘱咐,这一周大量进补高蛋白食物,打着为安绍严调理之名,煮了几只海参,一半塞进自己肚里。小寒将剩下的带去探病,安绍严听说是连翘亲手做的,胃口大开。适巧医生来查房,看了病人碗中餐,制止道:“海参偏酸,你的胃受不了。”
  安绍严笑了笑,“让我吃一口吧,这辈子有幸品尝她的手艺。”
  胖阿姨啧一声,嗔怪道:“绍严!”
  小寒倒是很赞成父亲的话,“我也从没吃过小翘煮的东西呢,少吃点儿行吧?”
  郑医生摇头,收起听诊器转出病房。推开门,就见连翘站在走廊里,眼里有来不及掩饰的湿润,显然是听见了里面的对话。郑医生向她打个手势,“到我办公室来坐坐。”
  医生办公室的消毒水味道比走廊里轻一些,连翘稍微放开了呼吸,可仍觉得透不过气来。
  “你脸色很差,适当调节一下心情,这种时候如果你扛不住,病人更没有斗志了。”
  “他情况不好吗?”
  “很不好,上个月的首次化疗之后,他的白细胞数量明显减少,再次出现恶性贫血的临床症状,发热持续时间加长,一旦受到感染,随时有生病危险。现在不得已暂停化疗,我建议他进无菌室,给服促进血细胞增生的药物,维持免疫功能。”郑医生接了一纸杯水放在她面前,“可是他不接受。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我知道。”连翘端过杯子喝水,纸质掩饰了热水的温度,她猝不及防被烫痛,狼狈地吸口气,讷然说道:“明天我会出差去外地,下周才会回来。这段期间您先安排他治疗,我不在,他会同意的。”
  郑医生点点头,叹口气,“我觉得你们有必要好好谈一下,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我能跟他谈什么呢?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你的病了,然后束手无策地为他准备后事?我和他谈什么并没有意义,他是病人,需要的是医生为他治病。”
  “治疗是我的义务,可如实反应病情也是我应该做的。我比你了解绍严的病,所有恶性肿瘤里,胃癌的发病死亡率是最高的。既然你问起了,我必须要向你说明这个最坏结果。”
  “可您不是说三年前他就已经查出胃癌了吗?是您替他做的胃切除手术,让他活了这三年,那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个三年?医生,安绍严不可以死的,小寒没有自理能力,除了爸爸,她在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亲人了。”
  “就是因为这样,你找我的时候,我才没对你隐蔽绍严的病情。他这三年奇迹地坚持下来,可以说大部分是放心不下小寒的原因。可能身为医生,我不应该说这些话,可是人道一点来看,有你在,起码他可以不用熬得那么辛苦。”
  “不要跟我说这种话!你让我怎么做呢?那么好端端一个人,你却跟我说他活不了几天了。”
  “你得冷静点儿,连翘,否则他身边真就是一个能替他打算的人都没有了。”
  连翘颓然跌坐回椅子,“对不起。”
  “我也很抱歉,但进展期癌细胞的扩散速度我们控制不住,目前已经转移到淋巴结。根据他身体状况以及本人意愿,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我也希望给你时间去做心理准备,但他时间不多了。”
  
  第五十一章
  在香格里拉,安绍严出现高原反应时,对她说:“以后只能你带着小寒来了。”
  连翘当时笑他像交待后事,现在想来,的确已是托付。
  诸多的不理解,比如为什么急于将恒迅打包卖掉,在听郑医生说起他病情那一刻,也都想得通了。恒迅是他十几年的心血,她不想让他有遗憾。
  然而管人总是难于管事,经营一个公司,毕竟不像操盘一个项目那么单纯。又要分心肚里那个不安份因素,疲惫不堪。
  再加上之前新顾问危机,苏晓妤的可疑,她还来不及多想,连明云却在她定了手术日期后打来电话。不惜曝露自己派人监视的行为,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宣示?宣示他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为她架设一座巨大的摄影棚,导演着她的生活,她是the Trueman show的主角,一举一动尽在镜头之下。
  与电影不同的是,现实中的楚门,不应期待剧情以外的幸福,更无力顾及其他。段瓷要自求多福,她所能做的,就是不再为他添麻烦。
  纵然再不舍,到底也留不得。
  一阵子没注意,院里的五角枫原来已经满树生霞,就这样进了11月份,一年将尽。
  病房的温度容易让人忽视冬天来临,安绍严只披了件针织外套,偎在沙发里看电视,姿态自在。连翘走过去,好笑地看着他杯子里大片的茶叶,“我说外头树枝怎么都光了呢。”
  地毯上走路无声,安绍严被她突兀的出现吓了一跳,“这么早?你不用上班吗?”
  “昨天跟您报备过了,老板,我今天要去上海。”连翘在他身边坐下,重心交于靠背,眯起眼,脑中绷紧的弦有片刻舒缓。
  安绍严皱眉,“昨天我也跟你说了不要去,只是社区配套,干嘛去谈那么大的品牌?”
  “配套?我口味没那么清淡的,要做就做大。”她斜瞥他一眼,“别忘了现在的恒迅谁才是一把手。”
  “我有种被篡权的无奈。”
  “慢慢就适应了,反正不管赢亏,你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三两下的折腾倒也受得起,何况你的本事,我心里有数。就怕创业容易守业难,回头你去了美国,我又得拼了老命冲锋上阵。”
  连翘大笑,伸手顺抚他蓬松的发,“你想卸甲归,怎么也得把这头黑发熬白了再说。”掌心异样的触感让她一惊,握拳伸个懒腰,打着呵欠叫困。
  “几点的飞机?补一觉再走吧。”
  “就眯一会儿,九点钟叫我。”说罢枕着他大腿蜷进沙发里。
  安绍严笑容温暖,将她颊畔发丝轻轻拨至耳后,眼中一片柔和的满足,“也不知道你和小寒谁学谁,有床不睡,就乐意这么窝着。”
  她笑着躲他,“好痒。”
  “好了,我不动,睡吧。”手搁在她肩头,感受她呼吸的起伏。茶杯上方袅袅热气,令人心境安宁,他渐渐困倦。
  护士来派药,连翘起身做个噤声手势,回头看熟睡的安绍严,眼瞳不觉凝雾。轻轻拢了拢他的外套,走出病房,攥僵的右手才缓缓张开。
  风吹去一把短发,余下几丝被掌纹的细汗粘住,颜色纯黑,光泽绝佳。因为毛囊细胞生命力旺盛,化疗时会被和癌细胞一样受到攻击,好在药物一停止,脱落的毛发会再长出来。
  只可惜癌细胞也是。
  从机场出来,连翘如约去见品牌商。意向合约的签订出奇地顺利,她知道完全用不着走这一遭,其实并没真正准备谈判,也提醒自己不去理会表面下的东西。
  工作结束后刚回到酒店,便接到郑医生电话,已将安绍严转入无菌病房。
  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便不知道,隐约希望有奇迹,只是毕生没见识过,这希望,不过是反复的自我催眠。
  段瓷终于打通了连翘的电话,得知她在外地,颇有微词。“什么时候回来?”
  连翘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时间上还没确定。”
  “周末能回来吗?有要紧的事。”
  “电话里说吧。”
  “说不明白。就这样,回来给我电话。”
  她敷衍应下,正打算挂机。
  他突然说了一句,“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种时候还飞来飞去?”
  连翘猛地坐起,“你说什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透露了太多心绪,话尾骤然收声。
  “我说安迅不是病了吗?这种时候你应该留在北京照顾小寒。”
  “段瓷,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保持点距离好吗?你并不是我什么人,有时候是不是管太多了?”
  稍许静默后,他问:“出了什么事?”声音里有丝她不确定的担心。
  连翘揉着额角,几乎求饶,“没事。”
  “你听好,连翘,我不管你还能干出多大让我吃惊的事,先把你那些想法都给我收起来,回来见了面再说。”
  “我没什么说的……”
  “我有。你没有就听着。”电话随即被挂。
  连翘木然呆坐,心跳比话筒里断线声急促。
  他猜到了。
  那天情急下的失言之后,虽然没有当面的质问,她仍不敢百分百肯定他对此毫无察觉。段瓷太敏锐了,总能轻而易举读懂她,知心得令她害怕。
  想独自一人大哭的时候,难免会害怕被人发现眼泪。
  连翘回到北京,比约好的手术日期提前一天。
  将上次的B超诊断交给医生,躺上检查床,紧闭双眼不敢看屏幕。医生轻拍她弓起的膝盖,“放松点儿。”机器探入她体内。
  这次的检查时间似乎比上次要久,连翘听见所谓的宫内回声,稍有节奏,含混不清如流水。还有医生低声惊噫,“刘大夫你过来看看。”唤来填写表单的同事,两人对着显示器,说话全是她听不懂的术语。
  连翘不安地扭头,“有什么问题吗医生?”
  “好像是两个,我说怎么才一礼拜就长了这么大。还做下去吗?”
  她下意识去看屏幕上的影像,感觉双腿在抖。
  医生报完数值,收了机器,建议道:“两个长得都挺好,要不跟你爱人商量一下再决定吧。”
  “不用了。”连翘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下床,走出检查室。
  安排手术的医生接过B超结果,“宫内双活胎?”重复问了一遍,“还做吗?”
  她点点头,在护士的引导下准备手术。
  刚好是周六,医院人很多,在她前面还排了十几位。连翘坐在人流室门外,强抚心烦意乱,却遇到被送进来的急诊,单架床上的血量触目惊心。孕妇哭天嚎地,家人急得吵嚷,连翘坐不下去,算时间轮到自己还早,在病服外面加了件风衣,踱离妇科诊区。
  候诊座位上,一个穿着与她同样病服的年轻女人,也在等手术。望着经过身边的虚弱身影,若有所思地转转眼珠,摸出手机,“喂?诺诺,你猜我看见谁了?”
  段瓷在金店门口接到电话。
  杨霜用非常洋化的方式叫嚷,以表示雀跃,“主啊,真是一个奇迹!这就是传说中女人看见会为它出嫁的戒指,换我去求婚,狐狸肯定也能答应。”
  段瓷笑道:“不劳驾你了,我在门口呢。”边想这家伙起来得还挺早,边走进店里。
  一个店员背对着门,缩脖子鬼鬼祟祟听电话,“真的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琳娜正从办公室出来,皱眉一瞥,本想睁只眼闭只眼过去。
  那店员却没看到她,还在继续八卦,“你说刷子看上她什么了?论什么也比不上咱店长啊。”
  段瓷微微一怔,扶着眼镜朝琳娜揶揄笑笑。旁边另一位店员见状,小声提醒同事,“诺诺。”
  诺诺这才发现店里突然多了好多人,连忙收起手机,“店长……”
  杨霜跟在琳娜身后,手里掂着个小小的水晶戒指盒,见了那小姑娘又怕又羞的窘态,煞是喜爱,纵容地说:“下不为例。”
  琳娜瞪他一眼,漠然回头,轻斥道:“你这月的工时补助别领了。下次别让我再重复,柜台里不许接私人电话。”
  诺诺慌忙解释:“店长,是禾雨打来的。她今天请假去医院了嘛,说排在她前面手术的……”顾忌地瞄了瞄杨霜,低声,“是连翘。”
  琳娜刷地白了脸,下意识转视段瓷。
  杨霜不明状况,“什么手术?”
  段瓷面色罩冰,直望着那个越说越乱的店员诺诺,“哪个医院?”
  是一家以妇科诊室闻名全国的医院,连翘站在走廊护栏前俯视一楼大厅,但见进出者频频,一派繁华。说到底还是医院,这么繁华不好吧?
  一个上午滴水未进,血糖偏低,转个身阵阵眩晕,靠在护栏上稳了一会儿,没敢轻易走动。这时有陌生男人上前,态度恭敬递给她一部手机。连翘的手机关机揣在风衣口袋里,这一部当然不属于她,不过这通电话却是她的。
  号码仍是隐藏。
  人在某些领域的权力大到夸张的时候,心里最邪恶的那面就会表露出来,会有一些可怕的恶趣味,像上帝喜见人们思索,死神愿闻哀号。
  而屏幕上这个号码的主人,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操纵着她生不如死。
  “如果你是为了安绍严,现在就离开医院。”
  “你说过我可以自己生活。”
  “这件事不行……”
  “那段瓷呢?”连翘问,“精冶商业项目的收购者是你对不对?你想让苏晓妤做什么?”
  苏晓妤为何会想到从她这儿拿资料,段瓷想必会不解,可连翘自己再清楚不过。知道她底细的不过那么几人,能点拨苏晓妤来谋害新尚居的,无二人选。
  “我答应你不会让她再做任何事,你先回去。”
  “我回得去吗?”
  “你知道我能阻止你去做傻事。”
  连翘冷笑砾砾,手指在光亮可鉴的护栏上滑动,“你能让人拦着我进手术室,别的事呢?来不来得及阻止?”横栏下方是钢化玻璃,通透得让胆小者不敢靠近。
  妇产科在四楼,这样的高度,找好角度跳下去,是能够一了百了的。
  自会有人汇报她危险的行为,话筒里安静片刻,可辩窃窃言语。
  “这不代表我连你伤害自己也不管。”
  “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吗?只因为你的那句话,你说会放我自己生活。可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她声音平静,表情平静,似在做最后的质问。
  他富可敌国,名噪天下,此刻,却连一个答复也拿不出来。
  “你别紧张,我不会死,你不值得我死,有人却值得我活下去照顾他。”连翘离开可以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区域,向手术室走去。
  之前送手机来的男人再次出现,挡住她的路。
  有人好奇地看过来。
  连翘对着面前这张年轻忠心的脸,并无怪罪。
  电话里一声轻叹,“别做傻事,翘。我找最好的医生给安绍严,你别伤害自己。”
  “现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我!他得癌症啊,连明云,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不是神。”
  手术台上的姿势很尴尬,并且像动物一样被绑着,连翘已有准备,而当冰冷的金属器具强行进入时,身体仍反射性的挣扎。护士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针,针刺难抵下体的巨痛。
  医生轻哄:“不哭,都多大的了还哭?”
  麻醉师测试药效,问她:“你几岁了?”
  为什么说她哭了?连翘感觉不到眼泪,抬手想摸,又动弹不得,只好乖乖回答:“28。”
  护士咂舌,“是不是有流海儿就显得岁数小啊?”
  医生看着病历笑道:“可能是药劲上来了,明明才23,刚毕业的学生。”
  “忍着点吧孩子,不做消毒,手术完会感染的。”
  无影灯时明时暗,缓缓压了下来,连翘眯起眼,直觉应道:“嗯,别感染。”她得体力充沛地陪在安绍严身边。
  “唉~又是一双活胎的,今儿上午这第三个了。怎么我那会儿就怀不上俩呢……”
  这是连翘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种程度的人流手术,基本上十几分钟就能搞定,医生一个上午能做数十个。
  连翘感觉这一觉睡了好久,没有魇魔作祟,睡得香恬。
  先是梦到波士顿研究所里的咖啡馆,芭芭拉在谈她和老约翰即将有的婚礼,又谈起不知何时会有的孩子。芭芭拉想结婚,因为想生孩子了。她听到老约翰的家乡有一种说法,小孩儿长相继承父亲还是母亲,就看两口子谁是被爱的那个。
  连翘听见自己问:“那如果是双胞胎呢?能说明你们两人是相爱的吗?”
  芭芭拉说:“一胎生俩也可能长得都像我啊,说明大鼻子爱我是我爱他的两倍。”
  又梦到夕阳下明黄色的宽敞阳台,一个女人坐在藤椅里,腿边站着个小孩,伏她膝上;背上还趴着个小孩,双手攀着她脖子。两个孩子有着同样黝黑的圆眼、浓密卷翘的睫毛,正在听妈妈念故事。
  妈妈手里的是《古罗马神话故事集》,绘声绘色讲述着神与神之间的恶善美丑。孩子们听得很专注。客厅里的男人只会煞风景,大声取笑妻子,“你不能好好念吗?阴阳怪气的。”
  爸爸笑的时候,脸颊狭长的酒窝有一丝稚气。
  在梦里还想,如果这梦可以持续,一直不醒来,该多好啊。可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大。连翘到底是张开眼,医生和护士的脸全都看不清,眼前只一片洁白。
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第五十二章
  连翘躺在手术室外间的临时病床上,面对着墙壁,眼睛也不敢合一下。真实视野里的物体一消失,就会出现梦境。
  从来没做过美得这么悲伤的梦,再也不敢梦到。
  起身并不觉乏,只是麻药后劲似乎仍在,略感困倦。挨步走到停车场,按开车锁想了想,还是决定坐出租。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医院门口的脚步声再急也不奇怪,可那脚步渐慢,到她身边停了。心知是连明云的人还在,居然不再那么反抗。
  或许就像之前说的,他不值得她再为之伤神动气。
  没看见车子开过来,回头迎上呼啸掌风。
  脸颊烫痛。
  “你好样儿的!”
  牙缝里迸出的狠话,比那记耳光更令她挨不住。
  段瓷远远看到这道虚弱人影,已经知道自己不如不来。巴掌扬起落下,是心志疯魔,他不准备愧疚,却在她刹那惊慌的神色之外,寻到一抹来不及毁灭的哀戚。
  忽然间想听一个解释,捉起她手腕,有些急燥地开口,“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怎么就容不下他……”说话间意识到自己刚刚失去了什么,心脉恍惚被触痛,最后一个字几近无声。
  到这一刻,他才想起那个无缘一面的孩子。
  她毫不回避与他对视,“我不想失去后悔的资格。”
  段瓷点点头,扣在她腕上的手滑落,一路紧握的东西塞进她掌中。
  钻石光泽穿破剔透小巧的水晶戒盒,再抬头只有他的模糊背影。
  杨霜站在不远处车子旁,看不清表情,整个人显得有些冷。
  连翘睁大眼,盛住越来越多的泪,直到二人上车离去。
  拐角一辆不起眼的车里,有人凝神目睹一切,眼似鳄鱼窥视众生。
  副驾回头请示:“老板?”
  车内静如永夜。良久,车的主人菲薄双唇轻启:“回去。”倚向靠背吩咐人打电话,“问苏晓妤还要等到几时。”
  听琳娜说,店里那个小雨意外怀孕,两口子现在不想要小孩,所以请假是去做流产。这样一来杨霜也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心急火燎载着十一赶去医院。
  人是见着了,苍白着一张脸,不用说,小的肯定没了。看见她这模样,杨霜也气得牙根痒痒,不过没想到十一那么干脆就一巴掌扇下去。他脾气是酸了点儿,可是从来不对段超以外的人动粗。话说回来,狐狸是很欠揍,换成是十一让琳娜选戒指以前,她不想要孩子,杨霜也许还会站在她这边。
  车停在段瓷家小区门口,杨霜忽然想到,狐狸知不知道十一准备娶她呢?看着一言不发的人,到底也没敢问,更不敢再提给他过生日的事。
  段瓷下了车,又回头问杨霜:“早上吃了没?”
  吃过也得说没吃,杨霜调头过街,跟他进了一家地中海餐厅。段瓷菜牌也不翻点了几样餐,服务生记下来,又问:“多加一份酱汁是吗?”
  段瓷愣了愣,“好,谢谢。”
  有客人光临,开门带进一股风。
  他缩了缩肩膀,变天了,好像有点感冒,鼻子很酸,眼眶微热。
  杨霜想到了,会要双份酱汁的人,应该是那只口重的狐狸。张开嘴又合起,不知道说啥好,可必须得说些什么,总不能两个爷们儿这么对着煽情吧?想来想去,把自己难住了,心道还是别触雷眼了,一松懈脱口就说:“算了吧?”惊了,赶紧弥补,“我不是说你和狐狸……”拍着脑门儿靠在椅子上,他确实没长安慰人的细胞。
  段瓷摇头一笑,笑容浅得连酒窝都没露出来。别开脸对着窗外,半晌才说:“她不想因为孩子跟我将就。”
  这种答案,他还能不死心吗?
  哪怕她说计划外,还没有想好如何对待,他也能接受。
  可她考虑得很清楚,甚至想到有一天会后悔以往,不想那天到来的时候,因为孩子而将就生活。她不是不要孩子,而是不要他。
  眼神决绝如针,刺破他所有希望。
  她向来就够冷静,是他一直看轻她年少,却是自从相遇就没打算放开,终无所恋。
  过咸的汤饭流经喉咙,哽在胸口,呼吸受堵。
  连翘自安绍严住院开始就住在他家陪小寒,她托辞出差,安绍严趁机进无菌病房,自然得把女儿哄去培智学校,免得她得知自己病情。
  胖阿姨眼看连翘一边在安绍严面前表演,一边又忙于打理生意,整个人虚得没了血气,心疼不已,忍不住开口劝道:“要不然还是跟绍严说了吧?再下去你这身子哪吃得消?”
  “您可别说。”连翘喝完她炖的补品,把碗放在床头,“他这种时候就怕自己放弃了,他得有留念……北京话怎么说来着?”
  “有奔头儿。”
  “对。您知道吗,胖阿姨?人的忍耐底限是无穷的,有个奔头儿,说不好能撑过几年呢。真的,郑医生都这么说,他说三年前的手术成功率就很小,安绍严是放心不下小寒,才撑过来的。”
  “那他是看现在有你顾着小寒,没记挂的事儿了,病才不见起色?”
  “所以我说,您千万不能告诉他,我知道他的病了。我会让他有别的奔头儿。”
  “你不是想拿这副病恹恹模样,哄他再撑着照顾你吧?”
  “当然不是,您放心我没事,休息几天就行了,正好他也可以多调理一阵。”
  连翘本打算静养一周,只躺了两天,星期二早上,手机收到电邮,总裁办汇总的行业周报。财经动态的第一行标题触目惊心——
  新尚居:今日开盘再度涨停。
  日前才曝出中冶单方中止新尚居合同的负面消息,如今面对此种辐度飙升的形势,二级市场的小散们当时崩溃,手稳者大抵也难忍多一天观望的折磨。连翘披件外套起身,去书房开了安绍严电脑。
  果不其然,散股被抛出的同时,市面上亦有人疯狂吃进。
  很明显有庄家进场。
  这句话在连翘看来也就是,很明显连明云并没收手。
  医院门口那一幕,足以证明她与段瓷再无瓜葛,这是事实,她自己也确信的。连明云理应看到,针对段瓷的攻击为什么没有停止?
  手移向电话,按下一串号码后,连翘又改了质问的主意,按着挂断键,视线落在红绿柱线上。
  难道是在试探她吗?
  安绍严申请回普通病房,理由很充份,再住下去有人会起疑。郑医生便打电话通知那个出差的,“你再不回来,有人该起疑了。”挂下电话直摇头,干这行十几年,类似情况也接触了不少。有家属瞒病人的,有病人瞒着家属到最后一刻的,眼下这种局面可算是罕见。
  而这两个人的关系,在他这半个外人看来也很诡异。
  连翘推开病房门,被眼前的一幕逗乐,“嗬,这还当真提前体验起退休生活了?”
  安绍严只看她一眼,“嘻皮笑脸的。”低头继续修剪墙角那株丁香,“还舍得回来,一走就热蹄子。你真是去谈生意吗?我可听说买回来不少衣袜鞋帽。”
  “大多都是买给小寒的,她还告我状,孩子的人品让你教育得不太好啊。”
  安绍严气得发笑,“得,那以后劳您给好好教育吧,我还省了心了。”
  “我可管不好,你还是过两年再省心吧。简直都不知道怎么过份好了,帮你打理公司,还要管孩子!拜托你见好就收吧,你再不出院,我就要进来陪你一起住了。”
  “老郑不让,说我这病得多住几天去根儿。”
  “主要是你年纪不小了,复元能力没有年轻人那么强。”
  “刺激病人有罪。”安绍严笑得和蔼,一剪刀裁掉顶端开得正好的那簇花。
  “郑医生说的,他问我是不是你女儿,意思不就是你很老?”
  “你别理那人,他除了写在病历上的,没一句正经。我说你是我朋友,他不信,我说你是我朋友的女儿,还是不信。我能说什么?”
  “女朋友啊。”连翘弯腰拾起花枝,漫不经心道,“我听那些护士都这么说。”
  剪刀停下,安绍严微扬两眉。
  连翘低头,正巧无视他的表情,闻着尚未枯萎的花瓣,香气浓淡适宜,“这花不错,杀菌。”
  “懂得还不少。”
  “可能是听我妈说的,记得她挺喜欢花的……”手持花枝坐进沙发里,连翘露出回忆的眼神,“没记错吧?”
  “没,夏初很喜欢花,她有一个近千坪的花房,种了很多植物馆里才见得到的花。你总偷溜进去摘花瓣泡水喝,后来被她发现,骂你的时候你还一脸叛逆地瞪着她还口。”
  “你这么说我也没印象的。倒是她一直没什么耐心,很容易就骂我。”
  “最后还不是把温室里所有有毒的花都换出去了,就怕你误食。”虽然这是连明云的主张。
  “那也不能证明她爱我胜过爱花,就连我名字都是花。”话落不自觉摸摸戒指,一时失神。
  安绍严留意到那星溢彩流光,在她拈转花朵的手指根部。
  “戒指不错。”他在她身边坐下,拖起那只手细看,“以前没见你戴过,上海买的?”
  “不然呢?男人送的?”
  “别给我布迷魂阵,真不是他送的?”
  连翘笑笑,摇头。
  若那一巴掌还不够拍散两人之间的牵绊,她的犀冷言词,也足以将一切温情冻结。
  圆形美钻更像是一粒冰,寒意凛凛,镶嵌在四瓣花朵的戒托里,由细草状的铂金指环捆在手指上。盛纳它的水晶盒底,刻着这款戒指的名字,Forsythia,连翘。
  专属于她的戒指。
  段瓷去哪里找到这样的东西送给她呢?
  安绍严很想继续装作不关心她与段瓷的事,可是她就坐在他面前,扑簌簌落泪。轻叹一声,抹着她脸颊,“不是说能承受和他分开的难过吗?”
  “可是不愿意用这种方式跟他分开。”连翘吸吸鼻子,瞥一眼茶几上的报纸。
  “和新尚居的乱子有关?”安绍严顺着她的目光理解,“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原始文件外泄,公司经营与对外公布财务状况有悖,大户重新衡量单股纯资产。有热钱流进来做手,趁机抬拉骗线,新尚居应该是插了内应。”
  “段瓷怀疑是你?你有什么动机?”
  她苦笑,“我没有动机,可是我有这个能力。而且报表确实是从我这里走出去的。”
  安绍严愣了半晌,“你不长脑子的小翘?”
  “我一时忽略了,搞事的是苏晓妤。”
  “她?”安绍严曾目睹苏晓妤与段瓷亲密相处的片段,喃喃道,“她怎么可能害段瓷?”
  连翘疑惑地抬头。
  安绍严讶然道:“苏晓妤这么做没有好处。”
  “没有好处?起码她成功地让段瓷怀疑到我头上来。相识一场,我真的那么不值得他相信?我很不服气,安绍严……”
  “我觉得有什么不对,段瓷没理由这么武断,你别光顾着哭,到底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小翘?”突兀靠进怀里的身子让他一惊。
  “好像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不那么难过。”连翘把撑不住的重量分出去,发旋抵着他坚硬的下巴,在他面前永远可以放任自己莫名低落的情绪。
  本来是一幕哭戏,她却演得太过,眼泪汹涌止不住。
  “好了,不说了。”他抱紧她,再次一无所知地承纳她所有的伤痛。
  连翘究竟扛了什么事,他不想再问,只知道她终于要挨不下去了,攀着他如同浮木。
  安绍严并不悲哀自己只能在这种时候成为她的依靠,悲哀的是以后再也不能。
  辨不出胸腔里哪个器官疼得更甚。

  第五十三章
  从天使到魔鬼只需一夜,一夜之后一切都物换星移。
  段瓷递交辞呈从香港返回的次日,新尚居传媒在停牌一周后复牌,全天牢牢封死跌停板,彻底击碎股民财富之梦。
  同天上午,精冶集团对媒体宣布,北三环商业项目32.7亿易主深圳连氏。有关负责人表示,连氏将以全新商业模式,引进全球一线品牌,在此打造一座30万平米的奢华主题商业区。
  下午14时,恒迅置业与柏环纳新加坡基金联手,签署首轮融资协议,马来西亚的嘉汇风投与GW资本也参与了本轮融资。消息称此次融资后,柏环纳基金正式加入恒迅置业董事会。另据副总裁连翘女士透露:恒迅将在明年年中进行第二次融资,对象已锁定某国际知名投行,目的是准备2010年三季度在英国上市……
  安绍严庆幸一早起床吸入了足够充分的纯氧,这会儿才没有被连串的爆炸性新闻刺激休克。郑医生推门进来查房,安绍严还舍不得将目光从电视里那张明媚的笑脸上移开,只淡淡招呼道:“随便坐。”
  此举无疑让医生神色不悦,“见色忘义的东西。”骂了一句,自顾自地坐下来为他检查,笑道:“病人,控制好心速,你不宜有太大情绪波动。”
  安绍严只美美称赞:“小翘真是能干。”
  郑医生收起听诊器,嘱咐过护士下药,转过身来陪他闲话道:“能不能干我看不出,但她的确很能撑。”
  “她是个假把式,”安绍严笑容微苦,“哭起来比小寒还难哄。”
  “那是在你面前,你看她对着那些叽哩呱拉的记者,一点不露怯。说实话绍严,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像她这么坚强。你很幸运,承认吗?”
  “承认。”
  “这份坚强有多少是为了你?”
  “百分之百。”他早知道病情瞒不过连翘,当然也能将她的伪装悉数看破。安绍严压着胃痛,低骂,“郑旭明你这两面派,既然要站她那边儿,就不能装着别揭穿我吗?”
  “我就怕你辜负了人家。”电视里新闻停报,郑医生转视手边的报纸。
  “我不敢,人生得一知己无憾。”
  郑医生冷哼,“你倒是无憾了,也不管人家姑娘,为你做了这么多,就落一知己?真好意思。”
  “体谅我一回,再想给多,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顾虑我明白,但她也不是孩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现在公司的事落停了,你病情也稳定了,我等着讨你杯酒来沾沾喜气。”
  “你觉得我现在适合办喜酒?”
  “我非常肯定。”
  “那我告诉你,老郑,她跟我哭,是因为这个男人。”
  扫一眼他手指点中的报纸图片,郑医生调回目光,“你这种情况,她会拿其他男人的事来烦你?她跟你哭着要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安绍严盯着财经版头条神情严肃的段瓷,一阵迷惑了不语。
  沉默惹来医生的不满,“我开的止痛药份量,应该不足以让你大脑运作这么迟缓吧?”起身关照护士,“今天扣他一顿药别喂。”
  护士不知发生何事,怔怔看着离去的医生,再看病人难看的面色,“您不要紧吧?郑主任他闹着玩的,要是真疼得厉害,我这就去拿药……”
  安绍严摆摆手,仰头,入院以来第一次问起自己的病情,“我现在除了止疼药,还吃别的吗?”
  傍晚飘了点儿雪花,连翘从宴会大厅出来,礼服也懒得换,只在裙子外面加了件皮草,上车直奔医院。纯白衬着酒红,外加漆皮的长条形手袋点缀,让她在不甚明亮的走廊灯光下艳色照人,把两个值班护士看得目不转睛。
  连翘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吵醒你们,有点事过来晚了。”
  护士连忙摇头,“病人没睡我们哪敢睡?”
  安绍严还在沙发里看电视,跟着节目呵呵笑出声,兴致颇高。
  连翘瞄一眼腕表,垂了嘴角,“快十一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安绍严回头朝她笑,“还没等着你回来呀。”
  她怕带了寒气让他着凉,故意慢吞吞脱下大衣搭衣架上,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安绍严的目光随着她移动,嘴里喋喋没完,“我今天在电视里看见你了,明明人家那几大行更有新闻点,导播好色,愣是把镜头全切给了你。笑得那叫一个假,就好像不知道有摄像机对着似的,好矫情的丫头。”
  “那不叫矫情,那叫镜头感。”
  “是,打小就爱抢镜头,我们小翘天生明星范儿。”
  连翘笑道:“说着说着你又晒陈年旧谷,人老了就是爱回忆。”
  “你倒是年轻,23岁的恒迅副总裁,”安绍严难得地反唇相讥,“媒体大肆报道这位在投资管理不动产金融领域样样精通的23岁天才少女。少女,呵呵,小寒看了都问我:爸爸,几岁到几岁算少女啊……”
  他说话时趴在沙发靠背上,发丝摇摇晃晃,模样孩子气。连翘心里快笑翻了,犹作从容地点头赞道:“内地媒体总是这么实事求是。”
  看得出她生机勃勃的表情下掩不住疲惫,安绍严笑在脸上,疼在眼里,欺负似地揉散了她绾紧的发髻,“去把衣服换下来,陪我好好聊会儿。”
  连翘担心聊得太晚影响他休息,又一想为了今天的签约,她已有些时日没到医院来。每天只在睡前打通电话,困得说不上几句,确实也有些话想同他说说。
  安绍严并不高大,他的衣服连翘穿起来仍不合身得夸张,对着镜子好笑地甩动两只肥大衣袖,耳边忽然传来段瓷的嘲笑声:给你当长袖的穿了。
  连翘猛地回头,心惊得呼吸困难,掌心用力压住胸口,久久才平静下来。出了浴室,将身体整个丢进松软的布艺沙发里,长出一口气。
  安绍严不知在和什么人讲电话,见她出来便草草几句挂断。
  连翘斜眼瞥他,“这么晚了是谁?”
  “美国的朋友。”他笑得神秘。
  连翘顿生戒备,“干什么?”
  “只是普通问候,对方不知道我住院才这么晚打来……你还洗了澡,打算陪护吗?”
  “难道还让我折腾回家去不成?”
  安绍严疑惑,“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又不远。”
  连翘倒是一愣,自从知道他的病情,她几乎没再去过那个家。一想到小区里的孩子和狗,就很拒绝单独回去,也说不上来原因,总之是惮于面对。
  “辛苦你了,翘。”安绍严突然开口,语气随意,可两人都听得出这句话的份量。
  连翘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走神,也无从解释。
  电视没关,但声音已调至最小,气氛在沉默里弥漫了些许不安因子,谁都不敢再轻易挑起话题。连翘蹲在墙角那株大型盆花前轻嗅,擦头发的运作行将机械。“其实,我知道BAVNER的台下金主是什么人。”
  她说的是本轮恒迅融资的主导方,连家在各地均有实名非实名的风投基金,新加坡的柏环纳只是其一,连翘在去美国之前曾有耳闻,此次双方对接,她一听名字就想到了幕后操纵者。
  安绍严想着自己刚打去确认的电话,对她逆向判断的能力感到很头疼。
  “新尚居崩盘,精冶完成单元地块最高额买卖,恒迅首轮融资总值近亿……今天财经界大片儿连播,其实不过是他一人导演。”
  连翘心情很复杂,不知怎么解释自己钦佩大于厌恶的感觉。
  头顶毛巾微滞,一只手代替她的动作。“小翘,别勉强自己去恨什么人。”
  擦拭头发的动作像他的声音一样轻柔,连翘在他手臂遮挡的阴影下,有种可以不再见天日的安全感,积攒了莫大的委屈涌上来。“我不该恨吗?”
  安绍严蹲在她身边,望着她,宠任而无奈。“有些事情,如果你觉得自己足够成熟了,我就告诉你。”
  “和谁有关的?”
  “你父母。”他给她最后一次拒听的机会。
  连翘只是扬扬眉毛,眼神里并无抵抗。
  安绍严问:“你是不是恨过夏初?”
  连翘直觉地想摇头,然而他的视线如同施展幻术,她动弹不得,眼瞳却渐渐覆上泪膜。
  人有权利为后悔做些什么,任性如夏初更是必须会有作为。比方后悔为那个男人生下她,选择嫁给连明云。可她又一次后悔了,不开心继续,便想离开,或者又有了改嫁对象,总之连明云不允许,她就那么死去。改写了女儿的宿命。
  连翘常常会自虐地疑惑,夏初纠结于那样这样的喜厌贪嗔时,想过她这个女儿吗?
  夏初的死像是一笔债,债主是连明云。因此无论他做什么,连翘只能接受,只能不恨,这是母亲的债,得由她来还。
  多年后,面对被酒精召唤出恨意的连明云,她恨透了夏初的死亡。
  本来可以做娇贵的女儿,沦落成为报复的工具。
  “她为什么要死?”连翘听见自己声音粗哑听难,像不懂保护自己而意外受伤的孩子。
  “因为你,她觉得愧。”安绍严说完这句话,胃疼犯了,他用膝盖抵着胃,将身子蜷得紧一些,“我知道你有记忆盲区,可你是记得自己三岁才见到连明云的对不对?三岁之前呢?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连翘记得,而且很清楚,清楚得此刻不敢回答,已是一头的汗。
  “连翘,你姓连,名字是连明云取的。夏初在生你的时候,已经是他的妻子。但你的确不是连明云的女儿,听懂了吗?你三岁那年,夏初不是改嫁,她是被连明云接回家。翘,他爱夏初已经可以不要自尊……”
  胃痛得愈厉,绝望愈加无边垠地袭来。
  连翘只当他气息不稳,是为说出这番话而紧张。她被不曾听到的事实震惊得思路扭曲纠结,根本无法分心察觉他的异常。
  安绍严轻轻吸着气,对疼痛无计可施,只能逼着自己将全副心思放在沉默的连翘身上,渐渐知道她的沉默为何。
  想了想,他选择不再多说,不再让连翘反复想起连明云对她做过的事。抬手强撑床沿起身坐上去,摸索着床头的止痛药,含了一片在嘴里。对药物的心理依赖性让他感觉到呼吸的顺畅。“我答应了美茶不跟你说明这些事,但你长大了,有理智的逻辑。你该明白,夏初是犯过错,她很傻,可她是个好妈妈。”
  连翘只是沉默,就在安绍严以为她是无法消化这些与记忆不同的事实而拒绝接受时,她忽然开口:“连明云也犯过错,能不能找个理由,让我相信他是个好爸爸?”她抬头,脸上没有泪,有的是比哭泣更加悲伤的表情。“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原谅,再次依赖他。”
  安绍严阂了眼,数着自己的心跳声,缓缓说道:“我找不到你要的理由。但是如果你要个能够依赖的人,我可以。”
  这份承诺有多么不可靠,他已懒于计较。只知道“我可以”这三个字是她想要,就是逞强他也要给。
  连翘点头,睫毛上沉重的泪终于掉下来,滋润花盆边缘。

  第五十四章
  连氏收购精冶与段瓷离开新尚居的事,杨霜看着新闻,还没太理清之间瓜葛,王鹏琳娜已经火冒三丈了。杨霜被她那表情吓得,“你买他们股票啦?”
  琳娜怒气无从宣泄,闻言剜他一眼,“都是你招来的。”
  杨霜被损了个没敢还口。
  外界并没曝出连翘与连氏的关系,但杨霜之流是知道的,也知道精冶与新尚居的利害,由此想来,连翘这种时候和段瓷分手,她在段瓷身边的动机的确就很可疑了。
  杨霜不是不明白这个逻辑,只是想不通,很多个关键点是模糊的。
  上次连翘流产,十一没向他们解释来龙去脉。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无从得知。现在又闹辞职,并且是很不风光的辞职,名声事虽大,相信以十一能力,这种情况也还打击不到他。但如果真跟连翘扯上什么关系,杨霜就什么也不敢保证了。
  一直知道十一对这段感情的认真,但体会不出能到哪种程度。直到看见他在医院动手打过连翘,之后那种颓废的表情,杨霜坐在那儿莫可奈何地瞅着,才真正明了,十一栽了,没有重心了。
  人没有重心,站都站不稳,还能做什么。
  想起来心惊。
  琳娜恼火,大概也是看出这点,着急又帮不上忙。杨霜懂她,他们都想做点什么。但在十一和狐狸的关系里,其它人总归站在局外,有闲心可以往好里搅和,出了事,不可以比当事人更失控。
  他们三个打小玩到大,自然有默契,可这一回琳娜始终放不下心。“这都回来快一个礼拜了……不行,刷子,你问他现在在哪,咱们得碰个面儿。”
  拍拍她肩膀,杨霜说:“十一比咱俩能担当。”
  琳娜眼圈有点红,“我觉得他肯定特累。”
  杨霜把她拥进怀里,“冷一冷,事儿总能过去。”
  对于段瓷来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职场上的变动,尔虞我诈,股市危机……跟他在医院前一巴掌打散的那些相比,毫无心烦的价值。甚至他根本就想摆脱这些,愁于没理由。这样一来很恰好,从容步出。当然各企业HR和猎头顾问的电话骚扰也随之而来,不乏挖料的大小媒体混迹其中,他已有思想准备,应对得滴水不漏。反正除了这些,目前无事好做。
  此外还有两天里三通的国际长途,都是催他飞波士顿。段部长眼线众多,也不指望国内发生的事能瞒过他。段瓷心里有数,老爷子不会当真觉得这算个事儿,一准儿是老太太不愿错过这么好的当口,想把他早点弄过去。推说还有事情没处理干净,稍后再打算。
  一直念着要去的人最终留下了,变成他非走不可吗?挺悲哀的情节。
  晚上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梦到他带着连翘溜回老院子里偷葡萄。她在门口等着,他偷了一串拿出来,她嫌那串太青,他说那我再去掐一串,结果一回身就醒了,最终也没捞着吃。睁眼望着洁白的天花板,想起青葡萄味道,咕嘟咽口水。
  小时工正在客厅拖地板,段瓷削了个苹果到阳台藤椅上躺下。苹果吃着不甜,一阵不快活,真冤,他还没在梦里吃过东西,下次梦到吃的,甭管好的孬的,先尝了再说。
  略微欠起身子,对身后忙碌的人说:“阿姨,回头买点葡萄给我搁冰箱里吧。”
  阿姨应下,把茶几上振铃的手机拿给他。
  段瓷虽然没关机,但是有些人会很自觉地不在这时候打电话给他,能够真正称上是身边的人,比方邰海亮,比方刷子和琳娜。
  再比方许欣萌。
  段瓷是这么想的,所以看着来电显示,很意外。电话接通了好半天,才听到一句:“还好吧?”
  “你说呢,欣萌?”他笑笑,撑身坐起来。
  许欣萌叹口气,“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听别人问候,就当照顾照顾我心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问刷子,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谢谢。不过我不能为了照顾你心情告诉你我没事,我现在确实不大好,想休息一段时间。”
  许欣萌反倒感觉心安,言语间也轻松不少。
  简短聊了几句,听筒提示呼叫等待,他结束了和许欣萌的闲谈,将电话切进来,音里含笑,大声问:“财神爷有什么吩咐?”
  对方则是笑里带刺,“没事儿,听说你下岗了,狠狠同情一下。”
  “你就露怯吧。亏你还喝过资本主义米汤,净冒些统包统配就业制度下的名词儿。”
  “明明是动词,强调一行为。堂堂中文学士竟然犯词性错误,你这状态太让我忧心了。”
  段瓷揉揉太阳穴,有些认输,“哎?我说老陆,咱闲着了上长安街排号儿等看仪仗队去成吗?甭跟这儿惦记挤兑我,多没成就感啊。”
  这位老陆愣是不依不饶,音调挑得高高,“要么说还得是段十一么。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这气度。”
  “RSD亚太区金融机构部主管,大清早陪我练嘴皮功夫,今天没看报纸,难道投行界也震荡了?RSD高层大换血还是什么的?”
  “尽责关心大客户而已。”
  “逗闷吧,在您那儿我能称上零星户都跟捡着一样的。”
  “这点我跟你的概念不一样,我从来就不以业务金额为客户分等。你知道,玩钱的人得客观。”
  “我光知道你爱拿投机股。”
  “据说你也没少拿。”老陆朗笑,“事实证明,只要买卖策略灵活,投机份子永远有利可图。眼下用不用让他们帮你套一部分出来补贴下家用?”
  “我现在足不出户,没什么家用,你还是给我省点儿手续费吧。”
  “蛰伏着,打算折腾什么事儿?”
  段瓷笑,“打算来年开春儿把阳台外面小花坛翻一翻,栽点儿大葱,再挖一坑放池子鱼苗儿。”说着抬眼望向窗外,艳阳普照,貌似温暖的景色。一愣神儿功夫,竟然对自己的信口胡言有莫名心动。
  “说真的十一,别玩那媒体的是非圈了,老大不小的,媳妇儿还没娶呢,也不务个正业。”
  “正业?”段瓷挑眉。这尊神仙何以把时间浪费在凡人身上,原来有心点化?
  果不其然——“过来RSD怎么样?”老陆把话处理得极为低调,“我要退下去,带你两年。”
  段瓷沉默数秒,“能容我个十天半月的再谈这事儿吗?”
  “当前有别的考虑?”
  “好像一下累着了。”
  “你这岁数哭累还太早点儿。”
  “估计还是修行不够吧。”
  “我估计你是修行遭人破坏了。”
  段瓷一时哑口。
  手机里响起怪异笑声,听得人肾上腺素剧增。
  这是位政府和银行都求着帮忙的真正的高人,若换在半年前,段瓷会和所有想在金融领域大展身手的人一样,为难得的机会雀跃。但是此刻他说累,并非托辞。
  又一通电话打来时,段瓷在窗前小草坪边上转悠,午后斜阳已沉到对街写字楼天台,光线不明,他隔着自家玻璃,看见搁在圆桌上的手机闪闪。悠然走进去,铃声自然是早就停了,再一看来显,连翘家的座机号码,呆了一刹便拨回去。
  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控制不住心理活动,听见姜阿姨声音,感觉还是落差般的不舒服。
  老太太一贯迂回的口吻对他说:“我知道你和小连儿工作都挺忙的,这儿离上班地儿远不方便。前阵子来调暖气试水,你们家也一直没回来人,你看要不我张罗一下,再招户人家?咱说房子老也没个人气儿,总归不大好,是吧?”
  “正好我这就要回去一趟,阿姨您不出门等见了面儿咱再说吧。”
  这厢车子绕过小区影壁墙出了大门,那厢医院住院处一辆车驶进来。
  安绍严正犯胃疼,疼得气短,吃过药刚取下吸氧管,轻轻两下敲门声响起。门不待应已被拉开,并非医护人员,袖子不是白色。却有一颗白色的方形袖扣。
  那袖扣大约为罕见材质所制,似瓷非瓷,纯白不可思议,仿佛永远不会变质。
  安绍严讶然起身。他虽非重要人物,却是重症患者,探病也因此受限,访客需经专属护士通报方能入内。可他并没接到护士电话。
  面对意外来访者,说不出完整一句话,“怎么你……”
  “来看看你。”来人细细打量他一番之后,在沙发上坐下,“很辛苦?”
  安绍严答了句还好,跟着问:“小翘知道吗?”
  “我见过她。”
  “她太不开心了。”
  “我想她过好点。”声音里有着不藏匿的疑惑。
  “你总认为只有自己才能给她最好的。究竟你是不知道她要什么,还是不想面对?”
  含有刺激成份的问话没有得到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安绍严点头,语速又慢了几拍,“也可能是,她从来都不知道你给的是什么。”
  沙发里的中年男子对他的话仍恍若未闻,长睫略垂,掩住原本就不肯透露半点心思的双眼。很久才笑了一声,笑声不善,两颊却陷下浅浅酒窝。
  “从当初见面,到要回小寒,到现在公司的事,明云,你帮了我很多,能不能再帮我最后一次?”安绍严将垂在机器边的细管拉起,放回原位。做这些事时,他背对着自己一直敬畏的那个人,而接下来的请求,他转了身,正视对方,道:“对小翘真正的放手吧,别逼她。”
  “对我说这种话恰当吗?”鳄鱼眼没有温度地望过来,“我来是看你的病情,或者说——看你到底病得多重,她要做那么严肃的傻事。”
  人或多或少要做些傻事的。好比原想修改一层错误的建筑,结果拆掉了承重墙。
  傻事在连翘的理解是指,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地点表露执着。她现在就责怪自己犯傻回来。
  下午四点半的小区已是红彤彤一片,她来退租,突兀地得知这房子根本就属于自己,在她表示喜欢这小区里的孩子和狗的几个月前。
  姜阿姨说:“我老头子说这屋子要能当成新房,那可比造庙功德还高。”她说你和段儿不兴坏了我们功德。
  连翘不知要怎么说抱歉。这个功德她此生是无论如何成全不了二老了,而她做了很多残忍的事,如果死后真要见判官,可能也不会再允许轮回。

  第五十五章
  段瓷不确定地看着坐在长椅上穿呢绒大衣的女人。侧影姿态颓废,不应该是会狼一样凶残对待他的连翘。可面前这一眉一眼,又再熟悉不过,神游的表情,妖冶眼梢,尖下巴,夕阳下橙红色的卷发,被风吹得瑟瑟轻扬。
  她在这光景出现,段瓷感到惊奇,且非常喜悦。
  是一种意外遇到想见之人的感觉,欢喜里有了惊讶的成份,往往会使人很想去感激什么。段瓷感激他向来不相信的命运,让她在自己生命里出现,时间不早不晚,二人相遇,恰好如歌里唱的,一切只若预定。所以,他想不通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局面。
  屏息站了许久,最后他问:“凉不凉啊?”自然地,弯腰扶起她的衣领遮住风势。
  她半仰头看他,眨眨眼,“怎么才来?”
  他的动作一顿,“你在这儿等我?”
  她没回答,只说:“我来拿些东西,听阿姨说你今天会回来。”
  手指沾到她说话时的呼气,少少温暖,段瓷听见心里卑微的叹息。收回手,在她身边坐下。
  入冬的傍晚非常短暂,天很快就黑下来。
  她打破两人的沉默,“你最近都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他说着,双手撑了身子略仰,转转脖颈,发出细微的骨节活动声,“去了一趟餐馆,生意好极了,比工资好挣。”
  连翘看他唇畔的酒窝,“不好奇连氏为什么收购精冶吗?”
  酒窝隐去,他扭头与她对视,“他不是你亲生父亲?”
  她想知道他这些天在干什么,其实没别的,只是把与她在一起的种种疏理了一遍。忽然发现过去许多看似没头绪的事件,串联起来皆自然。
  “随便你想吧。”她不幻想他一无所知,并不代表她有准备配合他谈论这话题。
  段瓷却开始为难她:“为什么躲他?”
  “随便你想。”连翘睫毛扇扇,半垂,不着痕迹避开他过于犀利的目光。
  “我想法会很失控。”
  “是吗?”她别开脸,视线随着不远处一只奔跑的小狗移动。“可能——因为那就是想法失控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吧。”
  虽然此前也已笃定自己的猜测,可她如此平静的承认,还是让他心律失常了数分钟之久。
  脑中走马灯般掠过她曾经惊慌失常的表情,记忆的里的疑惑过渡到此刻的愠恼,而后无奈地心疼。手按在椅子上青筋突起,段瓷问:“你是因为这样跟我分开?”
  她回头看他一眼,“我不会那么瞧不起你的,十一。”
  她从不认为他会十分介意她的过去,连翘为他的问话莫名委屈。该说她做得不够,还是他知她太少?相处这么久,她可能连他基本的个性都不了解吗?
  段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对你连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实际上你知道,只不过不是自己希望的,潜意识里在拒绝。”
  “别分析我。我被你折磨得体无完肤,是不是还想解剖了?”
  明知他不是逗乐的话,她却笑起来。仰头望天,惊道:“居然有星星!北京的星星多罕见。”
  “深圳更看不着啊。”北京再怎么也没有特区的光污染严重。
  连翘还是笑,“对呀。波士顿能看见很多星星,我还看过流星雨。”
  段瓷对波士顿的星星有少许心理阴影,缩了缩肩膀,眺向天边。天幕还没有完全染黑,只在西南方向有颗长庚星。
  今年初冬正是这星星的东大距,挂在远处一闪一闪,像她时常带有探究意味的眼。
  “连翘,不管你怎么想,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有些事对你来说,或许是灾难,但它造就了我所认识的你,某种程度上我感激它。”
  她只是痴痴地盯着西南天空,笑道:“我是不是说过你,偶尔讲话很文艺。”
  “因为我首先是一个文人,然后堕落成了职业经理人,但还是有相当严重的文字情结,你比方说我坚持以杂志为主营业务。投身商业运营本身就悖离初衷,现在我打算重新寻找自己的人生定位。”
  “你一直就很明白自己要什么。”连翘听得出来,他在帮她卸去愧疚,可这于事无补。也许失去新尚居这个位置,完全打击不到段瓷,但在她来说,毕竟是自己一手造成。她也在预感一切时试图改变这结果,努力却是证明,她只有把事情变得更糟的本事。
  “我也赶上过。”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惹她分神疑望,才补充道,“波士顿那年的流星雨,双子座的,据说六百年才能看见一回,我记得当时大半夜上万人聚在河边。那儿冬天比北京冷多了,段超凑热闹非拉我去,半道上她接个狐朋狗友的电话,自己开车就跑了。把我一人扔下冻得够呛,一边看一边溜哒,后来进了一地铁站里头。就在你们学校附近,滚梯上好些铜手套的那站,里面墙上全是刻字,谁说光中国人不讲公德来着?”
  狐朋狗友……连翘偷瞪他,“那墙上面汉字好像是不少。”
  “啊,”他舔舔嘴唇,“我还找空刻了一行……”
  流星雨那天,温度具体低到几度不记得了,不过确实冷得厉害。连翘本来约好芭芭拉出去,结果一出门就打了两个喷嚏,临时有了退意。芭芭拉自然不肯同意,电话里发飙,“我把我弟甩了过来陪你,冒着他跟我们老太太告我状的生命危险,你敢不出来!”
  对了,就是那次,她才隐约记得芭芭拉有个弟弟。
  有些相遇,早早晚晚,连翘确信那是注定的,只是为了让人回头看时感到惋惜。被命运捉弄了认栽就好,她不想无谓挣扎。“那边趁机催你过去了吧?”
  “一定会了。”
  “要去吗?”
  “看情况。”他语焉不详。
  “那好吧。”连翘也没深究,“不早了,姜阿姨还在楼上等你呢,我先走了。”
  她拢拢了衣襟,起身。
  “多谢,我很喜欢住这儿。”
  从他面前经过。
  脚步停了停。
  最后离开。
  “我也喜欢。”以她听不到的音量说完这句话,段瓷继续观望遥远一颗星。
  扎堆在小区中心广场上的一群大小生物里,传出高亢但亲昵的呼唤:“大毛,咱走了,跟妈回家做饭啦!”
  一人一狗前后离开,迎面遇见熟人问天这么冷还出来溜弯儿,大毛妈怨恨道:“它管你冷热呢,就不给你跟屋里头待着,讨厌劲儿的!说你呢,还蹦哒……”
  声音远去,怨恨但甜蜜。
  怨恨但不能不想不爱,矛盾对立的感情何以共生?原因爱的反义词不是恨,是理智。有人以为自己能掌控爱,在感情中理智游走,只不过是你把所掌控的感情误断为爱。
  而段瓷对这段已被宣告结束的感情,至今无理智可言。
  上楼来,老两口刚开饭,段瓷没拿自己当外人,主动坐下添了一碗。姜阿姨夹着菜到他碗里,懊悔道:“你怎么不挂了电话就赶紧过来呀?正好我能给你劝劝小连儿。”
  段瓷嚼着饭,说话慢一拍。
  姜阿姨当他无语应对,由此更肯定自己的猜测。“跟小连儿绊嘴了是不?你说你,看着倍儿精明一小伙子,净出傻事儿。对她好么,干嘛闷自个儿心里啊?房子给买下了,也不言语。前阵子连儿喝多了,给送她到门口转脸就按我门铃,这人谁呀?”
  段瓷抬头,迷惑。
  “你瞪什么眼儿?别当我跟这老头子一样糊涂!还有她刚搬进来那会儿,往家送药让我搁她屋里,后来又换床垫儿,又张罗给装空调,求着不让我告诉她,这都是你差人干的吧。还有那回,在小区门口……”
  段瓷并没见过连翘喝醉,空调也没跟姜阿姨商量,是房子买过来之后直接装上的。老太太想起一事数一事,可这些事从头到尾,就没几件与他有关。他听得连否认都不会了。
  安迅如果做些,显然没必要偷偷摸摸,那是什么人照顾却不肯让她知道?
  还是说,只能偷偷赎罪,不敢让她知道?
  原以为她受的伤害,只要精心保护,不使她反复不好的记忆,自然伤愈结痂,痂落复元,却不料罪魁祸首一直在她身边。这种事,以连翘的敏感,不可能全无察觉。难怪好得了伤疤,忘不了疼。
  问题是连明云他究竟想干什么?
  段瓷这人不发现问题则已,有了问题必须得解决或者知道解决的方法了,才能踏实。忍不住又想去问安迅,除了他没人能回答。
  之前忙得顾不上,只在他刚住院时去探望过一次,看起来没什么大病,估计是知道了连翘和他的事,找由头让连翘接掌公司,免得她胡思乱想。安迅对连翘的好总是非常恰当。
  想来早该出院,段瓷拨了他号码约明天见面,只想着俩人现在都是时间一大把的人,一准儿随叫随到,却忽略了空间问题。
  对方在国外,段瓷不习惯在电话里谈细节,加上时差关系,于是说等他回来再谈,打趣一句:“好好休养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安绍严说:“你也是,保护好自己,才有资格去善待别人。”
  挂了电话,段瓷吹着手心细汗,纳闷安迅的上纲上线。
  直到发现这是他与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彼时终于理解话中的道理,要通过一个人的死才能弄懂的道理,太沉重了。
  安绍严对外一律称自己不在北京,反正他状态隐身,即使说不在地球,别人也只能信了。他清楚段瓷的处境,连明云为了一个综合体项目现身北京,这种高调行为,业界广泛理解为连氏对该项目极其重视。真说知晓内情的,段瓷无论如何算是一个。安绍严觉得他也应该有觉悟,整件事说穿了,其实就是连明云花了一笔钱,拉段瓷下马。
  他段瓷,他安绍严,他连明云,世界不同,唯独遇上了同一个女人。
  这时最难的恐怕是连翘,形势不容心之所向。逃进他这副随时可能消失的怀抱里,怜悯是其一,倦怠是其二,也有着别无选择的落魄。安绍严常想,连翘倘若学来夏初一分的任性,不会这么为难她自己。
  而段瓷倘若能扔一分自信,也不会让连翘这么为难。
  做公众媒体的时候,他就专门对不可碰触的议题发出禁忌议论,胆量大,不畏强权,反倒借此展示出实力。自信让他各种才能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这是他最被认可的一点,同时也形成一个不能补齐的短板,好战。段瓷并非莽将,协调的本事不会弱,但是太过迷信个人能力,便喜欢挑强。弄清了自己和连明云分饰的角色后,事情十有八九完不了。
  这场注定伤亡惨重的武戏,无论结果如何,连翘都没好日子过。
  安绍严希望自己能多撑些时日。
  尽管他无力阻止大小王对擂,更不会参与其中充当炮灰,就像刚才在电话里,他对段十一说的那样,保护自己才有资格善待别人。

  第五十六章
  连翘哄睡了小寒出来,安绍严还在客厅里讲电话。连翘听见他说:“……善待别人。”心里发酸,拿了一粒大抱枕裹进怀里,把脸埋进去。
  安绍严放下手机,奇怪道:“小寒怎么没缠着要跟你一起睡了?”
  “我说明天要早起,她说她也七点多就起。我说那你太早了,会影响我。她就很郁闷地赶我出来了。”
  安绍严失笑,“你有一天会把我女儿教成诡辩家。”
  连翘闷声道:“有你这么善良的爸爸,她哪敢?”侧脸看他,认真问,“你刚在给什么人讲经?”
  安绍严也不知她听到了多少,含糊答道:“一个感情与事业以及人生都开始迷茫的大好青年。”
  连翘哧地笑出来,“什么什么都迷茫还叫大好青年?我看你是闲坏了,明天上班吧,别老是往山里跑。”
  他最近常带她们去寺庙拜拜,小寒喜欢香烛味道,自然坐得住,连翘却听不惯禅师讲的生老病死。她说安绍严是一场大病折磨怕了,开始求神告佛,又想普渡众生。
  安绍严哭笑不得,“佛祖没有病也普渡众生。不说你心邪?”
  连翘不觉惭愧,“不为别人就是心邪?无私是一种境界,你我只是当今社会的普通人类,不见得适合我们。唉~都说医院不好多住了,你没发现自己从出院就怪怪的?”
  拨拨她额际凌乱的发丝,他温柔唤她:“小翘……”
  欲言又止的模样令连翘戒备地蹙起眉头。
  时间在两个不安的心跳声中缓缓溜过几秒,安绍严对着那张担心受怕的脸,到底还是不落忍,抚平她严肃皱起的眉,笑道:“本来想说辛苦你了,可是看你每天这么精力充沛,比以前状态好多了,应该换你感谢我才对。”
  连翘松了口气,嗔一声,“啧,最会得了便宜还卖乖。”
  “现在大形势上有股东决策,你也不用太费神,就好好做自己喜欢的那部分工作。总之恒迅交给你,我才算放心。”眼见她两眸又蒙上灰色,忙说,“你知道我早就想休息一阵陪陪小寒了。”
  “又拿小寒欺负我。”
  他呵呵笑:“长得虽然像花瓶,其实是个铁腕女强人。”
  连翘说:“我是花朵……”
  提到最像花瓶的女强人,又想起苏晓妤。连翘白天送投资方的人回新加坡,恰好在机场见到她,依然是美丽矜持的。她搭乘的也飞往新加坡的国际航班。在新尚居的所作所为早在业界传开,国内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连翘一直在想,连明云究竟开了什么条件,让她肯放弃努力这么多年得到的地位。机场与她目光相对的那一刻,苏晓妤眼中的淡漠,让连翘意识到,最终让这个精明女子决定背叛的,也许与利诱无关。
  精明难了,在感情里精明更难。连明云的卑劣在于操纵人心。
  其实不用苏晓妤,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可苏晓妤无疑是最佳方案。他做事总会采取最直接有效的手段,这是连翘对他又敬又怕的原因。
  却是烧起段瓷斗志的上等燃料。
  在连明云与精冶的买卖中,拖垮新顾问是根本目的,这一点段瓷十分清楚。至于原因,连翘也回应了他刻意的暗示。
  难怪安迅要说,那是对任何人也不能提起的过去。
  他无法改变,但能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证明,所谓绝望,起码在他这儿是不存在的。
  陆笑堂从会议室一出来就接到段瓷电话,很怀疑自己身边有他眼线。回到办公室,一根烟才点上,秘书就说人到了,更加深了他的怀疑。
  段瓷进门就笑,不打自招,“我知道你今天得在北京。下午东边儿有个金融峰会,市委区委银监证监保监的头儿都到齐了,你敢不去吗?”
  陆笑堂横瞥他一眼,“知道就赶紧说事儿,甭跟这儿卖精明。我那演讲的主题是什么还没看呢,你如果不是来咨询RSD的入职手续,我只能给你两分钟。”
  “演讲你可以不用准备,我的事你可得好好琢磨一下。”段瓷熟门熟路地在他报刊架上抽出一份地图,摊在茶几上翻起来,把限定时间耗光了才问:“西三环有块地在您那儿?”
  “有,两块儿。离得不远。”
  “靠环里的这块儿。”段瓷在地图上圈点一下,抬头看他,“2500?”
  “2450,不算拆旧费用,是一烂尾楼。”
  “什么原因?”
  “资不抵债,开发商卧轨了,现押银行手里。”
  “主体完事儿了?”
  “要不干嘛特意强调拆旧费?”陆笑堂坐到他对面,看也不看那地图,烟灰缸拉到自己面前,弹着烟灰问:“你有想法?”
  “只是想法。”段瓷直起腰靠进沙发里。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跟香港提议做顾问行的时候,我怎么说你的?”
  “肯定不只我一人记得呀。”新顾问公司的启动仪式当天,VIP嘉宾室里,行业里大腕聚集,陆先生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哎呀新尚居也搞房地产,看来中国媒体没希望了。
  陆笑堂并不在乎这话会引进多少人不快,他只想让段瓷听进去。“你想进这行,肯定早就把过脉,年初那些得了风声高干子弟们,现在都撤得一干净了。你这时候进手,问我意见,那我就把话给你说死了,小十一,反其道而行,不见得回回都有彩儿。到明年的形势,极有可能是你头天儿封顶,第二天房价就一泻千里。”
  段瓷点头,很严重地同意他的话。
  陆笑堂有些动气,“你是抽疯?还是瞧我不顺眼,打算到时候为难我给你做还款延期?”
  “要真延期了,怕为难你也无济于事。不是出售型物业,钱没那么快回笼。”
  陆笑堂明显一愣,“你要做商业?”
  段资点头。
  “批的是住宅。”
  “都好些年了,火车道也铺了,批文也得改改不是?那么好的地儿盖住宅屈不屈啊?”
  “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小心点儿。”
  “你也小心点儿,拍的时候给我把拆楼的钱省出来。”
  烟还剩半截就摁灭在烟灰缸里,陆笑堂呵呵笑,“那是犯法的,孩子。”
  “我知道你的原则,逮着了才斩立决的事,还是做得的。”
  陆笑堂笑而不置评。
  论起来,陆笑堂与段部长是旧识,十一喊他声叔叔也不为过。小辈如果有过于偏激的行为,按说应该阻止,可是他发现自己很兴奋,似乎迫不及待看段瓷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段瓷狠狠往他头上扣高帽,“要么说老段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呢,他没你开通。”
  “我不在官场上。”陆笑堂纠正他,“以你现有资金拿地是没问题,境外那部分要过了这个财年才能结算。贷款我帮你解决,其它周转自己想办法——个人建议去求那不开通的帮你打点。”
  段瓷跷着腿,五指在膝盖上敲敲扣扣。
  陆笑堂看出他心里已有盘算,不再多说。正视地图上那价值不菲的小点,眼底稍纵一抹异色,“你和连氏有过节吗?”
  精冶卖出的那块地,在一个商圈里。
  段瓷扶下眼镜,“嗯——怎么说呢?”
  “我也没指望你说,要能说早告诉我了。不管为什么,你想用这种方法跟他们斗,毫无意义。”
  “不是他们,就一人儿,我想跟连明云正面开火。”
  “说句不好听的,小十一,这得看他乐不乐意。”
  “我说他正等着呢,你信吗?”
  “我有点儿信……”事实的确是,连明云亲自动手把段瓷从新尚居拉出来,陆笑堂看不出个中玄机,“可是你没道理因为新顾问的事找他后账。”
  “你不是说了吗?我抽疯。老陆,你年轻时候不也为女人抽过疯吗?”
  陆笑堂大笑:“我能不能老不正经地说一句?你这由头儿,太对我心思了。人一这辈子,如果事事都能静下心处理,还不如不活了。”
  你不是我,别让自己走上这步。
  “跟背后照顾她这么年,是什么心理?”段瓷很疑惑。
  “逼不得已。就像欠了钱,还不上就不敢现身,同样的,有些错误你弥补不了。我也想大团圆,可就没办法面对她。”他笑笑,又点了一根烟。“所以之前我总说,你去跳井都没关系,眼一闭,下去了,死了。利落。怕的就是,这口井没底儿,死成了一种正在进行时,整个后半辈子都在跳井的过程中,你每一天都在后悔跳下来的这个决定,偏偏还上不去,也落不到头儿。”
  普通的白杆京烟,明灭中烧尽自己,烧不去空气里的无奈。
  段瓷忽然沉默了。
  “有些事是这样,自己不方便说,别人也不方便听。但我看得出来,你折腾得欢,其实也茫然。现在找到理由了,干嘛不做?”老陆一手夹烟,一手慢吞吞叠起地图,递到他面前,“反正你也闲下来。”
  段瓷说:“那倒是。”
  事情没理由不做,总不如有理由去做,来得痛快。
  前期人员组建工作如段瓷所料一样顺利。邰海亮辞去新尚居副总的一职,带着顾问策划团队原班就位,在土地使用证拿到手之前就开始调研定位工作。
  项目所规属商圈里,除了原精冶的地王项目,还有一个小体量商业在建,再加上段瓷这七万平米,区域内商业供量接近饱和。
  连氏从精冶买入的地块,刚开工已被转了两手,成本顿增,品牌期望值又高,几乎被强行指派到高端购物中心的定位。
  另一个是住宅配套,地铁上盖物业,换乘站,又是出入城必经之路,只要开发商小学是自己考毕业的,做出来的商业都会不愁租。
  段瓷现有优势是拿地成本,除此之外,论开发实力不如连氏,地理位置也不占先机。低租金固然可以吸引一部分品牌入驻,毕竟不是常规运营之道。好在那两个项目着手较早,目前立意都已经明朗,只要在此基础上挖掘新的消费点,同样能够吸引到有效消费。新商业的落成虽然不能产生新的购买力,但是可以把原有购买力转移过来,甚至吸引商圈以外的人群。
  段瓷没蠢到跟连氏直接竞争客群,根本是自杀行为。连明云对他下的不是杀手,他也犯不着上门找人拼命。
  正如老陆所言,有些事是自己不方便说,别人也不方便听。而有些事却是自己不愿说,说了也没人信。总之,他把项目做好了,这局便是完胜。
  段瓷想到自己常做的那个梦,一条悬空的路,他在上面走,每前进一步,身后的路就崩塌一段,他不敢停,越走越快,路也塌得越快,最后就是不回头地跑,一直跑到醒。醒来的时候,连翘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拼呢?”语气中有他不曾会错意的心疼。
  他记得当时自己答不出她,现在想想,可能就是为了有一天,遇到这么个问题重重的女人,能用自己的一切,去为她做些什么。
  哪怕只是证明,对于她,他就没有一天真正绝望过。
  威廉姆斯教授把小舅子的项目当案例,组织了各国顶尖的商业策划到波士顿做研讨,光翻译就来了四个语种的。段瓷带去的人在国内都算是出类拔萃,什么阵势都见过,此次的交流也让他们大开眼界。
  会开了一礼拜,关于项目定位,几番争执后呈现理性的统一。
  回国的前一天,老约翰严肃地说:“十一,你首先要保持一颗清晰的头脑。”
  段瓷对顾问团队的要求是,两个月内做好业态及品牌组合方案,一季度末出建筑设计初稿。
  如此短时间去决定一个项目的经营角度,教授认为很儿戏。
  段超在一旁嚼着口香糖,“你让他折腾,血本无归就消停了。”话落吹了个泡泡,啪地爆裂,糖胶扑了满嘴。
  段部长始终对儿子涉足地产行业的行为很不屑,站在女儿这边伺机落井下石。
  段夫人则比较关心他春节还回不回美国的问题。
  只有小约翰,晚饭后溜进他房间问:“舅舅,我和你一起去北京看大熊猫吧?”
  段瓷正整理这几天的报告,笑着敷衍他:“熊猫现在冬眠了。”
  孩子看出他在忙,安静地坐在床上吃甜点,后来实在忍不住,又问:“Liengel还在北京吗?”
  敲键盘的手一顿,段瓷扭头看他,“她在,不过她也冬眠了。”
  小约翰耸耸肩,“那只好她们醒来再一起看了。”把一盒小饼干丢给舅舅,无聊地走开了。
  段瓷推开电脑,起身到窗前看夜晚的雪景。波士顿是一如继往地冷,北京的冬天也还很长,冬眠动物们且醒不来呢。

  第五十七章
  项目正式手续年底就批了下来。如今政府正备战两奥,重心全放在招架老外的工作上,土地规划立项等暂不受关注,一纸文书也得以轻松争取。
  从许山东的办公室出来,看见车上蒙了层雪,微微泛黄的雪。邰海亮伸手拂了一把,撇撇嘴:“北京一下雪忒脏,光成天说治理治理的,也没见什么变化啊。”
  段瓷猫腰钻进车里,“狠招子还没使呢。”
  下个月起,为配合绿色奥运,改善城区环境质量,五环内所有在建工程停止施工。段瓷的项目距动土阶段尚远,另外两个商业则恰好都在停工名单上。
  起跑线追平,之后就看各自的道行了。
  年终宴上素来滴酒不沾的段十一,不顾众人阻拦,喝得那叫一个豪爽。
  晚上十点多,段部长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美国过年,段瓷已经酩酊大醉,叫了两声爸,然后问:“我儿子呢……”在小邰惊惧的目光中,把手机扔进小便池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段瓷当天洗完胃,在医院过了一夜。天亮睁眼打量四周,抬手看见点滴管,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后知后觉地头疼起来。
  杨霜和小邰各守在沙发两侧,睡得正香,段瓷喊了两声也没人理,只好按铃叫护士来拔针。开门声吵醒了小邰,杨霜只是骂一句,翻身接着睡。
  段瓷坐起来,活动着颈子埋怨,“这群人见酒就疯,逼得我也跟着喝这么多。”
  小邰翻个白眼,“您老四个零的白条儿拍到桌子上,说喝最多的拿走。这帮钱锈儿能不疯吗?”
  “四个零?”迟缓地算出数字,段瓷动作一僵,“我那光景就喝潮了吧?你也不说拦着我,不管,这钱你出。”
  “放心,钱没落到旁人腰里,大伙一致都认为你赢。爷儿真太争气了,一口白的一口红的,刷子早儿才买的PRADA,没穿过夜呢,让你吐个五彩缤纷,等着你醒酒要放讹呢。”
  段瓷一脑子问号,昏沉沉直想笑,“还出了什么节目?”
  “多了去了,就差跳钢管舞了您。”小邰拉把椅子到床前,“老爷子来电话你有印象不?人丢到美利坚去了。”
  段瓷摇头,自摸了半天,心里咯登一下,“我电话呢?”
  “尿里泡着呢,还有眼镜。您这喝多了遭贱东西的毛病真要命。”
  “我电话里没跟我爸怎么着吧?”段瓷问得很没底气。
  小邰回忆了一下,想起了一个更新鲜的节目,“倒没什么大不敬的话,不过哭着喊着要找你儿子。”他大笑,“我说你怎么这阵子老往美国跑呢,感情儿啊十一,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
  段瓷完全笑不出来,木然撕下手背上的胶布下了床,“走吧,出去吃点东西,我约了人下午谈前期推广。”
  醉成这样还记得约了人,小邰佩服,“魔鬼记忆力。”跟着上司前脚后脚地离开。
  一个犹在睡梦中的大活人,则被拥有魔鬼记忆力的表哥,遗忘在了医院的沙发上。
  推广对段瓷来说是最不费劲的工作,所以放在年底相对混乱的时候处理。媒体这圈子又都是熟人,简单过一遍案子就齐活儿,早早散了,各自回家准备过年去。
  段瓷在茶馆门前的与人握手道别之后,站台阶上揉捏后颈,无意识地目视过往行人,表情有点呆。连翘车子一并过来就看见他。
  段瓷出门想给小邰打电话,才记起手机废了,只好抱着怀等出租车。从医院直接过来谈事情也顾上回家,在附近小邰那儿换了身衣服。小邰的衣服他穿着大一号,顺着下摆往里灌风,他冻得够呛,偏偏一辆一辆出租车开过去也没个空的。
  正恼火着,抬眼看见了这辆主动停在他身边的白色轿跑,想都没想就坐进去,“给我稍去个好打车的地儿。”
  “稍不了。”她以下巴指指他身后的牌匾,“就到这儿了。”
  段瓷没讨着便宜,退出去站一边看她停车。
  停车位只剩一个,紧临的那辆车停得不正,连翘打了几次轮才倒进去,下车来一张小脸微微泛红。
  她披了件烟灰色皮草,毛绒绒一圈领子托着颗头,愈加衬得下颌发尖,脸蛋巴掌大一点。
  也不过个把月前才见过,眼瞅着清减,全靠衣服虚张声势,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了。
  她曲解他原地傻站的用意,“着急的话你先开去,”车钥匙递了过去,看看手表,“四点多钟给我送回来。”
  段瓷说:“没什么急事儿。”就是想狠盯着她看。
  她也看出他成心不容打发,“我时间还早,进去坐坐吧,刚好有些事想问你。”收了钥匙迈上台阶,进门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衣服是不是穿着不合身啊?”
  “啊。”他胡乱应声,瞄着她宽松的腰身,“瘦了不少。”
  “没发现。”她笑笑,又看一眼,“不是你的衣服吧?”
  说话间被服务员引到座位,正是段瓷刚才坐过的隔间。挑开掩映竹帘,暗色红木桌椅,精致的绣花椅垫,宫灯光线温暖,一把古筝装饰在墙角长桌上。
  连翘呵呵两声,“还有一架琴。”
  段瓷接了她披肩挂在一边,“头回来这儿?”
  “嗯,对方订的地点,怕找不到提前出发,结果早了大半个钟头。”抬头朝他笑,“总是没你时间掐得那么准。”
  段瓷对她客气的笑容很反感,“你一劲儿乐什么呀,我又不是你待会儿要见的客户。”
  连翘讪讪地撇嘴,“什么态度……”笑也不对,冷不防给他一句,“不是见到你高兴吗?”
  段瓷又气又笑,“得了吧,看不出来你哪儿高兴,不笑怕哭出来是吗?”
  这人嘴巴还是那么坏,连翘没好眼色瞥他一下,专注看起茶单来。
  “什么事儿想问我?”
  “噢,我听人说你在做商业?”
  “你消息够慢的。”
  “不是我消息慢,是你压着消息不发。”连翘随便点了壶茶,服务员退下,竹帘轻微哗响,她皱了下眉,回神接着说,“媒体一个字也不报,只有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我知道是你压着不让报道,刚走那几位都是媒体的吧?你早晚还是要做推广不是吗?”
  “推广不一定靠媒体,口碑相传能达到目的的话,我省一笔广告费何乐而不为?”
  “负面的说法你也乐于听吗?舆论没有媒体牵头做导向,说什么的都有,等到推广期很难做。”
  段瓷歪着头看她,再一次觉得连翘耐心真好,“‘负面说法’是指什么呢?”
  猛然悟到自己在陪他磨牙,连翘叹口气,“其实这个盘,你想怎么操作,我都不关心。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拿这块儿地?”
  段瓷收起玩心,定定看她一会儿,“因为有话题性。”他靠在椅背上,真假掺半地向她解释,“这个行业很敏感,精冶项目踢掉新顾问公司,直接导致新顾问陷入困境,业界已经有很多种版本的传闻。跟着就是新尚居虚假季报的策划,不明来源的游资快速进出,造成卖盘汹涌,逼我辞职给股民交待,这一手连香港那边也清楚矛头对准的是我了。接下来连氏大动静收购精冶项目,并且就在新尚居崩盘的当天。到此,还只有少数人敢大胆猜测。现在我在连氏项目周边拿地,回应猜测,排除巧合。没错,我离开新尚居是连明云操纵,所以要报复回去。”
  这个逻辑尽管牵强,但在他身上说得通。大家有一点共识,就是无论段十一做出什么事,都不算很奇怪。
  “所以别跟我谈舆论导向。事件被创造的过程就是舆论的导向,不存在借助于媒体的必要。”
  “这种无聊舆论对你做项目有什么好处?”
  “关注度啊。”他回避她的盯视,站起来到墙角长桌前去欣赏那架古筝,“可能跟你这科班的不同,我是媒体出身,不信仰踏踏实实就能做好项目那一套。知道什么叫共赢吗?媒体要话题,我要宣传。”
  连翘简直莫名其妙,“先不说你媒体运作的思路做商业会是什么后果,我很怀疑事情被你炒得这么热,到时候媒体怎么为你做配合。”
  他抬手在琴上划出一串流水般的弦声,音末伴着丝轻哂,“就是要在弦绷紧的时候拨它一下,才会有声音,越紧张越敏感的话题,媒体才越要做。”
  连翘并不赞同:“你已经不是媒体人了,你是甲方。当心这弦已绷到极限,刚好你拨它那下断了,别人弹出来都是华彩,就轮到你段十一时成了绝响,不但如此,还得为这琴弦甚至整架琴来买单。”
  “那就看个人对力度的掌控能力了。”一转身将她圈在椅子扶手与臂弯之间,他倾下身子与她对视,“你不相信我吗?”
  “我只相信你根本没有冒这个险的理由。”
  “我有。”答案就是倒映在他瞳中她忧心的脸。他没戴眼镜,睫毛几乎刷到她的肌肤。
  “你刚刚说的没一句真的。”只手抚上他冒出青髯的下巴,连翘盯着他的眼,“段瓷,你就是想同他硬碰对不对?他的棋子比你多很多,他不会在乎和你对子,你早知道这盘棋你必输无疑。”
  段瓷迷惑地望着她。
  他给她借口拉开距离,可她却用这么忧心的眼神看他。
  “我承认一开始你是被动的,但你现在可以选择脱身。是你自己,宁可失去一切,也要保留毫无意义的骄傲。”
  “我现在可以选择脱身?因为你不在我身边,他就不会再为难我?我并不欣赏你这种保护。”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段瓷?”
  “我觉得你很担心我。”
  “我担心你误会了一些事,去自讨苦吃。我不否认他针对你是因为我,但我离开你,只是时间上出现巧合,与你所谓的保护无关,别混为一谈。”
  原来是要澄清这点。段瓷点点头,压下怒气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话也想说给她听。“项目已经启动了,没办法停下来,结果怎么样我都认了。连翘,我不打算放弃。”
  冬天还没过去,想睡就接着睡吧。

  第五十八章
  连翘可是整夜都没睡着,脑中反复是那句宣告——
  连翘,我不打算放弃。
  我不打算放弃。
  连翘又欣喜,又难过得透不过气。翻来覆去一会儿,口干得厉害,床头仅剩的小半杯水喝下去,感觉都没滋润进胃。拿着空杯去客厅倒水,路过楼梯口的视听室,隐约看见门缝里幽幽蓝光。猜想是安绍严忘了关电源,进去一看屏幕果然已静止。而安绍严还在沙发上,穿着睡衣,手里握着遥控器,一动不动。
  空调温度很高,连翘鼻尖出汗,握着冰凉的水杯冷了冷心神,走过去轻轻唤他,“安绍严?”
  呼唤消失在隔音效果超好的墙壁里。
  提高声音又唤两声,他仍不应。瘦得变了型但仍不失俊美的脸庞,在电视蓝屏的笼罩下,形成特殊的忧郁的沉静。
  杯子搁在一边,连翘抬起手探向他,动作缓慢得发颤,到途中又收了回来,掩住口鼻,企图阻止气息呼出。生存的本能使她对自己屈服,手一松,跌坐在地,伏在他腿上,绝望的低泣和二氧化碳一同被释放。而眼泪早已成行。
  安绍严被突来的重量惊醒,取下无线耳机,疑惑地瞪着睡在自己膝盖上的女人,看一眼遥控,找到按钮调亮了灯光。
  哭声顿歇,连翘不敢置信地仰起头。视线相接的一瞬,猛地跃起来扑进他怀里,
  安绍严被撞得生疼,还是接住她,两道漂亮的眉毛扭成奇怪形状,“小翘?你梦游吗?”
  “被鬼追!”她理直气壮,趴在他肩膀上迅速擦去鼻涕眼泪。
  发丝蹭得安绍严脖颈细痒,推着她的头数落道:“真愁人,又不是小孩儿了,比小寒还难哄。自个儿住的时候发噩梦怎么办?”
  连翘不肯起身,埋着脸闷声道:“就自个儿哭呗。”
  她儿化音说得不准,发音滑稽,安绍严没忍住笑了起来,学她说话。
  心跳渐渐平复下来,连翘有些恼怒地嘟囔:“睡觉不知道回房间……”
  “有好些个喜欢的电影,一直没工夫看,正上瘾呢,不怎么来了困劲儿。”
  “那你接着看吧,我在这儿睡。”
  “沙发太软,明儿起来别喊腰疼。”
  “不怕,我腰也软。”僵硬地扭了扭。
  安绍严大笑,“是,软得像水。”
  连翘得意。
  他又说:“零度以下的。”
  连翘气得,“马背上跳下来都能闪到腰的,你还好意思说我!”
  “好好好,不说。你去调下空调,这屋子里好冷。”
  连翘挑眉,走去看看,已经是最高制热温度,左右乱按了几下,转回来从茶几下的大抽屉里拽出一条小毛毯,边絮絮念叨:“调那么低温,我说一进门感觉好凉。”靠着他坐下来,毛毯盖在二人身上,“晚安。”枕着他肩膀合起眼。
  说不清谁比较温暖,谁是谁的支撑,这种依偎没有选择。
  安绍严微微歪头,耳廓摩挲她柔软的发,心生愧意。
  她不满,“别乱动。”
  “翘,陪我聊聊天好不好?”那个失而复得的拥抱表露了她太多恐惧,他吓到她了。
  “不聊。我明天要早起,把资料整理一下,拿给席总明天带去新加坡。”
  他耐心教她,“这种事你应该亲自飞去处理。”
  “不爱去,天很冷。”
  “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把公司交给你。”
  “说了不聊你还没完!”突兀打断他的话,连翘掀开毯子,站起来就要回房间。
  他拉住她,“别孩子气。”
  连翘看着他如临大敌。
  无助清楚地写在她双眼中,叫了一声小翘,音收在心里叹息,手掌自她腕上滑下,把她的手握进来。没有很用力,但满满地包住了她。
  “别说把什么交给我,我自己不行。安绍严,我不想一个人。”她蹲下来,覆着他的手,这是她放弃所有只求能抓住的。
  段瓷说要趁春节这几天去欧洲看项目,便不回美国过年了。段夫人本想支使段超过来抓人,又怕再搭出去一个,只好每天早晚两遍电话念叨他,老段极不满地吼道:“让你过来就痛快儿的。”兀地一声就没音,想是被夫人瞪了。段瓷答应元宵节会赶过去,那边才肯作罢。
  中国人出去了,还是坚持过旧历新年。波城唐人街大小商会和武校的人马都有狮子团,从“礼义廉耻”的牌楼下穿过,台上献礼之后,挨家商户去拜年讨彩头儿,警察维持秩序,保护这群花哨的劫匪登堂抢钱。
  反倒是国内,大年气氛越来越淡。
  杨老爷子过年会来北京,杨霜提起此事兴致廖廖,“来了也不还是弄个馆子搓一顿,吃来吃去那么俩半人儿。”眼睛在俩半人儿身上扫过,总结道:“真没劲。”
  主要是他爸往身边一站,杨霜整个儿进了人间地狱,哪还有心情过年?老爷子不在,他每天都比过年热闹。
  琳娜狠剜他一眼,“干脆十一不回去,你上美国充个数吧,大姨看见你肯定挺高兴的,咱长得这么喜庆。”
  杨霜颇识好赖话,张嘴骂回去,“喜庆怎么了?比你一脸克夫相强。”
  说到喜庆,段瓷呵地一乐,“宇宙说年初一跟他妈上街舞狮子去。”
  杨霜大笑,“他妈那脑袋弄得,都不用再扣狮子头了……”
  “对了,十一,大姐是不是和老约翰复婚了?”
  “他俩这不败祸钱呢吗,复婚还用交钱吗?”
  “交,交得还多呢。有案底儿了再犯事儿,判得都重。”
  “所以说结婚得慎重么。”
  三人说说笑笑从金店出来,拐去段瓷的烤肉店。
  经理老闫正指挥服务生往大门两侧挂木制对联,杨霜闲着无聊爱揽事,退后两步装模作样地看看,不时吆喝着高了低了偏了。挺简单的劳动,让他搅和得隆重无比,服务生站在凳子上直冒汗。
  一进腊月,商场里外的店面就各自拾掇起来了,老闫开始觉得店内设计偏西式,弄这些装扮不伦不类,后来一看对面星巴克玻璃门上都贴了俩红福字儿,于是也随波逐流了。
  段瓷倒没兴趣管这些,赞一句:“挺好的。”抓过一对布艺小辣椒把玩,末端是一串木头珠子,一晃哗啦响,突然就想起连翘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卷起来塞到服务生手里,吩咐:“这个别挂了,太吵。”
  琳娜抢过来,“我觉得挺好看啊,拿挂我们店里吧。”她问杨霜,“你这边用不用也挂两串?”
  杨霜站在几步开外,很认真地不是在为店脸装潢,而是扭脸追视路边美女,根本没听见琳娜的问话。
  琳娜拿那串辣椒抽他,“又长一岁了,你能不能出息点儿?”
  杨霜很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目光指向路边高品质美女邀她共赏,“你没发现我欣赏水平明显提高了吗?”
  琳娜匆匆看一眼,正要损他,张嘴愣住了,回头又端详一番。
  杨霜得意洋洋地,“不错吧?”
  琳娜冷笑,“我怀疑你是孙猴子托生,总能从人群里把妖精找出来。”在他费解的注视中,提高声音喊道:“段瓷?”
  段瓷愣了愣,王鹏琳娜这年过的,还叫起他大名儿来了。一抬头,与闻声望过来的人意外对视。
  对方也是微愕,随即回他一记挺无奈的笑。
  真是越躲越来,最怕见到的,反倒一回来就撞了个正着。无奈,但是也喜悦。如果不是偶遇,她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再见他。
  杨霜的猎物被琳娜一嗓子喊给了十一,不甘心地站在门口,看他们谈笑,眼皮跳了跳,熟张儿?扭头问琳娜,“你是不见过这女的?”
  琳娜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你肯定也见过。”
  “苏晓妤?”小邰猛吸一口气,氤在温泉上的热雾呛进气管,剧烈咳了两声,坚持否认,“不可能,你肯定认错人了。”
  段瓷靠着池壁,仰头枕在边沿上,眯着眼,慢悠悠说道:“我们俩一起认错人?聊了十来分钟还没发现?多新鲜。再说还有琳娜呢,她先认出来的。”
  “可是……不都说她出国了吗?有人亲眼看见她上飞机的。”
  “她父母还在北京吧,过年了么,一家团圆。”
  小邰撇撇嘴,说这话的人自己就正在打破团圆年的必要性,怎么让别人信服。
  段瓷知道自己被腹诽,遂不再敷衍,把刚得到的让自己颇觉意外的消息告诉他:“她要结婚了,回来办户籍。”
  “……”这也太他妈迅速了!邰海亮平时并不是话糙的人,此刻只能用一个字形容自己的心情:“操!”
  段瓷说完却忽地掀开了两扇长睫毛,“这么一来她应该会在国内留上几天……”拉直脖子左右活动两下,“项目附近的考察,除苏晓妤再没别人更详尽了,抽空得把资料套过来。”
  他眼睛是看着小邰,话却是对自己说的,并且说做就做,一伸手摸过了电话。
  小邰太熟悉老板的风格,慢了半秒钟,连他的手带电话一起按住。“你要找她就别用我了。”威胁可没半点儿玩笑意味。
  段瓷不吃他这套,情意绵绵地信誓旦旦:“放心,无论谁也取代不了你的地位,我和她只是逢场作戏。”
  一直保持沉默的杨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热毛巾从脸上摘下来,绝望地望着白气袅娜中愈发妖娆的表哥,“唉哟老段家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段瓷也愁,“我还想问问祖宗呢,怎么罚我跟你搭上表亲。”生拉硬扯拿过手机拨号。
  小邰没多想,扑上去试图阻止。
  杨霜干呕声声,警告那对抱在一起的裸男,“你们是有森份的银,虽然这池子里就咱仨,毕竟公共场合。”特别提请表哥注意,“十一你要再这么发展下去,我都得替我大姨哭。”
  段瓷憋着笑,“大过年的,把刷子惹哭了多不好。”拨开他胳膊夺过手机,“给我碰水里!刚买的。”
  小邰到底还是没敢真跟他叫劲,收了手,“您就非得对她情有独钟不成啊?”
  杨霜眼瞄着那电话冷哼,也是恨其不争,为的却是另一回事。“你出去可别跟人说是刚买的,人还不得琢磨是二手的啊。”
  并非杨霜记性好,而是这款手机,恰好是狐狸去年生日时,他送她的礼物。当时的最新款,现在估计都下线停产了,也不知道他神通广大的表哥打哪淘弄着部一模一样的。
  段瓷不理他的话中话,屏幕刚掀开,铃声大作,他看着来显上苏晓妤三个字,啧啧发笑,“你说这默契,叫我怎能不钟情?”
  杨霜放下毛巾正喝水,这下真吐出来了。
  段瓷嫌恶地从池子里爬上来,边穿浴袍边接通了电话。
  “十一?”
  “哎~”真好听。
  “我明天回新加坡。”
  “明天就走?”段瓷顿了半拍,穿进袖子,把电话从另一只手里换过来,贴到耳边用肩膀艰难地夹着,提醒她,“明天是年三十儿。”
  趴在池沿上倾听的邰海亮一脸喜色,“别废话,新加坡也过三十儿。人还不得去婆家?”
  苏晓妤听得一字不落,轻笑一声,略带自嘲。
  苏晓妤从来不会有这种笑,反倒是连翘常常觉得自己可笑。这本来是这两个各方面都很相似的女人最大的区别,现在也发生发混淆。段瓷一时动情,脱口道:“我肯定是留不住你了对吧?”
  “你最好别试,因为我恐怕没你像得那么有骨气。让我带着最后这点自尊嫁出去吧。”
  段瓷点头,交待亲人似地,“好好过日子。”
  “会的。”她停了停,到底还是把话说出来。“之前那么做,对新尚居和你,我都很抱歉。你也知道,是连明云收买了我……”
  “算了,这事儿我不想再听,别坏了气氛。”
  “听我说完,十一。”
  “已经过去了,晓妤,提它没意义。如果你只是想道个歉,那我听着,但说实话我真觉得没有必要。”
  “是连翘的事。我只是想跟你说,替连明云做事这段期间内,我听到了一些消息。”
  段瓷被点了穴一样安静。
  “你们分手了对吗?我知道是她坚持这么做,并不是你的意思。”
  “原因呢?你知道些什么?”
  “我不太确定,你最好想办法查一下——连翘她……可能是病了,而且很严重。连明云不久前从国外请过很多医生到中国,他本人直到现在还停留在北京,我想除了连翘,没人能让他放下一切事务这么做。虽然听到的传闻是他们父女不和,但毕竟是血亲。”

  第五十九章
  连翘没有理会口袋里不停振动的手机,隔着监护室的玻璃,呆呆地望向病床上的安绍严。
  他看起来醒了有一会儿,眨着眼正不知在想什么。这是这个月他第三次昏迷了,前两次都要一个多小时才能醒过来,这次时间又长了些。
  从这侧看去,是他健康的那只眼,好看得像神话故事里描写的异教徒。安绍严身上确是有一些少数民族血统的,也算得上是混血儿。
  他若听到“算得上”三个字,肯定又会抗议。连翘记得他曾极力争辩过血统的事,说是真正混血儿就应该是以种族来论,中日混血儿看着就没有汉族和新疆人的后代特征明显。自己总结说:“所以我是真正的混血儿。”那次美茶也在场,取笑他说:“混血儿有什么好显摆的?正常人都以血统正宗为荣吧?”安绍严的思维果然古怪,漂亮的人都很古怪,夏初也是。
  连翘在玻璃上轻轻描着他的脸型,不适时宜地想起一个词:天妒红颜。然后又不受控地想,夏初也是。忽然就被自己吓住了,缩回手,捂着过快的心跳,不知为何缘故的心神不宁。
  似乎真有灵犀念,她慌乱难忍,想闯进去,他却微微转头,望了过来。
  连翘笑起来:“不好好躺着,左顾右盼干什么?”
  安绍严摘下供氧面罩,“小寒呢?”吐字还算清晰,但音哑气弱,要她走近了坐下才能听见。
  “她可能受了惊吓,有点低烧,我让胖阿姨带她去打针了。”
  他点了点头,“好好照顾她。”
  连翘半边身子发麻,“你又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也要有力气才行。”
  “你再说我走啦?”
  “你再往前半步我就把你给杀了。”
  连翘瞪大眼,不知道说胡话是不是昏迷的前兆。
  安绍严呵声轻笑,“这几天看了好些遍大话西游。”
  片子很好,可他总是看着看着就睡了。电影里,仙女拿把剑警告孙悟空不许靠近自己,当时那把剑压在脖子上,猴子却勇敢地骗了剑的女主人。造就一段经典台词:如果上天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结果他又一次睡去,后面的话便渐渐模糊,分不清睡前听到,还是梦里原创。醒来再倒回去接着看,情节重复上演,像控制不准倒流时间的月光宝盒。
  终于有一天,睁开眼看见小翘在哭,远比倒回五百年前更让人不知所措。
  那时安绍严就想与她交待后事,可她那薄薄的坚强,似乎再经不起丁点儿刺激。他又如何不知道她的疲累?只是,拖到了今天,他连抚平她眉心褶皱这一简单动作,也无法再做到,不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了。
  现实始终是现实,现实没有月光宝盒。
  “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事了吗?”
  连翘垂着头,“那我还能怎么做?”
  许多人打针时,下意识闭上眼不去看扎破皮肤的针头。疼痛自然都是一样,不正视,就好像没那么疼了。自欺欺人大概是人类一种自我保护的功能。
  “是啊,没别的办法。”安绍严合起眼,不想被视觉软化。“就像我明知道你痛苦,心里却还是希望你留在北京,帮我照顾公司和小寒。我和美茶的孩子,这世上除了你,我再没有人可以托付。”
  他说一句,停一停,像在歇气儿,又像叹息。连翘感觉周遭一片寂静,他的嘴一张一翕,就是没有声音。用力甩了甩头,只听见最后那句——
  “……其实你知道的,小翘,我爱的始终只有美茶。”
  她对他的假话轻轻点头:“我知道,但我愿意相信你。”
  安绍严拍拍她的手,安抚地微笑,努力漂亮。
  如果上天肯给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让她知道,他的爱。
  幸福曾经那么近,但却不属于他,这是最大的绝望。
  小寒打完针,郑医生送她回来,连翘在窗子看见他们,悄然出了病房。小寒失望地问:“还没醒吗?”
  连翘抚抚她的后脑,“醒了一会儿,刚又睡着了。”
  小寒应了一声,掌心抵着玻璃窗,心疼地看着父亲,怯怯问道:“郑医生,能不能让我爸还住原来那个大病房?那病房可以一直待着,这个只能站外头儿看。他醒来找不见咱们该着急了。”
  郑医生有一百个理由哄她,可对着那个单纯的表情,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翘拉下她的手,“小寒乖,先跟胖阿姨回家。”
  小寒愣了下,然后拼命摇头。“为什么又让我走啊?你回去,我和胖阿姨在这儿。”
  “你也病了,刚打过针,如果不好好休息,爸爸会担心的,他现在这么辛苦,你舍得还让她担心你吗?乖~等爸爸醒了,我就带他回去,好吗?”
  小寒犹豫地抿抿嘴唇,“他是不是要手术?”
  她不懂太多,但很敏感,总之手术不同于感冒发烧。常听人说“手术成功”如何如何,那要失败了呢?正想问,传来短促的一声电子提示音。
  而连翘恍若未闻。
  小寒四下看了看,“小翘,是你手机在响吧?”
  连翘骤然回神,“哦,是。我得接个电话,小寒你听话,先回去。”说着向胖阿姨使个眼色,掏出手机查看。
  “我不想回去,小翘。”小寒急得声音里带了哭腔,忽然转身攀住她的手臂。
  连翘一阵眩晕,手机摔落在地。
  郑医生看出她脸色不对,慌忙伸手把人扶住。
  小寒这才惊觉自己犯错了,收起手,不敢再缠着她。
  “小寒,记不记得那天你爸爸跟你说,他不在身边,你要听小翘的话?”郑医生扶着连翘在椅子上坐下,回头再看满脸内疚的小姑娘。“你当时答应好好的,现在怎么一点儿都不配合?”
  劝走一步三回头的小寒,郑医生捡起手机,装好被弹开的电池,试了试,还能开机,递到连翘面前。她说了句谢谢,人忡怔着。郑医生偷偷叹息,拍拍她肩膀,也离开了。
  四九天的腊月里,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势温柔,渐渐转为雪花。
  连翘着迷地看着玻璃窗上挂起的冰霜,电话躺在摊开的手心上,来电振动一波接一波。
  段瓷一遍一遍拨号,一遍一遍被告知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再一遍一遍重拨。听了苏晓妤的猜测之后,他连自己怎么甩了杨霜和小邰,从度假村开车出来的都不知道,也不知奔着哪个方向,开出了多远,也不自知在喃喃:“连翘,接电话……”
  像是受不了他的叨唠,嘟声乍止,低低的是微哑声线:“喂?”
  期待中的声音传来,段瓷忽然噎住。
  连翘问他:“你在哪儿?”一手执着电话,一手在窗上涂描,冰凉指尖下,霜花像坚持一样氤开,融化。
  车外雨雪连绵,段瓷机械地转着方向盘,脑子已乱成一团,理不出叫冷静的那根弦。
  段瓷又知道了什么呢,想格外对他隐瞒的事,结果似乎总是徒劳。连翘并非不想接他的电话,是不敢。怕的就是这样,一肩扛下的坚持,只听见他声音,就忍不住全部放下。
  手机提示电量不足,连翘盯着屏幕呆呆看,还不知自己在这里会等来什么,郑医生电话打进,语气匆促,“小翘,你在医院吗……”
  剩下的话被自动关机的手机截断,连翘眯着眼,猛然起身,拔腿跑出咖啡厅。
  服务生才端来咖啡,就见客人风一阵冲出,看看座位,“女士,您的电话……”
  段瓷在约好的店里没看到连翘,电话关机,他找了一圈,正想去询问,看到服务生托着满杯的咖啡,将一部手机放在吧台上——与他手里这部跑遍了北京手机卖场才买到的,款式相同。
  门外有急救车呼啸而过,声音尖锐戳心。
  咖啡店在医院北门对面,其间马路上大小车辆络绎,拥挤如惊惶失措的蚂蚁。连翘斜穿过街,奔跑时没有平衡,残存的念相只在彼端,二楼的ICU病房。
  床畔,郑医生弯下腰,履行病人临终前的约定,贴在他耳边告诉他:“小翘回来了。”
  连翘站在门口,剧烈的喘息骤然停止。
  不知所措的情人。
  风趣好玩的伙伴。
  慈爱温柔的父亲。
  意气风发的绍严。
  光芒暗敛的安迅。
  以及,至死都不愿意破坏她心中这一连串形象的暗恋者。
  他希望她脑子里,只有漂亮的安绍严。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想办法让她如愿,甚至配合着装作不知道她为自己做的一切。
  每一个时期的他,都摆不脱噩运纠缠,可他始终是笑,努力改变。有一天他很累,已经不能再担心她,仍不忘叮嘱:“小翘,身边这么多人守着你,坚强一些。”
  连翘在心里应下。
  她会善待他的交付,恒迅,小寒,还有他不愿她知道的感情。
  雪非常大,漫天飞舞,悲伤寻不到落处。医院大门上方恭贺新年的红色条幅,被风卷向天际,纸鸢断线。
  北门到高危病房的小路上,干净的白,让人不忍踏践。连翘麻木地撑着护士塞给她的雨伞,胃忽然一阵抽搐,疼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伞沿轻轻晃动被掀开,一个笑露两枚酒窝的男人倾身问她:“你干什么?假扮蘑菇?”
  她垂着头,雪花飘在发上,穿透了头颅,过滤成晶莹珠串。
  “这么漂亮,一定是毒蘑菇。”他蹲在她面前,表情认真,轻拭她的脸,仿佛灼烫手指的,只是雪花融化。
  “段瓷,”眼泪被打扰,她肆无忌惮放声,“安绍严太狠了……”

  第六十章
  从陵园拜祭出来,连翘看见连明云,惯例的素色衣装,身上有菊花香气。
  见她没有再次躲开,他沉吟着开口,“如果累了,就带小寒出去走走,这边我会处理。”
  “我自己可以。”她答应过安绍严。
  他点点头,转身要回到车里。
  连翘唤住他:“下次,来的时候叫我一起。”
  脊背微僵,他轻声应一句,头也不回上车离开。
  连翘并没有特别想过要对他说这番话,刚好赶上了,他谨慎小心的态度,忽然令她忆起安绍严讲过的种种。果然宽恕一个错误,比责怪更容易,她不想再为难自己。
  有时想想,可能她不是找不到理由原谅他,而是从头到尾就在强迫自己去记恨。
  视线随着远行的车子,一眼无垠是满满的澄碧天空,十点钟阳光正好,淡淡菊香始终不散。
  小寒不知何时从车里钻出来,扶着车门望向对话的二人,半山的强风吹乱她头发。
  连翘走回车边,理着她的发,“等累了吧?我们这就回家。”
  小寒只是好奇,“你认识那个叔叔吗?”
  连翘一怔,“你认识?”
  小寒摇头,“爸去世的那天他不是来了?他是我们家亲戚?”
  连翘笑笑,“是我爸爸。”
  小寒不懂掩饰惊讶,更不懂为什么父女会像他们那样说话,只看到连翘说这话时脸色,忽然很心疼。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小寒不怕闷,可连翘沉默开车的样子,让她觉得应该做些什么。爸爸活着的时候,总会偷偷出主意,让她去哄连翘开心。
  车被红灯拦下,连翘问小寒意见吃饭,扭头看见她正出神看着自己。“怎么了?”
  “小翘,你不要这样,爸爸不在了,你还有我。”小寒很苦恼,想不出要怎么让连翘开心,只好把心里话说出来。
  乍听之下冒冒失失,连翘心里还是欣慰多一些。“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她本来不知如何向小寒解释死亡这件事,可这个智力只及同龄人一半的孩子,似乎比大部分成年人的理解更深。对于父亲的去世,态度端正得令人意外。
  小寒认真道:“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妈妈去世的那年冬天,我就出生了。后来我在想,我可能是连翘的妈妈转世,所以你对我也这么好,我也一定会好好疼自己女儿的。”
  连翘鼻子一酸:“跟谁学的转世?”
  小寒双手合十拜拜:“就是释法凌师傅讲过的,他说人只会肉体消亡,灵魂不灭,因为能够转世,还有轮回。你从来讲道理的时候都不仔细听。”
  连翘认错,“是啊,所以错过了很多。小寒有时间陪我去补习一下吧。”
  小寒点头,偷偷打量连翘,挫败地想,自己果然没有爸爸的本事,怎么越哄越要哭出来了?
  段瓷也很挫败。电话拨通响了几声,被切成占线,连翘怎么又不接电话?泄气地丢下手机,力度过大,心叫声不妙。眼看手机溜到玻璃桌面边沿停住,脑门渗出层细汗。这机器报废不得。就因为手机型号相同,互换了电池,才得以赶到连翘身边,不能想像她一个人要如何承受安迅的死。
  那位郑医生原来是安迅的主治医生。
  连翘做的那些傻事,伤害着自己,也伤害到他。段瓷气过,绝望过,一通电话之后,只剩心疼。幸好她肯抱着他哭,他觉得一切还来得及。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怎么说个话还这么难?
  还是,这具怀抱,她哭完了就嫌弃?
  他向来优越感十足,但是面对各项都不输自己的连翘,常阻止不了这种患得患失的想法。杨霜就说:狐狸是老天派来打击你自信心的。
  段瓷不承认被说中心思,然而,很多改变确实在不觉中发生。
  连翘趴在床上,正准备给芭芭拉打电话,屏幕一亮,段瓷的名字蹦出来。想了想,伸根指头发送忙音。小寒从浴室出来,疑惑地看她捧着手机专心致志的模样,“打游戏啊?”
  “接个电话。”连翘扔下手机,拿过毛巾帮她擦头发,“坐这么久飞机累不累?”
  “累倒不累,可是你不是说让我陪你补习佛经吗?跑美国来干什么?美国人好像信上帝的。”最后这句话说得很小声,生怕给美国人或者上帝听见。
  连翘大笑,“我是说想把错过的补回来,可没说补习佛经。”
  “那你在美国错过了什么?还补得回来吗?”
  “补不回来就重新开始喽。小寒还知道上帝,不简单呀。”
  小寒笑得谦虚,“都听我爸说的。”
  “你爸其实既不信上帝,也不信佛,小寒才是他的女神。”
  “你也是。嘻嘻。”
  “嘻嘻!”连翘刮她鼻子,“乖乖睡觉,明天带你去我念书的学校玩。”
  小寒欢快应一声,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兴奋和时差让她不能安睡。连翘洗完澡出来,看到她正摆弄自己放在床头的水晶戒盒,小心翼翼托在手中展示,“这个真可爱。”
  连翘坐过去,给她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个更可爱。”
  “知道你喜欢啦,每天都戴着。还是盒子可爱。你知不知道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
  “连翘花的意思哦,以我名字命名的戒指。”
  小寒窃笑,“少骗我。我以前就问过爸了,他说这是两个单词。前面这个词意思是‘送给’。”
  连翘睁大眼,这一细看才发现,刻在盒子底部的‘Forsythia’,中间的S也是大写,果然是两个单词。“那后面这个呢?”
  小寒得意道:“是‘月光’、还有‘挚爱’的意思,还有……”话被铃声打断,她连忙翻身到床里面把手机拿给连翘。
  连翘看也没看,直接挂断,追问道:“还有什么?”
  “还说古罗马人用这个表示‘妻子’。”
  铃声又作,只一声,是条短信:接。别等我找人二十四小时拨你电话。
  没耐心的人……连翘放下手机不理。举手欣赏花形戒托中间的那粒美钻,灿亮星闪,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太美好的东西,人们总是很容易并且长久地为之深陷。
  春节虽过,春未回,北京还是天寒地冻,建筑不能施工,但项目经营没有寒假。西三环地铁项目的整售信息,登上各大媒体的产经头条,物业收购者为深圳连氏。三国鼎立的格局被打破,连氏垄断区域内高低端商业,这场博弈,胜败明显。
  小邰揉着报纸:“连明云这老狐狸真是一点儿商人道义都不讲。”
  段瓷气得直想笑:“那怎么办呢?”
  小邰愁拧了两道眉,眼珠转到老板脸上研究片刻,不由大惊失色:“你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干?”
  “我又不是神。”段瓷否认,椅子转向窗外,半晌一笑,“再说就算我知道,也只能希望他别出手。我不知道怎么招架。”
  他只知道,这回该轮到连翘给他打电话了。
  连翘被他笑得火冒三丈,“段瓷,你如果摆这么大的乌龙,就为了哄个女人,我只能说我对你失望得不是一星半点。”
  “我是苦笑好吗?”
  “你自找的。”她负气道,“只知道逞强,谁也打压不得你那份儿骄傲,我早说过,你一点胜算也没有。”
  段瓷心道我怎么没胜算,这不正跟战利品通话吗。刚被警告过,又不敢说出来,撑着额角,笑里真的有些苦味了。“打电话来就是奚落我,为了毫无意义的骄傲,失去一切,是吗?”
  连翘早起在网上看到消息,第一反应不是质问连明云,而是立刻就想知道段瓷情况。被他一番抢白,突然无言以对。
  段瓷嘿声贼笑,稚气像无忧孩童,“你爱我,对不对?”
  他看不到的电话这端,连翘松开攥紧的五指,低声,“问的傻问题……”
  “连翘,我输得心甘情愿。”
  或许她不会知道,一开始,连明云就想替她拿走他的骄傲,所以这场角逐,他败在自我妥协。
  段瓷说:“我宁可没有骄傲,不能没有你。”
  这天清晨,段瓷接了个招聘电话。
  “有没有兴趣操盘西三环商业街项目?”
  段瓷乍醒未醒,听着熟悉的南方口音,莫名其妙地看看屏幕,来电话号码隐藏。
  “待遇方面我会比较有诚意。”话虽如何,语气里可听不出太多诚意。
  段瓷挑眉:“我有兴趣,但条件苛刻。”
  “嗯。”
  “您女儿。”

  尾声
  波士顿的冬天并不糟,固然没有西海岸的暖阳细雨,但是另有情趣。下过雪的早晨,空气质量非常好,能看见很远的地方,不禁幻想人生要能像这般明朗该有多好。
  段瓷在不见天日的地下铁站台里看见连翘,她低着头,用鞋跟儿描刻地上的格子。短款棉服面料很滑,一绺卷发受地心引力从肩后垂过来。跟着又过来一绺……就那么陆续从背后滑到身前,遮住了侧脸,随着她的动作轻微弹跳。
  他看了很久。直到她抬头,给了他一个暖昧含糊的笑。
  连翘终于发现这里不只她一个人意不在坐车。在站台的圆形柱子旁边,一个男人穿着厚厚羽绒夹克,仍然瘦到让人想去拥抱。他手里拿了副无框眼镜,正吹着镜片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满是恶毒言语的嘴,此刻咧成漂亮的半个月亮,长型酒窝浅浅出现。
  “你穿得好夸张。”她从没见过他穿羽绒服。
  “我怕冷。”他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精短的寸头已长了不少。
  “这我倒是知道。”她笑得玄秘。
  段瓷不解,抬手在身边深灰色墙体上摸索,“以前我还在这儿刻过一句话。那年刚到波士顿,一下飞机就得了重感冒,引发心肌炎,折腾去我半条命……没有了呢?”年代稍嫌久远,他已记不得具体位置,“大概太浅了,随手拿钢蹦儿刻的。”
  “这儿。”连翘的食指点在一处。那行字已被其它的绘图覆住了大部分,但她仍能完整地念出它——“波士顿冬天比北京冷。”
  “是啊,很冷。”他抱住空有一身毛皮却不能温暖自己的野兽,“我们回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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