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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一:锦绣缘

(2009-03-14 16:40:28) 下一个
 

  1935年,上海站在那扇高大的洋铁雕花大门前面,锦绣呆住了。
  是这个地址,没错,已经反反复覆看了很多遍;但门口镶的牌子上却明明写着「殷宅」。而且透过栏杆,向里面望,分明是一座气派豪华的庭院,绿茵茵的草坪,假山水池,围着郁金香花丛的红砖洋楼……怎么可能,十年前,明珠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才十二岁,只怕连这宅子的一个角也买不起,现在居然住在这种地方?大概是嫁得好,但田叔回去的时候,明明说她还没有嫁人埃锦绣再三犹豫,还是硬着头皮按了门铃。
  好歹,先问问清楚再说吧!
  应声来开门的是个白衫黑裤的老妈子,看年纪有四五十岁,一丝不乱地盘着个矮髻。隔着栏杆,她十分怀疑地上下打量锦绣:「你找谁呀?」
  锦绣答:「荣明珠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家小姐姓殷,不姓荣。你连她的名字都弄不清楚,是她什么人啊?」
  原来明珠真的改了姓,姓殷?锦绣错愕之下,脱口而出:「我是她的妹妹。」
  那老妈子的眼珠一下子瞪大了。「我家小姐是孤儿出身,哪里跑出个妹妹,你胡说什么?」
  她说她是孤儿?锦绣的心又再一沉。看样子,千里迢迢到上海来,并不乐观;明珠把家世名姓一笔抹煞,大概是心有怨恨,宁愿重新做人,也不会欢迎这个十年未见的妹妹。可是这段关系,说来话长,现在她既然不承认,那解释起来,只怕真得费好大力气。
  「小姐,看你样子也蛮体面,什么不好做,要这样招摇撞骗?你要是伸手上门来要钱,我们家小姐可怜你也说不准;可是你来骗她上当,她会剥了你的皮。」
  锦绣半边脸热辣辣,不敢置信一个下人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知道自己身上衣服寒酸,大老远从镇江来,一路上又是车,又是船地折腾,那件洗白了的蓝竹布短袄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一双布鞋也磨破了边。但长这么大,被人当成骗子,这还是头一回。
  「你开门,是不是认我,也得明珠说了算数,」锦绣提高了声音,「你凭什么赶我走?」
  「哟,还凶,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就连警察署的人也不敢对我家小姐说个不字,再不赶紧走,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锦绣气得说不出话,只摇着栏杆大声叫:「明珠!明珠你出来!我是锦绣!」
  正吵嚷成一团,看见那楼前台阶上走出来一个孔雀绿纱子长衫的女郎,非常窈窕,一头云烟般的长发;老远就扬声问:「什么人?余妈,你跟谁大声小声的,当心吵了阿姐睡觉!」声音薄有恼怒之意,可是听来清脆动听,急步走过来的姿式,更加的优美,那纤腰长腿都在纱衫掩映里若隐若现,如同微风吹动了杨柳枝。这美丽的女子是明珠吧?锦绣记得当年十二岁的明珠,已经是个美人胚子,常常 被大妈骂作「小骚狐狸」。
  「明珠,是我,你还认不认得我了,」锦绣又惊又喜,语无伦次,「我是小锦绣--」
  那绿衫女郎在门前停下来,从头到脚打量锦绣一遍:「你不认识我家阿姐?你叫我明珠?」
  锦绣一呆,这才想到是否认错了人,赶紧定神看去,这女郎无疑是名美女,细长脸、蜜糖色肌肤,一双眼珠彷佛带着棕褐色,眼角斜斜挑着,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柔媚。但这不是明珠。
  明珠是雪白皮肤,瓜子脸,杏仁眼,却是单眼皮儿,唇角有颗小小的红痣。虽说十年没见,但总不会变化这么大。
  「对不起,我认错了人。」锦绣赶紧道歉,「我是她老家的妹妹,多年不见了……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那绿衫女郎也是一样的话,「从来没听阿姐说,老家还有什么人哪?」
  锦绣并不笨,她知道再这样耗下去,是怎么也进不了这道门了,只好撒个小谎:「堂妹,叔伯堂妹。」
  「哦,」那绿衫女郎有些明白了,向旁边老妈子道:「既然都找上门来了,余妈,你开门让她进来吧!」
  那老妈子一面咕哝,一面万般不情愿地打开门,「这年头,混出点名目来,十万八千里够不着的亲戚朋友都不忘上门来打秋风……」
  锦绣听得分明,却顾不得生气,即将见到明珠的喜悦,已经把-切不愉快都压了下去。
  那绿衫女郎引锦绣进门,一路向那幢红砖小楼走过上,「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锦绣。你呢?我听见你唤明珠『阿姐』,是不是二妈那边的亲戚?」
  绿衫女郎睨了她一眼,「不敢当。我姓苏,大伙儿都叫我一声阿娣。我不过是这里-个下边的人,哪敢和阿姐攀亲道戚。」
  下边人?!锦绣吓了-跳,这么样一个美女,地居然说自己是个下人。
  才这样想着,一进大厅,一阵淡淡的香气先轻雾般地弥漫过来,耳边听见琮踪的细微音乐,光线稍暗,锦绣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荡。抬眼看时,先看见一套又长又阔的西洋皮沙发,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肩并肩头碰头地坐在-起翻看一本画册,见有人来,只抬-抬眼,连个招呼都没有,又重新翻起画页来,好象进来的不过是家里一只小猫小狗。她们俩一个穿著珊瑚红软缎长衫,另一个穿著月白丝织小褂,梳着-色油光水滑的一条长辫,轻声软语、明眸皓齿,端的是一对玉人儿。
  远点的躺椅上还有一个,懒懒地半躺半坐,穿著件男人才穿的那种宽大的白衬衫,黑长裤,头发剪得短短的贴在颈后,一条腿斜搭在扶手上面,只见一只纤细晶莹的玉足,趾甲搽了淡红的蔻丹,一只绣花缎子拖鞋打秋千似的挂在那足尖上。她连头也没抬』-下,却把锦绣看得目瞪口呆--那种慵懒、率性以及-丝丝的妩媚。怎么,这是什么地方,这又是些什么人?一时之间,眼前突然美女如云,锦绣已经顾不上欣赏,只觉十分诧异。
  阿娣招呼她:「你且在这边坐一坐,阿姐正睡下午觉,一会儿就该起来了。」
  锦绣有点拘谨,来的一路上想象过很多遍,明珠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放下手里的皮箧,她有点尴尬地在最近的沙发上坐下来,阿娣叫小丫头来倒了茶,也径自出去了,竟把锦绣一个人晾在那里。
  时间过得出奇的慢。
  中间摇椅上的女郎起来倒了一杯酒喝,对面沙发上的少女也换了画册,可是这些人就好象都看不见她似的,连一眼也不多瞟过来。锦绣愈来愈不安,如坐针毡。看她们的样子不像是客,但若是主人,看见陌生人进来,居然连问一声都不屑,这太怪异了吧。
  终于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锦绣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七分欢喜、三分忐忑,是明珠下来了吧?盯着楼梯,她先看见一截纤细玲珑的小腿,踩着双日本式的彩绘木屐,然后是粉紫色织锦睡袍的下摆,被腰带束起的纤细的腰……再然后,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珠下来了。
  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乌黑而鬈曲,多年未见,没想到个子这样高挑。一张雪白瓜子脸,没有化什么妆,嘴唇淡淡的十分优美,唇角却点着一颗鲜艳欲滴的红痣。那双眼睛,锦绣到如今才明白书上说的「眼儿媚」是个什么意思。
  锦绣一直看着明珠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坐到对面,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阿姐。」那两名看画册的少女齐齐起身,一个从银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另一个赶紧沏茶。
  「叮」的一声脆响,明珠打着打火机,点着了烟,徐徐吸了一口,那种手势,优雅得彷佛是微风拂开了柳树的枝条。锦绣呆呆站着,不能置信,这就是明珠?
  刚才见到阿娣她们,已经惊艳,哪知明珠这一来,一屋子的暗香和颜色彷佛都被她压了下去。锦绣做梦也想不到天底下会有明珠这么美的女人,这么浓的风情,她只是这样默默看着锦绣,锦绣已经觉得身子先酥了半边。
  「明珠……」锦绣本来想叫声姐姐,不知怎的,却叫不出口。唤了她的名字,又觉不妥,顿了顿才加个「姐」字。
  「不敢。」明珠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淡淡地嘲讽,「您是荣家的三小姐,我姓殷,哪里当得起这个姐字。」
  一听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锦绣心先凉了一半,勉强笑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这一趟是特地来……」
  明珠打断了她,「我知道。上个月我见过田叔,是他要你来的吧?看在田叔的面子上,你就留在这里吃个便饭好了。」
  锦绣真的呆住了。这样不屑的语气,这样不掩饰的冷淡,打发一个叫化子也不过如此。明珠根本就不想收留她。
  「程贞,叫厨房准备八宝饭和冰糖甲鱼,其它菜色也精致一点,」明珠瞟了一眼锦绣,「今天晚上,向先生过来吃饭。」那坐在摇椅上的女郎答应了一声,起身从锦绣身边走了过去。
  「姐!」锦绣慌了,「你怪我不说一声就跑了来?可是爸爸已经过世了,大妈也带著书惠回了湘山--」
  明珠手上的扇子「啪」地一甩,「你爹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荣家终于死光死绝,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你还指望我掉两滴眼泪给你看吗?」
  锦绣涨红了脸站在那里。怎么一回事,亲生的姊妹,十年未见,难道明珠真的这么恨她?可是,又关她什么事呢,当年她只有九岁。
  那时她还小,不记得太多琐事,只知道大妈非常凶,脾气大得很,二妈常年有病,瘦得蜡黄憔悴,还一天到晚咳嗽,明珠性子倔强,总是被大妈非打即骂。二妈和明珠被赶出去的那天,满院子都是挣扎间扯落的包袱、衣裳、胭脂粉盒、零七碎八的物什,丫头们吓得不敢靠前,锦绣只是拚命大哭。后来才知道,二妈得的是肺痨,大妈借口说怕传染,硬赶她们走。
  来之前她已经料到明珠不会欢迎自己,只是没想到,这种「不欢迎」竟是这么强烈刻骨,丝毫也不掩饰,只差没叫人开门送客了。
  「明珠,」锦绣困难地咽下屈辱感,现在不是顾全面子的时候,「来的路上我的盘缠已经用光了,不管怎么样,我恐怕暂时得打扰你几天,一等我赚到钱,立刻就回镇江去……」她已经面红耳赤。
  「哦?」明珠冷冷地笑了,「钱吗?」她扬声唤:「程贞!」程贞走过来,把一叠纸币送到她手上。明珠缓缓一扬手,那纸币就四散撒了一地,「钱在这里,请便。」
  锦绣瞪大了眼睛,觉得耳边轰的一响,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暴跳如雷吗?还是继续苦苦哀求?
  一转身就冲出了那大厅的门,锦绣急冲出去的速度就像一只被点燃了的小火炮。
  但「砰」的一声,锦绣以为自己撞到了墙,那坚硬而高大的物体毫不留情地将她弹回地面。
  摔得七荤八素之余,一只手突然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这么莽撞,新来的?〞
  锦绣眼前金星乱进之中,愕然看见一张俊美得如同雕刻的脸孔,低低俯在她面前不到半尺处,他温暖的呼吸都拂在她脸上。他那双眸子是深琥珀色的,带着某种魔力般,肆无忌惮地在锦绣脸上梭巡。
  这是谁?
  一时之间,锦绣竟忘了自己正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还有那么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直到身子突然腾空,才发现自己赫然竟被他抱了起来!锦绣慌了,「放手,放我下来!」
  「你这个小野猫,」他状似亲昵,「一头撞到我身上来,还敢张牙舞爪?」
  「英少!」阿娣已经闻声赶到这边来,「她不是咱们这儿的人。」
  「是吗?」那被叫做英少的男人有点意外了,松手把锦绣放下地,「这里还有外人?」
  阿娣笑道:「我家阿姐老家的人,刚要走。」她转过脸对锦绣道:「你的箱子还在里边。」锦绣这才省起,一路从镇江提过来的那只旧皮箧,已经被她忘在大厅里了。
  这一团混乱,此刻总算稍稍平定下来。
  锦绣定神看时,忍不住倒退两步,她什么时候离一个男人那么近过,几乎紧挨着他的胸膛站着。
  「她被你吓着了,英东。」另一个温文磁和的声音说。锦绣这才注意到英少旁边还有一个男人,看上去不那么具威胁性,穿著一身看起来简单随便却显然并不便宜的米白麻布西装,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英挺俊秀、镇静优游的脸孑L。
  他那种淡淡的镇静之色,使锦绣急跳的心和混乱的呼吸都稳定下来。
  这是在干什么?锦绣问自己,都像叫花子似的被赶出来了,还死赖在人家大门口。她低了头,硬着头皮跑回厅里拎出皮箧,一路埋头向外疾走。
  就算饿死在街上,她也不要站在这鬼地方任人侮辱践踏。这里的主人,是她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惟一可投奔的依靠,但她依然只能得到被拋弃的凄惨下常锦绣不知道心里针刺一般的痛是因为屈唇还是因为失望。
  当锦绣走出大门的时候,向英东和左震已经进了客厅。满地的纸钞,明珠阴沉的脸色,不寻常的一室静寂。往常这个时候,霜秀和阿禧应该已经欢天喜地,一口一个「英少」,-口-个「二爷」地迎过来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向英东笑着坐进沙发里,两条长腿舒适地打开。「刚才那小姑娘是来砸场子的吗?」
  明珠的神色缓和了一点:「凭她也配?霜秀,叫人来收拾收拾。阿娣程贞,愣着做什么,给二爷和英少拿茶水点心过来。」
  左震一落座,一双温柔的手已经带着兰花的香气轻轻落在他肩上,替他按摩着颈背处的筋骨。阿娣带着笑道:「一连十多天都不登门,二爷,您是忙啊,还是把我们都给忘了?」
  左震舒舒服服地「唔」了一声,「就算忘了自己家门口怎么走,这边的路也摸得到。」
  明珠一笑,「看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跟英东似的,一点没个正经。」
  左震道:「正经话说太多也觉得腻了。」
  「看样子,今天二爷心情不错。」程贞亲手端过红茶、蜂蜜、葡萄和瓜子,阿禧就坐在向英东身边的扶手上,一边用小银匙舀了点蜂蜜搅进红茶里,一边递到向英东嘴边,「英少,今天天气又冷又燥的,先润润喉咙,」
  「是啊,我嘱咐了厨房,晚上有冰糖炖雪梨,清咽润肺。」
  程贞道:「不是说向先生也来吗,怎么不见人?」
  向英东就着阿禧的手喝了红茶,「他忙得走不开,会晚一点,正好给明珠时间,洗得香喷喷的等着他:」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明珠笑嗔,「好酒好菜都拿出来招呼你,还教你明的暗的取笑我。」
  站在上海华灯初上的大街边,锦绣两条腿都走麻了,身上还有一点零钱,先买了碗炒米粉吃下去填填肚子,但接下来去哪里呢?
  周围人来人往,很热闹。到处都有霓虹灯,夜色里红绿交映,流光溢彩。真是,原来大上海的夜晚这样美。 怪不得有支歌里面会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这样繁华,这样浮糜。
  正在东张西望间,背后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锦绣惊呼一声,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往前踉跄冲了几步,差一点当场跌倒。「谁啊?」一回头,却见一个男人拎起她放在地上的皮箧就跑。
  「我的箱子,还给我!」锦绣大惊,边叫边追了上去。但她一个姑娘家,从没出过远门,此刻已经疲 惫不堪,哪里还追得上。天黑,路又不熟,追了没多远,已经不见了那人的踪影。锦绣跪倒在路边,一边喘气,一边哭,但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顶多也只是好奇地看两眼,没有一个人过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锦绣哭累了,慢慢爬起来,模糊地想起一句老话:人情薄如纸。是的,她觉得自己也不过像秋风里的一张薄纸,在风里飘荡,连一丝重量也没有。这半年来,家里出事、父亲过世、债主上门,又投亲不成,锦绣终于明白,原来不是所有的不幸都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真的有些时候,是连一点希望和勇气都抓不到了。
  一连游荡了三天。
  上海新界有间著名的西餐厅,叫做「七重天」。主厨是法国人,据说,这里的黑胡椒牛扒和奶油炳龙虾都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名菜,还有各种老牌子的法国红酒。奶油和肉排的浓香,使得七重天周围的空气都是温热的,香喷喷的。
  在餐厅左端的台阶底下,踌坐着小小一团黑影,眼睛呆滞地看着不远处,两个向路人讨小钱的乞丐。他们手里拿着只破帽子,倒过来帽口朝上,扯着来往行人的衣襟讨钱。偶尔有一两个铜板丢进去,伴随着一串白眼和辱骂。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对于污辱和谩骂都无动于衷,一径重复:「先生太太,行行好吧……」
  如果自己手里有顶帽子,锦绣也会把它反过来的但她没有。饥饿使她头晕眼花,一连三个晚上露宿车站,寒冷、骯脏和嘈杂使她几乎没有合过眼。锦绣已经觉得麻木,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力气去想「廉者不受咩来之食」。现在哪怕让她伸出手向人讨食她也肯的,只是一阵一阵的眩晕使她手足发软,连站起来都费力,哪还有力气去行乞。
  「卖咸肉粽子!腊味饭!」一阵叫卖声传来.是辆手推车,一对小贩,好象是夫妻的样子,推着车一路叫卖过来。
  锦绣茫然抬起头,看着那手推车上的木桶和铜盆,果然有腊味饭的诱人香气飘过来,钻人她的五脏六腑。
  「两毛钱一大碗,加肉浇汁的白米饭来!」那吆喝声彷佛也特别起劲了,一声一声刺激着锦绣脆弱的神经,脚好象不听使唤,锦绣几乎是被自己这双脚带着走到推车旁边去的。
  「姑娘,热乎乎的腊味饭,来一碗吧?」小贩热情地捂揽生意:「又便宜!」
  锦绣盯着锅里的肉和饭,香气扑鼻,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气注意到自己在点头。
  满满一碗递到她手里,小贩还没来得及把竹筷递给她,锦绣已经把头埋进饭里狼吞虎咽起来了。那小贩一下子觉得不对,大叫:「给钱,先给钱!」
  锦绣抬起脸,哀求地道:「我没有钱,你们就算是可怜我也好……」
  话没说完,小贩已经伸手来夺碗,气急败坏地骂道:「没钱就滚,没钱吃什么饭?我们煮饭都不用买米买肉么?」锦绣哪里肯松手,回头就跑。
  没跑两步,已经被抓住了,脸上先火辣辣地挨了两个耳光,「赤佬,还抢啦你?当我们好欺负呀?」那女的跑来夺她手里的饭,锦绣吃痛,本能地反击,也不知打到了谁,紧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
  在极度的耻辱、悲愤和剧痛里,锦绣嘶声大喊:「妈,救我!明珠,殷明珠,求你救我吧!」她被扯着头发踹倒在地上,暴风雨一般落下的拳脚没有丝毫怜悯,锦绣在地上翻滚哀号,血腥味流进她的鼻子和嘴巴里。旁边聚拢起围观的人群,却没有人伸手阻拦。
  「你们干什么!」一个男人厉声阻止,「再打就出人命了!」锦绣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一声喊似乎有回音,在耳边回荡。周围的嘈杂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扶起她来,看见她满脸是血,那人有点紧张了:「喂,你怎么样?没事吧?」
  锦绣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她的太阳穴剧痛,所有的意识都四散飘飞,彷佛这个世界在一剎那间就旋转着把她甩了出去。
  「怎么回事?」
  看见身后一角白衣,石浩赶紧放下锦绣,回身道:「一个要饭的姑娘被打了,看样子还晕了过去。二爷,您看……」
  左震淡淡瞥了一眼,眉头微皱。「弄醒她,给点钱、」
  石浩知道左震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想想也是.一个满身血污又晕了过去的女人,还能怎样,难道带回去不成。他有点尴尬,低声解释了一句:「不是我爱膛浑水,刚才好象听见她叫着明珠姑娘的名字……」
  左震已经转回去的身子停了-下。
  他想起那个在殷宅门口撞到英东、又曾经让明珠撒了一地钞票的姑娘,穿个蓝竹布短袄、黑裙子,梳着一对乌黑长辫。脸孔跟明珠有七分相像,他没问,明珠也没提,不过一眼就看得出,她和明珠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等一等。」左震走近前细细端详了一下狼狈不堪、满脸血污的锦绣,没错,是这个姑娘,「唐海。」他一边转身,一边吩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人,「开我的车,把她送到狮子林。跟英少打个商量,给她个房间,再找大夫看看。就说是我的意思。」
  唐海是个一脸机灵的年轻人,年纪虽不大,跟了左震却有四五年,此刻也不禁大出意外,一向不插手管别人闲事的二爷,今儿个是怎么了,突然这样大发善心。让这女人去狮子林?那里的房间要五十块大洋一个晚上哪。望向石浩,他也有愕然之色,只对唐海道:「快去吧,二爷坐我的车走。」
  锦绣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身子彷佛是麻木的,连手也沉重得抬不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天花板上垂着盏华丽的水晶灯,四壁贴着莺萝花壁纸,一扇正对着满天夕阳的天窗,雪白的窗纱在微风里轻轻晃动。身上的被子是丝绒的,柔软舒适,床头花瓶里插了朵栀子花,花朵洁白,香气扑鼻。
  做梦吗?锦绣疑惑地转动眼珠,周围没有人,很安静。奋力举起手摸了摸脑袋,赫然发觉触手是一层纱布,那么不是梦了,有人救她回来,而且替她处理伤口。
  不大一会儿工夫,门喀嗒一声轻响,进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见锦绣醒了,也一阵高兴:「姑娘,你总算醒过来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正担心呢。怎样,好些没有?」锦绣想挣扎起身,但手臂一阵刺痛,又跌回枕上。
  「快别动!」那妇人急忙按住她,「你好好地躺着,我只是进采看看你醒了没。」
  锦绣虚弱地开口:「是您救了我?」
  那妇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来给你安排房间、请大夫,我也不知道。」
  「英少?」
  锦绣觉得这名字耳熟,在殷宅外面撞到的那个男人也叫「英少」,敢情这上海滩里,叫「英少」的人还真不少。「能不能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狮子林,」那妇人笑着回答,「狮子林大酒店。 姑娘,你还算、走运,遇着英少。这边的房间可都贵得很呢!」
  「什么!」锦绣吃了一惊,「我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啁!」
  「不用慌,」那妇人连忙安抚她,「这是英少的地方,他哪会收你的钱?要钱也不会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锦绣不禁松了口气,又觉得难堪起来:「这怎么好意思?」
  「既然醒了,先吃点东西吧。」那妇人转开话题,「牛奶还是粥?」锦绣原来还饥火中烧的胃彷佛麻木了似的,嘴里有点发苦。
  「那……随便什么都好。」锦绣感激地道:「谢谢您。」
  「不用客气,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来要照顾你。我不过是这边干活的下人,你叫我兰婶就好。」
  听见兰婶关门的声音,锦绣心里的感激彷佛满得要溢出来。英少是谁?这样一番恩情,照应又如此周到,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
  此刻,向英东正和左震一起从华隆银行的大门口往外走,向英东边走边问:「昨天唐海把个要饭的女人送到狮子林,还要我传话吩咐房、请大夫,说是你的意思。你怎么管起这么一档子不相干的闲事来?」
  左震道:「看样子你是忘了,前两天在明珠家门口,-个小丫头跑出来一头撞在你身上,你还对人家又摸又抱的,吓得她半死,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是她?」向英东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是明珠的什么人吧,看来是跟明珠闹翻了。可也不至于两三天工夫,就落到沿街讨饭的地步吧?」
  左震已经走到车边,唐海赶紧把手里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开车门,「二爷请。」
  「既然和明珠有关,最好还是问一问她的意见。」左震临上车前,唇边勾起一抹调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关的事,也都不能算『闲事』吧,英东。」
  向英东这边的随从也拉开车门等在那儿,听见他咕哝了一声,「八百年前的孙猴子投胎转世,是不是改了姓左?」他对明珠再有兴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连这点心思也瞒不过左震的眼睛?他这对眼珠子也太毒了。
  「去哪里,英少?」司机问。
  向英东打起精神,「回狮子林看看。」他倒要好好问清楚,那个几次三番碰到他手里的丫头,和殷明珠是什么关系?
  锦绣喝完了满满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正在称赞:「兰婶,你的手艺可以当狮子林的大厨了,一碗粥也煮得这么香。」
  兰婶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条缝:「狮子林可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地方,要是只卖皮蛋瘦肉粥,可不就成了粥铺啦?」
  锦绣好奇地睁大了眼睛:「鼎鼎大名的地方?兰婶,这里到底什么东西最有名?」
  「这个问题,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
  门口传来向英东的声音。
  兰婶吓得当即弹了起来,腰弯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
  锦绣也呆祝英少,他就是兰婶说的那个英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你下去。」向英东挥手打发兰婶出去,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锦绣:「啧,好好一张脸,给打成这个模样。这样瞪着我,不认识了吗?」他英俊的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邪笑,看着锦绣的眼神,充满了戏谑。
  锦绣的脸蓦然涨红。向英东这种眼神和笑意,她在殷宅前面就曾经见识过,记忆犹新,而且毫无招架之力。从来没见过这种男人,这样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那双眼睛就可以对女人上下其手,令人羞恼交加,却偏偏生不起他的气来。
  应该对他说声谢谢,但此刻道谢的话都好象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你前几天跑到明珠那里,是做什么去的?」他不打算绕圈子,「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个样子。该不是得罪了明珠,被她教训了?」
  锦绣真不晓得该拿这个一脸没正经的男人怎么办才好,只有咳嗽了一声,定下神来道:「不关明珠的事,我们没什么。」
  「是吗?」向英东当然知道她明珠之间绝不会「没什么」,他俯下身,暧昧地对上锦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
  锦绣的脑袋开始发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那么一双眼睛,锦绣觉得自己像鹰隼利爪下一只无所遁形的小麻雀,连长了几根睫毛都被看穿了。
  债主上门逼债,大妈带着小弟书惠卷走家里最后一点钱,悄悄回了老家湘山,只剩我一个人,付不出钱来,连房子也被收了去。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听三叔的话,到上海来找明珠。
  「原指望是姐妹,好歹先住几天,上海是个大地方,或许能找点事情做。没想到的是,荣家虽然没了,明珠对荣家的怨恨却还没有消散,我就这样被拒绝了。」
  向英东专注地听着,神色间有种特别的怔忡。早知道明珠背后是一段不愉快的过去,只是现在才听说当年具体的情形。
  锦绣脸上虽说青一块紫一块,额角肿了,嘴唇也破了,非常狼狈,但轮廓依稀可见明珠的影子。那天在殷宅撞上的那一幕,也可以证明她所言不虚。
  「其实,也不能怪明珠。」锦绣轻轻一叹,「是我来错了上海。这几天在街上游荡,我想过,当年明珠也曾经这样绝望过,那时她只是个孩子。换作是我,我也会怀恨在心。」
  向英东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也许明珠只是一时之气,过几天,等她想通了,我会帮你说说情。」
  「谢谢你,英少。」锦绣总算把谢字说出口。「但不必麻烦了。明珠性子那么倔强,她不会凭别人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我在这里,也只是暂时打扰几天,等伤一好,就另作打算。」
  向英东笑了,「难道我还养不起你这样一个小丫头?你一天只怕还吃不到三碗饭。」
  「可我总不能赖在这张床上一辈子。」锦绣微笑,「再说,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不管怎么样,你先安心养伤,我会替你安排。』
  听见这句话,锦绣心头一热,这股热浪彷佛直冲进眼眶里,连鼻根也一阵酸。她急忙掉转了头,不能再流泪了,这一年来眼泪已经流得太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还有谁是她真正的依靠,也不过只是她自己。
  而面前这个男人,他这样英竣尊贵、高大、正直,就像云端的一个神,整个人都是熠熠发光的。虽然他这样调笑戏谑,状似不羁,但毕竟在最危难的时候,他对她伸出了援手。想起是他亲手将她从泥泞凄惨当中拯救出来,锦绣只觉无限温暖、无限感激,只是,她这样的渺小而卑微,她这一点感激,对高高在上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隔天晚上,正逢百乐门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桂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走到沙发旁边一靠,向英东正好也在这边,想起昨天的事,向左震道:「那个被打伤的姑娘叫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只是,明珠不肯认她。」
  左震微微挑眉,有丝征询之色。
  向英东把大概情形向左震重述了一遍:「……就是这样。看不出明珠的身世这么凄凉。说起来,荣锦绣也怪可怜的,差一点连命也丢了。」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也还算懂事。」这是左震的评价,「至少没有哭天抢地,或者死乞白赖。」被赶到街上受尽欺凌,差点没命,居然还能这样不卑不亢,甚至都不埋怨明珠,这丫头并不惹人厌。
  「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向英东把烫手山芋扔回给左震,「从街上拣回个麻烦往我那儿一扔,就没你什么事了?总不能让她继续在外边游荡吧。」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看她自己什么意思再说。看在明珠的面子上,总不好再扔她出去送死就是了。」
  三天后。
  锦绣脸上的青肿和淤痕,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消退了大半,只是左脚扭伤得比较严重,走路不方便,还要拄着一支单拐。
  向英东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屋里练习走动。
  「已经等不及下床了。」向英东在门口叫住她,「嫌闷吗?」
  「英少!」锦绣一阵惊喜,急忙回身。「你来了!」这些天来,向英东总共来过三次,其实也不过随便说几句话就走了。但每一次见到他,锦绣就充满了喜悦。而他不在,日子里竟充满了淡淡的期待。
  锦绣也不是白痴。长到这么大,这样想着念着一个人,为他心跳激动,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的,她喜欢他。他说话的语气声音,她记得出奇清楚;他的神色表情,也被她一遍一遍回味;甚至于对着空气,模仿他那种带着浪荡邪气的笑,连他抽过的烟蒂,她也小心地从烟灰缸中捡出来细心收藏。
  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他。他天生就是引得所有女人为他动心的那种男人。但一切就好像中了邪,着了魔,失去理性。向英东是什么身份,她并不十分明了,可是他气质尊贵,出手大方,生活细节处处讲究,而且手底下一大群人为他做事,没有一个人的态度敢不毕恭毕敬--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他不在锦绣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
  可是,当她从昏迷中苏醒,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记住了这张脸。明知不应该,但并不为了占有,只是想亲近他多一点,哪怕博得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也值得振奋。
  这一次,向英东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俊挺温文,锦绣十分眼熟,依稀记得是在殷宅前面见过的。他随便站在那里,有点矜贵、有点冷淡,是谁呢?
  「我是左震,震动的震。」他这样说,「我们见过面。」
  「哦,」锦绣有点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错。」
  他打量着锦绣。此刻正是傍晚,锦绣背光而立,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今天她的气色显然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对美丽的乌黑长辫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单拐,也许是累了,额角微微见汗,脸色红晕。
  和明珠一样,也是一双美丽晶莹的眼睛、宝光幽黑,有点迷惘的样子,比明珠少了三分风情,多了一丝温柔。
  大概因为纯净的缘故,像张白纸。 比较起来,和明珠的魅力还差得远--明珠的一颦一笑、一抬眼一低头,都是风情万种的,如同烟雾一般的迷媚,所以才那样地令人惊艳。
  「都坐下说话。」向英东叫兰婶沏茶来,「站着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锦绣赧然一笑,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这只脚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两头来看望。」
  「已经算不错了,」向英东不以为然,「开始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估计再有个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左震啜了一口热茶,「荣小姐这样心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
  锦绣摇头,「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事情要办。可是,赶快好起来,可以早些出去找点事情做。现在每天呆在这里,实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东看了一眼左震,这倒有点稀奇,「什么样的工作比较适合你?」
  锦绣脸红了:「现在我还不清楚,也许,你们对上海 比较熟悉,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这样说吧,你会些什么?」向英东跷起腿来,「比方说算盘,会账,英文,或者弹钢琴之类?」
  锦绣睁大了眼睛:「弹……弹钢琴?那个,那个洋谱完全不通中国音律,我哪懂。」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
  向英东失声笑了起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这样就有点困难了,」
  锦绣被他这丝嘲讽之意激红了脸:「难道去工厂做工也要说英文、会算账、弹一手好钢琴?我有手有脚,就可以干活。」
  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头的一双小手,十指纤细,雪白细腻,哪像是一双干惯活的手?「那么你打算做什么工呢?你会缫丝还是织布?大工厂里那些机器,你是不是也懂一点?」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赚回来的钱够不够租屋吃饭,只怕老板一见你这双手,也不肯雇用你吧。」真是个天真的丫头,都像她想的那样光明顺利,这世界上就不会每天发生着那么多悲惨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
  锦绣怔了半晌,不禁泄气,但嘴上却不肯认输地仍然强辩:「可是……我学过绣花、编织,还上过几年学,以前在学校文艺社里也学过唱歌,对了,我还会吹箫,从五岁起我就开始学吹箫了……」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里十分懊恼。这些乡下土包子的过时把戏,花拳绣腿的招数,放在家里自娱娱人,倒也罢了,出来混饭吃,尤其是在五光十色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么用?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颗白牙懊恼地紧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恼都在那双明眸里,还不肯服输地瞪着他辩白,表面的倔强,心里的慌张,一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点心软了。
  向英东笑吟吟地在一边等着看左震的笑话。都说他办法多,这回可沾上麻烦了吧?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认也好,不认也好,她和外面的女人不一样。推出去固然不好,养起来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个八个荣锦绣也不是包不起,问题是,明珠那里怎么交待?你妹妹被我从街上捡了来,所以就干脆上了她?况且,锦绣这样的小丫头,半点不解风情,连怎么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根本不合胃口。
  「你先养好伤再说吧。」左震道,「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这只滑头的老狐狸!向英东暗暗笑骂,四两拨千斤,原封不动推回来--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偏偏锦绣那笨女人还一脸感激。察颜观色、审时度势的功夫,她连明珠的一成也没学到手,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天色欲暮,黄昏时分。
  瑟瑟秋意,因为阴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阴着天,到了傍晚乌云更浓,只是雨迟迟没有落下来。路上来往的车和人都那么匆忙,这种时候,谁还不急着回家,盼着用热腾腾的饭菜、明亮的灯光、家人的笑语,来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 惫?
  锦绣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复杂,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图又一路打听,才找到那所华英小学的。 报纸上登了他们招聘教员的广告,看上去条件也并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后才知道,从来没有教书经验,只念过普普通通几年书,而且连个保人都没有,想当教员,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从华英小学的路口拐出来,锦绣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一整天的兴奋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过了好几条街口,锦绣才赫然发觉--走错了路!赶紧往回走,却越转越胡涂,眼前是一片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
  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偶尔有拉黄包车的车夫见她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就过来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摇头,哪里还付得出车钱啊?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锦绣身上还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兰婶临时去张罗的,在屋里不觉得怎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鸡皮疙瘩。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赶紧回狮子林去。也没打个招呼就偷跑出来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会不会去那边看她?这两天他大概比较忙,一直没见着人影。
  扭伤的左脚虽然已经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而这路纵横交错,人多马乱扰扰攘攘的,锦绣已经是头大如斗,不辨东西。
  雨终于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锦绣的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还到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眼见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大了似的。锦绣焦急得团团乱转,几次三番想冲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认得路,冲到雨里去有什么用呢?
  对面华隆银行、易通洋货的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在凄迷的雨雾里交相辉映。锦绣抱紧自己的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头发湿得滴水,彷徨四顾,人地两生。
  一辆汽车疾驶过去,溅起路上的雨水差点甩了锦绣一身。幸好她躲得快,只有小腿和旗袍下摆沾了几点泥水--还不至于当场变成只斑点狗。锦绣弯下腰拿着手里的报纸擦拭,那辆车却突然又倒退了回来,正好就在她的面前停下。
  司机利落地下来,拉开后排车门,撑起黑色雨伞--一双珵亮的皮鞋伸出车子,踏进雨水里,上面是一截笔挺的裤管。
  锦绣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伞下赫然竟是左震?天色暗沉,冷雨凄寒,他的声音却有着暖人心脾的温和:「锦绣,上车。」
  他的语气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无从拒绝,一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遮在锦绣头上,「下雨天不要到处走。」
  这还是锦绣第一次坐上这种私家车。宽大的皮椅子舒适柔软,空间里弥漫着暖烘烘的气息。她有点好奇地伏过身子去看前边司机开车,那圆的一轮就是转弯用的吧,旁边还有手柄;司机手势纯熟,真不简单,能够驾驭这么一辆复杂的庞然大物。,左震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此刻锦绣竟觉得他有丝亲切。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上海这么大,她总共认得这寥寥几个人而已,左震也算是对她不错的了。
  锦绣的发丝湿漉漉的,额前几绺发穗儿还滴着水,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眉毛显得越发黑秀,眼珠蒙了一层水气,像两粒浸在水里的黑珍珠,孩子气地忙着张望。
  左震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你的伤已经全好了?」
  锦绣点点头,「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一笑:「看,脸上的青青紫紫也退掉了。」
  「兰婶照顾我很周到,每天吃的东西从来没有重复过,连衣服都不肯让我洗,天天吃饱了就睡觉、睡足了又起来吃饭,唉,我真的有点消受不起。这样养着,伤怎么能不好,不过本来也没大碍,青青肿肿罢了,没伤到筋骨。」
  锦绣拉拉杂杂地说着,有点他乡遇故知一般的兴奋和唠叨。其实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萍水之交吧,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不过此时此地,对锦绣而言,即便只是萍水之交,也弥足珍贵。
  左震也没插话,她的哕里八嗦他好象并不介意,只是问了句:「晚上还有其它事情吗?」
  锦绣一怔,「我会有什么事情,除了睡觉。」
  「那就晚一点回去吧。」左震这样平淡地说。
  下了车锦绣才发现,这是一间酒店。
  说是酒店,同狮子林、七重天可差得太远了,只是座简单的两层小白楼,上悬「湘潭酒店」的横匾。
  「我和英东都爱吃湖南菜,这里特别地道。」左震对她说:「还算清静,只是地方简陋。」
  锦绣却十分开怀。这怎么能算简陋,只是淳朴而已,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油纸伞,还有里面的竹楼梯,一走就「吱呀」的响,十分古朴,惹人喜爱。英少也爱来这个地方吗?
  他们上了楼,并不是包厢,只是个清静的偏厅,下雨人少,只有这一桌客人。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锦绣突然想起一句词,叫做「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这宁静之中,雨滴打在竹帘上面,听来竟诗意盈然。
  左震唇边掠过一丝微笑。这位姑娘,从进了门就开始神思不属。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锦绣骄傲地昂起头:「无辣不欢。」
  左震颇有点意外,「听说吃辣的女人脾气不好。」
  锦绣嫣然一笑,「就算是真的,难道你怕了?」她笑的时候,唇角温柔地翘起。
  左震低下头看着菜单。其实这里的菜色不用看他也知道。对着身边的侍者,他吩咐了一大堆的酒菜,最后征询地看着锦绣:「还差几道菜,你来吧。」
  说实话,锦绣鲜少在饭店点菜的经验,看看菜单,又似乎每样菜刚才左震都点过,她哪懂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想了想,才十分认真慎重地问:「可不可以--要个婆婆饼?」
  什么,婆婆饼?那是个什么东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祝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不禁同时失笑。左震手里刚端起茶杯,这一笑,几乎把茶水也晃了出来。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点的这一道,好象不是湖南菜?」
  锦绣知道闹了笑话,不禁涨红了面孔,十分尴尬,嗫嚅道:「没有啊,没有就算了……那,那么……」
  左震见她搁在桌边的小拳头都快被她捏出汗来了,心下有点不忍,忙道:「就再来一个芙蓉虾仁汤吧。」
  挥了挥手让侍者下去,左震点上一支烟。
  「那个婆婆饼是你老家那边的东西吧?」他问。
  锦绣点头,「很久没吃了,上海没有卖。」想起镇江的婆婆饼,她忽然有点想家的凄酸。今生今世,她再也回不去那个熟悉的宅院了。
  「你怎么会在华隆门口?」左震打开话题,「你又不认得路,还一个人到处跑。」
  锦绣道:「刚才去过华英小学,他们在报纸上刊登消息,说需要教员。」
  她还真的要出来做事?这样不死心。左震诧异地一挑眉,「你那么急着找工作?」
  「当然!」锦绣毫不犹豫,「已经麻烦英少这么多日了,吃穿住用都赖在他头上,白吃白住不算,难道连买衣服脂粉报纸都得向人家伸手要钱?」
  左震吸了一口烟,「一个姑娘家,也不认得什么人,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锦绣气馁,「是喔。跑了一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安排这件事。」左震淡淡沉吟着,「念过书的话,就在我手下打打杂吧。」
  「真的?」锦绣大喜,又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可怜我才这么做?」
  左震微微一笑,「我可怜你什么?全上海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我若是见一个帮一个,早把自己累垮了。你若不愿意,也可以问问英东。」左震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锦绣急忙解释,「只是我真的什么都不会,怕给你带来许多麻烦。」
  左震没说话。从救她那天起,这桩闲事他就已经算是扛上了,麻烦不麻烦,现在说不是太晚了?
  英少如果知道,会高兴吗?锦绣一半甜蜜,一半酸楚地想:不能继续赖在他那边,享受他的照顾了。只是,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吧!毕竟他是左震的朋友。现在她坐的这个座位,英少也坐过吧,左震不是说他们常来吗?
  似乎听见左震说了句什么,锦绣有点神思恍惚地抬起头,「什么?」左震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无可奈何,跟他出来吃饭的女人,还真没有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这样三番两次走神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是和--英少在一起工作?」锦绣尽量让自己问得自然。
  「不是。」左震道,「他通常在百乐门。」
  锦绣不禁有点失望。原来他们不在一起。虽然她掩饰得好,但左震是什么人?上海滩打滚二十多年,一双眼睛是淬过火,带着勾子的,就算你精似鬼,也不易瞒得过他。况且锦绣跟他一比简直就像张白纸,在他眼前,还想隐藏什么?
  左震微微瞇起了眼睛:「你想跟着英东?」
  锦绣一惊,慌得双手直摇:「不不,你误会了,我哪里会这么少自量力,我还什么都不会。」
  左震淡淡一笑,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追问了一句:「那么就是,你想做他的女人?」
  「啊?」锦绣一下子被戳穿,立刻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口中急急否认,「哪有哪有!英少……英少他那种身份的人,我……」
  左震悠然道:「什么身份,你的意思是,只要不顾虑身份,你是愿意的了?」
  锦绣噎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在取笑我?」他怎么可以这样!
  左震却道:「菜来了,尝尝这樟茶鸭子,是这里的招牌菜。」
  锦绣瞪着他,有点气愤。「左先生!你们帮过我,我的确很感激;可是,请不要拿这种事情开我的玩笑,我不是那种……」
  「我要你的感激有什么用?」左震冷冷一抬眼,「你能为我做什么?要我开你的玩笑,只怕你还不太够格。」他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眼神冷峭如冰,这番话被他这样说来,一点火气也无,却令锦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锦绣不了解上海,更不了解左震。如果她了解,就绝对不会这样和他说话--随随便便,甚至有点小脾气。左震不是那种可以拿撒娇使嗔、软磨硬泡来对付的男人,任由一个女人捏圆搓扁。
  「我……」锦绣涨红了面孑L,「可能我是不懂你们的规矩。你和英少都是什么人,做些什么事,我也不明白。但既然你们救了我,帮了我,我就想报答一下,如此而已。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根本不是你们那个世界里的人。你以为我还会有那种幻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卑微,可是我也有点自尊心。我在上海不认识别人,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所以就必须拋弃我仅有的这一点自尊,才能向你们换取一点人情和温暖……」
  左震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深得让人看不透,不知道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锦绣努力振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笑容,「好啦,你请我吃饭,我却扫了你的兴,不扯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就尝一尝这里的湖南菜,到底有什么特别?」她夹起一条油辣子红烧牛尾,大口咬下去,「啊,酥烂香辣,果然是好东西!」一边吃,一边辣得直吸气,连眼泪也快要辣出来了。
  其实她只是夸张,眼泪是真的,辣是假的;但若不装作辣得受不了,怎么掩饰她眼中难堪的水气?
  一只手轻轻拿下她的筷子,一块宽大柔软的方帕掩上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太辣就别逞强了。」
  她愕然抬头,看见左震温和的微笑。「擦干净脸,女孩子吃东西斯文一点。」
  「我没有取笑你,只是想帮你。」左震明明没有必要解释,可是还是解释了:「我和英东多年兄弟了,你想跟着他做事也好,想报答他也好,或者喜欢他也好,我想,除了我之外,你找不到第二个人帮你达到目的。」
  锦绣握着他的手帕,擦着脸,也擦去自己的狼狈不堪。「不可能的。」她低声道:「我从来没有真正希望得到他。 毕竟,连接近他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再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左震眉头微微一皱。「现在你和我一起吃饭,怎么不觉得高攀?英东和我有什么不同?」
  锦锈道:「那是不同的。」
  她放下筷子,望着窗上的竹帘,语声十分惆怅:「你只是在路上遇见我,请我吃饭,不过是个偶然,这对你来说一点其它的意义也没有,我对你也没有要求。但如果我抱着某种目的去接近英少,就算只是报答吧,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觉,也希望能长久一点……这么能一样?」
  左震替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他已经明白了。「你说得不错。但如果你不嫌委屈,我可以让你进百乐门去,那里是英东的地方。」
  锦绣不太明白,「有什么委屈?」
  左震看着手里那杯酒:「百乐门是上海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尤其是百乐门大舞厅,是久负盛名了。」
  锦绣看着他,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我去百乐门,做舞女?」她讶然。
  「这不是我的意思。」左震淡然否认,「我只是说我可以帮你做到。去什么地方看你自己。」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锦绣奇怪他的态度,刚才他还说,可以让她到他那边打打杂。
  「现在这个办法,你不觉得更好?」左震反问。向英东的女人,他懒得沾。况且锦绣不是一心想接近英东吗?跟着他办事,还有什么希望?
  锦绣沉默下来。
  已经三餐不继、身无分文了,还能怎样?难道一辈子仰赖英少和左震过日子?况且舞女也只是跳跳舞而已,只要肯维持原则,还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我这样……算不算自甘堕落?」她迷惘地自言自语--这样牺牲,到底是为了生活,还是为了英少?
  「你和别人不一样。」左震向后一靠,靠进椅子里面,「如果你想抽身,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怔了一下,这话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这么说?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而已,值得他这样热心吗?他并不是个天天吃饱了饭没事做的闲人,不见得有工夫有心情到处管些不相干的狗屁闲事。莫名其妙。
  「冯老板,再喝一点嘛……看你这一身汗,出去吹到风着了凉可不好,多坐一会儿怕什么碍…」
  「光哥,人家特地穿这条新做的裙子,你怎么连看也不看嘛……」
  锦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周围隐约传来的低笑窃语,撒娇耍赖,打情骂俏,一波一波地淹没她。音乐一曲接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里人影重重,温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水,美酒的香。
  来百乐门已经好几天了,锦绣总算知道什么叫做纸醉金迷。百乐门就像黑夜中浮起的一颗明珠,四射着奢靡的艳光,富丽堂皇而灯火通明。
  锦绣刚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宽广的大堂,两层楼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镶了足有上千盏明灯,墙面刻满精美的西洋浮雕,两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圆柱;桌椅器皿样样精致到极点:细麻纱桌布,闪闪发光的银杯银壶,水晶盏、鲜花篮……还有整个的乐队,一色西装领结带手套的侍者,满厅衣冠楚楚的客锦绣记得自己鼓足勇气站到向英东面前的时候,他一脸惊愕的神色。
  「做舞小姐?」他失声问:「还是左震把你弄进来的?」左震是不是疯了,这就是他的「安排」?把人安排到百乐门来了?这丫头哪是块做舞女的料,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怕是被男人摸一下都会哭出来,开玩笑,当这里是救济无家少女的慈善堂不成。
  「你赶紧回狮子林去呆着。」向英东嗤之以鼻,「别给我添乱子了。」
  「什么?」锦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做舞女还不够格?」
  向英东瞅着她:「你以为男人口袋里的钱那么容易赚,荣小姐,先不提你会不会跳舞,单是被客人灌杯酒,亲一下,都要跑回去上吊了。这一行的饭也不好吃,你还当人人都能做?」
  他撂下话:「不信你就试一试,一个月内你赚到一百块,就算我看走了眼。」
  果然不出他所料。来了已经四五天,每个晚上锦绣都在一边坐冷板凳。看到的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左右逢源,锦绣几乎愁得头发都白了。难道是自己不够美?不够主动?可几次三番想开口勾搭一下客人,那临时又退了回来。她实在做不来那种事情。
  身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钻人锦绣耳朵里:「浩哥,别急着走嘛,二爷都还没下来。你在这边等他,总比出去挨冻好呀。」
  那被叫做「浩哥」的男人有点不耐烦:「你在这儿先坐一坐,我出去透透气。你帮我盯着点,要是二爷提前下来,就到门口招呼我一声。」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那娇滴滴的声音说什么话听着都像在撒娇,「百乐门谁不认识二爷啊,一听见『左震』两个字,人人都抢着围上去巴结他。」
  左震?!
  锦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也没注意到。也许他会帮她想想办法,到底怎样可以结束这种坐冷板凳的尴尬?锦绣-一把拉住那个叫「?浩哥」的男人,喜出望外地脱口而出:「左震也在这里吗?』,石浩傻了一下。这女人打哪儿冒出来的,敢这样对二爷直呼其名!百乐门的小姐还是什么客人?看上去竟这样眼熟。但她那张满是惊喜雀跃的脸,明明又是不认得的。
  「我叫荣锦绣。左先生没有提过我是吧?我想见他一下,请问他在这里吗?」锦绣一边踮着脚东张西望,一边扯住石浩不放。
  哦,荣锦绣,原来是她。
  石浩这才明白过来这女人是谁。听二爷和英少偶尔说起她,像是都认识的样子,对啊,她的命还是石浩和左震在街上捡回来的。
  「跟我来吧,他在楼上。」石浩上上下下审视了锦绣一遍,「你自己上去找他,只怕唐海他们不让你进去。」看不出她居然在百乐门当起了舞小姐。不过也好,总不至于在街上冻死饿死。
  楼上都是包厢,锦绣也从没上来过。
  石浩在一间包厢门口站着,正和两名手下闲聊的唐海打了个招呼,「二爷在里头?」
  唐海朝里面指了指:「在埃进去两个了,又来一个?」石浩看了一眼身后的锦绣,「不是那么回事儿。喂,你傻站着做什么,不是找二爷吗,还不赶紧进去?」
  那扇门是关着的。锦绣硬起头皮敲了两下,听见里面左震的声音:「进来!」
  锦绣旋开了把手,推开门--然后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一张脸当场炸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里面一桌子好酒,好莱,当然这个无关紧要,桌边也没什么人。但左震正斜倚在榻上,除了长裤之外,上身居然什么都没有穿!一个女人正坐在他怀里,另一个女人端着酒杯腻在他身侧,对门口突如其来的锦绣瞄了一眼,当作没看见地继续呢哝笑语:「这酒啊,是特地留着等二爷来喝的,知道别的酒侍候不好您。那天郑老板来……」
  左震睁开半闭的眼,看见门口一脸通红、目瞪口呆的锦绣,懒懒地推开唇边的酒杯,「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说话。」
  锦绣现在在哪里还敢进去,「我……只有一点小事,不如下去等着你好了……」
  「哕嗦什么。」左震直起身来,「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锦绣战战兢兢地挨进门来,远远站着,只敢盯着地面,天啊,早知道里面是这样一番情形,她绝不会这么冒失地闯进来!
  看她吓成那个样子,左震有点啼笑皆非。一边起身,一边挥挥手打发身边的两个女人下去:「说吧,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锦绣有点难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没想到会这样。」
  左震无力地叹了口气,「拜托你,锦绣,讲话说重点。到底出了什么事,被客人欺负了、被英东骂了,还是不想干了?」
  他一边披上外套,一边把嵌有十二把短刀的牛皮腰带围在腰上扣牢,再慢条斯理地别上枪套,系上衣服扣子。
  锦绣瞠视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温和镇静的样子,优游闲适,似乎连大声说话都少有,像是别人愤怒地说「滚」的时候,他都会客客气气地说「请」。这样的一个人,腰上千吗围着一圈短刀,还带着枪?这不都是杀人越货才用的东西吗?他外套底下藏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左震冷冷道:「看够没?以前没见过男人穿衣服?」
  锦绣赶紧闭起眼,「对不起,我不是看你,看你……」她想说「不是看你的身体」,可是舌头好象打了结,简直语无伦次。
  一只手在她头上拍了拍,「好了,别那么紧张,坐下来好好说给我听。」左震点起一根烟,拿出最大的耐心来,「这里没有外人。」
  锦绣静了静,勉强定下神来。「我可能不是适合做这一行的人。」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左震淡淡地,「被客人吃了豆腐,是不是。」
  锦绣脸更红了,「不是……我,我都还没有被客人碰到过。」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么,做了这么久的舞小姐,居然连一个客人也没揽到?她都怎么当的舞小姐啊?就算自己不懂,看看别人每天怎么干活不也就知道锦绣被他审视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可能我不够漂亮。」她困惑地皱起眉头,「也不知道怎么招呼人家……只好坐在那边等着。」
  左震的确不想笑,可是却有点控制不祝可以想象她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穿著个改良式旗袍,领口的扣子扣到下巴,梳着两条纯洁的长辫子,一脸三贞九烈地端坐在椅子上。
  谁晓得她在那里是监督舞场秩序还是当舞女?哪有人像她这样下海捞钱的?想必这几天领班也给了她不少气受。
  「你笑什么。」锦绣不甘心地嘟囔:「英少也看不起我,他一早就想赶我走。」
  「不要说了。」左震只好叹了一口气,「锦绣,你真让我大开眼界。来,让我教教你。」
  他伸手一拉,锦绣猝不及防,还来不及惊叫就已经跌进了他怀里。
  「这样,面对面站好,左手搭着我,右手揽住我的腰。」他手把手教给锦绣,「不要低着头。进一步,再进一步,然后退一步。对,就这样,不会也没关系,跟着客人晃就是了。」
  锦绣手足无措,「这样就算是跳舞了?」
  左震的耐心已经发挥到十成十。「基本上,可以这么说。但你对面的男人不是我,如果他喜欢捏捏你的屁股和大腿,甚至摸一摸你的胸部,通常这也要算作跳舞的一部分。」
  锦绣脸都白了。
  左震放开她,看她已经七魂去了三条牛,更刺激的话他也就只好省掉。「回去对着镜子练练吧。还有,你这身衣服,穿著去拜访姑妈姨妈倒不妨,可是不要穿到舞厅来。洗完脸之后至少搽点胭脂水粉,不要总是一脸惨白的样子,哪个男人会对你有兴趣?」
  锦绣的脸色又转绿。还要置办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天啊,她还一分钱也没有赚到。
  「对付男人的招数很多,我不是高手,不过可以教你两条:一是,他如果碰你摸你,你绝对不能反抗,脸上要维持笑容;否则倒足了客人的胃口,百乐门的脸也让你丢光了。二是,他如果没看上你,自己不要色迷迷勾搭上去,想做百乐门的红牌,适当吊一吊男人的胃口是一门必修课。」
  说到这里,左震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还是我做。想不到我这一辈子还会教人这个。」他现在这个样子,简直跟拉皮条的没什么两样,把锦绣送到百乐门,绝对是个错误。亏她还一脸百折不挠的样子。
  左震又叹了口气,顺便拉起锦绣,「走吧,下去跳个舞。我就先替你充个场面好了。」
  锦绣一生当中,第一支舞,就是这样和左震一起跳的。
  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左震带着她闲晃。完全也不讲究步法花样,只是原地晃一晃,就算这样,锦绣仍然出了汗。
  周围的目光不知为什么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锦绣被看得浑身发毛。她想大约是因为左震的缘故,那些人应该是认识他的。抬头看看左震,他那么气定神闲,那么从容自在,旁若无人,锦绣的慌乱窘迫也不禁安定了几分。
  左震下来跳这支舞,纯属替锦绣撑撑场面。其实他不喜欢这东西,来百乐门也就是喝酒、赌钱、找女人,很少到舞厅来。对于趁跳舞的空档对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那种事,他不屑得很。又不是没钱找女人,何必占这种小荤小腥的便宜?
  怀里的锦绣紧张得浑身僵硬。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连腿都不会打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的头已经低得快埋到他胸口下面。偶尔抬起脸看他一眼,也胆战心惊得像做贼。她到底是在怕些什么?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边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提醒锦绣:「松松手可以吗?」
  「喔,对不起对不起。」锦绣一迭声地道歉。
  一截烟灰,随着左震说话的震动掉落下来,恰好锦绣的袖子已经滑落了一截,这烟灰无巧不巧地正烫在她搭着左震的手臂上。
  「哎唷!」锦绣吓了一跳,步子一乱,又一脚踩着左震。她快被自己的笨拙气毙。
  左震却慌忙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烟灰,「烫到没?」
  锦绣道:「没事没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真是……」
  锦绣在她被烫到的地方揉了揉,「还好,没烫着你。」
  放下手之后,左震才发现,刚才触摸到的锦绣的肌肤,是微冷而滑腻的,那种凉柔的感觉,留在手心里,竟让他心里没来由地微微一荡。
  左震把刚抽一半的烟扔掉,踩熄,重新环住锦绣,曲于还没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发觉自己几乎是将她虚虚地拢 抱在怀,实在太接近了。锦绣仍然低着头,左震-垂眼就可以看到她雪白的后颈,柔润的肤光,顺滑的黑发,身上淡淡的一种莫名的香……左震突然松开手,抽身而退。
  这是他送来给英东看的女人,她甚至还那么无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帮助。可是他在做什么,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马?对这么一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
  「怎么了,」锦绣不安地看着他,「我做得不对,是不是?」左震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慢慢来就好了。」他说得有点勉强,「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转身走了没多远,又回过头来,「改天我叫人送点东西给你,上海你不熟,不要自己出去买。」
  锦绣看着他的背影,沮丧地垂下脑袋。看来左震已经没有耐心再应付她了。他会有什么事,八成是上楼去重新软玉温香抱满怀。自从到了上海,锦绣就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的笨和土气。看那些上海的美人,猫一般慵倦,丝一般妩媚,为什么她杵在中间这样突兀?但她是多么的焦急啊,赚钱养活自己真的有这么难?让英少注意和认同一下自己的存在,真的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才隔了一天,锦绣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来的、他所谓的「一点」东西。天!这是叫做「一点」东西吗?一点就塞了这么满满两个大箱子?又不是给她办嫁妆,只是穿给英少看看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排场:府绸、软缎、织锦、丝绒、旗袍、长裙、晚装、外套,还有披风和大衣,颜色式样质料都应有尽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西洋玫瑰霜、眉笔口红蔻丹,甚至还有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
  锦绣吓了一跳,满床满柜都是衣裳,尺寸非常合适,就像给她量身订做的一样。到底他是怎么办到的?这花了多少钱啊,卖了她都只怕还不起。那其中几件晚礼服,不知是什么料子,柔软垂滑、颜色绮丽,而且低胸露肩的,老天爷,这可怎么穿得出去?旗袍的衩也开得那么高,生怕别人看不到她大腿一样。
  但,这些东西,怎么这样的美?似带着舞曲的悉荽,带着夜晚的暗香,引诱锦绣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
  换过衣服梳了头,锦绣看着镜中的自己,杏色印花的缎子旗袍,松松挽就的长发,象牙般凝滑肌肤、星般眼眸,鲜艳红唇,黑秀婉约的眉眼盈盈欲诉,似有无限心事无从寄。
  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的。
  锦绣怔怔打量这个镜子里迷离陌生的影像,这样美然而又这样远,似乎是她从来不认识的另外一个女人,眉梢眼底,犹带着一丝误人风尘的不甘心。
  她彷佛隐约见到明珠的影子。
  终于,就这样去了百乐门。时候还早,客人不多,舞女丽丽正倚着吧台,百无聊赖地搽指甲。一见锦绣,她的眼珠立刻瞠大了,「嗳,锦绣,你总算肯穿件象样的衣服出来啦?啧啧,腰这么细,腿这么长。我们吃这行饭的,最重要就是本钱够,人漂亮,还怕红不起来?这下领班可不敢再狗眼看人低了。」
  锦绣只好笑了笑,在一边坐下。
  「听说昨晚左二爷挑你陪了他一个舞?」丽丽的声音中透着羡慕的味道,「你是乌鸦变凤凰了。不过,他怎么看上你了呢?」看锦绣戴那串圆润纯正的珍珠项链,怎么可能是她自己买的。
  「跟左震跳个舞,就这么惊天动地吗?」锦绣不明白,「你们天天都陪着达官贵人有钱的大爷周旋,不是早就见多不怪了?」
  丽丽愕然:「你这样直呼二爷的名字?百乐门几十个舞小姐,我这还头一回听见。你是真不懂规矩,还是假的?」
  锦绣一怔,看她说得这么玄,有这样严重吗?「对了,我也一直奇怪,好象都听见别人叫他二爷。到底为什么?」左震明明又不老,干吗非得把他叫得像七八十岁似的。
  「他是何老爷子的徒弟,当年青帮第二号人物,况且又是向先生的拜弟。」丽丽道,「大家这样称呼他是代表尊敬的意思。」
  「青帮?」锦绣一头雾水。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丽丽严厉警告她:「何老爷子去世后,二爷就是青帮的龙头,你这样左震左震地乱叫,被青帮的人听见,连你的舌头都少不得被人拔下来--」
  啊,锦绣这才明白其中的端倪!怪不得他身上带着刀和枪,原来,他是那条道上的人?!
  「左……二爷,是黑道人物?烧杀抢掠淫的那种人?」锦绣低呼,不敢置信。左震是那么的温文有礼,根本难以想象他的黑道背景。
  「住口!」丽丽吓得一把摀住她的嘴巴,左右看看没什么人才松了一口气,「你疯了,不想混了也别拖我下水呀。这里是什么地方,整个百乐门都是英少的,他和他大哥向先生跟二爷插过香头拜过把子哪,这里上上下下,哪一个敢稍有不敬。这样的混话,你也敢说出来?」
  锦绣被她捂得几乎背过气去,慌忙点着头,挣扎着掰开她的手:「唔……我知道了,你让我喘口气。」
  丽丽藐视地看着锦绣:「我知道你刚来不懂事,才好心提醒你,青帮的势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两道都算得上一手遮天,别以为二爷给你个好脸色,就可以踩着他的鼻子上脸。跟他们这样的人照上面,能怎么奉迎巴结,就怎么奉迎巴结,千万别想不开,拿自个儿小命开玩笑。侍候好了他,钱你就放心。」
  「没有啊!」锦绣赶紧澄清误会,「他哪有要我侍候,我们只是……」
  「算了吧,昨天二爷还看上你跳了个舞,咱们这百乐门舞厅可是破题儿头一回……哦,对了,除了以前殷明珠当红的时候。那是例外。」
  「什么!」锦绣呼的一声直跳起来,失声惊叫,「你说殷明珠以前在百乐门红过?」
  丽丽给她吓了一跳,跺脚道:「你大呼小叫什么,她是你妈啊?一会儿领班听见,又要过来开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前两年,殷明珠在百乐门挂牌的时候红遍了上海滩,没和她跳过舞,简直不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知道这个?」
  「明珠她,做过舞女?」锦绣失神地低喃。
  「你没听说过她的事情?她何止只是做舞女。」丽丽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不过,今非昔比,她现在被向先生包了,住在丹桂街那边一栋豪宅里,就洗手不干了。只是她手底下五朵金花,交际场上倒很有些名气。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于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一点名堂。」
  不错,锦绣知道那处豪宅和那「五朵金花」,她亲眼所见,没想到是这么回事。明珠是被向先生包了,但向先生是英少的大哥埃「那么,明珠不就是英少的嫂子?」
  「哪里,」丽丽暗哼了一声,「我们这种女人,这种出身,当英少的嫂子?传出去真要教人笑掉大牙了。向家是什么身份地位啊,开银行、建夜总会,有多少产业数都数不清,财大气粗,还有青帮的势力做靠山,整个长三码头都被二爷买断了,谁家的船和货不得从他手下过?他们跺个脚,上海滩的地也会震。」
  「他们这种人,哪是我们配得上的?明珠也只不过是因为生得太漂亮。但是再美再艳,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向先生养在外面的一个情妇?」她放低了声音,像耳语般,「再说向先生身边的女人,也不止是她一个。你记着,我们这种女人哪,不过是他们脚边的一摊泥,高兴了才来踩两脚。说别的都没用,想办法从他们身上捞点钱傍身才是正经的。」
  锦绣的脑子已经乱成一片。
  是巧合吗?她居然步上了明珠的后尘。明珠离开了百乐门,换她又进来;明珠侍候了向先生,她却迷上向先生的弟弟英少。
  而英少和左震都是什么人,她到今天才知道。但知道了又能怎样?她和他们,算得上是什么关系?一直以来她费尽心思,要讨英少欢心,只想博取他一点点的注视和看重,没敢想过要占有他。这个左震也明白,他帮她,或许是可怜她吧?
  英少那种男人,英竣富有、精明能干,充满了魅力,几乎完美,他应该是多少名门淑女争抢的焦点。而锦绣只不过是外地来的一个破落户,小土包子,没爹没娘又无家可归,有个当人家情妇的姐姐都还不肯认她,现在更沦落风尘,只怕永世没有翻身的机会。
  对英少,她还敢有多少奢望?,只是,明珠哪怕只是一房暗妾,哪怕只是向先生众多情妇之中的一个,她毕竟也做了他的女人。她是爱着向先生吧?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明珠一样红起来,英少对她会不会有兴趣?
  「小姐,赏脸跳个舞!」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孔凑到锦绣面前,那混浊色迷迷的眼光,吓了锦绣一跳。「哦!好。」锦绣慌忙地扯出笑容,终于有客人找上她了。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悲是喜。
  已经走到这一步,不能回头了,荣锦绣。
  「看不出这丫头居然做得有模有样。」向英东远远看着锦绣和客人周旋应酬,觉得讶异,从上个礼拜开始,她就换了个人似的。只是太生涩了。左震就在他身边,刚从楼上下来。
  「你不觉得,她和明珠有点像。」左震不着痕迹地试探。难道锦绣一门心思地讨好英东,他一点都看不出来向英东不经心地道:「大概吧,到底是姐妹。不过眉眼三分像有什么用?明珠那种味道,就好比是酒,而且是百年难遇的窖藏珍品。锦绣这小妮子简直像清水,现在已经好多了,也充其量是杯葡萄汁。」
  左震微微一笑。「当年明珠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吧?」
  向英东一口否认:「那时候明珠可是大富豪的红牌,为了把她挖到这边来,我不知费了多大劲,花了多少钱。最后可倒好,被大哥勾勾手指头就带走了,女人哪。」
  左震打断他的抱怨,「你没跟她提锦绣的事?」
  向英东叹了一口气,「上次刚提起锦绣,她就翻了脸。震哥,以后这种事,还请你自己去说。不要动不动就支使我,我才懒得插手。」
  「是吗?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天天往明珠那边跑。」左震调侃他,眼睛却远远看着锦绣。她在笑,拚命掩饰着羞怯和不安。化过妆的脸,再加上这种僵硬的笑容,简直像戴了个假面具。但纵然如此,她的笑仍旧是那么的美。
  如果说锦绣身上真的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那就是她的笑。温柔,纯净,充满了信任,像个孩子似的没有心机,却令春风也为之沉醉。左震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会笑得那么打动人心。难道她不懂,摆在她面前那条路,有多么的骯脏和黑暗?
  对面男人的一只肥手,在锦绣有腰背之间游移,锦绣的笑简直颤抖了起来。
  左震不禁皱了皱眉。「英东,不是说要和邢老板谈那块跑马场地皮的事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他突然之间,有点心烦意乱,不愿意再置身于这间华美而奢靡的大厅里,呼吸那种酒精和脂粉香混杂的空气。
  「喂,急什么?」向英东追上去,「说走就走!」
  其实和向英东一起去见邢老板,并不是左震的原意。这阵子以来,向英东一直在积极筹建跑马场,他和英租界领事汤玛士很熟悉,取得经营权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关于地皮的事情还没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块地皮,牵涉到广东烟草商邢老板的部分产业。为了交涉这个问题,颇费了几分周折,邢老板不太愿意出让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说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与沈金荣的私下较劲脱不了关系。
  沈金荣在上海是赫赫有名的地产商,尤其近几年,风生水起一路暴发,势力已经开始坐大,不容小觑。
  而且根据青帮的眼线,左震已经察觉到沉系势力与浦东那边的黑道关系有所挂钩。多年前黑帮火并混战的时候,青帮跟那边几个帮派曾有过几次交锋,不过都已经镇压下去了,当时青帮主事的还是左震的师父何从九。这些年来,还没人敢擅越青帮的地界一步。只是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乱诡谲,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地里左震已经可以隐隐嗅到暗流危险的气息。
  单纯只是英东生意上的事,左震绝不会插一脚。生意场上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英东足可应付,除非他开口,左震犯不上跟着螳浑水。怕的只是,台面上的较量,暗中还牵扯上背后江湖势力的倾轧。
  在上海滩闯天下这么多年,步步为营是左震以鲜血换来的经验。越危险、越镇静,这是他一贯行事的风格。
  见面的地方就在狮子林。其实之所以约在晚上,又在酒店,就不意味着正式的谈判,只是互相多点接触,多点沟通,以便掌握更好的契机,也可趁机试试邢老板与沈金荣关系的深浅。好在,邢老板虽说是广东过来的一条过江龙,也深知这边的情势和规矩,对于向英东的招待可以算给足了面子。
  这一场酒宴,宾主尽欢,气氛热络。
  只是对于实质性的问题,邢老板再三回避,向英东是点到为止,而左震则冷眼旁观。看上去场面不知多么热闹气派,好象是多年老友,实则却各站一边,心思各异。
  宴终人散,已经是深夜时分。
  左震从酒店出来,唐海早吩咐司机开了车过来等在大门口。给他披上外套,唐海有点担心地问:「二爷喝多了酒?」
  左震摇摇头,其实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心里有点堵,酒意竟有点上涌。
  「我自己走一走,你们不用跟着。」左震吸了一口夜里沁凉的空气,把翻涌的酒意压了下去。他是真的想在夜晚的寒冷里一个人静一静,这几天一直忙个不停,晚晚应酬,歌舞嘈吵,灯红酒绿,他实在已经觉得腻了。
  唐海愕然又有点为难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爷自个儿在外头闲晃什么啊?
  一丝隐约的乐声在清冷的风里飘过来。
  左震站住脚,有点意外地侧耳倾听,是某种笛子或箫奏出来的,十分婉转低回。这里正离狮子林后园不远,他不知怎么竟走到这边来了。但据他所知,这园子里也没人住,怎么会有这样的乐声呢?
  寻声慢慢走过去,左震在狮子林后园的铁门前停住脚步。那铁门掩映在一大丛盛开的丁香花丛中,是锁着的,周围很暗,融在夜色里,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氲着。到了此处,已经听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从这园子里传出来。是箫声。
  透过花木扶疏的间隙,可以看见,吹箫的人就在园子南边的小亭子里,从铁门这个角度望过去,也看得不是很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左震认得吹箫人那一对乌黑垂在胸前的长辫子,不是锦绣还有谁?
  她并不是完全对着铁门这边,有点侧过身子,倚在栏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丝还是缎,轻飘飘的那么单保吹的是一管紫竹长箫,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头也轻轻垂着。
  明月下面,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夜色里淡淡的轻烟笼罩着,每一处轮廓都美得有点虚幻,扶箫的手雪白如玉,像是焕发着晶莹的微光。
  箫声低而徘徊,千折百转,在夜风里缭绕不去。她是有心事的,左震完全不懂音乐,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会被这箫声里的缱绻惆怅之意打动。
  左震在黑暗里呆住了。
  荣锦绣--居然还吹得这样一手好箫?他记得那回在狮子林酒店那个房间里见到她的时候,她好象的确是提过会吹箫的事,但没有人放在心上,这又不能当饭吃。言犹在耳,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左震一手撑着铁门,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真是讽刺,他和英东居然曾经嘲笑锦绣不会弹钢琴。以前她在家乡的时候,也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闺秀吧,现在却在这乱世中沦落风尘。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们,甚至包括向英东在内,喜欢的都是华丽高贵的钢琴;而锦绣的箫,就和她的一片心意一样,只怕很难如愿得到英东的赏识。
  左震的心,温柔地牵动。
  这些年来,血雨腥风里闯荡,在繁华与落魄的起落之间,早已忘记厂心动的滋味。他是孤儿,从小被父母拋弃,睡过桥洞,当过乞儿和小偷,六岁时被师父何从九收养,成了青帮一名小帮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钱,是他流血流汗打拼回来的;看上去他身边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其实他明白那不过是繁荣的点缀。
  为了迎合上流社会的虚伪,他必须小心隐藏自己的真实;为了逃避黑夜里的死寂,他拿钱买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觉得疲累。
  而就在此时,此刻,此地,他忽然觉得宁静。
  暗夜里,箫声如酒人如玉,竟有说不出的宁静安详。月色缭绕,箫声也缭绕,在淡淡弥漫的花香里,一转一折都动人心弦。不知名的温柔气息,在四周轻轻浮动。
  真是不可思议,一个街上拣来的姑娘而已。尤其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那个「别人」又不偏不倚正是他的兄弟。左震不禁苦笑,他犯了什么邪?只是个小丫头罢了,就像英东说的,「充其量是杯葡萄汁」,怎么能轻易触动他的心思?这么多年来风月场里打滚,各色美女眼前过,如今要什么样的女人会到不了手,还需要对荣锦绣这样一个小丫头动脑筋?
  他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要拿英东的女人来开胃吧。
  「二爷,英少派人来说,今天晚上钱署长、冯老板他们都去百乐门打牌,喝酒,请您也过去。」唐海对埋在账本里的左震报告。
  「我没空。」左震不耐烦地抬头,「码头的乱事一大堆,浦江船厂的账又收得不清不楚,哪有闲心侍候他们?」他啪的一声把手边一本账本甩在桌上,「养了群废物,连个账都收不好,居然还摆到我前面来。」
  旁边的坚叔扶了扶老花眼镜,心惊胆战地对唐海摇了摇头。这两天二爷心情不好,明显地心浮气躁,他本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冷冷的,在被触怒的时候,他往往笑得更温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二爷如此的心神不定,连他们这些手下都看得出他的不愉快。
  「唐海,备车!」左震也觉察自己的浮躁,心里又是暗暗一恼,这几天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觉得到处不对劲,看什么都不大顺眼。「我要去浦江船厂走一趟。叫石浩和邵晖也来。」
  「是!」唐海弯腰响亮地答应着,又小心地加了一句:「二爷,晖哥去接船了,您看……」
  左震一怔,不错,替大哥向寒川走私的一批钢材今天晚上到码头,他已经派了手下第一干将邵晖亲自去办这件事,现在只怕船还没到吧。他怎么连这都忘了。
  是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扰乱他?
  百乐门夜总会。
  晚上十点多,正是客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该结束的酒席也差不多结束了,酒酣耳热之余,赌场舞厅都人满为患。锦绣正被一个秃头凸腹的男人拥在怀里,与其说是跳舞,倒不如说是在揩油水。
  糟的是,她今天正好穿了件枣红的丝绒对襟长衫,下摆松松的,那客人的手竟然掀起她的衣服直接把手伸了进去。「唔,又滑又嫩……」他闭上眼一副陶醉状,「真是少见的一身好皮肤。」
  锦绣慌了,笑容顿失。左震曾说过,当客人动手动脚时绝对不能反抗,否则就砸了自己的饭碗,百乐门的脸也让她丢光了。但--她已经忍不住要吐出来了!那只汗津津粘腻的脏手,像蛇一样在她身体上爬移,甚至蠢蠢欲动地要钻人她的裙子里面--「张先生!」锦绣霍然把他推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请你尊重点。」
  张先生愕然瞪着她:「你说什么,尊重点?我尊重你吗?」
  锦绣咬着牙不做声,呼吸急促。
  「这可是个大笑话,我花钱,你陪客,应该你尊重我不是吗?老子还从来没听说过,上舞厅找乐子还得尊重舞女的I」
  「我是陪你跳舞,不是在这儿卖身,你凭什么这样?」锦绣激动地反驳,「这里是舞厅,又不是妓院!」她愤怒之余,忘了自己的身份,在这里和客人吵架,是注定占不至便宜的。百乐门的规矩,她统统已经拋在脑后,周围的人已经纷纷向这边注视了。
  「瞧见没有,这可是新鲜事儿!」张先生指着锦绣的鼻子骂,「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装什么清高?百乐门到底是舞厅,还是个烈女堂啊?」
  领班已经听见嘈吵,赶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一迭声地赔礼,「喝杯酒消消气,她是新来的,不懂事。锦绣,还不赶紧道歉!」
  锦绣见事情已经闹成这样,纵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得忍下去。旁边已经有侍者端过酒来,她亲手倒了一杯擎给张先生:「对不起。」
  「说对不起就没事了?老子天天在外边走动,还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让个婊子给修理了,你叫我怎么出去见人?」
  锦绣咬紧了牙,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强忍着不肯掉出来。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被辱骂,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遭。
  「现在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条:要么就把这一整瓶酒喝了,就当是跟我赔礼;要么当着大伙儿的面,跪下来给我把鞋子舔干净。否则我今天就得收拾收拾你!」
  锦绣气得簌簌发抖,杯子一搁,掉头就走。这人是条疯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还想跑?」张先生一把拽住锦绣的头发,把她拖了回来,「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这个张字怎么写!」
  「啪」的一声,锦绣脸上已经火辣辣地挨了一记耳光,还没等她清醒过来,一瓶酒已经咕咚咕咚对着她的喉咙直灌下去。锦绣的头发被他拽着,双手乱抓,被酒呛得拚命咳嗽,喷得一头一脸满身的酒。
  「放手!」清冷的声音响起,一片嘈杂剎那之间寂静下来。张先生怔住,抬起头,看见一张英挺俊秀的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冷冷的笑。这不是--这是--他?!
  「她不会喝酒,一定要喝的话,我来好了。」左震温文淡定地笑了,「可以吗?」
  旁边的石浩和唐海担心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跟二爷多年,深知他的脾气,他现在这种平静客气的微笑下面,是不见血不收手的震怒。只是,为了不相干的一点小事,值得二爷动这么大的脾气吗?一个舞女被欺负了,如此而已,百乐门的舞女哪个没被客人欺负过,外面更是司空见惯的。
  「左……左二爷?」张先生震惊得结舌。他教训一个舞女而已,怎么居然惊动了这个煞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关于左震,他虽然没打过交道,但青帮和左震的传闻他总听过不少。这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
  他手一松,锦绣的身子朝地面直栽下去。左震一把扶住她,「怎么了,锦绣?」她发丝凌乱,一头一脸的酒,脸上有一个清晰的鲜红巴掌印,咳得涕泪交流,连气也喘不过来。
  左震的牙关倏然绷紧。
  「这个……不敢不敢。」张先生知道不好,「既然二爷开口了,我哪敢说个不字,这事就算了吧,嘿嘿,算了。」
  「哦?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扫了你的兴了。」左震淡淡吩咐:「阿浩,扶锦绣去旁边休息。」
  张先生鞠躬如也地想退场,却被左震叫住:「不急着走吧,刚才那瓶酒,我替锦绣喝了,也算是赔你这个面子。」
  张先生吓得脸都白了,「千万不要,二爷,我刚才说着玩的,您可别当真哪……」
  一杯酒噗的一声直泼到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左震慢悠悠提着酒瓶,走到他面前站定,「不会,我不会当真。我只是教教你,百乐门不是个什么人都能来撒野的地方。」
  张先生的冷汗刷地流了下来。
  他知道今天这个门,不是那么容易出去的。谁听说过左震「教」起人来,还有手下留情的时候?也许今天真是倒了大霉,惹错人了,可也没听说左震跟百乐门的小姐有关系呀!
  左震手里的酒瓶倒转,酒「哗啦哗啦」地流了一地。
  「我不难为你,只要你跪下来把这酒舔干净,再把裤子脱下来,就可以走了。」左震揉了揉眉心,微笑着看他一眼,「不过,要舔得干干净净,一滴都不能剩。」
  「这,这……」张先生真是连下跪的心都有,左震摆明了是整他,这当儿,就算他豁出脸来趴到地上去舔酒,也不可能舔得一滴都不剩埃这酒已经淌了一地。还要脱裤子,这裤子一脱光,可真的没办法出去见人了,这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哪!
  『你不肯?」左震拍了拍手,「好,有种。」他的手往腰间一探,张先生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嗖」的一声,一柄短刀已经钉在他脚下!地上是坚硬光滑的大理石,那刀竟然直钉下去,没人地面,这是多快的刀势,多可怕的手劲引「既然你不愿意,那就把刚才打人那只手,留下来吧。」左震淡淡地说。「现在动手,还来得及--如果我等得不耐烦,说不定就要你什么东西了。」
  「啊!」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人人相顾失色。
  张先生更是面如土色,哪还顾得上脸皮,扑通一声跪在左震面前,「二爷,我错了,我不敢了,您老就高抬贵手,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锦绣姑娘,我这就跟她赔礼道歉!您饶我这一回,我保证,再也不犯了!」
  左震没说话,只是看了锦绣一眼。
  锦绣坐在一边,凌乱狼狈,泪痕犹在,只是又吓呆了。
  张先生倒也不笨,扑过去又向锦绣哀求:「锦绣姑娘,我该死,我不是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我一马吧!」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来,左右开弓地扇着自己大耳刮子,辟啪有声,连鼻血都打出来了。
  锦绣慌了,「二爷,您……就饶了他吧,这也……」
  左震走到她身边,「这种人欺软怕硬,我倒要看看他张狂到几时?」
  锦绣拉住他的衣袖,「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杀了他也不过是脏了你的刀,赶他走也就是了。」
  左震握住她的手,那只小手冰冷而颤抖,再看看她盈盈哀求的眸子,忍不住竟有点心软。锦绣胆子小,这种场面只怕会吓坏了她。
  「既然锦绣说情,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左震也不想在百乐门当场弄得一地血腥,坏了英东的生意,也就略收敛起心里的火气,「不过你记住你欺负谁我都管不着,只有她,再动她一下,你就死定了。」
  那张先生死里逃生,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敢多说一个字,一溜烟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只怕他这一辈子,也不敢再踏人百乐门一步了。
  石浩拔起左震插在地上的刀,双手递还给他。由刀尖没人地面的深度,可知当时二爷心里有多大的火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就因为锦绣受辱?可锦绣也不是二爷的人埃
  「英少回来,如果问起,就说我把锦绣带走了。」左震吩咐那个站在一边噤声不语的领班,径自转身出去。
  唐海识相地对锦绣道:「荣小姐,请。」
  锦绣这乱七八糟狼狈不堪的样子,也实在没脸继续呆在这里了,只好把头一低,跟着左震匆匆走出去。
  上了车,左震反而沉默下来。
  锦绣双手在膝上握紧,忐忑地说:「谢谢你。」她心细而且敏感,看得出来,左震的心情不是很好。已经有十几天没见着他了,怎么这样巧,今天会让他碰见那一幕。也多亏遇上他,否则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还真不敢想象。
  锦绣不知道这些天左震是有意避开她的。刚才,从浦江船厂回来,他是不想再去百乐门的,但不知为什么,车到虹口路,又临时改了主意。左震闭上眼睛,觉得喉咙干涸,刚才在百乐门迎面撞上的那个场面,实在让他火大!如果不是锦绣拦着,加上那是英东的地盘,他今天不剁了那狗杂种一只手,就不姓左。
  只是,一个声音在他心里问着自己:左震,你是中了什么邪?为一个女人动这么大的气,有这个必要么?
  狮子林酒店很快就到,锦绣下了车,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望了望。左震的车很快驶远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烟尘,翻翻滚滚地飘散。刚才那一幕,像一场噩梦一般。
  他来了,幸好他来了。
  一个月之后,已经是十一月了,天气转冷,可是天气虽然冷,狮子林和百乐门的生意反而火爆。再过几天,百乐门还要举行一场盛宴,是法领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迎接本国使团的晚会。
  锦绣一连跳了几支舞,已经觉得有点出汗,就拉了身边的客人回桌上喝酒。她不大会喝酒,所以说的话总比喝的酒多。在百乐门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也学到一些应酬的技巧和手段,不至于再吃大亏,可是离红牌还差一大截。
  英少对她熟络了一些,偶尔还和她聊一聊,开几句玩笑。锦绣很知足,只要每天都看见他,已经很不错了。看他神采飞扬,光芒四射,不论在什么地方出现,都成为众目所瞩的焦点,只是这样看着,已经是种享受。
  左震反而不常来。三五天才露个面,说不到几句话就走。 关于这一点,锦绣略觉怅惘,虽然说,左震本来就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但不知为什么,锦绣总觉得他比别人来得亲切。也许是因为几次三番他都伸过援手,也许是因为他天生看起来就温和镇定,令人安心。
  有时候,没有他从旁提携指点,锦绣还真是搞不懂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网。而且,单独面对英少的时候,锦绣总是特别紧张,过后就会后悔这句话没说好,那件事又办得糟糕。有左震在,他总有不经意化解一切的本事,锦绣就轻松多了。
  所以,送客出大门的时候,看见左震和向英东一起从台阶上来,锦绣心里就一阵欢喜。
  「英少,二爷,好久没见你们一起过来了。」锦绣笑得两只眼弯成月牙儿。
  「昨天才见过面,你总不会这么快又想我了吧?」向英东开着玩笑,「还是想见二爷了?」
  锦绣脸红了。「哪有,我才没想过。英少,你怎么拿二爷来和我开玩笑?」
  向英东哈哈大笑,「是啊,你那点心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
  锦绣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心里又怦怦跳了两下--他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看出来,自己对他这番感情了?可是,她根本还什么都没敢表示埃
  左震解下大衣围巾,交给身后的唐海,「天太冷,先喝杯酒暖暖身子。锦绣,你也来吧。」
  一行人上了楼,还是左震常要的那个包厢。因为他常来,向英东吩咐下去给他留着,即使他没在,这间包厢也是空着的。
  锦绣忙着在一边点炭炉,架壶烫酒,交代菜色。左震靠在椅子里,看她一双手端盆、倒水、拧毛巾,用热水把杯子一一筛过,往酒壶里加进姜片和桂皮。她的袖子是浅杏黄的,卷了起来,露出一截凝霜欺雪的皓腕,戴着细细的一个刻丝铰金镯子。不知道怎么的,一样是端水煮酒这样简单的事情,锦绣做起来,就是有种特别优雅而娴静的味道,每个手势都宛若行云流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所以,她在百乐门这么久了,左震也亲眼看着她对客人温存笼络,却总是不觉得她像个舞女。
  向英东接过锦绣递来的热毛巾擦擦手和脸,没注意到锦绣偷偷注视他的眼光,顺手把毛巾扔回水盆里,向左震抱怨:「那姓邢的也忒不识抬举,三番四次和他谈,他却总有理由推三阻四。拖了这么久,连地皮都还搞不定,我看,到明年跑马场的建设案也动不了工。」
  左震微微皱眉。「跑马场规划牵涉的方面太多,资金投人又十分巨大,万一有闪失,风险可不校」
  「所以我才这么重视,」向英东叹了一口气,「砸下去的钱已经不小了,越迟开工,就损失越大。这一次,我是志在必得。沈同康那小子在广州和洋人合办的跑马场,一年下来纯利是二百万。在上海建跑马场,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这么一块肥肉,多少人在盯着。」左震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背,「我估计,邢老板背后必定有人捣鬼。」
  向英东瞇起了眼睛,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沈金荣?」
  「也许是,但不能确定。」左震转过身,「沈金荣固然不老实,谢宝生最近也蠢蠢欲动,狂得很。听说大哥参选华商会董事,他也想来轧一脚。按理说,单凭他们的实力,应该还不至于敢和我们叫板。」
  向英东看着他,「我和大哥也谈过这件事,他不大赞成我投资跑马场,说一来压住的资金庞大,有风险不好收手;二来那一大片地皮是几股势力争夺的焦点,他不愿意我去当这个众矢之的。」
  左震淡淡笑了,「但你已经决定的事,怕大哥也劝不动你吧。」
  「不错,我要赌一赌。」向英东收起吊儿郎当随随便便的神色,「赌赢了,我就是明年上海滩最大的赢家。」
  左震拿起炉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锦绣递给他几颗罗汉豆,放在他手心里。左震微微一怔,他平常是喜欢吃罗汉豆,可是从来没说过,锦绣怎么知道?
  向英东又说了句什么,左震回过神来,「什么?」
  「见色忘友。」向英东笑骂,「我在跟你说正经事,拜托你专心一点。」
  左震喝了一口酒,「我喝酒的时候不听正经事,是你非说不可。」
  「我是说,如果沉、谢背后有人撑腰,必定是黑道势力,你得留心查一查了。」向英东补充,「最近局势乱,行事要小心。」
  左震哂笑,「我几时不小心?倒是你,四处拈花惹草,三更半夜还在大街上招摇,你在明、人在暗,自己当心吧。」
  「四处拈花惹草?老兄,你也过分夸张了点,这一个月来我为了跑马场的事,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去找女人?不过去了明珠那边两趟,还是和大哥一起去的。」向英东想起了什么,「对了,明珠说,下个礼拜这边举行的斐迪南领事迎接使团的晚宴,大哥会带她一同来参加。」
  锦绣霍然抬头。
  明珠要来?明珠知不知道她在百乐门做舞女的事?
  「她已经知道了。」左震彷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是我跟她说的。」
  锦绣垂下了头,「她讨厌我。」
  左震却道:「我看未必。明珠是嘴硬心软的人,也许只是一时意气。不管怎么说,你们是亲姊妹,她承不承认,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当殷明珠穿著黑色裸肩晚礼服,踏上百乐门铺满红毡的台阶,缓缓绽放她迷魅的微笑,那是整个夜上海都要为之震动的。
  锦绣屏息地看着她这样优雅地走进大厅,满堂宾客目光的焦点都集于她一身而面不改色,好象早已习惯了接受这种惊艳的场面。一个女人,居然可以美到这种地步?怪不得她会成为美女如云的百乐门一块炙手可热的红牌,怪不得她以这种身份能够成为向寒川的女人,怪不得人人背后提起她,都有莫名的羡慕和嫉妒。
  锦绣的脸上涌起红晕,双眼亮晶晶的,有点兴奋和激动,也有点自叹不如。不管明珠认不认她、喜不喜欢她,都不能改变明珠是她的姐姐这个事实,不是吗?这个美丽带点传奇的女人,身上流着和她相同的血液。
  其实,虽然当初被明珠羞辱了一顿,又赶了出来,可是锦绣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她。正像从前她对向英东说的,明珠十二岁就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她的遭遇多么凄惨绝望,今天的一切又是付出了多大代价换取回来的,外人怎么能体会?她是有资格有理由恨荣家的,这个不能怪她。
  锦绣不和她打招呼,甚至还往人多的地方躲了躲。因为她略觉尴尬,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什么态度面对明珠的冰冷。显然,明珠不愿意见到她,更加不愿意承认她们的关系。
  而向寒川、向英东和左震,是陪同法领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一起进来的。满堂宾客自动两边闪开,给他们让出一条信道,哗哗地鼓起掌来。
  名震上海的人物,果然有其震动人心的风采。向寒川的尊贵沉稳,向英东的英伟倜傥,左震的俊挺冷静,简直可以用「交相辉映」四个字来形容。
  锦绣躲在人群后面偷偷地微笑,这样看着英少光芒四射地周旋在宾客当中,心里浮动着淡淡的喜悦。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英少的大哥向寒川,一直听英少和左震提起他,现在见到了,才知道什么叫做气度雍容。他略显黝黑,跟英少的轮廓有七分相像,自然也是英俊的,但主子的气势十分内敛,论外表,不如英少抢眼。可是明艳照人的殷明珠站在他身边,都不能把他给压下去。
  晚宴之始十分隆重,但稍后就活跃起来。锦绣左右看看,没什么认得的人,英少和左震都忙着应酬宾客,就觉得有点无聊。今天是上流社会的盛宴,大多数男人都自带舞伴,真正过来跳舞娱乐的客人寥寥无几。
  端着一盘食物,她到外面的花厅里去。
  不远处供休息用的长沙发上坐着群女眷,珠光宝气,正在比较谁的衣服样式新些、谁的戒指成色好些。
  「汪太太,你这只戒指,是不是在霞飞路上宝麟堂买的?」一个细瘦的女人捉着另一个的手不放。「我上个月好象在那边看到过,好贵哦。」
  那汪太太矜持地笑着,「可不是,买了又不那么喜欢了,这种东西,也就图个一时新鲜。」看样子也的确是,她两只手上至少戴了五六个戒指。
  原来说话的女人羡慕地赞叹:「唉,汪老板真是大方,你好福气呀,汪太太。」
  旁边一个插嘴,「你们看没看见殷明珠戴的那条钻石项链?那是上次英伦拍卖行拍出去的极晶,没有个十万八万,想都别想。」
  「啊!」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叹声。「真的?这世道真是……女人长得漂亮就是吃香。」「她凭什么戴这个?」「就是,现在这种女人哪还有廉耻,抓住一个有钱的男人就拚命揩油水占便宜。」「有时候啊,那种见不得人的身份,反而更容易扯下脸皮来要钱,穿的戴的,比咱们这些正牌的太太还光鲜排常」
  又有人幸灾乐祸地下结论:「再怎么说,卖过身的女人,是上不了台面的。再漂亮再妖媚,还不是被向先生藏在外边,谁听说人家向先生要娶她回家了?玩两年玩厌了,还不是一脚就踢开?」
  锦绣端着盘子的手气得握紧。
  这说的是什么话!就因为明珠美,明珠戴了一条比她们贵重的项链,她们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侮辱她?如果当着明珠的面,担 保她们连一声都不敢吭,笑得比谁都甜,背后就嚼舌根泼脏水,是不是这样心里就舒坦些?
  「是啊,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被向先生带到今天这种大场合来亮相,还买给她这么值钱的首饰,宠得不象话,唉,真是的,怪不得别人忍不住要眼红。」锦绣忍住气,在一边凉凉地插话。 别人可以置身事外,可以听了装作听不见,但她不能,明珠是她的亲人。
  「你胡说什么?」汪太太沉不住气,恼了起来,「谁眼红谁了?我们行得正坐得直,光明正大明媒正娶.眼红一个给人家当小还进不了人家大门的女人干什么?」
  「喔,是吗?」锦绣冷笑,「不知道这个『人家』是谁呀?上海有多少女人想给这个『人家』提鞋子都还不配呢:有的人要是再年轻十倍,漂亮十倍,倒还有资格挤过去比一比。」
  一群女人纷纷开骂:「哪来的小骚蹄子,看这一脸狐媚相,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还会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百乐门侍候男人的吧,这么眼生。」「操心操心你自个儿吧,真下贱,还出来替别人打抱不平。」
  锦绣哼了一声,「你们这么忌讳百乐门哪?倒也是,自己的老公天天在百乐门舒服开心,做太太的在家坐冷板凳,是怪可怜的。有本事就绑好自家的男人,少吃不到葡萄怨葡萄酸,拿人家殷明珠来出气。」她本来是个温顺羞怯的人,在多人的场合,连大声点说话都会不自在。也不知怎么了,面对这种局面,愤怒的情绪却压过了一切,什么尊严不尊严、教养不教养,今天不替明珠出这口恶气,她就不叫荣锦绣!
  对面的女人们又爆出一阵吵嚷,气急败坏。
  锦绣不屑地昂起头,搁下盘子,慢条斯理地悠然走开。这种表面端庄内心骯脏的女人,早该有人教训教训她们了。
  可是,一掀开厚厚的丝绒帘子,锦绣就赫然吓了一跳。
  殷明珠就站在外面,拿着杯酒,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听见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明珠……」锦绣有点担心地嗫嚅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听左震说,你在这里做事。」明珠含蓄地一笑,「还做得惯吗?」
  锦绣不禁脸红,「有什么惯不惯,能赚碗饭吃已经不错了,哪还有挑三拣四的份儿?」
  明珠点点头:「说得对,我当初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锦绣沉默了一下,又冲口而出:「既然都已经过来了,以前的事情就忘掉吧!」
  「忘掉?」明珠凉凉地一挑眉,「我也想忘掉,可是总有人不断地提醒我,提醒我过去是多么的凄凉寒伧。」这么说,她是听到外面刚才那番争执了?所以她的态度才会比较温和些吗?
  「她们提醒我,沦落风尘卖笑卖身来换取生存的那段过去;而你,荣锦绣,你提醒我带着病重的母亲被赶出家门,走投无路贫困潦倒的那段过去。」明珠看着她,「我怎么忘得掉?」?锦绣愕然。自己的出现,对明珠而言,只是对过去伤痛的一次回味,一个讽刺吗?
  「很多人瞧不起我。」明珠笑了,「如果我要认真计较,一早把自己气死累死了。那些男人,做梦也会想着我的身体流口水,可是他们在骨子里又看不起我。而那些女人呢,表面上羡慕我,心里面却恨得牙痒痒。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恶心。」
  锦绣明白她这种感觉。「可是还得活下去。」她说,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风顺地长大,离开父母温暖的怀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宠爱怜惜,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最后庄严地老去?谁会想堕入翻滚红尘、出卖尊严感情,为了三餐饱暖和一处栖身之地而苦苦挣扎,任人耻笑?
  不甘心冻死饿死,不甘心在街头乞讨,不甘心承受别人的欺凌,是一种错误吗?
  「听左震说,你在街上流落了一阵子,还吃了些苦头。」明珠啜了一口红酒,「他想让我留下你,但我想,还是分开的好。」
  锦绣难堪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我们没有做姐妹的缘分。」明珠轻叹,「老实说,我不应该把当年荣家的错算在你头上,那时候你还小,懂得什么?只是我发过誓,今生今世和荣家不再有关系。」她语声清幽,神色也有点恍惚,「当年,我和妈被赶出来,除了田叔偷偷塞给我的二十块大洋,身上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我们千辛万苦从镇江找到上海,想投奔远房表舅,才知道他们一家人已经搬到广东去做生意,都走了一年多了。没有地方注没有饭吃、没有衣裳穿,妈病得奄奄一息,天天吐血。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我居然没有一头跳进黄浦江?
  「为了讨口饭吃,我做过乞丐、做过小偷,坑蒙拐骗什么都做过;和一群叫化子打架,为了争桥洞睡觉,吃饭店泔水桶里的馊饭;为了挣钱给妈治病,去给洗衣房的老板帮工,还差一点被他强暴。
  「妈死的时候,瘦成一把骨头,身上的疮疤都烂了,苍蝇嗡嗡地围着她飞……」
  明珠说不下去了,喉头哽祝半晌才接下去道:「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血泪换来的。我不能慷慨地和荣家的人分享。当我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求生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在大宅子里围炉取暖,喝茶聊天。现在,你们想起我来了,我就得一脸堆笑欢迎你?为什么你们不干脆当那个被赶出门的荣明珠已经死掉了?我现在不姓荣了,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锦绣噤声不语。这世上,明珠是她惟一的亲人了,可是,她这样痛恨着这个姓氏、这个血缘。锦绣不能怪她,那样悲惨的遭遇、不公平的命运,她为什么不能恨?
  「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锦绣道,「至少你现在已经熬出头来,过得很好。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醒了就没事了。」
  明珠摇了摇头。「用用你纯洁的脑子吧,锦绣。做女人,是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翻不过身了。你以为我是向寒川的心上人?你以为今天的荣华富贵可以维持多少年?他的确有钱,不介意在我身上多花几个,可是,也一样不介意花在别的女人身上。对他而言,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十天八天才见一面,从前的妃子等皇上宠幸,也不过如此吧!」
  「是吗?」锦绣辩解,「可是大家都说,他对你很好。」
  「他们?」明珠轻轻一笑,无限讽刺,「他们了解什么?你听好,锦绣,对他们那种人来说,你我这样的女人,只不过像个玩物,花钱就可以买到,要多少就有多少。想得到他们的心,那是妄想。」
  锦绣脸上的神色渐渐冻僵。类似的话,以前百乐门的丽丽也曾经说过。这就是她们共同的命运么?美丽如明珠,,都不能幸免?那么英少--英少他--明珠轻叹一口气,「你喜欢向英东,是吗?」
  「啊?」锦绣慌忙掩饰,「这个,英少?怎么可能,你想到哪里去了。」
  「别撒谎了。」明珠看着她,「刚才在那边,你的眼珠子像粘在他身上一样,他走到哪儿,你的眼珠子就跟着转到哪儿。我在风月场里混了十年,什么样的痴男怨女悲欢离合没见过,你还嫩得很,瞒不过我的。」
  锦绣脸红,像个被当场捉到的小贼似的,往两边瞅了瞅,「那么,请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他,也不要让别人知道。」
  明珠晒然一笑,「我才懒得到处嚼舌根。对了,左震也不知道?」不可能吧,左震是什么人物,他的一双眼连沙子都揉不进,会看不出来?
  「二爷倒是知道的。」锦绣沮丧地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安排我进百乐门,接近英少,还是他帮的忙呢。只是我实在太笨,都这么久了,英少连正眼看我一下都没有。」
  「是吗?」明珠一怔,「那是我看走眼了。他那么个事不关己就绝不插手的人,一而再地向我提起你,我还以为--他看上你了。这么说,他是给英少敲边鼓而已。」
  「当然不会!」锦绣忍不住叫了起来,「真是太荒唐了,二爷怎么会看上我,他那个人,根本难以捉摸,他心里想什么,谁能看得出来啊?」
  「哦,是吗?」明珠抬眼张望了一下,远处人群里一身米白、挺拔飒爽的左震正在游刃有余地招呼身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周围的人一齐哈哈大笑。只是,也许她多心,这般繁华热闹当中,左震的背影,竟然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寥落。
  「也许我们都不够了解他。」明珠沉思着,淡淡地说。
  只是,锦绣了解她自己吗?
「二爷,这件事太过蹊跷,我觉得应该派人追查。」邵晖对沉坐在椅中的左震说,「我们一起几次暗地里的买卖,都不顺利,总是在细节上出点小岔子,好在每次都处理得及时,有惊无险。这一次更离谱了,货到北平,居然惊动了北平特派员专政署和警察署,大队人马围追堵截,强行拆封验货。按道上规矩,除非他们得知了确切消息,否则态度不可能这么强硬。」
  「我不是已经通知你临时换车了吗?」左震一只手支着额头,目光垂注着桌上的纸笔。邵晖是他手下第一员大将,青帮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多年来一直跟着他出生人死,与其说是属下,倒不如说是兄弟更恰当。
  关于青帮在暗中进行的走私交易,一向由左震和邵晖亲自打点,不轻易假手他人。至于明面上的生意,例如长三码头、货仓和赌场,平常的杂务都交给石浩、坚叔、麻子六他们,石浩管船,坚叔管账,麻子六管人,只有一些特殊的大买卖,才由左震亲自处理。
  前几年,他们走私的数额非常庞大,从黄金、珠宝、钢材、煤油、木材甚至到军火,都有涉足,铁路和水运沿线都有暗桩接应,除了不碰大烟,几乎所有紧缺的货都做过。一方面是因为局势动荡,政府涣散,缉查力度不大;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向寒川投资华隆银行,需要大量的资金后备。
  近年来,长三码头的生意蒸蒸日上,华隆银行也顺利扩充,步人正规运作,而且走私风险也渐有增加,青帮已经缩小了走私的数量;而且弃铁路用水运,人力物力都更加集中,把出事的可能性减至最低。
  邵晖是这方面的行家,由他经手,不应该有任何问题才对。可是一连几批货都走漏风声,最近这一批运到北平交易的药材,甚至引来了特派员专政署的人,有人在暗中搞鬼是无庸置疑的事情。只是,但凡对方在暗我在明,而且一举一动都在对方掌握中,那就说明是自己这一边的人出了问题。
  邵晖看了看左震的脸色,有点惭愧。「对不起二爷,这回我太疏忽了。若不是你通知换车及时,只怕,这批货和兄弟们都得遭殃。但你怎么知道会出事呢?」
  左震温和地道:「这事不能怪你。最近我也不够谨慎;大概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那些血腥味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次我们遇见的对手,是策划已久,很有计划的一拨势力,而且与黑白两道都有挂勾。他们已经动手了,我们这边还刚刚觉察。」
  邵晖的面孑L绷紧了。若不是二爷一向时时小心,步步提防,此时只怕已经损失惨重,着了人家的道儿。「这么说,目前我们处于被动。」
  「这一个月内,封锁所有暗地里的交易,从这几次走货的人手开始清查,从头到尾,经手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左震合起桌上的账册和文件,平静的声音里,却透出斩钉截铁的决绝。
  「是,二爷。」晖浑身一紧,「我会彻查!」
  左震站起来,「先这样吧,我得去百乐门一趟。英东那边,这几天也不怎么太平,我过去看看。」
  邵晖意外:「英少那儿也有问题吗?会不会是巧合?」
  左震淡淡一笑,「巧合,你觉得呢?」
  邵晖叹了口气。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看来,一波风雨又有欲来之势了。他已经可以听到天边的闷雷声。看着左震的背影,他不禁又觉得有点安心,不管有多大的事,二爷的周密、镇定和冷静都能带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有时候他真怀疑,在二爷平静温和的表象下面,到底隐藏着多深的心机、多大的担当?
  从英东那儿出来,下楼到了舞厅,左震不由自主停了停,目光在场中扫了一圈。锦绣跑到哪儿去了?自从上次看见她被人欺负之后,每次来百乐门,都下意识地看她一眼才放心离开。好在经过那次的事,也没有几个人敢乱来了。
  唐海随着他停下,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二爷?」
  左震自语:「她今天没来吗?」
  「谁?」唐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二爷说的是锦绣姑娘吧,刚才我还看见她,陪客人喝酒来着。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影了?」
  「算了,我们走吧。」左震转身出了大门,却在门口台阶下面看到锦绣。她抱着一根电灯柱子,在干什么?
  「锦绣?」左震在她身后试探地叫了一声。见没有反应,伸手扳过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哇」的一声,一股秽物喷了他一身。酒气刺鼻。左震不能置信,她喝醉了酒?还吐在他身上?
  唐海手忙脚乱地上前,拿出手巾想替左震擦一下身上,却见酒汁淋漓,刺鼻的味道让他差一点反胃--唉,这件上好的西装外套是可惜了!这锦绣姑娘也是,吐哪儿不好啊,偏偏要和二爷过不去,这下子可好看了!
  「不用。」左震抬手拦开他,扯住衣襟一分,只听「嘶」的一声,扣子纷纷崩落,就势把外套用在地上,「这衣服也不能穿了。」
  唐海惋惜地看着那件倒霉的衣服,回过神来,却见左震已经拦腰抱起锦绣上了车。
  「二爷,先去哪儿?狮子林吗?」唐海在车上小心地问。
  左震沉吟了一下,锦绣醉成这样,回去谁来照顾她?「先去宁园道吧。」宁园道有他一处房子。不在长三码头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去那边过夜。
  没想到,娇小的锦绣喝醉了酒会这么重。左震好笑地把她抱上楼,后面目瞪口呆的王妈问唐海:「这是……哪儿来的姑娘啊?」二爷可从来没有把女人带回来过夜,就算找女人,也都在外边解决。今天是怎么啦?
  唐海无奈地道:「快别问那么多,再不赶快去帮忙,就要挨骂了。」
  王妈唠叨地关上门,「怎么回事,喝多了酒?」看那姑娘,明明是酒醉的样子,都烂泥一样了,还带回来干吗?
  「拜托你,王妈,快点帮二爷找件干净衣服、放洗澡水,再沏壶醒酒茶。」唐海受不了地捂起耳朵。真不知道用人挑剔、治下严格的二爷怎么会雇用王妈这样慢手慢脚又哕里叭嗦的下人。
  「唔,好恶心……」锦绣在左震怀里挣扎了一下,又干呕数声,刚才差不多连胆汁都吐光了,在车上吐了一路,现在就算想吐,胃里也没什么可以吐的东西了。左震皱了皱眉,把她放在大床上,拧亮台灯。
  她喝了多少酒?一张脸苍白得吓人,满额是汗,很辛苦的样子。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酒量?还敢不怕死地跟客人拼酒。
  左震拧了条热水毛巾,轻轻擦干净她的脸,解开她领口的扣子。替她脱下鞋子的时候,天地良心,他连一点歪心也没有;可是,当那只纤细晶莹的脚踝握在他手心里,他居然没出息地觉得一阵酥麻。
  「二爷!」好在王妈进来得及时,「唉呀,这种粗活我来做就好了,您赶紧歇着去吧。洗澡水和衣服都准备好了,您吃过饭没有,要不要煮点消夜……」
  「我知道。」左震只好打断她,「我去隔壁,你侍候锦绣小心点,有事叫我一声。」
  夜深了。
  左震的房门剥啄地轻响了两下。他一向睡得警醒,立时翻身而起:「什么人?」
  门口是王妈为难的声音:「二爷,那位姑娘……」
  左震拉开门,疲 惫地抹了一把脸,「她又有什么不对?」
  王妈小声道:「她一直哭。」
  「什么?」左震愕然。锦绣的酒品也太差了吧,成然又发起酒疯来了?
  可是,推开锦绣的门,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根本还没醒,醉得不省人事,王妈已经给她擦过身子,换了件宽大的布衫,看样子那是王妈的衣服。她侧着身蜷成一团,闭着眼睛,发出一阵一阵低弱模糊的呓语,听不懂说些什么。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紧闭的睫毛下渗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那睫毛长而翘,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着两道浅浅的黑影。
  「怪可怜的,怎么叫都叫不醒。」王妈在后面担心地看着,「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左震俯下身,蹙起了眉头。「你没煮点解酒茶给她喝?」
  王妈道:「煮了,可是她喝不下去,喝一口就吐一口。」
  「我抽屉里有醒酒药丸,你去拿过来。」左震扶起锦绣的头,触手处那边的头发都是湿的。
  是什么事情,让她在梦里都会流泪?左震沉默地思量,她到底是梦见些什么,去世的父母、千里外的家乡、不愿收留她的明珠、侮辱她的客人,还是--她心上的向英东?
  喂她吃了药,左震放锦绣在床上躺好,对王妈道:「你先出去,我在这里陪陪她。」
  「哦,」王妈答应着出去,临出门还不放心地回过头瞄了一眼。
  夜色如墨,一盏晕黄的灯光。
  左震坐在床头,心思有点纷乱。身边的锦绣忽然动了动,一只手搭过来,正搭在他的腿上。灯光下,那只手雪白而滑腻。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左震轻叹一声,俯下身去问。
  锦绣睁开了眼睛,但目光像找不到焦点,迷蒙地对着空气。那只玉也似的手,沿着左震的腿滑上了他的腰,整个人像只畏寒的猫儿,偎进了左震的胸前。是感觉到这胸膛的温暖,她的另一只手也摸索着钻人他敞开的衣襟,攀上了他坚实的肩膀。
  「锦绣?」左震低哑地唤了她一声,呼吸已经开始急促。
  锦绣微闭着眼睛,轻轻地靠着他的臂弯。左震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不够美吗?我不够红吗……还是,我不会讨好?」那语声轻柔而迷惑,带着她细细的喘息声。
  左震的眸子开始转深,锦绣是在--引诱他?在他的床上?要命的是,他居然有了反应!
  怀里的锦绣,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淡淡的清香;她双颊晕红,星眸半掩,贴着他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柔软,而敞开的领口,把她颈下柔腻的肌肤和红色抹胸的边缘都暴露在左震的眼前。
  左震微微一阵眩晕。四周的寂静里,弥漫着诱惑的气息。锦绣模糊的低语,不安的蠕动,是一道沿着他每寸身体蜿蜒窜上的电流,带来彷佛刺穿了身体的颤栗。汹涌的欲望,一波一波铺天盖地淹没过来--左震咬紧了牙关。
  身体里血液澎湃奔流的激荡,在他耳边轰鸣,而他的坚强与冷寂、神志与意识,都在这欲望的漩涡里的分崩瓦解!他猝然翻身,将锦绣禁锢在自己身下,屏息攫取她的细嫩和柔软。
  「不要……英少……」喘息之中,锦绣低喃。
  左震浑身一僵。他缓缓抬头,双眼发红,满额汗珠滚滚而下。刚才--刚才锦绣叫了谁的名字?他怀里的女人,竟然这样清晰地唤着另一个男人!他震惊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锦绣美丽的脸孔,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了胸腔里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缓缓起身,左震的呼吸还带着轻颤。
  他明明知道锦绣喜欢英东,甚至他还亲手把她送进了百乐门,让她忍辱卖笑,换取靠近英东的机会。那么刚才他是怎么了?是什么让他昏了头?这些年来,他身边不止一个两个女人,可是他还不记得有谁能让他这样失控!
  左震转身走进浴室,打开冷水管,从头上直淋下去。他急需这刺骨的冰冷,来平息他的灼热和愤怒。更让他恼恨的是,他的身不由己、他的情不自禁。一个街上捡来的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甚至心里压根儿都没有他的存在,凭什么轻易掌控他的情绪?
  她到底是对他下了蛊,还是施了咒,居然把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都全盘击溃!
  一直以来,为了防备出卖和背叛,他早已习惯了时时刻刻的本能提防,即使在沉睡里、在酒醉时、在最放纵的那一刻,他也保持着最后一分警醒,绝不完全沦陷。
  如果锦绣是对头布在他身边的一步暗棋,刚才意乱情迷完全失控的那一刻,足以让他死上十次都不止。
  可是,可是想起她的温柔与倔强,她的脆弱与自尊,想起她站在雨里迷了路的彷徨和无助,在百乐门里跳第一个舞的生涩和紧张,想起她在月光如水下面吹箫的缱绻和宁静,被拽着头发灌酒的柔弱和狼狈,想起她酒醉时万般委屈的眼泪,还有在他怀里那无法抗拒的迷媚……左震蓦然闭上了眼睛。
  他再不愿承认,他再急于否定,也不能再逃避自己心里悸动的感情。就算是鬼迷心窍,现在想退,已经来不及了。
  早晨。
  锦绣在头痛里醒来,仍然眩晕和恶心。原来这就是宿醉的滋味?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样陌生,可是看上去似乎比狮子林都还讲究几分。再低头一看,「啊!」锦绣忍不住惊呼一声。
  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这凌乱的是谁的衣服?慌乱之中,她想起酒醉之后似乎上了一辆熟悉的车,好象还做了一堆混乱的梦,梦见父母和明珠,无论她怎样叫、怎样追,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远,她被拋弃在黑夜无人的旷里。在那种恐惧和悲痛之中,有人将她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是谁呢?梦中的感觉是那样真实,坚实的触感彷佛现在还弥留在指尖,可是,为什么梦里的人会那么的熟悉,就像……就像是,左震?
  「不可能!」锦绣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一定是记错了,怎么会下流得梦见二爷来抱她,就算梦见的男人是英少,那也情有可原哪。不错,她一定是弄错了,一定不是左震,是英少。
  「荣小姐?」听见她的叫声,门被推开了,一个微胖而和蔼的妇人站在门口,愕然地看着赤脚站在地上、衣衫不整,满脸惊慌失措的锦绣,「你……起来了?」
  锦绣砰一声又跳回床上,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凌乱不堪,「是碍…您……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昨天喝醉酒了,不用害羞,是我给你换的衣服。」胖妇人笑咪咪地走进来,「你醉得可真不轻,害二爷陪你折腾了一晚上。」
  什么?锦绣面红耳赤。是左震带她回来的?那昨晚只是个梦,还是迷迷糊糊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她发誓,再也不能喝酒了。
  「我是这里打杂的王妈,喏,你的衣服,我已经帮你洗好烘干了。」王妈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衣服放在锦绣床头,笑看一眼满脸通红的她,「换了衣服洗洗脸就下来吃早点,二爷在楼下餐厅等着呢。」
  锦绣胡乱答应着,被王妈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和打量的眼光弄得心里发虚。她那一脸满意的笑是什么意思?
  抱起被子扔到一边,锦绣趴在床上认真搜寻可能的痕迹--好在,床单雪白,虽然皱了点,可的确是干干净净的。锦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极了,只是个梦而已。
  她又不禁失笑,这样紧张做什么?难道二爷还真的会对她怎么样不成?
  匆匆洗漱之后下了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汤包,看上去赏心悦目。左震在旁边沙发上看报纸,裹着件紫色厚毛衣,头发好象还湿漉漉的。
  「二爷,对不起。」锦绣充满歉意地站在他面前,「听王妈说,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左震「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没事了就快吃饭,一会儿我去码头,顺便送你回狮子林。」
  锦绣怔了怔,「你好象鼻音很重,着凉了么?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用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没那么娇弱。」左震打断她,「快点吃饭。」
  他不着凉才怪,十一月的天气,一个晚上冲了四次冷水澡,简直要命。也真是服了锦绣,只消片刻工夫,就能把他整成这样,传出去还真不用混了。今天一定得找个女人去去火,要不他会怀疑自己欲求不满,以至于饥不择食。
  真是挫败。
  有些时候,变化来得那么突然。大家彷佛都还没有准备,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是个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晚上,锦绣陪的是大兴洋行的陈经理,来过好几回,也算是熟客了。
  舞厅门口突然有一阵骚动,一个大个子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半边身子鲜血淋漓,紫黑色脸膛上一脸油汗,狰狞吓人。场中的人惊呼着纷纷闪躲,锦绣也本能一闪,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不是石浩吗?!出了什么事?
  「浩哥!」锦绣叫,「怎么了?」
  石浩狂乱的目光瞧见锦绣,冲过来一把抓住她,「二爷呢,二爷他人在不在这里?」
  锦绣被他吓得魂都没了。「在在在,他在楼上赌抄…哎,浩哥!」
  石浩已经撇下她往楼上冲去了。百乐门的护卫也忽啦啦地涌出来,还以为是有人砸场子闹事,一见是石浩,不禁傻住,面面相觑--浩哥怎么这样狼狈?
  锦绣知道不好,顾不得多想,拔脚跟着跑上楼去。
  赌场里乌烟瘴气,喧嚷热闹;比起这里,楼下的舞厅还算是比较文明的。石浩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左震,还来不及挤过去,就急急地大嚷:「二爷,二爷!」
  左震一抬头,见着石浩慌张狼狈的样子,脸色先一沉:「慌什么?」
  石浩奋力挤到他跟前,「二爷,出事了!刚,刚才在那边……」
  左震皱眉断斥:「出了天大的事,你也先喘匀了气再说话。」跟他不是一年两年了,还这么毛躁,遇事就慌了手脚,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剩喘气的份儿。
  石浩一凛,「是,二爷。」他紧张地稳定了一下思绪,「是这么回事,半个钟头之前英少和晖哥分别在望海楼教堂路口和咱们码头货仓附近遇袭!」
  「有伤亡?」左震霍然起身。
  「英少受了伤,手下兄弟死伤惨重。麻子六报讯,晖哥在混战当中走散,目前下落不明。」石浩一口气说完,眼睛冒着火,「二爷,请你赶紧下命令吧,哪帮兔崽子活腻烦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不宰了他们我就算白混了!」
  他犹自还在激动地嚷嚷,左震已经掷下手里的牌九,一路向外疾走,一路向身后的唐海吩咐:「备车,我直接去码头货仓现常派人去向公馆通知向先生英少受伤的事,再加派人手车辆,即刻跟石浩去保护英少,马上送医,如有耽搁,你提头来见我。另外,找人通知麻子六,立刻调集人手封锁望海楼教堂附近所有路口,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仔细搜查,发现对方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实时回报!」他语声清晰冷静,三两下将命令调派妥当,一眼看见在门口满脸震惊的锦绣,「你跑这边来做什么?」
  锦绣脱口而出:「英少会不会有事?」
  左震一把将她拉出去,「赶快给我回去,这里是你呆的地方吗?」
  锦绣这时才蓦然惊觉,原来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有着这样的天差地别。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女人,可是在左震铁一般的臂膀下,她简直就像是纸扎的,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左震一直把锦绣拖楼下,才厉声道:「有我在,英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锦绣急忙道:「我也去。」
  左震撇下她掉头出门,「今天你敢跟着我,就别想再踏进百乐门一步。」
  外面危机四伏,步步风险,锦绣这么急着出去送死吗?
  刚出大门,左震听见后面锦绣急促地叫了一声:「二爷!千万小心!」一回头,看见她扶在门边,双眼满是焦虑担忧之色,像是生怕他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只看了这一眼,左震的心头忽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温柔所填满。锦绣是在担心他吗?原来,她的喜怒哀乐,并不是单单只为了向英东。
  长三码头货仓。
  左震一下车,守在那里的高忠一个箭步迎上来:「二爷,您可来了。」
  「什么时候出的事?」左震沉声问。
  「也就两盏茶工夫之前!」高忠躬腰交待,「当时晖哥带着阿力、黄皮他们四五个兄弟,点完货,刚走到这边,就遇上埋伏了。」
  左震脸色没有一丝波动,额角却隐隐暴出一道青筋。「说得好!都被人埋伏到自家地盘上了,你们养着帮巡逻看场子的,统统瞎了眼不成。」
  高忠吓得一个激灵,「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左震唇边一丝冷笑,「用不着,如果阿晖真的送了命,今天失职的上下人等,一个也别想活。」别人虽然看不出来,那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他一乱,底下还不成了一锅粥?可是,邵晖是他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兄弟,不啻于是他一条手臂,现在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左震心里已经是焦心如焚!
  「马上派人出去找!」左震冷喝,「阿晖如果没受伤,不会失去联络;但若受了伤,就一定走不远。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仓库、店铺住宅,给我仔仔细细摸一遍!」对方有多少人还不清楚,如果邵晖落在他们手上,那真是生不如死。
  高忠匆忙安排着手下的一群兄弟分头行动,左震蹲下来,地上有血迹,一滩一滩的触目惊心,是刚才激战过的痕迹。邵晖到底因为什么成了敌人攻击的目标?还有,对方是早已在这边布下了陷阱,他们又凭什么确切地掌握邵晖的行踪?
  最近邵晖一直在忙着追查走私情报泄密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今晚的事与一连几次私货曝光有关,也许对方想阻止他的追查,也许邵晖已经有所发现,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淹灭证据。还有,帮里内部有奸细,现在已经成了毫无疑问的事。
  可是,英东也同时被袭?即使是对头寻仇挑衅,也应该把矛头指向青帮,怎么会对英东下手呢?难道这拨人与英东也有某种过节,不得不趁这边还没有提防警惕,来个先下手为强?
  「点灯!」左震凝视着周围的一片狼藉,「查一查对方有没有留下痕迹。」混战之中,有时候遗落下来的一点东西,会成为寻找线索的关键。
  灯光大亮,左震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暗紫血迹中的一处亮光上--一只被削断的尾指,戴着枚赤金戒指。左震伸手拈起它,仔细端量,切口边缘是不齐的细细锯齿形……是邵晖贴身的锯尾刀!那枚赤金戒指,正面铸个「福」字,摘下来擦掉血迹,可见内面刻有「毛记」两个蚊蚋小字。毛记金行打出来的戒指。
  左震眼中掠过一丝猎豹噬血前暗赤的光芒。他招了招手,机灵的小跟班阿三赶紧凑过来:「二爷?」
  左震低低吩咐了几句话,站起身来扬声道:「高忠,派人送阿三回去。」又特意嘱咐一句,「记住,阿三,这件事一定要石浩亲自办,一旦揪出内奸,当场格毙!」
  「是,二爷!」小三响亮地答应。
  左震一直看着他上了车,才转头淡淡对高忠道:「我去英少那边走一趟,你在这儿看紧,有什么情况,即刻通报。」
  高忠一迭声地「是是是!」擦了擦头上的虚汗,看左震的车驶远,才朝身后一拨手下火大地骂道:「还傻着站着等死啊,找不回晖哥,今晚当值的都得遭殃!」可真是出了鬼,明明布置得严严实实的防卫,怎么出这么大个乱子?二爷已经撂下话来,若再有什么不当心,自个儿的脑袋只好换个地方了。
  左震的车上,开车的司机问:「二爷,现在英少在哪边?」
  左震却道:「前面路口转头,跟上阿三他们那一辆。远远跟着,不要太紧。」司机愕然,二爷又使什么手段?刚才不是明明白白说要去英少那儿吗?
  不过,给左震开了这么多年车,他也明白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二爷这么做,当然有他的道理。当年,左震刚出道的时候,曾经有个绰号叫「银狐」,其心计智谋可见一斑。只是如今他已经不大直接沾手江湖争杀,身份地位也不比从前,大家都恭恭敬敬改称一声「二爷」,没有人再那样称呼他罢了二黑暗如浓墨的夜色,空寂的街巷,阴暗角落里彷佛处处浮动着危险诡谲的气息。
  「嘎--」的一声,尖厉的急剎车声,划破了夜的死寂。一辆打横拦截的黑色车子上跳下五六个人来,帽子围巾捂得严严实实,也不多话,端枪就扫。随着枪声和玻璃的碎裂声,被狙击的车内虽然勉强还击,却显然寡不敌众,一时间惨呼声起,鲜血四溅!
  密集的枪声一停,狙击人当中一个矮小的身影先蹿了出来,一把拉开车门--车里四个人,除了阿三和另外一名青帮属下因为在后座,只是受伤以外,其余两个已经当场身亡。
  「下来!〞那矮小的身影用枪指着阿三。旁边重伤垂死的那名青帮兄弟挣扎着刚要动,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枪击碎头骨!
  「你……想干什么?」阿三肩上中枪,又痛又怕,声音打着颤。」
  「左震叫你给石浩捎的什么话?快说!」来人趋前一步,枪口对着阿三的前额,「少说一个字,就别想活过今天晚上厂,阿三脸都青了:「二爷……二爷只让我上了车好好在后座趴着,听见任何动静不准妄动。」
  「胡说!」那人急了,「他不是交代你找石浩办什么处置内奸的事么,再不说实话--」
  身后突然响起急促而短脆的枪声,打断了他的话。他霍然一惊,转身看去,只见身后的几个同伙已经倒下一半,剩下的两个吓慌了手脚,端着枪一阵乱扫:「什么人,出来!」
  黑暗的夜色里,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只有两道雪亮的刀光,从左侧墙角处流星般掠起--来不及眨眼,甚至来不及惊叫一声,最后的两个人也仰天倒下,额头上赫然钉着一柄深嵌入脑的短刀!
  指着阿三脑袋的枪口,簌簌地发起抖来。一地死人,惟一活着的只剩他和吓呆了的阿三。
  「谁?」他大吼,声音都嘶哑了,「躲在老鼠洞里算什么英雄好汉!」一边朝着刚才发出刀光的墙角连开数枪,「滚出来!」可是,眼前一花,还没等他看清,一蓬血雾已经喷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刚才还握着枪的右手,那只手此刻已被一柄三寸短刀钉透!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对上他的眼睛。
  手上传来麻痹的剧痛,在冷汗涌出来的瞬间,他看见一张冷静、优游、俊逸得令人胆寒的脸孔。
  「二爷?!」他绝望地一声低呼,连最后一丝力气都随着鲜血汩汩流出体外。此刻他看见的,正是那个他最怕最恨、最不想看见的人,左震。
  左震伸出手,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解开他的围巾,「你热得一头汗,还戴着围巾干什么?怕我看见你的脸?」
  围巾下,是一张骇成死灰色的脸,络腮胡子,前牙微微暴突,眼睛是那么的恐惧和绝望。「何润生。」左震眼睛微瞇,「好,原来是你。」
  「二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被逼的!」何润生吞了一口唾沫,颤声想要解释。
  「那么,你说说看,是谁逼你的?」左震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谁逼你,出卖青帮、背叛晖哥、残杀兄弟?」
  「我……我……」何润生汗出如浆,「我不能说!」
  左震的枪口,触摸着他紧闭的眼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枪口射出子弹后的余温。而左震平静冷酷的声音,敲击着他快要绷断的神经:「你不说的理由是什么?」
  「说出来之后,我死得更快!」何润生心一横,豁了出去:「除非二爷肯答应放我一条生路!」
  左震唇边缓缓出现一丝冷笑。「敢这样和我说话,何润生,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不过你若是认为,我会这样放你走,你就错了。」他专注地盯着面无人色的何润生,「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现在杀了你,那是我网开一面。在青帮多年了,你该明白,我要你开口,至少有一百种办法--每一种都会叫你后悔,为什么没有赶紧死掉。」
  何润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明白,他当然明白,青帮对付叛徒的法子是什么,而左震逼他开口的法子又是什么。求生还是求死,从他落人左震手里那一刻,早巳由不得他了。
  左震淡淡地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你什么时候肯说话了,我就什么时候让你死。」
  「喀喀」两声,惨呼连同骨胳碎裂声一同响起,何润生两条手臂,竟被硬生生扭断8二爷--」凄厉而绝望的声音,回荡在寒冷漆黑的夜空里。
  好冷。
  锦绣蜷缩在宁园道左震宅前的大门外,时近凌晨,门柱上一盏苍白的圆灯,照着她蹲在一角的身子。寒气刺骨,她只穿了件跳舞时的梅子色罩纱长裙和一条黑色丝绒披肩,连个外套也没有,冷得几乎没有了感觉,只剩僵硬。
  在百乐门等到半夜,左震和英少都没有消息,又过来等了几个小时,左震仍然没有回来。他去哪儿了?还是出事了?还有英少,石浩说他受伤,一定伤得不轻吧,现在怎样了?
  所有的担忧和焦虑在她心里纠缠,身体冷得打战,可是心里却像沸油在煎,一刻也平静不下来。
  就在她等得快成了化石,等得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要放弃的时候,巷口传来熟悉的车声,一束车灯刺眼的亮光,映上了她惊喜抬起的脸。是左震的车!他总算回来了。
  车门啪地开了,左震几乎是气急地下车。那缩在门口的一球小人影,是锦绣?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二爷!」锦绣欢天喜地站了起来,却因为双腿和膝盖的僵麻,几乎向前跌倒。
  左震一把扶住她,触手冰冷,忍不住皱紧眉头:「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锦绣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但他抱得那么紧,像是根本不打算放手。而且--他的怀抱,真是温暖极了,坚强、稳定,锦绣一个晚上的焦灼不安,似乎都在这里得到镇静和安抚。
  「才一会儿。」锦绣抬头看着他的下巴,连青青的胡须碴也冒出来了,破坏了他一向斯文俊秀的气质,添了几分粗鲁剽悍。
  左震一手揽着她,一手脱下自己的厚外套披在她身上,密密裹紧,把她护在怀里。「先进去再说,都冻成冰块了。」
  他做得那么自然而然,锦绣也就没觉得怎样;可是一旁车上的司机,却惊讶得张大了可以塞下一只鸡蛋的嘴巴--这,这是他认识的那个二爷左震吗?这是那个永远淡然冷静,七情不动的二爷吗?他是不是眼花了!
  「王妈,煮姜汤!」左震有点恼火地吩咐睡眼惺忪的王妈,「锦绣在外边,怎么不给她开门?」
  「是我没有按门铃。」锦绣急忙替王妈辩白,「都三更半夜了。」
  「你……」左震无奈地跌坐在沙发上,他真是败给锦绣这个白痴,怕打扰王妈,所以在外面冻一夜?她难道都没长脑子?
  「唉呀,」王妈惊叹着,又唠叨起来,「锦绣小姐,不是我说你,还有什么比自个儿身体要紧?你要是想二爷,进来等就是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我王妈闲着也怪无聊的……」
  「王妈。」锦绣冻得苍白的脸上,涌起一片红潮。「你误会了!我和二爷只是,只是……」转头求救地望向左震,却正对上他专注看着她的眼睛,啊,是她冻昏了头吗?为什么好象在他的眼里看见一抹从未见过的温柔?
  「只是什么?」左震低声问。
  「啊?」锦绣不知所措,人家王妈都这样误会他了,他还不赶紧解释,看那样子,还蛮悠哉的,像是她在多事似的。
  「好吧,说说看,你在外边等我一晚上,是有什么事?」左震收敛自己不听使唤非得泄露心思的眼神,给锦绣解了围。
  锦绣这才发现,他身上沾有星星点点却并不显眼的殷红--是血吗?!她立刻紧张了,俯下身,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你衣服上这红的是什么,一点一点的,啊,鞋子上也有,这是怎么回事埃」
  左震一声不吭,看着她忙碌地念叨着,最后抬起一对美丽而担忧的眸子,喃喃地道:「你,你没事吧?」
  左震心口一阵紧缩。她在外面冻了一夜,就是为这个?她迷茫的眼里,深切的担心,就是这个?
  「你来,是不是要我带你去见英东?」左震压住那份悸动,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地问。他不能再犯上次的错误。可是,他根本不希望锦绣答「是」。这一辈子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自私过,希望有人不把英东的死活放在心上。
  「哦,对了。」锦绣这才如梦初醒,直起身子,「英少现在怎样?」
  左震眉头一蹙,「还好,命是保住了。中了三枪,但都没伤着要害……」
  「三枪?!」锦绣已经失声叫了起来,「中了三枪,怎么可能会『还好』?不行,我得想办法去看一看。」那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哪。
  叹了口气,左震忍耐地掉过头去。心里那种陌生的滋味,像是苦涩。
  「他现在还在医院,天亮之后才能过去。你先在这边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接你。」左震站起身。
  「你又要出去?」锦绣愕然睁大了眼睛:「怎么还……啊--啊啾!」她狼狈地打了个喷嚏。
  左震受不了地看着她,「拜托你,荣大小姐,赶紧喝碗热姜汤,爬到床上去睡一觉。我的事情已经够烦的,不要在这边添乱子了,好么?」
  锦绣点着头,不忘追问:「你去哪里?」左震已经取起外套,向门外走去,「我有个兄弟受伤失踪,还没有下落,我得再去看看。」
  向公馆。
  一间书房,一张巨大的檀木书桌,隔开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
  向寒川点燃了雪茄,深深吸了一口,问对面的左震:「看出头绪没有?」
  左震一手支着额,「何润生倒是招了,他后面的主使人是连川。连川手里有他在私货上动手脚的把柄,拿这个要挟他。我已经把连川抓回来了,石浩连夜在审,但那小子十分嘴硬,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出卖了阿晖和英东。」
  向寒川扬起眉,「你认为,他没说实话?」
  「他说的那些,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左震苦笑,「连川是邵晖的人,就算他有本事出卖邵晖,怎么可能连英东的行踪都知道?再说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至少他应该还有同伙,甚至他背后另有主谋。
  「我现在怀疑,对方不是某一个人、某一帮派,他们可能是几拨势力联合在一起。打击的对象,应该不只是英东和邵晖,他们是冲着整个向氏和整个青帮来的。因为现在搜集到的疑点和线索都十分模糊而且分散,我不赞成轻举妄动,浪费力气去捕风捉影。」
  向寒川仔细听着左震的分析,点了点头:「震,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会随时等你的消息,我这边的人也可以听你安排行事。」
  「近期内,他们会有所行动。」左震若有所思,「我们的防范必须做得滴水不漏。连川已经落在我们手里,对他们而言,是一项恐慌。虽然连川还什么都没供出来,但也撑不了多久了--而且必要时,可以放出假消息,诈一诈那支暗钉子。他们已经沉不住气了。」
  「在医院听阿三说,你已经使过一次诈了。」向寒川笑了,「你让他回来找石浩,只不过是个饵,钓的是何润生这条鱼。然后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有你的。不过你怎么能肯定,在场的人当中有奸细?」
  左震淡淡道:「长三码头是我的地盘,布防情况我清楚得很,没有人在里边接应,外人想进来设伏偷袭,那是笑话。至于这个人是不是就在当场,我也不确定,不过,既然事情还没有得手,他必定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以观其变,这是毫无疑问的--到底是谁,试试不就知道了?」
  向寒川欣赏地看着自己这个拜把兄弟,当年他们是一起风风雨雨中创业起家,对左震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了。即便是在最危急紧迫的关头,左震也不会乱了方寸,在别人都还张惶失措的时候,他已经敏锐地抓出那稍纵即逝的契机;扭转整个局面,变被动为主动。
  「阿晖有没有消息?」向寒川知道左震关心邵晖的程度,甚至不亚于他关心英东。
  左震脸色一沉:「还没有。我已经通知了道上各个堂口,谁的人能及时救回阿晖,算我左震欠他一个人情。」这句话的份量,实在不比寻常,左震的一个人情,可以代表金屋华宅、香车宝马,也可以代表强势的靠山、腾达的机会,但凡出来打拼的人,谁会不动心?
  向寒川闻言也不禁一怔,「难道我们这边还一点线索都没有?」
  「有点线索,只怕对追查邵晖目前的下落没有什么帮助。」左震道,「是个戒指,看样子是当时混战里留下的,我已经交待唐海追查它的来龙去脉,不用多久就会有消息。」
  向寒川叹了口气,起身道:「待会儿我还得去医院看看英东的情况。你也去吧,也许他醒过来,还能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左震答应着:「好,我回去接了锦绣一起。」
  「锦绣?」向寒川怀疑地问:「名字好象听说过,是什么人?」
  「说来话长,」左震道,「你去问明珠更好,她是明珠的妹妹。」
  向寒川更胡涂了:「那跟英东又有什么关系?」
  左震简单地答:「她喜欢英东。」
  「可是我不记得英东提过?」向寒川道:「我还打算介绍广兴和程家的姑娘程四小姐给他认识。」
  左震还能说什么?
  英东从来没把锦绣放在心上过,从一开始,锦绣对他的诸般心思都是一厢情愿而且徒劳无功。可是这是锦绣的事,他不想说出来。
  「抽支烟。」左震从怀中摸出白金烟盒,弹开来抽了一支,递给向寒川。
  向寒川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从来不抽英国烟,你忘了?」
  「哦,对。」左震恍然,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把烟叼在嘴边,又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来摸去。
  「打火机就在桌子上。」向寒川实在忍不住了,「震,你是不是太累了,怎么神思恍惚的。」
  左震沉默,把打火机握在手心里好一会儿,才打着了火点上烟,深吸一口,「没事。」
  他的神思恍惚不是因为累,再累他也打得起精神,只是,想起锦绣,他就分心。
  「你这个样子,我很少见到。」向寒川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难道那种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唉,真有点困了。」左震像是听不懂,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筋骨,「你先去英东那边看着点,我回去接锦绣,马上就到。」
  「她在你那里?」向寒川明显地不怀好意了,「我听说,你是从来不带女人回去过夜的?」这回非要捉住左震的小辫子不可。
  「我先走了。」左震四两拨千斤,走为上计。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一回来就听王妈说锦绣病倒了。
  大概是一个晚上的惊吓、担忧、寒冷,使她负荷不起了,左震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昏睡,而且发着高烧。王妈正在满屋子乱转:「二爷,躺下时还好好的,刚才我过来叫她,才发现烧得烫手,人都迷迷糊糊的了。」
  左震在床边摸了摸锦绣的额头,触手处一片火烫。早知道这笨东西照顾不好自己,十二月里大冷的晚上,她敢穿个裙子、披肩就蹲在门口一整夜,不病才怪。
  「你照顾锦绣。」左震吩咐王妈:「给她敷个冰袋,我去接医生过来。如果唐海找我,让他在楼下稍等一刻。」
  眼下他里里外外有一大堆事情要赶着处理连坐下来吃口饭,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但锦绣病成这样,他哪能扔下她不管?把她交给别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自从遇见锦绣,帮她、护着她、照顾她,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说实话,左震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不是没见过比锦绣好的女人,论美丽、论家世、论聪明、论才华,锦绣都绝对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可是他就好象是中了邪,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破例,为她失态,并非出于刻意,只是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做了。
  锦绣醒来的时候,窗外漆黑,床头一盏灯,柔和地亮着。王妈正靠在床边打瞌睡,不对吧,她好象觉得睡了很久,怎么天还没有亮。左震呢,他也没回来?
  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而且浑身没有力气。是不是生病了?这样不舒服。锦绣慢慢地撑起身,去拿桌上的水杯,却看见杯子旁边放着几包药。
  「啊,你醒了。」王妈被她的动静惊醒,「好点没有?」
  锦绣莫名其妙:「我怎么啦?」
  王妈叹气,「真是,都烧胡涂了,你又发烧又头痛地躺了一天,自己都不知道?」
  「什么?」锦绣一惊,看看外面的天色,「我睡了一天?现在什么时候了,糟糕,二爷说他回来接我去看英少,这下子可来不及了。」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睡得着?英少那边还生死未卜,她却在这里睡大觉!锦绣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先吃药。」王妈按住她,「医生说你受了很重的风寒,这两天都不准你出去,等你身体好一点再去看英少不也一样?再说你就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怎么这样没用?」锦绣懊恼地把头埋进手心里,「什么都不会做,只会一天到晚给别人添麻烦。」
  王妈道:「这有什么不好,外面的事,就让那些男人们出头解决吧。」
  「二爷还没回来吗?」锦绣想起左震,他现在在哪里?
  王妈笑了,「你一点都不记得了?这一天二爷总共回来三趟,找医生、买药,不放心极了,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你都不晓得?」
  锦绣愕然,是吗,左震在这个时候还抽身回来照顾她。
  「都三点了,吃过药,再好好地睡一会儿,外边还下雨。」王妈拍了拍锦绣的手,「你安心养病,就算帮了二爷一个大忙了。」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微响,锦绣蓦地睁大了眼睛:「我好象听见二爷的车,他是不是又回来了?」
  果然.,来的是左震。
  他一回来就直接上锦绣房里,脱下黑色羊毛大氅,扔在椅子上:「锦绣好些没?」
  锦绣默默看着他,他身上是件白衬衫、栗麻色背心,头发上还湿漉漉地沾着外面的潮湿水气,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了,双眼布满红丝,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疲 惫。
  左震抹了一把脸,在床边坐下来:「我去看过英东,他好得很,已经醒了,过一阵子就可以复原,不用担心。」
  锦绣只是笑了笑,那一滴一滴淌下心头的温暖和酸楚,是什么?
  他这么的在意她,一回来就告诉她英少的消息,他急着让她安心;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从看见他的那刻起,锦绣已经安心了。
  「你不累吗?」锦绣柔声道:「我没事,你都忙了两天了,快去歇着吧。」
  左震微微一笑,「睡不着。」他伸手摸了摸锦绣的额头,暗自舒了一口气,好多了,已经不烫手。
  锦绣心里怦地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点希望,左震的手可以在她头上多停留一下--也许生病的时候,人总会变得敏感脆弱,希望别人的关怀,锦绣这样安慰着自己。
  「暂时你就住在这边吧。」左震看上去淡淡的,「外面不安全,码头赌场银行接二连三地出事,恐怕百乐门狮子林也难保不牵连进去。」其实,他是不想让锦绣再踏进百乐门,他不想再看见她,为了任何理由在那里忍辱卖笑。
  长三码头。
  「二爷,我已经按您吩咐查过那只戒指的来路。毛记金行的老板说,这种百福字戒指每种花样只打了四个,账上记着,买家分别是去年年初到年中的客人。经过排查:有一只是城南周家少爷买去给老爷子贺寿的;第二只是盐班署李署长的姨太太送他的;第三只被一个东北皮货商早前买走,现在暂时没查出下落;最后一只,本来是锦江春少东家买了的,后来破落之后为了还债当掉了。」唐海站在左震面前,详细报告他两天两夜马不停蹄追查的结果。
  「周家和李署长的戒指都还在?」左震沉吟了一下。
  「都在!还有一只远在东北,无从查起。现在看起来,这最后一个戒指,最有可能就是您要查的那个,只不过当铺已经转了手,到底落在什么人手里,还在追查当中。」唐海一口气地说,分析得也有模有样。
  左震蹙起眉:「有没有阿晖的下落?」
  「还……还没有。」唐海小心地回答,「不过,翻遍了周围每一寸地方,都没发现晖哥的下落,至少说明,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阿浩,你审连川的结果怎么样?」左震转问一边的石浩。
  石浩涨红了脸:「那小子死咬着牙不肯说。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我怕弄死了他,反而坏了事。」
  左震脸色微微一沉:「先留着他,我还有用。」
  石浩小声道:「是,二爷。」
  「查查他常去的地方,最近一段日子接触过什么人。」左震道,「行事再慎密,也说不定会有一星半点遗漏下来的地方,你给我仔细地查一遍。他这么卖命护着的人,交情一定不浅。」
  「是。」
  石浩刚走到门口,左震又叫住他:「多带点人手,行动要小心。阿晖还没着落,不要让我知道你又出了什么事。还有,再调几个人给麻子六,你们几个,最好不要单独出去。」
  防范布置已经十分严密,所有的场子都戒备森严,所有人都已经各就其位,可是左震仍然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似乎漏了某处要紧的环节还没有考虑到,是什么呢?,「二爷,您上次说派人监视和英少交易地皮的那个邢老板,这两天弟兄们回报,说没有什么动静,还要不要再看几天?」唐海打断了左震的思绪。
  「继续盯着。」左震道。他相信,英东和邢老板之间这项交易,和这些突发事件之间,必定有着某种间接的关系。「这两天你也累了,回去睡一觉,我这里有别人照应。」
  「是,二爷。」唐海答应着转身出门。
  天色渐暗,左震沉默地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脸色深得像是一潭井,所有的疲乏和忧虑都沉在井底最深处。
  这个时候,他必须站得比谁都稳、看得比谁都远、想得比谁都周到,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只要错上半步,就可能导致无法挽救的惨败,明暗对峙的双方已经一触即发。
  屋子里的黑暗愈来愈浓,炉火已经熄尽,只剩下空洞和寒冷。
  左震闭上了眼睛。他可以挥金如土,买酒买醉买繁华,让喧哗热闹欢声笑语包围在自己身边,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情去遮掩如影随形的寂寞,没有那个精神去拿灯红酒绿来显示自己的愉快。
  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衣裙悉荽,是个窈窕的影子。
  左震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觉得靠近脸颊的地方,有一阵阵温暖的呼吸传来,像是有人正在贴近了凝视他。接着,一条柔软的斗篷轻轻覆上了他的身子。
  他睡着了吗?锦绣轻轻伏在左震身边,两只手撑着扶手,屏住气看他的样子。黑暗笼罩的室内那么安静,窗外一盏远远的风灯投下淡淡的光,照着左震英俊而略带点疲 惫的侧脸。
  锦绣几乎听得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越是接近他,越是了解他。记得第一次在殷宅遇见的左震,那么冷淡和疏远,像是隔了山水千万重,谁能想到,现在却这样的亲近?近得,她可以触摸到他浓黑挺秀的眉毛,笔直端傲的鼻梁……锦绣的脸突然在黑暗里激辣地红了起来。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脸地偷看一个男人!
  锦绣猛地站起来,回身就走。再不赶紧离开,她担心自己那只活该砍下来的手,就摸到左震脸上去了。
  但右边手臂突然一紧,锦绣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回去。「看了半天,还没给钱就想走?」左震似笑非笑的黝暗眸子就在她眼前。
  他,他他,根本就没睡?他知道她在这里偷窥他?锦绣简直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烧成烟,连头发根都快竖起来了。
  没、脸、见、人、了!
  「过来。」左震把惊惶羞惭得快缩成一团的小人儿牵到自己身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锦绣磕磕绊绊地答:「我,我听……听唐海,早上说的,你来码头,刚才在外边,又遇见六哥……他带我过来的。」
  原来是麻子六把她送来的,左震不禁掠过一抹微笑,经常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里面,属耿直的石浩和细心的麻子六同锦绣最熟悉。他从来没说什么,可是除了聪明面孔笨肚肠的锦绣之外,跟着他出入百乐门的人,还有谁看不出来,他一再地为她破例,一再地为她失控?
  锦绣是笨还是天真,她难道真的以为,他大方得会随随便便送一个女人衣裳首饰,会随随便便为了一个女人跟别人动手,甚至吃多了撑着没事做地把喝醉了的女人带回自己的住处服侍她?
  为了锦绣,他在石浩唐海麻子六这帮手下面前几乎已经威严扫地,她却愚蠢地要他帮忙讨好英东!这个笑话,他实在已经不想再闹下去。
  左震起身,那件貂皮斗篷轻轻滑落。锦绣慌张地想要弯腰去拾,手臂却牢牢钳在左震手里,使她动弹不得。「呃,那个……斗篷……掉了。」锦绣的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看他,空气里某种一触即发的陌生情绪,已经浓得快要使她窒息,啊,心慌意乱。
  「锦绣。」左震喑哑地低唤,「为什么是你?」
  「嗯?」锦绣被他问得迷糊,什么意思,什么为什么是她?抬眼却正对上他的双眼,三分矛盾、三分压抑、三分带着酸涩的温柔……一切的一切,彷佛在瞬间静止下来,锦绣只觉得身子一紧,就被拥人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隔着一层粗糙的外衣,锦绣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声,彷佛就贴在她的耳边。他抱得这样紧,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胸膛才甘心。奇怪的是,他淡淡的烟草气息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即刻安心,忘记震惊,放弃挣扎--怎么可能,这个怀抱让她这样甘心沉沦!
  迷蒙间,锦绣觉得一只手捧住了她的后脑,而一种陌生的温软,沿着额头、眼睛和脸颊,一直印到了她的双唇。他在吻她!可是她的脑筋成了浆糊,四肢成了棉花,除了颤抖之外,只剩瘫软。她是完全被动,完全无助,整个人都失去了重量,惟一感觉到的,是唇舌辗转温柔的交缠。
  背后蹿起一阵酥麻,彷佛一直从腰部贯穿了后脑,那是一只因为摸惯了刀和枪而布满薄茧的手,略粗糙然而带着不知名的魔力,缓缓爱惜她柔滑如丝的肌肤,让她禁不住地颤栗起来。
  「不要……」锦绣头晕而虚弱地低喃,这是什么啊,她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耳边轰隆隆地响。
  「火已经点着了,要不要,都来不及了。」左震的声音也不稳。他在这方面并不生涩,甚至算得上轻车熟路,但是,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时候也会震颤,既沉醉又渴切,既想探索又想留恋。他从来没有想过,拥抱她、亲吻她、抚摸她的感觉,会是这样的奇异和美好。她的柔软在他怀里,彷佛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分分寸寸,密密契合。
  慢慢地,锦绣觉得眩晕,睁开眼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轻轻压倒在地上的斗篷上面,衣襟半解,裙襦尽褪!
  左震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他的呼吸那样粗重,眼神迷乱,赤裸的肩臂,肌肉坚实而紧绷地贲起。
  「二爷……」锦绣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左震。」他以吻封缄,「叫我左震。」
  轰然一声,锦绣的意识在一剎那间崩溃,忘了这是什么时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忘了百乐门,忘了向英东,忘了一切恩恩怨怨烦恼痴嗔……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一簇冰上的火焰,将她淹没至顶,将她焚身成灰!
  汗水飞激,轻喘低吟,黑暗冷寂的屋子里转眼已经是一室旖旎。不被觉察的只是,此时门外,一双阴冷而怨毒的眼睛,正在墙角处幽幽地闪过一抹狡黠。
  凌晨时分,从长三码头往回驶的车上,左震低头看着被他揽在怀里的锦绣。她的辫子已经解开,一头宝丝幽黑的长发,盈盈带着暗香,顺着肩背铺泻下来;里面一件绛红丝绒衫子,衬得她肌肤如雪。和明珠一样,荣家的女人都有一身晶莹剔透的好皮肤。长而微翘的睫毛低低垂着,鼻头小巧圆润,两片淡粉的唇可怜兮兮地抿紧着……端的是动人心弦。
  她羞涩而沉默,老老实实地靠着他的肩窝,怀里紧抱着刚才铺在她身下的那条貂皮斗篷--轻柔昂贵的貂皮,已经被她揉成一团,眼见是不能再穿上身了。
  左震不禁微笑,想起刚才她在自己怀里的星眸如水,嫣红如醉,想起她过后的张皇失措,简直差一点就跑去撞墙的无地自容。啧,这丫头还真是不解风情,害得他又拍又哄,几乎累得半死。
  「锦绣,」他柔声唤道:「你又走神了。」
  锦绣唔了一声,脸垂得更低,几乎埋到胸口去了。
  左震把她抱在膝上,「你到底在想什么东西?一路上除了『唔』就是『嗯』。还是不舒服吗?」
  「不,不是!」锦绣一听他最后问的那句话,整张脸当场烧成一团小火球,拚命否认,「我,我只是在想……唉,这样好象有点对不起……那个……」
  左震眉头一皱:「对不起什么?」
  「没有啦。」锦绣颓然放弃解释。她不是后悔,只是有些惭愧和内疚。当初是英少救了她,她对自己发过誓,要用自己的一切来报答他。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英少,她也曾经为了英少的一言一行费心思量,满心想着讨他欢心,引他注意……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变心了?她应该对英少忠诚不是吗?也许,她根本就是个无耻下流的女人,看,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在我身边,不要想别的男人。」左震的声音温和,但听得出他的不悦。锦绣吓了一跳,他难道有天眼通,怎么她心里想些什么,一眼就被他看穿!
  这丫头,太宠着她了,就被她当成纸糊的老虎。左震暗暗压下心里的一股挫败和恼火,三番五次,口口声声,都在他面前英少长,英少短,这还不算,她都是他的人了,居然还敢在心里念着她的英少。放眼上海滩,还有哪个女人会有这个胆子挑战他的耐性?他倒是也真佩服她。
  英东是他的兄弟,锦绣是他的心上人。
  他知道应该给锦绣多一点时间,慢慢等她成熟,等她明白,可是,到底他还是按捺不住要了她。左震最不想猜忌的人是她,最不想怀疑的人也是她,所以纵然有千般不悦,他也得硬忍下来。不管锦绣心里爱的是谁,她都把自己的纯洁献给了他,这还不值得他满足吗?
  望着锦绣尴尬的模样,左震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今天想吃点什么?不然我叫人去买几个婆婆饼回来。」
  婆婆饼?锦绣想起刚认识左震的时候,他带她去湘潭酒店吃饭,点菜的时候她居然点出镇江街头的小吃婆婆饼来,怪不得他和侍者都当场失笑。在百乐门做久了,才晓得点菜也是有规矩的,那个笑话还真出得蛮糗的。
  锦绣忍不住笑了。两只唇角,温柔地翘起,眼睛弯成一对小月亮。左震轻轻叹口气,就为了搏她一笑,不要说是几个婆婆饼,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弄架梯子爬上去摘的。
  锦绣一只柔软的小手,悄悄伸进左震掌心里,反手紧紧握住他。她并不真的是白痴,左震用心良苦,她是知道的。只不过,那些爱他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罢了。
  就当--就当她这次对不起英少好了!以后若是有其它帮忙英少的机会,她一定会好好弥补。只是左震……左震对她,到底会好到什么时候?他那样的身份地位,和她这样的卑微渺小,完全没有比较的余地。整个长三码头都是他的,多少仓库、赌尝钱庄都挂着青帮的旗号,他和向先生那样的人物都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而她,不过是个外地破落户的女儿,甚至在百乐门做过卖笑陪酒的舞女,又不见得是明珠那样的国色天香、艳光四射,她凭什么做青帮左震的女人?
  明珠和丽丽都警告过她,这种男人碰不得,他们不会认真,只不过当女人是花钱买来的消谴,玩厌了就扔开--那次在百乐门的包厢,她不也亲眼目睹左震和两个女人那样亲热?
  左震到底把她,当成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锦绣总算明白,什么叫做「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
  左震原本就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他心里怎么想,别人很难摸得出来。刚认识他的时候,锦绣也觉得这个人难以捉摸,城府深沉,还多少有点怕他。可是,这些日子来,左震即使不说话,他的眉梢眼底,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不经意流露的宠爱和纵容,傻子也不会感觉不到他的心意。
  从前,锦绣都几乎没见他真正地笑过,总是冷冷淡淡,虽然温文,但却疏远,那种客气就好比一个好脾气的主子对待下人,叫人不由自主地规矩起来。
  现在的他却好象有点不一样,尤其在锦绣面前,连唇边那抹微笑也变得暖和了。那天石浩还跟锦绣说:「你觉不觉得,这两天二爷似乎精神很好?」
  锦绣若无其事地反问:「是吗,怎么回事啊?」左震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她也学到一点呢。
  在他含在口中怕化掉、捧在手心怕摔掉的照顾之下,锦绣也出奇地滋润而美丽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每天都吃王妈炖的冰糖燕窝的缘故。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一点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向英东的存在。
  也许是因为锦绣的心结,也许是因为左震刻意回避,他们之间,居然绝口不提英少的事情。锦绣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缠着左震询问英少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而左震和向英东那般交情,也没有一次在锦绣面前提起他。那就是明显的刻意了。
  这天,下午左震回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后园忙碌。
  左震靠在圆柱上看着她,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大围裙套在身上,长发盘在脑后,身边一个竹筐里又是花锄,又是铁铲,还有水壶跟绳子。园子里被她掘得东一堆土,西一个坑,简直惨不忍睹。看她挥汗如雨地这么卖力,到底在忙个什么东西?
  锦绣在奋力地挖着土,身子突然被人从后面揽住,耳边有一轻声笑:「你闲得受不了,要在这里开荒种地吗?」
  是左震。他回来了?
  锦绣欢喜地回头,却瞧见左震脸上的错愕--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他好象看见她脸上突然升出朵喇叭花似的。
  「锦绣,」左震受不了地揉了揉眉心,从口袋里掏出方帕替她擦着脸,「你要种地也好,要养牛也好,我都不拦着你,可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她挖土都挖到脸上去了吗?一张小脸上污痕交错,泥手英汗渍、泥点到处都是,鬓旁的头发也散了几绺下来,码头上扛麻包的苦力看上去也比她体面些。真亏她还要做长三码头的女主人。
  「我在修整这个园子。」锦绣兴致高涨地伸着脸让他擦,「震,你觉不觉得,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阔绰有余,情调不足,到处都一丝不苟的,不像人住的地方。」顿了顿,看左震脸色一下,「我不是骂你哦,只是实话实说。在我们老家,几乎家家户户后园里都种满树啊花的,郁郁葱葱好看得很;到了收获季节,还有果子吃呢。」
  左震停下手,征询地看着她:「所以?」
  「所以我就要把这里也改造一下!」锦绣宣布,「这边,看这道绳子圈起的这片地方,要种棵栀子,开大白花,隔很远就香气扑鼻。对角那边种石榴树,我已经托六哥和浩哥有空帮忙买树苗。其它地方分开两边,种点花草。」
  「可是,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吗?」左震怀疑,「这种粗活,找个园工来做不也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锦绣叫起来,「这是你的家,当然要亲手布置收拾才像个家嘛。再说也不能算粗活,我连百乐门的舞女都做过了,这点……」
  「锦绣!」左震俯下脸吻住了她。
  他觉得有点酸楚的感动。从小就是孤儿,今天的成就都是靠腥风血雨潮头浪尖上打拼换来的,锦绣说得对,他住的地方,只是个房子,不是一个家。而锦绣,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愿意为他亲手布置一个家的人。
  「来,跟我过来。」他一把抱起锦绣,不理她的挣扎笑嚷,一路把她从后园抱进大厅,又从大厅抱到楼上。
  「你!真是,你这个人,」锦绣才一落地,就先巴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赶紧合上门,「唐海走了吗?王妈也在,你不怕给人见到。」
  左震哂然一笑,「好象还轮不到我要怕他们吧。」
  「是啊!」锦绣嗔道,「反正这里左右都是你的人,要欺负我,真是太容易了。」
  左震略一沉吟,「不错,这倒是个我中意的提议。」
  「不要!」锦绣吓得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不准你大白天的就……就……」
  「就什么啊?」左震温柔地拥住她,「我不会现在就动手,晚些再害怕也不迟。出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看什么?」锦绣果然探出头来,眨巴着亮晶晶的双眼,「婆婆饼?戏票?还是你上次说的南宋乐谱珍藏本?」
  「这些都不急。」左震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教人心动。「今天送你的,是个戒指。」
  他从怀中掏出个小小锦盒,轻轻打开,锦绣倒抽了一口凉气,「是……送我的?」那枚美丽而优雅的戒指,显然价值不菲,熠熠流转着明灿的光辉,展现在她眼前。
  左震拿起戒指,亲手给她戴上,「正合适,只可惜手上都是园子里的泥巴。」
  「不管啦。」锦绣不理他的调侃,捧着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这么漂亮的戒指,很贵吧,给我戴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实在有点浪费……」
  「嫁给我,锦绣。」左震打断她的唠叨。
  「……我又不是……什么?」锦绣顿住,迟疑地抬起头,是不是她听错了,左震他,刚刚说了句什么?
  「等这阵子混乱的局势安定下来,就嫁给我,好不好?」左震耐心地重复一遍。
  他,是在向她求婚吗?以他矜贵的身份,以他显赫的地位,他会--要她吗?锦绣怔住了。明珠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对他们来说,你我这种女人,只不过像个玩物,花钱就可以买到,要多少就有多少。想得到他们的心,那不过是妄想。」还有,丽丽也说过的,「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哪,要让英少叫一声嫂子,传出去那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了。」
  可是,左震明明是说,要她答应嫁给他。
  他从来没有看轻她,从来没有慢待她,他想给她一个家。他不要她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连戴上昂贵的戒指都会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锦绣仰望着左震,他只是沉默,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彷佛已经这样等了很久了。
  鼻梁泛起一阵酸涩,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锦绣看不清左震的脸了--她只好低下头。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锦绣低低地叹息一声,「欢喜都来不及了,还拿什么和你摆架子?」
  「原来你也有聪明的时候。」左震拥她人怀,「这就好,将来我们的孩子总算不会太笨。」
  「什么啊,你!」锦绣忍不住破涕为笑,柔软的小拳头大力敲他一记,「这样没点正经。」
  窗外夕阳的余晖,温暖地越窗而人,将相拥相偎的两个人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谁说真情不醉人,那只因用情不到最深处。
  「笃笃。」门轻轻地敲响了两下。锦绣从左震怀里弹开,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咳了一声:「进来。」
  来的是唐海,恭敬地弯腰道:「二爷,手下兄弟回话,关于毛记金行那个……」
  「知道了。」左震截断。「你先下去等我,去那边再说。」
  「是」。唐海利落地转身出去。
  锦绣脸上的微笑不安地隐去,「你又要走了?」
  左震穿上外套,「乖乖在家等我,没事不要乱跑,我叫麻子六带几个人留下来守着,不用害怕。」
  「可是,」锦绣的不安更强烈了,「我担心你在外面……」
  「放心,我是吃什么饭长大的,」左震一边出门,一边回头安慰她,「这么多年,还没人能把我怎么样,除了你。」
  锦绣倚在门边,看着他英挺的背影匆匆下楼,心里涌起奇异的空虚。刚才还紧紧相拥,现在就眼睁地看他离开,而他身上的气息还在她身边徘徊……锦绣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刚才的一切,不会只是一场梦吧?她真的会成为左震的新娘?
  「锦绣姑娘,下来看看晚饭单子吧,吃点什么?」王妈在楼下招呼她。可现在吃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有她一个人。
  锦绣没精打采地道:「随便你了,王妈。对了,晚上麻子六他们也来,二爷说他会叫麻子六来守门,得多预备点消夜。」
  「二爷,那枚戒指的下落已经查实,从荣贵当铺转手给三湾赌场的刘胖子,后来又当作赌资下注,输给浦东华南帮的堂口主事韩金亮。」唐海拿着一叠当铺、赌场的票据,向左震报告结果。
  「韩金亮人呢?」左震背着手站在窗前。
  「下落不明。」唐海小心地答:「弟兄们掘地三尺找了个天翻地覆,可就是找不到这个人。」
  「直接找华南帮的四当家郭梓。」左震道:「郭梓早先和我打过一次交道,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除了一身功夫还算利索,没有一样上得了台面的本事。韩金亮没了?没了不要紧,找他要人。自家兄弟扯上案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老规矩了,看他们怎么拿出交待来?』』左震悠然一笑,「只怕,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
  「石浩。」左震招招手。
  「是,二爷?」石浩紧走几步趋上前去。
  「提审连川。」左震眼中闪过一抹凛寒,「不要打,要吓。漏点消息给他,说韩金亮已经招了。」
  石浩还是不大明白:「这……」
  左震道:「韩金亮的死活已经不重要。他那天既然参与了狙击阿晖的行动,华南帮就脱不了干系。我们直接抢占先机,下手抢滩就是。连川身为他们的内线,负责策应,他当然知道那夜来袭的人当中有韩金亮。现在漏点口风给他,让他错以为韩金亮已经落在我们手上,而且招架不住供了出来,他一个人死撑着还有什么用?他上头的内奸是谁,也就藏不住了。」
  「哦!」石浩恍然大悟,「我懂了。」
  「口风一定要漏得技巧,不要让连川觉察出来你是故意让他知道的。」左震叮嘱一句,「一有结果,立刻来报。」
  「二爷放心!」石浩一溜烟地走了。
  「二爷,直接对华南帮下手,合适吗?」唐海担心地问,「毕竟我们还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认定就是他们干的。」
  「证据,我有。」左震淡淡道:「阿晖已经有下落了。之所以没动华南帮,是因为阿晖还不确定那天的人叫什么名字。但现在知道了。他们埋的那条内线没挑出来之前,我暂时不想打草惊蛇;等连川一招,动手的时候就到了。」
  唐海点着头,又道:「二爷吩咐盯着姓邢的那边,这两天,他去万兴地产沈老板那边几趟,鬼鬼祟祟的。」
  「万兴沈金荣?」左震沉吟了一下,「沈金荣的儿媳,不就是华南帮韦三绍的大小姐韦静蓉?」
  「二爷的意思……」唐海一点就透,「沈金荣是为了和英少争夺跑马场地皮,所以联合华南帮暗杀他?」
  「应该是。」左震赞许地看他一眼,「你现在要办的,就是扣下郭梓,只要他吐了实话,一切推测就能得到证实。」
  「可那个郭梓,据说身手十分了得,万一一个不小心没抓住让他溜了,二爷,咱们就处处被动了。」唐海有点犯愁。
  「你想拉我当挡箭牌?」左震看着他,「想要我动手,还拐弯抹角做什么?」
  唐海脸红了,「只是晖哥浩哥都不在,六哥又去了宁园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请二爷指点指点……我哪敢?」
  左震拍拍他的肩膀,「别在这里哕嗦了,办正事要紧。现在是非常时期,没那么多讲究,你先去打点人手,通知各个场子弟兄们小心戒备,我随后到。」
  「是,二爷!」唐海喜笑颜开。
  「锦绣姑娘,看你一脸闷闷不乐,怎么啦?」麻子六坐在锦绣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王妈煮的雪藕汤。
  锦绣抬头笑了笑,「哪有。六哥,最近都忙些什么?」
  麻子六叹口气,「唉,英少那边人手不够,二爷叫我带手下弟兄们过去帮着照应。」
  锦绣不禁「肮了一声:「原来你还去过英少那边!他最近怎样,伤势是不是已经痊愈了?」她还欠英少一份救命之恩没有报答呢。
  「痊愈什么啊?」麻子六苦笑,「中了三枪,一直还昏迷不醒,我看……」
  「什么?!」锦绣霍然起身,瞠大双眼,不敢置信。「你说英少一直昏迷不醒?」
  麻子六点头,「是啊,难道二爷都没告诉过你么?」
  「他骗我!」锦绣激动得喊了起来:「他还说英少已经好起来了,说什么三枪都没伤着要害,养一阵子就可以康复。」
  「是吗?」麻子六电不禁愕然,「不会吧,二爷骗你这个做什么?」.
  「他不想让我见英少,」锦绣气愤得有点口齿不清,「我今天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阴险的人,枉我这样相信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是这样……」麻子六终于明白过来。
  「六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锦绣急切地道:「我想去看看英少。」
  「这可不成!」麻子六一口回绝,「二爷有严令,英少伤重,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锦绣大急,「可是英少救过我的命啊,他都快要死了,我怎么能不去看他一眼,这样太没人性了。」
  麻子六无奈地道:「我也没办法呀,除非你去求二爷。他令出如山,谁敢自作主张?」
  锦绣垮下脸,「他怎么会答应!在他面前,我提都不敢提英少,一说他的脸色就不好看。况且他这样骗我,根本就是不想让我去。」
  「那么……」麻子六头痛地想着办法,「我虽然可以偷偷带你过去,但那边的兄弟都不认得你,我说话也不一定管用埃我看,你最好是拿二爷一样信物作凭据,我才好放你进去。」
  锦绣精神一振:「什么信物?」
  「这个……可比较难说了。」麻子六道:「要瞒着二爷把他的东西拿出来,万一给他知道,我可担待不祝」
  锦绣拍着胸口保证:「你放心,我只用一下,立刻就给他放回去,他不会发现的。」
  「好吧。」麻子六终于下了决心,「看在你有情有义的分上,我就帮你这一次。其实二爷在道上的信物,就是他身边的家伙。」
  「什么家伙?」锦绣满脸迷惑,他在说什么啊?
  「唉,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他用过的子弹。」麻子六解释,「谁都知道二爷随身的刀和枪都是有来历的,可不是一般的货色,他那把枪用的子弹也都是特别订制的,比普通子弹大些,而且形状和纹样都很特殊,其它的枪还用不了呢。所以,二爷若不想让人知道他动的手,轻易是不会用枪的,即使用了枪,过后也一定处理好现场,绝不会留下弹壳。这弹壳可是我们青帮的一个招牌啊,跟从前巡抚手里的御赐金牌没什么两样,管用着哪。」
  锦绣听呆了。这种事,他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哪有他什么弹壳?连他的子弹长什么样都还没见过。」
  「要不然,子弹也行。」麻子六提醒道:「子弹他枪里总不会没有吧。」
  「可是,他的刀和枪都贴身放着,睡觉时也放在枕下,从不离身。」
  麻子六哈哈笑了,「别人拿不到,连你也拿不到?」
  锦绣到底脸皮儿薄,刷的一下红了脸:「可我还在生他的气呢,被他当白痴一样的骗,不想……和他……」
  麻子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二爷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他在乎你?他怎么不去骗别的女人?再说,你是去看英少要紧,还是跟二爷怄气要紧?」
  「这……你说得也对。」锦绣想了想,「可我就算拿到他的枪,也不懂得怎么拿出子弹埃要不这样,六哥,反正你在下边值夜,到时候你在厅里等着,我把枪给你,你帮我拿一粒出来行不行?」
  麻子六叹了口气,「我说不行,有用吗?」
  锦绣感激地点点头,「那就先谢谢你了,六哥。」
  「不过咱们可说好了,万一二爷发现,你可得帮我兜着点。」麻子六笑道,「他发起火来,可真是要命。」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锦绣大力保证,「我只是拿他一颗子弹嘛,用完了立刻就还他,有什么了不起?那种东西他也有的是。就算被他知道了,我就说拿来玩一玩,他不会生气的。」
  「是啊,」麻子六也放心了,「那你自己小心点,时候不早,二爷他们也该回来了。」
  次日,长三码头。
  「郭梓这小子,还真不是条好汉,没打两下就招了。」唐海对左震道:「二爷,看来您拿他开刀,是找对人啦。」
  左震点点头,「都招了些什么?」
  「韩金亮是参加了那天晚上的行动,过后因为事没成,怕露了形迹,连夜离开上海躲出去了。只是他没想到咱们能从他指头上那只戒指一直查到他头上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事儿,的确是沈金荣指使华南帮干的,二爷猜得一点没错。」唐海道,「只是关于这边谁做内线接应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人很小心,只跟他们华南帮的大龙头韦三绍联系。」
  「这是意料当中的事,他们也不是傻子。」左震吩咐:「准备人手,华南帮这两年暗中发展了不少势力,是颗难拔的钉子。通知各个堂口的弟兄,严防他们发动反扑,保护码头和货仓。」
  「二爷--连川,连川招出来了!」门外传来石浩呼哧带喘的大喊,一路横冲直撞地奔了进来,「他上钩了,这死小子--」
  又这么毛躁!左震眉头一皱,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一旦连川供出那个人的名字,他势必将之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石浩脸色铁青,一头大汗,那神色说不出是惊恐还是紧张,「二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连川那小子说:『别以为韩金亮那狗杂种说出来,你们就赢定了,从跟着六哥干,老子就没怕过死。要不是当年六哥救我一条命,我连川早死了六七年了;他--他说这六哥,是不是--」
  六哥?!
  唐海的脸色也变了。青帮里连川的职位不算低,能让他叫一声「六哥』』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跟了左震将近十年,一直没出过什么差错,一路从个小跟班做到二爷的左右手,忠心耿耿的麻子六!
  左震的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料到这个叛帮的奸细不会是个普通的小角色,所以行事手段这样滴水不漏,又掌握着那么多私货买卖和邵晖、英东的情况。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就是自己身边的亲信和臂助,跟他出生人死近十年的麻子六!
  他到底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震惊之中,左震再怎么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变了脸色:麻子六现在就在宁园道,就在锦绣身边。而他追查韩金亮、抓郭梓、审连川的一连串举动,麻子六应该也想到了。
  他竟亲手把锦绣送进了敌人的手里!
  唐海和石浩担心地互望了一眼,担忧之情不约而同地浮现。
  「浩哥……有人给二爷送信。」一个手下进来,看见左震的脸色,再看看屋里的气氛,哪还敢近前,只得挨到石浩身边,低声回报。
  「信呢?」石浩拿过那封连个署名也没有的奇怪信笺,递给左震。这个时候,谁还那么不知死活地来触楣头?
  才一展开信纸,左震已经厉声道:「送信的人呢?」
  「走了……」那名手下吓得一个哆嗦,「他刚刚送了信就走了。」
  唐海愕然道:「二爷,又出了什么事?」
  左震已经摔门而去:「这件事我自己去办,你们谁也不准跟着!」
  「二爷……」唐海急忙追了两步,却见刚才的信纸飘落在地上,拾起一看,不禁失声道:「糟了,快叫几个弟兄来!」
「英少在哪家医院?」锦绣有点不安地问着身边的麻子六。这条路好象不大对吧,再开就出了城了。
  「因为最近城里不安全,向先生和二爷都怕英少再出事,所以秘密在郊区找了处地方给他静养。」麻子六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到了。」
  「哦。」锦绣也不好再多问,可是心里隐隐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不安。她突然有点后悔,这样瞒着左震出来见英少,好吗?至少也该跟他提一下的……不过若是他知道,她也就来不成了。麻子六一言不发,脸色凝重,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车子在一处荒凉的河滩边上停下来,锦绣往窗外看了看,一片芦苇丛,白花花的望不到头,只有一幢陈旧的红砖房子突兀地矗立在当中。
  「英少……在这里?」锦绣再天真,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六哥,你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就是这里。」麻子六打开车门,让她下车,「去年就是在这个地方,二爷叫人割了振芳的舌头,又一枪打穿了她的脑袋。」
  锦绣脸色变了,「六哥,你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麻子六脸上浮起一丝狞笑:「你不用听懂,因为过了今天,你永远不用再懂了。」
  「六哥!」锦绣惊呼着被他拖下车,拚命挣扎着,「你是二爷最好的兄弟,为什么要害我……」
  一只手粗暴地摀住她的嘴,「你这条小命还值得我这么大费周章?你以为只有左震会玩阴的?抓你不过是个饵,我倒要看看,左震来是不来!」
  「唔!」锦绣拳打脚踢地反抗,却被麻子六三两下捆了个结,顺便往嘴里塞上一团破布:「等着看左震怎么死巴!」
  空荡的房间里,四壁萧条,十余个孔武剽悍的男人持枪肃立,严阵以待。屋子正中放了张红木八仙桌,麻子六就坐在桌边,沏了壶热茶,不急不慢地擦着枪。锦绣被捆吊在屋角,不断地踢动挣扎--她不要被绑在这里!这是个陷阱,左震会知道的,他一定不会来!
  但是,锦绣的祈求并没有应验,因为麻子六已经站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大门口,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不是左震还有谁?
  「二爷,没想到我叫人送封信去,就请得动你的大驾,让你百忙之中还亲自跑这一趟,真是太失礼了。」麻子六一脸热情洋溢的笑,看得锦绣反胃,怎么会有人这样虚伪,都这个兵刃相见的时候了,还一副哥俩好的笑脸。
  「好说。」左震淡淡一笑,在桌边坐下来,就好象真的是在自家茶馆喝茶似的,一派雍容闲适。「不知道你特地请我过来,有什么事?」
  「小事一桩。」麻子六瞥了一眼锦绣,「我看这个女人有点不顺眼,请二爷替我教训教训她。」
  左震一只手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连眼角也没有往锦绣那边瞟一下:「是吗,对付女人,我的经验没你多。」
  「所以你处置女人的办法,就是割了她的舌头,再一枪打穿她的脑袋?这倒是个干脆利落的好法子,我也不妨照着办。」麻子六暗暗挫牙,他最恨看见左震这种不动声色的样子,好象什么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已经陷入重围,凭什么还敢这样强硬?
  左震喝了一口茶。「这么说,你和赵振芳有交情?这可有点奇怪,一个为日本人卖命、潜到向先生身边吃里扒外的女人,会和青帮的三当家有关系。」
  「这个你不用管,」麻子六狠睇着他,「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现在,我要把这笔债分毫不少地讨回来!」
  「你叛帮犯上,勾结华南帮暗算兄弟,都是为了她?」左震一只手支着额,看着杯中冉冉上升的热气,「赵振芳给日本人当间谍,为了整垮虹口纱厂,不惜出卖身体色相,对你的主子下手,你为了她,来算计我?」
  「向寒川是什么东西,配当我的主子?」麻子六叫了起来,「弟兄们流血流汗打回来的江山,姓向的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呼三喝四?我早就忍不下这口气了!他还糟蹋了我的女人,我恨不得捅他几个透明窟窿才解气,还要给他当牛做马?呸!」
  「这件事,你策划了一年,也的确不容易。」左震不愠不火地响应麻子六的暴跳如雷,「可是荣锦绣还算不上是我的人,你这番苦心,怕是白费了。」
  什么?!锦绣一直睁大眼看着他,生怕他有个闪失,而他进了门就连瞟也不瞟她一眼。锦绣明白这种局势之下,也不容左震表达他的关心,可是一听他这句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我在外面的女人有多少,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左震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你凭什么断定,我就得把她当回事?」只要把麻子六对锦绣的注意力引开,他就有机会救锦绣脱险。
  麻子六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噎在原地,是,左震手边不缺女人,是不一定非要对荣锦绣耿耿于怀。可是再一转念,他目光闪动,忽然笑了起来,「二爷,换作别人,当真就被你唬住了。可是你不要忘了,我麻子六跟着你十年了,你是什么人,我会不晓得?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会来。」他麻子六也不是被唬大的,左震要是当真不管荣锦绣的死活,哪会这么听话,要他一个人来、他就乖乖地一个人来了?
  左震暗暗叹了一口气。此计不通,麻子六果然不愧是青帮出身的人。看来今天,是非得兵行险着,硬碰硬地一场恶战了二在这种情况下,说实话,对锦绣的安全他没有十成把握。
  「不过,二爷,做兄弟的多少有点替你不值埃」麻子六揣摩着他的脸色,阴沉地在一边点火,「你为了她不惜拿命冒险,单刀赴会,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她骗上手的?」
  左震的眉头微微一皱。
  麻子六冷笑,「我只不过是对她说,要带她出来见英少,她就恨不得多长两只脚跟我走了。二爷,上海滩多少年没出过这么精彩的戏码了,青帮左震和百乐门向英东争一个女人!嘿嘿,真是个大笑话。」
  左震的眼睛,缓缓地抬起,他第一次正视锦绣。听宁园道当值轮守的弟兄说,锦绣是自己跟麻子六走的,说出去买点东西。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锦绣会听麻子六的话?他再三叮嘱锦绣不要出去乱走,还有什么事需要她非得亲自去做不可?
  锦绣的心沉了下去。面对左震复杂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麻子六是骗了她,可她怎么会上他的当呢?她怎么会不相信左震而去相信一个外人?
  原来,她真的是为了英东。左震心里刀割般的一痛。
  「今天我总算开了眼界,」麻子六道:「原来二爷还有这个癖好,喜欢和英少的女人勾三搭四。啧,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急不可待地跑去会情郎……」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有机会这样痛快地羞辱左震,麻子六几乎忍不住要得意地狂笑起来。名声赫赫的左震,也有这么一天!
  左震只是沉默地望着锦绣。为什么她要瞒着他偷偷去见英东?难道这些日子来,她在他的身边,心里想的都是别人?左震怎么也不能相信,锦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演场戏。
  「甚至--为了讨好我,快点带她去见英少,这位锦绣姑娘不惜出卖你的性命,二爷,兄弟我还真是佩服你的眼光。」麻子六顺手在腰间一扯,哗啦一声,一颗颗闪着铜亮光泽的子弹洒了一地。「这是你的子弹,你不会不认得吧?二爷?这可是锦绣姑娘昨夜花了不少力气才从你枕下偷出来的。」
  「啪」的一声,左震手里的杯子突然进裂,碎片四溅,他手上的鲜血缓缓滴落桌面。
  「我喝点水」--他想起昨夜锦绣的呢喃。半夜里她起身的动静曾惊醒过他,锦绣说的是,她要下楼喝点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去,把他的枪交给了麻子六?
  他是那么相信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他自以为了解她--所以他这辈子头一次卸下面具和冑甲,试图对她真心以待。结果却换来这样一场致命的背叛!左震不是没有经历过背叛和出卖,却从来没有一次,痛得这样蚀心刻骨。
  面对凶残的对手,面对无情的羞辱,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冷静以对。只是在揭穿锦绣的这一剎那间,他的所有从容悠闲镇静都像手中那只瓷杯一般,四散进飞!
  他枪里没有子弹。左震沉重地呼吸着,胸腔里燃烧着火一般的灼痛和愤怒。刀山火海里闯荡这么多年,什么场面他没见过,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就上了战场,他来得太急了,面对强敌环伺,他才赫然发现自己陷入了锦绣亲手为他布下的陷阱!
  左震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忍下杀人的冲动。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在完全处于劣势的被动局面下拚命,只会让脱身的机会更渺茫。此刻所有的枪口都牢牢对着他,只要一动,立刻就会被射成一只马蜂窝。
  「所以说,我看这个女人不顺眼,想请二爷来教训教训她。」麻子六凑近锦绣,手里的刀尖在她脸颊上蹭了蹭,「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唉,要是我一个不小心划伤了它,可就不大好看了。」
  锦绣愤怒地瞪着他,如果眼神也可以杀人,麻子六早已死了几百次。他说只取一颗子弹作为信物,可锦绣现在才明白,他只是利用她的无知,提前缴下了左震的枪!
  若不是嘴里塞着破布,锦绣真想一口口水吐到他那张恶心的脸上去。
  「嘶--」的一声,麻子六手一挥,锦绣整片前襟都被撕破,晶莹滑腻的肩膀和一大半雪艳的胸脯,赫然暴露在空气里。「能让二爷都神魂颠倒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我也想尝一尝……哈哈哈!」麻子六肆意地在锦绣裸露的胸部上捏了一把,立刻泛起一片艳红,锦绣几乎痛得叫了出来。
  一屋子的男人,无不瞪大了眼睛,这样香艳刺激的场面,足以令每个男人血脉贲张--就在这一瞬间,左震的身子已经突然窜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闪电般的身形席卷而出,没有亲眼见到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的速度可以达到这种超越追踪的极限。
  刀光乍亮,耀花了人,枪声在剎那间暴响成一片。在左震腾挪闪跃飞掠翻滚的空隙里,夹杂着数声惨呼,血光四溅!
  左震终于等到了动手的时机!他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对手分神的时刻,哪怕只有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也足以使他反败为胜,从死角中抢出有利的位置,打乱整个局面的。
  混乱中,交错的身影乱成一片。
  惊心动魄彷佛只在一眨眼间,来不及让人细细分辨,枪响、叱骂声、惨呼声交织的剧烈震荡在蓦然间陷入了沉寂。整个局面已经完全被扭转。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地上的血流蜿蜒交错,缓缓地流淌。横七竖八,一地尸体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不愧是青帮的龙头。」麻子六面如死灰,却仍然强自维持着冷静。
  「你太久没看过我动手了。」左震冷冷道:「都忘了以一搏十是我的拿手好戏。」他已经受了伤,肩头一片殷红,鲜血正在泅湿他的衣衫,染出触目惊心的痕迹。左震嘴上说得虽然轻松,但刚才的激战他却是险中求胜,九死一生。
  麻子六的枪口直指着左震的胸膛,另一手的雪亮刀锋,架在锦绣颈侧。
  「看来,我还是错了一关。不过,和名震上海的左震同归于尽,也不算冤枉--」麻子六咧开嘴,僵硬的脸加上突兀的笑,十分诡异,「还拉了荣锦绣垫背,这买卖我还是赚了。」
  「这个女人,即便你不动手,我也会亲手杀了她。」左震一手拈刀,稳如山岳。「你以为这样算是威胁我?」
  锦绣颤抖着,恐惧和羞辱都没有左震这淡淡一句话来得残酷。他恨她,锦绣从他脸上看得出那种心灰的冰冷。
  「放了她,休想!」麻子六疯狂地咆哮,「老子杀得一个是-个,反正今天我也没想活着出去!」
  刀光一闪,眼见就要切断锦绣的颈子--几乎与此同时,另一道迅疾叱猛的光亮也凌空跃起,「哨」的一声,火星四溅,随即紧接着一声枪响。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乎就是在电光火石的剎那间同时发生的。如果不是被塞住了嘴,锦绣只怕已经尖叫起来。死亡的恐惧,擦着她的脸一掠而过。
  麻子六手上要夺她性命的那把刀,已经被另一柄二寸短刀击落,而那柄余势未尽的短刀,竟一直钉人墙面,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哈,哈哈!」麻子六歇斯底里地放声狂笑,「原来二爷是这么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赔上命也要救她?早知道荣锦绣就是克你的灵药,我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对锦绣动手,只是想引出左震手上那把令他头皮发麻的刀而已。
  左震已经单膝跪地,鲜血从他掩住右胸的指缝间喷涌出来,像一道赤红的喷泉,汹涌奔流,迅速染红了他的外套。
  麻子六狞笑着举枪,刚要扣动扳机,再补上几枪,却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他似乎还有点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缓缓转头,却终于仆倒在地,脑门上一个血洞,汩汩地涌出粘稠赤红的液体。
  左震抓住椅背撑起身,却不支地踉跄了一下。他手上的枪口,还徐徐地冒着一缕青烟。「你忘了,我的子弹就在地上。」他彷佛是说给死不瞑目的麻子六听,声音低不可闻。
  锦绣张大双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柄短刀。他真的要杀她吗?他拚命救她,只是为了要亲手杀她?可是她竟不觉得害怕,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困难,她只觉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手起刀落,锦绣本能地一侧头,但是没有,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她身上的绳子纷纷断落在地。
  他看着她,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伤处的剧痛使他脸上紧绷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他连站都站不稳,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却颤抖着替锦绣掩上撕破的衣襟,看着她的目光里,浸透着心痛、心灰、怜惜、不舍、愤恨和悲哀--他的目光是这样的深刻,这样的复杂,锦绣的泪水急涌而出,被这目光紧钉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一生一世,永远都忘不掉他此刻看她这一眼。
  伸手扶住左震,锦绣祈求他,心痛地轻轻叫了一声:「震……」
  左震却转过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开了她的手。
  「左震!」锦绣大叫,惊恐欲绝,扑向他不支倒地的沉重身躯,「你怎么了?求求你,不要吓我……左震,你不要死,求你不要……」
  门外传来汽车紧急剎车的声音,杂沓急促的脚步声急奔进来--是石浩和唐海他们。虽然迟了一步,但总算赶到了!
  石浩拉起疯狂般哭泣的锦绣,拚命摇晃她,「锦绣,锦绣!」
  却听见锦绣一声痛彻心肺的嘶喊:「不是我,我没有--左震,你听见了吗,我没有!」
  她在喊什么?石浩被她这一声凄厉的狂呼吓住,还未来得及反应,锦绣身子一软,已经晕了过去。
  「锦绣,你还是走吧,二爷不能见客。」石浩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缩在墙角一动也不动的锦绣好言相劝。
  锦绣瞪着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怔怔凝视着面前的空气,头发散乱,脸色苍白,那种神色僵硬得有点吓人。
  石浩烦恼地耙了耙头发,自从那天把她和二爷救回来,锦绣刚一苏醒,就非要吵着找左震。医生不准她进房,她就在外边等--已经等了两天两夜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不说话,一动也不动,固执地倚着墙根坐在这里,死死盯着那道门,像傻了似的。
  说来也怪,那天二爷飞车去救人,不就是为了锦绣吗?可是,当他从沉重的伤势中醒来,唐海好心地提议让锦绣进来陪着他,他却坚决不准。
  关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爷和锦绣都没有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又像是都不愿再提起。可是,他和唐海都好奇得要死。
  再这么熬下去,锦绣不活活饿死才怪。
  石浩招手叫人拿来碗热汤,蹲在锦绣旁边,「二爷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说话移动,不方便应酬探视,你且放心,先吃点东西,再回去慢慢地等。」
  锦绣干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之色,像是在哀求他,允许她进房去看一下。
  「二爷不见,我也……没办法呀……」石浩被她弄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你要在这儿等,二爷还没好你已经先躺下了。天这么冷,你又不吃不喝的,这怎么行。」
  锦绣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流泪,没有力气再多说话,所有的意识都在远处飘荡,只是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提醒她那一场噩梦是多么真实地发生过。
  不,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她要左震。
  锦绣屈起膝,把脸埋在膝头上。她不想听那些话,告诉她左震不见她。可是每个人都那样说,他们都在赶她走。
  可是,见不到他,她死也不甘心。
  第四天。石浩实在憋不住了,伏在左震床头,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爷,你好些没有……锦绣还在外面,我看她是不肯走了。」
  左震眉头一蹙:「不见。」
  石浩有点为难:「可是,她固执得很,四天来都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半痴呆的样子……赶她也赶不走。」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左震一恼,沙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却牵动伤处的剧痛,使他紧紧紧地一挫牙关,「把她拉出去。」这么多膀宽腰圆的彪形大汉,会拖不动一个纤弱的小女人?难道他一躺倒,说的话就不管用了?
  「是,是!二爷,你别生气,我马上办,马上办。」石浩吓慌了手脚,赶忙噤声。天杀的荣锦绣,害他又挨一顿骂。现在二爷有伤在身,心情也差得很,还是不要再惹他为妙--锦绣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二爷这么生气?二爷他可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哪。况且他对锦绣那种特别的关照爱护,任谁都瞧得出他的心意;怎么突然之间,就全变了呢?
  还有锦绣,本来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现在凄惨得像个鬼似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看上去,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硬拖她走吧?看她那种样子,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软,遑论一向粗枝大叶却心肠最软的石浩。邵晖回来之后就忙着应付剿灭华南帮,一心报仇,哪有闲心管锦绣的闲事。要不然,以邵晖的冷硬倒可以派上用场,把锦绣弄出去。再说,赶走了她,她能去哪里?
  石浩头痛地叹着气。
  现在只有一个人,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只是那个人也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她会答应出面管这件事吗?
  傍晚,天色刚刚开始暗淡。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轻响,一个优美的身影出现在锦绣面前。深紫织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长发,矮矮地在颈后盘了一个松髻,光线不好,看不清楚脸孔,只觉腰肢纤细,姿态宛若春水荡漾一般的柔美。
  「锦绣。」来的是殷明珠。
  她俯下身,注视着蜷缩在墙角的小小身影,那惨白枯槁的脸孔,蓬乱的头发,骯脏的衣裳--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盯着地面。这是锦绣?明珠吃了一惊。石浩劝她来的时候,她还再三推托,不相信事情有他说的那么严重。现在看来,石浩不仅一点也没有夸张,而且根本就形容得还不够火候。
  明珠不知道心里涌动的情绪是怜悯还是疼惜。她恨荣家,这恨意如此强烈,以致于把锦绣赶出门的时候,她都感觉不出有一丝内疚。但实际上,明珠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恨锦绣什么?无辜的她一样是荣家拋弃的可怜虫,被迫离乡背井,漂泊异地,受尽凌辱和白眼。
  那天在百乐门,锦绣还曾经那样勇敢地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企图用她微小的力量,来保护姐姐的尊严。当时,虽然明珠嘴硬,其实心里早已经软下来;只不过碍于面子,她不愿低头而已。
  左震其实说得对,不管承不承认,锦绣是她的妹妹,她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至于这次锦绣和左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珠并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左震的冷淡绝决只是他的表相,他不是一个绝情绝义的人。这件事必定不是简单的误会。
  「锦绣,看着我,我是姐姐。」明珠温柔地抱着锦绣的肩头,「我带你去看二爷,好不好?」
  受伤小动物般的一声呜咽,倏地逸出锦绣的唇畔。她真的已经绝望,马上就要崩溃了,为什么左震始终不肯见她?明珠是向先生的人,她跟左震英少都熟悉,既然明珠答应带她去见左震,就一定有办法做到,是吧?
  殷宅。
  光线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映在室内。明珠手指间梳拢着锦绣的长发,凝神听她絮絮讲述着事情的始末;锦绣的精神还是不好,几乎说得颠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话就会重申:「不是我,我没有出卖他,真的。」
  拼拼凑凑,明珠总算听懂了一个大概情形。「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明珠叹了口气。锦绣是不是少条筋,麻子六说那种拙劣的谎言,也能骗到她,真不知道左震到底看上她什么?「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左震手下留情没要你的命,已经是个奇迹了。你还想自己送上门去?现在石浩邵晖他们还都不知道,若是他们当时在场,锦绣,就算左震不杀你,你以为还可以活到现在吗?」
  「可是,我想见他。」锦绣不肯死心。
  明珠蹙起眉头,拿她没辙。「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不会见你,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我一定要向他解释。」锦绣固执得像块石头,「他不能这样误会我。」
  「你真是--」明珠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好,就算他有这个耐心听你解释,体谅你的立场,你也得等上几天再说呀。先把自己身子养好了,才有精神体力去找他。来,再喝一碗粥,一小碗就好。」
  锦绣这一等,就等了七天。
  她都不知道这七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周围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全都不知道,只是坐在屋子里,疯狂地思念着左震。左右的左,震动的震,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经,就连她的呼吸,都彷佛带着对这两个字的呼唤。长到这么大,锦绣头一次知道想念一个人,原来是这样朝朝暮暮,铭心刻骨的一件事。她的所有念头所有意识都在想念他,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唇边的微笑,他眼底的温柔,他的胸膛和肩膀,他的眉毛和眼睛……疯了,快要疯了。锦绣已经被这种无休无止的想念纠缠得快要发疯。
  爱上左震之前,她还一度以为,自己爱的是英少。现在才懂得,那不过是种感激,是种仰慕,同爱一个人的滋味,完全不一样。
  只是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
  「锦绣,午饭怎么又没动?」明珠看着搁在桌上的托盘,食物已经冷却,显然没有动过筷子的痕迹。「你非得每餐饭都要我来看着才肯吃吗?」明珠一边埋怨,一边把手里的一盅鸡汤放下,「把这个喝掉。」
  「哦,好。」锦绣乖乖地端起汤,十分配合地喝下去。
  「这才像我殷明珠的妹妹,别那么没出息,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上来是要告诉你,今天晚上左震会去一趟百乐门。他原本不想去,是向先生亲自一而再地请他,才……」
  「百乐门?是百乐门吗?」锦绣慌乱地抓住她的手臂,汤碗滚落在地上,汁水溅了她一身。也许惊骇之间被呛住了,锦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得反胃,刚才喝下去的鸡汤,又被她尽数呕吐出来。
  「天哪!」明珠真是受不了,「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哪敢再提起左震?」
  「我很好,我不激动。」锦绣急急表白,双颊烧红,眼神焦渴地在明珠脸上搜寻,「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他真的会去百乐门?」
  「当然。」明珠无奈地点着头,「你不要这样抓着我,我的手都快被你扭断了。」
  「我要去找他!」锦绣像根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开始满屋子乱转地翻箱倒柜,「穿什么好呢,要不然戴这个珍珠耳环吧……可是胭脂水粉都没有,这怎么行,我的脸色这么难看。明珠,你的借给我用,好不好?」
  明珠看着她,忽然有点心酸。是什么力量让温婉的锦绣变成这样?这是锦绣的悲哀,还是女人的悲哀?
  选衣服,挑首饰,沐浴熏香,梳头更衣,细细地化妆,锦绣紧张激动地打理着自己。可是,也许太过忙乱了,头发怎么梳都不满意,首饰的色泽又似乎不够搭调,胭脂搽得不太匀,口红又好象上浓了……锦绣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样子这么挑剔过。
  她一直在不停地考虑,见了面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她一定要好好地向左震解释,她只是上了麻子六的当,她绝对没有存心出卖他。
  可是他不会相信她。她知道,他不会相信。
  一直到坐上了车,锦绣仍然怔忡不安地问明珠:「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太难看了?都没有太多时间准备……」
  「明珠安慰地拍拍她:「放松一点。你这个样子,一见了左震,说不定就会晕倒。」
  锦绣勉强笑了一下,点着头。她也知道自己太过紧张,可是,天啊,她要见到左震了,马上,立刻!锦绣的心不听话地狂跳。
  车窗外的景物,向后飞掠而过。
  那个街角,不是望海楼教堂吗?锦绣还记得那尖尖的楼顶,鲜艳的玻璃和门前宽大的穹顶。曾经有个下雨天,她走迷了路,只好躲在那门下躲雨,却看见一辆车停在她的面前--那天,阴暗而寒冷,凄迷的冷雨织成灰蒙蒙的网,孤单的她彷徨四顾;是左震出现在伞下,温和地叫了她一声,「锦绣,上车。」
  她多笨啊,居然不懂珍惜那份在雨中笼罩她的温暖。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喜欢左震了,只是,她当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而已。
  车子很快到了百乐门夜总会。
  熟悉的金碧光辉,熟悉的喧哗热闹,一下子扑面而来。锦绣一步一步走人大厅,心头蓦然百感交集--就在这华美宽广的大堂里,左震亲手教她跳了第一支舞。她甚至还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么靠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当时明明已经爱上她的左震,那样耐心和包容,为什么她居然蠢得看不出来?还口口声声要急着赢得英少的赞许。
  在那张桌子旁边,他为了她,动手教训凌辱她的客人;在那道门前,他把醉酒的她抱上车……分明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物,可是那个她所熟悉的人,在哪里?
  锦绣不禁掩住了眼睛。心好痛,痛得她不能再看下去。
  「殷小姐、荣小姐!」领班是认得她们的,眼睛一亮地过来招呼。不简单哪,两朵姊妹花,一个做了向先生的女人,一个深得左二爷的宠爱。对她们两个,谁敢不殷勤?
  「二爷和向先生都到了吗?」明珠优雅地边走边问,手里摇着小巧的檀香扇。
  「就在楼上包厢,来了有一会儿了厂领班十分客气地在前边带路。
  锦绣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心跳越来越猛烈,呼吸越来越紧张,脑袋越来越晕眩--左震,她深爱的左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锦绣握紧了扶手,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这么多天的等待,这么多天的渴望,马上就可以成为现实。
  门终于开了。
  锦绣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男人。
  没错,是左震。十几天没见,他非常明显地削瘦了一圈,脸色也略见苍白,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减损他的英挺俊秀。重伤新愈,他裹着件紫貂皮大氅斜倚在竹榻上,还是冷冷的、淡淡的,带着几分温文的疏离。
  向先生和英少也在,还有石浩、唐海他们。桌上是热腾腾香气四溢的小火锅,旁边还有几个服侍酒菜的女人。』
  一屋子热闹的气氛,在门开的瞬间,骤然陷入了一阵静默。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锦绣脸上。
  准备得再怎么充分,已经逼自己背过千百遍,锦绣还是忘了自己应该说的话。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栗。不知道因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后看她一眼的眼神--那么深的爱意,那么冷的憎恨,爱恨交缠,进退两难!一时间,他的心碎,她的心醉,一切一切的过往,在面对他的这一刻,突然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那曾经深情的滋味,千丝万缕都往心头绕。
  左震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
  锦绣听得分明。她应该觉得羞辱,她应该维持自尊,她应该昂起头离开这里。可是这么多个应该,她居然没有一样做得到。
  「左震……」她低声唤出他的名字,泪水迅速充盈了整个眼眶。她想哀求他,求他原谅她,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脸面和骄傲,不是害怕他的羞辱和别人的嘲笑,只是因为心里的酸楚,已经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见他一面,此刻她心里的滋味,纵然是千言万语也说不清楚。
  「二爷,她是我的妹妹锦绣。」殷明珠特意把「我的妹妹」四个字说得特别重。锦绣只是来求和,不是来受辱,她爱左震又不是她的罪过。
  「既然你们预备演一出合家欢:我这个外人临时退场也无妨。」左震欠起身,旁边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震!」向英东有点不忍心。这样对待女人,不像是左震一贯温文有礼的作风。「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这样呢?」
  左震微微一笑,语气却有些生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有什么事也给我坐下,等伤好了才办也不迟。」向寒川也发话了,左震今天是怎么了,这样沉不住气,连明珠的面子都不给。锦绣又不会吃人,和她在一个屋子里面呆一会儿,真的就有那么难为他?伤势刚略有起色,也不过才能下床走动,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他亲自赶着去办不可?难道他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我走。」锦绣突然清晰地开口。她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像是有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消瘦的脸上却绽放着淡淡的光辉,美丽得惊人。
  「你要我走,我就走。」她的语声温柔而坚定。「本来,我一心一意地找来这里,是想跟你解释。这些天来我一直拚命地想要解释给你听。可是,现在不需要了。对我而言,看见你是平安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已经可以心满意足了--我还奢求什么?」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目光凝在左震脸上,喃喃地补充:「扫了大家的兴,真对不起。」
  别人不懂左震,她懂。
  左震是真的不想见她,不是存心羞辱她,也不是故意报复她。他是真的不愿意再为她而心动,为她欢喜,为她意乱情迷。 过去的事情,种种恩怨,他已经永远不想再提起。
  看着左震,她触摸得到他那份绝决和疏远。是熟悉的脸,熟悉的人,只是感觉已经变得陌生和遥远。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自从上一次见过左震,锦绣就变得分外地沉静。
  明珠有点担心地看着锦绣忙碌地烫烫衣服。烧红的烙铁,在湿布上嵫嵫地冒着热气。回来已经好几天了,锦绣绝口不提那天在百乐门的尴尬场面。
  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开始研究衣裳样子,首饰成色,闲来剪剪花、吹吹箫、看看书,偶尔也会和阿娣、霜秀她们几个聊聊天。
  看上去,就和一个正常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娴静典雅。
  可是,明珠却分明觉得锦绣在沉沦。在她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真正的快乐或悲哀,连她的笑都是虚假的。她就像是一具空壳?,在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正常」。
  也直到现在,明珠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对锦绣那种血浓于水本能的保护欲。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明珠决定和她好好地谈一谈,毕竟锦绣还年轻,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也什么都不晚。
  「这件衣裳,是去年流行的样子了。」明珠有一搭没一搭地帮着锦绣扯平衣服,闲闲地打开话题。「不如再做几件新的。 过几天,还有个酒会,我带你去开开眼界,多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
  锦绣笑了笑,「这件才穿过两三次,扔掉太可惜了。至于酒会什么的,那种场合,我不大适应,还是算了吧。」
  「可是你不能总是闷在家里,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难道你想一辈子躲在这间屋子里直到八十岁?」明珠叹气,真受不了这木头脑袋。只晓得钻牛角尖,在一棵树上吊死,太划不来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锦绣道:「舒服,自在。」
  「我可看不出你的舒服自在。」明珠不肯放弃努力,「你才二十岁,锦绣,忘了从前吧,一切重新开始。」
  「哎呀!」锦绣叫了一声,原来是被烙铁烫了手。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快给我看看,烫伤了没有?」明珠抓起她的手审视着。
  烫到了没有?这是谁说过的话?锦绣一怔神,蓦然想起,在百乐门跳舞的时候,左震烟灰曾掉落在她手臂上,当时,左震也曾这样握住她的手,紧张地探视:「烫到了没有?」如果不是眼花,锦绣明明看见他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怜惜。
  可是,谁来告诉她,怎么转眼之间,这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
  「快点敷上药,免得起泡留疤。女人这双手,就和脸一样重要,就算你长得美若天仙,一伸出手来像堆老树皮,也会让人倒胃口。」明珠已经从柜子里拿出药膏,帮她敷药包扎,还不忘抓紧时间谆谆教导。
  锦绣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用伸出一双老树皮般的手来,她已经令左震倒胃了,不是吗?明珠说的都对,句句都很有道理,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难道她自己不想忘记?难道她希望自己每天夜里在梦中哭醒,又哭累了重新进入噩梦?难道她不想摆脱心头的绞痛和辛酸,愉快地重新做人,就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太多事情都不由人。
  一直到现在,锦绣都无法强迫自己接受「失去」这个事实。失去了左震。再也看不见他,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温暖。他怀里会拥抱别的女人,他会娶另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可是啊可是,她到现在也舍不得摘下他送的戒指!
  「等这阵子混乱的局势安定下来,就嫁给我,好不好?」他的温存低语还在耳边,那一天却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锦绣,锦绣?你又走神了。」身边的明珠出声提醒她,「不要胡思乱想。最近你瘦得这么厉害,脸色也差,得吩咐厨子弄几样精致小菜采给你调养一下才好。想吃点什么?」
  锦绣摇摇头。可能是睡不好的缘故,她什么都不想吃,一点胃口也没有,连胃也三天两头地犯毛病,吃了不合适的东西就会吐,有时甚至连喝水也觉得恶心。只是她没有跟明珠提起,不想她担心。
  「好啦,振作一点!过两天我带你去看戏。」明珠拍拍她的肩,「一切都会过去的。」
  「阿姐』,向先生和英少来了。」阿禧在门边招呼明珠。
  明珠知道左震绝对不会来,锦绣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二爷采了没有?」
  阿禧摇了摇头:「没有,这一阵子他都没过来了,阿娣和程贞也正奇怪呢。」
  锦绣失神地坐下,是,她又忘了,左震不见她的话,她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还想着他?」门口传来醇厚的声音,是向寒川。他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
  锦绣苦涩地笑了笑。咬紧下唇沉默了片刻,才道:「他还是不想见我。」。
  向寒川拉了把椅子坐下,深深地审视着面前的锦绣。她消瘦而憔悴,却仍然难掩清丽。就是她?虽然关于这起事件的经过,左震三缄其口,但他还是从石浩和唐海那边陆续知道了一些。
  如果不是他也曾亲眼所见,向寒川绝对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情。
  左震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百乐门的女人。为了她,不惜只身犯险,差点连命都不要了。这些年来,左震并不是吃素的和尚,在上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身边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过?遇事这样沉着冷静的人,怎么会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冲动得做这种傻事!那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左震。
  可是近来,在众人面前,左震沉默得一反常态。伤势才有点起色,却不好好养着,成日烟酒不离手,一天说不到三句话。连他这做大哥的,都摸不透左震心里到底想什么?可要再这样下去,糟蹋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整个青帮,整个长三码头,整个他们辛辛苦苦创立起来的基业。向寒川已经无法再袖手旁观地任事情发展下去,他必须弄清楚这整件事的真相。
  「明珠,你来说。」向寒川直接了当地命令。
  明珠看了锦绣一眼,本能地护着她:「这也不能全怪锦绣,她还没见过什么世面,哪懂得人心险恶。麻子六那王八蛋骗她说,英东的枪伤不治,眼见活不成了,要带她去看看英少--」
  「我曾经听左震说,锦绣对英东很有好感?」向寒川打断了明珠的话。
  「以前我的确以为自己喜欢的是英少。」开口的是锦绣,她脸上浮现着一抹迷蒙的怔忡,「毕竟英少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况且当初我流落街头,险些被人活活打死,是英少救了我。那时我还不懂得感恩和爱是两回事。」
  「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左震。」向英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来了,靠在门口,他一脸错愕。「难道你自己连这个都还没搞清楚?是他从街上把你捡回来,因为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你住,所以特地派人把你送到狮子林。我多多少少也照顾了你一下,因为你到底是明珠的妹妹--难道你居然一直以为,救你的人是我?」
  锦绣的脸色变得惨白。
  救她的那个人,不是英少,而是左震?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可是左震是知道的,她一直口口声声都说要报答英少,为什么他不解释?为什么?
  向寒川皱紧了眉头。看样子,这件事里面有着某些误会。「继续说下去。」
  明珠只得道:「就因为那样,所以锦绣一心急着去看英东,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我知道英东生命垂危,也会无论如何去看一看他的,这并不能代表他们之间有什么埃麻子六又怂恿锦绣拿左震的一颗子弹作为解除封锁令的信物,对,这件事听起来的确荒谬,可锦绣根本想不到那是个陷阱。她来上海才没多久,麻子六又是二爷身边的亲信,她哪里想到会受骗?所以麻子六才得以利用她,偷出了左震枪里的子弹……」
  「也就是说,那天麻子六绑架了锦绣,派人送信给左震,要他一个人去芦河口的时候,左震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枪里居然没子弹?」向寒川脸色一沉,厉声道:「他居然还活到现在!」
  见向寒川震怒,明珠也只好噤声不语。她实在也不知再怎么解释才对,锦绣虽然是无心的,但精明的向寒川根本就无法想象这种单纯,叫他怎么去相信?
  「我听说,左震对你很不错。」向寒川缓缓地道:「我做他大哥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还会对女人动心。可是,你回报他的方式,就是这样陷害他?」
  锦绣低声道:「我没有。」可是她也明白,纵然有一百张嘴,此刻也说不清楚了。
  「为什么左震会放过你?」向寒川也不禁有点迷惑,「他的性子我清楚,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决不手软。他居然让你好好地活到今天?甚至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珠紧张起来:「锦绣是错了,可是还罪不致死吧!再说她出卖二爷,又有什么好处?」
  锦绣放弃了辩解,也不惧怕,只是怔怔坐在一边。那天她也有过片刻错觉,以为锦绣手中的刀会刺穿她的身体,可是没有。即使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是强撑着给她砍断绳子,不忍见她那样狼狈地暴露着身体。
  「左震可以手软,可以不拿自己当回事,我却不能。」向寒川说的是锦绣,眼睛却凝视着明珠,「我不能眼看着他把自己的性命和辛苦打拼出来的一切都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
  明珠惶急交加:「可你若对锦绣下手,左震毁得更彻底!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左震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之所以不肯告诉你事情的经过,就是不想你对锦绣下手。难道这个你会不明白?」
  这几句话震动了向寒川。不错,以左震的为人,若他真的相信锦绣有意出卖他,就不会拖到现在还不动手,更不会假手他人来处置。
  「不要再说了,明珠。」锦绣镇定地站了起来,「我这样一条贱命,死活都无关紧要。只是,别人不信我,我莫奈何,左震不信我,我却死也不甘心--向先生,老实说,若你杀了我就会让他原谅我,我倒宁愿选择死掉。」她的目光闪闪发亮,「左震一向信你服你,向先生,只要你肯答应替我向他解释清楚,我现在就可以把命交给你。」
  向寒川也不禁怔祝这个女人除了笨,原来还不怕死?煮不烂咬不动砸不扁,响当当的一颗铜扁豆?
  「你--要我向他解释什么?」
  锦绣温柔地笑了,语气却辛酸:「我只想问他一句话--我这样爱他,又怎会害他?」只是这句话,左震不肯给她机会说出来。
  满室寂静。
  连余怒未消的向寒川,也不由得为之一软。他现在隐约有点明白,左震为什么会看上她。
  「大哥,锦绣的确不像是存心的。」向英东打着圆场,「她不懂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个我知道,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见向寒川神色略见松弛,他又打蛇随棍上,「再说震哥一天到晚不是烟就是酒,一张脸冷得可以冻僵整个码头,大家也跟着提心吊胆。倒不如试试让锦绣去跟他谈一谈,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锦绣一颗心突地吊了起来。是吗,左震现在并不好吗?他刚刚从鬼门关上打了个转,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石浩唐海他们为什么不劝着他一点?也许……也许他也有一点想念她,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想办法安排锦绣去见左震一面吧。」向英东笑了,「我可没那个胆子去踩地雷。」最近左震的暴躁反常也是人所共知的,就连他这做兄弟的,也被台风尾扫到好几次。他明白,左震心里不好受,但长痛不如短痛,是非恩怨也总得有个了断。如果他真的不原谅锦绣,干脆就想办法让他们一拍两散,从此死了这条心;如果他还放不下过去,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向英东又勾起一丝笑容,这件事说到底,也算是因他而起,他的确有必要替他们解开这场误会。只是打开左震的心结,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端看锦绣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长三码头。
  「我只能帮你这一次。」向寒川对正要下车的锦绣道:「说穿了,我是帮左震。所以结果怎么样,看你自己了。」锦绣感激地向他点点头,如果不是向寒川带她来,只怕她连长三码头的边都挨不着,就已经被踢出去了。
  「锦……绣?」门口的石浩看见她,又惊又喜又担心,「你怎么来了,二爷有交待,不准放人进去打扰他。」
  「他好吗?」锦绣急切地问:「伤都没大碍了吧,谁照顾他饮食起居?他还--生我的气吗?」
  石浩笑了,「你问这么多问题,叫我一下子怎么回答?不用太担心,他已经好多了,只是不准人靠近他三步之内,谁能照顾他什么食什么居?生不生你的气,我就不晓得了,我只晓得他每天生我们的气。」
  锦绣小心地问:「我现在能不能进去?」
  「不能。」石浩叹了口气,「我劝你,还是请回吧。锦绣,二爷不是从前了,出事之后他就变了个人。」
  「可是,都是我的错。」锦绣黯然,「是我害他差点没命的。我一定得见一见他,跟他把话说清楚。」
  石浩犹豫:「放你进去,我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锦绣几乎在哀求他:「在医院的时候你不是一直为我说情吗?现在只需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到我就好了。」她瞄向那道紧闭的门,焦心如焚。如果连左震的面都见不到就这么回去,一番心思就全白费了。
  长叹一声,石浩只好往旁边闪开一步:「希望你千万别惹出麻烦才好。」
  锦绣差一点感激得跪下来,「谢谢你,浩哥,真不知该怎么答谢你。」
  「我哪敢指望你答谢,一会儿二爷不砍了我的脑袋已经万幸了。」石浩苦笑,「还不赶紧进去,一会儿邵晖来了,你可别指望他会放你一马。」
  屋里不像锦绣想的那么凌乱,桌子上的账册、单据甚至还算井井有条,可见左震仍然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只是他正枕着椅背仰靠在椅子里,双脚架在桌面上,闭着眼,叼着根烟--烟雾缭绕,一地的烟头。
  看着他,锦绣想起第一次与他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他也是闭着眼坐在这张椅子里,她靠在他身边偷看他的侧脸,却被他逮个正着。如今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一样英俊而略带着疲 惫的脸,她却没有勇气再走过去。
  「咳咳。」被烟呛到,左震咳嗽了几声,有点不适地按住伤还未痊愈的右胸。睁开眼来,却不经意对上一双美丽而关切的眼睛--他怔住了。像是有点怀疑自己看到的,他一时失神,「锦绣?」
  声音虽然沙哑,可是彷佛带着灵魂深处的渴望。
  「我是来求你原谅。」锦绣往前踏了一步,鼓起勇气,「我错了。」
  左震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他看错,不是他做梦,真的是锦绣。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胸口都震痛--也许是刚才的呛咳牵动了初愈的伤口,也许是眼前的人震动了他心里的那处烙痕。
  「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杀了我,」锦绣轻轻颤抖着,语气不稳,「只是不要恨我--我真的没有存心……」可是她说不下去了,左震脸上迅速凝结的冰霜,他眼里的讥诮,就像一根针刺人她心底,让她所有的话都瞬间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投靠英东不成,又想起我来了吗?」他又点起一根烟,闭上眼,维持那个靠在椅子里的姿势,连动都懒得动,似乎当锦绣不存在。
  「不是,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去投靠英少。」锦绣急急地解释,又往前走了几步,「现在我才知道,当初救我的人是你,可是……」
  「你到底在说什么?」左震不耐烦地打断她,眉头紧蹙,「我没有工夫听你闲扯。」
  「我说我没有出卖你,没有背叛你。」锦绣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再面对左震的冷漠,她会疯掉。「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因为你从来也没有相信过我。」左震冷冷地道,「否则你怎么会相信麻子六的话?你若是--」他原来想说的是,你若爱的是我,又怎么会这样欺瞒我?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够了,他不想再纠缠下去。
  在他伤重的日子里,他分不清是身上的痛还是心上的痛,日日夜夜煎熬他,让他彻夜失眠、辗转忍耐。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众目所瞩的焦点,他必须站得直、扛得住,他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钢筋铁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点点滴滴绵绵不绝几乎蚀穿他心肺的刺痛,已经让他不堪重负。时时刻刻都得和自己的感情作较量,时时刻刻都得压抑自己对她的渴望--他实在已经精疲力荆。
  她不爱他,也不信他,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这样把他轻易击倒--她根本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他却一厢情愿地为她找着借口。
  到此为止吧锦绣。不要再逼他继续闹着这个荒唐的笑话。
  「我已经知道错了,」锦绣不肯放弃努力,小脸挣得通红,「我让你险些没命,可是我也不想这样,你知道我一向……」
  「不要说了。」左震疲倦地道:「你走吧。」
  难道她还不满意?她还得亲眼过来看一看,那个锦衣玉食,却洒热血也不掉泪的左震,那个对着刀山火海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左震,是怎么样变得凌乱狼狈,变得落魄软弱,完全成了一个连假装微笑都万分困难的窝囊废?
  「可是我还没说完,」锦绣紧张地拉住他的衣襟,「我只想来告诉你--」
  「滚!」左震蓦然一声断喝,震得窗玻璃都簌簌作响。
  锦绣傻住了。即使发火的时候也平静客气的左震,居然这样斥喝她?他真的这么憎厌她,真的一点都不留恋她了吗?
  「石浩!」左震甩开锦绣,眼见她一个踉跄,却连一丝怜惜都没有。石浩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看见这场面,心里先凉了一半--还指望锦绣劝得住二爷,看样子是妄想。
  左震厉声道:「这是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地方?谁准你随随便便就放人进来!我的话你都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你想要这个码头,好,这张椅子就让给你坐!过来!」
  石浩吓得脸都白了,「二爷,您别这么说,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从今天开始,别再叫我二爷!」左震脸色铁青,「我没你这种兄弟!」
  「二爷!」石浩活像被烫到似的跳了起来,失声道:「我立刻带她出去,立刻就走!」
  他一把拉起锦绣,像捉小鸡似的把她拖向门口,「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锦绣绝望地回头叫了一声:「左震--」
  嘴巴却立刻被石浩摀住,「还敢出声,不要命了你!」锦绣眼睁睁地看着门轰然关上,这一声巨响,几乎震碎了她所有意识,过往深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吗?
  从码头回来之后,锦绣就几乎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左震已经放弃了,他不想再被她纠缠。因为怕给明珠增加负担,锦绣辛苦地伪装着无所谓,面对明珠费心准备的美食补品,纵然她胃里如同塞满了石头,还是强迫自己努力地吃下去--可是,呕吐得实在太厉害,几乎连水也喝不下。一连几天都吐得昏天黑地,锦绣不得不去看医生。
  「恭喜你,有喜了。」那位大夫慈祥地递给她药方,「回去吃点安胎补气的药,多休息。」
  锦绣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说什么,有喜了?
  「您刚才--说什么?!」太过惊愕,锦绣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夫吓了一跳,又重复一遍:「你有喜了。就是说,你有了身孕。」
  锦绣目瞪口呆!她居然怀了左震的孩子?1一剎那间,锦绣分不清是震惊,还是狂喜;是恐惧,还是振奋。左震不要她了,可是他的骨肉却正在她腹中。这个小小的生命,有她一半,左震一半,这一刻锦绣突然觉得离左震是那么的近,似乎两个人是一体,血肉相连、呼吸与共。
  锦绣掩住脸,泪水纷落如雨。
  「谢谢你,谢谢你。」她朝那名错愕的大夫再三鞠躬,一边落泪,一边却忍不住地微笑。她不知道自己喃喃地谢着谁,是老天,是左震,是眼前的大夫还是她身体里面这个孩子?只是所有的空虚突然之间被一下子填满,没有漆黑,没有孤寂,她轻轻拥抱自己的腹部,觉得整个人都被喜悦照亮。
  她的,她的孩子,那些缠绵缱绻的夜晚,那些两心相印的激情,彷佛又回到了身边。它是左震的拥抱和吮吻,是左震的温柔和激烈,是她曾经拥有过的万般宠爱,无限关怀。是左震亲手把它种人了她的身体里。
  左震可以恨她,可以不要她,但今生今世他永远也不能再离开她。她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成人,看他结婚生子--他体内流着左震的血液,而他却是永远永远属于锦绣的。
  「哎,别走啊,你的药还没拿--哎!」大夫徒劳无功,满脸无奈地在后面喊。这女人怎么了,这样又哭又笑?
  明珠: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上海了。我只是上海的一个过客,事过境迁,不会再有人记得我的存在。但是,对于这段日子里发生过的一切苦难和幸福,我都会终生感激。这样真切地爱过,还有什么是值得后悔和遗憾的呢?
  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不用担心我的生活,经过这么多事情,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柔弱无知的荣锦绣了。相信我,我会好好地照顾自己。
  深深地祝福你,亲爱的姐姐,祝你幸福平安。也祝福上海每一个关心过我、爱护过我的人。至于左震,我会用尽我的余生,爱他,也爱他赠与我的一切珍贵和美好。
  锦绣字看着明珠手上这封信,每个人脸上都是沉重之色。
  「她留下这么一封信,就走了?」向英东几乎不敢置信,这丫头就这么放弃了,那左震怎么办?「锦绣是不是疯了,当初不是走投无路,才被迫到上海来投奔你的吗?」
  明珠急得团团转,「她一个姑娘家,又没有亲人朋友,能跑到哪里去?上次如果不是你们救了她,她早已经在街上没了命。」
  「也许她真的是死心了。」向寒川长叹一声,「上海是个伤心地,还留下来做什么?」
  向英东懊恼地一拍桌子:「可是事情还不到结束的时候,她就这么一走了之?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谁来收拾?况且,上海再怎么不好,毕竟明珠还会照顾她,这一走,在外边万一遇到什么岔子,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二爷太过分了。」明珠忿忿不平,「他既然喜欢锦绣,就应该了解她的性格,锦绣是笨了点,不够圆滑、不懂虚伪,可是她怎么可能背叛二爷?连他自己都被麻子六骗过去了,锦绣会上当有什么好奇怪的?何必做得这么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他为什么要留余地?」向英东替左震叫屈,「当时他要是没了命,谁会给他留余地?换成你,你会若无其事么?」
  向寒川头痛地插了进来:「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吵些没用的?不管谁对谁错,先得想办法把人找回来。」如果锦绣真的遇到意外,这种结局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而且,目前除了锦绣之外,还有谁能治得了左震那种症状?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说他放得下,白痴才相信。
  为什么一旦遇到感情的事,再怎么高明冷静的人也会失去常态?就连左震都不能例外。明珠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急如焚。「可是人海茫茫,她又走得这么彻底,天南地北的从哪儿找起啊?昨天我要是没上蔡家打通宵牌,就能早点发现,也许还来得及去追她。可这都过了一天一夜,只怕早已经离开上海十万八千里了,找起来谈何容易!」
  「不见得要你去追。」向寒川把她按进椅子里,「这件事我自会想办法。只要不是插了翅膀飞出去,就一定有迹可循。只是她存心躲着我们,查起来的确麻烦,你先耐心等着。」
  明珠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外套里:「可是我担心,还没找到她,她就已经遇上麻烦了……寒川,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向英东受不了地在后边摇着头,真不知道是谁当初把锦绣赶出去的。如果不是碰巧遇上左震,锦绣哪还有命活到现在。只不过,左震不管闲事的规矩是对的,才一伸手,就惹上这么一桩斩不断甩不脱的大麻烦,还差点毁了他一世英名。女人埃
  「其实我们也用不着在这边穷紧张,」向寒川突然微笑,「大伙儿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可以利用,这种操碎心跑断腿的活儿就让他去做好了。」
  「谁?」明珠讶异地抬起头来。
  向英东也是一怔,但随即醒悟过来,不禁也会心一笑。姜还是老的辣,不过男人还真是没出息,为了哄身边的女人开心,可以这样算计自己的兄弟。
  「是左震。」他替向寒川报出答案。
  「他怎么会去找锦绣?」明珠忧虑地蹙起眉头,「他要是想留她,就不会这样绝情地把她赶出来。你们没见过锦绣回来时那种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若不是彻底绝望,她怎么会离开上海?还指望左震去找她?
  「失魂落魄、万念俱灰?」向英东笑了起来,「拜托,我还以为你形容的是左震。他有多么在乎锦绣,就算瞎子也看得出来。你什么时候见他这么心浮气躁过?如果不是一贯定力惊人,他早就崩溃认输了。不过--」他转头看向寒川,「我看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向寒川有点无奈,「他的事,还是让他自己解决比较好。」
  「我们急得跳脚,忙着上天人地地找人,却放他在一边凉快,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吧!」向英东出谋献计,「况且追查起这种事来,左震的路子比我们广。」
  「问题只在于,怎么能让他停止作茧自缚,重新正视自己的感情……」明珠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笃笃」地敲门。来得真不是时候,这会儿谁还有心思应付别人?
  「阿姐,有个药店的伙计找锦绣。」门外站着俏生生的阿娣。她的神色颇怪异,欲言又止的样子。
  向寒川、向英东和殷明珠互看一眼。找锦绣?还是药店的伙计?这是哪来的关系。「叫他上来。」明珠吩咐。
  不大一会儿工夫,青布对襟短衫、剃着个茶壶盖头,一脸青涩的小伙计就诚惶诚恐地出现在门口了。「我是济仁堂药房的学徒,周师傅让我来找一位姓荣,叫荣锦绣的太太。」
  什么,太太?明珠先沉不住气了,「你胡说什么,锦绣还没出嫁,她当的哪门子太太?」』
  「不,不会吧……」小伙计吓了一跳,「可周师傅说,她上次走得太匆忙了,交了钱却忘记把药带走,所以特地叫我送到府上来……」
  明珠狐疑地打量着他,锦绣什么时候去看过病,怎么连她都不知道?前一阵子她好像有点胃不舒服,叫她去找个大夫看看,她又总是拖着,难道是因为这个病?
  「你拿的那什么药?先放着吧。」人都走了,要这几包药还有什么用。
  「哦,好。」那小伙计搁下手里提着的药包,转身刚要走,又回过头来,「对了,周师傅还要我转告她,这药每包煎两次,一共分十次喝完,虽然是安胎补气的药,一下子吃太多也不好……」
  「什么?!」一屋子三个人,齐声大喝:「你说这什么药?」
  「……」小伙计吓得倒退两步,「安……安胎药。」
  全场傻眼,面面相觑。
  锦绣,怀孕了?
  「这丫头怎么这样傻。」明珠禁不住红了眼圈。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一声不吭地一个人远远躲开?外面有谁会照顾她?就算左震不要她了,上海还有个姐姐埃
  「他还真是能干。」向英东一脸震惊之余,居然还有空调侃一句。
  「这下子,我赌左震不出三天就亲自出来找人了。」向寒川若有所思,左震从小是孤儿出身,所以对家的执着渴望也比别人来得浓厚,他一直迟迟不肯成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宁缺勿滥。但现在不同了。他深爱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看他还能嘴硬到几时?
  「我的看法是,请将不如激将。」向英东替在场的人下了结论。受了这么多天左震的冤枉气,他也总得找回一点才公平。
  他们到左震那边的时候,已过了中午。
  左震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旁边的账册文件堆积如山,坚叔正站在一边捧着本仓库的入库单子喃喃念着:「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七号库房人华泰贸易行煤油一百三十桶,但因为蜡封不严,稍有泄漏……」
  「别念了,坚叔。」向英东同情地打断他。念了这么久,连嗓子都说干了,也不知左震听进去没有。
  「是,英少。」坚叔如蒙大赦,赶紧退开两步,眼睛却望着左震,「二爷……」
  「你先下去。」左震连头也没回,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捻熄,弹出窗外。英东昨天才来过,今天又跑来做什么?难道闲得没事可做就非要来打扰他不可?
  「锦绣走了。」说话的是向寒川,声音冷而沉。
  左震的身子明显地一震。
  「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她爹。」他还是没有回头,看样子想硬撑到底。只可惜,他僵硬而紧绷的背影明白无误地出卖了他的心思。
  向英东叹了一口气,接着掷出炸弹:「但不幸的是,你的确已经做爹了。锦绣她怀孕了。」
  一室静寂,鸦雀无声。
  左震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转身,被烟熏红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英东,再说一遍,她怎么了?」
  「锦绣已经离开了上海,因为她知道自己有了你的孩子。」向英东把手里的信递给他,这是锦绣的笔迹,他总该认得吧。
  左震咬紧了牙关。锦绣离开了上海,她选择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错,他应该觉得愉快,从此解脱,不必再辛辛苦苦地伪装,不必再千方百计地遗忘,不必再彻夜纵酒买醉,不必再苦苦压抑见她的欲望。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过着热闹的生活,招招手就会有女人爬过来舔他的脚。可是,他还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空,这样慌,这样乱了方寸?为什么他会这样心痛如绞,心乱如麻?
  锦绣终于说了爱他。他已经等得几乎崩溃。她甚至有了他的孩子,眉毛像他,眼睛像她……不管像谁都好,她居然敢这么一声不响地跑掉?
  「这寒冬腊月的,她就算出去也没什么活路,你是知道的。」向寒川细细研究左震的脸色,适时下了一剂猛药。
  「二爷早就看锦绣不顺眼了,这回正合适,省得他动手。」明珠在旁边风凉地打着边鼓。
  「我看也未必那么糟,锦绣也许是没脸留在上海,去找个乡下地方堕胎去了。她还年轻又漂亮,没必要为这种事赔上一辈子吧。」向英东跷起腿坐进左震的椅子,一脸惬意。「这个消息我们只是通知你一声而已,终于少了这么一个眼中钉,你晚上会睡得好点了。」
  「这阵子锦绣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里,二爷,她有多爱你,不是瞎子的人都看得出来。甩开她就像扔掉一块破抹布,你们男人,狠起来还真是绝情埃」明珠似真似假地一箭双鵰。
  向寒川看着左震的手,虽然他竭力控制,但信纸还是在簌簌地打着颤。这戏演得有点过火了,他开始不忍心,毕竟左震这身伤才刚好了不久。
  向英东也识相地闭上嘴。聪明的话是应该收敛一点了,现在左震心思混乱,顾不上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可是他迟早总会清醒,到那时,算计他的人只怕会死得不太好看。
  那就换个方式好了。这回改由沉稳的向寒川主导局面。
  「震,忘了她吧。一个这样出卖你,甚至置你于死地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放不下?」
  左震深深吸了一口气,喑哑地开口:「她不是这样的人。」
  好得很。向寒川暗暗一喜,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欲擒故纵,本来是左震惯用的招数,此刻被他拿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居然一招奏效。
  「她把你的子弹偷给别人,那是事实;她瞒着你跟麻子六出去,也是事实。也许她根本是和那边串通好了的。」
  「锦绣心思单纯,想不出这么复杂的花样。」
  「被人利用不见得就值得原谅,她毕竟间接地做了麻子六的帮凶。」
  「她若想杀我,用不着那么麻烦,机会多得是。」
  「可是对你不信任,是导致她上当的直接原因。她为了麻子六的几句话就怀疑你。」
  「英东的事情是我一直在回避,没有对她说清楚。我没给她信任我的理由。」
  「连她的朝三暮四你也有借口替她开脱?」
  「这封信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锦绣心里没有别人。」
  一边的明珠和向英东目瞪口呆。天啊,这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左震执迷不悟,大哥前来开导他放弃成见不是吗?为什么现在炮轰锦绣的人是大哥,而口口声声维护锦绣的人却变成了左震?这转变也未免太突兀了。听左震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向英东真不知道昨天还视锦绣如蛇蝎的那个人是谁?
  这又唱的是哪出戏?
  「说得好。」向寒川松了一口气,「你这样护着她,生怕她被人误会,自己却钻不出牛角尖?」这是一场反攻为守,他知道,左震容不得他这样污蔑锦绣。现在,话都已经逼左震说出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说穿了,真正让左震无法忍受的,不是锦绣的「单纯无知」,而是她的「心有所属」。
  「震,不要再难为自己了。去找她回来。」向寒川用力握了一下左震的肩膀,「需要我和英东帮忙就尽管开口。」
  一年后,北平。
  正值隆冬,大雪纷飞。
  因为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开始洗涮缝补,杀鸡宰鹅也置办年货了。即便是穷人,也免不了要拿出乎日积攒下来的一点钱,称上几斤白面,割上几块豆腐,给孩子扯块花布,预备过年的时候合家团圆。
  大雪中缓缓出现一个小黑点。慢慢移近,原来是个纤细的女人,穿个灰布厚棉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手拐着卖完鸡蛋的竹筐、一手提着块豆腐,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走着。
  锦绣冻得两只手都快要麻了,怕跌跤摔烂了手里的豆腐,不敢走太快,可是心里又着急。天都快黑了,回去喂完鸡,还得赶紧生火,去隔壁的房东刘大妈那里把小初七接回来。锦绣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筐子里卖剩的几个蛋,就送给刘大妈好了,当作是人家帮忙照看小初七的酬谢。
  想起小初七,她不禁微笑了,是个儿子呢,眉目轮廓像极了左震,简直就是另一个左震的幼小翻版。
  她给他取了好几个名字,左锦诚、左沪生、左青书、左念一……但是,孩子都出生五个月了,她始终选不准哪一个最好。记得第一次和左震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在长三码头,正好是初七,就顺口给他取了乳名,初七。
  走到自家破旧的竹栅门前,风雪扑面,隐约可见有人影站在没踝深的雪里。锦绣疑惑地走近前,暗暗提防,天已经快黑了,不会是什么坏人吧?可是,一步一步走近,她突然间觉得有点莫名的紧张,有点……莫名的熟悉……终于,她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
  那个人,黑色大衣,灰的围巾--是,是谁,她眼花了吗?,锦绣用力揉了揉眼睛,筐子和豆腐都在她的慌乱里滚到地上,但谁会管它。锦绣的心狂跳,分明看见她朝思暮想,相思成灾的那个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隔着风雪,一步之遥,痴痴相望。
  「左震……是你吗?」她怯怯地开口。
  左震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伸开了双臂。一年了,这一年来,他找得千辛万苦,找得天翻地覆,费尽心思,费尽周折,可是在这一刻,一切都值得了。
  一个柔软的身体,挟着纷飞的雪,一头扑进他怀里。左震紧紧地、紧紧地拥住她,那深深的颤栗,闪电般将他贯穿!春去秋来,万里奔波,所有寻觅她的辛酸,都化作了一阵热辣,蓦然袭上他的眼眶。
  「是你吗?左震,是你吗?」锦绣抱紧他的腰,一迭声地低低呼唤。不是在做梦吧!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重回这个她日日夜夜思念着的,温暖熟悉的怀抱里。听不到他的响应,只听见他的心跳在耳边。往日深情,历历上心头。锦绣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初七是你的。」她坦白。
  「我们的。」左震温柔更正。
  风浓情更浓,雪深情更深。正当两情缱绻时,纵是漫天风雪也动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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