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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雪:第8号当铺

(2009-03-13 12:28:31) 下一个
 

  第一章
  这个夜,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天是一片紫蓝色。
  有一个男人,他走过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皱住眉低下头往前行。
  他神色沮丧,而走路时一拐一拐,事实上,他左边腋下,正撑着一副拐杖。长裤管遮掩了他的残缺,他的左脚,由大腿至到脚掌之处,都是中空的,裤管内是一副义肢。他失去了左脚,四肢之中,他只剩下三肢。
  失去一条腿是半年前的事,习惯了之后,倒也不算什么。是的,只不过是失去一条腿。
  低下头走路已成为他近年来的特色,一个失意的男人,活该是垂头生活的。事业上的大挫折,扭转六壬也不能起死回生,在失败中生活的男人,颈项特别软弱,支持不了昂然抬头的动作。只好一直一直的,低下头过他的每一天。
  这个夜仍然是低头的一个夜。但头再低,他还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样拐弯,他知道向前再怎么走才会到达他要到的地方。他在这段路上走过两次,两次都刻骨铭心。
  是人心人肉的永志难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来的头垂得比上两次更低。
  紫蓝色的天空有着一种阴霾,无风的夜里,男人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寒了一寒。随拐杖向前的步伐,在紫蓝色的夜空下,发出了瞩目但孤寂的“咯咯”响声。
  快到了,这全程中惟一一次的抬头,他便看见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伟、豪华、深不可测。
  这座豪宅占据一个山头,万树遮荫,树木再生长得整齐,仍然有种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后是广大的平原,平原之后是山崖,山崖之后是大海。当男人第一次走到这豪宅跟前时,他也怀疑过为什么他只是随着小巷拐弯,但到达小巷的尽头居然会是一个大山头,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却由山崖作终点。然而,心里实在太多烦扰,这种地理上的逻辑问题,他没空闲深究。
  只知,他终于到达了,是这里,门牌上有一个阿拉伯数字:“8”。
  豪宅的铁闸上有三组雕刻的图案,分别是九蛇相缠、火龙啸天、蝙蝠倒挂,是精细的雕刻,男人一早留意得到。早年,当他环境好之时,也爱收集一些雕刻之类的摆设,亦有雅兴研究中世纪的欧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变卖的都卖了,生活迫人,完全失掉了所有兴致。
  他在大闸前站定,一如往常两次,大闸一动开启,缓慢的,沉重的,迎进一个受命运摆弄的人。
  一踏进大闸之内,忽然便起风。大闸之外的世界无风无声,是静止的,大闸之内,则有迎面刮来的风,风刮起了落叶,风刮起了他的外套边沿,风令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从大闸经过烈风洗礼后,五十尺的距离之后,是大门。
  豪宅的大门是木造的,很巨大,门上有环型的锁,锁上的图案是一头狰狞的兽,像狮也像龙。这头兽,虽然锁在门锁之上,却就是有一种朝着人心内紧紧盯住的压迫感。如果一把锁是一道门的关键,这么一把有着狂兽的锁,就显示了整间豪宅的阴沉。
  男人伸手出来敲一下,大门便自动打开来。
  豪宅内光鲜华贵,灯也很亮,与外面紫蓝色的幽暗,相差很远很远。
  云石地板,华丽的水晶吊灯,红色的幕幔,就如一间六星级酒店般豪华考究。男人在门廊前站定下来,深呼吸,然后朝右边走去,他知道路该怎么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间房间。
  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亮,余韵夹杂着回响。
  第三间房间。男人站在门前,房门同样地自动打开来,这一间房间,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两面墙放满书,由于楼层高,书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顶层拿出书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很长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仪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张红色丝绒沙发,男人现正坐下来,放好拐杖。而台的后方则是一张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后面约八尺的距离,是另一道门。这间书房并没有窗。
  男人在红色丝绒沙发内,明显是坐立不安。
  末几,黑皮椅后的门打开了,一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士走进来,他朝沙发上的男人点了点头,接着坐到椅子中。
  年轻男士的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烫贴的西服,亦令气度优雅的他雍容华贵。
  这种袭人而来的贵气,犹如秉承了千秋万代的贵族之血,令他的仪容有着神人一般的气质。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听从,令人无法不信任。
  “老板……”男人说话。
  被称作老板的年轻男士说:“杨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男人说:“我的生意,一直没有好起来,上两次来典当的股票……以及我的一只脚,换回来的资金都不够翻身,现在,我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务。”
  老板和气地问他:“杨先生,那么你今次还想典当什么?”
  忽然,男人激动起来:“我来当我条命!”他拍了拍大腿意图跳起来,但因为早已典当了一只脚而行动不便,于是仍然是动弹不得。犹如他的命运。
  老板说:“你那笔债务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万。”
  “美元?”老板问。
  “港元。”男人回答。
  老板便说:“是小数目,不用典当一条命。”
  男人听罢,脸上稍稍有点缓和之色。
  老板再说:“典当一个肾。”
  “肾?”
  男人正在考虑着,肾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器官,他在脑中思考着的是,失掉一只脚不会影响健康,但失掉一个内脏器官,健康可能会变差,身体弱了,如何可以在商场上拼劲?于是,他犹豫了。
  蓦地,丝绒沙发后的大门打开来,先是传来一把声音:“肾好!典当一个肾包你连本带利返回来!”
  这是一把女声,男人向后望去,他认识她。“阿精小姐。”他礼貌地向阿精打招呼。
  阿精捧来红酒、芝士与鱼子酱,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后斟了杯酒递给男人,她说道:“一个人有两个肾,你看老板多为你着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着阿精。
  阿精续说:“让我看看——”她伸手出来,缓缓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继而翻开他的掌心,她细看了一回,这样告诉男人:“只要债务可以还清,三个月之后你的财政便有转机。”
  男人听着阿精的话,心里头安乐起来。
  阿精放下他的手,说:“就让我们帮你吧!”她的目光内,满满的怜悯,以及诚恳。
  男人再考虑多一会,便点头答应了。
  老板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份协议书,他循例向男人说明:“杨先生,今后你的肾脏便由我们保管,如若半年内不来赎回便归我们处置。”
  男人接过了协议书以及笔,在“委托人”的一栏上签署。
  走廊中,忽然一阵寒风。
  阿精向门后的走廊瞄了瞄,没有理会。她说:“杨先生,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着阿精的这一句,老板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扬,这是迷惑众生的催眠姿势。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个飘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着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种在有生之年感受过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浓一点,袭击着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张开也能看见花一样的美好,令耳朵被掩盖了也能听见风的幻妙,令舌头孤寡之际也仿佛品尝到甜糖一样的亲密与满足。
  好安乐好安乐。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该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领受着恩赐一般的宠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实。
  书房中,手术正在进行中。
  没有花香也没有花蜜,更没有微风。老板专注地把他的手伸进男人的身体内,他抓着了男人的一个肾,掏手拉出来。
  是一场没有痛楚没有流血没有感受的手术。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肾脏,鲜活漂亮地离开了它的主人。
  老板看了那肾脏一眼,阿精便递来玻璃瓶一个,那个人类的肾脏,便收到玻璃瓶之内。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单生意那种得意洋洋,她抱着玻璃瓶转身由正门离开。
  男人的身体上不见任何伤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画面,从那花香之地,他看见了他的一双子女,他们因为男人得到了金钱,因而得以完成学业,他们头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长叹一声,然后,他在现实中苏醒。这现实却不再在第8号当铺,而是,不知何时,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睡得正浓的老妻。
  他撑起身来,抚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热,他知道,他的肾已被典当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个肾,被阿精带着随走廊尽头往楼梯向下走,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钥匙把门一开,便是一个如放射性设计的大房,中央是一张圆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条小路都放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进第六条分岔路,路的前端书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样。擦身而过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楼契、金银珠宝,更有手手脚脚、各式各样的内脏,肾啦、肝啦、胃啦、心脏啦、脑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纹,盛载着比四肢与内脏更贵重的东西。
  走到三分一之处,阿精停下来,面对着的这层木架上,有一条完整地切割下来的腿,腿放到一个大型玻璃箱之内,完美新鲜,保存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样。这是杨先生的位置,他的肾脏会被存放到这里来。
  杨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现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着木盒,在心里想道,不久之后,可能便会派得上用场。
  木盒内,将会盛载特别贵重、无影无形的东西。
  转头一望,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测,想有多远便有多远,这二十年间的典当物都会放到这第六行之内,一个玻璃箱并一个的排下去,无尽头的,排到一个能够添加又添加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能够容许再多的典当之物,只要有人愿意当,便有更新鲜的空间。
  然后,过了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会自动自觉挖通出来。
  之前的五行小路,设计也是如出一辙,满满的玻璃箱内是人类的四肢、内脏,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条小路,一望无尽,走极也走不完,这些小路上,有永远赎不回的珍宝。当客人以为有天能回来赎回之时,却不知道,一旦放上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归新的主人拥有。
  新的主人。一个你与我都不敢贸贸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类的耳朵要灵敏的她,听见高跟鞋的响声在大堂走廊上响起来,那是Mrs Churchill,阿精与她做了预约。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后段走去,Mrs Churchill是比较资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 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内只有一个木盒子,内里存放着Mrs Churchill的嗅觉,三年前,她来与当了她的嗅觉,以后的生命,所有气味均与她没关连。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视能力那样,她已知道Mrs Churchill已坐到书房内的红色丝绒沙发上。
  年约三十七八岁的Mrs Churchill风华正茂,一副富贵太太气度的她,正向着老板说话:“我来是要典当我的女儿未来五年的运气。”
  阿精一听,便低嚷:“好啊——”因为这会是一单珍贵的交易,Mrs Churchill的女儿才十五岁,少女的将来是贵价货色,少女的五年运气值钱非常。
  谁料,阿精却又接着听见——
  “哪用典当你女儿的运气?我给你一个好价钱,你典当另外一些东西。”
  这是老板的话。阿精侧起了耳朵。她知道不妥当了。
  老板说下去:“你女儿的运气价钱不是太好……但若果你肯卖你在六十岁至六十五岁之间的五年运气,价钱便高出一倍。”
  “一倍?”Mrs Churchill惊喜地回应。
  阿精却在密室中想道:老女人的五年运气怎及得少女的五年?老板又再次故意作出违背市价的决定。
  后来,Mrs Churchill便答应了,阿精打开木架上的木盒,就这样接收了Mrs Churchill将来的五年运气。
  她轻轻摇了摇头,离开密室,继而走上楼梯,返回书房。Mrs Churchill已经离开。
  阿精推门而进,她对老板说:“别做蚀本生意。”
  老板正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他听了,不答话。他转一个身,捧着书背住阿精。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张微笑的、低着的脸。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单蚀本生意?但这种不应有的正义感叫他感觉快乐。
  少女的五年光阴对她其后的一生无比重要,老板才不愿那名贪钱的母亲肆意破坏。Mrs Churchill在六十至六十五岁一段期间,将会毫无运气可言,她卖走了她的五年运气,于是走在街上会被车撞倒,躲在家中会有贼人入屋行劫,就算往花园淋花也会给天降的石头击中。
  但老板不理会了,她又不是为了困难才作出典当的决定,她只是纯粹想要多些钱。
  老板并不喜欢她。她的苦是自己要求的。
  不知Mrs Churchill的女儿平日过着怎样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吧!有这样为她设想的母亲。
  阿精望着老板的背影,轻轻呼了一口气。她其实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一对朝夕共对了超过一百年的拍档。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为人。只是,她有责任提醒他。
  她向依然背着面的他说:“今晚还有第三个预约。”
  “是谁?”他合上书,这才转过来面向她。
  她说:“是新的客人。”
  他点了点头。忽然窗外刮起一阵风,扫起了一堆枯干的落叶,落叶刮向这座大宅的外墙。他听到了,虽然这间房并没有窗。他说:“大风。”
  阿精接下去,说:“风再大也不用怕,要来的人始终会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正拿着地图向前走,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由一个勤劝他不要自杀的人手中接过,那个人告诉他:“你到这个地方去吧,他们会解决你的问题。”
  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说:“这是一间当铺。”
  “当铺?”他忧愁起来。“我已经两袖清风了,身上、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那个人便问他:“你有没有一支笔?”
  男人不明白。他问:“笔?”然后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后裤袋内,他果然找着一支笔。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钢笔,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正疑惑,那个人便说:“对了,带这支笔去见当铺老板,他会帮助你。”
  男人带着不明不白的心情望着手中来历不明的钢笔,思考的问题的中心点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他再抬头之时,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无影无踪,有那似乎根本从没有出现过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后,男人才决定依着地图出发。
  地图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个墓园之后向右边的路投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投左,再直行,上山,然后向右边的路走去,便会看见一座大宅,门牌外有一个“8”字。
  那是第8号当铺,地图上是这么说。
  男人依着指示向目的地进发,路途出奇地顺畅,他在这顺畅之中疑惑了,怎么,他从来不为意,郊外有一个墓园,之后又有这些小路,最后居然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壮观的豪宅。
  在这城市内住上这些年,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实,男人的疑惑是合逻辑的。这世界上,无论是谁要到达第8号当铺,无论他从哪个城市出发,他也是跟着同一个地图向前走。
  同一个指示,同一条路,同一座山。
  沮丧、失意、急需金钱来活命的人,都走着同一些路,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类的终极方向。
  男人到达了第8号当铺,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顾客,他被大门迎进,他被大宅内的温暖光亮欢迎,到最后,他解除了他的防备,向走廊的第三间房间内进,他看见一间书房,一张红色丝绒沙发,以及一个坐在长桌之后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仪容典雅,有着神人的贵气。
  他对来客说:“三岛先生,欢迎你。”
  没错,男人的名字是三岛。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当下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环境比一般印象中的当铺要豪华堂皇,而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轻男人当然就是我们的老板。他介绍自己:“我是这间当铺的负责人。”
  “老板。”三岛向他鞠了一个躬。
  然后,从书房的大门处走来一名风姿卓约的美女,年约二十六七岁,轮廓分明,身段修长,她衣着人时,手中捧上鱼子酱、芝士与红酒,明显是来款客的。
  她对三岛说:“我是阿精,我负责招呼你哩!”
  阿精在三岛跟前弯下身,上衣的领口向下坠,露出线条优美的乳沟。三岛不期然分了分神,刹那间忘却了一切的烦恼,他想到的是,从前日子好之时,他在高级夜总会消遣的豪气风流。
  俱往矣。
  “是法国货哩,很不错。”阿精递他一片涂了鱼子酱的芝士,又给他斟上一杯酒。“慢用。”她说,然后甜美地笑。
  三岛不客气了,他吃着他手中的款客食品,四周望了望,然后问:“你们没有别的员工?”
  “只有我们二人。”老板回答他。“其他都只是管家与下人。”
  “客人典当了的物品你们卖往哪里?”男人再问。
  “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大的地方。”老板说。
  “哪里?”
  “一个永恒之地。”老板给他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答案。
  三岛吃完他手中的一片芝士,接着又拿起另一片。他其实并不关心典当物的所往处,他比较着意典当之后的回报。
  老板问他:“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岛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资,但失败了,急于需要一笔钱填补。我遇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绍我到这里来。”
  老板说:“你要典当些什么?”
  三岛拿出那支钢笔。
  阿精一见便说:“好漂亮的钢笔啊!”然后上前去拿到老板跟前。
  老板检视着钢笔,阿精面带笑容地说:“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这支钢笔价值不菲!”
  三岛也就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说:“家传之宝!”
  阿精的笑意更浓了!“是吗?”
  看着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岛急忙赔着笑。
  老板再开口说话:“五十万好不好?”
  三岛的表情惊愕:“五十万……”
  “嫌少?”老板的神情微微带笑:“加多五万。”
  三岛立刻说:“好!好!成交!”他从裤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说:“多谢你了,三岛先生,你这支钢笔实在是精品!”
  “是吗?”三岛仍然在抹汗。
  老板说:“三岛先生,钱我们明天一早便会过户给你!”
  三岛不断的唯唯诺诺。
  阿精这时候走前来,伸出尖长的手指,带点挑逗地在三岛的脸上轻扫,指甲触碰着他的五官,功力勾魂夺晚,在陌生环境下的凡俗男人,屏住呼吸,很有点不知所措。
  阿精的手势维持了大约三十秒,男人的眼珠随着她的手指转动,他一直忍住呼吸。
  阿精忽然决定收手。她说:“依我看你的面相——”
  三岛这才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只不过是三十秒。
  “三岛先生眉浓眼藏神,鼻头有肉,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向外跷,依我预料,三岛先生将来不单止富有,而且权倾四方。”阿精做了一个名扬四海的手势。
  三岛脸上顷刻欢容,眼睛也瞪大起来。
  阿精说下去:“只要三岛先生一有困难便知会我们,我们定会义不容辞。”
  三岛很不好意思,又满怀感激。“谢谢你们的帮忙。”
  “别客气,三岛先生是我们的贵宾!”阿精说。
  三岛仍然不断鞠躬道谢,阿精与老板作了个送客的手势。阿精开门把三岛送出书房,然后步过走廊,继而在自动开启的大门前送别他。
  三岛踏出这所大宅的大门,步向被强风卷动着落叶的大闸。阿精在大门逐渐关闭的隙缝中,看着三岛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回来再回来之后,变得无手无脚无肝无胃无心,甚至失掉灵魂的变异。
  终有一天,这个健全的男人,会为着典当,而变得人不似人。
  门完全关上了。阿精拍了拍手,庆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本放到老板跟前的那支钢笔在无声无息间影像褪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钢笔,一样握得住的物质,在这间大宅内随时随意在空间中消失蒸发。
  他们才不要三岛的钢笔,这是他们诱使他成为他们的顾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说第8号当铺经营手法不正当,顾客都是自愿的,只是,老板与阿精手上有一列详尽的名单,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极有潜质的灵魂,这批灵魂特别的贪婪、爱投机心术不正、崇拜不劳而获、放纵世俗的物欲。老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试探这批灵魂,看看他们与第8号当铺有没有缘份。
  试探。我们都不会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诫我们,切勿受魔鬼的引诱。
  今夜,工作完毕,老板与阿精各自返回自己的天地休息,他们步向二楼的范围,二楼之处,分别设有两个独立行宫,内里是品味很不一致的两个世界,老板及阿精各自存活于此。

  第二章
  当老板与阿精不用工作之时,他们各有自娱的方法。
  这一天阳光正好,天很蓝很蓝。
  日间的第8号当铺比起晚上要热闹许多,虽然还是只得一对主人,然而来来往往的仆人便有十多名,他们照料着老板与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顾两个人,此幢大宅又辽远广阔,气派不凡,可以想象,老板与阿精的日子过得极好。富贵、舒适、闲雅。
  吃早餐之时,一张长台上仆人来来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绝而来的有水果、炒蛋、香肠、沙律、汤、面条、各款面包与饮品。老板曾经向阿精提出过这是过度运用资源,两个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坚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认为单单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贫穷、无品味的表现。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边享用她的早餐一边忙碌张罗:“这个雪花虾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云腿冬瓜条够清淡,适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厨子以后可以多做这两个菜做早饭。”
  “这是什么白粥?当中的瑶柱一点都不够香,我们的海味供应商换了吗?”
  “奄列不可以连续两天用肉类做馅料,这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呀!为什么不选用磨菇?水果也不错,近来的水蜜桃好。”
  “为什么这星期没有芝士?给我要那种软熟的CAMEMBERT.”
  当阿精指指点点时,老板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时不发一言,埋头在早报的纸张中,英文报章的头条是华尔街股市崩溃,他可以想象,由今个月开始,当铺的生意额必定会提升。
  阿精正在品评她的咖啡:“这种咖啡豆够香,出产地在哪里?”
  老板从报纸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摆放了五六只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惊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板反而吃得少。
  他习惯了阿精对食物的罗罗嗦嗦,他放下报纸,对她说:“待会到后山骑一阵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头向老板望去,欢喜地说:“好啊!”
  老板站起来,转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宫,而阿精,望看老板的背影,满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开心。
  她喜欢与老板一起做上任何事,当然包括骑马。
  她笑意盎然的赶快吃掉一个朱古力牛角包与一小碗日本冷面,虽然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她还是决定今天的早餐到此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宫,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间,往骑马装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裤黑筒靴。
  更衣完毕,她又走回楼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长廊,威风凛凛的她走到屋外的马房,由马夫把她的爱驹拉出来,她骑的是一匹白马。
  老板已经在他的黑马上,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随她的白马向老板的方向跑过去,她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与蓝蓝的天很配衬。
  老板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认为阳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他提议:“我们斗快跑过树林,在树林之后的地方停下来。”
  阿精一听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马奔驰,她要比老板走先一步。
  白马跑得那么狠劲,周道的树木都变成绿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场包围下,在速度的怀抱中,她有种夹杂于虚幻与现实的快感。跑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啊,让我赢让我赢,赢不了你的心,赢不了你的注目,也请让我赢一次,让我的马匹比你的跑得快,让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来,让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皱住眉,坚定地向前注视,马匹矫健地穿梭在树林之间。老板有时候爬了头,有时候随后,阿精总不放过他。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骄傲,放下了低头暗恋一个人的卑微,昂然抬头高速前进,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严。
  树林的前端散发出白光,即是说他们快跑出这个树林,到达约定的终点。阿精用力策动她的白马,她又再次擦过他的黑马,她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领先。
  白光冲击流满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马已越过树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声音不绝。
  马跑到山崖边便停下来,马向天叫了一声。
  她回头,他的马正跑过来,他做了一个“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见了,心宽地朝他笑。
  赢了,顷刻,一身一心,都充满自尊。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两匹马两个人在山崖之前,凝视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万里无云。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背后的树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样。事实上,这是老板与阿精共同拥有的独立空间,他们要天蓝、巨浪,还是阴暗无光,海水平静如湖,半分困难也没有,在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内,一切受着他们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灵魂,包括这角落的天地万物,也包括时空。
  有日与夜的转移,但没有时光的流逝,永恒的青春永恒不老的身体。在这奇异的时空中,他们无忧无虑的存活着,享受着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买一个人的所有,奉献给一个他俩要下跪的大能。
  老板与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会,老板先行把马匹掉回头,慢慢踱步走进树林,返回他们的大宅。这一次,阿精跟在后头,再没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爱的人的背后,一如过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爱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会知不会取笑。而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冷漠。
  这一百多年,这些日与夜,她也是这么的过,浮沉在一个男人的疏离之间。
  返回大宅之后,如没需要处理的公事,老板与阿精都有他们的活动。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间偌大的房间中,放有一张大木台,木台上是一个又一个未着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间中又摆放了好些弦线。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专家。
  一百年来他做了多少个?其实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个。不成功的,怎样也有百多个,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个拥有无尽光阴的人,他的时间是廉价的,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做一个琴然后毁掉,无人能够说是不应该。当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处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个精美的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不过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这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快而跳动,末几,却瞬即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I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喑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宫走出来,她听见拉奏的音乐。
  她站到老板的行宫门前,听着他的拉奏,没多久后,她便替这段巴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谱歌词。
  她的歌词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声,但已禁不住开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阙古典音乐中出尽力拨动手手脚脚,口中哼着同样的一句歌词:“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声音停止,吓得她急急脚跑回自己的行宫之内。
  不,他不会听得见的。
  不过,就算他听得见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耸耸肩。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流流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
  你问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总是逆向行驶,你说你爱我,我怎么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唱得很兴奋,像大歌星那样有动作有表情,对着窗外的草原,她拳头紧握,唱着她认为与她有关的歌词,歌词中与她心事吻合的,她总唱得特别的响亮。
  好肉紧好肉紧,拳打脚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来叹一口气。唉。
  有些时候,空间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显得无聊,便会乘搭她的私人飞机往世界各地搜罗美食,顺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焗法国蜗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鹅肝,一个蜜酒烩梨,以及一支Chateau de Mallenet 95红酒。其他顾客对这位很能吃的小姐纷纷投以注目礼,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连伴菜也一扫光,很滋味的样子,一口接一口。
  什么也不剩下,她结账,接着到另一间餐厅再吃过,她要了一个四个人分量的海鲜盘、红酒烩牛尾、墨鱼子海鲜嗜喱、蟹肉云吞龙虾汤以及一个冻柠檬梳乎里。
  同样地,她滋味的全部放进肚子里,让嘴与胃感受食物带来的丰厚与满足,每一种味道,每一种从咀嚼中得到的质感,每一口落进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动起来。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补充、是满足。
  当她处理了所有食物之后,神圣的微笑便从脸上泛起。对了,当一切都虚幻和捉不住之时,只有填满肚里的食物才是现实。
  本来阿精仍然有意继续另找餐厅吃下去,但各店要关门了,还是明天再吃吧,先去买些喜欢的身外物。
  她要换LV的两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个雪茄柜;去Hermes买丝巾与一款新造好的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宝,那件有星星的钻石颈链,不买起它便会想念致死;Christian Dior今季的长靴子……
  都一一运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来翻滚,这样打滚了数次,又觉得好无聊,她踢走了一个纸盒,然后蹲下来叹气。
  真是什么都有了。
  挥霍无尽的金钱,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间中,偶尔,还是很有点纳闷。
  是因为惶惶无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买的东西中扰攘一会之后,她决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间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来搭讪,她会高高兴兴的与他们聊天,挑当中最有魅力的作较深入的交谈。他们喝酒,他们调笑,他们靠得近近的,最后,男人会抱住她,给她男人独有的温阳,给她男人的臂弯,给她男人有感觉的吻。
  她照单全收,一直以来,对于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长生不老,她超凡脱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带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带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许她交朋友,难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错过吗?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体温与怀抱。
  这一夜,阿精随一名棕色长头发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裤,气质也高雅,他说他是名学生,将来要做画家与诗人。虽然巴黎太多画家与诗人,阿精也没有预感这名男人将来会有多大前途,但她还是跟他离开酒吧。
  只因为,他的背影,有点像某个人。
  是了,当她转身拿起酒杯时,她便心软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调,回旋楼梯,楼梯旁边有雕花铁栏,像蔓藤一样向上攀展,灯光昏黄,照得墙上的人影好长好长,而影的轮廓清楚得像组剪影。
  他俩抱着,他俩吻着,沿楼梯一级级纠缠而上,在指定的楼层指定的房间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门而进之后,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着从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却站定地上,这样对他说:“我是一个预言家。”
  “什么?”男人望着她。
  “你是天蝎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头,他回应:“你怎知道?”
  阿精说下去:“你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九岁时你作弊被学校开除;十三岁初恋,十四岁在另一段恋爱中失身;十八岁时你的二十三岁女友怀孕,她堕了胎,那是一个女婴;十九岁你寻找到真心爱上的女人,然而她却是别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惊异,她全部说中了。
  正要问她问题,阿精却止住了他的提问。
  她微笑,像猫一样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脸向着他,她说:“今年你二十一岁,遇上了我,但你不会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当男人正抱着她要再吻之时,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两眉中心划了一个类似“8”字的符号,刻顷,男人双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这休克突然得男人来不及惊愕。
  从小酒店房间中看着一个男人,是阿精多年来的惯性活动,男人有男人的轮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身边,她也一样寂寞,只是这寂寞总比单单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好。望着一张脸来寂寞,比望着一个背影来寂寞丰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丝上升,缭缭如一个飞往半空的灵魂。
  她望着昏迷了的男人说:“我告诉你吧,你不会长命,你是早死的,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满怨怼。”
  男人没反应,他听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实践不到。你的人生,可谓完全没有要点。惟一稍为特别之处,是你遇上我,因为我,今晚你的记忆会被清洗,押到第8号当铺那个地下密室内。”
  是的,当铺的地下密室内,有一些没登记的回忆,不知是谁人的,无色无味,锁在一个个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开来,上升到半空的画面,都是阿精的脸,无数个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脸,她的媚态,她的甜言蜜话,她抛出来那闪烁却又寂寞的眼神。
  这通通,是这些男人失去的回忆。
  而他们的银行户口,会即时多了一小笔金钱。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一个女人的满足,在于有不断念记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脑海中,让他们怀念、猜谜、搜索。
  然而,她连回忆也不能够让人留下。
  存在,等于没存在。都无人记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这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终于吐白了,由青变淡黄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鸽在天空中飞,从一座楼房飞到另一座,栖息在雕花的栏杆上,如果栏杆后种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绝了。
  阿精离开这小房间,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响声。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后有太多时间的她,自己定下另一个目的地。
  在离开这都市之前,她决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华酒店内,拿出酒店的信纸信封,她要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十分十分的挂念你。
  在大宅中走来走去看不见你的可爱食相,听不到你的甜笑声,时间便难过绝顶,大宅比平日更空虚。
  很挂念你!你何时回来,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
  信写好了,便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她写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单恋到痴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个人写信给自己。
  她知道,这样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后,还有一封爱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标,才会如意。
  她计划日后的行程,她会去土耳其,那里有乳酸酪饺子在等待她。
  而当阿精还在周游列国之时,她写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号当铺。
  当从信箱中取过这封信时,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这是谁寄给谁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宫中。
  有很多事,他知得一清二楚。
  无反应,不做声,不参与,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后,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罢。他能够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义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当?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首先来典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糊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挨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上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那具气魄的坚定。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眠的手势,接下来男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天与草地,然后是一名穿婚纱的少女,那婚纱的款式有点古旧,少女的脸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让眼前人上前来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传至他的手心内,那一刻,多心满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给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个天空下领略着幸福。
  接着,男人看见他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牙牙学语,很快又背着书包上学。男人伴她温习,与她到海滩习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儿居然带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诉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叹喟,每天辛勤地劳动,岁月擦身而过得多急速,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让他重温。就在男人叹喟过之后,随着老板轻放在他头顶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脱离了他,转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内,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华,轻轻敲开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后来被发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桥底,以吃垃圾为生,他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过着无尊严的日子,与一头流浪狗无异。
  他的妻女后来找到他,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关在一众同样失掉理智的人的身边,白衫白炮,摇摇摆摆,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没有思想,没有合理的反应,当心头有想表达的说话时,只能以无尽的尖叫替代。
  “呜……呜……呜……”是男人的叫声。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个这样的男人典当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记着他,他意欲为这名客人赎回他的理智,纵然,第8号当铺并不鼓励客人赎回他们的典当之物。
  第8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名客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
  阿精把这条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却偶一为之的打破这规条。当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双眼,他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资料。
  这是未来的一段资料。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历史档案有历史的资料,将来档案有将来的资料。他要搜查一个人,没有太大的难度。
  合上的双眼中,急速越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像角子老虎机的滚动画面一样,老板要的人,就在这堆数字中。
  需要的数字来了,老板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数字便停在他的视线内,然后数字拆散开来,在分析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名少年的脸孔。
  画面逐渐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约十六七岁,但不会说话,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着电视机像笑,口水侧淌半边肩膊,他不能照顾自己,而他的亲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边人的一个大重担。
  这名少年是属于将来的,他会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儿一年后出生的儿子。
  老板决定了,要与这名旧顾客谈一谈条件。
  老板于是光临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时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药睡去,病房外偶有医护人员步过。病院的情调,在晚间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间六人房间,他的床靠墙。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详他的脸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岁,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开始下垂,头发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时,他很瘦,虽然沮丧,但眼神好坚定。
  环境与年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这样,老板无办法与地沟通,而事实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来了,也无法与人沟通。
  因此,老板为男人准备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轻轻按到男人的额头上,三秒之后又把手移离。
  理智归位了。
  老板说:“多年没见了。”
  这句话反映在男人的梦境中。在梦境内,理智也久违了,十年,他活在乱梦一片,今晚,罕有地,在梦中,有一句清晰的话响起,更罕有的是,他听得明白。
  男人回话:“请问,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这是男人首先关心的。
  老板说:“请放心,你的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三年前结婚了,而在三个月之后,她将会怀上第一胎。”
  男人感叹:“太好了。”
  老板说:“她们之所以有好日子过,全因你牺牲了你的理智,换回她们一个似样的生活。”
  男人轻轻说:“我很愿意,我没有后悔。”
  老板问:“但你失去了与她们共聚的十年。”
  男人说:“都过去了。”然后他又问:“我还有多少年寿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做声,他明白,他还有二十年失疯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说:“其实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乱,也一直组织不起来,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个大迷惑之中。”
  老板说:“我可以让你赎回你将来的理智。”
  男人表情讶异。
  老板说下去:“但要用你女儿未出生的儿子作交换。”
  男人也就断言:“不能够。”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听我说。”老板向他解释:“你的孙儿智力发展不足,他有一个弱智的命运,你的女儿会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半生。他的出现,剥夺了她人生的许多快乐。”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说:“把你孙儿的灵魂典当给我,我便让你赎回你往后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着老板,眼神内尽是感激。他知道,这是老板故意的帮忙,一次无遗憾的两全其美。
  老板告诉他:“你的女儿在怀孕两个月时胎儿会流失,而你的精神病会在半年复医治得好,你将会回复理智,你的生活会重新有意义。”
  男人本想一口答应,却随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问:“我的女儿以后仍然有怀孕的机会吗?”
  老板回答他。“三年后,她会拥有一名女儿,那孩子性格良善,与你很投缘。”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这单交易?”老板问。
  “感谢你。”男人告诉老板。
  老板说:“这只是一单fair deal.”
  “我接受。”男人点下头来。
  “那么请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声吩咐下,随男人合上眼睛的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尽头的跌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梦,飞堕进一个充满离心力的空间之中。
  真实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边,老板的手按到他的额前。
  那跌堕终止了,男人低哼一声。
  老板移开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归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从明天起,男人的理智会一步一步重新运作起来,他将拥有比身边同伴珍贵的东西。
  他会变回正常人,会被这所精神病院视为他们的医学奇迹。
  老板离开了这问病房,离开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来自巴黎的吗?老板的表情略带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决定了之后,老板便起行。
  许多年之前,他与阿精一同来过这城市,那是起码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阿精的话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后。但她是那么容易兴奋呀,周街指指点点,“你看,有这种帽子!”“什么?当街接吻?”“那间甜品店的蛋糕是什么?朱古力吗?”“为什么这城市的人都爱养狗?”
  在那极有情调的年代,他们享受着长生不老的新鲜感。那时候,二人都很快乐。
  今时今日,阿精来来回回这繁华虚荣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不停地吃,不停地购物,然后表现得像个中国公主,很有派场地使唤洋人为她搬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着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过这位置?她在这个角落里又吃过些什么?有一边吃一边皱住眉品评吗?
  老板在一个阿精不知道的时空中幻想着她的风姿,在她仍然四周围奔走尝尽世间美食时,有一个人,在默默感受她停留过在这城市的余温。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会知道。

  第三章
  一九○○年,老板原本有一个名字,姓韩名诺。
  出身富裕家庭,父亲为洋人商行的买办,为人洋化,他让韩诺自小接受神父办的学校教育,让韩诺学习外语和科学,并给他音乐方面的训练,韩诺八岁开始,便学习拉奏小提琴以及弹奏钢琴。
  至于中国的四书五经,父亲另聘老师私人教授。
  学贯中西,为父期望儿子长大之后效力国家,成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识的中国青年。
  他们是广东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筑材料选用石和砖,而不是一般中国人所用的木。大门外有绿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圆形喷泉,而喷泉内的一只兽,却又是中国的麒麟。
  大宅的布置更是华洋兼备,款客的地方所放的是洋沙发,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灯,地毡来自波斯,然而寝室的布置一律中国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头,韩老先生还是选用天鹅毛软枕。顶会享受。
  韩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岁与范氏结亲,之后一直恩爱,没有纳妾。韩诺为次子,对上是一姐,子女少,韩老先生自然更着意栽培,尤其对儿子的教育与品德,甚为注意。
  韩诺的姐姐十九岁出嫁,所嫁的夫婚是同一洋文老师门下的学生,韩老先生不仅让女儿学习洋文,亦让女儿结识朋友,当然他得保证,女儿的朋友亦是有头有面之辈。女儿嫁进一户书香门弟,韩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韩诺二十二岁之年,韩老先生送他到英国留学,在彼邦,年轻的韩诺剪掉辫子,穿上洋服,与洋同学一起学习,他修读的是医学及法律。
  就像当时所有的中国青年,他对救国救民很有梦想,他日学成了,便回祖国行医,以科学的技术使祖国更进步。
  勤奋的学生,在被邦的生活颇为寂聊,华籍学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国事,把中国与西方国家比较。
  但言语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课余活动,当四野无人时,当真正感受到寂聊时,韩诺便抱着他越洋带来的小提琴
  他奏起莫札特Mozart的哈夫纳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丛丛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节,夜间花儿释放更浓的香气,他在似乎听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罢一曲。
  还可以再奏舒伯特Schubert的罗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顿Haydn奥地利颂诗也是优美的选择,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适合在夜间拉奏。
  来了这里有这样好,乐谱容易找得到,韩诺可随意在商店内选他喜欢的乐曲乐谱。
  而且,他更往音乐厅听过誉满欧洲的乐团的演奏,英国的音乐厅之宏伟瑰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金色的墙,红色的丝绒幕幔,衣香鬓影的绅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摇扇子,他们讨论刚才的演奏,讨论着乐曲,这种文化的优悠,与韩诺成长的地方大有差异。他不讳言,他更喜爱这个暂留之地,共同兴趣的心灵还要多一点。
  但无论看多少次音乐演奏,他所能得到的乐谱再多再完整,日子还是很有点孤独。韩诺不知当中亏欠些什么,只知,在越美丽的夜里,便越体会得到空虚。
  后来,英国的秋天来了,风很大,近乎风声鹤唳,由学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风哭叫,落叶被卷起,他走在只余丫枝的大树下,抓住大衣的领口,便再用力抓,风还是卷进大衣之内。已经很冷了。
  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雪?广东没有雪,他有点担心他会挨不住。
  后来,韩诺收到父亲的信,请他接待从中国来英国的官员一家,姓吕的清朝官员一家人会在伦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办些事,他们刚到步,韩老先生希望儿子能好好招呼他们。
  其实韩诺自己也只抵涉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没去过,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处啊!但当然,他不介意认识一些父亲想他认识的人。
  吕氏一家抵涉伦敦时正值初冬,他们先乘船抵达南面港口,再转乘火车到达伦敦。除了韩诺在火车站迎接他们之外,还有两名英国官员,韩诺也就知道,吕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车到达了,吕氏的仆人帮忙搬抬行李,然后吕氏夫妇步出火车,接下来,韩诺看见一名少女紧随步出。
  她穿洋装,姿容秀雅,冗长的旅程没有减低她的清丽,她有一种闲雅的气质,再奔波再劳碌也减省不了的气度。
  教韩诺一见便欢喜。
  他抖了一口气,顷刻精力充沛起来。
  热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吕氏夫妇问安,然后随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别人猛说着这是下人的事,他也不理会,硬是觉得,自己最好做些什么。
  他与吕氏夫妇及吕家小姐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吕小姐也加入谈话,她的神情从容坚定,没有忸怩,目光正正的望着韩诺,甚有别于一般的闺秀小姐。
  因着吕小姐的大方,韩诺也就放胆提问了:“吕小姐第一次欧来?”
  “对,”她笑容满脸。“但在家我已早早为这次旅程作准备。你看,我穿的是洋装。”她拍拍她的大摆裙子。
  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定了亲没有,但他决定下次见面才问。
  吕氏要在伦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时间。
  马车转进一住宅区,吕小姐吐出一个字:“Jubilee……”她说:“我们到了。”
  韩诺怔了怔,很不简单,还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顾自咧嘴而笑。
  吕氏一家住进英国政府提供的住宅,韩诺在人家的大宅内走来走去,非常宾至如归,他决定,以后多点来坐。
  那天的风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样透风,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领口,他不觉得冷。心不知多暧。
  吕小姐名韵音,韩诺知道之后心情高涨了许多天,这简直是天作之合,以音乐作为伴侣的他,居然遇上了以音乐作为名字的她,韩诺相信,他俩甚至不用夹八字,任谁也能明白,他俩是绝配。
  韩诺常常到吕府,为吕太爷处理一些艰深的文件,吕氏父女也懂英语,只是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韩诺就为吕氏帮这个忙。
  而吕氏有什么官方与非官方宴会,韩诺也被邀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来,再也不用每晚对着窗外拉奏小提琴消磨光阴了。
  对于吕韵音的出众,韩诺真有点咄咄称奇,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千金小姐,丝毫没有一般闺女的害羞小家子态,每句说话每个眼神都坚定大方,对着他,对着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丝毫不损气度,得体怡人,讨人欢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强,这一种自惭形秽,令他更敬爱她。
  有一回,韩诺向吕韵音试探:“为什么你的爹娘不为你定亲?”
  “我?”她笑出声音来。“我已推过两门亲事了!不过,因我的两名姐姐都早早嫁了出去,爹娘还不急将我送走,这次来英,也好让我为他们做个伴。”
  而且,她更自报年龄。“不瞒你,我已二十三岁了!全个家族,女性来说,数我最大还未嫁人。”韩诺点点头,他说:“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岁,也尚未定亲。”他表情傻傻的。
  “为什么你又不定亲?!”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我的爹娘赞成我先行寻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什么?”
  “我的大姐也是自由恋爱的。”韩诺说。
  她有点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后地走前一步,回头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饶有深意。看得他的心狂跳。
  韩诺也曾与同窗到酒吧见识过当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种野性、放荡、与男人一样的意志,真叫他看不惯。只是突然间,他从吕韵音身上,也看到一般类近的特质,这个女人,本性其实是不羁的吧。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亲事,念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强得多。
  这一夜,他拉奏韩德尔Handel赛尔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别好,特别的充满感情。
  已经下雪了,但原来,雪落下之时,并不那样冷。
  有一回,吕府举行一个小宴会,形式为当时流行的年轻男女小型音乐会,由已相交的家庭中派出年轻的代表合奏或独奏一曲,韩诺被编排与当地一名门千金合奏比才Bizede阿莱城姑娘,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则弹钢琴。
  通常这些聚会都是先采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音乐会便开始,接着是在花园间漫步,有意思的男女争取机会了解对方及交谈片刻,这是很摩登却又合乎礼节的活动。
  地点在吕府举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席间除了韩诺之外,更有他的两名华籍同窗,当然还有吕韵音,但负责表演的,华人当中只有他一人。
  韩诺之前已练习了许多次,首次在吕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紧张。他一边拉奏一边望着席上的她,他发现,她的目光内有的是欣赏,他安慰了,这还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内,寻找到认同。
  蓦地,自己所有的价值都被肯定了。
  却又忽然,吕韵音笑起来,她用肩掩面,笑了大的十秒。而之后,她的视线再也没落到他身上。韩诺但觉,这一切实太悬疑。
  一组又一组表演过后,大家走到花园之外,喝茶吃点心。吕小姐正与两名洋青年交谈,韩诺在他们身边绕了两圈,他听到他们说及中国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内,望着美丽的吕韵音的眼神,丝毫与关心中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面前东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没邀请打圈的韩诺加入话题,甚至没望他一眼。他气馁地走到另一端。而刚才与他合奏的英国少女,徐徐与他攀谈起来。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眼神断断续续放到吕韵音身上,显得非常忙碌。
  及后,他身边又加入了那两名华籍同窗,大家不看边际地说着中国的园林设计和西方的不同之处,韩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至他看见吕韵音离开她身边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后,她走回屋中,他跟着她走。
  她站定,回头,问他:“干吗不继续与Miss Ankinson说话?”
  “Miss Ankinson?”他反问。
  “她刚才与你一起演奏时,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吗?”他倒留意不到。
  吕韵音又问:“你会不会爱上洋妞?”
  韩诺立刻说:“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洋人很神秘啊。”吕韵音说:“他们的眼睛是透明的。”
  韩诺说:“我觉得你更神秘。”
  吕韵音仿佛有了兴趣,她的脸上勾起了笑容,她问他:“说得不错呀。但我有什么神秘?”
  韩诺说:“神秘得大概一个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三声,更准备转身离去。
  他却叫停她:“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又不是你的人,干吗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这一刻,韩诺如此反应:“好,我便要你以后是我的人!”
  吕韵音终于停下脚步,但始终没回头。忍不住的是,脸上有偷笑的表倩。
  她想,终于也说了吗?快去提亲吧,别再磋砣岁月啊。云英未嫁的闺女,岁月好宝贵。
  韩诺向吕老爷提亲之时,差不多是完全无困难,惟一的问题,是韩诺的学业。韩诺的意思是,先回中国结婚,再回来英国继续学业。
  把消息发到韩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惊喜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大喜之时在考试之后,暑假的数个月刚好赶及乘船回国。吕韵音按照传统坐花轿,穿裙挂戴凤冠,只是脸上的红布已可有可无,他俩早都相处过。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热闹是热闹,却不会有韩氏这一宗的幸福,天作之合,真心相爱,真的,差不多可以预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韩诺在一直无风无浪的人生中,继续享受着命运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学识、身体健康,更加上拥有如花美眷。
  所过的每一天,都只得一个美满笑容的选择。
  幸福,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结上发髻,穿着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淑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像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身上得到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结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本,问她:“为什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 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能,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脸突地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细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着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以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的同学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时也会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一走近圣堂,心便虚。像心脏刹那间停上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为他是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主会保佑我们的婚烟。”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纵然,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入教,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有与自己酷似的后代,孕育在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什么也有了。
  幸福,这就是幸福。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个人的能力,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成一个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与Mrs 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只是个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像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眼睛,怎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磊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是的,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话,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惯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什么意见,于是便与神父安排。虽然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儿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举行,云石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炮,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颂祷一边把水轻拨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议忽然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下跌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划破了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衣领上的。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什么?”吕韵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行挑选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险,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两岁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说话:“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确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橡在发出一个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这个笑容的眼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尺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间,回复一个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以及无知。
  他望着他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惶倾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点地消逝。不见了,没有了,像是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单单纯纯,是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着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聪明伶俐,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直观察着儿子,当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真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本该如此。
  韩磊已四岁了。一切,也相安无事。
  就在此时,韩诺收到急件,他的父亲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国。”路上,韩诺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着他,也是愁眉相对,只有小儿子,有那不知情的纯真快乐,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晒太阳,可爱欢乐一如天使。
  回到中国后,韩诺便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说已是时日无多。吕韵音时不时走到圣堂为韩老先生祈祷,作为一名贤慧的媳妇,她利用她的信仰协助家公渡过难关。
  而一天傍晚,当韩诺抱着儿子准备把妻子从圣堂接回家之时,忽然,韩磊这样说:“你不要走近这地方。”
  韩诺望着儿子,问:“小磊,你说什么?”
  韩磊说:“我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韩诺望进儿子的眼睛,才四岁的娃儿,目光内是一股认真,仿佛在说着真理。
  韩诺忍着心中的迷惑,他问他的儿子:“为什么?”
  他的回答是:“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
  儿子的眼睛,蕴含住不该有的威严。
  韩诺问下去:“我们属于什么地方?”
  儿子回答:“你属于我。”
  韩诺抽了一口冷气。韩磊的表情却若无其事。韩诺但觉,他抱着儿子的一双手,已经太过沉重,快抱不住了。
  吕韵音此时由圣堂走出来,看见丈夫与儿子,便走到他们跟前,三个人边行边说些家常话,譬如韩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龙井,以及英国那边的家事。
  韩诺因着儿子之前的说话,早已有点困扰了,这时一边听着妻子的声音一边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儿子抱住他的颈项,小声地对他说:“我不要这个女人。”
  韩诺望着儿子,儿子的眼内有笑意。他站定下来,他心寒。
  吕韵音转头,看见韩诺抱着儿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过去。韩诺见到妻子走前来,下意识地背转面,放下儿子。他不敢让妻子看见韩磊的眼睛。
  吕韵音说:“干吗?停了下来?”
  韩诺的脸色惨白。
  吕韵育看见了,便说:“不舒服吗?”
  韩诺分神望了望脚畔的儿子,韩磊只像一般孩子那样左右盼顾。
  韩诺说:“没什么。”
  吕韵音说。“来,我抱小磊吧!”
  “不!”韩诺立刻说:“我来抱!”然后再次一手抱起儿子。
  儿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档的一只小狗上。韩诺暗地抽了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夜半时分,韩诺走到儿子的睡床前,轻轻推醒了他。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含糊地说了一句:“爹爹……”
  韩诺一听,心便软了,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问:“你究竟是谁?”
  韩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明白。
  韩诺不忍心了,他不知应该怎样问下去。
  于是他告诉儿子:“去睡吧,乖。”
  韩磊翻了翻身,韩诺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见儿子说话:“我看见两个爷爷。”
  韩诺立刻转身对儿子说:“两个爷爷?”
  可是,韩磊却又没回答。他合上眼,有一个要去甜睡的表情。
  韩诺再度走近儿子,地蹲到儿子的旁边,问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韩磊便说:“一个爷爷躺在床上,另一个爷爷魂游太虚。”
  韩诺怔了一怔,然后问:“还有呢?”
  韩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韩诺知道儿子不会再说些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儿子的房间。他在狐疑着儿子说及两个爷爷的事。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过了三天,果然,韩老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人也不认得,只懂睁眼“呜呜呜”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样。
  韩诺明白了,什么是儿子口中的“两个爷爷”。一个躺在床上无知觉,仿如活死人;而另一个,是由这躯壳浮游出来的灵魂,这灵魂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但他飘呀飘,把知觉带离体外。
  韩磊在大厅中跑,与仆人玩皮球。韩诺斜眼看着儿子,满心都是不祥的预兆。
  他与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会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拥有极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绽。
  夜半,他再次走进韩磊的房间,他把儿子唤醒,“醒醒。”他摇醒儿子,然后抱住他离开韩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儿子不哼一句,四岁的小娃儿,似乎心里有数。
  走进一个树林,韩诺放下韩磊。
  他喘着气。
  而他的儿子说:“爹爹,你不要我了?”
  韩诺这样回答他:“我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韩磊这样回应他的父亲:“但我还没有嫌弃你。”
  韩诺看着他的儿子,孩子脸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风。
  忽然,韩诺顿觉软弱无力,人太软弱了,刹那间,他便跪了下来。
  什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说:“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韩磊问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儿子?”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说了。韩诺望着这有形但无灵魂的孩子,内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亲,但他保护不了他。
  韩诺说:“你放过我的儿子,你离开他吧!”
  韩磊笑起来,表情阴冷。“自他是婴儿之时,我便与他分享一个脑体,只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会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韩诺,伸手抓住韩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儿子交回给我!”
  韩磊看见父亲哀痛的脸,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脸笑起来,天上繁星伴着这孩子的笑声,回响在这树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闪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空,而这夜的中央,有一对父子,在树林内交谈,父亲下跪在儿子跟前,儿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声清脆尖削的在夜间空气中荡漾。
  听得为父的心也震。
  笑声是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命运,笼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韩磊笑完了,垂头望着他的父亲,他说:“他日韩磊长大了,会继承这个世界。”
  韩诺摇着头,他问:“为什么你偏要拣选他?”
  韩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聪明。”
  韩诺说:“这些特质,天下间的例子多的是。”
  韩磊说:“就当这是他的命运。”
  “不!”韩诺说:“我只想他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继这个世界。”
  韩磊说:“你该感到荣幸,你的儿子是被挑选的,而你,也是。”
  韩诺望着韩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个角色。
  韩磊说:“你要辅助你的儿子成长。我看中你,因为你有与我沟通的能力,你的灵魂偏私于我。”韩诺屏住呼吸,从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向谁偏私了。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难道,这已经是偏私?
  韩磊说:“我需要你,你该感到荣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顾你。”
  但觉,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韩磊一直说下去:“但是,父亲,我不喜欢那个生我下来的女人。”
  “不!”韩诺惊呼:“她没有做错事,请不要伤害地!”
  “但她的灵魂异于我所需,她与我不同类。”韩磊说。
  韩诺明白,那是吕韵音的信仰。
  他立刻说:“我叫她改!”
  韩磊微笑:“但她始终没有归向我的命运。”
  “不!”韩诺继续恳求。“那是我深爱的人……”
  “我答应你,父亲。”韩磊说:“失去她之后,你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荣华富贵。”
  韩诺摇头:“我不想要任何不属于我的人与物,我只想要回一个幸福的人生。”
  韩磊于是说:“谁说你该有一个你认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运根本不是如此。”
  说过这话后,韩磊的表情刹那间迷惘起来,接着就是疲倦,他的双脚一软,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说:“我要睡觉啊。”表情是单纯的疲累,韩诺猜到,这一刻,面前这一个,该是他真正的儿子。另外一个,走了。
  韩诺抱起他,沿路走回韩府。
  怀中的小孩是他的儿子,起码这秒钟他是他的儿子。他丢不低他。
  就算抛弃了,难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来。又或许,换一个躯壳,侵占另一个身体。
  儿子很重。韩诺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脑袋,回荡韩磊刚才的说话,他说他的命运不该拥有一个他认为是幸福的人生。那么,他该拥有什么?
  返回韩府,把儿子放回睡床,韩诺走到他与妻子的床上,吕韵音的脸,睡得那么熟,她不会知道,刚才,就在这一晚,她的丈夫与儿子,作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之后数天,韩诺都茶饭不思,他知道,当中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也无论往哪里去,他都把韩磊带在身边。
  韩磊表现正常可爱,韩诺望着儿子,他明白了为何偶尔,小小孩子会有那些邪恶阴暗面。
  对了,如果那令人颤抖的力量愿意永远离开韩磊,他便从此无所畏惧。
  韩诺决定了,他要保护他的儿子。
  一天下午,韩诺出外打理韩老先生的生意,儿子也跟看去,在钱庄中,韩诺周旋得很顺利,间中望到韩磊所在的角落,只见他与两名职员玩得兴高采烈,韩诺看着,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韩府内,正发生着意外。
  吕韵音惯常地吩咐仆人准备晚上菜肴,然后在临近黄昏之时进入厨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况。这一天,她在黄昏内进厨房时,发现空无一人,该在的厨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样猛烈,四个炉头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篓内,锅中有汤,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么没人在?
  却在半秒之内,脑中狠狠一晃,吕韵音忽然失去理性,脑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脑袋内,瞬即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察觉,而双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见,她有那迷梦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锅汤的火炉前,那锅汤足够韩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贴近那锅了,汤在锅中沸腾,有种愤怒的气息。
  吕韵音的上身贴着锅边,衫尾轻轻触及火焰,她半点知觉也没有,由得火烧看她的衣衫,火光闪起来,卷动翻腾,绿色的雀鸟花纹上衫,顷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鸟儿,被烧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梦一样,神情恬淡,究竟,她在做着一个怎样的梦?梦中可会感觉灼热?抑或是,连梦,也没有意境。
  蓦地,她垂下了她的双手,随随便便的放进汤中。沸腾的液体,掩盖了她的一双手掌。
  火一直向上饶,她的上身都烧破了,火舌刚好触及她的下颌,那团火,要毁她的容了。
  就在此时两名下人走过厨房,看见当中一个火人直直的站着,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数声,便有人赶来扑熄吕韵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吕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天空,出神地看迷。
  她在想些什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知痛?为什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竟往哪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一双手掌以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处于沉睡当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什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向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富贵,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更多;失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什么也能拥有。为何你固执愚笨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么也可以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瞄韩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栗的意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你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着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太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的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什么也不会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上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以及灵魂。我什么也收什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韩磊说:“心肠软的你,还有否能力应付?”
  韩诺知道,他亦只有一个选择,他点下头来。
  韩磊说下去:“那么,你将会生生世世为我打理这家当铺。”
  韩话反问:“生生世世?”
  韩磊回答他:“是的,无尽无远,直至宇宙毁灭,直至人类不再有贪念——你说,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韩诺的脑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象当中有可能发生的事。
  哪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生活?
  韩磊看着韩诺的眼睛,他明白韩诺的迷惘。他对他说:“你会长生不老,血肉之躯不再有损伤,不会有病痛,你永远健壮一如今昔。而且,你会享有无尽的财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请求,这个世界的荣华,是唾手可得。”
  韩诺皱住眉,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韩磊告诉他:“而且,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老。”
  韩诺望进韩磊的脸孔,他的儿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严。他知道,他无从抗拒。
  然而他还是选择商议的可能:“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妻儿将来生活会如何?”
  韩磊说:“他们会随命运飘流,命运要他们好要他们坏,只看他们的造化,我不会阻挠,亦不会帮忙。”
  韩诺立刻说:“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们过得好!”
  韩磊似乎被触怒了,他的眼内有火光。他不满意人类对他有要求。
  韩诺看到韩磊的怒火,却又不知怎地,韩磊的不满,只令他更加坚持。韩磊愤怒,他要选择更愤怒。望着韩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坚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运,但他的妻子与儿子要无风无浪。
  就在此时,吕韵音在床上呻吟起来,韩诺急急上前轻抚她的脸额,他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烫,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会听得到,他与她亲生儿子之间的交易?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福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福?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话,是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福。”
  韩磊的目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福,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地、包容她、全心全意爱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福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挽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是当铺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摘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丰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福,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当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福,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有。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
  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什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惟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着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登,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书。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地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她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她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什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什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徘徊,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地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猪、牛和家禽,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挨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菜,填得饱人的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着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多,她挨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块肉,不只挨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挨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腐不变的美味。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惟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挨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什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晒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像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什么钱送回家,但当这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真是个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条村的另一户人家,大姐与那名粗壮的男孩青梅竹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长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姐出嫁,那天有鸡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姐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人。只是临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抬回来,原来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姐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二姐的遭遇,令陈宅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陈精知道有人来过说项之后,她便问她的母亲:“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亲回答:“不要去!”
  陈精不满:“有得吃啊!”
  母亲喝骂她:“元宝蜡烛你吃不吃?”
  陈精看着母亲既苍老又悲伤的脸,只好噤声转身走开。她走到田边,越看水牛一脸不愤气。
  怎样,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会,她决定自行与说项的人商议。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楼做小工,也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陈精找到他时,他正与家人享用着午饭,陈精睇了睇他们的饭桌,了不起哩!午饭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男人看见她在门边打量他的饭桌,于是便走出来,他问:“找我什么事?”
  陈精咽下喉咙中的唾沫,说:“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陈精说。
  “没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带你去!免得被人说我拐带。”男人摇头又摆手。
  陈精还是说下去:“那你告诉我那户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绝:“怎可以这样!”
  陈精便说:“我自己找上门了,然后告诉他们是你带来的人,你的好处依旧呀!”
  男人这才肯考虑一下。这做法才似样嘛。
  于是,男人便告诉她到达那户人家的方法,走哪条路,攀哪个山头。陈精在心中算着,要走三日哩,在山边,要露宿啊。
  但她还是觉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过饱呀!
  男人说完了,阿精却赖在男人的家门前不肯走。
  “干什么?”男人问她。
  陈精回答:“给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见她可怜兮兮,也就给她一片满有肥羔的肉,再打发她走。陈精把肉含在嘴里,肉的震撼力倾刻填满她的味雷,接着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举止。太厉害了,为了享受这片肉,她不能动又不能叫,没有任何别的意志,只能专心一致的,被这片肉的丰满、滑溜、甘香、酥软所蒙蔽。
  吃肉的时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这片肉存在。天地万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苍宇宙。
  当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开始瓦解起来,她的四肢才重新听话,带动她的身体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弃到省城的机会?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过看相老婆婆的家门,陈精决定问一问。她说:“老婆婆,我该不该去省城打工?”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来:“不要去!”
  陈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说:“会死的呀!”
  陈精连忙缩回她的手,继而转身就逃。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去省城打工就有会死的命运吗?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以及挨饿?
  若然会死,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是了是了,陈精停步下来,不再逃跑。她决定了,做饱死鬼,依然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那个夜,陈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以及几文钱,便往村外的山头逃走,她首先要攀一个山,而这个山没有太大的难度,皆因山地都被农民变作农田,沿路一边走,还可以偷点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颇愉快。到天光了之时,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脸,继续上路。
  如是者日复日,在山头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后一个山上看到她梦寐以求的省城,十五岁的小姑娘,开心得双眼泛起一层雾,看见了梦想,陈精便有那哭泣的冲动。
  哪管一头一身的泥泞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兴奋已盖掩一切辛劳,快活的她哼着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陈精那样由外地走来,碰运气,但求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沿路都是店子,卖布的、卖酒的、卖药的,而陈精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卖吃的。
  那档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档主是个胖汉,他问:“你有没有钱?”
  陈精说:“两文钱?”
  档主立刻伸手卷开她:“过主,别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档主一拨,陈精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她看见,好些衣着艳丽的女子拦遂截停走过的男人,她们娇声嗲气地说:“入来坐坐啊!”
  这些女子身穿花衣,脸上涂脂抹粉,白白胖胖,娇美动人,陈精心想,一看而知,这是个绝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养不出肥肥润润的女人。
  当中一名姑娘看见陈精,便问她:“乡下妹,干什么?”
  陈精忽尔决定这样说:“我来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后走入院子内向人传话,未几,一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来,问陈精:“牛二叫你来的?”
  陈精不知牛二是谁,但她还是认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进院子中。陈精只见四周种满鲜花,布置又花花绿绿,姑娘们娇艳慵懒地各处坐坐,空气中透看一阵香,陈精大开眼界之余,立刻决定留下。
  一定有好东西可以吃。
  她跟看佣人走到后房,那是佣人的休息间与住所。“我叫夫人来看你。”佣人对她说。
  陈精问:“有没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没好好吃过。”
  佣人显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陈精食指大动:“好!”
  未几,便有人送来一大碟炒面,陈精埋头便吃,炒面中有肉丝又有菜,香浓丰盛,陈精一口接一口,她发誓,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满足得连眼角也会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浓抹、富贵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见陈精便说:“怎会是个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个男的吗?”
  陈精知事败,她试图张开塞满炒面的口说话:“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着,皱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担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费米饭!”
  陈精连忙把口中炒面夹硬吞进喉咙中,她急着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说:“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继而笑起来:“她们是老鸨,每晚要与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陈精也就明白那是什么,那即是大姐时常与姐夫光天化日在田边做的那种事嘛。于是她自然地说:“没相干啊!”
  谁料肥女人一摔开她的手,便是这一句:“你照照镜啦!又黑又瘦一脸土头土脑!哪有生意?”陈精打了个突。自己有这样差吗?
  “林妈,赶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转身便走。
  那个林妈只好由后门推她走,推了三数次,才推得动陈精。木门关上了,陈精迷惘起来,省城,比她想象中困惑得多。
  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运用天赋本钱,原来混得好饭吃。
  在后门踱步了一会,她决定找着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们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许多路,方才来到一座大宅,那该就是袁府吧!经过通传,果然便有人让她内进,一名中年妇人问了她一些问题,便着人带她沐浴更衣,陈精知道,她找对了门。
  这似乎是一户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随其他家仆在院子内打转,她经过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妇人告诉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两名婢女,而近来她多了个病,所以要多一个人来服侍。”
  陈精问:“吃得好吗?”
  中年妇人瞄她一眼,说:“大太太不会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后,陈精便见着大太太。大太太年约五十多岁,肥胖,脸孔与体型和双手也见肿胀,双眼却有点外露,说话时声如洪钟。陈精不知道她有什么病。
  后来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诉陈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统坏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烂,陈精要负责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裤子与抹身抹脚。陈精睁大眼,她没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陈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粪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间洗了三次裤子,临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时候让她吃饭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与蒸肉饼,她望看桌上食物,只有作呕的感受。
  还是生平第一次没胃口。
  后来,隔了数天,她习惯了,便吃得惯一点。袁府的伙食的确比乡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间,陈精有点后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闲下来之时,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发不了胃口。
  曾经连一片肥羔也是极致美味,如今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脱离这极厌恶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没忘记,她来省城的目的是为了吃。
  于是,陈精开始部署。目前最佳的办法莫如调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来顶上,然后请一个外人来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陈精认为这推论合乎常理,于是她便着手实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别贵重的首饰,然后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卧寝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环、手镯、指环。
  卒之,当首饰愈失愈多时,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们的卧寝,就在其中一张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饰物,而那可怜的婢女,被拷打一轮后,赶出了袁府。
  陈精以为奸计得逞之时,却又事与愿违,大太太决定从袁老爷身边调来一名婢女,而陈精的位置不变,新调来的负责服侍大太太饮食,而她,继续抹屎抹尿。
  陈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双手,无论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气味。
  从袁老爷身边调过来的婢女,倒是还有点好处,陈精偷听到她与另一名婢女的对话,因而明白了还有别的好计可用。
  婢女甲问:“服侍老爷好还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说:“哎哟,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爷,真的不如走去怡红院当阿姑更化算!老爷呀,吃饭要人喂,一边喂他,他又一边毛手毛脚,完了塞来一只鸡骼便当打赏……”
  陈精听着,双眼亮起来,居然,服侍老爷有鸡骰可吃!
  婢女甲问下去:“老爷真是贱风流,三个妻子还是要羞辱下人!老爷这阵子没到三太太那边吗?”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女人病!怡红院又要花钱啊!倒不如给下人一只鸡髀作罢!”
  陈精一边听着一边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优差。
  于是处心积虑的,她想着服侍老爷的可能性。
  袁府老爷年约五十多岁,人很瘦小,却就是风流,陈精其实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从来就简单。
  他喜欢毛手毛脚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爷每天晚饭前都在书房中打理些少事务,书房内一向没有下人侍候,晚饭前大家忙于张罗,是一个没人管的时辰。
  一天,陈精早在厨房中盛起一碗汤,告知别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实,她捧着汤走到老爷的书房去。
  推门而进,又转身关上门。陈精对袁老爷说:“老爷,大太太叫我先让老爷喝一碗汤。”
  老爷抬头,问:“是什么汤?”
  “鸡汤。”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爷说罢,把视线放回公文之上。
  陈精于是说:“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爷喝完这碗汤为止。”
  老爷抬眼,看到陈精脸上有娇美的笑容,心神当下一定,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说罢,陈精便坐到老爷的腿上去,并且说:“我第一次服侍老爷,请老爷见谅。”
  老爷立刻呵呵笑,陈精于是喝汤了。每喝一口,老爷的眉都扬了一扬,眼角的鱼尾纹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陈精的纤腰。他不太认得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两张脸这么近,体香又这样怡人,腰肢兼且软,他才决定,这是一张要记下来的脸。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汤送上,气定神闲,他的手从她的腰上位置缓缓扫上,她也只是轻轻扭动半分,这个任由抱在怀的娃儿,十分之讨人喜欢。
  汤喝完了,只得一碗。陈精放下空汤碗,把上身贴得老爷更紧,含情脉脉的,望进老爷的眼睛,她说:“以后我也来喂老爷喝汤好不好?”
  “好!好!”老爷连应两声。
  这幕喂汤上演完毕之后,老爷照样往大厅与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陈精亦若无其事地走到后房与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饭。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鱼有鸡,比起在乡下时真已是天堂,只是陈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窝补身,炖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陈精有上进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汤渣的层次。
  而且,她要赶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她倒不相信,讨了老爷欢心后,她还要与大太太的屎尿为伍。
  此后每天黄昏,陈精都送一碗汤给老爷,老爷与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阶段。有时老爷让她喝掉那碗汤,于是陈精便尝过了人参、鱼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极品的流质充缢着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处,教她合上双眼,仰头享受那在口腔打转的鲜美,老爷的手伸往哪里,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爷终于要求:“你不让老爷真个享受享受啊!”
  陈精把汤送往老爷嘴边,她眯起眼说:“老爷,贱婢怕有辱老爷你啊。”
  老爷伸手掐了掐陈精的腰肢,说:“怎会!老爷不知多喜欢你!”
  陈精再把汤送往老爷嘴中。“老爷不会知道贱婢平日怎样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进她的衣襟中。
  “贱婢日日夜夜也要为大太太洁身。”
  老爷立到明白那是什么,他连忙停止了动作,也满怀防备地注视她捧着汤的双手。
  陈精乘机地放下汤,站起身来,距离老爷两步,她说:“贱婢的心愿,是以后都服侍老爷。”
  老爷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软的躯体,立刻体会到失去温柔的失落。“好!好!我会安排。”屎尿的厌恶,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软肉,其实又算不了什么。
  “还有,”陈精一副楚楚可怜。“贱婢身体孱弱,后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爷可否批准贱婢进食三位太太的饭后菜?”
  因看她的表情动人,老爷被打动起来。“饭后菜?不不不!你以后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样。兼且——”
  “什么?”陈精心急起来。
  “兼且为你准备一间闺房,让你好好疗养身子!”老爷如是说。
  陈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当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爷把手伸向她一拉,陈精糊里糊涂地便被老爷压住了,她嘻嘻笑的,一点不介意。
  简直是想也未想过的厚待。
  当夜陈精便在后房收拾细软,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满意,当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这些宠她不争的了,三太太自从生下第二名儿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爷;这一年间,只有二太太与老爷最亲密,要不然,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陈精身后指指点点,她才不理会,莲步姗姗地移居进她的小房间。虽然无下人服侍,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谁。老爷?雕虫小技啦!哈!哈!哈!
  之后,陈精过的日子与少奶奶无异,根本没事可做,老爷不要她之时,她便只管吃吃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声,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时辰,她都放到嘴中。
  葱烧海参、松子鱼、童子鸡、翠玉饺子、煎鱼肠、黄蟹粥、百花酿瓜、油泡猪肠……一天之内,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这就是存活的意义。
  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过了一个月,陈精见老爷对她热情稍减,她惟恐变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点办法,而女人的办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爷诉说,恐怕已怀了身孕,又说无面目愧对双亲,一边说一边饮泣,她哀求老爷让她一死,好让她有颜面见人。
  老爷的提议是:“孩子生下来,袁家养。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陈精在心中盘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爷不再说下去。房间内摆放了蜜饯官燕,陈精遥遥望着,忽然骤觉,一切无味。
  无名无分,根本无地位可言,也无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陈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说陈精有了老爷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后,便向老爷提议立陈精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讨厌二太太,多了陈精,老爷的心便没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与陈精,总算主仆一场,理应帮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药茶,把消息告知陈精时,陈精再一次不可置信。来了省城不过七个月,她由下人变成袁府的四太太,简直出人意表!
  陈精双眼噙住了泪,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无忧了。
  当今,最紧要,就是真的弄个孩子出来。
  袁府娶四太太没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丰富的,陈精的生活也改变不大,房间依旧,但换了全新的被铺,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挂了些金器,而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稍为特别一点的事情为,自娶亲的那天开始,天便狂洒下雨,又重又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从天坠下,这样一洒,足足洒了一个月有多。
  看不过眼陈精的二太太,会在四名太太用膳时说:“我们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开始哭,连天也看不过眼。”
  陈精忍让着,不理会她。今天的荷叶饭够吞,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灾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洒二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稻田淹没了,畜牲亦然,听说,附近一条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许多人。
  而袁府开始怀疑四太太根本没有身孕,陈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饱之后。
  本来这是要追究的事,然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卒之这件重要的事情,吸纳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独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灾,最后的结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数条村落被水淹没,死者无数,无人理会的尸体一夜间尸叠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涧中,尸体腐坏发臭充满疫症的病害,透过水源,传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个人,不死的,也病恹恹。
  袁府内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爷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几百人了。
  老爷决定带备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乡的都跟上来,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个省城的路走去。
  陈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车可以坐,这是大公子说的,挺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没停下,老爷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挥在泥泞中向前走,一同逃难的,还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间,上百人歇息在一间小破庙内,病的病,吐的吐,那种不卫生,那些污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湿润,用力点吸上一口气也叫人立刻难受得要呕吐。
  难闻、腥臭、充满尸的稀烂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气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裤都是,而且神志不清。袁老爷思量一会,决定叫一个下人留下照顾大太太,其余成员一起照样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绝望,相对着染病的大太太,这真与陪葬无疑。
  陈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变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顾活死人的,一定选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动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丢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拦腰,这样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这样走,他们也一样。
  就在刚入黑时分,袁家上下围在一株大树下稍歇之际,蓦地,站着的她震动起来,被水浸住的双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却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动。
  大家你眼望我眼,还以为是地震,当心神还在思考着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难的人都准备技足逃跑,却在一提足之际,身后纷纷传来惨叫的声音,刚赶得及回头一望,后面的人却都被洪水淹盖了。看见的,只是张大口苦痛的脸。
  一片大水冲散了这群人,陈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厨子的脸,而厨子,则双手抓住树的枝干。厨子拼命踢开陈精,而陈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树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陈精与厨子双双被冲走。
  在临窒息与昏迷的一刻前,陈精想着的是,她已刚好两天没有饱的东西到肚。
  怎会这样的?千辛万苦来到省城,又花尽脑汁一级踏一级,到最后,居然是空着肚子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脸孔中隐约看到了怨恨。
  正当中国的中部地区忽然被水灾蹂跃时,中国正在面对着一个大转变,辛亥革命爆发了,满清政府正被中国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国内往往来来,一边处理他的生意,一边感受一场与他的生死已经毫无关连的大事。人类只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却不明白,真正操纵生杀大权的,其实是命运,与反,干预命运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个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运作的是,利用另一个大能去干预,然后逐点逐点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类的财产,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快乐、运气、健康、爱情、理智……最后,便是灵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担当的是,把这条命收归他的当铺。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满意了。
  这是一盘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什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来干什么?还是抵抗上穷困、贫贱与反饥饿来得实际。灵魂的卖出价,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刚热的鸡,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没忘记要为自己找个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缘人。
  今天,老板来到中国中部,那里天灾频生,人命贱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灵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条浮尸。
  很轻易的,他便能够探测到谁还有一线生机。
  走到一个横躺堤岸边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来,伸手抚摸男人的前颢,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他该是心眼也正派的人,这种灵魂,值钱。
  男人经过老板的手心的触碰,神志便回来了,他缓缓地张开眼,当看见眼前这名衣冠楚楚的人时,男人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声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经开始过水了。”然后老板扶起他:“我来帮你。”
  说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传送至他的感官与肌肉,刚从沉沉的睡眠中苏醒,却立刻感觉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个又一个的躯壳。
  他的即时反应是:“我们来看看有否生还者!”说罢,探头朝附近的尸体中检查去。
  老板当下对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这个人好正直,而且心肠侠义。老板也就不再把重点着眼在收买他的灵魂之上。
  被水浸过的尸体有一种紫蓝色,身体膨涨,脸容浮肿,男人看了三、两个,便已皱眉,他抵受不了这种恐怖,与反距离尸体太近时扑鼻的恶臭。
  老板决定帮助他。他已经感受到,在可见范围之内,只得一个生存的气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块浮板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张是一道木门的浮板,它救了这女人的性命。老板对男人说:“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进水里,把木板推近岸边,老板没帮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意图观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还有气。”然后,他把女人扛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点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强而有力,然而这一种救人的力气,又令他感觉愉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稳而坠定。对于这种正义的愉快,他起不了怀疑之心。
  老板说:“前面有一破屋,我们扶她入内。”
  前面是一个小山头,这小山头与水灾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虽然是破屋,但这破屋似乎没有被水毁过的痕迹,木块都光鲜坚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还有一只动物的烤肉。男人并没思量,他放下肩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来吃。
  老板在旁边说:“一定是山贼留下的。”
  男人没理会,他使劲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着他的狼吞虎咽,心里有数。
  他说:“你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再饥饿吗?”
  男人望了望老板,说:“所以我参加了革命。”
  老板说:“革命的最后,可能谁也救不到,你与你关心的人,都同样的饥饿。”
  男人便问:“那么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这时候,被救回来的女人苏醒过来,她呻吟了一声,痛苦地张开她的眼睛,她看到,面前有两个男人,以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视线落在食物之上,紧盯着。
  男人看见女人回复知觉,便问她:“你醒来了?”
  女人望看那堆食物,含糊地说:“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递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给她。女人便拼命把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啃着一边吃。
  老板在这时候说:“人会挨饿,会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用受任何尘世间的苦。”
  男人笑起来:“人当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难道升仙?”
  老板望进男人的眼睛,他说:“人也可以长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随即说:“吃长寿桃?”
  老板告诉他:“我可以令你长生不老。”
  男人骇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说:“我在寻觅一名同伴,与我共同经历生生世世。见你行事热心,我很欣赏你的为人,所以意欲与你商量成为合作伙伴。”
  男人见老板表情认真,使专心听下去。
  老板说:“只要你成为我的伙伴,你便能永享荣华,衣食无忧,尘世间一切最尊贵的,你都可以拥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最动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健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为我的伙伴,你这半生所挨过的任何苦头,都不用再重温。”
  男人静止了他的动作,思考着老板的话,然后合情合理地,问上这一条问题:“你要我做什么?”正当老板准备回答他之际,忽然,男人呜呼惨叫,接看双眼反白,继而应声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后,有双手捧着大石头的女人,而石头上有血渍,男人倒下来的脑瓜,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惊异地望看女人,女人说话:“你开的条件那么好,不如由我来做!”
  她一直在两个男人身后,听着他们的讲话。大石头好重哩!她放回她上去,刚才出尽力一举,现在不禁有点气虚眩晕。
  老板简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辈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着气说:“你说可以长生不死,又说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所以不如由我来做!”
  老板不喜欢她。他拒绝:“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说:“报酬那么丰厚,一定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事嘛,我有天份!”
  老板不理会她,迳自走出这破屋,女人跟在后头准备起步,却只见老板双脚一踏出破屋之际,破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随即叫嚷:“何等法术!好厉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叫陈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太,但一场水灾便家破人亡……但你别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实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弃,你就让我跟着你当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个转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头顶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来,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长生不死!我要千岁万岁永世长存!”
  然后,她索性抱住老板的双腿。
  女人的神情坚决得一如高叫口号的革命党人,因着她这种愤慨的坚决,老板的手没落在她的头颅上。停在她头顶之上的手,并没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转身继续前行。
  女人终于收声,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她其实还未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干什么勾当,她只知,跟得贴便没错。
  老板没杀她,留下了她,让她跟着看他办事,她也见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个人的肝,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个人的手,挖走一只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声,接看乖乖的双手接过。
  对女人来说,这算得上什么?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饥饿的感觉,吃不饱,肚子会叫,这饥饿,比任何血肉横飞更毛骨耸然。
  没有道德观、是非观,惟一盼望是尘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是一个好的伙伴选择。
  相处不久之后,老板便认真考虑她上来。
  而这女人最珍贵之处,在于她没恻忍之心,她对任何人都狠,她没有人应有的怜悯、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脚、内脏、知识、青春、快乐……她说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脸上没有任何难过。
  再悲惨的身世,都打动不了她。
  老板明白,这特点,她比他更优胜。
  是在半年之后,老板与阿精,便成为了当铺的伙伴。
  “感谢老板给我希望。”阿精说,兼且做了个半鞠躬的讨人欢喜的姿势。
  老板望着这个女人,以后生生世世,他都会与她作伴。

  第四章
  第8号当铺今夜来了一名客人。
  他年约三十岁,棕色的头发蓬松而散乱,脸上架着黑框眼镜,身形瘦小,从比例上看去,这人的头又比身形为大,令人一看便觉得,他必定聪敏过人。
  他坐在老板的书房内,老板与阿精都未曾见过他。
  他说话:“听……听说,这儿可以用一些东西,交……交换另外一些东西。”这人的外表独特,说话方式亦然,很紧张,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当些什么?”
  高博士便说:“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药物。”
  阿精搭口:“很厉害啊!”然后,她递给高博士一杯红酒,她想知道,喝了点酒定下神来的他,会不会依然口吃。
  高博士喝了半林红酒,露出一副赞叹表情,继而向着阿精修笑,他意欲表达对这杯酒的欣赏。
  老板说:“根治癌症的药物,可说是造福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严重:“我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说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团之时,硬是遇上某种阻……阻力……,不是实验室停电,就是赞助人不肯再赞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轻微中风。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样得来的。”
  阿精问:“你要我们保障你万事顺利?”
  “是……是……”高博士说。
  阿精问下去:“那你用什么来典当?”
  高博土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后代的长子的智力来换取。”
  老板与阿精齐齐怔住。然后阿精冲口而出:“好!好!答应你!”
  老板的目光内,却隐约看到晶光一闪。他说话:“这单交易,我们得考虑。高博士,先请你回去。”阿精有点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们的客人。因着老板已做了送客的手势,她不得不走出来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边迭行一边对高博士说:“你为了造福全人类而牺牲自己的后代,你好伟大。”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问:“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高博士却说:“本人尚未娶妻。”
  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却是从容的。
  大门开启,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当铺之外。外面,今晚又是刮风。
  阿精皱了皱眉,当大门关闭之后,她转身面向室内,头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继而,她从合上的眼帘中,看到高博士的将来。
  她也就走进了去。
  那是一间实验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着实验,而一名女人带着三名男孩子走进实验室,那女人与高博士来上一个深情的拥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实验室内走来走去。
  高博士会有三名儿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来,最怕他根本没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蚀本生意。
  满意了,她走出了别人的将来。回复神绪,阿精走到书房。
  她对老板说:“那高博士将来一生便是三个儿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长子的智力,余下还有两个。”
  老板却说:“这单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着。她说:“这是一单只有大赚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有人会发明得到,但给高博士这种机缘,我们可以得到他连串后代的可贵智力。”
  老板依然坚持:“就因为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占有高博士后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价太大,而我们的便宜又太多。”
  说过后,老板不再理会阿精,他转了身,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
  阿精说:“我们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却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话。
  阿精低语:“岂有此理!”接着,悻悻然走出书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楼梯。
  从那些放满手脚、人体器官,运气、岁月、理智、幸福、寿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走之不尽似的,身边重复着人类的典当之物,每个年代,人类拿得出来的不外如是,而最终,放到这地牢中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不归魂。
  还是有尽头。这尽头气温最冷。阿精推开跟前的房门,走进去。
  这是阿精的工作间。她负责每半年清点当中的典当物,然后写报告,向上头呈上。
  “你叫我这一次怎么写?”她烦厌地拿起墨水笔,翻开那本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这本簿,当被那重要的人阅读过之后,所有的字迹都会消失,今次,阿精当然又是翻到第一页。过往的,了无痕迹,永远是第一页,永远新的开始。
  她写下去:“Mr.Vonderik,典当了他的耐性基因;Miss Paradis,典当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早村彻先生,典当了一双腿……”
  写着的时候,本来仍然不高兴的,这阵子,只得鸡毛蒜皮的典当物。然而,看着这枝会漏墨的墨水笔,她又想起当初老板一笔一笔教她写字的情况,不快就随着她的一划一点而减退。
  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被老板握着手由中国文字学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后又学习ABCEF.因为自卑,所以一边学习一边发脾气,阿精恐怕学识字这回事是她力有不及,为着害怕能力不够,她预先表露幼稚的不满,不知掷坏了多少枝毛笔和墨水笔。
  然而,到头来,她以奇怪来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复地每天教她数个生字,她拍台她掷笔她乱抓地吐口水,他却仍然每天教她。后来,男人的耐性也就盖过了女人的慌乱,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会认字,她建成了一项她想也未想过的技能。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色,阿精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说,学懂认字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也许是对,学懂字可以阅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日,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性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玩得多。
  现在阿精一边记账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成是基因出错,他的基因不好一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单不值得的交易,当铺不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后也一额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什么来交换。老板要回客人未出生的孙儿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账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儿价值高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忍。
  放下笔,阿精舒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账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交易,阿精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精总是心都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要保护他。
  有时候阿精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实在自私可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宫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什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g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账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账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所作所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弦线调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意,那种薄,就如附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当铺像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开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酿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影世界各地他爱看的电视节目。什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住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的爱情喝一杯。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帐,绘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台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插上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图书馆气氛驱走,一切都以米白色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本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福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交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她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迹,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惟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福。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倚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惟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夫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医,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系,请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给予她幸福,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福,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芙国发展,没有回国。当他在当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岁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来。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义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福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性的追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福。固执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伤心地落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福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无尽的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脸、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福。但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单的、无声的、冗长的,伤感的……令他内咎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什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该是我说,谢谢你。”她凝视他的脸,这张她深深爱了一生一世的脸。“你就是我的幸福。”
  然后,他看到,她把眼睛轻轻的合上,而那被皱纹埋莽的嘴唇,泛起一个朦胧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连灵魂也带不走。
  她断了气。
  老板看着这个笑容,他有一万个不明白。
  为什么,她对他的爱可以如此丰盛?
  丰盛得,抵抗了命运的安排,丰盛得,令心意贯串一生也不为所动。
  是一种无人能打碎的坚强,她对他的爱情,坚强得叫人吃惊。
  今天,他无爱欲,而且,不再理解爱情。他皱住眉,放开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后的一抹笑容,然后,他拿走了那张放在床边的照片。
  吕韵音走了,她走到一个他永远不能跟着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吕韵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对吕韵音的爱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吕韵音留下来那沉重而坚强的爱的阴影。他从没欣赏过,比这更坚强的爱。
  究竟,爱,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义?
  当然,他典当自己的爱情,除了换取吕韵音的幸福之外,更是为了令自己不用在长生不老的岁月中永恒惦念住一个人。他以为,他放走了爱情,他的存活日子会比较不那么痛苦,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他才又意识到,无爱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当初,若然没送走爱情,就算吕韵音与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连系千生千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样。现在,没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时候失去存活的真实感。
  她得着的幸福,他得不着。
  原来一切都虚幻,除了,用爱来填补。
  这样过了五十年,老板间中回想起吕韵音临终时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复思量起爱情,五十年来,他都在暗暗惊异爱情的力量。
  当他苦心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提琴胚胎,却又最终结局只是敲碎它们时;当他拉奏一首又一首小提琴乐曲,然而只有音没有神时……他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什么。
  一天,第8号当铺来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龄十四,她预早一星期前已预约。
  正如所有客人,她对这当铺的认识,来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辗转相传,听入心坎,然后,诱惑缠绕心间,最后的定断是,不可不试。
  少女的名字是孙卓,就读初中二年级,长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种永远坐姿端正,眼神明清,功课一等一优秀的初中女学生。
  孙卓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她对音乐自小就很有天份,最擅长的乐器是小提琴,每天苦练琴技的她,愿望是终此一生与小提琴为伍。
  她没有一般少女的怀春梦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欢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不喜爱青年人爱玩的玩意。过山车、溜冰场、disco、电子游戏,她无一喜爱。
  最爱,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练习,无时无刻也在想着如何使自己的技术更进一步。无琴在家时,便凭空架起拉奏的姿态,把音符由心间浮起,幻想着音乐由指头间拉奏出来,合上眼,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认真的事,孙卓对小提琴很有梦想,这会是她的兴趣、职业、名利和生命。
  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在学校表演的荣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国的演奏厅中拉奏小提琴。而她的小提琴老师亦表示,孙卓的水准近乎国际水平。然而,老师又说:“还是差了一点点。”
  孙卓用了一个晚上检讨,她明白,无论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风采上,她都有所亏欠,这教她很不安乐。
  当年莫札特七岁便震惊欧洲哩!孙卓知道,她距离其正国际水平,还差了很远。
  她学习小提琴的小型音乐学院每年都派学生到外地参加比赛,但一次也没选中孙卓,她知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未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与不甘心之间徘徊,直到,她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音乐学院曾经出过一名裴声国际的钢琴家,于这家小型音乐学院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大事。闻说,这名钢琴家一直琴艺平平,只是,一天当他突然哑了之后,琴技突飞猛进,还赢得多项重要赛事,卒之,他扬名国际,成就非凡。
  说故事的人补充:“他之所以有日后成就,全因为他以自己的语言能力交换。他在临死之前向他的徒弟表示,别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交换回来的。”
  孙卓好奇了,她问:“去哪里交换?”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间当铺。”
  “当铺。”孙卓惊奇起来,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从一间当铺中换取。
  虽然听上去很有点荒谬,但她还是认真地调查起来。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尝试所有她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旧式的当铺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时款手表呈上,看铺的人一看,便说:“五十块钱!”
  她随即发问:“这儿除了当表之外,还可不可以典当一些别的东西吗?譬如……我典当我的一把声线?”
  看铺的人不明白,然后他决定,这名少女是白撞的。“过主!过主!”他赶她走。
  孙卓走到第二间当铺,依循同一个模式试探,同样被赶走。第三间如是,第四间如是……
  直至第六间当铺,孙卓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说:“请看看我的手表值多少钱。”
  当铺的人说:“告诉我……”他以闪烁的眼神望着少女:“你要典当的会是这一些随手可得的东西吗?”
  孙卓心神一怔,抬头望着跟前的人,那人在柜位后有着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气质。孙卓面露笑容说:“是的,我有价值连城的东西要典当,难道此处便是我达成愿望的地方?”
  柜台后的人缓缓地说:“我没本事做那当铺的主人,我只负责引介。”
  孙卓问:“哪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号当铺。”他递给她一张地图:“不难找,只要有心。”
  孙卓飞快地望了地图一眼,满怀感激地抬头望向那人:“感谢你。”
  那人没答话。而孙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场仿佛涌起,一点一点的浓罩住柜位之内。她说了感谢,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谢。
  那人只是说:“你去找寻你的命里吧!”
  孙卓正要别转身离去,忽然,她问上一条问题:“请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种事,不是太神奇了吗……”
  回答她的是这一句:“奥秘,不是你与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孙卓似懂非懂。柜位后的人,在黑色磁场中退出。
  孙卓离开了这家外形传统,但气氛诡异的当铺。一踏在阳光之处,她才惊觉,原来一身是冷冷的汗。
  手上的那张地图,是真实的哩……第8号当铺……
  那天晚上,处事认真的孙卓致电地图上的电话预约。
  “请问,这里是不是第8号当铺?”
  “是的,”一把悦耳的女声说:“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想来典当……”她想了想,说:“典当一些东西……”
  “好的,”女声说:“让我看看我们老板的时间表……一星期后的晚上九时……你是小女孩吧……九时会不会太晚?”
  孙卓说:“不!不会太晚。而且,我不是小孩。”
  女声笑起来:“哈哈哈!那么,请赐尊姓名。”
  “孙卓。”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好的,孙小姐,我们恭候大驾光临。”
  “谢谢你。”孙卓礼貌地道谢,继而挂上电话。嗯,过程轻易而方便,服务也大概很够友善亲切。下星期,孙卓知道,她即将改写自己的命运。
  刚接过电话的这个晚上,阿精一如往常记下预约的时间与姓名,却出奇地,执笔的手不听唤,一大摊的墨水弄花了预约客人的名字。
  “孙卓……”阿精低叫。
  在急忙抹掉墨汁的一刹那,她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受当。
  是谁会叫她的手也震起来?
  是老板教她执笔的,被老板紧握过的手颉是无比的坚定稳固,缘何蓦地,不由自主的抖震。阿精心虚,表情带点迷惘。
  孙卓沿着地图上的指示找寻第8号当铺,她的指示是,先乘搭一辆驶向郊外的巴士,到了近总站之前的两个站下车,那里有一个路牌,再沿路牌旁的小路走五分钟,走到尽头便是了。
  “好简易哩……”她在心里头想道,这个地方意念神秘,找寻途径却容易得很,真有点意外。
  心里头完全没有惧怕与犹豫,她要求一个大成就,以某些东西来交换,只觉顺理成章。她亦不认为这个交换之处有什么可疑,只要成就临近身边,到手了,一切就最真确无误。
  十四岁时定下的志愿,就在十四岁实行吧!
  未几,眼前便出现了一道大铁闸,她伸手推开来,一内进,风便刮起,树叶翻滚旋动。是在这一刻,因着这气氛,她才在心中寒了一寒。
  她站定,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行。
  在巨型豪宅的大门前,她本想伸手拍门,木门却自动开启,她步进门内,感受到的是一种华丽的舒适。白色的布置,令她有亲切感,大堂位置,还有一大盆水仙花哩!她走近去,吸了一口水仙花香气,然后抬头打量天花板,那起码三层楼以上高度的天花板,绘上了花卉图案。
  孙卓立刻断定,这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像六星级酒店哩!”
  站在水仙花前的她,也像一切的客人那样,自动自觉的往右走,大家都没来过,可是,那右边的走廊上的第三间房,仿佛有着催眠的能力,发出了无声的指引,把心中有愿望的人,带领到那房间去。
  她站停下来,房门便打开了。从渐渐开启的大门中,她首先看见一列的书籍,然后是一张很长很长的书台,再之后,是书台后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坐在书台后的椅子上,一个女人站在男人的身边。
  她微笑了,这就是她要见的人。
  从黝暗的走廊中,她步进较光亮的房间内,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接近眼前的一男一女。
  她的脸一直是微笑的,而看着她步进的一男一女,本来也神态自若,……可是,当少女的脸孔清楚呈现在他们眼前之后,老板与阿精,都有那数秒的愕然。
  太像,太像一个人。
  老板凝视着这张脸,仿如隔世,一下子,便可以返回百多年前英国的火车站之上……
  阿精看着这张脸,唇微张,下意识的,她把目光扫向老板,她发现,老板有一个凝神而错愕的神色。
  只看过那张廷黄的照片一眼,阿精便一直记着,那个老板身边的女人。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气质,是一个消失不了的印象。
  阿精当下心一沉。
  这名少女,有一张与吕韵音一模一样的脸。
  老板看着,就这样心酸。
  三个人之中,少女的魂魄最齐全,她见二人都不说话,便自我介绍起来:“你们好,我叫孙卓,预约在九时。”
  阿精回过神来,她说话:“孙小姐,我们很高兴认识你。”
  孙卓立刻咧嘴微笑,那笑容顺和乖巧。
  阿精介绍老板:“这是我们的老板,他会决定我们的交易是否可行。”
  老板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孙卓的脸上,他简直不相信,人有相似的奥妙。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孙小姐,你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帮忙?”
  孙卓回答:“我要成就。”说得干净利落。
  老板与阿精的心中反应是:人小志不小。老板问她:“是一个怎样的成就?”
  孙卓也就回答了:“我要做世界上最高技巧、最有名气、最令人景仰的小提琴家!”
  老板与阿精在心底中“啊”了一声。阿精的脸色一变,而老板,由心中涌出笑意。不独脸孔熟悉,她想要的,也令他感觉亲切。
  孙卓问:“你们可以帮我吗?成就可以换取的吗?”
  老板便说:“成就可以从努力与学习中换取。”
  孙卓却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各方面,我还是差太远……”说着说着,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或许,是欠缺了一流的天份。”
  看着她,老板很有点兴致,他问:“告诉我,你喜欢的小提琴作品。”
  孙卓笑着回答:“Mendelssohn的作品,用来拉奏小提琴是一流的。”
  老板想了想:“的确是。”
  “另外,Sarasat.P.的安逵路之罗曼史也是不错的选择。”孙卓又说。
  老板点了点头:“萧邦的作品,也很适合小提琴演奏。”
  孙卓同意,“Strauss J.的作品亦然。”
  他俩交换着小提琴音乐的知识,阿精站在一旁,不是味儿,完完全全,答不上嘴。她又不敢打乱他们的对话,只好仔细研究他们交谈的神情,以及努力按住一颗妒忌的心。
  是的,孙卓坐到老板跟前不够五分钟,阿精已开始妒忌。
  老板又问:“你自小已酷爱小提琴?”
  孙卓回答:“我四岁开始学琴,而一碰那琴,便令生今世不想离开。”
  老板也有同感,只是,孙卓比他的热爱还高了许多倍。
  孙卓又说:“既然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便想把它做到最好。”
  老板点点头。“但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取人生的成就?”
  孙卓清了清声音,愉快地回答:“我打算用我一生的爱情。”
  老板望进她明清的眼睛内,不期然的,他便看见他自己。
  “不。”他拒绝。
  阿精望着老板的脸,她有不祥的预感。老板反对客人的典当之物不是奇事,然而今次……只不过是爱情。用一生的爱情换取一生的成就,合理不过。
  孙卓告诉老板:“我想得很清楚了。”
  老板说:“你想得未够清楚。你不会明白,失去一生的爱情,究竟是件怎样的事。”
  孙卓不以为焉。“我无兴趣要爱情,当其他同学渴望拍拖时,我只希望可以参加外国的音乐比赛。”
  老板尝试说服她:“你试想想,不要名成利就,只当个称职的小提琴手,不是更好吗?”
  孙卓望着老板,听罢他的说话,她也就忽然激动起来。“太多人这样告诉我了!难道我不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当个二流小提琴手?为什么我只能屈居二流?你是看小我的话,就别假装帮我!”孙卓说得上身倾前,双手抓住椅垫,而且目露凶光。
  老板与阿精立刻明白,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何等认真。而且,她也不是一般少女,她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阿精说:“别动气,老板不是不帮你。”她上前去轻抚孙卓的肩膊。孙卓的面色便随即缓和起来。“对不起。”暴躁的少女致歉了。
  老板有个提议:“让我听你奏一曲。”
  阿精听见老板的话,便走出书房,吩咐下人拿小提琴进来。末几,一具小提琴送来了,交到孙卓的手上。
  她抚摸琴身,望了望老板,然后她站起来,开始演奏她的音乐。
  小提琴架到她的肩膊上,弓一拉,便有种合二为一的气势,神情专注,而且志在必得。那种掌握音乐的自信,从每一下的拉奏动作与偶然的身体摆动中显示出来。当小提琴被演奏时,她便是强者。
  技巧倒是有改进的余地,老板知道,孙卓需要一名超卓的老师指点,她要到最著名的学院,与最优秀的同伴一起,她的前途才有保障。现阶段的她,的确不可能令她达成她心目中的理想。
  一曲奏罢,老板仍然不语。
  “怎么样?”孙卓问:“你不答应我?”
  老板说:“用爱情来换取成就,有天你会后悔。”
  孙卓忽然冷笑,十四岁的脸孔上是一阵阴霾。“你这种迂腐的人,会明白一个人的幸福吗?”
  幸福。老板望着她冷冷的脸,心中加强了注意力。他对这名词,非常敏感。
  幸福,是令人迷惘的两个字。
  孙卓说下去:“幸福不一定是爱情如意、有爱自己的伴侣。亦不一定是有子有女,儿孙满堂。幸福是个人理想。如果一个人的愿望就是爱情上的幸福,你给了他,他便很幸福。然而若果他的幸福是他的成就,你来硬分给他一些爱情,但又冲淡了他的成就,那样,他一点也不会幸福。”
  结尾之时,她还加多一句:“看你做了这些年人,这种道理你还不明白?”
  说完后,她的脸上隐约有种胜利感。
  阿精说:“说得好!我有同感。幸福就是这样一回事。”
  得到阿精的支持,孙卓投以一个“你是我的朋友”的亲切眼神。
  老板只是说:“你明天再来一次。”
  “为什么?”
  “我今天不能决定。”他说。
  孙卓望了望阿精,阿精神情也无奈,她明白,话事的始终是老板。
  只好告辞了。临行前,她对老板说:“别以为替我着想便是帮助我。没有这样的事。”
  老板微微一笑,他送客。
  孙卓离开后,另有两名客人来临,老板与阿精部公事公办地招待他们。然后一整夜,大家都没提起孙卓这个人。
  各自返回自己的行宫后,原本还是若无其事的阿精立刻安下心神,合上眼试图找寻孙卓的历史、过去、身份,她亦尝试观看她的将来,然而,她的预知能力没让她探测得到任何事情,这个女孩子,超越了她的探测轨迹。
  是有一些人,阿精是没有任何办法。她越着紧要追寻的人,便越追寻不到。
  当要放弃的时候,她便彷徨起来。那女孩子究竟是谁?她有那么一张脸,她与老板有相同的兴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蕴。
  阿精鼓着气,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板在他的行宫,同一个时候,也在追查孙卓的过往。
  他合上眼,面向着星光。而他,找得到。
  孙卓的孩童时代、孙卓的学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现他的脑海;然后他看到孙卓的家人,继而他追索孙卓未出生之前的时光,像一辑剪辑得零碎的电影片头,他一边看一边赶快分析、记忆,然后,合上眼睛的他微笑起来,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资料。
  当眼睛张开来之后,所有影像全然撤退,一秒间收回一个凡人追寻不到的角落,这角落,只留待异人才可以开启。
  然后,老板决定,他让孙卓得到她所需。老板知道,他无可能不帮助她。她要怎样的幸福,他也会送给她。
  他会给她世上所有一切,因为,他看得见,生命的永恒意义。
  孙卓,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翌晚,孙卓再次前来。
  她问:“你们考虑好了?”
  老板告诉她:“你要的,我给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孙卓称赞道:“你们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后一生都满意。”老板说。
  “谢谢你。”她说。“不过,先小人后君子。在今天之后,我首先会得到什么?”
  老板告诉她:“你会对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孙卓双眼发亮了。“然后,我便会被挑选参加比赛!”
  老板点点头。
  孙卓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继而赢了比赛,得到奖学金,可以去一流的音乐学院学习!说不定,还会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板看看她的神情,也替她高兴起来,为着她的快乐,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们,也一直找机会插入话题,怎样,也要说一两句。
  “成交了。”她说,有一副从容表情。
  孙卓笑起来。“感激大家。”
  然后,老板拿出同意书,向孙卓简述一遍,孙卓签了字,老板便在她跟前做了一个催眠的手势,刹那间,孙卓跌进了一个无重的状态中,四周充缢了粉红色的温柔的光,不期然地,她感受到幸福。仿佛听到万千的掌声,领略到崇高的荣耀,得到世人的景仰与膜拜。……她迷醉在光彩的成就中,怎样也不肯离开。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梦哩!这个梦把她在未来数十年将会得到的光辉浓缩成幸福的一小段,令她在交出爱情之时,不能有任何后悔。
  是的,老板把左手放到她的脸庞边,她就像依偎一个爱人那样靠到他的掌心内,她有迷人而陶醉的表情,爱情,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传送到老板的手内,人肉入骨,她的爱情,都交给了跟前这个男人。
  不后梅不后悔,她以她的定义,来界定了她的幸福。
  醒来之时,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独生女儿的睡房,粉红色、粉蓝色,配上很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将来的一生,会与其他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板接收了她的爱情,理应交给阿精保管,但这一次,他说:“她的爱情不要放到木架上,由我亲自看待。”
  阿精想问为什么,但又问不出口。只得眼巴巴看着老板史无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的典当物带走。
  孙卓的爱情,从此锁在老板的掌心之内,与他的血肉同体。把一个人的爱情,收藏在自己的血肉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深入与浪漫。
  从此,她的爱情,便与他二合为一。
  阿精看着老板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宫,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就这样被挖空。既痛苦,又空洞。
  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与老板的生活中无端端闯入了一名少女,她放弃的爱情,他却如获至宝的收起。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阿精双手捂脸,从来,也未曾如此不安过。
  孙卓典当了爱情之后,她感受不到损失,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她的成就。
  在一次音乐学院的小型甄别试中,她的老师便发现她的技巧突飞猛进。这是连孙卓自己也察觉的转变,弓子上的控制、揉音、音律的准确以及节奏的掌握,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
  虽然说是最基本的技巧,但掌握得毫无瑕疵就是极其困难的一回事。老师望着孙卓,惊觉她的高水准。
  “就如一级的大师。”老师说这赞赏话时,脸上神情肃穆,不敢掉以轻心。
  孙卓只以一个得体的微笑回应之。
  后来,音乐学院便派她前往维也纳参加小提琴演奏比赛,当下,便技惊四座。
  得到冠军的孙卓获得的评话是:“小提琴天才!技巧成熟得比美Hieiretz!”
  Heifetz海菲滋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家,被誉为“圣僧”。
  孙卓得到这个评语,十分心满意足。
  她一直淡定从容哩,连到酒店找上门的维也纳音乐学院负责人,与唱片公司高层,她都处变不惊地接待,气度有如见惯名利的成年人。
  大人们面对着她,也只好谦逊谦逊。
  她问学院的负责人:“你们会如何栽培我?”
  人家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们会视你为一级的天才音乐家般看待。”
  “但我要在贵学府供读多少年呢?”她问。
  “一般来说,要五年。”
  孙卓随即陷入思考之中。五年……她想,五年后也十九岁了,十九岁才去追寻名利,会不会太迟?
  成名要趁早啊!既然她付出高昂,她要求的,便要更多。
  后来,她又接见唱片公司的高层,她问那个人:“你们会怎样栽培我?”
  那人便回答:“我们会以一级红星的目标来捧红你。”
  “谁是一级红星?”她问。
  “像Carl Hesch,像国Heifetz.”这两位都是小提琴家中的殿堂级人物,“琴王”与“圣僧”。
  孙卓想了想。“不。”她说。
  对方便紧张起来:“孙小姐有什么要求?”
  孙卓说:“我要似Madonna与Maia Callas的混合体。”
  “似她们?”唱片公司高层反问。
  “是的。”孙卓说:“我希望似Maia Callas,在乐坛中成绩斐然,神赐予她完美的声线,再广的音域也难不到她,她把属于一小众的歌剧演唱普及化和明星化,而她本身的荣华生活,更是不用多说了。艺术家如此富有与光彩,她也算难得。
  “Madonna,我希望似她,做一个真正的天皇巨星!单单雄霸古典音乐界,会不会太单薄?可以的话,我两个乐坛也要。流行的、古典的。”
  唱片公司高层客气地告诉她:“志向高,是好事……”
  孙卓看穿了跟前的人所想。“我一定会做得到,别看小我!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亦不会信任你,这是我的前途。”
  唱片公司高层当下补偿她一些门面话。她听进耳里,心里有数。今时,不同往日,实在无需要再处于下风,觉得这人不合意,便把大家赚大钱的机会留给一个真正惬意的合作伙伴。
  听着这人继续絮絮不休,不期然的,孙卓有那嗤之以鼻的神色。
  那人看见了,不独不觉这小女孩无礼貌,反而为着讨不了她的欢心而汗颜。
  后来,孙卓便送走了客人。那关门的动作多利落,以后,还有十打八打这种人要送走。
  回去出生地之前,孙卓为维也纳的报章做了个访问,临上机前刚巧买得到访问刊出的这份报纸。她看着黑白照片中的自己,双眼有神,笑容甜美得来自信,抱住小提琴的姿势具使命感,看着看着,自己也入迷起来。微笑中的她决定,她要爱自己更多,因为,自己,好值得。
  好好收起这一张访问,一切,就由这里开始。
  果然,一如所料,世界上出现了一名小提琴圣手的消息传开去,孙卓得到了很多的重视。世界各地的音乐学院颁她奖学金,邀请她入读,唱片公司隆而重之地拜访她,请求她签约。
  最后,孙卓选择了纽约的茱利亚音乐学院,为的是基地在纽约。她的算盘是,最好深造与发展事业可以一起进行,纽约会是一个培养流行艺术家的好地方。
  收拾行李的一刹那,她又忽然发觉,她得到的不独是成就,而且还有智慧。
  抑或,智慧只是天然地来自己良好的际遇?于是,她每个决定也可以深思熟虑、从容无误?当选择权尽在自己手里之时,人便有智慧,不会乱来,最淡定清醒。
  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满意自己。
  临上机前的一晚,她抱住小提琴,心满意足地发了一个好梦。
  孙卓的父母还担心她会照顾不到自己,在机场中依依道别,父母轮流说着:“小心那边的人,听说人很坏!”“洋鬼子欺侮你,你便不要再留下去,回来父母身边。”“一有不开心,便随便致电回家!”她安慰她的父母,说:“你们放心好了,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情难得倒我。”
  父母觉得她少不更事,只有她才知道,她的自信来得很有理由。
  在音乐天才满布的茱利亚音乐学院,孙卓的成绩亦是一流的,教授们经过三个月的观察,下了这一道评语:“甚至是史上最好的!”
  孙卓得到足以傲世的才华,却还是每天勤力地练习,她享受完美地掌握技巧的乐趣,这使她自觉,她是天下无敌的。
  每拉一次弓,每奏出一粒音符,都仿如拥有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这力量直通天与地,直接连系宇宙最深邃的角落,也只有这些无形无相的境地,才会有了解这力量的心灵,这些心灵明白,融入万籁的声音,究竟因何而来。
  超越了人类能创造出的音律,与宇宙间最神秘的一点连接,就连神祗,也快要被这音律打动,意欲与创造音律的人沟通。
  孙卓的小提琴,拉奏出魔法,牵动了穹苍中最隐藏的美。
  因为这魔力,她迅速成为了学院中的传奇,要命的是,她又比一般的少女要美丽,这样的组合,构成了一个神的形象,只要她走过,身边的人就有膜拜的冲动。
  这是偶像最初期的模式。
  当然,也有暗恋者,而且数目众多,每当一提起孙卓,指挥的、弹琴的、吹笛子的……一一心动起来,美丽的少女和至美的琴音,是爱情与梦的化身。
  孙卓也如她一直对自己的理解,无论接触多少双爱恋的眼睛,无论拆掉多少封情信,她的内心,也牵动不了半分。他们只是她魔力的膜拜者。
  只消半年时间,学院便安排她参与顶尖乐团的演出,她的演奏,已有足够资格与莫斯科交响乐团同场演出,她是独奏者,其他一众乐团成员,演奏出陪衬她的音韵。
  在排练之时,已技惊四座。这个被誉为世界上最严谨的乐团,也为了孙卓可以随时进入状态而咄咄称奇,无论何时,只要她的弓放到弦之上,天籁便倾巢而出。
  她没说话,没笑容,只一心一意望住台下数千个仍然悬空的座位,她等待翌日晚上,数千名观众的拍掌声,她盼望她将要得到的荣耀。
  就在这排练的中段,她坐下来稍事休息时,偶尔抬头,便见见楼上最尾厢座中,有一名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这背影,像风一样旋动到她的内心。
  她心头一暧,有点头绪。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预料的那样,台下的人都被震动在魔法一样的乐韵中,那种充满力量的美丽,直捣心灵之后,便停留在人的脑袋中,沁进了去,融合成为记忆,只要他们愿意想起,这美丽便能浮现,继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袭他们的身与心,缠绕住,仿如一株蔓藤。
  被美丽吞食的人们,差一点,便要以眼泪答谢站在台上的少女,后来,他们忍住了眼泪,只以狂热的拍堂以及内心澎湃的感动来回应她,当全晚演奏完毕之后,全场所有观众,立刻站起来以掌声向她致敬。
  是在这一刻,她才肯笑,她为自己的美好表现而微笑;她为别人的高度认同而微笑。如愿以偿。回到后台时,早已云集的知名人士、政坛代表、官绅名人一律来与她祝贺,说着一些她未必听得懂的德话、法语、俄话,但无论她能听懂不能听懂,她都对他们的说话无可置疑,因为,全都是盛赞她的话话。
  到退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着舒出一口气,而就在镜里,她看到一个她预料会出现的人。
  她叫唤他:“老板。”
  老板一身的礼服,他祝贺她:“水准高超。”
  她轻轻地说:“是如有神助。”
  老板问她:“你可是满足了?”
  孙卓回答:“你说呢?”
  老板说:“你的野心与能力,当然不止于此。”
  孙卓对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没回答,只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扬四海。”老板继续告诉她。
  孙卓问:“老板,你一直看顾着我?”
  老板微笑:“你介意?”
  孙卓摇头:“就像我的守护神。”
  “好不好?”老板问。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后她又问:“你对每一名客人也如此体贴?”
  老板想了想,然后摇头。
  孙卓望着他,笑了笑,问:“你对我好奇?”
  老板只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这休息间四周。
  孙卓这样说:“如果不是典当了爱情,我一定会爱上你。”
  老板回答她:“你后悔典当了你的爱情?”
  她忽然大笑:“哈哈哈!这简直是天大的诅咒!”
  “你放心吧。”老板只就这样回答她。
  后来,有人敲门请求孙卓做访问,老板便告辞了。他离开了音乐厅,心情,便有点复杂。成就初来,她当然满心欢喜,但日后呢?他可以看顾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会为她的决定而后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内里有她的爱情。一切,还是未知。
  回到行宫,阿精便找着他:“老板,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别的客人。”
  他问:“是谁?”
  “上面派来的使者。”阿精说。
  老板问:“他来典当些什么?”
  “约匙。”阿精回答。
  老板说:“约匙?”
  阿精点点头:“我也不敢相信。”
  老板说:“那么今晚就接见他。”
  老板转身,阿精便问:“她怎样了?”
  老板把脸转过来:“她?”
  阿精说得清楚一点:“孙卓她好吗?”
  老板想了想,便这样回答:“孙卓,长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脸开怀:“这很好哇!”
  老板没为意阿精开怀表情背后的故意。他更没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探望孙卓这回事。
  他把孙卓的爱情收在手心,他贴身跟进孙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内,心里一天比一天苦味,女性的直觉让她知道,一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孙卓知道老板来了当她是次表演的观众,她不知道的是,老板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维也纳的比赛,只是,老板没让孙卓知道。
  孙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后,也就很不快乐。
  晚上,那名自称拿约匙来典当的人出现。
  当他一踏进第8号当铺,老板与阿精在书房内,一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温柔,恰如躺在一床羽毛当中般温柔,是轻软的、浮游的、不着地的、自由的、无忧的。
  纵然这个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浑身散发出这种血肉之躯不可能接触的轻软美丽,是邪恶世界中,要学也学不到的美好。
  邪恶的力量,惯以虚假的美好迷惑众生,老板与阿精最明白个中意境,这豪华的当铺,老板与阿精的长生不老,以物易物的愿望交换,何尝不是一种慰藉人心的温柔?只是,当那真正属于温柔的人步进来之后,老板与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个空间的,品质果然出众许多。
  圭白房的门被推开,老板与阿精引颈以待。
  进来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来已届中年,样子老实,而且头微秃。
  阿精的眼睛左探探右看看,她看不见他有翅膀。
  忍不住,她说:“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男人说话:“我也是一样,对贵宝号的大名,闻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来的。他一说话,室内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气。
  阿精禁不住,松弛了脸上表情,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带动而来的温柔与芬芳,已足够证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板说话:“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间不难找寻,只是,要避开某些规条。”
  “什么规条?”阿精问。
  “工作与作息时间,我们都有人监管,不在工作的时候与你们接触,还可以避开一些耳目。”
  老板说:“谢谢你信任我们。”
  男人说:“我也有我的愿望。”
  “那是什么?”老板问。
  男人说:“我希望死神不要带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板呢喃:“死神……”
  阿精说:“那是你看顾的小女孩?”
  他说:“是的,我就是她的守护神。”
  “你喜欢她?”阿精问。
  他回答:“我怜悯她。我看着她出生,她带给她的家庭莫大的快乐与希望,然而,死神却决定,在死亡人数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讨厌死神的做法,他只是为了填补数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问下去:“小女孩的状态怎样?”
  他说:“她一直的病,似是癌症似是过早衰老症,总之,死神在她身上久不久便施下痛苦,她生存了,却从不会欢笑。”
  老板说话:“死神,我们要与他对话,这可不是办得成的事。”
  男人坚持:“我知你们与死神有联系。”
  老板照直说:“我们没有接触。”
  男人忽然这样告诉老板与阿精:“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你们也无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带你们看,我答应你们的东西。”
  阿精非常兴奋:“好!好!我去看!”
  “就现在吧!”男人提议。
  “好!”阿精望向老板:“我去看典当物!”
  老板皱住的眉毛放轻了一阵子,他点下头。
  于是阿精便准备与男人出门。
  她问:“约匙在哪里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们起行吧!”她说。
  只见她与男人走出书房,接着推开大门,门一开,仍然在第8号当铺的大宅范围中,他们已看见,黄色的山与砂,以色列的人民就在当铺大闸外走动。只要走出那大闸,便是以色列。
  阿精与男人,步出大门,走在风中,朝大闸进发。
  到达大闸之前,阿精伸手推开闸门之际,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许多次,没有一次如今次般紧张。
  她与男人步出大闸外,当闸门一关,回头一望,当铺已经不见了。
  男人告诉她:“向前走一小时便到达。”
  她点点头,朝身边的人与物探视。都已是现代人了,现代化的城市,理应减低了那种被卷顾的神圣,但阿精还是觉得这里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么一种不相同。
  百多年来,她都没有来过以色列,她知道,这里不是老板与她来的地方。
  一直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里头,就这样涌上了感动。身边的男男女女,可会在死后走进那永恒地美好的国度?她与老板,永永远远没这样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将来会如何走,无了期地接见一个又一个客人,间中到美食集中地吃东西,观察老板的眉头眼额……
  然后,渴望老板会有天爱上她。
  想到这里,阿精便隐约心中有忧愁。从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会等到吧!自从那少女小提琴家出现了之后,老板的心内,就有了她的位置。
  为什么会这样?面对面百多年的人,他视而不见,出现了片刻的,他却无比关注。
  难道,这便是爱情?
  身为女人,阿精并不擅长爱情。为人时没爱过,做了当铺负责人之后,她爱上了的又没反应。单线的爱情,算不算是爱情?
  忽然,男人说话:“要不要尝一口枣,我猜你没尝过。”
  阿精定了定神。“是这里的特产?”
  男人说:“连耶稣也吃哩!”
  阿精便说:“那么,一定要试!”
  她伸手接过了男人手上的枣,而男人向送枣的小贩道谢。
  这种果物,带着厚重的甜,说不上人间极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后,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让那甜香沁入她的味雷,她忘我地体会这圣地上连耶稣也尝过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记下这种了不起的蜜饯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连肥肉也是人间极品的苦日子,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尽手段;为了吃,她杀了人,跟着老板过日子……
  不知不觉间,眼眶便湿润起来。枣含在她的口中,带动了古旧的哀愁,她吸一口气,忍住了,泪才不流下来。
  随即垂头,摇了摇。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见她哭。
  终于吞下了枣。“不错。谢谢你。”她对男人说。
  然后,两人继续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觉,她踏着二千年前耶稣走过的足迹。
  她问:“耶稣走过这里吗?”
  男人说:“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来。耶稣走过啊!
  一边走着,她又一边问:“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说:“无忧愁,无痛苦,也无欲望,只有要不尽的满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确好。”
  阿精问:“你若然真的典当了约匙给我们,你就要脱离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只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说:“你觉得?”
  男人忽然问:“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吗?”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没有再说话。阿精只觉得,男人的这一刻,像极了人世间的神父,充满挑战她的权威。
  阿精不好意思,却又不愿认输。“别装作预言者。”
  男人没理会她,却又没继续这话题。
  未几,他们走过了城市的边沿,朝大片砂地进发。砂地的两旁,却还是有绿色的树木。
  阿精说:“我从来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诉我,天主与圣母是在这种地方邂逅吗?”
  男人笑了。“他们在梦中邂逅。”
  “梦中?”阿精说:“多浪漫。”
  “是由天使传话哩!”男人告诉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与天使说话啊。
  忽然,也就有种蕴含了的天机。然而,她又说不上是些什么。
  男人指着一个黄色的山头,说:“到了!”
  阿精双眼发亮,那就是约匙的所在处!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本平凡的山头,忽然有着一股光辉,她越走近一步,越觉得那光辉耀眼,纵然,那可能只是太阳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点一点的欢欣起来,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也跳脱,每一步的弹跳,换来每一步的快乐,到了最后,她咧嘴欢笑起来。
  而她不会知道,这快乐从何而来。
  她差不多是跑过去了。
  男人跟在后头,他凝视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惯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什么。想不到,连她也避不过。
  已经走在山头前,阿精兴奋得左跳右弹,她指着山说:“是在这里吗?就是在这里吗?”
  男人微笑。“是。”
  然后他行前,走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与他一同走进去。
  阿精跟着男人,闪身走进那条秘道中。她说:“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认。
  阿精只有在心里头暗叹一声厉害。
  秘道中的砂粒极幼细,擦过地皮肤外露的肩膊,却丝毫不觉得有磨擦的痛,感觉反而橡被海绵按摩一样舒适。阿精伸手扫了扫那砂墙,赫然发现,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质,真的软如海锦。
  一直的走着,直至男人回头说:“到达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空闲,一间砂墙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中央处,置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大柜。
  男人走在柜前,没用上任何崇高的仪式,便把柜打开来,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见了那约匙。
  铜造的约匙,受创世者之命颁下诫律,要人类严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这圣神的庄严下目瞪口呆,望着道外表平凡但力量安大的圣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快手快脚的把约匙捧出来,他意图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却惶恐地往后过,不肯伸手接过这极珍贵之物,象征创造者与人类约法三章的神圣物件。男人见她不肯触摸这圣物,便放回原处。“你不要验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圣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转了个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气缓和情绪,却发现,这砂室的空气味道怪异,而且,更令她呼吸困难。
  “走……我们走……走。”她苦困地提议。
  然后男人带顿她由原路走出这山中秘道。
  再见阳光之时,她才放胆呼出一口气。
  出来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边跑,她一边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来,问她:“小妞,你没事吧?”
  阿精掩住脸,眼泪忍得到,但声音却哽咽了。“为什么你要典当它呢?它是属于全人类的!”
  男人说:“但我不爱全人类,我只爱我要爱的人。”
  就这样,阿精双脚一软,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软弱无力的她,走不动。
  她一边掩脸一边摇头:“我不应来看……不应来看……”
  是太神圣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后该如何?”她喃喃自语。“像我这种人,这样面对面……”
  男人跨到她身边,张开他的手臂,对无助的阿精说:“来,我给你怀抱。”
  阿精毫不犹豫地躲进去,这怀抱,有花香的气味。
  在怀抱之内,她抖震了数秒,然后,逐渐就平静了。
  深呼吸,继而把气吐出来。心神终于安定。
  她问:“可否带我去一个地方?”
  “请说。”
  “哭墙。”她说。
  男人于是扶起她,与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过黄砂遍野,也走过繁盛的街道,在一群又一群被挑选了的人种身边擦身而过,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种情绪的爆发。
  终于来到那哭墙,一些人已伏在墙边俦告与抽泣。
  阿精见到这墙,便飞扑过去,她把脸贴住墙,眼泪就那样连串连串地落下来,半吊在鼻尖,下巴尖,滚泻不断地从缺堤一样的眼眶流出。
  想说的有很多,譬如这些年来的寂寞;这些年来的心绪不宁,这些年来对人类的毫无恻忍;这些年来吃极也吃不饱的肚子,当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还有,将来永生永世的寂寞,将来永恒的不安宁;将来要处置的无数手手脚脚、运气、青春、岁月;将来那明明刚填满,却仍然好空虚的肚子……
  还有还有,过去的爱慕,以及将来的得不到。
  都随眼泪哭泣出来,流沁在墙壁之内,化成一种哀求。
  那是脱离的哀求。
  一百多年来,这一刻是她首次总结归纳她的感受,是在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她并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回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看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阿精有点愕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约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般累,简直像是一次过用尽了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真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间,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歌星那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V,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V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各地的美景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无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她便微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了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得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肯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托给你。”孙卓乖巧地回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真的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后何去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份子。”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
  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惟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阳我更多。”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到酒店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孙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福不是他想她要的幸福。
  他一直尝试明了。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福,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约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地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渡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什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快。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回忆,一部车二个职位……挽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什么,于是,他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化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坛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伤痕,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未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说话之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擅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以及才三岁的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她:“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什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看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了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本还是蒙胧,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的惟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费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以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后,却搞到这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直达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什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间,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刹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刹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为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伸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细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架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分、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水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糊涂涂地忘掉。
  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什么,他便不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喜欢的事。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赢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采。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钜子、西方国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已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们的财富,她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又不需要他们的爱情。在无所需之下,他们变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来做什么?逛街看电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这些事,十四岁那年,她便不会跑到第8号当铺。
  她的生命,只有音乐,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拥有全世界,埋葬在内,兴奋得不能形容。
  一个人,便组成了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国家。只得一个人,她便变成一个世界。
  心里头,若有任何记挂,那会是老板。他给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这一天,老板又来探望她。
  孙卓正在巡回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休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
  老板走进门内,便对她说:“累不累?”
  “肚饿。”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老板提议。
  孙卓点点头,便跟着老板走。
  孙卓的心情很好,她说:“你看,这儿四周都是花田!郁金香,洋水仙!紫鸢尾!”
  老板问:“喜欢花?”
  孙卓说:“我对花有passion,不过,当然不比音乐的强大。”
  “喜欢什么花?”老板问。
  “紫鸢尾。”孙卓说:“你看吧,紫鸢尾花田,橡是采集了成千上万片飞舞的蝴蝶一样,是不是特别的美丽?而且,梵高也是最爱画这种花。”
  说过后,他俩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孙卓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你知不知道?巡回演奏是多么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场前的压力很大,完场后,压力消散后,换来的就是寂寞感,一个人在酒店房内,加上疲累,于是特别想哭。”
  她垂下头来,吃了一口朱古力饼,本来想说一句:“我也渴望有人关心。”然而,还是决定不说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说是对的,无理由,令大家尴尬。
  但,慢着,又怎会尴尬?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孙卓摸不清自己的思想,想必是闷坏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饼,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实上是,见到老板,她很开心。
  老板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点来看你。”
  “好啊!”孙卓很高兴。见到老板,她总能够飞快就回到一个原本的年岁,忘记了野心忘记了拥有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变回一名心旷神怡的少女。
  老板问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高,名气最响,亦是最富有和美丽的音乐家了,为何仍然压力那么大?”
  孙卓眼睛溜了溜,然后说:“奇异的是,我一直认为,我的所有技术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来的,从来,我没有视之为不劳而获,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
  老板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态。
  “你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吗?”
  老板说:“我会认为你努力不懈,所以这一切你自觉是应得。”
  孙卓说:“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天份,顶多只是一名乐团内的小提琴手,要扬名立万?没可能吧!”
  但因为今天什么也做到了,是故孙卓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带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饼。
  看着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么能吃,但这阵子,却吃得那么少。阿精发生了什么事?老板的心内,挂心起来。
  孙卓提议:“吃过东西之后,我们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带回到孙卓跟前,他答应她。
  于是他们步过白鸽处处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鸣琴前停步下来,自鸣琴发出清脆的音乐,犹如音乐盒般稚气童真,孙卓站在琴前,望着装饰在琴边的玩偶,笑得好灿烂。
  孙卓说:“我很老土的,喜欢这些古老欧洲玩意,还有这些古老建筑的风味,雕花处处。”
  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什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幸福。”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撼。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福说话,反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地。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什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什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什么交挨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一直没有绯闻的孙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记考忍不住拥抱欢呼。孙卓刚才与那名仪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闲逛的娇美神态一一收在镜头下,一篇“女神音乐家初堕恋爱中”的文章,定必能卖上绝顶好价钱。
  赶快把照片冲晒出来,却惊奇地看见,孙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在吃朱古力饼,孤独一人在微笑,孤独一人闪出晶亮的欢欣眼神,孤独一人在自鸣琴前手舞足蹈。
  那个男人来过了,伴孙卓度过愉快的午后,却不留低任何痕迹。
  能容许把影象收在肉眼中,却不容许面容落在任何凭据之上。
  三名记者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们撞邪,抑或是女神音乐家与邪异为伴?
  如是者,日子跟着看不见的轨迹走动,当铺的客人接连不绝,老板对孙卓继续爱护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热忱工作,亦没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台上,只有怡如其分的煎蛋、多士、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报纸,他问:“这半年来的早餐好单调,令我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阿精说:“怀念?你一直都不大吃东西。”
  老板告诉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问:“孙卓也二十二岁罢!她出现了也八年。”
  老板说:“刚满二十二岁,我早前才与她庆祝了生日。”
  阿精说:“她已得到全世界的爱了,万人景仰。”
  老板说:“她应得的。”
  阿精无精打采,她想问,如果孙卓应得到成就,那么她为何不会有牺牲?
  最后,她决定要重组念头,这样问:“你对她那么好,这与得着爱情无异。”
  老板只是平静地回答:“她不会有爱情,她自动弃权。”
  阿精不忽气:“你优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权与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济私。”她说。
  老板很不满,却没有再回驳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行宫。
  心情不好,他拿起意来,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韦华第Vivali的《四季》中的春天,孙卓在她的最新音乐专辑中,选奏了四季四节乐曲。老板单单只奏一个季节,心情也能渐渐平伏下来,脑里倒是想着,如果只凭人类极限,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有孙卓的水准,真正的出神入化。
  阿精听见音乐声。她已不肯定,她还可以支撑到何年何月。
  由孙卓一出现的那天开始,她便陷入了一个彷徨的状态,然后是那名无翅膀天使的出现,令自以色列回来后的阿精跌进了一个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没能量挂上任何一个由衷的笑脸,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局中,来来回回走看,不出声,流满一脸的泪,然后又是再次的不出声与泪流技脸。
  已经感受不到快乐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钱可用,有喜欢的人在眼前,然而一点也不快乐。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书,那是一本教人自杀的书,内有百多种死亡的方法,由最寻常的吊颈跳楼,以至放逐野外被狮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没有一种她会合用。
  想死哩!没有乐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过。阿精仍然有一个习惯,她会走到一个异地散心,已经不为了吃,也不为了购物,而是为了找一个人倾诉。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结识到异性,如果想选择用字,“友善的社会”,亦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字眼,情欲都轻便简单,只要有一个友善的交谈开头,已经可以了。
  这一晚,阿精认识了这样一个男人。
  她在纽约看舞台剧,她正排队买票的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间屋内的杀人事件,一个困局,一次拆穿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机会。宣传单张如是说,阿精觉得还不算沉闷,于是便入场观看。
  她旁边坐了一个男人,是当地人,她看见他的侧脸,是一般西洋男人的侧脸,不算英俊,也不丑怪,比较瘦削,但从坐起来的上半身看来,他应该很高。
  剧院那么黑,她本来看不见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转脸来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转过脸来,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诉她:“这个故事,剧评说了不起。结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没打算理会他,她一句总结:“我不关心人生。”
  然后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伤心有人搞笑有人行为英勇有人足智多谋。真的写得不错,这出戏,或许真如人生。
  当其他观众连声大笑大叫时,阿精只是叹气。“唉……唉……唉!”
  直情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烦的阿婆的所为,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那样。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什么可做。”
  “不够精彩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彩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彩得过极新鲜的车厘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以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场,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记忆。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什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什么都懂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间黑暗。”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台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下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什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什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台,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说:“你也颇厉害,吃两盘意大利粉!”
  X回应她:“所以我们是一对。”
  阿精不以为焉。“萍水相逢,别乱说话。”
  两人吃过甜品之后,便有放缓的趋势。阿精说:“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雪色便完成今晚的晚餐。
  X和议:“那么我也要一份。”
  阿精问他:“你之后有空吧。”
  X问:“你的情绪到时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说话啊!”
  X说:“看吧,我是与众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视他为一名较精灵的男人。她告诉他:“在中央公园对面,我有一所房子,上来坐?”
  X答应下来:“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这一刻。”
  阿精在纽约的房子装修得美轮美奂,她从书本中参考了十九世纪欧洲人移民美国后的装饰风格,有火炉有地毡有安乐椅,配水晶灯、银器,以及钢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内没有一个是她,也没有一个是老板,她与他,加入了当铺之后,便没再拍过照,事实是,照片亦呈现不了两人的容貌。存活着的人,只有形,没有影象,不能作任何记录。
  X走到钢琴前,说:“不如弹奏一曲。”
  阿精没异议,X便坐下来奏了一首美国流行曲。阿精倒了两杯酒,盛载在水晶林子内,递给他一杯。
  他问:“我弹得难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乐,但我听了,也不感觉快乐,好听难听,我也无感觉。”
  X知道阿精的情绪真正来了,便说:“你怪责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没怪责他,我只是怪责寂寞。”她抬起眼来,寒星点点,“你会明白吗?”一个人对你的视而不见。”
  X问:“你可以肯定那个人真是你所爱?而不是其他感觉?”
  阿精说:“大概是。”她伏到沙发椅上,样子慵懒疲惫。
  “你敢肯定?”X再问:“会不会是因为朝夕相对?会不会是因为无可选择?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视而不见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为那是爱?”
  阿精翻一翻身,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红色的,吊着一盏水晶灯。她说:“不,我知道那是爱,无人可以挑战我。”
  是的,可能因为朝夕相对,可能因为他是惟一选择,亦可能因为百多年来的不甘心。但是,从何种错误原因引伸的,最后,也只回归到真实的爱情当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语证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爱这个字,她的心便先会一热,然后一酸。继而,她的眼眶便湿润了,五脏六腑冲上一股哀伤,接下来的便是掉眼泪。阿精埋首在膝上饮泣。
  X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他说:“离开他吧,离开他你便会快乐。”
  她低语:“别装作明了。我离不开他。”
  “他没锁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离开了他,我会流落到哪里?”她反问自己,然后,她又肯定地说:“我不会离开。”
  “别虐待自己。”X说。
  阿精说:“你不会明白。”
  X说:“你应该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脸来望向他,忽然,她警诫起来。
  她离开他的怀抱。“你是谁?”她问。
  X微笑:“我是你的倾诉对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觉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额前按去,岂料X敏捷地捉住她,并对她说:“别铲除我的记忆。”
  阿精屏住气,瞪住他。
  他说下去:“你只得我一个朋友。无论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你究竟是谁?”阿精再问。
  X说:“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说:“我不依赖任何人!”
  X站起身来,他向她告辞:“倘若一天,你闷了,想找个朋友说话,你可以找我。”他伸出手,手指一动,像玩魔术那样把卡片翻出来。
  阿精不肯接过,卡片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在空气中扭动了三周半转体,然后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转身离去,背着她说这一句,活泼伶俐地挥挥手,继而步向大门,翩然走出阿精的住所。
  门一关,阿精便发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更遗下满室的甜香,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说不出来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拾起卡片。卡片上,只有一组数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寻求解闷的一夜,会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后的存活年份,有没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间,她在夜里遇上多少个给她解闷的男人?这一个,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背影一个正面影象,有些她会拣背影来看,有些她专注只看正面,而这一个,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许多层面。
  他没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头,真是个哑谜。
  后来,阿精回去当铺,在楼梯上碰上老板,她低头擦身而过。
  是老板与她说话:“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话:“我去了纽约。”
  老板说:“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该放假。”
  她转头望着他:“我想几时放假便几时放,”
  老板拉平语调说:“到纽约去,又带了几多个偷偷铲除了的记忆回来?”
  阿精说:“不关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上来,他用力拍打楼梯扶手,说:“你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维护你,你究竟知不知什么是高贵!”
  阿精吓得退向后,然而,在这一刹,她决定要还击,她说:“高贵?是你最高贵!你私下调动客人的典当物,你私下作了违反的决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这样安乐?你说你维护我?这百多年以来,每次打开账簿时,是谁在维护谁?是的,高贵我不及得别人,她有重名利轻感情的小提琴!”
  老板怔住。从来,阿精没像此刻般怨恨过,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阿精气冲冲地走回她的行宫,而老板,表情有着忧愁与落寞。
  是的,他讨厌她久不久便带回一些如垃圾一样的记忆,他讨厌所有不高尚的行为。然而,更深层的感觉是,男人的妒忌、愤怒、不满、委屈……只是,没有爱情的男人,演绎不到男人的这些伤痛特质,能够尽力排解出来的是,厌恶、深感明知不高尚……这些非爱情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想表达更多,然而意图归意图,行动上,他无能为力。
  阿精是伤心、妒忌、不满、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为他。
  他叹了口气,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愿,有一天,可以表达更多。
  自这天开始,老板与阿精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疏离。阿精甚至不再出现书房,她由得老板自己一个人对客人进行预约、接见、接收典当物。而阿精,长时间周游列国,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城市,买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觉得快乐的事,她已不愿意再回去当铺。
  与X,时不时见面。
  第一次把X叫出来,情况是这样的。阿精情绪低落,在京都的菜馆吃过刺身与面条之后,便有种惘惘然不知所踪的迷失,下一步,该走到什么地方去?她走进寺庙中,嗅到树的气息,又听见溪水潺潺,石卵路也蛮有生命,走过时潺潺地响起来,她走来走去,环境好美,但心不在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进一间酒馆,但觉,日本男人都乏味,与其找一个人说半晚话,不如要一个知心的,因此,她决定了打一趟电话。
  卡片的陌生号码,立刻接通了。
  “喂。”那边的人说。
  “找你。”阿精吐出这两个字。
  “哈!”X笑着说:“就来!”
  阿精说:“知我在哪里吗?”
  “你在京都的酒馆内,沙发是灰色的。”
  “厉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说了一句日话。
  她挂上电话,喝着酒,思考着这个人的事。
  他也是无所不在吗?他也有当铺大闸那种穿越区域的空闲吗?他廿四小时都有空吗?他比她更无所事事吗?他也长生不死吗?
  刚想到最后一项,X便来了,是这家酒馆内惟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说。
  “女人会慢一点,女人要化妆。”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着这名已被她界定为同类的人。
  “我这阵子时常在外面走。”她说:“因为闷,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叹的样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阿精问。
  X说:“我的家。”
  “你也四周围有家?”
  “来不来看看?”
  “奉陪。”
  于是,他们便离开酒馆二路上,两旁的树有落叶。阿精说话:“当铺的结构很出奇,草原与树林四季如春,但大门至铁闸的一段五十尺小路,却四季是深秋,永远刮着落叶。”
  X听着,没答话。
  阿精说:“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个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兴起来。“有这一回事?”
  “就到了。”他说。
  他们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后X拉开水门。走进去,阿精跟在他之后。他们走过小水塘,水塘内有锦鲤,又有日式的小石摆设与竹林,这一切,只觉雅致,却无甚特别。
  阿精在没有惊喜的心理准备下站到那古老的拉门前,X对她作出了一个“请看”的手势,继而,X把门拉开,阿精便看到,一个极奇异的景象。
  门内,不是一间房,而是一条村落,黄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连绵不绝,是远远的山脉,田边有木搭成的简陋房子,这景象,这从田间飘染的风,泥土的气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识。
  她跨过门槛,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仿佛有一种冲击的力量,重重击在她身上。她明白,她是跨越了些什么。
  然后,她看见,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过。村女大约八九岁,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衣衫褴褛,补补贴贴的,但脸容倒清雅干净。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后,然后,灵光一闪,阿精发现,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贫瘠的村落中,那名永远吃不饱的瘦小娃儿。
  阿精一边走一边张大口。“陈精!”她低呼。
  陈精听不见,她脸带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妈!”她走进家中。
  阿精跟在后面看。不得了!陈家满屋子内都是食物,有腌得香香的猪、鹅、羊,挂到灶头之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满缸,鸡只满地的走;后栏之内,还有肥猪一大只,它噶、噶、噶的叫。
  家中,从未丰盛至此。
  小小陈精从厨房替母亲捧出饭菜,有汤有肉有鱼有茶有饭,一家人,上上下下围在饭桌前,开心满足地吃。一边吃,父母与大姐二姐一边交谈着:“这两年丰收真是皆大欢喜,一亩田种出十亩壳物……”
  阿精站在一旁观看,是吗,小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好日子吗?
  父亲仍然在说:“我们养一个猪场,往后每天有新鲜猪肉食!”
  小陈精第一个带头欢呼。
  阿精看见,陈精的眼眸内,充满真诚的希望。
  阿精用手掩住口,因为,她快要哭出来。
  小时候的她,何曾如此快乐过?无时无刻活在饥饿之中,何曾有鱼有肉有白米饭?
  此刻,得到了一个补偿,阿精忍不住,流泪满面。太感动了,就算这一切是假。
  她回头一望,也就看见门框,X站在门框之后。
  阿精再把视线落在陈宅一家,她伸手,爱怜地轻抚陈精的脸,然后依依不舍地转身,跨步走回门框之后。
  掩住脸,她呜咽。
  X上前拥抱她,门框上的拉门,便被关掉了。
  X说:“你看,这样是不是幸福?”
  阿精不住的点头。对,这样就是幸福。
  X说:“幸福不是长生不老,不是大鱼大肉,不是权倾朝野。幸福是,每一个微小的生活愿望被达成开来。当你想吃时有得吃,想被爱时有人来爱你。”
  阿精问:“这幸福该往哪里找?”
  X说:“有一天,我会带你前往。”他再说:“现在,我就给小时候的陈精永远的幸福,好不好?”
  阿精点头:“多谢你。”
  她不清楚幸福的陈精在哪个空间吃得饱饱,全家不用挨饿,二姐不用被带出省城然后活活被打死,而她,亦不用偷走出去抹屎抹尿与人睡觉为求吃得温饱。……但不要紧,是回忆又好,现实又好,只要陈精有幸福,满足了,她便开心。
  做人之时,有得吃就是幸福。但今天呢?陈精望着地板,在X的怀中迷惘起来。
  X问:“今晚过得好不好?”
  “好。”她顺服地回答。
  X再问:“还有没有什么想做?”
  她说:“我想睡觉。”
  于是X拖着她的手,带她穿越走廊,然后到达一间间大洁白的睡房,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雪白的大床,阿精看见那床,便被催眠般走了过去,怀着万分渴望地倒在床上,不消数秒,便睡着了。
  X看见她的睡相,他断定了,她是其中一个最渴望安息的人。
  为着怜爱,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容,随着他的手指一扫,倾刻,带动了一条湿润的痕迹,那是她的眼泪,从熟睡中沁透出来。
  “可怜的孩子。”X细细地说了句。
  之后的日子,阿精与X相见得极频密,只要当阿精有需要时,她致电召唤,X便火速送上,“比起任何电百服务更妥当。”是她对他的形容。
  肩并肩,阿精与X到过世界上任何一处她想到的地方,心情好之时,两人便相对居住数个月,吃喝玩乐,恬静快乐。
  他们很亲密了,她会抱着他来睡,把口水流在他的肩膊上,睡得太野之时,她一伸脚,他便被她踢下床。
  有一次,阿精问他:“为什么我没有爱上你?”
  X也问:“对啊,为什么呢?”
  阿精自己回答:“因为我当你是我的兄弟父母。”
  X说:“兄弟父母吗?很好哇。”
  “喂!”阿精叫他:“你是不是gay的?”
  X瞪大眼,向后一退:“哗!干吗你思想这么狭窄?”
  阿精说:“你也对我无欲望。”然后她细细声地加多一句:“你与老板,是同一种人。”
  X做了个怪表情,他说:“才不,我与你老板是差天共地的人,所为其主各异。”
  阿精好奇:“我与老板的工作性质很明显,可以列一张清单出来。但你呢?你的实际工作究竟是什么?”
  “我来给迷失的灵魂带来幸福。”X告诉她。
  “多久跟进一个case?”阿精问。
  “有时候数年跟一个,又可能是数十年一个,慢工出细货。”X说。
  阿精盘算着:“那么,你的上头年中要派多少个你这种人出出人入?”
  X却说:“照我所知又不是很多啊!做我这种职位的,只有寥寥数名。”
  “什么?”阿精奇怪起来:“你们的幸福很稀罕啊,没多少人受惠。”
  “对。”X望着她,“很特别的人才有资格被跟进。”
  阿精问:“你对上那个case是什么人?”
  X说:“是名世界领袖。”
  “哪一个?”
  “把人类关进毒气室的那个。”
  “他呀!”阿精张大嘴:“你专负责罪大恶极的人的灵魂吗?”
  X说:“他们影响力大,如果可以令他们向善,成效可以很高。”
  “那是失败的case吧!”阿精想了想。
  X点头,然后说:“所以我对你要志在必得。”
  “我也是大魔头?”
  “不比其他穷凶极恶的人罪名轻。”
  阿精皱起眉。“我很坏吧……我与人类做不道德交易,置他们于死地,收购他们的灵魂。”
  “都还有救。”X说。
  “你会不会救我老板?”她忽然想起。
  X摇点:“没收到指示。”他说下去:“你的老板与我们这边没感应,很难帮忙。但你不同,你去一趟以色列之后便神魂颠倒。”
  阿精问:“以色列那次你都知?”
  X说:“他也可说是为我铺路。”
  阿精惊奇:“专程派他来的吗?”
  X否认:“我才不会派一个叛徒来,只是,世事很微妙。我也不会完全了解所走的每一步。”
  阿精问:“救了我之后,我往哪里去?”
  “幸福嘛!”X说:“由认识你的第一晚,我们一直没问题!”
  阿精把眼睛向上仰望,她说:“你给了我许多幸福的感觉,有甜美的,有软绵绵的,有昏昏欲睡的……只是,我还是决定不了,我的幸福是什么。”
  她伸手往半空抓来抓去,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X这样告诉她:“一天,你清楚你的幸福在哪里,就告诉我吧,我把它送到你面前。”
  她望进X的眼睛内,他的眼眸内尽是深深的善与美,从来,她也没有看过比这更美丽的眼睛。
  代表了信赖、完美、保护的一双眼睛。
  忽然,看着看着,她就叹了口气。但愿,老板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他的眼睛内有这些信息,她便不用四围走。却就是,走来走去,还是惦记着,这么一个人,从来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睛看过她。
  唉。看吧,年年月月过去了,还不是心中只着意他?
  她再望了望X,忍不住转身走到另一边,X说什么要给她幸福?都不是那回事。
  再软绵绵的陶醉,再受保护地存活,也及不上,一个拥有某个人深情一望的渴望般强大。
  心愿未了。逃走出来,但心仍在某个大闸之内。
  与X走过半个地球后,人世间的岁月过了多少?两年?三年?她没计算过。现在这一站是智利,X与她在印加王朝的遗址中间荡,阿精一身粗布,头戴一顶皮帽,满脸风沙,他们住在一间小屋内,设备简陋,但阿精依样一日十餐大鱼大肉,X在黄沙地上研究破落古王朝的遗痕,阿精则费尽思绪考虑每一天的菜单。
  终于,她按捺不住了,她向X要求:“我们住到城市去!”
  X没所谓,伴着她搬回繁华的大城市。他们住进六星级大酒店的总统套房,俨如一对富有的情侣。
  X问她:“可是满意?”
  她本来就这样便可以点头,可是朝海旁一看后,她便立刻由满意变做不满。孙卓亦刚驾临这城市,她在这城市开演奏会,海旁的大厦上,有十层楼高的海报,迎着风向这城市的市民发挥她的魔音魅力。
  阿精望着孙卓的海报问:“她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X望了望窗外,便说:“放心,有天她会比你老。”
  阿精呢喃:“但若果老板愿意,老板可以令她不老。”
  X说:“你的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了想,然后说:“会不会,他想以孙卓代替你?”
  阿精心头一震,事情再坏,她也没想过老板想以别人代替她。
  这念头降临之后,阿精但觉手软脚软。她躺到床上去。
  X问:“你怎么了?”
  阿精说:“我们……我们不如去看孙卓演奏会。”
  X有点愕然,然而他还是答应:“女人的决定,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他们购买了最好的座位。阿精与X进场之后,阿精一直左顾右盼,她第一次听孙卓的演奏会,只见在座的人各有不同风格,有型的年轻人、成熟的专业人士,似乎,孙卓得到大部分人,以及各阶层的认同。
  转过身去看,还有迷哥迷姐以横额大大只字支持孙卓哩!
  X说:“很受欢迎,会场内有热血沸腾的气氛。”
  孙卓当红了十年以上,她已是世界上最具魔力的Diva.
  阿精没做声,她静待孙卓的出场。
  幕幔被拉起,孙卓由一架空中马车缓缓降下,马车是蓝色的,有两匹白色小马拉着,而孙卓,一身的淡紫色,东起了头发,益发似一名公主,更或是仙女。
  全场掌声如雷,混杂了尖叫声。阿精睬看左右的人的目光,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一心一意地朝台上的人喷射出极仰慕的神色,那种景仰,仿如五体投地于一个宗教。
  那么,孙卓就是神了。
  她拉奏着一首萧邦的小夜曲,幽幽,又融和了清新,把座上万个灵魂,随音符带动到万里之外,那里无星无月,无云无风,只有一个空间,那空间是音符的存活地,曼妙的音韵包围住有感应的灵魂,赐予这灵魂最细致动人的触觉。
  有些观众合上眼,头摆动,如被催眠般一样,有一些,感动得掩住嘴,眼有泪光。而阿精,随小夜曲而来的,是深深的哀愁,哀愁来自纵然她恨她,却不得不折服下来。
  还有什么孙卓会得不到?可以控制这琴音的人,就可以得到全世界。
  是老板赐予的力量。老板把最崇高、幼细、无瑕的技巧送给孙卓,可见老板对她的爱有多深。
  X不是说过老板可能正是希望以孙卓代替她吗?为什么不?起码,他俩每晚可以合奏一首美丽的乐章。
  忍不住,阿精捧脸垂泪。
  孙卓换掉身上的公主服,转了一个艳女的形象,鲜红色的一身,舞蹈艺员出场了,她们狂热舞动,孙卓要演奏的是《卡门》。
  观众无不挥手叫好,哨子声、喝彩声此起彼落。上万人之中,只有阿精一个,在孙卓的带动下,情绪变得低落。
  她擤了擤鼻子,在泪眼潺潺间无意地向上一望,左边厢座内,坐着的,是老板。
  他背着她而坐,然而还是只看一眼,她便知道。
  自从这一秒开始,她便没再把视线离开过,所有人盯住舞台,她盯住老板。
  只看他的背影,她也可以知道,他有多专注、多欣赏。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有些人,可以这样轻易地深深吸引他。
  阿精把脸垂下来,眼泪刚好掉到她的膝盖上。
  中场休息时,她住厢座走去。
  一步一步,她走近那背影。于是,一步一步,她陷入越来越重的哀伤中。
  “老板。”她叫唤他,勉强抖擞精神。
  老板掉过头来,他看见一张久违了的脸。他的目光内,犹幸,还有点惊喜。“阿精!”
  阿精站近他,她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强颜欢笑:“你也来啊!”
  老板说:“孙卓的演奏会,我很少缺席。”
  她立刻“啊”了一声,虽则心中很不是味儿,不情不愿。她不明白老板,他总是无所谓地伤一个人的心。
  老板又说:“你多少年没回来当铺了?”
  “我流连忘返。”阿精吐吐舌头。
  “我们上上下下都挂念你,你快些回来吧!”老板告诉她。
  正当要好好心甜之时,老板却又这样说:“这几年,好在有孙卓。她有空时会来当铺帮手。”
  阿精很愕然:“什么?你让她来帮手?”
  “反正她都懂,而且,她也是好帮手,客人见是她,连命也可以不要。”老板表情倒也轻松。
  阿精望住老板,刹那间,所有不祥都涌上了心。老板不要她了,老板找到更合意的人了,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她是随便可以代替的了……
  到最后,所有懂得的,只是“啊”的一声。
  会场内宣布的声音响起,下半场表演快要开始。
  她茫茫然与老板道别,而老板告诉她:“玩厌了就回来。”
  她听了,心中舒出一口气,于是她答应老板:“很快,我便会回来。”
  她转身便走。话是说了,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回去。
  老板会不会是客套?老板已有好帮手了吧!自己可会是可有可无?
  当初,是自己夹硬要跟住老板,夹硬要做他的助手。但另一个,是老板自己拣的。
  想到这里,不得不自卑。她垂下头,返回自己的座位,然后她决定,不看了。
  “我们走吧。”她对X说。
  X站起来,边行边说:“是因为她太好?”
  她苦笑:“也因为我太伤心。”
  这样,阿精与X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转移到非洲的大草原上。
  一天晚上,看着闪亮无比的星星,阿精问X:“我们走来走去都是地球,很闷,可不可以走到另一个星球?”
  X照实说:“你的case只限在地球运作。你与你老板的规则,也亦只限于地球吧!”
  “这样子长生不老真会闷死。”阿精呢喃:“我做了当铺的人多久了?有没有一百七十年?抑或一百八十年?时间于一个女人来说,变得无意思之后,也不见得好快乐。”
  X说:“那是因为依存活的主题有问题,你做人没意思。”
  阿精翻一个身,问:“哪你觉得自己存活得很有意思?”
  X想了想,说:“我有一千五百岁,你知不知?”
  “哗!”阿精笑:“原来你最老。”
  X说:“但我的日子很有意思,我有目标。”
  “我无。”阿精在草地上伸伸懒腰。“我们的上头要我们互相找个伴,就是希望日子好过一点,但原来,是相反的。你一千五百年来自己一个也挨得住,皆因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你根本不需要依傍一个人。”
  “对。”X高兴地理解得正确:“我不停地给予,不停地使目标对象归信我要他归信的,目的清晰可见。一个不断地有目标去给予的人,生活很有意思。”
  阿精说:“即是说,一个造鞋的鞋匠,心中一心想着要造出美好的鞋子来令世人有更好的鞋穿着,因为此种目标,令他的生活变得比我的生活更有意思。”
  X说:“你的生活只是剥夺他人的拥有物,但最终得益者又不是你,你又不能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快乐,所以你不会觉得有意思。”
  阿精把脸压向草地,嗅着草的气味,然后地说:“所以,我与老板都各自寻找年月上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而他,则是……”
  她说不出口来。
  “别自我痛苦。”X说。
  “哎呀!”阿精拍打草地:“这是我的初恋呀!”
  X没理会她。而她,一直叫下去:“初恋呀!我的初恋呀!”
  X有一个无奈的表情,他爬起身来,走回他的帐幕中,他开始不明白了,为什么,敌对的上头,会容许这种货色做他们的手下。忍不住,X就摇头。
  说了回去的阿精,一直没再返回当铺,现在,当铺中的女人,变了孙卓。她不是天天也在,只是每当不用练琴了,不用工作了,她便会到当铺来。
  做着阿精之前做的事,预约与接见,而收藏,则由老板亲自管理。
  今年,孙卓也三十岁了,阿精离开了八年,八年来,老板没打乱任何一单生意,没有私下调换客人的典当物,没有任何应做而不肯做的买卖。老板知道,没有阿精,他便不懂得在账簿上做手脚,于是,还是老实点好。
  这一晚,有客人来,典当一条腿。那是一名医生,他为了进升医院高层,宁可牺牲一条腿。
  他解释:“没有腿的医生仍会是好医生,医生,最紧要有一双手。”
  老板问他:“你认为你会是好医生?”
  他便说:“我医术高明。”
  老板却说:“好医生也要有仁心。”
  医生察觉老板不太热衷帮他,便脸色一变。
  是孙卓打圆场,她说:“医生的任务不外是救人。有权力欲的医生也会是好医生。”
  医生望着她,然后说:“都是孙小姐聪明剔透。”
  老板笑了笑,其实他才没所谓。“我非答应你不可?”
  医生说:“一双脚够不够?”
  老板说:“失去两只脚的医生太不方便,我还是留下一只脚给你,造福人群。”
  那样,双方便再没有问题。老板给他一份协议书,然后医生签过字,交易便要开始。老板请求他合上双眼,他便合上了,老板伸手在他眼前一抹,他便进入了一个催眠状态,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书房内,医生凌空横躺老板跟前,一把巨型电锯正电源充足地起劲通着电流、尖齿以高速狂转,三秒之内就会贴近男人的左边大腿上方。
  将切未切,这情景实在是整个过程中最恐怖的。
  老板不想看,他走到椅背之后,背着这进行中的切割。
  电锯触碰医生的大腿,血肉四溅,电锯力度极猛,于是血肉便一小块一小块地各散东西,飞溅到沙发上,书桌边沿,甚至是孙卓的裙子上。
  “天!”她低呼,捂住了半张着的嘴。孙卓也觉得这情境呕心,但是她知道,如果要长留在这里,再恶心的事也会发生。
  是的,她喜欢这里。
  倘若一天,她厌倦了名与利,她便想生活在这里,与老板一起打理这家当铺,到时候,她要求长生不老,就如那个阿精一样吧!她相信,她会做得比她更好。
  整条腿被切割下来,分割的缺口血不断的泻下。老板转脸望向远凌空横躺的男人一眼,血便止住了,而四散的肉碎也消失在地上各方,书房内的血渍,亦像被太阳蒸发的沙漠水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伸出手,那条属于当铺的腿便被吸纳过去,而失掉一条腿的男人,影像也渐次隐没在这空间。他归去原本而来的世界。
  抱住腿的老板,这样告诉孙卓:“这就是典当物。”然后他带着典当物走到地牢中。
  孙卓留在书房守候,她明白这种规矩,她只是名帮手,更正确的是,她是名客人,有些地方地总不能走去。
  孙卓就是这样子介入老板的当铺,她为他做个伴,日子安宁惬意。
  老板问她:“我给你世间的一切,你可是感到满意?”
  孙卓回答:“好得超乎所料。”
  老板说:“你可是得到幸福了?”
  孙卓说:“是的。”她的眼眸内,有星星在闪,是的,她感到幸福。
  她取笑他:“三番四次,你也要确定我是否得到幸稿。”
  老板的表情倒是认真:“这是整件事的最终意义。”
  孙卓把脸伏到自己的手臂上,她为了有人如此关怀她的幸福而感到好运。
  老板望着窗外,而她望着老板的背影。对了,这何尝不是幸福?
  在尘世间,孙卓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拒绝来势汹汹的追求者。
  世界首富,国家政要,世上最有钱最有权力的人,都来向孙卓试探、问候、约会。像古时的女皇那样,她接见他们,研究他们,然而最终就是,拒绝他们。
  从前,年轻一点,追求者多是巨富的儿子,但今天,追求者占了大部分是巨富本人了。
  坐在他们的游艇中;埋葬在金钱、繁华与甜言蜜语中;在繁星点点与香槟的泡沫星光中……孙卓感受到的是一种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善意、美意、暖意。
  心灵,是不相连的。
  只有老板,才能直达她的心坎,他们熟知对方,清楚对方,他们是心灵上的友伴。
  一直有人确认孙卓身边有一个男人,很多人见过,他风度翩翩,有着沉郁的魅力。只是,没有人能提供证据,没有人提得出他的背景和身份。
  这种传闻,令孙卓的人生更富戏剧性。她是名女神,可望而不可及,不是一般人能染指。她与她的私生活,都深不可测。
  一般人可以做的是,只有膜拜。
  有一回,孙卓应邀到传媒大亨的派对做贵宾,那个派对布置得如摩洛哥王朝,纱幔处处,飘扬的幕幔中,到处是酒与肉,一伸手一提腿,便有下人送上来。
  孙卓与其他宾客一同喝得醉醺醺,她边笑边软软躺到贵妃床中,传媒大亨抱住她的腰肢,凝视她的美貌,禁不住,他就对她说:“为了你,我下半生什么也可以不要,只要你一声吩咐,我就去做。”孙卓听入耳,反应是格格格地笑,继而伸腿把男人踢到地上,男人愕然极了,但孙卓是理所当然的,她要求:“你跪拜我。”
  男人抬头,望向她的脸,她的表情好认真。然后,他决定照做。
  他跪在地上,作第一次的朝拜。把头叩下的时候,还有点不情不愿,但当第二次第三次重复之时,他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兼且曼妙无比。
  何曾有过女人要他下跪朝拜?一旦出现了,他只有觉得趣致动人。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甚至叩出声来,真是身心舒畅。
  孙卓接受着朝拜,仰脸娇笑,漫天的薄纱,烛光处处,只差一点,她便会误会了自己是古代的公主,又或是女神。
  被人跪着来叩头,真是快乐。
  只是,这些人,除了用来叩头之外,还可以用来做什么?
  又再想念起老板了。他在一个虚假的空间内,可是,最真实的却又是他。
  这就是孙卓的日子,她得到了她的成就与荣耀之后,她再想得到的是,老板。
  终有一天,她会不再稀罕世上任何的虚荣,或许那一天,她会出外想要点什么。
  得到老板的话,她甚至可以得到永世呢,谁知。
  而最紧要的是,她的心中一直有着他。
  就在歇息于传媒大亨名下的摩洛哥王宫中时,老板从蒙胧中现身。孙卓正在床上辗转,喝得太多,头便痛,也乱做梦。模糊地张开眼来,看见老板坐在房间中的座椅内看书,她便爬起来。
  “老板,你来了……”她说。
  老板说:“玩得够尽兴吧!”
  她疲倦地笑:“胡胡混混。”
  “今天的报纸已报道了,传媒大亨以三百卡美钻向你求婚。”老板告诉她。
  “是吗?”她拍打自己的头:“他没有啊。但如果他真是那样,我也会拒绝。”
  老板微笑:“三百卡美钻,是稀世珍品。”
  她溜了溜眼睛,笑说:“也是的,不要用来制戒指,用来做皇冠最好。然而戴得了多少年?最后,说不定,典当了给你。”
  老板笑:“看得真通透。”
  “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可能性。”孙卓说。
  老板望着她,她已比他第一次看见她之时成熟了许多,十四岁至三十岁,她经历了与得到了的都多。然而,似乎心里仍然坚决。
  他问:“你一点也没后悔当初的决定?”
  孙卓说:“没有。”
  老板说:“就算你不要爱情,但你也可以结婚的。你失去的,只是爱情那一部分。”
  孙卓依样摇头:“不要,通通不要。”
  她有那份此至不渝的神色,眼睛内半点虚弱也没有,老板便非常安心了。
  “那就好了。”他对她说。
  她听见了,有半点愕然,她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想问清楚点,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她决定细细在心中组织一下,然后这样发问出来:“我不想要所有男人的爱情,因而你就觉得好了?”
  老板想了想,继而点下头来。
  孙卓的心中“啊”地叫了出来,是窃喜了!会不会是因为他会妒忌?会不会他认为他们也衬不起,总之,她不要世间的爱情,他便安心了。
  那么,老板究竟会有什么安排?
  孙卓屏住气,望着老板。
  老板却说:“我要走,我只是刚巧路过。我准备到罗马去。”
  “是吗?”孙卓呼出一口气。他似乎没打算告诉她些什么。
  “玩得开心点。”老板说。
  她点下头来,笑容灿烂,然后,老板便离开了她。孙卓躺回大床上,翻了翻身,用枕头压着脸,她的笑容仍然在,为了自己的猜测而高兴起来。其实,她什么也不知,她只知,老板对她好,将来,她一定会有更好的路要走。
  老板也一定知道她的心意吧!她把脸由枕头伸出来,一整个心的快乐,都反映到脸上去,今天,她比平日,脸上更有光彩,更迷人。
  忽然,在清晨的这一刻,孙卓感受到幸福。幸福是得到一个心愿后,再得到另一个。
  “唉。”幸福得,她要叹气了。
  老板的行程,目的地是罗马,他到罗马去,并不是为了游览,又或是接见客人,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罗马有庄严的大教堂,意大利人百分之九十都信奉天主教,梵帝冈又是咫尺之间,偏偏,老板要见的人,却约会在这样的地方。
  地点更是位于小街的一所小教堂旁,老板走进那小街,迎面而来的是踏单车的人,以及半天晒晾的衣裳,还有周街走的狗儿。不阴深不沉重,反而热闹富人气得很。
  今天,老板依然不能走进教堂,临近教堂也有种心脏会在下一秒停顿的恐慌,他只在教堂外对面的小巷走过,冷不防的,就有人叫停他:“韩诺。”
  老板转头,在接下来的数秒,他看见一名地道意大利男人外形的人,他说:“你来了。”
  老板正要回话之时,此人的外形迅速变了另一副模样,由意大利男人,变作金发碧眼的西方美女。
  西方美女说下去:“我们想问你一件事。”说过后,西方美女变成印弟安部族的中年妇人。
  在这不断变更的人之前,老板说话:“有什么可以帮忙阁下?”
  印弟安部族中年妇人,变成棕发的小男孩,年约十岁。小男孩说:“我们想问你一个灵魂的下落。”
  小男孩变成东方人外形的大男人,继而又变成衣着跟贴潮流的黑人。
  老板说:“哪一个灵魂?”
  黑人说:“你知道一名——”黑人变为南美洲种族的年轻美女,她说下去:“叫做三岛的人的灵魂的下落吗?”
  “三岛……”老板搜寻印象:“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南美洲美女变成东方血统的老公公:“但你仍然记起吧!”
  “是的。”老板说:“我记得他。”
  老公公变为北欧血统的小女孩,她头戴维京人的帽子。“但灵魂呢?”小女孩又变作新畿内亚土人模样的壮男,他说:“我们得不到。”
  老板细细想着,然后,他记起了:“那是我的拍档,那年代,她负责储存典当物。”
  土人说:“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土人变为一般白种男人的模样:“我们要你清楚处理这件事,要不然,请你换一位拍档。”
  老板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答应:“我会好好处理。”
  最后,白种男人变为年迈的意大利老婆婆,她抱着一个大藤篮,篮中有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她递给他一朵玫瑰,然后说:“一百里拉。”
  老板拿出金钱,放到她手心,她说:“祝你好运。”接着,她佝偻地转身,抱着花沿路走下去。
  望着老婆婆的身躯,老板的心盘算着,如何把阿精叫回当铺。
  他自己先赶回去,直奔到地牢,搜索三岛的位置,在木架旁寻寻觅竟,他看见这位故人的典当物,当中,有一个小木盒。他打开来一看,果然,内里完全没有放上过灵魂的痕迹。木盒旁边的玻璃瓶,是阿精用来在书房盛载灵魂的,正确步骤是,把玻璃瓶带回地牢后,便要把灵魂放进木盒内,这样子,灵魂便能被收下。
  阿精冒失做少了一个步骤,灵魂于是就由玻璃瓶中溜走了。白白做了一单交易。
  老板走到阿精的行宫。老板一直吩咐仆人把这些年来没有女主人的家打理得亮丽整齐,以备随时让她回来居住,然而,除了那一年在孙卓的演奏会中碰过她之外,阿精都无影无踪。
  有些事情,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她知道,但她都不回来,他怎样才可以告诉她?今天以后,她回来的话,第一句会听进耳内的,是他对她的责难。
  她若然再冒失再不小心再迷迷糊糊,他对她有任何计划,也实行不到。
  离开了这些年,这房间内,她的气息已逐渐微弱,老板坐在她的红色沙发上,尝试去感受阿精的暖意,然而,她遗留下的一切,都——渐淡薄了。
  有人会为身边人的别离感到伤心、悔恨、迷惘、落怕……而不能拥有男女间微妙感受的地,得到的惟一感觉是惋惜。
  他也渴望会有最正确的感受,只是,这一天,还未到达。
  “回来吧。”他默念。“回来后,给你一样很好的东西。”
  他对空气说,对她的家具说。而如果,他是亲口对她面对面说,事情的结果,就不一样吧!
  他伸出他的左手,月光之下,仿佛看到微红的磁场。骨与肉之间,锁住了最贵重的东西。
  “回来。”他再说一遍。不知要听着的人可会听得见。
  卒之,阿精还是回来当铺,那却已是一年半后的事。
  她又再走遍世界各国,在骑着骆驼横渡沙漠之时,黄沙万里,那种无穷无尽,那种虚幻,令她很想念当铺。
  她对X说:“我的家也像这个沙漠,一般人都摸不透,只有最熟悉的我俩,才知道开始与结终。”X问:“你是想回去了。”
  她说:“我始终是属于那里的。”
  X告诉她:“你与我一起这些日子,你知道,我们这里更有能力给你爱护。”
  “我明白,”她说:“但我挂念那里。”
  X默不作声。
  阿精说:“你知道吗?舒适敌不过牵挂。”
  X说:“男女之间的事最深奥。”
  “是的。”她笑。
  X说:“你知道,我们随时欢迎你,我们预了位置给你。”
  她说:“那么,我call你!”
  说罢,她骑着的骆驼便走向相反的方向,往大漠的另一边步远。决定了要回去,她的脸也就有了坚定的笑容。
  X看着她离去,倒是神色从容,他笑了笑,骑他的骆驼走到沙漠的尽处去。今天,他打算追逐海市蜃楼。
  阿精的骆驼穿过连绵不断的沙丘,看似全然一模一样的黄沙,她滕望着,还是知道该怎么走。是的,任何人想走到第8号当铺,那路程都轻而易举,第8号当铺欢迎所有人,亦包括她。
  在黄沙的一边,她看见了宏伟的当铺,她由骆驼上爬下来,朝当铺走过去,一边走,她的眼睛就一边湿润温热起来,她准备,再走回当铺之内,就永远也不要离去。
  世界再大,家只有一个。是时候了。
  推开大闸,迎面而来的是落叶片片,当干叶扑面之际,阿精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走进第8号当铺的客人。
  那么,她典当了些什么?她典当了一个宁静、平和、长久地安息的机会。
  大门开启,她步进去。站在大堂之中她打量四周,景物依旧,于是她便放心内进。
  第一站,当然是书房。
  她推开书房的大门,从两扇门之间她先看见老板,继而,是站在右边的孙卓。她站着的位置,与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样。
  今年是第多少年?一百七十年?一百七十五年?一百八十年?时光消逝得毫无意义。
  老板抬起头来看见阿精,便说:“阿精!”但见他的目光与声调都木然无奇,一点也不欣喜。
  阿精有不祥预兆,她瞄了瞄孙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板,我回来了,我……”她原本想说,她以后都不会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气氛,她又说不出口。
  老板是这样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语调冷淡,阿精听得渐渐有寒意。她问:“什么事?”
  老板说:“你还记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岛?”
  她的眼珠溜了溜。“我记得。”她说。
  “他的灵魂不见了。”老板说:“而那时候,是你负责的。”
  她忽然想起来,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说:“我是放进了玻璃瓶的……”
  “但你忘记了木盒。”老板接下去。
  阿精自己也急起来。“被发现了?”
  老板告诉她:“他们专程派员来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错:“对不起,让我来受罚。”
  老板叹气。“他们没叫我惩罚你,只是提议不如换一个人。”
  阿精敏感起来,她朝孙卓一望,孙卓的脸上隐隐透着笑意。
  但觉这笑意,是世间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动起来。“你真要换掉我?”
  老板不满意,刚告诉她做错了事,她悔意不足,却反过来质问他。
  “不称职的,我要来做什么?你问问你自己,有没有老板可以忍受失踪了十多年的员工?”
  阿精就答不上话来。她望向孙卓,只见她的笑意更浓。
  孙卓说:“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暂代你一阵子。”
  老板说:“你应当感激孙卓。”
  阿精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忽然,她觉得这两个人,根本是那张照片中走出来的复制品。许多许多年前,那张自某本书中除出来的合照,那张合照,二人的神情漾着幸福感,教阿精知道,老板,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对了,老板心怀爱情,只不过是另有对象。
  阿精垂下眼来,再也不动气,开始缓缓地说:“我感激孙小姐,感激老板。我自知胜任不了。”
  不知怎地,老板一听,更是怒由心生,他拍台:“你根本心无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你失职,失掉了一个灵魂!你不准备补救,就这样苟且说两句便算?我听不见你的说话内有真心真意!”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泪,她没抬头,只是一句:“我以后也不回来了,我没能力做下去。”
  说罢,她转身离开,她步向书房的大门,她步出走廊,到达大堂,然后,大门自动开启,就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样。
  一扇厚重的大门,自动自觉把不该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风刮起落叶的空间中,朝大闸走去。没回头,没有任何舍不得,她知道,这一次,她是永永远远不会回去。
  做错事、不胜任、不被信赖,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后面,也没有留下她的声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头,由大闸的陈缝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与所有失望地离开当铺的人无异。
  他们被拒绝了交易,他们已当无可当,他们为人生感到绝望。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过小路走过树林,走过其他客人离开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变成了她。
  走了之后该往何处?生命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有什么?
  无家可归永生飘荡的女人,一边掩脸一边无言无话地落泪。
  书房内,老板依然脸上有愠意。
  孙卓说:“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板听得见,他没答应亦没拒绝。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书房。背着孙卓,他对她说:“谢谢你,请你先回去。”
  孙卓明白他很烦恼,她对着空气微微一笑,没有异议。
  老板走回自己的行宫。他走进工作间,内里有许多年没被触碰过的小提琴胚胎,当中有一个,只差在未上色,但他决定,不要了。他拿起他亲手制造的小提琴,用尽力敲到台角上,一次敲不碎,便来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总有一次,琴会碎裂,会被毁灭得一地都是。
  为什么阿精是这种态度?她不可以谦虚一点尽责一点吗?她这模样,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板的愤怒,来自他恐怕留不住一个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边,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个拍档的职务,他不想阿精说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够吗?说两句便远走高飞。老板一点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终于,毕便被敲得尽碎。
  “老板!老板!”门外有叫唤声。
  他没回应,看着碎落的木块,他颓然坐到椅子上。
  门被打开来,进来的是孙卓。
  他朝门的方向看去,孙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阳光的前方。她的脸孔,逐渐地明亮清晰,他看着这张脸,深深地体会着这种微妙的联系,这张脸,代表了宇宙间最自然的永恒。
  孙卓不知晓,阿精不知晓,一直以来,只有老板一个人明白这张脸的谜。
  那张脸说:“不用怕,你还有我。”
  他感动了,伸出手来握过她垂下来的手,摇了摇。她微笑了,她高兴了,然而,他却又把她的手放开来。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说:“谢谢你,你让我静一静就可以。”
  他既然这样说,她便只好退下去。她微笑,点下头,然后转身,她步向大门,才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他。终于,她还是走到外面,替他关上门。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欢迎她、爱护她、安心让她走近,可是,却又不彻彻底底地让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当她认为他们下一步便有事发生之时,却又是每一次,她都发觉,不会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会用多少年才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年的命。如果他不给她,她便没有。
  究竟,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在走廊中,她回头,朝那扇关上了的门紧紧盯住。
  阿精一直往前走,她走到的是一个偌大的市区公园之中,玫瑰花处处,既美丽又芬芳。公园内有一双双年老的伴侣,在这年轻人上班的时分到这公园来,没有干上任何特别的事情,就只是坐坐,吹吹风,看看花朵。
  阿精也坐在公园长凳上,她凝视老人家风霜的脸,她便觉得很羡慕很羡慕。在一个自然的领域中,他们年轻过,相爱过,然后一同老去,手牵手等待一个真正永生的来临。对将来无所知,只是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她掩住脸,将来,来来去去都在这地球上奔走,要点是,她又一点也不快乐。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当初,她为求以后得到温饱而跟着老板,当温饱了,日子却又更不快乐起来。
  由始至终,她都活在欲望的煎熬中,原始之时是食欲,最终之时是爱欲。
  双手往脸孔上磨擦着,不知不觉间,动作越来越大力,擦呀擦,她但觉就快发神经了。
  在动作稍缓之际,她从指缝间看见,一名西洋男子捧着书,在花间小径中阅读,一边走,一边自得其乐。
  像个大学生模样的人,阿精放下双手,那是X。
  X走近了,他扬了扬书本:“Hi!”
  她说:“你又来了。”
  X说:“你的脸好红。”他坐到她的身边。
  她说:“我在做facial.”
  X说:“小心吓坏那些公公婆婆。”
  她把他的书拿过来,她问:“什么书……《易经》!”
  X问:“你懂不懂?”
  阿精摇头:“别烦我。”
  X说:“你的存在真是无意义。”
  她点头:“我赞同。”
  X顺势说下去:“不如上天堂好了。”
  阿精立刻到拒绝:“现在?!我还未有心理准备。”
  X说:“你也想上去的。”
  阿精一脸疑惑。“其实我未肯定。”她说:“上面好吗?”
  X说:“永恒的福乐。”
  “嗯。”她默想。
  X说下去:“就像这里,有阳光,有花香,有鸟在飞,有微风,而且宁静怡人。”
  阿精说:“你让我想一想。”
  于是,X就不做声了,他们排排坐望着玫瑰花,感受阳光的眷顾。
  隔了一会,阿精微哼一声。
  X说:“想完了?”
  “对。”她说:“我们去吃芝士火锅。”
  X怔了怔,却还是在“啊”了一声后,跟着她走。
  阿精边走边解释:“我今日不去天堂,因为我太伤心,太伤心的人,不宜去天堂。”
  X说:“是你自己说的,我倒没有说过。”
  阿精再说:“太伤心的人,最宜大吃大喝。”她告诉X:“老板是不要我了,我做了大错事,他不会要我了。他会要她吧!”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X说:“那不是更好吗?他要了别的人,你就自由了。”
  忽然,她鼻子一酸,便流泪满脸。“不……”她呜咽:“不……”
  X站定,伸出手臂来拥抱她,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想说的是,她宁可不要自由。
  X安慰她:“他不要你,我们要你,我们永远都不离开你……”
  阿精听着,便突然“哗”地嚎哭。“哗——”“哗”哭得好伤心。
  自觉被抛弃了、完结了、输掉了,因此迷惘了,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继而,她深感过去所有日子,都是白活了。

  第五章
  自此之后,阿精与老板的距离越来越远,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没想过回当铺,但觉那个地方已与自己无关。
  日子纯粹是虚度与消磨,与X到处为家,便是留在尘世的惟一勾当。
  她下了结论:“只有像人才会希望长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有些人的长生不老,日子过得甚有意思。
  譬如孙卓。如果孙卓最后得到永生,她的长生不老就是享受,因为她有目标。
  孙卓盼望一个永恒的生命,她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当铺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长生不老。她不是傻人。
  孙卓在世间的荣耀依然至高无上,她获封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动了世人,世人于是对她不离不弃。如果,可以策封她为圣人,相信,她亦已早早被加冕了。头戴皇冠之后,又可以戴上光环,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转眼间,孙卓亦已四十岁,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分地,她有四十岁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为金钱也因为保养,看上去也只像三十出头。依然簇新、光鲜、不同凡响。
  而在当铺来来回回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个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宫以及地牢,其余她都能进进出出。
  当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际,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晕倒。
  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到的是脑病。
  “什么?”孙卓反问。
  医生告诉她:“孙小姐,对不起。”
  她抱着自己的头,消息突然,她无办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静得很。“可以治疗吗?”
  医生表情抱歉。“做手术已太危险。孙小姐,你只余下一个月的寿命。”
  “什么?”她再问一次。
  医生说:“我们……全世界的人也会舍不得你。”
  孙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个月的寿命!我就快会死?”
  医生的眼睛红上来:“孙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来,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床上,摆了摆手,吩咐医生护士出去。她把脸转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蓝,然后,忽然她就微笑了。
  孙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板很快就赐她长生不死,她会顺利跨过人类的死亡,然后伴着老板得到永生。
  他伸伸懒腰,原来是时候与尘世的荣耀告别了。
  孙卓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的消息,很快便公开去,人类,同一时候涌起了恐慌,他们陷入了一个极度哀伤的局面。他们害怕失去她。
  他们悲哭他们祷告他们为孙卓寻求名医,每一天的世界性新闻报道,一定有孙卓的病情进展。她没待在医院中,她住在西班牙向海的堡垒内,静待她的肉身腐烂。
  每一天,堡垒之外都集结了群众,他们播放孙卓的唱片,他们手牵手运用念力来渴望奇迹出现,堡垒的山头,已集结了数十万名由世界各地蜂涌而来的人。他们住在帐幕中,手拿洋烛,每滴流下的眼泪,都是祝福。
  孙卓的外形已有变异,她双颊凹陷,眼内的神采已逐渐减退,身体,亦已瘦了很多。没经过治疗,所以不用刺头,外观亦无受药物副作用影响,然而,患重病的人,不可能再美艳如昔。
  意志再强、权力再大,也敌不过神秘而无奈的身体结构。
  她吩咐众仆把所有窗帘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而她在窗帘之后,静待老板的来临。
  可是,一天又过一天,老板却没到来。而孙卓,因为癌细胞扩散,她的视线已快不管用,而头,久不久便狂地轰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动摇起来。
  无理由,老板要她受这种苦。
  她问医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医生说:“对不起,孙小姐……只有一个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来,真的时日无多。
  她用祈祷的心情去盼望老板来临,在这任何人也会感到绝望的日子,她依然没痛哭,一样的淡定冷静,为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
  孙卓知道,这种肉身的痛苦过后,就是新生。
  堡垒外数十万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泪,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命。她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她知道这是为她而哭,但偶然,她也会觉得,一切事不关已。
  “没什么好伤心的。”她对自己说,然后,脸上挂了个微笑。
  隔了两天,孙卓便陷入昏迷状态,医生在她的房间中替她抢救,沉睡了两天之后,她才再醒来。这次醒来,精神好像很好。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刚服过药的孙卓感受到身边一阵熟悉的气味,虽然她已看不到,但她还是知道,朝思夜盼的人来了。
  “老板……”她伸出手来。
  老板接过去。“我来看你。”
  “老板,”孙卓的语调很兴奋:“我等了你很久。”
  老板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孙卓握紧她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脸旁去。她问:“你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板回答:“我会使你安息。”
  孙卓一听,便问:“安息?”
  “你放心,你会从此无忧无虑。”
  孙卓非常愕然,她面向老板的方向,说:“老板,我不要安息。”
  “然而你的寿命就只有四十年。”老板告诉她。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要接我到当铺吗?”
  这下子,轮到愕然的是他。“当铺?”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吗?”
  老板说:“你的意思是……”
  孙卓激动起来:“老板,我要做你的伙伴!”
  老板却说:“我已经有阿精。”
  孙卓开始歇斯底里:“这些年来,你不是已让我代替了她吗?”
  老板说:“但你过身后,我便要让她回来。只有她一人会长相伴我。”
  孙卓开始由失明的眼睛内流出眼泪。“我以为,你已让我代替了她。”
  “不,你是你,她是她。”老板不明白了,他问她:“这些年来,你领略不了我所给你的一切吗?”
  孙卓已泣不成声。“都不是想象中的……”
  老板更是疑惑了:“难道,你得不到幸福?”
  孙卓吸了一口气,告诉他:“你给我荣耀,给我光辉给我成就,这些都令我很幸福。只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与你一起。”
  老板错愕到不得了。“孙卓,你已典当了爱情。”
  孙卓想了想,然后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当了爱情,因此,我得不到我的所爱……”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孙卓,这是不可能的。”
  孙卓说:“这些日子,你特别眷顾我,你让我走近,你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你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稍停一会,她吐出一句:“你连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说:“我自觉有责任看顾你,我有责任给你最多的幸福。”
  孙卓拍打床褥,她叫出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
  老板告诉她:“孙卓,你是我的亲人。”
  “亲人?”
  老板说:“你是我的后代。你是我的曾孙女儿,而你,拥有与我妻子一模一样的相貌。”
  孙卓张大了口,做不了声。那么……
  老板说:“所以,我爱护你,是我对你的责任。我曾经亏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的血脉,我当然尽我所能,给你要求的幸福。”
  四十年来,孙卓从未激动疯狂至此,在万事皆猜错、万事皆出乎意料之时,她所能表达的是,一种竭尽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让我依靠你那么多年……为什么,你不一早说清楚……为什么!”
  “对不起。”老板望着孙卓,他的表情抱歉。“你只是得不到爱情,其他的,我都为你做得到。”
  孙卓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她便明白了,这么多年一样的疑团,为什么他永远不再走多一步,为什么他三番四次要确定她得到幸福。
  老板说:“倘若你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脉,我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培育你、满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类的永恒。人类的生生不息,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代接一代的生存下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便感受到何谓血脉相连,你这张脸,使我内心震动,令我知道,我非为你得到幸福不可。”
  曾孙女……
  孙卓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她为这些年来的苦恋而嘲笑自己。“太好笑了……”
  老板告诉她:“但我不会浪费你的爱情,我会利用它。”
  “什么?”孙卓问:“你利用我的爱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诉她:“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福的机会。”
  孙卓一听,当下怒火中烧:“不!你给阿猪阿狗!也不可以给她!”
  老板说:“我想尝试去爱她。”
  孙卓说:“那用不着侵占我的爱情!”
  “对不起。”老板告诉她:“我与你一样,典当了爱情。除了你的爱情,无人能补偿我这个缺失。”
  “不!”孙卓像发了疯一样:“我得不到的,无人可以得到!”
  “对不起。”老板依然是这句。“对不起。”
  说过后,他便转身离开。
  孙卓凌空伸手一扑,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何时开始计划侵占我的爱情?”
  老板转过脸来,这样对她说:“由我决定要与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她的脸庞去。“你给我的爱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爱情纯净无瑕,我从没玷污过。”
  孙卓激动地呜咽,她用双手拉着老板这只左手,她哭叫:“还给我……还我爱情……”
  “我已给了你幸福,我没亏欠你。”说过后,他把手缩回,离开了她的脸庞。
  他逐渐步远了,孙卓叫停他:“如果那时候,我爱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会还给我爱情?”
  老板回答:“会。只要是你的幸福,我也会给你。”
  孙卓缓缓点下头去。可惜的是,她从没有爱上谁,她只有爱上过他。
  他的脚步慢慢隐没,她看不见,然后,也听不见。
  老板,从此离开了她的生命。
  颓然躺在豪华的床上,整个人生中,惟独这一刻是全然没有希望。事如愿违、错愕、失措,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这一辈子,此刻,她确确实实知道,落空了,完结了。
  是谁令她对生命有所误会?还以为必可以生生不息,还以为她得着的是爱情,原来,一切只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窗外有连绵的祷告、断续的悲哭、人们对她的膜拜,是她十四岁时候要求的,到了今天,生命将尽了,原来,最真实,也是惟一得到的,就是这些似近还远的爱。
  她得到的,就是当初她要求的,结局是没有多,也没有少。
  原来,第8号当铺均真得很。
  孙卓疲乏地撑起身,走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窗前,然后,她到达了。这窗在三楼之上,而人群,全都聚集在堡垒的草地上,继而散在附近的山头。
  有人发现了孙卓站在窗后,于是起哄起来,高呼她的名字的声音此起彼落。
  “孙卓!”“孙卓!”“孙卓万岁!”
  孙卓发挥她的巨星风范,在窗后朝声音的来源挥挥手,继而充满魅力的一笑。
  “孙卓!”“孙卓!”“孙卓!我们爱你!”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爱意,她都感受到,一直以来,她还以为她已习惯了,原来,她还会为这些声音而感动。
  尤其是,此时此刻。
  好久了,她离开窗边,走回床上。
  窗外,有人播放她的唱片,不断有人叫喊她的名字。而渐渐,她就合上眼睛,但觉,非常非常疲累……
  好累好累,不如长睡去。
  而自此,孙卓便没有再醒来。她长眠于万民爱戴中。
  她得到了她的愿望,也付出了她应付出的。不多也不少。
  埋藏了这些年的爱情,终于可以由他的左手沁透出来。
  空气中,散发着微红的磁场,老板知道,此刻之后的他,与之前漫长的日子,不再相同。
  当这微微薰红的色调沁入他的五官发肤之后,他便微笑了、陶醉了、牵挂了、渴望了。这些感觉,一一久违了。
  明显不过,爱情重新回来了。
  心目中,立刻便有了一个人。
  这些漫长的年月中,他渴望去爱却又不能爱。终于,在今天,他完成了一个的心愿。
  只有爱情,才可以充塞连绵无休止的岁月,只有爱情,长生不死才有意思。
  如果,他还有一个大志去实践,他可以不要爱情;但年月还有什么大志可言?倒不如以爱情溢满光阴。
  吕韵音拥有的爱情,令她抵受了半生的孤独,因而,日子孤零,亦是幸福。对于老板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启示。
  多少年,他渴望回报阿精的美意,但失去爱情的男人,做不了任何甜蜜的反应,也心动不起来。但从今天开始,他会得到他的爱情,他会回应她给他的爱。
  对不起,孙卓,侵占了你的爱情。
  但从今天起,因为侵占,老板便有能力,追寻他的幸福。
  他吩咐下人:“把阿精找回来,告诉她,爱情等待她。”
  孙卓出殡之日万人夹道泣别,全世界电视都转播此项世人关心的大事。
  阿精亦在电视前看着哭泣的人群,以及运送孙卓遗体的马车。
  她皱住眉,不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不可能的,老板不会让她死。”
  X说:“你认为是什么?”
  “我认为太出乎意料之外。”
  于是,她决定走回当铺。“我回去了解一下。”她说。
  X这次不做声了,他意会得到,她这一次回去,所有的事情便有所不同。
  “你怎么不做声?”她问。
  X说:“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阿精拍拍他的膊头:“怎么会?我只是回去看看。”
  X不语。他知道,这一次,她不只是回去看看。
  “我一定会回来啊!”阿精向他保证。
  X苦笑一下。而阿精,转身便往外走。X望着她,他知道,她的心,由始至终,都心不在此。
  在回去当铺的路途中,阿精但觉一切神秘叵测。孙卓怎会去世的?她不是已变成老板的左右手了吗?老板怎可能放弃她?
  是不是,当铺变了,而老板……根本已不存在?想到这里,她的心寒起来。
  当铺的路仍然容易走,以后,孙卓不在了,当铺内便会少了一个景点。不知她生前,是否有人会为了她才走到当铺来?然后,手手脚脚就被当走。
  大闸的门被打开,之后的一段路一样的寒风凛凛,她走到木门前,木门又被打开来了。
  她先走进书房,书房内没有人。她再走上老板的行宫,行宫内老板不在。继而,她走到自己的行宫。
  一开门,便看见老板。他背着她,坐在她的沙发内。
  “老板。”她小声说。
  老板一听见,便站起身来,他满脸笑容,他伸出双手,他说:“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阿精从未见过这样温馨甜蜜的老板。“你等我?”她反问,老板的热情有点吓怕了她。
  老板没理会她的反应,上前拥抱她。他在她身边轻轻说:“我等这一天许久许久了。”
  她推开了他,望进他的眼睛:“老板……”
  老板说:“我利用了孙卓的爱情。”
  阿精瞪大了眼。“孙卓的爱情……”然后,她高呼:“你用了客人的典当物!”
  老板问她:“你不知道孙卓已过身?”
  阿精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让她死去。”
  “为什么?”
  阿精这样说:“如果,你要选择一个人,你不是会选择她吗?”
  老板认真地告诉她:“如果为的是爱情,我只会选择你。”
  是在这一句之后,阿精有数十秒说不出话来。她只懂得眼光光望着眼前人。干吗?他竟说出这种话来,干吗?他有这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干吗?他忽然变了。
  她喃喃自语:“你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物,而且,还是爱情……我?爱情?”
  老板再说:“如果选择拉小提琴的,那么当然是孙卓。”
  阿精吸了一口气,而眼泪逐渐由眼眶内沁出来。
  老板说:“我们长生不老,我们相爱不渝。”说罢,他再次抱鉴她。
  阿精在他的怀内深深呼吸,她恐怕,这眼前的是一个幻象,而气味,就是用来辨别真伪。
  半晌,她说话:“我……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老板望进她的眼睛,他告诉她:“我只是不能够表达,以往,我缺失爱情,我典当了它。”
  阿精张大口来,如梦初醒:“你典当了爱情……”
  “所以,对不起,”老板的抱歉是充满笑容的。“以往的日子我都不能回应你的目光。”
  阿精知道了,也就更控制不了,“啊……”之后,便是掩脸流泪。
  怪不得,一切都是怪不得。以往,只得到这人的背影,原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爱情。
  她哽咽着说:“我猜不到……我等了许多年……我以为,孙卓一来之后,我便绝望了。”
  老板如是说:“我只是尽责任看顾她,而且,我收起了她的爱情,有一天,我知道,我会用在身上。”
  阿精哭着笑起来,虽然仍然满心的疑团。她问:“但你对她太好了。”
  老板轻笑,回答她:“我当然对她好,她是我的血脉。”
  “血脉?”
  “她是我与妻子的后代。”老板解释。
  “呀……”又是一声意料之外,“怪不得,孙卓有那一张照片中的脸……”
  老板问:“照片中的脸?你看过我与妻子的照片?”
  阿精扁扁嘴:“无意之中看到。”然后,她想起了多年来的委屈、猜错、自我伤心,于是又再哭了。老板上前围抱她,他安慰她:“以后,你不会再妒忌,不会再傻,没有女人会代替到你。”老板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次怀疑我会得不到孙卓的爱情,如果她在有生之年后悔了,我为了她的幸福,一定会交回给她。”
  阿精在他怀内说:“我猜她一定会后悔,因为她爱的是你。”
  老板把阿精的脸埋在他的胸怀内,他仰脸呻吟一声,就当是回答了。
  有些事情,无办法不做错,无办法不伤害别人。
  老板双手捧起阿精的脸,问她:“你说,我们以后该如何计划日子?”
  阿精抹了抹眼眶的泪,便说:“我们应该多放假,多旅行,多购物,多吃东西……”
  “好,节目丰富,照做。”老板说。
  阿精把脸再次埋进老板的怀内,长长地叹气,谁会料到,她以为的单恋,竟然是双线的感情?还以为是无止境地得不到,他却已为她做了那么多。
  她抱着他,她不要不要不要再放开他。
  这一个夜,是惟一老板与阿精共同寝睡的夜。阿精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夜。他的唇深印在她之上,他的眼内是她晶莹的肌肤,他的指尖如钻石的边沿,尖削、敏感、名贵地划过她的身体,每一厘米的触碰,都深刻深邃,幻妙难忘。
  她合上眼,用身体感应这长久等待后的丰收,她双手紧抱着的,溶化在汗与温热之间的,就是幸福。
  忘掉了饥饿的痛楚,忘掉了不被爱的痛楚,忘掉了流离很荡的痛楚,忘掉了寂寞的痛楚。从这一刻开始,怀抱之内,就只有幸福。
  从今,第8号当铺,会不会成为一间幸福的当铺?阿精望着天花板,水晶灯闪闪亮,而她就笑起来了。
  一下子,幸福全抱拥在怀内,惊喜得令人迷惘。
  她访问身边人:“告诉我你的感受。”
  他把手放在她的脸庞上,轻轻摩擦着,他说:“不要怪责我,这倒是教我想起我的妻子,而仿如隔世之后,有这么一次,令我知道,我终于重生。”
  她明白他的感受。自离开人间踏进当铺之后,生活方式虽截然不同,但心灵的连系,从未脱离过旧的所有。痛楚、不满足、创伤、怨恨……全部无一缺失地从旧的身份带过来。
  是在这一夜,才重获一个新生命,什么,也不再相同了。
  翌日,晨光透进渣房间,当阿精醒来时,眼睛张开来一看,便看见老板坐在床边看着她,老板的脸上有温柔的笑容。他对她说:“来,吃早餐。”
  从托盆上,他为她捧来早餐,让她坐在床上享用。
  她逐个逐个银盘打开来,先看见煎蛋与烟肉,于是她用叉把一小片烟肉放进口中,然后看见水果沙律,她便又把一片蜜瓜吃下去,再来是大虾多士一客,她又吃了少许。
  接着是一个小银盘,盖在酱油碟之上。“是什么?”她问。
  然后,她打开来了,酱油碟上不是任何调味料,而是钻石指环,她拿到眼前,方形钻石镶嵌在白金指环之上,她只拿着数秒,手便抖震了。
  “老板……”
  老板抱住她:“以后叫老公好不好?”
  无可选择地,阿精只有再哭。“好坏的你!”
  老板笑:“那么你是不答应?”
  “不,”她反应极大:“你不准反悔才真!”
  老板替她戴上指环,看了看,便又说:“都是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她好紧张。
  “你的眼泪比这颗钻石要大,明天我改送你一颗更大的,我不要你的眼泪比钻石更霸道。”老板告诉她。
  “晔!”她张大口,又哭又叫。
  “我们今天就结婚。”老板说。
  本来阿精可以立刻答应,但她想起了X。于是她反提议:“我们明天才结婚!”
  “为什么?”
  “今天我要回去那个我离开了的地方,当中有一名朋友,他一直照顾我,我要回去说再见。”
  老板点下头。“这一次,速去速回。”
  于是,阿精以精力充沛的心情,沐浴更衣,戴着老板的求婚指环,以轻快的步伐跑出当铺之外。一直跑呀跑,二百年的际遇中,她从未如此轻松快乐过。
  就在阿精离去之后,老板望着窗外的一大片草地,自顾自在微笑。他想象一个只得他们二人的婚礼,骑一匹马在草原上踱步好不好?阿精的婚纱会随风在空中飞扬,马的速度会给阿精白色的一身带来迷梦一样的影,单单想家,已知道美丽。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下去——”
  忽然,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以及这样一把声音。
  老板不用回头,也听得出这声音属谁——永永远远,不能不能忘掉。
  这是他的儿子,韩磊的声音。
  “你没有尽你的责任。”这声音再说。
  老板转身,望到声音的来源,房门之前,站着四岁的小韩磊,触目惊心。
  老板望着他,说:“你又再来了。”
  韩磊那孩童的声音在说:“你犯了这样重的规条,我怎可能不回来?”
  老板的眼睛悲伤起来,他知道了严重性。
  阿精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跑呀跑,未几,她便看见X站在公路的中央。
  她跑过去,气喘喘的,却不忘兴奋地伸出手来:“你看!”
  X便看到,她那闪耀的钻石指环。
  阿精一口气地告诉他:“原来他要的一直是我!原来他一直虎视眈眈着孙卓的爱情!我一直猜错了他!现在,他向我求婚!明天就是我们的大日子!”
  说过后,她飞身拥抱X。
  X却没有反应。
  阿精摇晃他的手臂,“喂!你不替我高兴!”
  X的眼神充满怜悯,他说:“他怎可能私下用上客人的典当物?”
  “你知道些什么?”阿精向后退了一步。
  X说:“他正要面对惩罚。”
  阿精心头的快乐一扫而空,她捂住嘴:“他会怎样?”
  X说:“他的下场凄凉。”
  “不!”阿精掉头便跑:“我要回去救他!”
  X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救不了他。”她转过脸来,然后X就这样说:“但我们可以救你。”
  说罢,高速公路四周的景致全然变化,公路的尽头弯曲伸展向天,两旁的黄色泥地也朝天弯曲上来,于是,天与地便连接了,站在当中的阿精与X,就像置身水晶球内一样。
  当天与地之间再没剩下隙缝之时,天地便变色,变成羽毛四散一样的纯白色,天地间,只有这一种颜色,以及,这一种柔软。
  蓦地,纯白色的水晶球内,天使降临,他们手抱竖琴、笛子、叮铃,飞旋在阿精的头上演奏翻滚,安抚着她身上所有的血与肉。
  不由自主,阿精流下眼泪,合上眼,陶醉在一种飘离的福乐之中,身体左右摇晃,融合在完全的和谐内。
  声音轻轻飘进来:“这就是幸福。”
  她仍然享受着这温柔的包围。
  声音继续说:“这世界内,你不再困扰不再忧愁,不再苦闷不再受渴望所煎熬。而你所有的罪,我们为你赎走。”
  她的脸上有了微笑,她的脸仰得高高。
  “我们永远爱你,我们给你永恒的幸福,我们是你的天堂。”
  天堂。阿精听到这个字,随即在心中“啊”了一声。天堂,啊,天堂,终于来临了,这儿就是恒久的快乐,无愁无忧,永远享受福乐的天堂……
  但,且慢——
  她张开眼来,天堂内,老板不在。
  意识,就这样在一秒内集中起来。
  她看见X,便对他说:“但老板不在。”
  X说实话:“老板有老板的命运。你救不了他。但我们愿意救赎你,你与我们一起,你所得的福乐,是无穷尽的。”
  阿精刹那间迷惘起来,救赎、福乐无尽……
  X再说:“老板只会灰飞烟灭。”
  忽尔,阿精的脑筋也就再清晰一点,她向下望去,垂下的手上,有那代表着他的指环。
  于是,她抬起头来,回话:“那么,我陪他一起烟灭。”
  她转身便要跑。
  X却从后围抱她:“阿精,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这一次救不到你,以后我也不能够!你听我说,只有我们可以还你一个雪白的灵魂!”
  阿精在他的围抱中挣扎,刹那间,她便有些微软化。
  X说:“你救不了他,只是一起送死!如果你留下来,起码你们当中,有一个会得救!”
  阿精再次落下泪来,她的心好软,她已软弱无力。
  X说:“我们给你天堂。”
  韩磊对老板说:“所有客人的典当物都是属于我所有,你盗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能善待你。”
  老板恳求:“就请你体恤我为你的效力。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得到幸福。”
  韩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继而冷笑:“我从没答应你幸福!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论幸福!”
  老板还是不放弃,他对韩磊说:“只要我能与她结合,将来的当铺,成绩一定斐然!”
  韩磊沉默了一秒,继而说:“你以为你是谁?”
  老板屏住呼吸。
  韩磊说:“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板哀伤了,他已预知自己的结局。
  韩磊是这一句:“你要什么爱情?你一早已典当给我。”
  老板痛心地垂下头,他怎会不明白这游戏规则。当他的客人无权力赎回典当物之时,他又怎会例外。
  阿精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X说:“你回去也只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应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绪。
  X再说:“我们给你天堂。”
  阿精望着他,从他的脸孔中,她找寻一个决定。天堂,天堂,这个人说,给她一个天堂。
  X有悲恸怜悯和善的眼睛……
  忽尔,灵光一闪,她知道了她该怎样做。眼前,站着的,只是X。
  她说:“这儿不是我的天堂。”
  她说下去:“老板才是我的天堂。”
  说过后,这一回,她真的转身便走,而X,也没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么留?她都否认了他所为她准备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终目的,每人皆是寻找一个天堂,阿精寻找到的,就是老板的怀抱。
  漫长岁月中的迷失、彷徨、无焦点,此刻,因为确定了一个归宿,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
  X熏陶了她数十年,为她阐析幸福,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敌不过,她心中爱念一动。
  别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纵然,这天堂没有永恒、没有福乐、没有光环。
  老板抬起头来,他作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请给我一天。”
  韩磊问:“你向我恳求一天?”
  “我别无他求。”
  韩磊说:“我好不好答应你?”
  老板表情沉着,他说:“这些年来,我没向你请求过什么。”
  韩磊伸了伸懒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板,然后,他开始说话:“你在我面前,是无权力的,姑勿论你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摆布的灵魂,我既不答应你安祥喜乐,也不会为你遵守承诺,我只记过不记功,不会奖赏你只会惩罚你。现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老板泄气了,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样说:“是的,你无需答应我些什么,你是我的儿子,你对我没承诺,从来,只是我对你有承诺。”
  韩磊忽然兴奋起来,他像一般小孩那样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说:“父亲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欢极了刚才老板的说话,他喜欢人类那种父与子的游戏,他假扮成他的儿子,用儿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难得他又认同这个身份,这使顽皮而邪恶的他有一刹那的满足。他高兴啊。
  说罢,他哗哗叫地爬上窗框,纵身一跃,飞跌窗外。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于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板要求多一天,因为,明天是他答应阿精结婚的日子。
  没多久后,阿精回来了,她气喘喘地跑回当铺,看见老板,便飞扑进他的怀内。“你还在!”她一边叫一边哭。
  他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他说:“是的,我还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说:“那无问题啊,那么,我也活多一天。”她说完便笑,而他,看见她的笑,他也笑。
  停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间就是这么简单,相爱的人,他笑时,她也笑,互相拥有,互相传递幸福,安心安详。这就是恋人的空间。
  “我们去巴黎买婚纱礼服!”阿精提议,老板也同意,于是,两人手牵手离开了当铺。
  到达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选了婚纱,老板亦挑选了一套礼服,然后,他们又再手牵手,走到餐厅吃鱼子酱、鹅肝、海鲜、香槟。入黑之前,他们走回当铺,一直的笑着,所有表情与行径都轻松安然。在当铺内,他们换上结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纱裙,发上插了数朵紫色与白色的小野花,老板则穿起了黑色礼服,两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对方戴上指环,然后静默不语地朝黑夜抬眼看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闪耀。
  没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讲,静静的,幸福就由拥抱的肌肤中传送给对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无尽,需要的不外是这一刻,也不外是对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张开眼来,见着对方的脸,他们会微笑,他们会把对方抱得再紧一点,每见一眼都是赞赏,没有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秒。
  从来,时光只赚太多,时光是废尘。此刻,每一秒都是贵宝。交替的臂弯不会再放松来,臂变里内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开。
  然后,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来还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为热力,在呻吟中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婚纱着了火,而老板,亦从刚刚张开了的双眼内看见,那耀武扬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纱,于是,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来吧”的动作,那样,她便跌进他的怀中。不久之后,她的火焰便燃烧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们二人渐成了火球。他拥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烧了他。
  他把她的脸紧贴着他的,两双眼睛望到蓝天之上。他问:“好不好?”她说:“好好。”
  火球烧坏了肉身,但两双眼睛依然溢满幸福。因为有爱,何惧毁灭?这是再邪恶的大能也不知道的事。他不会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已超越了他。
  大厅中、厨房中、马房中、书房中……当铺内的不同角落,依样有下人在打扫、整理,维持这间当铺,他们都嗅到那火烧的气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烟由窗口一团团冒出来。但无人理会无人惊讶无人伤心。
  不消半天,就会烧得无骨无肉,只剩下灰烬,那一间房间,将会重新打理。
  当一切都只余下灰烬时,只需用扫把一扫,灰烬便能清理得到。
  他们会赶快重新布置妥当烧焦了的一部分,然后,等待新的当铺主人来上任。
  或许下午就来了,或许要下个月,或许,下一个世纪也说不定。
  这里只有典当物才会久留,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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