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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沁:风里百合

(2009-02-28 11:37:09) 下一个
  香港繁忙的中心地区,银行的集中地,各大公司林立,是香港的经济枢纽。
  每天,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在这儿工作,在这儿进出,在这儿活动,虽然各人的能力、学历、背景不同,但每一个人都全力以赴地往他们的目标迈进,包括沈慧心。
  二十八岁的沈慧心已是一间公司的市场和营业理事,比经理还高一级。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人这公司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受到重视;由一个人事行政助理做起,六年来她步步高升,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任何挫折。公司里的人都在悄悄猜测,再过两年,山羊胡子经理退休后,方心大概就是他的接捧人吧?
  慧心,一个标准的职业妇女,我不愿说她是女强人,因为这三个字已经被人滥用了,阿猫阿狗也是女强人,就像会写字的女人都算才女一样。她漂亮但冷漠,她的美并不是由化妆品所描绘的,她的美在神韵,美在气质,美在港洒的举手投足之间。
  她的能力非常强,当然,在刚进公司时,去纽约受训半年,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是个绝对自信的人,即使在许多优秀的男同事中,她仍然是最出色的。工作时,她根本忘了自己是女性,她那份狠劲及那份干劲,使得许多男士都自叹不如。对事业,她是全神投入,全力以赴。
  像许多成功的现代女性一样,她是孤单、寂寞的,从没有异性出现在她身边,她凡乎对任何男士都不屑一顾;当然,等闲男人也不敢对她有所表示,因为,他们自惭形秽。能欣赏她的都是些出色、不凡、高品位的人,然而,即使是这些人,在她面前也难免碰钉子。
  沈慧心,她可是抱独身主义?
  没有人敢问她这问题,她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在公司里,除了山羊胡子老总之外,她是最有权威的。她对公司的人一视同仁,是同事,是下属,却没有朋友——不!除了人事经理陈家瑞外。
  家瑞当然是朋友,除了他是意心进人公司的第一个上司外,家瑞的太太李文珠又是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也是好朋友。文珠和家瑞结婚多半是因为她。若不是当年——啊!当年,时间飞快得令人无法相信,文珠的女儿已经两岁了,当年的往事只能尘封于记忆深处。
  刚开完业务会议,她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内线电话即时响起,秘书天娜的声音愉快地传来,“沈小姐,陈先生电话——陈家瑞。”
  “我是意心。”她接听着。刚才家瑞没参加会议。
  “意心,一起午餐,文珠来了。”家瑞开朗地说:“还有,费烈也来了。”
  “一言为定。”意心毫不考虑。“十二点半在文华二楼西餐厅,是吗?”
  “老地方。”家瑞说。“一起走过去?”
  “不,你先去,我十二点钟约了人。”她对人处事一向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感情的影子。“是广告公司新调到香港的理事,有点事要谈。”
  “不要和他一起人餐,我们约好了的。”家瑞说。
  “当然,中午见。”她放下电话。
  由于业务上的关系,她常接触到很多出色的男人,他们会跟她一起工作,一起午餐,但意心划分得清楚,那是工作上的需要,她的心扉是完全封闭的。
  待会儿要见的是他们公司广告代理的负责人,加拿大调过来的。广告公司和他们公司一样,也是规模庞大的公司,不但代理他们香港的广告,甚至全世界都有这广告公司负责的业务。这人的名字叫李柏奕,中国人。中国人能打进这四A 广告公司的高阶层,并不是简单的事。
  刚才意心和那李柏奕通过电话,在电话里实在听不出他是中国人,一口漂亮的英语,虽然不是牛津腔,却也无可挑剔。这李柏奕是怎样的男人?
  看看表,十二点差一分,秘书天娜敲门进来。
  “李柏奕先生到了。”天娜说。
  哦!真准时!
  意心是在十二点整见到他的。十二点整。
  看见他的第一眼,慧心有丝震惊,这个外貌虽然陌生的漂亮男人,竟在举止、神韵间像极一个人,真的,像极一个人,那人——那人——“
  “很高兴认识你,沈意心。”李柏奕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以后将有许多共事的日子。”
  “哦!是的。”慧心连忙收摄起心神,怎能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李先生——是中国人?”
  “当然,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柏奕微笑。这微笑——意心用好大的力气才令自己的精神集中。“我们可以用国语交谈吗?”
  “啊——国语,当然。”
  慧心立刻改用国语,两个中国人用英语对话,总是有点不对劲。“李先生不是广东人?”
  “浙江人。”李柏奕说:“你可以叫我名字。”
  “很奇怪,你说浙江人,”慧心笑,“通常浙江人土,甚至不是浙江人士都自称是上海人,这是香港对所有外省人士的通称——当然,福建人除外。”
  “那么你是上海人了?”柏奕笑。
  他有多大呢?三十四?三十六,不是不成熟的那一型,但看起来却是年轻的、稳重的。这点很难得,通常少年得志的人都有点浮躁。
  “你在加拿大念书?”她问。
  “是!我从小就住加拿大。”他说,难怪说得一口标准的英语。“读书、工作,然后调来香港。”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她说。
  “一定的,我将在香港工作两年到四年,这是合约上签定的。”柏奕无论风度、气质都非常好,有一种——贵族风范,贵族!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奇怪的字眼?
  “你全家一起来?”她问。“找一天你们有空,我做东。请太太一起吃顿饭,好吗?”
  “我一个人来。”他笑得很专注——该说他凝望她的眼神很专注。“我还没有结婚。”
  “啊——看我多糊涂。”她觉得不好意思,今天她怎么婆妈得厉害?和一个仍是陌生的工作伙伴谈什么他的在太!她从来不会这样的,她一怎么了?只因为他的神韵、举止像一个人?
  哎!那一个人——是永世的遗憾吧!
  “别介意。我们一起午餐吧?”柏奕很亲切、随和地。“反正也到时候了。”
  “下次吧!中午我约了人,是几个老朋友。”她摇摇头。“反正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
  “OK!一言为定。”他站起来。“我的礼貌拜访也该结束了。很高兴你能讲国语,来香港的日子简直闷坏了,对不会讲国语的人,只得说英语,很难受。”
  “我们有很多讲国语的机会。”她伸手给他,他用力一握。
  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较真诚,是吗?
  李柏奕走后,蕙心匆匆赶到文华二楼。
  这是她熟悉的老地方,以前他们一伙人总是聚在这儿;文珠、费烈、慧心、家瑞,还有——还有——慧心的心中一阵疼痛,脸色也变了。事情虽然已过了五年,但每次触及,她的心还是痛得难以忍受!
  远远看见文珠和费烈坐在那儿,家瑞还没到。
  “早知家瑞没来,就找他一起来了。”意心说。
  “他临时要见一个人,马上就来了。”婚后的文珠还是老样子,但加添了一抹成熟和稳重。
  是婚姻令人成熟、稳重的,是吧?
  “好吗?费烈,这一阵子完全没有你的消息。”慧心望着他。老朋友见面总是感到分外亲切。
  “到欧洲去了一个月。”费烈微笑。他永远这么温文儒雅,这剑桥毕业生有他特别的修养。
  欧洲。
  慧心强忍着心中的那丝疼痛,欧洲,比利时——她永远逃不开记忆的。
  “公事?还是度假?”她勉强问。
  “当然是公事,我今年忙得很,恐伯很难抽出时间去度假。”费烈说:“你们去哪里,就不必把我算上了。”
  “我也忙,也不打算往外跑。”慧心说。
  “我更不行,难道拖着两岁的女儿一起去?放她在香港,我又不放心。”文珠说。
  “最喜欢东奔西跑的人也被人锁住了。”费烈笑,“母爱真伟大。”
  “不许说风凉话。”文珠对费烈还是很霸道,这个表哥对表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是事实,哪儿是风凉话呢?”费烈说。
  这时,家瑞从门边匆匆进来,坐在文珠身旁。
  “有个应征工作的人来早了,约他两点,他十二点就来了。也好,免得我还要匆匆赶回去。”家瑞说。
  家瑞,还是那副沉稳、老实样,很可靠的一个男人,也是个标准的好丈夫。
  “谈妥没有?”文珠望着丈夫。
  “普通职员,也不须太挑剔。”家瑞说。“慧心,你要见的人是谁?见过了吗?”
  “李柏奕,广告公司新调来的负责人。”慧心淡淡地。
  “中国人?这很难得。”家瑞说。
  “不要小看中国人,我们哪一点不如别人?”文珠说。“还有,慧心两年后说不定就是你们公司的女老总,真正的女强人——不,不,女中丈夫。”
  文珠的话把他们都惹笑了。
  随即,大家各自叫了食物——中午的时间宝贵,他们还得赶回办公室。
  “费烈,在欧洲有什么新奇的事?”文珠问。
  “欧洲对我来说和香港一样熟,没有新奇的事。”费烈摇摇头。“而且,我只是去办公事。”
  “有没有见到斯年?”文珠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讲错了,她忘了身旁的意心。
  慧心力持镇定,但仍变了脸色。
  斯年,斯年!傅斯年,她怎能忘了这个人、这个名字?忘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忘了他穿神父长袍的模样?斯年,让她心中永远悔恨着。
  “没有。”费烈好心地,他不敢看意心。“我没有去比利时,只打了一通电话。”
  “找到他了吗?”文珠偷看意心。
  “他正在替人‘告解’,不能听电话。”费烈说。
  文珠轻轻叹息,斯年做了神父,是她最不能释然的事,但,她又无能为力。
  “真是莫名其妙,我完全不能把斯年和神父联想在一起。”她哺哺骂着:“斯年太固执,太钻牛角尖了。”
  “不能这么说,他有自己的想法。”家瑞阻止文珠再说下去。“你不是他。”
  “是,上次他给我写信,说他心情平静而快乐。”费烈说:“虽然这事很遗憾,但他平静、快乐,也就够了。”
  提起斯年,大家都无话可说,只有无限烯嘘。当年的好友、当年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当年教意心付出全部感情的男人——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慧心,斯年送给你的‘悠然草’呢?还在不在?”文珠忽然想起。“你说要移植香港的。”
  “在,当然还在。它——欣欣向荣,”慧心勉强抑制住心中的千头万绪,“已经从一盆变成几十盆了。”
  “那不正像斯年在比利时教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文珠开心地叫。对她来说,没有永驻的哀愁。
  “一个哈佛的MBA 教中学生实在是浪费。”家瑞说。
  “这是斯年的选择,他快乐就行了。”慧心说。终于说了斯年的名字。
  斯年。
  “是!我们该尊重他的选择。”费烈也认真的说。
  “但是斯年完全不尊重他的朋友。”文珠说。
  “文珠。”家瑞温和地制止。
  文珠果然不语,还是家瑞对她有办法。
  于是,几个老朋友开始进食,不再谈斯年,许多话题也没再扯出来,但——在这文华二楼,这是斯年往日午餐的地方,他——他的气息仍在,他的人也似乎就在附近,在每一个朋友的心中。
  “慧心,斯年之后,你真不打算再接受其他男孩子?”文珠第一发抱。
  “我——没有拒绝过。”慧心微微皱眉。
  “没有才怪!你不给任何人机会。”文珠不以为然。“其实,你是不给自己机会。”
  “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素心微笑。
  “不要这样,斯年不是全世界推一的好男人。”文珠是藏不住话的。“你为什么不再试试?”
  “我该怎么说话?”慧心耸耸肩。“我心中巳容纳不下什么了,我只有工作。”
  “难道除却巫山真的不是云?”文珠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摇摇头。
  “你太固执,和斯年一样固执,一样钻牛角尖。”文珠哇啦哇啦地把不满全抖了出来。“虽然,我们该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们这样。”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我也——无能为力。”慧心垂下头。“我很感谢你的一番好意,文珠。”
  “天下会不会有第二个傅斯年?”文珠半开玩笑。
  “其实——我喜欢目前的生活,宁静、独立。”慧心说:“我觉得很充实。”
  “你没说真话。”文珠一针见血。“我不相信工作之余你不会寂寞,不感到孤单。”
  “也许有时会,但——感觉并不强烈。”慧心笑。“我大概天生是冷血,斯年骂过的。”
  “你的血,因斯年而冷。”文珠也笑了。“他骂你冷血是气极了,他心里明白你对他的感情。”
  “我的感情早已麻木、僵硬了。”慧心说。
  “不要说得太早,你才二十八岁,最好的黄金年华。”文珠说:“说不定会碰到一个比斯年更好的男士。”
  着心皱眉。
  “还有比斯年更好的?我不以为。”她摇头。
  “这话你为什么不早在斯年做神父之前讲?”文珠说。
  “所以——我才惩罚自己。”慧心黯然。“失去了斯年,我也不再给自己机会。”
  “意心——”文珠动容。
  “沈小姐,”有个男人走过来,“原来你也在这儿午8.”
  李柏奕,这个神韵、动作、气质都像斯年的人。
  “啊!是你。”
  意心替他们介绍。
  寒喧一阵,柏奕便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有些地方像极了斯年。”文珠第一个叫。
  “我也这么觉得。”费烈、家瑞异口同声。
  李柏奕,是天意吗?
  慧心每天自己开车上班。
  她的车是BMW 五·二很适合女性开的一种车,不太大,性能好,是德国车,安全性也高。
  她曾经为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费伤神,当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时她刚开始工作,薪水不太多,为了避开中环爆炸性的人潮,她把大部分薪水都用在文华二楼的午餐上,也就在那时,斯年进人了她的生命。唉!又是斯年,那是她即使再活一次也遗憾不完的事,斯年。
  斯年当年开的是奔驰四五零银灰色的跑车,每天在她下班时总是等在大厦外面,不管后面的车大排长龙,宁愿被人骂死,也要等到意心出来。
  当年的她,骄傲且事业心重,一次又一次拒绝斯年,也只有斯年才那么有恒心,他说要纠缠慧心一辈子。他说永不放过她——但如今,她仍在香港工作,斯年和斯年的奔驰四五0 跑车却已变成记忆深处水难磨灭的印痕了。
  在大厦停车场停好车,她走进大厦。
  她是幸运的,在中环停车之困难人所共知,公司却在大厦里有四个车位,老总给了她一个,山羊胡子对她真是无话可说,否则每天光找车位就不必上班了。
  门口接待处的小姐对她说“早”,又露出一抹平日没见过的特别笑容,十几二十岁的女孩总是这样的,老有数不清的古灵精怪的念头。
  慧心只有二十八岁,却心如止水。
  秘书也说早,笑容里有丝古怪。为什么?今天她穿的衣服不妥?她的淡妆有问团?
  以前慧心是从不化妆的,自从做了老总副手之后,她要接触很多人:客户、广告商、公关,还要参加更多的应酬,不化妆有点不礼貌,、。所以她为自己加了层淡妆。除了礼貌,她也提醒自己,昨日的沈慧心已死,今天该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
  既然没有抓住爱情,就让她把全副精神放在事业上,这是——无可选择,也无可奈何的事。
  她坐下来,想起哈佛讲师朗尼,他已是哈佛的名教授了。除了平日教课外,假期中他仍替美国许多大公司开讲习班,帮助有潜力的职员进修。
  朗尼仍时有短信、问侯卡寄来,不过六年了,他们没有见面。当年的尼曾引起斯年的误会,虽然她问心无愧,但遗憾还是造成了。
  ××××××××××桌上有一盒花——啊!一盒花?谁送的?顺手拿起抵,细长的透明胶盒里放着一朵雪白的百合,用浅黄色的线布扎起来,百合——她急切地想看送花人的名字,卡片上写着:“希望这是友谊的开始,李柏奕。”
  李柏奕?哦!原来是他。这就是门口接待小姐和秘书笑得特别的原因,是不是?拒男人于千里之外的沈慧心又有人送花?
  又有人——当年斯年是送过的,哎!又是斯年,她是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个人、这个名字——斯年。
  这李柏奕倒是个坐言起行的人,昨天才认识,今天就开始送花,意心的心里只有阵阵难以形容的感觉,倒不是又有人送花,而是——柏奕的神态、气质是那样像斯年,连昨天在文华一起午餐的费烈、文珠都这么说。
  心情很好——倒不是因为花。
  她开始工作,她一工作起来就是全神贯注,直到十点半,秘书才送进来今天的第一批信件。
  “有一封是私人的。”秘书把一封信抽出来。
  意心接过来一看,是朗尼的信,大概又是问候卡之类的吧!
  朗尼早该对她死心了。
  拆开信封,居然是信,而不是问候卡。朗尼说他将于六月中旬到港——六月中旬?那岂不就是这几天?六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将来港?
  他没写确实日期,显然不要她去接机。但是朗尼来,她总得尽尽地主之谊,朗尼是朋友也是老师,又对她那么好。
  啊!朗尼要来了。
  有一阵兴奋,但一会儿,她又全心投入于工作。十二点的时候,她抬起头,山羊胡子老总正站在她的玻璃门外。
  “你不饿吗?想抢我的位置也不能这么拼命啊!”老总笑呵呵的。“一起午餐。”
  “当然。”意心站起来。
  老总约午餐总有特别的事,她不能拒绝。
  老总喜欢去马会午餐,他喜欢那儿的菜式。但中午马会饮茶的人很多,并不清静,不像晚上,小孩子一律不许进去,倒是谈公事的好去处。
  “自己叫,想吃什么?”老总坐下来说。
  慧心为自己点了菜,老总望着她笑。
  “我年底就要走了,知道吗?”他说。
  “我以为你会延后一年才退休。”她说。
  “早一年,晚一年并没什么不同,我老了,还是早点退休好了。”他笑。“我预备回瑞士养老。”
  “你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意心笑。
  “不承认行吗?”老总摇摇头。“我是平静的,因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一天,我并不难过。”
  “我们难过,因为我们将失去一个好老板。”她真心地。
  山羊胡子老总人虽风流,对她却很正经,不但给她许多机会,还教了她不少东西,他是好老板。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哈哈大笑。“沈,我向总公司推荐,由你接替我的职位。”
  “老板,这——”她呆住了。
  所有的人——甚至她本人也想过,她可能接老总的位,但她太年轻了,才二十八岁,还是女性,她认为可能性不大,但——但——“我上个月去纽约开会时曾和上面谈过,他们都不反对。”老总又说:“所以——大概是没问题的。”
  “啊——这实在令我震惊。”她说。
  “震惊?你害怕?”老总意外。
  “说实话,我没有把握做得好,我的经验有限。”她想—想,说:“要管理整个公司两百多人,一、二十个部门,我真的担心!”
  “别担心,你一定行的。”老总拍拍她。“我已观察了你六年,你一定能够胜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该谢谢你一再的栽培。”她说。
  “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他说。
  似乎——她升老总的事已十拿九稳了,是吗?
  谁不希望做老板呢?这不是六年前她的目标吗?这目标比她预期来得早,她以为至少得捱过十年,但——但,她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兴奋,怎么回事呢?
  “朗尼在美国帮你说了些话,你知道的,他在公司里颇有影响力。”老总又说。
  “啊!我早晨收到他的信,说这几天他会来香港。”她说。
  “不是这几天,是明天。”老总胸有成竹地笑。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意心摇头。“不会又派我去接他吧?”
  “不,陈家瑞去。”他摇头。“沈,你要预备一下,如果你升职的事批准了,三个月后你将去美国受训。”
  “又去?”她叫起来。
  “要成功总要付出些代价啊!”他笑。“受训一个月,在我离职前两个月回来,好办移交。”
  “说得好像已经批准了似的。”她笑。
  “当然批准了。”老总肯定地。“朗尼这次来,就是要和你讨论这件事的。”
  “啊——你们事前完全不告诉我。”她埋怨。
  “他明天就来了,你们自己谈不更好?”老总笑。
  “我巳经六年没见他了。”她感慨地。六年的变化太大,朗尼是变化的导火线。
  “当年斯年误会朗尼的事我很抱歉,”老总居然也知医,“我想斯年一定会恨我一辈子。”
  “他不会,他现在心中无爱也无恨,只有平静。”她立刻说。“他的离开——是我们无缘。”
  “有他的消息吗?”老总是关心的,他是斯年的朋5.“没有。”她黯然。
  ‘啊——这样吧,我回瑞士时顺道去比利时看看。“老总笑。”看看做了神父的他,是不是还那么康s 、漂亮。“
  “斯年——永远是那样子的。”她说。
  “我会告诉他,说你始终挂念着他。”他说。
  他不必了,不要打破了他的平静。“她摇摇头。”不可能改变的事也不必再掀起波纹了。“
  “你会接受朗尼吗?”老总突然问。
  “什么?”她吃了一惊。‘’你开玩笑,我从来就没考虑过他,我是有‘种族歧视’的,我若要嫁,一定要嫁中国人。“
  “你是种族歧视,”老总摇头。“但,朗尼可是一直在等你。”
  “别开玩笑,我没叫他等,我甚至没说过任何足以令他误会的话。”她正色地说。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老总叹息。“沈,告诉我,你不会不嫁吧?”
  “这得看缘分。”她轻叹。“我们中国有一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它虽然古老,却是我心境的最佳写照。”
  “世界上不是只有斯年一个好男人。”他说。
  “我知道,可是我很固执。”她摇头。
  “别对自己的幸福固执。”老总语意深长。“失去了一次机会,还会有第二次,别太固执。”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她还是摇头,“我会考虑。”
  “有人告诉我,李柏奕开始对你采取送花攻势了。”老总忽然转开话题。
  “啊!消息传得真快。”她忍不住笑。“只有友谊。”
  “你没发觉吗?李有某些地方很像斯年。”老总说。
  啊!又是像斯年,斯年——哪一天,她才能完全逃开这个绑死她感情的名字?
  意心知道朗尼到了,却没有见到他。
  当然,十七小时的长途飞行,他一定要先休息一晚才行。她并不那么急于见他,她和他之间绝对没有私人的感情,只是以前他教过她,在她赴美受训时十分照顾她,而且这次他可以说是为她而来,她理当招待他。
  第二天中午,意心刚忙完一堆公事预备去午餐时,朗尼却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
  “晦!沈。”朗尼在门边凝视她,一如六年前低而深沉的声音。
  乍见他,意心还是有些激动的,又见故人呢!
  “朗尼。”意心站起来,强抑心中那株激动,六年了,朗尼身上似乎没有昔日的影子,外国男人比女人经老,那些漂亮的外国女人两年不见就会变样,男人却多了些成熟的进力。
  “终于又见面了。”
  “是,六年了。”朗尼进来,专注的视线不曾移开过。“好吗?沈。”
  “很好。”意心微微抬头,自然地流露出一点傲气。
  她又说:“我满意于自己的工作。”
  “除了工作呢?”他目不转睛地。
  意心脸色微变。
  “我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工作第一。”她这么说。
  “我来接你去午餐,没有约会吧?”他是个识趣的人,立刻转开了话题。
  “有约会也为你推了,还是老朋友重要。”她笑。
  心中却有丝黯然,当年她为了招待朗尼而失过斯年的约,如果时光倒流——历史绝对不会重演,没有任何人比斯年更重要,只是——当年她不明白。
  “那么走吧!”他开心地说。
  伴着朗尼走出去,慧心知道同事都在看她,她不在意,今日的慧心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的眼光所打倒。
  他们仍是去文华二楼。
  “我很惊讶,慧心,你看来完全没有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朗尼说。
  “我仍然年轻,是不是?”她笑。“二十八岁不算老,我应该没什么大改变。”
  “改变的是你的事业,只不过六年,你已经达到了你的目标。”他说。
  “这——我相信命运,有的时候命中安排如此,我想逃也逃不了。”她说。
  “有点无可奈何?”他是聪明的。
  “是无可奈何地走上这条路。朗尼,我不过是个女人,做了老总又如何?进董事会?说实话,我已经没有那份野心了。”她摇头。
  他凝视她一阵,关心地问:“他——斯年有消息吗?”
  她内心巨震,周遭的朋友都向她提起斯年,但她——又从何得知斯年的消息呢?六年来,他连明信片也没寄一张,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挂念。
  “没有,我和他没联络。”她垂下头,但很快又抬了起来。
  “当年——我也该负点责任。”他颇为感叹。“我一直不知道有斯年这个人,且又是跟我在哈佛前后期的同学,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是吧?”
  “怎能怪你呢?我和他的事——很复杂。”她皱眉。“没有缘分是不能强求的。”
  “后来是老总跟我讲的。”朗尼自嘲地笑。“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根本毫无希望,却只有破坏。”
  “我完全不怪你,真的,朗尼。”慧心诚意地。
  “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朗尼再问。
  “是,他和以前所有的朋友都没有联络。”她说:“只有我花架上的‘悠然草’欣欣向荣,从一小盆繁殖成今天的二十几盆。”
  “悠然草?那是什么?”他问。
  “是斯年在比利时修道院中种的一种植物。”她说。
  “怎么有这么美的名字?”他不置信地。
  “我自己替它取的名字,”她淡淡地笑,“我取其悠然此心的意思。”
  他想一想,问:“你真的悠然此心吗?”
  “总要努力,否则我还能做什么?”她又问。
  他皱皱眉,考虑半晌。
  “我见过他。”他说。
  “什么?你说——你见过他?斯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能吗?
  “是真的。”他点点头,绝对认真。“我在美国见到他,傅斯年神父,绝对不会错的,非常漂亮、出色的人。”
  “他——在美国?”她茫然。
  “是,斯年他在哈佛进修博士学位。”朗尼点头。“我没教过他的课,但在校园中见过他的面,我知道他是斯年,相信他也知道我是朗尼。”
  “你们没有交谈?”她问。心中却乱得一塌糊涂,斯年去了美国!
  “我们不认识,怎么交谈?”他笑。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斯年?”她追问。
  “他的指导教授跟我是好朋友,世界是很小的,对吗?”
  “那是去年的事,”她思索着,再问:“现在呢?”
  “他已经离开了。”他说:“他在哈佛已两年多,今年年初他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离开了。”
  “去了哪里?”她简直焦躁万分。“回比利时外”不,听说他已调回罗马教廷工作。“他说。
  慧心有好一阵子失神,直到食物送上来。
  “抱歉得很,朗尼,我想得人神了。”她说。
  “你沉思人神的模样好美。”朗尼半开玩笑地。
  “我从来不介意自己外表的美或丑,我注重的是培植心园。”她说。
  “你心园中遍植‘悠然草’?”他问。
  “希望如此。”她笑。
  “沈,知道吗?和六年前比较,你实在改变太多了。”朗尼说。
  “人总是会变的,不变才是不正常。”她说。
  “六年前你急进、尖锐,对工作过分狂热,太理智,也比较自私。”朗尼不愧为哈佛名教授,说得十分透彻。“今天的你已改掉了所有的毛病,应该可以说成熟了。沈,我更喜欢今天的你。”
  “谢谢。”她由衷地笑。“人是从挫折、失败中得到教训的,我总不能一错再错。”
  “有一个问题……你知道你将接替老总的位置。”他盯着她看。“如果——我说如果斯年再回来,或者有另一个斯年出现,你的取舍如何?”
  “我没有办法立刻回答你,”她十分聪明,“这个‘如果’的可能性太低,而且斯年若回来,他已是个神父,再说,另一个斯年——可能吗?”
  嘴里这么说,但她却想起了李柏奕,那气质、神态酷似斯年的人。
  “不要抹煞一切的可能性。”他笑。“沈,如今你还是那么重视事业?”
  慧心不愿把真话、真情让他看到,她只是笑笑。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爬上老总宝座的。”她说。
  “是,你说得有理,你还保持着以往的理智。”他说。“看来——我仍是没希望。”
  “朗尼,我们是好朋友,真的。”她为难地。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那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出现得太迟,是不是?那时你心中已有了斯年。”他不在意。
  “斯年已是神父。”她苦笑。
  “神父不能够结婚,却能爱,是不是?”他说:“没有人能够限制人内心的感情,我相信上帝也不能。”
  她呆愣一下,她从没想过这件事,神父也能爱,也能有感情吗?她不懂神父的事,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内心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在我们中国,做和尚的要六根清净,断绝七情六欲。”她说:“我认为所有宗教都该相同。”
  “我觉得心中的感情是断不了的,神父、和尚也是人,不能说断就断,我不相信他们能做得到,或许——只是表面上的。”他不以为然。
  “我们不要为这问题争执,”她笑,“听说我还得去美国受训一个月?”
  “是吧!”这次你的教授不是我,你受训的课程会偏重实际的工作,较少理论。“他说。
  “无论如何,可以常常看到你。”她笑。
  “不会的,我在哈佛,很少去你们公司,”他摇摇头,“除非是大型的高级职员进修班。”
  “”那——我会有寂寞的一个月。“她脸上有淡淡的哀愁,十分动人。”六年前受训,斯年两度赴美陪我,我却拼命念书,冷落了他,今天——我是应该寂寞。“
  “怎么讲这样的话?不像你了,沈。”他用手按住她的手。“遭到感情的挫折也不该这么悲观。”
  “不是悲观,是——后悔。”她垂下头。
  他默然,她后悔,他却无法帮助她。
  “沈,我觉得斯年虽好,但,你没有理由为他把自己的感情困死一辈子,你的感情该另找出路。”他正色地说:“我们是好朋友,但——还有千千万万的男人。”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她诚心诚意。“朗尼,我会试试,真的,我也不想困死自己。”
  “那就好。”他点点头。“我希望朋友快乐,而快乐是需要去寻找的。”
  “我明白。”她也点头。“失去斯年,我相信世界上不再有第二个斯年,但——我可以去找寻像他的人。”
  像斯年的人?能吗?    和广告代理商开会是蕙心每周的例行公事,她总是自己开车去广告公司。
  今天也不例外,她把车停在信东酒店,独自步行到附近大厦的广告公司。以往去广告公司是纯为公事,但,今天仿佛有些异样,只因李柏奕在那儿。
  在会议室,她见到了柏奕。
  他刚和另一个客户开完会,却仍显得神采奕奕,看见亲心,他黑眸中光芒逼人。
  “倒着心,”他连忙迎上去,“我原想亲自去接你的,可是刚才的会议拖得太长,真遗憾。”
  “我自己来惯了,我不想被宠坏。”她笑。“还有,柏奕,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希望是友谊的开始。”他接一按她放在桌上的手。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也只是例行会议,讨论一点事,交换一点意见,两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要离开的时侯,已经超过了平日下班的时间。
  慧心和几个熟悉的女孩子打招呼,预备开了车就径自回家。刚迈出广告公司,李柏奕追了出来。
  “蕙心,等一等,”他叫,“一起走。”
  “不是因为没法子去接我而想送我回去吧?”她打趣着。
  他凝视她半晌。“一起晚餐,好不好?”他很有诚意。
  她想一想,点点头。
  “为什么不好呢?”看得出柏奕是真诚盼望她的友谊。她也对他颇有好感,正如朗尼所说,为什么不试试呢?快乐是要自己去寻求的。
  只是——柏奕和斯年完全不同,斯年不会说“一起晚餐,好不好”,斯年是根本不征求她同意的,他认为她答应一起晚餐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柏奕却斯文有礼,比较含蓄。
  哎——她不该拿柏奕和斯年比,她一定要记住,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现在和她约会的是李柏奕,而不是傅斯年,她一定要记住。
  “我没有车,用你的车。”他说。
  “没有车还说接我?”她笑。
  “我一直用公司的车,在香港开车很麻烦,又没地方停车,用公司的车却有司机,方便多了,”他说,“因为想跟你一起晚餐,所以让司机先走了。”
  “我做司机。”她说。
  “我开车,你带路。”他说:“我们找个远一点的地方晚餐,不要老在市区里转。”
  “香港就这么小,你必须适应它。”她说:“要不然会是件很痛苦的事。”
  “放心,我的适应力很强,”他笑,“为了工作,我可以勉强自己去适应,男人是事业第一。”
  事业第一,斯年却因为感情而心灰意冷,把大好的事业一手放弃,唉!斯年。人与人之间毕竟有太多的不同。
  “你想吃中国菜或西餐?”她振作一下,问道。“要吃西餐我们去浅水湾,吃中国菜可以去香港仔。”
  “啊!吃海鲜。”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好,我们去吃海鲜,我非常喜欢。”
  蕙心微笑不语,和他一起步人停车场。
  正值下班时间,交通十分拥挤,他们排在车尤里,像蚂蚁在移动。
  “香港的交通是严重的问题。”柏奕拍拍驾驶盘。“这么小的地方,有这么多的车和人。”
  “所以什么专家来研究改善都没办法,反而越弄越糟,”慧心笑,“根本是先天条件不足。”
  “你住哪一区?”柏奕问。
  “跑马地,你呢?”她也问。
  “罗便臣道。”他说:“公司租给我的房子。”
  “我有个朋友和你住得很近,”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冲口而出,“他住在宝云道,不过——现在已经离开香港了。”
  “宝三道,啊!我知道那儿,房子都很漂亮。”柏奕说:“是男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她只能这么说,“和上次在文华碰到那几位都是好朋友。”
  她有点懊恼,怎么提起斯年了呢?
  “你说他离开了,去了哪里?”他问。当然不是有意的。
  “比利时。后来又去哈佛拿了P.H.D ,然后又去了罗马。”她用平淡的语气说:“现在大概在罗马,不过这都是听人说的。”
  “听人说的?你们没有联络?”他觉得好奇。
  “没有。”她皱眉,垂下头。“离开香港后我只见过他一次。就没有联络了。”
  “他在外国结了婚吧?”他轻松地。“只有结了婚才会忘记以前的朋友。”
  “不——他做了神父。”她黯然。
  他似乎已经听出她声音中的不妥,意外之余也不敢再问下去,他不是采人,他知道,这个“朋友”该是与众不同的吧?或者——有段故事?
  “哦!香港仔我去过一次,岸边很脏,上了船就很好,调然是两个世界。”他聪明地转了话题。
  “这正是香港的特点。”她吸了一口气,她不能在初识的朋友面前失态。“有很多地方——我指的是香港,会给人很明显的分界,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已见怪不怪。”
  “这种现象世界各地都有,不过香港明显些。”他说。
  ‘’知道为什么吗?“她笑。”因为香港地方小,进步的脚步却和世界各大都市看齐。所以,它的小和人多,把各大都市中分散的东西都集中在一起,而有浓缩的感觉。“
  “你说得对。”地点点头。“香港的确给我浓缩的感觉。”
  “这里成功容易,成名容易,只要有机会,就可以扶摇直上。”她很透彻。“也许在别的地方要奋斗十年才有成就,但在这儿却不同,只要有机会。”
  “我u 白你的意思,难怪很多人都涌来香港,”他摇头,“连那些自视甚高的洋人都爱来,容易成功啊!”
  “也不一定,这得看这个人有没有机会。”她说。
  汽车终于驶人香港仔,车辆减少了,他们都透一口气,不觉把车速加快。
  “我听公司的女孩子说,你将接替你们公司老总的职位,是吗?”他忽然说。
  “不知道啊厂她笑。”我当作希望啦,出来工作的人,谁不想努力往上爬?“
  “努力加上机会,是不是?”他问。
  “还没有成为事实,还不知道。”她笑。“你才来香港,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听见有关你的消息,难免多注意点。”他望着她。
  “我该谢谢你的关心吗?”她笑。
  “那天在文华碰到有个高高的男孩,很斯文的——”
  “你说费烈?”她立刻说。“也是‘老’朋友之一,他是剑桥的,人非常好。”
  “你的男朋友?”他开了玩笑。
  “我?”她呆愣了半晌,“人家的丈夫才对。费烈和我之间向来只是朋友。”
  “看来是我小心眼儿了。”他笑。
  “小心眼儿?”她不懂。
  “要发动攻势前,总要探深对方的虚实,看看可有强劲对手。”他凝视着她。
  啊?他也单刀直入呢!只是没有斯年的急进、霸道。
  李柏奕——发动攻势?
  当第二盒百合送到蕙心桌上时,山羊胡子老总知道了,他呵呵的笑着,翰尼也知道了,他正好来公司与几位高级职员做一次面谈,这是受总公司委托的。
  “谁?谁?”山羊胡子大感兴趣,也许退休在即。人也变得更幽默风趣了。“终于想通了?沈。”
  “这是人家的事,与我无关。”自心淡淡地。
  “这‘人家’是谁啊?”老总不放松。
  “李柏奕。”蕙心一直很大方。
  “哦——是他。”老总恍然,就此住口。朗尼却含蓄多了,他只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慧心居然脸红了——朗尼曾鼓励过她,幸福要自己找寻的。
  但,柏奕——可是她的幸福?
  “昨天下班之后找不到你。”朗尼说。
  ‘’是的,我去广告公司开会,然后去吃晚餐。“她很坦白,柏奕不是斯年,她完全不紧张。”和李柏变在一起,他是新调来的广告公司主管。“
  “我听过他。”朗尼点点头,“他没调来之前在总公司也很出色,而且是少有的东方人主管。”
  “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半!半私的吃顿饭,”她说,‘以后会有许多合作的机会。“
  “我没有误会,这重要吗?”朗尼笑,把玩着那盒百合。“他怎会想到送你百台?”
  慧心、歪一歪头,她不明白。
  “我觉得很贴切,你很适合百合,”朗尼又说,“或者说你和百合很相像,百合孤傲、独立、清幽、淡雅,这不正是你吗?”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词。”她笑起来。
  “事实上这是我心目中的你,”他说,“六年来,我始终无法真正接近你,即使我坐在你身旁。”
  “我是这样一个人吗?”她自问。
  “你的心灵紧闭,或许——你比我想象中更专一。更痴心。”朗尼笑。“总之我探不到你内心。”
  “我的内心——你信不信只有一片空白?”她说。
  “你不是说过‘悠然此心’吗?怎能算是一片空白?”他说。
  她呆愣一下,她这么说过吗?
  “你有很好的记性。”她说。
  “做我这份工作,记忆力是最重要的。”朗尼放下百合,“知道吗?陈家瑞对我始终很冷淡。”
  “他是斯年的同学和好朋友。”她说。
  “我知道,但我很欣赏他,觉得他有很好的潜在能力,以后你可重用他。”朗尼说。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她点头,“他太大文珠是斯年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是我大学同学。”
  “很复杂的关系。”他摇头。
  “其实并不复杂。来来去去,就是我们几个人,”她笑,“我的生活圈子很小。”
  “生活圈子太小并不是好事。”他警告。
  “但是我工作的范围大,”她笑,“在工作上,我每天都会接触到无数的人,这样就可以补足我生活圈子的狭小了。”
  “小不了的,朋友和工作的人不同,”他摇头,“这就是公与私的分别。”
  “谢谢你的指点,一起午备?”她笑。是午餐时候了,他们不能老坐在这儿聊天。
  “走吧,这正是我来此的目的。”他说。
  他们一起走出了公司,她敏感地知道同事们又在窃窃私语了,说他们是很相称的一对?
  “老总顾去陪你的那位同事令你满意吗?”她问。
  “我知道你不可能陪我,”他开玩笑,“但至少我希望陪我的是个女孩子。”
  “是男同事?”她问。
  “肯尼,你知道他的忡他摇头笑。”他总带我去买东西,其实我对购物根本没有兴趣。“
  “不能怪他,他是营业部门的。”她笑。“你可以照实告诉他啊!”
  “我说过了,否则我会累死。”他摇头。
  蕙心想一想,说:“你想到哪里?下班后我陪你。”
  朗尼看她一眼。他是了解并感激的,但,他又拍拍她的手,摇摇头。
  “谢谢你这么说,但你别浪费时间了,”他说,“其实我并不想去哪里,只是——一个人在酒店内感到很寂寞,我又不是个花天酒地的人。”
  “我陪你聊天。”她想也不想地说。
  她是把他当作朋友看的,所以也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看法,六年了,她真当他是个朋友。
  “无论如何——很感谢你。”他握一握她的手。
  进人文华二楼,刚刚坐下,就看见一个熟人。
  “啊——费烈。”慧心招呼着。
  费烈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过来。
  “费烈,一起坐,”蕙心热心地。“我替你介绍,他就是朗尼,他是费烈。”
  两个好风度、好教养的男孩子互相握手,很奇怪。他们非但没有敌意,而且还十分友善。
  “早听蕙心说过你,”费烈温文地,“不过,六年后的今天才有机会见面。”
  “我很嫉妒沈有这么好的朋友,”朗尼望望费烈又望望蕙心,“有了你们,就算朋友圈子再小也不遗憾了。”
  “谢谢,”费烈微笑,又转向蕙心,“我约了文珠和家瑞,他们就来。”
  “一起坐,我一直希望能认识你们。”朗尼诚心地说:“今天是太好的机会。”
  话刚说完,文珠和家瑞进来了,看见朗尼和蕙心,他们好意外。
  “你就是朗尼,是吗?”文殊永远是率直的。
  “是,你一定是陈的太太,斯年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了厂朗尼果然好记忆。
  “你也认识斯年?”文讲好意外。
  “以前不知道。也不认识,后来——”朗尼看蕙心一眼,“后来在哈佛碰到他。”
  “哈佛,他又去了哈佛?”文珠叫。
  “是——”费烈点点头,原来他一直知道斯年的消息。“他今年初念完博士学位。”
  “你知道怎么不告诉我仰”文珠抗议。“你太不够朋友。”
  费烈看蕙心一眼,歉然地摇摇头。
  “我以为——不提比较好些。”他说。
  “是斯年叫你这么做的?”蕙心小声问。
  “不,当然不,”费烈尴尬地,“我觉得——事已至此,不必再惹起太多的伤感。”
  “我同意费烈这么做。”家瑞插口说。
  “你们自私,”文珠望家瑞一眼。“别以为蕙心这么软弱,为什么不能讲?”
  “反正我也知道了,”蕙心笑起来,“斯年现在调到罗马教廷工作,不是吗?”
  “你——知道?”费烈神色古怪地。
  是古怪,可是没有人明白为什么。
  “朗尼说的。”蕙心努力装得很自然。
  “其实——我和斯年也很少通信。”费烈吸一日气。“只是他每转换一个地方,他都会通知我。”
  “真是凡心未死。”文珠笑骂。“还有牵挂。”
  “他只不过是通知我新的地址。”费烈笑。
  “出家人应该六根清净。”文珠忽然说了句国语。
  “出家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除了朗尼。
  “她说什么?”朗尼感兴趣。
  “她说出家人,中文和尚的意思,也等于神父。”慧心解释。“但不完全相同,是语气问题。”
  朗尼也笑一笑,看得出来。他对费烈、文珠他们都很有好感。
  “喂,朗尼,斯年还是老样子吗?”文珠问。
  “我只能说,他是最漂亮、最出色的神父。”朗尼答。“很奇怪。当我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他是斯年。”
  “当年的情敌。”文珠盯他一眼。她在心中,还是怪罪朗尼的。
  “我无意把事情弄成这样,真是抱歉,”朗尼诚挚地,‘’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有斯年这个人。“
  “那就要——”文珠口无遮拦,她一定要说出心里的话。
  可是费烈更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
  “昨天——我收到斯年的信。”他说。
  “啊——真的?他说了些什么?”文珠怪叫。
  慧心的脸变了,费烈迅速看蕙心一眼,“只是讲一些他在罗马的工作。”
  “这斯年,好像真的把我们都忘光了;只记得费烈。”文珠抱怨着。“下次若是让我见到他,一定不放过他。”
  “你能怎样严家瑞笑。”别忘了他已是神父。“
  “神父又怎样?他还是斯年。”文珠说。
  沉默的蕙心发现家瑞真的对朝尼很冷淡,他甚至不正眼看朗尼。
  他是——哎!是老实人,他始终忠于和斯年的友谊,只是——在座的人,谁又不是呢?
  蕙心只是叹息,谁不是呢?
  午餐来了,他们开始迸食,讲斯年的话题也告一段落,蕙心的神色又恢复了。
  费烈和朗尼很谈得来,他们还订了晚上的约会,友谊实在是奇妙的。
  午餐后,他们在文华门口分手。
  朗尼送慧心回公司,一路上他显得很高兴。
  “我真心喜欢你的朋友。”他说。
  “是否包括咄咄逼人和不友善的文珠和家瑞?”她问。
  “当然。他们很真,我喜欢真的一切。”朗尼说:“还有费烈,我们很谈得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相信,你们都很优秀,你是哈佛的,他是剑桥的,大家半斤八两,门当户对。”她打趣地。
  “这不是念什么学校的问题,”他摇摇头,“我和他的个性相近。”
  “你们成了朋友,我也轻松了,”她笑,“早知如此,六年前就该介绍你们认识。”
  “若真如此,恐怕今天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斯年也不会离开了。”他唏嘘。
  “这是命运,我们不能埋怨。”她说。
  “我觉得抱歉。”他摇头。“斯年实在是我见过的男士中最出色的。”
  “包括你自己?”她半开玩笑。
  “包括我。他比我好,所以当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说:“只可借当年你连哈佛的奖学金也放弃了。”
  “当时——我万念俱灰。”她说。
  “后来怎么振作起来的?”他问。
  “在比利时见过做了神父的斯年。他的一些话,他送我的‘悠然草’,不知怎么的,我竟——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于是我全神投入工作。”
  “但你不该放弃哈佛。”他说。
  “你不明白,”她摇摇头,“斯年因你而误会,虽然我和作之间并没什么,但那时候若再去哈佛——我自己的良心会过意不去,不去哈佛是因为你的关系。”
  “但他自己却去哈佛,你不以为他是因为你吗?”他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因为我?”她心灵巨震。可能吗?
  “或者——他以为你在那儿?”朗尼再说。
  “不,不,”慧心震惊地,“不会的,他该知道我不会在那儿,他该知道——”
  “他怎会知道呢?除非你告诉他。”他说。
  “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已是神父。”她黯然。“所有的一切都已太迟了。”
  “但是你说你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是不是?”他拍拍她,在她办公室外转身离去前说:“想想那‘悠然草’。”
  蕙心真的呆住了,什么意思?希望和光亮?
  “你知道——斯年原本也是哈佛的MBA.”她小声说。
  可是朗尼没听见。他走远了。
  下班前十分钟,慧心正在看一封紧急电报,秘书带着神秘的微笑走了进来。
  蕙心抬头,她不明白这些女孩子为什么常常大惊小怪的。
  “他来了。”秘书眨眨眼。
  他?谁?那些女孩子们已替她认定了一个对象吗?朗尼?或是李柏奕?
  她皱皱眉,看见门外的柏奕,他双手放在身后,把头探人门内。
  “能进来吗?”他说。
  “当然欢迎,”蕙心放下电报,“不用上班吗v ‘”就五点钟了,我可没跟公司签卖身契。“他说。
  他走进来,秘书退了出夫。
  “这是送你的。”他的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却什么也没有。
  慧心微笑,也大方地伸手接过他送的无形礼物。
  “谢谢,很漂亮。”她说,很有幽默感。
  “很幸运,买到最后一枝。”他笑。
  ‘’这一枝比上一枝还要漂亮。“她说。
  两人都很默契,她知道他心目中想进什么,他也知道她明白这无形的礼物是什么。
  “在中环见一个新客户,谈完之后就不想回去,因为想起你在这儿。”他说。
  “不是又想吃海鲜吧?”她笑,一面收拾桌面上的东西O “你提醒我可以下班了。”
  “不吃海鲜,我想——去拜访伯父、伯母。”他说,非常诚恳。
  她的眉宇扬得好高,去拜访她父母?这——当年斯年也要这么做的,却被她拒绝了。是她太固执、大讲原则、大保守;相同的事,她不能错两次。
  “也好,我先打个电话告诉妈妈。”她对自己妥协了,是吧?“你第一次去,总要准备一下。”
  拿起电话,她说了几句就挂断了。
  他望着她半晌,摇摇头。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同意。”他说。
  “如果早几年,我是不会同意的,”她脸上流过一株黯然,‘当年我就没让斯年去见过父母。“
  “为什么?”他好意外。
  “当然,他们见过面,”她摇头,“不过是在找不到我,又急又气的情况下。”
  “很抱歉,令你想起以前的事。”他说。
  ‘泪D 使你不提,这些事也仍存在我心中,“她苦笑,”有些事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了解。”他点点头。“我们走吧广她拿起皮包就要往外走,他却叫住她。
  “别忘了,那盒隐形礼物。”他笑。
  “啊!透明百合,我已经拿了。”她摇一摇手。
  他伴她走出去。
  “怎知一定是百合?”他说:“可以随便是什么。”
  “我很固执,早认定了它是百合。”她说。
  一直到停车场,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认定了百合,岂不是失去了很多欣赏其他花朵的机会?”他一语双关。
  “是的、我知道。”她开车。“那是没法子的事,个性是天生的O ”
  “我——很欣赏你这种固执,”他点点头,“我深信这种固执是幸福的保证。”
  “我不明白。”她看他一眼,车已驶出停车场。
  “我是说——如果能得到你的心、你的固执,幸福岂不永不流失?”他说。
  “也许,不过谁也不能保证什么,因为幸福实在是虚无熟缈、来去无踪的,我们必须时时警觉,在感觉到它来时,就得抓牢,否则——就消失了。”她感叹。
  他同意地点头。
  这是她从自己的经历、挫折中得的经验,当然是正确而深刻的。
  “一个人在一生中,应该不是只有一次机会,你认为对吗?”
  “当然。”她感慨,“可是——我相信一个人生命中想抓牢的机会只有一次。”
  “这么肯定?”他问。
  “到目前为止我是这么认为,但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她笑起来,“说不定会出现我想抓牢的第二次机t "no‘’那么——我是不是应该祈祷?”他笑。
  “祈祷是没有用的,”她摇摇头,“柏奕,我想告诉你,你的神韵、气质都非常非常像斯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真的大吃一惊。”
  “是这样吗?”他反问。
  “我讲的是真话,希望你别生气。”她诚恳地说:“至少——你像斯年这一点就吸引了我。”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他摇头。“斯年能得到你全部的感情,说实话,我很羡慕他,现在你说我气质、神韵像他,我该受宠若惊,引以为荣。”
  “你的口才好得令人受不了。”她大笑。
  “斯年也有好口才?”他问。
  ‘’不,斯年的口才并不好,但他说真话。“蕙心吸一口气,提起斯年,无论多遥远的事,心湖依然波动着。”你知道,真话总是动人的、“
  “并不是人人都欣赏真话,”他望着她,“有些人喜欢花言巧语、吹牛、拍马屁的。”
  “那些人年轻,只看到表面,”她掠一掠头发,很动人的姿势,“我二十八岁了,人生——实在已看得很透,我喜欢实在的一切。”
  他想一想,用手按住她。
  “你慢慢会发现,我是个实在的人。”他说。
  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诚恳,他不但实在,而且真诚。
  “我会慢慢知道,”她不置可否,巧妙地抽开左手,“朗尼也很称赞你。”
  “朗尼?谁?我认得他吗?”他问。
  “我受训时的老师,是哈佛教授。”她说:“他一直帮助我们总公司做一些顾问的工作,也训练人材。”
  “哦——是他。”他恍然。“他来了吗?”
  “是,不过很快就会回纽约,”她笑,“他是我的老朋友,相信我九B 去美国受训时,他又是我的老师。”
  “看来你接定了老总的的位置。”他摇头。“女性越来越能干,实在是我们的威胁。”
  “接不接老总位置对我的意义并不重大。”她说:‘’反正都是工作,我不再介意职位的高低。“
  “哦?”他望着她。
  “是个惨痛的教训。”她摇头。“斯年很受不了我女强人的意识,这也是他离开的原因之一。”
  “还有个原因是为了朗尼?”他问。
  “你也知道?”她大为意外。
  “原本不知道是他,你刚才说朗尼是你受训时的老师,我才联想到。”他笑。
  “怎会有这样的联想?”她问。
  ‘’在纽约总公司听人讲的,“他淡淡地,”他们说。心高气傲的朗尼居然会对一个中国女孩子那么执著,而那中国女孩子是他的学生,来受训的。“
  “执着?”她摇头苦笑。“还是傻?”
  “或者每个人都有傻的一刻,痴的一阵。”柏奕说:“这是人生的必然阶段。”
  ‘’谁说不是呢?“她叹息。
  车停在大厦停车场,她带他上楼。
  “这些年来,你是我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父母一定非常惊奇。”她笑。
  “惊奇?”
  ‘’他们以为我是抱独身主义OW她说。
  “你曾经这么想过吗?”他问。
  “没有,即使在最伤心、最低潮的时刻,”她肯定地,“我只想证明,爱情并不是女人的全部。”
  “有人这么说过吗?”他间。
  “至少很多人这么想,许多女人也这么认为、”她说。
  “那么,我来,岂不是大受欢迎?”他微笑。
  打开大门,她让他进去。
  “你马上可以看到。”她说。
  果然,两张带笑的慈祥的面孔迎在那儿,非常热诚的欢迎,非常衷心地喜爱。
  “欢迎你来,柏奕。”母亲说。
  “你会使我们的餐桌上更加热闹。”父亲说。
  慧心向他使个眼色,微笑着。
  然后父母吩咐女佣开饭,预备这、预备那,简直忙得下可开交,但也乐极了。
  “是不是?你看他们多开心、多热烈。”慧心说。
  “我好像是个王子。”柏奕笑。“真过意不去,令伯父、伯母这么忙。”
  “相信他们喜欢这样忙法。”她说。
  “这么说,以后我可以常来?也可以多令他们高ww”你以为啦!“她白她一眼。”可是他们高兴并没有用,是不是?“
  “当然,你也欢迎我的,是吗月他说。
  “我家的大门会为所有的朋友而开。”她说。
  “所有的朋友?”他反问。
  “是的,”她摇摇头,“以前我大闭关自守。我知道错了,我要改过。”
  “为什么六年后的今天,才想到要改?”他问。
  她想一想,望着他笑了。
  “也许因为你的出现,这答复你满意吗?”她笑。
  也许因为柏奕到过蕙心。的家,所以,再次见面的时候,蕙心觉得她和柏奕之间竟多了一份亲切感,仿佛巳是很熟的朋友一样。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斯年和她的感情那样深、那样浓、那样——刻骨铭心,但他们却不能在一起,这是无缘。
  能不能试着不再想斯年,不再牵挂这个人,行吗?斯年和斯年的一切都已是过去了,再也不会复返,她这样念念不忘,又有什么帮助呢?
  该像朗尼说的,再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或者说——找人代替斯年在她心中的地仕——上帝,有这么一个人吗?感情能代替吗,她——她又岂能真正忘记斯年?
  柏奕坐在她办公室内的沙发上,很有耐心地望着她。
  “刚才你一直这么凝神沉思,我实在看不出你是在想公事?或是私事?你脸上的神情是那样深沉O ”柏奕说:“蕙心,我不了解你。”
  “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她微笑。
  这话她曾对一个人说过,是不是?
  多久前的事了?唉!斯年。
  “你比我想像中更深奥。”他摇头。“我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真正了解你?”
  “我不知道。”她说:“你——也不一定要认识我,或者了解我。”
  “我已认定了,就是你。”他肯定地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下定的决心。”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对一个陌生的人怎能有那么大的信」b ,难道一定会会得来?”她说。
  “你们?”他抓到她的语病。“还有他,斯年?”
  她不出声,她巳下意识地把柏奕和斯年放在一起比较了,是不是?
  “我知道我们一定合得来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感觉。”他说“就算合得来——你可知道,我已经心如止水?”她问。
  “我知道,这叫作——历尽沧桑,对不对?”他信心十足。“可是我有信心、有把握能打动你心中的止水,我自认我的条件和诚意都不差。”
  “我喜欢有目标的人。”她点点头。
  男孩子、男士们有自信,的确给人很好的印象,至少有安全感。
  “今天是周末,可容我安排节目?”他凝神望着她。
  “哦——三点钟我要去送朗尼回美国,而且,晚上,我想陪妈妈去教堂参加圣经班。”她说。
  “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认真地。
  她想一想,摇摇头。
  “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我说真话l ”她说:“约好了妈妈,总不能失信,至于朗尼——你可愿一起去送他?”
  “不了,”他考虑一下,“我和他不熟,陪你去送他,怕他误会我在示威。”
  “朗尼不是这种人,而且——我和他之间巳是纯友谊,像师生、像兄妹,从来都是。”她笑。“至少在我这方面从来都是。”
  “明天呢?”他不死心地。
  “明天——好吧!你有什么好的安排个‘她透一口气。实在不须拒绝他的,不是说要再寻幸福吗?
  “公司长期租了一艘小游艇,除了拍广告,一些客户偶尔借用之外让它停在码头很可惜,”他说:“反正天气闷,出海逛逛很不错。”
  “听来是很好,”她说,“只我们俩?”
  柏奕的眉毛上扬,好一阵子才摇摇头。
  “我们可以请费烈他们一起去。”他说。
  “好,由我去联络他们。”她说。
  他凝望着她足足有一分钟。
  “对我这样没信心?”他笑。
  “不是。”她想也不想地否认了。“我绝对相信你,我说过,我相信自己的朋友。只是——我很怕单独面对任何一个人,我本身很沉默,我希望人多会热闹些,否则到时会把你闷坏。”
  “我宁愿被闷坏。”他半开玩笑。
  “以后有机会问你。”她说:“这次——我实在想和老朋友们聚聚。”
  “一言为定。”他爽朗地。“你约朋友,其他的一切由我来准备。”
  她望着他一阵,突然说:“你和他最不像的地方是,他霸道,你爽朗。”停一停,她再说:“其实说你们相像,可能只是一种错觉。”
  “错觉?”他笑了。“你不会因为这是错觉而拒我于千里之外吧?”
  “我无意把你当成他。”她笑。
  当然,他是白的,所谓的“他”是斯年。
  “这样最好,”他开心地,“我希望我是自己,成功、失败只是次要问题,我不愿做他人的影子。”
  “有道理。我请你吃午餐。”她说。
  “不替朗尼饯行?”他问。
  ‘’老总约了他,我又何必做灯泡?“她笑。”我三点钟去文华酒店接他。“
  “我们现在不要去文华,否则准擅个正着。”他说。
  “我们去吃中国菜,就在大厦二楼那家,小菜很不错。”她说:“‘走吧厂”你们每天吃、吃、吃,每一家餐馆都客满的,“他说,”但是在香港的人为什么都那么复?尤其好多年轻男孩子,复得——像发育不全似的。“
  “可能茶喝多了,肚子里的油光了,”她说:“至于发育不良,相信是地方太小,每天困在四堵墙里,又缺少运动的关系。”
  “可是女孩子就不会,真是奇怪。”他说:“公司里的女职员都嚷着减肥,个个都有发胖的趋向,难道女性不喝茶,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可能——香港女性太得天独厚,”她开玩笑,“可是我并没有发胖的迹象。”
  “你才是得天独厚呢1 ”他说。
  蕙心办公大厦二楼是一间很出名的餐厅,当然客人也多,好在她是老主顾,侍者都认得她,很快就替她找到一张桌子。
  “有熟人真好,不必站在那苦等。”柏奕坐下。“看来,我在香港必须再经过一番努力才行。”
  “时间给我很大的助力,我在这儿生长。”她笑。“所以总公司若调我去其他地方工作,我一定拒绝。”
  “哦——”
  “我在香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凡事都方便些。”她说:“一旦到了陌生的外地就不一定如此了。”
  ‘很有道理,看来我调来此处亦不合算。“他笑。”可是我不后悔。“
  “为什么?”她问。
  “至少,此处有你。”他柏拍她的手。“认识了你,就算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也是值得的。”
  她笑而不语。
  一会儿,叫的菜都送上来,他们开始得慢吃。
  “会不会滑水?或是,喜不喜欢打鱼?”他问。
  她呆愣一下。
  “斯年喜欢打鱼。”她说:“不是钓鱼,是潜水用鱼枪去打鱼,是吗?”
  他沉默了。任何事都令她想起斯年,斯年虽然离开了,但对她来说却是无所不在,永驻心头的。
  “啊——对不起。”她惊觉了,很尴尬、“我不该再提斯年的,对不起。”
  “我不介意,毕竟——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他微笑。“如果你能那么快就淡忘,那你也不是我心目中的沈慧心了,我喜欢感情专一而固执的人。”
  “很蠢、很傻,是不是?”她摇头。
  “不,很可爱、很值得爱。”他捉住她的手、“蕙心,你令我更坚定自己的决心。”
  “决心?”她不懂。
  “决心抹去斯年在你心中的印痕。‘’他的肯定是无与伦比的。”决心追到你。“
  “不要这么说,我会难堪的。”她缩回被捉住的手。
  后心,相信我,我一定做得到。“他紧盯着她。
  她心中是感动的,又是一个对感情执着的人,是她运气大好?或是太不好?
  “无论如凤谢谢你这么说。”她真诚地。“这给我很大的信心和鼓舞。”
  “你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他自信地笑。“将来你会发觉,其实我有很多不像别人的优点。”
  “这是不容怀疑的。”她也笑。“你这么优秀、出色的人,即使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你也会成功的。”
  “把我说得这么好,是不是已经动心了?”他开玩笑。
  “你以为呢?”她不答反问。
  他适可而止不再循这话题说下去。
  “明天我们不滑水、不打鱼,也不玩冲浪板,我们R 游泳。”他说。
  ‘其实我只想晒晒太阳。“她说:”每天在办公室工作,不见天日。“
  ‘’周末,周日呢?应该可以出来的。“他说。
  “没有适合的伴儿,提不起兴趣。”她摇摇头。‘’而且公司事忙,有许多公事得带回家做的。“
  “我决不带公事回家,一件也下行。”他叫起来。“公司付的钱只是八小时的时间,我决不超时工作,那样太对不起自己。”
  “外国人的想法。”她笑。“其实工作做不完,第二天还是你做,有什么不同呢?”
  “感觉上不同。”他坚持己见。“第二天做不完可以第三天做,为什么一定要辛苦自己?”
  “大概是东、西方人观念不同的问题。”她说:“我是百分之百中国化的。”
  “我也是——啊!你一定不同意。”他摸着头笑。“不过在一般观念上,我还是很传统的。”“我看得出。”她点点头。“所以我能跟你谈得来。至于洋人,我和他们只是泛泛之交。”
  “朗尼呢?”他打趣地。
  “他对我实在太好,但我——始终当他是老师、兄长般。”她摇头,“他甚至引不起我心中一丝涟峡。”
  “我呢?”他笑问。
  “我们才认识多久,才见过多少次面?”她大笑。“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你和斯年呢?”他问。
  “他——或许那时年纪不同,我才二十二岁,”她摇头,“那时比较有梦、有幻想。”
  “现在无梦无幻想?”他笑。
  “无波、无浪、无风、无雨也无晴。”她说。
  “那岂下是很可悲?”他说。
  “不是悲,是缺陷美。”她笑。
  “缺陷美?很小说化。”他说。
  “你说不是人生的缩影吗?只不过略有艺术加工的夸张而已。”她笑。
  “你也看小说?”他意外地。“你看来不像。”
  “外表不能代表一个人。”她不同意。“我看很多小说,中国的、外国的、占代的、近代的,我觉得看任何书都可以获益。”
  “不是获益与否,你——太冷静、理智,不是看小说的那一型人。”他说。
  “那是我的外表。”她说得有些无奈。“也可以说是我二十二年来造成的壳。”
  “壳?”他问。
  “给人家看的,真正的自我被密封在里面。”她摇摇头。“以前造壳是保护自己,现在——是无可奈何。”
  “讲得这么晦涩?”他不同意。“壳是自己造的,同样的,也可以自己打破。”
  “总要有些力量、有些理由才可以使我打破自己一手所造成的壳。”她说。
  “你要什么力量?什么理由?”他疑视着她,十分诚挚地。“我能帮忙吗?”
  她心中一阵轻颤,柏奕是好人,但——唉g 他不是斯年,他永远不是斯年。
  “如果你能——我一定告诉你。”她说:“能认识你真好,我喜欢有你这样的朋友。”
  “你这么说,我似乎已闻到希望的味道了。”他孩子气地a “希望的味道,那是什么?”她笑。
  “成功。”他肯定地。“慧心,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相信我会成功的。”
  “机会——始终是在那儿的。”她轻叹一声。“下是我不给,而是——也没有人给我机会。”
  “慧心——”他动容了。
  斯年的离去,给蕙心留下的是永恒的伤痕吧!有人能使她痊愈吗?这人会是柏奕吗?
  临!沈慧心。“有人隔着桌子招呼她。”真是你吗?沈慧心。“
  慧心睁大眼睛,望着那个满面惊喜。目不转睛的男孩子——不。该是男士。
  “你是。”记忆的轮子转动了,六年前校园中的往事顿时全浮上七、头。
  “他”该是当时最出色的助教。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和文珠、费烈、柏奕他们在海上玩了一天,回到家里,蕙心已累得要命,皮肤晒得又红又烫。
  “太累了?一点东西也不吃。”母亲看了直摇头。“吃一点粥吧?”
  “让我睡一下再吃,好不好?”蕙心躺在床上不想动。“好久没运动,真是累惨了。”
  “说累惨了,我会以为你已四十八岁。”母亲说。
  “老了嘛。”蕙心笑。
  母亲正预备出去,忽又想起什么。“有个姓任的男孩子打电话来”她说,“叫任——任哲之。”
  “啊——是他。”蕙心精神一振。
  昨天午餐时才碰到任哲之,如今——他又来电话了。当年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如今再见,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欣喜——“当年”对她来说是永难忘怀的吧?因为当年有斯年。
  “他留了什么话吗?”蕙心问。
  “他说会再打来。”母亲说:“他是谁?”
  “他不是男孩子,该是男士。任哲之是我的助教,当年对我很好。”她说。疲累似乎顿时完全消失了,她甚至坐了起来。“他各方面都很出色,现在一定不是助教了。”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母亲问。
  “为什么要提他?学校这么多同学、助教,”蕙心笑,“若都提,你会烦死。”
  “怎么会顾?哪一个母亲不喜欢女儿的朋友?”母亲说:“他怎么突然出现了。”
  “昨天碰到的。他好像去了外国,大概刚回来。”蕙心不愿再讲。“我要睡了。”
  “你这孩子!”母亲笑。这个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佣人接听之后,匆匆走进卧室。
  “小姐,找你的,一位任先生。”佣人说。
  “我去听。”蕙心从床上跳起来。母亲径自走开,留下蕙心独自在客厅。“我是蕙心。”她说。
  “哎!——蕙心,我找了你一整天,”任哲之愉快的声音,“能不能出来?我想立刻见见你。”
  “这——如果你不介意我又红又黑,人又累的话。”她说。她也想见他。
  “原来你去游泳了?”他笑。“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是和文珠她们,你记得吗?李文珠。”她说。
  “当然记得,那个富家女,脾气好大的文珠。”哲之笑。“怎么样?我半小时后来接你。”
  “好。”她点头。再见故人,感觉完全不一样,为什么不好呢?往日一切总是刻骨铭心的。
  “等了那么多年,你总算答应了我的约会,”哲之幽默地,“我总算没有白等。”
  “你——说笑话。”她果得一下。哲之还是如当年那般的重视她?
  “半小时后,我在楼下等你?”他说。
  “你知道我家地址?”她问。
  “怎么不知道?”他在电话里笑。“当年没资格送你回家,却好多次目送着你回去,怎不知道?”
  “那——等会儿见。”她挂了电话。
  原来,她在哲之心目中的分量这么重!她不知道,从来不知道,当年,功课、事业重于一切,她根本不屑理会身边所有的男孩,即使出色如斯年,她也让他悄悄地走过,她——是不是太蠢?
  半小时实在很快,她不能再想往事。
  好在她回来时已浇了澡,所以,匆忙的换好衣服,略化了淡妆,便已到了约定的时间。
  在母亲微笑的注视下,她再走出大门。
  哲之已等在那儿,开一辆很帅的雪铁龙。
  “你真准时。”哲之笑。
  “我总算还有点好习惯。”她上车。
  雪铁龙虽贵,但很舒服,坐在里面感受不同,有点像当年斯年的四五O 跑车——哎!又是斯年。
  “知道吗?你有太多的好习惯吸引着我。”他说。
  “总是有人替我发现好习惯,我自己并不知道。”她说:“这是我的幸或不幸?”
  他没有回答,凝视她一阵后,发动了汽车。
  “能再见到你,是我回香港最大的收获。”他说。
  “才回来?”她问。
  “是的,我一直在美国当讲师。”他点点头。“很没有争强好胜心,是吗?”
  “还要走吗?”她问。
  “香港有你,我还走?”他半开玩笑。“港大请我,我考虑了好久,签了一年约。”
  “只签一年?”她问。
  “不知道环境适不适合,美国那边的教席还保留着,”他说,“我是比较谨慎、稳重的人。”
  “我记得你是最出色的助教。”她笑。
  “最出色?当年你甚至不正眼望我,”他说,“我连约你看场电影都不敢开口。”
  “有这样的事?我怎么完全不知道?”她笑问。
  “你那不经意的傲气实在吸引人,”他说,“听其他同学说,你快是那家大公司的老总了。”
  “有得必有失,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她感叹。
  沉默了一下。
  “我听过你的故事,实在——很遗憾。”他说。
  她好意外,真的意外,他也听过她的故事?她和斯年的?
  “是一个教训。”她说。
  “好在你看来很好,”他由衷地,“如果见你憔。阵失意,我会受不了。”
  “准淬失意的不是外表。”她说。
  “蕙心,但愿我能帮忙。”他诚恳地。
  她想一想,点点头又闭一闭眼睛,非常妩媚的一个动作,几乎令他看呆了。
  “谢谢你。能够再见到你,已经是很开心的事。”她说。
  “我会牢记这句话。”他笑了。
  “牢记?”
  “这是鼓励自己,给自己打气的一句话,”他说,“现在我不会再放弃机会了。”
  “我该怎么说,也谢谢你?”她说。
  “不要谢,只要给我机会,接受我。”他凝视她。
  她心湖中掀起阵阵涟满,也许并不因他的话——他是她当年的朋友。
  当年的朋友,她——完全没有办法。
  “哎——我们现在去哪里?”她转开了话题。
  “先吃一点东西,去马会,好吗?”他说:“马会比较近。”
  “随便。”她没有意见。
  “昨天——昨天中午碰到的那位男士是谁?”她问。
  “一间公司的广告经理,也是朋友。”她淡淡地。
  “很不错的一个人,”哲之说,“你们一起坐在那儿,令人又妒又羡。”
  “哪有这样的事?”她笑。
  “真话,我是被刺激了才多看几眼,这才认出是你。”他说得很认真。
  “如果没遇到我,你想过找我吗?”她微笑问。
  他考虑一下,点点头。
  “我也曾到处打听过你,说真话,我一直没有勇气来到你面前,”他说,“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卑。”
  “谁信?港大的教授。”她夸张地。
  “不,讲师。”他说。“不论我是什么,蕙心,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高不可攀。”
  “不是这样,我只是个凡人,”她摇头,“我一点也不特别,慢慢你会发觉的。”
  “以前留下的印象很难改变。”他笑,“知道吗?约你之前紧张了一天。见到你之后还是紧张。”
  “现在还紧张?”她不能置信。
  “手心直冒汗。”他把手伸过来。
  她碰了一下,果然手心冒冷汗,她忍不住笑了。
  “你别把紧张传染给我。”她说。
  “我一定要克服。”他说:“沈蕙心现在是我的朋友,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一、二、三,OK,好了。”
  “这么容易?”她哈哈大笑。
  “放松一下自己嘛。”他说:“听说你曾去纽约受训,是不是?”
  “是。当时——不知道你在那里。”她说。
  “我在哈佛,那时在念MBA.”他说。
  又是哈怫。她跟哈佛的人特别有缘吗?
  “我几乎去哈佛念书,奖学金都申请了,但后来放弃了,”她叹一口气。“有些事——在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
  “为什么放弃?”他不明白。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哈佛哦!
  “突然发觉它——失去意义,”她摇摇头,“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
  “很消极,不好。”他说。
  “不会一直这样子,过一阵就好了,”她笑,“而且,消极只在这件事上。”
  “我明白。”他点点头。
  马会到了,停好车,他们上了六楼。
  “你是会员?”她问。
  “父亲是,所以能来。”他说。
  斯年当年也是会员,只是他不爱来这儿。斯年是属于文华的。
  中餐厅里很静,人不多。主要因为晚上小孩不能来。所以,许多有孩子的家庭就转往别处了。
  “平日有什么消遣?”他坐下来问。
  “没有,上班、下班,”她笑,“没有消遣,只有教堂。”
  “天主教?”他看她。
  “你很敏感,”她苦笑,“他当神父,我不一定信天主教;是基督徒,这是不会变的。”
  “很抱歉,提到他。”哲之说。
  “这是事实,提不提都一样,我不介意有人说,”她摇摇头,“既然你了解,我可以说——提与不提都无妨,我是不可能忘了这件事、这个人与这段情的。”
  “我了解,”他连连点头,“谁没有过去?谁没有烙痕?”
  “你——也有?”她意外地。
  “不,可以算——没有,”他笑,“我是无花果,而且——至今也许还有希望。”
  “啊——”她说不出话。
  他指的是她?对不对?当年她真是没跟他讲过十句话,怎么会——怎么会——“所以我绝对相信,爱情真能使人变成傻子,”他轻叹,“尤其是我,简直——不知畏惧。”
  她已经很明白了。他是一个感情执着的人,虽然是单方面付出,他也绝不退缩、绝不言悔。
  哲之是个执着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抱歉?”她摇摇头。“抱歉并不适合,但——”
  “你不必说什么,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他打断她的话。“只要你今天——给我机会。”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哲之不同于柏奕,哲之是“老”朋友,是回忆里的片段,何况——哲之是出色的。
  “微笑等于默认。”他盯着她看。
  “不笑做什么?能再见到你,的确开心。”她摇摇头。“我是个爽快的人,从没有默认这回事。”
  “啊!我梦破得真快。”他说。
  “你比以前油腔滑调多了。”她说。
  “你还记得我以前?”他惊喜地。
  “记忆里的一切都很完整,很难忘怀。”她说。“尤其是一些美好的事。”
  “我很庆幸能成为你记忆中的一分子。”他说。
  “当然,教了这么多年中外大学生,你的口才应是一流的。”她笑了。
  “我口才最糟,除了上课时。”他说:“尤其面对女士们,我根本不会讲话。”
  “我不是女性?”她反问。
  “对你——我是孤注一掷。”他半认真地。
  她呆愣一下,她承受不了这压力。
  “哲之,不要这么说,”她正色地,“我没有鼓励你,我更不能保证什么,请——不要给我压力。”
  “抱歉,”他脸马上变色,“蕙心,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说,忘了它,就当我没说过。”
  “不,不是这意思,”她吸一口气。“目前我心如止水,我怕你失望。”
  他愣愣地凝视她半响。
  “六年前我失望过,所以远走异域,”他诚恳地,“今天我已不再重得失,我们是朋友已经令我开心得睡不着觉了,蕙心,请试着了解我。”
  “若是这样——我会很开心,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她展颜一笑。“你知道,没有压力是很好的一件事,否则我怕弄巧成拙。”
  “你说得对,我明白了。”他做一个发誓的手势。“凡事顺其自然,对吗?”
  “对,顺其自然。”她好开心。“我会找个时间约文珠、费烈他们,哎——你知道文珠结婚了吗?她的丈夫家瑞是我的同事,又是朋友,我们常在一起。”
  “想介绍给我?”他问。
  “是。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你会合得来。”她热心地,只要不提感情的事,她爽朗得很。“还有费烈,他是剑桥的,修养一流。”
  “真羡慕你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在今天想找一。两个知己是很难的。”他由衷地。
  “他们也都是斯年的朋友,青梅竹马的。”她垂下头。
  “他叫斯年?”哲之问。
  “傅斯年。”她点点头。
  “他和文珠——”
  “他们也是青梅竹马。”她说。她相信斯年和文珠并没有情,斯年认识她才认识了爱情,是这样的,她坚信。
  “好。找个时间,你把他们介绍给我,”他点点头,“或者——我能填补你们其中一个空缺。”
  一个空缺?斯年的?他能吗?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文珠旋风般地卷进蕙心的办公室,也不理素心正在讲长途电话,就大模大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
  蕙心做一个请等一等的表情,秘书又送上茶来,文珠却只是似笑非笑的一副怪表情。
  “是不是进错了办公室?”蕙心放下电话,打趣着。“要不然就是外面吹了怪风。”
  “别不识好人心,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文珠说:“中午我俩找个地方聊聊。”
  “想在中环找地方聊?又是文华?”蕙心笑。
  “不是文华,那里太多熟人。”文珠说:“今天所有男生都不参加,只是我和你。”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蕙心问。
  “外面吹起东南北西怪风,”文珠白她一眼,“家瑞中午有约,费烈也没空。”
  “于是你想起了我?”蕙心说。
  “别告诉我你没空,”文珠怪叫,“沈蕙心,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
  “一定陪你,我总是有空的,”蕙心淡淡的,她永远学不会文珠的天真、夸张,“就算有约也会推掉。”
  “喂,我听说一个秘密哦!”文珠半开玩笑地。
  “秘密?你说李柏奕?”蕙心大方地。
  “不,不,同学告诉我任哲之回来了,”文珠眨眨眼睛,“又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这任哲之真有恒心,六年前碰了钉子还不灰心,六年后居然卷土重来,蕙心,是不是这次被他感动了?”
  “我能说什么?香港实在太小了。”虽心不介意。“碰来碰去都是熟人,一点点的小事却被说成天那么大,我是那么容易被感动的吗?”
  文珠盯着她研究了一阵,摇摇头。
  “你对斯年还没忘情,是不是?”她说,“找不到一个人足以代替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不要说得这么文艺腔,什么代不代替的?”蕙心笑。“我只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文珠抢着说,“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这样的事?”
  “我没有这样说过,是你敏感,抢着说的。”蕙心摇头。“我只是说,目前无意谈这些事。”
  “等开了老总再说?”文珠笑。“同学里面真是以你最威风,包括男同学。”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蕙心说,“我不觉得这是威风,但有机会,我也不必放弃,对不对?”
  文珠想一想,突然改变了话题。
  “刚才我碰到斯年的父亲。”她说。
  “哦——我没见过,也不认识。”着心心中大为震动,却不敢表露出来。“
  “但是他知道你,”文珠自得地笑,“他还问起你现在做什么?好不好?”
  “他——没有怪我?”蕙心的声音中带有苦涩。
  “怎么会呢?他是明理的人,儿子要做神父,又没有人用枪对准他,逼他去,”文珠永远这么直爽,“那么大的人了,他怎么会怪你?”
  “他——还说了什么吗?”蕙心问。
  “斯年很少给他们写信,半年前他们去美国看过他,”文珠耸耸肩,“他说斯年很好,不过很沉默,”
  “斯年一直都不太多话。”蕙心说。
  “我认识的斯年可不是这样的,他啊!比谁都风骚,比谁的话都多,又瞩道。”
  “怎么用风骚两个字来形容男人?”蕙心说。“斯年只是比较霸道而已。”
  “说起霸道,他可比不上我,”文珠说,“他曾经被我气得半死。”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蕙心感叹。
  “哎——不再谈斯年,”文珠拍拍手,站起来,“你这准老总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说时。“蕙心吩咐秘书一声,伴着文珠走出来。”不过下午三点钟要开会,我不能走得太远。“
  “放心,去置地广场顶楼的银行家俱乐部,够近了吧?那儿东西很好吃。”文珠说。
  “你是会员?”蕙心看她。
  “爸爸是。”文珠扮个鬼脸。“喂,你公司里的人说李柏奕追你追得很紧,已去过你家了哦!”
  “那又怎样?”蕙心笑。“去过我家就表示什么吗?”
  “斯年以前并没去过,是不是?”文珠问。
  “你——多事。”蕙心笑骂。
  “那李柏奕不错,尤其他挺像斯年的。”文珠说。
  “像斯年,但他不‘是’斯年,这其间有很大的差别,是不是?”蕙心有点无奈。
  “你真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文珠皱眉。“我很难在现实中听到、见到这种感情了,有一种——有一种——嘿!很古典的美、很古典的伤感。”
  “看你,在写小说吗?”蕙心笑。“感情根本就不分现代或古典的,感情是生生世世不变的、恒久的。”
  “我没有研究那么多。”文珠带着蕙心上楼,是那个银行家俱乐部了。
  “不是研究,当你受挫折、受打击之后,你自然会明白这道理。”蕙心说。
  这是一家很气派的俱乐部,蕙心看见周围有不少商界名人、银行家什么的,看来,想成为会员并不是容易的事。
  “谁没受过打击呢?”文珠耸耸肩。“问题是受过挫折之后应该站起来,另找一条路走,而不要固执地站在封锁的路上发呆。”
  “我是比较固执,尤其在感情上。”蕙心轻叹。“我不轻易换一条路。”
  “但是你不知道此路不通吗?”文珠着急地。
  “知道。”蕙心淡淡地笑。“但——仍然站在这条路上我心里很满足、很平静就行了。”
  “你——唉!你这傻子,”文珠气坏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和斯年有相同的固执。”
  “我喜欢听你讲这样的话,”蕙心微笑,“至少——我还有和斯年相同的脾气。”
  “你这个人真——无药可救。”文珠骂。“我问你,是不是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么耗下去?你完全不打算结婚?”
  “我没有这么说,不过——结婚不能勉强,我总不能随便嫁一个就算数,”蕙心说:“总得找一个——至少能令我心中平衡的人。”
  “如果你以斯年做标准,只怕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文珠说:“当年我们曾公认斯年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我不以他做标准,只是——我没办法忘记他的影子,以及他对我的影响。”蕙心叹息。
  “斯年——的确是令人难忘的。”文珠也感慨。“当年我实在应该拖住他,拼死也不该让他走。”
  “你真孩子气,”蕙心说,“就算留下他的人,但他心已死,又有什么用?”
  “别怪我多嘴,蕙心,当年——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他气得心都死了?”文珠天真地。
  “我该怎么讲呢?个性的不协调,加上朗尼的误会,还有许多小事加起来,”蕙心苦笑,“我真的从没想过要气他,只是,许多事很巧合地凑在一起,我相信这是天意。”
  “天意使你们分开?”文珠不信地大笑。“那么斯年可是上天选定做神父的人?”
  “不是这么说,我只觉得——我和他是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蕙心低声说,“目前我不是没机会,我也认识一些条件很好的男士,但——他们不是斯年,我勉强自己也没有办法,他们不是斯年。”
  “傻蕙心,你到哪儿去找另一个斯年呢?”文珠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傻。”
  “也许是傻,但我自己也没办法。”蕙心吸一口气。“虽然斯年已是神父,又不在香港,但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没有办法。”
  文珠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还该说什么呢?”她说。
  “我明白你对我的关心和好意,我们是老同学,又是老朋友,你希望我好。希望我拥有幸福。”:蕙心诚挚地说:“也许我把第一次幸福推开了,幸福就不再来我身边,我是自食其果。”
  “乱说,哪有这样的事叩文珠瞪她。”我看哪,是你拼命把涌过来的幸福推开。“
  “我不知道,”蕙心振作一下,。“不是说不再谈斯年的吗?难道我们见面就只能以他作为话题?”
  “蕙心,我不是故意跟你谈斯年。我只想刺激你面对现实,”文珠居然有点苦口婆心,·润总看,难道做了老总之后你就满足了?你不想有个家了有个伴?“
  “我对任何刺激已经麻木了,”蕙心苦笑,“我现在根本不想做老总,你信不信?”
  “你——”文珠愕然。
  “我甚至还有个一一你听来会觉得可笑的想法,”蕙心说,“我想放弃一切,到斯年修道院的旁边也找家修道院做修女,但我是基督徒,我现在根本在胡思乱想,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
  “蕙心——”文珠叹息。“好。我们真的不要再说了,我想我现在真的比较明白你,我们——就此打住。”
  蕙心笑一笑。文珠的明白是没有用的,也帮不了她的忙,感情的事除了自己,谁又真能帮忙?
  “费烈的太太好像有孕了,”文珠说,“费烈好紧张,把去欧洲度假的事都取消了。”
  “哦——他们原来打算去欧洲度假?”蕙心问。“不只他们,还有我和家瑞,”文珠说,“我们本来打算好好去玩一个月的。”
  “去玩就不想到我?”惹心说。
  “你要去纽约受训,家瑞说的,日子都定了,”文珠说,“找你你也去不成,何必?”
  “欧洲——我有点畏缩,”蕙心说得很怪,“我觉得它仿佛——吞没了斯年。”
  “真恐怖,欧洲是怪兽还是僵尸?”文球大笑。“是谁文艺腔了?谁在演戏?”
  “啊——现在费烈他们不去,你们呢?”葱心问。
  “改去美国,那里家瑞的朋友和同学多,”文珠说,“时又可以去纽约找你,好像六年前一样。”
  蕙心有些变色,老朋友在一起实在没办法避免讲起以前,那是往事,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又怎能真正进得开呢?
  “只是——情形不再一样了。”她说。
  “啊——对不起,蕙心,我又讲了,真对不起,”文珠连声抱歉,“是我不好。”
  “没关系,这是事实。”蕙心说。纽约的往事令她心脏紧缩。刺痛难当。
  当年在纽约,斯年赶来陪她,她忙得没时间陪他,他黯然返港,却又在她一个电话之下再度赶去纽约,两人度过一段快乐、美丽的时光。现在再想起来,那些美丽的往事仿佛——不是真实的,比梦更遥远虚幻。
  斯年竟成了神父。
  “蕙心——”文珠欲言又止。她大概被蕙心那黯然神伤所感动,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别再想以前了,想也——无益。”
  “以前的事常鼓励我,”蕙心振作一点,“没有以前,怎有现在呢?”
  “我老实告诉你,我情愿看你女强人的样子。”文珠笑了。她已把欲言又止的神情抛得好远、好远。“黯然神情、愁眉苦脸的不像是你。”
  “我不承认是个女强人,其实这是很侮辱女人的字眼,”蕙心又变得开朗,“为什么不叫那些居高位、发号施令的男人做男强人?真不公平。”
  “有啊!以前不是有个南韩总统号称强人吗?”文珠立刻说。
  “后来被自己部下刺杀了,对不对?”蕙心说:“可见不论男女,做强人并没什么好结果。”
  “乱讲,”文珠大声反驳,“香港有多少女强人,个个家庭美满、事业成功,什么没好结果?”
  “你只看见好的一面,我相信有些人背地里非常寂寞痛苦,”蕙心说,“她们的牺牲一定很大。”
  “不是她们,是你们,你也是其中一个。”文珠说。
  “我是‘斯人独雅悻’。”蕙心笑。“我若成功,也是建筑在自己眼泪和痛苦上。”
  “说得这么悲惨,什么‘斯人独憔悻’,不通,不通,”文珠推推她,“快吃东西,忘了下午三点钟要开会?”
  “广告会议。”蕙心开始进食。
  “那个李柏奕?”文珠敏感得很。
  “不要那个、这个的,他只能成为我的好朋友,真的。”蕙心笑。
  “这么肯定?”文珠盯着她。
  “当然。”蕙心故意扬一扬头,很夸张地说:“我肯定是这样,因为他不是斯年。”
  “那么任哲之也没有希望了?”文珠十分不以为然。“那么还有许多有条件追你的人也完全没有希望了?就只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傅斯年。”
  “或许吧!”蕙心不置可否地笑。
  “老天!你真认定了斯年?沈蕙心,我告诉你,傅斯年必会下地狱。”
  “怎么这样说?”蕙心诧异。
  “他误了你不说,还害了多少男士失望?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文珠叫。
  “不要太激动,该下地狱的或许是我,”蕙心笑,“哪儿有下地狱的神父?”
  文珠凝视她一阵,忽然说:“蕙心,你想不想见斯年?”
  “什——么?”蕙心以为自己听错了。
  “哎——我是说——是说我们可以结伴欧游,然后去看看在罗马的斯年。”文珠的脸红了。
  她为什么脸红?
  又为什么这样期期艾艾?
  “不,我不去。”蕙心吸一口气。“而且我相信,斯年也不愿我们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你没去怎么会知道?”文珠不以为然。“我不明白,你这么刻骨铭心地想他,为什么不去?”
  “你想知道?”蕙心问。
  “当然。”文珠点头。
  “去了——我怕没有再回来的力量,”蕙心苦笑,“我自己明白,若再见斯年——我会完全失去自我。”
  文珠愣愣地望着她,却又欲言又止。
  她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纽约总公司已有信来,通知蕙心预备赴美受训,并希望她在八月底之前报到,因为“哈佛”刚好有个科目是她要念的,为期三个月。
  唉!哈佛。
  她和这间学校是结了不解之缘吧?当年曾经排命想进去,有个机会却又轻易放弃,以为今生与哈佛无缘了,谁知——缘分实在很奇妙,不是人们所能想象和安排的,她还是要去念三个月的哈佛。
  她在看那份入学的表格和说明,念三个月光学费就要一万五千美金,普通人怎么念得起?难怪哈佛出来的人常在美国政坛、商界叱咤风云了,原来能进哈佛念书的人都是非富则贵呢!
  好在公司出钱,否则蕙心就算拿到奖学金,也会捱得很辛苦。
  秘书在门外敲敲玻璃。
  “老总有请。”她说。
  “哦——我马上去。”她把各种表格收好,这一次她是走定了吧?不可能再有任何枝节或取舍,是不是?当年为斯年放弃了哈佛,今天已没有任何人有这影响力令她再放弃。世界上只有一个斯年。
  老总正在讲电话,看见蕙心,示意她坐下。他讲了几分钟,令蕙心诧异的是,老总讲话的对象似乎不是商界同行。
  “找我有事?似乎十万火急呢!”蕙心打趣地。
  ‘任主教会有一个为柬埔寨儿童筹款的音乐会,我们公司打算支持。“山羊胡子笑。”我是罪人,伯见修女、神父,这件事由你来办。“
  “我是基督徒哦!见神父、修大?”蕙心开玩笑。
  “我命令你去。”山羊胡子瞪大眼,他老当蕙心是小女孩,常摆出父亲的神情。“见神父、修女又不是叫你去当神父、修女。”
  蕙心脸色变了,这话触及了她内心深处的伤口。
  “啊,对不起,我不该说的。”老总立刻知错。“抱歉,沈,给我一点笑容。”
  “我很好,不必抱歉,好,我接受这件任务。”她说。
  老总望着她好久、好久,他那眼中——似乎另有深意,但蕙心看不懂那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沈。六年了,怎么你还忘不了?”老总是外国人,年纪又老了,他当然不可能了解蕙心。
  “如果我刻意去做,可能做得好。”蕙心笑了。“狠下心来,有什么做不到的?说忘就忘,但是——我从来就没打算要忘记斯年和斯年的一切,从来没有。”
  “你觉得还有希望?”老总问得很奇怪。
  “当然不是。只是他——值得我永远怀念。”蕙心说:“我不要求任何人了解我、明白我,我做我自己认为值得的事。”
  老总又望了她一阵,点点头。
  “那么去吧!下午两点开会,在港岛明爱中心。”他说:“主持人是科礼士神父。”
  “记住了。”蕙心站起来。“还有其他吩咐吗?”
  “不是吩咐,是要求。”老总说:“开心些,最要紧的是,但愿你能释放自己的心灵。”
  “退休后你可以改行做恋爱顾问,要不然去替流行歌曲填词。”她笑着退出。
  “正有此意。”老总大叫。
  蕙心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有时间让她情绪低落,太多事等着她去办,太多人等着她去见,一个连着一个的电话等着她接听,直到中午。
  她透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大声问秘书:“我现在可以休息一下子吗?”
  “不能。”善解人意的秘书伸进头来。“你的午餐时间到了,今天你没约人,也没人约你。”
  “太好了,我不想出去吃,”蕙心靠在椅背上,“找人替我买个饭盒回来吧广”饭盒?“秘书笑,”你不是说饭盒令人腻得想呕吗?“
  “那么买几条日本寿司回来也行。”她挥手。“我累坏了,下午还要出去开会。”
  “如果寿司也没有呢?”秘书很小心。
  “随便,只要能填饱肚子,让我下午有力量工作就好,”她说,“但不要买汉堡。”
  “最没有文化的食物嘛,对不对?”秘书去了。
  蕙心闭上眼睛休息了十分钟。
  像这种忙法会令人苍老,她才二十八岁,值不值得?做了老总可能会好些,可以找一个能干的副老总帮她,像今天的山羊胡子一样。
  但是老总每个月中的旅行——老天!她真无法想像带了牙刷牙膏就上飞机的情景,那简直是非人生活——有得必有失,没办法,这是做老总的代价。
  秘书送来一盒寿司,她亲自去买的,还有一杯茶,她是很周到的。
  “幸好,楼下那家的寿司还没卖光。”她说。
  “谢谢,要不要一起吃?”蕙心问。
  “你吃吧!我买了饭盒在餐厅里,我过去了,”秘书退了出去。
  蕙心慢慢吃着寿司,她并不喜欢这种日本食物,但它简单、方便,总比吃汉堡好。
  家瑞出现在玻璃窗外。
  “可以进来吗?”和文珠结婚后的他已活泼多了。
  “当然,吃个寿司?”她笑。
  “不了,我已吃过午餐,”家瑞在她写字台上坐下,“文珠让我问你去纽约的日子定了没有?”
  “八月底以前,九月初就得上课了。一她说:”这次不是进修班,而是在哈佛念一个科目。“
  “总公司对你的栽培真是大手笔。”家瑞笑。“供应机票、食宿、学费,加上公司没人上班的损失,起码要四万美金。”
  “你不认为在我身上投资是值得的叩她开玩笑。
  ‘当然值得,你确是出色的人材。“家瑞是个冷静。理智的男人。”只是,你——你本身觉得值得吗?“
  “我不明白。”蕙心果愣一下。
  “这不是我的价值问题,”家瑞分析,“公司在你身上花这么多钱,你以为他们不想收回?他们可能要你一辈子为公司卖命。”
  “总是一份工作,没什么不好啊!”她说。
  “蕙心,你要工作一辈子?爬一辈子?”他凝望着她。
  “除了工作,我还有什么?”她皱着眉头反问。
  “我不知道你还会有什么?但你可以去寻找。”他正色地说:“没试过寻找是很不值得的事。”
  “寻找也该有个目标、有个目的。”她笑。“我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连想找些什么也不知道。”
  家瑞思索了一下。
  “我不是劝你不要去哈佛念书,这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只是——着心,你不必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都投人工作,这划不来。”他说。
  “我做事总是尽力而为。”她说。
  “这是好习惯,尽力而为,”他笑,“只是你太投入。太尽力,几乎失去了自我。”
  “我——是这样吗?”她吃了一惊。
  “文珠可能看不出,费烈也可能看不出,”家瑞态度诚恳地,“但,我和你共事六年,我已看得清清楚楚。还有——斯年当年也看清楚了,所以他离开了。”。
  “他认为我太投人?失去了自我?”她不能置信。
  “有些事是自己看不见、察觉不出的。”他说:“我们很容易看见别人的缺点、短处,却忽略了自己。就像圣经里说的,看见别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见自己眼中梁木。”
  “但是我——”
  “你慢慢想想,”家瑞说,“我们相交这么多年,好朋友也只有几个,你知道我是直言,也是善意,我这么说——是希望历史不要再重演。”
  “历史重演?什么意思?”她睁大眼睛。
  “我——哎,”家瑞突然窘迫起来。“我的意思是——李柏奕也好,任哲之也好,你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但是——这是家瑞本来想讲的话吗?蕙心强烈地觉得不是。那家瑞究竟想讲什么呢?
  “我没有给自己机会?”她自问。
  “是,你完全封闭了自己。”他点头。
  “但是——我接受他们的约会,”她说。
  “你接受他们的约会并不表示他们的人。”他一针见血地提出。“你拿他们和斯年比较。”
  “这——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她坦然地说。
  “可是,这不公平。”他说。“斯年的出色、斯年的好背景、好学问、斯年对感情的执着,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你若想找第二个斯年,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失望,因为,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斯年的。”
  “我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叹息。
  家瑞咬着唇,似乎在犹豫一件事、一句话,但他还是没讲出来。
  “蕙心,这是你的一个心结,你要设法克服。”他说:“我相信你能,因为你样样都出色。”
  “错了,也许我能做好每一件事,除了感情。”她摇头。“我的感情,是惟一不受控制的。”
  家瑞眼中有惋惜之色,过了半晌,他说:“无论如何,我祝福你。”停了一停,又说:“祝你能得到你应得的幸福。”
  应得的幸福?那是什么?
  “谢谢。”她说:“我的行期若定了会尽快告诉你,你和文珠要跟我去纽约碰面,是不是?”
  “文珠说要重温六年前纽约的旧梦。”家瑞笑。“她始终这么天真,然而,我们已找不回六年前的感受和心境了。”
  “你说得对,我们找不回。”她感叹。
  “我回办公室了,”他看一看她剩下的寿司,“就吃这个怎么有营养?”
  “忙了整个上午,简直不想动,更没有力量去和中环的人潮、午餐潮搏斗,”她耸耸肩,“下午还得赶出去开会,马不停蹄。”
  “开广告会议?和李柏奕?”他随口问。
  “不,去明爱中心和一个科礼士神父洽谈,”她笑,“我们公司支持他们的筹款晚会。”
  家瑞的脸色有些怪异,却没说什么。
  “我也不想去的,还有大把事情等着做,但老总说他是罪人,不能见神父、修女。”蕙心笑。
  她不明白家瑞为何怪异,又不便问。
  “其实——你可以指定一个经理去。”他说:“或者我也可以替你去,如果你很忙的话。”
  “算了,答应了山羊胡子,免得他说我偷懒,”她自嘲地,“我正处于非常时期,争取升级。”
  家瑞摇摇头,走了出去。蕙心收拾了寿司盒、茶杯,就预备出去了,她不喜欢迟到,这是非常不负责。不礼貌的行为,她情愿早一点出发,比较稳当。
  走出公司,她突然想起,家瑞刚才为什么摇头?她只不过是去开会而已!    蕙心到达明爱中心才一点五十五分,经过接待,她被安置在一个小会议室中。接待她的女孩子说,科礼士神父和德意莎修女立刻就会出来。
  蕙心只等了五分钟,可是她感觉非常不自在,也许因为这儿出人的都是神父、修女吧!她不清楚。她觉得自己在这儿格格不人的,她真希望早些开完会早些离开,虽然在冷气房里,她也莫名其妙地在冒汗。
  科礼士和德修女都是四十多岁,但神采奕奕,面露愉快笑容的人,蕙心安心一点,在陌生又拘束的环境里若再碰到严肃冷漠的人,她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的会议结束了,所有的事都有了个定案。教会方面要做的,蕙心公司该做的都已写得清清楚楚,气氛十分融洽,蕙心走出会议室时,着着实实松了一口气。
  她在想,下次无论如何再也不单独做这种事了,她该找个同事一起来,或者派遣别人来,她自己——免了。
  正预备离开,长廊上快步走来一个人,是个穿着黑长裤、白樽领黑衬衫的神父,看他匆匆忙忙的样子,蕙心以为是刚才的会议有遗漏,科礼士神父派来找他的人。她站在那儿不动,等他来到面前。
  她一直保持着浅浅有礼貌的微笑,毕竟面对的是神父。但是——但是——她以为她看错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脸上的笑容僵在那儿,整个人如掏空般地麻木,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连拿着文件的手也不听指挥地颤抖着。
  怎么——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他不是该在罗马教廷工作吗?他不是——不是才有信回来?他——他——怎么会在这儿?在她的面前?
  蕙心想过千百次再见他的情景,却没想过真能有一天再见到他,尤其是在香港。急促的呼吸变成一股酸意冒上来,她怕自己就要流泪了,她竟——又见到了斯年,真真实实的是他,斯年。
  “蕙心?”是斯年,他的声音一如往昔,只是更多了抹自信与无比的平静。他也喜悦,真的,听得出喜悦。“你怎么会来这儿?”
  泪水被他平静的声音打住,她吸了口气,她知道,要在他面前表现得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放弃掩饰。
  “我来——开会,代表公司。”她的声音颤抖,不稳定却兴奋。“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调回来工作已一个月了。”他的微笑、声音都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因为他是斯年。“主教认为我比较熟悉香港的环境,比较适合。”
  蕙心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最好。心中灵光一闪,文珠的欲言又止,费烈的特别眼神,家瑞特地到她的办公室,原来都是有原因的,他们都知道斯年已经回来了,是吧?他们都知道,惟独她——“他们都知道你回来了。”心中千万种情绪翻搅着,脸上只能苦笑。
  “我见过费烈。”他坦率地。
  “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她凝视着他。她终于又见着他了,但——又如何?尽管心中感受依然那么强烈,爱意依然那样深浓,但又能如何?
  “我会通知你,只是想先安顿下来。”他说。那种平淡、那种生疏、那种遥远都令她受不了,虽然他已是神父,难道他真能忘了以往那刻骨铭心的一段?
  “你在这儿工作?”她问。受不了也没法子,所有的事会弄成这样,她得负大部分的责任,她知道这是惩罚。
  “不,我在九龙工作,”他摇摇头,“玫瑰堂,知道吗?漆咸道那一间。”
  “我知道。”她机械地点头。“也住在里面?”
  “是,教堂后面有宿舍,方便一点。”他说。
  蕙心的心在痛,这是最讲究生活享受、生活情趣的斯年所说的话吗?为了方便一点而住宿舍——或者这只是有着斯年的外貌的另一个人吧?
  “我——很高兴终于又见到你。”她垂下头,眼泪在这个时候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我也是。”斯年的声音平静如恒,她的眼泪也不能影响他丝毫——她是不能影响他的,否则六年前早就从比利时把他带回来了。她该知道自己已对他失去了影响力。
  “我——回去了。”她勉强说。
  她找不出话来说,看来斯年也无意对她说些什么,不回去难道在这儿站一辈子吗?即使她站一辈子,斯年会回头吗?可能吗?
  “好。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他说。这话普通得像对任何人说的一样。
  “会吗?”她摹然抬头。“我能来——看你?”
  斯年淡淡地笑一笑。
  “神父也可以有朋友的。”他说。
  蕙心咬着唇,心如刀割,她怎能忍受斯年的平淡?他怎能把她当成普通朋友?不,不,若是这样,她宁愿不见到他,宁愿只是思念,只是期望,她受不了他这平淡的态度。
  “再见。”她低着头,冲出了明爱中心。
  她听见斯年说再见,但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斯年那种微笑却又遥远的神情,她宁愿死——她恍恍豫地拦了车,恍恍溜溜回到公司,恍溜地看见接待小姐的诧异神情,也恍馆看见秘书的惊讶,但——她不在意,完全不在意。
  不见斯年,心中仍有期盼,但如今——她真有万念俱灰之感。
  整个下午,精神一直在恍豫中,下班的时候,她听见文珠的声音才清醒过来。
  “文珠?你来了?”她问。
  “来了起码一小时了,看着你起码四十分钟,”文珠微微笑着,“你在做什么?对我视而不见?”
  蕙心愣愣地望着文珠,一个下午,她的脸色都苍白得可怕。
  “文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
  “这——我以为知道与不知道都差不多,何必扰你的情绪?而且——你就要去纽约受训。”文珠道。
  “但是我——”蕙心苦涩地笑,“我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见到他,真像风驰电掣般。”
  “谁知道有这么巧的事?你是基督徒,怎么可能跑去天主教中心呢?”文珠打趣地。“大概是天意吧?居然让你们碰到!”
  “他要你们别说,是吗?”蕙心问。
  “不,他只问候你,”文珠轻叹,“他变了很多,是吗?我不喜欢现在傅神父,他那个永远保持的微笑真让人受不了,没有喜怒哀乐。”
  是的,斯年那微笑像副面具,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生命的,的确令人受不了。
  “你——为什么来?”蕙心突然想起,文珠不该知道她见了斯年,不是吗?
  “斯年给我电话,叫我来看看你。”文珠坦然说。
  “他——叫你来?”蕙心皱眉。难道在他那微笑面具之后,还有关心?
  “当然,否则我怎么知道?”文珠摊开双手。“他说看你离开的样子,很不放心。”
  “他是这么说的?很不放心?”蕙心睁大了眼睛,心中又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是。”文珠点点头,又摇摇头。“蕙心,你不会傻得还对他抱着希望吧?”
  “我不以为有什么希望。”蕙心说。
  “那就对了,”文珠笑,“我来了这么久,你一直心神恍馏,我还真吓了一跳。”
  “我只是突然见到他,没有心理准备而已。”蕙心说。
  “我了解。”文珠说。
  “现在下班了,完全没事,走吧!”蕙心站起来。
  “送我回家吧!”文珠说。
  “家瑞呢?”蕙心问。
  “他有酒会,要七点钟才回去。”文珠打趣。“你要知道,我一接到斯年的电话,连爬带滚就赶来了。”
  “怕我出意外?”蕙心笑笑。老朋友的关怀的确令人感到温暖。
  “假得了?”文珠望看她。“你这种对感情这么固执的人,我怕你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不会,我很理智。”蕙心摇头。
  “你的理智,是在还没见到斯年之前。”文珠说。
  “今天我这么失魂落魄,没资格跟你辩,对吗?”蕙心说,“但,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必证明,”文珠连连摇头,“你的证明——我伯又是惊天动地的。”
  “还是不改乱用成语的毛病。”蕙心说。
  “喂!我看你在李柏奕和任哲之两人中选一个好了!”文珠突然说。
  “不但乱用成语,还胡言乱语,”蕙心瞪她,“我选择他们其中一个做什么?”
  “不是因为斯年回来了,你就不交男朋友了吧?”文珠叫。
  “不是,当然不是,但感情是自然产生的,该是水到渠成那一种,我不会莫名其妙地随便选一个!”蕙心说。
  “但不排除挑选他们之中一个的可能性?”文珠促狭地。
  ‘看来我一天不结婚,就要受你一天的压迫了。“蕙心笑。
  “这是关心。”文珠扬一扬头。“你这人不关心自己,我们做朋友的只好关心你咯广”有你们这些朋友真好,“患心叹息。”只可惜——斯年离开了我们。“
  “他又回来了,他说过,还是朋友!”文珠嚷。
  “还能一样吗?”蕙心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下次看我抓他来我们家里玩玩。”文珠很有把握地。“神父也该有私生活。”
  “不要这么做,免得大家彼此难堪。”蕙心说。
  “放心,我有分寸的。”文珠拍拍胸口。
  很快的,送文珠回罗便臣道的家,蕙心又掉头往跑马地,向自己的家里驶去。
  她觉得自己的心像火烧般,又像一大团乱线中有无数根细针,轻轻一碰就会痛,斯年回来了,她还能平静吗?连假装都这么困难。
  她真的没想到,斯年居然会回来。她以为斯年会恨这个地方,这令他心灵受伤的地方。斯年还打电话叫文珠来看自己,这——这表示斯年的心并不像他脸上的微笑面具,是吗?是吗?
  离开斯年才几小时?她心中竟又有去见他的冲动,她知道不能去,去了也没用,但这冲动令她矛盾、痛苦得要死。她才刚离开他,却又想回去找他,她——该怎么办呢?
  斯年竟然回来了。
  在大厦楼下停好车,正预备进去,看见一辆银灰色熟悉的车,斯年——她心中一阵狂喜,但立刻冷静了下来,怎么会是斯年?而且也不是斯年的奔驰四五0 ,只是颜色相同而已。
  “蕙心,”车里伸出一张笑脸。“怎么这样晚?”
  “啊——哲之,”是任哲之,“有事?”
  “接你一起晚餐,”任哲之诚恳地望着她,“我鼓了三天的勇气才来的,请别拒绝。”拒绝?不会了,她要试着不拒绝任何人。
  神父的宿舍在教堂的后面,是一幢二层楼的建筑物,浅灰色的墙上蔓生着一些藤状植物,并不茂盛,却颇有味道,至少在九龙市区里很少见。
  斯年刚在餐厅里吃完晚报,晚上弥撒没轮到他,所以今夜是个空闲的晚上。
  以往一个多月来的日子里,他多半利用晚上的时间看看书,准备些课业,因为他已答应在理工学院执教,就快开学了,他当然得有所准备。
  他的心一直是平静的,即使飞机降落启德机场的一刹那,他都很平静。但今夜——他沉默的外表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涛始终不能平状。
  是不能平状——只因他见到了蕙心。
  蕙心还是刻在他心底的模样,她完全没有改变,六年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也许成熟了,但斯年不敢多看,蕙心,依然是惟一能令他心头悸动的女孩子,虽然——他已做了六年神父。
  他是个称职的好神父,他甚至比一般神父更能吃苦耐劳,但——他自己知道,他也常常在祷告中祈求原谅,他仍对付不了脆弱的感情,真的,完全不能,当他想起蕙心,想起以前那一段纠缠痛苦却又甜美的感情时,他的心灵总是不能平静。
  这是罪吗?他不知道,因为那只是他心底一道深深的痕迹,一个深深的烙痕。他没有办法抹去,那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这是罪吗?上帝。
  他回到二楼的寝室,那是一间不到六坪大的房间,里面只简单的放着书桌、书架、床、衣柜和一张椅子,像每一个神父一样的补实、简陋。
  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书又放下,今夜是绝对看不下书的,他自己知道,念了一遍经文,深呼吸几次——他决定出去散散步,就到不远的理工校园吧!他不想让这种如波涛般汹涌的感情一直缠绕着他,如果他不离开寝室,他怕自己逃不出那个网。
  他换了一件普通衬衫,一件西裤——啊!外表看来,他已完全不像神父,其实象征神父的只不过是那件黑袍,是不是?他还是那么俊拔,还是那么流洒——只不过,他比以前沉默得太多,太多;然而在沉默中,他的气质、他的书卷气,以及他的性格也更显得完善。
  房门响起来,住在他隔避的陆神父探进头来。
  “傅神父,有客人找你。”陆神父说。
  客人?斯年心中一阵战栗,是蕙心?不,不,不会是,一定不会是蕙心,这不是她的个性。
  “谢谢,我立刻下楼。”斯年说。
  陆神父微笑地离开,斯年匆匆走到楼下,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将心中的震撼掩藏了。
  在会客室里,他见到费烈和文珠——果然不是蕙心,他实在了解她。
  “是你们?我还以为是教友。”斯年说。
  “我们不能来?”文珠压低了声音,她是爽朗不拘小节的人,但在教堂里,她也觉得拘束。
  “不,我很欢迎。”斯年微笑。
  他还是笑得那么漂亮、那么灿烂,他是斯年。
  “不穿神父抱,你看来跟以前一模一样。”费烈说。
  “是啊,你若是以前那个斯年该有多好。”文珠说。
  “我是傅神父。”斯年平静地。
  文珠皱皱眉,看费烈一眼。
  “蕙心见过你了,是吧?”费烈说。
  斯年看着文珠,一定是文珠多嘴告诉了费烈的。
  “我当然要告诉费烈,我们是老朋友,又都关心你和蕙心。”文珠振振有词。
  “你们关心蕙心就行了,我是奉献给天主的人,我已不属于自己。”斯年淡淡地。
  “不要跟我们说这样的话,斯年。”文珠甚为不满。“我不管你到底属于谁,总之你是斯年。”
  “我是傅神父,以前那个斯年已死了。”斯年说。
  “莫名其妙!”文珠忍不住骂。
  “文珠。”费烈制止她。“斯年,蕙心跟你说了些什么?她看来情绪低落。”
  “我们没说什么。”斯年平静地摇头,他怎能不表示平静呢?“我们只是打招呼,互相问候。”
  “傅斯年,你真残忍!”文珠盯着他。“你惩罚了蕙心六年,难道还不够?”
  “错了,文珠,我不惩罚谁,我也没有资格,只有天主可以,”斯年摇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还说不惩罚?你回到香港——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文珠的声音提高了。
  “因为我有家人在香港,依例我是应该调回来的。”斯年说:“如果吓了你一跳,我只能说抱歉。”
  “斯年,文珠是孩子气,”费烈打圆场,“你这样子——是要外出?”
  “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斯年说。
  “那么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费烈看看四周,他担心文珠火爆的脾气。
  三个人沉默地走出了宿舍,穿过教堂旁边的小庭院,走到马路上。
  黄昏后,漆咸道的行人道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行人,车辆不算多,越过马路,他们很自然地朝理工学院走去。
  “你在理工学院开什么课?”费烈打破沉默。
  “社会学。”斯年说。
  “社会学?”文珠叫起来。“你在哈佛念的工商管理啊。”
  “后来我又念了一年半的社会学。”斯年有一种永恒平静的外表。“教会只允许我们念一些与教会工作有关的科目。”
  “可以自费去选择课程。”文珠天真地。
  “神父是没有钱的。”斯年笑了。
  “你以前——”文珠想说些什么,但又自动打住。
  “神父必须放弃以前所有世俗的一切。”费烈说。
  “我不信,你真忘得了蕙心?”文珠立刻说。
  斯年微笑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为什么不说话?”文珠盯着斯年。
  “你要我说什么?”斯年的淡漠和以前的霸道相差何止千里?
  “文珠,何必为难斯年?”费烈温和地制止文珠。
  “对了,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说来找我的目的。”斯年问。
  “看看你也不行吗?傅神父只能让教友看的吗?”文珠针对着斯年,看得出她很不满。
  “当然行,”斯年笑。“你怎么对神父有这么大的敌意?”
  “不是对所有的神父,只对你。”文珠坦率地。“你知道吗?我觉得蕙心好可怜。”
  “可怜?她是个女强人!”斯年神色自若。心中却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女强人个屁,”文珠仍是气起来就口不择言,不管斯不斯文,礼不礼貌,“她无可奈何。”
  “不要这么说,文珠。”费烈摇摇头。
  “文珠说得对,人活在世界上,谁都有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没有人能避免。”斯年说。
  “你们本来可以避免的!”文珠悻悻地。
  斯年摇摇头,不再说话。
  “蕙心八月底去纽约,九月开始在哈佛上课。”费烈吸一口气说。
  “她终于是要进哈佛的。”斯年笑。
  “她是无可奈何的,无法选择的,”文珠是女人,她比较了解蕙心的心情,“甚至她当老总也只不过是顺理成章,她不做又能做什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只有当老总。”
  “以她的条件,她必能遇到很多很好的对象。”斯年想一想,终于说。
  “当然,想追蕙心的男人可以从中环排到铜锣湾,只是蕙心连眼尾都不扫一下。”文珠大声说。
  “你怎么不说排到官箕湾?”费烈忍不住笑。
  “蕙心又不是普通俗艳的女人,哪儿有那么品位高的男人?”文珠扬一扬头。“庸俗的男人是不敢来排队的。”
  “你总是有理。”费烈说。
  “当然。其中有两个——晦!追得好紧,”文珠孩子气地故意说:“一个叫李柏奕,连我们都觉得他的气质很像斯年,另一个却是当年追蕙心不成的助教,如今他学成归来了,可以说是鼓其余勇,卷土重来。”
  “说得活像电视里的电影广告。”费烈说。
  “对了,我正有意开家广告公司,”文珠得意非凡地拍拍手,“我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才。”
  “这是好事,你也可以创一个局面出来,你有这能力的。”斯年说。
  “是啊!我还计划把李柏奕挖过来帮我,蕙心说他能力非常强。”文珠越说越像真的了。
  “李柏奕是做广告的?”斯年似乎是随口问。
  “是啊!在香港最大的那家四A 级的广告公司,是刚从美国总公司调来的老板。”文珠说。
  斯年点点头不再出声。
  “其实——撇开以前的一切不说,斯年,我觉得你和蕙心还是可以做个朋友。”费烈很小心地说:“你们能够确定彼此是谈得来的人,是不是?”
  “当然可以,”斯年想也不想地。“神父老早就忘了以前,只要蕙心愿意和现在的傅神父交往。”
  “她一定愿意的,一定,”文珠立刻说。
  “错了,你们不了解蕙心,她不会愿意的。”斯年说。
  “你怎么知道?你了解?哈!你根本没有忘掉以前的一切,”文珠开心地,“这回可被我抓住语病了。”
  “明天晚上我们已约好蕙心吃饭,在文珠父亲的浅水湾别墅,希望你也来。”费烈认真地说。
  “明天晚上?”他心巨震,浅水湾别墅?
  “别告诉我你有事,”文珠立刻打断他的话,“如果你不来,我不再理你这个人,不论你是斯年也好,傅神父也好,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斯年心中是乱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浅水湾别墅,那不正是当年他和蕙心感情开始的地方吗?
  “文珠,家瑞改不了你的霸道?”斯年只能这么说。
  “别顾左右而言他,”文珠怪叫,“你一定要来。”
  斯年看看文珠,看看费烈——他看到的是朋友真诚又殷切的盼望,于是,他点点头。
  “我没说过不去。”他说。
  “好,我五点半来接你。”费烈立刻说。他看来非常、非常开心。
  他们真是好朋友,真是。
  斯年再点点头。他知道,今夜伯难以成眠了,本已紊乱的心,更是乱得不可收拾。明天要见蕙心,而且还是重临旧地,唉!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先声明,不许穿神父袍!”文珠说。
  “要穿西装吗?”斯年开玩笑。
  “神父可以穿西装?”费烈问。
  “没有什么明文规定不可以,”斯年说,“但几乎没有人穿,我们可以穿普通衣服。”
  “牛仔裤?”文珠开玩笑。
  “可以,我常穿它做些园艺工作。”斯年说。
  “还记得吗?我以前说你是全香港中穿牛仔裤穿得最帅的男士。”文珠说。
  “不记得了。”斯年摇头。
  是真的不记得,他心底深处惟一留下的烙印,永远难以去的只是蕙心和蕙心的一切。
  “明晚在海边BBQ ,”文珠说,“像以前一样。”
  以前?唉!斯年只能沉默。
  “还有些什么人?”他问。
  “我啦,家瑞啦,费烈夫妇啦!蕙心啦,还有你。”文珠一口气说完。
  “为什么不请李柏奕?或——那助教?”斯年说。他已记住了李柏奕的名字。
  “为什么要请他?我和他没交情。”文珠说:“还有那个任哲之,以前我就认定他没希望。”
  “人多不是热闹些?”斯年说。
  “我只请老朋友。”文珠摇摇头。
  老朋友,是的,明晚将是一个老朋友的聚会。
  “蕙心知道我要参加?”斯年问。
  “你担心什么?怕她不见你?”文珠笑。
  “不——希望不要引起她的震惊。”斯年说。
  “别小人之心了。”文珠不以为然地说:“今天的蕙心贵为总经理,人家会大惊小怪吗?”
  “那——就好。”斯年说。
  “斯年,我很好奇。”费烈突然问:“平常你们在教堂里做些什么工作?”
  “教会的一切行政啦,对外的活动啦。”他慢慢地说:“因为我要教理工,所以每星期只负责一堂的弥撒,另外还有一个圣经班。”
  “不算太忙。”费烈点点头。
  “喂!那个地方和你以前宝云道的家差得太远了,你——住得惯吗?”文珠问。
  “别的神父能住,我当然也能,”斯年笑,“我们主教的宿舍也差不多是这样而已。”
  “哦——”文珠听后呆愣了片刻。“可是电影里的红衣主教——”
  “那是电影,而且是几百年前的。”斯年说:“现在的教会不同了,我们要走在社会前端,和人群打成一片,而且要深人社会。”
  “难怪你改念社会系。”文珠摇头。“你对这些工作有兴趣吗?”
  “有,有很大的兴趣,”斯年说,“我们正计划兴建更多的养老院,这是目前香港最缺乏的,而且是政府比较忽略的福利措施。”
  “真闷,难道你一天到晚只想这些?”文珠叫。
  “这是我的工作,不想怎么行?”斯年反问。
  “你想过蕙心吗?”文珠问。
  斯年一震,继而沉默了。
  “我告诉你,蕙心可是常常提起你,我相信她是时时刻刻想着你的,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
  文珠咄咄逼人。
  “我——”斯年无言。
  “很抱歉,很遗憾,是不是?”文珠透一口气。“我实在不想跟你发脾气,但,看到了你又忍不住!”
  “文珠——‘”费烈摇头。
  “我明白。”斯年点点头。“或许——当年我是做得绝了一点。”
  “那——你可后悔?”文珠追问。
  斯年——可为当年之事后悔?
  蕙心和家瑞下班后一起到文珠的浅水湾别墅,这不过是一次普通聚会,不必紧张的,可是——她心里就是好紧张,好像是第一次赴约一样。
  赴约?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全是老朋友,赴谁的约呢?讲好了今天没有陌生人的。
  她在去浅水湾的路途中,一直沉默着。
  经过花园的时候,已可以听见文珠的笑闹声,这种场合有文珠在就不会出现冷场。
  家瑞笑看摇摇头。
  “文珠就是这个样子,天大的事笑几声也就算了,”家瑞说,“她从不为难自己。”
  “这是她的聪明,也是她的福气。”蕙心由衷地说。
  家瑞没再出声,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文珠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直奔蕙心面前。
  “来得这么迟,我还真怕你黄牛了!”文珠叫。“来,来,看看谁来了?”
  蕙心上前两步,看见穿着便装的斯年坐在那儿。
  “嗨!斯年。”她努力使自己平静着打招呼。
  斯年微微一笑,点点头。
  “是不是?全是老朋友,没有一个陌生人。”文珠眨眨眼睛又作个鬼脸。
  “斯年肯来,我很意外。”蕙心淡淡地。
  “神父也有自己的生活,除了神职之外,其他的和普通人是一样的。”文珠说:“他为什么不肯来?”
  蕙心看斯年一眼,没有出声。
  “其实除了不能结婚,不能做坏事之外,斯年什么都能做。”家瑞也说。
  “费烈他们怎么还没来?”蕙心转开了话题。
  “费烈要回家接太太,你知道这个时候最容易塞车,他最快也要四十分钟才能到。”家瑞说。
  “我们——又要在海滩BARBQ ?是吗?”蕙心走向窗口。
  她是故意避开斯年的,她心中矛盾又紧张;似乎早有预感似的,她会见到斯年。
  “当然,佣人巳替我们预备好了,”文珠也跟了过来,往窗边指一指,“喂!怎么不坐过去跟斯年聊天?”
  后半句话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
  “你认为我们还有什么可聊的?”她问。“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来,真的。”
  “如果知道了,你会怎么样?不来?”文珠问。
  “也许。”蕙心压低了声音。“事已至此,再多见凡次面又能如何?改变不了事实的。”
  “至少你们还可以做朋友。”文珠说。
  蕙心摇摇头,再摇摇头。
  “很难,以前的感受巨变,环境也不同了,真的很难再做朋友。”惠心说。
  “偏见,我不相信你们不能再做朋友。”文珠十分不以为然地。“斯年也认为可以。”
  “他——他是这么说的吗?”蕙心意外地。
  “是啊!昨晚我们去他宿舍找他,一起到理工学院散步,他下学期将在那儿教书。”文珠说。
  蕙心皱皱眉,似乎在沉思。
  “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以后不再约他就是,谁叫他去做神父的?”文珠稚气地。
  “刚才还说神父和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呢!”蕙心笑。“他也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你们,是我们大家。”文珠瞪着蕙心。
  “是,是我们大家的朋友。”蕙心笑。
  “终于不拒绝他是朋友了吧?”文珠也笑了。
  “不过——要给我一点时间。”蕙心说:“从再见到现在才三天,我没有心理准备。”
  “行!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文珠拍拍她,“以后我们可以常常来个老朋友聚会!”
  “斯年哪有这么多时间?”蕙心问:“他不要替教堂工作吗?”
  “还是要,可是不忙。”文珠说:“尤其他是新报到的,很多事都还没交给他。”
  蕙心又沉默了,她望着窗外的海滩,仿佛在沉思。
  “蕙心,文珠,怎么不过来坐?”家瑞在后面叫。
  “来,我们过去,”文珠拖着蕙心,“免得那些男士们说我们小气。”
  “好。”蕙心平静地走了过去。
  文珠坐在家瑞旁边,她很自然就坐在斯年旁边。
  很奇怪的,她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就像当初和斯年约会时一样,既紧张又温馨。
  “刚才你们在窗口说些什么?”家瑞问。
  “讲等会儿烧烤的地方。”蕙心抢着说。她怕口不择言的文珠乱说话。
  “等费烈夫妇来我们就开始,”文珠拍拍手,“就像六、七年前一样。”
  “不可能完全一样,至少我的身份不同了。”斯年说。半垂着头不看任何人。
  “但是我们还当你是斯年,人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称呼而已!”家瑞说。
  “是啊!变的只是称呼。”文珠附和着。“蕙心,你说是不是?嗯?”
  蕙心迅速看斯年一眼。
  “是!”她只简单地回答。
  一个佣人出来,对文珠讲了两句话。文珠拍拍家瑞的手,站了起来。
  “走,家瑞,我们去帮三姐的忙,”她说,“她叫我们去看看食物够不够。”
  “我也去帮忙——”蕙心迅速站了起来。
  “你是客人,哪轮得到你帮忙?”文珠推她坐下。“你和斯年聊聊好了!”
  蕙心只好坐在那儿,神情却很不自然。
  “很抱歉,我令你不安。”斯年坐在一边说。
  “不,不,怎么会呢?”蕙心有点慌乱。“我只是想——女人去帮忙或许比较适合。”
  “蕙心,对以前的事——我后悔自己做得太绝。”他诚恳地说:“那时自己太冲动了!”
  “已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她说。
  “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他说。
  “我也不对,做错了很多事,而把情形弄得很僵。”她苦笑。“也许那时太年轻,不会避开一些可以避免的事。”
  “你没有错,”他透一口气,“你没有理由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
  “不,在某些情形下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她说。
  “什么情形?”他很意外。
  “一个值得珍惜的异性朋友。”她摇头。“可惜那时候我太骄傲、太自我,不明白这道理。”
  “人是渐渐成长、成熟的。”他说:“没有人在小小年纪就会明白很多成人的事。”
  “安慰我吗?”她看他一眼。
  “安慰也不能挽回什么,”他淡淡地笑,“我讲的是真话,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这六年来我想了很多事情,悟出了许多道理,也得到许多教训。”她说。
  在斯年面前,她是绝对坦白的,他们之间曾有感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讲呢?
  “这也可算是一种人生的经历。”他说。
  “可惜代价太大。”她无奈地。
  “你——恨我?”他考虑一下,问。
  “不,绝对不,”她望着他,“我只恨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伤害了你。”
  “你没有伤害我,是我自己小气,钻进了牛角尖,”他感叹,“人最无药可救的就是钻进牛角尖。”
  “总之——事情已经过去了,谁是谁非都不重要,”她说,“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是朋友。”斯年满洒地笑。穿着便装的他,一如当年的吸引人,一如当年那般出色。“我们应是最了解的好朋友,对不对?”
  “对。”蕙心笑得很开心。“以后——我可不可以去探望你?像文珠他们一样。”
  “当然。”斯年点头。“正如他们所说,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样。”
  “我现在说欢迎你回来,会不会太迟?”她说。
  “永远不会。”斯年微笑。
  文珠、家瑞从后面走了出来。
  “你们在讲什么悄悄话?”文珠叫。
  “讲你。”蕙心笑。
  刚才一阵短短的谈话,巳拉近了斯年和蕙心的距离,至少他们能够像朋友一般,不再感到不8 然。
  “讲我?斯年,神父是不说谎话的,刚才是不是在讲我?”文珠立刻转向斯年问。
  “讲你、讲家瑞、讲我,也讲蕙心。”斯年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不是吗?”
  “嗯——我总觉得你们表情有点——有点暖昧。”文珠笑。“不只讲大家这么简单。”
  “文珠,”家瑞皱眉,“你怎么可以这么讲?别忘了斯年现在是神父。”
  “神父又怎样?我讲的是我真实的感觉嘛!”文珠瘪瘪嘴。“我又没有说谎。”
  “你总是口无遮拦。”家瑞说:“这么说会让斯年尴尬的,你不知道吗?”
  文珠耸耸肩,傻傻地笑一笑。
  “好,我以后不乱讲话就是了,”她对着斯年,“你不怪我吧?斯年。”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斯年微笑。“你也该考虑蕙心的尴尬。”
  “蕙心不会,我最了解,”文珠大声说,“蕙心永远心胸坦荡,大度大量的,她不会这样小气。”
  “好像真的很了解嘛!”蕙心说。
  又谈了一阵,聊了一阵,费烈夫妇来了,于是他们移师海滩,所有的食物都已送了下来,火也生好了。他们所要做的事,只是把食物放在烧烤炉上。
  “今天最精采的食物不是烧烤,而是我凉拌的蔬菜沙拉O ‘”文珠宣布。“我托人从加州带回来的小豆芽,你们一定喜欢吃。”
  “又是那种像头发一样细的芽菜?”费烈问,“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吃!”
  “不许挑剔,只许捧场,”文珠插着腰微笑,“还有拌磨菇、凉拌通心粉,还有加州红心蜜瓜。”
  “全是生冷的?”家瑞问。
  “夏天吃烧烤火气大,当然要多吃些凉拌的。”文珠得意洋洋地。“我还特别托人从台北替我带回麻辣牛筋和麻辣凉粉,担保是一流的。”
  “怎么不顺便带一点红油耳丝?”费烈问。
  “啊——我忘了,真的忘了,”文珠拍拍脑袋,“没关系,下星期我再叫人带过来,我们可以再聚一次。”
  “太浪费了,”斯年抬起头。“文珠,这么多钱该帮教会做点事。”
  文珠、费烈,甚至蕙心都惊讶地望住他。
  这不像斯年,以前的斯年有一掷万金的豪气,从来就没把金钱放在眼里过,如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完全不像斯年了。
  “望着我做什么?”斯年问。
  “你实在变得太多,太多,”文珠摇摇头,“讲的话就像一个陌生人讲的。”
  “我只是努力去做好一个神父,”斯年淡淡地笑,“我说过,以前的斯年已经死了。”
  “神父的生活是不是很清苦?”文珠天真地。
  斯年考虑一下,说:“我们是奉献,不为享福的。”
  “但是,以你的环境和条件,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刻苦,你明明可以使自己过更好的生活。”费烈说。
  “神职人员是没有自我的,以前属于傅斯年的一切,我已完全放弃,”斯年平静地说:“我的财产已全部奉献给教会,我只剩下自己。”
  “你——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文珠摇头,叹息。“你好傻。”
  “这是个人观点与角度的不同。”斯年淡淡地。
  他转头望一眼蕙心,她定定地凝视着烤炉,火光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轮廓深浅有致,十分生动,只是——眼神是呆滞和迷茫的。
  斯年心中一阵抽搐,一阵疼痛,这全是为了他,不是吗?看来他回香港的决定错了,他——他——只想更接近蕙心一点,大家同在香港,心理上较安慰,虽然神父不能有感情波动,可是——他更不能说谎,在看见蕙心的一刹那,他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蕙心——哎!这么好的女孩,他们真是注定今生无缘,他们的缘分——可会续在下一辈子?
  “蕙心,可以吃了,”文珠叫,“你在想什么?你烤的东西已经焦了。”
  “啊——”蕙心如梦初醒。“我比较喜欢吃焦一点的食物,香一点。”
  费烈夫妇互看一眼,他们不像文珠的粗心,也早已发现蕙心的恍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来,我的给你吧。”家瑞非常的善体人意,他也是主人啊。“我们交换。”
  “不必,不必。”蕙心涨红了脸,她绝对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怜悯。“我喜欢焦的,真的。”
  斯年犹豫一下,没说话,缓缓地把自己的烤叉递了过去,不理蕙心同不同意,就换下了蕙心的,他做得那么自然,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蕙心,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
  “谢谢你。”她红着脸低声说。
  斯年只是微微一笑,开始吃蕙心烧烤的那份。
  好半天,蕙心才从激动中平复自己,拿着斯年的那份烤肉发呆,她实在是舍不得吃,她仿佛能觉察出斯年那份深藏的情意,但——但——现在为时已晚,后悔也没有用。
  “哎——”费烈打破沉默。“星期六我想请全体到我们家去玩,然后吃晚饭,大家都要去。”
  “我——”斯年第一个有意见。
  “星期六我没空。”蕙心立刻说。
  “不许不去,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请客,还是原班人马,不能不给我面子。”费烈诚恳地。
  蕙心思索一会儿,不再出声。
  “我真的不行,星期六晚上轮到我主持弥撒,我怎能不留在教堂呢?”斯年说。
  “那改成星期五,”费烈想也不想地,“我们自然不会令你为难。”
  “好,我一定到。”他终于点头。
  蕙心慢慢吃着食物,刚吃完一块,斯年又递过来第二块烤好的,他十分照顾蕙心,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复了六年前的情景,那感觉——好得不能再好,蕙心全身都紧张了起来。
  是不是——还有一丝希望?
  就在这源陇的喜悦中,时间过得好快,想抓也抓不住,食物都吃完了,烤炉也关上了,于是大家坐在海边,喝着冷饮,享受着海风。
  大家都没说什么话,费烈夫妇靠在一边,家瑞与文珠也坐得很近,只有斯年和蕙心各自孤单地坐着,蕙心越坐越不自在,她竟有想哭的感觉,但——她强忍住了,她不能哭,她已二十八岁。
  夜渐渐深了,海滩上也更凉了。
  “我们——该回去了,”斯年最先提出,“太晚回去,不太方便。”
  “好,我们送你。”费烈说。
  “我送斯年好了。”蕙心突然说,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蕙心——不是这种个性的人。“我住跑马地,反正要到隧道口,你们住中区山顶的就不必统路了。”
  “好,由你送斯年最好。”文珠笑。
  蕙心也不解释什么,大家一起往外走,各自上了停在前院的车,陆续驶出马路。
  “你的车——很好。”斯年找出话题。
  “远不如你以前那辆四五①跑车。”她由衷地。
  “你还记得那辆车?”他意外地。
  “我记得以前所有的事。”她说:“那是不容易忘记的,是不是?”
  “是,甚至做了神父的我。”他说。
  “我相信这对我们俩是种惩罚,惩罚我们的刚愎自用。”她苦笑。
  “不要这么说,”他摇头,“我做神父并不是惩罚,而是我心甘情愿的奉献。”
  “我知道,或者——我说错了!”她立刻改口。
  “我想——如果你愿意,星期五可以带李柏奕或那位助教去费烈家。”他说。
  蕙心惊讶地望住他,他什么都知道?
  “不,费烈只请老朋友,原班人马,他们不是!”她说:“而且——我从没邀请他们,我们认识的日子还太短。”
  “时间不是问题,是吧!”他说。
  “对我来说,是问题,”她摇头,一语双关的,“交‘老朋友’的时间已过,如今我没有从头开始的兴趣。”
  斯年没出声,显然是听懂了。好一阵子,才说:“我抱歉!”
  他似乎有点黯然。
  “我有资格怨谁吗?”她苦笑。
  然后,一阵子沉默,车驶过海底隧道。她送他到玫瑰堂的门前。
  “星期五见,斯年。”她凝视他。
  他考虑一下,慢慢地说:“我想你该叫我傅神父。”
  蕙心一愣,神色变了。“是,该叫傅神父的。”她立刻改口。她是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我抱歉。”
  斯年下车,也回头凝视她半晌。
  “星期五见,蕙心。”他的声音竟然嘶哑了,他——的内心也在做剧烈挣扎吧?
  她一咬牙,汽车疾驶而去。    蕙心过了非常忙碌的两天。
  公事忙,公事上的应酬也忙,加上来来往往要见她的人又特别多,还要打点受训前的事,似有干头万绪缠着她,她觉得心灵负荷过重,巳到了承受不了的地步,她怕自己要疯了。
  当然,主要的原因是在心里。斯年近在降尺,但在感觉上,却遥远得犹如永远到不了的天边。
  费烈请客的日子到了,早上他已打电话来提醒过。蕙心有自知之明,所以先说好了可能到得晚些,因为太忙。
  费烈托她去接斯年,她无法推辞,想去又伯去,最后还是答应了,约好了六点半在玫瑰堂外。
  然后,她接见一些客户,又开了一次广告会议,还做了一堆案头工作,直到抬手一看,自己不禁吓一大跳,怎么已七点了?
  七点?那么六点半等在玫瑰堂门外的斯年呢?
  她又急、又气、又懊恼,匆匆拿起皮包,连埋怨秘前走。“
  “我知道,谢谢你,家瑞。”她由衷地。“我会替自己安排好一切的,我不会为难自己。”
  “那就好了。”家瑞笑起来。
  甲板上另一头的文珠找不到家瑞,正扬声怪叫着。
  “家瑞,你在哪里?”她叫:“来帮忙调酒啦9 ”
  “你要不要一起过去?”他问。
  “我再站一会儿,你先过去。”蕙心摇头拒绝。
  家瑞走了,只剩下慧心倚着栏杆,极目远望,薄薄的丝衬衫迎风吹动,显出她苗条纤柔的身材,站了一会儿,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是家瑞去而复返?
  转头望望,竟然是斯年。
  “啊!”她淡淡地招呼,又把眼光放得好远。
  “怎么不进去喝点饮料?”斯年站在她背后。
  “不想喝!”她动也不动。
  “是不是有点不开心?”他再问。
  “我很好,非常好。”她立刻紧张地说:“没有什么摹值得我不开心的/他沉默一阵。
  “来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斯年说。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改变。”她说:“我相信你是看错了。”
  “刚才——家瑞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让我及早准备去美国受训的事。”她说。
  “决定去了?”他问。
  “本来就决定去,去念书、受训,有什么不好呢?”她的脸色显得很冷。
  “是,念书很好,我重回哈佛时也有这种感觉,”斯年说,“不过——学校依旧,人事全非。”
  “我以前没去过哈佛,不可能有那种感觉。”她说。
  斯年沉默了,他的确发现她的改变,是因为刚才他说的话?
  “对不起,我先进去。”她垂着头侧身走过去。
  斯年没有跟过来,当然,他不该再跟来的。
  “蕙心进来了,”文珠叫,“你和斯年好像在轮流转,他出去你进来,你进来他就出去,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我刚才在吹风,”慧心淡淡地,“现在口渴。”
  “斯年,你现在吹风,什么时候口渴?”文珠提高了声音,又笑又叫。
  斯年没回答,却慢慢走进来。
  “现在已经口渴了。”他说。
  蕙心拿了一杯酒,很自然地坐在费烈夫妇旁边。
  斯年转头看了一下,坐在家瑞那儿,两个人仿佛是——一贴错了门神似的。
  “坐在慧心那边去,”文珠推推他,“快去。”
  “分明是为难我,为什么不能坐这儿?”斯年微笑。“文珠,你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至少不像修女!恐伯当不了三天,修女院的墙就会被她打穿,她穿墙而出,还俗去也。”家瑞幽默地说。
  “当然,当然,因为你没有当神父啊!”文珠笑着看看丈夫。
  “这么说——是不是蕙心也该当修女?”家瑞看慧心一眼,她只是淡淡地望着遥远的海平线。
  “是啊!是啊!不如建议蕙心找斯年隔壁的修女院去做修女,那不是——”文珠笑得好开心。
  “玩笑不能开得太过分,”斯年认真地,“尤其牵涉到第三者。”
  “慧心是第三者?”文珠小声尖叫。“你凭良心说,蕙心是第三者?”
  斯年没有出声,只是半垂着头,也没什么表情。蕙心一定听见了,她的脸有点变色,却没把头转过来。
  “当年你们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你不能否认的,是不是?是不是?”文珠咄咄逼人。
  斯年的眼角飘向慧心,他看见她变了色的脸,又看见她眼中的难堪,心中一阵波动。
  “是,我不否认。”他沉声说。
  “那不就是了?”文珠插着腰瞪着眼。“说了一大堆,其实你心里还是爱慧心的,对不对?”
  “那是以前——”斯年的话还没说完,巳被文珠推到蕙心那儿。
  “我们大家都出去,让他们聊聊。”文珠叫。
  家瑞、文珠、赘烈夫妇快步出舱,只留下斯年和蕙心,两人都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文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蕙心先打破沉默。“很抱歉,令你尴尬。”
  “怎能要你抱歉?文珠是孩子气。”斯年摇摇头。
  “或者——我们是不该再见面的。”蕙心感叹。
  “这有什么关系?说真的,蕙心,我们还是好朋友。记得吗?在比利时教堂我们曾说过的话。”他说。
  “我不大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她摇摇头,“当时太意外、太伤心,神智不清。”
  “我——很抱歉。”他垂下头。
  “不,不需要道歉,我尊重你的选择。”蕙心微笑。“谁也不能勉强谁,尤其是感情方面。”
  “是的,你说得对。”他说。
  他们之间的谈话一直很空洞,很不着边际,谁也不敢触及中心。
  “所以——见着我时你不必为难,也不必难堪,只当我是文珠、费烈一般的朋友就行了。”慧心理智地说。
  “我会,我一定会的。”斯年的反应几乎是机械的。麻木的,完全不像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难道当了神父都会如此?
  蕙心暗暗叹息,斯年的改变何其大?除了外貌,他几乎完全失去了当年的幽默、风趣、康洒、几乎变成戴着斯年面具的陌生人。
  她心中隐隐作痛,但——又能说些什么?所有的事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还能适应香港的生活吗?”她问。
  “还好,虽然离开了很久,但香港到底是生长的地方。”斯年说。
  “还记得那株草吗?”她突然问。“那次在酒店,你叫一个金发小男孩子送给我的。”
  “记得,它——还在吗?”他呆愣一下。
  “在,香港的泥土的确很适合它。它正欣欣向荣,已在窗台上变成二十几盆了。”她说。
  “啊!真的?”他惊喜的。“你替它们分盆,是不是?你还种了什么花?”
  “没有,就只有这种悠然草。”她摇摇头。“记得你在比利时教堂中对我说的‘此心悠然’吗?所以我叫它悠然草。”
  “谢谢你,蕙心,真是谢谢你。”他激动起来。“我没想到它在香港真能够生根、生长,且欣欣向荣。”
  “我很小心地培育它们。”她望着他。“我不愿看它们枯萎、死亡。”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手上,她一颤,同时也感觉到他的轻颤,震惊之下,连手也忘了抽回。
  “我只能说——谢谢。”他的声音低沉而无奈。“慧心,我此生——无以为报。”
  “我不希望任何报偿,真的,”她终于把手抽回,“我也希望此心悠然。”
  “那么——慧心,忘掉以前吧!”他说。
  “我希望做得到,可是——我是人,”她吸一口气,有些事不能说忘就忘的。“
  “我了解,那是一段痛苦的过程,也——不一定会完全成功,不过可以试试。”他说。
  “我会试,不过——你成功了吗?”她盯着他。
  他思索、考虑半晌,摇摇头。
  “我并不能做得最好。”他说。
  “那表示你对往事——不能全部忘掉?”她追问。
  “我还会努力。”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两人之间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谁也不说话,只是任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进来。
  “你——八月底去纽约报到?”他突然问。
  “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她耸耸肩,又平静而淡然了。
  “我九月初也去,”他说得十分突然,“教会派我去的,到时候——我可能回哈佛。”
  “是吗?”她掩饰了内心的惊喜。
  如果他真的要去,能像六年前她初到纽约,他赶来相陪的情形一样吗?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是的。先替教会办一点事,再回哈佛办我的事,”他说,“我还有手续末办清。”
  “那——很好,或许到时候我们能见面。”她只能这么说,不是吗?
  “我一定会去找你。”他说得十分肯定。“我对哈佛太熟了,或者可以帮一点忙。”
  “先谢谢你。”她说。微笑已展露开来。
  他们看来——谁都不能忘情,是吧!
  “不必谢我,反正是要去的。”他似乎开心多了。
  文珠探头进来,扮了个鬼脸。
  “喂!悄悄话讲完没有?我们要进来了。”她嚷着。
  “讲完了,”蕙心微笑,“别作怪,进来吧!”
  “说了些什么?能让我们知道吗?”文珠叫着。
  “是啊!让我们分尝一点快乐。”费烈开玩笑。
  “天机不可泄漏。”斯年也活泼起来。
  “好吧!就让你们保存一点秘密。”文珠故作大方地说:“我们不追问了。”
  “也——没什么秘密,斯年九月也去纽约。”蕙心永远是大方又坦白的。
  “哇!那斯年不是又可以陪蕙心?像以前一样?”文珠整个人跳了起来。“不是骗人吧?斯年。”
  “神父怎能说谎?”斯年淡淡地。
  他们几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展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似乎嗅到一点希望的味道。
  接连着的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慧心每一次赴美受训都是这样的。这次她不必添置太多冬衣,她把上次买的从箱子里拿出来,晒一晒,把还可以用的都放人行李袋,然后再去买一点必需的。
  她又去办签证。日常的公事还得照办,该见的人。该回的信、该签的支票……一晃就是二十多天,是她启程的日子了。
  在办公室批完最后一份公事,她抬起头,揉揉发酸的后颈,长长透一口气。
  她做事总是这样的,全副精神都投了进去,把其他的人或事都忘了,直到做完了所有工作,她的全身力量都被透支了,整个人像是掏空了般,连拿一杯茶的力量都没有。
  “沈小姐,‘陈太太想见你。”秘书伸进头来。
  陈太太?谁?她难道不知道巳过了下班的时间吗?
  “叫她明天见老总,我太累了。”蕙心说。
  “但是——”秘书脸上有着奇怪的笑容。
  后面一个人立刻跟了进来了。
  “真是那么累?连我都不见?”文珠插着腰。
  “啊!文珠,”蕙心哑然失笑,“怎么自称陈太太呢?”
  “我难道不是如假包换的陈太太?”文珠问。
  “当然是,只是我不习惯。”蕙心笑。“来接家瑞下班的,是吗?”
  “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我是来替你饯行的。”文珠说。
  “免了,免了,我累得要死,而且现在也不流行饯行了,免了吧!”蕙心一连串地说。
  “我可以免了,但其他人呢?”文珠朝外面指一指。
  啊!费烈、家瑞,还有斯年。
  斯年!
  慧心的疲劳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这真是没道理的。为了斯年吗?当然是斯年,除了他还有谁能令她振奋的。
  惹心的视线掠过斯年,没有微笑、没有招呼,但——似乎已足够了。
  “费烈,怎么没带太太?”慧心问。
  “她有点不舒服,有孕的人都会如此的。”费烈说。
  “已经订好了位子,我们走吧!可以先去聊聊。”文珠催促着。
  “去哪里?要开车过去吗?”蕙心问。
  “在文华。”家瑞答。
  又是文华,又是斯年——慧心心间翻滚着,一阵阵的波涛直涌上来,她自觉呼吸急促起来。
  “你们先去,我就过来。”她努力使自己平静。“我还要整理一点东西。”
  “不是全部都做完了吗?我刚才看你在休息,才敢进来叫你。”文珠嚷着。
  “我——整理一点明天要带去的文件。”蕙心垂着头。
  家瑞望了慧心一眼,他似乎了解蕙心的内心。
  “我们先去,让蕙心再做一点事,”他拥着文珠走,“她的确还有事要做。”
  蕙心感激地看了家瑞一眼,转身吩咐秘书也可离去,她独自留在办公室就可以了,她会自己锁门。
  眼看着他们陆续离开,她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刚才那么做会令人起疑,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那么激动,是不可能跟他们一起走的。
  “文华”加斯年,有多少的回忆、多少的甜蜜与痛苦,她怎能不激动呢?
  匆匆把几份文件放进公事包,环顾一下办公室,熄了灯,锁好门,就往外走。
  受训回来,她可能不在这间办公室了,老总退休,她几乎是已被认定的继承人。这是她个人事业上的成功,可是——她始终觉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恋。
  人不能只顾着事业,是吧!她现在明白了,可借已经太迟,迟得不可能再换回。
  门口接待处坐着一个人,她无意看了一眼,啊——斯年,他怎么还坐在这儿?
  斯年站起来,慢慢朝她走近。
  “我在等你,陪你一起去文华。”他是真诚的,语气却仍是那么淡然。或者——他内心也矛盾。
  这一回,慧心真的无法再力持镇定了,斯年在等她,要陪她过去——可是他已失去了当年的霸道和强劲的气势,令人心痛又心碎。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他一起下楼。
  事实上,叫她说什么呢?似乎说什么都不适当。沉默是她惟一可做的。
  “我考虑过,今天的场合或许我不该来,”斯年缓缓地说,“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只是有点意外。”她说:“尤其是去——文华。”
  他明白她的意思,眼中闪出一阵动人的光芒。
  “当年文华——的确和我有密切的关系。”他说“我”,不说“我们”。
  惹心不语,只是沉默。
  “再过一星期,我也去纽约。”斯年说。
  他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也许因为就要分离,又要像当年一样在纽约重聚,他心中也不能平静。
  可是谁能从他淡漠的外表看出来呢?
  “在纽约三天,我就回哈佛。”他又说。
  她还是不出声。
  他要做什么,他去哪里,让她知道又如何?一点帮助也没有。
  即使他们见面,谈的也只是些表面问题,她不敢再对他期待什么。
  “在哈佛我可能停留十天,或者更长些。”他再说。
  慧心还是毫无反应。
  “我在跟你讲话,慧心。”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听见了。”她答。
  斯年皱皱眉,轻叹一声。
  “你还在怪我,是吗?”他问。
  “不,我尊重你的选择。”她摇摇头。“我怪的只是自己。”
  “慧心——”他十分动容。
  “我们到了。”她指一指文华酒店。
  他只好沉默。
  惹心不想再自寻烦恼,明知没有用,何必再一次地。冲下去呢?
  找到文珠他们,他们正谈得兴高采烈,看见他们来,话题更多了。
  “是斯年自动留下来等你的,不是我们强逼的。”文珠首先挑明立场。
  “我可以作证。”太太不在,费烈风趣多了。
  “其实不需要等我的,走过来很近,我又不是小孩子。”蕙心淡淡地笑。
  “这是斯年的心意啊!”家瑞也说。
  “那么我该说,谢谢你,斯年。”慧心依然淡漠地。
  各自叫了一杯饭前酒,文珠又叽叽呱呱地讲起来,他们这一桌几乎只听得见她一个人的声音。
  “蕙心啊!这是你和斯年旧游之地,有没有什么感想?”文珠促狭地。
  “没有感想,我心如止水。”蕙心说。
  “不信,不信,你刚才——”说到这儿,就被家瑞一把抓住,话也说不下去了。
  慧心默默微笑,明知她想讲什么,却也不介意。
  “斯年,此次你赴美,到底是要办什么事?”费烈问。
  “我替教会办三天事,是为了一个基金会。”斯年慢吞吞地说:“然后就回哈佛,办的是私事。”
  “什么私事?和慧心有关吗?”文珠抢着问。
  “我是去拿文凭的,”斯年说,“当然,我会去看看她。”
  “你应该以老学长的身分带蕙心到处逛逛。斯年。”费烈说。
  斯年把视线移向蕙心。
  “我怕没什么时间。”蕙心却这么说。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文珠永远是热心的。“你总要吃饭、睡觉,周末也放假,是不是?”
  “人家放假,我这超龄学生恐伯得加倍用功温习。”慧心笑。
  “以你的程度,加上斯年这么好的学长,不会有问题的。”文珠说。
  “哎——斯年,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文珠郑重地指着斯年,“你到底对蕙心还有没有感情?你能不能还俗?”
  斯年低头沉思一阵。
  “不能。”他显然避开了第一个问题。
  文珠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蕙心,真要三个月才回来?”费烈问。
  “是的,这已是最快、最短的一个课程了。”她说。
  “我们会因你的暂时离开而变得寂寞。”费烈开玩笑。
  “在我们这小圈子里,我不算是多话的。”惹心笑。
  “但是——总是若有所缺。”一向慎言的家瑞也说。
  蕙心看家瑞一眼,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动。
  刚才家瑞也帮了她,是不是?
  “那么我不去就是了。”蕙心淡淡地。
  “不去?”几个人——除了斯年都一起叫了起来。“这么好的机会,有什么理由放弃?”
  “为了老朋友的若有所缺。”蕙心笑了。
  家瑞眼中光芒闪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那不行,这是你的一个大关键,不能因为我们的寂寞而令你失去机会,”文珠这次成熟得很,“我们等你。”
  家瑞点点头,很欣赏太太这句话似的。
  “对,我们等你,”费烈也说,“不只等你,也等斯年,等你们俩。”
  惹心淡淡地看斯年一眼,他也正看着她,啊!他忘了自己神父的身份呢2 “明天要不要我送你?反正我是大闲人。”文珠热心地。
  “不必了,公司替我安排了车,有人接送,”蕙心说,“无论如何,很谢谢你。”
  “实在真有点舍不得呢!”文珠说:“想想看,我们曾有多少次全体人员,一个不缺地聚在这儿?”
  唐心回来不就有大把的机会了?“费烈说:”斯年又不会离开香港的。“
  “那个时侯慧心是老总了,会有空吗?”文珠说。她永远是稚气的。
  “我总是蕙心,不论是什么职位,人是不会变的。”葛心笑。
  她感觉到斯年看她一眼,斯年——听懂了她的话?
  她很满意,真的。
  她不在乎其他所有的人,除了斯年。
  “好一个人是不会变的,斯年,听见了吗?”文珠og. 斯年微微一笑。
  “你、我、他,”他接着文珠的话,“我伯谁变了呢?你看你还不是像小时候那么顽皮?”
  “我的天,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文珠叫。
  “文珠,算了,”家瑞制止她,“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懂得这些话吗?”
  “但是你们都不出声,我可忍不住。”文珠悻悻地。
  “文珠果然像当年一样。”费烈也说。
  然后,话题岔开了,大家谈了些别的事情,又叫了食物,谁也不再提刚才谈论的问题。
  所有的人当中,蕙心最沉默,可能是因离港在即,亦可能是身在文华,感触颇多,她一直没说什么话。
  大家都吃完饭,在吃甜点了。
  “慧心,怎么整个晚上你都不出声?”文珠又来了,她最不放过蕙心。“是否我们招待不周?”
  “我听你们谈话不也很好?”慧心笑。
  “不行,我们当中谁都不许不说话,”文珠说,“你闷闷不乐,我们做主人的心里会难受。”
  “别这样,文珠,或许蕙心真的累了。”家瑞解围着。
  “那么大家一起走,蕙心也可以早点休息。”费烈说。
  没有人反对,付了帐,大家一起往外走。
  斯年走在慧心后面,才出了门口,他就低声问:“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开车送你,反正你不在香港,车让我用,等你回来再还给你。”斯年盯着她看。她心中一颤,无法抗拒地点点头。
  是他提议送她回家的,是吗?
  机场永远是热闹的、乱哄哄的。慧心觉得很烦乱,没有目标地浮来浮去,四周一个熟人也没有。
  是应该没有熟人的,昨夜的饯行有人说过要送她,斯年也不曾。斯年只是送她回家,很礼貌,很客气地又把汽车开走了。那奔驰四五O 跑车原是斯年的,拿去用几天也不足为奇,斯年——是为了要拿车才送她回家的吧?
  她越来越弄不清楚了,斯年现在对她的态度是冷淡又暧昧的,说他无情?他似乎又有。说他有情呢?他的情况又不许可,真令她困惑又混乱,就像在机场这乱哄哄的环境里浮来浮去一样。
  她摇摇头,多想无益,也别再等了,再等也不会有人来送她的,还是人关吧!到了里面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等,没有乱哄哄的人群——“慧心——”有人叫她。
  她转头,看见了家瑞。家瑞是个可靠又稳重的朋友,他不常出声,但——总是及时地伸出援手,虽然那援手可能只是一点点友情。
  但对蕙心,这一点点友情,正是她所需的,而且已经足够、足够的了。
  “家瑞——”她惊喜地弃过去。忘情地紧握住他的手。“你没说过要来的,是不是?”
  家瑞少变化、少表情灼脸上忽然显出了一点特别的神情,像是扭泥,又像一一一在为倩。
  “我——反正没事,就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啊——我已办好了所有的手续,”蕙心不介意地放开他,她握住他的手是自然的,就像握任何一个不论男女的好朋友一样。“不过,无论如何,很谢谢你。”
  “文珠叫我转告说她不来了,她约了人有事,”家瑞说,“费烈也要开会。”
  他没提斯年,当然斯年已是神父。
  “其实也不必送,我已习惯了。”她淡淡摇头。“若他们真的都来送了,我反而不好意思。”
  “我们——坐一坐?”家瑞问。
  “好。”盖心和他一起坐在桔红色的塑胶椅上。
  “我——问过斯年,他正好在主持一个圣经班,所以没时间来。”他说,很诚恳地。
  “我从来没盼望过他会来。”她黯然,“现在我们大家的环境已大不相同。”
  “你能这样想,实在很好,”家瑞透一口气。“我猜——斯年一定也很痛苦。”
  “我无法了解一个神父。”蕙心说。
  “外表他是一个神父,”家瑞想了一下,“但我相信他心中一定很矛盾。”
  “也许吧。”她摇摇头。“他已在矛盾了,我不想再加重他的精神压力。”
  “你说得对,”家瑞点点头,“可是——我总有个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件事仿佛还没有完。”
  蕙心愣然,哪一件事还没有完?
  “我不明白——”她喃喃地。
  “当然是你和他的那段感情,”家瑞正色地说,“我不相信这就是结束,这样的结局太不圆满。”
  “人生原不是十全十美的。”她伤感地。
  “我说圆满,不是十全十美。”他坚持。
  “家瑞,我能对任何人抱着希望,但却无法对一个神父埋怨,”蕙心苦笑,“如今我觉得我和他的距离已越来越远了。”
  “你——可以不当他是神父。”家瑞说得奇怪。
  “但他的确是神父,我骗不了自己,”蕙心摇头,“在此地那古老的教堂,我看过他穿黑色神父袍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
  “神父——究竟能不能还俗?”家瑞天真地问。
  “我想不能,这好像是新教宗才颁定的新规例,”蕙心说,“而且——就算可以还俗,他还是以前的斯年吗?我的感觉能改变吗?”
  家瑞沉默了,他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永远不会再想这件事,我不是还有相当不错的事业吗?”她笑,有淡淡的无奈。“也许——老总的位置只是我的一个垫脚石,我还能往上爬得更高。”
  “你想爬得更高?”他意外地。
  “我别无选择。”她苦笑。
  “我总觉得你和斯年弄成这样并非天意,有许多人为因素,阴错阳差,所以——”
  “我想没有所以了,”惹心打断他的话,“事已至此,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家瑞沉默了半晌。
  “啊9 我该进去了,”惹心猛地站了起来,“我们就在这儿道别了吧!让我一个人人关。”
  “好。”家瑞眼光特别地凝视着她。“好好保重。如果有任何需要,打电话回来。”
  “谢谢,我会的,”她用力握一握他的手,“再见,很感谢你来送我,家瑞。”
  “一路顺风。”他再深深地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慧心如释重负。
  第一,她不愿跟别人谈起斯年,这是她个人的事,不愿让外人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感受。再则,家瑞今天的突然到来,神色、眼光都十分特别,令她心中感受到一股压力。
  她提起随身的深咖啡色“辜瓷”帆布袋。大步走向出境口。
  就在她刚要迈人时,她听见似真似幻,很微小但却很清晰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在叫她的名字,“慧心”——那可是斯年的声音?斯年?
  她霍然回头,那么多送行的人里,远远地她一眼就看见了他,是斯年,他终于来了。
  “斯年——”她忘情地向他奔走,泪水已忍不住涌上眼眶,泣不成声。
  冷淡的斯年也激动起来,他也向她奔去,就在她面前一步,他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的身分。
  “斯年——”蕙心一把抓住斯年的手,激动得全身发抖。“斯年——”
  斯年无言地轻轻拍着她。他也激动得厉害,他想拥她入怀,她毕竟是他刻骨铭心,惟一爱过的人,虽然因环境变迁,他说要忘怀过去,但那刻骨铭心的感情,却是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抹不去的。
  “斯年——我没想到你会来,”她吸一口气,努力将眼泪止住,她不是流眼泪的女孩,她是沈蕙心。‘’我曾盼望过,但没想到盼望竟能成真,斯年——“
  他仍然拍着她,脸上神情是那么复杂。
  “慧心,冷静一点。”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你就快上机了,冷静一点。”
  慧心再吸一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
  今日的她,已能硬生生地压住所有的感情,这是职业上的需要,也是年龄的增长,她完全成熟了,在二十八岁的今天。
  或许——现在开始,她不会再做错事。
  “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了。”她抱歉。
  “我了解的。”他只说了解。
  “刚才——家瑞来过。”一刹那的感情冲动后,她只想把话题扯得越远越好。
  “我见到他了。”他说。
  “你们碰了面?他知道你来了叩她问。
  “没有,我见到他匆匆离去,距离很远,不方便打招呼。”他淡淡地说。“家瑞是最可靠的朋友。”她说。
  斯年凝视她一阵,笑了起来。
  “你不觉得家瑞的神色很特别?而且——文珠没有来,费烈也没有来。”-他说。
  “这——并不代表什么。”蕙心不明白。
  “他也问过我来不来,”斯年还是微笑,“我们都不来,他便来了。”
  “这——有什么不对?”蕙心问。
  斯年摇摇头,再摇摇头。
  “当然——没有不对,”他显然没说真话,“家瑞是个可靠的好朋友。”
  慧心实在不懂,他这么前言不对后语的,他到底暗示什么?-但是没有什么时间让她追问,、催她人关的广播又开始了,这么一点点时间,她实在不想讲别人的事。
  “一星期后——你真去纽约?”她问。
  “是的,我会住在六年前我们住过的那间UnPlaza ,就是联合国大厦附近那一间酒店。”他说。“那边的朋友已替我订好了房间。”
  “我——那儿。”她心中又一阵轻颤,怎么那么巧?“或许——大家都难忘旧情?
  “那我们很容易碰面。”他安洋地笑了。
  “也不一定,一垦期后,我恐怕已去了哈佛大学。”她摇摇头。
  “我只在纽约住三天,然后就去波士顿哈佛。”他说。
  她不语。
  她相信那一定会碰面的,他也到纽约,又会在波士顿哈佛——是上帝的安排吗?但愿是。
  “我大概还是念商业管理之类的科目,”她觉得仿佛没有什么话可说,“要到了纽约才知道。”
  “恐伯是一个特别科目。”他说:“哈佛常接受各大公司的邀请,安排一系列特别科目的训练,-训练他们的高级职员。”
  “也许吧。”她望着斯年,其他的事——都不再重要。
  斯年在面前,其他的事全都不值一提了。
  六年后,惹心最大的改变就在此吧?
  “我相信你一定会念得很好。”他说。
  她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不能送你,或者——我来接你?”她说。非常的真诚“非常的认真。
  “不必了。那时你已经到了波士顿。”他微笑地说:“朋友会来接我,对你——我同样的感谢。”
  “不要说感谢,是我自愿做的。”她说。
  想起以前对他的漠视,对他的不关心,对他的不在意,她的心就发痛。她希望——有机会加以补偿。
  “你——入关吧!”他大方地伸出右手,用力握一握她的。“话是讲不完的。”
  “是。”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
  “保重,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不要想得太多。”他低沉温柔地说。
  他的温柔、低沉,啊!一如往日,谁说他不再是斯年?谁说的?
  “我——尽力。”她的眼泪掉下来。
  他轻轻地伸出手指,替她抹掉了。他——他还是只用一只手指替她抹泪,他还是这样。
  “傻女孩,如今你不再是二十二岁了。”他说。
  他叫她傻女孩——这仿佛是以前的称呼,怎么今天的一切又仿佛是昨日呢?
  是不是她在作梦?
  “斯年——”她的眼泪继续往下滴落。“你尽快来,我——我等你。”
  “放心,一个星期之后。”他再拍拍她。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哪像是个神父?
  他是斯年,不是神父。
  “我等你,不要黄牛。”她用带泪的眼凝视着他。
  他点点头,扳转过她的身体,推她入关。
  她似乎迷迷糊糊地就迸了境口,迷迷糊糊地就飞到了纽约,不过她的心是踏实的、安详的,因为一星期之后斯年会来。    她充满了希望。斯年会来。
  然而斯年呢?眼看着蕙心人关,他的笑容就消失了,脸也阴沉了下来,充满了无可奈何的黯然。
  他是要去美国?是会见到蕙心,但,那又能怎样?他的身分是永不能改变了,他是神父。
  他慢慢地转身离开,他觉得情绪低落,来与不来送她都是一样的,来了,只是徒增伤感而已。然而慧心的眼泪——六年后的今天她仍然为他流泪,这——这——因心灵激动,他甚至没有看见远远站在一边的家瑞。
  家瑞——还没有离开?他在等什么?
  九月的纽约已有秋天的气息,早已枫叶红透,已有黄叶飘零,后院草地上的小松鼠也更加忙碌了,大地都在为冬天的来临而做准备。斯年就是在这时候到来的。
  他拿着简单的行李,穿着便装就离开了机场。不会有人来接他,因为他没有通知任何人,连蕙心也不知道确切的班次。
  纽约是旧游之地,念书时巳熟悉得很,何况目标那么大,叫部车去就行了。
  下午五点多是交通繁忙的上下班时间,黄色的车里伸出一只手指懒洋洋地说:“一百美金。”
  斯年皱眉,不声不响地走开。这些计程车司机专敲游客的竹杠,明明二十元就可以到的距离,他们会以四倍要价,看准了这些没人接的人是非坐不可,因为人地生疏嘛!
  斯年却不上这个当,顶多坐机场的巴士出纽约,没什么辛苦的。
  他穿过人群朝巴土站走去,就在这时,一辆浅蓝色的“欧斯莫比奥”汽车停在他身边。
  “斯年,不算迟到吧?”车里的蔷心微笑着。
  慧心?是慧心?她怎么知道他飞机的班次?她又怎么会来接他?啊!慧心。
  他坐上车,第一次他显得惊讶、意外和一丝难以了解的神色。
  “我没想到你会来。”他口吻依然平淡,听不出感情的波纹。“我没有通知任何人。”
  “是家瑞通知我的,他总有办法知道。”慧心笑。
  在纽约,她仿佛整个人都不同了,愉快而开朗,再没有任何事困扰她了。
  “是家瑞。”斯年点点头。心中流过一抹温暖,老同学、老朋友的关怀究竟是不同些。
  “他只通知我时间。”慧心看他一眼。“当然,我该来的,我先到了——而且巳租了一部车代步。”
  “是,在美国没有车就等于没有脚。”斯年说。慧心没有说话,在高速公路上直驶向纽约。
  “我——恐怕两、三天后就要去波士顿。”她说。
  “我在纽约也只停留三天,可以一起走。”他说得十分自然。“我来开车。”
  慧心微笑,不置可否。
  她似乎怀着什么希望,又似乎知道这希望很有成功的可能,她到底是凭什么这么有信心呢?
  “其实——在纽约这三天我并不忙,只要见几个教会同事,然后就可以走了。”斯年说。
  “我更闲,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该办的手续也办好了,但,我得三天后才能报到。”她轻松地说。
  他望着她半晌。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结伴逛逛。”他终于说。
  慧心笑了一笑。
  “去新泽西州看你那幢住着金发惰妇的房子?”她似乎心情很好,在开玩笑了。
  “啊——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玩笑?”他卅竿北堂非常愉快。
  “我记得六年前的每一件事。”她的脸色黯然。“那仿佛只在昨天。”
  “羞心——”他的手动一动,似乎想去握住她的。但——他只是动一动,却没有真的去做。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的确是如此。_‘我只是记得,也没什么。“她夸张地挥一挥手。”我自信能受得起任何打击。“”我抱歉,慧心。“他叹一口气。
  “怎能怪你呢?斯年。”她主动的握一握他的手,她感到他的轻颤,“我怪自己。”
  “蕙心——”他激动地反握住她的手。“我该——我该怎么说呢?”
  这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们心灵已合而为一的情况——但,这只是一刹那。
  他惊觉了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放开她的手,但那份激动和轻颤却是真实的。
  蕙心也激动,也发颤,然而——她却知道属于她的只有一刹那,她想到“刹那即是永恒”那句话,刹那即是永恒吗?人只能够活在刹那中吗?她怀疑l 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满足于那一刹那,永不!
  她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不再幻想,她要的是能抓在手心,实实在在的,而虚无缥缈的刹那——唉!那只不过是小说中的名词罢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声音恢复正常。
  “今天——我替你接风,我们去吃中国菜。”她立刻改变了话题。
  “好。”他想也不想地答。
  “才离开香港一个星期,却巳非常怀念了”她说,“尤其是香港的餐馆,这儿——还没有它一成水准。”
  “有一、两家还不错。”斯年也平静了。
  “但菜式种类太少,无法选择。”她笑。“我们怎能每天吃炒牛河,咕嗜肉呢?”
  “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斯年微笑。“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吃个够。”
  “你会陪我?”她冲口而出。
  “这——我的身分不允许我每天进出餐厅的。”他说得极为婉转,而且只说“身份”,不提“神父”了。“如果可能,我当然很愿意陪你。”
  “不许黄牛。”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又眨眨眼睛。
  他呆愣一下,接着笑了。
  “蕙心,你变得比以前活泼了。”他说。
  “活泼?你是指———老天真?”她说。
  “二十八岁的人怎能说是老天真?”他摇头。“我说活泼就是活泼。”
  “我想——是这些年的经历令我如此。”她吸一口气。“我不看开些,看淡些,恐伯早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尤其——我刚从比利时回来的那一段日子。”
  斯年默然。他自然明白慧心的意思,她变成如此不是全因为他吗?
  “后来,我振作起来。我把自己折磨死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对吗?那时我才二十三岁,我不能就此把自己埋葬了,于是我再走到阳光下。”
  斯年仍是不语,他能说什么呢?
  “我发觉那也是件容易的事,我只要令自己忙碌,我只要不思不想,像个行尸走肉,痛苦也就麻木了,人也没那么难过。”她又说:“于是我多说话,多点动作,多点微笑,其实我是个很不错的演员,真的。”
  “慧心——”他的声音暗哑,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了她一只手。“慧心——现在即使我——我后悔当年所做的一切,也太迟了。”
  她没出声,眼泪却是泊旧地流了下来,慧心——又为他流泪了。
  他永远感动干她的眼泪。
  “慧心——”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重重吻着。“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吧!”
  “我想——正如你所说的,后悔——已经太迟了。”她继续流着泪。“属于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有紧紧抓住,如今真的太迟了。”
  “我——我不——甘心。”他终干逼出一句话。
  慧心沉默一阵,把手抽回来,用手背抹一抹眼泪。
  “过了隧道,就是纽约了。”她把话题扯得好远。
  斯年呆怔半晌,醒觉自己刚才真情流露的失态。他虽是神父,但神父也是人啊!
  两人都有点尴尬地不再说话,直到酒店。
  慧心把租来的车交给门童,就伴着斯年进去,登记好房间,是一九—一号,斯年回头看蕙心从柜台拿回钥匙,竟是一九一①号。
  是巧合?或是蕙心的安排?
  斯年不敢问,怕再次失态,他们搭电梯一直到了十九楼,找到自己的房间。
  “半小时够你冲凉、换衣服吗?”她问。“半小时后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你回来休息。”
  “好。”他有点像逃走般的回到房里。
  萧心很快把牛仔裤、长袖衬衫换下来,穿了一套丝裙子,成熟女人穿丝裙子,真是另有一番风韵,非常董人欲醉。
  差不多半小时后,她走出房间,斯年也那么巧刚走出来。啊!他穿上了西装。
  斯年又穿上了西装,风采如昔,甚至更胜于#日他的确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几乎——认不出是你了。”她打趣地。“我没想到你会再穿西装。”
  “我不必整天穿神父袍来表示我的虔诚吧?”斯年也打趣起来。
  “我喜欢看你穿西装。”她由衷地说,两人并肩走向电梯。“你穿西装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型的一个。”
  “任哲之呢?李柏奕呢?”他半开玩笑。
  “啊——你知道他们?”她笑起来。“哲之是我以前的助教,是很好的朋友。李柏奕是伙伴,工作上的。”
  “他们两个都有很好的条件。”他说。
  “是吧!”她漫不经心地。“香港现在有很多条件很好的男人,这不足为奇。”
  “蕙心——你该考虑他们。”存申梯下除时MI‘匕晋口婆心地。
  “考虑什么?”她看他一眼。“二十三岁那年没结婚,我已经决定终生不嫁,只专心于事业。”
  他十分动容,二十三岁那年,那岂不是因为他?即使他是神父,却也有那份骄傲和满足感。
  “这么做——岂不很傻?”走出电梯时,他说。
  “是你说过的,每个人这辈子里至少会傻一次。”她笑。“这就是我傻的一次吧!”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开车到唐人街,在一个中国人管理的小停车场内,在管理员呼喝声中把车停好。
  “纽约的中国人脾气越来越坏。”他说。
  “算了,何必太计较呢?”她摇摇头,把车匙交给管理员。“等一会儿还任意乱移动车。”
  “实在没道理。”他摇头。
  找了半天,决定在转角上那家“蜀风”吃饭,看那“蜀”字,知道必定是四川菜。
  “才不一定呢!总之是中国菜,已不分哪一省的。”蕙心笑。“是纽约式的中国菜。”
  “春卷比告罗士打的猪肉卷还粗,皮也厚,真不知道怎会拿这些来唬洋人。”
  “洋人只看外表,够分量、够大就行了。”慧心笑。“他们怎么懂怎样才是好吃呢?”
  他们都在笑,似乎——彼此之间越来越融洽了。
  在纽约的三天,斯年比较忙,惹心却是完全空闲的,因为她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好,只等开学了。
  斯年除了去教会之外,蕙心都开车陪他去,她很识大体,无论如何他还是神父,和他一起在教会里出现是绝对不行的。
  两、三天的同出同人,似乎——两人又接近了许多,虽无以前的亲密,但比在香港时的冷淡、陌生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临去波士顿的前一晚,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对纽约、对对方的依依之情,的确,纽约对他们来说实在有着特殊的意义,六年前如此,六年后的今日仍然如此。
  “我们——出去吃晚饭,好吗?”蕙心先提出来。
  “好。你想去哪里?”他凝望着她。“唐人街?”
  “不了,那儿千篇一律的食物我巳吃腻了。”她摇头沉思。“我们想个特别的。”
  “特别的?你喜欢什么?”他问。
  她想一想,很妩媚的一个女孩子表情,韵味十足。
  “我记得六年前你讲过,你在新泽西州有幢房子,还开玩笑说里面住了个金发情妇。”她说:“我们到那边走走,好不好?要开多久的车子才能到?”
  “一小时左右。”他点点头。“那幢房子现在巳不属于我,我送给妈妈了。”
  “那不要紧,我们在外面看看就行了。”她笑。“我们可以在那边随便吃一点东西。”
  “好,现在去?”他的兴致很高。“那儿有个地方叫克里夫活,有一家中国餐馆叫‘蓉园’很不错,是北方口昧的菜,我们就去试试。”
  “一言为定。”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牛仔裤。“我也不必换衣服了。”
  他们一起离开酒店,由斯年开车,经过林肯隧道直向新泽西州前进,其实这两个州根本就是连在一起,就像九龙到新界,中间只隔着狮子山隧道一样。
  一进新泽西州,景色大不相同,公路两边全是草地、平原、仅有疏落的房屋;只见到一个小小的市镇,也不过凡十间屋子集在一起而已。
  “快到了。”他说。
  “在哪一区?”她问。
  “史加殊朴兰。”他说。
  “啊9 好地方,我们有个大老板也住在那儿。”慧心说:“花园有好几亩大,房子也好大。”
  “是!就是那儿。”一边说,车子已转人那区了。
  隔得远远的前方有一幢幢漂亮的房子,修剪得很特别、很艺术的高大树木,隐在树后的温柔灯光、非常宁静、可爱的一区,比纽约的住宅区好上一干倍。
  “只不过一小时的车程,怎么纽约跟这儿差这么多?”慧心问。
  “‘差的不只是外表和价钱,而是这一区没有黑人,一个也没有。”他说。
  “为什么?可以限制黑人不能进来吗?”她很意外。
  “不能限制,而是各人自我控制,房东不租房子给黑人,更不卖给黑人,每个人都这么做,黑人自然就绝迹了。”斯年笑。“要知道,有黑人居住,房价会立刻大跌的。”
  “真是很特别的一种情形。”她摇头。“黑人真的这么不知自爱?”
  “还有波多黎各人,此地人都叫他们波匪。”他说:“他们真是无恶不作,纽约的抢劫案有三分之二是他们做的,多半踩着溜冰鞋,抢了就走,汽车也追不上。”
  “是的,汽车一定追不上,因为纽约交通太拥挤。”她说。
  “还有一个在纽约和新泽西之间的地方,白人和东方人都视为鬼域。”
  “哪儿,我们经过了吗?”她感兴趣地。
  “我不敢去,我念书时走错路曾转了进去,真把我吓坏了,房子全是黑黝黝的,人也全是黑的,凶神恶煞般地,我以为自己一定没命了,把所有车门都锁得紧紧的。”
  “说得这么夸张。”她不相信。
  “别不信,真有人开车进去,不小心而弄得尸骨全无。”斯年认真地。
  “到底是什么地方?”她问。“我可还想活下去。”
  “泽西城。”他说:“真是要特别小心,那个地方的特色就是黑和脏。”
  “不是黑和美?”她开玩笑。
  “我永远感觉不出什么黑和美。”他也笑了。
  然后,车停在一幢非常气派的屋子前,由红砖和白色木混合造成的,有少许的英国风味,窗前是一大排圆形的树,看不见窗,只是透出稀疏的灯光,院子大得离奇,四周也静得离奇,连狗声也未闻。
  “就是这儿?”她问。
  “是。”他点点头,眼中带有奇怪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以前念书的年代,又高兴,又有点惆怅。
  “多大的院子,起码要走五分钟才能到达屋前。”她感叹的。“你以前一个人住?”
  “是的,有时朋友、同学也会来往,反正有五个卧室。”他淡淡的。“里面很大,有地下室,还有一个小小的室内游泳池。”
  “真舒服,这是香港人所不能想象的。”她说。
  “我们香港人的享受是多方面的,”斯年淡淡地说,“吃、喝、玩、乐都是一流的,衣、食、行又都不成问题,只要有钱,就可以享受到世界最好的一切,只是住的方面就差了一点。”
  “我情愿住得好一点。”她立刻说。
  “那——你可以申请来美国。”他笑。“大房子、大车子,是美国人的特征,其他衣、食方面他们就要求不高了,尤其是黑人,他们将所有的财产全投资在房子上。”
  “难怪我见到许多并不富裕的人开劳斯莱斯,开凯迪拉克。”慧心笑。“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因为房子不能移动,不能到处炫耀,汽车就不同啦。”斯年说。
  他今天看来轻松而愉快,似乎忘了他是个奉献自己的神父了。
  “现在我们到克里夫活的‘蓉园’去,好不好?”她问:“我肚子饿了。”
  他没出声,却立刻驾车前行。
  “还远不远?”她问。
  “半小时左右。”他说。
  “在这儿半小时算是短距离,但在香港,可以从尖沙咀到大埔了。”她笑。
  “说句真话,香港地方太小,有一点成就便会令自己以为了不起。”斯年说:“到了外国,地大物博,站在纽约世界贸易中心下面,才会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
  “这倒是事实。”她承认。“到了美国,我觉得自己变得谦虚,必须非常努力上进,否则很快被会被人比下来。”
  “这倒不必担心的。”他说:“洋人远不如你聪明用功,你一定会比他们出色。”
  “也不见得,出色的洋人也很多,我得小心。”她说。
  “我告诉你,洋人的背景和我们不同,我们是非念得好,非成功不可,但他们却不同,他们是这儿的人,有家有亲人在,成功与否不像我们那么重要,当然,我不否认有一些特殊的人,他们实在出色,像——朗尼。”
  “朗尼?哈佛那个教授?”她很意外,斯年居然提到他?难道他不记恨了?
  “我再回哈佛念书时遇见过他。”斯年淡淡地。“他很好也很友善,不过——我们没有交谈。”
  “为什么不?”她问。
  “当年的误会,我很惭愧。”他笑。
  “你现在承认是误会?”她打趣地。
  “当时巳知道,不过——钻进牛角尖是很难自己走出来的。”他说。
  “当时——我也去了机场,不过没让你看见。”她考虑一下,慢慢说。
  “我是没有看见,我当时实在太激动,不过——”他看她一眼,“说真话,我感觉得到你来了。”
  “我躲在一边,那时候——我恨透了自己,几乎想一刀把自己杀掉。”她垂下头。“我怎会把事情弄得这么糟呢?我这自以为聪明的人。”
  “不是自以为聪明,而是自以为是。”他拍拍她的手。
  她反手握着他的,他犹豫一下,也轻轻握住她,就这么沉着,互相握着手,直到目的地,那个“蓉园”。
  “到了。”他说。
  “到了?”她有点茫然。
  他们有一天会到达目的地吗?
  回到*N *LAZA已是深夜,斯年送蕙心到房门日,说声再见,转身就离开了。
  慧心能体谅他,他是神父,不能再对他有什么要求了,他们同游,说一些心底的话,又互相紧握着手,是不是巳超出了神父的规条?
  回到房里,正预备冲凉休息,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斯年,这么快就回到房里了?”她开心地说。除了斯年,还有谁会打电话来呢?
  “斯年?不,我是李柏奕,还记得我吗?”是柏奕的声音,柏奕?他在香港?或纽约?
  “是你?柏奕?你在哪里?”她惊讶地。
  “我昨夜就到了,一直睡到今天中午,也住在这酒店,但我一直找不到你。”柏奕在笑。“我以为你去了波士顿,又查到你还没退房。”
  “我和朋友出去了。”她笑。“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柏奕的语气是开心的。“和朋友出去玩,是——斯年?”
  “是。”蕙心直认不讳。
  “他——也来了纽约?他不是——不是当神父了吗?”柏奕大感意外。
  “是啊!他来为教会办点事,顺便回哈佛拿他的一些证书。”蕙心说。
  “我知道,他是哈佛的P.H.D ,很了不起,”柏奕说,“你们约好一起来的吗?”
  “有这可能吗?”她反问。
  “无论如何,慧心,明天一起午餐,如何?”他开门见山。他就是这个脾气。
  “抱歉,柏奕,明天一早我就得出发,”她歉然地说,“这是原巳订好的时间。”
  “没关系,总有机会的。”他爽快地。
  “你还没说为什么来美?”她问。
  “哦!回来作简报及开会。”他说:“每年总得来回个十次八次,早已习惯了。”
  “停留多久?”她又问。
  斯年回来之后,柏奕和任哲之仿佛都变成遥远又陌生的人,斯年——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
  “三四天,”他似乎有些遗憾。“每天都得开会,所以不能去波士顿看你了。”
  “我只不过是去念书,不敢劳动你。”她说。
  “斯年和你一起去?”他突然问。
  “是。他开车,他是识途老马。”她坦然地。“我自己去怕会走冤枉路。”
  电话里一阵沉默。
  “我也很乐意为你开车领路。”他说。
  “我知道,或者——以后会有机会,”她困窘地,“斯年只是顺道罢了。”
  “我能见见他吗?”他突然问。
  “我们九点钟出发,你可以在厅堂见到我们。”蕙心很含蓄地说。
  “九点?”他笑。“我八点一刻就要赶去公司了。”
  “那么下次啦!等我们回到香港时。”她说。
  “一言为定。”他大方地。“斯年陪你三个月?”
  “当然不,他大概只停留十天,我来读书是不需要陪伴的。”她说。
  “啊!那太好了,下个月我仍会回来,我一定抽出一天去波士顿看你。”他开心地。
  “好。我会等你。”她说。
  她累极了,想结束谈话,但柏奕却仍没挂断的意田“慧心,我觉得近来你有点改变。”他说。
  “哪方面?我自己倒不觉得。”她说。
  “在香港找你,你总是没空,到美国又凑不好时间。”他慢慢地说:“有原因吗?”
  “怎么会呢?这一阵子我比较忙些。”她说。
  “但傅斯年呢?他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占据了你所有的时间。”他说。
  “与斯年无关,虽然他以前是我男朋友,”她失笑,“你想想看,一个神父能有那么多空闲来占据我所有的时间?我真的只是为念书而忙。”
  “但愿如此,更希望如此,”他笑,“否则——我有个感觉,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柏奕,希望你明白,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她诚挚地说,“以后你会越来越发现我有很多缺点。”
  “谁不是凡人?我没说过你是超人,”他笑,“但你是有一汾——平凡中的不平凡气质,我说得对吗?”
  慧心一下子迷惑了,平凡中的不平凡?谁说的?斯年,对不对?这柏奕不但有着和斯年相同的气质,竟也能说出和斯年相同的话,这——怎不令人迷惑?
  “以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她冲口而出。
  “谁?谁说过同样的话?”他感兴趣地。
  “六年前的斯年。”她吸一口气说。
  “斯年?”他笑起来。“你说过我某方面像他,是不是?我这影子很想见见他本人。”
  “柏奕,你不是影子,真的,我没有这么说过,”她立刻解释,“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别担心,其实——我并不介意当斯年的影子,”他笑,“如果你愿意接受这影子的话。”
  “柏奕——”她心中一窒。
  “我不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吧!”他立刻说:“虽然没见到你,听见你的声音也很开心了。”
  “柏奕——哎!再见。”她放下电话。
  柏奕的来到已是意外,他直率的话更令她不安。柏奕像斯年,但——他能代替斯年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柏奕是压力。
  她透一口长气,赶紧冲个凉,回到了床上。
  刚上床,电话铃又响了,她皱皱眉,这么晚了,柏奕应该知道会打扰人。
  “我是蕙心。”拿起电话,她说。
  “刚才在跟谁讲话?”斯年的声音。
  啊!斯年,她立刻精神大振。
  “斯年,刚才是香港广告公司的李柏奕打来的。”她说:“他来美国开会。”
  “就是大家说很像我的那个?”他问。
  “气质像,外貌不像。”她说:“我在香港找不出哪个人的外表比你更出色。”
  “是在捧我?”他笑。
  “到今天我再来捧你有什么用呢?”她摇头。“我讲的是事实,不是拍马屁。”
  “那李柏奕——讲了什么?”他问。
  “他想见你。”她简单地说。
  有些话是不必告诉他的,是吧?她分得很清楚。
  “见我?为什么?”他意外地。
  “谁知道?我没有问他。”她说:“这么晚还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事?”
  “不,没事,大脑很兴奋,睡不着。”他微笑。
  “大脑兴奋?你写了文章?”她打趣着。
  “不——”他顿一顿,说:“我没有想到,六年后又可以和你同游纽约。”
  “你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是吧厂她叹一口气。”我也是这怎么想。“”所以——命运不是我们能安排的,我现在也相信这句话了。“他说。
  “你曾经试图安排过命运吗?”她问。
  “是——我安排自己做神父,这也许不是命运的安排,而是我自己的安排。”他说:“所以——我仍要受苦,受折磨,因为——我没有资格安排自己。”
  “你怎么——这样说?”她心中波动得厉害。
  “这是我真正的感受。”他说。
  “我不明白,斯年。”她深深吸一口气。“难道事到如今,还可能——有什么转变?”
  即使是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仍听得出轻颤。
  “我也不知道。”他叹一口气。“我只是觉得——我在跟命运搏斗,很辛苦,也不能预知谁胜谁负,我自己——矛盾得很。”
  “是——这样的。”她再也不能平静了。“斯年——是不是我——打扰了你?”
  “不,不因为——不全因为你。”他一连换了三种语气,他的确是太矛盾了。“我自己本身的心理状态、精神状态都很影响我,大部分是因为我自己。”
  “那——我能帮忙吗?”她问。
  “我想不能。”他叹息。“自己扭转命运的苦果,应该让自己来尝的。”
  “但是——你扭转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命运。”她说:“尝苦果的人也不该只有你。”
  “慧心,我好抱歉。”他这声蔷心,这句抱歉似乎是从灵魂深处讲出来的,非常震撼人。
  “不必说抱歉。”她黯然。“整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我也不能推卸责任。”
  “在纽约,在这UNPMA 使我想起好多、好多往事,这三天来我都睡不好。”他说:“尤其——我必须每天面对你。”
  “斯年,你是想说——不陪我去波士顿了?”她很敏感。
  “‘不,这是对我的惩罚。”他立刻说:“上帝叫我要时刻面对我自己做过的错事。”
  “这也不能算错,你已经对上帝奉献了自己。”她说。
  “可借——我的心并不专一。”他说。
  她黯然,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敢接口,怕万一说错了话,他会难堪。
  “明天——我们是九点钟走?”她转开话题。
  “是。”他不想提刚才的话。“会不会太迟?”
  “我想正好。”她立刻说:“太早了会碰到李柏奕。”
  “你怕碰到他?”他敏感地问。
  “不——我只是——并不想在这种时间、地点见到他而巳。”她说。
  “不必担心,就算见到他也只不过是打个招呼,说声哈罗罢了!”他说。
  “话虽如此说,我——仍会尴尬。”她终于说。
  他想一想,似乎明白了。
  “你担心我的神父身分?”他问。
  “不是——”她吸一口气。“难道你想见他?”
  “有点好奇。”他笑了。
  “我没想到你的好奇心会这么大。”她也笑了。“他只不过是工作上的一个伙伴而已。”
  “我明白,我也不担心他,或者——这比好奇更强烈一点,我说不出是什么。”他说。
  他说不担心——他担心过吗?担心什么?而且——比好奇强烈一点的,又是什么呢?
  “我完全不懂你的话。”她说。
  “或者有一天你会懂,休息吧!明天我七点钟打电话叫你。”他说。
  “这么早?”她叫。
  “面临的是长途旅行,我是说开车。”他笑。“而且玩了一整个晚上,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吗?”
  “啊——我现在就整理。”她从床上跳了起来。“老天,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睡吧!明天七点我叫你起来。”他温和地。
  他对她的淡漠巳变成温和,很令人舒服的温和。
  “不,不行,不整理好我会一夜睡不着,这是我的脾气。”她说。
  “看来我害了你。”他轻笑。“要不要过来帮忙?”
  “啊——”她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睡衣。“算了,我自己做,反正有些行李还没有打开,要整理的不会太多。”
  “那么快动手吧!”他亲切得像个体贴的男朋友。“无论如何,你要保持体力。”
  “我会——我们要开很久的车吗?”她反问。
  “要好几个小时,比坐飞机还累。”他说:“我去睡了,你快点收拾。”
  “斯年——”她叫住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过来帮忙。”
  “啊——好,我立刻来。”他十分高兴。
  是她回心转意?或珍惜他们相聚的短暂?
  他们牵着手,会到达目的地吗?
  上午九点钟出发,直到下午三点才到达哈佛,沿途只停了一次车,在风景美丽的休息站洗手,吃一点简单的食物,然后就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
  有斯年在实在给了蕙心太多的帮助,他在哈佛前后四五年,各处都熟得很,他带她办了报到手续,带她登记学生宿舍,又替她安置好行李什么的,直到弄妥一切后已暮色重重了。
  “去吃晚饭,好吗?”他带笑注视着她。
  “可有好地方?”她迎着他的视线。
  视线相接处,顿见火花——虽然他们看不见希望,也不能预知未来,然而,感情却非他们所能控制的呢!
  “有个小小的意大利餐厅,就在不远处,那儿的东西比较合中国人口味,我们不妨去试一试。”他说。
  “好,就在那儿。”她点头。
  她终于发觉,顺从他的话是件很快乐的事,女孩子实在不必太倔强、太骄傲。
  他们并肩往前走,即使到停车处,他们也得走一段,这古老的青藤名校,的确又大又气派。
  “我想——明天我们可能碰到朗尼。”他说。
  “朗尼?”她呆怔一下。似乎突然间才记起这个人。“啊!当然会碰到他,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我的指导教授。”
  “其实我——很希望他是你的指导教授。”他说。
  “为什么?”她实在意外,当年的事朗尼是导火线。“我完全不明白。”
  “朗尼是个出色的教授,由他指导,我相信你会受益更多。”斯年由衷的。
  “但是——”她说不下去,怎么说呢?
  “当年——我曾经说过,并非真正因为朗尼。是我自己钻进牛角尖。”他摇头。
  “我相信朗尼不来指导,也决不是因为当年的事。”她说得很肯定。“他是个非常明理、睿智的人,只是,我现在要学的,大概不是他的专长。”
  “也许是。”他点点头。“不过——我始终对他、对你都有一份歉意。”
  “你若见到他,自己告诉他不是更好?”她笑。
  “这话怎能启口?”他摇头笑。“对以前的事我这神父应该忘怀了,但是我做得不好,始终忘不了,我知道,我绝对不是个好神父。”
  “没有人要求你做个好神父。”她说。
  “我自己要求。”他苦笑。“除非不做,既然决定做了,我就希望自己能做得好。”
  “自我要求,”她无可奈何地笑,“我也饱尝过这自我要求之苦。当年太幼稚,什么都不懂,惟一的目的就是往上爬,野心实在太大。”
  “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笑。
  “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她摇头。“大得我穷一生之力也负担不起。”
  “这就是人生。”他说。
  汽车就在前面,再走几步——怎么有人倚在他们车上,看清楚了,啊!朗尼。
  “朗尼,”蕙心扬声招呼,“你怎么会在这儿?”
  朗尼一见他们,也快步迎了上来。
  “沈,斯年,”朗尼愉快、开朗地叫,“报到处的人通知我说你们巳到,我就在这儿等,你们一定要用车的,是不是?”
  斯年很亲切地跟他握手,两个东、西方的出色男子,在互握的双手中,立刻建立了友谊。
  “我们见过面的。”朗尼笑说:“我们都是哈佛的老校友,我们早就见过面了。”
  “是。”斯年很诚挚。“我们刚才还在想,明天大概会碰到你呢广”不,不,我急于想见你灯所以先通告了报到处。“朗尼具有美国人的坦率、热情。”你们一到,他们立刻就打电话通知我,主要的不只见沈,而是见你。“”我?“斯年十分惊讶。
  “是的,见一见历年来哈佛最出色的中国学生。”朗尼笑。“我想认识你,真的。”
  “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不是吗?”斯年也笑。“我也同样想认识你,我还在抱怨,为什么你不是慧心的指导教授呢?”
  “哦——‘”朗尼耸耸肩。“我情愿是你们的朋友。”
  慧心看斯年一眼。她心中是明白的,看斯年的神情,他也了解。
  他和他们只是朋友,一切界限已划得十分清楚了,朗尼已把自己列为第三者,他不再做当事人。
  朗尼是真诚而开朗的。
  “我们会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慧心和斯年凡乎是同时说的。
  “那么,让我这好朋友兼地主表示一点心意,一起晚餐,如何?”朗尼说。
  “用我们的中国话说,你是打蛇随棍上。”蕙心笑。
  “无论如何,我们很乐意接受。”斯年说:“你不请我们,我们也要请你。”
  “好吧,我们一起走。”朗尼非常开心。“到我家去,我已预备好一切。”
  “你家?你自己做?”羞心惊奇地。
  “不,我有个钟点女佣,每天替我打扫屋子兼烧晚餐,她的手艺还真不错呢?她是个中国人。”朗尼说。
  “啊——中国人。”蕙心意外的。
  “是一个中国太太,四十多岁,非常友善。”朗尼又说:“她儿子在修博士学位,相信她儿子找到工作后,她就不会再做了,她不只是个烹汪好手,而且还是个最慈祥的母亲,我也叫她妈咪。”
  慧心和斯年对望一眼,都笑了。这朗尼天真得很,也有赤子之心,他实在是个好人。
  “你在前面领路,我们开车跟着你。”斯年说。
  “好——顺便问一问,斯年,你今夜睡哪里?”朗尼是真的关心。
  “酒店。”斯年说。
  “如果你不介意,来我家住一晚。”朗尼说:“我有很不错的客房。”
  “方便吗?”斯年也不推却。
  “当然,只有我一个人住。”朗尼爽朗地。“如果慧心愿意,同样可以住在我那儿,我有好几间卧室的。”
  蕙心看看斯年,这是习惯,她征求斯年的同意,就好像是征求男朋友或更亲密一点——像未婚夫的同意,这心思很微妙的。
  “明天一早你有课吗?”斯年问。
  “还没有见过教授,要谈了才知道。”她说。
  “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回哈佛,今夜可以住朗尼家里,大家在一起,免得你不习惯。”斯年说。
  “好。”蕙心很开心。
  “啊——甚至我们可以不睡觉,聊个通宵。”朗尼实在天真。“斯年,我们该有很多的话可谈,是不是?”
  “当然。”斯年也很开心的样子。“很遗憾的,我们差不多是同期校友,又同是沈的朋友,但我们直到今天才有机会见面、聊天,我相信如果我们早认识了,一定早巳是好朋友。”
  “谁说不是?”朗尼回答。
  斯年心中却在想,如果朗尼早是好朋友,情况大概就和今天完全不同了吧?至少——他不会是神父。
  朗尼在前面开车,斯年和慧心在后面跟着,跟车原是最难的,好在斯年对这儿的街道很熟悉。所以四十分钟后,他们就到了。
  是一幢院子有一亩半大的独立平房,屋前的树掩映着屋内柔和的灯光,车停在路旁,步行两分钟才到屋刚。
  “妈咪大概已经走了,我得自己动手。”朗尼说。
  一进门,看到十分宽敞的客厅,整整齐齐的,有好多书架,里面是各种书籍,一眼就可看出是个有书香气息的家庭。旁边的饭厅里刀叉早已放好,还留有一张小字条——“朗尼先生:晚餐已弄好,全在保温箱里,我走了。刘太太留字。”
  “啊!这刘妈咪实在很周到,是不是?”朗尼搓搓手,立刻走进厨房,把一样样食物捧出来。
  “要我帮忙吗?”慧心问。
  “我是主人,你们是客人。”朗尼挤挤眼。“你可帮忙的是陪斯年。”
  朗尼又进了厨房,羞心摇头笑。
  “我可做的只是陪你。”她说:“斯年,我实在有点糊涂,我们到底是在六年前?还是在今天?你——到底是不是神父?我真的迷惑了。”
  “我是——斯年,在今天。”他说。
  只是今天?
  斯年和朗尼果然谈得非常投机,非常融洽,对许多事的意见,竟也不谋而合,只不过一夜之谈,他们仿佛已是多年老友,彼此惺惺相惜。
  两点钟时,朗尼回卧室休息了,看他是谈兴未了,但明天,一早有课,他不得不休息。
  客厅里只剩下斯年和蕙心。
  “我们——哎,你先洗澡休息吧?”斯年迅速看她一眼。
  “你们谈得兴奋时,我巳冲过凉了。”她微笑,“你先去吧,我替你整理房间。”
  “我自己整理,你不必麻烦了。”他摇摇头。
  “别忘了你说今夜你是斯年,只是斯年。”她笑说。
  斯年呆愣一下,终于转身走进浴室。十五分钟后出来,看见他的卧室巳亮柔和的灯,一阵温暖涌上心头,他加快了脚步,在门边,他看见慧心正在替他拍打枕头——啊,那不是——不是一个贤妻所做的事吗?慧心——贤妻?
  “你洗完了?”她回头望一眼,温柔地笑着。“我已替你预备好了。”
  “谢谢,非常谢谢。”他心中塞满了复杂的情绪,却只说出了这句话。
  蕙心慢慢站直,缓缓地伸手掠一掠垂下的短发,她脸上有工作过后的浅浅红晕,眼中光芒是那样温柔——温柔得几乎没在一向冷傲的慧心脸上出现过,甚至斯年在六年前也没见过。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客气?斯年。”她微笑。笑容中有丝请懒,有丝倦意,非常的有女人味,非常——吸引人,令人心弦激荡。
  斯年呆呆地望着她,竟忘了说话。
  “我——我——”他哺哺地。专注的视线仿佛再也不能够移动。
  “我回房去了。”她心中忽然乱了,乱得——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斯年的神态、凝视,也许是他那呐呐不能成言。
  经过门口,经过斯年的身边,她下意识轻颤,她——完全不能自制,她甚至听见斯年的呼吸变粗、变急,斯年的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那是一双看得出激动而不稳定的手臂,她心中震撼地看他一眼;他眼中燃烧着火焰,像六年前的斯年。啊!他说过,他今夜是斯年,只是斯年。
  “蕙心——”他的声音发自灵魂深处。他的双臂合起来,深深地、紧紧地拥住她。“蕙心——”
  刹那间,慧心觉得天旋地转,她已失去重心,飘呀飘、浮呀浮的,刚才屋中温暖的灯光也失去了颜色。
  斯年紧紧的拥抱,斯年的激动,仿佛——六年中的爱恨纠缠,痛苦折磨已得到了补偿。
  今夜他只是斯年,只是斯年——他吻她,她热烈地反应着,他的手在她背脊上轻轻抚过,她再也不能拒绝,他是斯年,她怎能再一次拒绝斯年呢?她不想令自己更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清醒了,她发觉房门已关,她和斯年正滚在床上——啊!她大吃一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是这样的?他们——他们——她用力推开了斯年,霍然坐起。衣服虽有点凌乱,却都还在身上,感觉上——也没有什么异样,没——没发生什么事吧?上帝,刚才怎么会那么混乱,那么迷糊?他们不能,不该,也不可能做错事的。
  斯年也十分狼狈,显然他在怀疑,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慧心脸上的红晕,蕙心眼中温柔的光,他——他——真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呀!慧心为什么显得惊惶失措,而自己——哦,他是不能犯错的,他是神父。
  “我——我好抱歉,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混乱。迷惑的,我真的不知道,蕙心——原谅我。”他不安地低下头说着。
  慈心深深吸一口气,既然确知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必做出小气巴巴的样子。
  “没有什么值得抱歉,不是吗?”她十分心平气和地,这么短的时间,她能令自己心平气和,实在不简单。“我——回去休息了。”
  “蕙心,等一等。”他伸出手,却又不敢抓住她。“我——我——能解释一下吗?”
  “解释?”蕙心笑了。很自然地坐在一边沙发上,她——也不愿那么快离开,是吧,刚才的温馨和激情可能永远不再,那将是这辈子最——最动人的一段回忆了。“有什么需要解释呢?斯年,没有人做错事。”
  “你——真不怪我?”他凝视她,漂亮的脸上一副严肃和认真。“葱心,你是谁?”
  “你怎么完全不像你了?斯年,记得吗?你说过,你今夜只是斯年。”她微笑。
  “事实上——我的确不再是斯年。”他苦笑。“今夜再做斯年,我有犯罪的感觉。”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由衷地说,“但是——斯年,我们毕竟是人,人都有天生弱点,就算神父也得承认这一点,是不是?”
  斯年沉默不语,他还是对付不了心中的矛盾、挣扎。
  “斯年,你的矛盾太多,又有自责,还有些后悔,这样下去你怎能快乐呢?”蕙心叹息。
  “对快乐与不快乐我已麻木。”他摇头。“从六年前我离开香港的时候。”
  “斯年——”慧心的心中扭曲得疼痛。
  “真的,那时我万念俱灰,脑子里,心里只有一片空白,我不能恩考,不能辨别一切,走在街上只见天空是一片灰暗,连阳光也变成黑沉沉的。”他垂着头,慢慢地说:“我常常坐在石澳的海滩,一坐就是一整天,其实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想到了离开香港,这是惟一的意念,干是——我就走了。”
  “但是,怎么会是比利时?”她轻问。
  “收容我的神父是我以前在哈佛的教授,”他又说,“我知道他在那儿,我就去了,当时我觉得根本没有其他的路,我只能走这一路。我并没有想到要做神父,真的,当我坐平底船到达教堂,才一踏上石阶,我就有份难以分说的感动,后来进人那古老庄严的殿堂,我——我整个人崩渍了,我没有经过仔细考虑——我觉得根本不必考虑,只觉做神父是我最好的归宿。”
  慧心含泪凝望着他,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这——不能怪任何人。”她说。
  “我怪自己,我该考虑,事情也不必非弄到无可挽回。”他摇摇头。“可是我没有考虑,麻木的人是不可能考虑的,直到——你来到比利时。”
  “但——比利时见到你时,你好像非常理智,非常冷静,我以为你很快乐,所以——我才毅然离开,不再打扰你。”蕙心说。
  “我怎能不以冷静、理智的面孔对着你呢?”他无可奈何地说:“我的骄傲、我的自尊都被你打成碎片,我若再不能冷静、理智——即使那是假的——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斯年——”她抱住他的手臂坐到他旁边去。“是我错,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是我该受罚。”
  “在比利时再见你,我激动得讲不出话,我在殿堂里来回走了两圈,直到你推门进来,我——无可逃避,才硬着头皮面对你。”他透一口气。“我看见你流泪,蕙心,你并不是一个流泪型的女孩,我非常明白,我——真的,我当时真想脱下神父袍随你而去,真的——”
  “但是——你没有随我走。”她轻声说。
  如果那时他随她走了,今天的情形会这样吗?
  “我——说实话,我当时还在恨、恨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外表越平静,心中的波涛汹涌却越厉害。”他轻叹。“那种情形,我怎可能随你走?”
  “后来——你又再去哈佛,又回香港——这——”
  “我已真正心平气和,我已能面对任何人,包括你。”他渐渐有了微笑。“我巳经完全明白并接受自己是神父的事实,我想,我能真正埋藏以往的一切。”
  羞心怔怔地瞪着他半晌。
  “你——真的能吗?”她细声地问。
  斯年一震,半晌无言。“你说得对,人毕竟是入,有软弱的一环,我也不能避免。”他真诚地望着她。“慧心,你要帮我,做斯年时我已失败过,我不想做神父又再次失败。”
  蕙心这次真的呆怔了,他要求她帮忙?帮助他做一个成功的神父?这——“羞心,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很离谱,尤其对你,但——我没有办法,我——面对你——我没有信心。真的,蕙心,如果你不太为难,我希望你能帮我。”他垂着头,显然十分矛盾。
  “如果我帮你,那——谁能帮我?”她说。
  她直视着他,眼中光茫逼人。
  “慧心——”斯年矛盾地挥挥手。“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是一一哎,算了!算我没说过这话,让我们把今夜的事忘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葱心站起来,她皱眉凝望他半晌,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走出去。
  “蕙心——”他挣扎看叫。
  “很抱歉,我觉得自己无法帮你的忙,因为——你虽然是斯年,却已不是六年前我心目中的他,我——我抱歉。”蕙心没再回头,径直走回她的卧室,并关紧房门。
  斯年站在那儿,久久不能回神,他甚至不明白素心说的——他是斯年,却不再是她心目中六年前的他——他真改变得那么多、那么大?他怎么完全不自觉?    慧心巳开始上了两天课,和她一起上课的还有两个人,也都是各大公司保送来的,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犹太人,加上慧心是中国人,该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三种民族吧!
  在美国大学里有个说法,全世界各民族的人在念书方面、头脑方面,中国人第一,犹太人第二,日耳曼民族排行第三,我们中国人是值得骄傲的。
  为了在犹太人和日耳曼人面前保持优势,蕙心非常用功,全心全意地投人了课程里,夜以继日苦读。她住在宿舍里,已经三天没有见到斯年了。
  她正在看书,突然想起斯年,书看不下去了,遂慢慢抬起头来。
  那天早晨他从朗尼家把她送回宿舍后,就没有消息了。电话也没打一个来,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哪里?他是真心希望她帮他忘了她?她摇摇头,她和斯年真是无缘至此?
  她在斯年做了神父之后,的确没想到能再见到他,能有机会像以前那般相处,没想到斯年对她仍没忘情——真是这样的吗?仍未忘情!她知道斯年矛盾又痛苦,只是她该怎么做?帮助他等于是为难自己!她对他的感情从没改变过、没淡过,即使他当了神父。可是不帮他——他的身分永远改变不了,他的矛盾和痛苦将纠缠他一辈子。慧心也矛盾、痛苦起来了。
  书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是沈慧心。”她用英语说。
  “我是舍监鲁滨太太,有位男士想见你,我能让他上来吗?”舍监问。
  “可以的,请让他上来,谢谢你,鲁滨太太。”蕙心开心的。男土,当然是斯年,还会有谁呢?
  两分钟之后,她听见敲门声,立刻迎了出去。
  门开处,不是想像中的斯年,而是该在纽约的柏奕,李柏奕。
  “是你?柏奕,不是说没时间来吗?”她看看表。“晚上九点了,你怎么来的?”
  “自己开车来的,”他凝视着她微笑,“我的会已经开完,明天中午就得回香港,所以只得抽晚上的时间来看你。”
  “哎——也不一定非来看我不可。”她笑。“我们回香港有许多日子和机会见面的。”
  “那不同。”他摇头。他是个十分固执的男孩,她看得出。“同在美国,我若不赶来看你,我心中会不安,慧心,我对你是绝对真诚的。”
  “但是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她有些不安。
  她并不希望他这么快表明态度,尤其是斯年巳回来了。
  “如果鲁滨太太准我逗留到午夜,那我再开车回纽约,天不亮我就能到,然后收拾东西去机场,我有把握能赶得及。”
  “那又何必?”她摇头微笑。“匆匆忙忙赶十小时的车路来回,连觉也不能睡,这不怎么合理。”
  “合理至极,我能看到你,陪你聊一会儿天,这不是完全值得、极有意义的吗?”柏奕坦然地。
  “我说不过你,柏奕。”她笑。
  “你说不过是假话,我说的是真话。”他也笑。
  “吃晚饭了吗?我可以替你弄一点,很方便的。”她诚心地说:“吃点面,好不好?”
  他望一望她的小厨房,点点头。
  “只在公路休息站吃了个汉堡,”他摇摇头,“说真话,我饿了!”_,“你等十分钟,我去煮面。”她站起来。
  “我陪灯,”他也站起来。“我们时间宝贵,我不想浪费这十分钟。”
  “你——孩子气。”她呆愣一下,只好这么说。
  柏奕跟着她走进厨房,看她切肉丝、洗白菜、发冬菇,看她十分迅速地把一碗又香又美味的面煮好子,他开心得很,十分愉悦地吃着。
  “想不到你也能下厨房工作。”他坐在昂房的小餐桌上吃,蕙心陪着他。
  “我相信每个女人都能做,只是肯不肯动手而已。”她淡淡地说。
  “不,不对,有的女人肯做,但煮出来的东西粗糙又难吃,怎么可能每个人都一样呢?”他不同意。
  “你有点固执和偏见。”她笑。
  “不是有人说过吗,择善固执,对不对?”他说了一句中国成语,令蕙心很意外。
  她微笑着点点头,不想再跟他谈这问题。
  “你真要在这儿留到午夜?”她问。
  “难道还有更好的去处?”他反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过才来三天。”她说。
  “哎——傅斯年呢?他不是陪你一起来的吗?”他问。
  “是一起来,但,第二天就失去他的消息了。”她皱眉。他怎么老是提起斯年?“他来办些私人的事。”
  “走了吗?”他再问。
  “不会吧!他说要在这儿停留一星期。”她说。
  “他没来过这儿?”他似乎不放心。
  “你是第一个访客。”她说。
  “我很荣幸,”他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这是我来美国以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餐。”
  “谢谢。我也只会煮些家常吃的东西。”她说。
  “太好吃了,”他抹抹嘴,“惹心,我们可不可以到校园里散散步?”
  “可以!不过我不熟,又黑,不知道安不安全。”她望着窗外。“我们在香港念大学时,听过好多黑人在校园追赶女生的事。”
  “哈佛也有那种黑人?”他笑。“放心,我学过空手道,而且校园非常光亮,不会有危险的。”
  “好吧!我们出去走走。”她披上一件外套,此时的天气已有深秋的味道,晚上尤其凉,只有十四、五度左右。
  她也希望出去走走。她和柏奕并不如斯年那么熟,也没有那么多话题可谈,两个人关在屋子里,实在有点怪怪的,出去走走,大家都会轻松些。
  他们走下楼,步入美丽广阔的校园。
  “我最喜欢美国的秋天,很爽快、很凉,令人心旷神恰。”他说。
  “上次来是冬天,”她说,“当然,秋天是比冬天舒服多了?”
  他没说话,走了一阵,似乎突然,又似乎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吃了一惊,却又挣不脱——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小家子气,所以就任他握着。
  “我——喜欢这种感觉。”柏奕凝望着她。
  她只是淡淡地笑,没出声。
  “如果今夜我不来找你,我会遗憾,”他由衷地,“慧心,你不曾拒我于千里之外吧?”
  她犹豫一下,他这问题真难答。
  “我们是好朋友,我永不拒绝任何友谊。”她说。
  “只是好朋友?”他不放松。
  “你也知道,我是个事业型的女孩,否则——也不会弄到这么糟。”她说。“我是事业为第一,其他的事——在目前我还不想考虑。”
  “这是真正的你?”他盯着她看。
  “你怀疑什么?”她问。
  “不是怀疑,是确实感觉到,”他说,“慧心,你可是在折磨和惩罚自己?”
  “不——我不惩罚自己,”她淡淡地摇头,“我做错的事,上帝会公平的给我安排,我是基督徒,我不会乱作主张,我只能把一些事放在祷告中。”
  “那——你是自我封闭?”他追问。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没有原因的。”她笑。
  “不,我真的感觉到,”他肯定地,“无论由哪个方向、哪个角度接近你,都是无处着手,一点缝隙也没有,就好像是个密不通风的大网球一样。”
  “这么厉害,大网球。”她笑起来。
  “真的,我有这种感觉。”他说。
  “错了,柏奕,你的好气质、好风度令我很仰慕,我们的确已经是好朋友。”她说。
  “是因为我某方面像斯年?”他自嘲地。
  “公平一点,你有自己的优点和长处。”她真心地。“你也有独特的个性。”
  “我希望——我们能比朋友更接近一点,”他说,“我不满意只是好朋友。”
  “我们才认识多久?”她说。手被握着,她竟全无反应,和斯年那种由心底发出的震颤不同。
  “蕙心,给我机会才算公平,”他说,“连机会也没有,我是不会甘心。”
  “我没有吝啬付出机会啊!”她说。
  “我看不到、摸不到、抓不到。”他摇摇头,诚心地说:“蕙心,不要让往事绑死你,好吗?”
  他竟然看透了她。他不是普通人,她有了警惕。
  “不但给我一个机会,蕙心,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他说,“幸福是该握在手里的。”
  “我知道,幸福是该实实在在,感觉得到的,而不能那么虚无缥缈,”她叹一口气,“我曾经掌握过,也感觉到,但我放弃了,相信幸福不会再回头。”
  “太悲观了。”他好诚恳、好诚恳地说:“你该看一看,环绕在你周围的幸福就有许多,只要你肯,随手就可拾起好多、好多,为什么不试试呢?”
  “那——虽是幸福,却未必是我想要的,”她说,“没有回头的可能。”
  “你——你比我更固执。”他说:“真是除了斯年不会再有第二个?”
  “也许有,但我的感觉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柏奕,我好抱歉。”她说。
  “你是说——我没有希望?”他停下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她摇头,“我只觉得——没有人给过我机会。”
  “这——”他呆住了,这是什么话?在他感觉中,是她把自己封闭了。“你是指斯年?”
  “我——没有说。”她黯然。
  不是斯年是谁?她心目中自始至终都只有斯年。
  斯年,独一无二的斯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的。“我没想到你是这么痴,这么专一。”他轻叹。“这个时代很少有你这样的女孩。”
  “我——好抱歉。”她紧握一下他的手。
  “不必抱歉,这更加深了我对你的好印象和信心,”他说,“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只要你不结婚,我永远等下去,我永远有希望的。”
  “柏奕,这样——你岂不比我更傻?”她摇头。“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
  “这方面我和你一样固执,不要劝我。”他说,“劝我也没有用。”
  “我不劝你,希望你也别怪我。”她说。
  “怎么会怪你呢?我心目中要找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女孩,现在终于让我找到了,就算你拒绝我,就算我失败,我也不会怪任何人。”他非常郑重地说。
  “是你把我美化了,我并不如你所说的那么好。”她说。
  “我没有美化你,我相信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你也不例外,”他说得十分理智,“不过我喜欢你的每一样优点,这巳足够了,是不是?”
  “你真是跟我有着相同的固执。”她也笑了。
  “慧心,”他把她拉近,让她面对面的望着他,“你不会厌烦我的等待和忠心吧?”
  “这——”她该怎么答?
  柏奕凝望她的眼睛越来越温柔,光芒也渐渐凝聚,这神情——分明是斯年的,啊!斯年,斯年!站在她面前的人到底是谁?柏奕和斯年?
  她迷感了,她竟分不清他是柏奕或斯年,只觉得心中的涟藐越来越大动荡着、飘浮着。
  当温热的唇落在她唇上时,她才猛然一惊,这不是斯年,昨夜的斯年是滚烫的、激动的,不是这么温馨。这么理智,这不是斯年——啊!不是斯年。
  她猛然的推开他,她看见一张深情的脸,一对真诚的眸子,还有许多的关怀和耐心。
  她几乎忍不住挥出的掌慢慢垂了下来,是柏奕,一个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
  “慧心,我——是真诚的。”他没有说抱歉。
  “我感到自己在犯罪。”她避开他的视线。
  ‘不能,你不能有犯罪感,你不属于任何人,你不该有这种错觉。“
  她皱着眉,好半天都不出声。
  “我们回去吧!”她淡淡地说。
  犯罪的感觉是真实的,挥之不去,因为斯年?她不知道。可是她挣不脱柏奕的手,只好任他握着往宿舍走,她是矛盾的,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站在宿舍门边的台阶下,他凝望看她说:“我不进去了,必须立刻赶回纽约,”停一停,又说,“不要忘了我的话,我会等着。”
  他转身大步踏进黑暗。她正待进去,突然看见阴影中的一个人影,啊——斯年?
  她脸上变色,斯年怎么会等在这儿?
  斯年只是站着,脸色是那样平静、安详,他当然看见了柏奕,却没有任何表情。
  “斯年——”蕙心难堪地迎上前去。
  “我来辞行。”斯年淡淡地。
  “辞——行?”慧心吓了一跳。“你——你这么快就要回去?不——你骗我厂因为柏奕的事,她显得内疚和不稳定。
  “我原本就要回去,事情巳经办完了!”他说。
  “不,你说你会在哈佛停留十天,现在才过了几天,斯年,你是不是——”她一下子全混乱了。
  斯年怎会突然提早回去?因为柏奕?不,不,不会是柏奕,她心里明白,斯年可能有了误会。
  “我想到比利时一趟,去看看我的教授,也就是接受我为神父的那教堂的主持神父,”他平静地说,“我巳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你也有六年没见过我。”她居然说了句孩子气的话,完全不是蕙心一贯的口吻。
  “那——不一样。”斯年笑起来。“我们不是巳经见面了,而且结伴同游过?”
  “不,斯年,你别走,”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怕他立刻消失似的,“你答应陪我十天的。”
  “我走了——你也不会寂寞,”他摇摇头,“我在与不在对你没有影响。”
  “不——”蕙心这才听出话中的一丝醋意,斯年还是在乎的。是不是?“你的在与不在是重要的,你离开,我完全失去信心与依靠。”
  “但是一一我机票已经订好了!”他说。
  看来似乎去意已坚。
  “明天去改期,我陪你去。”她紧抓着他手臂不放。“明天一早就去。”
  “明天早晨你有课。”他说。
  她的课是排得很紧,因为三个月必须学完所有的课程,她只能马不停蹄。
  “我不管,我先陪你去。”她执意地。
  斯年凝望着她半晌,轻轻叹口气。
  “我总是要走的,早和迟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同,完全不同,”她急切地说,“‘你明天走,我伯——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他惊异于她的敏感和反应,他的确有这意思。
  “好,明天一早我去改飞机班次,”他点点头,“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
  “我想——”她眼睛一亮,整个人都光亮起来。“你能陪我三个月吗尸他只有微笑。
  “你能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拼命摇晃着他的手,狂喜的。“你告诉我,斯年。”
  “我——也可以选一个科目念念。”他依然平静。
  “斯年——”她大叫起来,紧紧地拥抱住他。“那是三个月,是吗?”
  他的身体是温柔的,没有丝毫拒意,他的意志——可会在她拥抱下溶化?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提议呢?怎么会?”她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斯年,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平静地说:“我选一个科目念,也不值得你——流眼泪。”
  她呆愣一下,突然松开拥住他的手,尴尬地抹抹眼泪,她——是失态了。
  “我高兴得——忘了形,对不对。”她垂下头。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也不言语地带着她漫步向前,就是刚才她和柏奕走的路。
  她也不愿开口,伯打破了这份宁静美。
  “但是——”他终于说:“三个月以后呢?”
  她呆住了,三个月之后呢?他们终究会分开,各自走各自的道路,这中间似乎看不见妥协。
  “我们——不必看那么远。”她说。
  “只看目前,并不是我的个性。”他说。
  “但是那么远的事,又有谁能够真正的看见呢?”她说。
  他想一想,摇摇头。
  “只要走错一步,就会错一辈子,是不是?”他苦笑。
  她不语。
  “慧心,功课进行的顺利吗?”他第一次提功课。
  “很好,”她根本不想谈功课,她根本不重视,还有什么事比斯年重要呢?“必然很顺利的。”
  “我相信如此。”他点点头。“天下事——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除了——我自己的事,还有你。”她直率地。
  他默然。这是事实。
  “斯年,这几天你住在哪儿?”她转开了话题。
  “我仍住在朗尼家,我们很谈得来。”他说。
  “我不意外,”蕙心笑了,“你们是同一型的人,又同样的出色。”
  “不,他比我好多了,”他摇头,“至少他能深洒磊落地处理一些事。”
  “不能怪你,”她知道他是指感情,“那个时候我把你逼进死角,是我的错。”
  “谁的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把这件事弄成一个死结。”他说。
  死结,对了,就是这两个字。
  “不能解开?”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好半天,才苦笑。
  “怎么解?”他反问。
  “我们——能逃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她天真地。
  “不能。”他肯定的摇头。“行动上,我们做得到,可是道义上、良心上,精神上我们会内疚。”
  “但是——我们仍可侍奉神。”她说。
  “不,当神父之前,我曾宣过誓。”他还是摇头。
  “这是我们可行的惟一办法。”她黯然地说。
  “很抱歉,我不能做。”他说。
  两人之间有一阵的沉默。
  然后慧心说:“难道我们只能这样拖一辈子?”
  斯年没回答,却提起另一件事。
  “刚才我看见你和李柏奕一起散步,给我的感觉是,你们合称得天衣无缝,那种合称法,令我有一丝嫉妒。”他说。
  “不,绝不,李柏奕只是普通的伙伴、朋友,”她几乎是叫着说,“无论他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改变。”
  “你太固执了,你会后悔。”他摇头。
  “永不!我这一辈子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你从我身边走开,”她认真地说,“这一件事,穷我一生之力也弥补不来,还有什么事倩能打动我后悔的倩绪呢?”
  “李柏奕——实在不错。”他再说。
  “他有很好的条件,但他不是你,对我来说,分别就在此,他不是你。”蕙心肯定地说。
  “是我又有什么好?只会带给你烦恼、痛苦。”他重重地紧握一下她的手。
  “但是——”她停下来,深深地凝视他。“斯年,我爱你,只是你。”
  斯年只觉心口一热,不自禁地拥抱住她,然后深深地吻她,再吻她。
  他没法子再克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压抑得那么辛苦,他实在再也负荷不了,他的心就诀爆炸,他一面]对着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女孩,爱了那么长、那么久,但他必须装得冷淡,装得漠然,他再也忍受不了,真的,即使有什么惩罚,就任它到来吧!
  他是狂热的、忘我的,蕙心却是清醒的。她能了解他的感受、他的痛苦,但她却让他坠人更深的矛盾和挣扎的深渊中,她要帮他,一定要。
  死结——未必不能解开,是吧!
  她用力推开他,冷静地望着他。
  “斯年,我爱你,却不想害你。”她真诚地说:“我们必须理智地处理这件事。”
  他呆愣半晌,全身像淋了一大盆冷水般,从头冷到脚。他怎么越来越不理智了呢?
  “谢谢你,蕙心,”他咬一咬唇,“太晚了,我送你回宿舍。”
  她温柔地跟着他转身,往回走。
  奇怪的是,这一刻,她似乎觉得再无遗憾了。
  斯年决定留下来陪慧心念三个月的书后,他就从朗尼家中搬出来,搬进了学生宿舍。
  他没有对惹心解释过,为什么教会容许他随随便便就决定留下来,似乎——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他完全不受限制,去留完全由自己决定。
  事情——真是这么简单?
  慧心好几次想问,心里又希望斯年能留在这儿陪她,她伯问出她不愿听见的消息,所以她把话吞了回去,忍住了。反正——斯年能留下,当然是经过同意的,斯年不是那种不顾一切后果的人。
  星期天的早晨,斯年约好了慧心去洗衣场把堆积一星期的衣服送去洗。然后去打一场网球,午餐后去看电影,或去兜兜风。
  难得一个清闲的星期天,他们要尽量利用,把所有科目、功课全都抛开,好好玩一天。
  从洗衣场中各自提着一袋洗好的衣服回宿舍,走在校园中的小径上。
  此时巳是深秋时分,高高的天、淡淡的云,枫叶都红透了,非常美丽。
  “这是美国最美的季节。”斯年说。
  “春天不美?”她反问。
  “春天一切欣欣向荣,所有的颜色都是嫩绿、青绿,和我的心境配合不起来,它太年轻了,”他摇头,“而我——最欣赏秋天的味道。”
  “秋天的味道?这么灰?”她说。
  “不是灰,而是一种黯然的美丽,”他又摇头,“无论什么颜色,都有它的美丽,是不是?”
  她四周望一望,笑了。
  “我不否认秋天是美丽的,它的美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说。
  “对了,要心领神会。”他说。
  “那么——我们不看电影,去兜风,以免浪费了这么美的秋天景色。”她愉快地。
  “正合我意。”他微微一笑。
  “那你何必提议看电影?”她问。
  他想一想,无奈地笑了。
  “这正是我的矛盾,是吧?”他说:“我一直活在一种自己也挣不开的矛盾中。”
  “可要我带你脱离?”她俏皮地。
  “如果需要,我一定通知你。”他拍拍她。
  “等一会儿你开租的那辆车?”她转开话题。不必谈矛盾,她完全明白他的一切。
  “是一辆老爷车,比不上你在纽约租的那辆。”他说。
  “早退了,放着不用白付租金,划不来。”她摇头。“我顶多一星期去两次超级市场。”
  “我租的那辆没有冷气,是我故意选的,我想让你领略一下美国秋天的清凉。”
  “已领略到了,抱了这么一大袋东西,又走了这么一大段路,完全还没觉得热,”她笑,“这个时候的天气,和香港的冬天差不多。”
  “这儿晚上冷些。”他摇头。
  蕙心望一望前面的宿舍。
  “我就到了,你别送我,快回宿舍,然后开车过来接我。”她说。
  “做事要有头有尾,只剩最后几步为什么不走完呢?”斯年望着她。
  “好,算我不对,我也喜欢有头有尾。”她笑。
  他们终于并肩走到她宿舍门外,她正想说我们终于有头尾了,却看见李柏奕正站在阳光下。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蕙心呆怔一下,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他——怎么会在这儿?”她哺哺自语。
  斯年轻轻摇她一下,轻声说:“我们该过去的,是不是?”
  “哎——当然。”蕙心窘红了脸。
  她不知李柏奕会来,她也没叫他来,他应该巳经回香港了。
  走到柏奕面前,蕙心已稳定了自己的心绪。
  “哈罗,”她淡淡地微笑,“让我来介绍,这是傅斯年,他是李柏奕。”
  斯年微笑地伸出右手,和柏奕握了一握。
  “常听羞心提起你,实在很想见你,今天有这机会,我很开心。”柏奕大方地。
  “我也是。”斯年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比较沉默。
  “你不是回香港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她问。
  “我——”柏奕眼光在她脸上掠过。“本来前天打算走了,后来有一点事,临时改成明天。我来——会不会打扰你们?”
  “不会。”斯年非常有礼貌地。
  “我们打算去打网球、午餐,然后去看电影或兜风。”慧心却这么说。
  她明显不欢迎柏奕。
  “是这样的,”柏奕很识趣,立刻点头,“我也约了一个朋友午餐,等一会儿我就得离开。”
  “你在这J [有朋友?”斯年关心地问。
  柏奕看斯年一眼,态度更真诚、友善了。
  “是我以前的同学,很熟的,”他说,“就像你们一样,不知道我这不速之客的来到,不过他一定要接待我。”
  “他一定要接待你?”慧心皱眉。“这句话似乎有什么不妥,有语病。”
  “当然!他娶了我妹妹。”柏奕大笑。
  “原来是亲戚,”斯年释然,“其实,你可以先参加我们的活动,然后再去娶了你妹妹的同学那儿。”
  ‘不了,你们的节目都只适合两个人玩,我不打扰了,“柏奕眨眨眼睛,”等回到香港后,我一定会找机会单独约慧心的。“
  柏奕是活泼开朗、光明磊落的,即使他这么说,也不会惹人反感。
  “你一定有机会。”斯年也被慈染了。
  柏奕再看素心一眼,又对斯年点点头,就转身大步离去。
  “我们香港见。”他扔下一句话。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斯年和蕙心沉默了一阵子,才像从一团大压力下解脱出来。
  “我没想到他会来。”她说。
  “这重要吗?”他反问。
  “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而是——他打扰了我的情绪和兴致。”她说。
  他又沉默一下。
  斯年说:“他真能这么影响你?”
  “不——我只是不喜欢见到他。”她皱眉。
  斯年的话令她觉得不安。
  “蕙心,”他诚恳地,“不要拒绝每一个来到你面前的机会,否则你会后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慧心放下她洗好的那袋衣服,“我根本不觉得李柏奕是一个机会,他只是一个工作上的伙伴,我完全不觉得他对我重要。”
  “你太固执了,素心。”他摇头。
  “你呢?忘了我们有相同的固执?”她盯着他。
  他迎着她的视线。
  “算了,我们不要为这种小事争论,”他先妥协,“还有一大堆节目等着我们享受呢厂”不是争论。斯年,我始终觉得你在逃避,你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逃避的机会,“蕙心脸上有着激动的红晕,”我知道你很矛盾,可是,你也不必用别人来做挡箭牌,因为我也是人。“
  “蕙心——你误会了!”斯年皱眉。
  “希望只是误会,”素心深吸一口气,“现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推来推去的皮球。”
  “怎能这么说呢?”他抓住她的手臂,“我只是觉得这李柏奕人很好,对你又真诚,你们——”
  “如果多几个这样的人,你会把我推向谁?”她盯着他。“你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斯年呆愣半晌,轻轻叹口气。
  “是我不对,慧心,”他放柔了声音,“即使我内心再矛盾,今后也绝不做这样的事了。”
  “你可知道,惟一不能大方的事情就是感情。”她说。
  “知道,而且我也很小气。”他无奈地说:“我刚才那样对李柏奕说,其实我心中嫉妒得很。”
  他的矛盾是情有可愿的,是不?
  斯年在宿舍里看书,他似乎巳恢复了以往的气质。态度,或者是当“学生”的心情令他放松吧!在蕙心面前,他绝曰不提“神父”这两个字。
  刚翻一页书,电话铃响了起来。
  “傅斯年。”他顺手拿起电话。
  “斯年,是我,慧心,”她愉快的声音,“我在你宿舍楼下的会客室。”
  “怎么不先通知我去接你?”他站了起来。“你等我五分钟,我马上下来。”
  “不必急,今天我放自己半天假,”她笑,“我想轻松一下,出去走走。”
  “怎么突然兴起这念头?”他一边套上羊毛衣,一边讲电话,“你听来心情愉快。”
  “是,你猜谁打电话来?”她问。
  嗽?“他不自觉地皱眉。”李柏奕?“
  “怎么会是他?”她不以为然。“他又怎能影响得了我的情绪?”
  “那么——我猜不出,啊!文珠、费烈?”他突然醒悟。“他们也到美国了?”
  “你以为有这可能?”盖心笑起来。“现在不是六年前,他们哪能说来就来?而且有了孩子,有了家庭,环境已改变了厂他呆愣一下,是啊!环境已改变了!他怎能忘了这一点呢?
  “那——是谁尸他问。
  “已经超过五分钟了,你下楼我才告诉你。”她说。
  斯年放下电话,急急忙忙出了门,想着蕙心就在楼下等他,心中有一抹难以言喻的温馨。
  有人在等待是最幸福的事,对吗?
  他几乎是冲进会客室的,一眼就看见慧心笑盈盈地坐在那儿,一副心快的样子。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打电话来了吧?”他问。
  斯年那气喘喘的样子令慧心笑得直摇头。
  “你一定猜不到,是家瑞。”她终于说。
  “家瑞?陈家瑞?”他又呆愣一下。“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他现在是香港分公司人事部负责人,他来纽约开会。”她说。
  “哦——”他若有所思地。“他已到了美国?”
  “你为什么这样讲?”她疑惑地望着他。
  “哦——没有,我只是有点意外,我没有想到会是他。”他摇摇头。“他还说了什么?”
  “有空的话,他会来波士顿看我们。”她微笑着。
  “看我们?他知道我留在这儿?”斯年问。
  “不,我没告诉他,我想让他惊喜一下。”她说。
  斯年又皱皱眉,沉思一阵。
  “如果他知道我还在这,恐伯他不会来。”
  “什么话?怎么可能呢?”蕙心叫起来。“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等见到他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他笑。
  “斯年,不要故弄玄虚好不好?”她盯着他看。“什么时候你变得爱拐弯抹角呢?”
  他也凝望着她,好半晌才微笑。
  “拐弯抹角可不可以到达目的地?”他问。
  蕙心呆住了,他可是这么问的?可以到达目的地?
  “那要看——你的目的是什么。”她说。
  他沉默,他不能这么说的,是吧!
  “记得以前我是勇往直前的,对不对?”他转开了话题。“所以常常撞得头破血流,而且遍体鳞伤。”
  “曾经如此吗?”她笑。
  她怎能不笑呢?她几乎完全明白他心中的感受和细微的变化,她只有笑。
  “如果没有,今天的情形又怎会如此?”他耸耸肩。“我们出去吧!”
  走在古老庄严的校园里,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刚才的话题接不下去,又找不到新题。
  “其实——哈佛也不过是名气大于一切。”他突然说。
  “哦?”她呆楞一下。
  哈佛是名大于实?但是在美国,哈佛两个字是落地有声。大多数的学生,尤其家世好的,还没出校门就巳被各大财团,各大公司订了下来。据说有某个名门望族的儿子,二十六岁尚未拿到博士学位,就巳被美国某大银行内定为下一任的董事长人选。而且放眼华盛顿政经界,哪一个大人物不是哈佛出来的?听说尼克松为一代政要,却被人如此弄下台,就因为他不是哈佛校友。
  “真的。”斯年加重语气。“其实念商、念经济,或念商业管理,西部的史丹福绝不比哈佛差。但,哈佛有它的历史和传统来支持,所以名气更大。”
  “至少当总统非哈佛不可。”她笑。
  “里根不是。”他也笑了。
  “所以他很难为一般纽约财团、各大家族所接受。”蕙心耸耸肩。“他的女儿也不为世家子看在眼里。”
  “美国人有他们不同的势利眼,”斯年说,“大概人类都是如此。”
  “不要谈这么大的问题好吗?”慧心轻轻拍一拍他。“我们这么渺小,自顾不暇呢广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恨自然地。
  “你的口吻和六年前不同,”他说,“六年前,你似乎想征服世界。”
  “那是我幼稚天真,”她苦笑,“而且——我替自己划定的世界也太小了!”
  “你真的成熟了!”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谁不是在挫折、失败中成长的?”她笑靥如花。
  两人紧握着手,走了一大段路。
  “我们到底去哪里?总要有个目的地,是吧?”他说。
  她凝望他,摇摇头。
  “日的地对我来说巳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她轻轻地说。
  他一震,惊然动容。
  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是这样吗?他们可能这么一直走下去?
  纵使心中震动,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有任何表示。他本身渴望和她永远这么并肩、携手走下去,但,有的事是身不由己的。
  他觉得自己身不由己,他只能沉默。
  “我的念头很傻,是不是?”她叹口气。“但我真是这么想。”
  他放开她的手,拥住了她的肩。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只能这么说。
  “我甚至想——我可以在这儿一直念书,不回香港。我不想工作,也不想再往上爬,我只想留在这儿,”她望着天边,“因为——你在这)[。”
  “回香港有什么不好?”他问。“我也回去。”
  “但是——我的工作,你的职位,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无限遗憾。“而在此地不会,大家的身分都是学生,在感觉上接近得多。”
  “这只是个梦想。”他摇摇头。“永不能实现的。”
  “怎么——说这样的话?”她听出话中有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也不算什么,”他淡淡地摇头,“这次我留在这儿三个月,香港教会方面——很不谅解。”
  “是吗?”她并不太意外,她知道所有的神职人员,都该服从教会的指派,不能自己乱作主张的。“他们会怎么样?要紧吗?斯年。”
  “我不知道,”他神情有点恍憾。“而且——很奇怪的,我并不介意。”
  她心中一动,这——岂不是好现象?对她来说。
  “他们会惩罚你吗?”她再问。
  “我想不会,又不是小孩子。”他缓缓摇头。“其实,我留在这儿的主要的原因是——和香港那边的一些人意见不合,我不想回去。”
  “哦?”她诧异地。“你是说与其他神父相处不好?”
  “不是神父。”他无奈地笑。“教会是想兴建一些很大、很漂亮、很堂皇的学校,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对,但是——我经过仔细调查,发觉这和目前香港的情形和需要并不配合。”
  “我不明白。”她坦然地。
  “香港政府目前的官校办得不错,而且也会继续办下去,没有必要由教会再帮忙。我们应该设立一些目前香港急需的公益设施,比如——养老院。”
  “这就是你目前的工作?”她望着他。
  比起她来,他所做的的确有意义得多,是不是?
  ‘“是!我到香港,九龙、新界都作过资料搜集,我发觉需求大多相同,学校反而不太欠缺。”他说:“可是sg(525 婴”Sy汇k 笠s £缥g 校可提高教会名气、地怔,但坯异主寻—u 厂“”“一,”皿社会吗?“
  “你做的事的确有意义,我真的没想到。”她由衷地。
  “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人,我的建议不获接纳。”“”:?壬“三二翌坐黑k ”你不觉得这一辈子你逃避了人爹狄‘她HJO —“”中带有尖锐。
  他呆怔一下,变了脸色。
  “逃避并不是办法,”她诚挚地望着他。“有的时候,——Z 叩翌二,,,u 我想我的矛盾、我的叽绍足附叫卜—口人‘”’“人‘”我用我自己的手把它越缠越紧了厂“怎么失去了信心?”她不以为意。
  “以前我是个信心十足的人,我以为天下事只要我傅斯年出马,没有不成功的。我也有过成功光辉的日子,可是——我还是失败了,我认为信心帮不了我。”
  “这没有道理,斯年。”她叫起来。
  “世界上的事,只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苦笑。“而且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讲理的。”
  “或者你有理,可是我还是不同意。”她摇头。“斯年,我真希望你能恢复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可能吗?”他苦笑。
  她想一想,摇摇头。
  “我愿做任何事来换回以前的你。”她真心地说。
  “我感激你的心意,可是-黄/、邪怕(tA止望。”他黑眸中隐隐有着悲哀。
  “我不怕牛塑牛朝一》—”‘“’————”“直做到成功为十"肌侣”、、_。____一辈子的时间。“
  ‘“惠心——”伪殡姜灿砒介——H ——。,lL.l-—、、,,,看的人盲的-芒皿甲勿“”’“”—“”‘’“—-以至弄到今天这种地步。
  “我这么做不只为你,也为我自己,”她说,“斯年。找在为自己争取幸福。”
  幸福,在他的感觉上,是很遥远的一个字眼。
  家瑞果然来到波士顿,他是兴高采烈来的,能见蕙心,能见到一个老朋友,这的确是件开心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把蕙心当成老朋友,并不因为慧心将是公司下一任的老总,而是当慧心第一天走进公司,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做他的助手,他就觉得她是老朋友,可以交往,彼此了解的老朋友。
  他对她始终有一丝特别的感情,不同于对任何人的,甚至不同于对文珠,他的太太。
  但是,一眼见到和蕙心在一起的斯年,他似乎吃了一惊,甚至表情有点尴尬。
  “啊!斯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完全不知道。”他哺哺地说,脸上莫名地红了起来。
  “我知道你要来,蕙心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斯年笑。“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
  “真的。我们只知道你没回香港,却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家瑞说:“我们还以为你回比利时去了。”
  “斯年在这儿陪我念书。”蕙心看斯年一眼,笑得好满足、好安详。
  的确,在这世界上只有斯年能令她满足、安详,只有斯年,只有斯年。
  家瑞颇含深意地看斯年一眼,斯年却神色自若。
  “念书总是好事。”斯年说。
  “是的,工作会令人厌倦,婚姻会令人疲倦,只有念书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家瑞说:“我很怀念。”
  慧心和斯年都震惊,家瑞怎会讲出这么一句话。工作会令人厌倦,这没错,婚姻——怎能令人疲倦?莫非他和文珠之间出了问题。
  “家瑞,你和文珠——”蕙心忍不住说。
  “别怀疑,我和文珠绝对没有事,一切正常。”家瑞笑。“我说的是一般性,夫妻结婚几年后,蜜月期过了,孩子出世,每天面对烦人的家事,加上孩子的吵闹,情绪自然不安宁,我说的疲倦是指这些。”
  “真是这些?”斯年也关心的问。
  “当然——每天面对相同的一张脸,就算爱情再深,也会麻木。”家瑞说。
  蕙心皱皱眉,爱倩会麻木?她不能想像的事,即使叫她面对斯年一辈子,她也绝不会减少一丝感情的,她自己知道,她绝对有信心。
  “怎么会这样?”她再问。
  “我也不知道,”家瑞苦笑,“只是——婚姻是现实的,并不如想象中美丽,如果一个人实实在在的或许会满足,但——爱幻想的人,还是只谈恋爱的好,恋爱能满足所有一切的幻想,结婚不能。”
  “哪有这样的事?家瑞。”显然斯年也不同意。
  有了爱倩才有婚姻,不是吗?婚姻是爱情的延续和归宿,是把恋爱中的一切付诸实现,怎能像家瑞说的那样呢?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明白,只是——我有少许疲倦。”家瑞看看斯年又看看慧心。“离开香港,我有——喘一口气的感觉,真话。”
  “家瑞,你该利用长假去旅行。”慧心说。
  “我能一个人去旅行吗?文珠呢?”家瑞苦笑着。“除非是公事,否则她总是要跟在一起的。”
  蕙心皱眉,婚姻真会有这样的问题吗?令人疲倦。但是结婚的目的,不是就要两人长相厮守吗?怎么会弄得两人都厌倦呢?
  “文珠有没有这种感觉?”慧心问。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家瑞笑,“她有很多朋友,很多约会,活动范围较大,也许——她没有问题。”
  “这么说应该怪你自己。”慧心笑。
  “是吧!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往往把自己局限干一个小范围中。”家瑞说。
  “不好,不要钻进牛角尖,”斯年反对,“如果弄得像我一样,后悔都来不及了。”
  家瑞眼中光芒一闪。
  “你——也会后悔?”他问。
  “每个人都会后悔,无论是谁。”斯年摇头。“因为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这一辈子不做错事。”
  家瑞想一想,点点头。
  “你说得对,很对,”他再点头,“我们作任何决定前都必须三思。”
  “也应该接受好朋友的劝告。”斯年微笑着。
  家瑞也笑了起来。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是吗?”他说。
  斯年看蕙心一眼,点点头,默认了。
  “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坐下来慢慢谈。”他说。
  “不只一餐,我今夜就住在这儿。”家瑞说。
  “没问题,来我宿舍挤一挤。”斯年拍拍他。“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同学时曾彻夜长谈的事?”
  “现在不行了,要我一夜不睡,第二天连眼睛都睁不开。”家瑞说。
  “文珠、费烈他们怎样?”慧心问。
  “很好,一切都好,”家瑞说得有点夸张,“尤其费烈,就快做父亲了,心情紧张,比他谈恋爱时更没空,每天都陪着太太,形影不离。”
  “他不觉得疲倦。”慧心故意问。
  家瑞呆怔一下,然后苦笑。
  “他应该还在蜜月期。”他说。
  “或者他是个比较没有幻想的人。”斯年打趣着。
  “我看家瑞也不‘是爱幻想的人。”慧心说。
  “人不能只看外菱,要家瑞自己才知道了。”斯年笑。
  家瑞没出声,脸却红了。
  家瑞今天总是脸11,他以前绝不是一个爱脸红的人,他严肃、正派、认真又善良。
  今天他爱脸红,有原因吗?
  斯年把他们带到学校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小小的,却很舒适,里面多半是学生。
  “我不吃‘披萨’。”慧心坐下就说。
  “为什么?伯胖?”斯年望着她。
  除了关心之外,他眼中还另外有些什么,家瑞看得出来,那和他在香港时不同。
  “我希望胖一点,却受不了那股味。”慧心摇头。“我吃火腿通心粉好了!”
  “我们吃‘披萨’好不好?”斯年问家瑞。
  “好,对吃东西我没有意见。”家瑞说:“什么方便就吃什么。”
  “对结婚你不是这样吧?”斯年又打趣。
  他今天仿佛有意和家瑞作对似的。
  “那——怎么可能?”家瑞迅速看慧心一眼。“哦,香港的朋友托我问你们好。”
  “我们?”斯年摇摇头。“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们问候蕙心。”家瑞又有些不自在。“若他们知道你也在,会漏了你吗?”
  “你在香港找过我吗?”斯年忽然问。
  “文珠和费烈都找过,”家瑞说,“教会的人都说你不在,没有人说你在这)[。”
  慧心望着斯年,斯年却皱眉。
  “怎么?有什么不妥?”家瑞疑惑地。
  “留在这儿——是斯年自己决定的”慧心说。
  “是吗?我以为是教会派他来的。”家瑞恍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大概不会,我也不清楚,”斯年摇头,“反正已经留下,有什么问题也是没法补救的事。”
  家瑞凝望斯年半晌,眼中掠过高兴,却又有一丝失望的神情。
  但是——他为什么失望?
  “我若是你,也会这样做的。”家瑞说。
  斯年感激地点点头。
  “我——很矛盾。”他说。
  “这是可以理解的。”家瑞正色地说,这一刻,他的神色巳恢复了正常,像以前的他了。“自己的幸福重要,当年你做神父只是一时冲动,并不真诚,其实——不做神父,你也可以侍奉神为工作的。”
  斯年想一想,不置可否。
  食物在这时送上来,他们开始低着头吃,似乎——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
  “蕙心,”家瑞轻咳一声,“听说你在这边念完三个月就可以拿到MBA ,因为这是最TOP 的课程,浓缩而精要。”
  “大概是吧2 我觉得所学的一切都很有用,可能是因为我有六年的工作经验,所以,念起来并不感觉吃力。”
  “有人说在我们公司工作十年,就绝对有资格拿一个P.H.D 学位。”家瑞说。
  “这就不知道了,”蕙心笑起来。“其实这些头衔什么的我已不觉得重要,也不过如此罢了。”
  家瑞定定地凝视她半晌。
  “你这改变实在可喜。”他说。
  蕙心微笑望着斯年一眼,满是感情地。
  “人总是会变的,受一次挫折,学一次乖,随着年龄的成长,我们会觉得以前想的太可笑,然后就会改变,一切纳人正轨。”她慢慢地说。
  “是否还会留在美国实习一个月,”家瑞问。
  “是。”慧心显得毫不在乎。“斯年会陪我。”
  她说得极为肯定,十足的信心和把握,似乎——斯年早已答应她似的。
  或者这是一种心灵相通。
  家瑞转头望斯年,他几乎没考虑就点了头,谁说不是心灵相通,有默契?
  “我会陪她。”斯年肯定地说。
  “教会方面——会同意吗?”家瑞问。
  “我会写信回去,而且——那一个月的时间我也会申请在纽约教会做点工作,绝不会浪费时间。”斯年说。
  “一切都似乎安排好了。”家瑞笑。
  “从末安排过。”斯年看着慧心。“不过——应该如此,是不是?”
  “是。”慧心开心地笑。“当然是。”
  “已经有了春天。”家瑞由衷地说。
  自从他神色恢复后,连讲话也风趣多了。
  但是——他为什么神色不正常?
  “春天?不,是秋天。”蕙心笑得好开心。“因为秋天最美,美在意境和味道,秋天最缠绵,而且——我应该处于秋天——以时间来计算的话。”
  “秋天最缠绵?”家瑞望着斯年。
  “歌是这么唱的。”斯年不置可否。
  家瑞看看斯年,然后把视线停在蕙心脸上好一阵子。
  ‘哪么——我是不是该在这秋天的季节里回香港?“家瑞说。
  “婚姻的疲倦是否过去了?”斯年问。
  家瑞只是望着慧心,若有所思。    三个月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意心和斯年的课程都已结束,慧心的成绩恨好,指导教授对她赞不绝口,在学校为他们这批“特别”学生举行宴会时,他还这么说——“沈,这次你来哈佛,受益的不是你,而是我和我那一班哈佛学生。”他十分诚恳、认真地说:“你的经验,你那深奥的东方哲学,都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该接受谢意的是你。”
  慧心开心得不得了,这句话代表一份殊荣,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教授这样赞许的。然后,朗尼为他们饯行。
  仍在朗尼的家里,只有慧心和斯年两个客人。
  “三个月不见,气色比以前好得多。”朗尼凝望着他们。“除了学问之外,你们一定有所领悟。”
  意心微笑着看斯年一眼,他也正在看她。
  “当然有,至少我们两人都快乐多了。”她说。
  “我看得出来,你又有六年前那种笑容。”朗尼说:“那非常吸引人的。”
  “我笑——并不想吸引人,”慧心半开玩笑,“只是心里快乐,自然就这么笑了。”
  “我明白的,”朗尼看斯年,“斯年,不必再远来哈佛念书了,你教学生有余了。”
  “我对教书没有太大的兴趣。”斯年淡淡地。
  “你只喜欢做神父?”朗尼问。
  “不——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斯年摇摇头,“以前喜欢做生意,每做一笔大生意就很有满足感,不因为赚了多少钱,而是——我终于做成了。后来,我想,做神父也不错,起码可以使心灵平静,可是——”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可是什么?”朗尼不放过他。
  “可是做神父也只是种逃避,”斯年说,“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朗尼想一想,笑起来。
  “没有人可以替你指出你该做什么,路是必须自己去走的,”他说:“我有信心,这次你走得对,走得好。”
  “谢谢。”斯年垂下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明天——回纽约?”朗尼忍不住问说。
  “是,我还要实习一个月。”她说。
  这阵子纽约好冷,圣诞节快到了,将会很热闹的。朗尼说:“在纽约过圣诞吗?”
  “以前没试过,今年可以。”蕙心看斯年一眼。“我是打算过了圣诞才回去。”
  “节目安排好了吗?”朗尼热心地。
  “没有——不过斯年会安排,他熟悉美国的一切。”慧心很有信心地。
  斯年看蕙心,眼中有着奇怪的神色,不过他仍然点头,再点头。
  “跳舞狂欢?”朗尼问。
  “还没想好,”斯年吸一口气,“这可能是我和蕙心惟一相聚的机会,我们一起留在纽约,所以我希望安排得——较有意义些。”
  蕙心满足地笑笑,即使没有任何节目,她能和斯年在美国共度圣诞,已是很美的事了。
  “我先祝福你们。”朗尼举杯。
  “谢谢。”斯年和蕙心同时说。
  “朗尼,这三个月你怎么从没来找过我们呢?”斯年突然问。
  “不想打扰你们,”朗尼眨眨眼,笑。“还有我也忙,我到乔治亚州去了两个月,教一个特别班。”
  “你也兼乔治亚的教授?”蕙心意外地问。
  “不,哈佛在那儿替那边的大公司开了一班特别的课程,由我负责而已。”他耸耸肩。
  “你们这些大牌教授真是舒服,一年教两次特别的课程,剩下来的时间就能休息了。”惹心笑。
  “大牌教授?不辛苦吗?”朗尼大笑。“我们若不继续进修,很快就会被淘汰的。”
  “做了五年教授,不是终生职业了吗外斯年说。
  “别说终生职业,那会令你没有上进心,没有斗志。”朗尼摇头。“我们的头脑、思想要永远跟得上时代才行。”
  “教授的职位看似稳定,没想到,其中的挑战性原来也这么大。”斯年说。
  “对做教授有一点兴趣了吗?”朗尼笑。
  “我会考虑。”斯年沉思良久。
  “这是好现象,斯年。”朗尼大喜。“沈,你要鼓励他,这真是好现象。”
  “我不鼓励他来美国,”蕙心摇摇头。
  朗尼呆愣一下,然后说:“沈,有得必有失,我看你要衡量轻重。”
  慧心呆住了,然后笑。
  “你误会了我意恩,”她说,“我对自己的事业并不再看得那么重,做不做老总都是小事,只是——我觉得斯年并不适合哈佛当教授。”
  “为什么?”朗尼好意外。
  “斯年不是美国人,你们对东方人多少还有一点成见,”蕙心很理智地分析,“而且斯年淡泊,他不想和别人争名夺利,来哈佛,他会紧张、会疲倦。”
  斯年睁大眼睛望着慧心,她真——那么懂他?她怎么完全说出了他心中的话?
  蕙心,她是惟一的蕙心。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朗尼天真地。
  “没有,”她微笑摇头,“我不能替他计划,你说过,路是要自己走出来的。”
  “斯年——”朗尼想说什么,但又摇摇头,终于没说出来。“来,我们开始我们的晚餐。”
  朗尼的中国管家居然替他们烧了很不错的中国菜,还煮了饭、炖了汤,令斯年和慧心惊喜不巳。
  “好久没吃过正宗的家乡菜了。”她说。
  “我是沾你们的光。”朗尼搓着手开心得很。“她从不烧中国菜给我吃,她叫我——‘鬼佬’!”
  这一声“鬼借‘把斯年和慧心都笑坏了,朗尼讲得字不正,腔不圆,又怪又滑稽。
  饭桌上气氛十分融洽,斯年和朗尼仿佛已是好老。好老的朋友,他们几乎无所不谈。
  晚餐后,他们移到灯光柔和的客厅。
  “一个月后你们回香港时,我会来纽约送你们。”朗尼真诚地说。
  “如果你忙就不必了。”蕙心说。
  “难得找到像斯年这么好的聊天对手,”朗尼摇摇头,“我们应该在六年前就认识,对不对?慧心。”
  斯年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若干六年前相识,就不会有斯年当神父这回事了,但——命运,谁拗得过?
  “总之我们已经认识,已经是朋友,”斯年凝望着他,非常真诚的。“将来我们会有许多时间交往。”
  “你来哈佛?”朗尼大喜。
  斯年看蕙心半晌,终于说:“有机会——我想试试。”
  蕙心大震,他说想来试试?斯年,那表示——表示在纽约的总公司实习,蕙心就觉得轻松多了,到底有六年的工作经验,又是她所熟悉的业务,而且实习——也不会真要处理什么事,比起在香港那种繁忙,她觉得简直和休假没有什么分别。
  斯年也很闲,他总是在酒店他的房里等蕙心,他不是说要在纽约的教会帮忙做一点事吗?
  他从来没提过这事,慧心也没问——她是不敢问,因为斯年看来像有心事。
  蕙心刚从公司回来,斯年的电话就来了。他总是能准确地算定她回来的时间。
  “今天工作仍然愉快?”斯年问。
  “除了等足了八小时比较苦之外,其实我只是到每个部门找熟人聊天。”她笑。
  “那有什么好实习的?不如回香港。”他说。
  “这是公司的制度——斯年,你想回香港了?”她说了一半,猛然惊觉。
  “没有。”他考虑了一下。“不过很无聊。”
  “斯年——”羞心想问教会的事,却忍住了。“我马上过来,我们当面谈。”
  “出去走走,好吗?”他问。闷闷地。
  “好——但是去哪里?”她问:“天快黑了,我们有勇气站在纽约街头?”
  “其实也不一定会被抢,那要看个人的运气。”他终于笑了。“我们去兜风。”
  “新泽西州?”她的心情跟着他的笑声好起来。
  “只要走走,地方并不重要。”他说,笑声消失,又有点深沉。
  “好——我五分钟过来。”她开始不安。
  斯年怎么了?难道——又有什么挫折?打击?
  “我过去,”他说,“我去接你。”
  放下电话,她胡乱地摆摆头发,抓起厚大衣就往外冲去。斯年住在隔壁,走过来这里一定很快。
  打开房门,他果然已在站那儿。
  相对凝视一阵,两人都心意相通地笑起来,他们实在已太了解对方。
  “走吧!”她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默默地走进电梯,落到大厅。
  “今夜恐怕要下雪了。”他望一望外面的天空。
  天空看来阴沉沉的,出了酒店门,寒风立刻包围看他们,那种冷——很刺骨。
  “下雪——我们还去兜风?”她问。
  “还没有下,下的时候车开慢点就成了,”他让门童去替他们取车来,“下雪的时候气氛很美,非常宁静,你能听见飘雪的声音——而且一开始飘雪,天气就不会那么冷了,融雪时才冷。”
  “好!我们来一次雪中夜游。”她的兴致来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说。
  “偶然相遇,总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点点头。
  “是。”他的声音低沉。
  他今夜——惰绪怎么如此低落?为什么?
  门童把车开过来,斯年塞了三块钱给他,他立刻殷勤地替他们开车门,笑容堆了满脸。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晚上。”他还在车外叫。
  汽车平稳地向林肯隧道驶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阴沉就是雪兆?那和我们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转回头,她看见斯年脸上的阴沉。
  “斯年——是不是教会方面有麻烦?”她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能——帮点忙吗?”她再问。
  “没什么可帮忙的,”他勉强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乱想。”
  “斯年,看你情绪低落——我会心乱。”她真诚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却是默然。
  “今天——发生了一点事?”蕙心再问。
  “没有。”他说得很费力。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她柔声问。
  他再摇摇头,无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怀念比利时那间在河边的教堂。”他突然说。
  慧心一愣。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几年来最稳定、最快乐的日子。”他又说。
  近几年来?他是说当了神父之后?那么——他现在不稳定?不快乐?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头。
  “怎能怪你呢?”他叹息。“教会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间虽有些矛盾、痛苦,却不是我说的——不快乐,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乐是什么。”她关心的问。
  “是我本身的问题,”他摇头,“可能——-我原本就是个不快乐的人。”
  “怎么会?以前你比谁都快乐,比任何人都更热爱生活,你忘了吗?”她急切地。
  “怎么会忘呢?”他说:“那是以前。”
  “你可以变回以前的你。”她说。
  他眼睛直看着前面的马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我是说——”她想再说一次。
  “原来——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现实的并不一样,”他忽然笑起来,把话题岔开,“或许是以前看电影的错觉,以为神父只要努力进修,做些教堂里的事就行了,非常满足快乐。可是,现在不同。”
  是他对神父形象的幻灭?她不知道。
  “你——不习惯?”她问。
  六年了,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怀念比利时。”她说。
  “那时不一样,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当年的教授,我们很融洽,也没有一些现实问题困扰。”他解释得很困难。
  “现实问题?”她问。
  “其实现实问题可能并不存在,只是我个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会觉得格格不人,会觉得很不快乐。”他说。
  “那么——可想换一个环境?”她小心地问。
  他没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回香港的时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国?”她心中一动。“朗尼那边有消息?哈佛会请你教书?”
  “不——我想回比利时。”他放开了她的手。
  “回——比利时?”她心中一颤,再也讲不出话。
  他回比利时表示什么?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会、蕙心,包括那一段看来刚有一丝希望的感情。他真想这么做?他真想放弃一切?
  “是的。”他声音里有着悲哀。“只有那儿才能令我平静,我实在——不该走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再出来?”她心中开始发冷,她原以为有希望的——“我——”他轻叹一声。“是我软弱,我始终想——再见你。”
  “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问。
  她能感觉到他矛盾得那样痛苦。但,她完全帮不上忙。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六年前你来比利时找我,你流泪而去的模样我永远不能忘记。”他缓缓地说:“后园中虽长满了‘悠然草’,我却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见你的念头越来越强,所以,我终于申请再进哈佛念书。”
  “但——为什么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样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个过渡时期,我用一年多的时间适应外面的世界,同时——也设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结果——我还是回了香港。”
  还是回了香港!这几个字里包括了多少挣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与欢笑。还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觉得胸中的温柔扩大,直涌上喉头。涌上鼻子,变成了酸酸的感觉。
  她的眼睛红了。
  “但是——我完全帮不了自己,”他的叹息更深,“面对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无力自拔。”
  “斯年——难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泪已流了下来。“你觉得我们之间——毫无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车停在一条转弯的小路上。
  轻飘飘的雪已经开始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四周,车厢里只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我以为你可以——但,你还是要回去。”她用手背抹一抹眼泪。
  “这是我最大,最对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仰起头。“我做了神父,又后悔,我——难道我生命中只是无尽的出尔反尔?无尽的后悔?我是一个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不要那么激动,我——也不好,也许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还是那个仰头闭目的姿势,“我痛恨我自己,我怎么能——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该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该再回来,我到底在做什么?难怪教会——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原来是——教会的压力。
  “斯年,总有办法解决的。”她柔声说,声音里却充满了力量。“我始终——会在身边支持你。”
  “不要对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会被宠坏的,我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从来没有为别人着想过,我是个自私的人。”
  “不要这么说,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对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为感情,有什么好自责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静。
  这个时候,她不能说错任何一句话,是吧!
  “看吧!这次应付了目前的环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时,”他自嘲地笑,“这么逃来逃去,你说,我能逃到几时?我有什么用呢?”
  “不,回比利时是对的。”她用客观的语气说:“你心里这么矛盾,挣扎得这么厉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静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该走的路。”
  她真愿意他回比利时?上帝!她只是不能不这么说啊!
  “我觉得自己前面无路。”他慢慢的垂下头来。“无论走哪一条路,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是你把自己绑死,”她正色地说,“你刻意地不原谅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谅自己,是吗?
  “我是——不值得原谅。”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从来没怪过你,”她真心真意地说,“也没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过自己,我们旁边的人——是没有办法的。”
  他低垂着头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车外的雪花已积成薄薄的一层,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我——先回比利时。”他凝望着她,表情十分严肃。“蕙心,我做得对吗?”
  “既然你已决定,你要对自己的决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这么说吗?
  “我自己的决定总是出错,信心从何而来?”他说。
  她皱眉,她该怎样帮他?
  “你——还会再回香港吗?”她忍不住问。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仍在香港繁殖吗?”他说了好远、好远的话题。
  “已长满了我的窗台、花架。”她点头。
  “那很好,很好——”他无意识哺哺地说,忽然看见窗外的雪。“啊!已经下雪了。”
  “雪已经下了很久,只是你没发觉而已。”她颇含深意。
  是——这样吗?只是他没发觉?
  斯年离开了纽约,是慧心鼓励他走的,既已决定要走,早与迟没什么分别的,何必白白浪费这些日子留在美国陪她呢?
  她看得出来,斯年越来越闷,越来越不快乐。的确是的,一个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风,这种日子怎能不闷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么想,怎么打算的,但是他说要走,她多留他几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了解斯年的矛盾,他仍爱她,却又放不下神父的职位——或是放不下当年对上帝的誓言。这种矛盾是她帮不上忙的,还是让他自己慢慢克服吧!
  时间能帮得了他们吗?她不知道,也没把握。
  斯年走的时候很沉默,没多说话,更没有允诺,他只是深深地凝望她,然后转身便走,再也没回头。
  斯年一直是这样的,她早已习惯,如今,她和他之间还有什么话说呢?等的只是一个抉择。
  一个抉择。
  蕙心仍然规律地上班、下班,明显的,她失去了愉快的笑容,下班后她也不急着赶回酒店,有时甚至到同事家去吃一顿饭。
  酒店对她已失去吸引力,只因——斯年已离去。
  斯年说好到了比利时会给她一张明信片的,但,他巳离开十天,却只字全无,难怪蕙心情绪低落。
  回到酒店,在楼下咖啡室随便吃点东西,就步回房里。还有两个星期就回香港了,是不是?回香港也没什么好,冷寂如故,只不过是旁边多了些人声而已。在纽约想找个人聊天很难。
  刚预备冲凉,电话铃声响了。
  电话?可是——斯年?
  她急切地冲过去接听。
  “喂——”她叫一声,啊!她竟说着广东话。“哪一位?我是慧心。”
  电话里的声音比较弱,比较细微,是长途电话。
  “慧心,是你吗?”费烈的声音。
  “费烈?”慧心好意外,怎么会是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失望。“有什么事吗?”
  “哎——有一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费烈是如假包换的老实人。“你——你好吗?”
  “我很好,两星期后就回去,”她说:“费烈,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家里?或者——斯年?”
  “不,不,都不是,”费烈仿佛很难启齿,“哎——家瑞是不是来看你——你们?”
  “是啊!发生了什么意外吗?”她紧张起来。
  “不,不,只是——家瑞和文珠吵得很凶,在他从纽约回来之后。”他说。
  费烈有点毛病吧?人家夫妇吵架,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地告诉远在万里之外的她?
  “我帮不上忙,是吗?”她笑起来。“至少远水救不了近火,是不是尸”不——我想知道,家瑞在美国见到你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他问。
  “没有啊!而且他是见我和斯年,是我们,不是单独一个我。”她说。
  “那就——奇怪了。”费烈哺哺自语。
  “有什么好奇怪呢?”她忍不住问,疑惑浮上心头。“费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哎——有——没有,”他支吾着,“斯年在不在旁边?”
  “不,他回比利时教堂了,已经离开十天。”她努力用平淡的声音说。
  “哦——”他呆愣半晌。“他为什么走?和——家瑞有关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尸蕙心被弄糊涂了。”斯年和家瑞有什么关系?“
  “不,不——哎!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费烈叹一口气。“宫心——我听说——家瑞和文珠的不和是因为——因为你。”
  “因为我?”宫心鳖个人从沙发上陇起来,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完全听不槽。“费烈,你在作梦吗?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惹心,你可能不知道,但家瑞——的确是为了你。”费烈又叹息。
  慧心好像冷水淋头,整个人都呆了、傻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家瑞和文珠争吵——因为她?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她像着了魔般。“我们一直是同事;是普通朋友,他和文珠——不,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对你来说是不可能,你心中只有斯年。”费烈感叹地。“可是你忽略了自己对男人的蛙力,你甚至不必笑,不必讲话,那些人——已为你陷得很深了。”
  “不,不,不,”她连说三个“不”字。“这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你们一直高估了我,而我——其实是平凡的,真的,这——不关我的事。”
  她觉得自己冷汗直流,寒粟不已,她真是——吸引了身边的每一个男人?不,不。
  “当然不关你的事,只是苦了一些男人和他们的太太,”费烈像开玩笑,却又绝不是开玩笑,“慧心,我不知道你愿不愿做一点事?”
  “当然!只要我力所能及。”她立刻说:“文珠是我的同学兼好朋友。”
  地非常伤心,情绪也很低落,“费烈又透长气,”也难怪她,她说——先是斯年,后是家瑞,她怀疑自己,对自己失去一切信心。“
  慧心心灵巨震,是啊!先是斯年,后是家瑞,那都是因为她而起的,斯年原也是文珠的朋友——上帝,天知道她绝对无心的,事情怎么这样巧?先是斯年,六年之后,文珠的丈夫也——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上帝对她的惩罚?
  “费烈,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尽一切力量。”她有种想哭的感觉,但她知道她不能,尤其是现在。“甚至——如有需要,我可以立刻赶回香港。”
  “不,你不用回来,我们知道你正在实习,而且——文珠现在好激动,你不适合见她。”费烈立刻阻止她。
  “那——我能做什么?”她想哭。
  文珠怎么会是这样的女人呢?她真的不甘心。
  她盼望的只是斯年一个男人,只是一个,全世界任何男人都不在她眼中,即使比斯年更好的。
  她爱斯年,只爱斯年。
  “我觉得——你最好打个电话给家瑞,打去公司找他。”他说:“你跟他谈谈,让他清醒清醒,让他知道他只是在作梦,不可能有希望的。”
  “但——这不是会伤了家瑞?”她轻声问。
  “但也救了他,救了文珠,救了他的家庭。”费烈低声说:“我知道你定会做得恨好,因为你是蕙心。”
  “我也做过许多错事。”她对自己摇头。
  “那只是感情方面。”他说,肯定地。“除了感情,任何事你都能处理得很好。”
  “但这事——有关家瑞和文珠的感情。”她叹息。真是作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与你的感情无关,是不是?”他笑了。
  “那——我该对他怎么讲?”她有点害怕。家瑞——毕竟是好朋友,又曾是她的上司。
  突然之间,她想起斯年的怀疑,斯年——啊!斯年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么?上帝。
  “随便你,你一定会讲的,”费烈说,“家瑞怎么这样傻?明知不可能的。”
  突然间,慧心有点同情家瑞了,家瑞明知不可为而·为,这岂不是和她与斯年之间相同?
  斯年——是否也是明知不可能呢?
  莫名其妙地,她情绪也低落了。
  “好,我会做,”她吐一口气,“几小时之后,我打电话去公司找家瑞。”
  “你一定要说服他,令他清醒。”费烈强调。
  “我会尽力。”她说。
  “哦——斯年为什么回比利时?”他突然想起。
  “原因——不少,最重要的是——他克服不了心中的矛盾。”她说:“是我鼓励他去的。”
  “慧心——”他觉得意外。
  “是我的,自然属于我,”她似乎看透了世情,“不是我的,强求又有何用?”
  蕙心终于打了电话给家瑞。他原是个沉默的人,从来不表示自己的恩想、意念。这一次,他竟坦然承认了一切,这令素心——即使原巳知情,也更惭愧、更不安。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当我发觉时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家瑞说:“我内心非常痛苦、矛盾。”
  慧心哑然。
  叫她说什么呢?在这种情形下她实在无话可说,她作梦也想不到家瑞——她对他甚至比其他朋友都冷淡。她常常忽略他的存在,因为他太沉默。
  “我明知是走向一条死胡同,我永远也走不过去,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如不走会更痛苦。”
  慧心依然无言。
  “我是活该,文珠有理由生气,有理由骂我,甚至有理由提出离婚;但,慧心,我真不是存心把家庭弄碎,真的。”他说。
  “你——傻,家瑞,我们只是朋友、同事,”她勉强逼出一句话。“永远是这样。”
  “我当然知道,我也没有妄想过会有所改变,甚至——得到,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他痛苦的。
  “控制不了也要控制,这事——由不得你,你要对家庭负责,对文珠负责,”慧心吸一口气,“你这算什么呢?令我永远不能在文珠面前抬头?为难我?家瑞,我的感觉是——荒谬。”
  “我自己的感觉也是荒谬,”他似乎在苦笑,“明知无望的事,明知斯年——但是喜欢、爱一个人并没有罪。”
  “或者喜欢、爱一个人本身是无罪,”她硬着头皮说,“但涉及第三者,伤害了第三者就有罪。”
  “我知道——我无意造成目前的局面。”他叹息。
  “是——文珠发现的?”她问。
  “不,我自己告诉她的。”他说。
  “你——你怎么这么做?”她啼笑皆非。“你简直——哎!你可知道这样会陷我于不义之地?”
  “我没想到这些,再不告诉她——我会崩溃,”他说得十分真诚,“我真的没想到。”
  “你自私,你说出来心里轻松了,但你害了文珠,伤害了我,你不知道吗?”她叫了起来。“叫我回香港怎么面对文珠?怎么面对公司的同事?”
  “我——抱歉,”他是真的后悔,“这两天我已想过了——我刚刚巳递上辞职信。”
  “辞职只是逃避,能解决事情吗?”她尖锐地。
  “那——你要我怎么做?”他问得像个孩子。
  “不是我要你怎么做,”慧心吸一口气,“而是你自己该仔细想一想,这事——不容许你乱来。”
  “但是——”
  “没有但是,你去向文珠认错,努力挽回一切,你告诉文珠,你爱的是她,你一定要这么做,难道——你不爱你的孩子?”她近乎斥责。
  电话里一阵沉默,然后他答应。
  “我会做,慧心,你放心。”他低沉地说:“这次是我太冲动,弄得大家不安又痛苦,我——很对不起你,慧心,我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不必再说抱歉,只要把结局弄得圆满。”她说。
  “我尽力。”他也透了一口气。
  他也矛盾,是吧!他并非完全不爱文珠,只是——日子久了,他忘了吧?
  “我不接受你的辞职,”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这件事与公司无关,你还是把信撤回去吧!”
  “但——再面对你,是件——很残忍的事。”他终于说。
  “你必须对自己残忍,明白吗?”她说。
  他想一想,点头。
  “好。”停一停,他又说:“斯年——知道这件事?”
  “不,他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她用平淡的声音说,“他没有必要知道。”
  “这是你的仁慈,你使我免于难堪。”他感激地。“我觉得自己扮了一次小丑。”
  “试试生命中的各种角色也不错,”她笑起来,“而且——斯年不在这儿。”
  “斯年——去了哪里?”他显然意外。
  “比利时,”她坦然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他。”
  “那他——还会回来?”他急切地问。
  “我没问过,他若想回来,自然会回来,否则——我问了也多余。”她说。
  “蕙心,你——有什么打算?”他关心地。
  “我的打算在六年前巳经定好了,我没法选择,”她苦笑,“看来我——还是回来当老总吧!”
  他沉默半晌,然后说:“为什么世界上的感情总是不如意?”
  “也不能这么说,许多事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她心平气和地,“路是我们自己走出来的。”
  “你的话——很有道理,”他吸口气,“慧心,我会照你的话去做,我没有资格伤文珠的心。”
  “而且你也爱她。”她说。
  她又加一句:“当年你是爱她才和她结婚的,你的个性不容许你因为其他因素而随便选择对象。日子并不久远,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件事。”
  “我——会。”他似若有所悟。
  “那我就放心了。”她真正透了口气。“你知道,连费烈都有怪我的意思。”
  “都是我的错,抱歉。”他说。
  “祝你们幸福、愉快。”她说。
  “你也是。”他低沉而充满感情地。“希望你回来时,能看见你脸上的阳光。”
  “阳光是反射,”她说得无奈,“我自己不能发出阳光。”
  “那——我祝福你。”
  蕙心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电话。
  家瑞的事总算办妥了——其实,她看得出家瑞不会真和文珠离婚,他们原是有感情的。她打这个电话,也只是求其心安。
  她仍然想起斯年,这是她心中、脑海中、记忆中惟一的名字。
  斯年——会再回香港吗?
  这次他去比利时和六年前不同。六年前他是一怒而去,冲动而去,这次——他是深思熟虑,心平气和地离开她而去,这期间有太大的不同。
  斯年还会回香港吗?
  这是她心中惟一的结,看来——也许这结将要纠缠她一辈子,会吗?
  但——至少斯年该有点消息来。是吗?
  那么大的一个人,去到比利时,总不能像石沉大海般连点回音也没有。斯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做什么?已穿起神父袍念圣经?
  想着斯年穿神父袍,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她永远也忘不了他六年前的模样,洒脱,有点霸道,十分顽强,十分固执,那时他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唉!如今他穿神父袍。
  电话铃响了起来,会是文珠、费烈?若是文珠,她应该对她讲什么?抱歉?
  “喂——我是蕙心。”她有点紧张。
  “沈,是你吗?我是朗尼。”愉快、开朗的声音。
  “你有急事?”她笑了。
  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急事到没有,却有个你可能急欲知道的消息,”他笑,“哈佛巳愿意聘请斯年。”
  她呆愣一下,斯年说过他想换过环境到哈佛的。
  “但是——他不在。”她说。
  “你告诉他也一样,相信他喜欢听——哦!他一个人去了哪里?”他问。
  “回比利时,巳十天了。”她说。
  “啊——为什么?”他大吃一惊。“你们之间——意见又不同了,是吗?”
  “不,完全没有,”她吸一口气,“只是——他想回去,觉得回去比较好,只好让他走。”
  “你是否认为自己做得对?让他走?”朗尼问。
  “我还能做什么?”她无奈地反问。
  “找他回来,目前他的矛盾需要一点力量帮助。”他说。
  找他回来,再做六年前相同的请求?当年她是失败了,这次——她若去,可能成功?
  她心动了。
  慧心照原定计划回到香港,她终于没有跑到比利时找斯年,她有个奇怪的感觉,斯年——还需要一点时间,她不愿意逼他、催他。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反正香港很熟,随便叫辆车就能回家,不过她的秘书是知道时间及飞机班次的,所有的手续都是由秘书办理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长途飞行之后,人显得搪淬又难看,她不想以精疲力竭的样子见人。
  到达香港已是下午五点多,机场里竟然人山人海,等计程车的人大排长龙。她不由叹一口气,若通知公司就有车来接,那多好呢?
  虽然行李很少,但她累成这样,叫她怎么办?自己带着行李走?
  正在后悔,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蕙心,慧心,这儿——”听出是文珠的声音。
  她努力在人群中找寻,大概累得连眼睛都花了吧?竟不知文珠在哪儿。
  直到文珠挤到她的面前。
  “哎——文珠,你怎么在这儿?等人?”慧心问。
  不知为什么,蕙心心中就是觉得不自然。
  “是等人,等你。”文珠笑,那笑容是憔。淬的,和慧心长途飞行后的神色不相上下。
  感情是磨人的,是吧?
  “等我?”蕙心好意外。“你知道我搭这班飞机回来?”
  “我打电话问你的秘书。”文珠笑。“走吧,我们上了车再慢慢聊。”
  慧心推着行李车,文珠去付停车费,然后两人一起上车。
  “出乎我意外之外,你会来接我。”蕙心说。
  “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归期,”文珠说,“我来接你——实在是想先和你谈谈。”
  羞心微微笑一下,心中略感不安。
  难道文珠以为她抢了家瑞?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谈什么?”她努力装作淡然。
  文珠考虑一下,很平静地说:“费烈打过长途电话给你,是吧?”
  “是。
  “他太夸张了,”文珠打断她的话,“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其实我和家瑞常常吵架。”
  “是——吗?”蕙心好意外。
  “是!我的脾气不好,个性又急,一点点事总要爆发出来,”文珠慢慢地说,“家瑞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什么都要照规矩来,又要讲理由。怎么能不吵呢?”
  “外表上你们看来很好。”慧心说。
  “其实也不错,只不过这一次——厉害一点而已,费烈就误会了。”文珠耸耸肩。
  “费烈电话后的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家瑞,”蕙心直率地说,“我觉得这事太意外,太不可能了。”
  “天下哪有绝对不可能的事呢?”文珠苦笑。
  “但是我——”
  “我觉得对你抱歉,无端端把你扯了进来。”文珠再一次打断她的话。
  蕙心呆住了,文珠不是来责备她的?
  “对于家瑞的感情,我一点也不觉意外,我一直知道他对你有特殊的好感。在结婚前我就知道。”文珠说:“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你——怎又肯嫁给他?”蕙心诧异地问。
  “为什么不肯?他对你和对我根本是两种绝对不同的感情,”文珠深思熟虑地说,“他对我也很好,我绝对相信他的诚意。”
  “那——我就不懂了。”慧心说。
  “这是很简单的事,”文珠笑一笑,“我承认,虽然我和家瑞已结了婚,可是我心中却还有着斯年。他也一样,他娶了我,心中喜欢的仍是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慧心大急,怎么说成这样呢?文珠心中真的有斯年?
  “是这样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文珠摇摇头,“爱情、婚姻,根本就是两件事,你嫁的人未必是你爱的,你娶的也未必是你爱的人,相爱的人多半不会结婚。”
  “你真——这么想?”蕙心问。
  “是的。”文珠肯定地点头。“所以我可以容忍家瑞的感情,因为我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态。”
  “文珠——”蕙心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但两人因相爱而结婚,后来又过得幸福的人很少。”文珠说。
  慧心默然。她和斯年一直是阴错阳差。
  “不过——我仍觉得抱歉。”她说。
  “我就是伯你有这种心理,所以先赶来接你,”文珠笑了,“你必须要若无其事的,否则——我们才抱歉,才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蕙心想一想,点点头。这是最好的方法!她必须装得若无其事,否则大家见了面都尴尬。
  “我会装得若无其事,”她说,“其实——真的也没发生过什么事。”
  “起先我也恨过,为什么出色的男孩子都喜欢你,而不喜欢我?”文珠自嘲地。“后来才知道,我有太多的缺点,你是比我强。”
  “文珠,这么多年的同学,你怎能这么说?”蕙心制止她。“我绝不比你强,真的,而感情——除了微妙之外还有一点传染因素,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似乎——越多人喜欢的女人越抢手,这很难解释,但——我相信这是有点道理的。”
  文珠想一想,也点点头。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能让斯年一见钟情的,全世界只有你。”她说。
  蕙心没出声。斯年和她之间的感情,似乎已被他们自己破坏了,是吧!
  “哎!斯年怎么没回来?”文珠突然问。
  “他去了比利时,在半个月之前离开纽约的。”蕙心说。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去比利时?他从来没说过要去的,为什么?”文珠真是十分关心。
  “我不能确定,但——我相信他是想对付自己的矛盾,”慧心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刚去纽约时,很开心,后来——他越来越闷,越来越沉默,一点也不快乐。”
  “那——为什么要走?”文珠追问。
  “他说,他想回比利时一段日子,等我回香港时他就离开,”蕙心摇摇头,“那又何必呢?既然要走,早和迟并没有分别,于是我鼓励他立刻动身。”
  “他就走了?”文珠瞪大眼睛。
  “是,他就走了。”蕙心点头。
  “他——说了什么话吗?”文珠不能相信。
  “没有。”蕙心苦笑。“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该说的早已说完。”
  “那——那——就算了?”文珠愣愣的。
  “我不知道。”蕙心轻叹。“我现在相信命运,命中的际遇有时早巳注定好了。”
  “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主动的,积极的。”文珠说:“你为什么不追去比利时?”
  “我不想再去一次那个美丽却哀伤的城市。”慧心说:“我真的不想。”
  “就如此算了?”文珠又问。
  “对所有的事我都可以主动,可以积极,但——感情不能,尤其是面对斯年。”蕙心说。
  “为什么?”文珠不懂。
  “因为我太爱他,”慧心坦率地,“我伯自己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
  “原本你是在逃避。”文珠恍然。“慧心,你从来不是这么软弱的人啊!”
  “我刚强的地方人人可见,但,我的软弱处却没有人知,这是我吃亏之处。”她说。
  “但是——”文珠没说完,车子巳驶到慧心住的大厦门前,令她意外的是,家瑞竟沉默地站在那儿。“家瑞——”
  慧心脸色变了,家瑞——不是想若是生非吧?
  家瑞打开车门,沉默地替慧心拿下行李。
  “我收到斯年的电报,说你搭这班航机回来,”他平静地说,“我本想约费烈去接,后来文珠去接了,我就等在这儿。”
  “斯年的——电报?”蕙心哺哺地。
  斯年还是关心她的,是吧?是吧?
  慧心回到公司足足忙了半个月,原来她升老总的新任命巳先她而到,于是旧老总退休,她接任,移交的手续就办了好几天,接着又是欢送晚会,又是迎新晚会,她觉得自己已在公司中迷失了自我。
  半个月之后,她开始有点头绪了,对自己的职权范围也掌握住了,她自然想起了一些老朋友,想起了远在比利时的斯年。
  家瑞那天说“斯年打电报来说了你的归期,让我们去接”,斯年还是牵挂着她的,既然他对她不能忘怀,为什么非要心悬两地?这岂不是磨人又磨己?
  秘书送进来一盆兰花,笑一笑已退了出去,她拿起名片看看,李柏奕。当然是他,除了他难道还会有第三个人?他知道她已升任老总。
  名片后面还有一行字:“诚心地邀请,今夜共进晚餐,等你的电话。”慧心笑起来,这柏奕真是殷勤仔细呢!
  她拨了电话,接听的正好是他。
  “正在等你的电话,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他愉快地。
  “真是那么有把握?”她笑问。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中国古老的名言。”他说得非常自信。
  “金石为开只不过是一次晚餐?”她故意地。
  “你知道我不是说晚餐,我做事喜欢把眼光放远一点。”他在暗示吧?
  “放长线钓大鱼?”她幽默得很。
  “不要这么说我,沈。”他又笑。“七点钟来你家接你,不会太早吧?”
  “就七点,她说,”早吃完早回家。“
  “先把后路切断?”他说。
  “不要这么敏感,柏奕。”她笑说。
  “OK,听你的话,晚上见。”他放下电话。
  秘书在玻璃门上敲敲,又走进来。
  “有个航空挂号的小邮包,应该早一星期到的,竟在今天才送来。”她说。
  “寄给你的,上面写着私人邮件。”秘书看一看。“是比利时寄来的。”
  “啊——快给我。”慧心猛地站了起来。
  秘书吓了一跳,慧心为什么这么紧张?于是她交给蕙心,径自退了出去。
  慧心把东西捧在手上,不知道为什么双手竟发抖了。
  比利时,当然是斯年,斯年寄来的小邮包,里面是什么?他的一个应许?上帝,但愿是!
  她费力地、笨手笨脚地拆开小包裹,一边在猜——是什么?是什么?啊!她看见了,是斯年在那边教堂后面种的草,正在他六年前送给她的“悠然草”。
  悠然草——她的眼圈红了,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又是悠然草,难道——结果还是同六年前一样?她能有多少个六年呢?
  玻璃门外的秘书看见她在流泪,简直吓呆了,大家心目中的女强人竟会流泪?
  但她很有分寸,立刻替蕙心关上门,玻璃虽透明,至少没有人会再进来打扰蕙心。
  慧心直直地盯着那盆悠然草,草有根,也附有泥土,还有一个精致的自动喷雾剂,所以虽然两星期了,但草依然嫩绿清新,非常美丽。
  可是——美丽清新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带给了她六年前的同一命运?斯年——不再回来了。
  斯年终于挣脱不了心里的棱梧和精神上的枷锁,住在比利时,他真的能此心悠然?
  她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替自己抹千眼泪,看一看关上的玻璃门,她感激地朝秘书点点头。
  秘书体贴地推门进来。
  “沈小姐,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她细声说。
  “没有——啊!有,”她微笑一下。“请找一个花盆把这些草种起来。就放在我的办公室里。”
  “好!我马上办,”秘书接过来,“这是什么草,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两星期了竟也不枯干?”
  “不知道,不过我替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悠然草。”慧心微笑。
  “很好听的名字,悠然草,”秘书轻轻抚摸一下,“是不是有特殊的意义?”
  “又在胡思乱想。”慧心摇摇头。
  秘书退了出去,立刻又折回来。
  “沈小姐,盆子底部有一个信封,看来是一张卡片。”她兴冲冲地。
  “一张卡片?”蕙心从秘书手中接过来,顺手拆开了它。
  没有称呼,也没有签名,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终于找出这‘悠然草’的真正名字。在比利时,一般人都叫它‘风里百合’,只是,没有人知道它会不会开花结果。”
  慧心呆住了,悠然草的真名是风里百合,风里百合,它代表什么?斯年,他怎么不讲清楚?
  呆愣过后,她的心变得火热,在办公室再也坐不下去。风里百合,是否在这华丽的名字后面另有意义?她不能让问号藏在心里,她必须立刻弄清楚。
  “我出去一趟,”蕙心吩咐秘书,“去美国图书馆查一点资料,一小时后回来。”
  “好,我会看着办公室,有电话我会记录。”秘书说。
  慧心半跑着急冲出去,她从来是稳重的,但这次——如果可以,她想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去。
  她的心莫名其妙的火热,只因为那悠然草变成了风里百合?
  在门口她遇到诧异的家瑞,她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一口气直奔进了电梯。
  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奇怪,这个女人一定疯了,她几乎是跑进美国图书馆的。
  她找到了植物科那一列大柜下面,从第一本开始找,亚洲的、非洲的、欧洲的、印度及澳洲的,还有温带、热带、寒带和副热带的,最后,她终于找到关于比利时的那一本,这种书很冷门,大概一般图书馆还不容易找到,她运气真不错。
  坐在桌前快速的翻阅、心中只想着四个字,“风里百合”,“风里百合”,几乎翻到最后几面,还是不见这个名词,啊!难道书上没有?斯年是从民间查访出来的?
  她的心好急,好急,怎么会没有这“风里百合”的一切?她一定要查到,一定要——啊!有了,小小的几个字,“风里百合”,葱心狂喜,如获至宝般,她迫不及待地看下面注解的小字——风里百合是一种草本植物,很耐生,繁殖得很快,在若干年后的春天,它会开出一种极似百合花的小花,只有真正百合的十分之一大,白色黄蕊,无香无味,因为它总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开,在风中飞舞着十分美丽,所以叫风里百合。
  风里百合是比利时一种独特的植物,在别的国家很少见过,所以不肯定能否生长。同时,最初几年,风里百合外表上虽看不出什么不同,但不能开花,直到完全成熟,大约要六、七年的时间。
  合上书本,蕙心傻傻地坐在那儿,如着魔般,世界上真有那么巧的事?在别的国家不能肯定生长与否的它,竟被她带回了香港,生长得特别茂盛,而且已经过了六年——那是否意味着就快开花?
  开花?她心中猛跳,斯年可是在暗示什么?一个——希望?是吗——希望?
  把书本放回原处,像来时一样迅速地奔着出去。来时她是充满了渴望,想挖掘奥秘,回去时却充满了快乐与兴奋,风里百合,是否来年就会开花?
  她以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孔回到公司,她焕发的神采令秘书发呆,望着她像傻了一样。
  “有没有电话?有没有客人?”坐下来,她问。
  “没有,凡个不重要的电话我让经理和副经理他们接了,”秘书微笑,“沈小姐,你回来以后变成另外一个入似的,你遇到了什么好事?”
  “好事?没有。”蕙心说:“我只找到了一段我十分渴望知道的资料。”
  “什么资料那么重要?”秘书笑。
  “风里百合。”蕙心兴奋地说。
  秘书不懂,摇摇头。
  “啊!我记起来了,陈经理来找过你。”她说。
  “家瑞?”慧心问:“有事吗?”
  “他说没事,只觉得你刚才匆匆出去有点奇怪,他问我你去哪里?”秘书说。
  “你说了?”着心问。
  “我说你去赴男朋友之约。”秘书笑。
  “答得好。”蕙心不以为意地。“提醒我五点半要离开,我七点钟有约会。”
  “李柏奕?”秘书是精灵的。
  “什么你都知道,就快变成管家婆了。”蕙心摇摇头。
  接着她处理了一点公事,五点钟了。今天时间过得很快,巳是下班时间。
  隔玻璃,她看见家瑞走近,家瑞——她刚想打招呼,桌上的电话响了。
  她接听,是快速而职业化的英语,一听就知道是长途电话,她以为是美国来的,谁会在美国清晨五点钟打电话来?朗尼?电话里的女接线生却说比利时。
  “比利时?”蕙心忍不住叫起来,立刻看一眼门边的家瑞,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我是沈慧心。”
  立刻,她听见斯年温文又低沉的声音,上帝,真是斯年,真是他。
  “慧心,恭喜你。”他说。声音遥远而真实,他恭喜她升老总?他该知道她不在意。“收到我寄的‘风里百合’吗?”
  “是,是,收到了,谢谢,真是非常谢谢,”她是激动地,“你知道,迟了一星期,但它仍然欣欣向荣。”
  “迟了一星期,七天。”斯年似在自语,“不迟——它终于还是到了。”
  “你曾以为我收不到它吗?”她有点诧异。
  他的后是另有深意的,是吗?是吗?
  “是,因为它带有泥土,凡有泥土的植物都要检疫,不能就这么寄进来。”他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终于收到了。”她说:“而且,我巳去图书馆查了那花名的意义。”
  “啊——你查到了?”他呆愣了。
  “那是令我非常意外的花名。”
  “是意外,不过——我很喜欢。”他说。
  “它有美丽的名字,而且——它给我的感觉是充满了希望。”她心中有一抹奇异的温暖。
  “你真——这么想?”他问。
  “是——斯年,你在那边好吗?”她吸一口气。
  “很好——至少,很平静。”他说。
  “那——那——”她讲不出话,斯年可会回来?
  “蕙心,好好做你的工作,你的成就,我很引以为荣,真的,很少女人像你。”他是认真地。
  “但是斯年——”她想告诉他,她并不在乎。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真的明白。”他说:“今天——我们不谈这些事,我只是要恭喜你。”
  “好。”她吸一曰气,只好如此了。
  “你一定很忙,是不是?”斯年的声音是平静的、愉快的。“新官上任一定会这样的,慢慢就会上轨道。”
  “斯年,朗尼曾经找过你,他说——”
  “我们联络上了。”他打断了她的话,但又不告诉她结果,斯年——大概没接受哈佛的讲师聘任吧?
  “我能不能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她问。
  “不大好,这儿是修道院,找我接电话要走很远的路,不方便。”他说:“我会再打给你。”
  “好。你可以打来我家里。”她急切地。
  “我会的。蕙心,好好做,我真心的祝福你。”他说:“再见。”
  慧心还没有来得及说再见,他巳挂断了。他似乎有未尽的话,但——是什么?    坐在餐厅里,好的情调,好的声音,美味的食物都不能令蕙心情绪高些。她一直沉默着,若有所思,虽然有时也会微笑,却笑得心不在焉。
  “为什么,沈。”柏奕凝视着她,他已这么深深地望着她好久好久了。他又说:“你怎么情绪低落至此?”
  “哦——没有。”惹心又是微笑。“也许新接任,工作压力太重。”
  “是吗?”柏奕不是傻瓜,他摇头。
  柏奕说:“我觉得你似乎被一件事困扰看,很深很深的。”
  蕙心的眼光一闪,她笑得很特别。
  “你该说被一个人、一件事困扰得很深、很深。”她坦然地说。
  因为她突然发觉,世界上实在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斯年,即使相像如柏奕,但他仍是柏奕。而斯年——在她心中是永恒的。
  “一个人?”他皱眉。
  他当然知道是斯年,只是,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你觉得——还有希望?”
  “我不知道。”她摇头。
  “对没有希望的人或事,冷静、理智的你也会让它纠缠一辈子?”他问。
  “冷静、理智只是我的外表,”她不置可否,“内心里,我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软弱。”
  “还有固执。”他盯着她。
  “是。我固执。”她又笑。
  他沉思一阵,慢慢说:“沈,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傻?你也许一辈子就只能让自己投人事业,而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知道。”她点点头。
  “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诚意,”他说,“女朋友我不少,却只限于女朋友,吃吃饭,上上夜总会,解一下寂寞的那些。而你——不同,我们在事业上、外型上、学问上、背景上都适合,在一起对大家有利,而且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愿意考虑吗?”
  他单刀直人,只是——他把爱情看得太轻。也许现代人原本如此?又或者他们那个阶层是必须这样讲条件的?还是——他的思想完全西化了?但是慧心不能接受,她的爱情观念根深蒂固,而且经过了六年的教训,她已知道生命中爱情对她是最重要的,也许别的女人不是,但,她是。
  为爱情,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会考虑。”她淡淡地说。
  她明知考虑的结果也一样,她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因为他们不是斯年。
  “希望不要令我失望。”他轻轻握一握她的手。
  她微笑一下,算是答应。
  “斯年下午有电话来,电话之前也送来了礼物。”她说。
  “山长水远的礼物——是什么?”他很感兴趣。
  “风里百合。”她说。
  她说这四个字时,脸上的阳光一闪而逝。
  “风里百合?是什么?一种百合花?”他问。
  “是生长在比利时的一种草,经得起风吹雨打,经得起时间、霜雪的考验,要六至七年之后才开一种很小、很小的白色花朵,形状像百合。”她解释着说。
  “有这样的一种植物?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疑惑地摇摇头,“不过——它听来很美。”
  “它是比利时的特产,不是听来很美,而是它本身的意义很美。”她说。
  “斯年在哪里找到的?”他问。
  “他住的后院,”她笑得好满足,“六年前我带了一小株回来,我发觉它除了在比利时,原来在香港也能繁殖、生长,而我的那些——已快到开花的时节了。”
  “希望开花时能让我看到。”他说。眼中光芒很特别、很难懂,他——在想什么?
  “可以。”她笑。“不过我也没有看过开花。”
  “可以一起看?”他在试探吗?
  “可以。”她大方地。
  一起看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她还可以约费烈夫妇、家瑞夫妇,这花实在特别,尤其对她的意义更特别。
  汤送了上来,他们慢慢享用着。
  “斯年说了些什么?”他突然问。
  “你想知道?”她很意外,他不该问这样的话,是不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到他该表现嫉妒的程度。
  “也许我不该问,但我好奇,”他坦白得可爱,他实在也是少有的好条件男士,“斯年的一切都对我有直接影响,对不对。”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恭喜我。”她想也不想地说。
  “他没说回不回来?”他意外地。
  “没有。他不必说,”她笑,“说实话,他回来与否,我觉得并不那么重要。”
  “什么才重要?”他反间。
  “我回答不出,”她摇头,“我有个感觉,今生今世我可能得不到他实质上的一切,但我并不介意,只要他给我希望。”
  “希望?”他不能置信。“只是希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就能满足?”
  她垂下头,又立刻抬起来。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她苦笑。
  “唉!你太固执了,你固执得近乎傻、近乎痴,”他摇头叹息,“你的外表和你的人完全不同。”
  “我说过看人不可以只看外表,”她笑,“我的里外并不一致,你何尝不是?斯年又何尝不是?”
  “这么说——我大概是没什么希望了。”他笑起来。“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恩。”
  “我说过我会考虑。”她认真地。
  他凝视她半晌,摇摇头。
  “我相信考不考虑,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是了解她的。
  她沉默。
  “我该说——抱歉吗?”过了好久,她才说。
  “抱歉什么?你不能接受我?”他笑。“又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的错,对不对?我们认识得太迟了,如果六年之年前认识你,说不定没有斯年呢广她想一想,也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的骄傲。”她由衷地。
  “我当然对自己骄傲,而且有自信,”他肯定地说,“我若与斯年同时认识你,我不会输给他。”
  她微笑着思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同时认识他们,她会选择谁?
  几乎是立刻,答案就出来了,是斯年,仍是斯年。斯年是一个令人一看就永难忘怀的男人,他对她是永恒珠。
  斯年——是永恒的。
  “怎么?不说话是否不以为然厂柏奕追问。
  “当然不是,我只觉得这问题很有趣,而且答案是任何人都不能肯定的。”她说。
  事巳至此,她不能伤他,他只是追求她的另人,对不对?他对她不重要,他不是斯年。
  “很好。我喜欢你这话的公平。”他开心地。
  其实她没有讲真话,但是能让对方开心,一点点假话又不伤大雅,也不为过。
  “我原是公平的人。”她笑。
  “不,我觉得你对自己不公平。”他摇头。
  “怎么会,我并不讨厌自己。”她不以为然。
  “至少在感情上,”他说,“这段日子的冷眼旁观,我觉得你在感情上把自己绑死了,一点也不能放松。其实这很不对,你越是紧张,可能结果越是不如你愿。”
  她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一定听过‘无心插柳’这句话,对不对?”他竟然会引用中国成语。“你为什么不放松自己,试试看这么做呢?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心中一亮,会吗?无心插柳?
  “你的提议很好,我会试着做。”她兴奋起来。“我是钻进牛角尖了,我怎么从来都没想到这点?”
  “这叫当局者迷。”他又说了一句成语。
  “喂!柏奕,我发觉近来你的中文进步神速啊!”她半开玩笑地。
  “当然,我有个非常尽责的中文老师,是个很漂亮、很年轻的女孩子。”他眨眨眼。
  “哦!你也懂得近水楼台吗?”她故意地。
  “我当然‘先得月’啦!”他大笑。“那是我一个同事的妹妹,香港大学刚毕业。”
  “好条件啊!”她是放松了自己吧!
  “对她,我没有像对你一样的一见钟情。”他半真半假地笑。“她缺少你的好气质。”
  “可以慢慢培养,她还年轻。”慧心说。
  “希望如此。”他笑。“但气质天生,后天强求是没有用的,我并不苛求。”
  “那就好,希望能早日听到你们的喜讯。”她笑。对柏奕,她是完全放心的。
  “明天就可以宣布,”他不以为意地,“你对我就好像我对她,我等你点头,她却等我点头,明白吗?”
  “还不点头?你等什么?”她叫。
  “等今夜的晚餐,”他坦白地,“失意于你,我就会对她点头,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真不得了,你的中文就快比我好了。”她笑。是真正愉快的笑,为一个朋友。
  “我是中国人啊!”他叫道。突然停了下来,他愣愣地望着她。“沈,我喜欢你这种带着阳光的笑容,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啊!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最动人之处,对了、对了,当年你是如此吸引斯年的吗?”
  羞心呆住了,她脸上有带着阳光的笑容?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啊——六年前斯年说的。
  她的笑容里,终于再现阳光!阳光。
  除了斯年的电话激起了羞心心中的涟椅外,“风里百合”也带给她一个希望,可是——就像闪电一样,只是一瞬即过,天空又是一大片黑暗。
  斯年的消息又中断了。
  他说会再打电话来,但——没有,他并没有再打来,蕙心周围所有的朋友,文珠、费烈、家瑞他们也都没有斯年的消息。
  慧心的情绪落下来,风里百合的希望——不会变成失望吧?
  星期天,慧心陪父母一起去过教堂后,没有出去饮茶的心情,于是独自回到家里。
  她在巨大的花架前仔细观察,在那全是生长着“风里百合”的花架上,看不到一个小花蕾或小花苞,难道时间未到?或是——移植到香港的“风里百合”根本不能开花?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心中默默地祝福又盼望着,她希望这一片属于她的青绿,能开出美丽的白色小花朵迎风招展。
  电话铃在背后响起,她顺手拿起来。
  听筒里传出轻微的“卡”一声,啊!她的经验告诉她,这是不经总机的直拨长途电话。她的心一下子热切起来,是斯年?
  不,电话里传出朗尼快速而悦耳的英语,不是斯年,是哈佛的朗尼。
  “沈,是你吗?”朗尼愉快的声音。“我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没有人接听,你出去了?”
  “是你?朗尼,”慧心令自己的声音愉快起来,“我刚从教堂回来,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你那儿已深夜十M 点了,是不是?”
  “是啊?”朗尼不以为意地。“明天一早不用去学校,晚点睡没关系。”
  “有事情吗?”她问。
  “刚和斯年通了一次电话。”他说。啊!他提起斯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拒绝了哈佛的聘书。”
  “这——”蕙心心中巨震,拒绝了聘书,那表示——表示他不会离开比利时了?那表示——她的心直往下沉。“他——怎么说?”
  “他说谢谢我的热心与帮忙,他不能来,因为他另有打算。”
  “什么另有打算?”她急切地问。
  “他没说,我不知道。”朗尼似乎在摇头。“我分析——他可能要留在比利时。”
  蕙心的心一直沉到脚底。
  “他曾这样暗示?”她的希望一下子全幻灭了,心中变成一片冰冷、黑暗。
  “他说目前的生活很好、很平静,”朗尼已尽量放柔了声音,“他说——他不愿回香港,也不愿到美国,两个地方都给他太大的压力,他不喜欢。”
  慧心深深吸一口气。
  “他是——这样说的?”她的声音变了,变得空洞。冷漠,令人听来很不舒服。
  “是——不过我相信他是指环境,指教会,不是指任何人,”朗尼是善良的,“你知道,他和教会相处不好,互有磨擦。”
  “别安慰我,朗尼,”她苦笑,“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我受得了,我早有心理准备。”
  “这是我喜欢听的。”他由衷地。“这件事我帮不了忙,我觉得抱歉。”
  “怎能怪你呢?”她令自己振作。“朗尼,你知道,还好我抱的希望不大。”
  “我绝对相信你的坚强,”他说,“顺便提一提,总公司对你这一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
  “谢谢。人活在世界上,总要做好一件事。”她无可奈何地。“对斯年——已失败了,我不能让自己在另一方面也失败,否则我就一无所成;一无所成,我会怨自己。”
  “沈——”朗尼无言以对。
  “别替我难过,因为我自己并不难过,”她笑起来,“也好,让我以后真正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女强人,只有事业,没有其他。”
  朗尼犹豫一下,问:“你能吗?”他是了解她。
  “非能不可,”她还是笑,“我总要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是不是?”
  “不要太苦了自己,”他轻轻叹息,“或者你可以换一个环境,我愿帮你来美国。”
  “美国,”她又笑,“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熟悉的一切,那儿的泥土也能适合风里百合吗?”
  “风里百合?那是什么?”他诧异。
  “是一种小小的花,属于我的。”她说。心中流过一抹难忍的苦涩。
  他想了想,不懂却也不必问了,谁都有自己内心的秘密世界,那是不愿让任何人探访的。
  他不愿做不速之客。
  “那——沈,你保重。”他依依不舍地说:“有事给我一个电话,有空我会再找你——”
  “等一等,朗尼,你知道斯年的电话号码吗?”她突然想起来。
  “不知道,是他打电话来的。”他说。
  “哦,那就没事了,”她说,“谢谢你的电话。”
  “你保重,沈,”他的关怀是发自内心的,“不要让任何事纠缠你一辈子,切记。”
  “是,再见。”她放下电话。
  不该有任何事纠缠她终生,事实上——斯年,已经是一辈子的事了。
  她默默地想一阵,难受一阵,她的希望尽头原来竟是失望,这失望——是不是绝望?
  闷在家里独自胡思乱想不是件好受的事,她拿起车钥匙就冲出门,出去兜兜风或许会转好些。
  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浅水湾转了一转,那儿人很少、很冷清,或者是冬天吧?有一种萧条的味道,不适合她的心情。
  她又把自己载到山顶,奇怪的,人也不多,或者是山顶的空气特别冷,只有稀落的几个游客。
  她叹一口气,下山吧!或者九龙多些人,在许多人之间,她会不会觉得开心些?
  可是九龙——尽管尖沙咀、旺角等地方人山人海,可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依然是孤独的,甚至遇不到一张笑脸。
  斯年远去,她是孤独的,即使朋友——费烈、文珠、家瑞,他们也各有各的家庭、事业,各有各的生活,即使关怀——又有多少?而且——他们善意的陪伴,有时往往造成了她的负担,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她想到了柏奕,她算是拒绝他了吧?
  他现在怎么样?和那位漂亮的中文老师在一起?
  她叹一口气,有时——她凡乎想随便接受一个人,她不想这么寂寞,这么孤独,有一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她何必如此自苦?
  但面对着柏奕——她怎能选他?她清楚地看清他是柏奕,他不是斯年——但谁又是斯年呢?
  斯年是不能代替的。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斯年——就是斯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斯年——对她是永恒的。
  她不能再在马路上游荡,她就要崩溃了,心中冲击的浪涛一次又一次地翻腾,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里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犹如在一场噩梦里。
  用钥匙打开大门,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蕙心——你怎么了?”母亲惊呼着冲过来。“慧心,为什么?”
  她摇头,再摇头,任泪水洒了母亲一身。
  “妈妈,我到底在做什么?”她哭着问:“妈妈,请你告诉我,这些年——我在做什么?我在追求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吧?”
  母亲同情又了解地拍拍她,拥她人怀。
  “孩子,别问太多问题,你只是太累了,”停一停,又柔声说,“你需要的只是休息。”
  休息?是吗?休息?
  慧心为自己请了三天假,说是病了。当然是病,这病在外表上也许看不出,但是她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大概连医生都无从下手。
  家瑞、文珠、费烈都来过电话,他们的关心实在也帮不了她,旧日的老朋友,尤其是他们,总会使她想起斯年,斯年原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听文珠的口气,她和家瑞大概已雨过天晴。她嚷着要来陪蕙心,却被蕙心婉拒了。她不希望有人陪,她需要的是休息,只是休息。
  她半躺在床上看书,这一页书起码看了半小时,情绪低落是没法子的事。
  母亲敲门进来,带来满脸的慈爱与关怀。
  “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母亲问。
  蕙心摇摇头,说:“不想吃,口里发苦。”
  “是不是真的病了?”母亲摸摸她的头。
  “大概是在家闷病的。”蕙心苦笑。“我这人大概闲不得,一没事做就像生病。”
  “哪有这样的事?”母亲笑。“多休息两天,然后回到公司也许精神会好些。”
  “我反而觉得休息更累。”慧心说:“我根本没有休息的心情,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而巳。”
  “你这孩子!”母亲摇头叹息。
  “妈,你觉得我的这些‘风里百合’会不会开花?”她问。在母亲面前,她还是孩子气的。
  母亲思索一下,很智慧地说:“慧心,我不知道这些植物会不会在移植香港后开花,因为泥土啦、温度啦、环境啦都有影响,”停一停,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有一处——任何植物种在那儿,都会开花结果的。”
  “哪儿?”蕙心坐直了。“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吗?”
  “怎么没有?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每个人都有。”母亲微笑。“就是我们的小小心园啊!”
  “啊!”慧心笑了起来。“原来妈妈也很文艺腔嘛!”
  “不是文艺腔,是事实。”母亲摇头。“因为我们用爱心、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们,它们怎么会不开花呢?”
  蕙心的脸上明亮起来,她跳下床,冲到母亲面前,用双手环住母亲的腰。
  “妈妈,你说得真好,我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我太蠢了。”
  “你不是蠢,而是钻进牛角尖了。”母亲的微笑真像天使,母亲一定是天使化身的。
  “妈妈,我现在该怎么做?”她抬起头。眼中隐约带有泪光,她是钻进牛角尖了。
  “不是怎么做的问题。”母亲摇头。“这些年来,你太紧张、太执着,使自己太痛苦了。孩子,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放松自己,忘掉以前。”
  “忘掉——以前?”她呆愣住了。
  怎么可能?她如果真忘掉以前,忘掉斯年,也就没有今天的痛苦了,她怎么可能忘掉以前?她原是执着的人,她这一辈子注定要为情所苦,她——怎能忘掉?
  “是,忘掉。”母亲肯定地。
  “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说。
  “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母亲认真地说:“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
  “我——不,不,不是我不肯,妈——”她否认。
  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中呢?她不会这么傻,是她忘不掉,不是不肯。
  “孩子,你完全不了解自己。”母亲叹息。“以往的诀乐与不快乐早已成为过去,你抓住它们的尾巴也不能把它们留下来,你——不如放弃。”
  放弃?放弃——斯年?
  “不——”她这声“不”字简直像灵魂里发出来,是一声灵魂的呐喊,而不受她肉体所控制。“不,我宁愿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绝不放弃斯年。”
  “但是——”母亲深沉地叹息。“你如果不放弃他,你只会痛苦一辈子,你不以为——斯年不可能再回头?”
  蕙心满身冷汗,脸色苍白,她心里想过,斯年不可能再回头,她是没有机会的。但她顽强,不仅不承认,更不宣诸于口。而母亲——竟替她说了出来,这是残忍的,母亲——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哭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母亲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缓缓地用双手环住她,任她哭个够,让她把心里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都从眼泪中得到宣泄。
  好久、好久,她的哭声渐小,终于静止下来,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拥住她的母亲。
  “妈,是我傻,是吗?”她带着深深的哭意。“我所有的痛苦、麻烦,都是自找的。”
  “重感情的孩子总是容易自苦。”母亲理智地说:“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经历。”
  “一段经历已经够让我痛苦一辈子的了,”她无奈地说,“如果再来一段,我只有粉身碎骨。”
  “上帝不会对待善良的孩子这么不公平,你要有信心才行。”母亲说。
  “会,我会。”蕙心微笑。“妈妈,谢谢你的开导,我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母亲欣慰地,“做母亲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子女能幸福、快乐,你明白的,是吧?”
  “我明白,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她说。
  “那个——李柏奕怎么好久没来了?”母亲这是打蛇随棍上吗?
  “啊——他,”蕙心有点尴尬,“前天——我们谈了很多,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是——这样吗?”母亲好意外。“现代的男孩子怎么一点不专一,而且没有耐心。”
  “他很聪明,懂得保护自己,不会像我这样,走上一条绝路而不知回头。”慧心说。
  “那——也是。”母亲看来是失望的。“是你拒绝了他,对不对?”
  “你最了解我,妈妈,”慧心半开玩笑地,“柏奕在某些方面太像斯年,面对他,我很痛苦,我不想勉强自己。”
  “我明白。”母亲也无奈。“可是柏奕是个少有的。好条件的男孩子。”
  “好条件的人可多了,像我助教、像朗尼、像——”
  “那有什么用?他们都没有耐心又不专一,不肯等你一辈子。”母亲打断她的话。
  “妈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谁等谁一辈子这回事?”慧心大笑。“我也不会。”
  “你会。”母亲斩钉截铁地,“我知道你会,你一定会,无论你嘴里怎么说,你会等斯年一辈子,你告诉我真话,是不是这样?”
  慧心的笑声猛然停止,脸色黯然。
  还有谁比母亲更了解她呢?谁更能读出她心底的话?她是这样的,母亲说得太对了。
  “我真庆幸有这么了解我的妈妈,”她拥住了母亲,“有些事——我真的不能勉强自己。”
  母亲轻轻拍她,然后放开她。
  “孩子,你放心,妈妈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母亲柔声说,“只要你记住,妈妈要你快乐。”
  “我知道,妈妈,我会记住这句话。”蕙心的眼眶又红了。“我会努力做。”
  “这样就好,我也不必担心了,”母亲摇摇头,“事实上,我也知道,斯年这样的孩子——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遇到他,我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是我的幸运。”蕙心立刻说:“遇到了世界上最好。最令我满意的男人,虽然得不到他——我也甘心,总比碰到一大堆庸庸碌碌的好得多。”
  “好吧!”母亲笑。“你能这么想就好,休息一下,我等会儿叫你吃午餐。”
  “别预备午餐了,”她的兴致突然好起来,“中午我开车带你去浅水湾吃。”
  “浅水湾?算了,太远,我又不爱吃西餐。”母亲摇头。
  “那去香港仔吃海鲜?”羞心真是兴致勃勃了。
  母亲凝视她一阵,不想扫她的兴。
  “好吧!去香港仔。”她说:“要不要去接你爸爸?”
  “一言为定。”蕙心好开心。
  “那么——休息一会儿再去。”母亲走了出去。
  “我不休息,因为我要把‘风里百、’移植到心园里。”她悄声地说。
  蕙心努力使自己振作,她脸色开朗,神情愉快,至少在公司如此,在朋友面前也如此。
  像今天,她就约了费烈、文珠他们一起去郊游、野餐。文珠本来答应了的,后来又不肯去,她说宁愿在浅水湾她家别墅里烤肉,她伯去到荒山野岭的没有厕所。
  “要我去全世界都行,”她稚气又坦率地,“但必须在我去的地方,预备一个现代化的厕所给我才行,我什么都不伯,就伯厕所脏。”
  “你这被物质文明宠坏的女人。”家瑞看她一眼。神色和语气都恢复了正常。
  “事实如此啊!你们只是不讲出来,难道你们不伯又脏又落后,几十年前的厕所?”文珠叫嚷。
  啦吧2 我们改去文珠家的别墅,“蕙心拍拍手,”其实去哪里都没问题,主要是大家能聚在一起开心。“
  “对。这话最对,还是蕙心最好,最能通情达理,”文珠抓住慧心的手,“所以蕙心能够做女强人。”
  “是。我要做一辈子的女强人。”慧心不以为意地。
  家瑞和费烈都看她,很意外似的。她和斯年——不是很有希望吗?
  “那么快走啊!大家一直站在这儿做什么?”文珠是粗心大意的人。“早点去,我可以叫佣人预备吃的。”
  “不必准备,”蕙心拍拍车后的行李厢,“昨天我有空,我全准备好了。”
  “哇!有现成的可吃,还不走?”文珠跳上她自己的车,家瑞也跟了上去。
  费烈自己没开车来,所以坐蕙心的车。
  “这部车是斯年以前那部,是吧?”坐上车时,他问。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
  “你总是不带太太出来一起玩。”蕙心的话题转得好远、好远,费烈再也接不上口了。
  “她不方便。”他只能这么说。
  ‘我知道她不方便。“慧心笑,就快做母亲了呢?”她怎么样?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胖了许多,相信以后会复原。”费烈喜悦地。“其他的没什么改变。”
  “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颇为感叹。
  “你和斯年——”
  “幸福总是对我很吝啬,”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她巳经两次制止他提斯年了,“我认了。”
  “慧心,你觉得——不再有希望?”费烈关心地。
  “我没有再想‘希望’这两个字,”慧心摇头,“因为那实在是件很虚无缥缈的事。”
  “但是慧心——”你没听说我要做一辈子的女强人吗?“她说得颇夸张。”事业是比较实在的东西,至少我看得到,摸得到,把握得到。“
  费烈想一想,吐一口气,不再说话。
  ‘你又不以为然了?“她笑。
  “不——但总是很遗憾的事。”他说。
  “我根本不去想,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她开朗地笑。
  她又说:“遗憾也不过是种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
  “你真这么以为?”他问:“真能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总不能抓住以往快乐与不快乐的尾巴不放,因为抓住尾巴也拉不回来,我何必自找麻烦,白费力气?”她耸耸肩。“我何必为难自己?”
  “斯年说过不再回来?”他忍不住问。
  “没有。”她淡然摇头。“他拒绝了哈佛的聘请,他说他喜欢比利时,美国和香港有太多的压力,都不适合他。这是朗尼在电话中这么告诉我的。”
  “哎——斯年太固执了。”费烈摇头。
  “怎能怪他呢?”她不以为然地。“这是他六年前就巳经选定的路,我们不该再打扰他。”
  “那些‘悠然草’呢尸他突然问。
  “啊!它们生长得很好、很茂盛,不过它们不叫‘悠然草’,”她是否说得夸张?“它们有个很美的原名。”
  “叫什么?”
  “风里百合。”她笑。
  “真是很美,给人——一种希望的感觉,”他思索着说,“它能开花吗?”
  “在比利时的能,在香港的,不知道,也许能,也许不能。”她笑。“不过——除了比利时,至少有一处也能开花,妈妈说的。”
  “哪儿?”他充满了好奇。
  “这儿,”她指指心口。“至少可以在心园里开花。”
  “说得多好,伯母真是智者。”他由衷地。“那么,在香港开不开花不重要了?”
  “我只是不再抱着希望。”她说:“因为失望是件非常打击人的事,我受不了。”
  “不可能每次都失望。”他说。
  “鼓励还是安慰我?”她笑。
  “如果我的鼓励或安慰有用,我愿无限量的供应。”他真诚地说。
  “这些年来,不是全靠你们吗?”她微笑。心里是十分感动的,至少她还有这么多好朋友。
  “那是你的谦虚,这凡年——你的坚强毅力实在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你的朋友,我们都为你骄傲。”他的话——由他这样的男孩口里说出,真是有其难以衡量的分量。
  “把我说得这么好,我们在互相标榜吗?”她笑。
  “你认为是吗?”他愉快地笑。
  就这么谈谈、聊聊,很快就到了浅水湾别墅。佣人出来把食物抬了进来,立刻又忙着去预备烤炉什么的,他们几个人就留在大厅里喝一点酒。
  大家只是喝酒,谁也没出声讲话。
  “咦?怎么回事?”文珠第一个忍不住。“今天是怎么搞的,大家都变成哑巴了?”
  “你不是在讲话吗?”费烈笑说。
  “不行,不行,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沉闷,”文珠哇哇叫,“要轻松愉快点才行。”
  “好,我们努力轻松愉快。”惹心说。
  “努力愉快?”文珠说话永远不经大脑。“如果斯年在这儿,担保绝无冷场。”
  慧心敏感地觉得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脸上,她想皱眉,却忍住了。“(”他不在,我们也绝无冷场,不是吗?“她夸张地说:”等会儿我们开唱机跳舞。“
  “好啊!赞成。”文珠第一个响应。“结婚以后,难得出来跳了几次簿,今天可要好好颤一下。”
  家瑞望着她笑,又再摇头。
  “你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爱怜地说。
  “说我幼稚天真?不依,”文珠一拳打过去,“你怎么总招自己老婆想得这么没用叩家瑞用双手接住她的拳头。
  “我就是喜欢你幼稚天真,老婆。”家瑞坦率地说。
  文珠呆愣一下,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令费烈和慧心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呢?但看着家瑞微笑的脸,再看文珠紧紧搂住家瑞,哦——是另有原因,另有结果吧?
  “你——你怎到今天才讲这句话?”哭完了,文珠抬起头就说。
  “我以为你自己能了解。”他拍拍她,再拍拍她。“不要孩子气了,费烈和慧心都在呢?”
  费烈看蕙心一眼,两人相视而笑。这对夫妻总算步人正轨了。家瑞对蕙心的迷惑——是迷惑吧?巳过,他发觉还是文珠最可爱,经过这一次,他们的感情将更稳固。-“敬你们一杯。”费烈说。
  “为什么敬我们?”文珠傻傻地。
  “祝你OW情流露!”惹心也举起杯子。
  佣人进来请他们去花园,一切已准备就绪,就在这个时侯,电话铃响了起来。
  “费烈,医院找你。”文珠拿着电话叫。
  “医院?”费烈脸色大变。
  “喂,我是——什么事——什么事?啊——是一个男孩,是,是,多谢,非常谢谢——我就来,立刻就来。”
  “我太太生了个男孩子。”费烈满脸兴奋。“我立刻要赶去医院,怎么这样快?我还想明天才送她去医院,哪知道儿子等不及——啊!对不起,我必须立刻走,我们再约时间,我走了。”
  一阵风似的,斯文的费烈像百米赛跑一样冲了出去,带着一身的满足与幸福。
  “费烈终于等到了一个儿子,”文珠摇头,“看他那副满足的样子,我也替他开心。”
  “我也是。他们是幸福的。”
  突然,刺心的寂寞与失意涌上心头。刚才文珠、家瑞的真情流露,现在费烈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都强烈地影响了她。
  所有好朋友都幸福满足,只有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连影子也不陪伴她,她——她——莫名的泪水涌出来,涌上来,流了她满面,洒了她一身,她就这么静静地、沉默地流泪,好久,好久。等到她平静下来,冷静下来,她看见呆愣而关怀的文珠夫妇,看到站在门边失措的佣人,啊!她又失态了,是吧!这巳不是第一次。
  那一次是在文华,也对着文珠夫妇、费烈他们,也是同一种心境,她哭得天昏地暗,甚至忘了那是公共场合。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斯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可以出去烧烤了,”她抹一抹脸,领先往外走,“不能因为费烈不在,我们就不吃,不玩。”
  “慧心——”文珠不安地。
  “放心,现在我心中再无痛苦、烦恼。”她回眸一笑。
  因为她已麻木,但,这一句她并没有说出来。    看来平静的日子过了三个月,春天来了。
  人们都脱下了沉甸甸的冬衣,换上轻盈美丽的新装,大自然也欣欣向荣,更显朝气。那青绿的一片真令人打心眼里开怀,尤其是慧心窗前一片,更茂盛得犹如一块厚实的绿地毯。
  夜巳深,慧心还躺在床上睡不着。日子平板而忙碌,她觉得厌烦,觉得枯燥乏味,然而——又不能不生活下去,人就是这么无可奈何。
  尤其是她,她的无奈似乎比别人更多些。事业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富有挑战性,也许握在手中的远不如得不到的更有吸引力,她已厌倦。感情——更是一辈子的无奈,她还能说什么?
  有的人是天生自苦的,除却巫山不是云,她永远不以为巫山之外会有更美丽的云彩,她拒绝相信更拒绝试探,她已认定——她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的人。
  睡不看就起床吧!她走到窗前张望着,很自然就看见那片绿茸茸的风里百合,只是绿——惹心轻叹,她巳不再对它怀有希望,开不开花也无所谓,斯年已三个月没消息了。
  看了一阵,她摇摇头,反正看来看去,“它们”还是那样,非常顽固,非常执着地保持那抹绿,一朵小花也吝惜开,有什么用呢?
  关上窗门,她又回到床上。她不能不睡,明天还要上班,还有很重要的“五年计划”会议,还要看这个月的月报,还要和李柏奕谈下一季的广告计划,中午还要去狮子会演讲,下午——唉!不能再想了,愈想她愈睡不着,这样,她怎有精神去做那许多工作呢?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数数,强迫自己进人睡乡。好在她一向自律性甚强,生活也有规律,最后,她终于睡着了,而且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早晨起床,她告诉自己今天是个忙碌的日子,要保持最好的精神状态。
  八点钟就出门,嗯!很顺利,一切很好,八点四十分就到了办公室。勤劳的秘书已坐在那儿。
  “知道我们今天有一连串的战斗?”蕙心打趣着。
  “今天我不敢碰你,”秘书也有幽默感。“万一忙中出错,碰上了你的地雷,我会死得莫名其妙。”
  “小鬼!”慧心笑骂。坐到办公桌前,秘书跟了进来。
  “我重复一次今天的会议及约会给你听,”她说,“九点整开会,十一点有位报社记者要见你,有一段小访问。十二点半去狮子会午餐例会演讲,然后,三点钟要柏奕来。人事部林经理也希望你抽空见他——”
  “够了,够了,我今天三头六臂也不够分配,是吗?”慧心笑。
  “其实每次这么忙时,你不必三头六臂也能应付。”秘书笑:“你是最能干的女强人。”
  “拍马屁?下个月加薪五百元。”蕙心开始阅读开会要用的文件。
  九点钟,慧心像心中装了闹钟般的站了起来,正预备去会议室开会,看见秘书背后站了一个人,正想敲门进来。
  “我要开会,叫他迟点再来,”她还在看文件,一边挥着手,“我不想让其他人等。”
  “但是沈小姐——”秘书唯唯诺诺地,站着不动。
  “慧心,是我。”男人的声音。低沉、雄浑,非常温柔,非常有吸引力,谁?
  一抬头,整叠文件掉在地上,她张大了口,瞪大了眼,整个人都傻了、僵了。
  她不能呼吸,不能讲话,她全身开始颤抖,是斯年!怎么会是他呢?他说过不再回来,他表示过永不可能,他——他怎么又站在她面前?他手上——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蕙心,是我。”他柔声地说。
  啊——他穿着很合身、很漾洒的牛仔裤,上面是一件剪裁、手工、料子都一流的衬衫,他是斯年——是以前那个斯年?或是做了神父的斯年?她混乱了,她竟分辨不出。
  “斯年——”她叫。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呼唤。“真是你,是吗?斯年?”
  “是我。”他向前跨一步。“你要开会,我可以等一下,我不希望耽误你的时间。”
  “你,”慧心目不转睛地望着斯年,手却指着秘书,“通知他们会议改期,取消所有的约会,我有事,必须立刻走。”
  “沈小姐——”秘书不能置信,这不是慧心的脾气,蕙心永远是公司第一,事业第一的。
  “照我的话去做,”慧心还是凝望着斯年,“因为我不想再错一次。”
  在秘书的惊愕、所有人的诧异之下,她挽着斯年的手,大步走出公司。
  很奇怪地,才迈出公司,她就觉得全身轻松,再也没有任何负担,轻松得整个人想飞。
  斯年回来了,她不必问任何话,她知道,他这次回来,无论如何总该有个终结,无论是好是坏。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她望着他手上那朵白色花球。“我从没见过这种花。”
  “风里百合。”他也凝视着她,平静安详地微笑。
  “风里百合?你从比利时带回来的?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啊?它确实像百合,的确很美。”她叫“送给你。”他把花交到她手里。
  她接过来,一抹沁人心肺的淡淡幽香迎面而来。风里百合的香味竟是这么幽雅。
  “它真美,我喜欢它的姿态,也喜欢它的味道,”她喜悦地,“从这么远带回来,它竟不徽阵?”
  “不是从比利时带回来的,”他说,“我刚才顺手摘的”
  “顺手摘的?在哪儿?香港也有吗?我怎么从未看过?我那一片从没开过花。”她一连串的问。
  “刚才我到你家去,伯母说你走了,我在窗外花架上看见开了一大片,所以顺手摘了一小球。”
  “我的——花架上?”她叫。
  刹那间,难以形容的狂喜和一丝莫名的希望一起涌了上来。她的风里百合开了花?昨夜还是什么预兆也没有,怎么今朝就开了一大片?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斯年在骗她。
  “是,伯母可以作证。”他举起右手,洒脱得一如六年——六年前?
  “斯年——我们现在——去哪里?”她问。模糊的希望又在心中跳跃。
  “上车,我再告诉你。”他促狭地看着她。
  “先告诉我,否则我不上车。”她说。很自然地流露出六年前的娇态。
  他仿佛呆愣半晌,突然跳起来,打开车门把她塞了进去,然后,飞快地把车开走。
  慧心坐在那儿,心中怦怦乱跳,她真的迷惑了。是今天?或是六年前?是梦?还是真?怎么——跟六年前和斯年第一次约会时一样呢?
  时光是不会倒流的,而且——心中感受也不同。
  六年前她又气又不甘,觉得此人强横霸道,完全不讲道理。今天——今天她心中却是温柔一片。酸酸的,甜甜的,还有模糊的一丝希望。
  斯年回来了,带回的是什么?可是希望?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她的声音放柔了,神情也放柔了,能令钢铁也变软的柔。
  “我先问你,你这么放弃了开会,推掉所有的约会,这些损失,你会不会后悔?”他问。
  “我没有想过。”她皱眉。
  刚才她真是没想过,什么也没想过。一见到斯年。她心中惟一的念头就是跟他走,其他的全不重要了,真的!全不重要。
  他微笑,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
  “现在想一想。”他说。
  她真的想一想,然后肯定地摇头。
  “不后悔。”她绝对认真地说:“不只不后侮,我完全不在乎。”
  他又笑起来,令人难懂地。
  “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只问一次,你要仔细想好了再回答,听懂没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听懂了。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想先问你。”她盯着他看。“这风里百合真是我窗前的?”
  “我骗过你吗?”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而且现在也不重要了。伯母说,你巳把它们移植到你的心园中。”
  “诀问你的问题。”她脸红了,心中涟魂越漾越大。
  “我想问——我要带你去一处很远、很偏僻的地方,你愿不愿去?”他慢慢地问。
  蕙心呆愣住了,他要带她去很远、很偏僻的地方——那表示,那表示——她还没出声,眼泪巳经夺眶而出。风里百合,真是为她带来了希望,斯年已提出要求了。
  “斯年——”她埂塞着。“你——为什么要问?你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你知道我——你根本早就知道的。”
  “我要你回答。”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些。“蕙心,我对你提过好多次同样的问题,但,每次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我希望能听到一次肯定的。”
  “我愿意。”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几乎是立刻,巨大的幸福浪潮涌向她,她——不能相信,那看来绝望的事怎么突然又变成了事实呢?
  “行了。”他把车停在街边,也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可不可以停车。然后他拥住她,热烈地吻她。
  有人敲敲车窗,是个交通警察。看见他们带泪的喜悦,警察不禁呆住了。
  “她答应和我结婚,我们要去大埔注册结婚。”斯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我——哎!她答应了!”
  “那么还不快去?”警察好心地说。
  斯年连忙又开动汽车,这次,他握紧了蕙心的手,再也不肯放松。他们——会这么手握手地走完属于他们前面的造路吧?
  “斯年,你怎么可以——”她疑惑地问。
  “当一个人下定决心、不顾一切时,奇迹就会出现。”他笑得顽皮。
  啊!完全是从前的斯年了,这是上帝怎样美好的恩赐啊!
  “但是一我们要去很荒僻、很远的地方?”她问。
  “在希腊附近我找到一个小岛,非常美丽,居民又很友善,我预备去那儿,”他凝望她)“那儿没有女强人可做,你不后悔吧?”
  “我今后只想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温柔地笑,“我还要两个可爱的孩子——我现在的年纪不会太退吧?”
  “只要有心,永远不会迟,”他吻她的手,“来,把风里百合给我。”
  她依言递给了他,他把花球放在车窗外,风一吹,花全落了,散了,随风而逝。
  “斯年——”她惊叫。
  他怎能这么做?这是对他们有特别意义的花。
  “世界上有太多失意的人,有太多令人遗憾、惋惜的爱情,为什么不让这些带给我们希望与成功的小花朵,去祝福更多的人?”他说。
  “风里百合是希望,是祝福。”她点点头。心中充塞得满满的,她终于得到了幸福。
  “是的。”他再吻她的手。“你看,那是什么?”
  前面是一条路,直路,但是,她似乎看见路上铺满着凤里百合。啊!那是一条希望之路,是一条幸福之路,通向光明,通向幸福的将来。
  愿这路属于你,属于他,也属于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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