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位于D城的海上花娱乐城,刚刚过了八点,就仿佛为了节省电费,灭了大半的灯光。余下来的小半,昏昏黄黄的斜披在大厅舞台上已经□了大半的舞蛇女身上。台下一大片散客的沙发椅,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烟气夹着酒气,还有廉价的脂粉香水的味道,和着男女混在一处的暧昧轻笑。这样的散客,多半点不了什么,茶几上已经开了几瓶喜力百威,顶多一瓶廉价的红酒。赤赤的红,在醉翁不在酒意中,淋淋的洒在了雪白的桌巾上。
这样的蛇与脱衣舞,乍看新奇,若是一个礼拜看上七天,不腻也腻了。
三月不禁想起初在海上花上班的那一个月,日子恍惚得像梦境一样。犹如到了西游记里的盘丝妖精洞,肉和欲□裸横在眼前,不过是一日一夜交替的功夫,黑和白便没有了分界。可惜,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唐僧,为求三餐温饱,渐渐在此间如鱼得水。
今夜,因为客人少,所以清闲。大约因为如此,靠在角落里偷懒的三月,方有机会看到经理亲自引上来的一行人经过昏黄的厅堂里的石柱,往尽头处的vip包房走。
每个男人臂弯都携了一名女伴,俱都是华衣鲜貌。尤其女伴们精心修饰的白皙的脸上,大理柱子镂刻的花影落在上面,一朵躲恍若绚丽精雕的石花,远远便格外醒目。
这种场面三月见的多了,并不稀奇,偏偏一条宽脚长裤吸引住她的目光。一半灯芯绒和一半麻布成斜线拼接在一起,据说斜线最易使人产生不安定感。偏偏那女人姿态款款,宽大的裤脚如裙飘拂,左右摇曳,说不出的风情。
三月认得,那是今年伦敦服装周的最新款,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可这一眼多看,就瞧清了女人的男伴。
一只烟叼在唇边,轻挑的姿态。
海上花的顶楼整整一个圆形的厅堂,全封闭的设计,明明没有一扇窗子,却做出了整列的假窗。烟光萤火的一点,在玻璃反射出星芒。
他脸庞的轮廓,挺直鼻翼的阴影,眯成一线的眼,格外秀长明亮,。
玻璃颜色其实是很鲜艳的,姚黄,魏紫,品红,枯黄,仿造牡丹的富贵,只可惜掩在没有颜色的灯光里,俱都失了颜色。可偏偏如此乌沉沉的背景下,却遮不住那男人的好颜色。
好颜色,矫情极了的三个字,独独正衬他。
盛夏的夜,本应闷热,但海上花娱乐城里打饱了空调,凛冽的寒意止也止不住的冒了上来。
一时间三月听不清荒腔走板的脱衣舞曲,也听不见隐在吧台深处小姐们的喧哗嬉闹。缓缓地,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见到一点烟光远去时,忽然安静了下来。往事破空而出,在这样的寒意里与她静静地面对面。
她仿佛还可以嗅到,他永远一尘不染的淡蓝制服上奇异的,带着甜香的烟草味道,而似乎被埋在高中记忆里不见天日的那个人,再次回到她的面前,堵住了她前行的路,漫不经心微偏着头,说:“陶三月,我是卫燎,我喜欢你”。
说完,他已经若无其事的转身,那时,他和她一样几乎还是一个孩子,已经生得出奇俊,微微一笑,笑时眉目飞扬,令她不禁失了神。
一切一切,清晰得像是昨日。
三月缓缓转过头,身后银色玻璃如镜,泛起青白的光。镜里的女人眼角眉梢用孔雀蓝色勾勒的烟熏妆,浓烈的似是饮下最醇的威士忌,后劲迷迷蒙蒙浮上来,晕湿了本来的面目。
她露出笑,镜里的女人也跟着咧开嘴。
“百加得,你要再这样笑,干脆从了我,来做台得了!”宝宝捏着兰花指,嗓音尖锐的隔了老远,都有人听到,嘻的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按照酒保小陈的话来说,宝宝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笑话。
圆圆滚滚的男人,勒在紧身衣裤里,捏着兰花指,捏出奸细的嗓子。偏偏这样笑话似的人,是海上花最红的妈妈桑,手下的小姐据说能从这里排到长安街去。按他的话说,环肥燕瘦决不缺货。小姐们坐台宝宝抽五十,出台抽一百,他的腰包里永远是红红绿绿的钞票,塞得比他的腰围还要圆鼓。
而三月一晚的薪水,不过一百元。
“妈妈桑您训练四朵金花,名震京师……”三月转头,已经熟练做出了周星驰电影中烈火奶奶的口吻:“我可不敢坏了您的名声。”
宝宝嬉笑着,勾住三月的手,作出好姐们的情态:“百加得,做小姐靠的可不但只是长得好,我看好你哦!”
海上花娱乐城里,她们这些酒水促销都没有名字,代理的牌子就是她们日常的称呼。
“卖出去几瓶了?”
三月有些恍惚,另一手下意识抬起,已不是自幼惯常的短发,长的几乎及腰,又烫的卷卷曲曲,因为工作要求歪歪盘在右脑侧。百加得的工作服是一身孔雀蓝的皮裙,远远离出膝盖一大截,连过膝的皮靴都是同色,纯粹鲜亮的一汪。但在这样昏暗的地方,仍旧是模糊,暧昧,像是法翠暗刻花纹的釉色。
唯有搭在发髻间碗底大的浅粉绢花,那种粉浅的似是而非,一点亮色恰似女人酒后的微醺,有种魅惑在悄无声息地蔓延。据说,那是浪漫满屋里宋慧乔带的发饰,市面上即便是仿版,也要五十元一朵。公司到底是下了血本,单单是触摸上去,花团锦簇的绒意,似乎把人得心带出了一种痒意
三月嗤的笑出声:“今晚哪有喝得起洋酒的?”
“别担心,vip里来了一帮红色二世祖,看姐姐我帮你。”
说完,宝宝还不待三月回过味道来,转身踩着粗高跟的鞋子,一步三摇的去了。
一旁做了很长时间壁花的红酒促销张裕,方才忍不住酸酸开口:“除了礼仪,他也就对你假以辞色。”
“哪有?”
站在二楼娱乐城吧台门口,穿着茜茜公主一样蓬蓬裙金色礼服的,是引座的礼仪。然而这小小娱乐城内,把哪个客人领到哪个包房入座,也是一门通天的学问,所以宝宝格外的敷衍礼仪,三不五时的肯德基上供,小礼品更是从没断过。
而三月……
在娱乐城做酒水促销,哪里推得开和客人喝上两杯,然而,怎样喝,喝多少,欲拒还迎,随即在醉翁不在酒意的客人们中脱身,又引上什么样子的小姐坐台,则又是一门通天的学问。
这点,三月做的无人能企及。
海上花原本并不是三月一个洋酒促销,百加得 家豪 芝华士各个都牟足了全力。一晚三月连出了五瓶百加得,向来跟她有说有笑,姐们一样的家豪,上来就给了三月一记耳光,骂道:“X货,凭你也配和我抢生意!”
而三月捂着脸,转头快步离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落荒而逃,可不多时,却见她短了一杯水,泼到了家豪的脸上,然后一缸砸下去,家豪就黑了一边的眼眶。
“咬人的狗不叫哦!倒看不出你下手很准的,一缸下去不过是黑了个眼眶。”事后,宝宝叼着细枝的大卫杜夫,倒像是第一回认识三月一般,上上下下仔细打了个遍,最后喷出一口薄雾,说:“在这里混,听姐姐我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纯属狗屁!”
大卫杜夫的味道其实是很淡的,然而所有烟草自口鼻中缓缓吐出,不过都是灰色的一蓬,如同这世间的人与事。
百加得
“百加得,百加得!!!”
宝宝又风风火火的跑来,抓住她就走。
三月今晚心神恍惚,隐隐约约只听见宝宝的声音尖利的刺耳,而他越兴奋,声音就越高八度的尖:“你可是有福气了,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褚颖川。”
褚颖川确实大名鼎鼎,只在于他有一个好祖父和好父亲,如果真的有红色贵族这只血脉的话,也许就是贵族中的贵族了。
回过神时,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拉到了vip包房的门口。
包房的门半开未开,宝宝已经推了门进去,步伐跨进的一刹那就变了,好似刚熬好的皮冻儿,一筷子下去,颤里裹着肉,肉外夹着颤,一手掩着嘴娇滴滴地笑了起来,分外俏皮:“老板们要喝洋酒,这里有。”
娱乐城里的称谓讲究也陆离古怪,包厢的女服务员叫做公主,来来往往上酒端湿巾的男服务生叫少爷,卖身的女人叫小姐,带着这些卖身女人的叫妈妈桑,而客人们则一律叫老板。这种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荒唐,恰是夜晚不伦不类的特色。
一盏暗蓝的灯光斜斜推在半掩未掩的磨砂玻璃门上,许是宝宝实在滑稽,里面男人女人撑不住轻轻的笑了,和着酒香烟香脂粉的味道,迂回到了尽头的幽暗走廊里,似是梗着一个将醒未醒的梦境。
宝宝转过头来,一把拉了三月进去。
只觉得自己似乎犹在半梦半醒中,三月脚下被地毯的接缝一拌,踉跄了几步,方才能站稳。
包房内的灯光也不见得比外面亮多少,依稀是敬过了烟,雾熏火燎,混沌沌地,两个穿着金色小礼服公主极快的穿梭,晃得人眼花缭乱。不多时已伶俐摆好果盘酒具,时鲜昂贵的果子被工笔细绘在黑亮如夜的盘里,一朵一朵的五瓣花,但都不及不上长开的v字领间,紧紧迸出的大半雪白胸脯,来得春意盎然。
三月想,这也许不过是一场活色生香的梦,梦里荒唐,梦外糊涂。
然后,一股幽香,渗入了口鼻之间。
La Flor de Cano的味道,仿佛安娜苏的一款甜蜜梦境,散到了后味仅存下只有醇甜。
典型的古巴雪茄,不带一点草腥。
他第一颗烟,就是偷自他父亲的La Flor de Cano,然后,一直就是这个。他说过,一旦提起,就很难放下,
不知为何,三月索性镇定下来,微微扬起下颌:“几位想喝什么?”
倒是有人蓄意暧昧的一笑,劈头刁难说:“什么都成,只要不是百加得。”
可毕竟没有什么新鲜,这种应答平日里早就熟练的不能再熟练,于是赔笑说:“点什么都可以,我又不是非百加得不卖。”
后面还有一大段的别人无法打断的促销词,三月却咽在了肚子里。于是就出现了一阵不尴不尬的沉默,一旁一直卑躬屈膝站着的经理,马上接过话:“上次褚少还在我们这存了许多的人头马。”
居中的男斜倚在沙发上,似乎喝多了,热腾腾的纯棉手巾缴了盖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倒是身边的女伴,翘着中指给他揉着额角。一圈又一圈逆反时针里,手上涂开的金粉,碎碎烁烁,倒仿佛像人皮蒙的一枝金盏花,连昧色都是慵懒。
三月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突地想起宝宝跟酒保小陈拌嘴时,就爱刺刺儿的叫“陈少”,她忍不住轻笑,不动声色地后退:“我这就去取。”
偏偏一个声音叫住了她:“我叫一瓶百加得,你喝一杯怎么样?”
居中的褚颖川已经坐起身,仍是不端不正的姿态,热手巾扯了在手里,因手肘支在膝盖上,不规不矩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一荡一荡的随时都要掉下去。
“我开十瓶。” ,
褚颖川五官深邃,炯亮的眼,明明是由下而上看着三月,则不知为何有一种被由上往下俯瞰的感觉。
三月不得不的感叹原来这就是生来就居高临下,注定所有人都要揣测他心思的眼。
包房内,褚颖川起身开口的那一刻起,一旁几名搂着女伴低语嬉笑的声音就没了,静的连中央空调的嗡嗡切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三月浑身泛过一颤,发髻上有几缕乱发落了下来,她不耐烦地乱塞到绢花发饰下的皮套里。不得不打足了精神,敷衍说:“对不住,我对酒精过敏。”
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开口:“你挺能喝的。”
其实卫燎一直就坐在褚颖川的左侧,而三月直到此刻才不得不费力的挪开眼,望向他。
此时,公主们打开了沙发的藤编地灯,八角玲珑,雅致的不像这里的摆设,反像话剧舞台上背景道具,影影绰绰罩到卫燎的脸上,流动着光影,一时间,仿佛一幕停止不动的电影画面。
三月觉得自己好像闯进舞台已正中的老鼠,聚光灯兜头兜脸的罩下,无一处可避。她微微敛起眉,随即又缓缓散开来。
一只手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抱住了卫燎的胳膊,穿着伦敦最新款的双色拼接长裤的女人,将头枕在了卫燎肩上,语调飘飘拂拂:“你们认识?”
目光斜刺里掠过三月,与口吻迥异的温度。
卫燎到不成想被她这样问,稍稍一怔,随后轻笑出声。
“我看面相猜的。”
一旁人哄笑:“苏西吃醋了!”
卫燎也在笑,目光刻意探向三月。如他所期的,三月缓缓垂下了眼。
胡乱塞在绢花里的碎发,又掉在她脸颊旁。绢花的瓣,细微颤动,痒到了极处,反而生出一种痛,像是躲在心底的伤口。
沉默间,经理反而以为三月到底年轻脸嫩,窘得下不来台,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忙又笑说:“哪能卷了褚少卫少的面子,这就上酒!再过敏也能撑上几杯,不过十瓶是不是多了,要不……”
但被褚颖川接了过去:“多了就存着!”
女人熟练的在烟斗里装好了烟丝,送至褚颖川的嘴边,他顺手接过来,并不着急点着,在茶几上不轻不重的磕了两下。
经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忙招呼着公主少爷上酒,自顾自的找好了台阶下,也就管不了三月。
上好的百加得151,八十度的烈酒,很少有人敢尝试,所以上来的不过六十度的干邑,然而过了四十度,就已经是烈酒。
苏西见三月踌躇的模样,哧得一笑:“我们玩骰子,谁输了谁喝怎么样?”
“我不会这个。”只是人人都仿佛没有听到她说什么,都笑起来:“苏西发威了!”
苏西自己也笑,歪在卫燎的肩上,声音甜腻。
三月在他们的笑声中,同公主一同跪在茶几前的软垫上。公主们慢慢往酒杯给斟上,平时毕竟关系打得好,暗暗的多加了些冰块。
此刻灯光下,冰块几乎立时就蒙上一层矜贵的酒珠子,整整一列十杯,闪着淡淡的干邑金色,瑞气千条的晃着三月的眼。
苏西的骰子玩的极好,朱红的骰盅,可以带着五粒骰子转到空中,却不飞出一粒。
众人纷纷叫好喝彩。
三月连输五把,也就这样跪在他们面前,喝了五杯。所有人,等着看她醉态出丑,但她的脸色只是越喝越白,最后苍白的像是藏在阴影里的理石雕像,免不了都觉得无趣。可三月并不像他们觉得的那么无动于衷,微眯起眼,迷蒙里,La Flor de Cano的香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的不知道什么味道的烟草,呛的咳嗽了几声。
苏西略有差异的冷哼了一声,转眼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似是很快乐的样子。
“还剩五杯,一把一把太费劲,索性我们一把定输赢。”
三月没有笑,孔雀蓝烟熏的深邃的眼,此时半睁的转了转。
烟草的雾里,褚颖川一手撑着头,歪在沙发上,眼定着女伴,那样的眼神官司,似乎是胶水半干未干时,黏黏腻腻。
卫燎呢……雾像是被施了法术一样,她怎么也看不清卫燎的样子。
一旁的五杯酒已经合到一个大杯里,不知谁又起意,叫了红酒啤酒,以及先前存的人头马,掺和到一起,这还不知足,又叫开一瓶百加得151,兑进去几滴。
苏西浅笑嫣然,把五个骰子抓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丢:“输了的人,要一口气喝下这杯。”
中央空调太冷,三月一时不胜风刀霜剑似地,隐隐生寒,手里洋酒杯质量自然顶好,四方的半磨砂玻璃,比一般较厚。杯子里剩下的冰块,灯下一亮一暗,像不肯蒸发殆尽的泪,凉的指节都开始涨痛。
不过是游戏
苏西斜睨着,三月低头不肯出声,场面就有些冷下来。
打破沉默的是股硫磺的味道,三月听见划起火柴的声音,一股甜香随之而来,盘结成一张丝网,她逃不出生天。
经理早就不在包房,公主看不过去,悄悄起身。
连着五杯的六十度烈酒激的三月心一直突突的跳,只是始终不再抬眼。也避无可避看见,玻璃水抹的透亮的茶几底下,苏西懒懒伸着的维多利亚凉靴动了动。
在此之前,苏西的脚一直离得三月很近。
镂空编花的凉鞋,长长的缎带如粼粼的金蛇,从苏西的脚上盘结,直至消失在裤筒里。百加得皮裙说长不长,恰好在跪坐时露出一大段年轻修长的腿,被金蛇的牙堪堪的咬到。这样的距离,对于男人和女人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暧昧含糊,而对于女人和女人……则是一种踩在脚下羞辱。
可此刻苏西突地收回脚,叮铃桄榔碎响的声音中,三月抬眼,一粒碎屑不偏不倚溜溜地飞在脸上,她下意识的伸手一抓,才后知后觉,火燎燎的痛。
不远处是苏西蓄意制造的人祸,核桃黑木的地板上,光鉴如镜的打蜡被冰桶砸得粉碎。
苏西懒洋洋一句:“还不收拾干净?”
公主打了个寒噤,连忙弯身仔细收拾,再不敢出去通风报信。
三月倒没惊慌,只是好笑,不知不觉也就真的笑出声。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因为皮肤很薄,随手一抓,就立时出了三道红檩子。褚颖川眼神一挑,突地就想起了天龙八部里,王夫人的茶花,白玉红丝如一甲甲的划痕,浑名“抓破美人脸”。可如今看来,应该大煞风情的事,倒也可以做得细细打磨过一般,添一分有余,减一分不艳。
于是侧过脸对卫燎说:“花钱买玩意不过就是为了个开心,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找罪受?”
褚颖川的嗓子被酒拿的有些哑,但仍旧清晰的传入所有人耳内,毫无避讳。所谓的“玩意”和“罪”,明显指的是苏西。对苏西,甚至在场所有女人,不是不轻蔑的。偏偏他说的时候手臂伸在女伴身后的沙发背上,指间烟斗还漏出一线昏光,模糊出若有若无的距离,说不出的温柔情致。
苏西脸色变了变,旋即整个人倚在卫燎身上轻轻笑,眉细得似指甲痕,今年巴黎主流的雾面哑光妆底,更是如云如雾,几乎不敢让人直视她这副媚态。
但卫燎似乎并没在意,只是顺手揽住她,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苏西的口吻也就像孩子一样,娇蛮任性:“快些!”
三月说:“好。”
抓起骰盅,轻飘飘地擦着桌子一摇,就止住。
隔了一会儿,苏西不可置信地噗嗤一笑,仔细将五粒骰子在茶几上隔出相等的间隙,手拿着骰盅凌空落下,扣住第一粒骰子,自玻璃上横滑出去,直直滑入空气中。骰子并没有顺应地心引力落地,而是随着她手腕极快一翻,四方体二十一点的荧光贴膜,飞也似地旋转,拖出渺渺流光。
细细碎碎的声音里,骰盅如同翻飞的红色的蝴蝶,几起几落时的五个骰子都被滑入了进去。随着苏西手指翻舞,这道光愈演愈烈,鼎盛时候,啪的一声,消失无踪。
三月还在炫目,苏西已经掀开来。
四个六,一个五。
众人哇的一声。
有人已经把那杯混和酒端到三月面前。酒醉人迷里,已经看不出半分什么颜色。
三月咬住嘴唇,缓缓低下头,眼底的玻璃几在昏黄中现出她脸,厚厚的脂粉眼影,被汗湿了,狼狈的混浊。
手里也不知何时全是细汗,骰盅一下子脱手滑下去,落到地上。
“豹子!”
所有人都没了声生息,五个骰子,整齐划一的荧光六点,衬着清一色蓝底,也像是三月工装那种湿哒哒的孔雀蓝。
这下,连褚颖川也禁不住微微侧目。
“不过是个游戏,别太认真。”
三月一边起身,一边微笑,恭谨的笑法唇线绷的过紧,露出尖利虎牙。
腿跪的时间长有些麻,三月保持不了什么优美的姿态,踉跄着步子离开。
回身关门时,避无可避的看见卫燎抓过杯子,一口气喝下。苏西急的跳脚,手忙脚乱的拿水果帮他压酒。可唇不知何时微微上扬。那一身时尚的尖端,唯有嘴上桑子红的颜色,似一弯暗火,太过灼艳,早就不再流行
关上门后,三月在玻璃的反光里瞧见自己的口红,已经在酒杯上脱了大半的颜色。
卫燎借着醒酒走出包房,一步慢似一步转过弧形的拐角,就看见远远走廊的尽头,站着三月。
卫燎不知不觉停下脚步,脸上滚滚烫。
三月在一扇假窗前静静站着,嘴边是薄如蝉翼的四瓣花,持花的手指在灯光下竟和花瓣一样是半透明的,迎着光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淡白的花咬在唇边,一嚼一嚼的消失。初时卫燎一惊,以为她在吃花,过了片刻才记起来,她能将各色水果雕出玲珑花来,手艺是他再也没有遇见的灵巧。
远远地似乎有人端着酒来纠缠,卫燎看见三月受了难一般,咬着嘴唇,声音在音乐中隐隐约约传来:“不成的,身体不舒服,喝不动了……”
终究在一串轻笑里,推脱了过去。
油腻半残的妆,浓重的混入鬓角,一双眼盈的似要滴出水来,勾引那人又开了一瓶百加得。
等那人走开了,仍旧继续静站在那里,啃噬半朵残花。
夜夜欢歌的灯晃的卫燎眼前一片模糊,遥远的记忆里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衬衫,蓝色校服的那个人也不禁模糊。
其实早已模糊,卫燎站在走廊那端。
心里冰冰的凉。
凌晨三点,三月下了夜班回到租来的窝里,夜已深了,万家灯火都陷入熟睡,而她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增点人气。
二十一寸的老式彩色电视,外面的匣子还是紫木的,刚搬进来时只能收到四个节目。三月自己跑去旧货市场买了天线,又配了一个十元钱的万能遥控器,竟然也好使。惹得房东赞叹,有个手艺好的男友。
电视里正重放九七版的天龙八部。
阿罗由大理无量洞回到中原途中,在茶花林内遇上段正淳。
阿罗说,遇上命中克星。
三月想,阿罗八岁起无父无母,寄人篱下。
段正淳是身世显赫,天之骄子,风流不过是骨子里的习性。
须知无人能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佛家说,不食人间烟火,可以登上西方极乐世界,成佛。
而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里,蝼蚁一样的人。
于是,他不会理解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恨,她的狂……
二十年光阴,段正淳身边风流不断,阿罗却只有一个曼陀山庄。
何必执着?
酒劲顶着头,三月昏昏的揉着一抽一抽的额角,再抬起头时,电视里开始插放时事要闻,大约欧联储又在闹经济危机,她一向对经济数字这些不懂,正想要转台,却被镜头里杀出一群金发碧眼麦克风群阵的女人晃的愣住。
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的行头。
竟然是苏西。
一大群人纷乱问话都没止住身形的人,却被她一句定在了那里,掩住惊诧,不得不解释着什么。
镜头又一转,新闻里的女主播一板一眼的播报新闻。
三月这才想起某个电视节目似乎做过苏西的一期节目,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孩子,凭借奖学金求学,只身拼搏,最后以犀利得让人不能忽视的提问,成为王牌驻外时事记者。
同她一起看的宝宝一面点着手里小姐们的皮肉钱,一面嗤笑:“不过是找了个好靠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罢了。恶心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三月只是没成想,那个靠山,竟然是卫燎。
谁不为三斗米折腰
一觉醒来,日正西落。
三月抻着被烈酒拔的酸痛的脊背,站在窗前。窗外,半边满溢着红,仿佛一天的火,烧的连一丝浮云也看不见。屋中最老式的手工木床都被蒙上一层红纱,仿佛重新装裱一番。然后,又一点点的跟着时间褪尽,渐渐交糅在黑色里,重又变得斑驳。
三月现在窗前一面发呆,一面矫情的感叹,日出而息,日落而起,昼和夜颠倒倾覆,几乎已经忘记了上一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刷牙时百加得的业务员打来电话,得知昨晚出了十余瓶的洋酒,兴奋地声音都颤了,三月叼着牙刷耐心的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絮絮叨叨的说完,才含含糊糊说:“我想换一家店试试。”
业务惊的哎一声,立马问:“怎么了?”
拿下牙刷,用手背蹭了蹭满嘴的泡沫,三月只是说:“一个地方呆着有些腻歪了,就是想换换地方。”
业务是个南方人,三十出头的大男人着急起来一口的吴侬软语,一串一串的也不管三月听不听得懂,大致的意思不过是做生不如做熟之类。
三月被他絮叨的更加心烦,索性搁下了狠话:“我不想做了。”
然而,却被业务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立即咬着“四”“是”不分的普通话说:“我已经跟经理说了,下个月你的日薪就涨到120。”
三月拿着电话愣了愣,那边马上又补充说:“还有你夜班的车费,公司也报销!”
夜店的促销,凌晨三点下班,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公共汽车,一般都是合起来打一辆出租。三月住的稍远,找不到顺路的,只能咬牙一人包了一辆车,虽说车费按月结算能便宜些,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所以,由不得她,终究得折了腰。搁下电话,紧紧攥着牙刷继续刷牙。看着镜子里口吐白沫窃喜的女人,忍不住暗自唾骂,贱人。
整九点,红尘十丈的快乐不过刚刚起了一个扉页。明明有停车场,但海上花门口禁止停车的位置,一排排私家车栉比连绵,仿佛搁浅的鲸,阻塞了一大片的交通。
上班迟了,三月急急匆匆的自员工通道进来,但电梯作对似的,久久不来,只能干着急的等着。
倒是被大堂门口的副经理逮到,一双眼上上下下似能扒了皮一样打量三月良久。三月看见但只作没看见,副经理是老板的远房亲戚,得了个闲职,有事没事最喜欢抓住个人,作威作福一顿。
偏偏她不肯放过三月,踩着足有十厘米的高跟鞋,杀气腾腾地喝斥了过来:“百加得,工作场所,不许穿吊带上班知道不?”
嫌她在这种地方穿的少了,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三月索性装傻充愣说:“啊?我没穿吊带啊。”
说完“叮”的一声,电梯终于来了。三月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绿茶,手忙脚乱,索性用绿茶盖子那头按住电梯,盼着能快点开门。 这副样子更是惹恼了副经理。
“百加得,你迟到就算了,还睁着眼说瞎话!”伸手指着三月,怒目问:“那你穿的是什么?”
她的一双手做得是剔透的法式水晶甲,顶得上三月两个晚上薪水还不止。如今,尖尖翘着的指甲梢上,乳白色的月芽描边,就差戳在三月额头上。
“我穿的?背心啊。”
说完,三月一滑身进了电梯。门缓缓合上时,副经理一张鹅蛋脸,偏偏倒着长,如今一阵青一阵紫,倒真像腌臭了一样。
三月因热的难耐,才自家里带了一瓶绿茶,只是冰箱似乎坏了,整个冻成了冰坨儿,一路握着才化开了一点,半透明裹着冰,大半又渗出了绿莹莹的瓶子外。弄得三月手湿湿黏黏,跟汗溻住一样,只好去翻兜子里的面巾纸。手忙脚乱里三月听见有人在耳后哧地一笑,说:“请你喝一杯,如何?”
轻佻戏谑的一口气息黏在耳边。
电梯里的空调自头顶兜头下来,本来很凉爽,可三月耳上先是热,随即火燎过一般的辣。慌的向前迈开一步方回过头,才发觉上错了客用电梯。
法式圆盘的吊灯,光被垂垂的流苏一样的水晶弯折,一簇一簇落在男人的镜片上,淡蓝的光影水一样,氤氲的三月一时有些懵。
现在的三月粉黛未施,身上一条磨白窄腿牛仔裤,膝盖以上一绦一绦的破洞,扔到街上,就是乞丐的打扮。许是昨晚妆抹过于浓,不禁给他留下了一种惨白的印象。但现在看,她真的很白,灰色吊带,领口挖成略深的U形,颈下一直到阴影里的皮肤,牙雕一般,就如同小时候常喝的杏仁粉,开水冲下去细白黏腻,带着一种滚烫的妩媚。
他伸手摘下眼镜,可那种蓝色还是被水晶撩起,水波一样在他眼底留下影,扬起一边的眉,眉梢也染了极浅极淡的蓝,仿佛铅笔扫出来的阴影,开笔时浓烈,落笔到最后反没了痕迹。
三月这才认出,竟然是褚颖川。
空调风扑扑的吹到□的肩上,手里的水瓶,又冷又硬,拔的手指发麻。她不禁微微眯起眼睛,挑起下颌说:“上了楼,您点了百加得,就是不请我,我也得喝的。”
褚颖川忽然笑了一笑:“我说的是喝粥。”
他们本就离得极近,呼吸都随着空调,搅在一个漩涡里。但三月仿佛不觉得,只是低下头,手不老实的悉悉索索一阵,轻巧地一抽,一张纸巾全然无声地牵出来,倒和上了褚颖川唇角的笑意。
“你叫什么?”
他的声音平和,但终究藏不住惯于发号施令的调子。
三月将水瓶夹到手肘里,用纸巾细细擦去了手上的湿漉,璨然一笑:“我姓百,名加得。”
露出的虎牙本应该是可爱的,可惜失于太尖,太利。
“叮”的清脆一声,电梯到了五楼。
经理早早侯在门口,甚为热情的笑说:“褚少,他们早就到了!”
三月刚想溜出电梯,偏褚颖川抓过她的绿茶,打开盖子,抿了一口又塞回她手里。
经理一颤,按宝宝的话说,那是个用桐油浸透了人,泥鳅都滑不过他。立马一把推过刚要溜出电梯的三月:“百加得,今儿你放假。”
三月正被褚颍川的举动愣住,不防备就被推了个趔趄。
褚颖川伸手扶住她,也不过很轻的一下,她站稳时,就收回手。
电梯已经重新缓缓下行。
水晶鞋与白马
三月不曾提防褚颖川有这一招,可惜终究势单力薄,不能撕开脸皮。想想,还是默默的低下头。
褚颖川站的离三月很近,她整个人笼在他的阴影,不自在的略撤一步,才觉得脚下有些松。仔细一看,原来凉鞋的鞋带已经半断不断,命悬一线的垂危在那里。
“鞋带断了……”
抬眼正对上褚颖川,据说他身上有维族的血统,所以眼格外深邃,如同用粗线条一笔勾成。但,依稀别有深意。三月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在向他婉转的索要什么,后半句“坏兆头,不宜出行”的话,就梗在了喉咙里。
有些话越描越黑,这么想,便不免觉得意兴阑珊,不过是一句话就要再三思量,何止是累。转眼又一想,若自己有个撑的开门面的身家,又是什么光景?索性连意兴阑珊都没了……
电梯到了地下一层的停车场, 褚颖川先前走,三月不做声缓缓的跟了过去。几乎断开带子的凉鞋,成了凉拖,咔嗒咔嗒地落在他的影子上。
车离电梯并不远,银白色的,车头一只正在跳跃前扑的银亮豹头车标。
难得他很有绅士风度先开了右门,将三月坐进去,才绕过车身,坐进车内。
车内的真皮垫子上,铺了水竹的座席,光洁如玉的滑腻,全身的汗似乎都被吸了进去。但褚颖川见三月左动右动,似是坐得很不自在,刚要去调座椅,就听她眯起眼睛说:“捷豹啊!想不到有生之年,也能坐上首相的座驾。”
活脱脱一副刘姥姥初见大观园的模样。
他倒也不在意,随口问:“你懂车?”
三月则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上一刻仍紧紧攥着绿茶瓶子的手,下一刻就印在了风挡玻璃上。玻璃本来一尘不染,停车场灯光微弱透进来,倒像是一面琉璃镜子。如今想是手攥住冰太长时间,圆圆并拢指节,湿漉漉的小水珠儿躺在上面,像极了胖胖的熊掌。
三月忍不住笑起来,眼弯弯如月芽一样:“喜欢f1,所以注意一些。”
褚颖川不过顺口一问,也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拿出手机,拨了出去。另一面一心二用的左手就着熊掌流下来的水珠子,用很漂亮的赵体楷书,写出一句——百加得到此一游。
“喂,卫燎,我不上去了……”
后面说了什么,三月已经听不清,呼吸下意识的放的极慢,每吐出一口气,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心跳都开始沉起来,钝钝的一下又一下,击得胸都发痛。
伸手,划掉百加得。
上好的水竹座席犹如一汪水,平滑冰凉。三月也许真的是冷了,“陶三月”三个字在指间横折笔画都兜成锯齿的痕迹。
褚颖川撂下电话时,见她身子紧紧的前倾着,几乎垂到腰际的卷发,就如同现下车内的那种颜色,像是一尺极深的乌黑缎子,将她裹住。这样大篷的卷发,总要挑染或者全染了,难得她一色乌黑,只是在耳侧和脑后抽出三缕,用蕾丝蝴蝶结的发卡别住。
“三月……”
白蕾丝的飘带像蝴蝶的须垂到肩胛上,随着她的动作,扯絮般无声起落,一蓬一蓬,伴着一股绿茶香精的味道,褚颖川忍不住浅浅一吸,才说:“二月绀香 三月桃良……”
她几乎是惊慌的转过头,望住褚颖川半晌,才缓缓说:“只是三月。”
三月其实并不漂亮,天生的笑眼,连双眼皮儿都是内藏的,瞪得再大,仍不过半轮大的月儿,微微晃动得如同半透明的茧子,将他裹在里面。
褚颖川突地想,多难得,有着一双水汪汪眼睛的女人。
小时候偷看祖母珍藏的卡萨布兰卡,屏幕的边泛出黑黄,英格丽鲍曼的眼就在老式胶片的咔嗒咔嗒声里,盈出水一般的荡漾。
他的一颗心不知道为什么,怦怦的乱跳。
然后,再没看过那样的眼睛,即便是英格丽自意大利婚变归来,再拍的真假公主,瞳仁仍旧微微晃动,但已没有了闪耀的波光。
后来听人说,女演员为了上镜水亮,都要先涂上药水,也就渐渐意兴阑珊。
他一手去拧车钥匙,一手将她手里的绿茶扔到一边,说:“我们先去喝杯粥。”
褚颖川去的粥铺似乎离海上花不远,拐了几个路口就又踩住刹车,捷豹的防震做得顶好,几乎都没有颤动的将车子停在路边。
褚颖川对三月说了一句:“等着!”开门就下了车。
三月一手拄着窗边,百无聊赖的向外看。这是一条单行道,灯流如湍急的河,碎溅在车内。单行道并不允许停车,前面一辆出租冒险停住接客,被交警逮住,争执了片刻还是开了一张罚单。
由始至终,似乎没有人看见这辆银色的捷豹。
三月不禁笑了起来,空调风将圆滑的玻璃打得有些冷,吐出的哈气黏住薄薄一层。
褚颖川回来时,一手握着两个中杯可乐大的纸杯,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狭长的盒子,敲了敲车门。三月只得自方向盘前探过半个身子,给他打开。他坐进车内第一件事,就是把盒子递给三月。她隐约猜出是什么,但打开还是大大吃了一惊,随即笑弯了眼。
盒子里是一双Ferragamo牌子的隐形款凉鞋,三十七码,也难为他能看的这么准。
手指抚爱似的触过,浅金色羊皮的针脚齐整有致,丝丝紧密细匀的尼龙丝线,一点杂质都没有,如顶级艺术品一样纯手工的制作,若穿在脚上离远看去,真的就成了一双仙度瑞拉。
三月想要推脱的,但话到底怎么说,拿捏了半天,反而无措起来。抬眼就看见褚颖川又扬起一边的眉,仿佛在问。
她眨了眨眼睫,索性嫣然一笑:“推脱惯了,推酒,推烟,推饮料……如今这么一大份礼,反而不知道怎么推脱了。”
“那就穿着。”
三月也就真的穿在了脚上。
窗外灯火熠熠闪耀映入她的眼底,如同脚下的水晶鞋,波彩流溢。
褚颖川眼睛看住她,锋利的直直刺过去,但感觉只是一瞬间……再一次看过去时,他已经淡淡微笑着将车打着了火。
停在五星级酒店门口时,褚颖川接了一个电话。
三月轻轻的转着手上的纸杯,那被熬的浆子一样浓稠的莲子粥晃着。想来刚刚出锅,还有点烫手。
这是她第一次见有粥装在纸杯里,只是可惜他们都没什么胃口。褚颖川接完电话很长一段时间,点了烟斗,不多时车内就无声的流动一股呛人的烟草味。
其实三月耳朵很尖,躲不开听了一个大概。但她也不开口,只是拿出手机,放了一首Priscilla Ahn的《Dream》。
车里连灯都没开,黑沉沉的。
他们静静把玩着手里杯粥。
不知道过了多久,褚颖川才下了车,维持着他的绅士风度,绕过来给三月打开车门。
坐的时间长腿有些麻,三月抓着褚颖川的手才能站稳。但,他们的手都太冰了,仿佛排斥这种刺激,彼此一触就避开。
进了酒店顶楼套房的直达电梯时,三月也没觉得什么不安,她笃定褚颖川绝不会做什么。
果不其然,电梯门刚打开,就听见清脆的洗牌声,已经开了四五桌麻将。三个人坐在一旁沙发上闲聊,乐天见褚颖川来了,忙笑说:“就差你,三缺一,可憋死我们了!”
看见褚颖川身后的三月,眼色则立即暧昧起来:“我们说你怎么这么晚来,原来……”
话尾意味深远的拖长。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总统套房里,踩上玄关铺的雪尼尔纱材质,毛绒绒堆簇而成乳白地毯,视线自客厅、会客室与宴客厅扇形展开。
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灯开的过多有些晃眼,米色的地毯恍如扇穗子簌簌地摇着,只摇到尽头的落地窗边。猩红乔其纱的窗帘半掩着,那样高的视线,再没有层峦叠嶂,天空中织有一轮圆月,月光像一款香缇卡粉底,晨曦的颜色。三月才忽地想起,今天是十五。
褚颖川回身牵着三月的手,一同坐在沙发上。客厅、会客室原本整齐的沙发桌椅都被扔在一边,堆堆挤挤。后搬来的麻将桌,七零八碎,洗牌的稀里哗啦声,女人们含着巧克力糖的笑声里,褚颖川眯着眼睛不屑地转了一圈,说:“不过这么一会儿,就一团乱,底下不是有棋牌室吗?”
说时,眼光已经落到了三月的身上。她微侧着头,回给他很轻地笑,一如他握着她手指的力道。
细白骨瓷的烟灰缸里,有几截雪茄的烟蒂,La Flor de Cano的味道已经渐渐地在淡去,却不消散。
三月想,终究没有避开。
然后,就听见卫燎的声音自对面传过来:“他们知道你有洁癖,偏偏故意折腾乱了。今儿乐天撑腰,谁叫你来的晚呢?”
三月听见,却不看向卫燎,眼一瞬不瞬的只逢迎着褚颖川。他似乎乐于这样的眉眼官司,她不过是奉陪。
乐天仍旧暧昧的看着三月和褚颖川,笑的也极为暧昧:“这样才有意思啊!”
一桌牌是几个女人闲来无聊开的,在褚颖川进来不久就散了,于是夜间飞行、毒药还有安娜苏的甜蜜梦境,袅袅娜娜到各自归属的一边。堆簇到一处,让人熏染欲醉的香气,如透着灰白的铂金,隐晦的昂贵。
苏西素来过目不忘,细看上两眼,就惊诧出声:“百加得?!”
三月含着笑,干脆的回应:“是我。”
乐天身旁的女人有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甚甜。三月觉得眼熟,依稀是电视台的新生代主持。那个节目叫晓莎夜话,和着她的名字——刘晓莎。而今电视里那双温和含蓄的眼却犀利的毒人,瞥瞥三月,扫过了她的鞋子。身子又微微前倾,深呼吸了一下,皱眉问:“夏奈尔五号?”
然后,笑扯着乐天的胳膊摇了几下,身段嗓子软的都要化了:“很少有人用‘一记耳光’的味道了。”
语意里取的是夏奈尔的“香水要强烈得像一记耳光那样令人难忘”一句,明里似是把三月捧了一捧,暗里则又是一番名堂。
确实,不知道何时起五号已经落了俗套,许是因为岁月堆积的尘香味道太过浓郁,许是因为半个世纪前轻挑的肉弹美人,皮囊早就腐朽老败。
苏西眼流转,别有深意的对上刘晓莎,哧的也是一笑。女人的小性儿,被这暗香浮动一遮掩,仿佛真就软语温柔,嗅不到厮杀的味道。
一旁的卫燎则微微失神。
乐天仍旧张罗着打牌,又嫌弃桌子底下的地毯涩脚,疾呼服务生进来,搬开桌椅,卷起地毯滚在一边,又把桌椅重新摆好,好一顿的折腾才罢休。
刘晓莎始终伴乐少左右,须臾不离,时不时的呢呢哝哝地耳语。乐天很吃她这一套,笑的合不上嘴第一个坐在桌边,大叫:“快点快点,我手瘾上来了,今儿一定要大杀三方!”
褚颖川倚在沙发上看短讯,其间略拉三月一下,说:“先去替我一把。”
三月却恍神,因为抬眼正看见卫燎起身坐过去。和核桃黑木椅子融在一起的黑色T恤,嘴里叼着烟,刻着郁金香图案的纽扣被呼吸中的薄雾一点一点的模糊。
顺道模糊的还有三月的神智:“我不会赌博。”
“赌博?!”乐天挑高了音调,失笑说:“颍川,你上哪里找了这么个极品!”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哄笑。
这年月,风风火火的网络,不知道何时把“极品”二字篡改的面目全非。Frjj是极品,好男儿是极品,以及各色等等不一的极品。
褚颖川也皱了皱眉,会客厅的灯带点落日前,衰前极盛的味道在投影她身上。三月微微地仰着脸,仿佛是头发乱了,毫不在意随手笼着,白色蕾丝的蝴蝶发卡叼在嘴里,长长的带子松散地坠到的胸口。肆无忌惮地回视着他,似并不觉得说了什么傻话。
乐天仍旧毫无顾忌的笑着,褚颖川唇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落座开了牌。
三月无知无觉的搂着一个靠垫,在沙发上偎的很舒适,还是坐在乐天身旁的刘晓莎,提醒说:“百加得,坐过来啊,给我们褚少壮壮运气!”
三月似这才回过味儿,懒懒的起身,如同所有女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了男人的身旁。
桌子上除去一百三十六张麻将牌,有的不外乎是烟缸和香烟,金银交错的香烟盒子,盒面上都没有刻什么美丽花样,一色的光滑如镜,在稀里哗啦里折射出女人们端茶递水的温柔体贴,和三月的木讷。
没多久,卫燎就推倒一把对对胡。几人不甚在意取出抽屉里的筹码,女人们帮着转手,纷纷落在苏西手里。
杂乱里,卫燎像是想起什么,轻轻的侧了一下脸,目光突地对上三月。
他们的牌搭在宴客厅,桌子正上方就是一盏四四方方的水晶吊灯,因为嫌亮,调的极暗。仿佛被乌云笼罩着,如不下雨亦不见阳光的日子,灰蒙蒙的一片晃进他的眉目。
那些埋得不知积了多少灰尘的前尘往事,却意想不到清晰袭来。
卫燎记得那是在十二月年关的时候,他父亲已经调任许久,却还是和她一起回了老家过年。一如既往,新与旧的交岁的三九,冷的滴水成冰。
按例年时消遣,满桌子也是就差了一个人,都来拽她,只有外婆死死按住她,一个劲说:“十五不打,十五不打!”
她说过,出生时是十五,老话里烧香的日子,但只有外婆这样叫她。
那年,难得几个阿姨年时在娘家,也被她扫的败兴。
她却不在意,只是偎进姥姥的怀里,孩子似的撒娇。刚刚齐肩的发,不一刻就乱的像一团草……
卫燎咳嗽起来,回忆的画面被震碎,眼前的牌已经摸到了最后的四五张,还是没有一个结局。这一把牌的功夫,烟缸里已经堆积了两三只的烟蒂。
卫燎划起一根火柴,又抽出一支La Flor de Cano。烟雾香气弥漫起来时,他才又抬起眼。
苏西将头靠在他肩上,笑问:“看什么呢?”
目光随着他,若有若无的落到三月身上。
卫燎的眼晃了晃,褚颖川理所应当的坐在东位,他们的背后就是一整扇的落地窗。已上中天的月,照在三月身上,透过窗子一层微紫回旋。卫燎眯起眼,仿佛是望天,说: “今儿十五,月亮真圆。”
“过了午夜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了!”
褚颖川说完,摸起最后一张,恰恰是海底捞月。
乐天气的一推牌,向卫燎无理取闹地说:“好好地你提月亮,这回真输的精光了吧!”
三月回身自包里寻出一支爱喜,她从不抽薄荷,一色的红枝。细细轻轻拈起,吸入肺腑,韩国的牌子就是好一些,很醇的烟草迅速弥漫,九转重楼,失了调子的心跳,才渐渐回归本位。
童言无忌
套房里男人手指的尼古丁,早弥漫成一道巨大的雾帐,刘晓莎独独对三月皱起了眉:“吸烟对嗓子不好!”
随即似才想起三月职业,呵呵的一笑,又说:“烟酒总是不分家的。”
有几个女人一同和笑。
卫燎将手里还剩半枝的烟掐灭,说:“有点饿了,叫点东西吧。我记得这里的提拉米苏做的不错。”
话音没落就有人张罗,不多时服务生已将十数块提拉米苏用银托盘呈上来。
卫燎手里新燃起的烟,烟灰积得多,在缸上弹了几次,方才无声地落下,如同三月此时的心跳,静寂里跌宕起伏。
褚颖川则似乎被一把海底捞月提起了性质,好心情的用叉子挑了几口,随即丢到一边说:“他们女人爱吃的玩意,太腻了。”
盘子里,可可粉和手指饼揉合成的温香情调,诱惑人垂涎欲滴,只是可惜女人们要保持身材,便都和盘子般成为摆设,放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月的胃口反倒是出奇的好,一口气吃了两大块。她真觉得味道很好,提拉米苏顶难的就是搭配,奶油多了过甜,芝士多了则腻人,难得芝士和奶油增一分则多,减一份则少,糅合的恰到好处。
拿起刘晓莎面前那份时,三月看看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她无声对自己说:“生日快乐,十五。”
吃完第三块,三月口有些干,起身去厨房。法式樱桃木的嵌入式摩登空间里,打开柜门,是整齐划一的依云,上面一个中文都没有。扭开盖子的间隙,转眼正看到卫燎只挑提拉米苏的可可粉吃,余下的亲自送到苏西的嘴边,起先苏西摇头,最后终究固执不过他,尝了一口,不甘不愿的神情。卫燎忍不住笑,他笑时一贯的眼角上挑,掠过眼睫的阴影,也落在艳丽如花的女人的眼梢。
太甜蜜,甜蜜如最盛的阳光,连阴影都照的不见。
不知怎么,三月风马牛不相及的想,好像三岛由纪夫那部《春雪》中,台上是一幕绵长沉闷的爱情电影,台下是稍纵即逝的欢娱,浮士绘的淫靡华丽,如同现在。
只是三月从未怀疑过,她始终不在其中。
手中一枝爱喜,燃了一半,深吸一口时,发现食指指尖沾了一点奶油,她低下头轻轻吮去。所有的一切也随之,深埋在眼底。她默默在心里说:“生日快乐,十六。”
牌局过了凌晨三点才结束,大杀三方的褚颖川开车送她回去。因是往常下班的时间,三月也不觉得困,一枝接一枝的爱喜,始终拈在指间。不同于她的蓬头垢面,半开的窗外,五色路灯依旧是盛装的美人,顾盼流辉,不曾减退一点颜色。过了许久,褚颖川才说:“烟瘾这么大?”
她将手伸出窗外,烟首细白的灰迅疾随着雾消失在逆风里,只余下一点红光。她难得顽劣的像个孩子,笑起来:“十来年的烟龄,我常想,以后我大约是会死于肺癌。”
褚颖川愣了一下,不再说话,而三月自知失言,也不开口。沉默里,车子到了三月楼下。
三月并没有立即下车,转头轻轻说:“褚颖川,你要上去吗?”
这话一向是褚颖川先开口的,如今由三月说出来,他不禁哑然失笑,连想都没有的摇了摇头。好在三月也不纠缠,极快的下了车。
车开出去时,褚颖川看向后视镜,老式的楼区路灯暗着,汽车尾灯的微光里,她长发被夜风卷出波纹,整个人好似漂浮在镜中,脸色苍白的像鬼。
三月看着那辆银色的车,快速的远离。
许是今晚的月光太好,许是捷豹的尾灯就是高出一档。极目时灯色如霞,赤红、嫣紫、橙黄、最后一点淡绿消失在薄曦里。
十二点过后,南瓜又是南瓜。她穿着水晶鞋,但不是仙度瑞拉。
他骑着白马而来,却不是王子。
第二天在海上花,仍照就奔波。大多人都知道了她和褚颖川的事情,但夜场里风尘辗转的人都清楚“一见倾心和从此王子和公主快乐的生活”只是童话和屁话,照常和三月说笑。
今夜生意不好,应酬却出奇多,三月一一应付,最后只得筋疲力尽地躲到洗手间补妆。洗手间里为了应对小姐们,做得异常宽广,三月低头洗了一把脸,抬头时,一点一点碎金子似的光映进镜子里,可她睁着两眼,只看到了一团黑。
撑着砾石台面,醒神时,身后一个穿的犹如万花筒一般的小姐,扯了扯不能再低的胸口,争取能够纤毫毕现地露出一切,娇滴滴说:“赶快出台吧,这样我就可以买那双1300的靴子了。”
说完熟门熟路的自打扫卫生的阿姨兜里掏出团东西,塞进胸口:“阿姨,套子先给我,回头给你钱。”
出来在吧台碰见同样闲下来,一身大红皮装的宝宝,他叼着枝烟,靠在吧台上,将烟盒向三月推了推。
三月慢慢地从烟盒中取出一枝来,烟雾虚飘飘里讲起“我不赌博”的笑话。
宝宝笑喷出来,毫不留口德的损三月:“你脑袋真是进水了!”随即,又正经端起神情问:“褚颖川怎么样?”
大卫杜夫的细杆烟虽然好,但三月终究不习惯,一把按熄余下半枝,拈着烟蒂,笑说:“妈妈桑,我不是乔琪乔,手眼通天的风流,连万年妖妇都不是对手。但乔琪乔又如何,心思百转,不过得了一个葛薇龙。”
“我这样的人,没有任何撑的开门面的亲友,若待价而沽,一夜不过是一双靴子,连葛薇龙都不如。”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小言里的灰姑娘,只言片语的云淡风轻,就勾得白马王子此情不移?”
一番话说的宝宝拈花指点在三月额头,大笑不止:“去你的!”
摇曳走远时,舞台上给蛇女暖场的秃头司仪正讲单口相声,见宝宝从台下走过,也学着他的样子,两手一甩兰花,扭着水蛇腰几乎跳起舞来,惹得台下散客哄堂大笑。
宝宝也是笑,然后一口啐在红鳞鳞铺开的地毯上,高声骂:“X你娘的!”
三月揉着抽痛的额角依在吧台前,酒保小陈适时递过来一杯水,温水里放了冰块,完全是她喜欢的搭配,喝下一口跟着大千世界消沉的人也霎时舒爽。
三月笑了笑,对已经转过身的小陈说:“我说……”
小陈仍旧没回头,摆弄着酒瓶回问:“嗯?”
“什么时候请我喝一杯?”
小陈这才转过身,拿着瓶子的手颤巍巍的,避开三月的目光,极力平静的说:“我现在不就是在请你。”
“不是的,你明白……”三月看着小陈,起先他只是脸红,后来连两只耳朵慢慢变红。三月忍不住地笑,但是笑眼里多了许多意味:好像我要时不先开口,你一辈子都不会开口约我。”
杯子在手里一圈一圈的转,拖出的水渍污了光滑如镜的台面。三月用手去擦,只是越来越混沌,她含笑说:“明天下班后,怎么样?”
海上花里,消息总是走的极快,所以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宝宝。他风风火火的推开门,也不管三月和几个促销正在换下工装,直直走了进来。
翠绿的皮退了一半的喜力惊得“啊”一声,但见是宝宝,就又满不在乎的继续。
想来是真着了急,沙哑男声现出来,宝宝也不在乎:“你约了小陈?你想干嘛?”
三月抿唇笑了一下,美宝莲的水润盈彩,五十八一枝的低档货随之油腻腻的咽下肚里去。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很合适。”
“很合适?百加得,他一个月的工资还及不上你刚才卖掉的两瓶洋酒的价钱。”
说完,又风风火火的去了,圆滚滚的身材难得一次没有婀娜,仿佛自脊背正上一根钢条,杀气腾腾的冷硬。
回到窝窝里,一头倒在床上。日上中天时,蜷的像一只猫地三月才醒,迷迷糊糊里看见手里仍旧握着一本《张爱玲全集》,盗版的书,厚厚的一本晚市里才不过买上十元。
发黄卷起的书页,正翻到“童言无忌”那章。
———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眼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后来我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了。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山茶花
世间被分开的圆有两种,一种锯齿错缝,需要一点一点的黏合,说明你们截然相反;另一种是很妥帖的半圆,光滑的磨面,只需对上就可以,说明你们是同一类。
三月和小陈开始交往起来。
小陈叫陈知,在读的历史研究生。老家按地域来讲,也隶属于北方,据说那里是手擀面的故乡。父母都是退休的会计,一点死工资,也知道他在夜店里打工,但很放心,只说让他提前见识一下社会,别读书读傻了。
他有整整两大箱子的世界编年史,还有假期跑遍各地拓印的碑文。闲来无事,窝在他宿舍的沙发里,一点点的看下去,都是很有趣的事情。
看累了在窗前伸个懒腰,窗外夏日正盛的时候,宿舍檐下阴影中,一树芙蓉花,一朵朵毛绒绒的全开或半谢,不期然的就想起老家的风景……也忆起了那个月如圆盘,星如斗的夜里,那个人的微挑着眼梢,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为什么,还要遇见?
小陈以为三月喜欢,笨手笨脚的下楼摘了一枝,放在了空下来的可乐瓶子里。半旧的瓶子,水是清的,玻璃则雾蒙蒙,仿佛脏了。
“谢谢……”
三月笑着,攥着逐渐在手里热起来的可乐瓶子,然后迎上了小陈一点杂质都没有的瞳仁——在里面,她和玻璃一样,带着一层灰色。
他有的,她都没有。但世间红尘万丈,从来世事两难全。
每周一,百加得例行公司会议。因为新上一种红酒的牌子,于是招聘了十数名促销小姐,莺歌燕舞极近摩登的一群,搞得楼下网络公司以为楼上开了鸡窝,藏不住鄙夷又瞠目结舌。殊不知,这年头的小姐下了场子,比学生还像学生,个个匪夷所思的清纯。
同期跟三月进公司的女孩范红,在经理吐沫横飞的演讲时,就拉住三月忍不住的诉苦:“好端端的把我从夜店调到晚店就算了,卖红酒?成!工资不减就好。偏偏还要我带倒霉的新人,你知不知道,前几天那个就跟木头桩子往那一杵,说她一句还给我脸色看!干咱们这行,哪个不是得把服务员的关系打好,我这边和男服务员说笑了几句,她总过来跟我说,小姐卖笑还得挑个人,你这样连服务生都陪,真是没劲透了!然后一仰脖跟刘胡兰似的走了,不干了!”
三月听的哑然失笑,但也不得不劝她:“算了别气了,小女孩,不食人间烟火嘛。你调到哪个店了?”
“灯火阑珊。”
她心中一动:“哎?离我住的地方倒是挺近的。”
开完会三月特地拉了范红去公司旁的咖啡厅,跟她说了打算。
范红一杯黑咖啡捧在手里,惊诧说:“你想做晚店?别人心不足蛇吞象了,那海上花你做的风生水起的,加上晚店,你也不怕累死了,嫌钱少也不是这个不要命法的!”
酒水促销,晚店指的是5点到8点,饭口的时段的餐饮店,夜店则是海上花那样的娱乐城。
三月慢慢解释说:“那倒不是,只是最近有点事,我们可以串店一个月,你做夜店,我做晚店。”
范红果然有点动心:“能行吗?”
“业务员都是白天去查点的,跟咱们的时间总是错开,再说,就一个月,没事的。”
范红终于被说动,喜笑颜开的跟三月换了工装。
灯火阑珊是四层的海鲜舫包间外,是个巨大的钢化玻璃罩。倒映着外面川流灯影,万点暖色霓虹流光溢彩,真有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
服务生们虽然人刻薄贪小,但终究比不上的夜店的圆滑,快一个月下来,三月倒也游刃有余。
这天晚上下了班,三月换下工装正从四楼往一楼下,手机的和旋铃声就响了起来,接起来便听见宝宝喝多了,沙哑的声音:“喂,死鬼,最近干啥呢?md,连说都不说一声,就不见踪影,是不是欠cao啊!”
出口成脏,三月不怒反笑,还是那种一手捂着胸,放浪形骸地笑:“行啊,等你来我们好好‘嘿嘿’一下,我告诉你,最近我学了好几招式呢,什么猫腰过桥啊,什么秋千式啊……”
做夜场最怕的就是故作清高,要是真有那份骨气,哪能还出来滚这些个红尘万丈?所以三月早早就学会了生冷不忌,且更加泼辣的还回去,果然,宝宝呕的一声:“你就恶心吧!”撂下了电话。
她笑着想要把手机揣起来,刚走到二楼,小服务生就跑了过来:“哎,有你的包裹。”
她嘴角仍含着那抹戏谑的笑:“怎么可能……”
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浅金色的纸袋,打开来里面是并排的三款夏奈尔香水,一并用金色丝带系在一处,紧紧贴合,没有一丝缝隙。
5号19号还有一款山茶花。
一贯的玻璃瓶子,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三款颜色深些浅些各不相同,但都是端正的金黄,举在眼前望出去,整面玻璃幕墙都似燃熔金,琉璃一样。
《药师琉璃光本愿经》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上大学的城市在地域上偏属于南方,七月的天刚下了一场雨,还依旧流火一样。她倚在图书馆最阴凉的位置里,恨不得一辈子不出来,卫燎只得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找她。
19翻转过来就是16,而山茶花,他脸上有点窘迫地说:“十五,chanel的UNE FLEUR DE CHANEL最衬你。”
那时卫燎课外正学法语,一连串英文带着点卷卷舌音发出,有一种异样的温存。窗外,对面老楼墙上的常青藤雨珠犹在,顺着叶脉溜下,不久落地。
三月转身往楼上走,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上去,下意识里只是迈步又迈步。
灯火阑珊里璀璨琳琅,如同白昼,将她乌黑的影剪得分毫毕现,次第攀爬中三月避无可避的看见自己举步维艰。
她遇到很多很多女人,大多数没有化解芬芳的能力。香水在他们的身上或是被隔离,犹如水与油,怎样纠缠溶乳,都绝无意义,味道自始自终都分崩出来。
她就想那是个刚硬的女人,什么也渗透不进她们的骨血,如同她最年长的阿姨。
或是被香水所包围,如同水与沙,浸透浸透,极尽奢华的女人,穷尽喷洒着液态黄金,初调中味,与尾声,一样的此起彼伏,缓缓道来,最终烧制成精美的瓷器,却再没有自己的味道。那些水一样滑,水一样弱的女人们。如同她最年轻的阿姨。
很少的人能把自己的体香带进其内,自此后香水的味道再不是纯粹的,因为有了自己的味道,如同多加入一味调料,似是而非,挥之不走,洗之不去。依稀觉得香味不是喷洒上去,而是慢慢自骨血里流溢出来,如同她的母亲。
张爱玲说生平第一次赚钱,立刻去买了一只小号的丹琪唇膏。而三月,则买了一瓶夏奈尔五号。她是个固执坚持的人。五号的初调,过于刺鼻浓烈,即便少少的一点,也好似廉价花露水的味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忍受。可是许多年,三月从未改变。
唯有一次,她拧开金色的镶边的瓶盖,将UNE FLEUR DE CHANEL挑出来,细细抹在颈侧和手腕上。宿舍里八个人公用一面半身镜,怎么擦拭都是乌蒙蒙的,却盖不住她涂了艳晶晶的唇,和没有一丝脂粉的白皙面庞。
那天是情人节,老家下雪的日子却下着雨,她不许卫燎买玫瑰,只拖着他进了商场。华衣似花,繁缛富丽何止千金一朵,单单在身上一笼,人就风光无限,又有谁能看得出她四流大学五流出身的身家?
可她选了最便宜的一件,淑女屋新款蝴蝶系列的白色雪纺连衣裙,因为全涤纶的材质,不过699元。
店里人殷勤奉承,还半卖半送了一件披肩,撒着金线,如同她唇彩一般嫩汪汪的颜色。
和卫燎挤在一把伞下,拖着他满街无目的的走。她将头爱娇的歪在他的肩上,蝴蝶暗纹,白衣如羽的女人,在山茶花的香气中坦然承受着别人的艳羡、嫉妒和恭维。
她穿上羽衣,算不算得上,天香夜染衣?
可那样的纵容肆意,唯有一次。
一直过了午夜十二点,她终究不是竹取物语里的蓬莱天女。
于是,她抬起头。裙子的腰身处,缝了两只纯白的蝴蝶,她轻轻拂过去,指尖簌簌悉悉,如同她的嗓音:“卫燎,我们分手吧。”
疼痛的级数
这一晚,褚颖川在灯火阑珊看夜景。
整个d城,灯火阑珊的夜景最好。半山临海,隔着和天幕一样黑的海湾望过去,半个城市似都在水中流动。
身边的人只有一位,是月来固定的女伴,人人都以为朝秦暮楚的褚颖川这次遇到了命中克星,几乎连他自己都以为修成正果。
服务生上好了饭菜,小小茶杯底一样圆的鲍鱼饭,盛在白瓷描花的盘子里,还配上了银亮的西式刀叉。不中不西,但大厨的手艺绝好,竟然一点海腥味也品不出。罗雅还是不由微嗔:“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如我煲了烫给你喝,经济又实惠。”
她是朋友公司的职员,来自小城市,总带着吝啬的习性。他们被朋友笑说,是电梯奇缘。那日赶上电梯故障,被一起困了三个小时,算得上患难见了真情。
“想带你来看看。”
褚颖川看住她,眼深而幽暗,语气却极轻,到了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喟叹。罗雅面颊渐渐泛红,低下头嗯了一声。
她今天穿的是灰纱半袖的淑女裙,颜色和她的为人一样有些冷,面容只能称得上清秀,但一双眼睛清澈温和,褚颖川看着,心就不由安稳下来。
罗雅的手机响了起来,因就他们两人,也懒得出去,起身到窗前去接。
“妈妈,跟朋友在外面吃饭……”
“只是朋友……”
“别,你别叫爸爸!”
齐肩的发随着身子一径摇晃,平日里再沉稳的人,在父母面前也不经意里露出小儿女的娇态。
褚颖川眉略略皱起,无端恍惚起来。后面再说的什么,已经无法听清。
这边罗雅刚撂下电话,那边包房的门,“哐当”一声,肆无忌惮的被推开。
“老马说哥你在,我还当他借了胆子诳我,把最好的包间给扣下,没想到哥你真在啊!”说完,也不管褚颖川什么反应,领了一大帮人呼呼啦啦进来,径自落座点菜。原本空了大半,清静幽雅的空间,霓裳鬓影的一搅合,顿时就没了情调。
罗雅见居中的是个顶多大四的年轻人,白体恤牛仔裤,更奇怪的是眉目间倒和褚颖川毫无相似的地方。
“我是褚廉,廉洁的廉。” 褚廉反而笑了起来:“罗小姐,是吧?久仰!”
一句久仰里不知多少涵义,也辩不出是贬是褒。
褚颖川默然不语,望着窗外海景出了一会神,才问:“你又惹了什么祸?”
褚廉倒是笑嘻嘻地振振有词:“就是车撞坏了,哥,你在老爷子面前帮我遮掩一下,年前才买的,被知道就惨了!”
褚颖川点了点头,慢慢记起来,是一辆s600,原本褚廉相中一款大红色,却因太招摇被否决。后来,到底还是从原厂定了款深蓝过来。
“撞坏了,还是报废了?”
褚廉撇了撇嘴,略显不耐:“报废了。”说完,跟旁人大笑在一处,全不当回事。
佛跳墙上了好一阵子,但仍是有些烫,褚颖川尝了两口,大厨的手艺似乎差了,野鸡过干,竹笋偏老。于是,就又放下筷子。
一旁褚廉向来是自来熟,早就拉着罗雅讲起新听来的“使劲吃使劲吃”的笑话。(一个人去参加喜宴,一个上午桌上只上包子,一盘又一盘,馅还有些馊了。但实在饿得受不了,就使劲吃使劲吃。后来红烧肉上来,但他实在吃得太饱,再也吃不动了。)末了褚廉一句特正统的苏白:“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因小失大!”
罗雅正给他斟茶,手一抖,差一点泼翻,好不容易才定住神,保持了仪态,转眼见褚颖川不知何时不见人影,忙弯身对褚廉说声抱歉,推开椅子起身去寻。
走廊里灯如水银,远远照见褚颖川倚墙抽着烟斗,头微微扬起,侧面明晰深刻的线条,在烟雾里中看不出悲喜。
似乎觉察到罗雅,褚颖川转头望过来,一双眼像是玻璃幕墙外的海,沉沉的黑又透着一点蓝,仿佛会说话。
罗雅走到他身旁,轻声问:“怎么了?”
“罗雅。”褚颖川弯身在她耳边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声音其实并不低,但一口气粘在耳根子底下,细细痒痒。罗雅听得明白,所以实在无法和以往一样被撩拔的面红耳赤,霎时脸色惨白。他一字一句,她听的清楚分明,但心底则似乎被什么蒙了,恪醍懂,不肯确定。
沉默片刻后,罗雅终于稳下呼吸,平静的说:“好。”
然后,平静转身没有流露一丝伤心或者乞怜,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褚颖川无声的笑,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们一个个都流行像一块木头。不喜不怒,不悲不哀,殊不知没有了七情六欲,人哪里还像个人,女人还哪里像个女人?这月余来,他自己倒不知着了什么魔障。
远远有个女人迎着罗雅走来,白色的长裙一直到小腿,绊的步态娉婷无声,竟有些熟悉。
铺有乌黑理石的廊道,被灯光冲洗得闪闪亮亮。由于荧光太过于晃眼,三月伸出手遮住眼,可光仍就会穿透,手掌像是白骨一样。微微眯细了眼睛,恍惚时,擦身而过的女人撞了她一下,三月脚下一歪,再也站不住,跌倒在地上。
慌乱时,她只抓住了一款山茶花,五号和十九号自丝带里滑了出去,跌的粉身碎骨。
撞她的女人仿佛无知无觉,快步走开。空气浓烈的香水气味混在一起,与玻璃碎屑交缠起舞,鼓点一样铿锵飞扬,如同混杂的烈酒,一团火似的迎面喷来,燎得骨肉焦痛。回忆就像海浪一样涌上来,压在胸口。幼时神智模糊不清的母亲,狠狠摔烂惯用的夏奈尔五号,玻璃的碎屑和浓烈气味里整夜的哭泣和咒骂……记忆会模糊,痛苦却不会。仿佛一种病,固执的不肯痊愈,长痛不止。所以,她每次上前都会被狠狠推开。
三月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心肝脾胃都在翻涌,怎样都无法再站起身。
褚颖川踏前几步,地上趴着女人单薄影,白色的麻裙蜷缩枯萎,如同铺在墓地里的花。头发盘的乱蓬蓬,犹如层层金黄挑染的长春藤,颤抖着,一下,一下,那样卑贱可怜的存在。
呼吸里有一股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三月缓缓抬起头,他蹲在她身前,温柔而体贴的伸出手,笑着,可灯光照在那双幽黑的眼睛里,好似深不可测的无底洞,怎么也找不到笑意。
她怔了一怔:“褚颖川?”
三月抓着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晃了晃,贴到墙上方能站稳。
连天落地的整扇玻璃,都迸溅的香水,如今一滴一滴滑落下来,留下水渍,若不细看还以为下起雨来。她的脸颊也被玻璃碴挂出几条班驳错落的红丝,伴着泪珠止不住的滑下,带着一种惨烈。
也许一开始就是这,吸引了他。
而如今……他想,果然没错。
弯起了嘴角,俯近时眼也笑的眯细,几乎是贴着三月耳朵的姿势低语:“哭什么?我最烦女人哭。”
“鬼才哭,是溅的水珠!”揪住他的手,三月侧过头去,泪珠一径落在褚颖川的手背上。
褚颖川紧紧抓住三月的手腕,她的腕骨上螺蛳骨高高耸起,越见可怜的模样。
“这脸长你身上算倒了老霉,总是被挂花。”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又忍不住笑起来,说:“真当自己抓破美人脸啊?”
三月被刺儿的仰脸,怒目和他瞪视起来。
褚颖川笑的时候,左边眉眼几乎不动,右边的眉峰挑起,随之没有笑意的眼微眯,却仿佛并不是看着她,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某处。这样褚式独有的足风流神态,更叫三月发怒:“管你屁事!”但不知不觉间,已 听不出任何哭音。
褚颖川反倒笑的开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犯贱,可……这才是人样,不是吗?
三月被褚颖川拉近包房时,乳黄的琉璃水晶灯,被仿云石的地面折射,一连光串特有闪光射进眼里,眼前渐渐冒出金星,模糊一片。
包房里,人人看见罗雅换成三月,几乎不亚于大卫科波菲尔的大变活人,却都聪明的不置一词,只有褚廉无知无觉,开口问:“哥,她是谁啊?”
见褚颖川落座并不接话,就又拉着他行酒令,酒令不过是“一定恭喜,二相好,三星高照,四喜、五金魁,六六顺,七七巧,八仙过海、快得利、满堂红”,满清旗下大爷讲究词雅声和,流传下来的玩意,最宜于饱食终日的人品味。
褚廉连着输了几把,喝得酒酣耳热,并不罢休,死缠活缠,缠的褚颖川一错手,输给一局。他干脆地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服务员重新斟满酒,又端上冰镇杏仁酪。每人面前一盏,奶白色盛在玻璃碗内,兑上桂花糖汁。犹如一张画卷,用属于东方人绝顶细腻的笔调,绘在穗子垂到地上的白色桌巾上。
因罗雅不爱这个,所以独独三月缺一份。褚颖川猜拳间歇瞥见,随手将自己推倒她面前。众人暧昧眼光里,三月不便推脱,等着慢慢凝脂后,剜起上面点的红樱桃,慢慢咀嚼。
另一边,酒令仍然继续,褚颖川一输就输了十五局。
把褚廉乐的跋扈飞扬地说:“一杯都没得喝,这么渴呢!”
十五杯下来,再绵绵柔和的酒,后劲也似一把火烧了起来,攻的褚颖川已经略显醉态。
众人见好就收,一边起来边拉边劝褚廉,终于散了筵席。
有人自愿充当司机载上褚颖川和三月。
三月下车,才发觉又到了上次五星酒店的门口。搀扶着歪歪斜斜的褚颖川进入顶楼套房,只是这次,里面没有高朋满座,只有他们,和呼吸里的烟草和酒气。
褚颖川实在倦了,鞋子一甩,径直扎在卧室床上,缩成一团。
三月却睡不着,看见书桌上他的笔记本电脑,所幸坐下来,开机找出影片看。
看着看着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里母亲……父亲……十六……卫燎参杂一处……蓦地呼吸时,香波和沐浴露的味道徐徐挨近,三月睁开眼睛,目光就和刚刚洗漱完,只穿着睡衣坐在身边的褚颖川撞在一起。
褚颖川手里满满一杯白兰地酒,慢慢呷着问:“那天在车里,你放的什么曲子?”
“Priscilla Ahn的Dream……”
电脑上正放着美剧《实习医生格蕾》最新一集,如同将疼痛分为级数的话,一直生活在八级的疼痛中的老人,所以无法感知失去亲人的痛苦。
过度的痛,使人迟钝。
三月定定看着,一边褚颖川俯身过来,嘴唇几乎触到她的面颊:“我外祖父过世了……”
极其细微的声音,仿佛电脑风扇的沙沙声。三月转头去看他,沙发角几的台灯是淡淡的杏黄色,笼的褚颖川脸色蜡黄。
她想起来,大约月余前也曾不经意听到的电话,里面的老人的声音极慢,一字一句说: “颖川,你群大大过世了……”
三月山南地北走的多了,隐约知道一点,“群大大”在维吾尔族语里是祖父的意思。
此刻褚颍川已阖上眼,似乎熟睡。三月没有出声,弯身将他手中的酒杯接过来,放在茶几上。
电脑里的的片子放到尽头,寂静室内除去风扇就只有玻璃和玻璃摩擦,“咯”的一声轻响。
旧欢如梦
自打这夜,他们便走得近了。
所谓的近,也只是十天半月偶尔一同吃饭,往往是一大帮人的消遣娱乐。
想来因为褚颖川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所以也就没有人得空传三月和褚颍川什么。三月和范红调换回夜场,日子仍旧在奔波里一片死水般的寂静。倒是从来没有遇见过卫燎,后来不动声色的探了探,才知道,他的公司和居所都在另一个城市。
也好……也好……
三月就放松了心情,和小陈走的更加近。她终究再没有可以投奔的人,而在孩子气的温和微笑里,过去都变得影影绰绰,一点一点变淡。
这天三月刚进海上花,还没来得及换上工装,就被吧台后的小陈笑着叫住:“三月!”
“嗯?”
随着三月的疑问,小陈推过来一个饭盒,有些窘迫的说:“你还没吃饭吧?”
酒吧的灯光深深的蓝色,一盏一盏缓缓展开,犹如幽蓝海水步步进逼而来。三月呼吸窒住,微微眯起眼,不期然想起那种微微发窘却又故作无事的样子,依稀记得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她慢慢低下头,眼前蛋黄粽子,一并四个放置在白色塑料的饭盒里。这种蛋黄腊肉粽子每个需要五元钱,蛋黄大腊肉又没有肥肉,也没有一点甜味,很合三月这个北方人的口味。她也只是顺口说过一次,也难为他竟能记住。D城只有一个超市有卖,小陈从他的学校过去,要倒三遍车,然后又折回来海上花,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看三月发愣,小陈又开口说:“十一时我们去海边看国庆烟火吧……”尾音有点不肯定和犹疑。
“好啊……”三月扒开粽子尝了一口,小声的说:“嗯……很好吃……”
抬头时看见小陈笑的眉眼都开了花一般,莫名的被他快乐所感染,她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微倾,踮起脚双手撑住吧台,还沾着一点糯米的唇,从他的唇上擦过。
小陈顿时愣在了那里。
她转脸跑开,唇边不由自主的泛起笑。
刚到更衣室,不想被满头大汗的经理一把抓住:“姑奶奶,百加得,可找到你了,快点来吧!”
三月一惊:“哎?经理我还没换衣服呢!”
“先来吧!”
三月挣脱不开,被抓着绕了大半个场子,却是vip包房的门口,心一颤,还没来得及觉察什么,就被推进去。耳边听经理拖长了尾声,还带着颤音说:“褚少,人来了!”
三月想,要是他做了妈妈桑,怕也不比宝宝逊色。嗤的笑出声时,被扯个趔趄,撞进那人的怀里。
“笑什么。”
褚颖川靠在门侧的墙上,想来是在等她。
他向来喜欢作出风流温存的情态,三月索性依偎在他胸前,说:“我像不像被妈妈桑拉来出场的小姐?”
包房内有人深情唱起情歌对唱,音乐笑声喧哗里,十色旋转的灯光自褚颖川的额头流下,拖出的阴影隐藏住他大半的神色,只露出唇边上挑的笑容,很有些深不可测,又含着微怒的味道。
“胡说什么?”
说完又把三月搂紧些。
三月忍不住奇怪,不仅是褚颖川反常的举动,还有空调开的那么足,都凉人,可他身上却透出股汗热,即便隔着衣服,还是直烤到三月皮肤上。
三月窃笑出声,刚要问他做什么运动了,恰巧一曲笙歌止住,褚颖川就拥着走向沙发落座。
刚坐下,三月还没细看这些人,乐天已经举起杯子,高声说:“卫燎,你终于想通要把公司迁到D城了,我就说嘛,你那破城市一不靠山二不靠海,就你老子那点老朽人脉,有什么大发展!”
三月在褚颍川臂弯里瞬时僵硬,缓缓侧身,隔着褚颖川,有个被四面飞旋的灯光拖得扭曲的影子。卫燎擎着高脚酒杯,陈酿的干红化成液态的宝石勾在杯壁上,随着他的手指,来回摇晃。
似感觉到三月看过来,抬头便迎向她的视线。却只有一瞬的专注,转眼又已经变得心不在焉。
三月唇动了动,卫燎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她重新低下头。
音乐播起李克勤让人头疼的声音,好死不死是曲太过应时应景的《旧欢如梦》。
“只怨爱海起风波一朝生变断爱盟,恩情于今化烟云未许再续情份……空有爱丝万千丈可惜都已尽化恨……”
立体声环绕音箱,四面八法拍打着三月的耳膜,避无可避。
反倒是卫燎叼着烟的嘴角,淡淡一挑。笑纹如刀,削的三月突然觉得胸口剧痛。
想要避,但仍旧避无可避,La Flor de Cano的味道,不紧不慢,像一个巨大的口罩,蒙住她的呼吸。三月几乎窒息,抖着手抓出爱喜,半枝抽下去,掌心还是不住渗出冷汗。
可多年养成的习惯,抽的再凶,也维持着优雅。食指和中指的第一个指节把细细的红枝爱喜拈住,微微侧头,嘟着唇,眯着眼。熄灭时,烟蒂上始终留出稍长的一截。
他们本来在谈生意上一些事,褚颖川转头,看见三月掐熄一枝,马上又续上一枝。呼吸里一蓬一蓬的雾气,倒似她的波浪卷发,蜿蜒辗转。最终,褚颖川忍不住按住三月,说:“你就不会装一装?”
三月下意识的回:“装个p!”
粗口爆出才觉得不对,但褚颖川反而哈哈一笑,作出就爱她这个调调儿的神态,收手将她裹进怀里,转眼对卫燎笑说:“她一向这么口没遮拦惯了,你别见怪。”
三月今天穿的是两件套的T恤,前面看中规中矩,后面则别有洞天,头发偏吊起马尾,故意不去遮掩,于是露出大半个雪白后背。褚颖川热的可以烤人的手指,就在背上慢慢地上下滑动。
即便再心不神属,三月也觉出今日的褚颖川很有些不对劲儿,但分不出心思去追究,只能不动声色地偎他肩上,吐一口烟在他耳边。
卫燎也重点起一枝La Flor de Cano,火柴刺啦一声,蔚蓝的焰窜进他的眼里,刺得眯成一线。他俯向褚颖川,开口说:“哪里。”
距离自然也就离三月极近,气息吐在三月眼里,痒的她不住眨着眼睫。正被乐天撞在眼里,不由大声惊呼:“我说陶三月,你跟卫燎抛什么媚眼?”
乐天原来喜欢叫她百加得,三月本无所谓,但褚颖川难得正经向乐天交代她名字,三月桃良……乐天也就不得不全名带姓的叫,但语意里也不知是不是多心,总隐含着讥讽。
如今被这样调侃,三月下意识想直起身反讥回去,不想被褚颖川按住,耳边听他音调平静地说:“和小丫头片子一边玩去,别来闹她。”
乐天身边的女伴早就不是刘晓莎,这次带来的是名刚进大学的学生,捧着乐天特地叫的一杯可乐,大眼睛纯净的无尘无垢无忧愁,几乎滴出水来,好奇的四处张望。听见说起自己,就笑眯眯的看向乐天,这回饶是乐天脸皮可以胜过钢筋水泥,也开始泛红。
突然,包房门被推开,一连串细高跟的鞋子踩在理石的地面上,在彩灯投影莺燕娇歌里,咔嗒咔嗒,清脆的如同女人的笑声。
“对不住我来晚了……该死的编导死拖活拖,就是不让人家出来!”
苏西低腰牛仔裤露出一段小蛮腰,摇啊,摇啊,摇如风中的柳枝,自门口直拂到卫燎怀里,双手钩住卫燎的脖子。
三月不免有些恍惚。
借着绿酒灯红的薄光,苏西才看到偎在褚颖川肩上的三月,一瞟接着又一瞟,心不在焉的开口:“百加得什么时候和褚少走的怎么近了?”
“苏西你是不知道啊,这位可是打败电梯奇缘那一位啊!”
乐天正将小女生递来的一块西瓜咬在嘴里,忙不迭抬起头来,唇上一圈还是西瓜的沙瓤。
苏西憋不住哧的一笑,问:“谁又是电梯奇缘啊?”
她声音本就极甜,如今蓄意娇滴更似掺了蜜,蒸在笼上,熏得人心旌摇漾。
乐天顿时得着便宜一样,大笑起来:“这说来话就长了……”
脚踏两只船,左右摇摆,怕你没本事站得稳
乐天对着苏西和小女生添油加醋的说起来,在他的吐沫横飞里,三月俨然一个传奇。苏西一面听,一面将眼光又投向三月,细细端详,仿佛从未见过一般。
等离子的光影、色彩和声音混杂在一起,又是一曲流行歌曲,三月平日没有什么音乐细胞,听起来不过都是哼哼唧唧无病呻吟的头痛。
她心不神属,手里的爱喜烧到尽头,烫的手指一颤。
三月很少很少会把烟烧尽,母亲教过她,女人的优雅都是体现在浪费的奢侈上,吸烟是门艺术,不止是姿态、姿势,还有掐熄烟蒂的学问。彼时,母亲手里拈着一枝烟,人掩在乳白蕾丝纱的窗帘里,半开的唇,雾气细细缓缓吐出,犹如半透明的花朵。
烟蒂余下多些,倒显出来不懂硬撑门面,让人贻笑大方;剩下过少,则显得人如狼似虎,几辈子没抽过烟的小家子气。
如今回想起来,三月叹息,刺到褚颖川的脸颊上,香香暖暖,带着微微的辣。
褚颖川皱着眉,起身拉她。三月下意识往后一挣,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要她一起慢舞,忙说:“哎?我不会!”
乐天笑着插嘴:“慢四就是使劲抱使劲抱,有什么不会的?”
三月一面扯回自己的手,一面白乐天:“我真不会,你没听过内八字不会跳舞吗?”
乐天忍不住扬眉,目光一点一点,刀子似的刮到三月腿上。此时三月到底挣不过褚颖川,已经被拖的站起身。
灯光在三月身上的投影,磨白的牛仔裤,近年来时兴锥体,即显出身材又方便套上靴子。她想来真的不会,步态散漫,人没骨头一般软软倚在褚颖川怀里。乐天只觉得牛仔裤紧紧箍在她身上,那腰身,眼神与卷发,一同变得妖娆十色斑斓。乐天喃喃地,却仍在拌嘴:“你说你罗圈腿我就信!”
乐天身边的小女孩听的半懂未懂,却和他一样定定看着三月,一派少艾明艳,永远像是未长成的神态,看的苏西毫不留情地嗤笑。
乐天瞧见苏西的神态,第二次难得的脸红。
慢步的两人倒没察觉他们的官司。
三月一米七的身高,穿上鞋子更显得身材修长,可褚颖川仍旧高出她一个头不止,身影紧紧遮蔽着她。手也不肯安分,自T恤的V型露背一点一点厮磨下去,悄无声息,漫不经心。三月背后的皮肤忍不住渐渐绷紧,甚至慢慢感应出他指肚上薄茧的形状。
三月垂下脸,却并不是娇羞,只是下意识找一个安全的姿势。于是她的舞步,更加像艺术体操里绞坏的丝带,七扭八歪没有样子。
有人自身边走过去,仿佛是少爷进来上酒,三月并没在意,直到耳边听见玻璃杯子粉碎的声音。
小陈蹲在包间的地上,收拾玻璃杯的碎片。三月手脚冰凉。不由要自褚颖川怀里挣脱出来,反而被他一收力又带了回去。
褚颖川俯身,唇贴在她的耳上,压着极低的声音说:“脚踏两只船,左右摇摆,怕你没本事站得稳。”
三月被紧紧压在褚颖川的胸前,耗尽尽全身的气力,也动弹不得。她清楚小陈是酒保,从来在吧台里,何时做过少爷的活儿?可她也清楚,褚颖川的眼睛有多毒……
包房的门打开又合上,三月微微地仰着脸,十数个人里不知谁的女伴起身唱曲,莺莺燕燕的歌喉,鲜艳的真丝亮片,糯米纸似的的剔透精致,又带着一种软侬的芳香,大抵是普拉达、库奇的牌子。沙发上各种世家子弟,举杯共饮混乱杂,犹如万花筒里幅幅不停交错的画面。画面里,除去卫燎,没有人注意三月的异常。
“褚颖川,我从没觉得你是我的船。”三月全身颤抖,但唇边却已经泛起笑靥:“我也并不是能渡你上岸的那条船。”
褚颖川神色平静,同样似笑非笑的神色:“你当然不是!”
三月平静下来,低下头说:“我不过一个风尘场子里的卖酒女,敷衍过多少男人,自己都数不清。你真在这里装不明白,我们何不就此打住,别在纠缠?”
一番刀枪剑影的对话,说时却她搂着他,他抱着她,外人看来不过是情多处热如火的场面。
褚颖川脸上的怒意,一闪即逝,转脸对卫燎和乐天他们说:“我有事先走一步,明天我们再聚!”
说完,也不管众人神色,拉住三月就走。
临出门时,三月忍不住回头,朦胧灯火明明不远,那个人,那双眼似笑非笑却犹如梦里人……
终究也只是梦里的人。
上车后三月以为褚颖川会直接送她回去,不成想车停到他常驻的五星酒店。褚颖川停好车又来拉三月,她一股火涌上来,使劲挣脱,但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也不愿让大堂的人白白看了笑话去,索性就任其自然。
到顶楼套房时,褚颖川的手机响起来,他走到阳台上去,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拿出烟斗,声音含糊的回应:“喂,卫燎……”
三月有些恍惚,手机响了,望着屏幕的来电显示半晌,才接起来。
“陈知,你听我说……”
小陈却冷静打断她:“三月,你愿意嫁给我吗?”
窗外星光点点,褚颖川手里点燃的红木烟斗,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带出蓬蓬的烟雾。许是童年母亲吸烟的模样太过于深刻,忍不住总是对那种烟雾有着香暖的感觉。
窗帘被夜风簇簇打起,犹如翻飞如同羽翼。仍旧是乔其纱,只不过换成了一种深蓝色,薄薄的纱提出同色蓝的绒花,微泛涟漪。那是一种深却剔透的蓝色,像是迪奥的一款香水,名字叫蓝色魅惑。
三月隐约记得,母亲有一款套裙,也是乔其纱做成,深黑植绒,上面的花纹如同深蓝魅惑的初调,合欢花……
她是二十六岁的好年华,还很年轻,所以自己也说不清过去的是小半辈子还是别的,只是这些年,她曾一心一意要嫁的,一心一意要长相思守的,只有一个,再无其他。
不知什么时候,没有等到回答的小陈,已经撂下,三月攥着电话的手指已经冷得像冰,手机听筒里只有嘟嘟嘟的声音,最后拉成了笔直的盲音。
她的绝望也仿佛千尺寒冰。她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手机被人抽走,然后被狠狠掼在墙上,霎那间,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三月抬头,反而笑出声来:“褚颖川,你发什么疯?”
褚颖川向来喜欢把套房里的灯开满,过于绚烂的灯光,一点一点把三月的笑吸收殆尽。
所以,褚颖川没有觉出她在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笑。他狠狠伸手抓住她,吻住她弯起的嘴唇。
并不温柔的吻,撕咬一般,与此同时的另一只手去扯三月的衣服。
三月愣了愣,便更加好笑,这是她和褚颖川第一次接吻。
吻落到胸前时,三月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狠命将褚颖川推开。
褚颖川毫无防备撞翻落地灯,磨砂描花的玻璃外罩撞到墙上,同样四分五裂,并且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伤口。
褚颖川仿佛不觉得疼,扑过来将三月压倒在床上。他掌心的伤口大约很深,在三月胸前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三月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失去力气无法再推拒,手臂藤蔓般的缠住褚颖川的脖子,吻上他。不肯闭上的眼直愣愣望着他。
没有底的乌黑一片,映不进一点光。
褚颖川禁不住,自己反而闭上眼睛。
乌黑里,血不止的流出来,随着抚摸,斑斑驳驳的染在她痩骨伶仃的身体上。
夏奈尔五号的尾调渐渐掺和进血腥味儿,真实似梦。
许久后,三月背过身,皱紧眉看着满床的血迹,不由矫情的想,他们的开始,在血腥和疼痛的夜里。
后来,印证一句老话,男人和女人多了肉体的纠葛,就开始变得不同。
渐渐在风月里流传,陶三月是褚颖川的女人。于是,百加得的工作没了,她不知道何时,反倒成为乐天公司里的花瓶闲职。
上午十点,才坐进办公室里的三月,照着褚颖川自香港专程带回来的蒂凡尼化妆镜,呆呆出神。
小言里,女猪们清高淡雅,真金白银钻石皆如过眼云烟,除去身体几乎和男猪没有任何瓜葛。
而她样样犯规,所以注定不是女猪吧?
孽缘
说是同褚颍川在一起,可三月掐手算,两人在一处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到十二月时,三月已经两个月没有蒙召,连她自己都以为,到此为止了。这其间,乐天的公司在谈一个项目,作为边角料花瓶的三月,只知道是个场地租借的问题,一行人在偌大的会议室了整个下午都没谈妥,最后又转战到公司附近新开张的江南餐厅。原本没三月什么事情,但乐天偏偏钦点她同行。
说是江南馆子,但描着兰花的拉门,塌塌米,在三月看来日式和风味道更重一些。包厢名倒是十分别致,因他们定的在最里面,于是“曲苑风荷、平湖秋月、云栖竹径、龙井问茶、九溪烟树、苏堤春晓、南屏晚钟、花港观鱼、宝石流霞、虎跑梦泉、黄龙吐翠”,仿佛西湖十二景,漫步间逐个赏遍。
跨进“柳浪闻莺”时,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并不是近年来流行的甜得发腻的藏香,而是正经八百的铜炉檀香木。长长的矮桌倒是江南味道极浓,三月手肘支在上面,觉得光洁如玉凉硬油腻,细看连纹理图案都似足了酸枝木。
同来的除去乐天要应酬的几名男客,陪同的还有两个女人,都是银行的高级职员,中长直发,透明淡妆。
这种妆只挂了淡妆的名,一样的遮瑕膏、粉底、胭脂、蒲公英粉,厚厚的将面容敷住,很像是如同东洋白瓷的烧造工艺,严丝不透的精致。
女人们偶尔被乐天的笑话逗得轻笑不止时,削尖的水晶甲明明掩着唇,却又不知怎么滑过耳垂,在镶嵌钻石的耳钉上绕上几圈,十足的风情。
这样的女人自然不能劝酒,敬陪末座的三月,因为新近失去张大额饭票,所以十分有眼色的端起酒杯,活络气氛。几个回合下来,宾主尽兴,会议桌上怎么也谈不拢的事情,推杯换盏里倒定得异常痛快。
乐天兴致更加高昂,连着又点上几个时鲜菜,等穿旗袍的服务生上菜开门时,正碰见一行人西装革履的经过。
乐天虽然喝的有些高,但眼仍出奇的尖,跳起身就喊:“颖川,卫燎!真是巧了,你们又来蛋炒饭打牙祭啊?”
卫燎被乐天迎面冲的一愣,随即忍不住笑说:“你还不是一个德性?”
挽在卫燎臂弯里的苏西,向来跟乐天说笑惯了,此刻故意皱眉嫌弃说:“真讨厌,走到哪都躲不开你了!”
被众星捧月似的,堆簇在正中的褚颖川,神色倒略显不耐。可扫过“柳浪闻莺”里面的三月时,怔了怔,就走了进来。
落座的只有褚颖川,卫燎和苏西三人,其余的随从被打发到别处。但本来宽敞的包间里,仍旧显得紧促起来,不单是空间气氛,小资女们脸上的淡粉胭脂,霎那像溶入热水中,两颊一团红晕。原本滴酒不肯沾唇,却不约而同地端起酒杯,说话声都低下几分,絮絮绵绵。
这边他们真的假的寒暄轻笑时,那边苏西挤在三月身边,一掌拍在三月背上:“败家女人,怎么跑到这里来,竟然不约我?!”
苏西真下力气,三月被拍的哎哟一声,咧嘴说:“老板下令,不得不从啊!公事在身,怎么能约你这个大记者?”
苏西不肯买帐,水葱似的手指直戳到三月额头上,笑骂:“去你的,傻妞!”
三月揉着被戳的脑门,只是笑,始终不肯抬头。
苏西忍不住又戳过来,半真半假的发怒:“做什么不看我?”
三月只得转眼去看她,今天恶斗苏西一如既往,连身裙是正流行的渐变色,七种颜色逐步过度,连发箍上的水晶花都是霓色,如同波西米亚风的SD娃娃真人秀,美伦美奂,晃的三月不禁错开眼。
然后,避无可避的就对上苏西另一侧的卫燎。
“柳浪闻莺”里灯光如昼,他眼里的惊喜、惊诧纤毫毕现……
三月低头,攥紧筷子去夹面前盘子里的拔丝莲藕。明明都夹到碟子里,空心连丝,还是若断若续。三月狠狠咬下口,有些痛恨自己,五年过去竟然还能看出他一个眼神内的心思。
……卫燎在问,她和苏西何时变得如此熟络。
其实,她和苏西,也真是一段孽缘。
还是十月时,三月翘乐天的班,想去买瓶五号香水。因为长假刚过,整个商场都空荡荡的,服务小姐给三月打好包装后,又拿出新款彩妆推荐,因为实在是闲,就试用起一款水凝胭脂膏。不小心手重,于是又慌忙拿湿巾擦时,就听有个耳熟的声音说:“我要一款山茶花的香水。”
三月坐在柜台前的试妆升降凳上,从镜子里只能看见一只手敲着玻璃台面,指甲鲜红。
服务小姐愣了愣,才回答:“您说的是UNE FLEUR DE CHANEL吧?真对不住,我们没有货。”
“那就给我定一款茶花,我付全款,到货通知我!”
红珍珠似的指甲似乎不耐烦,敲打的节奏越来越快,三月忍不住抬头。
女人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蓬头垢面的模样。但牙齿把唇咬的比指甲还要鲜艳,异样醒目,正是苏西。
服务小姐仍旧好脾气的说:“您这是难为我,这款您要是了解行情就应该知道,UNE FLEUR DE CHANEL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任凭是谁也无法订到。”
红指甲终于离开玻璃台面,紧紧攥在一起。
“是你?”苏西转眼看到三月,便伸手抓住她。
“一起喝一杯去。”
后来去上岛咖啡,两人只是静静坐了一下午,几乎没说一句话。
到底,是什么烧得她坐立不安,三月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她正正经经的对褚颖川请求,一个礼拜后,山茶花就摆在苏西面前。
还是那家上岛咖啡,苏西接过来,翻来覆去,专心致志地把玩,并不看三月一眼。
再抬眼时,水珠子掉在桌然上,瞬间分崩离析。
三月最怕别人哭,慌的起身就走。可终究没有逃开,被苏西抢先一步,紧紧地抓住。
苏西的甲换成另一个颜色,珠光乳白,犹如锁紧紧拷住她。
“对不起,还有谢谢。”
“你一定以为我讨厌你,其实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关系。是我发神经。”
“真的是神经了,他但凡多看一眼谁,我就觉得心里被插进一个针。”
“人人都说我会钻营好福气,都说他身边这些年兜兜转转,不过就只有一个我,必定是真心的。”
“人人说,即便你是个娼妓,被无数男人当做公厕里的马桶,但你只需要征服一个,而这个男人可以把他们踩在脚下,这就已经足够。”
“人人说 婊 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既是 婊 子 也是戏子,我还是个傻子……巴巴的盼来这款山茶花,却连喷一下都不敢。”
“我知道他心里有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她们坐在上岛咖啡偏僻的角落,苏西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乳白的指甲捂着脸,上面贴着极小的紫色玫瑰,恍恍惚惚,在面上滑动的错觉。分不清是真的眼泪,或是玫瑰甲上的珠光。
三月紊乱思绪里只是记得,那是安娜苏的一款的玫瑰甲。
渐渐胸口开始痛,绷得双肩剧痛。
窗外下起雨,这个城市十月里第一场雨,大有叶落而知秋的意味。三月对面,苏西不住在脸颊上摸索的手指,如同一条条软白的蛇,带出紫色的毒雾,钻入骨缝里去。仿佛笑傲江湖里的蓝凤凰,苗家风情女子,十指不离见血封喉,但终究是一个配角。
三月想沉默以对,但终究还是开口说:“别那么悲观,你在他身边,你爱他,这就足够了。”
苏西已经平静,抬脸将面颊的笑纹,扯的极大:“你也这样神经过?”
“我……曾经有个人,我们有很多地方都共通、相似,我一度以为,他就是自己注定的另一半。”
一面说着,脑子里想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场景,大学报考的是儿童心理学,第一堂课自警队退役的导师说:别人的痛苦,我们都无法去亲身经历,所以,就别去随意评判。
我们做得不是消除痛苦,但是也绝对不能去理解痛苦。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置身事外。
欢迎来到没有黑和白的世界。
“他在一起校园暴力事件里,正当防卫刺死人。他逃跑隐匿,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大雨落在外面的沥青马路上,犹如被浇上一层桐油,湿滑锃亮。再往远处则什么都看不清,巨大的水雾,前路茫茫。一如那一年,导师对她说:陶三月,你对病人,太过于去感同身受,注定无法及格。
无边无际水雾里,苏西反而振作起来,拿出粉饼盒,沾上湿粉,肉色的粉扑在珠光白的指尖上,如蝴蝶的翅一样飞舞。不多时,又是一个风情万种地的苏西。
外面雨如瓢泼,上岛咖啡里中央空调则还是不变的温度,一丝丝渗骨的凉。苏西将粉底往桌子上狠狠一撂,唤来服务生训斥:“没看见下雨吗?!不知道把空调换成暖风啊!”
“对不起,我们也没办法……”
苏西一贯清甜的嗓音里,服务员委屈又唯唯诺诺的声音,让三月不期然想起来在一家商场买化妆品的日子。已经入伏却还是穿着冬装,中央空调节省着不肯打开,每天如同闷在砂锅里,不时的还要面对顾客苛刻的质问,仿佛蓄意折磨着她们这些年轻的,又生活在底层人的忍耐力。直到,有一天一个服务员中暑晕倒,上面的领导才大发慈悲的恩准,可以换上夏装。
经历的过多,有些事不由得你不明白。于是,三月真的接过话,对服务生说:“没事了,麻烦你。”
“你这人就是太好性子,性子好是优点,但是好过了头就成面团了,任人搓捏!”眼光从服务生如获大赦的背影,转到三月,言词神态犀利的看不出一点刚才的崩溃。
于是,女人的友情在崩溃里奇异产生。
蛋炒饭
“哇塞!这蛋炒饭怎么这么好吃?!”
“哇!好好吃的蛋哦!”
“柳浪闻莺”里女人的娇呼,冷的三月回神。
苏西恶心的一口饭到嘴边都扔回盘子里,筷子在手中握紧,.坐得笔直,低声说:“我cao,英国留学回来的,还整港腔!”
转眼看一口没动的三月,又说:“这饭确实好吃,你尝尝,最绝就是里面的鸡蛋。”
三月不喜反惊,手颤地说:“鸡蛋?”
虽然面前的蛋炒饭,每粒米都完整且粒粒分开、泡透蛋汁,外黄内白十分引人垂涎,但还是立即警惕的问:“什么鸡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只吃虫,不吃米的母鸡所下的蛋?”
声音稍微大了点,不成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恶心回去,女人们立即放下筷子,捂住嘴。
乐天气急败坏:“你这个土包子,知道这一份多钱不?100大元,还吃虫子的母鸡,连米都不吃啊!是喂食人参、苍术的鸡!”
三月似懂非懂的听着,只知道那些是名贵补药,可依旧提不起动筷子的性质。陪同前来的银行职员忍不住轻笑,低声说:“天下之奢莫过于盐商,这家主人祖籍莫非是钱塘望族?”
说话时身微微向褚颖川倾斜,掖在耳后的酒红直发散下来,掩了半张微红的面颊。
“褚家卫家可不都是,两家老头子为了这都在文化大革命里批斗流放过……”
乐天大嘴巴到一半,立即察觉自己失言,遂警醒的望向褚颖川,虽然没窥出来什么,但仍借酒杯,心虚的掩住半张脸。
褚颖川仿佛没听见他们所说,惯常用的红木烟斗点燃,心不在焉地,目光转向门外。室内其实明令禁烟的,但自然没人敢阻止他。
“柳浪闻莺”两侧都是拉门,灯光透过另一面蓄意未曾合严的草编木拉门,暖暖橙黄的一条照出去,可以看见小径、亭台和曲桥,在寸土寸金的闹市里,生生建出一座和式微缩的水润江南。虽然落了刻意,但也别有洞天的撷趣。
烟草味儿烧得三月目光一闪,两只手分别握住一枝筷子,对着蛋炒饭一挑又一挑。今天三月身上裹的一件黄蓝条文的羊毛开衫式披肩,长长袖口一圈茸茸的白色羊羔毛,像是过于满溢的卡布奇诺泡沫,不是不好,但过于休闲就变得疏于修饰,便挨了乐天不知多少白眼。
等一斗烟将要抽完,褚颖川才想起什么似的,在兜里掏出个盒子,慢条斯理地递给坐立不安的三月。
三月没经大脑,顺手接过,姿态熟捻的不能再熟捻,弄得乐天愣怔。
三月接到手里才发觉不对,细长的白色盒子,带一个暗红ESSE的图标,。她直愣愣地看着,惯常,他兜里只揣银质烟盒来装烟叶,什么时候也开始抽爱喜?
褚颖川又说:“装什么,你一向烟酒不分家,憋半天了吧?”
三月眼里窜出两簇火,将爱喜狠狠扯在手里,狠狠的拆开包装,连打火机都点的恶狠狠。
两人的关系再模糊,褚颍川一个动作一句话也将众人点明白。
只有乐天还是很费解,原以为褚颍川还是跟往常的一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早在个把月里的酒宴,不见三月人影,就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但,谁成想竟然还是没分开。
乐天左看看褚颍川,右看看三月,肚子里的话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憋住,低声问:“那女人阴冷阴冷的,有什么好,你中邪了?”
褚颖川见桌对面,苏西擎着酒杯对三月发出心领神会的轻笑。而三月早在烟沾在嘴唇的刹那,眼角眉梢就染上薄雾,面颊上仿佛是她惯常用的水润胭脂,一层轻飘的红晕,滟滟的风情。他忍不住牵动了一下嘴角,开口说:“她……挺有意思的。”
乐天说她阴冷,实际上很有出入,三月真的很有意思。她喜欢在总统套房的浴室里泡泡浴,长发影影绰绰的逶迤,如同一尾美人鱼在卡布奇诺的泡沫里。有一次哼出个荒腔走板的英文歌,十分荼毒耳膜,逼得他不得不问:“你在唱歌什么?”
她笑:“漂亮女人啊。”
然后,在看到他还有些迷惑时,三月噌地从泡沫里站出,带着长而卷曲的发黏在他的身上,声音高起来:“什么样的人会没看过漂亮女人?!”
于是,不由分说拉着他在到纱发,打开电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存下的《Pretty Woman》。
其间开机,打开播放器一连串流畅动作里,三月没擦干的发梢水珠一滴又一滴,她也没有发觉。午后极暖的阳光自落地窗透进来,她随意拢在身上的浴袍,敞开襟口的肌肤像极了刚剥掉壳的荔枝,仿佛蜜汁涨破表层般的不住外渗,他又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难免呼吸有些急促,手指有意识的就摩挲上三月的襟口,刚要滑进去肆意横行。不成想,她低头猛地就是一口。
想来也是毫无顾忌,落力狠的牙印子都一清二楚。
“你属狗啊!”他发怒地瞪三月,平日里他只要眉头一皱,不说软言温语也会低眉顺眼陪上来。可她偏偏眉开眼笑,往后靠在沙发另一侧,离得远远。
“仔细看!”
语音轻柔似是在哄一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几乎让他闪了神。
后来他看个开头就抵不住犯困,毕竟刚开完繁琐冗长的会议。不知多久后,张开眼液晶屏里面理查吉尔正站在双层巴士上,求得美人的爱情。
套房的起居室里记得影片开始时还暖洋洋的一片,现在窗帘外已经成为深蓝,冬天日落总是格外早。三月的视线直直定在屏幕,手指上的爱喜只燃了一半,余烟袅袅婷婷,仿佛呵气看着就觉得极为暖和。
他翻身在三月耳边轻笑,手指卷绕里湿湿腻腻的长发,不过是半干未干,又凉又滑。他明知三月怕痒,呼吸偏就故意黏在她一个劲儿躲开的耳上∶“麻雀变凤凰?” 她被痒痒的笑眯眼,蜷起身窝进他的怀里,躲过他的呼吸却躲不过他不肯规矩的手。只能任凭他指的手在耳骨,耳洞,耳垂上摩挲。当他的手指往下,再往下时,才喘息着说:“我可从来不指望麻雀变凤凰。不过你得承认,这真是一部贻害四方,毒害纯洁少女心灵的片子……”
于是,他忍不住同她一起笑。
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人
其实,也有时候不是那么有趣,因为总体来说,三月是个很懒很懒的人。
有时他把三月自窝里拉出来,初到时还有点人样,剔透妆容,衣衫俏丽。可他总是很忙,常常中途就被连串电话疾呼而走,留下她单独在偌大的总统套房里。走时三月抱着电脑,几个钟头,或者十几个钟头后回来,她还是抱着电脑,连姿势都未变,那模样可就不太好看了。
有一次他二十四小时后回来,见三月还在电脑里放着一日一夜前的片子《星球大战》。
他终于皱起眉头上前问:“什么片子?”
三月却并不感激他的好风度,上一刻还投入在电影里,安静凝神的神情,转眼变得倒像是看见莫大的怪物似惊变:“什么样的人会没看过星球大战?!”
她天生脸色极白,人人都形容好皮肤的女人像剥了壳的鸡蛋,而她则恰恰相反,如果胭脂不上妆,白里则掩不住的一种青。
不期然就想起,小时候祖父给他讲解的《说文解字》,陈昌之刻本,虽不算早,但书页犹如残存在深秋树上的叶,被时间冲刷而褪色,边缘的淡黄。
“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
青字上面是生,下面是一个丹,丹是井的变字,里边的一横表示井里有丹砂。《说文》里也讲:“青,东方色也。”相传日出时,要用水银方能冶炼出丹砂,烟自从井里升起,清微淡远的蓝,就成了青。
她的肤色,便是鸭卵青。
电脑里正放到第三部,丛林中类似小熊的动物居然打败了连牙齿都武装一番的精装军队。于是,他有心逗她,故意露出困惑的样子问:“那些熊真厉害,是什么东西!”
果然,她抓着他的衣领,更加愤怒:“你找屎啊!你才是熊!那是伍基!伍基”
三月的脸色大多时即便用酒去狠冲,也很少见颜色。唯有在发怒和另一种时候,红润的血色方渐渐渗出来,就像此时,像极了二三月份里的杏桃红,鲜嫩诱人。
他逗出这种颜色,自然也抵不住好颜色。倾身一点一点压过去,渐渐压倒在床,轻吻由她桃红的面颊一直落到鸭青的颈。她却好似一点也没感觉到旖昵气氛,只侧着头不住嘴的讲解星球大战:“这世上没看过星球大战的只有里面的演员,因为他们已经身临其中了!”
“哈里森?福特曾回忆,有个BBC的记者来摄影棚采访时问他这部电影究竟是关于什么的,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拍了半天,他自己都完全不知道这部电影究竟是关于什么。”
他全当听不见,手覆盖在她的胸前,轻轻抚摸着。
没成想,三月还是不放弃,左躲右闪他的吻一个劲的说,什么约翰?威廉姆斯拯救了《星球大战》……什么乔治卢卡斯的电影原型来自于三船和黑泽明合作的《蜘蛛巢城》和《战国英豪》等等……
着实拿她没有办法,他终于一歪身,无力瘫倒在枕头上,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开始只是一笑,后来笑声仿佛打开闸门的洪水,再也憋不住,一涌而出。
那样的大笑,额头都冒出汗,心头一阵一阵的舒畅,
三月反而不再说话,调转了身子,侧头如猫般蜷缩在他胸前,一动也不动。
手机响起来,床头灯的彩色玻璃射出来的光线,落在显示屏上五色斑斓,闪闪亮亮。那是他赔给三月的诺基亚 N92,尽管血统优良,但音质好的有点出格,恩雅叹息一般的轻灵嗓子,在不肯罢休的来电立体回旋里,有几个音阶摇摆不定,犹如一群为逃避暴风雨而急切飞来的鸟拍动翅膀的声音。
仿佛是快乐。
过几天后,他大约是感怀这难得的开怀,将珍藏的伍基玩偶,送给正喝冰绿茶的三月。
三月先是惊得一抽气,随即大叫:“褚颖川,你骗我!”
她总是不肯如同别人一样,去掉姓温婉含蓄的唤他。
然后,她看见插在伍基胖胖手掌里的钻石耳钉。乔治卢卡斯是她的神,所以三月清楚知道,伍基身上是没有这个装备的。脸侧向另一面,有些困惑的抽出来,谢瑞麟九心一花的切工,每只耳钉一克拉的钻石边上还围着碎钻,太阳一照灿灿精光,似足两克拉。
她好像不太相信,盯着了半晌,直至他点点头。片刻后,三月陡地蹦起来,一面在沙发上使劲跳着蹦床,一面尖叫。怀里的绿茶从怀里湿淋淋的溅在身上,也似乎没感觉。
他站在沙发前仰视她,她长发飞扬,眼睛闪闪发亮,好像九心一花的钻石,忍不住让人想起童话里面,彼得潘身边的妖精。
可是,不住尖叫,刺得他耳膜都开始发酸,连忙抓住她:“你冷静下来。有点矜持的样子行不?学学人家,连鸽子卵放在面前都不动声色呢!”
三月倒没追究他送了谁鸽子卵,只是一手擎着耳钉,一手攥着伍基,偏过头去嗳哟了一声:“视钱财如粪土?你没看过周星驰的零零发啊?!”
他当然看过,周星驰那句经典台词:“我送你一个凡是女人见到就会发狂的夜明珠给你的时候,你表现的非常冷静,我就已经知道,你不是女人。”
她俯视着他,睫毛忽闪忽闪,说:“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人。”
而后,就如风中一朵正在展开的蒲公英,轻飘飘落在了他的手里,令人难以抗拒。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心情顿时松弛下来。
可抬起她的手指,想要细细品时,不由皱起眉,说:“女为悦己者容,三月。”
她洗泡泡浴已似乎变成一种恶习,水里泡的过久,十片玉一样的手指,如今倒像是缩水的胡萝卜。
“你以为你是谁,要我严妆以待?” 仿佛刺痛了某根神经,她笑意逐渐啤趼来,扬了扬好看的下颌,说:“我上妆的时候,从来都是营生糊口的时候。”
“说得自己跟风月佳人似的……”他温和地注视三月:“我不是你的营生?”
三月静静看着,翻身而起,不容分说狠狠推倒他,手指冰冷地按在他胸前,笑说:“是吗?”
一面将耳钉戴上,一面几乎剽悍的去撕扯他的衣物。
他一怔,竟然忘记去回应。
金与银
然后呢……
然后,褚颖川忍不住向左一挑唇角,笑纹加深。
“柳浪闻莺”里褚颖川理所应当的坐在东面主位,他身后是一扇别出心裁的鱼缸屏风,里面的银红锦鱼,如同精致的彩绘。一时间,乐天也不知是灯光还是水色,或者是两者一处,犹如蛾翅的磷粉挥下,纷纷洒洒落入他的眼里。乐天犹疑了一下,最终只是拍了拍褚颖川说:“风尘里打滚过的女人,也许新鲜,但总归精明心计,当心些。”
坐在对面的三月,在酒过三巡之后,唇彩的光早就如春日里的雪一样融化开来。仿佛是觉察他的视线,抬起映不进一点光的眼,又极快错开。
江南里的酒是状元红,据说是三十年陈酿,没有人追究为什么三十年还不得中一个状元,只是一轮又一轮的斟杯对饮。
女人连喝了两杯,似醉还醉的抬起眼,迷蒙的看着卫燎,说:“卫少,你真是沉默寡言呢!”
“我习惯别人叫我卫燎。”
女人霎时间两颊嫣红,轻唤:“卫燎……”
男人的轻笑和女人的低笑,混合一处,荒谬却又奇异搭配。此时苏西正闲来无事摆弄三月的发圈,三月顺势低下头,没人瞧见她的面色越渐的白。
她今天是将耳畔的碎发挑起拢在脑后,用珍珠蝴蝶结发圈绑上。发圈是米白纱下面垂着仿珍珠,三厘米直径的极大一颗,苏西仿佛觉得十分有趣,伸手撩拔。
三月最近将头发剪短了些,齐胸长,但现年韩国碎发仍旧流行,她理发时又走神,师傅三刀两刀,便削的支离破碎,回神时已经无可挽救。
如今在苏西指下,纷纷扬扬,细碎的发卷曲如千万条飞扬的灵蛇,撩起又软趴趴无骨一般落回后背。
苏西收手时,突地极亮的光刺得眼一晕,就清楚瞧见三月耳上的钻石耳钉。她嗤地一笑,就势附在三月耳边,呢呢哝哝说了一句:“跟你一比,她们耳朵上的边角碎料也好意思戴出来!”
若不想让人听见,就要小声些;若要人听到则要大声些,而苏西的声音偏偏就那样巧的不大不小。
三月手肘拄在桌上,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真的在印证乐天的话,江湖滚过的人,洗不净的风尘骨。
乐天那边刚在背后说了三月,顿时心虚的问:“你们俩疯什么?还有你们两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只是没人理他,三月一手把玩耳垂上的钻石,懒懒地笑望着他。苏西在笑,眼反常的明亮,仿佛喝进去的不是状元红,而是烧刀子。
紧挨在卫燎另一侧的女人与苏西相视而笑,笑意甚为矜持,却在卫燎一饮而尽时,她优雅地端着酒壶斟满。眉语,目情,说不尽的温柔体贴,仿佛她才是卫燎地正牌女友,但不论谁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一种潜规则,即便今时今日,卫燎有妻有子,怕仍旧能有人摆出这种,似足蛛精盘丝,肉眼不见的声与形的诱惑姿态。
三月忍不住轻笑转头,不期然,卫燎地眼拨开了手中La Flor de Cano的淡淡烟雾,很平静地望着她。 似觉得热,解开黑色衬衫的扣子,细细红绳露出来,隐约可见上面拴的圆环戒指——金银圆环套叠,很老的样式又带了那么长的时间,金和银贴身厮磨的皆已乌黑。
然而恰恰这乌黑,击的三月目眩神晕。她慢慢地下头,呼吸满满的是La Flor de Cano的味道,这是卫燎走进“柳浪闻莺”的第一支烟。香甜的雾渐渐弥漫,犹如绳索缭绕,紧紧系住三月。恍惚间迷离了心思,想起过去,初中时考进重点班,不是不花气力的,然而因为没有过人的家世和关系,终究被分到俄语班级。教俄语的老师刚留学归国,是个凶悍却又细致的女人,为了提起他们的兴趣,在第一堂课说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俄罗斯有种传说:新郎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象征太阳;新娘戴银戒指,象征着月亮。
后来……后来什么时候呢?三月努力去想……只记起一些似是而非的绿与红,绿的是彩灯飞旋的松树,红的是圣诞老人的棉衣。white christmas的歌声在耳边太过于欢快的回响,花团锦簇之下他拆开金银圆环,将银色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锃亮的银胜过钻石千万倍的璀璨,几乎不亚于快乐。
她安静无声的接过,仰起头,双手钩住他的脖子,唇齿相接之前,辗转唤着……十六……
可是,那时他们又有谁知道,金银叠加一处,会把彼此氧化乌黑?
三月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已经站在江南餐馆的门口,手挎在褚颖川的臂弯里。他把她覆盖在前额的几缕头发向后撩开,问:“怎么了?”
江南餐馆的门口也讲究极了,嵌大理石的台阶,簇簇花篮里插着茉莉花。可天色十分暗沉,两盏红纱的华灯,灯罩上贴着金灿灿的龙,张牙舞爪,盘旋投影在地上,如同是撕开的伤口。
三月缓缓仰头,她自“柳浪闻莺”里出来,唇角就带着一抹笑,仿佛被刻印。褚颖川的手抚摸她光洁无瑕的脸颊,食指抚过她的耳垂,徐徐向下摩索,插进她已经仰的弯曲的颈项里。 她的吻也顺势投过来,奇异的绵软,温润,连着笑也传在他的唇角。
三月说:“我大概醉了……”
乐天送走客商,回头看见他们,不得已 “咳咳”两声,掩饰尴尬似的随手指向远处广场的石塔,对借故耽搁的女人们说:“瞧,老太爷题的字好像重新装裱过?”
远处中心广场临在江边,三月望过去,一片灯火通明晃得她眨了眨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看清楚那是一片时有时无的细碎闪光。 两层楼高的青石塔上“风调雨顺”的四个浮雕大字,如今被细小的彩灯包曼妙包裹,张灯结彩,不伦不类的不夜风情。
据说这里年年随着长江一起洪讯,直到省中任父母官的褚家老太爷,在江塔上题字,自此后真的就风调雨顺。
乐天看美人们听的聚精会神,便指手画脚,说的更加来劲:“看见那西北塔角的一点不一样没?文革时候,这个塔被撤到南山公墓,搬运时从山上一路滚下去,磕掉了一个角。后来老太爷一平反,立马就被搬回原位,为了掩饰磕掉的一角,特地去美国请回流亡的考古博士修补……”
陡地,三月觉得揽在肩膀上的手紧了紧。
皱着眉的卫燎插口说:“乐天,你喝多了!”
声音里留有一些嘶哑。
一语刚了,跟在褚颖川身边的随从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对乐天说:“乐少,我们不大会弄那辆车。”
“一群废物!”
对乐天的怒骂,明明西服笔挺的人,此刻垂手恭立,嗫嚅着不敢应声。
乐天只得将车钥匙转身递给褚颖川:“给你,老太爷给你送来辆车,本来想来个惊喜。但他们都不会弄,还得你自己去。”
褚颖川默不做声,片刻后眼里射出的光,照亮整张面孔,倨傲地说:“故弄玄虚。”
嘴唇的笑容愈现愈深,手在三月的后背抚了抚,步下台阶。
等褚颖川走远,苏西终于忍不住问:“换的什么车?”
乐天颇有些洋洋自得的说:“布嘉迪。四个轮子就是一辆宝马奔驰,褚廉那小子可早就惦记着呢!”
卫燎隐约呈露不以为然的神色:“太招摇了吧?”
“这才说明树大根深,立的极稳,自然也不怕招风。”
在乐天异常饱满、充沛得意的声音里,三月迷蒙着眼,身侧的竹编花篮齐腰高,纤长枝茎白如雪的茉莉花,两个一团摇摇,三个一累曳曳。她有些疑心,只听过海棠无香,到从没听过茉莉无香的,于是伸手拈住一朵,提起来才看清,原来是做得几可仿真的薄绢。
她终究蓬门荜户,很难去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繁绣如锦,也很难想象那是如何的风光荣耀。
“过两天颖川生日,老太爷提前给他的生日礼物。听说也是人家送给老太爷的!”
苏西听的聚精会神,突然淡然一笑,说:“乐天,这还有外人呢!”
这个理由完美的无可反驳,于是女人们终于被送走,苏西忍不住得意,又恐怕被看出来,便含笑对乐天说:“这年头还流行长房长孙?前阵子褚廉过生日,也没见老太爷表示什么。都是社会主义好,其实还不是封建主义的瓤子!”
乐天促狭地笑起来,渐渐忍不住,笑声越来越大。苏西以为乐天嘲笑她,气急败坏的大喊:“你又抽什么风?”
“你不知道,颖川那弟弟可真是个活宝,前阵子他不是换车了吗?从德国运来量原装的奥迪A8。老太爷看见,就说了三字,太招摇。”乐天一面捂着肚子,一面笑说:“结果你猜褚廉怎么弄的?他把后面的8剃下来,每次见老、老太爷就贴上6,出来以后继续贴上8。”
什么话自乐天嘴里所出来,加上神采飞扬的肢体语言都特别有意思,苏西顿时笑得蹲在地上,无法起身。
于是,她也就没看见身后,卫燎猛地揪住三月的头发,三月被迫仰起头,忘了反应,眼里还带着恍惚的神色。
“十五。”他无声又柔情地唤着,三月眼帘一眨,他的吻便狠狠落了下来,依稀带着什么倾泄而入,自唇齿的缝隙渗入骨髓,
乐天因正对着他们,看的一清二楚。
他仍旧保持着笑声,直到卫燎松开十指。无法站稳地退后,显得那样倦怠。乐天这才能止住笑,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用尽了肺里所有空气,火燎燎的热辣。
卫燎
苏西转头,看三月脸色不对,上前关切问:“你怎么了?”
三月下意思地缩了缩,她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冷,卫燎的目光仿佛利刃一样,劈开她的脊背。几乎不敢看苏西,忍不住的微微发抖。此刻开过来的车,却适时的拯救了她。
深棕色的布嘉迪威航,车引擎盖则是另一种浅棕色,一直延伸到驾驶室的内侧,三月强打起精神,意图引开苏西注意力似的惊叹:“爱马仕!”
“特别版!”
可到车子停下来时,三月已经真的惊叹——她曾经为车展打过杂工,所以有所了解,这款车配置和布嘉迪威航完全一样,16缸发动机,也就是两个v8,但因车内爱马仕的装饰,价格整整翻一倍。她以为绝不会在国内见到这种嚣张奢侈,甚至败家到极点的车。
褚颖川下车,极为绅士的打开另一边车门,江南的灯光为他和布嘉迪镀上一层金色。
“过来啊,发什么呆呢?”
褚颖川嘴唇上浮现起极淡的笑,他抬起手,做出个邀约的姿势。这样的场景,简直诗情画意,有些像是好莱坞的浪漫喜剧了。
三月咽了一下口水,面上挂起笑容,慢慢走向褚颖川。
她唇色嫣红,仿佛新补的妆完美无瑕,可乐天知道不是,心忍不住突突地急跳,等三月和褚颖川上车后,说:“苏西,我和卫燎有些事谈,叫他们先送你去。”
饭后照例是别的消遣,苏西见乐天说的甚为正经,只以为是官场生意的事情,就没多说,上了另一辆车。
乐天开车,卫燎坐到副驾驶位置,似是累极了,把头靠在玻璃上,低声一句:“我什么也不想听。”
“我知道她是谁,我见过她的照片。” 乐天皱紧眉忧虑地说:“卫燎,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死心眼,女人那么多,兜兜转转你偏偏就认准她了?何必呢!你若喜欢苏西,别的不说,就拿出当年和家里别的一半劲头,也就成了。再说,苏西家里虽然差些,但怎么也撑的出脸面……”
窗外灿烂灯火在疾驰中一明一暗,掠过卫燎的脸。他想起藏在俄语字典里的照片,想起她染的深金色的短发,想起她仿佛泛着光的脸,想起她安静的眼……那是他和三月的合影,大学的城市的天空总比北方来的更加纯正,尤其夏日晴空里,万里无暇。
“这些年,兜兜转转,我就只有她。”
正巧一个红灯,踩下刹车后,乐天转头去看卫燎。卫燎垂下眼,把脸藏到阴影里。但乐天仍旧清楚明白的看见,几乎到了病态的执着。
乐天隐约知道一点,卫燎是私生子,生母出身并不光彩,其后因为一些变故,一直养在外面的他才得以认祖归宗。这些事,卫燎从来不提,或者说羞于提起也厌恶提起。连三月也不过机缘巧合,在一次酒醉后吐出真言,但也仅此一次,再无例外。
“颖川身边的女人,都是入嘴的话梅,很快就嫌没有滋味儿而被吐出来。所以,不管你要怎么样,等他们结束了再说!”
乐天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克制住自己。乐家几波几折后虽然没倒,但终究大不如前。褚颖川是自小一处玩到大,卫燎是高中时的好友,两人在人情故交有冷无暖,雪上加霜时,都倾力相助,这份恩情,他始终记在心上,但如果两人为了一个女人翻脸,则太不值得,也太贻笑大方。
卫燎语气缓慢的应了一声:“是吗……”
然后陷入沉默里。
可脑子里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了逝去的时光,一些影像,像电影的胶片,逐渐快速旋转交替……
记忆里的十五,安静寡言,甚至阴沉。
他堵住了她前行的路,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陶三月,我是卫燎,我喜欢你。”
初一的又一次随着阿姨习惯性搬家,让他和她成为邻居。中考前夕他不告而别,高三时,他执拗的要求父亲,转回那个城市,那时他已经是天之骄子,再不是守在门口的楼梯上,等待里面形形色色男人出来的十六。
她走路向来喜欢低着头,那刻缓缓抬起头,蓬乱的刘海里,一双乌黑的眼,这样直入心肺地望过来,眼睛里有一种神情,他自始自终无法看懂。于是,他不敢看,转头就走。
可在当晚,他守在她家的楼下,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一个答案。
十五的家始终在老式的小区楼,自来水公司的家属房,楼下一大片的空地,并不像如今的小区,花坛草地,而是一片一片挤挤挨挨的仓房,仓房里面是很深的地窖,到深秋时节时,楼区里的人会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买了萝卜、白菜、土豆、大葱等等的蔬菜贮藏过冬。
他和她就隐匿在仓房的阴影里,她静静看着,眼睛里的神情,几乎让他呼吸停止。黑暗中,伸手紧紧抓住她,低声说:“十五。”
四面八方回旋的是深秋的夜风,寒冷刺骨,几乎已经冬日。
“好。”一个字就让他几乎高兴得发狂,紧接着她眉心聚起一条深长竖纹,伸手去理他褶皱的校服衣领,好象在自言自语的说:“好,卫燎。”
她的眼睫如同展开蕾丝扇在他的呼吸里轻巧地扇着,带着淡淡的芬芳。那是她唯一固执的奢侈嗜好,夏奈尔五号,她说,是妈妈的味道。
他们一直在一起,大学也是一个城市,虽然她考的不好,专业也不好,但是能在一起就已经很好,很好很好。
每周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找她,她一蹦一跳地朝扑来,渐渐长长的发在风里飘荡起来,像活着的蝴蝶的翅膀。他们在一起时,她总是善解人意地倾听,适时发问。他毕生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父亲承认自己,一个是让十五做自己的妻子。两个愿望几乎都已经达成,幸福感满涨到几乎窒息。于是,终究忽略……忽略了越来越沉默的她。
大三的寒假,父亲已经调离北省许久,但他还是随她回家过了新年。
她难得撒娇的小女儿娇态偎依在外婆身上,已经七十的老人,一点书都没念过,大字都不识一个,却常常说:“社会主义好啊,我和你姥爷都是没爹没娘的娃儿,要不是□,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她的几个姨妈听说她有了男友,过年都没回婆家,听见外婆的絮叨,不住笑说:“老糊涂了!”
糊涂吗?七十年的人生阅历,吃的盐比他们走的路都多,他清楚地感觉外婆并不喜欢他。一次洗碗时,他在墙后听到外婆对她说:“十五,土豆可以和地瓜在一起,可土豆是配不起窝瓜的!”
“十五,还是十六最配你,十六呢,那孩子怎么这么久都没看了?”
也许真是糊涂吧?他不就是十六吗?只是外婆糊涂的认不出而已……
原谅我今后再不能伴你同行
东北的火炕烧的太足了,坐上去片刻就热得一身汗。过年时的习俗,器皿用具一切都是崭新的,水果盘瓜子盒都锃亮鉴人。几个阿姨噼里啪啦的嗑着瓜子,很快瓜子皮就装满一大罗,外婆搂着三月止不住笑说:“这一群耗子!”
他喜欢三月的母亲,叫她陶阿姨。陶阿姨是个温和的中年妇人,不笑不开口,所以总是眉目弯弯,带着一种自年轻时就沿袭至今的惊人美丽。外婆对陶阿姨似乎也格外不同,水果放在面前,冻柿子亲自擦干净放在手里。陶阿姨一面把冻梨递给他,一面同他说十五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兴起时,下意识的伸手去拍她的头。她几乎瘟疫一样的躲开,当意识所有人都看着她时,忙起身,家教极好,恭恭敬敬的说:“对不起,娘,我不习惯别人摸我的头。”
恭敬客气,只是太过于客气。所有人都当没看见,继续说笑,只有外婆长长叹了声气。陶阿姨顿时红了眼圈,慌忙岔开话去问她在大学的衣食住行。十五重新坐下,却再不是歪在外婆身上,而是低下头,挺直背回答,是,好,不错,谢谢娘,你也要注意身体云云。很有礼貌,却不肯多说一个字。
无人时,陶阿姨拉着他,忍不住哭诉:“那孩子,对我冷淡的好似外人!”
“都是生下的女儿是小棉袄,什么话都跟妈妈说。我的女儿,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十句话……”
可终究又要为她解释说:“小时候常跟她父亲吵架,到底把孩子吵伤了心。”
外婆家人多地方小,所以在凌晨十五陪他一起回附近的招待所。
年时正好是三九严寒,雪落成冰又落又成冰,新雪积在上面,踩上去仿佛云里雾里,每一步都不稳。
“十五”
她微微侧过头,含笑说:“嗯?”
他始终记得,那一夜她穿着红色鸭绒棉袄,厚厚鼓鼓的走在雪地上,像一只刚刚吃过的冻柿子。忍不住伸手去扶她,她倏地一下躲开,披着的围巾也滑落在雪上。她似是毫无察觉,鞋子漫不经心地踩过去。十五和十六的围巾原本是一对,他本来想买情侣的鸭绒棉袄,可她坚持过年喜庆,而他终究穿不了红色,于是无奈里买了成对的围巾手套。
他弯身小心翼翼捡起来,不知道为何竟然感到恐慌,可还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必……而且万一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子欲养而亲不待,你不是要后悔一辈子?……百善孝为先……”
十五站在雪地中,那一瞬间眼里弥漫了雪一样的迷蒙,平静似冰,他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只觉得好像外婆看着陶阿姨的模样。
她低头,很长时间后说话:“卫燎……你送我一个金锁好不好?”
他皱紧眉问:“为什么?”
仿佛太冷了,她苍白的脸渐渐变成淡青。
“姥姥说,小时候给我算命,说我的八字称出来只有2两7 钱……独马单枪空做去,早年晚岁总无长。” 她双手紧紧抓住被他重新系上的围巾,继续说:“姥姥说金子重,可以压命……”
他从来没见过十五以这样梦呓一样的口气讲话。她的言语总是干脆利落,他想了想,他退后一步,笑着并点点头说:“好。”
年时的凌晨家家结彩的灯犹如霞光,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和着凄厉的北风,几乎没有发察觉他们之间出奇地安静。
她微仰着脸继续说,并没有看他:“长命锁的样子,要刻上字,一面是长安,一面是行乐,好不好?”
冻得通红的指尖流畅地划过,仿佛正在把字写在被烟火染得暗红的天幕上。
他仍旧笑着点头,她轻笑扑到他脸上轻吻一下,但随即跑开,像调皮孩子。可眼角似乎一闪,湿润的,他看不真切,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十五仍旧蹦蹦跳跳的向前走,猛地又弯腰抓起一团雪,在手心里揉搓。她悉悉索索片刻,转身时,手里的雪已经变成了一朵花,伸过来用花瓣轻挠着他的脸。
他忍不住笑:“什么你都能变成花,你干脆吃花好了。”
她垂眼侧过脸,将雪花丢在一旁,刚刚还那么喜欢,转眼就腻了,果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正失笑,她却猛然扬起头,视线狠狠刺了他一下:“吃花?我不是公孙绿萼?”
他倒是糊涂了,问:“谁?”
她说:“没有,没有什么……”她红彤彤的一团,明艳如太阳的底色,将她微微抖着苍白手指清晰地凸显出来。她的手轻抚上他的嘴唇,渐渐又去摸索他的脸颊,语气嗔怪而极力甜蜜:“你呀学习都学傻了。人人都说你卫燎是天之骄子,家世人品都顶好,人又聪明绝顶,想来世上的好事都被你占全了。”
“可又有谁看到你读书到深夜,凌晨又要起床,形势举止都要小心翼翼,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个天大的破绽,生怕人瞧出来一般?瞧你,瘦了这么多,脸颊都陷了进去。”
望着她,忽地咽住了言语,忘了原本谴责:“十五……”
只有她你最了解他。
其实她也很瘦,骨节棱棱手指,她的眼已经变成小小的杏核,明亮而幽密。
十五似乎无声地笑了笑,目光移开。不知谁家阳台的焰火,一团一团五颜六色蹦出来,最后缠结成无数丝线,仿佛流星雨,如此绚烂斑斓滑过,而她只专注于那些虚拟的流星。
“是啊,我最了解你,你也最了解我,不是嘛?”
十五缓缓依在他的怀里,说出他未曾说出口的话。贴着他下颌的发丝也被冷风冻得冰凉颤抖,他的内心却温暖而平静。
许多事,以后的许多年里,卫燎样样都记得。
所以,也清楚记得,过年回到大学后的六个月,已经变成折磨。他们没有吵架,一次都没有,他不擅长,而她只是沉默。他问她话,她温柔应对,人人都说他的女友善解人意得天妒人怨。随即才想起来自他们再次重逢起,她一直是这样,只是以前他不曾察觉,也没有察觉。可是一旦知道,单单“善解人意”四个字,就仿佛毒药,渗入,在心口处烧得剧痛。
陶阿姨每周都会来一次电话,打听她的近况,终于在一次忍不住哭诉,永远打不通三月电话后,他对温柔应对所有问答的三月发作。
他说:“十五,别拿对付你母亲的那一套应付我!”
他过目不忘,所以仍旧清晰记得那天刚刚下过暴雨,他们已经同居很久,窗口紧邻排水管,自顶楼的泻水打在铝制的管壁上,犹如瀑布一样。她那时迷上了美剧《法律与秩序——特殊受害者》,长时不断轰轰作响里,她的眼自电脑屏幕上离开,瞪得极大,里面隐藏不住的无限惨伤,教人疼痛。
分手时,她说:“卫燎,我们分手吧。”
彼时身侧一盏路灯,瓦数出奇的大,灯火辉煌,一片明亮的光泽如同夕照。他明明听清,但还是问:“你说什么?”
十五仰起头,眼里有一种深深宁静。
“十六,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
三年,他们重逢后的整整三年,她从来叫他卫燎,这是第一次唤他十六,也是最后一次。
同伴
午夜惊醒,三月才发觉在新开张酒店的顶楼总统套房里,这是褚颖川一种劣习,他房产无数,却只喜欢住在酒店里,而且必须是顶楼。近来三月觉得自己似乎有太多日子住在酒店,于是一根刺如鲠在喉,再也睡不着。静静起身,赤脚一路走到隔壁ROYAL ROSE房,打开书桌上的电脑。
说是隔壁,其实已经很远,ROYAL ROSE皇室玫瑰是三个房间之一,在一次清洁员打扫时,她听到她们戏说“夫人房”,和褚颖川常住的紫金房同行政房组合在一起就是总统套房,占据了酒店19楼的半层楼面积。据说,一夜就是五位数的价钱。
所以,三月放心把声音放大,网上刚出豪斯的第五季第五集。她忍不住惊喜,点上一根烟,静静观看。
片子里的情节是美剧一贯紧张,13得知一夜春宵的对象得了癌症,命不久矣,两人的关系反倒接近,亲昵,甚至生死相随的意味。
三月禁不住笑,处于痛苦中的人,下意识的都要去找同伴,痛苦的同伴。
闪神的功夫,影片情节突变的戏剧又真实。原以为的同伴,不过是误诊,她会继续健康的活下去,而她已经预知了死亡。
豪斯也是,看到别人的快乐,一向顽劣恶劣的他,再也忍不住动容,转身离去。
休?劳瑞不愧是英国学院出身,那一瞬的表情几乎叫人落泪。
看到最后,恍然顿悟,这一集是在讲述痛苦同伴。
世界那么大,能理解你痛苦的又有几个?仍记得《七宗罪》里,摩根佛李曼说,一个男人去遛狗,遭到抢劫,被人抢走钱包和手表,他倒在行人道上后,凶手持利器刺瞎他双眼。他说,无法理解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回答他的人说,人们一直如此。
人们一直都是如此,习惯对许多事视而不见,漠视许多事。大千世界里若找到一个可以理解痛苦,依偎痛苦的人,是如此难得,如此稀罕。只是,那个人已经痊愈,而你却没有,他已无法理解你的痛苦,你们终究无法避免的形同陌路,不再是同伴。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三月回头,看见褚颖川披着睡衣站在冰箱前。三月忍不住哀怨,明明说单单一个拉门的轨道就六七千,隔音、密闭效果顶级好,如今看来纯属放屁。口气也忍不住恶劣起来:“我要咖啡!”
好一刻,褚颖川坐在三月身边,递给她一杯牛奶,捂在手里极为暖和,原来是他刚刚用微波炉加热过。
她仍忍不住皱眉说:“我说要咖啡的!”
褚颖川人后从来没什么好脾气,踹了她一脚:“老实喝,哪那么多废话!”
于是只能认命的送到嘴里,其实不用尝就知道,冰箱里只有一种是牛奶,高钙脱脂。
想当年她去应聘百加得,十多个女孩数她样貌最不出众,但应聘的经理也绝,只扔下一套百加得制服说,谁能穿上就用谁。只有她能穿上,一尺八的腰围。她当玩笑的对褚颖川讲,多亏了脱脂奶。
他缓缓靠过来,靠在三月身上,但什么都没做,只是一起看电脑。他眉心舒展,心思滴水不露的神情。
三月还是不动声色的将影片换成波士顿法律,可以把人笑的肚子痛的黑色幽默。
人人都说褚颖川待她不同,其实,不过是她善于察言观色。她还是个孩子时,曾狠狠作闹过一阵,以为那样就会不同,然而还是一样。于是,她变得安静,含笑应对每一句苛责和恶意,久而久之就得了温和好脾气的美名。然而,她由始自终不过小心翼翼窥探别人脸色而已,借由窥探得来的心思,做着别人想让她做的事,说着别人想听的话。
她不过知道,褚颖川什么时候想要同伴,什么时候想要安静,什么时候想要开心。
褚颖川握住三月的手,轻声问:“你养过猫?”
三月愣了愣:“什么?”
“你的钥匙链上有你和猫的合影。”
“果果啊。”
三月转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冬日的城市凌晨,黑暗如浓雾弥漫,她看见倒映在其中的自己,一只手仍持着烟,跳耀的火焰,而同火焰一样明亮的是她的眼,幽暗阴影里,似火一样的眼。
果果是一只安哥拉种的纯白公猫,小小的一团,买来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等公交时煎饼果子的味道传来,于是灵机一动,起名果果。
褚颖川不知道何时枕在她的膝盖上,孩子气的仰起头,很认真地听三月低声回忆。
三月轻笑,默默地阖着手掌心里的牛奶。
果果淘气不能再淘气的,一点都不叫人省心,跑到同屋的柜子里上蹿下跳又下窜上跳,沾的里面衣物全是白色的猫毛,搞得同屋以为她偷穿自己衣服,怒目相对。
同屋喂给它鱼饼,狼吞虎咽吃的连食碗都舔的锃光瓦亮,她特地去买了一斤十六元的喂给它,结果就咬了一口爱理不理的弃在一旁,那样古怪而矫情的臭脾气。
果果喜欢咬东西,有一次将毛衣后面要出一排小洞,她着急上班,套在身上也没看到。还是单位同事提醒说,哎你的毛衣款式好别致,哪里买的?她才知道,却也得硬顶着头皮穿了一整天。
褚颖川凝视着三月微笑的侧面,她的眉睫如偃息的蝴蝶,温柔被揉碎了一点点撒在里头,流转着如冬日里的朝阳一样的神采。对现在的褚颖川而言,也许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美丽的东西了。
褚颖川也忍不住露出笑容,渐渐合上眼,抵不住睡意袭来。
三月仍微笑着靠在沙发上,如同雕像一般。她恍惚地想着,腿由于负重一点一点酸麻,不知不觉连回忆都酸楚了。
她没有告诉褚颖川,被人污蔑偷穿衣服的难看,同屋毫不留情的话,仿佛耳光扇在脸上。她无法忍受,只觉得一股火淹没神智,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拿鞋拖使劲去打果果,一下又一下,直到果果悲鸣着吐出一颗细小尖利的牙齿。她才发觉在做什么,惊慌里又去使劲哄果果……鱼饼,妙鲜包,火腿肠,还有一碗牛奶仔细放在它面前。
可是午夜一觉醒来时,不禁悚然心惊,她对待果果的方式,和母亲对待自己如出一辙。
她无法忍受,第二天她慌忙把果果送到同事的母亲那,转身离去时速度像在逃命。昏暗狭窄的老式巷道,青砖斑驳,还夹杂污浊的水坑,从来没离开过家门的果果,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低下去。
可是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尼采说,父之私密,现于其子。观其子,必察其父之密。
她无法忍受在不知不觉里,是不是正变成第二个母亲……
此后,再也不敢养任何宠物。而留下果果的照片,不过是跟暴食症痊愈的人,带着肥胖时期的照片一样,警醒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
狭路相逢
等到十二月末一月初时,褚颖川生日的前一天,三月仍在为他的生日礼物发愁。原本只需要砸下许多银子就可以办妥的事情,因为褚颖川一句:“送什么你可不许马虎”,繁琐而艰难起来。
赶上元旦将至,商场里全部放着喜庆的曲子,三月拉着苏西无头苍蝇似的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那些曲子都在脑子里嗡嗡急转,仿佛有千百只蜂子振着翅膀。苏西也精疲力竭,最后伸手随便乱指,只盼着万里挑一能被三月选中。
围巾手套若不是亲手织的,就没有任何价值,而且以三月和褚颖川现在的关系,送手工衣物,则太过于亲密又太过于不识得眼色。
袖口领夹,褚颖川上到衬衫下到袜子,一套都是手工定制,已经赶上英国王子的级别,送出去完全没有意义不说,还要尘封箱底。
羊绒衫……三月脚步顿了顿,商场里灯光充足空调如春,一列被灯光冲洗得闪闪亮亮,黄金比例的模特身上,四位数的男式羊绒衫,几乎看不出纤维的细腻。
苏西以为酷刑就要结束,眼睛都开始放着亮光,哪里成想三月却笑出声。
苏西气的拿眼狠狠剜她,丝毫没有隐藏恼怒和不耐:“你抽风啊!”
“不是,你听我说……”
三月想起姥姥讲得故事,所谓羊绒,是最贴身的绒毛,姥姥见过人刮羊绒,羊已经痛的不会咩咩,而是嘎嘎的叫。羊又分山羊和绵羊,绵羊毛多,物以稀为贵,绵羊绒反而不值钱。三月属羊,按照姥姥掐算是山羊,所以一个劲儿对她叮嘱,宁穿羊毛不穿羊绒。那气势说起来,大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苏西也忍不住笑倒。
两个女人一面笑一面兜兜转转,路过金饰钻石专柜时,谁也没按捺住天性,步调一致的冲了过去。钢化玻璃的密闭柜台里,聚光灯打下来,各色展示的钻饰都染上一点淡淡的琥珀色调,透明的光辉,显得耀目却又柔和。
苏西坐在凳子上,不客气的试了项链,又试戴手链,耳环,售货小姐态度极好的拿出元旦打折的钻戒给苏西。
苏西慢条斯理地接过来,随意似的放在一旁,白金底座和玻璃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双手反而交叠在一处。
然后,才想起去找三月,转头却看见她在一旁试着足有三十克黄金手镯。
近年来金市兴起以成色命名,千足金,金含量不低于99.9‰。三月手上戴的一款,两尾鲤鱼取义二龙戏珠,工艺极好,折射来的光线都被带成赤黄的颜色,鱼鳞细密仿佛秋日树上结满的果实,摇摆闪烁。
苏西气的双目燃火,连日文都蹦出来:“你这农民,有钻石还去看金子,欧巴桑,你俗不俗啊!”
“金子怎么了?没听说咱们货币流通的基础就是金子啊?买了这个我不止能戴着臭美显摆。而且需要时还能真金白银的兑出来。” 三月笑眯着眼,用带着金镯子的手,拍了一拍苏西的肩头:“这些破石头,你一万十万的买进来,又能多少钱卖出去?你当你是索斯比拍卖行呢?!”
售货小姐倒是专业又好脾气的说:“钻石倒是换不了现钱,但是您可以拿本店售出的钻石来平价兑换新款。”
三月眨了眨眼,回她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然后说:“还不是得添钱。”
苏西气的一脚踹过去,大骂:“你这个农民!”
但立即惊诧似的地捂住嘴,眼光向外闪烁不定。
三月反应也快,还不等苏西去拉她,旋转吧椅飞似的转了一圈,又回到原位。刹那间,她已经看清不远处流线型的钻石展台前,褚颖川和臂弯里的摩登女郎。
苏西也怕被褚颖川看见,一起和她缩在柜台上的椭圆镜子前,在倒映里猥琐偷窥二人。
想来是没有发现他们,褚颖川周正的眼微微低垂,拿起一条打磨得光芒四射的项链。
三月忍不住想起摩根佛李曼和金哈克曼的电影——《惊爆2000》。2000年哈克曼已经垂垂老矣,但只用手指的动作就塑造了一个老式的贵族,一如远处的男人,修长手指的骨节分明,单单一个转腕的姿态,就是扎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优雅。
苏西注意的却是另一个,微微带着嘲讽,笑说:“短款貂皮,旗袍丝袜,迪奥的长靴,红彤彤的像过节的灯笼!首长家的千金也不过如此!”
转眼三月莫名所以,苏西不由恨铁不成钢的用手指去戳她的额头,说得咬牙切齿:“连敌情都不知道,没用的傻妞。那是周x长的独生女周周,据说是内定的褚夫人呢!”
三月这才有些醒味的去细看,可两人已经走远。
三月也不在乎,神色休整完毕的神采熠熠,继续拉着哀叫连连的苏西去选礼物。可整个商场上下六层,兜来转去还是选了今年新款的羊绒衫。
交款时是划的卡。
小言里,男猪从来扔下一张附卡,里面金额高的似是没有上限。现实里,褚颖川从来不曾给过她一分钱,或者说不会直接给她。每月丰厚可观的金额,都是自乐天公司发放的工资卡打进来,她再糊涂也明白,那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得的报酬。
到褚颖川正经生日这天,反而没有笙歌娱乐。本来他虽然远离帝都,但宦海世家,许多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必是一番盛大豪奢的敷衍。可不巧的是,某位元老刚刚过世,电视新闻联播里哀乐鸣奏。 D城天高可并不代表皇帝远,旁人或可自由,但他们必须遏密起来,不便大规模宴客,只得在顶楼套房开了一个小型的聚会。
于是,浩浩荡荡十数辆进口车泊在酒店的停车位,为了接待这些人,大堂经理将四辆电梯的一辆专门分出来,直达顶楼。
三月带着礼物刚进转门,就见前面男人接完手机,拍了拍女伴的手,悄声说:“有些正经事要谈,在楼下等等,一会儿再叫你上去。”
女伴犹扯着胳膊撒娇,男人被摇的几乎散架,筋骨酥软只能又说:“好好地!”
语气里已似嫌女人不懂事。
男人们随着伶俐的接待上了电梯,铺有菱形黑白理石的大堂一侧,咖啡厅的真皮沙发上,十数名女人衣鲜亮丽,亲密私语时咯咯的笑个不停。
三月踌躇止步,不知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打了又会不会显得矫情,思量到后来,便觉得只为褚颖川一句话巴巴赶来,无比的傻气。可是这时转身走,又格外小家子气。想来想去,还是将礼物放在前台,交代说:“麻烦你待会儿送上顶楼。”
出乎三月意料,前台又递还给她一个礼盒,笑而有礼的说:“陶小姐,有你的包裹。”
三月并不惊奇前台能叫出她,做酒店这行皆是伶俐过人,怕褚颖川一个礼拜七天,天天带来不同的女人,他们也能不出丝毫的差错的打好招呼。
纳闷的拿着手里的礼盒,转身时却撞上一人,脚一崴几乎跌倒,好在被来人扶住,还未及抬头道谢,就听那人说:“每日一崴。”
声音就在她的耳边,三月几乎能想象出,他缓缓微笑的样子,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扬,笑弯的眼漆黑明亮。记忆被藏在角落,那样隐秘,经过漫长的时间,连自己都以为早已安全地消失,再也不能寻获时,又突然降临,像一击重锤击碎所有全副武装的防护。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说,三月幼时风湿,表面上看与常人无异,但不注意姿势时,总要无可避免的磕碰,每当那时,她都急忙低下头去,假装对周围的嘲笑一无所视。可是,一声,两声,她仍然敏感的能听到那些声音,轻微的又饱含恶意。只有他,扶起她笑说:“每日一崴。”
于是,不知道何时起,真的每天就只崴一次,再没有其他的闪失,灵验的恍如一道魔咒。
三月抬起头,吊顶的水晶灯,明亮如水,一浪一浪洒下来,让她对上卫燎的眼神,无可避免也避无可避的温软潮湿。
四目相接,仿佛魔咒慢慢凝结。周遭的脚步声,笑声,喧哗声渐渐远去,世界整个儿安静下来,他们似是被隔离在一派清静的琉璃中。
打破这倒魔咒的是一声惊呼:“卫燎!”
走上前的男人很面熟,他热情的拉住卫燎,又看向三月,大笑说:“老同学,缘分啊!这么多年没见,你们这对天怒人怨的神仙眷侣竟然还在一处,远远地我瞧着,竟然还跟当年一样,恩爱的跟什么似的!刺激死我这个孤家寡人了!不过也难怪,当年你们大学没毕业,就已经互相见过家长了,如今孩子是不是都打酱油了?!”
不歇气的声音,中气十足的在大堂里回荡,三月脊背一阵阵的发麻,仓皇回头,水晶吊顶流光灿灿,她被刺得眯起眼睛。
褚颖川站在瑞彩千条下,背脊笔直地伸展,姿态格外端正漂亮。他身后不远处,隐在柱后的苏西,明净容颜上阴影遮不住的大红唇色,让人有一瞬间的错觉,鲜艳得仿佛粹满毒汁。
三月闭上眼睛,下意识往温暖处依偎。
这许多年,许多人,只有一个人如避风港般安全稳妥,可以遮蔽风雨。
金锁记
褚颖川缓步走向三月。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老家每年冬季冰冻江面,上下游白雪皑皑,临近春日时,渐渐裂开、融化,称作开江。开江时露出的冰块如同最劣质的玉坯子,浑浊得让人永远无法看透。而他就仿佛一个巨大的冰排,平静并且缓慢的漂浮着过来。终于,仿佛冰排破裂的一声,原来是褚颖川突然“嗤”一声轻笑。
“三月,怎么这么淘气。”他说。
卫燎刚要挡在三月身前,却被她紧紧拉住。卫燎一震,三月的手已经缓缓松开,仿佛溺水的人攀住冰沿,又渐渐耗尽了力气。
褚颖川拉过三月,转头对仍拉住卫燎的老同学说:“想必你有些误会,三月现在是我的女友。”
即便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仍旧是一身休闲装扮,浅色的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脸上挂着微笑。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对慌忙连声说完,便极快溜走。
褚颖川转手拍了拍卫燎的肩膀,笑说:“快点上去,一会开局,没你就三缺一了,多没趣!”
说罢,拉着三月便走,三月下意识想要回头,褚颖川仿佛未卜先知,微退一步挡住她的后路,在她背上一推,力道很轻,但足以使得三月无法回头。
等到步入全剔透的景观电梯,颖川仍旧是微笑的模样。这里只有他们俩人,除去电梯上升时运作的声音,再无其他。钢化玻璃罩子剔透得如水晶,而三月站在这仿佛琼楼玉宇,人间天上里,却慢慢垂下头。
褚颖川似不觉得她有什么异常,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礼盒,问:“这是你给我的礼物?”
说完,也不等三月反应过来,几下拆开包装,看清里面的物件,忍不住皱眉问:“金锁?”
蓝绒底上的是一枚长命锁,足金橙黄,一面“长命”一面“富贵”。
褚颖川用手掂掂,笑说:“这么俗气。”
城市的霓虹流光映到电梯内,层层递进淡淡的紫色,如墨水漾开,在顶棚和壁上的精美的郁金香花纹上,恰巧三月今天的毛衣也是很明媚的丁香颜色,于是很有些春阑珊,淡紫透霞残的意味。唯一的可惜,是三月惨白的面色。
她微微眯着,退开一步,慢慢后靠,直到抵在电梯壁上,才觉得有了一点依靠。
褚颖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不过是说一句,哭什么?”
她觉得有液体滑下,其实唯有一滴,流过唇际,如同海水咸且苦涩。而她就恍如身处在无际的水中央,却快要被渴死。
“你不喜欢,我拿……”她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拿回去给你另换一个,好不好?”
他慢慢向前一步,懒洋洋地抬起手,指尖自她湿渌的眼下掠过,顺势揽住她的肩膀,说:“不。”
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跨出去就有酒店特派的服务生,赶着过来帮褚颖川接过手里的礼盒,好生放进带锁的柜子内。套房里已经布置好一个硕大的圆形餐桌,法式高背靠椅围满圆周,对应着座位。餐桌的中央是浓荫绿的刻花转盘,转盘上橘子和桃子的果盘,果子也放的极有技巧,一层一层到了最上面仿佛露出教堂尖尖细细的顶。
来者是客,所有人见到此间主人都起身,不中不西的问候过来:“生辰快乐。”
有人识趣慌忙让出位子,褚颖川落座后松开三月,含着笑不伦不类的回答回去:“大吉大利。”
乐天正和一帮二世祖搭在一起,闲极无聊开始划拳,结果一圈下来就没赢过,正满脑袋青烟,此时忙将手边橘盘转向褚颖川,说:“颖川你倒看看,这样东西怎么样?”
盛橘桃所用的是白瓷盘子,薄若羊脂,果然名贵,但妙处却在上面仿佛退色一般的斑驳,很浅的绯红色。
褚颖川只扫上一眼,就说:“明时的浅绛,倒是需一些功夫才能弄到,难为你。”
一群人便顺着话打趣乐天,吃喝玩乐,无一不精。
“比她强,猜猜她送我什么?”褚颖川眼睛微弯,转向三月,嘴角形成一个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弧度:“金锁,还‘长命富贵’!”
正说时,卫燎也携苏西进来,褚颖川直接伸手:“礼物呢?”
卫燎不由叹了口气:“寿星公,那边礼物都成山一样,还不知足?”
乐天忍笑抖着肩说:“他被刺激了,有人送给他长命富贵的金锁!”
卫燎从苏西手里接过包装好的生日礼物,刚拆开一半,那是成对的拜占庭时期的花瓶,紫色水晶上金箔描绘的花叶图案,精美得近乎奢华。可他手指不受控制的痉挛一下,一只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人慌忙说:“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服务员已经来跪在众人的脚下,利索打扫。
乐天掩面哀鸣:“你们这些资本主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这一只拿出去,多少乞丐流窜的问题就解决了,偏偏让你把希望摔得粉粉碎!”
“没什么大惊小怪,有些玩意孤品才尤其显得珍贵。”
褚颖川拉过身边三月的手,笑的露出牙齿,白的可以做美版黑人牙膏的广告,带着奇特的孩子气。
三月无法直视,只能错开眼。可在褚颍川的身后,墙上挂着莫奈《睡莲》系列的复制品,印象派的紫色,大簇大簇的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褚颍川握着三月的那只手干燥稳定,指尖微微相触,三月能感觉到传达过来的温热和细微的脉搏,可她却忍不住轻轻颤抖。
犹豫了片刻,她抽回自己的手。生日里总要吃橘子桃子这样的水果,来讨一个好彩头。三月拿起橘子,剥开后连上面的白色脉络都仔细剔去。
卫燎在一桌人的说笑里,以难以察觉的角度,朝三月侧过头去。她剥橘子的方法甚是特殊,橘子皮是五瓣底托,橘片向外舒展开如一朵花,明亮而鲜嫩。
不由觉得心中微微一刺,就像是有人用极尖极尖的指甲,剥开心膜。
褚颖川拈起一瓣,他的吃法与众不同,将桔汁轻轻吮吸后便将桔片扔掉。慢慢地,一丝微笑飘上嘴角。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酒菜上来,郁金香酒杯举起来时,金和银的细丝透过水晶杯织成碎星,撒的满头满脸,三月被刺的垂下脸,一绺发梢弯弯地垂到嘴角。膝上盖的是曾在杯中叠成花形的餐巾,有些暗淡的深紫色。
席间男人们总是谈得十分投机,更有乐天大肆渲染,说得众人大笑不止。直至两名身着燕尾马甲的服务生,推进一辆精致的组装小车,上架铁板,下面是炉火的演示“鲍翅汁捞饭”时,这顿饭已经吃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三月始终没有他们的好修行,实在熬不住,借口补妆起身,但动作有些急,仿象牙筷架就被碰掉了,那样精致的玩意,跌在地上,不知道为何也就失去了原本引人的光鲜。
卫燎自洗手间出来时,就看见三月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法式的高背椅子,布料是深深浅浅的紫间隔错落。
仿佛知道他再走近,三月转过头。卫燎清楚看见,她的瞳仁在微微抖动,上面覆盖一层随时会滴下,却又永远不会滴下的水膜,在姹紫中闪耀潋滟波光。
三月问:“为什么送我金锁?”
卫燎答:“十五,我欠你的。”
三月噗嗤一笑,将脚一并收到椅子上,头歪在膝盖上说:“当年年纪小,以为真会有自此后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童话。那时年轻幼稚,我早已不去自比什么金锁记里的长安。我……是我太矫情,是我……”
顽劣而轻挑的姿势里,可话说到后来,却无力为继。
卫燎只是微微笑着凝望着她。
“这些年,你似乎什么都变了,但又什么都没变。什么在你手里似乎都似花一样。”
他们的身侧是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将近两米长的海鳗,是有人专程空运过来,给褚颖川尝鲜,但被卫燎拦住,一句“今天还是放生积福的好”,给打了回去。如今那巨大的鳗鱼拖着银灰长躯,游在琉璃牢笼里。卫燎走到她身边,拿起一边桌上削好的苹果花,手顺势撑在椅子扶手上,慢慢靠近三月,说:“当时确实很多事情做不周到,那么出名的一部《神雕侠侣》还是在法国的电子书里才看到。公孙绿萼也喜欢吃花……”
海鳗仿佛放出一股绚丽的电流,转瞬不见。明明不是阳光,三月却会感到热和痛。她的手也紧紧压在扶手上,竭力的往后缩着身体,孩子小一样幼稚的姿势。卫燎不禁产生一个错觉,仿佛她在躲避某种极强的攻击。
“你都知道了?”
“当年那么多磨难都坚持下来了,后来你却突然说分手,我就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吗?只可惜一股意气去了法国,察觉时到底是晚了,你已经被学校开除……”
盛宴的语音笑声如水,潺潺汩汩,在这温和的水中,为何有冰扎得她满身冰凉,竟然是卫燎的声音刺入耳膜。
她从六岁起,就要深夜去敲开邻居家的门,在嫌恶不耐的眼光里,祈求他们去拉开厮打在一起的父母。大一点时,她永远总见小区里的住户奇怪的眼神,细细碎碎的声音往往在见到她时,哑然而止。一切一切所带来的不安和疑问,在心底缠成个死结,不能明白。
谜底的答案,由卫燎的阿姨石青所揭开。
卫燎的母亲在他很小时的时候就去世了,据说死于一种很不光彩的疾病,连医生都嫌恶的躲得远远。而卫燎的阿姨也是楼区里居民所鄙夷的对象,形形色色的男人进进出出。可石青决不自己是什么妓女,按她的话说,只是风流。
单看石青的外表绝对无法看出她是那样的女人,乌黑的肤色,直直的长发永远盘在脑后,细小的眼睛笑起来极为憨厚,连衣着都是淳朴的无可挑剔。
三月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在幽暗的咖啡厅里,憨厚淳朴模样的石青,对她说出怎样的肮脏的秘密。
石青鄙夷她,嘲笑她。
那时,卫燎家里出动了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十八班武艺都使出来,只为拆开他们,但三月都生生的挺了下来。
但她,终究挺不过石青所揭开的秘密。
自小到大,她在人前低人何止一等,总要习惯性的躲藏着那些眼光,怯懦于不知何时母亲就要开始的疯狂、色厉、内荏,怯懦于那些假装善意,但不知隐藏着何种恶意含义的关心。
那是她一生的芒刺。
三月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但实则不过是一本陈年小说里的台词,蜗牛的壳儿,坚硬不过是脆。
蓦地,一个悠扬甜美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对不起,燎,他们在叫你。”
苏西手里攥着一张紫色餐巾,立在书橱旁,阴影恰好投在她身上,谁都没有察觉她到底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卫燎无声地往后移了移,松开椅子的扶手,转过头对苏西说:“多谢。”
说完走回宴客厅,红色裙子也随之慢慢离去,由始自终没看三月一眼。
三月将头埋在膝盖间,忍不住想苏西腰身步态柔软,却真是萧瑟。
第二天褚颖川开车将三月载到了一个明亮整洁的车库,里面十数辆名车,包括那辆天价昂贵的布嘉迪爱马仕版,闪闪发光,士兵列对似的展示在眼前。
三月忍不住问:“带我来这干什么?”
褚颖川领着她走到车库的最里面,指着一款老式的奥迪说:“这是我十八岁成人时,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辆车。”
三月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很好的车,你爷爷的眼光很好,即使……即使款式已经有些老了。”
“我有时候喜欢上这来,只是……”褚颖川点点头,深深地看着三月,不动声色顿了顿,又说:“只是想感受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感觉。”
车库里没有阳光,只有一列闪烁的荧光灯,而褚颖川的背对着等光,双眼在阴影里闪闪发亮。
三月微微退开一步,自包里取出盒还未开封的爱喜,静静拆开点起来。淡白的烟雾自呼吸里,自涂抹油腻的嘴唇吐出,向上游着游着,直至再也不见,三月才开口说:“重温曾经的喜爱,心里是种安慰依靠的感觉。”
“但事实是……后来父亲在褚廉成年时,送给他一样的一款,从此后我再也没开过这辆车。”
褚颖川想,似她这样风尘打滚过来的女人,怎么会没有心计与过去,只要她能清楚自己有多少可以盘算。于是,笑了笑继续说:“如果我今时今日仍旧执意要开出去,有没有当时的心境不说,想必也只会颜面尽失而已。但是明明清楚,却仍旧很想开出来溜上一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三月轻轻一笑,眉解语,目传情,微微摇头时,一头卷发如同春日里树上的花,簇簇拂动。
“我觉得应该忘记。”
褚颖川笑意加深,略仰起头,带着俯视的意味说:“我同意。”
桃花和愚人节
三月继续和褚颖川在一起。
所谓的在一起有时候是整个礼拜天天形影不离,有时候个把月也见不上一面。
但相处始终开心,褚颖川似乎是吃的鼻祖,哪家挖来新厨师,哪家新出菜品似乎总是能清楚知晓,三月却并不是讲究吃的饕餮。反而对各式各样的美酒情有独钟,日式的清酒,韩式的米酒,中式的黄酒……
褚颖川从来没见三月喝多过,倒是他自己酩酊大醉时,在深夜的车道上飞驰,飙到一百八十迈以上是惯常的事。唤作别的女人早就仓皇大叫,反观三月倒从不害怕,打开车子的顶窗,伸出手在夜风里哈哈大笑,长发飞散好似城市的夜空,闪闪发亮。每当此时此刻,她的面颊也红润起来,仿佛是她唇间残存的冰霜珍珠唇色,幽兰的牌子。
有时候还不够,开了洋酒坐在顶层的封闭阳台上,穿着长及脚面的睡袍,漫天夜景下一杯接上一杯,一直喝到两人沉沉睡去。常常是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宿醉的他素来有起床气,三月从来不去计较,放好水弄满泡泡浴,滑至他的身后,轻轻的揉着他抽痛的额角。
日子仿佛过的很开心。
直至褚颖川去了一趟美国又转回帝都过年,一个半月回来后,再找三月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时,恰巧也是三月份。
反而愚人节这天,接到三月电话,说刚从老家过年回来。褚颖川一边的眉无意地向上挑了挑,记得年前曾问过,而她说不会回去。
此时,乐天同他一起从洗浴中心的水疗馆出来,白浴巾裹着由鲍鱼鱼翅野味豢养出来的肚腩,正对镜自怜,哀叹眼看竟成一道名菜——东坡肉。转眼见褚颖川的神色,也没如何上心,只是问:“谁又同你开节日玩笑呢?”
VIP的换衣间里,最讲究的就是红木制的更衣柜,褚颖川一手撑在柜门上,想了想,说:“你先去应酬着。”
更衣柜后,穿过马赛克铺装的甬道,拾阶而上就是VIP的茶餐棋牌区,照例已定下一局,只差他们。
红木门上刻的是丘比特像,憨态可掬,很引人发笑的模样。褚颖川也真就笑出来,缓缓收回手,说: “我有点事。”
说完,也不带乐天反应,穿好衣服就走。
回到酒店时,三月刚摘下围裙,纯黑的及膝纱裙站在厨房里印度红石的地上。袖子由肩胛处的极紧,到手腕出反倒是极散,张开手抱过来时,蝴蝶的翅一样,十分佻巧。
褚颍川心里忍不住一热,但不肯细想,只告诉自己小别胜新婚。于是,手自她的背不疾不缓的滑,直至腰下,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不由说:“才十度,也不怕俏出病来。你老家有那么暖和吗?”
三月笑笑,转开话问:“猜猜我做什么给你?”
其实他早就闻到,弥漫的水蒸气里,潮湿而芬芳,活生生的,如三月抚着他脸颊的气息。
三月厨艺极差,但唯有三鲜蛋蒸得顶好,仿佛水嫩的豆腐,他却故作不屑的说:“除了蒸蛋,你还会什么?”
三月双眼灼灼的瞪向他,睫毛轻颤,巧笑倩兮地说:“我煮方便面的手艺最好。”
褚颍川心头立时如烈火加碳,热的周身滚烫。察觉他的神色太过,三月湿润的眼,下一刻又伏下,掩在细密长长的睫毛里,移开目光。
这晚,许是因为新换的簇新蚕丝被,软厚的贡缎床单,雪白的枕头,又也许因为夏奈尔五号尾调残存的味道,褚颖川睡得极熟。
睁眼时,已经日上中天。浴室里隐隐跑调的英文歌,想来她又在洗泡泡浴。
习惯性伸手拿烟时,不成想碰翻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杏黄色南瓜包,里面掉出一张照片。褚颖川捡起随手翻转,心里堵的火,霎时熄灭,凝结成冰。
照片里看不出地点,只有很大的一片热热闹闹的桃花。依稀风很大,花瓣铺天盖地,从花瓣的缝隙间,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蓝的反成背景的碎片。
她独自坐在树下,对着前面仰头微笑,笑容仿佛一朵盛开的桃花。
褚颖川不知不觉伸出指尖描摹着相片中她的轮廓,最后,终究把照片放回原处。
可照片一角的日期,已经深深印在脑海里——正是上个月,三月桃良的时候。
过几日后的晚上三月打扫租窝时,接到苏西的电话。
“三月……陶三月……”接下来就是“咯咯”的酒嗝声,男人女人争执的喧哗,最后苏西似乎在哭着说:“我喝醉了,你来海上花救救我!”
匆匆赶到海上花时,不想先被经理截住,说什么物是人非事事休,宝宝已经辞工去泰国做变性手术,什么场子里的小姐散去一半,又羡慕她早早脱身得道升天,背有大树好乘凉也不要忘记老朋友云云。
正不得脱身时,苏西手里擎着高脚酒杯走过来,声音一挑:“哎呦,经理大人好闲暇,拉住我们三月家长里短啊?不怕我去告诉你们魏总?”
苏西声音甚甜,话里的调侃也一如八月十五的月饼般的圆整,却噎地经理吃不住,连连摆手告饶:“苏大记者,嘴皮就是辣,朝天椒似的!”
“哪里有你厉害,这五湖四海的客人,哪个不被你敷衍的周周到到,长袖善舞……”说着,漫山遍地泼洒的昏昏灯下,苏西染得圆润的手指,薄脆似琉璃,带着流动的影在经理嘴角一抹又一挑,低低说:“口灿莲花!”
其实并没挨上,但苏西纤细凝白地指倒似带了一团火,扑在经理的脸上。火烧火燎里,一叠声的姑奶奶,瘟神一样送走她们。
苏西笑挽着她,低低说:“那样泥鳅似的人,你跟他搅和什么?我告诉你,对付他们,诀窍是比他们还滑!”
走起来三月才发现,苏西的脚一软一软,忙抓紧她问:“你怎么了?醉了?”
“没什么……除去燎同我分开,除去我还得同这帮龟孙子领导应酬,我好的不得了!”
她绣满繁花的丝巾流苏轻轻飘落在她的手面上,痒的三月不禁溜溜一抖。
“果然够朋友,冲着这我就原谅你隐瞒过去,把我当个傻子……”苏西抬眼看三月,忽然凄凉地一笑:“其实哪个人又没有过去?”
她用保娜多芙的闪烁眼影粉描花得周正波光里,三月的脸因急着出门没有来得及擦一点脂粉,格外的白。
进入包房时,清一色女人帮在沙发里推杯换盏地畅饮,居中的中年女人衣着华丽,叠层的下巴见她们进来,微微一扬,算是打过招呼。倒是她旁边的两名半百女人满面风尘,衣服的领子都发着黄。极为奇异的组合,看的三月云里雾里。
苏西擎酒杯走上前,对居中居中无论多少脂粉也掩不住面色蜡黄的女人,堆笑说:“领导,最近越来越返老还童了,脸色红润,这精气神儿好的羡慕死我这个天天跑美容院的了!”
“酒气显得吧?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人!”
虽然明知是恭维,但女人的手仍忍不住拍拍脸颊,忍不住露出笑容。到底是上了年纪,如何保养得宜,关节的细纹明显的扩张到手指上。
苏西一杯饮尽,又对另两人说:“领导的亲戚也是,虽然比不上领导,但到底底子好,怎么看怎么是美人。”
明明离谱一席话哄的众人皆乐,一名亲戚正啃着奥尔良烤翅,女人微微皱了皱眉,笑着说:“你别吃归吃,也得吐骨头啊!”
说完女人满面嫌恶的拿起酒杯,苏西立时给斟满,又机灵的替满面通红的亲戚的接过话:“老区人嘛,不忘革命根本,不舍的糟蹋东西!”
领导仿佛觉得有些紧,低下头将手上的白金戒指由中指换到食指,缓缓又露出笑容,片刻后问:“你这手链真漂亮,八八切工的钻石吧?”
“哪里啊,淘宝上一百八十元买的仿品,咱们国家就这点好,仿品永远跟得上正品的潮流!”
三月拿起酒杯,忍不住笑,苏西关于这个手链的版本,光是她就听到最起码三个,虚虚又虚虚,想来对任何人都没有一句准话。转眼又忍不住感叹,自幼从书本里历来教育,为人坦诚,但也只有到社会上才知道,真是坦诚了就不知道得罪多少人,莫名的吃下多少亏……
感叹归感叹,三月拿起杯,帮苏西接过敬酒。闲聊不多时,已经和这些人熟络得很,渐渐看明白,原来是领导来了穷亲戚,这种事情最不好招待,可难得苏西竟然做到宾主尽欢。
苏西酒劲儿上来抱着麦克风大唱忘情水,声音倒没跑调,仍旧甜美如同希尔顿哈根达斯里的冰激凌,遇热融化,颤巍巍、软呼呼的流淌。
包房里的灯光似已坏掉,只有绿灯打开。一片茫茫的绿色里,苏西涟涟的泪仿佛凝固的半胶质,胶着在面颊上。唱罢后,三月瞧见她拿起手机手指如飞,似乎玩起游戏。绿的人,绿的巾,绿的裙,绿的泪……本来清凉的颜色太过蓬勃,反而藏不住里面腾腾的煞气。
酒过全酣时,苏西陪着领导和亲戚们第n次去洗手间,包房里的早就吐得不成样子,服务员把她们领到别处。
偌大的包间一下静下来,三月筋疲力尽,靠在沙发上。
直至有哗哗的声音传来,仿佛是流水声,三月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意识到,有人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睁开眼,竟然是陈知穿着少爷的制服进来,为她倒好一杯水。三月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抓住他的手,几乎焦躁的说:“这趟浑水你何必搅进来?!”
陈知慢慢放下水杯,却迟迟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问:“你好吗?”
单纯到毫无杂质的关心。
偏偏苏西走近来,三月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部电影的慢放,苏西轻摇着青翠如竹笋,与鞋身一体的鞋跟,仿佛踉跄着缓缓到近前,笋尖一样的纤纤十指,空空地在陈知背后一戳。
想反应又无法反应,只因为她也在片子里,被按住慢放。于是陈知温热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陈知倒抽了口气,他用力闭了下眼又睁开,小心地侧身起来,但终究将茶几上玻璃杯碰到地上,竟然没碎,叮叮的弹跳了几下,一路滚向门口。顺势看过去,褚颖川站在那里,闪烁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渐渐延伸到他们的身前。异常狰狞,竟压迫得三月喘不过气来。
她像被针扎了似的缩了缩,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苏西笑纹加深的拉过她,附耳说:“陶三月,倒没想除不掉你,但现在也绝不会好过!”
低语时,苏西眼中有微光闪了两闪,带着种莫名的喟叹,手指无意拧着,犹如一把尖削薄利的刀,狠狠扎进三月的手臂。
“扶苏小姐和他出去。”
缓步走进来的褚颖川无声地露出笑容,在那双眼睛里,是漫天的绿色倒影进去的光。
三月看着苏西和陈知被拉出包房,苏西失去了控制的笑,几乎让人无法看出装醉。临出门时,她的眼仿佛有一瞬陡然清醒,明亮的在阴影里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羡慕
三月的眼望着空白下来的液晶屏幕,溺于恍惚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褚颖川弯身捡起地上的玻璃杯,放回茶几上,一连串动作轻柔、平缓,不疾不徐。
包房里这么静了下去。
最终,三月开口说:“跟陈知没关系。”
“我知道与他无关。”褚颖川笑。笑容只停留在他的嘴角,并没有进入眼底。
“你上个月去了哪里?”
三月呆呆地回过头,褚颖川的眼是结了冰的深湖,没有人能看得清里面。满眼灯光染得通绿,可她的眼前却恍如一扇窗被推开,粉色的花,粉色的瓣,连枝杈都是粉色……犹如沉没在粉色海洋里,犹如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她无意识地绽出笑容,说:“回家过年……”
“啪”的一声响。在寂静里格外震耳,三月头歪在一边,只觉得脑中如雷鸣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挨了一记耳光。抬手擦过唇角,手背上竟染地血迹斑斑,痛的她狠狠一个哆嗦。
三月举起手,长发丝丝缕缕披下来,有几缕黏在面颊上,活像个晨起未梳头的小女孩儿,瞪大眼珠,端详上面的颜色。半晌,说:“褚颖川,我们到此为止吧……”
鲜活流动的红,变换成雾气,慢慢地凝结出一个人影,虚无又真实,明明遥不可及,偏偏触手可及。
犹如毒品。
对于吸毒,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上瘾?三月曾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尝试过一次,顶级的冰毒,只是放在皮肤上都会被吸收。吸食的方法也甚为讲究,虽然没有具体的文本可以考证钻研,但多是一点孤伶伶地放在百元大钞上,或者银亮的锡箔纸中间,“嗦”进去—— “嗦”是鼻吸,那个圈子里特有的名词。
很快你什么也不知道,如入迷障,困于迷障中,感知不到任何人和事,只剩下快乐。
什么也没有,只有快乐。试问我们这一生,什么时候只有快乐而没有任何痛苦?
于是,很多人无法克制的成瘾,如同追求酒精,如同追求赌博,如同追求做 爱瞬间的高 潮,归根结底,所求的只是快乐。
后来曾无可避免的沉浸于摇头丸。
摇头丸与冰毒的关系,如同老牌的高档服装分支出的下属,更加廉价更加年轻,据说如同香烟,绝不会上瘾。两粒或者三粒就可以换来整晚的快乐,不止是年轻的人,那些中年富足的男人们花大把的心思,避开公安临检,找来药找到安全的娱乐场所,找来不是小姐的女人们,连做 爱都不屑,只要一晚幼儿园小孩子结伴起舞似的快乐。
只有单纯的快乐。快乐得令人心悸。
什么人会拒绝?
三月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抵抗住了诱惑。
她想,大约自药物里偷来的快乐,无论怎样延长药物时限,可皆有过期的时刻,那时幻想如镜“啪”地碎裂,伴随而来的是的更加加倍的痛苦,以及附赠的空虚。
她自幼到现在,所经历的太多太多,对于现有的痛苦早就学会妥帖忍受。但,加倍?
所以,她终究没有被诱惑。
可卫燎是她的克星。
正如阿罗说,那个克星。
她去那个北方的城市,自己都以为只是单纯的旅行。直到,莫名在索菲亚教堂前碰到前来过年假的小姨一家。
她拿起数码相机,为他们留影。
八百万像素的镜头里,小姨和姨夫带着妹妹,欢笑和行人喧闹声交织在一起,将鸽群逼起,布成一道绚丽欢快的背景。
天空奇异的蓝,没有一丝云彩的明亮阳光,索菲亚教堂暗红的墙砖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看起来仿佛是清朝沉淀下的瓷器,鎏金的牙子考究而风尘。
三月忽然恍然顿悟,原来这个城市距离老家,若是想,只有六个钟头。
剩下的行程,不知为何,流亡一样。
晚饭小姨请客,席间家长里短的打听近况,三月斟酌着回答。小姨对姨夫说了句什么,姨夫没有听清,小姨气的连声骂:“你这个酒囊饭桶!”
还有小姨生意上来往的代理商和三月在,姨夫脸色顿时发青。小姨自觉也有些说重,但倔强的不肯收回,绷着脸色。三月适时轻声说:“姨夫那是老实憨厚,瞧小姨你这么欺负他,都不同你计较。”
顿时,所有人的面色都舒缓下来,止不住带上笑意。
察言观色的事情做多了,就根深蒂固习以为常。直到小妹咬了一口新上桌的葱香排骨,随手“啪”的一下,扔在姨夫碗里,说:“排骨发柴,难吃死了!”
接着抬头对三月笑的露出两只可爱的不能再可爱的虎牙,说:“姐,你别管他们,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喜欢唧唧歪歪!”
完全不去看周遭人变换的脸色,也不屑去看。
三月吃的急,红烧鱼里的辣椒差点呛到气管里,几乎掉下泪。
这里小妹又去夹鱼,小姨劝她吃些青菜,小妹怎样也不肯,几乎摔了筷子,姨夫忙去哄劝。
厂家代理商忍不住笑说:“小孩子都不喜欢吃青菜,青菜对身体好!不过你女儿长得像你,皮肤白嫩,用不着再补充维生素了。”
代理商十分富泰,只因个子矮了些,把头仰起来打量小妹。他是个伶俐人,这次指望同小姨谈成一笔为数可观的生意,格外留心巴结些。小妹并不领情,狠狠的剜了一眼过去。他只做没有察觉,单眼皮笑的只剩下一点缝隙,十分开怀的模样。
“可不是,就是像我多些,瞧这额头,瞧这唇角。”小姨极为舒心的叹了口气,手去摸小妹的脸颊,却被不耐的拨开,也不介意,继续说:“原本我和他爸爸过得很苦,还得靠着我父亲捡破烂得来的钱,暗中接济。直到这孩子生下来,福星啊,生意起来日子就也好了,自打她出生到现在,没吃过一点苦!”
说完,转眼下意识看向三月,不自觉地,却露出悲怜的神情,仿佛在说,“可怜的孩子!”
代理商依稀察觉了什么,瞪起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三月。
三月低下头,将筷子一下又一下的插进米饭里,黑土地出产的白米饭,蒸出来米粒均匀,颗颗饱满,带着格外香甜的热气。可惜,暖不到心里,总有口寒气堵住肺腑,无法咽下。
夜晚小妹黏住三月一处睡,她和三月一样属羊,小了三月整整一轮。按外婆推算,是七月里的绵羊,水美草肥不似三月山羊没草吃,是衣食无忧的命。
那天夜里下起雨,沙沙的犹如婴儿的手,拍打着窗。不过屋子里很温暖,空调和轻飘飘垂到地面的蚕丝被子。床头的灯罩是彩色玻璃,大约是东洋制品,上面的樱花这一簇那一簇地开着,就连空气清新剂都用特别樱花香油制成的。淡淡,柔软的味道,一如紧抱着她的孩子。
小妹整整小了三月一轮,出生时三月就开始抱她,红红干瘪的一团,脸上还满是暴皮。后来,三月帮着姥姥照看她,从那么一点,到离开老家。与其说是妹妹,更像是女儿。所以,三月分外理解小姨对她的骄纵,而她即便是任性胡闹,也总是无法对其发火。
将手轻轻覆在她的额头上,把一缕落下来的乱发拂开,她的发自幼细碎枯黄,和三月一样。妹妹侧过脸自三月怀里抬起头,纯净清澈的眼睛湿漉漉的,犹如一只小小的羊羔。
“姐姐,我喜欢你那台笔记本电脑。”
她从来无法拒绝这孩子的要求,只是那台笔记本是褚颖川赠予的。
她总是喜欢下载一些影片和美剧到褚颖川的电脑里,常常把他挤得没有空间。于是,某一日,他扔给她一台祥云版,赤红赤红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三月就想起了张艺谋的红高粱,忍不住的笑。
“奥运期间,每个不都得做主题嘛,老头子们人手一台,用不到就给了我。”
褚颖川回答时,面颊微红,仿佛带着点窘迫的样子,可爱似孩子。
为难的一刹那,怀里的孩子已经着恼,背过身,再不肯理会三月。
三月无法做任何解释,任凭她将头埋进亚麻枕里生气发火,明明知道任性娇蛮,也无法去呵责什么。
三月曾有一名好友,幼时父母离异,住在奶奶家,有时要每隔一个月背着自己的行李,去父母后来组织的家庭中去。她说,那么小我就像个迁徙的印第安人。她说,一次和父亲一家去旅行,同父异母的妹妹站在山顶快乐高呼,她脑海里之后一个想法,就是把妹妹推下去……
三月起身自冰箱里找出矿泉水,送到口边,动作却缓缓停滞在那里。酒店房间昏暗里,圆镜蒙尘一样,镜中的人仿佛装裱在红铜框子的画像里,映入眼帘——背后雪青的壁纸作为背景,画中的女人凝视着三月,长发失去了光彩如枯草一样的,眼中乌黑投不进一点光去,但也掩藏不住,像覆盖着薄薄的雪纱,虽模糊却不会不清。
那是羡慕。
没有好友那样的憎恨,她只是羡慕,羡慕可以不必时时看人眼色,羡慕可以肆意自己的脾气,甚至羡慕可以随意向人索要……
那样的情绪尖锐如针,刺得三月无法再呆下去。
酒店的地下一层就是酒吧,三月一口气点了半打龙舌兰,白色的未经陈酿,她也免去了矫情的海盐一节,一杯接上一杯,片刻就又再叫上半打。
此时,夜已深人已静,永恒的伴或是临时的侣都已经相依而睡。三月这样的豪饮,总难免吸引深夜寂寥的男人。不多时,已经有人上前搭讪说:“这里有人吗?”
吧台里的电视其实只是个摆设,午夜过后想必没有几个客人,酒保闲极无聊打开。
法制频道正回忆一些案例来讲解,其中一个是五年前的陈案。父母离婚后,母亲精神渐渐失常,用水泥将家门封住,吃喝只靠亲属放在阳台下用绳子取上来。而同母亲一同被关住的还有孩子,无数次自食盒内藏匿纸条,说救救我。
祖父哭诉说,不要去砸墙,我怕刺激我的女儿,她若有三长两短,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怎么活。
母亲的兄长说,妹妹有个好歹无法向父母交代。
邻居们说,孩子真可怜。
可是孩子就这样一直被母亲监禁在里面。
后来,据说一个儿童心理学的在校生去不断砸墙劝说母亲,可是某一日,母亲放火,焚了自己,也烧死孩子。
台上最后一波驻唱歌手逐渐消失无踪,波波折折的调子犹如旧时金陵河上的花船,最后停在岸边沉寂无声。为了凸显怀旧的氛围,电视也是古董式的,刺目的荧光好像霜降,盖的三月满头满脸。她坐不稳,一手按住吧台,转眼时将手指含在唇上,对身侧男人露出顽皮的笑:“这时候你要的不过是一夜春宵,现在还有个学名,叫419。你若能答出这个案例到底要讲些什么,我就同你走,如何?”
男人顿时欣喜过望的回答:“神经病母亲烧死孩子,对吧?”
说完刚要去抓三月的手,不想有一个声音插了过来:“那是儿童虐待。所有人只是想到大人,明明看到孩子遭受虐待,也视若罔闻。小孩子不懂事,总以为理所应当,总以为自己做错了才会让父母生气,以为生活就应该是那样。其实,并不是如此。”
凌晨时,酒吧也将歇夜,灯一盏盏被熄灭,身兼数职的酒保掩不住困意,收拾空掉的酒杯。杯子与杯子相碰的清脆里,男人的声音则低沉的如一首催眠曲。
“只要有人拉那个孩子一把,命运也许就会不同。”
声音愈渐低下去,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音质,如同小提琴协奏曲的尾调,到了最后轻得就像梦呓:“只要有人拉他们一把。”
搭讪的人已经识趣离去,酒保也去后面洗刷杯子,整个酒吧只剩下了她和他。
三月努力抬起眼,迷蒙中,电视的荧光随着节目跳转,当光线扩展开时,似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三月便轻轻舒了口气,扑进他的怀里:“十六!”
人面桃花
现实,是悲哀的別名……人們只有活在空想中才会感觉幸福。
森茉莉——《奢侈贫穷》
三月最大的幸福,是在痛苦时有人能拉她一把。
她不记得后来如何进的酒店顶层房间,但清楚记得从浴室的窗望出去,月亮很圆,不知为何,低的似乎推窗便触手可及,看去就像王妃冠上坠的火油钻一样,衬在黑色天鹅绒底上,明光如昼。
背后寒冷光滑的是隔断淋浴的玻璃,不透明的雾面一样。她仰起脸,浮出一点笑容,环抱住卫燎的脖子,如同卫燎亲吻自己的样子去亲吻卫燎,那一刻,就恍如从没有分离。
他们没有淋浴,只是抵在雾气上抵死缠绵。
卫燎紧紧压着她,让她几乎陷进去……卫燎的手指在她扬起的颈项摩挲时还是冰凉,可滑到身下,滑入密闭软腻时,已经烧的发烫,一如她的体内的温度。蓦然间,外来的异物旋转拨开鼓胀的皮肉,藏在深处的桃核抑制不住地轻颤。只是瞬间,就被抓住。随即他的指好似蛇的舌,双股舔舐,深入再深入的揉搓撩拨,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不知如何去形容……
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颗绽口的桃,被搅的、挤的、抠的……将骨与血变成汁液任由他榨出来。只能颤动着,感觉内壁开始一点一点涨满起来,一下又一下地痉 挛,箍住他的手指……似乎在邀请着,又似乎再拒绝……
于是,他分开她的双腿,覆盖上来,将早已硬直的物体摩擦在其间……
这样的姿势卫燎并没有抱住她,双手都撑在水雾玻璃上。她将脸颊贴在卫燎的颈侧,紧促呼吸间,是La Flor de Cano,他惯常雪茄的味道。
她想起,青涩少年时,她也喜欢将脸颊靠在他的颈侧,三流初中的廉价化纤校服,老树的皮一样,磨着肌肤,可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甜蜜。
那时,他们都是enfant gatee(被溺爱的孩子),不再是带来厄运,令人憎恶的多余……他们有彼此,只有彼此,他们是enfant gatee。
月光落在一侧光亮无染的镜子上,折射到来,无论他,还是她,都蒙上一层湖水色的光。如同胶片里,透过镜头,梦境一般的世界。
她侧头去舔吮他地耳朵。
他气息突窒,手狠狠扣住她的臀,猛地插入。
他如火上锻造着的刀,她如海水刚刚洗过的沙,炙热插在湿软内,只盼着陷进去再陷进去。
龙舌兰浸染过得嘴唇,惨淡的皱白,浅浅地分开,惊喘。卫燎尝在舌尖,化入五脏六腑,抵死缠绵。
在虚无缥缈的月霭中,她的意识开始朦胧。她不再是金锁记里的长安,不再是神雕侠侣里的公孙绿萼。
她只是一颗刚自树上摘下的桃,饱满鲜润,化成精。鸭卵青与粉红两色的皮变薄再变薄,直至崩裂。桃木的骨撑起摇曳;沾着如难得一见的月色的肉,飞金粉嫩;犹带着水珠叶摆成手臂,枝蔓撕开变化腿,袅袅一把人的身姿,带着芳香软软缠绕住他。
他们彼此痴望。他们的眼都如同沼泽,可惜卫燎的一身的好颜色,尤其那双微挑的眼,如今同她一起扭曲空洞,似没有一点光,似映不进一点光。
紧闭的窗外,中天的月亮,如同坟墓里火,汹汹的凌厉,令人心悸。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是精还是鬼。
她张开口喘息着,身下破桃的刀,缓缓抽动。
他们不是青梅竹马,他们不是两小无猜,十五和十六只有三年的时光,可是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点,以至于接近没有。
十六,不可抗拒地温柔。他会在痛苦中,对她伸出手,即使她推开再推开,也会紧紧拉住她。她什么都不需要说,他就会抚平她内心的隐痛。
持续的戳刺,由开始的温柔,渐渐变为凶狠,一下比一下重。
越来越痛。
但是他还没有停止,连桃的核子也开始辣辣的疼着,她忍不住痛呼,腹内却似乎开始 痉 挛,流出被刀刃翻着搅着榨出的液体……恍惚里卫燎在持续深挺着进入中,双手猛扣住她的臀,将她,将桃精的骨,将桃精的肉,将桃精的核狠狠的扯着顶向他,一股热流喷射。
她今夜只是桃花的精,那种浅薄的短暂的物体,破皮抽骨幻化成生灵,只有一宿。
连天日都见不了。
她再无所顾忌,肆意尖叫,冶荡妖娆。Yin滑露浓。指是离枝的枯叉,紧紧抓挠住他的肩胛。腰是枝条,无骨若断的弯曲,发似桃花一样盛开,下坠的姿态。
从眩晕清醒时,已经在浴缸里。水像镜子一样闪着光,她小孩一样依偎在卫燎胸前,发丝漂浮在水面上,如渐凋的花。
这里不过是三星级的酒店,浴缸并不大,但却让他们贴合的更紧密。卫燎帮她抹好护发素,她的发长且毛草,若不打好护发素,总是无法梳的妥帖。酒店的用品高档与否不得而知,但是此时此景,再劣质都带上温馨的味道。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许多年的积郁似一扫而空,舒心的通体清爽。
卫燎的手顿了顿,在她耳后说:“十五,染成黑色是为了盖住白头发吗?”
她在暖暖的水中,沾着泡沫的颊上有淡淡的红潮,茫然侧头。一缕白丝线一样的发,绕在卫燎的手指上,被水光笼罩些微奇异的闪亮,仿佛是银指环。
传说里银是圣物,代表贞洁。
天鹅颈子一样的水龙头,很有些西方宫廷文艺复兴的风格。水滴顺着没有拧紧的天鹅嘴,有一下没一下滴洄,像是眼泪。
“这两块是新伤。”她的手缓慢地摸着他的手臂,动作与声音一样的轻:“这么深,怎么那么不留心……”
卫燎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贴上她的脊背,一只手扳过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
透着月的窗已经拉上帘子,暗沉沉的米色,如同一面墙。她的肩上本披了一块玫瑰色的毛巾,此刻沉到水里和着她密密麻麻的发,成就了黑银交错的釉色,色面上是精绘出的极大红花。这幅迤逦的浮世绘中,他们是里面的春宫图,贪婪饥渴地吻着,急不可待……
她转身跨坐在卫燎的身上,借助水的浮力腰肢一扭,再次亲密无间。
卫燎的呼吸渐渐粗重,欲向上顶,她却按住。膝盖顶住浴缸的底下,腰身很流畅地动起来,上上下下,发丝带起水珠洒在桃花面上,犹如舞蹈。
微热的水趁势进入体内,刚刚他太过凶猛,到底是擦伤了,她略微的细喘,最后倒在卫燎的肩,一口咬下去,牙齿还在不停地颤抖。
他紧紧抱住她的臀,步出浴室,一头扎在床上。
她骑在他身上,一步一步行走时被榨出丰沛汁液,温暖润滑。他猛烈地向上顶起来。
护发素的香气,随起伏的发丝浓烈地被情 欲蒸发出,幻化成无影无形的障。她犹如疾驰,伤处的痛逼得枯枝似的十指胡乱挥舞,不经意里碰到开关,床头唯一的灯便熄灭。
他肩头的咬痕,迸溅的血珠,如一朵桃花,一明一暗里,消失不见。
其实桃花的月份并不好,尤其北方,开得生不逢时。
三月的花,是早花。沉浸在冬日,犹同寒冷挣扎交战的人们,无暇去注意。等到四月春来,人们得出空闲时,桃花已灰扑扑拂了一地,混在春雪的泥浆里。
所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仙度瑞拉
D城里,犹如百家争鸣,比喻虽然不伦不类,但确实是这家衰败那家兴起,五一过后,转眼间最热闹的夜店已经变成东方之都。照旧的吃吃喝喝,笑笑闹闹,那些红男绿女春风满面的往来不断。
这些对褚颖川仿佛没什么影响,步入电梯不停地接起手机,电梯里已有一个女人,靠着角落里低着头似在发呆。他只觉得有些眼熟,瞄了一眼,也没去注意。正如扫过电梯里醒目的广告,明明看了,却不知道是什么。
褚颖川对父亲说在纽约,对爷爷说正要飞东京,女人倒不用交代什么,只是漫不经心的打发。
刚撂下,身旁女人的手机开始响,接起来时或许因为太静,有些散音,所以褚廉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喂,在哪呢?我等你等的火星都撞地球了!”
女人低声回答:“已经在电梯里了。”
褚廉在这个城市里上大学,高档的娱乐场所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所以偶尔碰上也就没什么稀奇,褚颖川本来不在意,但没想到电梯门刚打开就看到他,不由一愣。
褚廉更是整个人一僵,随即拉过步出电梯的女人,笑说:“哥?”
顿了顿,才又问:“我们开了V,一起来?”
褚颖川不怎么在意地摇摇头说:“我和卫燎有约,你们喝吧。”
褚廉忍不住笑:“他已经被我们拉过去了,连输了那么多把,正喝着呢!”
褚颖川皱了皱眉,拿起手机要把卫燎叫出来,但是想想还是跟着他们走了过去。
推开门,就看见卫燎皱着眉头把杯酒放下,身边围了很多人。酒杯里面已经空了,似乎刚刚一饮而尽。旁边人起哄,卫燎伸手去拿第二杯,杯中酒的颜色红也不是红,黑也不是黑,褚颖川一看就知道,是几种酒掺在一起。连忙上前,夺过他手里的就酒,转头对一帮人说:“你们别灌他了。”
褚颖川皱着眉,脸色很少这么严峻,场面顿时冷下来,褚廉忙接过话,笑说:“失恋本来就够惨,你们还落井下石!”
立即有画成非主流的女孩子接声说:“世上美女千千万,何必在苏西姐一棵树上吊死!”
众人哄笑成一团。
褚颖川并不理会他们,转头问卫燎:“怎么跑这里来了?”
卫燎抬头看着褚颖川,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说:“哪喝不是喝!”
褚颖川僵了一下,随即笑:“也是,都一样。”
他原想喝口杯中的混酒定定神,可谁成想越来越兴起,然后也不知是谁先给了谁一拳,又是谁还击回去,两人都不生气,哈哈大笑,一杯接一杯的干尽。
突地,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少喝点。”
有人打趣说:“罗雅,你心疼咱们褚廉啊,没办法!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啊!”
罗雅仿佛觉得窘迫,呐呐地低下声:“冷酒伤肝……”
褚颖川这才想起褚廉的新任女友是谁,抬眼看过去,正对上罗雅的眼。于是, 右边的眉峰不禁一挑,眼随之笑的微眯,却仿佛并不是看着她,不经意而起的足风流情态。罗雅本微微倾身,经不住被刺的后靠。她想礼貌的回给他一笑,可是嘴唇僵住,一动也动不了。于是低头自包里掏出烟,点燃了一根烟,动作连贯熟稔的让褚颖川微微侧目。
眼光和褚颖川无声地碰了一下,罗雅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雾,不期然的想笑。他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她不过路边一枝野花,随手捡起,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旁边褚廉正玩小蜜蜂玩的兴起,心烦意乱的罗雅便起身去了洗手间。
东方之都里什么都是簇新的,连洗手间巨大的镜子也是,荧光鎏银毫无瑕疵,流盼间就仿佛上千像素的数码相机,闪着严苛的光,将人分毫毕现,这却是很大的缺陷。
罗雅觉得自己眼影似乎太亮,过于浓郁的银粉让脸色发青,于是想找出唇彩补救。陪着她的好友一面对着镜子扑粉,一面笑说:“你担心什么?听说前些日子褚廉拿了一枚三克拉的黄钻在你眼前,你眉眼都不动一下,愣生生就给推掉。这样的与众不同,也难怪最近他日日带你在身边了。”
罗雅仓皇里自化妆包摸出睫毛膏,心神不宁却极为隐秘,但好友还是敏感发觉。
“我也劝你一句,咱们这些人,钞票是自己水里火里,受了不知道多少龌龊气挣来,饭又是自己紧打紧算钱来。他们是什么人?饭是从盘子里生出来,钱在钱包里有种子,生生不息。他们两兄弟别的都好。虽然褚廉仗着父亲再好,有些地方还是争不过褚颖川……他们那个家里不说也罢。他们向来喜欢在女人上不清不楚,争一个长短。但现在褚廉倒有些假戏真做,对你来说自然好的不能再好。褚颖川再好,婚事是必定不能做主,褚廉希望则极大。哪个女人不想自己是仙度瑞拉,你可别摇摆不定了”
“说什么有的没有的?”罗雅只专心致志的对着镜子涂睫毛,轻笑的打岔过去:“你先回去吧,我抽根烟。”
她手里是兰蔻的纤长卷曲,淡而稀薄的膏体粘在睫毛上,没有模糊,没有污渍,瞬间极致卷曲。罗雅一点一点极为精心的涂抹,只盼着再长一些,再卷一些才好。
自洗手间出来,罗雅就看见褚颖川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白色T恤懒懒的擎着烟斗。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让他与昏黑的玻璃浑为一体,但分明格格不入。罗雅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曾在影展看到的瓷瓶相片。高颈的哥窑粉青,北极碎在错落有度的光影里让人仰望的惊艳,但却没有生命。
间隙时,褚颖川下意识将烟草的灰烬磕在窗台上,才能让罗雅确实他是活的。
包房的门就在窗边,罗雅吸了口气,没有声息地走过去,手刚挨上扶手。
就听褚颖川说:“睫毛很好。”
罗雅猛地抬头,正对上褚颖川映在玻璃上的眼,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热辣辣的冲在面颊上。
他第一次见她,出了事故的电梯里,她吓得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可是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倒笑着称赞,你的睫毛很好。
赞扬睫毛不用很漂亮而用很好,不止语法错误,而且觉得那样怪异。当时只觉得轻佻,后来熟识,才渐渐发现,很好对他来说已经是最顶级的称赞,
罗雅咬着牙,重新垂下头,带着股狠劲推开了门,走向褚廉。
这样的男人,终究是一场梦。
卫燎的酒量其实很不错,但今晚到底过量,踉踉跄跄的被褚颖川扶上车,一头扎进真皮的座椅里。褚颖川上车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反倒笑出声:“大大方方和她在一起不就得了,一个女人而已!”
卫燎疲倦地合上眼,仿佛在说醉话:“你不懂,我们要是可以早就可以了。”
褚颖川心中一窒,突地想起那晚绿茫茫的灯光下,三月扬起的脸,耳光打破的唇角血迹如发丝,细细随着她的呼吸一动一动,没有人气的感觉,仿佛《聊斋》里的吸血女鬼。
他觉得那么刺眼,伸手想去擦,三月却以为他还要打她,顺手抓起水杯甩了过来。
他竟然不闪不避,生生受了一下,额角到眉梢顿时一个口子,险险到眼睛里。血哗地一下流出来,也不觉得疼,只蹙着眉头看住三月。
他知道,三月始终那么谨小慎微,擅于讨他欢心,偶尔的脾气也不过是情趣的点缀,现在这样,怕也是下了狠心。他向来骄傲,知道已经事无转寰,于是,呼吸忍不住一乱,喉咙里憋着的一口气喷薄而出,转而笑着问:“你以为你们还能在一起……”
三月也傻在那里,看着他乳白色的毛衣被血染红,呆了半晌才哑着声音说:“我早就不敢去幻想能和他再在一起……”
她笑得玲珑剔透,嘴角红到极致,反而紫黑。
他们血淋淋的开始,又血淋淋的结束。像是卦象里的血光之灾,不过是一个劫数。
过了劫,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命运是个无情的婊 子
遇到一个人其实难,又容易。但也正如小白龟的《贞观天下》里说,命运是个无情的婊 子。印证这个至理名言一般,罗雅再次遇到褚颖川。
时值傍晚的下班高峰期,人群沸腾霓虹闪耀,车流如整匹无法扯断的绸子,罗雅等着过马路时看见褚颖川站在车边。他的车和他的人一样醒目,只是那样子不像是在等人。
罗雅低着头只想快步走过去,但经过褚颖川身边时到底忍不住,于是就看到了他脸颊潮红的不正常样子。
“你怎么了?”
褚颖川笑了一笑:“是你?我没事,我很好。”
但模样实在不对,罗雅忍不住上前探他的额头。不禁吓一跳,烫的几乎可以煮熟鸡蛋了。
褚颖川却不耐烦的一手拨开她:“走开”
罗雅想,不能跟一个生病的人计较,于是半搀半扶,吃力地把他弄上车,按记忆开到他住的酒店。在服务生的殷勤下把褚颖川弄上床,他似乎已经烧的神志不清,一把抱过罗雅,在她脖子旁一阵嗅。
卧室里还是他的老习惯,总要点上灯。床头柜上有台笔记本电脑,祥云图案,已经摔成了两半,灯下大红如血。
嗅了半晌,褚颖川不知为何发起脾气,把罗雅拼命一推,她毫无防备跌到地上,柜子上的台灯都差点被带翻。还好床是铺着近年来十分流行的雪尼尔纱地毯,毛绒绒的颗粒减去不少落力,罗雅虽然摔的“咚”一声,却也不觉得疼。
罗雅爬起身顾不得别的,拿出丰厚的小费叫服务生找来医生,开药打吊瓶,又叫来粥和汤。也不知道他能吃哪样,于是自己尝了尝,偏又觉得到底是外面的食物,味精太多。于是又找来人备好食材,开了套间里简直就是摆设的厨房。
没成想,里面的东西倒是用过的。冰箱里的蒜瓣是扒好的,还刻成一朵一朵小花,但因时间有些久,打了蔫。
罗雅熬了一锅皮蛋瘦肉粥,做得有些神不守舍,明明不用辣椒,却切了一盘子,不经意间仿佛弄近了眼睛里,眼泪流个不停。
做好粥去喂褚颖川,他烧退了但因药里的安眠成分迷迷糊糊,张开眼看了看她,突然笑出声:“怎么跟个兔子似的?”
温柔的声音更让她止不住眼泪,逃似的跑出来,已经哭的直打嗝。
再遇到褚颖川是半个月后,音像店的门口。精致的仿佛芭比娃娃的女人在对他发火,最后转身而去。
罗雅看出神,没注意脚下,于是一脚踩空,跌坐在台阶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
褚颖川看见她,扶起罗雅后却再也没放手,仿佛没察觉自己的姿势有多暧昧,仍旧温情惬意的姿态。
褚颖川忘记过罗雅的人,却对她的家十分自来熟,进门把外套挂好后,便在客厅的沙发上蜷腿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一台台播过去后,说:“这节目真少,才三十几个。”
罗雅瞪着这个宛若主人的人,转身走进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忍不住懊恼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的把他捡回来。
没多久,她只听客厅里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慌忙冲出去,迎面正对上二十九寸彩电里恶鬼吃人画面,清晰的不能再清晰的黏糊糊血迹和五脏六腑。罗雅尖叫一声,捂住脸叫:“你在看什么?!”
褚颖川看的兴起,一脸茫然的回头说:“鬼片啊……”
心里不期然想,胆子这么小,就不像她半夜看鬼片还能吃着爆米花,一边吃一边举着拳头说,吃掉吃掉!骨头露出来了,哦也!
莫名的,褚颖川抽出DVD,起身离开。
罗雅恍惚地站在阳台上看褚颖川发动车子,转身见客厅茶几上,烟灰缸里还冒出薄雾,飘荡地就像梦幻一样。
半个月后,下班到家,罗雅刚给褚廉打完电话就听见有人敲门,不知道为什么就知道是他,心怦怦的一阵跳。
急匆匆的打开门,褚颖川站在那里,仿佛察觉她呼吸里的急促,唇角上挑,露出浅淡的笑。
褚颖川进来后随意将外套仍在沙发上,直奔冰箱找水。
罗雅正把他的外套挂起来,身后就听他说:“上次来时咖啡还是一满罐,现在已经空了。半个月,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罗雅突然觉得不知所措,明明知道他这样的关怀,看起来虽无微不至,但终究不过一直兴起。
转过身眼里霎时涌上水光,仿佛随时会落下来。
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纯棉T恤,简单的五星图案。似是什么颜色,在她身上都带了一种简单。
褚颖川想,也许一开始就是这简单,吸引了他。
罗雅慢慢走近前,双手搭在褚颖川的胸腔,仰起脸,一点一点接近。
胸前的手有点儿冰凉,褚颖川自然而然的低头,眯著眼睛,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色彩,笼罩住罗雅。
他俯下身几乎舔吮到她的唇,她却施力将他缓缓推开,最后抵在褚颖川胸前的手臂伸的笔直,摇着头落下泪说:“你的眼睛里没有我,你的眼睛里没有我!”
褚颖川懂她说什么,但只做不懂,淡淡的笑。
“颖川,我和褚廉分开了。”
“我努力告诉自己不是因为你,但是确实就是因为你。”
“颖川,以前我遇见你,你眼睛里没有人。现在我遇见你,你眼里已经有了人。”
“我是个简单的人,简简单单过日子就好,原本不该为了你卷进你们的怪圈子,现在退出来还来得及。”
乱七八糟的说着,哭到最后罗雅反而笑出来:“颖川,去找你喜欢的人吧!”
褚颖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说:“奇怪的女人……”
偏偏电话响起来,接起来里面是褚廉醉得含糊的声音:“哥,我撞人了。”
无论如何是自己弟弟,赶到D城最顶尖的医大附属医院时,褚廉正做检查,ct、mri、x光各种仪器照了一个遍,最终得出的结论只有五个字——轻微脑震荡。
连院都不用住。
被撞伤的人就没那么幸运,褚颖川原以为顶多是在加护病房里,没想到是要面对两具焦黑的尸体。刑警说,车被褚廉撞翻后,又撞上了一辆瓦斯车,到医院就已经没有呼吸。
褚颖川正在头痛,那边家属已经来了,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哭的像个泪人,直喊着:“妈妈……”
大约见褚颖川揉着额角,褚廉又神志不清,主治医生忙上前问:“小姐,那是你父亲吗?”
女孩子娇蛮的回头啐了一口,喊说:“我爸爸早死了,那是我妈妈养的老白脸!连鸭子都配不上!”
褚颖川再抬眼竟然看见三月站在门口,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眨了眨眼。三月还是站在那里,拎着一包行李,乱蓬蓬的辫子,半散开,被灯光留下层层金黄挑染,更加衬得目不转睛的眼,黑的出奇。
护士上前问:“小姐,你是?”
三月笑,只是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那是我父亲。”
医院特有的刺鼻消毒水味道中,哭声吵闹声嘈杂的连救护车的声音,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在另一个世界。
主治医生微微上前一步,咳了咳略显尴尬的对三月说:“那个……那个……因为烧伤的面积比较大,我想……要看的话需要一下心理准备。”
三月一笑,声音清脆的问:“死的是陶发,左手没有三只手指,对吗?”
医生愣了愣,才回答:“对。”
“那我就不看了。”
医生的目光此时反倒露出悲悯,大约以为三月年纪轻轻,受的刺激太大,低声问:“就你一个人吗?你母亲或者家里……”
三月平静地说:“我母亲几年前就已经和他离婚,所以跟他没有关系。我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我都没有见过,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褚颖川看着三月,她离自己不过几步,白炽灯落下的光环罩在她头上。漆黑的眼明明是在看人,却仿佛没有焦点,他疑心这满屋的人,大约谁也无法进入她的眼内。
蓦地,死去女人的女儿尖叫:“不!我不要赔偿,我要告他们!明明就是他们酒后驾驶!明明就是他们不对!!”
三月侧过头去看那哭叫的女孩,别人并没觉得怎样,但褚颖川分明看见三月的瞳孔都开始收缩。
“我要赔偿。”三月低低说:“我不需要走什么法律程序,我只要赔偿。”
女孩的哭叫声戛然而止,猛地扑过来,在被别人拉住后用力吸了口气,高声喊叫:“什么人生什么样的种,就知道钱!那是你爸爸,你爸爸被人害死了,你要钱???!!!”
三月看着她,身穿银色亮片纱衣的美人,连同色的裤子都是散摆,更托出一双细得如筷子般的腿,衬着丰满的胸与臀,很像她的母亲。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她也不过是偷窥过那个女人一眼。
三月低下头,也不做声,只是填写医生递过来的表格。
医生鲜少见如此合作的家属,不禁和声和气的问:“火化日期?”
“这个我不管。” 三月手顿了一下,然后,嘴角向两边微微挑起,眼睛也眯了起来,温和的笑说:“你们随便火化随便扔掉就好。”
医生呆呆地看着三月将填好的表格,随手往桌子上一扔,大约觉得自己听差了,又问一遍:“什么?”
“你们怎么处理无名尸体?”
医生顿时挺直背脊,用严厉且坚定的声音斥责:“百善孝为先!而且,这不合规矩!”
“抱歉,我没有义务和时间处理,我来只是确认尸体。” 三月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些微的火星映红了她的眼。
女方亲属呼呼啦啦来了一群,哭叫的女孩声音已经低下去,抽泣着,仿佛是累了。
三月忍不住微笑。想起自己女同学结婚后偷情,被丈夫捉奸在床,盛怒下打电话要叫人,据说她的丈夫在黑道很有些关系,奸夫一时惊吓,顺手拿起床头灯砸了过去,丈夫就再也没有起来。
她那时天真的问同学:“奸夫杀人,被判终身还是死刑?”
同学嗤笑了出来,嘴上迪奥的唇彩看起来就仿佛是她脖子上的足金项链,一样闪闪发亮。
“他家里多的钱打点加赔偿,根本不用坐牢,前两天还满街逍遥呢!”
此刻亲属们七嘴八舌的吵杂,像早晨菜市场里小贩们的开价吆喝。女孩却越来越慌乱,仿佛滑板的人遇到海啸,力单势微的没有了逃脱升天的可能。
三月觉得隐隐头痛,转身离开,恍惚间,听见耳边有人在叫:“三月……”
她忍不住皱起眉,抱住双臂,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大喊:不要叫,不要叫!
从来没有人知道,她讨厌那个名字,带着厌恶的男人女人,想起出生的月份,随意为她起名。仿佛喉咙里的黏痰,咳的一声吐出。
褚颖川也避出门,不远处出了廊道就是医院的环形大厅,明亮的灯吊得格外高,更将黑白相间的理石映照得净明透亮,如同撒上一层白霜。而三月,穿着红色的连衣裙似火红的枫叶,走在霜上。
他忍不住唤她:“三月……”
可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偏身边的人不合时宜的开口说:“卫少来了!”
褚颖川见三月猛地转过头,静止片刻后,伸出双臂扑了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去迎,三月却错过他,直直扑入卫燎的怀抱。
褚颖川转头,正看见卫燎长长叹出一口气,说:“十五……”
“褚少!”
身边的人有些惊慌失措地提醒,褚颖川这才收回僵硬的手,一点点握紧。他迈步离去的瞬间,已重新恢复滴水不露的神情。可心里混混沌沌,总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是哪里。
卫燎带三月回到家,普通的越层,并没有向小言里,保存以前的点点滴滴。但仍有一样,完全保留了以前的痕迹,就是卧室里的公主床
卫燎拿出一件睡袍将三月推进洗手间,转身又去整理床被。等三月出来时,就看见厚厚如云的床纱散开,折射着床头灯来的淡黄光线,模糊了卫燎侧面的轮廓。
微微高起的颧骨,更显得水一样的眼格外秀长。她想,他瘦了。
她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早早已经抛弃自己的父亲,刚刚死去。而他,大概那是过去生活,过去痛苦的唯一痕迹。
卫燎知道她睡觉的时候喜欢有声音,于是找出笔记本给她,哄小孩子似的哄着她躺下。
“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三月依偎在卫燎怀里,不禁轻笑,声音如同在医院里一样的清脆:“我并不伤心,你知道,他那种人不值得。”
“十五……”
卫燎叹了口气,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三月鬼使神差的点出笔记本上的《实习医生格蕾》。其实,那是部有些小白的美剧,男女主角配角,演技并不高超,揭示人性但总有些流于肤浅。但正因为这样浅显易懂,娱乐大众,又带着些童话色彩才成为上榜的热门美剧。
三月喜欢,大抵是因为她那么同情女主角梅瑞德斯的身世。
梅瑞的母亲患上帕金森忘记她,甚至对她说我要是没有梅瑞多好,我不该要孩子。父亲离开她,杳无音信。梅瑞那么勇敢,跑去问二十多年不见的父亲,为什么不要我?童话里的父亲温柔哀伤的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三月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梦里,竟然见到家乡的桃花。边陲的小城,四季只有冬日亢长,花时也短暂得常常还未注意,就已经杳然无踪。只有三月里的桃花是最鲜艳的,微红、浅粉……因为稀少所有更惹人注目。在她坐在父亲的肩上,一朵朵如团团的云彩,她像个公主,张开手……父亲笑着……
只有那么一次……
后来18岁离开家去上大学,万家灯火呼啸而过,她只有自己,车窗玻璃上倒影的只是一个仍沉睡在梦境的最深处,不肯醒来的女孩。
在那之前,她只坐过一次火车,随着父亲三天三夜的车程,一堆人挨挨挤挤,许多味道混在一起。她才8岁,穿着一条红红的连衣裙,还不及父亲的腿高,在天 安 门前留下一张合影。很多事都忘记了,只记住有十九层的宾馆,电梯坏掉,父亲背着她,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寂静的廊道里,她趴在父亲背上,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梦境……
18岁以后,她似乎经常在旅途中,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往往都是几天几夜的旅程,仿佛看不见尽头。
三月以为很长的一个梦,睁开眼天都没亮,原来那么短。
此时万物敛声,空调嗡嗡的吹动床纱,灯光一样的暖色微微摇曳,卫燎就在她身旁和衣守着。
此刻,本应是天上人间。可不知道为什么,三月只是紧紧拢起自己肩膀,像是蜗牛蜷缩进自己壳儿里。
她无法抑制就想起很久之前,幽暗咖啡厅里,他的阿姨石青,声音极慢,一字一句甚为优雅,那么刻薄阴毒的话说出来,竟也动听如歌。
“陶三月,你的父亲是强 奸 犯。”
灰色的世间
中国人似乎是个很奇怪的民族,即使是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今天,女人们会为看到别的女人一件低胸装或者透视装,在公共场所吸烟,一段明明没有任何金钱关系的露水情缘而明指暗骂,娼妓。而当真一个女人因为合法不合法的肉体关系从男人那里得来大量的金钱,房产等等实质性的东西,暗地里也会骂,但更多的则是冲上前,谄媚恭喜且青蓝着眼嫉妒着。
更稀奇的是在国人的观点里没有虐待这个一个词汇。
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是老话里根深蒂固的观点,代代传承下来。无论妻子怎么被打,两家人坐起来调停调停,劝和劝和就又过下去。然后接着打接着劝,无论怎么打只会劝,过日子谁没有个磕磕碰碰。劝和好后,女人们转过头暗地里就又会说,那女人这样贱,愿意过下去。
三月的父母就是,母亲无休止似的漫骂,父亲骂急了就去暴打母亲。她小的拉不开他们,于是就要去敲邻居家的门。于是,避无可避的迎上各种各样鄙视鄙夷轻蔑的眼光,又不得不苦苦哀求。
她的父母似乎整个旧式楼区里最出名的一对,最后在亲戚的劝说阻挠中,怎么也无法离婚的父亲,选择跟另一个女人离开。三月无法去怨恨父亲什么,因为母亲怎样都没办法停止的日复一日的漫骂,三月是同情父亲的,离开才是最好的解脱。何况父亲从来不打三月,甚至对她很好很好,在她的记忆力,他是个比母亲好太多的父亲。
但父亲走后,三月的日子并没有好过。
儿童虐待在国人的概念里,是没影的事,自古奉行的是棍棒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小孩子要是哭诉被家长打,反而被投以神经病的眼神。
三月的母亲最喜欢扇她耳光,小学一年级做算术题——六加六等于多少,回答错就几个耳刮子扇下去,给出的原因是你不好好学习当然得打你。
小学三年级时,回家上楼时,两个同校的男生找不到朋友家,叫住三月问路,话还没回答完,她母亲就哐的一声推开门,把三月拉进屋里,几个耳光扇下来,大骂:“不要脸,这么小就知道勾引人了?!”
三月努力学习,努力不跟任何男生说话,可还是避免不了各式各样的耳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理由,比如在镜子前面站超过三分钟,没有穿母亲选定的衣服……
再后来,三月大一点,母亲喜欢随手抓起东西打,记忆最深的一次,那种第一代吸尘器的硬塑管子,成人手臂粗打不断落在三月的肩膀上,打到裂开。于是,她和母亲一样落下了肩膀痛的毛病。只是,母亲的肩膀是父亲打的,她是母亲打的。
三月熬不过的时候就会幻想,父亲像动画片里的英雄,从天而降,把她带出痛苦。虽然,母亲告诉她,出生时父亲连医院都懒得送,还是母亲自己叫来邻居;几个月时,父亲刚刚用算盘将母亲的胳膊打伤,半夜把尿时,撑不住将三月掉在地上,摔的哇哇大哭,父亲只当听不见不去管;再大一些三月常常生病,母亲都是自己守着三月,父亲守着外面的那些女人,知道也只当不知道。
可三月依旧忍不住去梦想,也无法按照母亲期望的那样去怨恨什么。她那时只是认为自己做错了,自己不应该出生,小小三十平米的房子里,多出一个她,又总是生病,她的出生,连几个阿姨都说犹如扫把星,无可避免让本来和美富裕的家庭走向末路。
她一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错,自己是不应该出生的孩子。直至卫燎的阿姨,石青告诉她:“你的父亲是强 奸 犯。”
石青和三月约见的地点是咖啡厅的角落,桌子上铺着玫瑰色的桌巾,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花朵,像个方形的红色泥沼,在石青憨厚脸上的恶意笑容里,沉沉的似要把三月活埋进去。
石青说,被强 奸的女人才十八岁,怀有身孕上门找上母亲,问你为什么跟强 奸 犯生活在一起?推搡间女人摔倒,早产,大人婴儿都没有保住。而怀胎未满九个月的母亲也早产,生下三月。
三月不信石青的话,邻里间那些猥猥琐琐的想让她听见,又假意压低的声音,明明是说父亲外遇的女人找上门,一尸两命。
但石青是跟三月一样阶层,一样陷在名为生活的泥沼里,甚至陷得更深的女人。她没有卫燎父系的那些人明明高高在上,却努力平易近人的样子,但更加知道哪里是三月的痛处。于是,清楚告诉了三月姓名地址。
三月瞒着卫燎回家,她必须查清楚。
被强 暴的女人母亲还活着,不到六十满头白发的女人,苍老的像是七十岁,谨慎的什么也不肯说,直至三月说她是陶发的女儿。暴怒失控,在三月不信和怀疑的眼神里,又说出另三个受害人的名字。
三月想,卫家势大,一切都是他们安排的也说不定。
可是,另外三个女人还活着。被强 暴过的女人的眼神,即便时隔二十余年,仍无法掩饰的痛苦,是无从假造的。
她们也相同的都没有报警过,这也是中国泱泱古国另一个神奇的地方,被强 奸的受害人,是肮脏污秽,千夫所指不容于世。
三月记得,小学四年级转来的女孩子,泼辣能干,很快就成为班长。但被继父强 奸,她对人说了,老师们立刻用一种你有麻风病的态度对待她,小孩子们不懂事被下意识的教导,也用这种天真残忍的态度对待女孩,最后她不得不转学离开。
父亲是强 奸 犯。
三月终于几乎崩溃……
她以为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然而并不是。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母亲和父亲是自由恋爱结婚,怀孕其间明明知道父亲强 奸了别人,可还是选择跟他继续生活下去,直至被抛弃,精神崩溃。三月曾眼睁睁看着医生把那么粗的针头扎进母亲身体里,没有做一点麻醉,但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外婆搂着她泪流不止。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三月是母亲发泄怒火的唯一渠道,都视而不见,连她自己也以为是理所应当……可原来,她什么也没有做错……
如果生活的痛苦可以像地震红一样分成级数,那么三月一直以来处在六级的痛苦,突然被这个如同芒刺的秘密,狠狠的插进伤口,升至七级。
她无法再忍受,她把所有的不怨恨变成怨恨。她的母亲是精神病人,他的父亲是个强 奸 犯,她的血统注定她是肮脏猥琐,她不是圣女,为什么不能怨恨?!
于是,她无法面对卫燎。
十六曾是她艰难岁月里,有着一样痛苦的同伴。可是现在的卫燎幸福,快乐,是一个得过癌症却痊愈的人。
而陶三月仍旧处在癌症中,并且是毫无希望的末期。
她整日整夜的看《法律与秩序——特殊受害者》,因为里面的女主人公格罗丽亚也是强 奸 犯的女儿,她不肯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去求证,去探查,结果终究证明,父亲是强 奸 犯。
她永远无法忘记,格罗丽亚确认真像后,那一瞬间的表情……
她无法再面对卫燎,每次看到他,她都会想起自己的癌症——她是强 奸 犯的女儿……
豪斯说:生活的目的不是没有痛苦,而是忍受痛苦。
只要没有卫燎,她可以继续忍受,真的可以……
走出和走不出
长年累积的痛苦积攒在体内,终于爆发,三月的身体的一部分发热,一部分冰冷,仿佛害上伤寒,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卫燎被惊醒,慌忙伸手抱住三月,她也不做声,只是挣扎,越来越激烈。
隔上一层纱帐,灯光似是很近,又似遥远,呼吸的空气里已经是她身上烧得旺盛的五号尾调,肉眼看不见的障。三月闭了闭眼睛,却避不开旧日的幻影,曾经藏在最黑暗、最隐秘的角落里,几乎以为消失的记忆,突然造访,盘旋不去。
三月的挣扎在卫燎固执地拥抱里越来越无力,终于在手触及他胸前的金银指环时,止住。手盖住那套环,她以为自己泪流了一脸,但只是把卫燎衬衫的袖子濡湿一点。
卫燎安慰着她:“十五,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轻轻将嘴唇落在三月的额头上,说:“让你痛苦的并不是我,我可以对你说,我会永远等你。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也会累,我不可能永远追着你。”
两人贴近时,心脏猛烈激跳,如同不住填进柴火的火炉一样,温暖着三月燃烧殆尽的灰烬一样的心。
三月的手缓缓伸向卫燎,抱住他闭上眼。
生命中再黑暗,也总有些人仿佛光明,让你不由的想要就此沉陷进去,再也不想放开。
这次奇异的,什么梦也没有做。
父亲的火化是在三天后,三月没有让卫燎陪同,独自去的火葬场,独身的女人,一具尸体,很诡异的场面。在工作人员惊奇的眼光中,骨灰寄放在骨灰室内,这一切都是卫燎妥善安排,她什么都不用做。
安置好骨灰三月往外走。
骨灰室内地板已经有些年头,淡绿的漆剥落了,露出光洁的木板花纹,随着脚步吱吱扭扭地响,出了门一长串的走廊窗户,蒙着微尘,在阳光中蠕动,窗外的树叶影,薄薄落在上面,依稀窗纱般。
刚走到院子内,背后远远有人高喊:“陶三月,等一下。”
三月扭头看,乐天是后面一辆黑色雪弗兰里探出头,说:“这么巧,正要找你呢!”
在火葬场里巧遇?三月的眼狐疑的滑向后面,心下不由突地惊跳,周身黑色的褚颖川已经从车上下来,手扶车门望住她。
三月一动不动,褚颖川仿佛早已料到,冷冷地说:“你不要肇事的赔偿吗?”
想了想,三月还是坐上车。
行驶出一段路,他们都默默无语。最后褚颖川递过来一张支票,开口问:“你要离开D城?”
三月打开支票看了一眼,然后安静的揣进包内,回答:“原本是的,现在……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三月心神不定,对褚颖川越发客气,像对待陌生人那样。
褚颖川定定看着三月。
今天似乎是破日,不宜丧葬,于是夏天午后的街道,几乎没有车辆。而美国产的汽车吃油又架不住路况不好的颠簸,她远远的坐在窗边摇晃,扑鼻的是她的香水气息。
三月侧头看着车窗的玻璃。她今天早晨特意精心修饰打扮过,几乎有些京都式的浓妆艳抹——白粉把眼睛下面的青色抹平,许久不用唇膏盖住嘴唇的干裂。
三月本来有些近视,今天格外带上无框的眼镜,镜面的反光落在车窗玻璃上,加上她的视线总是落在虚空里,好一会儿才发现褚颖川在直视玻璃中的她。
玻璃折射进来阳光,从遥远的高空滴落在褚颖川的眼内,亮的耀目。
三月一动,借着摘下眼镜的动作想要躲开尴尬,也不顾得仓皇间,细细的银色镜脚挂在面颊上,火辣辣得疼。
扭过头时,褚颖川已经不再看她。
车内一直维持着安静,连向来笑语连珠,话痨似的乐天背对着他们,专心安静地开车。
这股沉默维持到卫燎的楼下。
猛地刹车,摇晃里三月极力保持平衡,终于敌过惯力没有扑在褚颖川的身上。
褚颖川却不由得凝视着她的侧面,三月的手死死的把在车门的扶手上,手指节都发白。她的眼低垂着,乐天开车时嫌阳光刺目放下遮阳板,那块阴影投在将她的睫毛上,拉出长长的须,颤巍巍地让人忍不住想起柳树万点丝绦下纠缠的影。
褚颖川猛地下车,绕到另一面打开车门,伸手去扶她。她却突然弯下腰,褚颖川的手不期然碰到她盘起来的头发。
“瞧我笨手笨脚的,连下个车眼镜都掉到地上。”
眼镜捡起来时,镜面已经摔裂。
褚颖川收回自己的手,转头不再看三月。只觉得手指上仿佛还带着发丝拂过的触感,无比轻柔得几乎怀疑只是一个错觉。
火化后的第二日,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卫燎早早出门不在屋内,窗半开着,六月里的夏风逾窗而入,吹得床纱像只小手,飘呀飘地撩得人心神飘忽。远远地似乎还有小孩子们的笑声传来,活泼欢快。
无论怎么难熬,又是新的一天。
三月抓起随身的手包拿出烟,盒里就只剩最后一根爱喜,她自己愣了愣,看了看床边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才隐约想起这包是昨天下了褚颖川的车后新买的。
点燃烟打开电脑。豪斯出了第五季第七集,紧紧裹在被子里,看完后还在出神。
这一季度豪斯的编剧似乎也在经历什么,每集每集都是关于痛苦,隐晦的埋藏的,不经历过的人无法看出。但看不出,也证明着幸福。
这一集是关于走出痛苦,和无法走出痛苦。
豪斯对患铅中毒,并且长年陌生环境恐惧症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人说:“他根本不觉得快乐,凄惨得很。”
“把自己关在自己的痛苦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但根本不快乐。”
“他受过创伤,他也是个懦夫。”
“想改变,就得行动。别信自己那套解释,别把自己关起来,假装很快乐。”
但豪斯那么聪明的人,说出却做不到。
三月起床,窗外的天空呈现出鲜明的蓝色,厨房的桌子上的紫菜蛋花汤,搁在蓝色瓷器保温碗里。笨拙搅出的蛋花,一块一块地,像春雪化后泥泞的泥土里开出的花,还带着温暖。
卫燎回到家时,看见三月正在阳台晾衣服。整个房间似乎被全部打扫一遍,透着明亮。
DVD里放着轻轻的音乐,是恩雅的歌。三月在阳台偶尔的还会轻声跟着哼唱。衣架上有他的衣物,也有她的,混在一处,丝质,纯棉并没有烘干,偶尔有水珠静静地滴下。三月的脚下,几盆君子兰正在开花,暖暖的橙黄,下垂的姿态,优美敛蓄似低头含笑,故名垂笑。
听见声音,她转过头对卫燎说:“你回来了。”
在那个瞬间,卫燎觉得自己仿佛重见光明的盲人。
乡村
那天晚上,三月躺在公主床上。
欧式公主床是三月小时候在cctv一的译制片中看到,四根复古的雕花床柱,被灯光照得朦胧的纱幔飞散落下的一瞬间,透明而且温暖,隔断所有夜晚的恐怖。很小的时候,三月就固执以为,睡在上面肯定是最幸福的人。
床边墙上悬着花盏灯,光芒温柔得令人心疼。三月闭上眼,仿佛看见廊道阴影里的少年。这样痴傻的梦,却有人一直记在心里。
于是,轻声对抱着她的卫燎说:“你说得对,我总要面对,我总要走出来,我不能一辈子都活在里面。”
卫燎摸着三月□背上的长发,她新近焗的黑色,从头到尾沉沉的,此刻被汗湿,婉转的倒像是纹身,在她背上印出曲曲的精细花纹。卫燎的指尖在花纹上面打着圈儿,顿了顿,说:“我们去旅行吧!”
三月迷迷糊糊的回:“好啊,去哪里?”
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眼睛发亮地问:“可别说九寨沟、香格里拉啥的!”
三月高兴起来就忍不住露出乡音,按她自己话说,张嘴苞米茬子味儿。卫燎忍不住笑,说:“不远,乡下。可以吃小鸡炖蘑菇,炒鸡蛋,还有刚钓上的河鱼,还可以泡温泉!”
三月脑袋里突然迸出小言里公子哥儿们钓鱼,上下游辛苦一群人,藏着帮着的壮烈阵仗。禁不住歪头偷笑着问:“钓鱼?不会是有人在底下帮你轰吧?”
口吻却十分认真。
刚说完脑门就被卫燎弹了一下,并不疼,可她仍旧哇哇的叫。叫到最后,两人不知何时又纠缠在一起。
几天后真的就开车下乡,天亮出发,三个半小时不算平坦的车程,到达后还没到中午。
乡下并不像城里,总是灯火人群熙攘沸腾,虽然带着尘土气息,但天空却比城里透亮的蓝,空气也格外新鲜。
农舍本来的主人,是个面貌憨厚的大叔,大约是退伍的老兵,身上穿着套没有肩章领花的旧军装,十分热情地说:“卫总,你们可以四处转转,回来饭就做好了!”
三月倒是兴致高昂起来,说:“不用,东西放着我们来就好了。”
转身没见卫燎,找出门,见他皱眉接着电话。这里到底比城里冷一些,卫燎先见之明的穿上长袖T恤,米色配上黑色长裤,本应芝兰玉树的画面,但被他脚下悠闲漫步得鸡鸭搅的有些好笑。
三月上前捣乱,用剪得秃秃的指甲在卫燎的面颊上轻轻搔着。卫燎抓住她,笑了一下,眼却落在远处,有些心不在焉。手机另一边的人还做着汇报,三月却还意犹未尽,凑过来,像小时候一样依偎着他,扬起脸轻轻开口。
并没有声音,但卫燎看嘴型已经知道她在说——我的,这是我的,我的卫燎。
长叹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像在安抚一个撒娇的孩子。匆匆交代了两句,合上手机。
低头对问她:“小朋友怎么了?”
说完绷不住就看着三月笑了。三月也对他笑,问:。
“我们自己做午饭呀?”
“成是成,可是你确定自己饿?”
三月眨眨眼,想起三个小时里自己在车上吃的五包乐事黄瓜薯片,十余个乐天卡布奇诺巧克力布司,还有n个提拉米苏蛋黄派,不由摸了摸自己肚子,严肃的说:“我们可以去走走,大叔说旁边有座小山,上面的风景很好。”
两人一口气爬到小山包上,眼前当然不能和九寨沟、香格里拉那种瑰丽如画的风景相比,但也十分的清爽,几户农家院子里不知道种的什么树,零零星星地布满粉白或粉红的花苞,深深吸一口气,好像就能闻到花朵绽放时的味道。山脚下还有一个河水引过来的池塘,池水像镜子一样闪着光。
“瞧。”三月微微侧过头,因刘海别起来,饱满的额在有点刺眼的光线中,清楚看见密密的汗,油油亮亮一层。
“那个是你,那个是我。”
三月用手比着,卫燎这才看清山下的池塘仿佛两个半圆,斜斜的扣在一起。半个是她,半个是他。倒是像个桃子。
卫燎低笑,鼻子贴在她脖颈上,呼气时搔得她直痒痒。
等下山时三月却耍上赖,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包裹着像黑水晶一样的眼睛,不住眨。
“走不动了!”
她咧嘴笑的尖尖虎牙都露出来,脸颊也笑的鼓鼓,水汪汪的眼睛,因为笑得实在太可爱了,他心头顿时软了,蹲下身。
三月咯咯地笑着,蹦到他的背上,一面还不老实,伸出手去蒙他的眼睛,卫燎含笑的呵斥她老实点。
他背着三月走的慢,却稳。三月仰起脸,阳光射的她眼睛炯炯闪亮。远远有鸡鸣,一声连着一声。从山下走来的农夫背着箩筐,哼着小调,农妇头上都扎着红红绿绿的头巾,有的还带着如同田野上新花的图样,格外土气,但也格外可爱。
回到农舍时,大叔已经识趣儿的避开,厨房里准备好午饭的材料。尤其是一条河鱼,盛在水盆里,新鲜的活蹦乱跳。
三月拿起菜刀和那条鱼面面相觑。
还记得台湾版的倚天屠龙记,连说个台词都哇啦哇啦,吵闹喧哗的厉害。三月并不喜欢看,可独独记住赵敏为张无忌布衣煮鱼的情节——整条扔进锅里,连收拾都没收拾。
三月想,自己又不是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自然没赵敏那么笨。狠狠心反手将刀挥下去,还没碰着,鱼仿佛觉得势头不对,一个摆尾,三月吓得拿着菜刀的手抖了抖,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卫燎听到响动,忙进来看,但看清后,反倒后退一步,眉头一皱,说:“我也不会。”
最后不得已卫燎还是找人回来,一顿饭总算在大叔憋着笑的眼光里做好。
四角的小木桌放在炕上,没有城里饭店里精致奢华,只是小鸡炖蘑菇,炒鸡蛋,红烧鱼,还有一份三鲜蒸蛋。
“卫总喝啥酒?”上好菜,大叔问:“我们这里有五粮液,还有自己酿的米酒。”
“米酒就成。”
端上酒,大叔又热情的说:“农家鸡可是饲料笼子养的肉食鸡比不上的,就说这鸡蛋,水煮出来跟现在的腌出油的鸭蛋一样,若不是姑娘亲手做了一份鸡蛋糕,我怎么也给卫总水煮两个尝尝。”
卫燎惊诧抬头:“你在开玩笑吧?”
“可不是开玩笑!”大叔人老实巴交,顿时连连摆手,认真地说:“我第一次看人这么蒸鸡蛋的,先上笼屉蒸,然后再加一个鸡蛋,又加鸡汤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还得加蘑菇汤!我们乡下人可做不出来,麻烦也麻烦死了!”
三月眼光碰到卫燎嘴边的笑容,不禁更加窘迫,刚要开口截断大叔。但被卫燎伸手抓住,不许她说话。
等到大叔出去,卫燎才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三月正盛起一勺鸡汤,闻言手微微轻颤,便洒了半下在桌上。
“以前喜欢吃你做的,后来……后来自己试着做做看,也就会了。”
蒸蛋就盛在简简单单的瓷碗里,没任何花巧,颜色很浅很淡味道却极为滑软香浓。
三月垂下眼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卫燎不禁微微一怔。
阳光缓慢的透过窗子洒进来,粗糙的柳树窗棂,还带着年轮的痕迹,好像可以闻得出泥土的芬芳。她穿着宽大的米色T恤,长发被粉色闪亮的蝴蝶结发夹别住,有一缕极黑极黑,弯曲薄碎地落在肩头。而她托腮微笑的样子,仿佛一副剪影,深深印入光里。
卫燎很清楚知道,他们曾经没有缝隙的岁月无可避免的走过了,一去不复返。此时的她,心思无法看透,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禁想起,数月前一夜缱绻后,他带她去看桃花林。蔚蓝晴朗的天空下,一片翻飞的粉色茫茫,犹如昼夜替换时的雾气,淡淡馨香,花里站久了,连衣服都变得微湿。
“卫燎我们不能在一起,如果可以,就不会借着褚颖川避开你……看见你,就像看见一直试图忘记的痛苦。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抬起尖细的下颌,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仔细看时,她反倒笑起来,连她少年时都没有的笑容,单纯的让人心惊。
她爱着他,一直都是。
现在,她已经迈步走出痛苦。
三月喜欢看看豪斯,他也是。他们和豪斯一样,桀骜,不肯向任何人泄露痛苦。除去熟识自己过去的人。
而熟识彼此过去的,只有他们彼此。所以,只要她肯,他们便可以在一起,再没有人可以分开。
他是确定的。
人性污点
从乡下回来后没几天,三月正拎着满满环保布袋的零食,因买的太多好不容易腾出手,拿钥匙颤巍巍地开门。很突然地接到苏西的电话:“我要派驻去法国了,为期一年。”
说完,就挂上电话。
三月钥匙半插在门孔里。卫燎的房子,进户配给的防盗门早换成仿木纹的门面,光亮如镜。三月站在门前和自己对视,愣了半晌,才又把电话打过去,说:“见个面吧,权当我给你饯别。”
苏西大出意外:“你还想见我?”但还是说出地点时间。
六月末夏意渐浓,广场露天咖啡,满是哥特风格的绿色藤蔓透雕桌椅。苏西坐在绿白相间太阳伞下,向三月招手。一身白色波西米亚风的麻质长裙,上衣短的只到胸下,露出一大截几乎能掐断的腰身,生生把素净的颜色也穿得花枝招展。
等三月落座,苏西的眼凌厉地自三月头顶扫到脚下,又从脚下扫回头顶,才开口说:“你知道我不会祝福你们。”
三月笑了笑:“我们也不需要别人的祝福。”
顿了顿,又说:“我只想你知道,我不怪你,苏西。”
苏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地笑出来,眼里却冒着火,说:“你当然不怪我!你拿我当不识数的傻子,装成好朋友的样子,一心一意探听话卫燎的消息,真当我不知道?!”
三月没有说话,点的冰珍珠奶茶上来,也不喝,只是用吸管搅和里面沉到底的黏合一团的珍珠。
“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吗我玩筛子输给你,那么大杯子混酒他一口气全喝了,他平日喝得再多,也不过倒下就睡,只有那一次,他把我错当成你,他拉着我只说一句,十五……三月……不要离开走……”
三月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碎冰磕在杯壁上,玎玲的一声接一声。格外阴凉的珍珠奶茶,可手心里反倒涔涔的汗。
不知道别人是否有过那种感觉,可是她有。这么多年来,她就像个滚在风里的种子,时时刻刻觉得自己的心漂浮在胸腔里,犹如开了一个黑洞,无论如何也填不满。而卫燎就是她的那块土壤,落地生根,太久来的郁气,长长的吐出,说不出畅快。卫燎何尝不是?
苏西手肘支在桌子上,眼里本冒着火,后来却渐渐漾出水来。“偶尔他头发上会有五号的味道,很淡很淡……我以为是另一个女人。可乐天有一次说漏嘴,我才知道他睡觉时会把极少的五号喷在枕头上……”
“我去找过他,他却只以为我要钱,给了我一张数目丰厚的支票……你说,是我太失败,还是他装作不懂?”
夏日的天空说是蓝,但三月觉得倒像是水色——郭熙说,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晴朗的一色碧蓝里,广场上被放起的风筝,北风吹得飘飘摇摇,偶尔一个脱了线,随白云行往水的最深处去。
三月想起某晚卫燎凌晨才回家,拾起他胡乱扔在地上的衬衫,倒没有防备被胸前的颜色撞进眼里,一抹银蓝沾的深了,青斑点点的样子,像是来不及融化的碎冰。伴着 “甜蜜梦境”的芳香细细飘出,苏西惯常用的安娜苏的牌子,似极他雪茄的余味。
她不禁想起大学被开除后,为躲避家里的责问斥骂,她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找到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小小四川餐馆一站就得十二小时,身上满满是辣椒的味道。工资微薄的可怜,可第一个月她几乎用去全部买了款甜蜜梦境。实在熬不住时,洒在枕头上一些。甜淡的若有若无,好像他的怀抱。
苏西的手机响,接起来却没人说话,苏西“喂喂”两声后,抓起面前的柠檬汁,咬着吸管咕嘟嘟一口喝光,半边脸微略侧转过来,露出些许微笑对着电话说:“我若同你在一起,就和他再无可能了。”
合上手机,苏西起身搁下钱,再没看三月。
“这顿我请,算是纪念一下我们虚情假意的友谊。”
走时步履极稳,长裙如云,那样洒脱的背影。
晚上,卫燎看电视,三月盘腿对着报纸仔细研究。
卫燎抱着缎面靠枕,头埋在沙发扶手上,问她:“看什么呢?”
“找工作啊。”
三月一面说,一面皱眉。整整两个版面没有一个合适,她毕竟没有大学的文凭,这么多年流浪似的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几乎也没长久的工作经验。
电视里正播tvb最新的剧集,一顿肉麻台词下来,卫燎也抬起头,严肃地跟着说:“要不然你做我秘书得了,我们天天能见到。我办公室的风景非常好,我呢,不介意你送文件进来时,赖着多看一会儿。当然,你的位置风景也很好。”
三月忍不住笑倒在他怀里,卫燎也抱住她笑,热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脖颈里,连着心也暖暖的。
笑得累了,三月望着天花板说:“你知道,我不能的。”
“为什么不能?”
“你生意上往来的人多……”
话说到这里就不用再说,他们都知道,她得尽量避开什么人……
但往乐观里看,似乎只能让卫燎养着了,吃白食的虫子,多好。
“刚才报纸说有好电影上映,阿尔帕西诺的《正当杀人》,和罗伯特合演。”
卫燎仍在看电视,有些恍惚的应好。
三月原以为他没听进去,但过几天他真的就拉着三月来到电影城。没想到人出奇的多,原来是赶上周二电影票半价,一对一对大学生情侣,排在他们前面甜甜蜜蜜的小情侣,格外恩爱,两个人恨不得挤成一个人。已经选了五分钟的片子,还是没有敲定。
女孩子拉着男孩子问:“正当杀人?好看吗?”
“不好看,两个老头子都老了。”男孩子不屑的哼一声,甩出一句文言文:“廉颇老矣,知道不?”
最后两人还是决定再看一遍功夫熊猫。
三月听着心凉了半截。导演乔恩·埃弗奈特之前《88分钟》,虽然有帕西诺撑着,但剧情剪接镜头切换,简直烂到一定境界。
三月也想看熊猫算了,但卫燎硬拉着她,不情不愿的坐下来,看到一半已经忍不住大为唏嘘。
沉浸在童年的痛苦无法逃脱升天,又看着应得惩罚的罪犯一个一个逃脱法律,加倍的痛苦中,失去信仰的警察,沦为杀手的故事。
真是部近年来难得好片子。
散场后已经是晚上九点,热闹的影城空落落的。卫燎去取车,三月站在灯光通明的大厅里看电影海报。
前方的门叮铃铃一阵碎响,三月下意识的转头。那是影城门前为了宣传新片,挂满了用穗子串起来的铃铛,随着门的开合,垂下来的流苏纷纷乱乱里,褚颖川携着优雅的女伴漫步走过来。灯光细细密密地洒在一对璧人身上,仿佛画卷,再也没有着色描画的必要,格外的完美。
三月一惊,随即转头,仍旧作出欣赏海报的样子。
褚颖川自她身后走过,女伴不知说了句什么,他轻声唤了一声:“舒欢……”然后低低地笑,那影子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自三月脚下滑过。
她没有转头,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性污点》的宣传海报。
妮可基德曼穿着黑色蕾丝的低胸睡衣,占据整幅画面。霍普金森侧面隐在阴影里,染了一大片的黑夜,如乌鸦尾翼的颜色。
酒肆
因为没有事情做,每晚好眠不做恶梦,每天睡到自然醒,卫燎虽然忙,但或叫人或抽时间,带她去吃各式各样的美食,并且整天零食不断。总之,醒了就吃,过着猪一样等着被宰的生活,三月觉得自己在发胖,但因为家里没秤也就没太在意。某一天三月因为天气潮湿,去药店买风湿膏,看见里面有曲美的人体秤,高兴地站了上去,然后僵在上面。
整整胖了十五斤。
十五斤……
虽然卫燎安慰她说刚刚好,可还是三月当天就去报名,参加了最严苛的高温瑜伽。
这天下午,算上瑜伽的放松功,两个小时出来,三月就看见宝蓝色的阿斯顿马丁停在路边,卫燎依在车门上。他的旁边是乐天和其他没见过的几个人,脚步立时慢下来,犹豫着上前还是避开时,卫燎已经看见,低声唤她:“十五!”
三月只得硬着头皮含笑上前,乐天斜着眼上下打量她一番,转头对卫燎不满地问:“这就是你说的有事?”
三月也不愿意尴尬,就对拉住她的卫燎说:“你们有事就去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成。”
乐天自然乐不得,刚要顺势打发走她,偏偏有人先于他热情的开口:“卫燎这就是让你退出江湖,洗手上岸的女友啊?”
“不是。”
所有人都愣住时,卫燎转头带着三月熟悉的温柔,抓着她的手举在众人眼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三月右手无名指,银戒指洗去了氧化,锃亮的银扣子在温暖而和煦的阳光下,闪烁出绚烂的光泽。
她窘的想抽出手,他却握的更紧,微热的手掌渐渐的发烫,她的心软的似刚发好的面,被烙得酥酥。
有人上前捶了卫燎一下,大笑说:“好小子,这顿酒你做东做定了,你跑不了,咱弟妹也别想跑!”
说完合着力,将卫燎和三月半推半押上车,乐天到底没拦住,险些还被丢下车。
他们喝酒的地方,出乎三月意料之外,并不是哪个酒吧或餐馆,而是私人的会所,古香古色别致的门面上竟然挂着的是刘墉的题刻——履无咎盦。
车开进去时,有人眼尖,马上惊呼:“哎哟,巧了,那不是颍川的车?”
前面停车场上是一辆银灰莲花,他们的车来来去去的换,未必记得住彼此开的什么,但城中车牌号,在他们眼中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哪个号对上哪个人自然一清二楚。
刚下车就有人出来招呼,一叠声迎上来,热情的让人吃不消:“卫少,乐少!”
还未往前走,一辆大红的法拉利跑车猛地开进来,想必刹车踩得太紧,刺耳的一声尖锐。
他们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车门打开,先露出的是一款细高跟的亮片鞋子,连鞋跟都如美人鱼的尾,细密的七彩鳞片,实在太抢眼太好认,Miu Miu的牌子,而这怕是齐肩短发的女人,周身唯一的异色,其余的都跟那款法拉利一样,火焰一样,红到说不出来的感觉。
女人看到他们仿佛也吃了一惊,摘下太阳镜,笑着招呼:“真巧,卫燎。”
摘下眼镜,女人的容貌反倒让人有些失望,绝对称不上漂亮,只有一双杏核眼,明亮的似正午的阳光,忽闪忽闪的可以将人照个通透无疑。
卫燎也吃惊:“周周?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会所的院子里都是复古的尺余见方的青石板,周周尖尖的细跟踩在上面,却像只有血统证书的猫,带着高贵的气象,缓缓走近。
乐天也认识她,笑着招呼,周周仿佛没看见,径自对卫燎笑说:“好一阵了,不过竟在帝都混来着,这次受褚伯伯托,来给颖川送些东西。”
正说着乐天一行人的女伴都驱车赶了过来,似都约好了一色的连衣裙,只是馥郁的色彩各异,在各色宝石的点缀下,虹彩拼接,妩媚的一团一簇。
周周一扬下颌:“乐天,我在这呢!”
说时,却看也不看乐天,弄得乐天一头雾水:“啊?”
“听不懂?我在这还叫来这些女人,诚心让我掉架儿是不是!?”
周周摇头笑了一声,颈项动,大红的连衣裙裹得身子,反倒纹丝没动,衬里大约束了鲸鱼骨,曲线虽然毕露,但跟她的笑一样紧绷绷的。
女人们顿时青了脸,跟霜打的花一样。乐天怕了周周,忙好言好语的送走女人们。
卫燎见周周又仰着下颌看向身侧,便拉过三月,用稳定而清晰的声音说:“她是我未婚妻,陶三月。”
周周抽着鼻子一笑,笑声就仿佛自鼻腔里哼出来:“卫燎你行啊,等我回头报给卫伯伯。”
卫燎坦然的说:“去吧。”
周周这才吃惊的一扬眉,难以置信地打量三月。
一番阵仗下来,三月已经知道她的人极难讨好,索性也不招呼,偏过脸去似笑非笑。
一行人终于被招呼往里走,因多出周周,便都不开口,沉闷的走过一段似乎绝无特点的曲径通幽,尽头是紫檀木的雕花大门,镶嵌的西洋的彩色玻璃,阳光射进来,潋出云霞,灿然成锦。
推开门顿时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椭圆的大厅,黑漆剥落的圆桌,周围环绕的则是黄梨花的酒架。
一色的中国酒,古的今的,玉带春、梨花白、蓝家酒、碧霞酒、莲须白、河清、双夹、西施红,不由得人不眼花缭乱。
转过椭圆的转角,是仿古的酒肆,里面的窗似乎将明清时的整个搬过来,精工细雕,人物景色栩栩如生。窗外阳光如火,透过磨砂玻璃,仿佛将水泼到沙里去,洇湿的渐渐气力不济。而褚颖川就和一个女人坐在光所不及里,一手擎着烟斗,微勾起唇,一手擎着只酒杯。背对着众人的女人也正点上一枝烟,十分优雅的姿势。
周周狠狠地瞪过去,一双眼顿时被熊熊燃起的火,烤的犹如刚开锋的刀。
褚颖川远远瞧见他们,似乎也是一愣,随即眼光一动,仍旧维持笑容。他眉睫乌浓,笑着的时候眼角朝下拖着,若有若无丝丝浓长的影,仿佛拖到乐天身上。
乐天忙错步拦在周周身前,一叠声比刚才的招待叫得还谄媚: “周大小姐,周大千金!”
周周这才正眼看向乐天,轻轻地笑,像是熄了火,露出甜滋滋的模样,说:“乐天,你以为只跟着褚颍川脚边打转,摇尾乞怜就万事大吉?也敢跟我来这一套!他敢对我来始乱终弃那出,就别派只狗打发我!”
饶是乐天素来大大咧咧,也顿时被呛的脸色发青。
周周的声音最后挑的极高,里面的人未尝听不见。但褚颖川身前的女人,相对与周周扬起的下颏,却始终微垂着头,细细的烟枝,一圈圈泛出水样的纹波。三月都不禁去钦佩,可以如此优雅镇定,视若无睹。
褚颖川磕了磕烟斗,双眼待看不看的,扫过卫燎。卫燎接过眼风,叹了口气,拉住周周说;“你不是说代褚伯伯来的?这里有一瓶五粮液陈酿,老爷子最爱……”
见周周还要再闹,低声又说:“别闹的太难看。”
周周这才哼地一声,好莱坞明星式的鼻子往上一抬,扭头随卫燎出去。三月去看周周的背影,前面存酒的屋子没有阳光,略显阴暗里,粹然澄净的红,如一朵花绽放,真的十分漂亮。
等周周走远,有人才低声说:“靠,那女人可真辣!”
乐天这才恢复笑脸,说:“周X长的宝贝千金,老爷子做媒,你也知道颖川那性子,逗着玩了一场,能再继续理老爷子介绍来的人才有鬼,偏她一副要人哄着的脾气!”
她有点恍惚的想起,曾在圣诞的商场里,恩爱甜蜜挑选钻石项链的两人……如今周周扭头而去时,眼底隐隐的红,极淡极淡,似是胭脂涂差一般。
这边乐天已经在拽她,三月忙去拉住乐天说:“我就不过去了。”
“这时候才说?”乐天刚受了顿排骨,立时没好气:“走吧!”
扯着,就把三月扯到褚颖川眼前。
不是乌鸦的乌鸦
褚颖川手里的一杯酒,古式的小瓷杯子,总不肯好好拿,只用拇指中指擎着杯底,一圈圈的转。看见三月,眉头略皱起来,便说:“怎么脸那么红?”
其实三月的脸,只是淡淡的粉色,仿佛上了一层薄而鲜艳的妆。三月随众人落座,低下头,说:“刚练完高温瑜珈出来,红外线蒸的。”
褚颖川说话一贯的调调,大多数人习惯且不知道内里,仍旧胡闹打趣地问:“颖川,你的风流帐让卫燎去收拾,你还管人家未婚妻脸红不红干啥?一看就是气的呗!”
褚颍川挑了挑眉,随后重新倒满一杯,擎着对三月说:“恭喜你们!”
三月手抓着桌沿,紧了紧,终究没有接过来。乐天忙伸手,想打个岔子岔过去,不想褚颍川抽手避开他,似笑非笑的问:“怎么?准新娘不能喝?”
略侧过头朝外望着,三月淡笑了一声,说:“褚少,真对不住,我在戒酒。”
话刚说完,随着褚颖川的女人扑哧一笑,褚颖川转眼去看她,一端的眉仍旧高挑着。
女人笑着说:“我笑她才多大年纪,说的自己跟酒鬼似的,若真不喝酒还来这里,我爸爸的老战友可要哭了,碍着你们不敢撵人,偏又觉得有人让他白花了如此多的心思!”
三月已认出是那天在影城门口遇到的,和他一处的女人,话语里优雅温柔,纤细的身体和手指,此刻夹着烟枝,仍旧非同寻常的细致美丽。
果然,乐天忙着给众人介绍说:“华舒欢,华X长的千金。”说着,挤了挤眉眼说:“老太爷托她给颖川带特产!”
众人忍不住笑,华舒欢倒是毫不在意的也跟着浅笑。
“舒欢,你可说对了,她可不真是酒鬼。生下来时外面包着一层白膜,医生就说胎带的寒气大。六岁她外婆就给她喝蛇和鹿茸虎骨泡的药酒喝,一气儿喝了这么多年,每次拼酒,我就没见她喝醉过。”褚颖川却没理会他们,将斟满的酒杯转而放在华舒欢的面前,换掉空杯,闲话似的说着。顺手拿起华舒欢放在桌上的铁盒细枝中华,开玩笑一样问三月:“你还抽不抽烟?”
面前的黄梨圆桌,摆着瓶花。并非塑料或者绢纱制的假花,而是冰花淡不妆的茉莉,想必刚采下没有多久,一瓣一瓣的叶,还是翡翠的那种绿色。三月有些仓皇的抬起眼,沉默片刻,说:“……也在戒。”
绿色匆匆映进她湿漉漉的眼底,像是露水浸过的茉莉叶子,褚颖川不禁想起那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只是,现在是夏天,终究越了时节。
华舒欢眼动了动,带着帝都特有的卷舌音对三月笑说:“高温瑜珈我做过,最高时四十度,别说做姿势,连气儿都喘不上来,好悬没晕过去!也真佩服你,能坚持下来。”
三月立即转了神色,倾身去跟她敷衍:“戒烟戒酒后也不知道怎么,特能吃,胖了好多。不狠狠心,裙子都穿不上了。”
女人们说起体重,再端庄优雅的也不禁敏感:“我看你还好,我才是。这阵子被他拉着四处的吃,刚才意大利时装周带回来的裙子,已经有些穿不下了。”
说笑时,黑色唐装的服务生端上漆黑的木盘,盘子里一个白瓷的壶,褚颖川倒满一杯,递到三月眼前,说:“这可不是酒,你尝尝?”
华舒欢忍不住瞪向褚颖川,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唇角的笑意,仿佛是她身上带着点玫瑰味道香水余韵,甜美温暖,似乎在斥责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可三月却想起周周,因为华舒欢的香水是兰蔻的璀璨,大红的瓶子,连整幅广告都是红色。三月也知道璀璨的味道与五号异曲同工,初调都过于的浓烈。
三月低头咬着牙,接过杯子。杯里的顔色是一种近似黑色紫,仿佛鸦羽。她忍不住想起《人性污点》那部电影,其实妮可的演技终归流于表面,霍普金森又仿佛被美人迷惑,懒洋洋的半提起兴致的表演。可终究是好片子,记得最深的,是妮可讲述乌鸦那段,人类饲养的乌鸦飞出去,遭到同类的攻击,受伤回到笼子里,惊慌嘶叫。
妮可问:“就因为他是人工饲养的?他一辈子都和人呆在一起,乌鸦不像乌鸦……”
“不是乌鸦的乌鸦”,在人类是乌鸦,在同类不是乌鸦。
三月抿了一口,杯里的真不似酒,甜腻如果汁,仿佛冰镇过,一点一点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冷得怕人。
“喝什么呢?”
有些恍惚时,一只手接过她的杯子,三月抬头,原来是卫燎已经回来坐在身边。她刚喝了酒,脸上更是渐白,衬着卫燎今天穿的黑色T恤,更加惨淡。
三月想,真巧,他和褚颖川今天都穿的黑色,此处又晒不着阳光,乌鸦一样。
卫燎就着三月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笑说:“莆田的荔枝酒,难为能找的到,名贵是名贵,但我还是喜欢葡萄酒多些。最起码味道明确,不这么隐隐晦晦的。”
乐天已经大大咧咧的地连喝几杯,咂了咂嘴,说:“这就是果汁嘛!”
几乎是上赶找着被别人笑,牛嚼牡丹。
荔枝酒后劲极足,乐天自己就喝了一壶,晕晕乎乎的拿起电话出去,不知是给谁打。
乐天起身时,三月正转身去接服务生上来的茶水,那是卫燎特地为她叫的。偏巧扫到乐天手机上拨出去的号码,他的摩托设定的是橙黄的页面,黑色的字体实在太显眼。
是打给苏西。
三月呆了好一会儿,下意识的起身出来,去找乐天。但回所里曲径犹如迷宫,绕来绕去,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走着走着,就似乎来到迷宫的中心,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坛,几条路径通出去。
她努力绕着花坛走,目光放在远处,希望能找到出路。于是,注意到时已经和褚颖川近在咫尺。
他没看见她,坐在花坛上,手肘撑在膝盖上,人就伏在双手里,一动也不动。身后是植物阴阴的绿色,落在他乌黑的身上,好像幻影的轻烟。
三月几乎就要转身,落荒地逃,偏偏他开口:“三月,别走。”
她被钉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他说:“我给她打电话,我打了,我说,妈妈我是颖川。”
有什么倏然袭来,如海涛如巨浪,她拿起电话,说,妈妈,爸爸死了。
“二十五年我们没有通过电话,她的反应是立即挂上电话。”
仿佛在言情小里才出现的低速情节,梦幻一样袭来,电话里的女人说,你还有脸打电话,一样恶心的东西,怎么不和他一起死了得了!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耳朵大喊:“住口!住口!褚颖川!”
“停止你那该死的,想要找痛苦同伴那套!”
“停止你那该死的自哀自怜!”
“停止你那该死的……” 她一步一步后退,踉跄着,气力不济:“我不是你的同伴!”
“你脸上的表情,是想一枪毙了这个他妈的‘什么都有的,却抱怨自己痛苦的王八蛋’!” 褚颖川站起身,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身后花坛里千株万株的绿色,仿佛巨大羽翼,倾铺在他漆黑的身上。
那是什么植物?没有花,只有绿色,千丝万缕的绿,极致反而发着肆意的黑。
他抓住她,带着荔枝甜腻的喘息,咬噬着落下来。
她想要尖叫,可舌却立刻贪婪绵软的缠绕过来……
索求着她不能停止的颤抖,毫不温柔的吻,只想破坏……
终于分开时,他唇上若有若无的低笑:“我想是我错了,我似乎不应该放走你。”
生日快乐
三月转身跑开,终于碰到一个清洁工人,问到了回去的路。回到仿古酒肆时,乐天和褚颖川已经回到座位,和卫燎若无其事的说笑。穿着黑色唐装的服务生正给各人倒上新酒,这回又是另一种名目,酒杯底事先放好一片翠绿的叶子,热酒如泉淌下时,仿佛莲叶遇到秋尽,枯萎的翻卷起来。
三月不能喝,只是拿在手里捂着冰冷的手。
褚颖川拉着华舒欢的手,对卫燎说:“下个礼拜一起去打高尔夫吧?”
不想卫燎说:“下个礼拜我们有些事,恐怕不行。”
酒渗出的热气顺着杯壁逐渐透到手指,温暖的有些雨季阳光的感觉,三月倦怠起来,懒洋洋地带着些许惊奇的看向卫燎,她并不记得下个礼拜有什么安排。
卫燎察觉她疲倦,推拒了晚上的消遣。乐天喝多了,所以褚颍川开车,倒是华舒欢要回酒店换衣服,搭了另一辆车先走。
傍晚时的车流总是最密集,车开几步就要停下,走走停停的像是乐天拿起手机,犹豫地想打,但又一直按不下拨出键的神色。褚颖川笑了笑,问:“这是想要打给谁?”
乐天沉默很长时间,久到褚颍川以为他不会说时,才低声开口:“我给苏西打……”
这实在是出乎褚颍川意料之外,但再大的惊异也不过维持片刻,他便说:“不过是个女人,早你跟卫燎说一声不就得了。”
乐天转过头看向窗外,已经恢复嬉笑的神色,说:“那你为什么不说?”
这回,褚颍川真倒是愣住,半晌无法开口。
车外,林立高楼的间隙里可以看见日低垂西山,闪烁着粉红的光芒,在乐天的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因为真的喜欢,不是吗?”
褚颍川不禁想起三月在花坛前,被绿荫染上,他口中‘想一枪毙了这个他妈的什么都有,却抱怨自己痛苦的王八蛋’的表情。
但真的是,‘想一枪毙了这个他妈的什么都有,却抱怨自己痛苦的王八蛋’的表情吗?
回到家里,卫燎接了一个电话,便抱歉的对三月说:“是周周,喝多了正在闹事。”
电视里正放着胖胖肥肥的婴儿节目,三月看的津津有味,就挥挥手不甚在意的说:“快去快回,不准过夜。”
可等卫燎走后,节目就变成奇怪的测试,母亲亲吻拥抱婴儿时婴儿快乐大笑,母亲不理婴儿,他起先哭闹,伸出双手去祈求,在还是得不到回应后,沉默,但脸上没有笑容,那样沉默冰冷几乎难以置信是出现在婴儿的脸上。直到母亲重新抱起他。三月想,真残忍。
被抛弃的痛苦,无关孩子周围的物质环境,即便有金山银山环绕在孩子的周围,被抛弃就是被抛弃。人们喜欢去比较,谁比较惨,谁比较痛,谁比较可怜。但其实,痛苦就是痛苦,无从比较。
关掉电视,三月起身去淋浴。完毕后,站在镜子前。浴室里的灯是小灯泡环绕簇拥而成,仿佛镶嵌的细碎珍珠,幽幽的光芒。
三月忍不住眯起双眼。
花帜里的杜晚晴不敢直视自己,因为觉得污秽。而她……镜子里,女人时值二十七岁,乌黑的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身后,不论是容貌、体态,都应是正如绚丽盛开的鲜花一样。
可是,她用一种奇特的眼神凝视着自己。那么熟悉的表情,名字叫做痛苦。
一周后,卫燎确确实实给了三月一个惊喜,他把过八十一岁大寿的外婆接来,连带着许多亲戚,包括三月的母亲。
贺寿地点是车沿着草木葱郁的弯弯曲曲的滨海路,往上地段的别墅,并且没有宴请其他人,只是和三月的家里人吃上一顿饭而已。
欧式风格的庭院,站在朝南的阳台上,正面可以遥望大海。三月拿出望远镜给外婆,让她在二楼观赏滨海里游泳的景象,而卫燎若有若无避开三月母亲的借故亲热。
母亲脸色渐渐不大好看,其实她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早些年还白皙红润的面色,现在倒像是快要燃尽的白蜡,焦黄枯腻。外婆的气色倒是很好,坐在沙发上,拉着三月,一面听三月的表嫂,她的孙媳妇聊重孙子的趣事。
沙发上原本整齐的抱枕,已经凌乱,母亲抱着靠枕躺在另一侧,别墅吹着空调,十分凉爽,茶几上摆着小小的碟子,磨的细腻的紫沙,装着剥好的瓜子瓤,这是外婆自小最喜欢的零食。
表嫂说男孩子到了七八岁,真是烦死人,脸上却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三月有些恍惚,小孩子真是幸福。
母亲此时起身转了转,突然就倒在了沙发后面极为狭窄的空隙里。表嫂吓了一大跳,扫了一眼三月,抓着沙发靠背惊叫:“姑姑你干什么?”
她躺在空隙里,闭着眼不看任何人,语气颇为自得意满地说:“太热了,这里凉快,你们别管我。”
表嫂的脸上立时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神情,低声温和说:“姑姑,快吃饭了,你快起来吧。”
母亲仍旧躺着,用快乐声音开口:“真的挺凉快的。”
屋里早就肃静无声,三月却听到尖锐的吱吱声,仿佛是吉他的弦紧到尽头,还要紧,直剜进心里。顾不得别人的眼光,低声说:“娘,你起来。”
近年来装修风格已经力求简练,这栋别墅更是如此,墙壁连油漆都没有,只是一层的白,母亲一动不动,执着地蜷缩着肩躺在沙发与墙的缝隙里,那白粘在她的黑色衣服上,梅菜干一样灰灰点点衬着枯黄的脸,仿佛躺在棺材里,死一样的神情。
“怎么不下去?三月,奶奶,已经要开席了!” 偏偏此刻表哥上来叫她们吃饭,凑过来一看,也带上奇异的笑:“姑姑你在做什么?”
母亲依旧没有张开眼,眼角更加的耷拉,也跟着笑:“我太热了,这里凉快,你们别管我。”
表哥下意识的扫过三月,又是那种眼神,嘿嘿笑着说:“屋里是挺热的,还别说,姑姑真会找地方,那里是凉快,咱就在这好好躺着。”
厌恶、惶恐、羞辱,像蛆一样恶心的爬遍三月的全身,她站不稳,手指紧紧的抓住沙发靠背,沙哑着声音说:“娘,你不祝福我,不为我高兴,不要紧,请别给我难堪,请别让我难堪……”
说到最后,喉咙像被撕裂开的剧痛,求求你,求求你便说的无声无息。
母亲只是闭着眼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察觉。只有眼角动了动,但拖曳得更加的下垂,阴影里几乎拖到高耸的颧骨上。三月想,以前不是这样,最起码外表一点也让人看不出什么,维持着白皙,丰润,极为正常的模样。
除去在厨房里告诉师傅怎样做菜的卫燎,姨夫姨妈们也上楼来,奇异的视线交织成海水,不知不觉中,三月陷入了梦一般的恍惚中。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她突地想起来,是自己离开家上大学后,开始变得连外表都不正常。
因为,没有了可以发泄的对象。
可是,她始终没有全疯,她大多数时还是正常的为人处世,单位同事家长里时,她温声细语,劝和的比谁都明白。只有在某些事、某些人上,她才会露出眼前的模样……
猛然,手指无意识地紧缩了一下,三月惊醒过来,对着一屋子暧昧的模糊说:“我们下去吃饭吧。”
众人恢复正常的轻微交谈声,楼梯上窸窣穿梭的脚步声中,三月去看外婆。
外婆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人老背总是有些驼,仰起脸一手摸着拐杖,一手搭在柔软碎花棉布衬衫襟上,咳一声嗽说:“丽华,你给我起来。”
母亲这才嘟嘟囔囔的“干什么”里,站起身。
三月没有再看什么,只是转身下楼,笑着坐在卫燎旁边,一直笑着,为自己和他倒满啤酒。
卫燎惊异问:“不戒酒了?”
三月笑着说:“今天高兴,下不为例。”
酒过半酣,亲戚和卫燎说笑里,他突然附在三月耳边说:“你心情确实好,肥也不减了,吃这么多。”
三月有些楞,停住筷子才发觉自己面前的锅包肉已经空了,四周的菜也都没了大半盘子,唯一庆幸的是,今天厨师做了很多的北方菜。
可是,她为什么不觉得饱?为什么胸腔里像是有一个空洞似的,怎么填都无法填满。
转眼时,正看见外婆极为照顾母亲,表嫂扒好虾肉,外婆又夹给母亲。
吃罢饭,有阿姨收拾干净盘碗,上来燃着蜡烛的蛋糕。十寸的提拉米苏,应景的做成寿桃形状,樱桃酱写出的寿字,绯红的簇拥着花朵型的生日蜡烛。电子生日歌里,花慢慢绽开,丝线一样垂下来,尽管有底托撑着,但有一些快要融化的花瓣仍然快垂到了面上。
三月上前亲吻外婆的脸颊后,说:“生日快乐,姥姥。”
低头时,一滴泪就在满眼的烛光里一闪,滑落眼角。
外婆忙说:“傻孩子,都高兴的哭了。”
世上无不是的父母
生日歌后,卫燎拿出给外婆的生日礼物——一对翡翠玉镯子。前几日在拍卖会上,与三月真金白银拍卖得来,通体剔透的胜过琉璃,光影竟可以流动在内,上等的冰种翡翠。
外婆贫农出身,虽不识货,但也觉得是好物件,不由捧起它对着灯光赞叹。
一片恭维赞美声音里,卫燎接了一个电话,眉便不由皱起来。三月正偎在藤椅里,拈着银勺子大口大口吃桶装的雀巢巧克力冰激凌,窥见他的神色,就体贴的说:“是不是有事?有事就先去忙吧。”
卫燎无奈抱歉:“是周周,喝多在酒吧,我去看看就回来。”
等卫燎一走,三月伸手就拿起表哥的红河,点起来放进嘴里。国产的烟,再好都带着股草腥味儿,何况还不是好的。并且烟身圆滚滚,远不如爱喜来的玲珑纤细,但她没有办法挑剔。
外婆看见,皱眉说:“女孩子,抽什么烟。”
母亲立时接着一叹,说:“好好的女孩子吸什么烟?只有不正经和不要脸的人女人才吸烟,就像咱家原来的邻居,石青!”
说话时,完全忘记是她教会三月吸烟。然而这都不要紧,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三月正将冰激凌送进口里,想减少一下草腥味儿,嘴唇抿了一半,猛地抽出勺子,动作急了,银勺里剩余的一半似融非融,掉到脚下。
她看向母亲,尖利声音问:“娘,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让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有意思吗?”
她母亲的脸上立即显出‘瞧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儿的神情’。
屋子里外婆嫌弃风硬,关掉了空调,窗开着海风伸展进来,吹得客厅的水晶吊灯的光,近似虚幻地落在母亲面上,勾勒出的慈母心酸,可以如此轻易地抓住人心……
“瞧你说的,我怎么让你低人一等了?”
众人的眼光本就落在三月身上,此刻无声的谴责。
瞬间,三月也觉得,是!自己是个糟糕的女儿,自己竟然会这么差劲,刻薄着声音,说了让母亲伤心的话!
难以言状的自责里,突地,三月想起犯罪心理的一集。
妻子杀死丈夫,说自己遭受虐待。所有人都不相信她,包括一双儿女。儿子和女儿说,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去过他们学校,没参加过他们的任何活动,没有带他们郊游出行过一次。十余年里甚至连家门都没有办法出,因为他们的母亲很懒很邋遢,没有人在身边都无法活下去。说话时眼里藏不住的深恶痛绝,并异口同声说,母亲绝对没有遭受虐待。
这些都是父亲从小告诉他们的。
可事实是,妻子打扫房间,一尘不染,连柜子里的衣服都是拿尺测量着,等距挂好。她在床上杀完丈夫,紧接着洗去了沾有血迹的床单和地毯,警探问:“为什么?”
因为隐藏郑证据的话,偌大的屋子里,为什么不一同处理其他指纹以及床上丈夫的尸体。
妻子惊慌地说:“如果我不打扫干净,他们会很生气。”
她被丈夫在儿女眼前进行精神虐待,儿女也被丈夫灌输着厌恶她。多么格林黑色童话的情节,原以为只是美剧里摘出的极个别案例,或者编剧顺手编来的情节,却原来生活里也有,并且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三月在那些由暧昧奇异转变为无声谴责的眼光里,一步一步后退。
她想,她不该去学什么狗屁的儿童心理学,不该没事去看那么多关于人性本恶的鬼片子,那么,也许还是只是恪醍懂地承受着这一切,只是以为自己错了,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接近崩溃的痛苦。
她转身去拿自己的披肩,说:“你们在这里安心的玩,卫燎会找人接待你们,我这些天有事就不过来了。”
母亲长长一叹,叹声里包含无限凄苦心酸,而这些也确实不是假装,那么多生活的磨难,摧残着她,销毁着她。
外婆虽然八十岁,但手疾眼快的抓住三月,有些严厉的说:“十五,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想逼死你娘吗!”
三月脑海里首先浮现的,竟然也是自己实在太不懂事,竟然不让外婆过一个舒心的生日,自己一定是快乐的日子过得太多,竟然不能再忍忍,再忍忍……
其实,外婆没有错,身上掉下的骨与肉,那么可怜,那么需要人照顾。所以,外婆看不到其他,所以……
明明知道,但心中的黑洞,慢慢地扩大,扩大,几乎吞噬整个身体。三月一点一点自外婆枯枝似的双手里,抽出丝滑如年轻女人肌肤的绸缎披肩,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天色并不晚,可竟然还是拦不到出租,她在路灯下静静的,独自前行,一列昏暗的灯光仿佛没有尽头。终于,她忍不住拿出手机,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翻过去。
三月想,她必须找人哭一下,不然也会疯掉。
可是一个又一个,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哭诉的人。
终于,她默出一个号码。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拨,不可以。可是手还是不由自主的按下去,手机里的铃声响上两声,立即被接起来,歌声曲声笑声,仿佛三月刚才半勺没有吃净的巧克力冰激凌,粘腻腻融在一处,夹着褚颍川的声音:“喂?”
三月使劲告诉自己,忍住,不能出声。可喉咙里不由自主的迸出:“是我……”
夏日的夜晚,风也带着热气,但仍旧有许多人出来纳凉,她害怕自己哭泣的样子落到别人眼里,而受到怪异的眼光。于是。背过身隐在路灯下,光所不及的阴影里。
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是哽咽已经不由自主的溢出嘴唇……
电话里褚颍川沉默片刻,轻声问:“三月,你在哪里?”
她哭的喘不上气,说:“滨海路中段……”
不过十分钟,银色捷豹迅疾的开过,错过三月向前,又猛地踩下刹车,轮胎与地面磨出一股青烟,随即倒回三月身旁。车窗落下来,褚颖川对她说:“上车!”
他虽然微笑着,眉却是紧皱,莫名的带出神色凝重的迫压感,三月下意识后退一步。可这一退,心口骤然痛起来,仿佛一种病,固执的不肯痊愈,长痛不止。
别墅里的全是亲人,她回不去。
上了车,三月转头手臂倚在窗下,装作眺望大海的样子。褚颖川伸手抓住她的下颌,天气这么热,可她竟有些冰冷的拔手。
将三月的脸转向自己,他本以为她的脸上会有泪,可什么都没有,只有惨淡的白。
褚颖川弯起了嘴角,俯近时眼也笑的眯细,几乎是贴着三月嘴唇,那样温情体贴的姿态,问:“想去哪里?”
三月迎着昏暗路灯的眼一晃,褚颖川突然看到了一波一波水花,无声爆开。
他有些气血浮动,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仍旧是干涩的一片,没有一点水迹。
三月说:“我不知道……”
褚颖川又笑,手指从她的脸颊滑到她的下颌,又从下颚滑到颈项,最后顺着胳膊,滑倒了她的手指,十指相交,握住了她手。
车子启动后,三月仍旧转头,将额头贴在车窗上,天气那么热,可车内的空调开的足,窗玻璃凉的她不禁颤抖。
窗外,没有月亮,夜晚的海乌黑的无边无际,和天空融成一体,仿佛巨大渗人的黑洞。她不由得怕,可褚颖川好像察觉,更加抓紧她,仿佛是安慰。
三月慢慢地放松下来于是,闭上眼。
闭着眼,但三月依然能感觉到窗外的灯光,先是间隔一阵子落到她的周身,有点幽暗,连带着脑海里掠过的往事,甜蜜的不甜蜜的,温馨的,不温馨的,都恍恍惚惚。后来灯光的间隔渐渐密集,她张开眼,首先见到的是一张巨大的007海报。眨了眨适应光线的亮度,她叫不出新任邦德的名字,但只觉得那张静止的画面里,大叔挺直的身姿,深黑色西服,自信而充满激情,犹如深夜的夏风温柔地掠过,出奇英俊,几乎不亚于皮尔斯。
渴望
闭着眼,但三月依然能感觉到窗外的灯光,先是间隔一阵子落到她的周身,有点幽暗,连带着脑海里掠过的往事,甜蜜的不甜蜜的,温馨的,不温馨的,都恍恍惚惚。后来灯光的间隔渐渐密集,她张开眼,首先见到的是一张巨大的007海报。眨了眨适应光线的亮度,她叫不出新任邦德的名字,但只觉得那张静止的画面里,大叔挺直的身姿,深黑色西服,自信而充满激情,犹如深夜的夏风温柔地掠过,出奇英俊,几乎不亚于皮尔斯。
也许是三月的表情泄漏了什么,褚颍川抓住她的手,忍不住笑:“007?不会吧你?!”
她横了褚颖川一眼,说:“虽然每部007都是英雄美人的无聊,但是我喜欢就是养眼……”
褚颖川无声地笑起来,猛地一个急转弯,调头逆行,也不去管后面一列车刺耳的刹车和叫骂。三月被惯力抛的整个人都黏在褚颍川身上,吓的尖叫:“你疯了!要干什么?”
他顺势搂住她不让她起身,又一个右转弯时连看都没去看前路,狠狠的吻住三月。
三月吓得想要叫,却被褚颍川吞噬的更深,她的手只有去锤他,但却不敢使力,怕更加失控,平白去增加死亡的和意外的赢率。
前面又是一个右转,三月挣扎里瞄到一辆卡车直直迎面过来。褚颖川握着方向盘,连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她起先是惊恐地张大眼,可随即缓缓的闭上眼,认真的全心投入这个疯狂的吻里。奇异的当得所归的安心里,他咬住她的唇,三月从他的出气知道他在轻笑。
率先转开方向盘的,是那辆卡车。两辆车险险错开,两辆车其间的缝隙不超过十厘米。已经可以感觉到气流激烈的拍到车的玻璃窗上,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们的吻也结束。
当车子终于停在电影城前面时,褚颖川悠哉地为三月打开车门,刚才的疯狂不见任何踪迹,温柔又英式的绅士修养。
三月刚要下车,手机就响起来,她拿到手里看着卫燎的号码,还没想到是接起来还是不接时,电话就被褚颍川扯过去,转手摔倒地上,粉粉碎。
三月反倒愣住,被褚颍川不由分说的拽下车。人行道上年轻的情侣起先被横空异物吓了一大跳,然后愤愤然地嘟囔说:“妈的,有钱人就 是牛X,吵架都摔摩托罗拉AURA,你倒是摔我身上啊!”
本来要发火的三月,倒哭笑不得起来。
褚颍川拽着三月快步向前走,脚步大地她有些跟不上,踉踉跄跄地。她去瞄他的脸色,他的下鄂绷紧,棱角随着霓虹灯光更加尖利,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冷峻。
见到三月在看他,褚颖川把脸转向另一边,问:“你换手机了?”
三月这才猛地想起自从和卫燎复合,换掉的诺基亚N92,便下意识的一手绕上散落在胸前的长发,绕上在松开,再绕上,然后说:“我换男人就换手机。”
她以为褚颖川必然发火,不成想他不怒反笑,说:“那你又该换手机了,我还是觉得诺基亚好。”
正巧电影城的旁边,就是家诺基亚专卖店,他就要拉着三月进去,她急忙反扯住他:“咱们先去看电影,看完出来再说别的。”
褚颍川定定看住三月,她闪闪的眼睛里依旧是一层雾气似的水光,她的手温度极低,凉的似乎连她自己都在微微轻颤,仓惶失措—般。
褚颖川伸手理过她耳边的乱发,自发带上落下的一缕顺着她的肩,流水一样淌下来,上面还浮着疑似巧克力冰激凌的凝着物。
他一面擦掉冰激凌,一面说:“成啊。”
然后,携着三月的手,慢慢的走向光影绚烂的影城里。
电影开始前照例是广告,褚颖川扫了一眼,觉得无趣里想起刚才车上生死擦肩而过时那个吻,于是也不管后面的人,便倾身过去。
可是刚刚碰触到三月,便觉得湿漉漉的,这才发觉她哭的一塌糊涂。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巨大屏幕里的柯达广告,橙色的温暖光线,正将影厅里一大半的空间变得风光明媚起来。
而三月孩子似的将身后紧缩,几乎是想要把自己缩进靠椅里,眼却瞪得大大的,静静望着他。
褚颖川瞬间觉得心里的一角有什么东西被触动。
“第一次见有人看广告看哭的,而且还是这么温馨的。”
她一面哭,一面说:“我一直奇怪,是自己的生活太个别,所经历的都是个别中的个别,我自己只是恰巧生活在个别里。正常的人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正常人的生活应该是柯达广告里那样……我只是阴暗的丑陋的个别。”
屏幕里已经开始了意大利干燥的发绿的沙黄色,灰尘漫山里偶尔现出的绿色,如同三月的泪,已经变得模糊了。朦胧中,似乎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蓝色正在蔓延出来,蓝苍的海开始摇晃着三月苍白的脸,摇摇晃晃的眼睛里的痛苦。
她哽咽的说不出话,于是,褚颖川就替她说出:“可你会突然发现,柯达里生活才是不正常,我们现在才是正常的,否则为什么要时时刻刻经历,否则那种阳光为什么只有在广告里才能看见?。”
三月抓住褚颖川的手。
褚颖川的身世,其实三月早就知道,类似《渴望》的故事。维族的贫农少女,下放的高干子弟。没有举手长劳劳,两情同依依,只有避难似的结合。文革后,一同返城,终究齐大非偶。男人爱上了流亡归国的考古博士,以前的恋人。但他们的家庭,不允许离婚,于是,女人遣送似的回到家乡,终身不能再嫁。
这样的婚姻产生的孩子,想来也是不受欢迎的。
呼吸里有他惯常的英式烟草的气息,和着酒气。回忆就像海浪一样涌上来,压在胸口。母亲咒骂,而她每次上前都会被狠狠推开。
记忆会模糊,痛苦却不会。仿佛一种病,固执的不肯痊愈,长痛不止。
褚颖川也看着三月,水一样的眸,映进影片里蓝到了痛楚的颜色,鲜明的让人心悸……
他突然觉得无趣,于是静静坐回椅子里,他闭着的眼睛,一副倦怠的模样。
Ps:钢材质的AURA,照说灰常抗摔,原谅我,剧情需要,所以粉粉碎。
再ps:傻瓜鱼,国内的车架势在左侧,所以握手时,咋能摸到右手的订婚戒指咩?
再再ps:习俗订婚右手,结婚左手,不是咩?
审查
褚颍川不再出声,三月反而能好好的看片子。
可是《大破量子危机》这部电影,看了个开头,就已经大失所望。索然无味里,三月闭上眼偎依在褚颍川的肩膀上。渐渐地,耳边平缓轻微的呼吸让褚颖川知道,三月已经进入了梦境。
屏幕里枪林如雨,不停噼噼啪啪的声音远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三月眨眨眼,意识渐渐清醒,便不由得惊呼:“糟糕,你怎么也不叫我?被人发现会……”
“谁也不会怎么样,我包下了这里。”褚颍川一手撑着额角,肘倚在扶手上,歪着头,有些孩子气的轻笑。
全封闭的影厅见不到阳光,所以三月也拿不准是什么时间,眼前只有没有明亮感觉的灯光,就恍如秋末的金线菊,疏疏落落,枯萎的不见颜色。
这样的暗沉沉里,褚颍川的眼睛仍是那样紧而黏的定着三月,慢慢倾身,彼此的呼吸愈加的近,几乎跨越咫尺。
此情此景,若换成别人,也许真的就意乱情迷。可三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分明看见他眼底的凉,好象秋天的雨落在周身,阴阴的凉。
如同看到自己。
三月倏地推开褚颍川,慌张地说:“不,我昨夜抽风,只想找个人哭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也不去迫她,只靠回,在软绵的椅背里陷进去,拿出烟斗,点燃吸上一口,舒爽却意兴阑珊的吐出一口烟气:“怎么不去找你的卫燎,难得人家紧锣密鼓的安排好一大家子,来给你惊喜。”
抬眼迎上三月惊疑的神情,忍不住嗤的一声,笑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满天下的找个东北菜的厨子,自己一道菜一道菜的试,连个生日蛋糕也去找特定五星级酒店里的师傅,提拉米苏那玩意还逼着人家做成寿桃型……”
“说起来,主意还是我帮他出的呢,你应该感谢我。”
三月好象完全痴呆了一般,看着褚颍川。
他习惯性在扶手上磕了磕烟灰,继续说:“三月,有些梦虽然美,但终究会醒。”
她思念起卫燎。
《实习医生格蕾》里,梅瑞德斯·格瑞和德瑞克。德瑞克让梅瑞德斯面对母亲,面对父亲,面对过去一直逃避的痛苦。三月终归是学过心理学,如何不明白,逃避永远不能解决问题。如果她像梅瑞德斯般因为不能承受,而选择离开他……只是想象,心就僵硬成一团没有生命物体,如同死去。
她无论如何,有卫燎在身边,他身上,有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所没有的东西……
三月看着身旁的褚颍川,含笑说:“那就让我变成植物人好了。”说完,三月转身就要走开。
陡地,褚颖川拉住她,也跟着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三月不停地努力抽回手,说:“不用。”
“我坚持。”看她那副急于撇清的神态,褚颍川反而失笑:“走吧,别矫情了,咱中国十三亿人口,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咱俩有点什么,现在才想起来抛清?”
三月终于忍不住脱口骂:“去死!”
到底挣不开,被褚颍川拖出影院。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阳光刺的褚颖川伸手挡住眼睛,最后索性把额头靠在三月的肩上,发出了安心的叹息声。
三月使劲去推他,但牛皮糖似的就是推不开。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年轻情侣你侬我侬,情多处而已。而且上班的高峰期,车水马龙,几乎没有人去注意他们。
将车子发动起来,见三月戒慎地看他,褚颍川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头,笑说:“傻孩子,你见过谁大白天飙车的?”
语气太过温和暧昧,三月反而不知如何应对,低头借着打开收音机避开他。收音机打开后,早间新闻女音清脆播报今天的温度,并提醒今天下午有雨,出门记得带伞等等,然后嗓音陡地一转:“XX集团总裁,卫燎涉嫌营私舞弊被羁押审查。因数目巨大牵涉甚广,已交由帝都专门成立的经济调查组立案审查。”
三月正整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发质不好,一夜功夫便如毛草。听到新闻,她的手一抖,桃木的梳子掉到脚下。她穿的是露趾的鳄鱼嘴凉鞋,砸的脚趾都发着麻。
三月明明听到播音员的声音汇集到耳朵里来,可无论如何就是集中不了,那样奇怪而心不在焉,思绪飘忽。随即,她下意识的将拎包一折个清空,也不管稀里哗啦的撒了扫除都是,只是在去找手机。
她要打电话给卫燎,她要打电话……
怎么找也找不到手机时,褚颍川把他的那款诺基亚递给她。
“现在你就是打也打不通。”
低低的声音,甚至带了些怜悯。可三月脑海里依旧是那种奇怪的心不在焉,明明听到就是无法集中精神。好半晌,她接过手机。固执的一遍又一遍拨出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手机的显示屏,十一位数字,一遍又一遍晃着,却比她更加的固执,仿佛永远都不肯接通。
褚颖川猛地抓过她的手,没有防备间诺基亚落在地上。她抬起眼瞪着褚颖川,浮着薄薄水膜的瞳孔里,恨恨的乌黑,却不肯作声。
对持了半晌,她也不管车子正在行驶中,就去开门。褚颖川下狠力的拽住她,声音却低且轻地问:“你干什么?”
“我要回家。”
褚颖川看着三月,顿了一会,说:“这种审查,他名下的所有都在列内,你现在去不止脱不了干系,弄不好还会让他陷得更深。”
三月脱口而出:“是在我的名下……”可话说到半截,就不由得咬紧牙关,自己也觉得天真。
褚颖川的眼一转,对呆傻原位的三月说:“先去我那里避一避吧。”
三月吃了一惊,这才猛醒过来似地,猛摇头说:“不,不用!”
褚颖川偏偏出其不意地开口问:“你还能去哪里?”
清晨的眼光泛着金黄,被车窗玻璃折射,一连光串特有闪光射进眼里,眼前渐渐冒出金星,模糊一片。三月自己问着自己,是啊,还能去哪里?家眼见这回不去,别墅那里,满满的是自己的亲人……
原来,天大地大,真的就无处可去。
车子终究调转方向,回到酒店。三月有些楞,没有想到竟然还是那间酒店那间ROYAL ROSE的夫人房。以往褚颖川总之半个月不到就要换上一家,感觉他似足印第安人,只不过迁徙的地方是一个总统套房到另一个总统套房,流浪也要来得比常人奢侈。
ROYAL ROSE似乎一直被封闭,双层纱的窗帘直拖到地面,严丝合缝,不见一丝的阳光。三月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就先于意识,往后一退。
褚颖川回头,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渐渐多了惊惧,仿佛一直被水打得湿透的猫,退到了不能再退的犄角里。他忍不住想要笑,但还是忍住,轻声说:“先去泡个澡,好好睡一觉。我去帮你把手机卡补上。”
见三月还是恪醍懂的样子,不得不又说:“你找不到他,可他要找你时,不就能找得到了吗。”
说到最后,带上京味的上挑,轻微的仿佛在嗔怪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三月这才仿佛是被惊醒似的,低下头尽力不去接触他的目光,走近了浴室。
褚颖川却未走,反而坐在床边,昏昏里,摸出烟斗和火柴。噼啪地一声,发着浅蓝的火苗窜高,眨眼间火柴已经燃尽大半。红木烟斗在手指间一明一暗,仿佛两朵同根花寂寥的纠缠不清。烟草的灰烬沾在指间,柔腻毛草,一如她的发,在枯黄灯下,泛着海蓝。
三月要是再有心情泡澡,那真的就是没心没肺了,匆匆的洗漱出来,不想迎面而来的是一阵烟草的苦香。她恍惚看去,没想到褚颖川还没有走,借着修长指间烟斗一明一暗的光,他仍旧是昨晚的白色T恤,一夜下来,衣服已经成了隔夜没洗的抹布,抽抽巴巴的一团。
皑皑的孤寂
三月忍不住退后一步,却觉得脚下的虚浮,海浪似是在脚下起伏、摇晃。她看着褚颖川起身,他手中的烟斗零星的一点光,细薄地似自烛焰内剪下灯花,明明暗暗里固执的不肯熄灭,渐渐逼近,再逼近。
怔怔地看着他,三月好一会儿才说:“手机卡呢?”
褚颖川在她面前止步,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影:“我叫他们去办了,好好睡一觉吧。”
三月沉默良久,忍住泪,哑着嗓子说:“你也累了,去好好休息吧。”
转身去开门,脚步一开始还是缓慢,后来简直是飞奔到紧闭的门边。褚颍川看着,开门而入的光线,仿佛随手扔在地上的华丽锦缎,打破ROYAL ROSE房里的黑暗。
他看着她,禁不住笑了。三月心里也清楚,自己现在这样是如此可笑。
褚颖川的脚步漫不经心的同三月擦身而过时,揉了揉她的湿漉漉的发。
门阖上送走褚颖川,房内的英式烟草味道让三月适应了很长时间。她仍是脚步虚软,眩晕地倒在床上,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
梦里,所有的一切变得蔚蓝,大海的颜色如同矢车菊千万朵吐蕊,她浮游在中央,除了无边无际的蓝,就是她自己,再无其他。起先,她还挣扎着游,可渐渐她不再动,慢慢沉进蓝色里,近似黑色墨蓝,如一层一层绫,缠绵蛇影,扯着她拽着她,越来越沉,可心却越来越轻……她想,再沉一些,再沉一些,也许更加的轻……轻的几乎灵魂都可以出窍时,她竟然回到家,打开门时,卫燎正在为阳台上的垂笑君子兰浇水。
蓝色的半袖衬衫,阳光下带着苍蓝,如同那几盆花期早就过垂笑,半旧的颜色。
他转过身,阳光鼎盛,好似雪,无声无息地覆下来,他一个人处在雪中,皑皑的孤寂。
有着一种扼杀人呼吸的温柔,他说:“你回来了……”
她扑到他的怀里……
然而只是一个梦,美的叫她惊醒。意识清醒,身体却还停留在梦中。手指紧紧抓着顶好的纯棉床单,皱成一团。
隐隐的听到女人的吵声,不高却尖利。三月听见卫燎的名字,心突地一跳,也不穿拖鞋,赤脚推开门一路走过去,越是接近会客厅,女人略熟悉的声音便越是清晰。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要出事!”
真的很熟悉,熟悉到让三月每行一步心似乎越来越沉,随着每一次跳动,几乎要坠入五脏六腑里。
“你们褚家现在称得上风调雨顺,什么风吹草动你会不知道?!”
客厅的门半掩着,三月鬼使神差的躲在门口,顺着门缝往里看。
褚颖川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手里一杯红酒随着他的话,泼泼洒洒:“按你的话说,我干脆改行去当先知,得了吧?”
站在褚颖川面前的竟然是周周,那样气焰甚高的人,此刻语气神态都放的即软且低:“颍川,你帮帮我,就算不帮他,也帮帮我……”
“你爸爸怎么跟你说的,他又为什么断了你的账户?”
因落地窗大开,渐变色的窗纱飞起来,赤、黄、青、蓝……霓虹波浪似的。虹的浓荫中,周周仍旧是红色一团,与低下去的语气不同,来来回回的走,空气似都被拖曳成红色。而她在赤色的无形牢笼中,仿佛困兽。
“我求求你……”
褚颖川声音不轻也不重:“褚家和卫家什么关系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明摆着是弃车保帅,你如果平时借钱,没有问题。可现在,彼此都应该都清楚,我没有办法就这么借给你。”
周周终究是火爆的脾气,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褚颍川,你这个杂种,混蛋!”
骂完,掉头就走,狠狠将门摔出“碰”地一声。
三月被震的一抖,忙转身往回走。
房间里窗帘仍旧遮蔽的密密实实,她上前一把拉开。正午的阳光,像上好的黄金,柔软灿烂射进来。三月却觉得仿佛一把金色剪刀,刀锋直直戳进心口,一绞一绞地,瞬间眼前发黑,过了好一会,才算渐渐缓过来。
周周可以张口为卫燎去求人,而她自己连求人的分量都没有。她拿什么求……
三月深深吸进空气,又慢慢吐出来。这是瑜伽的一种呼吸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换好衣服又顺着刚才的方向走,褚颖川仍旧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是瓶刚开封的红酒。见三月过来,举杯说:“来尝尝。”
简简单单的郁金香酒杯,透明的玻璃,没任何花巧。但够了年份的酒盛在其中,便红到极致。三月倾身去接,离得太近,彼此幽暗眼底,都如一面剔透的镜,镜里的人,皆有一双空洞森冷的眼,沉甸甸交缠,那样相似。
她问:“我的手机卡……”
褚颖川将一个崭新的诺基亚n97递给她,说:“你的手机卡似乎也在被审查,重办有些麻烦,你先用这个,回头我想办法给你调出来。”
三月没有推辞,只是低头笑说:“谢谢。”
午饭时,乐天不期而至。其实那顿饭吃的太过安静,欧式的长方型饭桌,将讲究种高贵的情调,各据一边,只有刀叉从牛排上滑在盘子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乐天看到三月,神色陡变。三月在他的目光下,人顿时僵直如石,本就不灵活的手拿着刀叉更加的难以转动,
褚颖川反而心情好的笑问:“什么事?”
乐天扯开领带,扔在一旁,说:“没事,无聊,找你晚上约个牌局,看来你是没空了。”
褚颖川轻轻一牵唇角,微微的笑,起身开口:“谁说的?”经过三月时,拍拍她的后背,淡淡说:“你饿一天了,慢慢吃。”
然后和乐天一同进书房,想必是要谈公事。
三月慌忙拿出崭新的手机,按照记忆中的号码拨出去。
“喂?”
接通后果然是周周不甚耐烦的声音。
果然没有打错,毕竟她自父亲那里遗传只有两样,一是酒量,二是对于数字记忆力。
三月吁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我是陶三月,我想见你。”
哈尔滨游记。
很仓促的一场出行。曾经去过一次,也是流亡似的。记忆最深的,最喜欢的是索菲亚教堂。里面大多数虽然都被共产主义化,但仍旧留有巴洛克一点点遗风,只是零星的一点,就已经很美。
许多老式的照片,我才发觉,原来那时的哈尔滨不亚于上海的繁华。夜总会,江边游泳,想必那时的江水一定没有污染。竟然还有冬泳,和溜冰图。
不得不说,是沙皇繁盛了哈尔滨。
这次去,没有时间再进索菲亚的里面,很遗憾,但是贴这边走过去,深红的砖,巨大的广场,也是一种享受。我在大连很多年,不可否认那是一座比哈尔滨建设更加摩登和干净的城市,但是从来没有哈尔滨给我的感觉,大约那就是历史的沉淀。
还有去过的是文庙,冬天我想都零下二十多度了,梅花含苞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冻掉一地,不由矫情的想,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还记得小时候总是站在风雪中,傻傻的想,为啥这里没有梅花……
文庙真是漂亮,大殿的门都是金色铜刻花包边,金灿灿的,还有金箔的雕梁画栋,听着有些俗气,但真漂亮。
再来最深刻的,就是哈一百的打折。阿姨的眼尖的要命,看见拉着我就冲进去。
见过外国电影,或美剧里商场限时打折女人们凶态毕露,你争我夺的场面吗?话说我也是大城市呆过走过的,但是我以后再也不要进打折商场,真可怕。
还有件有趣的事情,松雷外三幅巨大的广告,中间是Dior迪奥真我纯香,然后一边是兰蔻的璀璨,一边是夏奈尔的璀璨,当时我惊叹,不会这么巧吧?
然后,更加巧的来了,松雷对个的手机广场,电子黑屏上的红字,打出来,AURA到货,全球限量3000台。
我都傻眼了。
上天预示我不许弃坑吗?话说,我真的想洗手了,好累……
石榴 十六
三月借故出来,按照周周给的地址,急急打了辆车寻过去。可是,一列沙皇时期殖民地色彩极浓旧宅子,三月找上好半晌,才找到那个门牌。门铃又按上好一会儿,周周才来开门,却拿着手机,没有时间理会她,径自的讲电话。
“伯伯,我父亲不过现在别着我,他到底就我这一点亲骨血,过了这些事情,您说他还会跟我别劲儿?怕凡事反而更加顺着我,不是吗?”
下午天本就变得有些阴,这栋外表怀古的宅子,进到里面便有阴惨惨的。周周则是这里唯一的艳色,桃红桑蚕丝的裙衫,因弯起手擎着电话,灯笼花般的袖口堆在一起,一圈手工钉上去的银色亮片,蝴蝶结似的系在她的肘间。语气已一改先前的强硬,低声又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要别的,我现在只求你让我见见卫燎。”
电话那边的人大约一个劲推脱,周周的声音禁不住又扬起来,但也只是微微一点。“说到底我现在又不是卫家的什么人,而且我现在到底是父亲的女儿,见了有什么打紧,有本事让他们去查我家老爷子好了!”
“我自然有办法把他打点出来。”然后,周周又沉默下来,大约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才开口:“是,老爷子放话说断了我的账户,可并不意味着我弄不来钱。”
这样的电话,周周来来回回打了整整一个小时,软的硬的,低声下气,哀言恳求。什么能用的都用上了。想来她原本气焰太过嚣张,也有借着这个势头,故意挤兑的。周周踱到窗边,一手拿起水壶,慢慢去浇手阳台上开的艳红的灯笼花。一面浇水,一面笑着敷衍。垂头时,两斑水迹在桑蚕丝荷叶的衣摆上洇开来,暗暗的赭色的红。
三月低下头,茶几上有一盒刚开封的爱喜,描着绿色的花边。她最不喜欢薄荷味,但仍拿起来。打火机点亮起来时,脚下也跟萤火似的一点光。三月唬了一跳,以为是不小心烧着哪里。仔细看才发觉,不过是脚下的黑柚木地板太过光鉴,仿佛细而长的瓷嵌在地上,手里的火光镜里境外的双生,只不过一个是虚影,一个热燎燎的烤着手指。
此刻周周打完电话,坐到三月对面,微仰着下颌问她:“你有什么事?”
三月问:“你现在还差多少钱?”
周周忍不住侧一侧头,斜睨着眼看她:“你?就凭你?”紧接着双手抱在胸前,轻声笑说:“怎么,你要卖去吗?”
“卖?” 出乎周周意料的是,三月并没有拍案而起,反而也随着她轻轻的笑。
三月手里的打火机因点的时间长,不知何时熄灭。周周平时大约并不吸烟,所以火机也不过信手拈来廉价的一次性,三月只得重新一下又一下的接着再点,劣质的火石终于燃起来。抬起头时,那点火恰巧就映进她的眼里。
“走到中南路随便进一家宠物商店,有证书的猫狗都是几万。我这样的整装卖出去,倒卖到农村也就一万撑死;散装拆开来,或许比那些猫啊狗啊值些钱。”
没料到三月这样说,周周仿佛被惊的有些呆,半晌才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回走了几圈才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随即停住脚步,火焰一般的居高临下,对三月说:“卫燎被抓的那晚,和我在一起。”
三月仍旧没有周周期望的惊慌嫉妒,只是笑了一笑,吐出薄薄的烟雾,说:“我知道,你喝多了,为褚颖川。”
“我从小就喜欢石榴。一直一直……我和褚颖川不过是我父亲和他父亲一手安排,而我不高兴他耍我耍的那么开心而已!”
周周仍旧抱手居高临下看看三月,仿佛白纸的脸上,盈盈的眼明明满溢泪光,却死死地收住,倔强的不肯流下来。
三月她慢慢低下头,她今天凑巧穿着亮片的蚕丝衫,颜色是粉色,但是那种暗淡的粉色,在本就阴阴的屋里,几乎变成灰色。
“卫燎从来不喜欢别人叫他石榴。”
石榴,是卫燎曾经的名字。每当他的阿姨招待男客时,下课后的他只能坐在单元的石阶上。很多时候,她会陪着他一起。三五成群的邻居们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上前笑嘻嘻的招惹,闲话似的问:“石榴,怎么不进屋啊?”
东北的方言,石榴的榴总是往下走的音节,不止为何比水泥的石阶还要阴冷。
而她固执的叫他十六,卷起的尾音,向上滑起。
十六……
三月抬起头,只是问:“我要知道,你还差多少钱?”
看了她半晌,周周又是一笑,走的近些,她的脚上穿的是流苏靴,火红的穗子从膝盖直直垂到脚踝,迈步时似无数的蛇在蠕动。
然后,缓缓说出一个数字。
三月从周周那里出来时,天空是一种苍蓝色,像老式店铺里放久了蓝缎子。她以为会继续阴沉沉,没想到开始下起雨。老式的弄堂,又是出租车生意最走俏的时分,三月走出很远才打到车,浑身已经湿淋淋。
从车窗往外看,灰色的雨点不多时已经在沥青的马路上变成溪流,车驶过又激起的大片的水雾,车辆,行人,摩天高楼,渐迷人眼的朦胧。
下车时,三月心不神属,把脚绊到台阶上,还是门童眼疾手快扶住,才没难看的跌倒。
三月就着门童的手站稳,也没道谢,只是抽出张粉色的老人头,然后问:“顶楼套房都来了些什么人?”
门童眉开眼笑的塞到制服的兜里,低声说:“陶小姐,来的有乐少,温少还有惯常随着他们的一些人,我还听见‘承包工程,今天就得定下来’什么的。”
三月这才一笑,说:“谢谢。”
脚到底崴了,有些刺刺的痛,她不肯露出来,只是慢慢的一步一步走上电梯。午后勉强吃的几口牛排似乎煎的太硬,咯在胃里,加上刚才绿爱喜的薄荷味道,在电梯上行时,顶的三月一阵阵的晕。
可步出电梯,走入套房时,她已经笑面如花。
水晶鞋
套房里,早搭上麻将桌,全套的鸡翅木桌椅茶几,朴素清简的乍看去真以为是明时古董,然而精工刺绣的麒麟红桌布上,麻将牌自己哗哗洗好磊好,才知道是一套全自动的麻将桌。
褚颍川和一帮人正坐在桌前,照例先打骰定下庄闲,略侧头时,瞧见三月湿漉漉的进来,桑蚕丝紧紧贴在身上,肤色倒成为底版,暗粉幻成肉粉的绮丽。
众人都知道她是卫燎的未婚妻,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都有些反不过劲来。
褚颍川被烟覆上雾气的眼睛,轻轻一眯,眯出微薄的笑意,说:“怎么湿淋淋的?”
三月缓缓绕到褚颍川背后,弯下身,雪白的手,轻若无物地缠上他的脖子。皮肤上沾了雨水,早就被暖暖的空调风干涸,衣服上的就不会,褚颖川只觉得一段斜剪的肉粉色丝带,粘哒哒的系在身上。他微微动了动,丝带却不肯掉落,固执的缠的更紧。那人,下颏搁在他的肩上,声音低,但皆听得清楚:“等你也不下去接我,自然就湿漉漉的。”
另一手也不肯安生,替他拍下了骰子的按键,四张牌春花秋月的一转,反过来却是张北风,四家的最下家。不止其他人回不过味道,有些愣,褚颍川不禁有些有慌。但也只是转眼的功夫,就不紧不慢拍了拍缠着的肉粉手臂,说“别淘气。”
三月这才抽回手,带着奇特的笑对他说:“我去换件衣服。”
说完,含着薄荷的气息印在脸颊上,唇没有一点温度,褚颍川觉得那股子寒直直钻进的血肉里,生生凉了他一下。
三月袅袅娜娜的去了,自始自终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只对褚颖川旁若无人的说笑。坐在褚颖川旁边的乐天忍不住咳了一声,打破尴尬,说:“她摸庄,不算数。颍川你重新开一次吧。”
旁人醒过神附和,褚颍川反笑说:“就这样吧,北风吹也不一定就吃亏。”
三月回到ROYAL ROSE房,翻柜子去找替换的衣服,可打开后,面对空空如也的衣架,才想起来这里早就没有她的衣物。不得已只得拿起无绳座机,报了尺寸让楼下成衣店送上来。
总台的小姐记下后,又用甜美的声音问:“请问需要给您配鞋子吗?多大尺码?”
三月正打开另半边的柜门,一双凉鞋周周正正的摆在里面,她渐渐退后,直至不能再退,跌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电话那边的总台小姐疑惑,“喂”了一声。三月这才醒过神,说:“鞋子就不用了。”想了想又交代:“我的鞋子是浅金色,衣服记得要搭好。”
等裙子送上来后,三月搭上鞋子站在穿衣镜前,果然很满意。浅米色连衣裙,名贵真丝,从衬里吐出一圈缎衬,像旧式旗袍的牙边,只是更宽些。前摆在膝盖的上方,后摆刚刚及膝,更深一些的杏色,不规则的弧线,跳跃地仿佛被裁剪错的古欧拖曳长裙。
近年来的搭配守则,似乎盛行撞色和顺色,所以和脚上Ferragamo牌子的隐形款凉鞋,奇异的搭调。
等三月摇摇曳曳又走出来时,褚颖川终于忍不住挑了挑眉。这个功夫牌就打错了,扔下一张三万,下家的乐天已经做成万子的清一色,差的就是三万。乐天刚想吃一张混过去,三月恰巧从他所坐的鸡翅木椅后走过,正对着他的牌面。
三月瞟了一眼,极为不识眼色的抿着嘴笑说:“哎?这不是胡了?清一色呢!”
说完,自顾自坐到褚颖川身边,探身去看他的牌,手就似乎不得不搭在他的腿边,虚虚地并不施力。
这边,乐天也不得不推倒胡牌,没好气的对三月说:“你不是不赌博吗,没事闲着就拿卡逛街败家去,在这里碍事。”
“赌博”两个字咬的尤其重,陪在乐天身边的女人却觉得他话里有话,忍不住推了乐天一下,娇嗔:“讨厌!”
见乐天想要发火,却偏得忍着,铁青的神色,三月便也学着女人,推了褚颖川的腿一下,说:“讨厌。”
她的手似因为淋雨缓不过来,一直冰凉,那样轻轻的似有似无的揉擦着他。褚颖川面前的筹码,便被揉的越来越少。
三家即便是蓄意让牌,也架不住他一直做不成,有几把眼见着牌抓的山穷水尽,又不好做的太过明显,于是不得已胡牌。褚颖川心不神属,也不去计较,一手抓拍,另一只手的食指中指轻轻地搭在三月的手上,随着她揉上搓下。
牌便接二连三的出错,又输了一把后,褚颖川大约有些倦,打了个哈欠。三月今天格外的殷勤,立时挪了挪身子,更贴近他一点后,说:“你累了。”
褚颖川笑说:“没有,一个哈欠而已。”
“我去给你冲杯咖啡。卡布奇诺,是吗?”
说完就要起身,褚颖川却敏捷得多,轻而易举的拉紧她,微笑着摇头说:“不用。”
随即,又将顺势她向自己身边拽了拽。
乐天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开口说:“我说你两人,能不能好好打牌了?”
自动麻将桌又洗好翻好一把牌,褚颖川忍不住笑,三月根本不打算理会乐天,也笑,但也只是片刻,转了转眼依着褚颖川,突地又说:“巧克力冰激凌!”
褚颖川也有些愣,开口问:“什么?”
这回乐天连火都发不出来,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身边头发一色染成灿金,赶着流行晒成巧克力肤色的女孩子,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头雾水的茫然。
三月向乐天漫不经心的一瞥,一边暗自想着金发女郎的笑话,一边真的就笑出声:“巧克力冰激凌啊,里面也有咖啡因,好吃又提神。”
“直接说你馋了,不就得了。”
“你刚才不下去接我,现在罚你亲自下去给我端冰激凌上来。”
褚颖川不由有些竟发呆,仿佛以前安静到忍耐,陪在身边打牌的人只是一个幻影,如今隐忍面具已然掀开去,露出笑靥如花的脸孔,竟前所未有的娇柔甜美,而他就像是磨盘里的黍米,被磨着,被碾着。
恰巧上家出牌,褚颍川借势吃上一张,左手有些虚的扶着桌子,才说:“打着牌呢。”
三月最近瘦下来很多,眼睛凹陷的眼窝里,瞳仁奇异地乌黑,轻轻地抱怨说:“怕什么,我替你,左右输赢也是算你的。”
说话时,三月脚若有若无的踢着他。褚颖川向下看,怎么也没想到,直直压进眼里是那双Ferragamo牌子的隐形款凉鞋。浅金的颜色,似一团火,让他喘不过气的压迫过来。
三月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些东西,留下些东西。她留下的他扔的扔,抛的抛。唯有那双Ferragamo凉鞋,大约忘记,落在那里……
窗外的雨仍旧不住坠下来,坠在玻璃上,水流簇簇,汇集成连天落地的水幕。渐渐地越来越少,一线阳光终究自阴云密布里划破而出,天色却慢慢发暗。
褚颖川叹了一口气,说:“好。”
然后下了楼。
三百一十二番
窗外的雨仍旧不住坠下来,坠在玻璃上,水流簇簇,汇集成连天落地的水幕。渐渐地越来越少,一线阳光终究自阴云密布里划破而出,天色却慢慢发暗。套房里满室衣香鬓影的烟云缭绕中,红男绿女的指缝间拖出的迷蒙,蒸腾在空调的气流里,宛如海市蜃楼中的另一个世界。
三月手风很幸,转眼的功夫已是一把杠上开花。
高几上一壶茉莉香片已泡好半晌,乐天随手端起来,品了一口,说:“你不是不打牌的吗?”
旁边的温少插嘴说:“不会打才手风幸啊。”
虽然香气满口,但到底凉的有些失味。于是,乐天皱眉放下,哼的一笑:“俗语还说,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呢!”
偏偏乐天身边的巧克力女人,瞧起来年纪比三月都要大一些,却像个懵懂的小女孩儿,瞪着带隐形眼镜的蔚蓝眼珠子,糊里糊涂的接口说:“人家情场也得意着呢!”
雨停后,窗子开了半扇,迎面是常青的盆栽和潮湿的空气,舒爽袭来。可因褚颍川不在,三月绷着的一股劲儿就猛地暂缓,仿佛车祸后的人,肾上腺素回落,散架子的骨骼,被洗牌,垒牌,交谈,调情把每一个骨缝都填满了。一时间,三月昏眩的无所适从。但仍撑出甜腻腻的笑,对乐天说:“就得折腾折腾他,不然啊,几圈下来,非得坐僵掉他。”
他,自然指的是褚颖川。
乐天忍不住又哼了一声,还是温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才收住下面不大好听的话。
几人欺三月半懂,明目张胆的做扣儿,等褚颍川端着冰激凌上来,她桌前乌木嵌牙筹码,已增多了少许。
恰巧四圈满庄,重掉座次,三月的手急匆匆的按下去,转眼借机去尝垂涎已久的冰激凌。黏稠凉滑入口,太大的一勺,拔的三月咝咝地直抽鼻子。
许是运气真是好,打出来便是东风。可三月不满意似的皱紧眉,向褚颍川问:“这什么味道?不是巧克力啊!”
嘴角边还黏了一点巧克力的冰渣,褚颍川笑起来,说:“加了薄荷味的,你不喜欢就算了。”
更调好座次,褚颍川把琉璃似的碗放在三月右侧的几上。碗里棕黑色的圆球,巧克力的口味,十分引人口欲。即便再怎么引人口欲,薄荷两字就倒足胃口,但三月还是老老实实去舀,然后拿起银匙去喂褚颖川,喂也不肯好好去喂,终究又禁不住巧克力的诱惑,自己也就着银匙偷尝上一口。可又被里面掺和的薄荷刺得皱眉,一面皱眉一面转着眼珠子,说:“人家说薄荷吃多了会……”
剩余两字倾身仿佛轻轻叹出的一口气,带着薄荷微微的凉拂在褚颍川的耳内。
三月的声音低的除去他再没有人能听得到,可那长长的余调,巧克力的冰淇淋一样稠滑,褚颍川忍不住的笑。
笑过了,三月又舀了一勺喂给他,轻轻地抱怨说:“我不管,你买的都不是我要的口味,要罚你。”
两人目光对上,又忍不住笑。乐天掩着嘴使劲咳了两声,但他们仿佛都没有听到。
“怎么罚?”
三月说时倾身更近,浓浓的睫毛和她的眼仁一样黑,几乎融不下一丝阴影的光下,水汪汪的眼,带着笑都是水汪汪的。
“我手气比你好,就罚你把这些赢得筹码……”
褚颖川含着一口冰激凌,发出鼻音:“嗯?”
更加含糊低沉下去的声音,眼中还有着迷惑。
半开的窗,雪亮灯光投进夜晚漆黑中,玻璃窗上犹未干涸的雨点,稀稀落落如熔化的银,滑出一道道痕迹。风吹进来,即便是钢筋水泥也掩不住雨后新鲜的泥土味道,腥涩呛人的湿气。
她微微喘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唇被黏腻的牢牢粘住,舌头泛着薄荷味,像含着一根针。
“都归我。”
染了口红的小银匙拈在指间,残余的一点冰激凌化的掉下来,粘在三月丝裙的绸缎衬边上,她也不觉得,直直静静地望着他。还是褚颖川抽出一张面巾纸,低头为她去擦拭。
娃娃款的杏色裙子,偏前摆短,她又叠腿翘着脚,好似日轮的吊灯,灯光灿烂夺目,勾勒出她修长的腿。这年月早就不流行丝袜这样的行头,所以无论他怎么小心,也不可避免的碰触她滑腻似冰激凌的皮肤。而那裙子衬边的污渍,如一朵棕色花,固执不去。
他突然觉得有些倦,便抬起头。极亮的光一点一点剥去他脸上浓重的阴影,连他唇边的笑,也剥的深长。
褚颖川笑看着三月,她也笑着。
于是,他说:“成,都归你。”
一轮牌早就洗好,褚颖川便伸手去替她抓牌。不想三月反抓住他,微微的叹了一声:“还要打?咱们不如就到这里,我饿了……”
乐天忍完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你属什么的?刚吃完冰激凌,就饿?”
三月只是看褚颍川,用一种轻飘的口气说:“甜食又不顶饱!”
乐天转眼也去看褚颖川,却发觉他一只手搭在三月的椅背上,手指绕过她的一缕长发,不以为意的笑。
乐天只得又忍:“怕了你了,咱们快些玩,快些输,成不?”
三月则慢吞吞的问:“怎么快?”想想又说:“你们输赢一把才四个小签子,咱们翻个三倍,不是更快一点?”
众人哪里还敢踌躇,眼都不眨的就同意了。
抓好牌,轮到三月开牌,偏她又开口说:“我觉得吧……”
乐天已彻底觉得她是在搅局,无力开口:“姑奶奶你有啥话,一口气说完,行不!”
三月捏住一张牌在手,横了又竖,竖起又横,颠倒在手里。
“我就是替你们觉得累,每打一张都前后左右的算,不如全都扣起来,只出牌时亮亮。”
说完,将那张颠来倒去的牌,放出亮一亮。北风,没有人要,便转手扣住,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扔在桌上。
乐天终于得着机会,嗤笑说:“就这?”
“知道对乐少你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过还有一样。”
三月将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也扣在桌面上。
这下乐于倒是确实有些心慌,脱口说:“盲打?!”
别人见褚颖川不开口,自然不便没说什么,三月却笑了笑,这一笑大有轻蔑的意思,乐天被激,想到她半生不熟的打发,便咬牙撑住,说:“盲打就盲打!”
牌打下来就有些乱,连着兴起这种玩法的三月也是,生张熟张记不住。两把输一把赢的玩下来,乱中还是渐渐赢了些。
乐天看了看三月面前的筹码,赢完这一把,恰好数目就够了。便说:“最后一把,我也饿了。”
众人知道意思,便不肯再给让,长长出了口气,自家做起自家牌面。反倒是三月,吃碰都没有,什么生张都敢打,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眼见着把下家供的要胡牌。
三月却翻过牌面,说:“自摸。”
4副风牌是暗杠
大四喜+字一色+四杠+四暗刻
整整三百一十二番。
YSL
三百一十二番,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小数目,众人的额上不禁都冒出细细的一层汗。
吃完冰激凌总觉得手指间黏黏腻腻,三月随手自几上抽了一张湿巾,一面擦一面转眼去看褚颖川,笑说:“这没想到糊的这么大,每人三百一十二番可生受不起,不如合起来这个数算了。”
众人去看褚颖川,可他的只望着她,眼里温情似水,柔得化开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愿赌服输嘛。”
乐天最先醒过神来,咬咬牙说:“我开支票。”
抬眼见三月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便又哼地一声:“放心,不是空头支票。”
三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乐天,笑说:“乐少开出来我自然放心。”
可一只手藏在桌下,紧紧攥着椅子的边沿。
几个人签下支票,乐天一甩手,起身说:“走,去吃饭唱歌,去去晦气!”
桌子上还遗下十余枚筹码,随手抓起来便扔到巧克力女郎的手里,巧克力女郎哎呦一声:“你给我这些玩具做什么?”
温少的脸色也不大好,但仍强撑着笑说:“收着吧,咱们乐少今天出奇大方。”
众人起身,呼呼啦啦的往外走,褚颍川随他们到套房门口,却没有再往外走的意思,乐天正抻着僵直的腰背,回头不禁呆了一下,脱口就问:“怎么你不去,赢钱照例请客的!”
巧克力女郎偏这时机警起来,边扯着乐天往外走,边用有些不伦不类的上海话发着嗲说:“侬呀,阿拉佳人有约啦!”
腻嗒嗒的声音让褚颍川忍不住含笑,返回厅里时,已有人在收拾。
三月远远地坐在阳台上,刚刚合上手机。因坐姿更加收紧的裙摆,遮不住修长的一双腿,不肯老实的前后交替着晃荡,凌空似跳着康康的舞步。屋里的灯光即便再雪亮,投进黑暗里,已成余烬。光影明暗,破碎跳跃,露出的大片肌肤,仿佛新落的雪,没有任何瑕疵。他不禁有些恍惚,像是睡醒的人回味睡时的美梦,甜蜜却也心脏被剜去大块一般,格外的空落落,。
褚颍川穿过客厅,一步步走到阳台,倚在三月身旁的栏杆上,歪歪斜斜地问:“你在哪里学会的骰子和打牌?”
她侧头看他,也歪斜着,姿态却无限娇媚。
“父亲教我的。”
“这些钱我若不让你动,你一分钱也动不了。”
“可是你答应了,褚颖川。”三月轻轻地,她的笑颜和她仍旧凌空跳着舞步的双腿一样,白到极致,带上了惨淡。
“而且,你对周周说的那些话,千金大小姐也许没听明白其中含义,但是我懂。”
褚颍川明亮的眼注视着她,三月微微挪开眼,夜风渐起,她的发同凉滑的丝裙,还有变得极淡的五号尾调一道猎猎飘飞,抚过他的手臂。
她眼中无限柔情,终于轻轻地说:“你和卫燎毕竟是许多年的朋友,你不是不想帮,而是不方便帮。如今我就给你一个方便的台阶,不好吗?”
褚颖川一双深遂的眼在黑暗中灼灼地看住三月,他的手向她伸过去,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硬的压迫,直直地逼得她下意识侧头。可终究没有避开,他温热的手指滑过从三月的耳后滑过,重新回到眼前时,刚刚还空无一物的手掌间已多出盒红色爱喜。
三月撑不住地笑:“真老套,堂堂褚颍川也玩变魔术?”
“我玩的东西多了,只是你不知道。”
她熟门熟路的伸手去他的兜里掏火柴,说:“我没需要知道这么多。”
褚颖川一僵。
她已点燃了爱喜,细枝的夹在手指间,熟练到了老练。而她的脸明明没有任何刻痕,已是脱不去的风尘。
因离得极近,轻轻吐出的烟雾还带着她的温度,热的几乎将人溶化。
他忍不住倾身,眼见四唇相接,三月却望着他身后,乌黑的眼珠子惊慌地骨碌一转,说:“有需要知道的人来了,褚颍川。”
可话语阖动时,涂着艳色的唇到底碰触到他。霎那间,似倒在沙漠里的,饥渴凶猛袭来,褚颖川什么也不去想,就是渴。
三月被他扯进怀里,几乎被压的弯折,背硌在在栏杆上,生涩的疼。她疑惑似地眨眨眼,仿佛与生俱来,乌沉沉得没有一点光的眼睛,很妥帖的掩藏了里面的笑意。
但褚颖川仍旧发觉,胸腔里某个空掉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猛地,他推开三月,结束这个吻。
转过头,什么也没看见。
“你骗我……”
她眼珠子向客厅里晃了晃,低声说:“她进去了!”
褚颖川拉着三月走近客厅,转过身就看见华舒欢在沙发上站起身。
“颍川。” 华舒欢轻轻的笑着,抬手来整理他的衣领。转眼对三月也是温和的笑:“真巧,陶小姐也在。”
华舒欢一身复古的银色暗花短款旗袍,依旧是美丽到了精致的地步,唯一亮色就是她纤巧的唇,红到了锋利的地步。
三月认得,那是一款圣罗兰的131号红色,装在心型的精致盒子里。她用得恰巧也是这款。只是如今被褚颍川吞掉泰半,半残了。
三月抽出手,含笑点头:“你们先聊,我告辞。”
没想到褚颖川反手抓住她,倾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三月,你要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随即,便松开手。
三月楞了片刻,脸色几乎渐欲透明,然后转身离去。
华舒欢仿佛什么都没有瞧见,仍然微笑:“褚爷爷来电话给我,一直问我你十一时回不回去。”
褚颖川转身,坐在向来最喜欢的单人沙发上,斜倚的姿势,点上红木的烟斗,三指托定,抬眉一笑:“舒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识趣?
她这一生唯一宽慰自己的本事,就是不能想
三月直奔那所沙皇的时期的旧式宅邸,周周打开门,见到她就将手直直伸过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三月,说:“钱呢?”
门廊处装着新式的感应门灯,灯光洒下,水晶的底子的细致指甲弹出来,鲜红的花纹绵绵,在手掌的边沿,月芽似的一圈犹如斑驳的阴影。
三月拿出支票,周周见到上面的签字,笑里就不由带出讥讽:“没想到你也挺有本事。”
说完伸手去接,三月却陡地收手,撤了回来。周周向来不是好脾气,高高扬起眉,语调变得生硬起来:“你干什么?!”
三月没有理会,绕开周周径自往里走。来过一次,便熟门熟路。进到屋子里,坐到沙发上蜷起腿,也不管鞋子踩脏了沙发的真皮面。
她真是累了,紧紧崩了一天的精气神儿,可现在还是不能卸下来。她脱力的往后靠,看着随着自己走进来的周周,嘴角上继续撑出一丝笑来,说“你有权,我有钱,我想周大小姐你要客气点才好。”
周周几乎不可置信:“客气?”
“你会对他说,这些钱是我弄来的吗?”
“不会。” 周周盯着三月看了好一阵子,便笑了:“我甚至都不会再让你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种冷冰冰的视线仿佛可以刺到人骨子里的视线,三月在她的逼视下,开口:“我要随你去帝都,你可以说这钱是你自己弄来的,我不会揭穿你。”
三月垂下目光 似乎在看怀里抱枕,细心的看上面贡缎,明明有花纹,却是暗织。她想笑,也真的就笑出来。
“但是,我必须见他一面。”
沙发边的角几和茶几本身就是落地灯,磨砂的玻璃被乌木嵌住,灯光的影突破纵横交错的重围,透出来筛在三月的脸上,昏昏沉沉,仿佛锁着眉头间的心事重重。
“你做梦!” 周周脸色变了,挥手一扫,却不小心碰倒了粉彩的花瓶,顾不得管。跌碎的清脆声音里,她扬声说:“都是你害得他这样,你这个扫把星还要去见他。人人都知道他是私生子,没有亲妈,自古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卫伯伯已经很不错,可是前阵子先不说公司那么大的调动,他又憋着劲儿的非得娶你。恰巧卫伯母在他公司走的一笔账被人抓了把柄。卫伯伯本就雷厉风行的在整顿一批人,你说,枕边软风的老婆和不听话的儿子,你会保住谁?”
把头靠在软绵绵的抱枕中,呼吸里仿佛有淡淡的幽香,像是玫瑰花瓣的味道。三月继续着笑,梦呓般的缓缓接口:“弃车保帅。”
“你知道就好!”周周说到后来,语气中已不自禁的流露出恶意的轻松:“那天他出事,联系不到你,后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拖延到早上,你猜怎么着?” 她仿佛料到三月不会猜到自己的意思,嘴角一弯,露出个优美的笑,立刻又接下去:“我们看见从电影院出来的,打情骂俏的情侣!”
原来是这样,三月狠狠咬住嘴唇。
她想,老话里算命,人的命,天注定。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她避不过。
手更加紧紧的抱住靠枕,眼前的晕眩一波一波,身子仿佛都开始麻木。
她又想,自己始终是自作自受,当得起活该两个字。命运给下了一个套,她愚不可及的就迈了进去。
她没想过要背弃卫燎,从没想过。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拉住她;他们曾经在痛苦中,相依为命。他的存在,已经共生空气一样的存在。
这些年,兜兜转转,她只有一个他。
十五只有一个十六。
她的手紧紧攥着的支票,带了乌木颜色的灯光里,支票上浅黄的底子,模糊不清里,莹绿的字如一团团的翠色团花。
三月浑浑噩噩的想,可她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些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仍旧平静的响起:“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你有办法可以安排的隐秘,我知道。”
周周已坐下,刚刚扫落花瓶时,她仿佛碰伤了水晶的指甲。找不到工具,便懒懒地拿一个指甲剔着另一个指甲。好半晌,才心不在焉地说:“那么我今晚赶回帝都的飞机,现在跟我走吧。”
当夜就飞到帝都,周周随即去奔波,而三月在酒店里一等就是四五天,见不到周周,杳无音信。
晚上泡澡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别墅里的一大家子人,卫燎在她可以躲起来。但如今卫燎……
卫燎……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这一生唯一宽慰自己的本事,就是不能想。
若是想的多了,怕早已发疯。
像娘那样……
娘……
用浴室接入的分机拨出去,才响了两声,就传来姨夫的洪亮声音:“喂?”
“是我,三月……”
话还没有说完,第一句话就说:“三月,你太不懂事。”
“再不好也是你妈妈,百善孝为先,连孝敬父母都做不到,还是人吗?”
三月月没有出声,浴缸不远处是一个巴洛克风格镜子,缠枝纹的镶边,镜子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水滴滑落条条的湿漉痕迹,仿佛看到波浪,时间的长河流淌,自己的影也是微弱模糊,似末路的人鱼公主。
多么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如果不算姨夫母亲自幼就在六个儿女中最不喜欢他,家族的生意变着法的帮三儿子将他踢出去,结婚的小房子转而给了女儿,他和小姨最艰难的日子里,是在租来的房子里,煤气中毒送进医院急救,后来全靠小姨的敢打敢拼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所以姨夫母亲瘫痪后,除去每月分摊五十元生活费和吃喝,他从来不去探望。据说他的母亲死在不孝的女儿家,为了防止大小便失溺,从来吃不饱饿的直啃光了被角,死时身上还带着干涸的粪渍。而姨夫最大的孝心就是大把大把的冥纸。
后来,电话转接到外婆手里,颤巍巍的声音说:“谁也不如娘好,有娘就有主心骨。”
那是听了一千边的老故事,自幼父母双亡的外婆,寄养亲戚家,一言一行皆要看人脸色,亲戚的女儿笑着对年幼的外婆说:“我是骑马坐轿修来的福,有爹有娘。”
外婆说到动情时,已带了哭音。三月只觉得慢慢窒息,像是谁用一根针筒插进肺里,一点一点抽干空气。
原来,她是修来的福气。
然后,母亲的声音传来:“你总觉得我不好,那你是不是要记我一辈子?!”
母亲的遣词造句总是那么精准,‘你觉得’、‘记’而不是恨和痛苦。
后来,电话又传到姨夫的手里,仍旧是洪亮的声音:“卫燎出事我们知道,现在来安排我们住在另一栋别墅,接我们整天玩的人,说他们是姓褚的派来。姨夫劝你一句,卫燎的事到底没个定论,别急在一时抛清,跟人家挨一挨,等有个定论,再做别的打算,这样既不会落人口实,说得好听些,也是共患难的了。”
浴室里没有开空调,窗户大敞,微风仿佛天空的均匀呼吸,拂过窗帘浴帘,拂过浴缸水面。
三月不记得何时搁下电话,她只是觉得足以让人窒息的苦闷压迫着她,完完全全地压倒了她,迫着她一直下沉,下沉。
浴缸很深,泡泡挨挨挤挤地,厚厚一层如同卡布奇诺的浮沫。她潜在浴缸的底部,透过层层霓虹的泡沫,仿佛处在海市蜃楼似的虚幻中,灵魂脱窍的轻盈,再没有痛苦的轻。多么奇妙,再没有窒息,就这样静静地,忘记一切,只要这样静静地,就可以解脱一切,并不是一种错觉,不是吗?
气憋得久了,神智有些恍惚。
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低声的呼唤:“十五……十五……”
那声音在她已经昏蒙蒙的世界里,如一簇跳耀的火焰,灼烧的她噌地从水底窜出来。
她呛出一口水,心脏像被一只手蓦然抓紧,伏在浴缸边沿咳嗽。
她以为是激烈的声音,可回荡在偌大的室内,不过惨惨的几声。
过了许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门被叩了几下,周周的声音传来:“快换衣服,我带你去见他。”
将从此快乐幸福的生活下去
自浴室出来,匆匆穿好衣服,三月想了再三,还是发出一条短信,“谢谢你帮我照顾家人,呆久了就太过于麻烦你,让他们回家吧。”
没多久被她设为震动模式的手机,屏幕一闪,信息回复过来:“你在哪?”三月搁下手机,和周周出门上车,再没理会他。
没想到过了片刻,褚颍川又发过来一条信息,但这次只有张字符表情
……(>_<)……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幽默,三月几乎忍不住笑,然而却落下两滴水珠,她自己也唬了一跳。伸手去拭,才发觉头发上的水都没有干,大滴大滴的水珠,自睫毛上滑落。
绷着脸开车的周周,横了一眼:“这时候你还能笑出来,真是没心没肺。”
三月不去理会她,只拿出化妆镜。一面放大的水银镜子里,昨天她画了妆,兰蔻的睫毛膏,顶顶好的防水,到现在仍旧纤长浓密,活像两把小小的扇,忽闪出覆着水的膜。
车子左转右转,好一会儿功夫才停在一栋黄砖二层楼前。大约是解放前古旧的宅邸,严密的专人看守,但想必得到指示,对周周和三月一路放行。
廊道里倒是空荡荡的,偌大的寂静无声,沿着过道向前走,只听见她们的缓慢的脚步在回荡。夏天的夜晚应该是沉闷的,可一股陈年累月积攒下的阴寒暮气,就沿着三月手臂慢慢爬上来,刺得蹦出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
太阴了。
三月这么想着,周周已停在了一楼尽头亮着灯的门前。
周周急匆匆推开门后,别人或许觉察不出来,但三月跨入门便觉得,并不朝阳的房间,闷热又潮湿,关节与关节的缝隙好似被注入凉水,酸涨的疼痛。
卫燎坐在桌前,背对她们,大约以为是检查组的某人,听见声音也没有回头,低垂着头,摆弄桌上的几只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香烟。极有耐心的一节一节的罗列起来,已经形成金字塔的雏形。
周周愣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三月就长长叹出一口气。
卫燎手里的一枝烟就落错位置,本就摇摇欲坠的堡垒,顷刻倒塌。卫燎仿佛不觉得,站起来转过身。因为动作太大,带翻只有在文革电影中才见到的椅子,“哐啷”的一声,响砸在水泥地面上。
三月讷讷地看着他。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周周率先打破沉寂,喝骂:“他们就给你这烟?!他妈的!”刀子似的眼又扫到卫燎空无一物的手腕,忍不住瞪圆了问:“你的陀飞轮手表呢!”
“我需要打电话,周周。”
卫燎腕上惯常戴的陀飞轮,雅典牌子的“成吉思汗”,全球限量不过三十块,格调高档的同时,也昂贵至极,但他已经必须去换得几个电话的机会……
周周气得转身推门出去:“你等着!”
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卫燎没有说话,半晌后曲起手指,弹在三月的额角。
“疼!”三月低呼着,顺势把额头靠在卫燎的肩上,声音软绵绵毫无可信度。
屋子里潮湿闷热,却只有一个台式电风扇。三月知道,他同自己一样,被称为绝症的风湿所苦,必定嫌弃风扇的风硬刺骨,不会打开。所以,他那么爱干净的人,蓝色衬衫上大片大片的汗渍,已不成样子。
见她又咬着唇不说话,卫燎用指尖拨开她面颊上乱发,不自觉的有了笑意,说:“我们结婚吧。”
“什么?”三月惊讶抬头,问:“你在求婚?!”
随即反应过来,慌乱的说:“一点都不浪漫。”
“我早就给你办好了护照,我们可以先去荷兰,这时节郁金香很漂亮。”
“那是同性恋结婚的天堂。” 三月抬起头,眼神游移了几秒,最后小孩子似的将两手的食指对在一处。对啊对啊,低声说:“不过我可以将就。因为我这辈子……只想做卫夫人。”
千般纠结,尽数消融在这一句。
三月仍旧不住的对着自己的手指,卫燎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刚要开口,没想到周周仓皇失措的推门进来,截断说:“卫燎,糟糕,卫伯伯和伯母来了!”
然后,动作迅疾的将三月拉出卫燎怀中,一推:“你先去洗手间躲一躲!”
三月被推个踉跄,回身时洗手间的木门已经哐当摔在眼前。
里面的空间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是年代太久,木框横隔的窗户,老蓝色的漆斑驳,露出里面的黑黄。三月合上马桶的盖子,坐在上面,几个人踢踢塔塔,零乱的脚步伸声就已经进了屋子里。但众人只是沉默着,好半晌,一个气力不济的男人问:“你还好吗?”
温和的微微低沉的声音,很象卫燎。
“我很好。”
“算了,你也不用瞒我。这地方来来去去,我已经进过两回……文革时,那些老战友进来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后来,一同从文革熬过来,再进来也没有办法出来。都说我有福气和运气,大难不死……”卫燎的父亲说完就不住咳嗽,喘息半晌后,不紧不慢,仿佛久经思量后的开口:“石榴,出去之后,你想娶那个女孩子,你就娶吧。”
周周忍不住惊叫:“卫伯伯!”
“虽然,周周里里外外为你奔波,我们不方便动作,人家就出钱出力……”卫燎的父亲仍旧中气不足,气息短促地说:“但,我也想开了,缘分不能强求。富贵浮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活一世,还是简单点好。所以,石榴……出去了,就带着那个女孩子走吧。”
三月听着,已经忍不住站起身,五十瓦的灯泡,电力不足灯光发着金红色,打开的窗外,她以为是一片草坪,然而仔细看不过整座的砖墙的暗影巍然耸立。
外面,卫燎沉默良久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说:“谢谢你,父亲。”
洗手间的墙角边,燃到末路的一线细香,劣质烟雾淤积在这昏暗的空间里,浑浊的味道刺的三月又重新坐下。
三月想,卫燎唤那人父亲,而那人唤石榴……
“我和你阿姨,不方便久留,你在这里也别焦急,总会出去的。”
那些脚步声又提提踏踏的出去,在间断的咳嗽里渐渐远去。周围终于完全沉寂下来了。卫燎刚要给三月开门,却被周周突地抓住,她食指点在唇上,“嘘”的一声。
远远又传来的声音,细小到似乎只是谁剥着瓜子壳的声音。是高跟鞋,清脆干净的声响,但又不是普通的木制鞋跟,渐渐近了。
三月想起百丽今年开始盛行的铁跟鞋子,柔软的真皮搭配尖削的铁块,记得促销小姐说,完美的冰与火的结合……
都发愣间,周周紧着声音说:“阿姨又回来了!”
果然推门进来后是一个女人声音:“卫燎。”
卫燎问:“阿姨,落下什么了?”
“你不是我亲生的,所以咱们也没什么好讲。但是卫燎,你父亲对你如何?你怎么对得起他?”一串话说出来,女人的声音仿佛维持在一个音节,没有抑扬顿挫的起伏,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温和平稳,但也十足的冷漠。三月此刻方才发觉,原来刚刚卫燎的继母,自始自终一句话都没说过。
卫燎低声说:“我不明白的您的意思。”
“你父亲的肾已经不能再坚持了,刚刚才做完透析就来看你,你看不出他的脸色有多差吗?”女人的声音终于乏力地低缓下去:“AB的RH阴性血型,肾源有多难找,你不是不知道,你父亲为人过于刚直,不肯用来路不明的。前阵子,恰巧美国华人出了车祸,脑死亡成为植物人,近期就要宣布死亡。好不容易排到机会,去美国做手术。因为你,他说什么也不肯去。”
“他说让你走,可是你走了,他更加脱不开身去美国。”
此刻女人的声音,像极了刚才卫燎的父亲,缓慢而气力不足。
三月坐在洗手间里,隔着一道门,像祭坛上石膏灌注的塑像一样,不语不动。
卫燎和周周也都一言不发,满室的寂静,犹如冰冻一般。女人上前两步,水泥地面在脚下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她问:“卫燎,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铁铸的鞋跟,清脆的声响,像是碎冰的声音,先是近再是远,咔嗒咔嗒。三月半晌才反应过来,女人已经走了。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卫燎醒过神,发觉三月还是没有出来。他推开门,发现三月还坐在马桶盖子上,面朝着窗子,一动也不动。卫燎正想开口说什么,三月像被惊醒了似的,猛然起身转过脸。
第一眼看到的,是卫燎身后的周周,倨傲地扬着头,手里拿着雪茄,La Flor de Cano,卫燎非此不抽的牌子。
一只温暖的手悄悄揽住三月的肩胛,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依靠住卫燎,如同溺水的人攀住仅有的浮木。
三月周身颤抖,明明竭力说出的话,不过如低鸣一般:“我们要去荷兰结婚,等你出来就去,是吗?”
洗手间是整个屋子里最阴凉的地方,而她在其中呆的久了,身体也跟着冰棍一样。卫燎低头去看她,乌黑的发在记忆中才新近染过没有多久,可发根的白色又冒了出来,星星点点的银色,在等光中看起来就好像最初落下的雪,晶晶亮亮在他的眼底一闪而过。
卫燎皱紧眉认真地说:“是。”
三月就着卫燎的衬衫,微微蠕动头,擦了擦被水迷的眼,抬头看向他,已经是满面的笑。
她的王子,骑着白马而来,如同最美好的童话,他们将从此快乐幸福的生活下去。
瘟疫
驱车出来时,三月对周周说:“他只抽La Flor de Cano的牌子,你是知道的。”
周周避人耳目,开的是一款暗棕色的车子,但仍旧是保时捷,嚣张扎眼,只有她自己不觉得。车内饰物连同脚下铺的毯子,都是一种玫瑰色的红。周周仿佛才觉得细高跟的鞋子不好开车,换档时便一脚踩在另一脚的脚跟,将镶嵌有水晶的 “夜空”露趾凉鞋甩到一边。
三月穿得,则是一双黑色的鱼口平底凉,麻布的材质,仿效古时纳的针脚底子。韩国正版需要四百五十大元,而她买的盗版除去边角缝线颜色的不同,其余皆一模一样,才四十五元。
她忍不住地笑,却也忍不住悲凉。
其实,无论黑色红色,在天明前的稀薄灯光下,搅在一起,都不过是油画的阴影,怎样仔细打磨,皆逃不脱乌突突的一片。
所以,三月视若无睹一言不发紧绷着脸的周周,一径说下去:“刚刚我见那里的牙膏只有中华,他一向习惯用黑人,别的用不惯。”
“卫燎有风湿,帮他准备点驱寒膏。”
“我看那里的被子也有些潮,也得需要一些芬必得,可是他跟老头子似的,素来不信西药,要哄着才肯吃……”
“他不喜欢味道太浓的香水。连别人用伊卡璐,露华浓也不习惯,说味道太冲。”
“他感冒的时候只喝藿香正气水,说那是万能灵药,可是要打点滴时就得哄骗着来。”
“他只喜欢穿黑色的纯棉袜子,别的颜色,别的材质都不行。”
到了酒店,周周大力踩下刹车,皱着眉,笑说:“你真是神经了,跟我说这些有的没有的干什么啊?”
三月倒没笑,推开门下车,又慢慢的将车门关严。
回到酒店,三月一头扎在床上,鞋子也没脱。她没有褚颍川奢侈,非要总统套房,只不过点了一等的套间。床单是素白的纯棉,还搭上玫瑰红床旗。
所谓的床旗,就是寸余宽的横幅条,不知道为何得了这个名字。大约是同要想辣加点糖的道理一样,来烘托白色的一尘不染。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三月的手紧紧抓那玫瑰红上,她不想睡,可睡意不容拒绝地袭来,眼不由自主的合上。
这一睡,就一直迷迷蒙蒙的无法起来。神智里清楚知道自己生病,也知道自己给了服务员丰厚的小费,于是药、汤、粥甚至医生,源源不断的送过来。迷糊里三月想,她终于也理解,为什么褚颖川喜欢酒店。不需要家的感觉,几张钞票就可以买来全程的优质服务。所以,即使知道病的严重,也觉得依旧没有什么打紧。
大多时候她是一个人,套房里外两层套间,静悄悄地只有三月自己的呼吸声。她昏昏沉沉,其间还记得接过一个电话,应承了几句,不记得是谁打来的。然后,还自己把手机充上电,以防漏掉电话。
再醒来时是某一日的晴朗午后,一天中最鼎盛的日光犹如无处不在的沙金,铺了满室。她半睁着眼,屋里的一切,泛着金栗的颜色,模糊的如同覆上薄雾。手指里依然攥着那床旗,玫瑰红的底色,衬着赭红的描边,贡缎特有的暗纹织花,阳光下仿佛海市蜃楼的虚无的边缘。
是的,她见过海市蜃楼,在天涯海角,但不是极南的海南,而是蓬莱。那时,她也是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发着烧。
她半睡半醒,被子紧紧裹在身上,桑蚕丝的被子,盖起来跟太空棉一样轻软,可睡的久,仿佛热水插上保温档,连着病火,烘的周身酸痛。心脏里似蓬起一团火,烧着心,手指终于肯听大脑的指挥,缓缓松开。然后,就觉得一只手压在额上。
三月只以为是做梦,便含着笑去抓那只手,没想到真真实实握住满手的温暖。身后的男人,大约也是半睡半醒,懒懒应声说:“烧还没怎么退……”
这回三月真的清醒,慌忙松开手,支撑起身,说:“褚颖川,你怎么在这里?”
“你发烧整整一个礼拜,还好没烧傻。”穿着牛仔裤T恤的褚颖川,此刻睁开眼睛,笑说:“你说梦话了,第一次听见。”
说时,那手熟门熟路的揽上三月的腰。其实哪里能抱得舒服,三月身上紧紧缠着被子,蚕丝和素色的贡缎,阻隔一切,可是他的手还是不肯老实,在被子外面,来来回回地抚摩。
“你一直在叫‘爸爸’,然后‘手指’什么的,再来一直说‘明明不是你……’”
歪在床头的靠枕上,三月垂下眼皮,很长时间,褚颖川以为她又睡着了。便伸手去帮她盖好被子,方才发觉她的十指,像是不堪重负的痉挛,下了死力攥住被子。褚颖川没有办法,只笨拙的将床头早就备好的温水递过去,三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接在手中。
玻璃杯子澄澈的盛满润着水气阳光,一点一点映进她的眼内,潋滟闪动。
她想。一定是病的太久糊涂了,一定是因为烧还没有退。
所以,她缓缓开口:“爸爸的左手没有了三根手指,那是赌局出千被人砍掉的。那时,他带着我,因为发觉我记忆力好,所以教了我很多东西,让我帮着他一起出千。可是被抓住后,把我抵押在那里,那时我才8岁。”
他是个很糟糕的父亲,一生最爱的只有赌博和女人。可是,父亲的惨叫,脱离肢体的中指无名指和尾指,鲜血和她身上的红裙子一样的,从此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穿上红色,可是后来为了谋生,即便是红色的制服也可以照样穿起来,只不过胃里泛着恶心。人就是这么有韧性,也是那么贱。
“后来还是娘拿出自己的貂皮和金饰典当,千里迢迢从把自北京我赎回来。外婆让我跪在佛前,发誓再不许赌博。”
喉口连着胸口,一大片的火烧火燎,可她仍旧微笑地看向守在自己身畔的褚颖川。
其实,她没有告诉他,只听这些,那应该是个很好的母亲,可是随即母亲跟亲戚们宣扬,细枝末节不止不曾落下,还大肆渲染。她曾被舅舅狠狠唾弃,真的是一口唾沫吐到身前的唾弃。
“记得有一次,小妹要配隐形眼镜,我起早陪着她去挑,去选,去戴。然后去看外婆……小妹的隐形药水放在我的包里,我又拿出来放在外婆那里。结果出门坐姨夫的车,开出去很远小妹才发觉,忘记拿药水。于是,姨夫说了些很难听的话。开回去,我又下了车,跑上四楼又跑下来,取回药水,交到小妹手里。”
这件事,还有一个前因,阿姨去h市上货,带着她去,她那时神情恍惚,不知道怎么,有时掉下一副手套,有时落下一条围巾。因为那时母亲已经彻底的崩溃,每天每晚不会少于三小时的叫骂。她们也许不知道,也许只是装作不知道。
真正到返程收拾行李时,阿姨有事脱不开身,还是她自己跑去市场买好大的整理袋,把许多东西一样一样整理好,又恳求这旅馆的服务员帮忙拎下去,一样不曾落下。可回到家里,阿姨跟母亲一样,大肆渲染她的丢三落四,于是人人都以为她是个迟钝笨拙的孩子。
盛满阳光的水,小口小口咽下去,可一点也不觉得暖。她总是如此迟钝,此刻才发觉,她的身体隔绝了太阳,所以阴阴的冷。她便忍不住笑说:“等下了车,我才发现,那不是我的东西,不是我落下的。可是真奇怪,承受一切责难的都是我。”
褚颖川已经坐起身,下颌绷得很紧,沉默着。他想去握住三月的手,可她不愿他靠近,尽管没说一句话,他就是知道,她已如蜗牛,缩进自己的壳儿内,拒绝一切的壳内。
三月终于把那杯水慢慢喝下去。过了半晌,侧过头吐出一口气,说:“这就是我的家庭,很糟糕。而我不是什么鸡窝飞出的金凤凰,我的生活混乱,失败……谁若娶了我,就等于娶了瘟疫,带来的只有整个家庭的鄙视和耻辱。我也不想再无故拖一个人进来,承受这份苦难。”
即使在很亮很亮的阳光下,三月的眼睛依然乌黑如墨,没有一点反射的亮点。
褚颖川不禁想起,刚刚看的电视剧西游记里,太上老君的乾坤袋,铺天盖地的混沌仿佛要拘住他似的。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然后,三月的手机响了起来,慢慢接起来,就听见里面卫燎的声音说:“十五,我出来了。我买好了今晚的机票,我们今晚就走。”
“好,七点我们在机场前的停车场会合。”
三月还在发热,神智些微的恍惚,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甜蜜的温柔。
太甜蜜。
再糟糕的人生,总有一份亮点。她曾有自己的白马王子,翩翩而来,伸出手要把她拽离苦难……
三月挣扎起身,刚要打开柜门,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褚颖川笑着说:“我需要一件新的裙子,褚颖川。”
她今晚要做童话里的公主,连仙度瑞拉都有魔杖变出来的礼服,她怎么可以没有一身像样的行头。
穷途末路
(露天的停车场·不知道帝都飞机场的停车场啥样,为了配合情节,施展魔法变成露天。)
褚颖川携着三月出了酒店,熟门熟路的停在一家精品店前。下车时遥控锁出了问题,按了两下都没出现回音。褚颖川回车里去检查,三月不耐烦,就说:“我进去等你。”
刚推门进去,里面的店员忙冲到门前,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一番,才笑说:“不好意思,我们今天不营业。”
三月不由微微囧了一下,不会是真的碰见《漂亮女人》中的情节吧?刚巧褚颖川推门进来,抱怨说:“这么心急,等等我都不成。”
店员脸色一转,立即满脸堆笑地说:“真对不住,刚理货呢!褚少,小姐要是不限嫌弃乱,就里面请。”
看着光可鉴人,别说杂物,连点灰尘也没有的厅面,三月囧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走向货架。
满眼的锦衣斑斓中,大多是今年流行纯棉质地,可连衣裙仍旧是真丝和绸缎的主打,还真的有几件像是刚刚到货,包装只拆开一半。
其中一款略有些发灰的淡紫色裙子,十分打眼,三月拿在手里,忍不住问:“这颜色真好,比李子紫还要淡一些吧?”
店员脸上立即现出钦佩的神色,说:“小姐真识货,紫色仍旧是明年的流行色,这款是Thistle,蓟紫。”
可是见到三月拿起来在身上比量,店员的嘴角又忍不住抖了抖,然后仍旧堆着笑说:“我倒是觉得这款海浪裙不衬您的肤色,换这款试试如何?也是意大利的新款,亮片间嵌的都是施华洛世奇的水晶。”
三月没有接茬儿,倒是褚颍川歪在沙发上,翘着腿笑了笑,懒懒接口:“她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
店员脸色立时青白不定,三月瞧见,便知道里面有名堂,但不愿理会,拿起那件看中的蓟紫,进到试衣间。
值班店长恰在此时出来,很贴心地在褚颍川身后低声说:“那件是华小姐早就定下的裙子。”
褚颖川眼转了转,才露出恍然又满不在乎的神情:“是了,快十一,舒欢也回帝都了,她和她家老头子最喜欢看□前的阅兵式。”
更衣室内灯光略暗,阖上门,墙上悬了椭圆的镜子,还体贴的配有木梳。镜子里的人,终究病的太久,惨白脸色,内里透出青色。她找出粉底,水凝腮红,还有眼影。慢慢仔细遮掩病容,可手不止为何抖得厉害,不经意一个错手,眼影就涂得浓了。她没有气力去改,干脆就势画成炫彩烟熏。
换上裙子,三月想拿起来梳理一下乱掉的头发,可一想起不知多少人用过,一阵子腻歪,就又放下,索性将长发披散。
一切完毕后,她又不由出神,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那句,呵手试梅妆,画作远山长。
便慢慢地笑了。
那笑也不是开心的笑法,皱紧的眉,仿佛故作欢颜。
推门出来,在落地的穿衣镜端详。精品店里的每一寸灯光都是精心设计,打在身上,及膝的海浪裙,蓟紫的颜色,更加瑰丽。一片一片裁剪出的修长薄纱如鳞嵌在裙上,直到膝间,动作间海浪般的波澜起伏。
镜子里映出的褚颍川,也满意泛起笑,挥了挥手说:“穿着吧。”
店长忙殷勤着上来,弯身比量了一下三月的腰间,说:“哪里都正好,就腰似乎有些肥,改一下吧。”
这家店里的东西都紧随着潮流,三月选了最新款的信封包和凉鞋搭配好,又在镜前转了一圈,也觉得腰身有些空荡荡的,大约病时掉了体重,就问:“这裙子做工这么精细,怎么好改?”
店长谄笑地说:“我们这里的师傅是意大利进修过的,如果您不放心,还可以送回意大利去改。”
她想都没便说:“不用,肥点也挺好。
一边的褚颖川已经习惯性的掏出卡,准备结账,三月瞧见,忙上前拉住他。
“不行!”
随即觉得自己的失态,立即放低声音:“拜托你,这件裙子我必须自己付钱。”
动作过大,毕竟还发着烧,脚下一软,栽进褚颖川的怀里。他顺势搂过,可三月却伸手抵在他胸前,想要推出距离。
褚颖川扬眉时,抓住那只抵触的手,凝着她笑说:“那件施华洛世奇的水晶裙子,你就不会跟我争了,成吗?”
慢慢低下头,三月蹙起眉头,隐忍地轻声说:“成。”
可回到酒店,三月用房卡刷卡门,说了句:“谢谢你。”
然后,不等褚颍川反应,当着他的面, “砰”的一声,关上门。
生平第一次吃到甩门羹,褚颍川愣了好半晌,却并没有被激怒,摸了摸鼻子反而失笑出声,转身大步离开。
三月回到房间,原来凌乱的衣柜已经被整理的井井有条,连叠的功夫都省下。本就是匆忙出行,没有多少东西,很轻松便可以装进行李。但是,三月一件一件拆开,重新叠好,方才装进行李箱。不肯错过任何瑕疵,仔细到连最小的褶皱都不肯放过,到了最后不大的行李箱,已可以成为军训的范本。
此刻,天色已渐渐暗下去,日落之后,这座城市的夜空连颗星星都看不见,那阴沉沉感觉,越发使三月头热昏涨。时钟滴答滴答向前走,定神去看,才发觉已步入八点的关口。
她混混沌沌的想,时间过的这么快,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而这一天已经要到尽头……
最终三月还是去了机场。
偏偏此时,天色仿佛因为过于积郁般,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卫燎倚在车门前,仍旧等在那里,似落非落的雨点,沾在卫燎的头上,又从他的额角直落落划下。他手里一枝La Flor de Cano,已经熄灭,可三月静静走近时,仍觉得呼吸里都是那股甜香。
“我还以为会等到天亮。”他站的久了,抬头时略显僵硬:“不过我已经打算冲酒店把你拖出来。”
伸手接过三月手中的行李箱,可只是刚刚拎了一下,
手指仿佛失去力气。
“啪!”的一声,行李箱便掉在地上。
“里面什么也没有。”
卫燎平静地看向三月,路灯的余辉正照在他的脸上,憔悴却又温和的表情,眼里的神色只有她才能明白。
“跟我走。”
头晕又加剧了,并随着血流一股股冲击着,三月慢慢低垂下头,已经无法再回应什么。
卫燎也不需要她回应,劈手紧紧抓住把她的腕,果断地迈步往机场的方向走。
雨渐渐变大,她颤抖不止,卫燎能感觉到。她明知道徒劳,却在竭力后退,嘶哑着声音说:“我不能同你走,十六,你不明白吗?”
两个人定着彼此,都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就这样在滂沱大雨中对峙。
她裙上的飞纱,像是被打湿的羽毛,粘贴在身上,折射出蓟紫的雾。三月的人反而单薄,透明,毫无真实感。仿佛指尖一碰,就会消失的水泡。
最后,卫燎硬拖着她,下了全力向前走,不容拒绝。
“周周挺好的,最起码比我强……你处境那么艰难,而我连你想抽的烟,需要的拔寒膏都弄不来,我是个没用的废物!”
“你不明白吗?卫燎!” 三月被迫踉跄前行,在他身后用尽力气嘶喊:“我有那么糟糕的一个母亲,可是我问我自己,如果在她和你之间,该怎么选择?”
雨很大,一层又一层拭不净的水雾,眼前一片模糊。大病未愈,无论怎样努力,声音都穿不过雨雾,低微的可怜:“如果我娘因为你而死,即便是间接……那么我决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吗?我无法承受因为你害死她!”
卫燎不说话,三月竭力睁眼,也只看卫燎湿漉漉的背影,绷的笔直。他不肯回身,一径往前,而他掌心里,三月的手一直的抖,一直热的发烫。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身上挥不去的雨,一层又一层,像是附骨之蛆,蠕动着,迎面扑来,让人半点都无法躲过。卫燎的脚步终于停下,全身瞬时僵直,模糊里三月落后一步,只看得到卫燎肩膀与手臂慢慢僵直,无意识地在颤抖。
她越过他,前面捷达前一把紫色的雨伞,雨水顺着伞的边沿落下,落如珠帘。三月呆呆地盯着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藏在水珠帘子后的人竟然是褚颍川。
褚颖川在胸前交叉着双臂,眼角微妙地扬了起来,戏谑的声音,打破了沉静:“三月,还没好吗?”
就在卫燎要冲过去的刹那,三月扑进他的怀里,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就像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一根水草。
三月喃喃说:“我应该像所有小说、电影里的女猪那样,苦海情深的编排个理由,让你恨着我,离开我……许多年后,发现我原不过是委曲求全,或许我们可以破镜重圆,或许你要亏欠我一辈子……”
雨中的夜风,吹在脸上,啃噬似的疼痛。卫燎没有看她,他尽力站稳脚,心脏在抽搐着,剧痛让他死力攥紧她的手。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那么做……十六,我们可以去荷兰,我们可以结婚,但我们不会像童话里那样幸福快乐的在一起。” 三月觉得手几乎要断掉,贯穿全身的痛,狠狠压迫着呼吸:“你会因为你父亲的死而痛苦,然后或许一年,或许十年,你会发现我才是你痛苦的根源。到那时……”
“我这一辈子已经承受太多,我也可以一直忍耐下去,可是我无法承受我们变成那样,你知道我母亲看我的眼神吗?她看着我就如同看见痛苦……她恨我……她也许知道,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恨我……”
一阵风吹来,猝不及防的,漫天的水气朝他们扑面而来,她恰在此时抬起眼,眼睛里的仿佛是雨滴进去,薄薄地浮动。却成不了泪珠儿,流不出来。
“如果有一天,你用一样的眼神看我,看见我如同看见痛苦,我将再也没有办法承受,我会崩溃,我会发疯……”
“卫燎,我爱你,这一点我不想隐瞒,归根结底是我自私,所以求求你,我们分开吧……”
卫燎没有转头去看三月,眼里慢慢地浮起的不知是雨还是雾,一层的水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推开三冲向褚颖川。一拳挥下时,褚颖川已经有了防备,侧身极为灵活的跳开。他的拳头实实在在的落在捷达的车窗玻璃上,哗啦的一声,玻璃已经被砸的粉碎。
剧痛从手掌蔓延开,可卫燎的大脑却似乎迟钝的无法反应,于是,紧接着另一拳又打向褚颖川。
三月身上仿佛有一个已经愈合的巨大伤口,此时又被撕裂了。剧痛蒙蔽住双眼,当三月眼前的一团乌黑终于散开时,褚颖川已经被打到在地,而卫燎……
她的卫燎已经渐行渐远,垂下的右手,仿佛经受着极大的苦痛,一路落下血迹,转眼又被雨冲散。
三月弯下腰慢慢蹲下,小下来的雨雾罩在她的身上,她冷的浑身发抖、像是被遗弃的猫蜷缩成一团。
疼痛,冰冷,急促地喘着气,为什么明明是夏天,却感受不到一点点的温暖……
李子紫与馕包肉
雷雨犹如阵阵鼓点似的,开始从三月的双耳中退去。
褚颍川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瞧你们两个,琼瑶奶奶的苦情剧似的。不过也真是生死离别,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
三月昏昏沉沉的站起身,雨停了,褚颍川还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脸,说:“喂喂,别当看不见我,拉我起来!”
褚颍川是一只倒在地上的落汤鸡,而她是一只变种的,蓟紫颜色的落汤鸡,这么想着三月就想笑,也真的就笑出声来。
三月脚步踉跄,笑着同褚颍川擦身而过,身后仍是他高扬的声音:“你这个冷心冷肺,没心肝又想得开的女人,喂喂!”
三月没有回头,只是陡然站住脚,一手捂着脸,仿佛仍在笑似的出声问:“褚颍川,这场游戏,好玩吗?”
卫燎真是下了狠手,褚颍川撑着起来两下,但都没有成功,索性就躺倒在沥青地面上,看着不远处满地捷达玻璃的碎片,回答:“我也不打算玩来着,只不过我瞧着你们,心里就是不舒坦。我不舒坦,谁也别想舒坦。”
明知道问出来没有任何意义,三月还是忍不住问:“那你现在心里舒坦了?”
褚颖川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甚至连看也都三月一眼,说:“谁知道了……”
三月扬手,截下量出租便扬长而去。
司机半开着窗,红灯停下时,三月闻到了从路边的混合植被里,发出浓郁的青草和雨后泥土的味道。
转头时就看见行人道上的卫燎和满脸焦急,为他抱扎伤口的周周。
三月脑子里知道,他们已经分手,可身体却不肯去意识,已经扑过去。双手却被玻璃阻挡。血顺着他的手腕像条蛇,盘结在他的手臂。卫燎举着手,似乎没有痛感,他就像雕塑一样……
手掌下是冰冷毫无温度的玻璃,三月只能抓住这唯一的冰冷,她没有勇气去做什么别的。直至出租车再次启动,卫燎的身影渐行渐远。
冰凉的玻璃在手心中的逐渐烫热,三月定定看着惨白的指尖。
路面上有很长一段暴雨后的积水,车轮快速驶过,水花飞溅。倒影出来许多年前的夜晚。
数年前的的卫燎不是现在的表情,她说分手的那一夜,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二月的夜晚气温骤降,吹来的风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寒气。她走出很远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的整个脸都扭歪了,仿佛经受着极大的苦痛。
她那时慢慢地回头挪了半步,脚在空中悬留片刻,还是再次转头。很长一段夜路,她伴着自己的影子,一直走完。
那时和现在,她宁愿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三月回到酒店,换上干净的衣服,拿起另一个整理好的行李箱,又直奔机场。飞机上三月昏昏沉沉睡了睡了起来。
大学最后一年,卫燎出国不久,导师让他们跟进一些案例。发疯的女人砌死了门,把女儿和自己隔绝里面,女儿无数次借着送饭的机会,扔下纸条说救救我。
那是个疯的听不到任何话母亲,很多人试过一次又一次,两次又两次之后,便放弃。只有她坚持下去,直到那个母亲放火自焚烧死自己和孩子。导师亲自给她讲了自己的经历,然后告知她被学校开除。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遭受虐待住院的女孩子,因为没有亲人,而最终被送往福利院,社会好心人的善款被福利院贪污,女孩子在里面又被□。转往的另一家福利院也有很不好的名声,导师努力向领导反应,得到的不过是你太过于投入,女孩子被架起来,拖着尖叫着送往另一所孤儿院。
导师对她说:太过于感同身受,并不是好事。
可以富有同情心,帮助别人但不能倾尽全力,当知道帮不了时,要立即转身离开,学会忘记。
要学会拯救别人,而不是要来把自己陷进其中。
再睁眼风机外是雷电交加,因为这样的突变而无法着落,三月身旁的人是旅行团,不止不害怕还兴奋地期待,也许能看见海市蜃楼。
后来也就真的没有事,突变的雷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飞机很快安全着落。
三月不禁想笑,人有时像刚拆封的薯片,一拈细碎,脆的不可思议,昨日说说笑笑,今日就黄土一抔;而有时则像极了牛蹄筋,韧的不可思议,怎样都死不了。比如她自己,一路舟车劳顿下来,以为会病的更加严重,没成想反倒意外的神清气爽。
她从没想过死,她对卫燎,其实只是挨不过的时候想一想,挨的过的时候压根不想。
这世上谁离了谁不是个活。
她贱且韧,这是草根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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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颖川再见到三月是在两年后被称为魔都的S城。
褚华两家包了五星级的酒店会场,来作为褚颖川和华舒欢的订婚场所。
仪式完毕后,褚颖川就躲在休息室惬意地睡了个懒觉。起来时,才发现秋天太阳正落西山。
褚颖川并不担心迎亲送友的事,因为这两年,华舒欢简直已成为一个优质的不能再优质的准褚夫人。
华舒欢不止对褚颖川身边的莺莺燕燕视若罔闻,处理得当,还竭力改善褚颖川和他父亲的关系,从而赢得褚家上下的赞扬。不止如此,她还亲自去维族老区连住三个月,最终接来褚颖川的母亲。
推开卧室门,在客厅里金色和紫色的晚霞中,华舒欢坐在沙发上,摆着碗筷。她已经换下了礼服,现在不过一件及膝的连衣裙,有些发灰的紫色。
华舒欢专心致志并没有回头,却好像察觉到什么,垂下眼睫,若有所思地笑起来,说:“这是褚伯母亲手给你做的馕包肉,不过里面的郫县豆瓣是我打下手红烧的。我约莫你也要醒了,特地给你送来。”
落地窗透进来的余晖有些刺眼,褚颖川望着华舒欢被照亮的周身,仿佛深深地着了迷,就倚着门框静静望着她。
倒是华舒欢看到褚颖川的神色,忍不住脸一红,薄嗔:“傻呆呆的看什么呢?”
褚颖川眼里一层光,隐隐闪烁,只是问:“你的裙子是什么颜色?”
华舒欢款款来到褚颖川身前,手搭在他的肩上,仰头说:“李子紫。”
“李子紫。”他低低地重复一遍,眼前突地就出现一种更加别致的紫色,仿佛是在雨中。
褚颖川随即退后一步,开始扣睡时解开的衬衫扣子,但大约睡后脱力,平日里驾轻就熟的事情,今天却怎么也扣不上。
华舒欢又跟过来,帮着他扣好,仍旧是仰起的脸,约是刚刚换装的缘故,身上是璀璨初调的味道,微微有些刺鼻的馨香。
褚颖川错开华舒欢,来到沙发前,随手抓起块馕包肉塞在嘴里,真是刚刚做好,还有些烫。
华舒欢跟过来,轻轻打了他的手一下,笑说:“用筷子!”
华灯高照,她笑靥如花,大约因为就盼的东西已经到手,格外的神采奕奕。
麦卡女郎
晚上,乐天拉褚颖川消遣,名义是哀悼即将逝去的单身贵族头衔。
酒店的三层就是酒吧。走进门,酒吧间是一个巨大的原木雕空,自天花板垂下的电视机架子大约是吧台的废料,里面摆设似的电视里正播放新闻。
屏幕里的一对璧人正出席购物中心的剪彩仪式。
画外音说,北方边陲小城的市长,上任的短短两年时间里,将城市焕然一新。重修所有老化公路,桥梁。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里,引领下属乡镇居民用苞米杆和黄泥就建起抗寒的仓房。还有,引进注资,甚至将自解放时的市政府大楼腾出,兴建大型综合购物广场。新闻里的词汇也用的很有意思,大胆,又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个穿着碎花长裙,长长卷发的女记者截住他们,辛辣提问:“卫市长,那您对于您的前任,许市长今日在家中跳楼身亡,有什么评价?”
乐天擎着酒杯的手经不住一抖,惊呼:“苏西回国了?”
随即对上褚颖川别有深意的笑时,窘迫的低头掩饰说:“但是咱们卫市长夫人变化可真大……”乐天想了半天终于拽出句名词:“荆钗布裙。”
胡乱掩饰时,乐天左胸微微地刺痛,那是他几乎以为早就不会有的刺痛感觉。
褚颖川没有再注意他,拄着下颌想,周周的变化确实大,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裤,谁能想到那个当年火恐龙似的千金大小姐。
然后,身后传来一声呼叫:“麦卡,就要结婚成已婚妇女的人了,还看帅哥看直眼儿?”
起先并不在意,直至好半晌后一个声音含糊而不经意的“嗯”了一声。
褚颍川心中一跳,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自高脚凳上轻轻转过身,酒吧里很昏暗,几盏疏疏落落的灯似是一圈蜡烛,光影被风吹得缓缓摇摆。
那些人影隐在纱帐后一片模糊。
视线逐渐适应后,服务生促销小姐一群花红柳绿里,褚颍川一眼就看到那个穿着棕色制服的三月。
她仰头看着高挂的电视,聚精会神。
从褚颍川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尖尖下颌,一侧的脸颊病态的红。他想,她涂了太重的胭脂。
三月身旁,一身翠绿的女孩扯了她一下,用压低但依然清晰可闻的音量问:“你魂儿都看没了?”
正巧新闻播完,三月转头去看那女孩,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类似民国时期买烟小弟的烟盘挂在脖子上,笑着回答:“真的很养眼,不是吗?”
远处已经有人高喊:“麦卡雪茄!”
三月款款走过去,将手里一盘的雪茄呈至男人的眼前,那件V字领子的制服开的极深,桃红色的绳子滑了下来,一截雪白的肌肤同雪茄纠结着。她的背后是恰巧是盏壁灯,一点莹光,似是被上了浓重的阴影线条。三月就仿佛一幅肖像,被挂在角落,布满尘埃。
褚颖川愣愣地失神,好像在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麦卡雪茄很受欢迎,有些男人买了数枝却不吸,直直递到三月面前。她接过来,自兜里掏出火柴,点燃。
她的姿态一如既往,微侧着脸颊,两指托定,无名尾指翘如兰花。雾霭轻吐,一时间烟斜雾横,唯一的看得清的只有那枝半凋零的烟花。
可她的影却无法形容地清晰,肤色惨白,淡蓝血管,眼是乌黑,和唇角笑容相反黑的不动声色,斤斤算计。
褚颖川想,人人都说欢场中的女人,如茶浸到水里,滚一滚便老了。而她也确实削瘦憔悴,但光彩反盛。
一瞬间,褚颖川油然而生一股焦躁,似乎有什么,难以自拔。
手机响起来时,三月独自走开,她没有察觉,有个人跟在身后。
阴暗无人的楼梯间里,三月躲在二楼,擎着手机低语。而褚颖川隐在三楼的阴影里,凭着那些低语仿佛汹涌急切的淹没他,让他忘记了呼吸。
消遣完了,按例要回到顶楼套房。
按例,华舒欢领着褚颖川的母亲,煮好夜宵等着他。
以往,母子俩话很少,褚颖川用生涩的维吾尔语叫一声:“阿帕。”
年老的维吾尔女人用生涩的汉语说一声:“颖川。”
这一天基本就例行公事的过去,只有华舒欢在其中笑语妍妍的讲述一天的趣闻琐事。
但今天褚颖川兴致似出奇的好,一一细问了母亲起居饮食过去,母亲用生涩的汉语简单回答,又一字一句的反问回来。
华舒欢自然格外兴致高昂的从中周旋,可褚颖川反而兴致渐失,仿佛久睡起身后,一种脱力的感觉,怎样都无法使出劲。
等华舒欢送他的母亲回来,就看见褚颖川爬在沙发母亲曾坐过的位置上。她不禁想起张爱玲笔下乔其乔,孩子似的背影,什么都不用说就打动薇龙。
华舒欢低头抱住他的背,吻上他的耳际,抚摸他刺猬似的头发,闭上眼睛,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颖川,颖川……”
褚颖川反身抱住她,轻轻地回吻过来,额角,眉心,眼睫,鼻梁,嘴唇一点一点地撒下火种,华舒欢整个人便熊熊燃烧起来。
“舒欢……”
他又是那种紧促没有一丝余音的声音,犹如迷路的孩子。
可她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恍惚和战栗中,始终没有瞧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三月匆匆向公司请假,回到d城变卖房产。
当房地产公司的经济询问三月房屋面积时,她下意识的用了“我家”。
然后,孤身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任由头扯动的窗帘,兜头兜脸的在她身上落下一层的灰。
海角天南,她潜意识的只用窝窝来形容自己的居所,包括在S成装修完毕的新房。
只有这里,她叫做家。
而两年没有回来的家,这里已经只剩下窗帘、地板,和那张公主床。
三月慢慢躺在床上,满是灰尘床单如同荼蘼的花,手指顺着一点一点摸上去,然后摸到枕下的那本张爱玲全集。
窗外传来咕咕咕咕的声音,三月顺着声响望过去,几只鸽子落在窗台上。
她隐约想起,卫燎曾经喜欢拿小米喂麻雀,久而久之引来不知哪里的鸽子觅食。那几只鸽子很凶悍,撵走麻雀,俨然地霸的模样,她还戏称为“流氓鸽子”。
她没有想到,这几只流氓鸽子还在,她起身走到窗前,鸽子竟然往里探头,四只圆滚滚的眼睛望住她,满满的皆是期待。而窗边,只有一个残旧的塑料带子,里面是发霉变质的米。
她一时愣怔在逐渐西移的日光下,望着留不住日色,竟然矫情的有了满目疮痍的感觉。
她想起两年前,她重新回到蓬莱的天涯海角,找到他们共同系上去的同心锁,黄昏的海次第几个颜色,熏衣草的淡紫,岩蓝,中蓝,午夜蓝一径蔓延到天边,最后再也没有一点天光。
终究,她把打开的同心锁扔到海里。
小言里的女猪,会持着挚爱的物件,凭吊旧情,致死也不会放手。而她不是小言的女猪,她必须变卖所有。
这些年她把所有的积蓄都填进一个无底洞。
眼见着要结婚,可母亲又急需一笔医药费,她从没向未来的丈夫说过家里的事情,所以只能偷偷来变卖最后,也是仅有的家。
若没有了家。她就真的成了蜗牛,一切只能背在背上,四处迁徙。
然后,门铃就响起来。
阎王也会发慈悲
法国进口的安全门,内嵌的门铃不用电池直走电路,声音仍旧响亮的刺耳。三月以为是房屋经纪来看房,看也没看就打开门。
谁成想,千算万算,机关算尽也没算到是抢劫,而且拿着西瓜刀的中年男人。蓝色的卡其布外衣,破烂不堪外加尘土飞扬,怎么看怎么是建筑工地的民工。
三月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在被同样尘土覆盖,灰兀兀的西瓜刀抵住咽喉时,不由自主,“喔哦”的一声,随即很识时务的说:“我的钱都在拎包里,我也是债台高筑正在等房屋经济来卖房子的,你看看这屋里摆设就知道了!所以,我并没有多少,你拿了就走吧,我不会报警,我保证。”
长长一段话说下来,没有任何结巴和颤音,连三月自己也不禁佩服自己的冷静。
民工大叔大约也是第一次,紧张的直冒虚汗,一面抖着手持刀,一面将三月包里的钱搜刮的一干二净,看他的表情明显不满意,但这屋子空荡荡满是灰尘,而三月别说是首饰,连块手表都没有。
本来抢劫可以就此顺利结束,民工大叔已经转身往外走,可大约因为处女打劫而紧张不已,没有关严的防盗门好巧不巧“咔嗒”一声,就要被推开。
抢劫的人吓了一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身。
三月恰恰迈步上前,想要去收拾被扔在地上的拎包。她只觉得被撞了一下,连连后退了几步,刚想开口问:“你撞我干什么?”
然后,三月低头就看见半截的西瓜刀犹如锥子一般,直直插进腹内。她今天穿的是件白色毛衣,眼见血渐渐顺着灰色的刃口透出来,毛衣被染成一种奇异的紫红色,她却依然觉不出痛。下意识按住肚子,只觉得血顺着指缝,汹涌的像打来的自来水,却比自来水更粘稠。
三月倒在地上,天终于黑了,满屋似都覆盖上阴影。旋转,旋转,有生命一般。错觉中,她看见褚颍川惊惶失措的脸就在眼前,越来越近,不住开阖的嘴似乎在叫她的名字,但声音却不可思议地远。
终于,渐渐黑色洪水般的,湮没了视觉,湮没了听觉,湮没所有知觉。
她却止不住的想笑,古人的话真是太有道理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道吉尼斯有没有霉运之最,而她的是不是可以名列榜首?
恍惚中,她陷进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连天连地的黑,四面逼近,挣脱不出,她也没有挣脱的意思。她想,如果就此消失在黑暗中,也是一种幸福。于是,她放纵着自己,沉沉睡去……那么深的深渊,就此沉进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可是偏偏有只手拉住她,紧紧的不肯松手。
一直一直。
终于没有。
再睁眼时,入眼的是一层又一层的白,
三月有些显得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她浑身无力,四肢仿佛被枷锁锁上,动弹不得,一时错觉,以为自己只是刚刚睡醒。
好半晌她才明白,自己是在加护病房里。嘴上盖着氧气罩,腹部像被生生挖空了一块,大约是在痛,可是因为麻药的劲力,只是木木的胀,但仍止不住冷汗淋漓。
吃力转头打量,真的就看见褚颖川在病床边。
他一手撑着下鄂假寐,一手紧紧拉着她。所以,三月一动,他就立时睁开眼,见她醒了倏地坐直身,先是惊喜若狂,而后看她蠕动嘴唇,忙挪开氧气面罩,问:“怎么了?”
三月声音沙哑的开口:“松手……”
“那可不成。”褚颖川重新给她扣上氧气面罩,低声说,“没听过老话儿说,只要拉住一个人的手,心意够诚,阎王也会发慈悲。”
不伦不类的一句,三月偏偏听得懂,只是忍不住奇怪,那可不是谁都能听说的老话儿。
他看她的脸上神色疑惑,忍不住笑问:“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可现在的褚颖川乱蓬着头发,湛青的胡子茬,一双红丝眼睛,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梳理。即便是笑,也早就失去那种风流情态,狼狈憔悴的整个人仿佛老了一轮。
“小时候,我去看望阿帕,也许我的出现刺激了她,当晚她就自杀,医生都说没救了,叫家属准备后事。我外公就一直拉着她的手,从天黑到天亮,她就真的活了过来,医生都说是奇迹。后来,外公就告诉我,如果心意够坚定,阎王也会发慈悲。”
褚颖川的人坐在白色的靠椅上,手仍旧紧紧拉着她。那是专门搬来的椅子,海绵云朵似的绵软,人也像窝在云里,声音不由得即低且轻。
医生也闻声进来检查,轻手轻脚换了组点滴,又低声说了些话,隐约只听到一句,没有排斥反应。
这是三月第一次他听说这么多话,可滴液里大约有安眠的成份,三月意识又开始模糊。
那些混浊的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压不住血腥,还有声音渐渐离得很远。
她没有细想排斥反应所代表的含义。模模糊糊中倒是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舅舅患了肺癌,末期时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外婆仍不放弃,亲自衣不解带的护理在病床前,每当舅舅昏迷时就紧紧拉住他的手,有时就是几天几夜。舅舅也真就多活了月余,医生都大为惊诧不解。直到舅舅再也受不住病痛的折磨,对外婆说,娘,你让我去吧。
外婆哭着松开手,当夜便白发人送黑发人。
人世间若有一个牵挂你的人抓住你,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去。
她以为,那只是个童话。
以后的日子一直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度过的。
等终于意识清醒后,三月已经在高干病房,不见了褚颖川。她从换药的护士口中得知,自己的脾脏破裂,肝脏衰竭,还是A型的阴性血型,基本上已经没救,病危通知书都已经开下来。可是天不绝人,偏巧就有匹配的捐献者。
她的身体里,就这么多了陌生人的半个肝脏。
最后,护士万分羡慕的跟她说:“你男朋友真是绝种的好。那么大的人明明晕血,可手术前,手术中还有手术后,一直坚持握着你的手!痴情的震撼了我们全院上下已婚未婚,有主没主的护士!还有,你知道吗?手术室本来不许进的,你男朋友好有门路,竟然让院长下了特赦令!”
小护士紧接着追问:“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三月被弄得哭笑不得,偏就重伤在身,躲也躲不掉。
“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两人循声看过去,褚颖川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边。他已经收拾妥当,针织毛衣和长裤,十足休闲公子的浪荡模样。三月倒是没什么,小护士则刷的羞红了脸,一改刚才的聒噪,低头羞答答的一步一挪的走了出去。
褚颖川走到病床前,坐到那张他专用的白色的靠椅上,伸手抚过她乱草似的长发,笑问:“怎么不告诉她我是做什么的?”
她半依在床上,几乎仓皇避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连名带姓:“褚颖川,我就要结婚了。”
褚颖川的笑突然消失,好半晌,他往后一靠,交叠起腿,笑又慢慢出现在唇角:“哦?是哪位仙人能修成正果,我倒要见识一下。”
说完自裤兜里掏出个钥匙,颠在手里,半晃不晃。
病的太久,神智都有些迟钝,三月瞧着眼熟,细看才认出是自己的钥匙。塑封的钥匙链上,一面仍旧是她和那只猫的合影,另一面则是她和陈知两人的合影。
褚颖川半笑不笑的说:“不就是那个酒保,你也真出息,偏偏吃了回头草。”
说完,就看到三月乌黑的眼珠,满屋子一滚,仿佛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他了解她,这恰恰是她在算计他的神情。
灰色
病房的窗外据说是全院最好的风景,花草如茵的庭院,还有古香古色的钟楼遥遥相望。秋天的风中午时还温暖和煦,但到傍晚则开始不住风便急起来,一下又一下扣着窗棱,于是再诗情画意的景致也透出凉意。
三月忍不住攥紧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褚颖川,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清醒的正视这个男人。
“我只是需要个人让我安定下来。”三月轻声说:“其实想想,我这小半辈子也不算亏,别人一辈子都没吃过的、玩过的、乐过的……还有经历过的,我都齐了,也算尽够了。所以,就像浪子回头一样,我想定下来,踏踏实实的。”
天色已经有些黑,褚颖川熟门熟路的打开开关。白炽灯的顶灯,光亮一下子破开昏暗,此刻三月很难想象是那样的诱惑于无声笑靥的麦卡女郎,她没有浓脂艳粉的点缀,满头乌发底下,素净的鸭卵青的面孔就仿佛触手可及。
此时此刻,褚颖川清楚意识到有什么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可三月只看见他嘴角轻轻一撇,不屑的笑。
“就凭他?”
还要说什么时,却被一阵音乐的脆响打断,原来是他的手机响。褚颍川接起来,里面不知说了什么,合上时脸色就有些掩不住的阴沉。
三月问:“怎么了?”
褚颖川轻轻按住三月的手,才说:“那个抢劫犯死在了监狱里。”
狠狠吃了一惊,三月下意识就要抽回手,脱口问:“你做的?”
可褚颍川不肯放手,三月就奈何不了他力气。一挣一扯间,她病后体虚,手心里额头上就全是密密的汗。
褚颍川呵的笑出声,按铃唤来护士,准备好温水和毛巾。一面亲自帮她擦头上的汗,一面说:“抢劫犯是个民工,包工头拖欠他的工资,他才铤而走险。几年前他曾参与修建那个小区,那天一栋楼里,就你那个单位有人,你说你多大的运气?包里总共不到五千元钱……那天他也够运气,刚跑到小区门口就被保安抓到。据说他的女儿生病急需钱,错过了救治时间没治了。他在监狱里听到信儿,当晚就自杀死了。”
说着,褚颖川又去帮她擦手,开始还用着心,后来渐渐只是搭在三月的手指上,有一下没一下,万般慵懒地滑过。.
“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儿,我可安排不来。”
三月转头望向窗外,此时天空犹如老式窗棱的蓝色油漆,一点一点剥落,露出一如世间万物的底色,模糊而浑浊,微微的发灰。
屋里的电灯倒是越点越亮,但眼终究渐渐模糊。
三月想起自己在一年前在称为花都的G市遇到陈知时,也是这种天气,这种时候。那时陈知告诉她,他是来领宝宝的骨灰。
从陈知的口中得知,跑到异国做变性手术的宝宝,完成了上半身的转变之后,却被发誓天荒地老的恋人骗光所有积蓄,绝望争执下,宝宝错手杀死那个男孩。被遣送回国的宝宝,判处无期徒刑,关押进男子监狱。
缺少女人而变得疯狂的密闭空间,一辈子都不会出去的宝宝被轮暴再轮暴,直至死去。
三月记得那时听完都傻在那里,她很难想像,那样泼辣精明的一个人,会是那种死法。
她还记得,当年在海上花时,午夜下班后,她和陈知总爱打宝宝的秋风,让他请客夜宵。
最常去的是家火锅店,从海上花打车也要二十分钟的路程。难得是那家的米酒酿的极好,温热后盛在白瓷的茶壶里,倒出来时,橘黄酒色带着细小的气泡,真的也就像杯茶水。
一次喝米酒大醉的宝宝,拍着桌子说:“他妈的,古惑仔里有句至理名言你们知道不知道?‘出来混,终归要还的’,我挣得这些皮肉钱,今儿个就算不跟你们败,明儿也总归会给别人!”
米酒的味道微热,微辣,带着些许甜的滑腻,后劲却足,喝的多些就蛰着双侧的额角,木木的发胀。
当日,她的揉着头大笑,以为不过就是酒后的戏言。
谁能想到真的就一语成谶。
病房里再高级都脱不了医院的灰白颜色。 三月想起身,可刚一动,腹部传来一阵痛楚。天花板、墙壁、地面,明晃晃的灰白压眼前,不住的晃动,晃得她的眼睛逐渐失去焦距。
“怎么了?刀口痛?”
褚颍川吓坏了,慌张的就要按铃叫护士。三月忙拉住他,说:“别,我没事。”
好半晌,等眼前那股白光过去,三月才吐出一口气,说:“只是你知道,捅人的竟然比我这挨刀的还惨,这种事儿,真讨厌。”
可褚颖川的脸色仍旧不好看,三月只得岔开话问:“对了,我才想起来,你去我家做什么?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挨刀子!”
“有人卖房子,自然就有人买房子。” 褚颍川闻言真的也就缓下严峻神色,笑说:“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三月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脸色立即就变的更惨白。不过还是抱着希望,疑惑的问: “你要买?!”
听三月这样问,褚颍川脸上笑又慢慢消失,轻声问她:“不成吗?”
三月不语,褚颍川的脾气立时上来,起身就推门而去。
门磕在墙上“咣当”的一声。
三月重新抱着被子躺下,大约是要下雨了,秋雨寒入骨。 院子里的树开始沙沙作响,仿佛叶子片片落下的声音,不仔细听,几乎以为在下着雨。
冬天大约要来了。
整整一个礼拜后,褚颍川才再次出现在病房。但出乎意料之外,没看到三月的身影,护士告诉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的三月正在庭院中散步。
褚颍川随即转身下楼,随行的人就要跟上来,他摆摆手不要他们跟上,然后自己一个人走到院子里。
位于医院后身的这里,没有急诊的慌乱血腥,今天的天气舒朗温暖,即便枯黄的叶和半黄的草也称得上是美景。所以,散步的人很多,似乎有热闹。
褚颖川在小径上走到一半,就看到三月独自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低垂着头。走的近了三月似乎有所察觉,然后她抬起头。消瘦的颊上托着笑得弯弯的一双眼,大约因为阳关阴影的缘故,显得睫毛格外浓长。
她的眼睛跟两年前一样,总是覆着水的薄膜,有时,则更像是清澈到几乎是无色的雾气。
褚颍川坐到三月身边,将手中的文件交给她。本来觉得风有些凉,可突地,在这秋天的阳光里,他感觉正慢慢地暖和起来。
三月反而失去那种惬意的心情,她神色微变,隐隐已猜到是什么。
但她不肯打开,仍努力含笑摇了摇头,问:“这是什么?”
褚颍川将文件打开在她眼前,果然是打印好的房屋买卖合同。
房款数额那一栏空白待添。
我不知道
d城的秋天就怕起风,一阵一阵虽不至席天卷地,但也像是有人持着扇子,不论耐烦不耐烦,只是不住的扇,扇的人衣袖翻飞。三月身上只穿一件病号服,蓝白条子相间,似极了外国电影里监狱号衣。单薄的纯棉的劣质料子,又薄又不挡寒,冷风一打就透。但她看着一纸合约默然不语,仿佛毫无觉察,聚精会神的让人以为她在精明的逐一核对条款,而实际上连页都没有翻。
褚颍川大大抻了个懒腰,手就势放在三月身后的椅背上,终于笑出声 “说吧,你想卖多少钱?”
三月的坐姿渐渐笔直,僵硬的仿佛刚刚穿上的铠甲,准备要打一场硬仗。然后,她扬一扬脸,想也没想就报出翻了一倍的价格。可没想到,褚颍川连夲儿都没打,就如数添上,随即转给三月签字。
呆呆的接过钢笔,三月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不确定的感觉,还像是在做梦,恍恍惚惚几次三番的提笔又放下,放下又提笔。每次提笔就会很痛,仿佛刀口迸裂开,内脏挖空似的痛。那个名字终究无能为力签下。
褚颍川就看着她那么反反复复,一直不语。病的久了,本来就枯草似的头发更加糟糕,于是她放弃了惯常的散发,只是盘起来。但仍旧有些纠结的卷发不肯老实,蜿蜒落在她的脖颈上,极像开到末路的藤花。
褚颍川随意似的绕了一缕在指间,大约风吹的久,冰凉的阴手。偏偏三月轻轻摇头,明明毛草似的发此刻却滑如蛇,转瞬就脱了手。他不由皱眉不满,三月已转头,竭力用稳定而清晰的声音,玩笑似的说:“褚少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我要价高出整整一倍,你……”
褚颍川今天本就心情好,还没听她说就哈哈大笑,伸出手很自然地从后搂住三月的肩膀。
三月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时,褚颍川已经强抓着她的手,在合约上去签她的名字。她全身僵硬,太阳穴上的动脉也突突直跳。她努力的躲,但只能躲进褚颖川的怀里。
“三月,听话把字签了。”褚颍川哄劝的声音好象很温柔,可他的手臂的却不许她移动分毫,力道大的她心里发怵。
三月咬着嘴唇,手抑制不住地抖,温热的气息贴在耳边,那样的避无可避让她已经没有力气,一切已经不由得自己做主。可全身的气血则爆裂似的浮动,仿佛要冲破身体……
等最后一笔终于签完时,三月的病服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褚颖川松开手,三月的手却仍在一颤一颤地抖,连着身体也不住地颤抖。
褚颍川将她转过身,她只会瞪大眼睛看着他,连浮出一层水光的瞳仁都在收缩,收的过紧就也像是在抖。
褚颖川站起身仍在笑。
他俯视,笑着扳住三月尖削得过分的下颌,强迫她看着他,说:“可怜的孩子。”
猝然闭眼,三月紧紧皱起的眉,使劲儿去推他,但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然后,也许是知道敌不过他的力气,三月突地嘴角浮起笑容,睁开眼不再挣扎。她的瞳仁映着天光,周遭一圈红色的水亮,仍旧颤抖似的,却镜子一样清晰映出褚颖川带着怜惜的神色。于是,三月的笑容更叫绚烂:“我应该去打个电话,告诉我丈夫飞来横祸,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褚颍川这才缓缓松开板着她下颌的手,三月仍旧灿笑着继续说:“让他瞧瞧他的妻子多能干,别人炒房十余间才能挣到的钱,我一次就到手了。”
褚颍川看着她,像看着一出戏里的演技很假的二流演员,但他反而极有耐心全本看足后,才说:“你们还没结婚。”
过了几分钟三月抬起头,深深地凝视褚颖川,说:“我见过你的订婚仪式,很漂亮的金色。”
形容词或许奇怪,但在三月眼中也确实是金光灿灿。那所五星级的酒店,战前就是十里洋场的知名所在,几十年的沉淀下来,就成了身份与品位的象征。
她被好奇宝宝喜力强拉硬扯,因为她们都属于里面的员工,所以很容易的就扮成服务生偷溜进去。两层的宴会厅,第二层附带休息室。没有平常婚礼的司仪恶搞,没有金华银豆和彩胶,没有圆桌酒席,没有琳琅满目的喧哗和残羹剩肴。她一直躲在二楼,几乎以为自己置身于美剧上流社会盛宴中——镶着金牙子的白理石台阶,金色累叠的香槟,连着杯子都被映成金色。
满眼衣香鬓影的优雅。
褚颍川忍不住笑,他那天连领结都是金色的。可他这一笑反倒被理解成另外一层意思,三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水光,问:“为什么订婚?为什么不直接结婚?”
褚颖川有些恍惚的回答:“我不知道……”
这回是三月嗤嗤的笑起来,忍不住想起两年前的夏天,他们在一家新开业的法国餐厅吃甜点,什锦冰激凌浓郁香馥,味道好的叫人尝上一口,就忍不住眯起眼。褚颖川那天虽说不忙,但手机也总是零零星星的响。男人女人,想接的接起来,不想接的扔在一边,就是耐心应酬时,如非必要也没有没有一句准话。
法国餐厅里的隔扇一色都是磨砂玻璃上,影影绰绰透现出花卉的图案。她一口一口吃着面前特大份的甜品,一面无聊的去细看,不由就发现磨砂玻璃的花纹倒似有些来历,桃花蕾从叶子间探出头来,凹凸花纹间含苞待放,竟然是十分纤巧艳丽的南派画风。
她突然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无意识地就开口问:“褚颖川,你想过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那时窗外夏日的烈阳正盛,光做底子,一枝桃花透明虚幻的影子就横在褚颖川的脸上。他扬眉一笑,极为惬意的回答:“我不知道。”
而时间已过去两年,今时今日,他的回答仍旧没变。
“你一直是这样,两年来一点都没变。以前我还我真喜欢和那样的你在一起。”三月低头又笑,声音轻且柔和,一字一句的说:“可是,现在不行,褚颍川,现在不行。”
“你说过,三月,你想要安定下来。” 褚颖川也低头看着三月,轻轻地把她垂落胸前的散发捋到耳后。因为是俯视,笑意仿佛被镌刻在嘴角,莫名的高深莫测:“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
三月手指间转着他那只派克笔把玩,银色笔身刻着云涌的纹路,通体铂金暗自里的张扬,又凉又滑,她几乎拢不住。一个错手,险些溜到地上。
褚颖川淡淡的说:“我们结婚吧。”
搁下这句话,褚颍川就大步走了。
当夜,三月觉得自己睡得极安稳,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安睡过。
浅蓝色碎花帐子的公主床,垫子松软的犹如刚刚烤好的面包,暖洋洋地只是不想起来。
有人拍着她,哄着她,低低的温柔的声音像是哄着小孩子:“十五,十五……”然后,三月就惊醒,冷汗淋淋地喘着气,身上是消毒水味道的被子,身下是决不舒适的床垫。窗上挂着的天鹅绒帘子,已经收起,有些发阴的日光正透进来。
护士正端药进来,一把药丸吃进去,即便水里加了蜂蜜丝丝的甜,也掩不住的舌根发苦。
等护士出去,三月脱力似的重新躺在床上想,真讨厌的梦,竟然梦到家,明明已经买了个双倍的价钱。
她明明已经没有家。
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嘛?
褚颍川一直没有出现,只派了专业的护理人员,无微不至的照顾。三月并没有在意,但对每天送来的鹅肝汤有些奇怪。在她的老家,迷信鹅肝是补血的圣品,外婆说鹅不属于家禽,而是大型的牲口,不吃五骨杂粮只吃草,所以干净又营养。
这些褚颖川不可能知道,但细细寻思,就会陷入梦一般的恍惚中,像被扯入一个黑洞,缓缓下沉再下沉。于
是,她告诉自己,这些老家老事,褚颍川手眼通天,知道也不稀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这样进补里,三月刀口好的很快。就在她病愈已经准备出院的清晨,一个年老的维吾尔族女人出现在病房里。
那种少数民族特有的深眉浓目,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漂亮,但同欧美白种血统一样,一旦过了某个年限,皱纹就像突发的洪水,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衰老。
女人坐到病床前,用一种奇异语调说:“论出身,论模样你样样都不如舒欢,何苦给自己找不自在?”以后说什么,三月也没有去注意听,只知道年老的女人挺直背脊,瞳孔闪着光,不外乎是严厉声音责难。
床畔的桌子上那只猫耳朵的闹钟,悠悠的猫爪时针滴答滴答的走着,斤斤计较着时间的的轨迹。三月望着它,不觉出了神。
这时候小言里的女猪应该竭力表现,努力扭亏为盈,或者言辞义正作出圣母的不能再圣母的模样。如此想着,三月突地有些厌烦,开口说:“褚颍川刚打过电话,说他要过来。”
早晨三月喜欢把窗户打开,置换新鲜的空气,此刻恰巧起风,蓝色的窗帘被吹起,女人侧转过来的脸,蓝色摇曳的阴影中,即便她低下眼睛,仍旧躲不过让三月瞧见了微妙神色的转变。
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女人起身离去。
没多久之后华舒欢走进来,藕合色的风衣,新进正流行的裙摆款,花朵领与袖,铺上细密柔软的黑色蕾丝,随着华舒欢的脚步轻盈起伏。款款近前时,也就真的完完整整似足童话里的精致公主。
华舒欢坐下后点了枝烟,只一口就不再吸,灰红的微光,擎在指节间一闪一闪,微微蹙着眉,不经意打量一眼三月,才缓缓说:“好久没见到陶小姐了,这些年还好吗?”
三月只穿着蓝白条子的病号服,在床上曲起膝盖,头依在膝盖上,好像极意外的看向华舒欢,说:“叫我三月就可以。”
“还没恭喜陶小姐,听说你就要结婚了?不知道日子定了没?到时我和颍川可能腾不出时间,但礼物我们一定会送到。”仿佛没有听见三月说什么, 华舒欢笑容依旧的将已放在桌上的蛋糕向前推了一下。
刚出炉的蛋糕,那一层巧克力酱刷得特别厚,棕红色被阳光映照得净亮,香气弥漫时,病房里本来微凉的空气,变得暖和起来。.
“照理说探望病人应该带花的,但还请你见谅,颍川对花粉有些敏感。”华舒欢迎上三月漆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单薄的笑就和巧克力醇厚的香混在了一起:“别误会,是敏感不是过敏。”
逐字逐句说得声低且缓慢,眼角眉梢,烟雾横波仿佛甚为热情,但那股热情不过是家世教养精心计算成的,那真实抵不过手中的一蓬烟雾。.
“不过这个蛋糕他就真的不能吃了,你要是见到颍川一定要提醒他,这里有花生,他对花生有些轻微过敏。”
三月伸过手去,也不用盒子里的塑料叉子,直接用手指挖了块巧克力送进嘴里。抽出来时,指甲上还余下半点棕渍,散出浓郁的芳香。但看在华舒欢眼里,忽地就紧蹙起眉,转过脸去。
“嗯,一定,华小姐真是细心人。”三月继续舔着指甲上的巧克力酱,笑说:“你知道这次住院里里外外都是他帮我张罗,并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说我都应该选个礼物,聊表谢意。”
大约巧克力真的好吃,三月眉眼弯弯的继续说:“可是,我确实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真是让人为难呢。”
回手还要去够,可动作急就扯到伤口,手一抖就不小心按住桌子上的电视遥控器,高悬的电视应声打开。
华舒欢本不在意,刚开口继续要说些什么,可电视里一段娱乐新闻,让她和三月措手不及的惊诧。
首先的是一副明显的夜间偷拍照片,一组车内模糊的拥吻,一组年轻靓丽的女人自银色的捷豹上下来,浓密的红色长发,丝丝地覆在额前和脸颊旁,依依不舍的凌乱情态。
而让华舒欢是三月定住的,是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车牌号码。
女明星对着一群麦克风,含羞却甜蜜的声称,婚期将近。
连记者也惊讶:“你和他认识并不长时间,这么快?某公子据说出身名门,而且已有未婚妻,您虽然是新近的戛纳影后,但……”
女明星反而笑起来,一袭同发色形同玫瑰红短裙,笼着有些拙劣做作扭动的腰肢,但格外的妩媚,也十足自信:“缘分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他说愿意为我抗争一切封建的旧势力!”
华舒欢手里一支烟将熄,转手却没看到烟灰缸,这才想起病房里本就不配备这些。于是,顺势就按熄在缺了一角的巧克力蛋糕上。三月脑筋转的极快,立即笑说:“我说怎么兴师动众的,原来是城门失火,殃及我这池鱼。”
“谁是池鱼还未必可说。”
华舒欢手停了一停,凝视着三月。随即,觉得神色过于凌厉,又渐渐柔和下来,用轻缓的声音说,“我很好奇,你跟褚伯母说了什么?我本来以为你们会聊很长时间。”
“看得出她很喜欢你,女儿似的。”一番阵仗下来,三月也真的有些累,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有没有看过流行花园?”
对于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华舒欢从精致的睫毛底下,瞥了三月一眼,才问:“什么?”
“不论是台版,日版,还是动漫哪一部都好。”三月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水光妩媚,平静乌黑。.
“道明寺有句口头禅很有意思,你应该看看的。”
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嘛?[2]
出院时褚颖川仍旧没有出现,而是被人直接送上帝都的飞机。刚下飞机,一辆持有政府牌照的黑色中华就停在飞机场上,身穿深黑色西服的人从车里走了出来,将三月恭谨的送进车里。
车的后座上已经放好一束玫瑰花,城市里哪里有刚采摘下来的,其实都是营养液浸着,所以叶子翠绿,花苞还未开全,凸显着鲜嫩的好颜色。
一直提不起精神的三月信手数来,整整十五朵。
不知道新鲜不新鲜的香气一点点飘进呼吸里,三月的心里就像刚到开封的可乐,气劲顶足的泡泡在香气中不住的冒出来。辣的,苦的,甜的,凉的混杂一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三月极力做出若无其事的神色,连语气都若无其事的问:“这是去哪里?”
“乐少吩咐,把您送到湖心小区的房子。”
“乐天?”这下三月怎样也无法掩饰脸上的吃惊:“花也是他送的?”
前面的人仍旧恭谨回答:“都是乐少交代的。”
再多的疑问也没有办法问出口,到湖心小区的房子住了一晚后,仍旧没有任何人的动静。
大早起来,天空是惯常的冬至阴脸,少见阳光,寒风袭人。不适应新地方新床的三月,失眠的迷迷糊糊吃完早饭。倒是做饭的阿姨看她没吃两口就又要去补眠,不禁惊讶问:“快过年了,不去采办点年货?”
三月这才惊觉。
可乘车出门才切身觉得,真的是年关将近。
收音机里娱乐的男女主持人,在节目里严正告诫广大消费者,商家各种让利优惠活动,不过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可随即,女主持人用开心的调子又说:“还是忍不住血拼一把,仍旧感觉真便宜。”一时把男主持顶的无语。
路上止不住的堵车,转眼去看街上,人像是灾荒年月里的蝗虫铺天盖地。终于忍不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唏嘘。
商场里照例放着年曲,孩子童稚的声音,福禄寿不停循环的吉祥话,喜庆的让人厌烦。二楼是鞋子专卖区,各个店面都是挨挨挤挤,有一个店面尤其人堆人叠,原来是百丽新年五折特价。一千余的鞋子折到半价,说起来也算不得便宜,但三月还是挤进去,凑热闹似的挑出双中意的来试。刚走到镜子前就被挤得一个趔趄,身后的人忙说抱歉,三月笑着回:“没关系。”
可转身看回镜子,竟发现明亮的纤毫毕现的里面,自己笑意里眼角有了极细微的三条纹路。三月吓得忙收回笑,纹路也就随之不见。再做出笑的模样,便又出现。三月一时愣在哪里,转眼去看百丽里的人,多数为中年妇女,再也提不起兴致,慌忙出来。
直直跑上四楼的少女装专卖,毫不犹豫的买了牛仔裤,纯棉的夹袄样式的格子衬衫。素白的脸,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却是十足青春少艾的打扮。
三月自己都忍不住要笑。
年轻时,一味的喜欢亮片水钻薄纱,抹的闪亮的眼皮,唇彩油亮,羡慕时装周上如芭比娃娃的模特装扮,只恨不得原封不动找扒下来。可如今老下来,不自禁的想要返璞归真,巴不得像安妮宝贝手下的女猪,帆布鞋子,纯棉的布裙,仿佛可以还原最后一抹青葱岁月。
乘扶梯往下走到二楼时,斜对个的达芙妮也在打折,劈面遇见双黑色短靴,三月又忍不住直直冲过去。
九孔的马丁靴样子,鞋带只系四孔,服务小姐态度极好,帮三月穿上,又帮她把牛仔裤脚掖在里面,鞋帮全部袒露,鞋舌头翻出来,典型的韩风。
小姐微笑说:“这条原价三百,现在我们打对折,一百五。不过并不是真皮,而是PU面料,可是现下年轻人都喜欢。”说着随手一指:“你看,买长靴的多是中老年人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好使,当下三月直接穿着去款台结账。
结完帐,不想在款台便捡到一个修长烟盒。全银的表面,正面中间只有“YSL”三个重叠的字母,她认得是圣罗兰的经典款式,价格不菲。而背面则是后刻的一行字母,花式体大约是法文,三月并不认得。想了想还是拿到服务台,递给值班的播报员:“我拾到一个烟盒。”
正哄着走丢孩子,刚刚播完寻人启示的播报员倒是认识法文,翻过来看看就对着话筒开口说:“托马斯先生,请到二楼服务台领取您圣罗兰烟盒!”
三月觉得有些耳熟,但并没细想,完成好人好事便转身要走。可却被播报员拦住,正在纠缠,三月忍不住厌烦的侧头,然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就看见卫燎。
他只穿著灰色夹克外套和黑色长裤,朴素的让三月一退再退。
卫燎也一眼看见她,脚步便慢下来,慢慢的走过来,仿佛怕将她吓跑。
“真巧。”
新年的商场正值周年店庆,每个服务台上都摆着盆真材实料的月季花,新鲜的刚刚抽出微粉的花苞,卫燎走到花前,就在上面投下隐隐的影子。于是,花苞边缘就有些点点的青色,仿佛还没来得及开,就已经开始败。
三月点了点头,说: “是啊,正巧逛的有些累。”
“我来取我的烟盒,银色的圣罗兰,后面刻着……”卫燎说出一长串的法文,三月听不懂,但心底忽然有些怅惘。
她虽然没有学过法语,但以前他苦学时,常常喜欢捧着本原著,大段大段的念给她听。当时在他们的小小房间了,他有个养金琵琶的奇怪的爱好,似乎是他父亲得了老战友送的礼物,他要来养在葫芦里,还耐心的在葫芦上自己篆刻上“壶中别有天地”的字样。
多年前的春日桃花时,金琵琶鸣叫不停和着他的声音,她烦不过,就爬在桌上假睡。上卷的音调便会渐渐消失,四周寂然无声,只有他身上刚刚洗过的衣裳,还有汰渍的柠檬甜香气味……所以,她知道可以陪伴一生的人,便在身侧。
播报员见卫燎答得丝毫不差,就一面哄着膝盖上仍在哭个不停的孩子,一面笑着将烟盒还给他,说:“被认识的人捡到,真是缘分呢!”
播音机里仍是矫揉的年时喜乐,歌声剧烈地起伏,三月听见却只是恍惚,那些喜庆没有一点是属于她和他的。
卫燎转头静静对三月说:“我知道五楼有家咖啡厅,炭烧很不错。”
他白色衬衫的袖子很长,拖到外套的外面,但袖口并没系好。她想,他瘦了很多,腕骨都支愣出来。
上电梯到五楼咖啡屋时,卫燎落座的姿势有些奇怪,手不自觉的捂住腹部,身体紧绷和僵硬,好像……
三月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他缓慢的步态,走路时的不自然,略略浮肿的的眼。她猛地上前,一时没准,手先是触到卫燎的胃部,然后她又急匆匆自上而下滑下去。
卫燎忙抓住她,皱眉问:“十五,你做什么?”
可是已经晚了,三月手下就是他的腹部纱布包扎的凸痕。那是一个伤口,同她的伤口一样的位置。而如今与其说刀口在身上,不如说连心里也开了刀口似的。
“你是疤痕体质,哪怕蚊子咬一个口,也会半个月才会痊愈。这么大个疤,肝都被剖下半个,为什么不在医院里好好休息?”
“十五,别傻了。”
卫燎只是笑,若无其事的笑,然而,手却抓的死死,无法松开。
“是我傻吗?”她就维持这个姿势,定定望住他:“阴性血型在我们亚洲人里多少见,我们不是不知道。大学鲜血时验出来后,我们吓得又赶紧去做DNA检测,生怕像电视剧里那样,沦为八点档的兄妹。”
卫燎的头发有阵子时间没整理有些凌乱,前额的长长变成刘海,被挡住眼睛却忍不住的笑。
他当然记得,她的父亲是AB阴性,所以他很正常的是阴性A型血。而她,祖上有十分一的俄罗斯血统。所以,并不存在什么八点档的兄妹恋。当晚,他们就去三月校外的小吃店喝得烂醉庆祝,最后,还是老板娘找人把他们抬到旅店里。
服务员走过来,见卫燎和三月的姿势有些愣愣的开口:“两位请坐,请问要点什么?”
卫燎这才松开,三月收回手缓缓落座。等两人点好炭烧咖啡,服务员为两人杯里倒好清水,转身离开。
卫燎一直看着她,眼底的光看上去不过像是杯里的水映入眼帘而已。三月却突地忽地低下头,说:“这些年我很好,偷偷买了个假身份证,虽然依旧混在夜店里,但是我本来就习惯的很。你知道,我不会卖身,所以就只能卖那些辅助吃喝嫖赌的玩意。”
咖啡屋的落地玻璃是深蓝色,遮挡住阳光,使得屋里变得昏暗潮。此刻玻璃边缘的阴沉沉的红色,让人有些分不清夕阳或是日落后霓虹灯的颜色。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跟踪到电影院里偷窥那个女人和父亲,她隐在最后一排,散幕的灯光骤然亮起时,站起身的女人,纤细笔直的腿,衬着丰满的胸与臀。
女人怀里抱着一只京巴儿,起身时放在地上。很老实的一条狗,自始自终都没叫唤一声。纯白的没有一丝杂毛,眉毛的线一直连到扇子似的耳朵上,梳了两条辩子,用猩红色的头绳扎起来,格外醒目的红白相间里,好像被电影感动了似的不停眨着圆鼓鼓的眼睛。
那一天她在空无一人的影院里,黑色丝绒椅子当中,想,她的父亲,跟在女人身后,佝偻着腰无法直起来,亦步亦趋,就像那条京巴儿。
很多年以后,直至今天,父亲给她唯一的益处,就是穷的连自己都想卖掉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那像京巴儿似的身影。
所以她永远都不敢去出卖自己。
炭烧咖啡端上来,三月尝了一口,情不自禁地顶着烫又去喝第二口,浓厚纯香,真的是顶级的味道。
喝第三口时,大约是被烫了,三月吸了一口气,好半晌说不上话来。
“你找到我,是不是因为我要卖掉家?你是不是一直叫人守着咱们的家,有一点我的消息就立即通知你?”三月紧紧咬住下唇,说:“真傻。”
卫燎的神情渐渐紧绷起来,连瞳仁都无法抑制地紧缩,他深吸了一口气,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极力平缓语调说:“好的咖啡要煮出来,好的咖啡豆,好的咖啡机,好的手艺,碰到一起,就像人的缘分,说是不容易其实也很容易。”
三月也随着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她抬起头,缓缓说:“十六,比喻,暗喻这些说辞,你知道我讨厌这些。”
卫燎索性对着她那一双漆黑得映不出丝毫光的眼睛,说:“褚颖川不是个好的选择。”
随着玻璃窗外的红色西移,华灯初上,三月倚在桌上,远眺时终于看清那块红色是冬天的晚霞。
然后,三月突然冒出了一句:“我知道,还记得小时候算命,说我这一辈子无法倚靠任何一个男人。当时年纪觉得荒谬。现在一路走过来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将来的可能有很多种,你何必放弃……”
话还没说完,就被三月打断:“我没有放弃将来,我只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只要没有你就没有办法安心。
这么矫情和虚伪的话说不出口。
最后,三月只顾俯瞰灯光璀璨的帝都,没有去瞧卫燎一眼。
“我只是放弃了你,十六。”
由于放弃你,所有期待的未来成了一张黑色的纸。
卫燎一错不错的看着她,想大约真的烫的狠了,她咬紧下唇,半边脸似是染上了淡淡的霞光,眼角都是红的。
于是,他笑着说:“我们还是朋友,到时候你会邀捧走参加你的婚礼吧?”
当晚回到湖心小区后,三月有些发烧。褚颍川来时,她因为烧的浑身发烫,踹掉大半被子,赤 裸 肩膊露在外面,只有一根赤红纤细的睡衣带子横在肩胛上。
褚颍川以为她还在熟睡,但三月早被一股浓烈的酒气熏醒,于是睁眼问:“你喝醉了?”
褚颍川附在她耳边小声的说:“他们说你发烧了?难受吗?要什么不?”
“不用。”三月翻了个身,背过身。可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身后一股热量贴上来。感觉他挤上病床,三月双手掩住脸,忍不住的呻吟出声:“走开……”
“睡不着?”褚颍川贴在她的身上,火热的唇随着他的手滑过景象肩胛。
声音也含含糊糊起来:“还发热吗?”
三月翻身,努力抓过被子,把想把自己遮掩起来。
“只要你走开就好了。”
声音却有些颤抖,褚颖川察觉出来,便轻轻一笑,翻身压在她的身上,
三月月余来这才第一次看到褚颖川。
卧室内床头灯亮着,镂空乳黄色漆的屋顶照不到光线,阴暗就仿佛拖到褚颖川的眼里,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下来。三月不禁的害怕,和着渗出的冷汗,连声音都开始低微:“走开!”
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牙齿贴下来,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啃,把三月的嘴唇都咬的刺痛。他就贴着她的唇问:“其实,我也很好奇,她那么喜欢舒欢,你说了什么,让她轻易罢休?”
褚颖川呼吸里的酒气,让三月发热。嘴唇上的刺痛,让三月发冷。一冷一热夹击着烧得她坐立不安,于是脱口而出:“我只是说,你要来。”
褚颖川的眼里立即窜出两簇火苗,她离得那么近当然看的一清二楚,何况他的手攥在她的肩胛上,渐渐使力。可三月仍旧无所觉似的继续说:“我对她说,道明寺的至理名言,对不起有用还用警察干嘛?可惜,华舒欢不明白,是不是?”
三月的声音更加低微,却蕴藏着一股冷漠,仿佛不像是倾诉自己的衷肠。
他也不觉得她是。
很小的时候,打针前人们会告诉我们,不会痛。可是,他们不会说,从来没有尝过那种滋味的我们,之后将一辈子记住针刺进肉里的疼痛。
小时候大人们教导我们要在犯过错误后学会道歉,那样人们就会原谅你。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对不起”如果有用,强 奸 犯就不用坐牢,杀人犯就不会死刑。
那种欺骗不会持续很久,更不会象人们希望的那样,永远这样下去。然后有一天,我们会忽然明白。“对不起”可以让破镜重圆,正如打针不会痛,其实,不过是一句谎言。
女人长年累月堆积的痛苦和心结,即便说过“对不起”后,也无法凭空消失……
孩子被抛弃被伤害,经历过的记忆除非丧失,也决不会因为一句“对不起”而荡然无存。
“对不起”后,皆大欢喜的原谅和被原谅的场面,只存在于童话和喜剧里。那么,现实中道歉后余下的是什么?
华舒欢永远都没有办法明白,三月一双眼睛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轻轻掠过,却一眼看透。
为什么做伤害别人和自己的事?这个问题连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答案,如果一定要追根究底,也无从回答。自己也不明白,也无法控制。等到意识清醒,已经无可奈何。
三月蜷伏在褚颖川身下,仍旧低微着声音说:“如果我们一定要有个结果,我想先告诉你。我的致命弱点是我娘,如果要把她搬出来,我就彻底没辙了。”
褚颖川猛地抬起身,定定看着她,三月不再拒绝,这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你说什么?”
三月不再看他,眼帘合上,一片黑暗里不知为何,倒觉得能这么天长地久。她说:“褚颖川,我今天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了鱼尾纹,我老了。所以,我想就这样吧。”.
刚才大约咬的重了,三月的嘴唇上渗出血迹,褚颖川伸手小心翼翼的将那些血迹擦先去,声音带着连他自己也不自觉的爱怜:“好。”
他闭上眼睛,俯身去吻三月。黑暗之中,温软的唇,她发烫的体温,她五号尾调的香气,一点点渗进骨血里。
许久之后,他在她的呻吟里,沙哑着声音说: “你放心,一切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