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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再:对对糊

(2009-02-16 17:04:41) 下一个

  被迫进了菜市场
  在这座城市里,一个女人过了人生的第二个本命年,如果她事业稳定,相貌也不赖,那么找一个合适的男朋友就是她目前人生中最需履行的一个职责。
  当杨筱光正式踏入第二个本命年大关后,她更加了解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必要性。
  压力是由外而内的。
  首先,父母大人的态度,从在她工作之前“不准早恋”的明令,变成“必须以找个合适的男人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的命令。
  最先坐不住的,是她那素来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父亲。
  杨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通知她:“你也不小了,应该操心一下正经事。我看你礼拜天晃在家里除了打电脑也没别的娱乐活动,那么就去相一相亲。”
  老人家虽然已从人民教师的队伍里退了下来,但是说一不二的风格没有变。在认准解决杨筱光这一现代女性的终身幸福问题还是得靠古老的相亲方式之后,就积极地付诸了行动。
  于是,杨爸的初中同学的大学同学的同事的妹妹,某著名高校化学专业教授应邀出山,给杨筱光介绍了一位医学院的理科高材生。
  杨爸见“才”眼开,说:“只要才高八斗,管他金银几斗,只要专业过硬,管他本城户口。这孩子拿过发明专利,过一阵就要去美国读博士,眼看就是要做化学家的。”
  杨妈却对持有一定的疑虑,她的观点是:“相亲是好事,但是户口和出身不能不考虑。”
  他们一起问杨筱光的意思,杨筱光先扭捏一番,最后说:“相亲啊?多不好意思啊?”回头给好友方竹打电话抱怨,“快要进小菜场大甩卖,谁能惨过我?”
  是的,杨筱光毕竟到了成熟女性的黄金年龄,每当参加同学聚会发觉光棍越来越少,收到的红色炸弹越来越多,她的危机感也与日俱增。说不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结婚,在没有结婚对象的前提下,在她的面前排起了倒计时。
  方竹将心比心,表示了赞同,说道:“女人生理时间一到,内外压力,心里的台老早倒了,何必还要比谁惨?”
  杨筱光坦白叹气:“时到今日,老实讲,我也希望有个男人能在下班的时候拿着鲜花巧克力等我。梦想照进现实,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就成了爱情困难户。”
  方竹跟着一道疑惑:“我也奇怪为什么你就找不到男朋友。”
  于是,杨筱光审视自己,回望自己苍白的二十六年人生。爱情,对于她来说,不但是个难题,更是张白纸。
  她翻看本城著名的时尚报纸情感专刊,用理论为自己的人生注释:白纸的原因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她在有时间约会的时候,不懂得约会是什么,当她终于想要约会的时候,工作又侵占了她所有的时间。这时合适的男人不是有GF就是有了BF,选择当然就更少了。
  杨筱光再度叹气,她终于到了不得不移植桃树,强行开花的阶段。相亲,的确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她做好心理建设,拜好满天神佛。
  杨妈对她的相亲,还是交关紧张,甚至包办了她第一次相亲的策划工作。将约会地点定在离自家小区非常近的一个商业中心的小资茶馆。
  她老人家的理由是:“相亲这回事,第一次极为重要,先试试对方的实力。”实力的解释有很多种,杨妈将之透彻化,“德才是要兼备的,有品位的男人更有德。”
  故而,杨筱光站到小茶馆门口时,多少觉着自己像商场门口的“ON SALE”广告牌。
  乘对方还未到,她理理头发,从玻璃橱窗里看到自己被杨妈打扮过的形象颇美,一身绉纱及膝吊带短裙是昨天才拆吊牌的。露出的皮肤很白也很嫩,阳光下面健康靓丽。还是很能出得了场面的。
  相亲对象迟到五分钟,走过来时,太阳躲进了云层里,杨筱光的背后涌起阴风,小脸挂上无数黑线。
  这位杨爸口里的“未来化学家”果然大有科学家的风范,留一头金田一的鸟窝发,上身西装下身牛仔裤,鼻梁上架着立波啤酒的“啤酒瓶底”,眼睛的大小严重模糊。往杨筱光跟前一站,两人水平高度惊人一致。
  杨筱光想,这就是化学家呀!
  “化学家”人虽乡土了点,但性情活跃,同她热情握手,热情寒暄。坐进店里,直截了当的第一个问题就把杨筱光的家世来了个兜底掏,最后说:“特级老师好啊!我妹明年考大学,能不能请你爸给补补课?”
  这下杨筱光不知如何作答。
  扎着咖啡色围兜的服务生递来餐单,“化学家”眯着眼睛往上面扫了一遍,倒也爽快地点了东西,是可以续杯的菊花茶,和最便宜的橙汁。
  杨筱光不露声色坐坐好,“化学家”对杨筱光的表现表示满意,咧开嘴笑了笑。
  以下的四个小时是冗长而无聊的人生成长回顾,“化学家”表达了强烈的结婚生子的意愿,并要求未来妻子最好也能念一个硕士学位和自己即将留美的博士身份相匹配。
  这让杨筱光听得坐立不安,深觉自己档次太低,配不上人家高学历学者型知识分子。
  在“化学家”中场休息时,茶馆的门铃“叮”一声响起,门口进来一个高个子男孩。
  杨筱光正对着门,一眼看过去,只觉眼前一亮。要晓得受了几个小时的视觉荼毒,看到任何一个帅哥都会爆发感恩的心情的。
  那绝对是一个漂亮的男孩,走路也很有型款,他踏进来先是环顾四周。杨筱光跟着客人们一齐又多看他好几眼。
  “化学家”注意到了,望了望男孩,自动自觉挺起了胸膛。杨筱光暗忖,原来男性也有比美的自觉。
  服务生上前招呼:“欢迎光临。”
  男孩说:“我是来应聘的。”他指了指门边用小黑板写的“招聘启事”。
  打量他的客人和杨筱光一道在无声叹息,长的这么好的男孩来面试茶馆服务生。
  服务生说:“请同我来这边。”领着男孩去了茶馆的另一角,那里临着吧台,是一个死角,甚为隐蔽,方便店主面试新员工。
  “化学家”好像如释重负,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笑眯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面上还飘着一朵菊花,他喝得十分欢畅。
  那边的对话隐约传过来。
  “我兼职的时间可以在二四六下午三点到晚上。”
  “可我们想要的是全职服务生。”
  “周日我也可以兼职。”
  “好吧,我们这里试工期一小时七块钱,不缴纳相关税金。”
  “化学家”恰如其分地说:“我念本科的时候给研究院的实验室打工,一个月小两千呢!”
  杨筱光默默翻一下白眼。
  那边的面试结束,似乎已达成协议,男孩起身准备离去,但刚要出门,又折返回来。他对服务生说:“这套FM Acoustic应该送去检修,音箱的回声有些问题。”
  服务生露出笑容,店主亲自过来问:“你知道哪里能修?”
  男孩说:“我认得一个老师傅,改日找他来帮忙。”说完出了门。
  服务生不禁问老板:“稀奇,他听的出我们的FM Acoustic?”
  老板不免得意:“是真稀奇,全城大约只有我和古北的夜店肯花这个血本。他大概在夜店里做过。”
  这话不远不近刚刚好飘进“化学家”耳朵里,他展眉一笑,眉眼难得跟着鸟窝头一起生动起来,他叫住服务生:“结账。”
  服务生拿着手写单报账:“一共六十五元。”
  “化学家”笑嘻嘻问杨筱光:“你有五十块吗?我正好有零钱找你,你那杯二十八。”
  杨筱光扯扯嘴角,那里差点不听指挥而抽搐。她“刷”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直接递给了服务生。
  头一次相亲结束的晚上,她向杨爸汇报:“我觉得我这个本科生跟硕士的差距相当于地球和太阳的距离,我觉得多读几年书的人会甩别人几条横马路的,我觉得专业人士的精深不是我普通人可以理解的。”
  杨爸一脸的期望转为一脸的失望。
  杨筱光还补充:“我觉得我还真高攀不起专业人才。”
  杨妈和杨筱光一样善于总结,她由杨筱光第一次失败的相亲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同城人士才会有共同语言,同城多好?亲家互相还能走动,符合她爱热闹的天性。
  杨妈辗转托了多人,终于卯上一位事业单位任职,公务员编制的适龄男青年,据说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由对方定的相亲地点就可见一斑——那可是中心地段有名的贵价餐厅。
  为了表示郑重,杨妈决定亲自出马带杨筱光赴宴,且还要求女儿翻一件套装穿上身,搞得杨筱光感觉像是要去面试。
  其实现实情况也差不多。
  甫进包房,她就见一精瘦的白面书生低头坐在主人位,被身边三个中年女性夹在当中。三个女性分别是介绍人,对方的亲妈,对方的姨妈,加上杨筱光自己和杨妈,一桌五个女人对牢一个男人。
  对方的妈问:“杨小姐在哪里上班啊?”
  杨妈答:“在一家香港人开的营销公司做公关策划。”
  对方的阿姨问:“杨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
  杨妈答:“平时喜欢看书,看电影,也很会做家务的。”
  杨筱光眼观鼻,鼻观心。
  看书,没错,口袋言情小黄书。
  看电影,也没错,日本美国动画片。
  做家务,更没错,洗碗摔碗,拖地洒水,杨爸已经不愿意让她插手任何一件家务了。
  杨妈补充:“还很会做菜呢!”
  很会做菜,番茄炒蛋。
  介绍人帮着贴金:“杨小姐很能干的,做过很多上电视的节目呢!”
  对方的妈忽忽笑得很冷:“我们家比较传统的,期望中的儿媳妇最好是做医生或者老师的。杨小姐人倒是很文雅的,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换一份工作?”
  杨筱光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这位强势的阿姨,很想问一句:“您给介绍?”
  对方的阿姨及时客气解围:“吃菜吃菜。”
  这是杨筱光觉得本次相亲最值的环节,她在清炒虾仁、烟熏红烧肉、清蒸鲑鱼上桌时就开始魂不守舍,一听开吃,便毫不客气地下筷如飞刀,刀刀一大块。压根就没注意观察身边的白面书生长什么样子,直到宴席结束,终于看清楚人家长的还算蛮清秀的。
  相亲后的第二天,介绍人对杨妈汇报:“男方不太满意筱光的工作,说公关交际太多。”
  杨妈柳眉倒竖:“哗,什么意思?我还没嫌他们家儿子太木纳没有男人样子。这种男人是摆不平自家老娘的,以后一定是做‘三夹板’料作。”
  介绍人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杨妈,继续说:“他们还说女孩子吃相好像不大好看。”
  杨妈彻底怒了:“他们家儿子筷子动都不动,跟小鸡啄米似的,难怪瘦的像痨病鬼。”
  杨筱光吓得立刻阻止杨妈接下来将要滔滔不绝连绵不断的人身攻击。
  经过第二次失败的陪相经历,杨妈备受打击,因此发愤一定要为杨筱光寻找到合适体面的对象。在自己努力之余,让她愤怒的就是杨筱光的不争。
  她对杨筱光唠叨:“你自己也好多找找门路,人家林暖暖的爸爸是主任医师,手里一定有医学院的高材生,找个医生女婿很不错的,以后家里医药费都可以省了。还有方竹,人家做记者的,比你认识的人多,身边青年才俊应该不少。”
  杨筱光正趴在电脑前看明星小八卦,某男星的圈外女友被曝光,被记者追问时抵死不认。直看得她咬牙切齿,不妨杨妈震天一掌,拍在她的电脑桌上,惊得她鼻梁上的防辐射眼镜差点摔落下来。
  “把方竹的电话给我!”
  于是,方竹在杨家被好好招待了一顿家宴,再三表示定为杨筱光的终身幸福鞠躬尽瘁。
  杨筱光头疼脑热,好不郁闷,对方竹倒苦水:“你多好,自力更生,自负盈亏,耳根永远清净。”
  方竹安慰:“阿姨整天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叔叔又关怀你的心理健康,真正的小公主是你。”
  杨筱光摇头:“有些爱也很沉重。”
  也是。都市女性的压力,向来不是单份,有时候是双重的。
  方竹问她:“杨伯母一声令下,我一定翻箱倒柜帮你找好户头。但你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杨筱光凝神想了一会,说:“满足我爸的话,那得高学历搞学术,满足我妈的话,那得工作稳定户口本地。如果满足我的话——”她又想了一会,“一个情感专栏的作者说,令你膝盖发软的男人,就是你要找的。”
  方竹大笑:“你还真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膝盖发软的情况比较罕见。”
  话虽这么说,方竹倒也上了心,大约过了一个礼拜,她就打电话给杨筱光。
  “此人是我发小,海外留学,本地户口,年轻有为,英俊潇洒。最近加盟了经济开发区的律师事务所,大好前途不用愁,绝对是让你爸妈和你满意的绩优股。”
  杨筱光弹着食指:“条件那么好没有女朋友?我以为相亲的都是歪瓜裂枣。”
  “那得看缘分,谁允许绩优股全部抛空?”
  “我只祈求不要再是恶梦一场。”杨筱光双掌合什。

  好友前夫我上司
  这次相亲约在某个工作日的下班以后,地点由杨筱光挑选。她仍旧选第一次相亲的那间茶馆,原因没有杨妈设定的那么复杂,主要是杨筱光贪那边离家近。
  那天上午,香港总部有新任营销副总调职过来,据传乃本城名牌大学毕业,有海外工作背景,在香港的工作业绩出众。
  杨筱光暗忖,这位新领导不可怠慢,她要加强戒备,于是在夜里睡了个大早,次日早起一个小时,梳妆打扮妥当,及时赶到办公室。
  部门主管陈永德直纳罕,指了指休息区贴的白榜,说:“要是早有这精神,也不用月月做状元。”
  杨筱光只想吐血。
  她任职的“君远”在市南,而家在市北,往市区地图上一搁,就是一条对角线。上下班路程相加,近三个钟点。这对嗜睡如命的她来说,乃最大的折磨。好在广告公司考勤卡的并不紧,有时候加班之后早晨还能补钟。
  但有“晚娘”看不过去,决定多管闲事。
  这位“晚娘”乃行政部的经理,姓邓名凯丝。她有着本城女士惯有的犀利跋扈作风和创新精神,一直对本司的考勤制度有微词,后来寻着一个机会,就开始整顿。
  为了充分令迟到的同事们感悟“迟到可耻,准时光荣”,她仿效学校编制了“考勤榜”,贴在会议室显眼处,甚至还将迟到前三甲的部门、姓名以及照片全盘上榜。
  杨筱光劣性一时之间刹不住,可想而知,那个独占鳌头,冲在榜单最顶端的光辉灿烂的状元照当然就是她那张青春灿烂的阳光小脸,清晰得连脸上有几颗青春痘都一目了然。
  每当杨筱光看到这张照片,就深刻体会到“士可杀不可辱”的真理,连请两天年假以示无声抗议。到了第四天,不得不在老陈一连串的追命夺魂CALL的威胁下,灰溜溜回到公司一起迎接新上司。
  新任副总是在“君远”分公司香港籍的总经理菲利普的带领下,走进办公室。
  公司众人,早已列队欢迎。用杨筱光肚里的嘀咕说,就差没有手里拿着锣鼓冒充鼓号队了。
  进来的人,气宇轩昂,步步生风,风度翩翩,很有气场,令在场所有女性眼前一亮,但又有一种不可跨越的距离感。
  杨筱光直愣愣瞅着他,而后眼神在地上扫描。
  老陈用胳膊捅捅她:“干嘛呢?关键场合别丢分。”
  杨筱光真的嘀咕出声了:“我在找地洞。”
  地面一片平整,自然不会有地洞。
  新领导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他理了很得体又精干的板刷,穿着西装白衬衫,身材挺拔,像极日剧里的“理事长”。
  他微笑,语气温和,同她握手:“你好,今后合作愉快。”
  杨筱光想,世界真奇妙,巧合真小说。
  她是硬着头皮伸出了手。
  如果说杨筱光这辈子有什么人不想见的话,那么眼前这位风度男士即是。而世间最悲惨的事件莫过于你这辈子都不想见的人,偏偏就成了你的顶头上司。
  杨筱光有一点儿欲哭无泪。
  这位旧识,丝毫没有露异色。他对每个同事都用同样的微笑说同样的话,让几乎所有的女性都露出桃花般的春色。
  前台的苏比甚至对杨筱光咬耳朵:“我猛然发觉在这里工作有了动力,环境有了改善。”
  杨筱光望望公司里其他几位秃顶凸肚的高管和武大郎身材的菲利普,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年代,男色也是稀罕物,关键时候值钱的。
  老陈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小声问:“你认得新领导?”
  杨筱光想,这话可怎么说才好?
  新领导和大伙一一握手完毕,站在所有人的前方,开始介绍自己。
  “我姓何,何之轩。很荣幸加入‘君远’这样好的团队。”
  大家啪啪啪拍手。
  “连名字都那么器宇轩昂。”苏比小女生情怀荡漾,轻轻吁叹。
  接着,新领导转一个身,正好对着墙面上的考勤榜,杨筱光一阵头皮发麻。因为他的眼睛分明就若有若无望了望她,望得她心里一阵发虚。
  其实第一次见到何之轩,杨筱光就有这样的自觉,他对人有一种天生的无形的压迫感。
  那一年她和好友方竹及林暖暖才是大一的新鲜人,何之轩已经是大四的毕业生,正到处找公司面试。
  方竹把他带到了她们聚会的KTV,杨筱光正和林暖暖抢着麦克风唱“春天花会开”。何之轩一推门进来,两个女孩都不做声了。
  男孩穿西服西裤,女孩穿衬衫A字裙,活脱CBD写字楼里刚下班的。
  杨筱光当下就开玩笑:“两位领导好!”
  林暖暖捅捅杨筱光,让她闭嘴。
  方竹难得温婉贤良,笑得含蓄,介绍:“这是我男朋友。”
  何之轩微笑,他似乎不太习惯笑,笑起来都会严肃。
  杨筱光是怕见正经人的人,第一个反应是暗暗瞅自己有没有穿的不得体。一扭头,发觉林暖暖也在偷偷掸着自己的衣领。
  在那时,杨筱光就对方竹说:“你和这个男人,两只老虎,不晓得一座山能不能装。”
  方竹嗤笑:“找打!什么比喻啊?”
  谁能想到最后真被她一语成谶。
  所以才会发生如今的诡异情形,不是谁都好彩撞到的新上司恰恰是自己好友的前夫。想起当年好友离婚时,自己在人前背后没少挤兑咒骂对方,背脊就不由阵阵冒凉气。只得祈求新领导不要怀恨在心,殃及无辜。
  杨筱光小心翼翼地看着站在考勤榜前的何之轩。
  他是真的蹙眉看了一会,才对邓凯丝说:“这样的白榜有碍观瞻,影响公司对外整体形象,有损员工个人自尊。是不是撤了它?”
  杨筱光重重吃一惊,差点没热泪盈眶,热烈鼓掌,立刻拜倒在何副总的西装裤下。实在没想到,对她无意的无意解困会成为何之轩甫入公司做的第一件事。
  欢迎会之后,何之轩将辖下的几个部门主管及资深员工留下来开沟通会议。他将直接辖管杨筱光所在的企划一部以及客服部,行政通知下来,杨筱光纳闷,这样尴尬的工作分配?企划二部、设计部、工程部等实际操作部门都没在他管辖范围内,仍由菲利普直接负责。
  杨筱光很谨慎地问老陈:“以后我们做项目岂不是要在部门配合环节上要两位老大确认?”
  老陈眉头深锁,看起来愁得不轻。且在座每一位都愁得不轻。
  何之轩的到来,对此满心惴惴的不仅仅只有杨筱光一个。她低咒,这个人生来就是来给人造成压力的。
  不过,帅哥毕竟有帅哥的独特优势。当何之轩往前方一站,眼睛注视大家的时候,杨筱光自觉那电压绝不小于梁朝伟,将在座的男男女女扫得晕晕乎乎,每个人的状态不由都被吸引得积极了,都在认真听讲。
  尤其他还擅长演讲,有一口流利而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声线又沉稳,如同有力度的江浪。
  杨筱光没有记错的话,何之轩从来都是演讲好手。她问过方竹为什么喜欢这个男生,方竹想一想,认真地说:“他演讲的时候,站在台上,多神气呀!用声音就可以折服别人。”
  其实何之轩不仅仅是镇定,还在于明确的观点和逻辑性强的条理,语速适中,说一句顿一下,停顿时间恰到好处,供人有思考余地。
  “我们公司的展会策划和活动策划在业内颇具盛名,积累了相当多的资源,利润控制情况良好。连续三年,业绩一直受到董事会表扬。所以,我很荣幸加入这个团队,带领大家一起再锦上添花。”
  众人先不动声色。
  杨筱光琢磨,他以前就不是个废话的人,说一句是一句。看来几年过去,依然如此。
  “各位都很出色,也很努力。我们应该能够做更多的事情,为公司争取更多利润。”
  众人后屏息静听。
  “接下来,大家也许会很辛苦,我会安排新任务,希望一起努力,当然,努力都会有回报。”
  众人最后惊疑不定,含含糊糊表了些力争上游的决心才散的会。
  何之轩叫住了杨筱光。
  杨筱光想,难道要叙旧?
  何之轩说的是:“以后注意考勤。”
  最后走出会议室的杨筱光,面孔涨成猪肝色,半天没有缓过神。
  老陈约莫猜到两三分,宽言安慰:“有压力才能进步。”
  压力很大,公司局势一下扑朔迷离,杨筱光感到凝重的备战气氛扑面而来,赛过当年高考。
  杨筱光在一种奇异的郁闷的心情下,完成一天的工作。下班后,她先往新副总的办公室张望了两眼,趁着新副总似乎进了WC的间隙,拽着小提包,偷偷摸摸地冲了出去。
  在等车的时候,她收到方竹的短信。
  “对方大名莫北,穿蓝色飘马polo衫。我今晚紧急有个采访,就不现场当媒婆了。”
  杨筱光打了一个“哦”,想了想,又打了几个字,最后还是一一删除,就发了一个“哦”出去。这时,公车来了,她便收好手机,暂且将此事抛出脑后。
  第二次到这间茶馆,杨筱光才晓得抬头看一眼招牌,原来叫做“午后红茶”。名字很好,但是这个时段生意却不太好。里头空空荡荡,才四五桌的人。
  她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表情,才推门进去,往里头巡视一周,就看了个彻底,并没有穿蓝色飘马polo衫的男士。定睛,再找,仍然没有,连门外的露天座都没有。
  手机却及时响起来。
  “你好,我是莫北。”
  杨筱光脑壳迟钝:莫北?哪个鬼?
  “今天紧急接到一个案子,所以只能先走了,真抱歉。”
  原来是相亲的那位,原来人家早来过了。
  杨筱光郁闷,不早说,害她白跑一趟,但口头上口气温柔:“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今天也迟到了,真不好意思。”
  对方口气也温柔:“下回一定请你吃饭。”
  “哦,好。”挂掉电话,她就近歪在靠窗的一处空椅旁,重重舒气,倒有如释重负之感。
  有服务生走到她身边问:“请问是不是杨小姐?”
  “啊?”冷不防听到别人直接问她的姓,她诧异抬头,服务生的脸背着光,她先是看到一双漂亮的眼睛,沉如碧潭,带点寒意。
  这个服务生有点面熟。
  服务生显然被她吓一跳,退了一步,但也是个机灵的人,再仔细确认:“杨小姐?”
  杨筱光呆滞点头。
  服务生送上食物,鸳鸯奶茶加多拿滋,美味又能吃饱的样子。
  “莫先生已经买单了。”
  哗!方竹介绍的人果然不错,这样细心。
  杨筱光开开心心接受下来,咬一口多拿滋,喝一口奶茶。上一次在这里只喝了葡萄汁,不曾想到这次过来能体验这样丰富实在的美味。
  这个男人还没见,她心里就能给他打个八十分了。
  这将是一个不错的夜晚,虽然没有男主角,但是有美好的食物,杨筱光一个人也能过得悠然自得,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相亲被人放了鸽子。
  她享受着“午后红茶”的晚餐,看着此间的夜景。
  外头的广场还有大屏幕,放着超级女声比赛,有女孩晋级失败,正和竞争对手抱头痛哭。真伤心假伤心,惺惺相惜还是逢场作戏,都不重要。主要是噱头很足,直指人心,杨筱光看得心里也酸。
  间中插播蒙牛酸酸乳的广告,杨筱光也喝光了奶茶,正想续杯,有人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原来她身后有对男女在谈分手。
  男的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好心痛好心痛,难道我们三年的感情是假的?”
  女的说:“我也痛苦了很久很久,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我就不会伤害你。”
  男的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女的说:“遇到你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他,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遇到你是个错误。我每夜辗转反侧,希望用我们过去快乐的日子冲淡对他的爱。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真的做不到。我这么这么这么爱他。”
  杨筱光将手指头扭来扭去,作扭曲状。传说中的现实版琼瑶台词加流行音乐大荟萃,在她被放鸽子的夜晚精彩上演。
  相爱是赌注,入门须谨慎,思想要明确,切莫临时换角找尴尬。
  如果他们知道她相亲都被放了鸽子,会不会各自觉得安慰?她且继续听下去。
  男的拍案而起,作马氏狮子吼:“我不准你离开我!谁允许你离开我?”
  店里为数不多的十几位客人惊恐,同杨筱光一道齐刷刷看向琼瑶男女。
  女的受不了大家的注目礼,羞红脸拉扯男的衣袖:“你别这样,你让我怎么做人?”
  “你还能想到做人?你他妈的都跟我谈分手了你还想要做人?”男的反手,从琼瑶男到狮吼男向暴力男方向发展,一掌劈开女的的手。
  女的也怒了,“唰”地站起来:“你不要这么死皮赖脸。”
  男的也站起来,竟扬手,要恼羞成怒。女的惊噩当场。
  他的手被人抓住。
  “公众场合,注意影响,要不要拨110?”
  男的愤愤收手,瞪了杨筱光这个多管闲事人士一眼。
  “吵架回家吵去,跑这里存心丢中国人的脸?”杨筱光指指店里十几个中国人中的一个神情专注看好戏的老外。
  男的脸面尽失,不得发作,也不管女的,甩手出门。女的也自觉丢脸至极,抓起包,羞愤离去。
  店里恢复平静,杨筱光悠然入座。
  适才服务过她的服务生又走过来,先说:“你还真爱管闲事。”
  杨筱光斜眼,这回服务生的脸正在灯光下,五官明媚,质量合格,美型小正太。令她本能就要弹个响指来配合小帅哥隆重登场。
  尤其他还在微笑,牙齿很白,笑容很亮,绝对赛过田亮。比何之轩的僵硬化或公式化的笑容好过太多,完全可以抚慰她跌宕了一天的小心心。
  所以杨筱光丝毫不介意同小正太开玩笑,她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要做可爱的上海人,就在二号线地铁站那边挂着呢!”
  正太的微笑小小抽搐,但是依旧能坚持。他说:“要不要添一杯大麦茶?”
  杨筱光问:“甜吗?”
  正太摇头。
  “那我还是要可可。”
  正太想要说话,她立刻截断:“别同我提健康,牺牲口福顾全健康,绝对不人道。”
  于是正太无可奈何地笑,只好说:“好吧。”
  这一杯得自己买单,而且多拿滋也不够填饱肚子,所以杨筱光决定喝完这一杯速速回家磨着老妈炒一份蛋炒饭。
  这种晚餐黄金时段,茶馆里的人也终于走了个七七八八,都去对面最近红火的川菜馆排队等号。那边的双双对对,更显得这边的杨筱光形单影只。凉风一卷,她立马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上,孤鬼一只似的。
  杨筱光喝完可可后想,其实找个男朋友,就是在你最孤独最需要倾诉的时候能和你一起吃顿饭。
  她握握拳,想,为了美好的不孤独的一顿饭,她只好坚持继续去相亲。

  同是天涯沦落人
  方竹最近也看情感专栏,有个作者说,旧欢如梦,有的人把噩梦当美梦,追之不殆,最后坠入深渊,有的人把美梦当噩梦,避之不及,最后抱憾终身。
  她想,她到底是分不清美梦还是噩梦,这几年过得浑浑噩噩倒是真的。
  她又想,这个作者怎么这样刻薄又这样圆滑?分明要全天下的女人一定得抱憾终身。
  这就不大好了,现代人怎么总要把自己变得这样尖酸刻薄?
  她不大想看了,合上报纸,想起杨筱光的话。真要等到膝盖发软才找到Mr.Right?那个人不是得了软骨病,就是已经等到齿摇发白。她一直相信只争朝夕,才能修成正果。
  故而,对于帮好友杨筱光找对象的事,她用的方法是一击即中,速战速决。
  在搜查了身边合适人选的资料后,她认定有事业,有身家,有相貌,有学历,有前途,玩过折腾过,享受过又无聊过的男人,肯定独独就缺杨筱光这样一个身家清白、性格可爱的女朋友。
  这是无数言情小说论证的真理,虽说言情小说情节离谱,但对男人的基本需求还是表达得很精准的。而她身边,也正恰好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男人,可以恰好介绍给杨筱光。
  所以,当她晚上给杨筱光打电话关心进展,听了杨筱光的叙述后,有些不爽。
  同杨筱光讲完电话,她就把电话拨给放好友鸽子的男人。
  对方电话转到秘书台,这时候已到晚上十一点,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她不免有丢了面子的小小气愤。
  杨筱光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扯了些关于服饰餐饮美容等没有营养的女人话题。
  方竹先是对闺蜜闲聊很投入,可是时间渐渐晚了,老友丝毫没有挂电话的意思,而话题却不断兜来转去就那么几句话。
  她直截了当地问:“我说阿光,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难不成会刺激到我,现在都不说?再不说就要到明天了。”
  她是看不见那端的杨筱光,狠狠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撮起嘴唇,把话极快速溜出来。
  “我们单位新来一个副总姓何是你们学校毕业的。”
  这话真是说的极快,从杨筱光的嘴巴里溜过电话线再到方竹的耳朵里,就像一条导火索,连着炸药包,“轰”地一声炸出满天的星。
  她住的小石库门临着旧区的大马路,隔音效果不大好,马路上车来车往,“嘀嘀叭叭唔——”,这样的噪音喧嚣又热闹。方竹沉默在喧嚣里,等待漫天乱晃的星星散去。
  杨筱光在那头叫:“竹子竹子,你没事?”
  方竹说:“我没事,我晓得了。”于是挂上电话。
  这一夜方竹做了一个噩梦,她赤脚狂奔,追着一个人的背影,可是那个人也越走越快。
  她哪里肯认输?跑到快要窒息也要跟上他,可是一脚踏空,最后摔得醒了过来。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她大口喘气。
  人只有摔一跤,才会有心惊肉跳的自觉。
  她不但心惊肉跳,而且还冷。一看,原来窗户没关紧。吸吸鼻子,有点淤塞的征兆。但时间不等人,她得起床刷牙洗脸准备上班。
  天大地大,比不上单位一只考勤钟。
  但是大清早来了不速之客,正是昨晚她要兴师问罪的人。
  她口里咬着牙刷杵在门口看着来的人,那人西服是穿的极挺括,迎着东边的窗,倒是神气,只是戴着的眼镜微微反一点光。
  方竹讲:“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 Tabacchi眼镜展才摆出来的威尼斯货色?”
  来人扶了一扶眼镜,稀奇道:“我倒是没有想到你们报社还有海外公差?日子很好过的嘛!”
  方竹摇摇手指头,口齿含糊:“莫北先生,我一个月工资都买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铆钉。”
  莫北笑起来:“一大早来领教大小姐的起床气了。”
  他顶熟门熟路,往方竹这间九平米狭小亭子间里一站,眼睛一扫,就钉牢书桌旁的按摩椅,一屁股毫不客气坐下去。
  方竹跑卫生间先把牙刷好,漱了好几口水,擦干净面跑出来,头一句清清楚楚的话就是:“你让我很没面子的晓得哇?”
  那个神态有点凶狠,方竹严肃起来,也是带了杀气的。
  但莫北从来不是会发火的人,习惯用上扬的语调说话:“怎么会?我是正正经经去相亲,照你说的,对方是个正经的小姑娘,所以我的态度一直摆得很端正。”
  方竹斜睨他一眼。
  谁说只有大龄未婚女青年才有婚恋压力?眼前这一位优质王老五同样有,而且内外压力还不小。
  方竹这回拉这样一条红线,其实也同样受了莫北母亲的托。
  莫家妈妈顶烦的不是儿子不能找到女朋友,而是看到那起不三不四性格浪荡的女青年追着儿子屁股后头跑就搓气。
  她也不是没有逼着儿子相亲过,可是儿子始终对知根知底的官家富家千金们产生不了距离美,拒绝的人多了,老战友和老朋友们不免就会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性格,什么都不耐烦我们管头管脚管尾巴。”
  当然这是好话,也有不大好的:“现在的年轻人胆子越来越大,不兴男女轧朋友,男男女女都能搞一场风花雪月。”
  莫家妈妈辗转听了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遇见方竹连连诉苦,到最后还摊底牌:“我和他爸爸都是开明的人,不讲究门第。”
  这样就把话给说得穿了,方竹自然是明白的,而且还带点恻然。如果当年她的父母有莫家父母这样的胸怀——这样的事情是不好多想下去的。
  方竹找到莫北,问他的意思。
  莫北当时不置可否,就说:“你倒是关心起哥哥的终身大事了。”
  方竹斟酌了片刻,探底:“田西姐姐回来过。”
  莫北擦了擦眼镜:“见了,他们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好拿绿卡。”
  方竹下重药再试探:“念大学时候我还帮你们传礼物。”
  莫北弹她的额头:“多少年的芝麻绿豆事你还记得?”
  这样说就表示一切都俱往矣了,莫北最后是答应了她的相亲安排。
  方竹其实把莫北的情况和杨妈沟通过,没想到杨妈说:“这年纪的男人没谈过恋爱,那才不正常。”
  她抚额,现在的老人家想得真透彻,倒是年轻人放不开。斟酌了几天,她正式来当这个媒婆。但一上来莫北就放了杨筱光的鸽子,对于这点,她想她是有权利生气的。
  于是她板着脸道:“我说真的,莫北哥哥呀!如果你不用心,就不用费这个步骤了。我也不想多事地推自己的好朋友进火坑。”
  莫北叠起双腿,“你还不信我?我做不到的事情绝对不答应,如果答应了,一定会做到,绝不让你难堪的。”
  方竹叹一口气:“你是很好很好的,我是希望你们都能有个好结果的。”
  莫北站起来:“小猪,你有操不完的心。”
  “你这样一叫,虽然不雅,但是我感觉瞬间年轻了。”方竹也笑起来。
  莫北乘热打铁:“哼,你是小,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你倒是有没有做到?”
  方竹说:“阿拉去吃早饭。”
  莫北却又再提:“不要忘记师长下个月过生日了。”
  方竹只是领头就出了门。
  他们到弄堂口的“新亚大包”点了豆浆和粢饭包油条,莫北吃不惯,他是喝咖啡的人种。
  但方竹吃得欢。她想她这点绝对比莫北强一筹。喝完了豆浆,她从钱包里拿出钱给莫北。
  莫北说:“买礼物得自己去买才诚心。”
  方竹说:“我没空。”
  莫北望住她。
  “我真没空。”
  “好,不勉强。”莫北把钱收下。
  方竹说:“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块‘百达翡丽’纯属摆着做摆设,他老人家用的‘闪电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个精光。前两天在‘亨德利’看到‘闪电牌’有新款出来——”她说一半就住口了,因为莫北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么?”
  莫北把大碗的豆浆一推:“你也应该清爽的,今天老清老早我来走一趟,不光是说明昨天的事情。”
  方竹摇头:“莫北呀,你是律师,不要老把什么话都说得这么透好不好?”
  莫北说:“咱们这栋楼向来唯你爸爸马首是瞻,更别提我从小就有‘恐高症’。”
  “你就是太白金星转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两下一撺掇,拉着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钟表行。
  方竹看中的是无盖彩绘列宁像的怀表,看时间方便。遂叫了售货员放进了黑丝绒盒子里,又要了礼盒包装纸包了一层,扎好礼花,递给莫北。
  莫北望着她:“你又何必?”
  方竹说:“莫北,你应该明白的,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莫北说:“我不是你。”但是接过了礼物,“我可不如你。”
  方竹正色:“不是的,你没有做错过事情,我做错过事情。我爸爸曾经说过,每个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情负责,那么我做的事情,我就必须要负责。”
  莫北笑:“没有这么严重。”
  方竹摇摇头,又摇摇头。

  多少往事都随风
  方竹同莫北告别,她想,莫北是真的脾气不错,温文和煦,从不令任何人难堪,包括他曾经拒绝过的那些相亲对象。
  至于他同杨筱光是否有缘分,方竹就无法判断了。但其实他见过杨筱光,也许如今的他们彼此并不记得。
  高三高考结束那阵子,方竹在家举办的同学聚会在一场沉闷的方家例行答家长问里结束了。出门时,杨筱光抹一抹汗,表情终于放松,眉开眼笑地张开双臂,站在高高的杨树下,学体操运动员猛跳好几下。
  “我现在觉得浑身充满了生气。”
  林暖暖嗔她:“嘴巴像水龙头。”
  方竹根本不以为意,走出自家大门,她自己都松了一口气。
  她把好友们送出军区,走到大门口,杨筱光好动活泼,竟然朝岗哨敬礼,把人小伙子给臊红了面。
  这时莫北正好走进来,他停下来,看了杨筱光几眼。那天晚上,方竹在操场跑步时遇见莫北,莫北问她:“早上来的是朋友?”
  她说:“是同学。”
  “挺好玩儿的。”
  莫北在那一年有很多烦恼,但是说这句话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过完了暑假,方竹打包做了大学新鲜人。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姐姐田西是她的同专业学姐,人前人后她口里都叫着“田西姐姐”,跟着她身后混社团。
  莫北和田西从高中开始就在谈朋友,这是整个军区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对于男女之间朦胧的情事,多半是从莫北牵着田西的手这样的情景中得到些启蒙的。但是就连自己从来都一本正经的父亲都对他们的早恋表示认可,还赞过一声“佳儿佳妇。”
  可那一年横生出了枝节,田西的父亲要调任进京,莫家伯伯却因为一桩经济事件降了任。“佳儿佳妇”便没有再佳下去,倒把罗密欧与朱丽叶活生生演了一遍。
  田家不允许田西再与莫北来往,莫家也硬气,押着莫北去大西洋边的城市念研究生。
  那一段日子比较惨烈,方竹一下课就找着田西,陪她迎着傍晚的如血夕阳在操场跑步。
  她们都是习惯军队化生活的人,身体素质也都不错,一两千米跑下来不成问题。只是田西一边跑一边哭,看得方竹都担心继续淌下去会是血不是泪。
  田西说:“竹子,我很没用,连一场恋爱都没有勇气进行到底,你不好学我。”
  方竹血气方刚地安慰:“田西姐姐,真爱面前没有敌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那是叫说的容易。
  那日陪伴田西跑了两千米,天已经很暗了,方竹径直去食堂吃了饭,再去水房打了水。出来一转,却忘记应该往操场的左边走还是往操场的右边走。左右正踌躇,身边走过去一个男生。
  天虽然是暗了,可她还是隐约瞧见男生脚上穿了一双回力球鞋,有红蓝两条醒目的杠。男生走路很快,她想上去问路,无奈竟跟不上他的速度,竟不知不觉跟了好一段路。
  校园里的路灯明明暗暗,时常电压不稳,眼看着天要全黑了,前面的男生转过头问她:“你跟着我干嘛?”
  他就是天生严肃的长相,不苟言笑的,让她一开始本能就有点怕他,略缩一缩肩,又鼓起勇气问:“问下哈,女生二舍怎么走?”
  路灯下面也看不清他到底什么表情,但他是顿了一会才说:“这里都到了男生一舍了。”
  不晓得他是不是笑了,因为这边来来往往的男生,看见这边一个汲着拖鞋,挽了裤腿的女生手里拎着热水瓶,读都觉得挺好笑地指指点点。
  方竹大窘,扭了头就跑。
  但后面的人追上来,叫:“方向错了,往左拐!”
  她顺理成章把手里的热水瓶交给了他,他也顺理成章接了过来。一路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楼下的花园口,指了指前面。
  这时,她才看清面前的男孩穿的是白色“老头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下面就扎了一条最古旧的深蓝色白双杠运动裤。只是个子高,背板直直的,剃干净的板刷。
  方竹只觉得眼前的男生穿得简陋的不得了,可是又干净清正得不得了。她无来由就想到一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或许想得太远,自己不由也笑了。
  男生说:“宿舍楼的门房有地图。”
  舍友正趴窗户上赏月,见了他们就叫:“方竹,别和小情人卿卿我我了,快上来看《流星花园》。”
  方竹一下就面红,对面陌生的他倒是也笑了,轻轻“哧”地一声,点到即止。他向她道别,才两个字:“再见。”
  后来,田西申请了加拿大的大学奖学金,也去了国外。而莫北辗转回到国内,在南方的海边城市服役。
  方竹为他们递过一两次信,可是红娘没有当得太长久,因为莺莺和张生在双方家庭的压力下都宣告放弃。
  她在暑假的时候去莫北服役的地方玩儿,莫北带她去看南边的经济开发区,一个小镇的县委书记在改革开放之初就领着镇民避开政策搞地方经济,当时备受白眼和打压,可是二十年以后,整个小镇都成了那个省的税收大户,家家都盖了小洋房,买了小汽车。
  莫北说到这位书记,连说了三个“好”。
  方竹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视的。可是很久以后,方竹觉得她并没有真正懂得这个道理。
  回到上海,莫家的事情通过层层关系疏通,总算了了。莫家妈妈经此一役,生出些血气,经常说的是:“门第算什么?”
  方竹接过原先田西在学校“新闻社”里的工作,在那个暑假之后,和几个同学开始做市里某报举办的“大学生看中国”的新闻报导比赛。
  她选的题目就是海南小镇的二十年经济发展史。这个课题对她来说,的确是大了点,她托了父亲的关系找了不少当年的旧档案,电话采访了不少当年的改革先锋和主管领导,最后做出来的报导又有翔实的背景资料又有一针见血的评论。
  可学校送选题还得校内筛选一轮才能送去市里,方竹原本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是凭空出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新闻社里有另一组人也参加这个比赛,他们帮助本市一位幼年丧父的老太太寻找她当年做八路军父亲的下落,从南到北,甚至亲自去到了当年的晋察冀根据地勘察,最后将葬在牺牲地六十余年的烈士骨灰寻了回来。
  在选题报告会上,方竹的陈词是:“在这样的二十年,时光是一条被点燃的导火索,我们的国家要进步,我们的民族要复兴,在这条导火索上,被牵引前进。执火柴的人们付出至大的心血,在体系和道德的边缘挣扎成长,终于能哄然一声,将明日的辉煌爆破。他们撕裂了我们这个时代发展的口子,给予后人无限勇气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们能够越来越有勇气屹立于世界之林不倒,他们居功至伟。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我们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
  方竹选择的标题就是叫《明天的太阳》。
  她很是志得意满,大有胜券在握之感,下台时,同上台的人擦肩而过。她微微讶异,因为认出了他。
  方竹看了看手里的表单,他们那一组报的选题叫做《英雄无觅六十年》,但她没有想到另一组的头儿会是他——穿回力球鞋的男生。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他。
  那天的大礼堂很热,只有几台吊扇在大家的头顶上“嗡嗡”转着。他还是穿白色的T恤,和头一回的不同款,稍稍厚实了,下面是牛仔裤。作为做演讲的穿着,过于简单了。但发型未变,风扇的微风吹得动T恤,吹不动刚硬的发型。他就站在众人以上,微笑。
  “我得先感谢我的同学们,这是我们最后一年可以在校园里聚一起做这样的报告。”他的声音低沉,如同磁石的碰撞。
  同其他做报告的不一样,他先一一介绍了他的搭档。她想,他们都是大四了啊!还这样有团队精神,真的好依靠。
  方竹肃然起敬,认真听讲。
  他们的选题切入点也与众不同,用游记的方式叙述,绝没有多余的修辞,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及至汇报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绪波动,但是在克制,因为他根本没有结束语,只是缓缓报读了一篇报导。
  “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血迹斑斑,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和蔼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所留给我们最深刻印象。”
  他是适合演讲的,恰到好处的情绪和声音,恰到好处地调动人们情绪。在人们的耳朵里,他说的每个字都似乎饱含了感情,有一两刻,方竹也恍惚了。
  但她及时醒转,且并不服气,想,这不过是以情动人,小使伎俩。

  人生何处不相逢
  方竹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这回真的及时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发了蛮久的一阵呆。人来人往,看到她站在绿灯下头不动,都当她是怪物一样看。
  她只好苦笑一下,发呆切切不可发到大马路上,真的要被人家当作神经病的。低头看短信,是手里带的实习记者发来的,又说闹肚子,不好去做采访了。方竹看好,一肚皮意见,最最恨实习生没有认真的工作态度。
  实习生拜托她完成她今天的任务,说等一下主编会打电话通知她。
  方竹就更有意见,有靠山的实习生,能比不懂管理的顶头上司更折磨人。又想想,自己也不好多说人家,谁又比谁更清白呢?
  主编的电话及时来了:“新人要照顾要提携的,你辛苦辛苦,今朝这桩采访是软文,人家付费的,这个月记到你的工资单上好了。”
  方竹薄怒:“主编,我不给人做广告的。”
  主编说:“晓得晓得,你就当帮一趟忙。你不是要做古北的那个暗访吗?我给你半个版,采访的费用回头我也给报销。”
  一听这茬,方竹的气去掉三分。
  主编又说:“上头都打过招呼,小姑娘就是体验生活,大四一结束家里就要送去哥伦比亚大学念新闻的。要烦恼也就一两趟,担待担待。”
  方竹基本只好答应,人家都出口要她担待了。她想,她是拼了命的不要别人去担待,可有的人就是喜欢要别人担待。也许是自己有福不会享。
  她细细问主编采访提纲。
  主编说:“简单,做一个广告人专题,那间公司最近要转型,提前摆点噱头。”
  这样一说,方竹心里就有谱了,广告怎么打,她都有数的,连提纲都免问,直接问地址。
  主编说:“就是‘君远’呀!”
  呼呼的一阵冬风就吹过来,方竹昨晚没有睡好,受了凉,鼻子本来就上下不通气。好了,这下猛地涩滞,感冒病毒全线发作。
  她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想的是,真是冤孽。
  挂了电话,她又在十字路口彷徨了几分钟,看一下表,快要九点了。她拨了一个电话给杨筱光,那头的杨筱光手忙脚乱接起来,一路乒铃乓锒的,用脚趾头都知道她又睡迟了,现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赶考勤钟的最后一秒。
  杨筱光见是方竹的来电,就不客套了,直接就说:“我要迟到了,到单位给你电话。”
  方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挂了电话。把头一抬,吸吸鼻子,转一个身,往车站走去。她想的是,这里离杨筱光的单位并不远,搞不好她会比杨筱光早到。
  杨筱光的确是赶不及了。
  原本她被何之轩冷口冷面提醒以后,再没敢迟到,可是昨晚回家吃了一大碗蛋炒饭先是把自己给吃撑了,后来又和方竹唠嗑了半天终于没关牢嘴巴,泄密之后又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了半天。
  可别人的事情,她哪里想的通?更别说方竹同何之轩的事情,她压根就只知道一点半点。等到她的脑细胞终于疲惫,肠胃消化完毕,入睡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今早若不是杨妈掀被子骂人,她还不一定起得来。
  杨筱光在招出租车时就在哀怨,迟到就像是她的宿命,她不但恋爱迟到,她的生活中更是常常迟到。
  最惊险的一次要数高考考数学那回。
  那天早上,她本来就睡晚了,急匆匆招了出租车赶赴考场,没想到在一个路口被前头的直行车挡住了转弯道。司机只好停下来,杨筱光就左顾右盼看看大马路上的暇眼,一眼就看到车外人行道边的弄堂里有人喊打喊杀跑出来,五六个手里提着棍子的人隐在弄堂口堵住一个人。
  杨筱光想,难道就要就地看一场《古惑仔》真人版?
  那只有十几秒的工夫,提着棍子的人已经手起棍子落,她只能看清圈子内的那个挨打的人身形瘦弱,好像还是个孩子,已是无力还手,以手护头,被逼在墙角。
  当时,杨筱光用一秒钟的时间思考,两秒钟时间行动。她打开车门,冲着那群人叫:“嗨!大白天打人的,我要打110了!”
  那群人住了手,齐刷刷地回过头看好管闲事的人。
  杨筱光左看右看,谁知道这条人行道上行人寥寥,人比车少,少有三两个人路过见状,竟岔开道跑去马路对面走。车里的又都是大老爷,等闲不开车窗管闲事。实际出乎杨筱光的预料,司机好心劝阻“同学,少管闲事,回来!”
  对面拿棍子人也是辨别得出形势的,马上有两个挥舞着棍子冲她示威。
  杨筱光心里打鼓,“咚咚”跳得急,身后的出租车司机竟然怕事,绿灯一亮,“跐溜”就把车开走了。她这下可傻眼了,对面的不良少年倒是很乐呵,起了猫耍老鼠的兴致,敲着手里的棍子,紧逼过来。她原来好心要帮人,结果陷自己进了死胡同,步步后退,快无退路。
  这时,先前被围攻的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突出重围,冷不防劈手对着身边最近的不良少年一个过肩摔,登时就乱了这边少年们的阵脚,他朝杨筱光吼一声:“快跑!”
  杨筱光如梦初醒,拔腿就跑。用足吃奶的劲一路狂奔到考场,还是迟到了五分钟,不免气喘心又慌,几道顶简单的多项选择题做了好长时间。分数出来以后,自然比预计的要低了些,她只好认命地背着行李去外地的第二志愿大学蹲了四年。
  由于那回经历实在太过惊心动魄,此后还落下了后遗症,一遇到车被堵在小转弯口,就有强烈的失败性心理暗示。
  这次她虽然招到了出租车,可是十分不巧合的是,正好被堵在小转弯口。
  杨筱光磨牙,还是一辆招摇的绿色小POLO。真不知道是哪个无聊二奶清晨赶着出来投胎,还是跟风失误的伪小资明目张胆违反交通规则。
  真没品!
  她咬牙切齿瞪着前面的车,一秒,两秒——还有三分钟。这是去向单位路上的最后一个转弯口,胜利就在眼前,她拒绝“壮烈牺牲”,决定自救,当下付钱下车,拿出学生时代冲刺五十米的速度向公司奔去。
  只有在这一刻,她才会感激上天赋予她的天赋异禀!拥有一项特长是多么多么多么的重要啊!
  当杨筱光在脚踩五寸高跟鞋的危险奔跑下,即将冲入写字楼的时候,那辆绿色小POLO竟然又出现了,歪歪扭扭地在路边急刹车。车门一开,旋风一般闪出一个人,一把就截住了要往写字楼冲的杨筱光。
  “哎呀,小杨啊!要迟到了吧!”
  这声音如丧门音,令杨筱光异常恼怒,恶狠狠回头,脸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了八个大字——“关你何事,挡我者死”。
  来人可没看清楚她的意思,亲亲密密勾住了她的手臂。这个世界会同陌生人自来熟到这个程度的人只有一个,杨筱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只有公司常年租借模特的合作对象,一家叫“天明”的经济公司客户经理梅丽女士。
  梅丽女士一向熟悉“君远”上下人等,也认得杨筱光,于是习惯性套近乎:“今朝同何总谈业务,时间刚刚好。”
  杨筱光听见“时间刚刚好”几个字,如同火烧了屁股,从牙缝里气愤愤挤出几个字:“嗯,您是很早啊!”
  梅丽不见外:“来来来,我们正好一起上去。
  这时绿色小POLO驾驶座旁的车门开了,梅丽唤:“以伦,这是‘君远’的杨小姐,来认识一下。”
  杨筱光哪里顾的了旁人,只想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快快上楼,只胡乱扫一眼那人。
  这一看吓一跳,世间何曾这样巧?竟是昨晚和她聊过一两句的正太服务生。
  今早的他自然不是服务生打扮,且站的地方,背后正好有灿烂的朝霞照下来,几乎就成了追光灯。人在光影中,角度太好,模样也分外好,丢在人堆里完全是弹眼落睛的品种,所以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杨筱光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他的衣着,他穿一身米灰的班尼路休闲羽绒服,一条班尼路一洗就变形的滑板牛仔裤,头上还有一顶褐色翻边绒线帽,将班尼路大大的英文招牌刻在脑门正中央。
  她差点问一句:“老大,是否刘德华的粉?”
  梅丽介绍:“我们公司新来的模特,卖相一只鼎。”
  杨筱光见他一身上下都有些旧旧的,连头发都没染。这样的打扮虽然齐整,可是不大像模特。
  梅丽是何等样人,见她一双单眼皮丹凤眼上下一转,小眉毛一纠,立刻就猜出几分,赶忙说:“这孩子才出道,没多少钱办行头,不过正是胜在朴素呀!”
  杨筱光没心思应付她的公关推荐词,胡乱客套两句,赶着去摁电梯。可一回头,发觉昨日的服务生今日的小模特已经先摁了。
  她看到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可是右手拇指稍有瑕疵,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十分狰狞可怕。他也发觉她看到了他,微微颔首,客套地笑了一笑,把右手插进了裤袋里。
  这一颔首的笑,又让杨筱光晕浪。不是因为小帅哥笑起来的确好看,而是她在这样的角度,能够看清楚他宽阔的额头,真正白皙又细腻,皮肤好过女人,让她不自觉地摸摸下巴上新冒出的痘痘。
  潘以伦见状,轻轻抿了抿唇,剑眉微微一皱。可忍不住,又抬头看她一眼,嘴唇一翘,这回是微笑。
  杨筱光想,要不要打招呼?
  但他们根本算不认识,虽说眼前的情况实属巧合。忽而又想起他是从驾驶座下来的,可见害得她面临迟到危机的罪魁祸首正是此人。
  这样一想,她刚刚起的良好感觉烟消云散,淡淡瞥他一眼,干脆就不打招呼了。
  潘以伦就定定在她身边站好,她不动,他也不打招呼。
  眼瞅着电梯一层层下来,后头一把冷冷的可媲美新闻联播的声音劈过来:“杨筱光,你要迟到了!”
  杨筱光背后飕飕就起了凉风,还来不及激灵,梅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贴过去:“何总,您好您好!”
  身后突然出现的不是不是英明副总何之轩是谁?
  杨筱光好生心虚,指指手表:“领导,还有五十秒。”
  有人“哧”地轻笑。
  杨筱光光明正大白了正太帅哥一眼,梅丽忙不迭就向何之轩介绍:“这是我们公司新签的小孩,人长得干净清爽,绝对适合拍饮料零食广告。”
  杨筱光觑过去,他们在谈什么?新领导似乎有新业务,但不关她的事,她就装作什么也没听明白。
  这时电梯门开了,两位男士均侧身让女士先进去。有比较才有了鉴别,杨筱光左右一看,发觉正太虽帅,和何之轩一比还是差了些感觉。
  原来一个一身登喜路,一个一身班尼路。这就是显而易见的阶级差异啊!
  杨筱光咬唇暗忖,男人也得靠衣装,根本的社会阶级差异从来没有改变。又想,今朝仔细再看何之轩,真是三年大变样了。
  老早以前,她拿着张国荣在香港登喜路旗舰店的剪彩照片给方竹看,炫耀:“能将这个牌子的西装穿成这样的男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方竹正努力备课,准备去赚二十元每小时的家教薪水。她说:“如果何之轩穿登喜路,也不会差到哪里。”
  她答:“你准备为他度身定制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时家教啊?”
  两人埋头一起查了价格,合计算出来,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时的家教,才够定制一套西服。杨筱光惊呼:“恋爱成本好昂贵。”
  但如今何之轩一身昂贵西服,她是越看越触目。而他自公事以外,并也无任何话题同她主动谈起,好像根本不是旧识一样。
  杨筱光暗里咬牙,这种男人不可测。一想,她又避开一步,走到他们所有人前头去。
  梅丽正喋喋不休同何之轩讲话:“我们最近签了香港一个资深MV及广告片导演,在香港还租了工作室,绝对保证水准。”
  “我以前就听说过,香港的实地设备很齐全。”
  杨筱光专注地看着液晶屏上的数字往上跳,想,非礼勿听,不关我事。
  “现在艺人资源也丰富,这个小孩二十二岁,水当当的年纪,正是拍青春广告片的好时间。”
  这句话让她差些笑出来,没有见过谁用“水当当”来形容男生。只是一抬头,从电梯模糊的镜面中,望见帅哥一脸漠然,似乎混不关自己什么事。
  “而且以伦也有观众缘,不但歌唱得不错,还演过偶像剧——”
  杨筱光忍不住又看一眼镜面里的潘以伦。
  偶像剧?哪部?她向来爱看没营养的偶像剧,怎么从未见过他?
  何之轩竟也好奇了,问:“拍过电视剧?”
  梅丽马上答:“就是先前红过的那部《苹果乐园》!他演和几个男主角打篮球的同学!”
  何之轩淡淡笑一笑。
  杨筱光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尖尖头,缩了缩唇,扮个小小鬼脸。原来只是路人甲。
  后头的潘以伦依旧当木乃伊,一句话不说。
  杨筱光想,从来只见模特跟着客户经理后头讨好客户,不见这样淡定的。她忍不住又抬头从镜面中看他,他的目光竟也在她的身上,见她抬起了头,便露齿一笑,牙齿也很白,可以直接拉去拍牙膏广告了。
  这倒把杨筱光闹了个大红脸。
  此时,电梯门开了,身边的梅丽反应敏捷,好心将杨筱光一推:“到了到了,杨小姐您快去打卡!”
  这一力道竟是来的极猛,害毫无准备的杨筱光平衡力全部丧失,鞋尖踢到电梯门槛上,眼看可爱的小鼻尖就要亲吻地上的大理石。说时迟那时快,背后伸出一只救援的手,扭住她的胳膊往回一拉,力道之大,让她在电光火石之间,似乎听到自己那把小骨头发出“嘎吱”的悲号。
  “脱脱脱——臼了!”杨筱光惨叫一声,吓得好心拉她的人猛一松手。
  在中学时代以无数次物理考试不及格而藐视物理的杨筱光终于了解到惯性的可怕,她“噔噔噔”三步,以一种恶虎扑羊的彪悍姿势栽到公司门前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上,终于得到物理的惩罚。
  惯性之下的杨筱光唯一还记得的是立刻爬起身,缠着一腿的小彩灯,挣扎着向公司门边的考勤钟移去,举起考勤卡艰难地刷过去。
  “嘟嘟嘟”三下。杨筱光几乎要为这样的艰难一刻而哭泣。

  抬头望星一片静
  杨筱光惊魂未定,就听对面有人惊呼:“阿光!”
  声音只刹那,就噤口了。
  方竹目瞪口呆地站在她的对面。
  杨筱光本能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头。
  何之轩和方竹,隔着一个杨筱光,两两相望,一色的面无表情。
  杨筱光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回一回神,对杨筱光说:“做采访。”后再向着何之轩伸出手,坦坦然然地道:“很久不见。”
  后面的人走上来,将手伸给方竹:“是很久了。”
  反倒是杨筱光的脑子转不过弯道,这样的情形,她想或激动得不能自己或冷淡得不相往来,但绝不该如同见客户,以至所有人都看不出门道。
  菲利普正走出来,同方竹热情打招呼,又对何之轩说道:“我们可以把最近的计划向媒体朋友谈一谈。”
  何之轩淡淡微笑:“好的。”又对方竹讲,“改日刊出请寄给我一份。”
  方竹微仰一仰脸,竟也挤出了笑容点点头。
  菲利普自恃同媒体相熟,将何之轩介绍给方竹:“这位是我们公司新任副总。”
  方竹微笑:“我听说过,‘君远’又添强兵。”
  菲利普纠正:“是强将。”
  邓凯丝跟着菲利普出来,先同菲利普汇报:“会客室已经安排好。”
  菲利普问何之轩:“你早上有没有空?”
  何之轩说:“有个合作沟通会。”
  菲利普点点头,对方竹说:“这边请。”
  方竹不再多看何之轩一眼,一路快步,跟着菲利普就进去了。
  邓凯丝又向何之轩汇报:“会议室里笔记本和幻灯都OK了,随时可以开始。”
  只要何之轩一个眼色,她就了解先指引梅丽进会客室。但按照公司规矩,外来访客需要登记,梅丽便转头委托潘以伦在前台签名。
  好了,这下外客基本走光,邓凯丝开始清理门户。她冷冷扫一眼杨筱光:“你搞什么?还有没有考勤意识?”
  杨筱光顶怕邓凯丝那一双瞪起人来如铜铃的金鱼眼,杀气腾腾,能把人活活逼退三尺。
  她想,今晨果真倒霉到家,才跌得鼻青脸肿,马上又和母夜叉邓凯丝狭路相逢。不免一个头两个大,但一转念,考勤钟应当比实际时间慢个三十秒左右,很想据理力争,但这为种小事争有多丢人?
  这时,何之轩突然说话了:“我也迟到了,一道记进去。”又对杨筱光讲,“快点去办公吧!”
  这下邓凯丝措手不及,莫名其妙。昨日来的新领导,今日又挺了杨筱光一把,她捏不准分寸了。
  杨筱光自是晓得顺藤爬下去,嬉皮笑脸说声“收到”,慌慌忙忙就往办公室里跑,跑得太冲,一个不当心,一脚绊在前台,这回又是那只手拉住了她。
  潘以伦表情很严肃:“踩这么高的跟,跑这样快,很容易摔跤!”
  杨筱光摆摆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就贫嘴闲话:“跑得快还是世界冠军呢!刘翔是我师弟。”
  看到她此时又亲切起来,潘以伦微笑,忍不住玩笑一句:“所以他是世界冠军,你只能做迟到冠军。”
  一语戳中杨筱光的痛处,她愤愤瞪他:“小样,走着瞧。”
  她一路进去,走到自己的格子间,又抬头探了一探,方竹正在会议室对面的会客室同菲利普谈话,何之轩放好公文包,夹着记事本进了会议室。
  方竹这时候一转头,杨筱光以为她会和她打招呼,正要摆手,却发现她不是在看她。她当然知道她在看谁,昨晚她还在烦恼这桩事情应当怎么办,今天就有了进展。可见人间一切有天数。
  杨筱光决定先好好上班做模范员工。
  方竹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何之轩临窗立在众人之前。这里是二十层楼的高度,背景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凌云之上,而且泰然自若。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扫过来过。
  犹恐相逢如梦中,一梦醒来,所有人都在变,就她在原地没有变。方竹发了点狠,开始专注自己手上的录音笔,摁了好几下ON键,终于调好。
  她开始提问:“我们都知道‘君远’是做会展的翘楚,但香港集团似乎一直有多元化发展的战略,下一阶段是否有大刀阔斧的新项目?”
  菲利普笑笑:“我们的企业精神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再怎么做,都有个基本性的东西。”
  方竹想,这样理念真不符合何之轩大开大合的性格,他们怎么合得来?
  又一想,是她想太多。一纸解约书在那儿,他怎么样,同她毫无关系。
  方竹将问题集中在了菲利普的计划上,格外认真仔细,一个访问做了两个小时,结束时候菲利普要留饭,她婉拒了。走出会客室,发现整个办公室都空荡荡,职员都去吃午饭,只有杨筱光留在座位上啃苹果。
  杨筱光看见她,说:“一道午饭去?”
  方竹最后扫一眼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她摇摇头:“有点感冒了,我早点回家休息。”
  杨筱光欲言又止:“竹子——”
  方竹拍拍她的脑门:“你别乱费精神,好好做事情,不要再迟到了。”
  杨筱光耸肩,虽是老友,仍有底线。她不碰,只是叮嘱:“那么你就好好休息。”
  方竹回家之前打了电话给主编请假,也没有旁的任务,主编老爽快地答应了。她却又迷惘了,这一天过得未免太快,她的精神有点儿负荷不了。
  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猛地推开窗户。这里望出去只有一小格蓝天,往外探探,头顶上横七竖八架着衣杆,湿嗒嗒的衣服正滴着水,那底下必定是一个又一个水塘,她前面就踩了一脚水。
  何之轩老早以前说,这个城市,只有石库门弄堂才有点人气。
  为了在有点人气的弄堂石库门生活,方竹常常会踩一脚水回家。她原本喜欢穿平底鞋,经常弄的很脏,后来把五七寸的高跟鞋穿习惯了,基本也溅不到什么水了。
  习惯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人们可以以此为借口,用习惯去遗忘一些习惯。
  对面石库门里的小孩子又叫嚷起来,似乎是闯了什么祸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这头看得清清楚楚,孩子的妈妈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小孩屁股后头,演一场典型的家庭武侠片。
  最初方竹见到此景,还会隔着窗户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说。”
  孩子妈可不管,照打不务,还教育方竹说:“阿妹你怎么懂?小赤佬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这样的人才才算功德圆满。”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说什么,就是想,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肯定不舍得下手,也绝对下不了手。
  因为自己经历过一次的,没有再次重演的勇气。
  方竹从小的家教是极严的。
  父亲方墨箫是个严厉的人,虽然很少回家,但每每到家就把女儿叫到跟前,训女儿像训士兵,例必要女儿把最近的功课一门门汇报清楚。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大学。
  大二那年,她参加市里的新闻报导比赛的事,既然是借了父亲的名头做的报告,这事情自然也教父亲晓得了。
  方墨箫在方竹汇报之前,便把她做的报导看过一遍,说:“小小年纪,懂什么经济建设?瞎扯淡。”
  方竹是颇为不服气的。
  后来学校里评选亮分,何之轩那一组的分数比她高。方竹这才知道他们为了做这个报导,在暑假里亲自去了当年烈士战斗过的那些山区小镇。
  相比自己的轻而易举,她是佩服大四学长们的身体力行的。可临到最后向市里报选,学校却转了个风向,把她的选题报上去了。
  这个事情在新闻社炸开了锅,有学姐直截了当对方竹讲:“再辛苦也比不上有个大校爸爸。”
  毋庸置疑,她赢的灰头土脸。她想要质问父亲,但父亲出了公差,快半年都没有回家。
  寝室里总有一两个姐妹是包打听,不用辗转,就能把一些小道新闻了解个七七八八。上铺的姐妹告诉她:“你的对手,大四的那组几个都是外地的,都想考电视台的,如果这次赢了,大约留下来就更有把握了。”
  还有人把何之轩的背景告诉她:“他是北方小城考上来的,当年还是省理科状元呢!家境不算太好的,念新闻倒是辛苦。不过年年奖学金都有他的份,有个硕导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过多半是要一毕业就找工作,如果留下来,家里靠他翻身呢吧!”
  方竹听了格外内疚,她能不能得奖无伤大雅,仅是生活点缀而已,但那是他人前途的砝码。她一直想着,是不是该向对方道个歉。
  但那以后,她几乎碰不到何之轩,他不是在外面到处面试,就是帮着导师做报告。不过终于被她找到过一次,那天正巧看到他在操场跑步,穿了白汗衫运动裤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湿,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动作很矫健,浑身有使用不尽的力量。
  方竹先在操场外围等着,看着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干脆跟在他后面一道跑。
  又跑了两圈,何之轩猛地停下来,方竹止不住刹车,差点摔倒在操场上。
  何之轩蹙眉,很是拒人千里以外的模样,问她:“你干嘛又跟着我?”
  方竹想,要么直接先道歉?可看他那副肃穆的样子,话临到口边,又不知怎么说,就“我——我——”了两句。
  何之轩便说:“没事吧?没事我先走了啊?”
  一溜烟跑个没影。
  方竹只好再从别的同学那里再获得他的消息。
  “四年里没谈过女朋友呢!据说怕影响学习。”
  她想,他那样的人,谁敢同他谈朋友?
  方竹也就是这样一想。如果不是后来再次遇见他,大约大学四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都只因缘分有时候并不问当事人是否愿意。
  在那个混乱闷热的夜晚,舍友发了闷,找了高年级的男生联谊。那是大学生必经的活动,都是十八九岁,青春正好,纯洁的爱情花骨朵轻轻裂开一条缝,每个人都期待能开出绚烂的白玉兰。
  他们去到一个乱糟糟的酒吧,方竹穿了一条正经的花格子裙,短袖白衬衫,很乖很纯良的打扮。
  她走进去时,看到何之轩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唱一首极安静的歌。夜风吹进来,他这天也穿了衬衫,柔软的质地,声音也是柔软的。
  天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唱的歌,叫做《有谁共鸣》。方竹念初中时就听杨筱光哼过无数遍,在她荒枪走板的声调里,从来不能知道这也是一首极安静的歌,好像贴着别人的心口说心事。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肝胆照应
  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
  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他的影子在暧昧的光里浮动,方竹在想,他要同谁肝胆照应呢?
  舍友讲:“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将“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这句歌词唱的太认真了。
  她们来的晚了些,先前一轮热闹已经过了。男生们让了位子给她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话题。
  何之轩走过来,坐在最外面。
  原来这天他正接受了一家极有名的外资公司复试,且一切顺利,薪水也颇令人羡慕,所以是被叫来付账的冤大头。不过看的出很开心,还同女孩们开玩笑:“竟把小妹妹们骗来了!”
  眼神一溜,看到了方竹,就点头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觉得自己脸皮挺厚,还能在这里坐得好好的。
  其实何之轩完全当她不存在似的,径自坐在同学身边,挽起了袖子,同大家开始喝酒划拳,倒也熟练。
  他那天话比较多,说起他的面试经验,如何写简历、又如何应付面试,一条条传授,几乎算的上倾囊相授,大伙都觉得受益匪浅。
  他的舍友说:“行啊!兄弟,没有两三年,你就成虎了,去他妈的电视台,那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之轩弹着酒瓶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默在喧嚣的迪斯科音乐里。他叫来啤酒小姐,又要了好几瓶青岛啤酒。
  他的舍友拦着,说喝的太多,心里是替他心疼钱,要十块钱一瓶呢,他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三百块。但他不在意,坚持叫了。
  啤酒小姐见是生意不错,喜笑颜开,又看着他人长得好,就软着身子存心让人揩油。何之轩微微往后倾着,不动声色也不令人尴尬地避开了。
  方竹见状,想笑又不好真笑,他一转头,又瞧见了她,自己却先笑了。
  大家划了一刻拳,音乐又吵,气氛热得人受不了。方竹合着气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热气也上来了,胆子也格外大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瓶子,对何之轩说:“对不起啊,我没什么好赔礼道歉的,敬你一瓶酒啊!”
  他笑起来:“你这个小妹妹真有意思。”
  方竹涨红了脸:“我说真的,对不住了,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她说完就“咕嘟咕嘟”仰脖子喝了整瓶,把舍友全都吓呆了。
  何之轩就盯着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厅里亮的惊人。
  看她干掉了整瓶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里头原本就混了要做和事老的,当下就说:“之轩,瞧人家小妹妹的诚意,多难得!”
  方竹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望住何之轩,想的是,他如果干了,她大约就会心安一点。
  何之轩一声不吭,也拿起了酒瓶子,往她瓶上一碰,清脆一声,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方竹伸出手指头,是个V。她挺高兴了,多日来的不安和歉疚,好像平复了点。
  那天大伙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后,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在黄浦江的边上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他们的声音荡漾在江风里,方竹在江风碧月之下,看着他硬朗的侧脸弧线,那是很北方的轮廓。他就像悬崖上的松柏,勇敢、执着、在放弃的疼痛里凌云生长。
  方竹放开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偷偷用小指贴着他的小指,半寸的接近和温暖。
  她吁了口气,他动了一下,她便又迅速离得他远远的。
  这天一直疯到接近黎明,看着天空与江水的接口处露出一丝红霞。
  年轻的人们向着东方走,准备拥抱朝阳。
  方竹走在何之轩的后面,看到何之轩的身影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的浓烈而高大。她渐渐就看不清他了。

  我是战斗小尖兵
  杨筱光最近比较烦,因为领导派了新任务给她,确切地说,她正式被调配给何之轩御用。
  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何之轩此次回来,是被香港总部委任发展本地的广告片拍摄业务。也即是香港的老大们已不满足于本地公司的单线发展,谋求多渠道进攻。
  何之轩调用她时的说:“你是文案出身,以前文笔也好,有跟案经验。”
  杨筱光也纳闷,何之轩倒是将她的特长记得很清楚,转念一想,应该是当年方竹提过的。心里一时便打了些小边鼓。
  她的任务是组织找人撰写广告脚本和跟进拍摄工作。项目不用担心,因为领导从香港回来,是带了业务进公司的。
  杨筱光其实对新工作很感兴趣,可以多学一点,没有什么不好。她找了专职的广告编剧,费了些工夫磨好剧本,何之轩对剧本尚未发表任何意见。因为其他地方出了小麻烦,项目调用的成本会计核算好成本一报批就被财务总监打了回票,理由是预算过高。
  成本会计哭丧着脸向何之轩诉苦,何之轩拿起笔,先自“哗哗哗”砍掉近一半,云淡风轻地说:“先这样,以后再追加。”
  看得杨筱光咋舌,他可真是宠辱不惊。这样不拘小节,也只有能摆平客户,令客户提前付款才办的到。
  拍摄广告片的合作方就是“天明”,于是杨筱光几乎天天会和梅丽女士见面,直觉自己要被腻歪死。
  “天明”最大的优势不仅仅是香港导演和工作室,他们性价比最高的演员。杨筱光在草拟合同时,再三核对了潘以伦的薪酬,好几次以为自己看错了。
  最后一次议合同,潘以伦就坐在会议室的最末尾,垂着头,半露的面孔,一眼望去就是令人轻叹的俊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闭目养神,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的样子。
  杨筱光抽调他的资料看。
  卫校中专毕业,她再度望望他,这样俊秀的男护士?且年纪也不大,还比她小三岁呢!但亲属栏里只有一个母亲。怎么没有父亲?是单亲?
  她冒了一个小问号。似乎经济情况不太好,又是年纪不大的新人,难怪报价这样低。
  此时潘以伦大约是坐得口渴了,站了起来,径自走到角落去倒茶,一手拿着一次性水杯,一手从饮水机边的书报架抽出一张纸来。
  杨筱光眼尖一瞧,大吃一惊,一个健步冲过去,潘以伦的手上果然正是折叠好的考勤榜。她不由切了齿,千算万算,没算到管理会议室的前台苏比根本是邓凯丝小爪牙一枚,竟仍将考勤榜摆在了书报架最显眼处。
  她当下就愤慨了。在比她年纪小的小孩面前出丑,她要不要活了?便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考勤榜,横眉瞪他。
  潘以伦嘴角一歪,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她,先笑了:“最近脸上痘痘好多了啊!”
  杨筱光“哼”一声:“帅哥不说好话,是造物者的耻辱!”
  “我是实事求是。”
  杨筱光抢过他手里的榜单,团作一团,还不够解气,恨恨道:“把你脑子用到表演上吧!”
  他回复:“表演当然得用脑子。”说完就笑,嘴唇抿出的弧度很羞涩。杨筱光毫无意外被电了一下,想,这种长的美的人统统是祸害,如果进了演艺圈,更加是祸害中的祸害。
  他又说:“每份工作都得来不易。”
  杨筱光没想到他竟这样说,不由点头表示赞同。
  潘以伦认真而且诚恳道:“所以我不会迟到。”
  杨筱光握紧拳头晃了两下,拼尽全力才没朝正太的脑门弹去。
  可潘以伦就是很得意,下巴一扬,神采飞扬。杨筱光的目光只能平视到他的班尼路羽绒服第一粒纽扣,抬头望望,倍感压迫感,真真人矮不能怪政府!
  他偏又不做声,让她感觉讨了个没趣,只得转身要离去,却见他的手伸过来,吓一跳,正要往后跳,比不得他快。他从她的肩膀上捻起一条圣诞树的针叶,再说:“你放心吧,我会做的很好。”最后强调了一声,“大姐。”
  大姐姐?!这是对她这样不得不以“大龄未婚女青年”自居的女孩们的最大侮辱!她切齿:“小正太!”
  那边领导唤:“潘以伦?”
  潘以伦道一声“到”。
  领导在会议桌上放好一排运动饮品,号称含丰富维生素C,是这次大客户的主打产品。他们自台湾而来,想要进攻大陆市场,首推这种瓶型简约,口感略酸的饮品。
  何之轩问潘以伦:“喝过这种类型的饮料吗?”
  潘以伦答:“有同类产品请NBA球员做广告。”
  “所以经销商趋之若鹜。”何之轩微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
  他们准备请这样一个俊秀小男生做广告,和NBA球员做的广告截然不一样。杨筱光想,那么我们拿什么吸引经销商?
  潘以伦指了指瓶帖,说:“可这种瓶贴粉色的?”他也微笑,“对于运动饮料来说,有点女性化了。广告不一定要像别人那样拍。”
  何之轩点头。
  杨筱光琢磨,伯牙遭遇子期,领导遇到知音,而且,还价廉物美。
  “回去试试饮品的口味。”
  梅丽眉精嘴利,不会看不懂形势一片大好,她更加锦上添花:“以伦业余时间还念大学自考班,念的可就是市场营销。”
  杨筱光微微吁叹,真难得,做服务员做模特的小男生不报演艺班,却去念市场营销。
  潘以伦已经拿了饮料,再坐回后排,他把饮料塞进自己随身带的书包。一抬头瞅见杨筱光,就笑了一笑,摇摇手,同她告别,顺便吓她一跳。
  快到下班时分,杨筱光跟着老陈蒙宠召见。
  何之轩问:“你们觉得潘以伦怎么样?”
  老陈说:“不错,这么便宜的价格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听说最近梅丽给他接了不少秀,挺忙的。就怕和我们的合作质量被影响。”
  “说说你的想法。”何之轩问的是杨筱光。
  杨筱光也的确有想法。
  “我觉得他思路清晰,一个思路清晰的品牌代言人比一个外在条件都令人满意的品牌代言人更重要。代言人本来就是拍广告的重要工具。如果他能了解我们要什么,而且他能了解我们能给他什么,就一定会将我们要的一百分做到一百二十分,明白这点,就是一个合格的代言人。”
  杨筱光想,她的想法应当同何之轩的想法在一个KEY上。
  何之轩果然说:“合适的人比任何其他都重要,我很赞同你的意见。”顿一顿,又说,“杨筱光,你的‘工具论’很有道理。”倒是有一点点没有想到的样子。
  杨筱光被夸了一句,傻兮兮地笑。
  想当年才认得何之轩时,自己不过是个热衷追星的烈火少女,没少干缺课、抄笔记、考试作弊的事儿。她的英语一向不好,考试前,抓着方竹电话补习,耽误了不少他们的约会时光。她知道何之轩或多或少会觉得自己不务正业。
  方竹就曾说:“阿光,你一年三次香港行,追星追得疯痴,总没个正经,将来可怎么办?”
  她就知道方竹是受了性情严谨的何之轩的蛊惑,浪里浪荡说:“我对生活,要求不高,温饱太平,一切安好。”想一想,又补充,“还要买的起港版牒,每年三次香港行。”把方竹气的懒得再督促她勤奋做人。
  工作以后,自然也就不一样了。杨筱光总想,她可能啥都缺,就是不缺责任心,既然要做的活儿,她例必按时有效地完成。
  她对何之轩说:“希望能通过新的项目学到更多东西。”
  “学习会花时间,我只需要你们发挥百分百。”何之轩竟然将她一军。
  老陈打圆场:“边学边做会有更大效果,进益也更大。”
  三人都笑。
  何之轩随后说:“公司里不少流程都陈旧,需要做新业绩,更需要突破。这是新项目,会有风险,但是不能承担风险,也就不会成功。”
  杨筱光想,我算不算他拉进风险里有难同当的人?
  何之轩开诚布公:“这是我进公司的第一个项目,也是公司力求转型的第一个项目,当初向总部立过军令状,我需要一个有战斗力的团队。”
  杨筱光又想,我是不是成了战斗小尖兵?
  何之轩拿出一叠稿件,推到他们面前:“广告脚本你们都看过了,还是以运动为主了。连潘以伦都说这个饮料女性化。”
  杨筱光心底哀嚎,就是这样的剧本,也是费力搞来的,如今又要推灶重来了。
  可何之轩不仅仅只有这一项任务。
  “这一次广告拍摄需要外包公司配合,还是由杨筱光负责协调,后期的产品发布会老陈更有经验。你们准备一份详细的计划,下周一提交一份时间表上来,把脚本定稿时间也确认了,最后完成日期不可晚于下周五。我们要在春节前完成广告片的拍摄,客户要赶在暑假旺销前铺货。”
  杨筱光惊骇地瞪大眼,没想到时间这样紧,任务又这么重,难道真要她就此鞠躬尽瘁?
  老陈也收敛了神色,谨慎答:“我们尽力而为。”
  何之轩说:“我们只是先尝试,希望能插好这面小红旗。”
  出了何之轩的办公室,杨筱光咕哝:“螃蟹不好吃。”
  老陈笑笑:“你上点心。”
  杨筱光问:“你倒是蛮高兴的。”
  老陈说:“努力干活,将来有你的好。”
  这话杨筱光还想不大明白,她明白的是她只得硬着头皮上,不成功就成仁。
  叹气叹气叹气!所以只可打气。这是获得的新任务,也有契机,但是样子总是有点怪异的。

  种种执念在心头
  但杨筱光仍发挥自己的杨筱光式战斗精神,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心里想,困难算什么?刚进公司那会儿,受够邓凯丝的荼毒,也没退缩过一步。更遑论如今何之轩明里暗里算得照顾她了。
  想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自己八卦的心思。
  何之轩进公司以来,身边就没出现过关系暧昧的女性。当然,初来乍道倒贴的不算。她开始打了小算盘,好友的前夫和好友破镜重圆的几率有多大?
  但她可不会傻乎乎真去问何之轩,只得在方竹处敲敲小边鼓,可方竹总顾左右而言他,她又说不过她,最后往往啥都没问到。
  还有一回,方竹干脆岔开说:“你是太闲了,晚上带你去个好地方解闷。”
  杨筱光成功被转移视线。
  方竹想,这叫千言万语怎么说才好?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时候自家门前的雪,还是得自己努力去扫,扫不了,也活该被雪封门,活活冻死。
  晚上十点,方竹等着杨筱光气恹恹地下了班,在闹市街口碰了头。杨筱光将她打量了足足有三刻。
  “乖乖!Sisley低胸性感小洋裙都上身了,这到底是要干嘛呀?”
  方竹也打量杨筱光:“还成,今天难得穿了套裙。”
  结果方竹将杨筱光带到了本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深处的小洋楼里,杨筱光骇叫:“竹子,你不良了呀!”
  方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扯了扯身上的小洋裙,说:“姐姐今天带你来开洋荤。”
  这果真是杨筱光从没有开过的洋荤。
  小洋楼一共三层高,有些年份了,落地的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大堂摆了晚香玉,还有裸女戏水雕像。
  杨筱光是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看看西看看。有沉静严谨的束发女侍者走到他们面前引路,她们上得二楼,一角放了海报架,颜色热烈的还报,黄色的字体十分显眼,写着“本城真正的host club”。
  杨筱光凑近方竹:“天老爷,你怎么想的那么开了?”
  方竹斜斜睨她一眼:“不要显得多没见识似的。”
  事实上,杨筱光的反应却也同没见识差不了多少。
  门一开,她便被两边齐刷刷躬身欢迎并致欢迎辞的十来个帅哥震晕了,本能就往门外缩,被方竹死拽活拉地拖进来。
  方竹的准备工作做的很是充分,直接约见对方的店长,店长原来竟是一个穿了职业套装的中年女子,身材和皮肤保养得都非常好,看上去非常精明干练。
  方竹也不落势,随口热络地胡诌一通套了近乎,但女店长听得很仔细,很礼貌地问她们:“需要不需要所有的host跪着供你们选?但NO.1已是有了预约了,真不好意思。”
  这下不但杨筱光愈加慌,连胸有成竹的方竹也呆上一呆,马上摇手,说已有朋友介绍了熟悉的host。店长笑一笑,便托人叫了方竹点的人过来,还亲自为她们领了位,一切交代清爽才离开。
  这时杨筱光才偷偷问方竹:“为啥你们报社堕落到要暗访牛郎店?”
  “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娱乐活动丰富了。”
  杨筱光翻一记白眼,随即异想天开:“如果真让帅哥们跪着容我们挑,那得多少钱?”
  “每位小费不低于600。”
  杨筱光脑门冒虚汗:“那就是我一个月绩效奖金啊!”
  过了一小会儿,方竹预约的两位host来了。他们躬身递上的名片,风度翩翩地坐在两个女孩身边。方竹无需对方开口,就豪爽地点了单。这下隔膜更少了,谈的也就更多了。
  方竹惯会套瓷,又大方又婉转流利,问的不落痕迹,恰到好处就获取资料。连一声不吭的杨筱光都知道了host甲出身南方小城,独自打拼多年,生性外向,很有口才,host乙本城某大学学生,业余打工,抽成提薪。
  她纳罕,都道女大学生有坐台,谁知道男生也入此道。白茫茫的大地,没有谁比谁更干净。
  方竹为她点的是八十元的畅饮,她干坐着又无聊,就一杯连一杯叫饮料,
  Host甲正翻回忆录,说:“小时候学习不好,以后要享受生活,就要趁现在努力存够本。”又说,“现代女性压力多过男性,工作生活婚姻都不轻松,相应服务享受,实属应当。”
  这话可体贴,杨筱光都听住了,接了话茬说:“你读过心理学?”
  Host甲微笑,指着身边话少的host乙:“他就是师大念心理学专业的。”
  方竹笑起来:“可不要将我们当作案例。”
  Host乙适当地说:“怎样都是做貔貅,只进不出,保管放心。述说也是财富。”
  呵,谁可以小看这些人?
  Host乙也是细致的人,转头看看杨筱光:“这种酒烈性强,可别多喝。”他这样一说,杨筱光倒真有些头晕,忙推说要方便一下。
  她起身摇摇晃晃到处找厕所,但这里建在三四十年代遗下的小洋房,里头是石库门式的九转十八弯,她沿着意大利大浮雕墙面走了一圈,又走回了吧台,三五个酒保正在耍帅地摇着调酒壶。
  这样兜一圈,头更晕。杨筱光吸气,又摇摇脑袋,想要清醒一下,然后就看到了熟人。
  “小正太?你在这里干嘛?”她几乎是一个健步冲过去叫出来。
  对方显然也是傻了,就站在那一边,穿着好好的银色的西装,分明是要待客的模样。此刻见了她,活像见到鬼,就看着她,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杨筱光蓦地明白了他是干嘛的,可舌头转的没有心思快,又问一声:“你干嘛呀?”
  潘以伦看她摇摇晃晃就要扑过来,就往前伸手扶好了她,才说:“我在打工。”
  杨筱光酒劲一涌,话也钻了出来,竟有些生气:“什么不好做做这个?小心我们开除你!”
  这句话的声音响了些,把精干的店长又引了来,她劈头就训潘以伦:“最后一天都给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杨筱光最是见不得犀利的女人训人,挡在潘以伦跟前就说:“你们雇佣未成年少年,还有大学生,分明非法经营——”
  下面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因不放心她而前来寻找的方竹慌忙截断。她同潘以伦七手八脚拽着杨筱光就往外走,杨筱光一路还在义愤填膺:“你们怎么就不学好啊?偏偏要做这样的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将来你若是红了,这一笔多难看?做人怎么就不能积极向上一点?”
  她连珠炮说一串,方竹止都止不住,潘以伦只是闷闷地说:“很晚了,明天上班别迟到了?”
  杨筱光张了张嘴,呵,眼前的男孩还拿这话来堵她?她瞪瞪眼睛,极不甘心。
  “还有,我早就拿到身份证了。”
  “……”
  “你又是来做什么?无聊寂寞?压力沉重?寻人聊天?感情受挫?一样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
  “……”杨筱光喘半天,脑筋才转过来,口齿不清地说,“你真缺钱到这地步?开那样的价格,还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抿紧了唇,微微低下头,从裤袋里拿出了烟盒,老练地抽出一支烟,还未衔在嘴里,便被杨筱光一把给摘了下来丢在地上,猛踩几脚。
  “你一个未成年正太抽的什么烟哪!”
  方竹拽拽她袖子:“别激动,看场合。”
  潘以伦瓮声瓮气说:“你醉了。”
  杨筱光还要犟嘴:“我——”舌头都大了,想不出词儿,就只能死命瞪着他。
  方竹说:“走,我送你回家。”
  潘以伦拿过她手里的包,一路先下了楼,已是在门口替她们招出租车。
  大堂里的晚香玉的香气愈晚愈浓,人也渐渐多了,气氛逐渐暧昧。
  这里一楼做的是夜总会生意,这时正是待客的最佳营业时段,多有衣冠楚楚的男士出入。方竹挽着踉跄的杨筱光下楼,时不时还招来些男人们揶揄的目光。
  他们抬头看看host吧门前的海报架,再看看眼前的女人,一个性感暴露,一个醉态可掬,颇引人遐想。
  杨筱光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对着投来目光的男人们嚷:“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喝酒?”方竹拦都没办法拦,深深后悔一时不察让她喝了那么多。
  忽然,杨筱光见到熟人,还没想到羞愧,就先不由自主尖叫一声:“领导!”
  大堂中央的水晶吊灯宛若太阳,不,比太阳光更刺眼。方竹的心笼里起了微小的挣扎,暴露在光天化日,滑稽、可笑、无力。她苍凉地甚至是衣冠并不齐整地站在此端,看着彼端的那个衣冠楚楚的人。
  两人从来都会表情很一致,比赛一样的蹙眉、放开、再互相点头。
  方竹的手松了一下,杨筱光就用直觉指挥行动,“蹬蹬蹬”三步并两步凑到何之轩的跟前说:“我们做采访——”话还没有说完,又被方竹狠狠拉了出去。
  何之轩低低地问:“怎么穿成这样?”
  方竹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他要走的方向,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何之轩又蹙眉,他也许在生气。可是她怎么样又关他什么事?但方竹就是微微一笑:“记者跑新闻还不得这样?”
  她想,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她来这里的理由也许都会比他高尚。
  所以何之轩的眉头皱的更紧。
  他的朋友出来了,见他正同两个女孩搭讪,说:“吆!小何,原来你有旧识,来来来,一起一起。”
  杨筱光认得那人,又要叫出来,被方竹掐了一下,只能呼痛了。方竹一扭头,把胸背挺一挺,万不好示弱,架着杨筱光往外走。
  但走出来下台阶时,膝盖一阵发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反倒幸亏有潘以伦及时的搀扶。
  之后在车上,杨筱光头脑清醒了些,摇摇头,说:“他们是不是去夜总会啊?”又说,“后来出来那男的好像是电视台里的领导?”转一个身,“咚”一下又睡过去了。
  方竹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夜,真的是无尽的。这条路本是林荫小道,两边都是梧桐,如今在冬季,梧桐萧索得只剩孤单只影。远处的影子比这处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着谁高谁低。
  她撑着额,头又沉了。
  她也曾想过,如果再见他,该用怎样一种姿态。想过很多,可没有想到最后在他面前,还要这样恃强。
  万事皆变,本性难移。种种执念都在黑夜里烟消云散,只留下心底的一点难堪。
  她扭头看睡得香的杨筱光,也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多想,简单才是福。

  人生正道是正经
  杨筱光在第二天起床时,头还阵阵作痛。
  杨妈的面色比较难看,直唠叨:“整天不干正事,也不见和个男人喝醉回来。”
  杨筱光赶紧收拾提包,道一声:“我上班了。”用三秒钟时间消失在杨妈面前。
  这真是烦恼一天的开始。
  杨筱光对于昨夜还是意识相当清晰的,她知道遇见了在那里打工的正太潘以伦,又遇见了去夜总会的领导何之轩,最后在车里,方竹开了着窗,吹了一路的夜风。
  这真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冬夜,杨筱光也被感染,心情烦躁。
  到了公司,苏比见她就问:“动漫新品发布会是不是你手里跟的项目?”
  “是。”杨筱光预感不妙。
  “展台搭建现场的木桩子倒了,砸伤了一个工人。”
  杨筱光立刻抓起手机,与现场跟单的项目员通电话。项目员是跟着杨筱光实习的毕业生,头一次碰到这样情况,惊慌失措,带着哭腔:“小杨姐姐,对方公司骂我们,说是我们催工才让他们的工人加班加点,体力透支。他们咬定向我们索赔,怎么办?”
  “工人伤的怎样?有没送医院。”
  “木桩砸到小腿,他们说可能骨折。”
  杨筱光安抚:“好,你先别着急,在现场待着,我马上就过来。”
  挂好电话,她不耽误,准备向菲利普汇报,却被邓凯丝挡在门外。
  “老总飞香港了。”
  杨筱光转个圈,老陈又出去跟项目了,现场无人做主。她跺跺脚,最后进了何之轩的办公室。
  何之轩把事情听个大概,就先一把抓起椅背上的西装,说:“先去现场看。”
  这倒让杨筱光一呆,直到何之轩催她,她才赶紧跟上,一路还介绍项目细节:“我们和办展览的多媒体行业协会是老关系,这回活动时间紧,规模又大,现在是年末,大家手里项目都多,工程部人手抽调不够,就请了一直合作的搭建公司做。”
  “我们和对方公司签订的合同里是否有工伤负责条款?”何之轩问。
  “没有,合作多了,又这么熟,大家都大意,想减少手续。合同都是简单的代理合约。”
  何之轩边听边点头,说:“看了再说。”
  杨筱光无来由就有了些心安。
  展台搭建现场很混乱,十几人围住实习生发难。实习生见到杨筱光像见到从天而降的救星。
  对方领头的项目员正在吵嚷,杨筱光客客气气说:“我们先来了解状况,请大家心平气和。”
  项目员说:“还了解什么?有人受了伤你们又不肯负责任。”
  杨筱光狐疑,扭头看实习生。
  实习生嗫嚅道:“刚才邓经理来电话,说法务看过合同,没有工伤责任条款,不好算我们公司责任。”
  杨筱光沉下气,磨磨牙,后勤哪里知道前锋的苦?她只好先说:“实际情况我们看过再商量,但是工期紧张,请各位帮帮忙,先赶掉这部分工再讲。”
  项目员一昧不让:“和你们这种公司合作最怕出事情不负责任,先讲清楚比较好。”
  后头的工人跟着起哄,一人一句“先讲责任”,让杨筱光非常窝火,她就干脆直接问:“你想怎么样吧?”
  “我们工人伤在你们搭建现场,因为你们催工,医药费误工费应该你们出。”
  杨筱光一想,这要求不算离谱,只要受伤工人不算伤太重,应该可以向公司申请工伤费用。
  但实习生低声同她咬耳朵:“我问邓经理申请过工伤费用了,她骂我公私不分,公司不是做慈善事业的,她说合同没有列明,而且操作失误没有经过鉴定,我们应该拒付医药费。”
  杨筱光听得冒火,还来不及发作,就被人一拍肩膀。
  何之轩从她身后走上来,说:“木桩从接线处横倒下来砸到人字梯,摔伤的应该是电工吧?”
  对方说一声:“是”。
  何之轩继续说:“人字梯是不是我们公司的?”
  对方说:“不是。”
  “人字梯有点问题,好像缺了螺丝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带倒了木桩。”
  对方几个工人面面相觑,无语了。
  项目员强声说:“不就为赶工,我们加班加点,哪有时间管别的?”
  何之轩微笑:“谢谢你们的配合,如果你们的设备有问题,可以先和我们沟通,我们公司工程部是有工具的。”
  杨筱光暗惊,又懊恼,她一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管眼前的燃眉之急,并没有仔细观察细节。听何之轩这样一讲,看来事实也并非像对方说的。领导毕竟是领导。
  对方气焰果然消了几分。”
  何之轩又说:“这样,工期按照合同执行,不能拖延。工伤的问题,我们公司研究后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不过因为这个误了工期,我们要按照合同要求赔偿的。”
  他说完以后,就手指挥对方散开继续开工。对方倒是被他的气势给震住,当下乖乖去干活了。
  杨筱光却及时反应过来,抢在所有人牵头,把现场的人字梯和登高设备在最短的时间里全部检查一遍,又从写了一张便签递给项目员:“这是我们工程部经理电话,有什么需要欢迎电他。”
  对方脸色青白不接,“哼”一声:“你跟我们费总交代吧!”
  杨筱光决定要活宝态度打败他:“放心放心,我会向你们费馨汇报的。”
  何之轩问:“受伤的工人送去哪家医院?”
  “就近的区中心医院。”有人说。
  杨筱光问:“领导,你现在去探病?”
  何之轩没答,看看现场,说:“回头写份报告,简单处理一下好。改天替我约一下对方的费总。”
  杨筱光大喜过望,看来此事有领导表示负责了,她放下一半的心,再望望展馆内忙碌的情景,说:“今晚我跟进搭建工作,刚出意外,不想再有什么岔子。”
  何之轩却有些意外,瞧了她一会,笑:“挺认真的。”
  杨筱光想,经过昨晚,更怕尴尬,唯有努力化尴尬为无形。便一摞袖子,笑道:“咱做广告这行,就是要有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畜牲使’的心理准备。”
  说完差点咬舌头,她这不是在说“领导是畜牲”嘛!领导的俊脸果真扭曲了一下下,最后交待:“注意安全,完工以后早点回家。”
  杨筱光送走领导,回到展馆,工人们又开始开工。她与实习生一起研究项目进展。忙至将要下班时分,实习生开始不安分了,扭捏好几次,终于开口:“小杨姐姐,我今天和男朋友约好了看电影。”
  杨筱光用眼角瞅她,想要让她惭愧让她自卑:“什么电影?”
  “《哈利波特》。”
  真幼稚!可无从选择,她向来不为难人。只好在眼里装满关爱和理解:“去吧去吧!私人生活还是需要的嘛!”
  实习生没有景仰崇拜的表情,只有如遇大赦的侥幸,瞬间跑了个没影。
  杨筱光无比胸闷,她的领导才能真差!叹口气,继续孤身奋斗。
  这回她做了长期奋战的准备,又把工具等查了一遍,项目员被她检查得面红耳赤,挠挠头,说:“杨小姐,你放心。”
  杨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吗?”
  项目员莫可奈何,来交心说些大白话:“我们也没办法,老李伤了腿,看样子多半会骨折。上头费总是不会肯出医药费的,你们是大公司,这点医药费不是大问题,但是对老李来说,可是大问题啊!”
  情有可原,与理不容。
  杨筱光没好声气:“如果不是我们副总仔细,是不是用这个讹定我们?”
  项目员恍然大悟:“是你们副总啊?难怪眼睛那么尖。我们不是存心的,因为要赶你们的工就来不及换,谁知道今天就出事了,你看你们副总一来就看出破绽,不也说明我们没有存心伪造现场嘛!”又陪笑,“没办法,吃这口饭的都是苦哈哈的,就拼命为了挣那么点钱。”
  杨筱光听这项目员说了这番话,便渐渐平心静气,想到伤员,就问:“你们费馨真不管这事?”
  项目员点头:“老李是劳务公司请的临时工,不算正式编制,我们费总讲明了不管。”
  杨筱光攥拳头,工人阶级依然受压迫,劳动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又叹气,人人都有难处。看着项目员为难的样子,她理解了他。
  项目员也服气她,说留着跟单,就留足了时间,检查细节,指导工程,做得一丝不苟。等到晚上叫盒饭,还特地为她多叫了一盒。
  杨筱光正蹲下仔细检查展台地板的接缝,一边还客气说不要,其实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于是决定不再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时盒饭送到了,送货员叫:“一共一百二十八元。”
  这声音可有点熟,杨筱光抬起头,展厅里灯火通明,照得门外黯淡无光。那人从黑暗深处走向光明。
  裤子,很熟;衣服,很熟;帽子,也很熟。都是班尼路的。不过那人手里多了大包的塑胶袋,装满一次性盒子。
  杨筱光站起来,傻兮兮瞅着他。
  来人撇了一下嘴唇,问:“大姐,你转行进了施工队?”
  杨筱光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尘,裤子上有灰尘,衣服上有灰尘,头发上必然也有灰尘,还不如他一身班尼路干净。
  她不甘示弱,立刻回嘴:“小正太改邪归正了?”
  潘以伦没有争辩,送好货收好钱,扬扬手里的人民币:“可不得改邪归正吗?”
  杨筱光莫名感到些许安慰,不由说:“好孩子。”
  潘以伦站在那边笑着看项目员拿出一盒饭交到她手里,说:“茭白肉丝,炸猪排,泰国香米,口味上乘。”
  香味四溢,杨筱光几乎要流口水。她垂涎欲滴的样子在潘以伦的眼里很滑稽,像幼儿园排队等吃饭的幼龄小朋友,毫不掩饰自己的需求,就差胸口再别一条长长的手帕。这样的她,一点都不像比他更年长。
  他忍不住逗她:“小心脂肪。”
  杨筱光黯然了几秒钟,在脂肪和美味之间做挣扎。美味战胜脂肪,她竖竖眉毛:“民以食为天,吃完再减。”
  麻利打开盒盖子,杨筱光向脂肪进攻,猛咬两口香酥猪排,才发现潘以伦并没有走。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加黑白分明,专注看人时,有点勾人。男孩子长的好真是要人命。
  杨筱光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他在蓄意勾引她,只问:“有问题?”
  潘以伦坦率地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工啊?”
  杨筱光不知为何,有点不是味道,粗声粗声说:“等通知吧你!”想想,又说,“干什么都要走正道啊,走正道是正经!”
  项目员走过来,不明白状况,玩笑说:“我们杨小姐厉害着呢!把关可严了,千万别被她抓到错。”
  说得两人都笑起来,潘以伦对杨筱光说:“你说的我知道了。”
  杨筱光又不好意思了:“你条件不错,好好珍惜。”
  潘以伦还是笑嘻嘻的,倒还真没生气,收好了剩余的饭盒,道了别就先走了。
  项目员说:“那家盒饭质量不错呀!还是老李介绍的,一直都是这孩子送的。”
  原来他一直送盒饭的,打那么多份工干什么呀?

  原来我不职业化
  杨筱光忙到半夜才回家,简单洗洗就扑了床,次日精神倒也不错,还提前两小时起床。
  杨妈买菜回家,怪叫一声:“太阳朝西边出来?”
  杨筱光眯缝着眼,嘟囔:“早睡早起身体好。”
  杨妈甚感欣慰:“今年年终奖可有指望了。”
  杨筱光洗脸,用冷水消眼袋。
  “老妈,我没有拿全年终奖也会给你买太太口服液。”
  杨妈卷起晨报砸她脑袋:“毕业那年就送太太口服液,连送多少年了,你妈我早过了更年期。”
  “每年除了太太口服液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呢!”杨筱光想,我可孝顺着呢!
  “第一年把大衣买大了,第二年把戒指买小了,第三年买个MP3我到现在都搞不懂怎么用,那什么苹果的,屏幕上字那么小,考验我老花眼?真是没诚意,给妈妈买件礼物都不动脑筋,难怪在外面老吃亏。”
  “那不是显得我实诚嘛!”
  “精乖做人,精明做事。有好处的。”杨妈摊开报纸,“方竹这个小姑娘最近又做了一大张文章,人家说《‘啃老族’要在精神上断奶》,多有道理!人家现在不靠家里也不花父母,虽然婚姻不大好,可比你绰绰有余,我说你办个正经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杨筱光心说“不妙”,拿起小包,又想开溜,才走到门口,杨妈又叫:“方竹介绍的对象到底什么时候见面?”
  杨筱光早溜下了楼。
  太阳如此美好,她却如此慌张,要沉着要沉着。
  杨筱光深深呼吸,先去了趟医院。
  昨晚收工时,她问了伤员老李的基本情况,决定今早亲自去一趟医院。
  老李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她先打听伤情。值班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痊愈之后可能会留下跛腿的后遗症。换言之,登高爬低的工作很可能都不能够再做了。
  她去病房探望老李,病房内病床都满了,他只能睡到搭在走廊上的临时病床。蜡黄的一张脸,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喂他喝稀饭,两人都是老实朴素的模样,相对无语,默默发愁。
  半晌,李妻叹了一声:“这日子要怎么过吆!”
  这感染到了杨筱光,她鼻子酸了一酸,这时看到一个少女走到老李夫妇身边。少女长得很乖,十六七岁的模样,头发服帖,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是个漂亮姑娘。就是身上的蓝校服洗的发了白,里头的绒线衫也旧旧的。
  她叫老李:“爸爸,我要去上学了。”俯身亲了一亲自己的父母。
  杨筱光想,真是个乖女孩。她一低头,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万分惆怅地出了医院。
  回到公司,她也不同其他同事在茶水间闲磕,赶着开电脑打报告,是工伤费用申请报告。
  同事们陆陆续续来了,老陈见了她,啧啧称奇:“那叫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咱们组里的绩效终于有了保障。”
  她连玩笑都没顾的上开,管自赶着发送给各高层,还抄送行政部信箱,以便头头们在清晨的行政会议上商讨。邮件才发送出去,就接到邓凯丝的内线电话。
  “这个问题你怎么还提报?行政部已经在公关角度给过处理意见了。”
  杨筱光知道跟她在这个问题上周旋毫无益处,沉住气:“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希望高层这边看过,给一个指导意见。”
  “公司没有预算!”
  杨筱光吞掉一口气,说:“特事也有特办,企划部和工程部有预算内的公关处理费用。”
  “工伤并不在公关费用以内!”
  “合作商户之间因工伤事故造成纠纷,分担一部分公关费也属应当。”
  “这笔费用我不会签字,你找老总签!”
  杨筱光“霍”地站起来,周围同事都吓一跳。侧目,静默,观其变。
  何之轩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见杨筱光气鼓鼓地站着,便走了过去。
  杨筱光直接请示:“我今早打了一份报告,请领导批示。”
  何之轩说:“知道了。”
  她只能寄望领导能够再当一回包青天。
  可是在晨会之后,何之轩将她叫进办公室来,很坦率地讲:“这个项目是行业协会委托,有媒体盯着,在施工期间闹出工伤纠纷不好看,我会建议老总关注一下。”
  杨筱光点头。
  “所以,我没有在会议上提报这份报告。”
  杨筱光瞠目。
  “你的处理方式确也不妥。”
  杨筱光静听。
  “事故原因确实因对方疏忽,今早我请工程部经理亲自勘察了现场,结论属实。在这个前提下,工伤费用由我司承担并不合理。工作应以公司利益为大前提,切勿因个人情绪左右工作上的事。”
  “领导,他们家里确实困难。”杨筱光争辩。
  “解决困难的方式很多种,因私费公是最错误的一种。对方公司的项目员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推卸责任。”
  何之轩站起来,温和地拍拍杨筱光的肩膀。
  “有冲劲是好事,但我希望你能职业一点。”
  杨筱光抬脸,迷惘不解:“职业化就要不近人情?见死不救?”
  但领导有电话进来,不能及时回答这个问题。
  杨筱光告退,她回到办公桌旁,自己的电话也响铃,是方竹。
  她劈头就一句:“我工龄五年,竟然第一次发觉自己不够职业化。”
  方竹由着她发了一顿牢骚,连珠炮发完之后,杨筱光喘上一口气,问,“你找我啥事?”
  电话那里明显沉默了一阵,方竹在消化她的牢骚。
  “还是一句话,在人屋檐下,低头是正经。你也确实冲动了,问清楚再办事不会有错。”
  “我总听你们教训。”杨筱光垂头丧气,不欲作多想,“你说吧!啥事啊?”
  “这个礼拜天有没有空?”
  “又相亲?”
  “上回放你鸽子的人准备补偿,地方随你挑。”
  杨筱光想,反正有的吃总是好的,譬是不是。
  方竹叮嘱她:“你得积极点,老是怕麻烦,我看你就是懒。到时候注意点形象,别再把粉红小套装穿出去吓人。”
  “明白。”
  “最好最近节下食,一到冬天你就胡吃海喝,专向俄罗斯大妈看齐。”
  杨筱光捞过镜子,镜子里的小脸,滴流滚圆,怪叫:“要命,礼拜天哎!我哪有可能减肥?”
  可她还是胸闷,情绪受影响,就感觉诸事不顺。致电广告编剧,那头把头疼脑热的理由搬了一大堆,就是不可能按时交稿。气的杨筱光差点摔电话骂娘。
  老陈听了,安慰几句:“被领导说两句,天经地义。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杨筱光愤愤,敲敲桌子:“我就不信,礼拜六我坐到她家里去盯着。”
  老陈翘起大拇指:“好员工好员工。”
  可到了下班,杨筱光却准时走了人。老陈便又抱怨:“就知道你不会无故早到!”
  杨筱光扮鬼脸:“您老人家也知道我的梦想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不是?”
  一扭头,何之轩还在办公室里坐如钟,天生精英的命。隔着玻璃门,无限距离。她弹一个响指,躲到另一条通道走人。
  这也是职业化嘛!
  其实她是又去了医院,还在医院旁的小水果摊买了篮水果。
  李氏夫妇很是意外,有些受宠若惊,连说:“昨晚才麻烦领导过来探望,这怎么好意思?你们真是好人,这么记挂我们。”
  杨筱光想,昨晚?难道领导言而有信,真的来过?
  她客套地说:“我代表公司来看看,还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老李虽然虚弱,可是有那种劳动人民特有的爽朗,他笑着说:“谢谢关心,我们单位里会负责的,让你们费心了。”
  既无抱怨也无诉苦,很出杨筱光的意料之外。
  她本也不擅长说不痛不痒的慰问客气的话,只是没有想到这老李对这样的事故如此泰然处之。人穷不志短,倒教她肃然起敬。
  李妻却转头望望老李,老李还是笑:“这么客气的公司第一次撞见,世上还是好人多。”
  但一转头,李妻偷偷把杨筱光拉到外面,满脸都是愁,说:“老李的单位说他是零时工,是自己施工不当心,不肯给工伤补贴。”
  果不其然。杨筱光蹙紧眉,心里堵了一口气。
  “算来算去,女儿今年考大学,这点积蓄用掉,学费就有问题了。”她拉住杨筱光的手,“杨小姐,你好不好同他们单位的人说说?”
  杨筱光想,这可怎么说?但是口里还是应承:“我们会尽力的。”她的心里很难过,因为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而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慰这位陷入困境的主妇。
  两人正在走廊说着话,李氏夫妇的女儿过来了,手边还拖着一个人。一路就叫:“妈妈,以伦哥哥烧了鸡汤哎!”
  杨筱光听了吓一跳,惊叹,这叫什么诡异的缘分啊?
  她回头,果真是潘以伦。他一手牵着女孩,一手提了保温壶,跑得很急促,可以看见白皙的面上鼻头通红。
  真真人生何处不相逢,好像只要你认得了这个人,似乎在这个城市里随时随地都会遇见他。
  杨筱光大大方方打一个招呼:“正太,你好。”
  潘以伦也吃一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筱光说:“探病。”
  女孩不认得杨筱光,就点一点头算招呼了,接着便对母亲说:“妈妈,快点让爸爸喝。”
  李妻很感激:“小潘,你这么忙还帮我做鸡汤,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没事。”潘以伦将手里的保温壶递给女孩,“反正做几份都是做。”
  李妻要掏钱,潘以伦按住她的手:“别客气。”
  女孩抱着保温壶,一扭盖子,立刻鲜香四溢。杨筱光在想,鸡汤是不是眼前这男孩自己做的?
  女孩深深嗅一下,唇角弯弯:“真好,有鸡汤给爸爸喝了。”
  潘以伦拍拍她的头发:“抓紧时间做功课!”
  女孩很听话,抱着鸡汤就进病房照顾父亲。
  杨筱光也向李妻道别,看他们一家三口聚拢一道,分食一钵鸡汤,美满幸福又辛酸。她想,女孩的大学学费可能都成问题,因为父亲伤好之后也许再无稳定工作。
  她想了想,径自去了医院的收费处,问:“可以代412病房姓李的病人缴住院费吗?”
  “老李的工伤不是你的责任!”身后有人说话。
  她回头,潘以伦不知道怎么会跟着来了,且就站在她后头。他人又高,她仰头看他太吃力,就往后退一步。
  “这不是责任的问题,而是——”她想半天,她想她有点无来由的内疚,她是确实催过工期的,指责工人怠惰,或许其中正有老李。这样一算,她应该算是有点责任。
  可潘以伦问她:“你准备帮多久?一个月?一年?”
  杨筱光无端被激怒了:“你小子怎么那么讨厌?那么你想我怎么样?撒手不管还是一管到底?”
  潘以伦的眉宇之间,忽而流露淡淡忧伤,就这样看着她,轻轻笑一下:“你真是少见的爱管闲事。”
  杨筱光实在搞不懂他的情绪,只是被他看得有点儿心烦气躁。
  那头医生敲了敲窗口,探出头:“是412的李华明?怎么这么多人来替他代缴住院费?刚才已经有人付了半个月的住院费,你还要交吗?”
  “呃——”杨筱光发愣,问个傻问题,“是谁啊?”
  医生不耐烦:“男的。”又补一句,“挺帅的。”
  “噗哧。”杨筱光笑出声,想这小医生也真够八卦的。
  医生气恼,又敲窗口:“你要不要交?别浪费时间。”
  “那么我缴医药费好了。”
  医生爆发:“医药费要主治医生开单子,拿单子来缴。”
  杨筱光黑线,对潘以伦说:“世风日下,大夫不古。”
  “你没照规章制度办事。”潘以伦笑她。
  她做了一个淘气表情,冲他皱鼻子。潘以伦竟一下看愣了,杨筱光趁这当口,把钱塞到他手里:“助人为乐我助定了,我看你和他家熟,所以你来办这事。”
  潘以伦皱眉,似接烫手山芋。
  杨筱光好兄好弟地拍他的肩:“姐姐我相信你,正太弟弟。”顺利把钱塞进他手里,也不管他再有什么表情了,只摆手:“记得完成党组织交给你的任务。”
  说完,一溜跑出了医院,大摇大摆走到路上,自觉非常满足。
  这刻,天已经黑了,云开雾散,一轮皓月挂当空。
  杨筱光头顶月光,昂首阔步在大马路上,心里无数小问题。
  缴住院费的那个到底是谁?项目员?应该不是,那位叔叔虽然良心不错,但实话实说,人长得离“帅”实在很遥远。对方公司的某某人?也许。她相信世上好人还有多。
  她还想到一个人。
  男人。很帅。有个人很合适,但是——可能吗?
  杨筱光走到十字街头,人头攒动,大家都在等红灯变绿灯。
  对面马路边的大屏幕广告不放松机会地辛勤劳作,色彩缤纷。金城武的英俊脸孔被放大,马路这边等待人群中的女孩们适时地芳心乱动。
  杨筱光也跟着心动,帅哥总是令人少掉免疫力。
  突然身边就冒出一把声音:“哎,这个系列的碧欧泉去痘痘真的很有效哎!”
  是个男人。众人安静,个个在憋笑。只有杨筱光仗着天黑,咧开嘴,无声大笑。眼前的广告忽然变了变,金城武消失了,“BIOTHERM”几个大字母出来。
  猛地,杨筱光颤栗一小下,看到广告,她又想起她的大任务——还得挥鞭子催剧本。
  乌云及时遮住月亮,月辉也及时从杨筱光的头顶快速撤走。打她的光辉形象回原型,又变回默默向上游的小人物。

  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个礼拜的最后几天,杨筱光过得相当混乱,也相当辛苦。
  她死磨好几天,好容易摆平艺术家脾气大的编剧,又拼着小命同各执行部门沟通了项目进程时间,把计划给赶了出来,还拨冗联系了媒体,额外做了一份媒体投放计划。
  一切搞定,已经是周五晚上九点,她最后过稿,领导想到的她全部做到,领导没有想到的她也去做了,大致觉得不会被何之轩抓小辫子了,便把所有报告先交给老陈审核。
  老陈很满意,还有兴致笑眯眯抚恤下属:“这个礼拜任务顺利完成,双休日你就有空解决一下终身大事。”
  杨筱光很无奈,如果一个女人到了二十六岁都没有男朋友,那么她身边的七大姨八大舅都会时不时冒出来表示关心。
  老陈还发表演讲:“所谓大龄未婚女青年们都是日子太好过了,懒惰成性,连个恋爱成本都不肯轻易支出。”
  杨筱光好奇:“什么是恋爱成本?”
  “花时间找一个合适的人,花时间谈朋友荡马路,花时间投资存钱买房子。”
  原来这些算成本。
  杨筱光掐指一算,时间和金钱花费不菲。她的确对于此类项目,一个时间都不花。女性荷尔蒙警告她,要积极。
  但杨筱光还来不及行动,那位神秘莫测的莫北先生终于在百忙之中拨冗给了她电话,问她礼拜六的约会定在哪里。
  杨筱光想,反正不能在 “午后红茶”,再被潘以伦看到她相亲,她还要脸不要了?但矜持来矜持去,在考虑是宰他一刀去福临门,还是厚道一点跑吴江路?
  不过她倒一下想念起加班后经常光顾的吴江路“小杨生煎”,咽一咽口水不经大脑地说:“我蛮想吃生煎的。”
  对方愣了一愣,当她口误,确定:“小杨生煎?”不等她答,然后又说,“这样吧,去小南国,小杨生煎的对面。”
  真是好涵养,没当她是怪物,是个好男人。杨筱光顺着台阶下来,再不发间歇性的精神燥乱。
  回到家,杨妈正讲电话讲得热火朝天,忙不迭叫她来听电话,电话那头却是方竹。
  杨筱光怪叫:“你和我妈真有共同语言。”
  方竹说:“阿姨爱你胜过一切。”
  “她恨不得将我打包处理大甩卖,你不晓得,她自从知道对方的身家背景,就一直激动到现在。上礼拜给外公扫墓,她竟然都念叨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天知道八字都没一撇呢!”
  “她在为你精挑细选。”
  “我压力很大。”
  “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倒是。两人都承认,心底难免唏嘘一阵。妈妈的爱也是负担。
  杨筱光叹一口气,对方竹讲:“我实话实说啊,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道理一直是对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说,平民女和高干男活生生被高干男的妈活生生拆散了,太血泪了。当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妈的美梦,最后落个空,她还不把我劈死?”
  方竹语重而心长:“你没事看那些干什么?话说回来,你总不给自己和人家一个进一步接触的机会,怎么可能有会进一步发展?别瞎七八糟想一堆。”
  其实,杨筱光没有说出口的是“就看你家的情况,已经让我触目惊心了”。
  杨筱光一直到高三才晓得做了七年同学的方竹家的背景,因为高考那天,方竹是被军车送进考场的。
  大学时候,方竹约请好友聚会,她平生第一次进军区大院。诺大的军区,是由解放前的旧式公园改造来的,端的绿荫氤氲,气势巍峨。
  她感觉就像进了荣国府。
  方竹的父亲正在家,孩子们先去礼貌地打招呼。方墨箫四平八稳地坐在哪里,表情是和蔼的,但那张国字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在春风化雨的频道上。
  他和孩子们寒暄了几句。这寒暄简直是像背景调查,而她们迫于这位叔叔的威严,又不好不答。杨筱光同林暖暖不由自主地就会半坐在椅子上,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回答问题。
  那天,方竹的妈妈亲自下厨,做了火朣人参炖全鸡,火朣是特级金华火腿的上肪,人参是长白山野山参。这汤炖了好几个钟点,杨筱光闻到鲜味就开始舌头底下生口水。
  可汤往桌上一放,一直等了半刻多钟,待方墨箫处理了些事务后走出来,往主人座坐好了,说一声:“开饭。”大家才开动。
  那天以后,杨筱光再没提去方竹家凑乐子的事。
  杨筱光想来想去,真是忐忑不安,心情复杂。
  她打开电脑上网,看了会明星八卦,又打了阵电游,混到过了凌晨才迷迷糊糊扑上床。
  次日,杨妈照例掀被子骂人,吓得杨筱光仓皇穿衣,简单化妆。顶着两眼袋,逃命似地出了门,临到下公车,才草草拿镜子照脸,像个犯烟瘾的女鬼。
  这点在见了莫北以后,更加令她自惭形秽。
  那位莫北确有好卖相,他足够白,因此也足够文质彬彬,有点像《壹号皇庭》里的吴启华。戴着眼镜,气质清朗。
  杨筱光高中时期顶喜欢吴启华,所以立时就生了好感。这是一个好开始,她欣然接受,并且准备好好表现。
  对方也在打量她,好半晌,突然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杨筱光努力回想,没印象,便摇头:“没有。”
  服务生递上菜单,杨筱光眼尖,看到有小笼包,就指了一下,说:“这个。”又觉得自己失礼,刹住口,望望莫北。
  但莫北注意到了,就代她点,还问她:“还想吃什么?”
  杨筱光学习淑女笑:“随便。”
  当女孩一说随便,男人就会觉得棘手。但莫北没有皱眉,信手点了几样,鱼虾蟹肉都全了,还添了一杯时令鲜蔬。摆上桌来,色彩明丽,荤素适当,分量合适,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还问:“可以吗?”
  杨筱光点头,频率很缓,声音小小:“可以。”
  这个做派太正规,她自己都不大适应,看着满桌子的菜,又不好甩开腮帮子猛吃。她想,要留好印象啊!这样一想,就别手别脚,连最爱的烟熏红烧肉都没动筷子。
  莫北说:“上回真不好意思。”
  她把身子坐坐正,说:“没关系没关系。”
  莫北问:“听方竹讲,你的工作挺忙的,平时有什么爱好?”
  她正发现隔壁桌上了一盘芒果色拉,望一眼,再望一眼,她很想吃。可是又望住眼前的男士,他吃菜的样子都慢条斯理,风度好的不得了,那就更不好意思提了。
  杨筱光吞下口水,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从平时爱好,谈到学历背景,再谈到最近的电影。杨筱光最近看的是《星战前传三》,可她搜索了一下脑内存,蹦出来的是洋文“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莫北笑着接了一句:“这部电影教育我,不要放弃希望。”
  杨筱光说:“可我只记得那段‘体制化’——起初你讨厌它,然后你逐渐习惯它,足够的时间后你开始依赖它,这就是体制化。”
  她想相亲算不算体制化的开始?眼前的男士又亲切又好看,她又不讨厌他,还为了他让自己的腰背僵硬成了洗衣板,并且后悔没有化一个完美的妆。这样的体制化,算不算值得?
  可是,也有付出代价的。
  饭局结束,莫北接了一个电话,有了一个恰当的理由不再继续接下来的约会。杨筱光想,原则上她该失望,但事实上她用一种很理解的表情说:“你忙你忙,有空我们下回聊。”
  男士当然坚持做绅士送她回家的,但她坚持不麻烦别人,最后便在饭店门口各走各路。
  杨筱光看他转去车库取车,很是欢悦地过了一条马路,掏了钱跑去油腻腻的小弄堂边排队,不到五分钟,轮到她付款提货,二两热乎乎的生煎到手。
  她可不管形象,拖着一次性饭盒在马路上一路走一路吃一路想,这顿饭吃得真受罪,明明鱼虾都新鲜,红烧肉入味,蔬菜又可人,还有隔壁桌的芒果色拉,她偏偏没法尽情享用,让明明适量的菜还留了小半。
  这叫做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什么叫做真欢喜
  杨筱光第三次相亲回家,仍旧央求杨妈快快做好晚饭。
  杨妈脸色不大好,问她:“噶早就回家,没有其他活动?是不是表现不好,让人家笑话了?”
  杨筱光把鼻子朝天:“笑话?谁敢笑话我。”可是又担心,母亲大人一个不愉快,会教自己吃排头。
  谁知杨妈悠悠地说:“方竹介绍的那个高干子弟真的不错,虽然人谈过恋爱,那才能懂情趣。”
  她端着炖好的小排萝卜汤上桌,格外鲜香四溢,引人垂涎三尺,她还说:“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放过,报纸上的专家都说现在甲等男人找乙等女人,乙等男人找丙等女人,只有甲等女人找不到男人要。我想我女儿清清爽爽一张白纸,从不跟不三不四的人瞎七八搭,工作又不错,也算是个甲等女人,哪能就找不到甲等男人?”
  杨筱光来了个瞬间感动,她从来不知道她在母亲的心里地位原来这么高。
  杨妈又说:“你是张没有情趣的白纸,关键时候要人教教的呀!”
  杨筱光想,怎么教?她今朝表现老好,结果人家明显没有被电到,她缺乏的是勾引男人的经验。但又怕杨妈再说出限制级的话,便说:“人家也许看不上我家竹门。”
  杨妈的筷子敲上来,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一点不上心?谈个恋爱都要老妈操心。”
  杨爸拉了椅子做好,慢悠悠喝汤:“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不觉得当官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好,婆家人一定难伺候!阿光受的了?”
  杨妈反驳:“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她都成愁了,条件好的不抓紧点怎么行?”
  杨筱光哭丧脸:“亲爱的妈妈,你要赶我出门?”
  杨妈毫不动容:“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你都不晓得钉牢,脑子不动,手脚不勤。”
  “人家不来电,我也没有办法的呀!”杨筱光说。
  啪!杨妈拍桌子下最后通牒:“如果今年再不找个男朋友,明年家里不养你,趁早出去学方竹自生自灭!”
  杨筱光要用脑门撞桌板:“这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苦啊!”
  晚上方竹照例电话过来慰问,感动得杨筱光泪一把的。这个朋友不但朋友当的好,连媒婆都当得十分合格。
  杨筱光跟她讲:“你教教我怎么谈朋友吧!”
  方竹吓一跳:“你今天受的什么刺激?”
  杨筱光把今日相亲的过程简略描述一遍,方竹听了就忍不住笑,说:“起码有一点好,他坐在你的面前,让你有了女性的自觉。”
  杨筱光问:“你是说我平时没有女性的自觉?”
  方竹说:“你平时同你身边的男人们通常这样讲话的。如果对方是供应商,你一般狠三狠四说,八折不行,打个六点五;跟记者嘛就是说阿拉这次的活动赞助商老大牌的,你写五百字我封你大红包,不过多了没有,阿拉走长线;跟男同事说话的样子就更差了,这桩事体你不帮我搞定,今朝晚上你帮我都不要想下班了。”
  杨筱光倒抽凉气:“你高考哪能就没有考上戏?”她想,见鬼了,这个方竹不过对她的日常工作打过三两个照面,就好学得这样像。
  “你对身边的男人就是这副腔调,里圈的男人都不想跟你谈了,你还到哪里找外圈的男人?今天一役,看来有进步。”
  但是杨筱光说:“可是我老吃力的,我老妈说我没情趣,我想所以男人没有兴趣吧!”
  方竹叹一口:“阿光呀,你始终在想,你要和这个男人谈朋友,你没有想,你是不是欢喜这个男人。”
  杨筱光思考,“欢喜”这个问题是老复杂的,她哪里能知道“欢喜”的定义是什么。她问:“我就觉得看他的卖相老舒服的,这算不算的上是‘欢喜’?”
  方竹想,这还算不上“欢喜”。
  “欢喜”是你在路上偶然看见了这个人,你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偷偷观察他是不是在看你。这种小小行动甚至不需要你去仔细想,你怎么就“欢喜”了他。
  这样的“欢喜”是说不明白的。
  方竹只好鼓励杨筱光:“这个起码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同杨筱光讲完电话,方竹再拨电话给莫北。
  她先问:“你还会不会第二次约人家?”
  莫北说:“会啊。”
  方竹差一点笑出来,她觉得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是杨筱光想太多了。
  她说:“对头对头,你不小了呀!”
  莫北叫:“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小妈。”
  “说真的,阿光人不错的。”方竹不理他。
  “我也很不错。”他顿了一顿,说,“我试试看,过日子到最后都是细水长流。”
  这何尝不是一种妥协?方竹又担心了:“我想,如果你觉得那壶水没有烧开,就不要倒出来喝了。”
  莫北笑:“我们好坏从小哥哥妹妹叫大的,这么隔阂真让我难过。”
  方竹讲:“莫北你就是这副态度真真假假让人搞不懂,不过我总是相信你是好人的。”
  当年谁都认为和田西分手又遭逢家变的莫北会消沉,谁能知道他只是在两个月里跑去爬山,爬完黄山爬泰山,后来又去爬了峨眉山,同猴子合了不少影,寄给几个兄弟的信里夹着的照片,一总笑得一片阳光灿烂。
  她一直觉得莫北这一点强过自己百倍。
  好动的人,比驻死在一个地方腐朽的人,更能给自己找一个新起点。
  她希望她能帮助杨筱光学会“欢喜”,能给莫北找到一个新起点,解决了杨妈的心头大患,还能给莫家妈妈一重“不看门第”的安慰。这样做媒人就真的做到位了。
  末了,莫北挂电话之前,又说多一句:“今天还听我家老爷子提起,几个老战友准备给你爸爸做大寿,等他三月份回来就筹备。”
  方竹打了一个喷嚏。
  莫北说:“不讲了,你早点睡觉,保重身体。”
  方竹收了线,揉揉鼻子,一扭头,朝南的窗果然是半开的。一个人住也有一个人住的不好,总有忽略到自己的地方,要亏旁人来提醒。
  她以前睡觉前就经常忘记关窗,每一次都是何之轩来关的。
  那时候住的石库门阁楼,天窗太老旧,铁边翘起来,会勾住窗外的老梧桐。何之轩就在春天借了锯子,坐在窗台上将梧桐修剪一番。他用的手法极巧,能够令树体很美观,又不会影响到自家的窗户。
  何之轩的手很巧,还写一手好字。他们那篇参加市里比赛的报导后来没有送去市里,他就牵头做了一期黑板报,图文并茂地发在食堂到宿舍途中的黑板上。
  方竹路过那块大黑板,就发觉那份板报排版格外大气漂亮。舍友说,他大二的时候就在课余给广告公司打工,做一些图文编辑工作,可成绩依然年年好到拿五千块的奖学金。
  他篮球也打的好,方竹如果能够遇见他,一定是在他和一群同学抱着篮球去操场的途中。这时,趁着人多,方竹就会暗暗觑他,有一回瞧见他难得穿了一件红格子衬衫,自己身上正好是红格子裙子,几乎立刻就毫无理由地脸红了一下。
  同路的舍友开玩笑,你们穿情侣装。
  她轻声责骂。
  那些从外围看到的他,够努力,也勤奋,懂得只争朝夕。
  她停在学校的操场边看他打篮球,他传球极棒,经常周密到敌方察觉不到。方竹做过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躲在其他女生堆儿里,跟着她们叫:“何之轩,你好帅!”
  女生真的欢喜一个人,是会发一点花痴的。
  方竹承认。
  她还记得他喜欢坐在图书馆朝东的大窗口做毕业论文,窗外有一棵老梧桐。她会趁他不在的时候坐到那个位子上。巴掌大的半枯黄叶子洒落到图书馆的桌子上,他会将落叶轻轻拂进废纸篓,而她会在同一个位置在微微枯了的叶子上写“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想去问另一个人。
  那一年的寒假很短,才过完年,各个年级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了校园。然后就到了情人节。
  方竹在大学里的第一个情人节就落了单,宿舍里的同学要么被春运阻了回不来,要么就是和男朋友去荡马路吃大餐了。
  她一条光杆司令,决定去图书馆,用学习消磨时光。
  图书馆里不出意外的只有小猫三两只,都是情人节落单的人。她一眼看见何之轩坐在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上,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看了很久的书。
  后来,身边的他微微动了动,两人同时抬起头。
  他说:“你好。”
  他老这么有距离感,好像怎么样都拉不近,方竹偏要调皮,说:“情人节快乐!”
  何之轩找不到话来回,于是只好说:“有点饿了。”
  方竹很高兴,不知道他是假邀请,还是真发傻,但她想,这样的机会不该拒绝。于是他们就出了校门,校园后面本来有一条美食街,常年散发着霸道的香。这回因为春运,小贩们都来不及赶回来,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摊位。
  他们兜了一圈,只买到了鸡蛋饼和盐酥鸡,都是何之轩付的钱,两个人捧在手心里走回校园,走到梧桐树下。
  这天的校园也空旷得惊人,何之轩喟叹:“这个城市也有这么清幽宽敞的时刻。”
  方竹问他:“难道平时不宽敞?”
  他摇头:“这个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万的人,熙熙攘攘。闹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象。”
  方竹又问:“你会走吗?”
  何之轩却反问她:“你知道上海明明没有北京大,但是为什么叫大上海?”
  方竹微笑:“因为上海滩吸人。”
  何之轩也微笑,说得有些感伤:“好像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安家,但这里并不是每个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况,他大四了,毕业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不是能够留在这里更是大事。方竹又问一句:“你会走吗?”
  何之轩并没有答,两人只是默默无声地把鸡蛋饼吃了。这晚的小贩显然也无心做生意,将甜面酱放的太多,又甜又咸都吃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方竹只想喝水。
  何之轩突然说:“方竹,你别老抢我图书馆的位子。”
  方竹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抢了你的位子?”夜黑风高,她突然大了胆子,问,“你说,你怎么知道的?”
  何之轩没有答。
  方竹又说:“我会乱想哒!”
  何之轩说:“好好回去睡一觉。”像是在训小妹妹,或者以为她在开玩笑,说完以后转身就走了,连节奏都是他在掌握。
  方竹气馁。
  回到宿舍里,室友全部到位了,没有男朋友的拉着有男朋友的诉说情人节的浪漫事,方竹坐在一边,咬手指甲。
  舍友甲说:“说,你和谁出去幽会了?”引来舍友乙丙丁戊的围攻。
  方竹往床上一躺:“是的话,那倒是好了。”
  方竹承认,是自己主动追的何之轩。
  那一个情人夜,何之轩态度暧昧,表情沉稳。她认为还有弹性。
  女人天生都爱做媒婆,全寝室的女生都行动了。舍长动用了男朋友的关系,又同何之轩他们寝室搞了一次联谊。联谊那天,把她往漂亮里打扮。方竹是第一次学着化妆,口红、眼影、腮红在群体的智慧下,出来的效果好到惊人。
  舍长说:“我就不信迷不死他何之轩。”
  还是去了最初的那家酒吧,何之轩没有来。
  舍长差点掐死她的男朋友,她男朋友直叫冤:“又去面试了,前一个定下来的单位不好办暂住证。”
  方竹坐在一边喝可乐,看着大家HIGH。
  约莫近了凌晨,何之轩终于来了,穿着西装,头发有点乱,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辞。
  众人吵嚷着要何之轩买单补偿,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可就是眼睛没有朝着她看。
  方竹别转头,忽然就有点委屈了,她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舍长说:“你干嘛呀!多扫兴呀?”
  她男友说:“刚来一个,又走一个,不行,之轩,你得送送。”
  何之轩跟着她走出来,他走在她的后面,先问:“怎么耷拉着脸?”
  她不响,他便不说。她想,他说来说去说不到她想要的点子上,急煞人。她真难过,非常难过,十万分的难过。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楼底下,他最后留的还是两个字“再见”。
  方竹跺跺脚,恨死,把古老宿舍楼的楼板踩得“咚咚”响。

  问君你有几多愁
  新的一周开始的第一天,杨筱光把报告递给何之轩,何之轩稍有惊讶,说:“不错。”
  才两个字,令杨筱光小小心开了花。他进公司以后审文件多严格?连财务报表都看得巨细靡遗,火眼金金到一点小错不放过,看得财务总监冷汗涔涔。
  此时一说不错,杨筱光放一半心,低眉顺目讲:“第一次做,很多地方要领导指教。”
  何之轩已经拿着笔在修改了。
  她回到座位上,老陈来通知,说:“费总那边愿意出医药费了。”
  杨筱光瞠目。
  待到下午,又是这位费总打来一个电话,婉转几句,再说:“往后的业务还请多关照,我们合作的一直很愉快,希望可以持续下去。”
  都说广告业里的女人如狼似虎,假正经不可或缺,更把“利”字摆中间,梅丽和这位费总都如此。杨筱光一边听一边祷告自己千万不能在这行当里摔成这副嘴脸。
  挂了电话,她想了一会,问老陈:“真难得,她肯给临时工出工伤费。”
  老陈“嘿嘿”一笑。
  杨筱光歪一下头,说:“有个肯担当的毕竟不一样。”
  老陈夸她:“我还以为你不通这条筋,原来倒是通的。”
  杨筱光说:“我就算有这想法,哪里又有这权力?就算有这等权利,日后哪里又有本事摆得平这等女人?连菲利普都不搭理这些事,一总让咱们处理。”
  “所以说谁肯担肩膀那是很重要的。”老陈拍她肩膀,“你说不来场面话,也没权利做场面事,以后就不要做担肩膀的热血青年。”
  杨筱光受教,又同老陈闲叨一回,而后投入繁忙的工作,加班至夜里十点,办公室内其他部门均早放工,唯独何之轩办公室仍亮灯。
  大伙又累又困,还很饿,有人小心提议:“请何总吃夜宵?”
  杨筱光眼皮子都打架,哈欠连连:“道个别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她说晚了,早有人兴冲冲跑去何之轩办公室,几句话,将何之轩带出来。
  他说:“大家辛苦了。”
  大家都摇头,说不辛苦。
  他建议:“今晚我来请。”
  大家都点头,说领导真客气。
  有的吃,自然认好老大,一群人簇拥着何之轩一起下了楼。何之轩也爽气,和大伙你好我好大家好,在电梯里谈股票和《华尔街风云》,很能吸引听众认真听讲。
  大家走到写字楼的广场,旁边的大酒店正在办婚宴。这时婚宴结束,新人互相依偎着在门口送客,新郎亲吻新娘,眉角眼梢,就算是在冬夜,都流露出沁入心脾的暖。
  杨筱光无意一转头,瞥见何之轩定定望这场景,眼神虔诚,异常专注。她再要定睛,想要看清更多,他已经转一个身,去停车场拿车。
  他们一行八九个人,又叫了出租车,一起跟着何之轩去了F大旧址附近的海鲜自助餐厅。这里夜间每位200元,但此时是夜宵时段,每位108元。杨筱光掐指算算,领导出的血也算够豪放的了。
  大家坐好,男士为女士取食,三文鱼、海胆、小青龙一上桌,气氛立刻就轰然了。
  有熟悉这片的同事说:“大学搬到郊区,这里做了创业园区,地段档次倒是提升了,连海鲜自助餐厅都有夜宵供应。”
  何之轩介绍:“以前这条街是黑暗料理街,满大街都是烤羊肉、盐酥鸡。念大学的时候经常来打牙祭。”
  “何总也喜欢路边小吃?”马上有女同事开始探听君意。
  何之轩微笑:“那时候吃到这些已经是美味,不过现在能吃到更好的说明人民生活有进步。”他卷起袖子,倒啤酒,又替众人布了菜,大伙很战战兢兢地受了。
  这是平易近人的另一面,很快大家都卸下上下之别,开始胡吹海说。做广告的都是见多识广的人,说起故事个个不落人后。
  这餐夜宵自是欢悦无比。
  杨筱光吃饱喝足,拍拍肚子,往窗外看暇眼,越看越觉得这里有点儿眼熟。她问身边女同事:“这里以前是F大?”
  女同事讲:“是啊,何总不就是F大毕业的?只不过现在大半的F大搬去了大学城,留下研究生院在此地,另外半个校园变成了商业街。”
  杨筱光立刻就偷眼小觑何之轩,他正同老陈聊天,轻声细语的,这边的同事都听不到。杨筱光看过去,人是清闲的,夜是静谧的,慢慢的,人松懈了,也会显了山露了水。
  这边有人下结论。
  “上的上去,下的下来,行!”
  大家承情承意,都默想,有礼有节,没有理由不听从。收买人心很容易,有时候未必要花多少心思多少钱。
  后来大家又喝了些清酒,不胜酒力的女同事都显出一点微醺。何之轩亲自开车送女同事回家,车子转出了小弄堂,开到大马路上,路边有一棵老大的梧桐,枝繁叶茂,把前头的红绿灯挡了。
  何之轩停了下来,摇下窗,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后面有车摁了喇叭,他摇上窗才又把车再驶进车河。
  杨筱光回头看看,想,一棵梧桐树有什么好看的?那梧桐树壮得离谱,四周还围了竹栅栏,看来还是一棵古树。
  何之轩转头问几个女同事的住址,杨筱光最远,便先将其他人送回了家,再送她。她没有异议,且还好心指了一条拐弯抹角的近路。
  但这条路走了几十米,杨筱光就后悔了。
  这条路会绕过一所本城有名的军区大院,杨筱光开始是无意的,当车子慢慢靠近那一片森严警区时,她才反应过来。
  她想,另外再指路那就做作了,只好装傻到底。
  大院的门口安了红绿灯,正好红灯亮起来,阻了他们。
  何之轩也许觉得热,松了松领带,又将车窗摇下来,风就呼呼地吹了进来。他望了望庄严的大门里,幽深的林荫大道,不知通往何处,只有门前的站岗的士兵,百年如一日地挺拔,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这一刻过得十分慢,杨筱光忍不住又偷偷望了望何之轩,他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之下,让她几乎忍不住,她忍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她不住这儿了,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何之轩在黑暗里沉默,紧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慢慢地一节一节松开,他说:“是吗?”
  杨筱光“腾”地坐起身,终于把憋着很久的话问了出来:“你干嘛不找她?”
  红灯灭了,绿灯亮起来,车子又缓缓启动。
  还好是开了窗的,杨筱光原本憋闷的心,被风一吹,倒是凉快多了。她掏出了便笺和笔,写了一个地址,而后贴在何之轩的驾驶座前,人往后一倒,闷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杨筱光一进公司就见苏比在冲咖啡,她叫:“大清早喝什么咖啡?小心对皮肤不好。”
  苏比指指何之轩的办公室,竖了四条手指头。
  杨筱光望望他的办公室,想,要命,大清早四杯咖啡。
  邓凯丝笑容满面敲何之轩办公室门通知他开晨会,何之轩把记事本一夹,招呼都没打就走出来,同平日温文有礼的样子判若两人。邓凯丝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好半天。
  老陈等人识相知趣,埋头苦干,毫无怨言。
  杨筱光则不住祷告,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上午,梅丽带了潘以伦来谈一些合同细节,见何之轩面色不愉,拉杨筱光到一旁问:“今天谈合同是不是合适?”
  杨筱光在心底叹口气,她想,我好像没做什么呀?她说:“没有的事儿,咱们今天搞定这桩合同。”
  她抬眼望一眼潘以伦,他安静坐在沙发里,抱着胸在闭目养神,眼底青了两圈,人不是一般的疲惫,心中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是签他的卖身契,倒像是与他毫不相关了。
  杨筱光平白地就生出几分荒凉感,趁着何之轩还未进来,梅丽又出去打电话的当口,推了一推潘以伦:“别睡,好好看看合同。”
  潘以伦睁开眼睛,黑亮的眼就对牢她,唇微抿,不经意间多分稳重。他其实是有成熟男子气质的。
  他说:“反正价格合理就可以了。”
  杨筱光说:“别要求这么低。”
  他不做声,她就又说:“以后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但是比你做的那些要正,钱慢慢会多起来的,有付出总会有收获。放心。”
  潘以伦抬起头,说:“好的,杨老师。”
  那副表情有些戏谑,杨筱光佯怒,放手就给他的额头来个“毛栗子”。她本来以为他会躲,谁知道他竟没躲,一下结结实实挥到他光洁的额头上去,声音还很清脆,自己先被吓一跳。
  没想到潘以伦继续玩笑:“杨老师,你放心,我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杨筱光抽抽面颊,“哼”一声:“怎么这样叫?存心搓我?”
  潘以伦站起来,居高临下望定她,说:“没有的事!我知道,你叫杨筱光。”

  城里月光照亮我
  杨筱光一直知道何之轩是个极有效率的人,但不知道他效率可快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在广告脚本全部确定以后,他同“天明”的工作人员一道去了一次香港,与导演沟通定案,又同“天明”签了一份拍摄业务的外包合同。
  老陈咋舌,说:“听说他在香港的时候做sales出身,谈客户做完稿,曾经七十二小时不睡觉拿下北美大客户,百万美刀的进账让大BOSS笑开怀。没有敢拼敢抢超速度的实干精神,那可撑不下来。”
  杨筱光掰着手指头算,七十二小时,整三天。要人命,她还没敢拼到这个程度。
  老陈喟叹:“所以本地人怎么比的过外来精英?”
  杨筱光私下又问:“我们以往只做会展和活动,难道真要转型?”
  老陈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这话是不好说的,杨筱光也就不多问。不过一份牛工,她向来不往办公室政治方向靠,只需要办好自己的事,年年都有薪水加即可。
  她想,其实我也是简单的实干家。
  很快,香港的导演跟着何之轩一起回来,亲自来看潘以伦。他就看了那么一眼,非常满意,说:“我要的就是他的青春。”
  潘以伦照例不响,没有任何意见。
  杨筱光一旁暗里觑他,想,青春正好能卖钱。但无端端就有了些许惆怅。
  拍摄当日,头一个镜头就是青春男主角在雨中奔跑。
  潘以伦的着装是单薄白衬衫和牛仔裤,在凌晨四点接近零度的气温下。
  这个镜头在棚里拍,场景会在后期合成,但淋雨势必真的淋,还要哈出白气,以示真实。
  杨筱光在潘以伦定妆的间隙,向造型师建议:“能不能给他贴暖宝宝?可以贴在脚心或者腿部,不容易看出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冲她微笑,这个男孩上了妆以后更漂亮,杨筱光望着他的微笑差一点发呆。
  造型师踌躇,导演听到了,斩钉截铁说:“不行,已考虑实际情况把室外改棚里了。”
  杨筱光得尊重别人的专业,只好罢了。于是潘以伦在人工雨下头跑了几十次。
  水淋湿了他的衣服以后,可以看见他极端漂亮的身材线条,那俊秀的眉眼又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看的人不禁要问,Hi,boy,你为什么这么忧郁?
  你忍不住就要关心他。
  事实上,跑了这么几十次,并不是潘以伦的问题,导演因为他的表现,不断涌现新创意,就一次一次试效果。所以,潘以伦便只好跟着淋湿,吹干,再淋湿,再吹干。
  他很敬业,一直精力充沛,保持导演需要的状态,一次次重复演出。至整个镜头拍摄完毕,全场爆发如雷掌声。
  杨筱光叹息,这样的钱也未必比三天三夜不睡觉好赚。
  这个镜头结束已近晚间八点,导演一鼓作气要完成这段情节,又耗了一点时间。最后一个镜头顶简单,浑身湿透的男孩打开家门,母亲慈爱的背影出现,她拿了一瓶饮料掷出一个圆满的弧形给男孩。
  这个镜头象征母爱,由产品来诠释。潘以伦的表情、动作都做的特别好,只三遍就过了。
  导演尤其满意,说:“不用教就有感觉,且还认真用功不怕吃苦,这个新人有前途。”
  梅丽在一边照例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声称自己慧眼识英才。
  “没人找他拍电视剧?”导演问。
  “拍过,不过走龙套。”梅丽所,“没资没历,又不是电影学院出来的,这口饭不容易吃。”
  导演用香港普通话嚷:“那就去选秀啦!只要人靓气质乖,大众就会爱。你们的电视台不是都在做选秀节目吗?”
  梅丽真的一下听住,粘在导演身边问长问短。
  这边有人丢了件大棉袄给潘以伦,也没有人为他披上,他自己就势一裹,先搓了搓手。
  杨筱光拿了几个暖宝递给他,他接过来,伸手贴在腰间,同时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明天还有镜头,顶得住?”
  潘以伦说:“没有问题。”可是声音已经瓮了。
  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工具打扫现场,有人催促大家准备回家。
  梅丽过来对潘以伦说:“我先走了。”再小声提醒,“跟这里的前辈道别。”
  潘以伦暖了一会身子,开始默默穿上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但工作人员都赶着回家,谁都不在意一个无名小卒的道别。
  照明灯一盏一盏灭,“啪啪啪”,潘以伦被留在黑暗里。
  杨筱光理好了包,走过去,想要表示安慰:“嘿,导演都夸你,看来真有天赋。”
  她看不清他的脸,就听见他的声音说:“还好有,可以正当获利。”
  杨筱光呆上一呆,说:“小孩子还挺记仇的。”
  但小孩子这回没记仇,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模模糊糊:“你说我卖青春能值多少钱?”
  这让杨筱光默然了,好一阵,才说:“红的话,前途无限,红他二十年,名利双收。”面前墨墨黑,她继续说,“你别再去古北那儿打工了。”
  不知道潘以伦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也默然,过一会才说:“我没去,老早结账了。”
  她听见他似乎吸了口气,说:“走吧!人都走光了。”
  他又说:“今天的状况等同我在所有人面前脱的精光。”
  杨筱光脱口而出:“你的身材很不错。”
  他却反问:“是吗?”听这样的语调,就晓得他一定是似笑非笑。
  而杨筱光心里打一个对比,想,和吴彦祖是好比一比的。想好以后,脸就有点烧。幻想一个男人的身体,多少是带着情色的欲念的。
  她决定不想了。
  但是,意外发生。
  他们磨蹭到最后才走,可摄影棚的厂房大门被反锁了,不知哪位尽忠职守的工作人员这样手快。杨筱光和潘以伦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有没有剧务的电话?”潘以伦问。
  杨筱光拿出手机拨号,通了。
  “工作室的门锁了。”
  “是要锁啊!最后走的那个锁门嘛!”
  “反锁了。”
  “我们棚的防盗门上双保险,坚固防盗。”
  “我还在棚里。”
  “你还在哪里?”
  “我被反锁在棚里了!”杨筱光吼。
  剧务吓一跳:“我可都上中环了。”
  杨筱光气得要磨牙:“你给我从中环滚回内环来,老娘我不想在棚里过夜,你想冻死我啊!”
  剧务被她的火爆吓蒙,半晌,支吾:“哦哦,好好,你等等。”
  潘以伦说:“女孩怎么这样说话?”
  杨筱光放好手机:“职业习惯。”
  “近墨者黑。”
  “那是,不流氓不成活。”杨筱光耸肩,“不然那剧务会滚回来?”
  不过,杨筱光蜷了蜷身体,抖了下。
  潘以伦看了出来,问:“你怎么了?”
  她捂住肚子,指着窗口,咬牙:“窗开了,暖气关了。我刚才喝了一堆奶茶。”所以她跳脚减轻某种压力。
  “你要上厕所?”潘以伦偏偏问出来。
  她狠狠瞪他:“废话。”
  “他们回来还有多少时间?”
  “估计十分钟。”
  “你能忍多久?”
  她像只兔子一样小碎跳:“换你试试看!”
  “这里没厕所。”
  杨筱光捂着肚子蹲下去,欲哭无泪,欲笑无力。她想自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棚里真是倒霉倒大了,出这样的丑,在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正太面前。
  忍住忍住忍住。
  潘以伦往窗口看:“这里三楼,跳不下去的。”他四处仔细寻找,在窗下找到一只小小的工具箱,一言不发,拿出了某工具再走到门前。
  杨筱光蹲着傻眼。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她能看见他手里拿的是一条极细的钢丝,正对着门锁操作。这是个技术活儿,等闲人是不应该会的。
  但杨筱光没精神继续思考,只看着他三两下鼓捣,“喀哒”一声,锁竟然开了。这就是坚固防盗的双保险?
  可她顾不得其他,一见门开就往外冲,撞到迎面来的剧务,剧务叫:“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杨筱光可来不及回答他,像只撒腿的兔子一溜就不见了。
  剧务对着门锁研究半天,问潘以伦:“你们到底怎么出来的?”
  潘以伦说:“也许没锁,左转右转,一下就开了。”
  剧务这下气恼了:“我就说‘君远’的小杨就是毛躁,明天一定投诉到他们何总那里去。”
  潘以伦微笑:“可不是?应该投诉。”
  剧务气愤之余,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门锁,再度锁好,准备离去。可是见潘以伦并不准备走,就问:“还不走?明天可是要拍外景的。”
  潘以伦说:“就走了。”同剧务告别,“明天见。”可是说完就靠着走廊的墙边站,把背包勾在臂弯里,微微闭上双眼。
  过道阴暗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覆满寂寞,影子朦胧在墙边,覆满孤单。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杨筱光走出来就看到这样的他,想,这孩子真忧郁。
  潘以伦抬起头,看到她指指自己的鼻子,问:“你不会在等我吧?”
  他朝她后面探头:“除了你还有鬼吗?”
  杨筱光倒是没有挥拳头,只是笑着抓抓后脑勺,笑得有点荣幸有点傻:“头一回有帅哥等着送我。”
  他走过来:“天黑路弯,怕你摔跤。”伸出手,把杨筱光手里的包自自然然接过来。
  “正太,我看要不叫车,我送你回去?”
  “正太”没理她。
  两人下了楼,杨筱光看到了潘以伦的自行车就停在草坪里,还挺破的,链条有点儿生锈,是老牌子“永久”。
  “正太”显然不打算跟她坐出租车,他把自行车推了出来。
  这时城里的月光正明亮,月光下的男孩很漂亮。
  杨筱光心底有个小念头在蠢蠢欲动,偶尔臆想一下有利于身心健康。
  月光下头的漂亮男孩说:“或者我送你?”
  杨筱光立刻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蹭”地跳上来,口里说:“正好帮我省下叉头费。”
  “你倒还真不客气。”
  “客气伤和气。”
  潘以伦翻身上车,速度尽量慢,大概怕她坐不牢。
  杨筱光催:“快点快点。”
  潘以伦加快速度。
  月光虽然是城里的月光,但风毕竟是冬天的冷风。杨筱光被吹得缩了脑袋,想想,要浪漫还要付代价。可心里挺爽快,对潘以伦讲:“你晓得吗?头一次有男生骑自行车带我,感觉还蛮不错的,虽然你年纪比我小。”
  潘以伦说:“你话还挺多的。”
  然后杨筱光的话就不多了,不是因为潘以伦的这句话,而是因为实在冷。一开口凉风就往口里灌,拉风的滋味不好受。
  她只是一路指点潘以伦骑到了家门口,从他车上跳下来时,腿脚一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才晓得四肢都要冻直了。
  拉风要用寒冻换,所以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潘以伦看着她,皱皱眉:“你实在应该叫车的,快上去洗热水澡。”
  杨筱光揉着双膝,跺脚跺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直叫:“唉唉唉,天生不是享受浪漫的命。不过,正太,谢你啊!”
  潘以伦突然问:“你是不是同谁都容易熟?”
  “我打小自来熟。”
  月亮升到天空中央,十分光明正大。月亮下边的人,心里的想法也十分光明正大。
  杨筱光想,“正太”确实长得比上一回相亲的莫北先生好,又同她亲近,这算不算另一种艳遇?她真的会想入非非的。
  潘以伦说:“咦,你脸红?”
  杨筱光捂住脸颊:“哪里有?”又解释,“皮下血管敏感。”
  潘以伦考虑是不是该配合笑笑。她就在他的面前,呼吸近在咫尺,红扑扑的脸,像冬天的苹果,又凉又脆又甜。想一下,差点伸了手,还好忍住了。也暗地里做了一个假设,想着可能性不大,只有放弃。
  他说:“老李拿到他们单位的医药费了。”
  她惊喜:“那很好啊!”
  “是不是你?”
  杨筱光实话实说:“我哪有那关系和那权威!但是有高人。”
  “我把你的钱送过去了,他们很感谢你。”
  杨筱光很高兴:“有空我再去看望他们。”
  潘以伦定定看她,时间不长不短,不好让她发觉。看好了,就说:“晚安。”但却看着她一路连跑带跳进了楼里,才朝她挥挥手,翻身上车,驰入夜色里。

  假使吻你会中枪
  杨筱光到了家,杨妈窝在客厅边看肥皂剧边等她:“刚才门口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
  这是一位克格勃,接着来了另一位。从厨房走出来的杨爸也问:“怎么瞧着眼熟?谁给介绍的对象?”
  杨筱光举双手投降,说:“拍广告的小朋友,人家未——不,刚成年。”
  杨妈讪讪的,愿望落空,另找新希望:“我打过电话给方竹了,人家说莫先生有空会再约你的,你什么时候有空?”
  杨筱光脱鞋、洗手、擦脸、从冰箱里找东西吃。冰箱里空空,她问:“没有吃的啊?老妈你得去超市活动手脚啊!”
  杨妈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这个礼拜天有空吧?”
  杨筱光终于找到一瓶喝了剩一半的果汁,她拿起来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两口。
  杨妈叫:“要死了,这么冷的天还喝冷水。礼拜天拉肚子哪能办?”
  不用等到礼拜天,杨筱光的肚子立刻就开始作天作地。她皱起脸,捂肚子,冲厕所。
  只听杨妈在同杨爸抱怨:“你瞧瞧养了二十六年的女儿,什么心眼都不长,什么事情都搞不定,还要我操心。噶冷的天气喝冷饮,你说我哪能指望她找个好女婿?”
  杨筱光托着脑袋,打个哈欠,太累了。她假寐,唯一思考的是,以后千万不能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坐自行车,不管她怎么想浪漫。
  可第二天还得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拍外景,地点就在滨江大道。风大得让人忽略了太阳很好。黄浦江滔滔,好像寒意都要从江面上渗透出来。
  杨筱光多穿了一件毛衣,还贴了三个暖宝,背上一个,脚底板两个。
  但是潘以伦依旧要轻薄上阵。他要在晨曦下投篮,远处,有个女孩的背影,女孩脚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饮料。
  这就是这只牌子的饮料的诉求,他是用女性的温柔来关怀运动男孩的成长。
  这个镜头是何之轩改的。
  导演说:“何总眼睛就是毒。为了英俊男朋友夺冠,女生泰半会扮贤惠,这个过程顶重要,为了过程可以买无数瓶饮料。”
  杨筱光的小狐疑是,他怎么福至心灵改这么一个镜头?原本的镜头明明是男孩胜利以后,女孩抛出饮料。非要过程不要结果?
  她一直忍住没问他,其实也不大好问。她很好奇何之轩到底有没有去过她留下的那个地址。
  但也只能好奇而已。
  何之轩这天也赶了个早,亲自来督场。
  但潘以伦的表现就没昨天这么好了,状态萎靡,脸又冻得通红,频频补妆上粉。梅丽见导演蹙紧的眉,对潘以伦叫:“调整状态调整状态,怎么拿手的镜头都做不好?”
  何之轩问:“有没有热水?”
  杨筱光懂,抱过一边的保温壶,跑过去递给潘以伦。
  他接过来,手指相触,她感觉他在颤抖。便转身找他脱在一边的羽绒外套,她叫:“导演,休息一下。”
  梅丽说:“抓紧时间,没多少镜头。”
  导演转头看何之轩,何之轩未作声。
  潘以伦喝两口热水,放下保温壶,又摆手推走了杨筱光递来的外套。他说:“可以了。继续。”
  “你确定?”杨筱光问。
  “我确定。”
  他走到原处,对着镜头,对着晨曦,微笑。
  梅丽挺得意:“小孩子还是识相的。”
  杨筱光只得推开,走到何之轩身边,听到梅丽在说:“我们找来的艺人一只鼎,条件好又敬业。”
  潘以伦开始运球,手法很熟练,转身投篮,没中,抢到篮板,再上篮,球进了。阳光披泄,照在他英俊的侧脸,带着朝气的笑容,这时不忧郁了,全部都是阳光。
  “唉,其实小孩蛮会死撑的,谁叫他家里条件不好,生活负担重呢!”梅丽说。
  杨筱光侧头,面前五彩阳光。不管黑夜还是白天,她似乎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何之轩最后说了句:“这两天大家辛苦了,明天休息一天,休整下状态。”
  这天,潘以伦调整情绪后,拍摄速度就加快了。导演格外满意,几个镜头一蹴而就,相当顺利。
  当天拍摄工作结束以后,那位露背影的“女朋友”拉住准备穿外套的潘以伦咬耳朵,还问旁人借了笔往潘以伦的手心写字。
  等他们分开,杨筱光才抱着潘以伦的羽绒服跑过去,猛拍一记他的肩。潘以伦猝不及防一回头,两人的距离猝然拉近。
  这一回算是彻底看清他的脸了,光天化日,可以看清他的鼻梁很高,唇又那么翘,皮肤一如既往的好。
  杨筱光有一秒钟的念想,他的嘴唇为什么那么翘?简直赛过女孩。一秒钟以后,开始脸红了。阳光下的美少年,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低头,两人的影子就要粘在一起了。
  潘以伦也才发现,杨筱光那双看似单眼皮的丹凤眼,原来是内双。她的眉毛没有修,杂毛很多,眉心微微的绒,皮肤轻触上去一定会有温柔的触感。
  而且,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低头,那个角度,就适合接吻了。可他屏牢了呼吸,却说:“哎,你的鼻子上好像又发痘痘了。”
  美好的弦乐陡然走调,杨筱光好像中了一枪。清醒之后是不悦,她捞起羽绒服就砸到他头上。

  这一夜沉默是金
  这条广告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前结束了全部拍摄工作。
  潘以伦不出意外地感冒了,病情缠绵到摄制结束都没有完全痊愈,自然也没有再在后期工作时出现。老陈令杨筱光存好潘以伦的联系方式,以便后期的工作。
  她从梅丽那边拿来他的手机号,本来想着是不是打个电话去慰问,后来又觉得此举多余,还是罢了。
  剩下就是剪辑工作了,由“天明”全权负责。杨筱光长长舒一口气,同老陈讲:“这回真赶,千辛万苦,阻碍重重,竟也做完了。”
  老陈挺开心:“换位思考,年后客户的尾款一到,把明年部门的预算都能完成四分之一。”
  可不是?业务拓展的益处就在这里。
  杨筱光当然同样高兴,深深呼口气,发短信给方竹:“今晚一道吃饭?我请客。”
  不一会方竹的消息来了:“你请,我自然给面子。”
  方竹才发完短信,又收到一条短信,是主编的。
  “今晚台湾当红偶像天团在钱柜开新唱片发布会。”
  方竹回复:“代了一回,还有完没完了。我不是娱乐版的。”
  主编回复,字里行间很是笃悠悠:“人手都调去跟信息产业部的年会了,人小实习生都跟着去,谁叫你不愿意去?”
  方竹恨得咬牙,只好又不得不发短信给杨筱光。
  “不成了,今晚被临时派去钱柜当狗仔。”
  杨筱光表示遗憾,孤单的大龄未婚女青年要请人吃饭都无人赏脸。
  这时,老陈“咳嗽”一声,何之轩正偕同邓凯丝走过来。杨筱光乖乖放下手机,做认真工作状。
  何之轩拍手三声:“这次项目大家都辛苦了,所以周末一起娱乐一下,我来请客。”说完看向邓凯丝,“邓经理一起吧!四个部门也好联谊。”
  邓凯丝笑得金鱼眼成月牙眼:“叨你们的光。”自然是不会客气的。
  然后大家讨论去哪儿吃饭,去哪儿娱乐。何之轩选的饭店是文艺沙龙里的“苏浙汇”,大家没有意见。说到饭后娱乐,杨筱光脑子转得飞快,灵机一动,叫:“去钱柜唱K!”
  这天是周五,参与本次集体活动的人又奇多,浩浩荡荡一大群,所以只得包钱柜唱价奇贵的大包厢。在饭店里,老陈嘀咕:“没想到你这把刀可真快。”
  杨筱光笑得挺得意。
  老陈又嘀咕:“不管咋样,我是喜欢领导大方一点的,不像菲利普老摆谱。”
  杨筱光正奋战鲜嫩鲥鱼,连点头都顾不上。
  口腹之欲,靡靡之音,建立一个团结有效的团队很容易。她暗地里瞅瞅何之轩,邓凯丝坐在他身边,几乎就要粘上去了。他倒是一转身,和身边的同事开始划拳。
  几轮下去,几个男同事兴致都被吊起来,同何之轩玩得不亦乐乎。邓凯丝坐在一边,笑嘻嘻看着他们,难得的温柔,说:“真看不出来,何副总你也蛮会玩的!”
  何之轩的态度很疏淡,笑笑不语。
  大家都吃得很痛快。
  后来去了钱柜,杨筱光果然看到大堂里摆了“天团”的宣传海报,现场还有无数粉丝,举着牌子穿了统一的服装,个个翘首以盼,煞有介事。
  但杨筱光就怕订不到房间,众同事吵吵闹闹,说必定是没有包房了,结果何之轩打了个电话,拿好了包房号出来,把大家叫进去。
  还是一间VIP大包厢。邓凯丝又笑:“还是何副总有路道。”
  她今晚笑得着实多了点,她平时装严肃,摆威严,不常笑。杨筱光好一阵讶异。
  娱乐同样分了尊卑,领导们先点歌,何之轩推让邓凯丝先点,邓凯丝毫不客气,何之轩再让大伙点,待大伙点完了,他才点。
  杨筱光看到他翻的是一首老歌,叫做《沉默是金》,心里想,难道他委屈?
  邓凯丝手快地把这一首提前了,让何之轩开场。
  何之轩唱歌是不错的,杨筱光知道。很久以前,他跟着方竹参加她们的聚会,同林暖暖家的汪亦寒弟弟一起唱过这首歌。
  方竹拍手,带着一种气势说:“有道理,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少年人,继续行,洒脱做人。”
  那天方竹告诉好友们,她同何之轩领证了。杨筱光惊得目瞪口呆,由此对那夜记忆犹新。
  今晚的何之轩还是选这首歌,依旧唱的很好,声线微沙,并不清亮,而且小小凄怆。大家没有听出来,只管鼓掌起哄。
  杨筱光用手指敲桌面,开始琢磨,如何带领导出去逛逛?谁知道真是想什么应什么,他就唱完这一首,起身说抱歉,要走开抽根烟。
  大家继续欢乐。
  这正合了杨筱光的小伎俩,她趁着这个机会,躲在门外打了一个电话给方竹。
  “在‘钱柜’吗?”
  方竹说是。
  杨筱光说:“我和几个朋友正在唱歌,要不要一起哈皮?”把包房号说了,而后握紧手机,想,千载难逢使用小心机,千万不要蚀把米。
  方竹正被“天团”的粉丝们吵得头痛,鼻子又塞住了,折腾了好多天的感冒病菌有齐齐爆发的趋势,浑身上下都不顺畅。
  她依稀记得杨筱光给的包房号应当是楼上的豪华间,就沿着旋转的楼梯走。上面轻轻吹下一层风,吊顶的垂丝玲珑灯微微晃动,眼前的光忽明忽暗。她看到上面的人时,脚下一滑,差点倒栽下去。
  何之轩就靠着楼梯口正抽烟,一回头就看到了她,也及时拉住了她,不轻不重的力道。
  方竹想,被杨筱光涮了一回。
  她说:“我是来跟采访的。”说出口就后悔了,干什么要解释?
  何之轩蹙眉,问:“你现在做娱乐版了?”
  她立即否认:“没有,只是给同事代工。”再补充,“一直做社会版。”
  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不曾放开,此刻也感觉出她的体温微高,蹙着眉头问:“你感冒了?”牵住她上来,又说,“我送你回家。”
  方竹本来想推辞的,可是他拉着她一路就走了出去。她不由自主就跟着,走到大门口,迎面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大力甩脱他的手:“不用。”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引得旁边的陌生人们也侧目。
  何之轩果真就此放开她的手,但是说:“在这里等我。”
  这么不容置疑的语调和态度,方竹就真的站在原地等着了。
  她想,她怎么不自己先走?想一想,腿脚却是软的,头脑也是晕的。趁还有半丝的清明,发了一条消息给杨筱光:“你害死我。”
  杨筱光没有回复。
  何之轩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方竹一看,是辆沃尔沃 C30 ,要三十多万呢!他确实混的很不错了,忽然就感到欣慰。
  他打开副驾座的门,示意她上来。
  方竹略一踌躇,还是上了车后座。
  “咔哒”两声,两人同时关上了车门。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方竹报了自己住的地方,就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辗转反侧,浑身上下都闷闷地痛。
  还是何之轩先开的口,问:“为什么不回家?”
  方竹开口,声音有一点儿哑,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那里离单位近,每天能多睡一个小时呢!”
  他“嗯”了一声,专心开着车,没有接着问什么。
  车子驶到了大马路上,他开得很稳,方竹丝毫不感到颠簸。后座的空间很大,她无所适从,手脚都不知道要怎样摆才好,只好沉默,只好静坐。
  能说什么呢?她想,她总不能问他,这些年混的好不好。这又与她有多大关系呢?问出来倒是显得自己多事了。
  可又是何之轩开的口,他却是问了她这些年的境况。
  方竹闭一闭眼睛,憋了憋气,才说,一切过的不错,还给杂志做特约撰稿人,在这行里算是有了些声名,能够立身了。
  何之轩扬了扬眉,这是他年轻时候最神气的表情,他说:“你一直能做的最好。”
  方竹扭头看窗外,她想说,你才做的最好。
  看看他的着装和他的车就能明白了。可她,绝对不是做的最好,这样的灰头土脸。第一次重逢,她在做广告软文采访;第二次重逢,她在暧昧的娱乐场所穿着暴露;第三次重逢,她来这个地方采访一群比她年纪小的纨绔小偶像。
  做的最好,也许她曾经能做的最好。可是自从失败了第一次,后来也绝对不会做的最好了。
  分手的时候,她说:“何之轩,我没有想到我们这样失败。走到这个地步,你输了我也输了,这么彻彻底底,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什么话都不说,站在她的对面望定她。
  那时,她是真的以为,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他们是一起失败的。她最后选择了一个解决方式,而他没有异议。两个人的过去,定格在那一个瞬间,此后你好我坏,永不相干。那样,她至少还剩着快刀斩断乱麻的骄傲。
  直到再一次见到他,她发现,他可以站得比她高,而她却仍旧无法坦然。呵!这可真令人丧气。
  她的精神状态不好,神情又萎靡不振,就这样坐在他的车里,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视线模糊。调开视线,忽然就看见自己脚上灰尘扑扑的耐克鞋,如同她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再次见到他至今,她就一直这样低着头,灰蒙一片,恨不得自己模糊成一个休止符。
  方竹悚然一惊,她原来是害怕看到他再看她一眼,可是——又有渴望,渴望休止符绝再变成省略号。
  但,绝不能如此。
  前头到了一个地铁站,旁边还有一家便利店,方竹突然就说:“我正要买东西,你放我在这里下就成了,买了正好坐地铁回家,这里不好停车。”
  何之轩把车停在路旁,并没有马上打开车门。
  方竹舔了舔嘴唇,那儿有些干燥。她又说:“何之轩,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他才探手,把车门开了下来。
  方竹推开车门,钻了出去,风呼呼一吹,头发就乱了。她冲着车里的他摆摆手,转一个身,他在她身后说:“别忘了买板蓝根。”
  她本可以回头朝他微笑,说“我知道”,但步子一顿,笔直地就往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跑去。
  店里开着暖气,温暖如春。鼻头又一酸,方竹的眼睛又红了。她站在玻璃旁的“关东煮”边上,偷偷瞧着他的车,他在那儿停了好几秒,然后缓缓动了起来,直到离开这里。
  她想,他毕竟还是没等她。
  这又是委屈的,让她又矛盾又委屈。她是自困的,看不透的,所以无法洒脱做人。
  杨筱光的短信终于回复过来——六个点的省略号。
  是这样好的一个朋友,费了心思来帮自己,可又哪里知道,自己和何之轩,千言万语,只有一本乱帐。怎么都是说不通的。
  方竹买了一包纸巾,鼻子却突然通了,原来是酸了。她以为自己会因此流下眼泪,谁知竟没有。用力吸了两下,终于能呼吸新鲜空气。

  我的生活是什么
  杨筱光回到家,不是很舒畅,洗过热水澡,开了暖气,窝在床上用笔记本上网。可脑子里不得闲,她隐隐感觉事情做得比较冒昧比较冲。
  这些年她不是没琢磨过方竹的往事。老实讲,当年方竹和何之轩到底怎么回事,她并不是很明白。只记得当初一听说方竹扯了离婚证,她就心情激动,冲到何之轩面前大骂他没有良心。
  可不?方竹为了同他结婚,差点和那位威严的大校父亲脱离父女关系。这可是天大地大的事,在杨爸杨妈听来都要碎嘴一句“小姑娘不大孝顺”的。
  在她眼里,方竹是为何之轩背了骂名的。
  可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她又直觉当年的事件里还有故事。这真是头疼的事,她想不透,发阵呆,不再继续想,干脆开了工作文档干活。
  在年度计划上,何之轩修改的批注用红色字体标注出来,十分高瞻远瞩且切实可行,预算分配又合理,连成本会计都服气。他的业务能力只消留蛛丝马迹,就足以让部下心悦诚服。
  她看一遍,觉着公司发展很有希望,不由生出好些信心。
  最后,她开了通讯录,检查一遍最近的联系人名单,在P字列里,看见了潘以伦的名字。她想了下,拿起枕头边上的电话就拨了过去。那边是向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
  杨筱光先问:“正太,你身体有没好点?”
  “杨筱光?”那头的“正太”弟弟没有想到是她打电话过来,声音非常疑惑及惊讶。
  但声音背景嘈杂,他来不及寒暄,就有人在叫:“你快点,生意做不做?这么晚又没别的生意,还让人等半天。”
  潘以伦忙对那边的人说:“对不起,马上就好。”
  杨筱光呆一呆,他没休息?还在工作?在哪儿工作?下意识就问:“你在干嘛?”
  他答:“在茶馆干活。”
  原来那间茶馆要营业到深夜,她倒是不知道。看一眼闹钟,十一点都过了,她想,该说什么呢?好在还是有事情可以说的,她终于想了起来,就说:“通知你哈,薪水下个礼拜会打到‘天明’的账户,记得问梅丽要。”又补充一句,“为自己付出的多争取一点,梅丽会克扣。”
  “好,我明白。”潘以伦的声音微微上扬,好像挺高兴。
  杨筱光道晚安:“早点休息。”收了线,膀子冻得冷,钻进被窝,又开始琢磨,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还在做劳动人民?
  年前的工作仍旧得继续执行,杨筱光带着神鬼知人不知的小唏嘘得继续勤奋工作。
  让老李受伤的展会布置妥当,顺利开展。杨筱光带着实习生督场,何之轩表示会例行出席,老陈忙不迭亲自陪同。
  那晚何之轩离奇失踪,在场同事均感蹊跷,但领导后来解释,说是遇见了熟人,大家也不好多问了。杨筱光当然对那晚发生的事情有无数揣测,可又不敢问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憋在喉咙里快要得支气管炎了。
  这回在现场,老陈又在,基本也不大会有让她旁敲侧击的机会。倒是做展会搭建的费总意外出席,晃着一头精美绝伦的“美杜莎海藻发”同大小展商交换名片,大谈自己的经营优势,无外乎价格便宜之类,听得杨筱光差点要“石化”。
  费总转了一圈转到何之轩身边,笑得如同三月的迎春花,丝毫没觉察何之轩其实板着一冰山面孔。
  可见不少女人贴在帅哥身边都会发点十三点。包括自己,杨筱光很客观地在肚子里下结论。
  上午开幕式结束之后,跟场的事情便移交给实习生打理。杨筱光觑一个空,也没有想提早下班,她问费总的助理要了老李家的地址,偷偷去临近的超市买了个水果篮就赶去了老李家。
  这时已临近下班高峰,十字路口川流不息,杨筱光随着人流走,如同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上足发条,不断向前向前,像无法停止的时代车轮。
  好不容易挤上公车,她突然就觉得很累,靠在拉杆旁小憩打盹。
  公车又开过好几站,忽忽上来一大群人,顿时变得异常拥挤。
  杨筱光被身后的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头怒视,一个男孩正全力护住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顾旁人。这一眼看完,她的眉毛又平了,别转过头,没有多说什么。
  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会矜贵。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小点微酸和遗憾在心头。她侧了侧身子,让开那对小情侣,准备下一站下车。
  老李家在闹市背面僻静简陋的平房,用一条弄堂通到闹市中心。一半繁华地一半贫民窟,在冬日的夕阳下被遮掩。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的露天电子广告牌在播一些公益广告,也给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做宣传。路人都停滞在马路这段等绿灯,兼看电子广告。
  有一支广告吸引人。
  云从地平线升起,浮过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变得绚烂,云中升起一颗闪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缭乱,背景更加神秘,不知是哪支广告。最后答案揭晓,从云端星群中闪出五个大字——“炫我青春星”,一行小字做补充——“男儿版即时报名中”。
  有人说:“这是什么广告?”
  杨筱光想,电视台怎么也玩抽象艺术?
  有人答:“选秀吧?”
  杨筱光想,什么要求都没有,怎么选?超级女声好歹也是比唱歌吧!又想,本城电视台的策划思维一向天马行空得人目瞪口呆。
  还有人说:“还男儿版,酸到牙倒。”
  杨筱光心里哈哈一笑。
  绿灯亮起来,杨筱光过了马路,从繁华商业街走向清贫小弄堂,七拐八弯,才找到老李的居所。
  杨筱光熟这里,是因为以前接过慈善机构的项目,就是在这里找到五个需要资助的孩子,向社会各界呼吁捐助。这里大多聚集的是本城的低保居民和外劳务工者,比方竹租的石库门环境还要糟糕。
  她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老李家,老李一家自是很意外她的到来,更不用提她手里还提着礼品。
  李妻握牢她的手,再三感谢:“杨筱光,要我们怎么谢你?上回还给我们付了医药费——”
  杨筱光打断她:“不是不是,那是我们单位的一点心意。
  她被老李夫妻俩待如上宾,坐在九平米小屋里唯一宽敞的棕绷床上。
  老李已经能坐着做手工,手里正赶着一些活儿,他说:“你们这么好的公司真是第一次碰到。你们的老总不但包了我半个月的住院费,还帮我找了份糊信封的临时工做。不用动腿脚,方便我养伤,又不用闲着。他说等我腿脚好以后,介绍我去什么物业小区做电工。那样就稳定了。”
  李妻给杨筱光倒茶,放了不少茶叶,聊以作为谢礼。她插口:“老李单位也给了些工伤费,这个坎子总算能熬过去了。”
  杨筱光拿着杯子默默在手心暖着,喝一口,还是有点苦的。她一侧脸,看到窗口缝隙中漏进来的灿烂阳光。
  李家女儿也阳光灿烂地跳进屋子。
  “妈,以伦哥哥给我买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脸蛋红扑扑,手里捧着红扑扑的纸桶。相映可爱。她身后有男声叫:“春妮,早点做功课。”
  女孩原来叫李春妮,名字很土,被外人听到,面色马上就变掉,支支唔唔不说话了。
  杨筱光当没有听到,起身要告辞。被老李夫妇隆而重之送出门外,他们本想要留饭。杨筱光只好推说晚上有饭局,推让一阵,她带些满足地跨出李家大门。
  老李家的对面,是公用自来水池。有人正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卷得很高,动作麻利又用力。
  他动作到一半,回头,扯起右边的唇角笑,眉眼弯弯,无辜纯良。潘以伦式的招牌笑容。
  他说:“杨筱光,你好。”
  杨筱光看着他淘米的熟练动作,问:“你住这里啊?”
  潘以伦下巴扬了扬,方向是老李家对门,也不大,门面黑洞洞的。
  他问她:“又来学雷锋?”
  杨筱光没有脸皮厚到当自己是雷锋,只是说:“顺便来看看。”
  潘以伦说:“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的。”所以杨筱光微笑,也是杨氏招牌可爱笑容,不亚于潘氏。
  她问:“钱拿到了?”刚才听到李春妮说他买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还没有。”潘以伦淘完米,淘米水倒进水桶,搅了几下拖把,还准备拖地。
  这个男孩,做家务的动作都有流畅的线条,和运动时一样有力。杨筱光望望自己青葱的十根手指头,承认差距。
  潘以伦突然问她:“你知道电视台新办的那个选秀活动吗?”
  杨筱光问:“炫我青春秀?”摇头,“才看到广告。”
  潘以伦说:“赛程三个月,晋级都有奖金,第一名的奖品是一辆别克和十万现金,今后还有影视和广告约。”
  杨筱光认真说:“虽然说现在流行选秀,短期聚集焦点,主办方赞助商赚个盆满钵满。但选秀艺人的价值也就那几个月,后面的经济约会很麻烦,形同卖身。”
  她瞅瞅他的脚,才发现,他穿的还是陈旧帆布鞋,就忍不住问:“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着用钱?”又问,“你确定想进演艺圈?”她记起他签合同时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但潘以伦却是笑着,眼神很清澈,说:“你不是说过红的话,前途无限,最后可以名利双收?”
  杨筱光望望天空,夕阳光也刺眼。
  潘以伦又说:“有的人只是被生活推着走,很多时候无从选择。”他问她,“杨筱光,你为什么做这行?这么辛苦,总是加班,连找个男朋友的时间都没有,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竟然碰巧又见他
  潘以伦一语中的,令杨筱光很悲哀地想,原来她没有男朋友是没有时间找男朋友,也就如老陈说的,没有付出恋爱的成本。
  她又想,难道真是为了工作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打点精神修改明年的年度计划,何之轩的指示又一条条下来,桩桩都是新项目,他是真的想要突破。天哪,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干劲?杨筱光自叹弗如,更叹这等豪情也只有当年刚毕业的时候才有。
  当年的杨筱光青春少艾,以为自己一脚踏在地球上,不学成下山,广告界就一定少一位如虎猛将。她干活可也试过两天不合眼,不比何之轩潘以伦逊色的。
  可,此去经年,心态老矣,余下就是跟着工作转。广告业是多复杂又琐碎的行业,每日工作到老晚才得放工,好似一日一千年。岁月这样干燥,青春毫无亮点,心累脑子累,回家宁愿睡大觉打电脑。
  这就是她的生活,如此乏味,发酵发霉,大约一辈子就过去了。
  杨筱光啧啧两声,如今,她可以职业化应对工作,也能带着“捣糨糊”的心态投入地认真地去辛苦工作。
  她想要的生活?她自己都已经有点模糊掉。
  杨筱光消极的时候,会想,随便找个顺眼的男人,不伤脑筋地谈一段时间的轻松小恋爱。
  这个想法才萌生不久,她竟然又碰见了莫北。
  放春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的清晨,她在自家办公室前,看见菲利普正和一个男人热络交谈。这个男人有点儿眼熟,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已经冲她笑起来。
  莫北说:“哎,真巧,一道吃午饭?”
  杨筱光想起来他是像吴启华的相亲对象,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觉得现成的饭局不搭理实在有违天理,便说:“是哎,真巧,那好啊,我中午有空。”
  菲利普朝他俩瞅瞅,送走莫北后问了杨筱光一句:“小杨和莫先生认识?”
  这位香港老绅士是改革开放那一年来大陆创业的,对别人动辄以同志领导称呼,对下属则全部以“老小”加姓来称呼。别看这样的叫法应当听上去亲切,实际上用菲利普的香港普通话说出来,还真有皇帝拍大臣肩膀的调调。
  杨筱光没有掉以轻心,小心回答:“他是我同学的朋友。”
  菲利普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近了中午,杨筱光先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形象,发觉今天的打扮较一般,颇有点不大想赴约的意思,大抵是感觉没有准备好的。
  但电话响起来,莫北问:“你们中午午休时间多长?”
  “半小时。”
  莫北建议:“周围的餐厅都要等位,你介意不介意到中央绿地简单吃一点。”
  杨筱光不是挑剔的人,也不会为难人,甚至在想,那种地方空阔空气好,行人多,她可以自然一些。只是她想,莫北这样身份的人会有这样的提议,真意外。
  后来两个人抱着一个KFC全家桶在中央绿地捡了一处避风的位置坐下来,这里四面都有四季常青的植物,密密实实挡着,不乏情趣,也挡风。
  杨筱光喝一口热红茶,就笑了。
  莫北说:“今天冒昧了。”
  杨筱光摇摇头:“我在网上看过一篇《相亲记》,作者和一个男人在人民广场相亲,坐在中央绿地,男人的身后跟着他的妈妈,结果那天作者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莫北望望四周:“好在这里没有风,也没有我的妈妈。”
  杨筱光差点喷了可乐,他还真是纯直又可乐,她说:“我上一回的相亲对象身后就跟着他的妈妈。”
  莫北也笑起来,这一笑,就放开了。他说:“很抱歉一直没有空再约你。”
  杨筱光就说:“没啥,该碰上的,还不是碰上了?”
  她翻一翻纸桶,发现服务生给的鸡翅不是翅根和翅膀成对给的,而是多给了两个翅膀,这正是她爱的,有些惊喜,就显出很快乐样子。
  莫北看她把翅膀小心捧起来,吃得眉开眼笑,就好笑地问:“你很喜欢翅膀?”
  杨筱光说:“本来以为鸡翅是成对上的,结果发觉自己喜欢的翅膀多一个,这样还不惊喜?”
  莫北喟叹:“这样容易满足,人生会很美好。”
  杨筱光听了暗忖,他哪来的这般无端感叹。可又是真饿了,被辣鸡翅一刺激味觉,胃口就开了,吃得很是香甜,也不太顾及矜持,想想都在这种地方吃饭了,装腔作势又何必呢!
  莫北先看她吃得香,同上一回判若两人,不由也轻松了些,把翅膀全部留给她,还笑道:“我竟然不知道小猪有这么好玩的朋友!”
  “小猪?”杨筱光知道他指的是指方竹,想,他和方竹的关系还真是挺近的,便又亲近了几分,干脆问,“你说相亲该谈什么呢?”
  “姓甚名谁,家住何地,父母高就,房产几何。”莫北说。
  杨筱光想要大笑,这回可真轻松。她凑趣:“要不要做一份简历,彼此熟悉?”
  莫北也笑了:“不用,小猪给的资料足够做简历。我知道你们情同姐妹。”
  杨筱光怪叫:“相亲成本有多大?”抓着鸡翅划一个圆,“全民总动员。”
  莫北又笑了:“是。”又说,“上一回你在餐厅还没吃饱,结果跑路边摊吃生煎吃得不亦乐乎,也算是成本的一种了。”
  杨筱光吐吐舌头,原来全部被他看见。
  可接下去谈什么?杨筱光又不好问他去他们公司干什么,尽管她好奇至死。话题转来转去,也就在方竹身上。
  莫北说:“我若是再不补偿,恐怕‘小猪’会和我断绝二十六年干兄妹关系。”
  杨筱光笑嘻嘻问:“为啥她的绰号叫‘小猪’?”
  “她小时候留长发,经常生头虱,又喜欢留辫子,不肯理发。她父亲命我押着她去理发店,每次都像捆着小猪上屠宰场。”
  杨筱光大笑:“原来她也曾经邋遢过。”
  莫北说:“女人固执起来,赛过九头牛。”
  这个形容很贴切,杨筱光表示赞同。
  这一顿饭虽然简陋,可是不能不说吃得很愉快,和莫北打开话匣子后,也没有冷过场。他是个仔细周到的人,场面上绝不会让对方无措,往往一个话题抛出去,让接的人应付自如。
  公关能力真是不错,杨筱光想。
  用餐完毕以后,莫北送她回了公司,道别时候说:“下一回一定请你去好一些的餐厅做补偿。”
  杨筱光是真客气了,说:“随意就好,随意就好。”
  回到办公室,发现手机留在办公桌上,上面多了一条短信,正是方竹发来的,告诉她另一个好友林暖暖从美国回来,带了大堆礼物准备分配,请她晚上准时去林家分赃。
  杨筱光打了一个“ok”,然后加了一句话:“今天很巧,竟然又碰见了你给我介绍的那个莫北。”

  又忆那年寒冷冬
  林暖暖是杨筱光相信世间依旧有真挚爱情的范例的一个朋友,她从美国回来,正受爱情沐浴,春风满面,皮肤好到吹弹得破。
  杨筱光看见她就叫:“佳期近了?”
  林暖暖说:“十月份办喜酒。”
  方竹问:“要多大的红包?”
  林暖暖说:“你们俩半个月工资。”
  杨筱光马上装腔反对:“我是一民工,你要压榨民工。”
  大家都笑了。
  林暖暖说:“你们也快快来压榨我。”
  这是有点难度的,杨筱光和方竹陷入深深思考。
  杨筱光开始浏览林暖暖带回来的礼包,拿起一瓶倩碧乳液,又拿起一瓶雅诗兰黛香水,她说:“老天,我只叫你带倩碧,你怎么多带了雅诗兰黛?分分钟提醒我奔三的现实。”
  林暖暖抱着她捏她的脸:“你有一颗萝莉的心。”
  方竹问林暖暖:“结婚以后怎么打算?你家汪亦寒会不会回国发展?”
  林暖暖点头:“已经面试了科学院的助教,起步工资总是不高的。妈妈说给我们买房子,他不要。”
  那就要搏命打拼。方竹有感而发地深深叹息。
  林暖暖笑着说:“世界上哪里有神仙眷侣,统统都是柴米夫妻。我们能够生在大城市,衣食丰足,生活安定,不用漂泊,已是至大幸福。”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方竹和杨筱光细细辨着这话。杨筱光先笑的,说:“你最大优点就是知足,和你在一起,我也觉得一点小安定都是幸福。”她摊手,真心羡慕,“一切都水到渠成,多省力?
  林暖暖说:“我希望届时你们携伴出席。”
  这个难度不比刚才的那个小,杨筱光苦着脸:“上天先赐给我一个实在的相亲对象。”
  她想,可怜从小玩大的闺蜜就要披婚纱了,她还得“哼嗤哼哧”跑在相亲的小道上。不是不寂寞的。她没说出口,她想她总得在朋友的喜讯面前积极一些。
  林暖暖问:“你们谁做我的伴娘?”
  方竹先婉拒:“杨筱光吧,她酒量好,笑话多,能替你挡酒。”
  杨筱光没有反对,大大方方应承:“公主,小人随叫随到。”
  林暖暖说:“届时我会请我爸爸把医学院的英俊男士都请过来,组成一个伴郎团让你挑。”
  杨筱光做昏厥状。
  这时有英俊男士走了进来,林暖暖奉了一杯热茶过去,和他贴脸亲吻。英俊男士卖力将垃圾桶取到门外。还拿出了苹果洗干净端过来切成片,第一片塞到林暖暖口里。
  好吧!杨筱光承认自己看得眼热,爱情还是值得追求的。她叫:“汪亦寒,晚上吃水煮鱼,你请客。”
  汪亦寒走进来,说:“林暖暖不吃辣,改本帮菜,我请你没问题。”
  方竹伸个懒腰:“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林暖暖说:“一起吧!多难得。”
  方竹还是摇头,杨筱光兴趣一下索然,又担心起来,方竹这时却笑了:“你放心吧,也许暖暖的婚礼你不用落单。”
  杨筱光撇撇嘴:“通常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我不太期待,因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说完又撺掇着方竹一同去聚餐,可方竹说晚上要赶明天的通稿,怎么叫都叫不动了,只好先同林暖暖小两口把她送回家。
  方竹站在自己亭子间的门口冲好友们摆摆手,有些歉意。并非她扫兴,而是实在不方便。
  她回到自己的屋里,从五斗橱上摆正一张相片,又拿了一炉香炉,燃了两支香,袅袅升起一股青烟。她怔怔看着相片里穿着马海毛外套,巧笑倩兮地抱着婴孩的女人,轻轻说:“妈妈,我很想你。”
  大学念到二年级的那年,何之轩已经离开了校园,她只觉得这段暗恋加倒追的感情无望,回家也是闷闷不乐。
  母亲做的私家蜜汁火肪,她都无心动筷子,母亲就问她:“什么让你这样没胃口?难道我的女儿有了心上人?”
  方竹并不害臊,母亲同她自小都是有商有量,在父亲常不在家的状态下,形同闺蜜般的亲密。她当下就苦出了脸:“我的心上人心上没有我。”
  母亲说:“别怕,只要他还在,你仍然可以尝试。”
  方竹惊讶:“妈妈,你没有问过他是谁,你已经同意我的感情?”
  母亲温柔地笑:“傻孩子,人的感情是不需要别人同意的。好吧,我来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优秀很成熟很稳重。” 方竹一下就充满了兴奋的神采,脸庞都亮了起来,用被人用滥了的词汇形容何之轩。
  “他对你怎么样?”
  “不好不坏,不远不近,而且对我的表示敬而远之。”方竹继续苦恼着。
  母亲抱住她:“这样一听,倒也确实是个好孩子。”
  方竹点头。
  母亲说:“我不干涉你的感情,但是做妈妈的总有几句私房话要讲给女儿听。找伴侣,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看他对你好不好,三是要看家庭条件。”
  方竹一听这第三点,就急着要反驳了,可被母亲阻止,只听母亲继续说:“我们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你也是你父母的掌珠,半点苦半点别人的委屈都没有受过。如果他的家庭和你格格不入,那也顶要紧。”
  方竹嚷:“就怕你们这样的话,爸爸态度也一定不会好。”
  母亲又笑:“等你抓住了他,再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如果以上三条都符合,那么妈妈给你开通行证。”
  方竹没有欢呼,只是想,她一路碰壁,老天爷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
  那时候,她同何之轩的联系不过是加了彼此的QQ,她每天下课,就花三块钱一小时的上网费,守在机房里,等着何之轩上线。
  他才在一家小报社找到工作,跑生活资讯版,虽然是不太重要的版面,可也十分忙,他还帮忙做金融版的稿子。等到他上了网,往往已近九点了。
  方竹不敢太打扰他,看见他上线,就点了他的头像说一句话:“辛苦了,注意休息。”或者“Hi,帅哥,晚饭没吃可要吃夜宵。”
  他的回复是千篇一律的二字箴言——“好的”。偶尔出现一句“天凉了,多加一件衣服”,她都会兴奋上好半天。
  有一回她一直等到十二点,机房要关门,他才上线。她一看到他的头像亮了,整个人委屈得不行,想自己这么傻是干什么,网对面的人知道不知道自己的一片痴?
  她负气地打了一通话,大致意思是“何之轩,我是发了神经病才会喜欢你这块木头,浪费我这么多时间花这么多心思做这么多憨傻的事。没有女孩对你做过这样的事吧?可你还是对我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就算是一只小狗也会对我叫两声了。我这是干什么呀?何之轩,我告诉你,我不想再喜欢你了。我才大二,我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找一个对我好的男同学风花雪月,我不想再守在破机房被蚊子咬得轻一块紫一块等着你上线,我要跟你说拜拜。”
  当时她一打完,等也没有等何之轩的回复就下了线。
  后来的一个月,她刻意没有去打听何之轩的动向,倒是舍长从她男友那里听了些小道,时不时贩给她,无外乎他工作很忙,人也是个严谨的人,是要花时间调教的。
  方竹从鼻子里“哼”一声:“谁爱调教谁调教去,关我什么事。”
  舍长说看着言情小说,边说:“其实我听说这个人,四年里也不是没有女同学跟他套过近乎,他一般都正经拒绝,怎么就舍不得给你一个斩钉截铁的‘NO’呢?”
  这句话又燃起方竹一小点希望。
  母亲后来还问她:“乖女儿,你的事情有进展吗?”
  方竹会说:“慢慢来,我相信真爱无敌。”
  她未曾知道,真爱其实有太多的敌人,有时竟还会是自己,往往出其不意,致己死地。
  她对母亲的真爱,就没有敌过病魔。
  那一天母亲明明精神是很好的,她正给即将从军区回家过年的父亲打一条毛线围巾。、
  母亲说:“你爸爸也是不大多啰嗦的人,当年我在文工团排《白毛女》,他场场不落,两年后才托领导告诉我,想和我处朋友。你瞧,守得云开见月明。”
  方竹说:“妈妈,你可是文工团员啊,怎么就看上了爸爸那样没有情趣的人呢?”
  母亲说:“他那时候还是营长,挺着胸背,特别神气。我演出时,他就坐在第一排,演出结束他一直鼓掌。我想他总归是能等着我的,其实我也在等他。”
  母亲说这样的话时,眼底有脉脉的情愫。这教方竹无法理解,她对父亲这般温顺恭谨,原来还是她爱他多一点,是不是正因太爱,所以才太温顺恭谨?
  方竹为母亲卷着毛线团,母亲还说:“围巾打好了,你爸爸也就回来了。”
  过年时,母亲会做父亲偏爱的火朣津白心做年菜。母亲是金华人,做的一手的好菜,尤其擅长各样的火腿菜肴,父亲归来和款待贵客,母亲必要亲自下厨做一两样的。
  那一年春节前,母亲的围巾织好了,但火朣津白心才炖了一半。还没有到春节,她倒在了自家的厨房里。
  母亲是突发脑梗塞,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的话,方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只是不断在问:“妈妈昨晚还同我说话,不应该就这样!”
  保姆周阿姨打了一圈的电话,第一个是拨给在北京开会的父亲,但是父亲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
  整整九天,来了无数的人探病,鲜花水果摆满了小小的加护病房,都快要挡住心电监视仪器。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了一次又一次,全部都徒劳。
  方竹没有哭,只是攒着手,给父亲的勤务兵每个小时拨一个电话,说同样一句话:“小张,你告诉我爸爸,他再不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第九天,母亲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离开了人世,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方竹整个人都木掉了,像具行尸走肉。
  她说到做到,果真收拾了行李,从春天到冬天所有的衣物,装足两只箱子,全部带去了学校。
  那一年的情人节在春节里,校园里更加萧条,食堂关着,黑暗料理街上也没有人做生意。整栋宿舍楼像座空城。
  方竹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天,饿了只吃方便面,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吃。困了就把BP机一关,裹着被子睡觉。
  那个情人节还是杨筱光的短信提醒了她,杨筱光说:“祝所有没有情人的人情人节快乐!”
  这样的情人节,方竹只感觉饿,感觉渴,感觉孤单,感觉痛苦。父亲的勤务兵小张来找她,她几乎咆哮,将小张扫地出门。小张每天都来找她一次,她只觉得又烦又恨。
  情人节那天傍晚,敲门声又响起来,她穿着睡衣睡裤冲下了床,把门一开,正要发作。何之轩手里捧着一只小暖锅,先问她:“晚饭还没吃?”
  他走进来,说:“方竹,你妈妈不会想见到你这样的。”

  似曾相识白月光
  方竹静静地等一炷香燃烬。
  相片上的女人永远保持着初为人母的少妇姿态,眉梢眼角的幸福,连相机都遮不尽。不管结果如何,最初的母亲,总是快乐的。为自己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至大幸福。
  方竹撑着额,在五斗橱前站了好一会,直到腿脚麻痹,才稍稍醒转。这间斗室,实在太小,窗门一关,她只觉得气闷。她决定出去散散心。
  街上倒还尚可,车来人往,总算热闹。她默默沿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走,一棵一棵,好像萧条的岁月。街上的人也是默默的,行色匆匆,一切看上去都落寞。只有偶尔一两声炮仗爆破的声音,提醒人们新年即将到来。
  方竹想,难怪人这样少,一个大年,这个城市里多少人背起行囊回家团聚。
  团聚团聚,人只有团团坐在一起,才叫聚。
  她一个人一条影,还有天上的白月光,与这萧条梧桐倒相称,与这一两声势单力薄的炮仗声相称,但是离开团聚有多么远?
  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一间大酒店前,那边正热闹,有人举办婚礼。方竹就定定站在马路的这一边,看着那边的人如何聚如何散,看着新娘伸手揽起曳地的婚纱,被新郎抱进了加长版的劳斯莱斯。亲众一齐欢笑,把花朵撒向天空,然后就下了一场幸福的花雨。
  多么圆满!
  方竹看得累了,就斜斜靠在行人道的栏杆上,托着下巴,踮起脚。还是不想走。
  不知过了有多久,身后有人在叫她。
  “方竹。”
  她想,这声音多熟悉啊!
  好多年前,在她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声音叫她:“方竹别待在这里。”
  这个声音现在在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想,是啊,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就发了神经病会到了这里?
  她没有回头,她说:“是啊,何之轩,我只是随便走走,路过而已。”
  何之轩站到了她的身边,他静定地看着她。
  在二十层的高度,他从自己的办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眼看到这样熟悉的身影。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对这个身影毫不在乎。可是一次两次,他看着她自信洋溢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用认真的表情和严肃的口吻告诉他,她在追求他。
  他想,这个女孩,短短碎碎的发,常穿简单的白衬衫,看起来还是像个十六岁的中学生。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种灵慧的漂亮,可是太冲动太直接。
  她曾经在专业课上同老师辩论,选一门讲铭文的选修课,都能够掘地三尺发扬考据精神,非要将老师讲义上的一个小漏洞驳倒。
  这个老师是位就要扶正的副教授,哪里肯同这样顶真的新生计较?可新生计较到了底,把自己写好的论文贴的布告栏里。
  如果是一般的学生,副教授必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方竹的家里人摇一个电话来,副教授也只好当学生淘气。
  他给副教授做论文助理,他接过她打电话过来同副教授论理的电话。那时候他想,骄娇女才有蛮横的才气。
  他同她正面交锋在那次市里的新闻大赛上。何之轩当然认同她做的报导,但并不代表他认输。又是她家里摇一个电话来,他轻易地就输了。
  所以,当她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很喜欢他。他在想,他拿什么喜欢她?
  他的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手里。
  她在看他打篮球,看他自习,坐着他的座位,叫着他的名字。他都知道。他还知道,她选修他上过的课,跟着他的老师做报告,把他做的论文当案例。期末还争取拿他拿过的奖学金。
  她也许从不知道他知道她做过的那么多事情。
  有些事情她都没有在意,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譬如,他知道她心情烦闷的时候,会在马路上乱走,会停驻在马路上发呆。
  这么些年,他也藏了许多知道在心间,不曾对人语。
  回到这里的第一天,他竟然看到她的朋友任职这间公司,原来天涯海角的距离,一下缩短到透过一个人就能得知对方的讯息。
  到如今,面对面,已非当日枕边的呵欠。
  方竹还在想,说什么呢?可是就是先笑了,先说话:“我饿了,不知有没有空一道吃晚饭?”
  何之轩就点一点头,带着她走。他说:“附近有一家餐馆。”
  一来一去,谁都不落势。
  方竹和他肩并肩,很友好,很自然。只是心里想,怎么就走到了杨筱光的单位下面,又在想,他怎么会下来?
  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会想入非非,过头以后,会更难过。
  她就问他:“工作忙不忙。”
  何之轩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菲利普和你不合拍?”
  何之轩笑,她精明起来,能识清他人的眉头眼额,丝毫不差的。他说:“公事公办的话,没有太大问题。”
  往前一拐,就是一间饺子馆。一进去就是扑鼻子的香气。
  方竹用一种快乐的神态选了一个周围人满为患的位子。何之轩从收银台买了单,坐到她的对面,说:“芹菜虾米,没有错吧?”
  方竹微笑,他还记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应该如何答。
  顿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快要沉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方竹问:“回来怎么打算?事情难做吗?”
  何之轩说:“再难的都已经做过了,这一次是想做一些实在的项目。北方有个运动品牌想进一线市场。”
  方竹蹙眉:“有点困难。”
  “不比国际大品牌,本地市场向来排外得厉害。”
  点到了方竹的心上,这时饺子上来了,又鲜又香,她才发觉是真饿了,先吃了两个,才说:“何之轩,你干什么不找港台或欧美的客户?”
  何之轩并没有动放在眼前的饺子,他只是继续说:“你念书的时候常说民族品牌需要扶持。”
  方竹叹息:“是啊,那时候我用美加净,现在的美加净已被联合利华糟蹋得找不到了。我很难过,这些年物是人非。”
  何之轩把她的最末那句话听得这样仔细,轻轻皱了一皱眉头,又说:“那个运动品牌年前才被原厂从外商手里赎回来,现在需要重建渠道。”
  “重新树立信心,树立人生道路,那可不容易。”
  他看她,不好动声色,也不好让她看透,他说:“是不容易。”他看着她吃东西。他知道她面对食物的时候,至为直白,至为可爱,往往会放的更开。
  那一年的情人节,他从舍友那里知道她离家出走。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包了一顿饺子,用小暖锅装好了送去她的寝室。
  她就穿着睡衣,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看起来似足病号。
  他说:“方竹,别待在这里。吃完了以后出去走走。”
  她饿得狠了,吸里呼噜把饺子吃了个精光,有一股狠劲儿。吃完以后,他们去了操场,在那儿散步。何之轩不远不近地跟在方竹后头。
  方竹絮絮说着话,说着她的妈妈。他们那样的家庭,原来沉闷又寂寞。相伴的母女,永远等待父亲的归来。她把她的人生,从记事开始说到上大学,说完以后,她一回头,他能看见她满脸的泪。
  她是一直精神头那么好的人,这一刻就像个脆弱的瓷娃娃。
  他就走到她的跟前,掏出餐巾纸,她一把抢过去,捂住脸,在白月光下不住地哭,嘶声力竭。哭完以后,她开始跑步。她的耐力很好,一圈又一圈,可以绵长地跑下来。跑到最后,泪也干了,眼睛肿着。
  样子不好看,她知道,她又伤心又懊恼地问:“何之轩,你来干什么呢?”
  他说:“就是来陪陪你。”
  她说:“可你听我说了多少废话。”
  他说:“没有。”
  后来他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宿舍。
  方竹在宿舍楼前站定,说:“其实我不需要同情的爱。”
  何之轩看着她,看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他的手伸过来,拂开她额头的发,往她的额上亲了一亲。
  他说:“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爱。好好睡觉,好好保重,让你的妈妈放心。”
  方竹呆怔,失措,无语。
  何之轩转身离去之前说:“要留在这个城市有点儿困难,没个五六年也买不起房子,我两手空空,不好拖累别人。别人还有家里可以依靠,我去办一个暂住证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方竹还是望住他。
  他笑笑,说:“不过,没事儿。明天早上我给你冲开水。”
  方竹吃得饱了,却发现何之轩面前的饺子动也没有动。她问:“不饿?”
  何之轩却问:“感冒好了一点了?”
  方竹说:“板蓝根万试万灵。”又说,“我对你的项目有兴趣,可以拨一个整版。”
  “好的。”
  方竹又说:“这里的饺子没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轩浅浅笑一笑,开始吃了起来。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饺子只吃芹菜馅。三两口,他吃毕,要拿餐巾纸,方竹已经递了过来,他接的时候,手指一触,方竹猛地就缩了手。
  走出饺子馆,方竹说:“谢谢你的晚饭。”
  何之轩说:“方竹,早一点睡觉,让你的妈妈放心。”
  只这一句话,方竹的鼻子又开始泛酸。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多想上前拥有他有力的拥抱,甚至轻轻的额吻,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情人夜。那一个吻,把她心里的伤口一一安抚。
  但是他只是说,他没有行动,他的指尖都没有动一动,就这样临风站立。
  月光照下来,方竹看清地上自己的一条影子,和他是分离的。她被风一吹,稍微清醒。刚才才说过的,什么叫做物是人非?都过了这么些年,哪里还有可能旧事重演?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车站就在旁边,这里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烦你送了,再见。”

  你我都是认真人
  杨筱光照例度了一个孤独又苦恼的新年。
  方竹自从同何之轩离婚以后,一般在新年会接海外的专题跑国外避年;林暖暖小两口开始急三火四地到处看房,准备来年婚礼。杨爸杨妈探亲去了江苏,她又一向懒得跑亲戚,最后落单过一个电视儿童的新年。
  一般她会储好薯片汽水,让自己尽量舒服。不过也会想,没有感情烦恼的人真是不太好,无聊的时候没有人来陪伴。
  年初五的夜半,杨筱光独自看了一出老剧,叫做《爱情麻辣烫》,不免胡思乱想,谈情说爱也有谈情说爱的烦恼,单单方竹和何之轩不为人知的往事就在她脑子里自动生成八十集狗血韩剧了。
  这时,外边鞭炮声声响,震耳欲聋。杨筱光捂住耳朵,好容易等到清静了,她往床上一躺,黑夜里响了两声凄惨猫叫,像荒山野岭里无主的孤魂,一股凉气“飕飕”就从背脊后升起。
  夜晚的寂寞从来不会让女人美丽。杨筱光举头望天花板,不得不承认,年一过,她又得老一岁了。
  年后,逢春,万物复苏。公司照常运作,职员照常上班。
  杨筱光在年后第一天上班就察觉到办公室气氛的不寻常,同事们窃窃私语。
  “何副总在老总办公室逗留超过两小时。”
  杨筱光一问,原来英明副总何之轩的新提案被否了,他正同高层积极沟通之中。
  她问老陈:“那是一个什么提案啊?”
  老陈说:“打通路,做牌子。”
  可真是大项目了。
  她又问:“东家是哪位?”
  老陈说:“最近才从洋鬼子手里为自己的休闲衫系列赎身的民族产业。”
  这可不是好东家,杨筱光皱眉头,业内传闻赎身价远高于当年的收购价,这间民族产业哪里有钱请大公司来打通路做牌子?
  但杨筱光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她问:“谁会跟案?”
  老陈沉默,神情复杂,随后同杨筱光说:“其实我羡慕‘蒙牛’大手笔,超女以后优酸乳市场份额拿下多少?”
  杨筱光比了下手指头,霍,好大一条数。她摸出苹果去茶水间洗,水声哗哗,她开始纠结老陈纠结过的事件。
  下午,何之轩从菲利普办公室一出来就召开了项目会议,交代任务:企划部制定推广草案和广告片筹备,客服部跟进客户需求,设计部对口外包公司进行CIS系统建设。
  那家服饰厂的资料已经完备妥当地放在每个人面前。老陈看好以后,嗫嚅:“预算?”又闭嘴。
  何之轩说:“按项目签合同,非月费式。”
  成本会计跟着皱眉头了。
  何之轩喝茶,神态自若,忽而说:“下个月香港审计公司会来内审,大家准备一下各自手里的工作流程。”
  重磅炸弹,人人都表现出痴傻状态。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客服经理对杨筱光小声讲:“百度上市的时候,前台小姐是不是也成了百万富翁?”
  杨筱光心里跳得很急,想要琢磨一下领导表情再下判断,不过,领导一如既往没有表情。这也许是领导者的最高境界,我自岿然不动。她突然想,方竹是不是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对于她来说,承仰他人鼻息,只好认命干活。
  何之轩开始介绍这个项目:
  这个品牌资格很老,可以追溯到解放前,一直是本城的名牌产品,改革开放以后迎来第二春,谁知道引进外资是引狼入室,销售通路被蚕食,产品被打压,品牌价值也贬值。
  厂长是个裁缝出身的六十五岁老头,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企业人,铁骨铮铮发誓不言败,到处找咨询公司提供解决方案,但无利润买卖没有人愿意做,对方的经费着实有限。
  为什么何之轩愿意做?杨筱光疑问之后,是在胸口渐渐升腾起一股热气。
  开完了会,她精神恢复了一些,眉眼舒展地走出会议室,一抬头就撞上了菲利普。
  杨筱光恭敬地站好,朝他点头问好:“老总好。”
  这种恭敬并非伪装,她是真心。
  当年新进公司做实习生,为人锋芒太露,惹出同邓凯丝的一段矛盾,最落魄时被贬谪到前台,连换水工都做过。但她不甘心就此落魄,用心努力,花了一个月时间做好一份当时企划部跟案的一个项目市场调研报告,直接发至菲利普私人邮箱,心想,最坏打算便是卷铺盖走人。
  一天以后,菲利普亲自签了一张调令,杨筱光如愿进了企划部。
  杨筱光最常说的是“士为知己者用”,菲利普让她入行,她一直都记得,用出色有效的工作做回报。但日复一日重复劳动,她就要跟着工作一起僵化。
  在去年,杨筱光认真考虑过跳槽问题,但摆不平杨妈,她也不好妄动。适才看到何之轩的项目,跃跃欲试的念头被激发了,她承认她有了暌违已久的士气。
  可站在菲利普的面前,她还是收敛。
  菲利普直接就说:“你跟进的广告拍摄项目也很好,那条广告我看过,年轻人做新的东西总是很快。”
  杨筱光斟酌字句:“第一次做,还在学习。”
  “什么都要学习,不能急功近利。好好做,慢慢来。”
  菲利普笑一笑,杨筱光把眉毛低下来,才看见他手里端着咖啡,必定是蓝山,港佬没有咖啡毋宁死。她还是很知道菲利普的习性的。
  她说:“春季的发布会比较重要,有几样文件需要老总过目。”
  菲利普说:“等一歇拿来我看。”
  杨筱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一个深呼吸。她对着镜子,对着自己笑,笑得有点惨兮兮,腮帮子一鼓,决定豁出去。
  回到了家,杨妈好饭好菜照顾。饭后,母女幸福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杨爸则在一边看着报纸,看到激动处忍不住发飙:“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现在竟然还有这种有伤风化的店。”
  杨筱光凑过去瞅,原来是方竹当日做的暗访。但这上的也太迟了,都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不晓得方竹打了多少关节才让报导见天日。她也真是个不达目的死不休的主儿。
  杨筱光咕哝一句:“这也算三百六十行。”
  没想到杨爸极之气愤,“啪”地一甩报纸,说:“我最看不得学生不学好,追求享受捞偏门。”
  杨筱光这才拿来仔细阅读,方竹将大学生的事儿也隐晦地说了,且用词相当铿锵。杨筱光想,这下好了,这家店大半是要关门大吉的。又一想,还好正太老早撤了。
  她打个哈欠,屁股旁边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个没有名片的手机号码。她接起来问:“谁啊?”
  对方迟疑了一下。
  “谁啊?”
  那边声音传过来。
  “我是潘以伦。”
  杨筱光被唬了一下,真是想到曹操,曹操电话到。
  “正太?什么事?”
  那边仍在思忖,也许在想措辞。杨筱光静静等待,听他继续说。
  “请问拍摄款是什么时候打入天明账户的?”
  杨筱光一呆,随即明白:“难道你尚未拿到薪水?”
  潘以伦不做声,隔了半晌,才说:“梅丽坚称你们公司尚未划款。”
  杨筱光竖眉毛,难道天明都要等客户付款,才给员工支薪水?但要一个男人开口讨问薪酬,那得多艰难?她想一想,放低声音说:“我明天会催促财务部划账。”
  那边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好的,谢谢。”
  两人又是一阵无语,才各自挂了机。
  这个潘以伦,总有很多难言之隐的样子。一如何之轩。人生几多复杂,世道几多艰难。杨筱光回房间蒙头倒下,不再多想。
  次日上班,办公室里气氛沉闷,鲜少有人发言,都各自闷头做自己的事情。
  菲利普一反常态在办公室内巡查了几次,同老陈等人亲切交谈片刻关于业务上的事情。一直到领导喝咖啡间隙,大伙才开始交头接耳。
  杨筱光交叠起双手,撇着小嘴,头脑紊乱地发呆。
  “以后该听谁的?”有人小声问出她心内挣扎的问题。
  不管怎样,人人都怕一人事二主的,到时候两条船都易翻。
  何之轩电话过来,杨筱光接的。
  “让老陈来我办公室一下。”
  菲利普又正好走过来,杨筱光便写了一张便签,丢给老陈。老陈瞪圆了眼睛,先不动,而后慢慢硬着头皮站起来,真正芒刺在背。
  她为他默哀,目送他在菲利普关怀备至的注视下,进了何之轩的办公室。
  这一去就是半天,老陈回来时手里夹着一摞计划书,对杨筱光发任务:“和‘天明’的合作还要继续下去,你要跟进梅丽那边的公关事务。另外——”他把一本文件夹放在杨筱光面前,“组织一下对这个项目的市场调研,一个月交报告。”
  杨筱光张口结舌,最后只记得说:“老陈,你别忘了咱们的款子还没结给‘天明’呢!”

  职场做人真是难
  年后,杨筱光又陀螺似地忙起来。
  她先简略地向何之轩汇报了“天明”的结款问题,把潘以伦的事草草说了,没想到何之轩签字爽快,并挂了电话催促财务部立时执行。
  在付款前,杨筱光同梅丽通了一个电话,详叙了此次的新项目。“天明”那边配合的是提供模特和广告片拍摄业务,共同扶持代言模特参加电视台的“炫我青春秀男儿版”选秀活动,比赛结束,模特以最初的签约价做代言,还需参加相关推广活动。
  何之轩还亲自请“天明”的高层吃了一顿饭,这让杨筱光咋舌,太慎而重之了。
  她或多或少将公司的计划告诉方竹,方竹话头醒尾,问:“难道想借赞助选秀的东风?”
  杨筱光说:“你觉得这样的公司有没有实力拿这个项目?”
  方竹不做声,而后问:“你要做什么调研?”
  杨筱光这下可苦了,抱怨:“半个月出消费者购买渠道调研,中外十来个牌子,我想死。”
  话是这样说的,但杨筱光工作一向认真又麻利,把调研提纲一列,外调公司找好,框架一下就组织好了。只是在工作开展的第二天,她的信箱里就收到了方竹的一封信。杨筱光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然是统计局新鲜出炉的内部行业分析报告。
  杨筱光立刻就给方竹电话:“老友,这把炭太火热太及时了。”
  方竹笑:“小事一桩,改天请我吃饭。”
  这一顿绝对不能省,杨筱光决定要大出血。
  她的报告用了一个礼拜时间就完成,递给老陈同何之轩时,两位领导都吓一跳。但杨筱光并不居功,她老实说:“朋友帮忙的,不然我也做不了这么快。”
  何之轩放好报告,站起身,先是往外看了一看,这里二十层高看下去,不算高,但也不低了。他看着下面的车来人往,渐渐条理清晰。
  他说:“我去抽根烟。”
  在领导抽烟的光景,老陈又被另一个领导叫了去。回来时,面色不是一般的差。
  杨筱光还来不及问,就见企划二部的头头急匆匆跑过来,同老陈交头接耳,随后就召开了两个部门的工作会议。
  原来是菲利普接的一个新项目,市文化局接了一个国际名画展,要在开幕式上做一个高规格晚宴,邀请社会名流嘉宾五百人,人均伍千大元。企划二部的任务是联络酒店或知名饭店承办,企划一部要对现场流程和设计负责。
  二部头头发牢骚:“国内哪里有饭店做得了这样的场子?这不是非要多家酒店和饭店合作吗?才两个月,哪里来得及?”
  一部众人掐算时间,不多不少,正和何之轩的项目碰在一起,会操练人至死。众人愁云惨雾,相对失色又无可奈何。
  老陈做了一个撞车的手势,可又说:“也不知道老菲哪里搞来的项目,搭到政府那条线了,渠道倒是好的。”但还是烦恼,“苦了我,今天就要交项目稿。我哪里还有多的时间?”
  职场的星罗棋布,让打工仔真两难。
  同“天明”的沟通会议只好由杨筱光来组织了。
  梅丽和“天明”的总经理都来得十分准时,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杨筱光好一阵没见的潘以伦。
  她朝他点头打一个招呼,发觉他又瘦了一点,在这样初春的时节,穿一件宽松的毛衣,松松垮垮的,头发留长了,整个人显得更忧郁。原来他是被选中的模特。
  何之轩和杨筱光想到了一处,他说:“还是以前的形象好,干净青春,容易打扮。”
  梅丽解释:“只是换个造型试试,现在周渝民类型的还是很吃香的。”觑着何之轩的态度,又补充,“我们会处理。”
  即将要被再处理的那个人一直当隐形人。
  杨筱光朝他看,他忽而露齿一笑,表情生动起来,顶精神,又好看。
  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钱拿到了吗?”悄悄递给身边的他。
  他写好,再推过来:“拿到了,真的克扣不少。”
  难得字写得漂亮,很有风骨。杨筱光在他漂亮的字体下画了一个嘴巴下弯的鬼脸。
  领导们开始谈到最敏感的薪酬问题,潘以伦突然清了清喉咙,他说:“我希望合同列明固薪月结,所有的活动都可以在活动后三天付薪。”
  一向习惯拖欠薪酬的梅丽利眼利眉,差些要戳死他。他却是眉眼坦然地,定定只看着何之轩。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何之轩用征询的目光看了梅丽同她老板一眼,说,“贵司没问题,我们也没问题。”
  这下梅丽哪里可能会有意见,灿烂光彩的笑永远挂在脸上面对客户:“合理要求,自然合同都要列明。”
  “好,以后合作愉快。”
  杨筱光暗里翘起大拇指,何之轩绝对仗义。
  送走“天明”一干人等时,菲利普恰巧出现,更恰巧出现的菲利普身边的莫北。
  莫北笑嘻嘻冲杨筱光点点头。杨筱光想,他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但是莫北说:“真巧,有没有空?等一会一起吃中饭。”
  杨筱光还没有答,菲利普却笑着说:“我倒是不知道你同莫先生是朋友,如今想来甚好。”
  这香港佬文绉绉的话听得杨筱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中一迭声叫苦,瞥一眼何之轩,他已送走了“天明”的人,此刻正在吸烟区吸烟呢!眼神渺渺的,不知道有无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苗头别得员工就专被领导陷害。上回是老陈,这回是她。
  只这片刻,杨筱光就深切体会到夹缝中人的难处。
  她捱到中午,一到午饭钟点,就赶紧飞奔出去喘口气。莫北把地址发在了她的手机上,倒也不远,就在附近另一栋高级商务楼的三十层。
  杨筱光看着地址就皱皱眉头,预感不大好。到了该处,发觉果然不出所料,是一家半会所制的粤菜馆,门头是用暗戳戳的鸡血冻做的,矜贵低调。
  这种地方少客流,一般商家不会选,除非做例外生意的。
  杨筱光走进去就知道格调了,有waiter迎上来问:“杨小姐?”
  她颔首,触目已见里头客人的衣冠都不凡。有的她看出了牌子,所以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休闲牛仔服,是襄阳路淘来的便宜货,别有忧愁暗恨生。
  Waiter够职业,目不转睛,只微笑服务,把她领到座位上。
  她先看见临窗一望无际的黄浦江,要奔腾千里终流入海的样子,轻轻“呵”了一声。
  莫北在低头看文件,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亦似有同感地说:“怎样?这里看黄浦江风景很好。”
  杨筱光坐下抱怨:“你怎么不说是来这里吃午饭,你看我这身奇装异服――”
  莫北看四周,笑:“的确是奇装异服。”
  他早点好菜,杨筱光见主菜中有冰镇鲜鲍,叹道:“奢侈了,奢侈了。”
  莫北说:“谁叫你办公室附近只有这里有餐厅,其余全部是商务盒饭。”
  “商务盒饭也要二十大元,打工一族多么辛苦。”杨筱光说,又蹙眉,“方竹从来不这么奢侈。”
  莫北跟着喟叹了下:“她恨不得从没这身份。”
  “是的。”她想。
  莫北为她布菜,一贯的体贴周到,还说:“就当补偿上一次的快餐。”
  杨筱光腹似雷鸣,照例不装相了,拿起筷子说:“同人客气自己会受罪。”其实她很想问莫北老出现在自己公司里的原因。
  没想到是莫北先提了:“听说你们公司要上市了。”
  杨筱光转一转脑筋,说:“那是好事,往后简历里好写,香港上市公司,多带劲?”
  莫北笑着问她:“原来你有准备辞职?”
  杨筱光又转一转脑筋,点头:“要累死,这样多的项目,我比民工惨。”
  莫北说:“不怕,你们有好领导。”
  杨筱光竖两条手指头:“两座大山,能让人比孙猴子惨。虽然我热爱工作,可是这样大的压力,资本家都是那摩温。”说完望住莫北。
  莫北奇问:“看我做什么?”
  “其实我觉得吃你一顿好的挺应该的。”杨筱光说,“你是资本家的帮凶。”
  莫北骇笑:“为什么‘小猪’会说你大方?”
  杨筱光也笑:“我是很大方,我只会死做。两个项目一起来会死人的。”
  莫北摇摇头:“不会,你耐压。”
  好吧,杨筱光承认。她无端端叹息:“其实不是没有雄心壮志过,只是磨来磨去,发觉自己变成一支钝钝的卷笔刀。人生很短的,奋斗是一种态度,淡定也是一种态度。我是狗尾巴草,摇摆不定。”
  莫北深笑:“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高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杨筱光援引了一句歌词凑趣。
  莫北忽然说道:“你过于认真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和‘小猪’会做好朋友。”
  杨筱光歪一歪头,怪道:“我感觉被兜底掏。”
  莫北摇头:“我有职业操守,不在工作以外探人内心世界。”
  两人都笑,午餐用毕,莫北用楼下的座驾送她回公司,是辆本田。
  杨筱光笑起来,说:“我想起拉军车的‘霸道’,真没有民族操守。”
  莫北也笑:“行了,我已经为这车被我爸批了多少顿了,下回一定换宝马620。”
  “少爷都开迈巴赫。”
  莫北说:“言情小说看多了吧?就宝马也得是国内组装,要低调。”
  结果车程才五分钟,杨筱光想,又奢侈了回。临下车,她对莫北说:“你可小心点,给我们新领导下绊子,竹子饶不了你。”
  莫北摆摆手:“大姑娘心思别这么伶俐行不行?”又加多一句,“原先菲利普求上我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何之轩是你们的新官。”
  可脸上表情是戏谑的,分明觉着是一场好戏。
  这人原来也是个爱玩爱闹的。杨筱光想,他在她面前真是不够矜持。
  回到办公室里,何之轩同几位香港副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谈笑风生,犹如老友。外头格子间的几个同事交头接耳,又有新讯息。
  “香港总部董事会易主,老菲卖命的家族要撤股份。”
  “管他呢,那家立志要国内的企业都上市,对你我也有好处。”
  “老菲太保守,墨守成规会吃苦头。”
  说最后那句话的人是同杨筱光一起进公司的实习生,都被菲利普一手提上来入行的,所以杨筱光立刻就驳斥:“你都说过菲利普经验丰富,对你教益良多。”
  但是人家说:“老菲就做那三件套,从不革新。新来的这位创意新,实战经验丰富,你不是有体会的?”
  杨筱光不再说话了,回到自己的格子间,一转头,可见看见总经理办公室里的菲利普站在窗口前发呆。外面的光线太明媚,照得他老态毕现又怔忪。
  杨筱光看见他桌子上没有咖啡,邓凯丝又不在,便亲自泡了一杯咖啡送进去。
  菲利普道了一声谢谢,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然后说:“我在这里工作了十五年,够久了。换一个人来做,你们更有新鲜感吧!”
  杨筱光依旧恭敬:“老总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是您领我进这个行业。没有人比您经验更丰富。”
  菲利普笑了,脸上的皱纹让杨筱光不忍。
  “老了,就得服老。也没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说法。我已经很久没有回香港,现在看黄浦江时常就想起家乡的维多利亚港。”
  他摆摆手让杨筱光出去,杨筱光便默默退出来,迎面就撞见邓凯丝。邓凯丝极其惊讶,疑惑地看住她。她只当没看见。
  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杨筱光心口有点儿闷。
  那边几个同事窃窃私语,有人神秘兮兮拿着一只钱包反复翻看,旁的人在一边啧啧称奇。
  杨筱光瞥一眼,说:“哦,‘无印良品’都稀奇了啊?”
  拿着钱包的那位说:“‘无印良品’不稀奇,里面的照片才稀奇。”
  说着扬扬手,钱包里夹了一张照片,男的熟,女的也熟,男女站在南浦大桥的人行道上,肩膀碰肩膀,背靠黄浦江,笑得亲密无间。
  杨筱光说:“哦吆,地标大桥嘛!去参观的谁没留两张照片摆标景啊!”
  一面想一面心里的天平又倾斜了,她想自己真是感性的人。
  她说:“拿别人钱包干什么?快还给领导。”
  “可不是我们拿的,我们好心在楼下小超市帮何总拣的。”拣钱包的又问,“你们说这个人是不是副总太太?”
  大家对此又热烈地八卦起来。

  最初的那个年代
  同“天明”合同签署以后,杨筱光正式和梅丽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梅丽向何之轩请示,需要有人配合一同去选秀现场跟场。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在杨筱光头上,恨得她咬牙切齿,平时加班也就算了,连大好礼拜天无辜被占用。
  可是食人饭就得卖人力,天气晴朗的礼拜天早晨,杨筱光哈欠连天跑去时代广场。她随意地穿了件米老鼠T恤,看上去才二十出头,混在一群来侦查有无帅哥的萝莉堆儿里,倒也合适。
  梅丽找到她后就喋喋不休。
  “主持人是做娱乐节目的小姑娘,蛮厚道的,不太会为难选手。但男主持人比较棘手,专做综艺节目的业内大佬,喜欢说教。”
  杨筱光讲:“出难点才会有高潮嘛!”
  “评委是一个网络情色小说写手,一个台湾主持人,还有新闻男主播。”
  杨筱光这下傻眼惊呼:“这可真是瞎七搭八了。”
  说完,嘉宾陆续跑去后台,果然男主播赫然在列,挂在一队女人末尾,像一棵巍巍劲松插在一片黄花菜里。这时后台里钻出一个人来,竟是方竹。杨筱光眼尖瞧见,赶紧撇开梅丽寻过去。
  方竹也看见了杨筱光,冲她招招手。
  杨筱光低呼:“难道你真的被降到娱乐版了?”
  方竹白她一眼:“怎么说话呢?就不兴我来看看本城帅哥的风采?”
  “真难得。我以为你看不上娱乐事业。”杨筱光喃喃。
  方竹却捉牢她问:“你们接的那间公司的资料什么时候整理一下给我。”在杨筱光发问前,她自行解释,“我对洋人占有国有品牌渠道深感愤慨,想要做一个报导。”
  杨筱光本来是没睡醒的,听了她这样的话,一下就清醒了,且还一点就透:“你哦,我就知道你给我资料也是有私心的。”
  方竹板一板面孔:“想什么呢!不给就算了。”
  杨筱光看她认真要生气,也不大敢开玩笑了,便说:“过两天给你。”忽忽又叹一口气,讲,“你这是何必呢!”
  方竹别转过头,不让她看面上神情。
  杨筱光顶怕老友认真恼,好在梅丽轧闹猛跑了来,被杨筱光一番介绍,她得知方竹是记者,就笑容满面地一个红包塞过来。方竹要推让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先收下来。
  梅丽说:“多关照多关照。”眼一转,又瞧见几个本城著名娱记在另一头,便匆匆赶过去。
  方竹手里掂着红包,哭笑不得,问杨筱光:“这是何之轩选的合作商?”
  杨筱光点头,说:“你放心,这种女人他看不上的。”
  方竹撇嘴:“他眼光怎么这样了?”
  杨筱光眼光往后台一溜,奇怪,一眼就能找到潘以伦,他默默坐在候选人的末排,抱胸,伸腿,假寐。杨筱光对方竹努了努嘴:“他看中的是那个。”
  可是心里猜测,他是否有信心?因为他周边的选手们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就他仿佛处于安静天地间,独自一人。
  方竹看过去时,潘以伦把眼睛睁开了。杨筱光听到方竹也惊叹一小声,并赞:“这双眼睛适合在聚光灯下吸魂摄魄。”
  “你像是在形容西门庆。”杨筱光忍不住笑起来。
  潘以伦很惫赖地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一扭头,就看到了杨筱光。
  杨筱光对老友告别:“我去去就来。”
  她挤过人群,来到他身边。
  “好啊,正太,预备做新一代的少女杀手吧!”也可以做师奶杀手,她想他忧郁的样子确实乖。
  潘以伦轻轻一笑:“你来了啊!小监工。”
  她笑嘻嘻说:“我当然要来监场,做历史的见证人。”
  潘以伦的唇微微一斜,好像有些不太高兴,说:“你奉承起人不打草稿。”
  说得杨筱光多了几分尴尬,她一下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主持人依次上台,比赛要开始了。杨筱光适时退了出来,找到坐在前排的方竹,坐在她的身边。
  方竹说:“那孩子很个性,也许会让观众受落。”
  杨筱光想,但愿这样。谁都知道何之轩的计划冒险,如果潘以伦失败,所有的东西都要推翻重来。他真的有必胜的把握?这个项目远没有菲利普的项目更脚踏实地。
  然,就是赌这一此,策划工作才会显得精彩。做这行的,谁不在赌?谁都在同市场赌。
  杨筱光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想到潘以伦,他才最无辜,成为赌注。
  好戏开场了。
  这样的选秀场本身就是模糊的,选手上台表演的项目也没有做任何规定,只是统称才艺。但现代人会的才艺不多,不过唱歌和跳舞,偶尔出现乐器演奏和武术,不过点缀。
  其实普罗大众都明白,能秀出来的还是歌舞,还有人的卖相、气质还有聚众能力。
  五花八门的社会大串演隆重登场,观众在看笑话,评委亦然。所谓平民选秀,没有标准,便只是在笑话中选择适合正常人审美的非笑话。
  女主持人虽然不大机灵,但真的胜在厚道,时常鼓励平民选手,很好地中和了男主持的尖刻官僚气。
  大多数的表演相当无聊,纯做喷饭作料,所以只要一两个长的登样的选手上台,下头观众才会喝正彩,还有痴头怪脑的女孩子乱叫:“帅哥,帅哥!”台上的稍不经世面,就会一阵红脸,活像街头卖艺。
  要的就是这效果,炒作时代的抛头露面,不比旧时大世界杂耍更高级。
  有人拿着吉他上台装文艺青年,唱自己创作的校园民谣,咬词和周杰伦一样不清晰,人倒是长得还算不错,开口就大谬其论了。
  唱毕一首歌,女主持人先夸他:“你是今天迄今为止出现的唯一一个创作型歌手,对自己的入选有没有信心。”
  他说:“我选上以后,要为我心目中的一百个好女孩做一百件实事,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去年‘超级女声’冠军,我要跟她交流一下羽毛球的球艺或者法语翻译技巧。第二件事就是要和‘超级女声’亚军合作一首歌!”
  下面哄堂大笑,男主持人跟着起哄:“那你一定会成为女孩都喜欢的大众情人。”
  那选手还能洋洋得意,朝台下抛飞吻。杨筱光却些难过,如此这般,称之为个性不如贬之为自毁。
  又一阵哄然。
  梅丽挤了过来,一坐下就捶胸:“要命,早晓得有这么个创作型,干脆应该让小潘抽1号,免得被人抢锋头。”
  杨筱光这才想起来问:“正太的节目是什么?”
  梅丽神秘地眨眨眼睛。
  下一个就是潘以伦了,他在骚包男冲台下飞吻够了才出场。白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球鞋。干净得清风拂面。
  台下不是没有人倒抽凉气的。
  他定定往台上一站,先露一个笑容,灿烂无比。然后就什么话都不说,开始演唱。
  轮到杨筱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在清唱他自己的歌。
  “我等不过个转身
  这乐坛已经没有张国荣
  许冠杰在红馆复出纪念那一场
  梅艳芳却只开最后那一场
  我最心爱的吉他我已不会再去弹奏
  我始终写不出我最想写的那一首歌
  达明一派终于要来上海给我们开第一场
  我会去万体馆听到这辈子最后想听的声音
  歌坛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们怎么去找最初的感动
  风继续吹随风而逝他最终离开我们
  许冠杰唱我们给听的沧海一声笑
  今年已经没有了黄霑的和声
  陈百强这记忆里的声音早已沉寂太久
  谭咏麟已不再是二十五岁
  软硬天师宣布解散是否不再做音乐
  世界不断的改变改变
  我的心思却不愿离开从前
  时间不停的走远走远
  我的记忆却停在
  停在我们八零年代的最初
  现在的选秀门槛不高其实挺好
  我坐在角落发着明星梦听着小道
  我梦想的大世界迁移到一边
  这里又多了上海大剧院演歌剧和舞剧
  小小弄堂的反面是钢筋铜骨的森林
  谁能从这里翻越过去
  我记得第一次吃肯德基就在这附近
  如今它已经开得遍地都是
  年少时候流连的田园水洼黄花菜地
  它现在变成精品高楼在出售
  电视里立波啤酒那首歌是我喜欢上海的理由
  可是城市越大小世界越来越吵
  地铁开了好几条
  广告越来越多 班次还是那样少
  人依然那样多
  金茂大厦已经不是第一高楼
  东方明珠还在他的对面
  日本人说要盖高楼它一定要高过金茂
  陆家嘴终于从荒芜草地变迁成了一片绿地是我们的骄傲
  上海不断的改变改变
  我却不断怀念很久以前
  时间不停的走远走远
  我的记忆却停在
  却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
  他的唱功不算很好,但是不跑调,音色也不错,咬词很准。谁都能听清他唱的歌词。
  唱毕,场下静默片刻。遇到正经的来参赛的反而来不及做反应。
  女主持人及时问:“谢谢十七号选手,请你告诉我们你唱的歌曲的名称。”
  潘以伦说:“没有名字。”
  所有的人在微微讶异之后,热烈鼓掌。
  男主持人接下去一个问题就分外不得体了:“这么年轻为何这么感怀?歌词是自己填的吗?曲子是谁作的?”
  潘以伦答:“自己乱写的歌词,曲子是用黄舒骏的。”
  女主持人随机应变,感慨地加多一句:“潘以伦的歌让我想起很多往事,属于我们这代人共同的回忆,真的很美好,也很感动。这是今天比赛的意外,用这个方式来纪念我们对往昔共同的记忆。”
  话筒到了潘以伦手里,他露出乖乖的微笑,说:“写的不好,谢谢大家!”
  然后鞠躬,动作很是孩子气。下面的女孩子们不出意外地沸腾了,欢呼雀跃,立刻有人成了他的粉丝。
  男主持人圆了场:“我们比赛的宗旨不仅仅是选拔新人,更是选拔有才华的新人,后面的选手要加油。”
  潘以伦点一点头,很谦逊,始终微笑,故此,更招人爱。他已经懂得在什么场合显示怎样的表情。
  杨筱光说:“事先训练过的确实不一样。”
  梅丽笑得分外得意:“我说过是璞玉一块,前途大好。”
  “歌词是他自己填的?”
  “当然。”
  杨筱光想,是该刮目相看。
  只是,那歌里的寂寞和落拓,止都止不住。这样一个站在台上,占尽锋头的新人,应该意气风发的。而他并不,成为阳光的反面。
  也有人看出来,有女孩和她的伙伴窃语。
  “十七号帅哥又帅又忧郁,有点像花泽类。”
  “噢,他的背后一定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那就是又帅又忧郁又神秘。”
  原来可以这样具象。
  杨筱光破天荒在手机上打了一条短消息,对象是潘以伦,她写:“我觉得这首歌应该叫《最初的那个年代》。”

  学习怎么谈恋爱
  潘以伦之后的其他选手,都深刻感到压力倍增。有才艺的,发挥过力或无力,无才艺的,也少了争出风头的心。
  一场比赛,他是高潮。他粉墨下场,比赛也就完了。
  起码今天这个比赛的舞台上,潘以伦是主人。
  比赛结束,有小女孩商量着要等潘以伦出现好索要签名,见他一出现就蜂拥上去。梅丽见状,乐不可支,多少有跟着春风一起得意的腔势,一个劲儿和那头的评委们套起了近乎。
  方竹说:“好了,明日偶像诞生,你们公司绝不蚀本。”才说完,那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开始组织现场记者同行集体耍乐,有人来叫她。
  杨筱光说:“嗨,别,我还要请你吃饭呢!”她想她睡意都没了,还不得找老友食顿饭排解排解?
  可是方竹直接拒绝:“工作先占第一,同行里通气多,正有一手资料。回头我请你。”
  杨筱光撇嘴,一娱乐新闻至于吗?但方竹觉得很至于,所以一溜就钻进了娱乐的队伍,同这个握手那个招呼,可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不比何之轩差多少的。
  那头的潘以伦还没从萝莉堆儿里脱身,这让杨筱光顿感孤独。她甩甩头发,一时不晓得该走该留,大伙都有事,就显得她无事可做。
  这春日的太阳实在好,她干脆往舞台边的绿地上一坐,猫儿似地盘起双腿晒半会儿太阳。
  潘以伦走到她身边时,已是过了好一会儿了。他将火热出炉的新粉丝送的差不多,一转头就望见她像只加菲猫一样盘着坐在草地上假寐,人蔫儿吧嗒的,只有衣服上的米老鼠精神头十足,摆着摊手欢迎的姿势。
  杨筱光一睁眼,看见阳光染在眼前男孩的眉梢上,灿烂生辉,像是聚光灯兜顶照下来的,一圈的光晕。
  她眯着眼睛说:“正太,你开始颠倒众生了。”
  潘以伦脸平白一红。
  杨筱光“啧啧”两声,弹一个响指:“哎,我就要刮目相看了。”她的手拽住他的衣服,借力站起来。这不是存心的,而是她的腿真的麻了。
  潘以伦顺势拉了她一把。
  他说:“我说过,做这份工我一定会尽职。”
  杨筱光无端叹了气,还是这样放不开。她拍拍他的肩:“老想工作多累?做事也做的不快乐。有时候我们是经历,并不是执行。要放轻松,放轻松。
  他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也没心没肺的帅。
  “学吕秀才在桃花源过十年二十年,也是福气。”
  杨筱光小惊讶:“你也看了《暗恋桃花源》?”
  “我给剧团做搬运工,有免费话剧可以看。”
  杨筱光很自然就说:“不早说,我仰慕黄老师已久,早知道托你拿一个签名。”
  她的手还搭在他的衣服上,他的手又扶着她的臂。她能看见他们长长的影子重叠在地面上,没来由地,杨筱光的脸破天荒地发了热。
  远处的梅丽终于关照到这处,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同杨筱光说:“晋级是没有问题的,他们说培养粉丝很重要,关键时刻,他们好比敢死队。”
  比喻真贴切,杨筱光笑,说:“潘以伦今天表现得很棒,大家都看好他。”
  梅丽说:“何总眼光毒,看了整一册的模特,就是相中他。电视台那里只要人乖才艺棒,一般都会关照。”
  只是,她小心翼翼放下了自己的手,潘以伦也收了自己的臂。她这样看过去,他又再度沉默,她的心里无来由就会有点儿内疚。
  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他这样心事重重或说是心不在焉。她就愈加会生出恻隐的心情。
  梅丽自不会知道她的心思,还沉浸在初次告捷的喜悦中。她礼拜六剩下的时间全部交给刚才新结交的社交达人们,忙不迭就要赴约,便叮嘱了潘以伦几句,又巴巴贴到了大腕男主持身边去。
  潘以伦突然就轻笑一声,微微撇着嘴,带一点嘲弄,问她:“我算不算低价抛售?”
  “呃,是我们公司预算紧张。”这话是杨筱光用了些心思说出来的。
  “是呵,也许能拿名次,也许会红,总之起步不该计较。”
  杨筱光低首,默然,又说:“正太,以后会好的。”
  潘以伦说:“走吧。”
  杨筱光很自觉就跟着他迎着午后的大太阳往前走。阳光太过猛烈,杨筱光不由眯了眼。她对着阳光思考了几秒,还是想问:“正太,你是不是特看不起这份工作?可你又特需要这份工作对吧?”
  潘以伦低下头,将下巴和唇埋进高高的衣领里,再露出来透一口气。
  微寒的春天还带着冬的冷,那气息也成雾。他说:“应当说这只是一份我应当做的工作。”
  杨筱光跑到他的身边,同他并行。她说:“你错了。”
  潘以伦转头望她,诧异。
  “没有什么应当不应当。路都是自己选的,心不甘情不愿就不要选,选了就大踏步无怨无悔走下去。”
  潘以伦没有接口,只管自己往前走。杨筱光也只好跟着。他们走了有一段,路过了“怀恩堂”,铁栅栏里露出微微黄嫩的迎春花,摇曳在人行道上。算是初春最鲜嫩的色彩了。
  潘以伦这时才说:“小姐姐,你错了,有的路不是你能想到的。这里头的迎春花看到这么多行人来来往往,就以为看到整个世界。”他又指了指路边的梧桐树下僵硬皴裂的泥土,“她怎么懂地底泥的身不由己?”
  杨筱光是真的被怔住了。可潘以伦径直往前去,脚步很快。她便小跑几步跟上,叫:“正太,别走那么急,我跟不上了。”
  潘以伦说:“我要去‘午后红茶’上班了。”
  “你们考勤没有我们公司严。”杨筱光加快速度跟上,痛恨他长手长脚快马加鞭。
  潘以伦真的停了下来,而且又笑了,说:“那也不能迟到。”
  杨筱光握紧拳头:“那是我的小毛病好哇?我在公司也是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好哇?”
  心头一气,人便冲过了头,他在路口拉了她一把。
  “车站在这边。”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回家要坐这路车?”
  潘以伦摊手,很无辜的模样:“我不知道啊,我坐这路车。”
  杨筱光“哼”一声,讨一个没趣。又一想,还真巧,他去上班确实要同她回家坐一路车。
  好在大好双休日车也挺多,两个人没有等太久,但中心城区的公交并不因双休日而显得空闲。当公车到来时候,潘以伦很自动就护在杨筱光的身后。
  这感觉相当好,杨筱光觉着自己也是能矜贵一下的。
  她的心情又忽而好了一些,有了思想,也有了谈兴。上了车,她说:“正太,每个人生活中都可能遇到困难,过去固然美好,未来也未必不美。”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街景瞬息万变,路牌和行道树也是过眼云烟。她记着他的歌词记的很清晰,所以把感想也说的很清晰。说了出来,她的心情也跟着压抑。
  潘以伦听在耳朵里,也是默了一阵的,才笑着说:“杨筱光,你把别人心情当自己的心情,把别人的烦恼当自己的烦恼。真是闪闪一颗红星,放在哪里哪里放光彩。”
  杨筱光怎么可能听不懂?不过他的口气无奈又有玩笑的意思,她就跟着玩笑了:“说我是当代活雷锋还是知心大姐?再幽我一默的我都承受得住。古北那间店,有个男大学生比我更知心,人家还是心理学专业的。”
  潘以伦笑出声:“你要知道别人不给钱,他绝对不看眼色。”
  杨筱光大言不惭:“所以说我才是有大爱的真人。”
  她还抬头,也许潘以伦正点头,她的头顶心撞到他的下巴,两人都呼痛。
  潘以伦说:“我到站了。”
  杨筱光摆摆手:“知心小姐姐语录,正太加油。”
  正太没扛住,赶紧挤下车,怕会笑死在拥挤的沙丁鱼车罐头里。
  杨筱光心里挺美,她发条短消息骚扰方竹:“你说我当年怎么就没去念心理学?我是多爱关怀他人一雷锋式人物啊!”
  回到家,开电脑上线,顺便把MSN上名字改成――我是知心小姐姐。周末在线的人不多,一般都出去耍乐了,余下蹲网上的十有八九发了一个大笑抽筋的面孔给杨筱光。她照单全收。
  突然就冒出一个陌生的对话框,同她说:“知心也是一种态度?”
  杨筱光一见,冒出来的是莫北,因为他用的头像是职业装小照,打出来的字却是五颜六色的表情字符。上下不着调,不禁大乐。
  她打字:“是啊是啊,我的人生态度多种多样!不过你的网络态度不够正经八百!”
  莫北回答:“都从小猪那儿COPY不走样过来,是不是显得人民律师蛮亲和的?”
  杨筱光便能把刚才收的几个大笑抽筋的面孔全部丢给他。
  那边莫北也许在忙,说还在加班。杨筱光就不打搅了,开始上网自己娱乐。
  隔了老久,莫北才又打一句话过来:“知心小姐姐,本人民律师为人民服务得双休日都要报销,饿得眼冒金星,要不你请客我买单?”
  杨筱光问:“要我请啥客?”
  “小笼包。”
  杨筱光立刻就答:“同意你买单。”
  莫北同她约在了新天地的鼎泰丰,点的小笼包是六十八大元十只的“皮不破”。
  杨筱光大叫:“苏浙汇的酥皮烤鱼翅不过六十八一个。”不过用筷子把小笼包从十分米处摔下去,果真不破。她咋舌,又看看四周,入耳的都是港台音,触目皆为蓝眼睛。
  “难怪这价,都来骗港澳同胞和老外的。”
  莫北笑:“不懂了吧!鼎泰丰做上海点心和上海小菜出名,是上海人开到台湾去的,现在只不过又回到上海。”
  “回来了就能自家人宰自家人了呀?”杨筱光撇嘴,眼角瞥见隔壁桌上了色彩鲜艳的红豆沙,撇嘴立刻变成咽口水,“不过东西确实好吃。”
  莫北看着她毫不掩饰的馋模样,不禁微笑:“坦白是一种美德,这点你比‘小猪’强。”
  杨筱光挥舞手里的筷子,干掉两只小笼包,才叫:“她是焖烧锅,我是平底锅,当然有区别。不过一样都是不锈钢材质,质量可靠,性能一流。”
  莫北喝茶刚到一半,忍得很辛苦才没做出不雅举动。
  “我真奇怪,你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杨筱光又夹了一只小笼,舀了醋,研究从哪里入口,入口之前,眉毛一扬,答:“天才注定是寂寞的!”
  莫北挺不住了,大笑起来。
  杨筱光乘机三下五除二,一下解决四只。胃里回了暖,自觉身子舒坦开来,有了力气动脑子,也有了些胆子去探究竟。她问莫北:“那什么,你和我们老总挺熟的吧?”
  莫北轻飘飘地答:“一般。”
  “鬼。”杨筱光锲而不舍,鬼鬼地又问,“你看好我们公司上市吗?大律师。”
  莫北说:“国内的IT行业,一个创意就能取得风险投资。‘鼎泰丰’这样的连锁餐厅,凭一个经营模式就能融资成功。事事无绝对,都是人做出来的。”
  杨筱光“切”了一声。
  莫北正经说:“其实那些都不关你的事,菲利普接的项目对你们公司有好处,也是他的一份体面。”然后耸肩,再说,“一个好律师不该关心坊间八卦。”
  杨筱光睨了他一眼:“人民律师,你已经关心了不少了。”
  她晓得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而后只管吃不再问,间或还同他插科打诨胡扯两句。等汤足点心饱,摸摸胀鼓鼓的肚子,十分惬意地享受红豆沙。
  莫北落下一句话,炸开她的小心肝。他用一种颇诚恳的表情问:“你觉得咱俩谈恋爱怎么样?”
  调羹掉在汤碗里,红豆沙的残渍粘在嘴唇上。杨筱光惊骇地抬头:“WHAT?”
  莫北一贯温文儒雅的脸,忽然变得格外温柔,还朝她笑:“事实上,我们是相亲对象,不是吗?”
  杨筱光纠结了,把餐巾纸抓成一朵喇叭花,结巴着:“那――那什么,我――我可真――没什么类似――经验。”
  莫北莞尔:“这种事情要什么经验?”
  他把手伸过来,拿起餐巾纸擦她唇上的残渍,像给小孩子做清洁。杨筱光被他的行动吓得呆掉。
  “我们彼此不了解。”这句话总算说顺溜了。
  莫北依旧温柔:“时间长了就了解了。”他神色安定,看着神色慌张的杨筱光,说,“你别老这副大惊小怪的卖相,好像我在拐带儿童。你好歹也是也是知心小姐姐吧!”
  杨筱光扯扯僵硬的脸皮:“考虑,嘿嘿,要考虑考虑。”
  这顿饭在杨筱光的忐忑不安中结束,莫北送杨筱光回家,再没多提做男女朋友的事,只最后在她下车的时候,才提醒一句:“你们公司上面那些事别多管,谁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管好自己不吃亏就成了。”
  杨筱光的表情和行动经过一路的心理建设,已能自然运用。她摆摆手:“晓得晓得。”就要开车门冲上楼,没想到被莫北又叫住。
  “当然,那事也好好考虑,天才也不能老寂寞吧?”
  杨筱光的脸在这天第二次红起来,还红得轰轰烈烈。她一无经验二无技巧三无准备,狼狈得只当没听见,一路狂奔入家门。
  大声响惊动杨爸杨妈。
  一个问:“路上遇到狗了?”
  另个问:“要上厕所了?”
  她答:“跑步减肥。”拍着胸脯想,莫北的事是万万不能说的,若是说了,父母必定比吃了兴奋剂还兴奋,到时候扛不住的铁定是自己。
  她语焉不详地在双亲狐疑的目光下,溜回自己的房间,放下包换好睡衣喘口气,方竹的电话就来了。
  杨筱光忍不了头一句话就叫出来:“你那发小跟我说要和我谈恋爱。”
  方竹听她没头没脑一说,想了半会才明白,问:“难道你们不正是在相亲吗?”
  一句就把杨筱光给问傻了。
  “是啊。”
  “那相亲之后不该谈恋爱吗?”
  “是啊。”
  “那不就成了?”方竹准备挂电话了。
  杨筱光叫:“等等,让我思考会儿。”
  方竹说:“慢慢的你就会习惯了,这事儿得循序渐进。”
  杨筱光思索出一个所以然,心气渐渐平了,懂得剖白自己,问:“第一次被人示爱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产生那种‘你干嘛要打扰我正常生活’的想法是不是说明我变态啊?”
  “你干什么要这样想?难道莫北有哪里不合你心意?”方竹问她。
  “他一切都很完美。”
  “那就好好相处,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那么我该答应他?”杨筱光躺到床上,眼睛瞪住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下吊着荷花灯,杨筱光数着荷叶片,一片两片三四片,数的眼花花,没有着落。她仰面就躺倒,头绪很乱。
  方竹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学习怎么去谈恋爱。”
  于是,杨筱光想,也许她真是缺少经验,需要学习。她向方竹道晚安,挂上电话,准备睡觉,把烦恼丢向明天再处理。

  如此这般谈恋爱
  杨筱光所没想到的是,莫北的行动力如此迅捷。他压根就没打算让她深思熟虑,没几天,她就在下班时刻收到他的电话:“一起吃晚饭?”
  “我还没想好。”杨筱光嗫嚅。
  “不用想,也就一顿饭。我在你们公司楼下呢!”
  那样多不好,楼下换了国内组装也拉风的宝马等着。她做不了这样的坏人,于是硬着头皮避开一堆同事,偷偷摸摸下楼。
  莫北一见她鬼祟样子就笑:“怎么被人追还一副做贼的模样?”
  “我这不是心乱如麻着呢嘛!”
  莫北为她开车门:“能心乱如麻说明我依然有魅力,不然我真得三省吾身。”
  杨筱光隔着车窗问车里的他:“我说,你真不是开玩笑?”
  他说:“我真不是开玩笑。”
  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他,他用手挡:“今早上庭,被一女检察官用这眼神刺了一上午,差点没体无完肤。你饶了我吧!”
  “一定是你工作态度不好。”
  杨筱光收正要躬身钻进车里,无意往旁处一瞟,正见单肩背着书包的潘以伦往办公大楼里走。梅丽为他聘了形体老师,训练室就租在“君远”楼上,说是为了方便何之轩随时指导。
  杨筱光认为此举颇为夸张,不过此刻看见了潘以伦,她还是很亲切很高兴地摇手招呼,叫他:“正太。”
  潘以伦也看到了她,停顿那片刻,一言不发,把一切收进眼底,抿抿嘴,打个弯,什么招呼都没打,径直往楼里去了。
  杨筱光的手晃在半空中,尴尬至死:“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没礼貌?”
  莫北唤她快上车,发动引擎,车子缓缓驶动。他问:“刚才那个是不是参加选秀的?”
  杨筱光来了兴趣:“你也爱看选秀啊?”
  莫北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还反了一下光:“事务所几个小实习生都疯了,天天讨论谁谁晋级,听都听成了熟人。”
  “可见真是全民运动,普罗推广度那样大。”
  杨筱光发觉车的方向是往郊外,不由问:“这是要去哪儿?”
  莫北说:“有一个地方聘香港丽晶出来的港厨,虾饺不比福临门的差。”
  杨筱光大感兴趣,又疑惑:“怎么会这样远?”
  莫北笑得很神秘,就是不和盘托出。直到到达目的地,杨筱光骇叫:“富人聚集区?”
  莫北说:“高尔夫俱乐部。”
  “我不要下去,我仇富。”事实上她今天穿的还是礼拜六的米奇套头T恤,来到这里,只觉得又是献一遍丑。
  “你不饿?”
  杨筱光眼睛一转,投降,一只脚跨下去:“虾饺倒是值得一尝。”
  莫北一路都带笑,锁好车,心情棒极了。
  进去之后,杨筱光才发现,在吃虾饺之前,她得陪着莫北在绵延的草地上打几杆,便嘟囔:“我这不是陪打?”
  莫北朝她微鞠一躬:“谢谢陪打。”着实风趣。
  因为莫北,因为风趣,因为稍后的虾饺,杨筱光偃旗息鼓。但她的运动细胞仅限短跑,其余一概不精通,对高尔夫也是一知半解,看莫北从车上带的是全套装备,认真打球的样子,她倒确是真真切切的“陪打”。
  不过也并非如此,一望无际清远悦目的大草坪另一端,正围牢一群人。杨筱光看暇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方竹,她歪歪头问莫北:“原来你也约了竹子啊!”
  莫北笑得别有深意:“我们来监督‘小猪’工作。”
  杨筱光只觉得他那笑容像极了狡猾的狐狸,不知道心里转了几道弯。
  走近了,他们才看出来,那头的那群人其实在举办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团团围住的是一个洋人,高头大马的,坐在正中很是不可一世。
  杨筱光看着眼熟,努力一想,此洋人可不正是注资那间民族休闲服工厂的五百强外企大中华区的一把手?他最近春风得意得很,又成功拿下好几个中国的老牌子,准备统一整合后,拿去海外上市呢!
  这个计划相当庞大,因此财经记者也学娱乐记者狗仔行为,跑来人家休闲的场地盯人了。
  杨筱光嘀咕:“吆,竹子不去当狗仔来做经济版了啊!长进了长进了。”
  再走近些,就可以听见那边人的提问了,发问的正是方竹。
  “请问史密夫先生,您是否可对在大中华区收购的几个中国品牌评价一番?”
  史密夫被一群人围着的感觉那是相当好,大有夹着皮包来中国的洋资本家腔调,接口方竹这个问题更是唾沫四溅,将自己描述成中国老旧品牌的救世主。
  杨筱光听了从鼻子里“哼”一声,扭头,看见身边的莫北也在微微冷笑,颇冷冽的。两人想法却是一致。
  那圈子内的记者是待史密夫侃侃说完,方竹又领头问了一个问题:“最近有间老牌子休闲服装厂赎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夫先生如何看待这样的商业举动?”
  史密夫适才对己歌功颂德的一番话说得相当顺溜,见现场中国的记者都听得很是认真,便更不可一世起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我们带来的是国际化的品牌理念、设计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国泥腿子企业家并不领情。”
  他一脚踏在中国的地头上,一口大话压下来,同黄浦公园当年门口那块牌子的侮辱程度实际是差不了多少的。在场果真有记者开始愤慨,有人挑头问:“可我在五年前处处都看见这个品牌,五年以后基本已经看不到了。原先的专卖店纷纷转换成贵司的洋品牌,请史密夫先生解释一下。”
  这人问得好,是方竹想问的,也是杨筱光和莫北想问的。且听洋人这样答:“从来不是任何模式都能够即刻生金蛋,我们带来国际市场,搏杀必然更激烈。斗兽场里孰赢孰败是见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劝某些中国企业,千万不要将国际资本当作万试万灵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大。”
  杨筱光冷冷哼:“国际狡辩家的嘴脸,赛过无赖汉。”握握拳头,只觉得血开始往脸上涌。
  方竹听得无趣,也不愿意再停留场内听洋人继续耍威风,及时退出了人群。
  莫北朝她招招手,方竹挺惊讶,跑过来就笑话他们:“约会约到郊区来了?”
  杨筱光涨红了脸:“乱讲。”
  莫北笑:“好了,不乱讲,我们找地方吃饭?”
  方竹没有拒绝,他就携了两个女孩去了餐厅。
  这里的环境同点心一样很雅致,杨筱光守着虾饺上了桌,大啖美食的愉悦感都冲淡不了适才的心理不适。她说:“日日看这起洋鬼子的优越感,还是做明星家门口的狗仔队强些。”
  莫北说:“所以中国人要自强。”
  方竹接口说:“因此国货更需自强,还以颜色方显本色。”
  这话说的好,一下点透杨筱光。她惊呼:“我能理解领导的作为了。”
  莫北不动声色接下话茬:“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美国某奶粉牌子把过期产品销到国内,被检查出来以后启动大型危机公关,招呼到的记者人手一笔超乎寻常的车马费,偏何之轩把钱退了回去。”
  方竹眸光微微动,她喝茶,只两口,她说:“是啊,方显本色。”
  莫北说:“小猪,你把他学个十足十。”
  方竹只是说:“他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
  “这回他计划也庞大。”
  方竹正色对牢莫北:“你——”又不再说下去。
  莫北继续说:“没人能阻止如今的何之轩。我想,这是一个好时机。而你是不是更该用积极一些的态度处理各项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只是低头喝茶。杨筱光在一畔听着,心里有所感,也有领悟。莫北时不时看一看她,表情充满了鼓励。
  在莫北离开上洗手间的时候,杨筱光对方竹坦言:“我觉得莫北说的有道理,你是好人,我们领导也是好人,可你们为何要这样?”
  方竹在好友面前,显出了一丝脆弱,也只是一闪而逝而已。
  “你们不了解的。”
  她还是不肯说,杨筱光也就不追问。只是她又说:“我觉得莫北说的对,你是不是应当回到家庭的怀抱?你爸爸年纪还比我爸爸大个三四岁呢!”
  方竹苦笑:“你真机灵,这样接他的翎子,当他的说客。”
  杨筱光笑起来:“我发觉他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方竹无奈:“你也是。”
  莫北回来,两个女孩已经将点心吃了个七七八八。结了帐,他驱车送她俩回家。一路便没有对刚才的话题再做停留。
  杨筱光想,莫北说话有度还有令人思考的范围,尺度把握真好。她就把话题起到别的地方去,说:“真想同史密夫一战,好教他不能小视中国人。”
  莫北笑起来:“你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而且进可攻退可守。”
  杨筱光想想,确实。整公司在这桩业务中最退无可守的只有何之轩,她又好怕什么呢?
  方竹跟着笑,说:“当年她刚进公司,被行政部头头欺生,丢在前台干了三个月,硬是顶着不辞职。最后写好一套方案交给老总,才有今天在这行里继续安身立命。”
  杨筱光对过往云烟不过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我只记得我是铜扁豆。”
  莫北发问:“你怎么这么多绰号?”
  杨筱光撸袖子,说道:“不管多少绰号,我决定要同洋人死战到底了。哼!”
  “瞧,今天来对了,激起一爱国青年的热血,民族产业的明天有了希望。”
  莫北说完,大家都笑,气氛格外融洽。
  送了方竹回家之后,莫北再驱车送杨筱光。少了方竹,气氛登时又冷下来。杨筱光又琢磨,得聊什么呢?她其实是记得莫北约她的原因的。
  莫北先开的口,说:“你还真是知心小姐姐,我一暗示,你就明白。”
  杨筱光说:“好说好说。我也觉得应当劝好友努力让家庭圆满。”
  莫北皱皱眉:“她——等她想通了吧!”
  他这样一个神态,这样一句话,让杨筱光也开始担忧起来,她问:“方竹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很想帮她,但无从下手。”
  莫北舒展眉眼:“你太爱助人,侠女。”
  杨筱光刚要为这个新绰号得意,莫北又说:“自家的正经问题考虑的怎样了?”
  大马路上正在修地铁N号线,路途崎岖,拥堵不堪,就算是宝马,也施展不出长才,委屈地蜗居在路途中央。杨筱光的脑筋刚刚才激愤,此刻又扭曲成麻花。
  她翻一翻身体,正对牢扭头看她的莫北。距离有点近,察觉不妥,要往后倚。莫北伸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恰好阻止了她的动作。
  此时又恰好是红灯,马路上直通通的车河静默,只剩车灯永恒闪亮。静止真可怕,无事可做的情势下容易出意外。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得退路。脸上泛青泛红,直瞪瞪看莫北。心中唯一想法是该不该想一个好对词,可应付好此刻以至不尴尬?
  莫北没有动,不进不退,只是看着她。
  红灯还不灭,杨筱光心急如火烧,等不及,直接问:“你——那什么——你要干吗?”
  “如果我亲你,你会怎么样?”
  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无数星星陪伴红灯闪烁。杨筱光心脏犯怵,惨状堪比心脏病,有话要说,临到口,竟莫名其妙说:“原来言情小说都是来源于生活。”
  莫北问:“怎么说?”
  杨筱光小眼珠子乱转,一忽儿惊喜万分:“啊!绿灯亮了。”
  后面的车响了喇叭,莫北不得不坐正。前面有自行车乱穿马路,他摁了喇叭,间隙,说:“以后少看乌七八糟的言情小说,对你的正常思维没好处。”
  自行车过,莫北发动车。杨筱光别转头,只看窗外过路风景。
  “才怪。”
  可怪,她想,恋爱到底是不是该这样?可她这样如释重负啊!
  车开到杨家楼下,老远,杨筱光就眼见瞅见自家厨房间的大窗开着,隐约有杨妈的影子一闪而逝。她脑袋胀鼓鼓,归不了原位,下车时走得快,像逃兵。只听到莫北在后头喊了一声:“别撞上铁门。”
  话晚到一步,杨筱光面朝地,头朝前,比身子更早冲到铁门上,发出结结实实的闷响。这下门铃都免按,杨妈的声音直接从门边的对讲器里出来。
  “要死啊!走路不看路!”
  杨筱光眼前的小星星还未灭,莫北下了车走过来,还把手伸过来,掌心有手帕,揉她的额头。
  “唉!我拿你这家伙怎么办?”
  小星星未灭,白眼翻上来。
  “老兄,你别这么小言好不好?”
  她自己扯过手帕,知道疼了,龇牙咧嘴,牙根都酸,酸到泪腺,眼泪开始酝酿。
  真丢脸。
  她闷闷说:“我上去了。”
  门开下来,是楼上杨妈按好开门键。莫北将门推开,让她进去。
  杨筱光捂着额头,咬着牙。眼泪要忍不住了,老天,竟然这么疼。
  家门大开,杨妈眉开眼笑,杨爸心花怒放。
  “那男的是谁啊?父母哪里高就?看到有车,房子也买好了对不?”
  “阿光,你终于开窍了,老父甚为安慰。”
  杨筱光捂着额头一路惨叫:“我疼。”
  杨妈大惊,同杨爸手忙脚乱找医药箱,拿来纱布和酒精棉签。
  在上药前,杨妈说:“你这抖五抖六的样子,在别人家面前要丢人死。”
  杨筱光直吸气:“已经丢人了,明天不用见人了。”
  杨妈把她的伤口包扎得四仰八叉,狰狞无比。一面包扎一面问莫北的情形,杨筱光本就心乱如麻,万般情绪不知从何说,只斩钉截铁否认交了这么个男朋友。
  末了,杨妈无奈叹:“唉,我们也不想逼你,女孩子家家那么大,总要解决那件大事。我想我家女儿不差,人长得不丑,文化也好,工作也稳定,怎么就没个好男人来照顾?”
  话酸,杨筱光眼睛又酸。
  但是杨妈又说:“想来想去,还是你自己不主动,懒惰成性,就等着天上掉馅饼。掉到你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我都不知道是别人人品有问题还是你人品出问题!”气到心头,杨妈整理好医药箱愤然走人。
  杨筱光傻眼躺倒,望天,天上哪里有馅饼?
  杨爸拿了酸奶走进来,坐到床沿上,开好瓶盖递给杨筱光。
  “老爸选女婿不看钱,你不用勉强自己,恋爱是自己的事,我闺女嫁人可得嫁仔细了,看人品也要看准了。”
  杨筱光起身,勾住杨爸的脖子,眼泪同鼻涕准备同流合污。
  “理解万岁。”
  “不过你也别太精细了,你的缺点就是想太多,又放不开,做人不好精益求精。”
  杨爸拍拍她脑袋,也出去了。

  爱到深处无怨尤
  回到亭子间里,方竹打开电脑,把采访的资料整理了一遍,开始奋手指疾书。
  这个机会难得,她代了两回工,主编面子上颇觉为难,当她提出想在周三出刊的《新娱乐》和周四出刊的《营销人》专刊写稿,主编也就同意了。
  报社的上面,影影绰绰是知晓些她的家庭背景的,不然这些年有些事不会过得这样顺遂。但强中自有强中人,这个圈子内,身家背景根本不算稀奇。主编的斡旋工夫一流,谁都可以不得罪。
  但方竹工夫做到细致,回家完稿以后,拨一个电话给主编,把稿件的重点叙述了一遍。
  意外的是主编竟然没有提否定意见,他说:“最近给这群外企的营销优势歌功颂德得真是够了,你的角度够好,请赶快寄来我看。”
  方竹欢呼:“老编,你是大侠。”
  这个马屁不正不歪,主编受落下来,嘿嘿笑:“别肚子里叫我‘大虾’就好。”
  方竹想,她还真是对他某些审稿态度腹诽过,譬如接广告软文从不手软,又譬如结交某些有炒作意识的政客企业家。不过此刻他赞同她的稿件,这才是最重要的。
  方竹那句话说得还算是真心。
  她坐在书桌上整理资料,周三出刊的《新娱乐》,她主要写的是潘以伦——“这个男孩,一片赤诚,绝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气质,真少见。我们希望有这样的心智的选手出现在秀场添加光彩。”
  根本就是不啬笔墨了。
  再看今天的新稿,通篇如实报导,末尾写一笔——“我们的企业并未因此气馁,他们正用百折不挠的进取态度应对市场强敌。他们可以令我们相信,中国企业经过三十年的洗礼,正慢慢与国际市场接轨,也正开始在改革开放第四个十年,划下时代的意义。这是另一场革命。”
  虽然隐晦,可又光明。接下去还有第二棒,直到民族企业的最后大手笔。
  方竹握紧了鼠标,看一遍稿子,会有异样的情绪在奔腾。
  她永远都记得何之轩拿了进报社第一个月工资之后说的一番话。
  他说:“非常时期做新闻,要有非凡胆识和非凡正义,还要随时搏命。抗战时期的战地记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态度做新闻,也是振邦之举。如今没有那时代的艰苦,但我们仍需记着中国人的脊梁。”
  方竹当时狠狠点头。她想她那一刻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做抗日战地记者的选题了。
  何之轩每天跑新闻回来,方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笔比他好,所以就会做一些润色工作。
  虽然是有大抱负,但是做小记者不容易,只能跑小新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街坊琐事,方竹写着写着也会感到无聊。何之轩则在她背单词的六级词汇表里检查进度,写心得。
  这样互相帮助。
  方竹听了他那句话,不由就笑,不由就说:“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何之轩也笑起来,说:“选了这个专业,爱这个职业,不干这行,总不甘心。”
  方竹点头,他们都是好强的人。
  可是谁都不可能一步登天进了新华社去阿富汗做战地记者,本城小报社,又是外地户口,何之轩只能跑社会线,拿两千出头的最低的薪水。再到情人节,两人不过开一下洋荤去老牌子的德大西餐馆浪漫一回。
  方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但不会在父亲在家时回家。她回家只干两件事,一件是拿自己换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亲的衣橱。
  这份工作原本是母亲的专职,但母亲不在了,方竹想要做得如同母亲在世一般。但父亲给她回家时,打过一个电话,口气依旧是严厉的,他说:“每个人任性都要有个限度,方竹,你别挑战你父容忍的限度。”
  还是命令的口吻,丝毫不容转圜。方竹赌气将它遗忘。
  保姆周阿姨摇头,在旁也劝:“没有见谁家的女儿避开自己的爸爸。”
  父亲的勤务兵小张更是曾候在方竹的宿舍楼门口等着她出现。
  方竹对小张说:“小张,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
  小张说:“你是孩子,要体谅父亲的特殊身份。那时候正和俄罗斯谈一项重要的军事技术合作,这是国家大事。”
  小张就比她大了三岁,说起话老气横秋又爱学父亲不容辩驳的口吻,方竹只觉得讨厌,说:“我只知道我的妈妈在病床上弥留了九天,没有见到她丈夫最后一面。”
  何之轩迎面走过来,她拉着何之轩的手就走了。但是何之轩已经看到了小张,他猜到是怎么回事,就说:“做女儿的的确不该任性。难道你想一辈子避而不见?”
  方竹咬唇不语。
  何之轩说:“我陪你回去。”
  方竹考虑了一个星期才答应何之轩。
  她也累了,和父亲的冷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再过一年,她也将毕业,总得回家的。父亲虽然是母亲不能满意的丈夫,却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何之轩陪着她走进军区大院,警卫朝她立正敬礼,她认得当班的警卫,就问:“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卫说:“师长这个星期休假,今天没见他出去。”
  她知道父亲休假了,这个提前问过小张。她望望何之轩,何之轩握紧她的手。
  那时他多自信?人长的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前途的记者,没有一样比人差。他说陪她来,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争取。他这样有担当,而且果断。
  方竹是这样认为的,心里还半分赌气地想,何之轩这样的男朋友,从来都是弹眼落睛。
  但是她想错了,父亲竟在知道她要回来的这天没有出现,周阿姨成了传声筒。
  “师长说,孩子大了,要懂分寸,不好和乱七八糟的人不明不白混在一起,那样多坍台啊!”
  这样的话,一直冠冕堂皇的父亲不会说出口,但是他的意思态度明确,周阿姨了解上意,用这么直白的俚语精确表达。且还语重心长:“小竹,你别糊涂!就是我这样看着你长大的,也觉着这样不大好。”
  是什么不大好?方竹要辩驳,可是对着周阿姨,有气都不好撒。
  何之轩没有干听着,他是买了极品的茅台和黄山毛峰一起来,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看到方竹家里,诺大的厅堂只留一个周阿姨,就找了个借口在外面等着她。
  方竹垂头丧气走出来时,何之轩刚刚好抽完一支烟。
  她说:“对不起。”
  何之轩说:“下次吧!”
  但要找一个“下一次”多少难?父亲在方竹恋爱问题上没有如以往甩开皮带体罚,而是直接冷处理了。方竹寻了好几次时间,父亲都没有空,她也终于火气上来了,在大三的暑假发誓不回家。
  何之轩自然是不愿意她这样做的,但看着方竹一个人住在寝室里也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说:“住我那儿吧!”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轩临时租的小亭子间。
  那段岁月真是美。
  亭子间很小,何之轩买了塑料窗帘,带翠竹的,边上还有一只大熊猫,憨态可掬。他们把窗帘挂在屋子的中央,倒不是避嫌男女有别,纯粹为了给她一个洗澡的空间。房子小,要洗澡只能在室内,何之轩买了一个大木桶回来。这样的细致周到。
  她洗澡时,不是忘记拿内裤就是忘记拿毛巾,那就要何之轩拿给她。
  何之轩说:“都不害臊!”
  她硬着头皮腆着脸,说:“不害臊。”
  房租、水电煤,那样小的房子,加上方竹这口要吃饭的人,日子开始捉襟见肘。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斤斤计较过日子,日日吃方便面,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酱面。
  方竹从没这样苦过,也从没这样甜过。
  只是一日比一日更亲密,他们如果一般情侣那样热吻抚摸,但何之轩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他说:“你这样搬出来,已经招人口实,我也不能让人看扁了。”
  他的声音轻淡,态度冷冽。方竹有些难过有些彷徨,茫茫黑夜里,何之轩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他们依偎在一起,她又会想,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忍住他的欲望,这样呵护如珍宝般的爱,世间难求,她不该多想。
  但现实里依然得算计着钱过日子,
  夜里,他们最常的娱乐是拿着椅子到天井里乘凉,室内没有空调,也没有电视机。何之轩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买这些大件。方竹也不以为忤,高高兴兴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满天的繁星,那样的天空里,星星都充满了情意,颗颗都是牛郎织女。
  方竹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
  毕业的那年,何之轩难得接了一些广告软文,有了些额外收入。
  方竹知道他顶不喜欢为了几张老人头写肉麻广告词,可是他做了下来,还颇得一些广告公司赏识。但报社的繁忙和晋升的艰难,还是让他倍感生活的压力。
  他没有同她说,在跑完新闻回来还帮着她修改简历。
  方竹四处面试报社,有了何之轩的辅导,事半功倍,很快在时尚周报觅到工作。她有了薪水,两个人之间的生活就更有了一些富余。
  他们买了一台海尔二十寸的电视机,回来发现亭子间线路老化,没有闭路电线。晚上看着满是雪花的《新闻坊》,听里头正采访老式城区老房子漏雨问题。两人相视而笑,笑得都有点心有戚戚焉。
  这间小亭子间也会漏雨,何之轩只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间的中央接水。这样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让出一半床,睡着睡着,两人就靠在一起。
  雨点入水的声音缠绵悱恻,小亭子间里就是一处爱的天堂。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领导都还体恤。她每天就学校、报社、何之轩的亭子间三个地方跑。只有心口堵着的一口气,郁郁结在正中,不上不下,越来越难受。
  拿好毕业证书,她说:“他那样不尊重妈妈,现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凭什么我做的选择要通过他?他甚至都没有见妈妈最后一面。我绝不回家。”
  那天何之轩下定决心去4A广告公司碰碰运气,寻一个薪水更高的工作。正是面试回来,显得格外的劳累,可是认真地听完了她的牢骚。
  他突然说:“你和我住一块儿,那是我应该担的责任。”
  他说:“我能租一间稍微宽敞点儿的房子,以后结婚有了孩子,带儿童房的房子。”
  她屏息听着。
  “就这两年吧,以后一切会好起来。
  “接着就会有积蓄去首付,咱们可以买得靠近市区点儿,你早上也不用那么早起床。
  “以后还能买车,送孩子上学,念你念过的小学,中学,还有我们的大学。”
  方竹听着听着,忍不住有泪往上涌,但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人生似乎才正式开始。同龄人们都开始忙忙碌碌开始自己的社会人生活,她却对何之轩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她想何之轩也许会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绝,可是没有想到,何之轩说:“方竹,你想好了吗?”
  当时的何之轩二十六岁,他们都年轻,向往美好生活,拥有无尽幻想,认为只要有一个支点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谁能知道现实的转盘那么快。
  方竹那时说:“这样一个家,正是我所期待的。”
  她的念想很简单,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凭借双手,还能再造一个。
  如今细细回想,当初多么单纯。

  春天到了花会开
  天气暖了,春天来了,杨筱光走入了彷徨的恋爱季节。
  莫北言出必行,真的开始光明正大等在她公司楼下候着她下班,同事们笑她的桃花终于开了,她心思惶惶,依旧未定。
  甚至,她会较真地问莫北:“如果咱们谈了一阵,发觉彼此并不合适,是不是浪费时间?”
  莫北擦擦镜片,说:“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没谈男朋友了,你什么都爽快,唯独对感情黏糊,想得太多,行动太少,十分不对。”
  杨筱光也觉得不对,可说不上不对的感觉。莫北已经笑着说:“今晚外滩三号有新店开张做法式牛排,五分熟带血,适合开洋荤。”
  她的脑袋瓜又乱了,屈服于美食,同莫北赴一场场饭局约。酒足饭饱之后,也无心思再想哪里不对。
  莫北送她回家时又会说:“包吃包送,交我这样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实际?”
  他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态度,近乎于调情。杨筱光想,这却是有些谈恋爱的调调。但心里一忖,口里出来的话却也是玩笑一个。
  “要不下次我请你吃饭?小南国?俏江南?苏浙汇?”
  莫北忍不住揉揉她的长发,说:“你呀——”无可奈何又好笑的表情。
  杨筱光摊手装相。
  回头同方竹电话聊天时,方竹听了她的叙述,问她:“你是不是不情愿?”
  杨筱光思考片刻,说:“有一点这个意思。”
  方竹说:“你真是磕得紧,再交往试试吧!有时候相处久了就会有感情的。”
  杨筱光接受方竹的鼓励,也接受方竹的意见。
  公司里不少同事都知道莫北的身份,但同事之间常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也有意外。
  菲利普的晚宴项目进展还算顺利,二部的头头尽了全力,通了烹饪协会的关系,从全国星级宾馆内调用厨师和服务生,竟一下啃下这个刺头。一部的老陈等人按照国际级慈善晚会级别对现场做了无数设计图,但菲利普总是不能满意主题音乐和主色调。
  他对前来汇报的老陈和杨筱光说:“政府机关一向谨慎,此事虽然是小,可也不能出错。”说着望望杨筱光。
  杨筱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欲说什么,偏又说不清道不明,无端端心里多了障碍。
  出得会议室,老陈忽而很严肃,说:“老菲的顾虑很有道理。”他用与菲利普同样的目光看杨筱光。
  杨筱光自然明白:“我们要靠自己的努力!”
  老陈说:“外脑不可或缺。”
  “但是——”
  “做完这个项目,我们还得全力以赴力拼小何的项目。我看过你的计划,再润色一下即可递交。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在可以轻易获得资源的事情上。”
  杨筱光愕然,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私人关系终至还须用到公事上头,且上级领导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但确实切准了她的要害。
  她想,她确实想要好好做何之轩的项目。那日看见史密夫大放厥词之后,她已经连续加了十四天的班,好像当年在前台被邓凯丝打压时奋起直追的激情又回来了。对于产品和品牌她做好深入的调研功课之后,大胆提出了一条渠道策划方案。
  此刻方案正在老陈案头。
  老陈作为领导有一点顶好,就是下属绝好的提案,他一定大力支持并加以实施,还并不向上邀功。故而杨筱光的“士为知己者用”理论中,也包括了他。也故而,她会在“君远”服务至今。
  但她没有想到老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令她小小侧目。
  整个一下午,杨筱光就在考虑怎么向莫北开这样一个口。她想的是,现如今她同莫北关系暧昧不明,不近不远,她没有一锤定音,莫北何来义务协助到她的公事上?
  这真是顶荒谬的一件事情。
  杨筱光在办公桌前发好一阵的愁,直到何之轩送走香港几位审计公司的高层回来。
  最近他又谈妥了一些小型的项目,又要启动那桩大型项目,还须配合审计公司整理公司的业务流程,各部门同事忙个人仰马翻,连邓凯丝都为脸上忙出青春痘而烦恼。
  这回接待审计公司,由何之轩亲自配合审计。每位流程上操作的员工都被调去做问卷,杨筱光也不例外。她发现许多流程经过何之轩看似不经意的点拨,通过审计这样的手段,过了几天就变成了正式的流程,上报董事会后就下放各部门培训。根本不劳菲利普操心。
  杨筱光时常揣测,他这样的心机这样累,到底还有没有空想当年?故此打一阵小算盘,最后决定趁老陈下午出去见客户,直接找何之轩。
  何之轩这才注意到杨筱光额头上有伤,便先关心下属,问:“要不要请两天假?”
  杨筱光忙摇手,她说:“最近项目多,赶工赶得着急,哪里有空请假?”
  何之轩笑一笑:“你们都辛苦了。”
  杨筱光说:“不算辛苦,公司照常付薪,我们应当劳作。不过最近有个提案有些问题需要请教领导。”
  她把手里的写了一半的方案书递给何之轩:“我们一直无法确定这个晚宴项目的主题音乐,听说政府的行政要员很谨慎,故而我们也不敢造次,破坏这个项目整体效果。领导您看怎么做会比较好?”
  何之轩抬头,看她的眼神很奇异,杨筱光便傻笑,装纯真无辜。何之轩就笑起来:“我知道了。”
  领导火眼金晶,观察入微,笑得杨筱光颇不好意思,想他是看穿了自己的用心,且并不打算回避。杨筱光是宁愿打老友的旧爱“爱屋及乌”牌也不愿意占追求者的便宜。
  何之轩说:“你的提案老陈同我提了,改天我们一起讨论。”
  杨筱光乐滋滋地出了何之轩的办公室,觉得浑身的负担顿时减轻了。被人“爱屋及乌”还是很讨便宜的。
  她开始专心跟进同天明的合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执行。潘以伦成功晋级地区赛三甲,需要为不日开始的全国总决赛做准备。
  他虽然有时会来楼上的训练师做培训,可不着意也遇不到。
  城市那么小,随便即可反复遇见一个人;城市又那么大,突然那个人就好像从你身边消失。
  杨筱光再见到潘以伦也只能在电视上,看他参加一轮又一轮的比赛,有时候唱歌有时候跳舞。他整个人在高明的造型师的打造下,愈发精致了,是镁光灯下闪耀的人儿。
  看屏幕的那两三刻,杨筱光也恍惚了,原是自己熟悉的一个人,却又那么陌生。
  何之轩也看潘以伦的比赛表现,说:“他很聪明,知道观众和评委喜欢什么。”
  的确,他的态度清清冷冷,对评委对观众有适当的礼貌和含蓄的恭敬,尺度把的很好。但又总是有心事重重的模样,似笑非笑,似忧郁非忧郁,正是这副捉摸不透的模样才令粉丝们疯狂。
  杨筱光也捉摸不透他。这个年纪比她小的男孩,就像一本故事书,看了开头,还有意向不到的过程,更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
  再遇见潘以伦,是在办公楼的电梯里,他同梅丽一起,是来做培训的。这时的潘以伦出门必备品里已经有墨镜了,可见名人已初具形态。
  杨筱光当时正接电话,是杨妈在报修电脑,原来她老人家打网络麻将时不知错摁了什么键,一下就黑屏,急忙呼杨筱光救驾。
  这边的杨筱光心急火燎连续说了几个解决方案都未能解决问题,不禁在电梯里直哀嚎。
  挂了电话,梅丽就问:“小杨,家里电脑坏了?”
  杨筱光苦恼点头。没有男朋友另一个坏处就是电脑一坏,她一得打电话给电脑公司的客服,二得扛着机器去宏图三胞的维修点,都是费时费力的事。因此就格外发愁。
  没想到梅丽格外善解人意,说:“小潘电脑是不错的,要不帮你修修?”
  杨筱光立刻就望向潘以伦,他站在她跟前至今都未开口,就听她一个人对着手机长吁短叹。
  潘以伦摘下墨镜,眼睛还是那样漂亮,他说:“乐意效劳。”
  杨筱光欢呼:“欧拉拉,正太你真能干。”
  潘以伦笑,又多看她两眼,看到了她额头上的伤。杨筱光也察觉了,捂住伤口苦笑:“意外受伤。”
  “怎么了?”
  “撞到门板上。”
  沉默,连梅丽都沉默了。杨筱光觉得自己真诚实,把丑事都坦然抖落。
  潘以伦轻轻笑了声:“你往后走路得看着前面啊!”
  她走路从来都匆匆,又爱四顾风景或低头思考,确实是坏习惯。
  “我认罪,自作自受。”她以惨痛的经验检讨。
  “杨筱光,你老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
  梅丽斥道:“不好没礼貌。”
  杨筱光并不在意,反倒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我人品是不是真有问题?”
  不用说潘以伦,连梅丽都没扛住。
  杨筱光选了一个杨爸杨妈都走亲戚的礼拜天,把潘以伦招上门来修电脑的。
  潘以伦这天穿蓝色绒衫和牛仔裤,又是最初见到他的那种装束。头发没有打理过,顶自然的。
  “还是这样好啊!”杨筱光这样嘘叹。
  潘以伦很有礼貌,不会在她家里四处张望,只是直接进了她的房间,触目就是一个大大的书架子,上面摆满了CD碟,连黑胶唱片都有,全部都是张国荣一个人的。
  他抽出一张,笑:“你这样的粉丝做的可真专业。”
  杨筱光却说:“粉丝可都是一片真心,所以以后你红了要好好对待你的粉丝。”
  潘以伦耸耸肩,不置可否,又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的?”
  杨筱光拉开书桌的抽屉,又是一抽屉的CD,说:“还有这对,你歌词里提到的达明一派。他们就要开演唱会了。”
  潘以伦没有动手翻,只是看到了书桌上的相架,上头是再年轻些的杨筱光,约莫未到二十,穿米老鼠的棉布裙,在绿地上笑得没心没肺。他看两眼,忍不住又看两样,近乎怀念了。
  杨筱光可没注意到,只顾着打开电脑,催潘以伦检查症状。
  潘以伦确实是熟手,在DOS系统下很快找到毛病,然后就是系统重装。他说:“现在系统重装很普遍,要打理电脑太简单了。”
  杨筱光对手指:“我不会重装?这种活儿还是交给男人来办,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电脑在行的。”
  潘以伦抬一抬眼,不动声色望望她:“男朋友?”
  杨筱光没有听到,只顾自己说:“男人不会修电脑,不如回家卖红薯。女人,则情有可原。”
  潘以伦弯了一弯唇角。
  很快,电脑重新启动,杨筱光换上了自己的桌面壁纸。一个死仰八叉的卡通小妞对着天空呐喊:“烦烦烦!”
  潘以伦问她:“你烦什么呢?”
  杨筱光给潘以伦倒了橙汁过来,说:“工作呗,工作越来越烦,人事也越来越烦。”
  潘以伦接过她手里的橙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理想状态。”
  杨筱光赞同:“是,我只好当顺利时候是锻炼,困难时候是磨练。”
  潘以伦微笑点头,喝了一口橙汁,发觉太甜,又皱一皱眉,想,她真是喜爱甜食。
  杨筱光就坐在他的身边,身上的气息都像充满了橙子的甜蜜。她一放松,就好像有了倾诉的欲望,说:“刚进公司时,这个看不惯那个受不住,见行政部克扣实习生工资就一跳三丈高,被人家狠狠修理了。但我倒也不觉着什么,不过就是在前台混了三五个月光景,单凭脑子好使,始终能够修成正果。可如今不一样,发觉人人远没克扣工资做得那么简单,我反而变笨了。”
  潘以伦说:“不是你变笨了,坚持己见,当然会辛苦。”
  杨筱光望牢他,这句话,虽然轻描淡写,但却能一下说进她的心里去。
  潘以伦又说:“杨筱光,你太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了。”
  杨筱光喝光橙汁,站起来,深深呼吸,笑着说道:“那样说,我是活该?”
  潘以伦也笑:“的确活该。”
  “好吧,性格决定命运,我决定追随命运的脚步。”
  潘以伦又扭头看一看照片里那个少女时期的她,同如今的她,差别真不算大。一张热情洋溢的苹果脸,总这样精神,看得人都能提神醒脑。
  他拿着自己剩下半杯橙汁的杯子去碰她的空杯子:“为你的命运干杯!”

  这个帅哥将要红
  杨筱光最近看到很多关于潘以伦的消息,一半从报纸上,一半从网络上。
  她拨一个电话给方竹,啧啧称奇:“你写潘以伦简直写得肉麻。”
  那头方竹也许在做面膜,口齿不甚清楚,她说:“自古嫦娥爱少年。”
  杨筱光心里想,没有错,花样男孩谁不爱看?可嘴里说:“不寻常,真不寻常。”
  方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也只准你肚子里想想,别给我打歪主意。”
  杨筱光苦恼,她很是想为老友排忧解难的。
  这厢方竹的电话通完,那厢她又在网络上看到了潘以伦的名字。
  有个论坛上有人开帖,还上了论坛的首页,叫做《那些将要红的花样男孩》,里头第一个就写了他,小标题是“阳光背后的忧郁”。那位帖主写得好:“选秀的选手有很多,但是他干净、清澈、聪明,以及,有思想。我可以从他自己写的歌里读到快餐时代的悲哀,所以我喜欢看到带着这种悲哀的他。”
  杨筱光读到牙酸,查阅帖主的ID,是三年前的旧ID,发帖广泛,找不到任何枪手痕迹,又写了这么多的人,可是就是选了他的照片作为帖子的广告照。
  她点一点头,网络时代需要有网络式的宣传方式。梅丽的手脚真干净,不落什么痕迹,照片也选的好。阳光底下的潘以伦从来都是吸引女孩的,半侧的面孔,藏住另一半的俊秀,似笑非笑,慵懒。连PS都不必做,就能完美无缺。
  她们叫他“都市小王子”。
  杨筱光冲他的照片做怪脸,这小子真帅,可是她还是喜欢叫他“小正太。”
  这帖子到后来开始有了争辩,无外乎一些选手的支持者打了擂台,把楼砌得半天高,最后还是由帖主打了圆场,说本土新人要大家都支持,不要总是去捧棒子和鬼子,也不要老是做台奴和港奴。于是大家都服气,暂时偃旗息鼓。
  十分圆满。
  如果没有论辩,这帖子不会在首页挂着一路飘红。策略正确。
  杨筱光喃喃:“你也许将要红了。”
  这个节目就像城市调色板上的一块颜色,是明快的红,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关注的焦点。电视台用了许多资源来宣传,老弱妇孺,人尽皆知。
  在项目例会上,梅丽又拍何之轩马屁。杨筱光则想,不过是城市人口空虚,缺乏信仰,生活乏味,所以需要凭空造偶像。
  潘以伦抽到的决赛号码是13号,杨筱光给他取了一个新绰号叫做“潘十三郎。”
  他望望她,她的外形还是惨兮兮,额头正中的伤没褪干净,活像三眼二郎神。于是笑起来,说:“你直接叫十三郎好了,省的正太正太,我听了心烦。”
  原来他倒是介意“正太”。
  十三郎十三郎,像古代女人叫老公似的,杨筱光顿悟,“切”了一声,可面上在发烧。
  潘以伦却是转过来,同她面对面,说:“杨筱光,随你便吧!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杨筱光反别转头:“能欺负一下则欺负一下。等你红了,想欺负都难了。”
  可不,在连番的海选之后,连杨妈这样的中年妇女都能火速关注晋级赛了。可见草根民众,如此迫切需要娱乐刺激,新人倍出的年代,又这样轰烈。
  杨妈还猛问杨筱光:“这些孩子都是哪里的啊?怎么都能长得这么好?妈妈是怎么带出来的?”
  杨筱光鲜格格,说:“就像我老妈这样带我出来的。”
  杨妈嗤笑:“你跟人家比差远了!人家是凤凰,你是草鸡。”
  “草鸡”杨筱光幼小的心灵受创。
  经过初赛海选,上得电视的一定是外形出众的选手,一字排开个顶个的英俊帅气。潘以伦站在末梢位置,落落大方,好像是不抢镜头的,可杨筱光还是一眼就看到他。
  他总是挺直腰板,背着手,笑得收敛,懂得分寸,也不怯场。
  杨妈一旁冒一句:“吆,这个孩子不合群。”
  杨筱光问:“哪个哪个?”
  杨妈指了指电视机,指的是潘以伦。
  杨筱光奇问:“老妈你咋晓得他不合群?”
  “瞧瞧他孤傲的卖相,目不斜视,也不和别人交头接耳。可能和周围的人处不好,没人跟他说话。”
  杨筱光一看,可不是,他身边的选手都有伴说笑,唯他独立一边,真要遗世独立了。
  比赛是分了组的,用歌舞剧的形式作为比赛项目,反正今后进了演艺圈,不过是歌舞演,倒是显得海选所谓的“才艺说”多余了。选手既然都是业余的,其实不存在才艺上的差异,看的就是谁稳的住,谁有观众缘。
  潘以伦在一幕武侠短剧里和另一选手演比武的侠客,衣袂飘飘,煞是飘逸。他明显是会一些入门功夫的,手脚耍得极流畅,且还很专注。可他的对手不在行,在他面前完全舞得不成章法。可偏偏还关注镜头,眼神跟着镜头走,分明把对手当成摄像机,完全在戏外,
  一个简陋的片段,把这些男孩低浅的道行一五一十摆到桌面上。镜头再一摇,是台下几个评委,均为圈内知名演艺人士,有经验,也有道行,看到台上不专业的表演,表情是忍俊不禁中带着强自的克制。
  真正的平民巨星,势必要诞生在一连串的献丑之下。
  杨筱光咬着抱枕,觉得有那么些些不忍猝睹。
  潘以伦的晋级理所当然,他的对手便需要同另一组的落后选手进行PK。一排人站好,让这PK等同示众。
  被刷下来的,也是因为才艺比其他人不足,所以他们需要拿出吃奶的劲,来赢得这场硬仗。
  其中一个有一把好声音,占了优势,他唱起了《真心英雄》,诉大家他不想输,他很努力。潘以伦的那个对手就糟糕了,他不擅唱歌,更不擅跳舞。大牌男主持问:“你决定用什么才艺来赢他?”
  这个问题无疑是残酷的,他们明知道他的能量。
  年轻的男孩面色很惨白,他说:“我会掂球。”
  现场准备了道具,好像明知道他会输,只看他最后一场表演。
  男孩开始拼命,但太紧张,才掂了十下,球就落下。他赶快拣起来,第二次掂了三十多下,又落下。主持人开始煽情,带领台上选手为他数数,乐队很配合地奏起励志的音乐,场面很感人。
  球最终还是落下了,男孩勇气全泄,一个趔趄,滑倒在地板上。也就那一刻,杨筱光眼快,觑见潘以伦的腿立刻就动了一下。但也有人反应过来,比潘以伦更快去扶起对手,接着“呼啦啦”一波人冲过去,当众表演了一场兄弟情深。
  潘以伦反倒不动了,定定看了他们一会,然后调开了目光。
  杨筱光捶胸:“傻了傻了,没有赚到友情分。”
  杨爸闻讯过来瞅瞅电视机,转一个头戴上了眼镜凑近又看,低低“哎”了一声。
  杨筱光叫:“老爸,挡住了。”
  杨爸指了指电视机,半晌说了一句:“怎么回事?”又摇摇头,“现在的孩子——选什么美,不走正道。”
  杨妈即刻表示反对意见:“你那是老思想,老脑筋,我们要与时俱进。”
  杨筱光觉得同父母讨论比赛没多大意思,便回房间打开电脑。论坛毫无例外有比赛直播帖,许多感情丰富的网友被刚才的一幕感动。
  终于有人说:“十三号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有人回帖:“他是最早动的,我看得很仔细,后来大家都去扶了,他就没过去,我就喜欢这种真性情的人。”
  附议的人大堆,杨筱光吁气。起码还有人的眼睛很明亮。
  杨筱光调到网络直播台继续看比赛,已经开始播这次晋级的选手名单。一位音乐制作人点评潘以伦:“来比赛,就会有压力,不过要开心。你都觉得不开心,压力就会更大。我希望下次你唱歌的时候,多一点笑容。”
  一口港腔,却是直接真诚的话。潘以伦侧耳认真听,听完,眉一展,对着镜头很听话地微笑。好像同她面对面一样,她能看清他的额头还有亮晶晶的汗水,他都来不及擦拭,背着手站在那里。
  她对着他说:“正太,放轻松。”
  比赛结束以后,杨筱光又上了一会网,收集了一些“达明一派”演唱会的资料,准备届时与黄牛大侃一通票价。忙忙碌碌到深夜,她想,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给潘以伦祝贺一下?
  但手指比思想快,号码已经拨出去了,那头响了很久,不通。
  杨筱光挂机,又想,也许他在应酬,比赛以后总要应酬的。就顺手把手机放到床头柜,抹把脸,上床睡觉。
  近半夜时分,幽怨的《倩女幽魂》在黑夜里响起,吓的杨筱光一个鲤鱼挺,呼呼喘气,醒一刻,才察觉是手机在震。
  她接通,先吼一句:“半夜还打老娘电话不想活了啊你!”
  那边被她夜半狮子吼给震了,顿一顿才说:“杨筱光你精神真好。”
  杨筱光清醒了些:“正太?十三郎!正太十三郎?”
  那边传来挫败的笑:“你真是绰号大王。”
  杨筱光“嘿嘿。”笑两下,问,“有事?”
  “看到你的号,拨过来问候一声。” 他停了片刻,才说,“达明的演唱会你看不看?”
  “看,当然看。”杨筱光来了精神。
  “我正好有票。”
  杨筱光问:“你哪儿来的票?”
  “今天比赛时认得的文化公司的人送的,你似乎是粉丝,所以我找同伴。”
  “我热情加入。”杨筱光一听如此,精神头更好。
  那边似乎松口气,口气变得轻松:“一言为定。”
  “还有,我看到你赢了,恭喜。”杨筱光终于送出自己的祝贺。
  “谢谢。”他又顿上一顿。两只手机间的空间,是一段未知的距离,什么都抓不住,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出口的是,“杨筱光——”
  “嗯,什么?”杨筱光的眼皮又蔫了,口齿含糊。她听见那边有呼呼的风声,她想正太怎么还在外面,就说:“晚了,早点回家睡觉。”
  “好的,马上就回去了。”
  杨筱光又想要睡了,可她仍想起来说:“你应该先扶那个男生的,你是下意识就想要扶他的对吧?”
  潘以伦没有挂电话,他问:“什么?”但又没说什么。
  杨筱光只是在想,春天的夜风怎么也这样大?
  似乎很久很久,她听他道了声:“晚安。”
  风声终于听不到了,杨筱光握着手机,发出细微的鼾声。

  七窍玲珑是为谁
  杨筱光在看达明一派演唱会之前,过了一段清淡期。莫北同潘以伦都没有与她有再多的联系,她全力工作,完成渠道建设报告。
  何之轩看报告时连连点头,说:“网络渠道确实有大潜力,阿里巴巴如今的发展势不可当。”
  杨筱光汇报:“国外亦有先例,网络直销需要做的是物流体系,如果他们敢做,我们就敢拼。”她报告的重点是干脆摈弃旧渠道,在网络上建立直销模式,以广告带动销售。
  何之轩对她笑:“希望他们敢做。”他签了自己的大名在她的报告上。
  杨筱光想,这可是新任务,且无先例,真的要拼。在网络上是不是卖得动休闲衫,可要看谁在公众前穿这件休闲衫。
  她提议:“是否应当让模特先试衣?”
  何之轩讲:“对方最近试制新款式,故此一直未同我们开会。”
  原来如此,对方也是背水一战了。
  杨筱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勇气。
  她回到家里,也挑灯夜战,将广告计划配合设计部的VI设计进行调整,力求能助这一古老品牌腾飞。这个牌子叫“云腾”,蛰伏已久,应当腾云而起的。
  杨妈忽然拿了她放在客厅的手机进来说:“有电话。”眨眨眼睛,喜不自胜,“是男人。”
  暧昧的目光让杨筱光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拿过手机,推开杨妈才敢说话。
  那边说:“伤口没事吧?”是最近不大露面的莫北先生。
  “杨筱光成了杨二郎,威风八面。”听见他的声音,杨筱光就觉着开一些玩笑也是无伤大雅的。
  莫北笑:“你总有把悲惨事件搞成滑稽事件的本事。”
  “我就是那东方朔,滑稽奇人。”杨筱光吐舌头,律师见闻广博,在人面前不好乱掉书袋的。
  “人家本来就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得重用,只能屈就。”
  “哦,那是我高攀了。”
  他又问:“周末有没有空?”
  杨筱光一抬眼就看到台历上“演唱会”三个大字,就说:“我要看演唱会。”
  “谁要来?”
  “全城的GAY和文艺男女青年都要去看的那对。”
  莫北不是一路人,猜不出。
  杨筱光可就得意了:“达明一派呗!”
  莫北就说:“真没想到你这么文艺,那么,好好看,要我做柴可夫的话知会一声。”
  这点可真好,他不会提无理要求一同去看。杨筱光有那么点不情愿他陪同,故对莫北适度的距离非常满意。做律师的人,的确善解人意。
  她无来由就会多些感激。这也是平白生出的。
  挂了电话,她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苹果脸对着她发呆。
  脑袋里有两把声音。
  一个说:“条件那么好,又这样给你面子,不要再拒绝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一个说:“心理建设没做好,总觉得感觉不对,不对不对就是不对。”
  她晃脑袋,谈恋爱真是一道分析说明题。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不到周末,她提早见到了莫北。
  这是颇巧合的,“云腾”的老总希望何之轩带同模特前去青浦的厂房试穿秋冬新款。“君远”项目组的骨干分子同梅丽和、潘以伦都去,另外还有两位大热的选秀选手同他们的经纪人。
  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他们还坐到了何之轩的车上。反倒老陈老神在在,想是早就了解此事,抑或他根本就是操作者之一。
  他说:“把所有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未必不成功。”
  梅丽也没有异议。
  他们何时达成协议?杨筱光感觉憋气,坐在面包车里一路长吁短叹。
  因何之轩的座驾满座而谦虚让位的潘以伦正坐在她身边,听她不住吁气,就问:“谁又惹你了?”
  杨筱光瞪他,他是她肚里蛔虫吗?只是领导都在座,这话不好说,她瞅瞅潘以伦修长的腿脚,胡乱冒了一句:“正太,你身高是不是又长了?”
  潘以伦微笑:“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也毕竟过了发育的年龄了。”
  这话说得杨筱光愈加觉着自己像个大傻帽。
  潘以伦说:“人多力量大,而且我也未必红。”
  杨筱光的小心肝又“咯噔”一下,她掩饰,并嘟囔:“如果你不想红,最好不要进这个圈子。”
  潘以伦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她说:“对,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会比较痛苦。”
  原来他这样想的。
  他这样一说,她又那样一想,倒也不怎样憋气了。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到了青浦,在那间装修一新的简约工作室里,她看到了莫北,以及方竹。
  “云腾”那位闻名已久百折不挠的老总介绍:“这边是我的顾问团队,这边是我的顾问律师,这边还有支持民族产业的记者同志,你们的到来令我充满了信心。”
  还轮不到杨筱光惊讶,这厢一波人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表情都很精彩。
  莫北似笑非笑,何之轩若有所思,方竹镇定自若,潘以伦等一干模特置身事外,只有梅丽和老陈充分发挥公关人的优势,暖场玩笑。
  这太太太巧合了,杨筱光忍不住拉着莫北避开他人嘀咕:“你别同我说是巧合。”
  莫北先胡扯:“好久不见,是不是有如隔三秋的感觉?”
  杨筱光拍他的肩:“是啊是啊,想念得紧啊!快说快说,别讲废话。”
  莫北说:“今日实属巧合,其他则不是。”
  杨筱光一想,方竹真乃七窍玲珑心。
  那厢的方竹正在说:“今天在李总这里学到很多东西,时间也晚了,我回家赶了稿子再发给您确认。”
  李总是个豪爽人,客气得毫不掩饰,说:“方小姐哪里话?若不是你介绍,我怎么能请到莫先生做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才好同史密夫再坐到谈判桌上把我们的运动品牌要回来。”
  杨筱光想,人生的精彩在于巧合。
  那头的何之轩虽然在与“云腾”的设计师们一起讨论模特合适的款式,可未必听不到这头的对话。他们一见面,是方竹先伸手来客套握手,杨筱光在一旁看着差点认为领导根本不肯放手。
  方竹果真有点儿狼狈,连说:“李总客气了,举手之劳。”
  李总是真客气,要留方竹吃饭,说是今日贵客多,晚上订了镇上的农家菜,鱼虾都是现捞的,一般在城里尝不到。方竹还要推辞,何之轩转过头,说了一句:“李总一片热忱,方小姐就不用客气了。”
  方竹脸色青红不接,莫北在旁添一句:“是不是有鲈鱼?”
  李总大力点头,莫北又说:“很久没吃野生鲈鱼了。”
  方竹这下是恨不能狠狠剜莫北一刀。杨筱光则差些笑到打跌。
  这几个小时让杨筱光觉得她还是顶专业的。
  “云腾”设计的新款真的不赖,有一款是仿民国流行的套头毛衣,织工细腻,色调蓝郁郁的,干净清爽得不得了。杨筱光看着潘以伦着在身上走了几个台步,就在记事本上速写下来。
  她问莫北:“有没有烟?”
  莫北拿出香烟,她接来递给潘以伦。潘以伦问:“你要我摆什么姿势?”
  杨筱光说:“靠在墙壁上。”
  潘以伦就懂了,他斜斜往一边的遮蔽物上一靠,神态一瞬寂寥,把烟夹在手里,扣在遮蔽物上做暗自熄灭状。
  何之轩也看出门道,他说:“再找一个女模特,穿短袖短旗袍,从远处走过来。”
  杨筱光点头:“时光荏苒,还能加上涤绒衫版的今日,女模特穿‘云腾’女装中的主打白色棉布裙。”
  方竹也点点头:“老上海就流行绒线衫,大学生尤其爱,因为简单保暖,还时髦。”
  老陈鼓掌:“这样的广告片可以拍好几集,放在网络上让观众猜剧情,一定火爆。所谓时光倒流七十年,突出‘云腾’和上海滩共荣共辱的历史。”
  李总莫名感伤:“经典的东西历久不衰,我们不能丢了自己最宝贵的牌子。”
  大家一道鼓掌了。
  几套衣衫试下来,“君远”的团队都生了新思路,挺雀跃又兴奋。
  工作结束之后,何之轩决定:“每周都须来一次,试验产品我们才能理解产品。”大伙都道“是”。
  到了饭店里,众人才感觉腹似雷鸣。李总将东道主尽得相当体贴,菜式是早已经准备好的,等客人一来,就有满席的酒菜。
  服务生送茶水上来,正站在何之轩身边,他就接手过来,转个身给自己身边的方竹倒了半杯。这个位置是杨筱光蓄意之下的成全,方竹躲都躲不掉,如今何之轩的茶也得受下来。
  方竹这个习惯,杨筱光可是清楚。她自小家教严,吃饭时绝不准喝茶,方竹又不喜欢喝汤,只好在吃饭前先饮半杯茶润口。
  可见没忘记方竹这个习惯的不止是她,她挺高兴。
  方竹只是心内深深地悸动了一下,装作不在意,也只能不在意。她是惴惴的,坐立不安的。身边的那个人,这样沉稳,这样内敛,她是真怕自己稍逊半筹。
  李总是真心高兴的那一个,好像委屈了很久,身边的朋友终于伸出援助之手。他在席间不住劝酒,还不住敬方竹,说:“有自己人站在自己这头说话,我气都顺畅。”缠得方竹没有法子。
  方竹是不大会喝酒的,这杨筱光知道,不过她没做声,莫北也只管自己吃鱼,猫儿似的,半点声色都不露。
  果真,何之轩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方竹,对李总说:“以茶代酒,天长地久。李总先干为敬。”
  李总真的先干为敬,方竹无奈,跟着喝了茶,随后坐下来,之后所有的酒都被何之轩给挡了。最后挡不住的是李总,醉得七荤八素,是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上了他的车,叫了他工厂里的司机来开了去。
  杨筱光这一顿可吃得着实高兴,被自己的创意给满足了,先前的不愉快都忘记,食欲便大开。后来上了一道酒酿园子,就她一个人埋头吃,还有人体贴地给她一碗碗盛好。
  她以为是服务生,但却是正太潘以伦。
  他说:“吃甜食这样不节制,小心夏天见不了人。”
  杨筱光把小胸脯一挺:“本姑娘不稀罕。”
  这时又上来一道餐后点心,可见李总是卯足了劲儿来招待的。杨筱光一瞧,乐了,她叫:“竹子,你最喜欢的饺子哎!还是芹菜馅的。”
  这话一出口,方竹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真得走了。”
  何之轩说:“我送你。”
  方竹望望莫北,莫北应当也是开了车来的,可莫北没动,吃完鲈鱼吃甲鱼,和身边的老陈谈品牌专利权问题,正辩得投入。
  杨筱光继续低头,她可还有三大碗酒酿圆子没消灭。
  方竹没有选择,她想,栽在朋友手里也只得一叹。
  何之轩站起来,替她拉开了椅子。

  怀念着你的味道
  方竹明白,总是回避不会是办法。再一次坐到何之轩的车里,她没有再让何之轩的副驾座的门白开,而是深深吸一口气,坐了进去。
  在倒追何之轩的日子里,她最心神不定的就是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因为他的神态心情一定是老僧入定,从不起波澜的模样。
  在白月光洒向大地的悲伤夜晚,何之轩的吻把的她的悲伤扫在月光之下,可她仍不能确定,她坐在何之轩的身边,他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郊区通向市区的高架在夜晚十分通畅,车子走得顺,人的心思不大顺。方竹一直不做声,她是一直不晓得要怎么同何之轩说话的。
  分开这么多年,好像交流都有了障碍,不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他们的过往,倒是比电影更流畅,可人到了眼前,又卡了带子。
  方竹想,要么睡过去吧!把今晚全部忘记。
  但是她不是何之轩,她不会知道何之轩怎么说。何之轩说:“谢谢你,方竹。”
  这么一击即中,他从来不去回避任何人和事,除了她最初的追求。
  方竹感觉相当糟糕,好像明星曝光恋情,非得找一些理由来解释来掩饰。她说:“怎么这样说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何之轩的表情,并排的距离只有一个好处,她不用从对方的眉头眼额多加揣测。
  何之轩笑了,他笑的很轻声,还是那样好听。他的声音原本就是可以当男主播的,他不知道她当年多么喜欢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声调。
  他讲:“方竹,你总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从不会失误。”
  这叫什么话?他在抱怨?还是讽刺?他的声音这样平缓,她听不出来,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继续添油加醋:“很多人分开了,老死不相往来,那样真不好。你瞧,我们还能是朋友,多好?我正好接了这样的一个采访,我赞同你们公司的计划,你真的不用谢我,我是公事公办,又能帮朋友一个小忙,何乐而不为呢?我是个有责任心的记者,你以前可是教会我很多的,我觉得你说得都对。我们要客观,要真实,还要有民族情操。何之轩,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何之轩在微笑,方竹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在微笑。他说:“你说的都对,没有错。”
  这样短的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说话。方竹轻轻吁一口气。他惜言如金的好处在于,她不用绞尽脑汁去应对。她觉得她同他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各自对对方的心意如何,她都不愿意在明面上输得太惨。
  车子轻轻一转,已经进了市区,道路突然就变得明亮起来,人行道边的商店霓虹灿烂如天上星辉,看得都是热闹的。
  何之轩问她:“感冒都好了?”
  这话还是能让方竹心底轻轻一触的。她点点头。
  前面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车停了。
  何之轩转过头,他望住正偷偷望着他的方竹。
  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直视对方,经年的分离,从未如此接近,眼神相交,似过千年。太炽热了,会出事。
  方竹想的没有错,确实如此。
  何之轩松开了握住方向盘的手,伸过来,在她尚未回过神的那片刻,按在了她的下巴上。
  那相触的是久违的体温,温柔地通过肌肤传递到心底。方竹的心,跳得匆促而慌乱,就怕一瞬之后,溃退千里。
  这些年她午夜梦回,怀念他身上淡淡烟草的味道,正如辛晓琪那一首幸福又感伤的歌。
  他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学会抽烟,因为寻工作压力大,后来同她在一起,也抽得凶,因为压力更大。
  她说“我们结婚吧”,何之轩当时没有反对,只是抽了一支烟,一支烟以后,他问:“什么时候去领证?”
  方竹趁着父亲去北京开会,周阿姨又出去买菜的档口偷偷回家拿了户口本,同何之轩手拉手去了民政局。那天大约是宜婚嫁的黄道吉日,领证的人相当多。排队等候的时候,何之轩又摸出了香烟,被方竹一把抢过去。
  “有害健康,不利民生。”
  他就笑一笑,说:“好的,老婆。”
  这话说得真是甜蜜,那个时刻,方竹直觉得他们的爱情可以直到山无棱天地绝。
  在等着民政局阿姨敲章时,何之轩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部都是汗,他的表情拘谨严肃又认真。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心慢慢就平静了。
  阿姨认得她户口所在地代表的意义,望望穿着朴素的何之轩,拍马屁似地打趣:“傻小子娶媳妇了,运气真不错!”
  何之轩的瞬间就变了变色,方竹发现了,捏了捏他的手臂,含羞带嗔:“傻小子,以后怎样对媳妇,你可要掂量着啊!”
  何之轩反应过来,说:“工资一定上交,一定上交。”
  民政局阿姨都笑出声来。
  领完证的那天下午,她对何之轩说:“你同我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怕冷清,这样最好。”
  何之轩说:“你说好就好。”
  那晚他们叫来了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朋友们,唱着“少年人,洒脱做人”直到天明。回到何之轩的亭子间,两个人都已经累的不行。
  何之轩在新婚的早晨,挽了袖子淘米,准备为方竹做早餐。他知道唱了一夜的歌,她饿了。但方竹从他的身后轻轻抱住他,整个人腻在他的背上。
  他说:“方竹,别淘气。”
  方竹对着他的背脊呵气:“我没——”
  没有说完,何之轩已经转过身,手还是湿嗒嗒的,只能用手臂环抱住她。
  方竹小声说:“我们结婚了呀!”
  两枚红章,两本证书。他们已经转换身份,什么都要学习去做,有一个新开始等着他们。
  何之轩转个身吻她,话语在唇齿之间:“谢谢你提醒了我啊!”
  那个早晨似乎应该很热,方竹汗流浃背。
  何之轩的表情很紧张,她也很紧张。他们调整、尝试、配合又挫败。她吃疼,不知道该怎么做,身体承受的冲击,那么陌生,但血液渐渐沸腾,要冲破那一点。
  这是大胆的莽撞的,成就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们的脸都红得要滴血。
  但其实那个早晨是带着一点儿春夏交界的奇异寒凉的。
  当他们将被子盖在身上时,才发觉热血之后有点儿冷。方竹枕在何之轩温暖的胸膛上,望着天窗外蒙蒙的天空。她只觉得全身侵染了他的气息,就像婴儿脱胎换骨,站在这个起点,重新成长。
  那时候并不知道凡是成长,都会有代价。
  何之轩就这样看着方竹,她的眼神又恍惚,面色润红,惊疑不定。她往后退了一退,避开了他的手指。
  这样的她,是惶惑的,是迷茫的。在白月光的夜晚,她就像流浪的小孩,不知道该去向何方。那晚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她。他曾经以为她住在黄金城堡,但却发现她同样一无所有。
  她对陌生的世界跃跃欲试,那神情那姿态,像极了最初的他。
  他一直没有同她说过,当年高考结束,背着行囊来到这座繁华之城,他与她有过同样的憧憬和迷惘。
  这样真不好。两个憧憬得不到实现的人在现实面前毫无准备地一起奔跑,最终会跌得很惨。
  他想,如果其中一个人有了更好的准备,也许一切也将不一样。这需要时间,而激情往往令人忽视时间。
  何之轩收回了手,他冷静下来。
  他知道,方竹又退了,跌过以后知道痛。这么多年,谁都没有白过。她的面色那样怪,充满期待,又极力想要回避,还有一丝难堪。
  正如这个城市的性格,扭捏的,矛盾的,不坦诚又从不认输,自以为是地非要维持表面光辉灿烂。
  他们的步调还不一致,这些年各顾各的跑,也许彼此的跑道已成为乱麻线。他得理一理,便专心开车。
  后来一直没有多说什么话,一路到了方竹的家门口,何之轩突然就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要求,方竹白了白脸。
  何之轩话不多,人稳重,不代表他就是亦步亦趋的人。他的要求提出来,人也跟着下了车,还锁好了车门。
  方竹只得领着他进了石库门。
  这样在二楼的亭子间,拥有狭窄而不够稳固的木质楼梯,一路上还没有灯,方竹提醒:“十六级楼梯,小心一点。”
  到了二楼,方竹打开一扇窄窄的木门,扭亮了电灯。
  这是一间九平米都不到的小房间,藏青色的窗帘,藏青色的床单,藏青色的被褥,桌椅书架和木床都是宜家最简易色调最单一的小型款。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可见住的人常常打扫,只有书架上的书报杂志散乱放着。
  方竹的习惯,何之轩一直知道。
  她喜欢把最近常看的书报杂志都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书架临着写字台的那一端总是乱着的。
  方竹看见他盯着书架看,有些发窘,走过去略略收拾了一下。再指了一指书桌旁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说:“你坐。”又说,“开水没有烧呢!你想喝什么?我这儿只有乌龙茶,要喝得等等。”
  何之轩轻轻皱眉,望望她:“你已经不需要用乌龙茶减肥了。”
  他们当年结婚结得匆忙,连婚纱照都没来得及拍,也没有钱拍。商量了决定结婚周年补拍,方竹以此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减肥计划,不但节食,还狂喝乌龙茶。
  但后来婚纱照没有拍成他们就离了婚。
  而如今的她清减了不少,再拍婚纱照也许不用减肥了。
  方竹眼神闪烁,颇觉尴尬。她说:“我这儿还有啤酒,这倒不用等,可你还能不能喝?”
  何之轩点头。
  方竹的小亭子间一角放着小冰箱,冰箱上头搁着微波炉,微波炉上头堆了一堆陈年旧报纸,还没有处理的。不论她在家事上如何努力,总是会有马大哈地缺一处没有打理好。她因此生出许多烦恼,可还是改不了习惯。
  何之轩悄悄站了起来,看她蹲下来打开冰箱门。里头塞满了各种速冻食品,最多的是水饺,“湾仔码头”的,“思念”的,“龙凤”的,各样品牌都有。她是不挑牌子的,但所有牌子都这几样口味:芹菜馅和白菜馅。
  何之轩第一次为方竹包饺子,是他们结婚一个礼拜以后。天天方便面、炸酱面吃得厌弃了,方竹终于挑食,但绝不会无理要求去下馆子。
  两人琢磨会打理些什么菜。
  方竹苦恼地说:“我会番茄炒蛋,芹菜炒肉丝和冬瓜汤。我妈妈没把好手艺传给我,不然我们可以吃火朣菜。”她没想过那时没有多余闲钱买特级火腿。
  何之轩会包饺子,这是方竹从小到大鲜少尝试的,她对他的手艺比自己的手艺更感兴趣。他们一起去超市买好饺子皮,何之轩亲自剁馅,方竹选了自己最爱的芹菜,放了虾米,还放了很多调味黄酒。
  后来烧好的饺子又咸又涩,但他们两个人一个不落全部吃掉。
  何之轩动手做家务的次数多了,包饺子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方竹这个南方姑娘慢慢就把饺子当成了主食。
  也许方竹觉着冰箱太乱,也许她觉着暴露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气馁,就匆匆又关上冰箱门,站起来说:“找不到,我还是去烧水吧!”
  才转身,手就被何之轩抓住了。很紧,她要挣脱,两人角力。
  方竹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点,从分开那一年起,到此时此刻。鼓点乱了,她不想乱,最后转头无奈笑一笑:“何之轩,你喝茶不喝茶?要不我下楼买饮料吧?你来我家都没什么好招待,怪不好意思的。”
  何之轩只是在想,她在喝乌龙茶的那些日子里,身上染了些茶叶香,靠近一些,这气息更浓。这么些年,她还是那个她,站在原地,他靠近一些,就能闻到当年朝夕相处的气息。
  他原来一直在怀念。

  我们去看演唱会
  潘以伦乘着排练的间隙,将演唱会的票子送到杨筱光公司里。
  杨筱光笑嘻嘻地说:“那我岂不是讨了你的便宜?”
  潘以伦只是微笑,带些征询地问:“我来接你?”
  杨筱光点头。他又望住她额头上的伤,她用手捂住:“保证能在演唱会时以最佳状态见偶像。”
  潘以伦笑起来还是要命的好看。
  他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出来的形象都有专人打理好。“云腾”的服装设计师跟着他几个转,春夏最新款都由他们试。
  这也是何之轩项目计划中的一部分,先预热,再将答案放在结局时。网上已有一些评论选手服饰的帖子,网友纷纷猜测他穿的是什么牌子的衣服,主流意见是美国的某中端品牌,这样大气和随意,很能显出年轻人的活力。
  何之轩认为“云腾”在推出新款同时,可以学习ZARA的经营模式,并详细写了一份计划书交给李总。
  潘以伦试衣服时,也同设计师讨论,建议除主推产品以外,其余可跟风欧美市场中卖的最好款式,然后根据品牌自身特色和中国人的喜好加以改进,这样能事半功倍。
  杨筱光听得侧目,她想,潘以伦与何之轩在这个层面的问题上有这样的共识,真是不简单。
  她对潘以伦说:“你这个模特做得好,成半个策划专员了。”
  潘以伦讲:“这些衣服还没有面市,我只当第一个顾客提意见。”
  还是很有见解的意见。
  她同方竹说起这个事,方竹斜睨她一眼:“所谓人不可貌相,谁允许模特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现今大品牌不少创始人是模特出身。有才有貌的处处有,学历不好代表水平。”
  她服气点头。
  杨筱光真心赞潘以伦:“正太,你很棒。”
  潘以伦告诉她一件事:“云腾的设计师是巴黎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大把外企高薪的工不去打,就为民族品牌效力,令人佩服。”
  杨筱光想,谁说新时代没有英雄?英雄不是非要流血牺牲,能为国家兴盛杀出一条血路的,皆是。
  她想她与潘以伦在某些层面上还是很能取得共鸣。因而同他一起看演唱会,她还是带着一些期待和兴奋的。
  他是新近的小名人,一走进“君远”从最初的无人在意到如今变作热门货。苏比等几个年轻小姑娘围着他打转,直要他签名。
  杨筱光笑她们,被苏比教育:“这叫有效投资,短期回报。”
  说的还真有道理,杨筱光效仿,把纸递给潘以伦,说:“快快,在你大红前,给我签十几二十个名,往后我好在淘宝卖。”
  潘以伦都不拿正眼瞧她:“别人二十出头,这样的行为实属正常。”
  杨筱光叉腰:“我也很年轻。”
  于是潘以伦就把她当作很年轻的人,来接她去看演唱会时,带了一堆零食。
  苏比存心来揩油,下手奇快,刷刷刷拿走了果冻、薯片和王老吉,杨筱光把王老吉抢下来,又对潘以伦说,“小孩乱花钱。”
  潘以伦笑:“还好了。”
  趁着如狼似虎的同事们还没蜂拥出来,杨筱光推着潘以伦出去。走出大楼,潘以伦拿了一副眼镜戴上。她以为只有莫北戴眼镜好看,没有想到正太戴上眼镜,也能很好看,文气俊秀,恰似白面书生。
  杨筱光看着他笑,他说:“不应该夸张。”
  可不是,天已经擦黑了,路人都匆匆回家,没有人注意他。但是到了演唱会场外,那就不一样了。
  杨筱光指点:“应该有人认出你了。”
  好在认出他的也是文艺女青年,很雅很文艺,在远处观察了许久,才怯怯过来问:“你是13号潘以伦吗?”
  潘以伦不好说不是,只好说是,文艺女青年很高兴,找了本子给他签名。原本本子要给开演唱会的偶像签名的,这下多得来一个未来之星的大名,稳赚不赔。
  杨筱光想,小红以后是大红,正太前途不可限量。但此地较为危险,他已经被人认出,且本城记者中不少都是文艺青年,可能会在此出没,故,她往旁边闪,左右四顾,有记者吗?会不会把他们当绯闻男女?
  四面都是人,并非人山人海,但也足够热闹。
  她眼睛尖,往体育馆门口的方向盯牢一人,仔细辨认,再辨认,迅速跑回潘以伦身边。
  “快,给我纸和笔。”伸手就往他上衣口袋里伸。
  “怎么了?”潘以伦抓住她乱摸八摸的手。
  “林林林林——金山,貌似就在那边!”
  “林金山?”潘以伦没明白。
  纸和笔在哪里?难道他没带纸和笔出来?杨筱光又掏自己的口袋。
  “啊,有了。”是餐巾纸。
  潘以伦叹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塞到她手里。
  然后,杨筱光拿着一张餐巾纸,同一支圆珠笔,以五十米考试的速度往体育馆某号门前瞬间转移。
  潘以伦不放心,跟在她身后。看她刹车在一名叼香烟戴眼镜的瘦削男子面前,用一种近乎谄媚且高亢的语气叫:“我很仰慕您,帮我签个名好不好?”
  偶像眼神迷惘,嘴里的香烟抖了一抖,瞪着伸到面前来的餐巾纸,注视了一秒两秒三四秒。
  潘以伦心里叹气,要签名的方式有千百种,她选择的是最惊吓偶像的那种。
  偶像毕竟是偶像,阵仗见多了,也见怪不怪,短时间呆滞以后,还是往餐巾纸上签了大名,随后潇洒转身,留给他们一个华丽的背影。
  杨筱光盯着餐巾纸看了一眼两眼三四眼,表情充满了满足和幸福。
  潘以伦问她:“他怎么叫林金山?”
  杨筱光还对着餐巾纸上的名字晕淘淘:“本朝第一大词人,字金山,号词霸,世称林金山。这是我这辈子拿的第一个偶像签名哎!赚了赚了。”
  潘以伦笑她:“这样的绰号你都想的出来,小疯子。”
  没想到小疯子发疯还在后头。
  进了场,杨筱光先说:“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们疯狂的人和事不多,能让我们爱的人和事不多,所以一旦是心中所好,一定全情投入,千万别说我意淫,我只是抓紧时间不后悔。”
  这话可奇怪,潘以伦有点儿疑问,不过没问破。
  演唱会在激荡的鼓点声中开始了。
  杨筱光这天穿了一件小夹克,行动不方便,鼓点一起来,她就想扭动,便把夹克脱了。里面是贴身的打底衫,很显曲线。
  潘以伦在她身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身体饱满圆润,线条很美。他先纳闷她有这样的身材还老嚷着减肥干什么?可看了几眼之后,开始觉得热,别开脸,跟着脱了外套,并把她手里的小夹克一起拿过来。
  体育馆里的上座率并不算高,但不妨碍黑暗里的气氛逐渐热烈。台上的偶像初来乍到,台下的观众给予极大的鼓励和支持,然后上下一起疯狂。
  杨筱光跟着这头的观众一起挥舞荧光棒,但觉得尚不够抒发自己的激情,竟放弃座位,跑去了看台的第一排,扶着栏杆往前倾,摇摇欲坠,说:“哎,我应该买内场票,没想到他们现场这样棒,没多少人比的上他们了。”
  潘以伦跟在她身后,不着声色地拽住她的手臂,说:“下次一定。”
  杨筱光没有在意,只是兴奋,她说:“你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光芒四射。”
  “武侠小说里常用一句话,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不是人人都能做珍珠。”
  “你可别说参赛真的全部为了钱,那样多俗气?”杨筱光不由转头看他。
  “是的,就是那样俗气。”他陷在黑暗里,摇晃的光在眼前闪烁,他的一切不可获知。潘以伦应该在笑,而且在说:“不管他们的粉丝有多少,比不比的过当红的那些人,他们的实力决定他们站的位置。而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
  这么犀利坦白,杨筱光在黑暗里愣一愣,随即拍他的肩膀,真诚想要给予鼓励:“你很棒,观众都看的见。”
  “他们喜欢我的皮相,现在是男色时代。”
  “很多人都要不到呢!”
  “是,也是有形的资本。”
  “好皮相的大学毕业生都比长得一般的容易找工作呢!”她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长相平凡,身材普通,所以只能做个平凡的人。”
  潘以伦看着她在他的跟前又舞动起来,他望着她的后脑勺,想,她长相平凡,身材普通,怎么会?可是没有再做声。
  台上暗蓝的光打下来,偶像们中场休息之后复又上台,天籁般的声音洒下来。
  “2000年零时零分,电视直播纽约时代广场既庆祝人潮,我有无见过你?”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此时此刻,他在天堂。人山人海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怀念他的人,如海潮一般的呼唤声一浪接着一浪过来。
  潘以伦诧异了。站在他前头的杨筱光,不知为何趴在看台的扶手上。他猝不及防她这样感性的情绪,看到她的肩膀轻轻耸动。他想,她不会是哭了吧?想好,就递过去一张餐巾纸。
  杨筱光接了过来,在眼角印了一印。
  潘以伦说:“这么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筱光没有回头,只是摇头:“不是的,大家真心爱他们,也爱另一个。因为另一个再难得,只有零星的碎片可供缅怀,一切机会都难得。这样——真不好。”
  潘以伦点点头,她接着说:“主办方真的很糟糕也很势力,选的曲目,做的场刊统统和另一个人有关,给我们这群沉浸往日不得醒的人做梦的机会。”
  “原来你们都爱屋及乌。”
  杨筱光环顾四周,然后笑笑,说:“‘爱屋及乌’的确实不少,你瞧咱们这群人,心情复杂,态度暧昧,这体育馆里的专一粉丝在明天以后有的好诟病了,他们会说我们鸠占鹊巢,说我们行YY之能事,不知道要被口诛笔伐到何时为止。不过,正太,以后你要对你的粉丝好一点,这个世界上的爱啊,除了父母对儿女,也就粉丝对偶像那么纯粹和自私了。”
  “是的。”
  杨筱光说:“所以,为了补偿对他们的愧疚,感谢他们对我偶像的纪念,我决定在这首歌以后专一地好好爱他们。”她复又拿起荧光棒,用尽十二万分的全力开始挥舞,跟着台上的偶像们一起唱和,决定在这场演唱会上做一个专业粉丝。
  潘以伦在黑暗里笑一笑,这就是杨筱光。她诚实坦荡,懂得感恩,把真性真情永远摆在面孔上。他想,她确实一点都没有变。

  第二次被人示爱
  散场的时候,杨筱光基本已经虚脱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喘气。
  偶像们出来安可了三次,他们被本城观众的热情感染,惊觉非主流乐队在这个主流城市一点也没有受到冷落,卖力表演以后,他们说自己“很绿”。
  杨筱光调皮地对潘以伦说:“绿色他们是我们耳朵的福气。”
  但灯光“啪啪”打开,观众陆续退场。
  杨筱光掏出镜子,照照自己的残脂剩粉,睫毛膏被泪水洗掉,腮红也全无踪影,鼻头前额全是油光,额心的旧伤更触目。
  很挫。
  “回家洗把脸。”潘以伦说。
  杨筱光抬头看着他,有种人是在送子娘娘眷顾下出生的。眼前的帅哥把眼镜摘下来,完美无瑕的一张面孔,肤色依旧纯净,半丝油光都没有,看得她生了想死的心。
  她苦着脸,说:“形象大毁。”
  场内人散了差不多了,台上的乐器都被拆卸下去,体育馆里越来越安静,也似乎越来越明亮,她能看见潘以伦脸上的似笑非笑,更觉得丢脸。她想,咦?我干什么要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面前这么在乎形象?他是个正太啊!
  想一想,心脏坚强了一点,她千锤不倒,猛地站起来。
  潘以伦拉着她小心上了台阶又下了阶梯。
  他们出了体育馆,外面的歌迷们也都散了差不多,马路空旷,空气新鲜。杨筱光深深呼吸,接着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潘以伦听到了,忍住笑。杨筱光怒视他,他把眼镜戴好。
  杨筱光弹他眼镜:“欲盖弥彰,明天还得上头条。”
  他仍旧不避,脾气这么好,任由她欺负,她就放肆伸手,扯乱他的发,再笑:“这样普通一点。”
  潘以伦由着她,只问:“去哪里吃东西?”
  杨筱光站在十字路口张望,一阵风吹过来,她缩一缩肩。他就在她身后,敞开了她的小夹克,抖一下,她一转头,就看见夹克张在那里,便顺势把自己的手伸进去。他为她把肩膀处掸平,做的那样自然,她丝毫不所觉。
  她还真想不到要去哪里吃东西,于是潘以伦说:“干脆就去‘午后红茶’,你回家也方便。”
  她问:“吃面包吗?”
  潘以伦说:“走吧。”伸手招了车。
  到了“午后红茶”门口,杨筱光又想起来问:“你还没辞职?现在再打工那得多不方便?”
  潘以伦说:“已经办好手续了,还有一些东西在这儿。”
  “午后红茶”里正在做打烊准备,老板见到潘以伦进来,笑眯眯招呼一声:“怎么这时候才来?哦,对了,白天会被记者盯梢。”
  潘以伦也笑:“上回的师傅搞定了FM Acoustic吧?”
  老板翘大拇指:“没说的,技术棒。我这机子算是低价淘了来,本来以为坏了要花血本修,没想到你小子路道倒是宽广。上次师傅丢了一个工具在这儿,你给带回去啊!”他一转眼,看见了杨筱光,就笑得暧昧了,“怎么,还带女朋友来和我告别?”
  杨筱光大惊失色,忙要摇手,谁知潘以伦一把牵住她的手:“看演唱会晚了,有点儿饿,要问你借厨房。”
  他扭头看住她,真像问女朋友似的:“你说你想吃什么?”
  老板笑起来:“没问题,所有原料我请客。丢了你这样一个好员工是我的损失,改明天拿你照片一百张替我签了名送过来。”
  潘以伦也笑,不过没答。
  杨筱光就琢磨着要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琢磨着这玩笑开大了,该怎么同这位毫不相识的路人甲解释,一时半会,心慌意乱。
  老板真把他们是要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做完打烊的活儿就偕几位伙计撤退了,临走还叮嘱潘以伦:“后面有间客房啊!”
  这下杨筱光的面孔真是涨成猪肝色了,她要解释,老板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她说:“哎,正太,这可不行,怎么随随便便就传了绯闻出去?”
  潘以伦只是问她:“你想吃什么?”他打开冰箱,一眼就瞧见火腿和鸡蛋,便又说,“做三明治吧?”
  杨筱光想,有些误会可得说清楚,她是不好轻易传绯闻的,便道:“这店里老板怎么这么三八?以后我可没脸再来吃东西了。”
  潘以伦又找了切片面包出来,他说:“那挺好,你不用再和乱七八糟的人在这里相亲了。”
  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杨筱光气结,只好往沙发上一坐,又想,事已至此,只好随他们去说,她怎么能阻止的了别人狂飙的想象力呢?
  潘以伦已经开了烤炉和煎锅,一会儿就传出诱人的香气。
  杨筱光咽了咽口水,她凑到操作台去。
  潘以伦干活儿的动作是真的麻利又流畅,左手煎蛋右手烤火腿,信手加了芝士,间隙还把三明治放进了烘箱。
  杨筱光喃喃:“好像上海男人都比女人能干家务。”
  潘以伦听到了,没有回头,随口说:“小时候我妈妈在学校门口卖三明治,这一手并不难学,我常帮忙。”
  杨筱光“啊”了一声,低低的,没让他听到。原来是穷人孩子早当家。
  等潘以伦再转身过来,三明治已经做好了,摆在杨筱光的面前,令她馋涎欲滴。
  潘以伦说:“面包应该用冷的会比较正宗,不过天气凉,我想你还是吃热的好。”
  也真细心的。
  杨筱光饿的紧,先拿起一块咬一口,七分熟的蛋,烘得透底的火腿,芝士的香和生菜的香,让她觉得饥饿瞬间得到了补偿。
  她嚷:“正太,你手艺没的说,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三明治。”
  潘以伦在做饮料,做出来的是大麦茶,递到杨筱光手里:“当夜里消火,吃太多有害健康。”
  杨筱光想起他以前推销过这种健康茶,她还说这种健康难捱,但此时盛情难却,不好拒绝。不过她说:“我念书时候最喜欢吃烘烤的面包,一下课就光顾学校外面的黑暗料理街,还有热巧克力,绝对能令我捱到晚自习结束。”
  潘以伦微笑:“我知道。”
  杨筱光听到了,问:“你知道什么?”
  潘以伦低头喝茶,接着再说:“明天我就要去郊区集训了。”
  “快到决赛了,你可得保证状态,别太累。”
  “还好,梅丽照支薪水,也是拿钱干活儿。”
  杨筱光望潘以伦一眼,他又低了头,头发刚才被她扯了垂下来,眉梢鼻尖,微染光晕,无时无刻都是赏心悦目的。
  她看得有点呆怔,脸一红,也低头喝茶。大麦茶很烫口,她撮着嘴,轻喝一小口,缩着舌头直吸气。
  潘以伦不知道什么时候抬了头,看着,唇角微微斜,还是在笑。把自己面前另一块三明治一切二,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顿夜宵,杨筱光吃的相当满足。潘以伦收拾好店里的家什,关好门,送她出来。
  夜风微凉的夜,人稀少,车也稀少。
  他们暂时招不到出租车,只好一起走在夜风里。梧桐抽了新枝,生机很蓬勃。路灯星星点点,世界静谧得好像只剩两个人。
  不知是灯光还是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杨筱光看那影子,叹气感慨:“正太,年轻可多好,二十出头的郎当岁,青春正盛。我可奔三了,想想真气馁。”
  “你没那么老。”
  “跟你一比就老了。”
  他说:“不过三岁而已。”
  杨筱光哈哈笑:“用我们前辈的话说,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年轻人的。”
  可是正太没有笑,她就不自然了。和她并肩的潘以伦,仿佛依旧放不下很多心事,眉头聚拢,渐显老成。她就说:“如果你压根不想红,最好不要进这个圈子。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会比较痛苦。”
  风呼呼起来,原来有车开过来,速度还很飞快。杨筱光没有察觉到,反越走越靠外。
  潘以伦将她拉进人行道的里处,他说:“杨筱光,你老这样心不在焉可不行。”
  杨筱光吐吐舌头,暗想,怎么会被他的情绪感染到自己都失神?
  潘以伦在噪音过去之后,又缓缓说:“有一些人的选择是身不由己的。我小时候学习不好,你做认真读书郎的时候,我在荒废好时光。当真正需要我发奋时,发觉时光已逝,很多事情来不及做。”他转过头,看牢她,说,“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那么只得付出代价了。”
  他这样开诚布公,还有淡淡的忧郁,和淡淡的洒脱。杨筱光反倒无话可说,只能说:“加油!明天会更好。”她猜测,他到底有怎样的压力?
  这时终于来了一辆空的出租车,被潘以伦拦住,他为她开车门。
  “但是一切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我可以不用做服务生,也不用去做host。”
  杨筱光摆手同他告别,她说:“正太,如果你最终这样选择,那么就全力以赴去做吧!”
  潘以伦点点头。车动人也动,他的影子慢慢淡入夜色。
  杨筱光心情惆怅,在车里长吁短叹。司机看见了,调侃:“才和男朋友分开了就开始想了?赶紧打个电话吧!”
  这是第二次误会,杨筱光觉着跳到黄浦江也洗不清,便也懒得多解释了。只是手边的手机适时响起来。她一瞧,是潘以伦,有点儿奇怪。
  “正太,什么事儿?”
  她问,可潘以伦在那头没有答,只是良久的沉默,她便陪着。
  过了一会儿,他说:“杨筱光,我喜欢你。”
  杨筱光的第二次被人示爱,在电话里。
  这完全是在计划外,她也完全没有经验,一下发懵,握着手机,不知如何回答。
  潘以伦问:“杨筱光,你在听吗?”
  杨筱光努力找回自己的思路和声音:“正太,别——开玩笑,我会发心脏病。”
  那边的他低低笑了一下,说:“我没开玩笑,杨筱光,你也没梦游。”
  杨筱光想,如果真是梦游就好了。
  潘以伦继续说:“明天就要集训了,我想我得先向你预约好。好吧,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先这样,等我们都有空了再说。”
  他挂断了电话。
  他让她的脑筋被原子弹给轰住之后,竟然挂了电话?
  杨筱光的脑海心头似一片平原被无数闪电劈过,炸成响雷,在耳边“嗡嗡”,刺激住脑神经。
  原子弹的威力也不外如是。

  平地又是风波起
  第二天,杨筱光额头的伤几乎看不见了,用遮瑕膏一涂,彻底消失无痕。可是,昨晚的风还停在心头,她怅怅地,有种不知所措的感怀。
  到了公司,同事们看到她的眼神奇特,不住窃窃私语。杨筱光纳闷,拿镜子照脸,一切良好。
  老陈把晨报拿过来,为她解惑:“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被狗仔队拍到了。”
  杨筱光抓过报纸。
  ――“选秀新人也是乐队粉丝,携圈外神秘女友现身演唱会现场”
  篇幅不大,四分之一,照片靓丽,正是潘以伦在现场拉着她的那幕,原来他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相片对焦精准,潘以伦的脸清晰可辨,她的脸模糊不清。好歹没有曝光到底。
  她眼角一扫,看到“本报记者”那一栏,怒火就腾腾烧起来。先顾不上不理会老陈,拿起电话就拨给了方竹。
  “我说你这厮怎么能这样?人家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为旧情人插朋友两刀。”
  那厢的方竹似乎早就在等她电话的样子,口气也很愤懑,说:“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晚上出来吃饭再说。”
  杨筱光语塞,方竹既然这样说,她也就不好再穷追猛打,只能如坐针毡地等下班。
  午饭之际,她忽而瞅见何之轩竟然和菲利普坐在一起,着实一惊。
  何之轩抬头看到她,说:“别在意。”
  原来领导也关心了。
  菲利普关心的是别的方面:“男朋友不会误会吧?”
  男朋友?杨筱光脑子转过来,想起他提的应该是莫北。她笑得勉强:“哪有男朋友?”
  菲利普讪讪的,何之轩又望了一望她。
  杨筱光只觉得头疼欲裂,这辈子都没遇到这这么接二连三的难题。她连吃两个苹果都镇定不了,等了下班就赶紧敲卡去赴方竹的晚饭了。
  他们约在靠近黄浦江的一间本帮菜餐厅,这地方可选的好,杨筱光坐在窗边看黄浦江,心里想的是这次真的好算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
  方竹比她先到,摆的是赔罪的态度,也有一脸的郁闷。她说:“今早我才发现这条新闻挂了我的名字。”
  “怎么回事儿?” 杨筱光低呼。
  “老编背着我接了这条软文,没同我说过,就署了我的名。”
  “太没有人权了!”杨筱光愤慨,“你们领导怎么能这样对你?你又不做娱乐版。”
  “主编说发新闻的人告诉他,我们报社他就认识我,希望这个红包给我赚。顺手推一个人情过来,坑死我了。”
  杨筱光捂住胸口,皱眉,说:“难道是我们领导?”
  方竹当下便说:“当然不会是何之轩。他没这么笨,知道潘以伦的背景有被指摘的地方,还冒胡乱炒作的风险。”
  这句话让杨筱光听上了心,且心口就“突突”跳起来,她问:“什么叫做背景有被指摘的地方?他在古北那边打过工,可现在也不做了呀!”
  “这个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十五岁时进过少教所,后来因为表现好,在里面救人立了功,从五年减到两年。这种案底一查就清楚了。”
  杨筱光手里的筷子就停在凉菜苦瓜之上,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可是又问:“你为什么查他?”
  方竹替她夹了菜,但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们做记者的,怎么可以这样?”于是杨筱光又说。
  方竹说:“真抱歉,阿光。”她顿一顿,“自从做了记者,我想要一切凭自己的实力。这些年来,我起早贪黑,抢新闻做报道,还要进修课程。我不吸烟,不喝酒,不吸毒,我不收红包做软文,也不挂靠广告部捞外快。我想要光明正大,公平公正干这行,可千防万防,还会出这样的事,不管怎样,我的名字挂在这篇报导旁边,是我对不住你。”
  方竹苦笑,说:“这么多年,我已经我百毒不侵炼成精,可一个不小心还是湿了鞋,还拖累老友。”她要叫服务生拿啤酒,可有人走过来制止。
  “别想遇到困难就借酒消愁。”
  是莫北,方竹倒是把他也叫来了。他坐下来,杨筱光望望他,不知为何脸孔有些烧,心里有点不是味道。她瞥方竹一眼,方竹解释:“莫大律师今天不用加班,大家难得为这样郁闷的事情可以坐到一起聚聚。”
  “算了算了。”杨筱光叹气,“现实非我们能掌握的。”
  莫北笑:“好了,你的朋友没有怪你。”又对杨筱光讲,“你挺上镜的,身材不错。”
  杨筱光想扔筷子过去。
  莫北望一眼他们点的菜,看见苦瓜,摇头,叫来服务生点一道新的冷菜。上来的是“红梅含瑞”,又给杨筱光和方竹各舀了一调羹红枣儿放到小碟子里,说,“先苦后甜。”
  可不就应该先苦后甜?
  杨筱光口里的苦瓜没有磨碎,红枣又不够甜,满腔说不出来的苦恼,她连话都少了。
  方竹也苦恼,闷闷不乐。只有莫北插科打诨,说:“这条绯闻没什么不好,新人适当曝光,容易蹿红。娱乐圈常用的惯技罢了。”
  杨筱光对这样的八卦话题意外没接口,只顾着自己吃东西,方竹倒是有了点儿反应,欲言又止,看杨筱光一眼,没说出口。
  这顿饭在不在状态中结束了,莫北做了柴可夫,先后送方竹和杨筱光回家,先到杨筱光的家。
  杨筱光这才精神好了些,想要活跃气氛,就说:“愉快的晚餐,体贴的朋友,人生还是很美好的!大伙放轻松。”
  莫北和方竹都笑,莫北说:“小心撞门板。”
  “不会不会。”杨筱光傻笑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方竹说:“那事儿别多想了,花样边角料,没几天大众就忘了。”
  杨筱光点头,向他们挥手道别。
  方竹转头对莫北说:“真不好,你应该最后送她回家。”又问,“我这个媒人还算合格吧?”
  莫北托一托眼镜,说:“八字的一撇得问她。”
  方竹几许失望:“你们真不在状态。”
  莫北说:“我们是合适的相亲对象,但确实缺点儿油。”
  方竹说:“那你得加油。”
  莫北说:“方竹,你介绍的不错,我在尝试。这样的女孩,耿直又可爱,一张白纸,自惭形秽的那个倒是我。”
  方竹劝道:“莫北你不要这样讲。”
  莫北耸一耸肩:“我这个人的好处在于往事随风,我把灰尘擦干净,过去也就过去了。前几天约了田西夫妇吃了一顿饭,往后她儿子得叫我干爹。”
  不等方竹答他,他又问,“你今天约我过来,不单单是给我多一个和阿光相处的机会吧?”
  方竹只好坦率地点头:“我们主编以为让我赚些外快我会领情,但对我来说就像接了一个烫手山芋。我想知道送山芋的那个人是谁。”
  莫北失笑:“就猜到你不省油。”
  方竹认真起来,正色:“莫北。”
  莫北说她:“你真是上辈子欠了何之轩,至于做到现在这样嘛!”
  方竹默默低头,又说:“莫北,你真是上辈子欠了我爸的。”她抬起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刚进报社那会儿,是你去打了招呼,让我轻松不少。”
  “多大的事儿,记得这么清。”莫北说,“你回去看看你爸,往后我就轻松了。我爸看不得老战友郁闷,不逼着我这当儿子的做些事儿不甘心。你说我容易嘛!”
  “别同我说这个。”
  “又别扭了。”莫北也正色,“我今天找你,还真不是就为了请你们吃顿饭。这两年你爸爸身体越来越不好,前几天北京回来以后就住了医院。”
  方竹轻轻搓了搓手,指节骨泛白,她咬咬唇,忍住不说话。
  莫北从口袋里掏了烟出来,刚打开盒盖子,忍住没拿出来,他说:“凡事都得有个什么结果吧!一家人老这么耗着没意思。‘小猪’回去看看你爸去。”

  世间磨难始开场
  方竹夜里睡的并不踏实,翻来覆去,半夜还爬起来喝了一杯凉水。
  前头石库门里的小男孩又调皮,他的妈妈半夜起来喝骂,男孩“哇哇”大哭,在黑夜里,能量惊人。
  方竹把自己蜷在床上,抱着膝盖。
  她小时候捱父亲的揍,从来不会哭。父亲揍她的原因,无外乎没有完成他布置的功课,没有背好他教的唐诗。他安排的一切,都要她照样做得踏踏实实。
  还有一件事情,她一直存在心底。
  念初中时,父亲好几个月没回家,她贪看动画片,稍微荒废了功课。期中考试成绩不算很理想,但她心里琢磨,这成绩还算过的去。
  但父亲觉得过不去,甚至担心她因此考不上本校。
  方竹觉得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一直是十项全能的好学生,父亲根本就不了解学校里的评分制度,只管看表面的分数。
  后来,父亲用了一个极端的办法,保她免除所有障碍进了高中。她的名字上了学校的直升名单,而原本班主任同她说的好好的,要她发奋跳一跳,争取为学校考高分。
  方竹替下的名额是那一年参加市作文大赛拿奖的好友林暖暖的。
  这件事情让她愧疚又不齿了很久,可又无可奈何。父亲划的轨道,她必须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长大以后,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无条件顺从。先是拒绝去参军,而后便是同何之轩结婚。
  她拿了结婚证以后,一直没有正式通知父亲。直到有一回遇见了莫北。莫北一见她就骂:“疯的家都不回了,你可真够好样的。”
  方竹说:“哪里是我家?以后欢迎你来我新家。”
  莫北大吃一惊,听了事情的原委,语重心长劝她:“还是得回家,难道你想让别人以为你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口里的这个“别人”指的是何之轩的父母,何之轩同她说过自己的家庭和父母。他出生在北方一座靠近山海关的小城,父亲是当老师的,母亲曾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可生他时候难产去世了,继母在工厂里做车工。家里经济很紧张,老夫妻俩带大他不容易,一直没再要孩子。
  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留恋这座城市,因为这是他母亲出生的城市。
  何之轩领证的那天下午,就打了电话给家里的父母,他和父母亲说了很多话。她一直没仔细听,一个人在床上铺床单。刚买好的蚕丝被,又轻又软,抱在怀里,都是轻松的,可是花了她一个月实习工资呢!虽然轻软,但也是沉重负担。
  何之轩放下电话,过来轻轻抱住她,吻她的颈。他说:“我爸爸想要来看看我们,他希望请你爸爸吃顿饭。”
  这是新婚两个月来第一道霹雳。他们其实是盲目的牛郎织女,以为槐为媒就能作一家,浑不觉家同家之间,是要有牵扯的。
  方竹第一个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何之轩望住她,他当然知道不可能,他们根本就是私奔的,拿了证还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底气。
  但何父很坚持,他甚至打电话给方竹。他说:“之轩是个耿脾气的闷葫芦,请你多包涵,有得罪亲家的地方也要你拾掇拾掇,小两口既然结婚了,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不向亲家赔个罪,我这张老脸过不去。”
  她还在电话里听到何之轩继母的声音。
  “这事情不好就这样办了,一声不吭就领了证,在亲戚朋友面前我们怎么做人?怎么说也要办酒席,还有聘礼该怎么算?之轩这一走,多半得留那儿了,每年才回来两回,不能让她白捡一个女婿去。”
  方竹一路沉默,何之轩在她身边握握她的手,说:“妈妈说话直率,你别介意。”
  她后来才知道,何之轩的继母何止是直率而已。
  当时何之轩说:“我再找你父亲一次。”
  他们商量什么时候回去,买些什么东西,一直商量到很晚。
  但是何之轩的第二次上门,父亲依旧避而不见,连周阿姨和小张都不再出现。
  没过几天,方竹被莫家妈妈叫过去做客,她其实是当说客的。她说:“傻孩子,你都惹了一些什么事出来?你爸爸得多为难?”
  方竹说:“这有什么为难?难道我丢了他的脸?”
  “女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说结婚了,你还想怎么丢脸?你随便找了一个小子,还是外地来的,换谁的爸爸都不会乐意,更别谈你们这样的家庭。”
  方竹嚷:“阿姨,你自己都说不看门第的。”
  莫家妈妈讲:“那是我们莫北是男小囡,男人再吃亏能吃到哪里去?痛一痛就过去了。女孩可不一样,受的磨难挺不过去,一失足会成千古恨,看的长辈多担心?你不好乱来的,要吃亏的。你爸爸这一次是伤透心了,除了你妈妈刚去世那会儿,从没见师长饭都吃不下去,整天板着脸。”
  方竹只凭胸中一口气,讲:“他又要想妈妈做什么?妈妈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不在。我已经成年了,未来的路怎么走,我自己去走。”
  她当时说得豪气干云,不知道后来莫家妈妈是不是将这句话带到父亲跟前,只是父亲还是没有松口要见他们。他这样做法,十足打她同何之轩入冷库,有冤无处诉,讨个说法的地方都没有。
  方竹想,爸爸毕竟是军队出身,干了这么多年政治工作,铁腕作风,迂回手段,让她被冻到心生畏惧了再来一把收拾光。
  那时候是堵了气的,从母亲去世后的桩桩件件,她越想越不甘心低头。
  可办法还没想出来,何父就坚持来了。
  何父何母来的这一天,正赶上莫北带着几个人来送礼,大件小件的摆在她的家门口。
  莫北说:“我妈说你结婚都没送礼,来一份大的。我见你这小屋少一件听音乐的,正巧有朋友手里有好货,你瞧这套FM Acoustic怎么样?”
  看着这套瑞士顶级的HI-END品牌音响,方竹实实在在吓住了。
  “阿姨太客气了吧?”
  莫北笑笑:“你不是小资嘛!早几年就嚷着高考完了就要败一套。”
  方竹只想擦汗:“那是开玩笑的。”往自己的小亭子间瞧上一瞧,“你看都没地方放。”
  这可难不倒莫北,他指挥若定,几个搬运工挪出一块地方把大家伙给搬了上去。收拾好准备走时,何之轩带着何父何母进来了。
  方竹同莫北告个别,就把训练许久的笑容摆在面孔上,恭恭敬敬叫“爸爸妈妈好”。
  何母把眼睛往屋里一觑,就说:“之轩,这就是你们的窝?将来有了孩子准备往哪儿搁置?”
  何之轩说:“会租一间大的,等几年存好首付的钱就可以买房了。”
  何母怪叫:“那你还不得苦死?听说上海一间厕所就抵我们那儿一幢小楼。你说你跑来受这份洋罪干什么哦!”
  方竹只装着没有听见,忙进忙出给何父何母烧水泡茶。动作太忙乱,还被铜铞烫了一下。
  何父瞧见了,忙说:“别忙别忙,都是自家人。”
  他同何之轩有七分相像,眉眼慈祥,少一些严肃,多几分宽容。方竹只觉得不好意思。
  这时何母看见了莫北刚送来的音响,还没把塑料纸全部拆干净,全新蹭亮,一看就是价值不菲,搁在狭窄的小屋子里特别突兀。
  方竹马上解释:“这是朋友送的结婚礼物。”
  何母笑起来,她是细长的眼,笑起来像两把刀子,方竹只觉得心都要颤了。她说:“多好的朋友送这么值钱的东西?闺女出嫁的嫁妆都没这么值钱吧?”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何父给喝止了。何之轩淡淡说:“我们结婚匆忙,什么都没准备。”
  那天方竹头一回因为家务而忙碌。她在公用的灶庇间做菜,是对着菜谱练习了一个礼拜的。菜单也是仔细研究了,有砂锅鸡、锅包肉,还有自己拿手的本地小菜开洋芹菜和番茄炒蛋。她还特地去东北菜菜馆里买了韭菜盒子做点心。
  何父踱步出来,看着她忙碌的模样,又瞧瞧她明明是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头,点头说:“孩子,你们不容易。好好地过日子,会好起来的。”
  他说:“你们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是之轩这小子犯浑,撺掇你一个年轻姑娘就这样没前没后和他结了婚。亲家那边我去说和说和,不能让你委屈了。”
  老人家这样一说,方竹全部的委屈都被纾解了,就像孤立无援的人终于有人肯为她撑腰。她一个劲儿点头,死死忍着没有红了眼睛。
  那晚何之轩把父母安置到弄堂口的招待所,回到亭子间,方竹坐在床上不住搓手。他走过来,捧起她的手在台灯下仔细看,两只手红彤彤,还有些肿起来。
  他皱眉:“怎么回事?”
  方竹没同他说过,其实她的手一碰洗衣粉洗洁精就会过敏。此前的二十二年,她从来都不会碰这些活儿,何之轩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她今天又刷碗又把何父何母换的衣服拿去洗了,活干多了,这症状才发作出来。
  何之轩知道之后,就小心握好她的手。
  她把自己埋在何之轩的怀里,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房子呢?三室两厅最最好,不但以后有儿童房,你爸妈来这里也有地方住,不用挤招待所。音响可以搁客厅里,放在这儿都不能听。一开隔壁好婆就要吵相骂,真不知道莫北干什么要送这样不顶用的。不过我第一个要自己买的就是全自动洗衣机和洗碗机消毒柜,我不能老让我老公替我洗碗洗衣服呀!”
  她转个身,越说越兴奋,指着挂在屋子中间的熊猫塑料帘子,“我们可以把这个图画在儿童房里,多有创意?”
  何之轩轻轻吻着她。
  她回应着他的吻,可还是说:“但我们的麻烦也真多。何之轩,你妈妈对我有意见,今天一顿吃下来她都没一个笑脸。洗碗的时候,她说我洗碗的手势不对,洗不干净还浪费水。洗衣服的时候,她又说我衣服绞得不够干,明天干不了。”
  何之轩堵住她的嘴,深深吻下,不让她再发牢骚。
  临睡觉前,何之轩说:“你说的对,我们的麻烦很多,你爸爸我妈妈,我们要一步一步来,早晚让他们舒心,我们也放心。”
  方竹紧紧抱住他,不住问:“我们真的做的对吗?你后悔吗?你才工作不久,负担对你来说是不是过重了?你妈说往年你寄万把块回家,今年你才寄了几千块。”
  何之轩翻一个身,头一回用命令的口吻跟她说话:“方竹,睡觉。”
  也许他烦了,但他毕竟没说出来。方竹赌气翻个身,背对着他睡。
  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莫家妈妈的话,她说“受的磨难挺不过去”。她原先并不知道什么叫磨难,后来想,住漏雨的亭子间是磨难,吃方便面是磨难,自己做家务也能算磨难,计算着工资付水电煤还是磨难。
  熬过这些磨难,她的路可以自己走出来。但如今一听何母的话,想起父亲的态度,又发觉有太多的磨难。
  她这一夜彻底失眠,一整夜都在计算到底每年得给何父何母寄多少钱才不算少。

  原来是爱的代价
  方竹一觉睡醒,她坐在写字台前对着镜子梳好头发,一丝一缕都理干净了,才拨电话给莫北。
  莫北很意外,不过挺高兴的,把她爸爸住的医院和病房号给了她。
  她问:“到底什么病?”
  “你自己个儿干嘛不去问问?”
  她咬牙,说:“莫北,你好——”
  莫北心情不错,说:“我是挺好。”可是又说,“有些话我说了算僭越,不过‘小猪’,你爸未必如你想的那样。当年我家老爷子落马,他为朋友两肋插刀,整整奔波了大半年,我家的沉冤得雪那是靠他。就这点,我这辈子都服他。”
  方竹叹气:“他对外人都挺好,就是对自家人不大好。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
  她又哪里不知道?父亲的口碑好,他对朋友对部下都好,连勤务兵小张都当他自己父亲般的待。前些年小张的哥哥得了肝癌,父亲为这样不相干的人治病都出力不少,让小张感激涕零。
  小张劝她最常说的话就是:“方竹,你多幸福啊!有这样一个爸。”
  可是这样一个爸,当年面对她愤怒的质问,他只是淡淡地说:“方竹,你要清楚。我坐在此地听你不分尊卑的质问已十足给了你面子。你父耐心有限,自信当初在你胡作非为之前没有绑你回家关禁闭已算仁至义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所事事,请你收起你所有的意见,你时至今时今日的失败,足以证明你的选择是愚蠢的。你踏出这个家门悉听尊便,我不会再打你,也不会骂你。你是大人了,自己的生活自负盈亏,没有人有义务承担你的得失。”
  当时,她流着眼泪,声音颤抖地问:“爸爸,您就是这样高高在上,把别人的尊严踩在地上狠狠碾碎。您冷冷地看着我的失败,在心里一定鄙视过我千百次。”她退出了自家的大门,说,“对,您说的对,我的生活要我自己来自负盈亏,我没有理由再来找您。好的,爸爸,今天我回来就是一个错误,我承担我的错误。”
  她这样一转身,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开始是纯粹赌气,及至后来,她想,回家能干什么呢?父亲的生活自有小张和周阿姨料理。自己回转去只会想起过往平添不快罢了,更何况在那个家没有了妈妈,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交流了。
  莫北是在她一个人独居的半年后找上了她,时常会约她吃吃饭,聊聊天,管的宽些的事就是为她在他们报社里打了招呼,还有在适当的时候干些扛煤气罐的男人活。
  邻居们瞧见了,开始以为是她男朋友,可莫北笑眯眯对人家说:“我这妹妹脾气犟,大家多包涵。”
  她觉得莫北动机不纯是在一年前,她同莫北私交虽然甚好,但这样的照顾无异于待女朋友或亲妹妹了。只是她一直没有说穿。
  方竹在弄堂口吃了早饭,才招了出租车去医院,一路上又在想是不是要买些什么?但此时甚早,她找不出应当买的东西。
  这让她无端端又悲哀,不论是同何之轩,还是同父亲,她都一种无所适从的彷徨。当初斩钉截铁做出各种决定的是自己,可如今在茫茫人海里找不到北的也是自己。
  出租车里在放一首歌,很老,叫做《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啊,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她不知道她年少时的梦年少时的花算不算已经凋谢了。
  前几天和杨筱光电话聊天,杨筱光直截了当说:“你和我们领导复合的机会有多大?”
  这可怎么说?
  那一夜何之轩握住她的手,她轻轻抽离,他望着的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好像能知道她的所想所思。他说:“方竹,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她笑得苦涩,非要装作是坚强。她说出口的是:“何之轩,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有个新开始,不是吗?”
  后来何之轩坐了坐就离开了。
  分开的这些日夜,她思念他,但是从没有妄想他会折返,再度同她牵手。牵手连着心,她怕她补不回当初破碎的东西,再面临一次失败。
  破镜重圆是一个很美好的成语,但她想,镜子上的裂痕永在,婚姻里的双方,怎么才能在裂痕里天长地久?再后来,何之轩并没有再找过她。他对她的爱是否依旧如当初?她也在猜的,几番的相遇,淡淡的情愫仍旧萦绕在他们之间。
  只是太淡了,遮不住永恒的裂痕。当何之轩回想以往,想起当年的情景当年说的话,也许感想依然。
  他们结婚以后最惨烈的一次冷战,何之轩有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这两个星期的空虚令她彻底崩溃,待何之轩回来之后,她用极力平静的语调说:“何之轩,我想过了,我们再这样过下去没意思,要变成怨偶的。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她在心头滚过好多遍,她想与其让他提出来,不如她先提出来。这些年的很多个夜晚,她一闭眼就能看见当初何之轩死灰的一张脸,他的声音淡漠而干涩,不复以往的磁性。他说:“方竹,不是你所想的就是当然的。你武断又冲动,我竟然陪着你一起冲动,你说的没错,我们都失败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败的这么彻底。再这样下去,我们会互相抱怨,及至互相伤害,确实没意思。”
  他当年也是负气了的。
  方竹对杨筱光说:“阿光,你们都想错了,其实当年错的那个是我,不是他。”就这样一句,若干年后是她的低头,可在他面前,她不好低头。
  一昂头走了过去,就不能回头了。
  就像歌里唱的——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这就如父亲所说过的,一切需要自负盈亏,不好埋怨他人的。方竹想,她还是能正视自己的。但路怎样走,这是一道论述题,她不能去多想。
  一路到了医院,方竹不必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父亲的病房,值班的护士还多事叮嘱:“要送礼的话直接给他们家保姆就行了,病人要静修,没有什么空来管别的闲事。”又瞧方竹手里并没有什么礼物,只是觉得奇怪。
  方竹无奈笑笑,去了病房。
  父亲病房所在的这层楼安静整洁,一条走廊通到底,并排没几间病房,里头都是复式的,她知道。她看好门牌,那门正巧半掩,方竹想要敲门,里头有人说话,声音也是小小的,怕惊醒床上的病人似的。
  “得这病可不能吃火腿,容易上火,你别乱来。”
  另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周阿姨的,她压低声音说:“我晓得,这师长啊,闻不到这个味儿睡不实,只是搁这儿给他闻闻。医生您放心。”
  “这是什么习惯?可真稀奇。”
  周阿姨轻轻叹气:“以前师长太太最拿手就是做这个,我是做来做去做不到那个水准,也就这香气都还像一些。师长好这口,闻一闻也是安慰。”
  方竹抓紧门边,深深吸口气,又呼了口气。她咬一咬唇,轻悄悄退了出来。
  外头的日头升的高了,阳光斜斜洒到眼睛里,一下就刺激得流下泪。她慌忙用餐巾纸擦了个干净,往医院旁的小店处转上一转,只有卖鲜花的开了门。百合清艳,在阳光下姿态嫣然。她买了好大一束,抱在怀里又回到楼里。
  这一次她才走到病房门前,周阿姨刚巧送医生出门,看见是她,又惊又喜。
  方竹低声问:“爸爸睡着了?”
  周阿姨喜不自胜地点点头。
  方竹说:“不要叫醒他。”
  她把花递给了周阿姨,周阿姨顺手紧紧拉住了她:“小竹,你不陪陪你爸爸?”
  方竹只是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她说:“我还要上班。”
  “下了班再来?”
  “会加班,晚了会妨碍他休息。”
  周阿姨急了:“好容易来一次,你别再犟了。”
  方竹便退了一步,她说:“告诉爸爸我来过了。”
  周阿姨眼圈一红,指了指客厅里四处摆着的补品鲜花,都是探病的人送来的,堆的小山高。她说:“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女儿。师长北京回来以后,身子骨就没好转,在北方受的风寒侵到肺里去,这一病就是如山倒。以前他多神气呀,现在我看着都——”
  她再也说不下去,方竹便拍拍她的背,她说:“周阿姨,我想好了就再来的。”
  周阿姨还是拉着她:“不骗人?”
  方竹摇摇头。
  周阿姨叹气:“我在你们家这么些年,看着这么多事,你们父女俩明明就是一路人,才会不对盘。可父女终归是父女,哪里有隔夜仇?”
  方竹扯了一朵笑:“周阿姨,你放心,我会说到做到的。”
  周阿姨点点头,又印一下眼角的泪:“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最近真的比较烦
  杨筱光最近陷入前所未有的烦恼之中,在春夏之际,她的心情跟着气候的转换,变得愈加烦躁。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她平生第一桩绯闻就在家里惹了好大一场风波。
  那晚被莫北和方竹送回家了,她往天上看看,就看见老大一朵乌云罩顶,回到家里,果不其然,杨爸杨妈齐刷刷坐在大门对面的饭桌前,似足两尊门神,都虎着脸。
  杨筱光一眼就觑见桌上摆的是那天的晨报。她硬着头皮解释:“这是绯闻。”
  杨妈大大放心地对杨爸说:“你瞧我说的没错吧!报纸上说的还能当了真?”
  杨爸的眉毛皱得跟绞不干的湿被子似的,要多沉重有多沉重。他问杨筱光:“真的是误会?你都上报了?我杨家从没人上过报,你一上报还是娱乐版!”
  杨爸出乎意料地比杨妈更加较了真,问得可仔细了。但杨筱光本来就心虚,该瞒的瞒,该骗的骗,杀死无数脑细胞才安抚好杨爸。
  可最后还有一个重磅炸弹兜她脑门上砸开。
  杨妈说:“别看这孩子待在台上我还蛮欢喜的,你晓得哇,他以前是你爸学生,进过少教所的。”
  这桩事实正在烦着她,可没想到杨爸同潘以伦还有这样的渊源,杨筱光这一惊吃得不小,看向父亲。杨爸摆摆手,他从来不习惯揭人短处,所以就算是杨妈说了出来,他也不想多说。
  杨妈便又说:“他在初中时候打伤过人的,打断人家三根肋骨哎!啧啧,你说这种小囡是好人哇?派出所的人直接找到学校里。”
  多加的这句话,也够了。杨筱光手足瞬间冰凉,这一天连番的打击,击得她头晕眼花,一切都是她意料不到的。不知怎么,她有点儿伤心。
  杨爸并不容易糊弄,他最后还是目光如炬,对杨筱光沉声说:“阿光,你要把握住自己。”
  杨筱光只觉得头脑发胀,脑子里不知哪一块被一只小啄木鸟用小尖喙反复敲打,不能静心思考。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实在难眠。
  一觉醒来,先看手机,没有任何短信和来电记录。好像那天告白纯属白日一梦,梦醒了无痕迹。杨筱光有那么片刻,真的恍惚了。
  这个男孩,曾是父亲的学生,被少教所关过,学历不高,做过夜店男郎,做过茶吧小弟,如今准备进入演艺圈。
  诚然,她爱看他俊俏的面貌,也曾暗里发了暧昧的心思,那始终是意念,如何将它变作现实?
  想一想,手机都成了烫手山芋。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她也没想好怎么去回复他,怎么来应对这桩事。
  这个问题太棘手了。可她竟然还隐隐地不情愿抛开这个棘手问题。
  公司里的事务也是千头万绪,让杨筱光头痛不已。
  菲利普的晚宴项目全部计划书得到主办方的肯定,政府机关办事一板一眼,确认图纸后,当即支付了首付款项,开始进入甄选供应商的流程。菲利普趁热打铁暗示一部赶工,他还准备在世博会前多接两个国际级别的展会项目,且已和相关机构谈得差不多。
  老陈直摇头:“这苗头别的——”
  项目一多,代表着唯有加大马力开工。但何之轩那头的项目在所有计划书确定之后,便分工更加明确了。所以同艺人相关的事务由“天明”代劳,表面上看虽然支出了外包成本,可实际上大大减少内耗。
  这叫让擅长的人做擅长的事,一定程度上,其实是节约了成本。何之轩因此亲自协同项目会计重新核算了项目成本,并制定了一个新的预算。
  新预算直接上报香港总部,回头他和菲利普又有一番好计较。
  老陈说:“他以前在总部任营销总监做的好好的,上头还想给他办一张香港人身份证,留那儿该多好?这巴巴回来当前锋,上面又不肯明刀明枪辞掉老菲,非要他来斗的你死我活,这不是没事找事?他,够可以的。”
  杨筱光不想深想上层建筑的种种是非,只是在想,何之轩现今工作一日十八个小时在公司,管理营销财务样样都要梳理,外部公关内部人事,简直打工超人。
  他又何必?又想起先前方竹的话,她又生出百般想法来。
  但用老陈的话说的好:“他们自烦他们的,我们不过中级打工仔,手里事情办好就算合格了。”
  杨筱光想想,也对,她自己的事就够她烦的。还有旁的俗务要烦她。
  费馨在这天中午打了一个电话给杨筱光,让她大感意外。
  她说:“听说有大型慈善晚会的工程,我们新近从马来进了一批料作,质地坚挺光洁,适合做布菲台。和超五星宾馆也有时有沟通,SHOWPLATE的问题应该不会很大。”
  杨筱光想,她可是消息灵通,她避都避不开,就很客气也很小心地说:“我们正在甄选材料,这样吧,费总把你们新材料的样板给我们设计师先看看。”
  费馨不纠缠,立刻说:“好。”但闲闲又问一句,“听说何副总在浦东新买了房,三室两厅双阳台,有没有开始装修啊?”
  杨筱光差点笑出来,这费馨还想公私通吃了,差点讽一句:“费总您公司还做私家装修啊?”不过她很正经地说:“这倒没听说,费总您要介绍装修队给我们领导?”
  挂上电话,老陈就说:“这费馨,真是处处费心。”
  杨筱光摊手:“连我都不知道领导买房。”
  老陈说:“嗯,地段好,二百来万呢!”
  杨筱光嘟囔:“这么大一个人住又没意思的喽!”
  老陈不再同她八卦,问她:“网站公司你选好了没?‘云腾’李总催着要。”
  杨筱光马上奉上报价清楚优劣列明的投标公司清单。她再烦恼,也不会因私废公,且还会将正事做的好好的。
  老陈一看,相当满意,他又说:“你这方案确在点子上,最近网上报上都在谈论那几个的着装,好些网友都往淘宝找卖家呢!开通网购市场,确有大利。”
  杨筱光想,梅丽的配合也不可或缺。
  但老陈又说:“最近领导会托人发稿,如今参赛选手有些经济公司背景也不算什么,轻描淡写写两句,你那个事情就淡化了。放心。”
  杨筱光点头,领导做得这样到位,也算替她解决麻烦。
  老陈提醒她:“不过你和潘以伦私下就别再多接触了,这个绯闻出去,是好是坏都不晓得,万一扯出去的是黑幕说就不好搞了。”
  杨筱光坦率直说:“牵扯到经济利益的比赛,总是商家必争之地,既然争了,就不会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但还要宣传比赛是公正的,这样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回答她的是何之轩,他不知何时走到一部这一边的格子间。他讲:“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绝对的公平,有相对的公平就已经很足够了。”
  这话中庸,可是在理,也无奈。
  杨筱光坐了下来。
  人生就是又无奈,又要妥协。她看一看自己桌子上的台历,还有两个月潘以伦就要参加决赛,他正走在一条通往聚光灯笼罩的荆棘路途上。而她,是看客,还是陪同?
  她打开OFFICE软件开始发愤图强,决定忘却一切烦恼。

  心的方向在哪里
  杨筱光最近找过方竹,不过方竹总起早摸黑的不在家,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去找林暖暖,林暖暖正忙着装修新居,等闲也没有空出来吃饭小聚,只好电话闲聊。
  杨筱光想,现代人的时间真是用挤才能挤出来。朋友之间,其实也是聚少离多,怕只有未来的老公才能天天腻在一起。她这样一想,就觉出老公这一职位的重要性了。
  杨筱光对林暖暖十分坦白,用一种学习的语气问她:“如果一个小你三岁的男人对你说喜欢你,你会怎么样?”
  林暖暖骇笑:“有人向你表白了?”
  杨筱光用力点头,但林暖暖看不到,她在那头疑惑地问:“你不是和方竹介绍的人在谈恋爱?”
  杨筱光望望天花板:“这叫什么事?”
  林暖暖叹:“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新晋小肥田为如何耕田而发愁。
  林暖暖了解,她比较乐观,说:“阿光,有多的选择,没有什么不好,你也许会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放开一点,不是坏事。”
  杨筱光说:“情形比较复杂,打一个比方,我看着他从路边摊的T恤变成阿达的运动衫。”
  林暖暖问:“你想不想消费这件运动衫?”
  “就如法国人惊讶普通中国人消费耐克,中国人的工资只有这么一点点,为什么要消费这样的运动衫?”
  “耐穿,穿得舒服,牌子响,有面子,一切都很好。”
  “可是要花我不少工资,这也要担风险的。”
  “现在可以用信用卡,能透支。”
  感情能透支吗?
  杨筱光想的是,她早就过了能透支感情的年纪。到时候还不起怎么办?那会降低信用的。
  林暖暖只好说:“其实真给你合适价格的东西,你又会考虑质量,颜色,款式的问题。自己不喜欢的,就算是LV也是不喜欢的,自己喜欢的,就算是路边五块钱一件的老头衫照样会穿的乐滋滋。你多想想,毕竟还有时间嘛!”
  杨筱光真的在考虑,她安慰自己,这的确不是坏事,至少证明了自己还是有女性的魅力。瘦田确实快要成肥田了,父母的忧虑大可不必。
  可是,忐忑不安,心似小鹿,迷失在森林里,没了方向。
  这层纸张捅破之后,现实的选择题又摆在你的面前。
  她翻记事本,才晓得最近几日潘以伦应该在所谓的什么封闭训练营做一些表演和声乐的训练。
  他没有再进一步,反倒给了她长吁短叹,不得落定的惆怅。
  公司的气氛也比较浮动,和她的心一样不得落定,已有人暗中打赌菲利普今年一定捱不到年终述职。可表面上他与何之轩倒是交流的时间愈加多了起来。
  杨筱光面对菲利普,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谦让。
  菲利普同她插科打诨,总能提到莫北,问:“小杨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这话可亲切,闹杨筱光一个大红脸,她又不大好说。最近莫北确实经常会下了班来接她吃吃喝喝。面对美食,她总归抵挡不了,终于妥协的。
  只是最近公私的烦恼都多,她常常吃饭吃一半就会对着食物发呆。
  莫北笑她:“你转性了?面对美食还能这么淡定?”
  杨筱光顶深沉地说:“我在沉思。”
  莫北的表情是问号,而后就说:“你沉思的时间太长了。”
  杨筱光当然听的出他的意有所指,可同莫北交往的这些日子,她也得出一些心得,有些玩笑,还是开得的。于是她深沉地摇摇头:“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还要想。”
  莫北的表情比较莫测,用言情小说里的话来说,是带一点玩味的眼神,研判地看着她。
  杨筱光也就严肃了,想好词句,再说:“我觉得谈恋爱是一件慎重的事情,对吧?那我总得谨慎投资,预防风险。”
  这话让莫北笑起来,问她:“你当我是股票还是基金?”
  “厄——其实我不买股票,股票风险大。我做基金,只买新发行的QDII,还要投资欧美的,感觉有潜质又保险。”
  莫北摇头:“美国次贷危机还没过去呢,基金也被拖下水了,有投行破产。”
  杨筱光点头:“是啊,有风险,要谨慎。”
  “所以目前来看,消费指数节节攀高,还是尽早消费才好。免得以后钞票都贬值。”
  这话是存心损了她呢!杨筱光作势要捶他,忽然发现他身上是新款的Jean Paul Gaultier麻布拼贴铜扣休闲西服,一看就晃眼睛,一时不知往哪边下手。
  莫北看她讪讪地收了手,奇问:“怎么手下留情?”
  她指指他的衣服:“我一个月工资,能不手下留情吗?”再度用既羡慕又仇视的目光膜拜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投行都倒闭了,您还这么腐败。”
  莫北无谓地笑笑,说:“这证明了你投资下去,绝不蚀本。”
  这话对杨筱光,不是没作用的。
  她想,这么个人,也算卯了劲在追求,面子也给足了她。话里话外,六分调侃四分真,也是认认真真的态度。又是好身家,好相貌,好风度,没有什么令人挑剔的地方。
  她在夜晚盯着手机发怔时候,也发过狠心,干脆投降算数,可又不那么甘心。
  想的太多,又要犯头疼病。
  这个潘以伦,就是丢一颗原子弹让她烦得想骂人。
  杨筱光只好上网冲浪解烦忧,可处处还是能看到潘以伦的影子。论坛里关于潘以伦的帖子有两三张,回的人不少,楼层垒得老高。
  有一张帖子是他新冒出来的小粉丝发帖倡议为粉丝团体取一个可爱的昵称。
  杨筱光啧啧,瞧,这就是吸引九零后的小偶像,多幼稚多无聊。可她还是无聊地看了帖子。
  小萝莉们集思广益,又想不出好名字,都在烦恼。有一个说:“小孩的名字太特别了,找不到特别合适的。”
  他倒的确是小孩,她想起他拍广告的那一段,在雨中奔跑,又迷惘又坚定。
  这个小孩对她说“喜欢”。
  杨筱光不知是喜是悲地又叹了一口气。
  她想,你真讨厌,年纪比我小,还让我这么烦。心里就想要恶搞,直接回帖:“我看叫轮胎不错。”
  回复完毕,跑去卫生间做面膜。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她涂了满脸紧绷绷的海藻泥,又回到电脑前看那帖子,竟然应者竟然如云。
  开帖子的楼主先赞同了她的创意,于是其他的粉丝们纷纷表示认可,更有PS技术了得的萝莉超速度地做了一个LOGO出来——那是一只拥有可爱大眼睛的轮胎,还插了两只翅膀,代表她们对偶像一片爱心。
  人类的想象能力果真是无限的。
  杨筱光歪歪嘴,嘴角被面膜住,扯不动。她想,代沟啊代沟!
  这时手机响了一下,短信是失踪许久的潘以伦发过来的。
  他说:“我想了很久,我是认真的,如果我慢一步,可能不会有机会。”
  杨筱光把面色藏在深绿的面膜之后,迷糊地将这句话看了两遍,她屏住一口气,慢吞吞先打了一行字:“不要冲动,年轻人,也许那只是错觉。”
  本还要再打下去,做一个谆谆劝诱小辈不要犯错的长者,但到了“错觉”两个字上,她的索爱手机死机的毛病犯了,停在那里,前进后退都不得。
  她干瞪手机发呆。
  错觉错觉错觉。
  看久了都成重叠。
  头疼,手颤,面膜清洁效力在作用,脸皮开始发紧。
  她闭上眼睛,干脆丢手机在一边,揉起自己的太阳穴。
  恍似回到学生时代,遇到一道棘手的题目,她也许是知道自己怎么答的,那一刻的心烦,或许还有一丝懒惰,让自己停手在那时刻,不想答完它。
  大学里有一回,她就这样在做营销策划案例SWOT分析的时候睡着了。按照四个要素对案例进行解剖,不下于医科学生解剖尸体。层层分析,反至最后索然无味。
  杨筱光这回迷糊地睡着了。
  但事件的发展总出乎人的意愿,或许也可以说满足了人潜意识的意愿。
  杨筱光没有把那一条消息发完就睡死过去,第二天上班,干脆将此事扔去抓哇国,暂且不思考。到了单位,老陈通知组里的同事:“‘云腾’新出的几款冬季款用了国外进口面料,今天找几个模特去试试,在座各位一起去,正好把最近的项目进程跟客户汇报一下。”
  有人先问:“潘以伦也去?”
  “是的。”
  “太好了,我要找他签名。”
  今日的他,何其受欢迎?
  杨筱光带着不为人知的苦笑,跟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后头。梅丽不知趣,偏偏挤到她身边,好像跟她挺熟似的。最近何之轩与电视台方面的接触愈加频繁,“天明”和梅丽也出不少力,她也受到些好处,用优惠价格从电视台买了好时段做广告销售,真是顺风顺水。
  梅丽翘大拇指讲:“这个项目做好了,‘君远’可就是企业问题诊断专家了,位置就不一样了。”
  这杨筱光清楚,不用梅丽多讲。何之轩确实务实且高瞻远瞩,调整业务结构,用杠杆原理用得天衣无缝,或是公司之福。
  梅丽又说:“我以为何副总做销售做的好,做策划做的好,谁知道公关一样做的好。你晓得多少家在争总决赛的赞助商位置哇?”
  她这样八卦的口吻,就是要等杨筱光一个询问的眼光过来,看到杨筱光真好奇了,她凑过去小声问:“何副总他老丈人是不是有点背景的?”
  杨筱光差点没晕过去,这个女人在问什么?她差点说“何副总早离婚了,哪里来的老丈人。”可一转念,就觉得事情蹊跷了。她想,早些时候见过何之轩同电视台领导一起出现在古北那儿,那时候他刚回来,还没接“云腾”的案子,哪里就这么先知?于是决定不动声色。
  梅丽见她不响,以为她确实没小道,也就不在探听了。她就又开始谈起潘以伦,说“这小子如今可不同了,电视台的直属经济公司都要打他的主意,他个个礼拜短信投票都占鳌头。”
  说的杨筱光心烦意乱,翻开包找粉饼补妆。又觉得自己没睡好,眼底青了两个黑眼圈,颇感懊恼。就这样一路到了“云腾”的工作室,还在心不在焉。
  按照常理,她这样魂不守舍地走路是要出事的。
  她跟着大群的同事,走进大型试衣间,偏偏就她一个人一脚踢到横在一边的木头模特,又被惯性作用狠狠摆了一道。这一回的弹性较大,地板又滑,她整个人踉跄跌进去,又快又狠,照例身边无人来得及抢救她。
  那时刻,杨筱光目光所及,心里瓦凉。怨天怨地怨爹娘,怎么今天就穿了一件宽松的圆领小T恤?
  这个角度,这个姿势,等同向对面的各色人种露个光。
  让我跌死算了。这是杨筱光刹那的念想。
  但她还来不及跌到地板上,已经被人抱住。
  “你就不能走路小心点!”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凌乱的鼓点,这次没有亲吻大地,实属侥幸。而此刻她整个人都被架在某个人的怀里,处在失语状态中。目光恍惚所触及的都是目瞪口呆的人们。她的出场太过华丽,导致全场肃静,全部给她行注目礼。
  她的脑子里,只剩一句话:“完蛋了,我的清白都没了。”

  喜欢还是不喜欢
  杨筱光的状况总会出得精彩纷呈,让人猝不及防。对面的看客们纷纷惊叹惊险,她只听见抱着自己那一个在叹气,说:“我真不知道是你的脚有问题还是地球引力总和你过不去。”
  她还没来得及给些反应,梅丽就冲了过来,扯开他俩,又对大家说:“好了好了,是意外,大伙继续。”
  人们见没出意外,于是就散开各自干各自的事。
  杨筱光和潘以伦同时后退半米,你看我,我看你,都面红。也许,都在回味。她想,要命,被他看光。可他的眼神纯净,视线位置妥当,没有放到不该放的地方。
  “云腾”里有个老欧设计师,人比较奔放,冲他俩直竖大拇指。杨筱光想,但愿他们不要都想歪。
  老陈招他们来开会,依次向李总做汇报。杨筱光的B to C网站企划方案汇报得最翔实而具体,她的PPT做的又简单别致,令人信服,李总听得频频点头。
  潘以伦坐在最后一排,就这样看着她。她其实知道他在看着她,可她不好看他,她一看他,就怕自己的声音会荒腔走板。
  她从来不知道他气场会影响到她的气场。这是史无前例的,故而,她有少少的紧张,只不过被自己拼命掩饰住了。
  汇报结束之后,是模特试衣服。
  李总问老陈:“我们拿下总决赛赞助商的几率多大?这样一来,几个热门选手用我们的牌子也算顺理成章了。”
  杨筱光没有多停留在他们的话题上,她转过去,看见正在试穿绒衫的潘以伦和一干模特,个个都是衣服架子,摆一个POSE就是一道风景。
  梅丽都叹气:“现在要红,根本不需要什么一技之长。”
  但潘以伦专业而诚恳,肯一次一次走台步,还对设计师说:“袖管太紧,领口也不服帖。”
  梅丽又说:“‘云腾’的人都说他最配合,而且还能给有效意见。这样的孩子不红,还有谁能红?”
  杨筱光望住他,仔细地看。
  他是那样认真。发又剃成了板刷,硬硬的,倔强的。眉眼一直清俊,看人的时候很专注,能看到人的心底里。她就忽然会惶恐,如果他表白的时候不是打电话而是正对着她,她会作何反应?
  想到这个,她开始要在心脏上装加固器了。
  等他们中场休息时,潘以伦就朝她走过来了。
  四周都很嘈杂,他们很安静地看住对方,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这样的气氛更尴尬,于是杨筱光想要多开口,可一开口说的是:“不准瞎想。”话出口就后悔,太轻率了。
  潘以伦没有笑,他说:“没有。”
  “今天的事情忘记掉。”她有一些懊恼。
  他的视线调到她的胸前,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猥琐。人真是“外貌协会”生产的动物,如果面前是丑怪中年男,杨筱光恐怕就一脚踹了上去。
  眼前英俊少年说:“其实你身材真的不错。”
  杨筱光捂住面孔:“看在你是帅哥的份上,我忍――”这年代不流行贞节牌坊,她要忘记她要忘记她要忘记。
  潘以伦拉开她的手。她的手是温润的,暖和的,握在手里就不想放开。他轻轻握一握,还是放开了。他说:“我不知道那天有记者。”
  杨筱光想,还好他说的是这个。她就说:“没啥没啥,你红了以后会有各种绯闻,就当提前习惯。”
  这时候外面的天更暗了,潘以伦好像觉得站在她面前有点儿累,就干脆拉了一张椅子同她并排坐着。他们正对着窗口,外面夕阳渐落,暗夜正起,霞光染红半边天,无尽美丽。春风吹进窗口,在他们的眼角发前停留。
  杨筱光的一颗小心脏跟着春风一起荡漾,她正一正身体,忍不住讲:“正太,你发的消息不是我存心没回。”
  话出口,人怔忪。她在说什么?
  潘以伦几乎是立刻就抓到了机会说话,他的声音朗朗地传了过来,他说:“你看了是不是?杨筱光,我喜欢你,这不是开玩笑。”
  有人嫌天色黯淡,“啪啪”扭亮了电灯。亮堂堂的,窗户纸彻底捅破了,杨筱光反而无语了。
  他们肩并肩坐在这儿,可以看见冉冉升起的月亮,时间在流逝,杨筱光想,她总得说些什么,她轻轻嘘了口气:“正太,可你是正太啊!我比你大三岁。”
  潘以伦没有看她,只看窗外要在天际慢慢浮出的满天星辰。
  “那有什么关系?杨筱光,我不愿意你再用姐姐的姿态在我面前。”他这样咄咄逼人,不是电话也不是短信,而是在他的身边。
  杨筱光的脑筋开始扭曲。想,这个世界大约疯了,她没想过如此别样的爱情来得如此突如其来,相形之下,莫北的追求简直是在情理之中。她掰起手指头:“你想想,我三十,你才二十七大好风华;我四十,你是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差距忒大。”
  可不是?到了年龄交界点,年龄的层次更重要。她想,我不能混乱。
  “那有什么关系?”潘以伦淡淡地说,就像在谈论天气,“杨筱光,我不像你,会想好该怎么交朋友,哪种朋友该用什么什么方式相处,哪种人该成为怎样的朋友。我只知道和谁在一起会更快乐。”
  更快乐?
  杨筱光迷惘了,思维一点一点回来,又混乱成一团。她问:“什么叫更快乐?”
  潘以伦回过头,那沉如星辰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她,他这样认真说:“我需要的是时间,对不对?”
  她不知道什么时间不时间,只是觉得好像昨日一切都按部就班在进行,今日的一切却乱了套。只觉得凡人确实是“烦人”。
  真不巧,另一个“烦人”在此时给她来电话。
  莫北问:“你不在单位?”
  她望一眼潘以伦,低低“嗯”了一声。
  莫北又问:“在哪儿呢?要不要我接你?”
  他的体贴来的真不是时候,杨筱光瞅一眼潘以伦,他转个头,看另一头窗外风景。
  “不用不用,今晚在‘云腾’要加班呢!不麻烦你了。”
  莫北“噢”了一声,嘱咐她小心,道个别,挂断了电话。
  潘以伦看她收了电话,冲她一笑:“我还是有机会的,是吧?”
  他的同伴按照设计师的要求走台步,有人打了追光灯,灯影流转,他的面庞有半轮光华,眉目都如画。他是益发被雕琢得更适合舞台的精致。
  杨筱光悄悄在叹气:“小子,你知道什么叫做恃靓行凶吗?”
  他就笑了,眉毛张扬着。压得她很低。他说:“你给我时间,我也给你时间。”
  杨筱光说:“我可不可以只当是做梦?”
  他拧了拧眉毛:“不可以。”
  杨筱光坚持不懈:“或者你有恋母情结?”
  他唇角一扬:“你的心智年龄还没那么大。”
  那边的设计师叫他,他应了一声跑过去,留她一个人烦恼。
  太气馁了。是他先说先撤离,让她毫无战斗力,停滞在原地,傻如呆头鹅。最后只想,呀,刚才那个帅哥在说什么?
  她怅怅地,看他站回舞台中央,那么赏心悦目。
  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是杨筱光此刻脑子里仅有的问题。

  思念好过再相见
  问题不要难,不要复杂,才最符合杨筱光的一贯奉行的单细胞思维。一难一复杂,她就会想要做鸵鸟。
  在“云腾”那儿碰面后,潘以伦又是好多天没和她联系,这样一松一紧再一松,杨筱光都觉得节奏被人小正太把握的好好的。
  这让她不免生出些挫败感,一件事情非自己可以掌握的挫败感。她想要抵抗这种不好的感觉,就打电话约了莫北。
  莫北正好有空,提议说:“‘小猪’说他们报纸美食版做了一间羊蝎子火锅店,口味不错。吃完了可以去看场电影。”
  杨筱光问:“看啥呢?最近大片都萧条了,小片也不文艺了。”
  最后他们选择去看《无极》,两人一人抱了一桶爆米花,像中学里携伴参加学校观影活动的同学。当谢霆锋对着旧爱张柏芝哭诉一个馒头的姻缘时,杨筱光想的是,爱情真是不可理喻,大片真是胡说八道。
  和莫北相处之中最轻松的是,莫北不再就是否正式谈恋爱这一深刻问题穷追猛打,连分手时候的再见都说的轻松了。这是一个男人的风度和涵养,给予想要追求的小姐最大的体贴。
  如果可以,杨筱光真希望维持现状到地久天长。
  杨筱光回家上网,看到颇多对《无极》的抨击,把自己心底里原先那一点儿小不满全部勾引出来。她跟风跑去《无极》的官方博客披马甲发了个回帖,她说:“陈导,原本我多仰慕你,可自从你搭上那个女人,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你就空剩一张导演的皮了。”
  留完没有即时摁“确认”。她又一个字一个字DEL了那行诙谐又悲愤的抗议。
  聚光灯下的人儿一切私生活都要被他人评点,未免可悲。如果她的未来也不得不被他人的评头论足的话,怎办?
  也就那刹那,手一震。她的未来?是她想太多了。
  她猛摇头。
  之后的很多天,杨筱光都没能鼓起勇气发任何消息打任何电话给潘以伦,潘以伦照例也没来找她,她只好在电视屏幕上看他的近况。
  决赛从二十进十五开始,直到选出前十名,开始最后的短信竞选,又是过了两个礼拜时间。他是这样忙碌。
  这个城市因为这个比赛沸腾了,娱乐媒体处处在讨论,网络上粉丝之间的拉票大战一直延续到网络下面。
  杨筱光好容易把方竹约出来逛街,才路过步行街的广场,就有粉丝围拢过来。
  她认得潘以伦的粉丝,她们都穿白T恤,上面印着大大的轮胎,还是带翅膀的。
  拦住杨筱光和方竹的是一对早恋的学生小情侣,手拉着手,都背着书包。
  “小姐,你是不是觉得13号潘以伦很真诚很用心?请给他投一票吧!”
  女孩子很羞涩,不惯做这样的事,说出的话战战兢兢。她的小男朋友站在她身边,手里拿好粉丝们自费买的小礼品――塑料笔袋,做小女朋友的靠山。
  方竹记者嗅觉敏锐,也有存心打趣的意思,她问男孩:“你不反对女朋友迷男明星?”
  女孩子咻地脸红了,杨筱光白方竹一眼。
  男孩子或许觉出方竹的问题比较锐利,便不由自主将女孩子往身后拉了拉:“潘以伦是个很上进有才华的人,我们能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杨筱光拿出手机开始投票了,发送完毕,对女孩子说:“好了,我也很喜欢潘以伦,希望他能入围三甲。”她甜甜一笑,女孩也跟着笑,把男朋友手里的笔袋拿过来递给她,“谢谢小姐姐。”
  “小姐姐”?多可爱的称呼,杨筱光瞅瞅他们身上的轮胎图案,追根溯源,他粉丝的名字还算是自己给取的。
  巧合令人愉快。
  两个孩子不再缠着方竹投票,想是生了自卫的心态。
  方竹也察觉了,她叹口气,说:“我像不像老巫婆?”
  杨筱光赞同:“恻隐之心都没了。”
  方竹“哼”一下:“这群小朋友,年纪不大心思不小,又谈恋爱又追星,好好读书郎的年纪不珍惜。”
  杨筱光敲她肩膀:“你更像黑口黑面的教导主任。”
  方竹撇嘴。
  杨筱光就说:“竹子,花堪折时当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方竹的脸寒着,她最近情绪不大好。
  杨筱光可不管方竹的坏脸色,她自顾自哼起一首歌:“我们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见,只需要悱恻缠绵,绝不要柴米油盐……”
  “这句歌词不错。”
  “啊?”杨筱光停口。
  “你唱的是什么?又是张国荣的歌?”方竹问她。
  “是啊,叫《谈恋爱》。”
  谈恋爱?她的心咯噔一下,怎么无意唱到这首歌上去了?她把思维绕回来,状似无意又有意地说:“哎,我们领导在浦东买了房,靠近世纪公园的,空气好地段好,他又有车,生活该多惬意啊!你说他要是上了《相约星期六》,女人还不得抢破头。”
  方竹不为所动,只说:“所以说外地人在本地发展的都是精英,把本地人都比成苍蝇了。”
  杨筱光又说:“《家有喜事》里面有一首歌这样唱的——我信爱同样信会失去爱,问此刻世上痴心汉子有几个,相识相爱相怀疑,离离合合我已觉讨厌,只想爱得自然。电影里有三个人唱过,却没有一个人唱对。你说到底什么是爱呢?”
  方竹拍拍她的手:“阿光,你别旁敲侧击了,你的好意我知道。”她这样一说,杨筱光也无可奈何,可她接着说,“我和何之轩离婚的时候,我爸找了人打了他一顿。”
  这是杨筱光从没有听她说过的,她露出惊骇的表情。
  方竹继续说:“他这么高傲的一个人,人前人后都不愿低头的,被打的鼻青脸肿,在床上躺了两天。他昔日的同学找我,说我们家屈人志节是为下流。”
  杨筱光认为这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解放军打人不犯法啊!”又叹息,“忘了你说过军人家庭多家暴,你也是被你爸打大的,所以你初中之前从没下过年级前十名。”
  可还是想,这样的过往,可怎么收场?
  方竹就拍拍她的手:“所以你懂了吧?”
  杨筱光跟着感伤了,人生真是多坎坷,心理也有这么多坎。她替方竹难过,他们自己过不去,别人的帮助都属枉然。
  方竹同杨筱光吃了晚饭才分的手,她一个人在黄浦江边上随意散了会步。万国建筑的霓虹几十年如一日的璀璨,但是指不明方向。
  她站在十字路口,张望四周,往西走就是地铁站。
  有一件事情她没有告诉杨筱光。
  莫北前两天在父亲的病房里遇见她。
  她这几天都是趁着父亲未醒和睡着后才去的医院,接手周阿姨一些梳洗的活儿。
  周阿姨很诧异她的过敏症竟然痊愈了,她笑笑:“这几年干多了活,富贵病就没了。”周阿姨听了只是觉得心酸,一个劲儿说她“好日子不过去遭罪是做什么”。
  莫北这时候就进来了,约她出去喝喝茶,然后就说了一件事。
  何之轩在面试广告公司时,有一家有政府背景的文艺演出公司叫他去面试。那天同一层的一家军队下属的信息技术公司里开会。他就在走廊上遇见了方墨箫和陪同一起来办事的莫北。
  何之轩认得方墨箫,他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叔叔好”。方墨箫冷冷“哼”了一声,并不招呼。
  文化公司的领导和信息公司的领导都围着方墨箫说话,方墨箫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最怕年轻人做有心无力的事情,不是我看扁了现今的一些年轻人,这种好高骛远的心思尤为可鄙。”
  莫北告诉她这件事后,加了他的解释:“当年何之轩和你结婚,恐怕只是年少气盛。谁年轻时不干些傻事?大了以后不过一笑了之的事情。”
  可见莫北还不够了解她。
  这件事情她知道之后,更想颤抖。
  她想,她对着何之轩还能说什么?她简直要羞愧难当了,比这些年累积下来的羞愧更胜。她觉得自己十足一个刽子手。
  方竹彷徨地上了地铁,是往浦东开的。她在世纪公园那一站下了车。
  这里的大道都是这几年新开的,在夜里都亮着通明的路灯,一路将人照得很亮,好像无所遁形。方竹恍恍惚惚转了两圈。
  这里多是高层楼房,抬一抬头,看久了头就会犯晕。方竹保持了一丝清明,想,她怎么就来了这里。这么多的钢筋水泥建筑,像冰冷坚硬的森林,她快要迷失了。
  这样不好,她得尽快找一个指示牌,找回地铁站。
  一切就是这样的巧。她定定站牢在这个路口,看着红绿灯瞬息的变换,那一头停着一辆车。她看一眼就认出来,是何之轩那辆沃尔沃,只是车里不仅仅坐着何之轩,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方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何之轩也一定看到她。她想要回避,可又不愿意,便立好了,冲他招招手,唇边还扯出一朵笑。
  何之轩身边的费馨问他:“何先生,前面那位小姐你认识?”
  何之轩已经把车开了过去,幸亏方竹站的这边是他的正向,他就把车停在方竹这头的人行道边,开门出来,看着方竹直皱眉头。
  方竹轻快地说:“这里不好停车的,你快点开走,到处都是摄像头,小心被开单子。”
  何之轩只是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手里正好拿了包,虚张声势晃一下:“采访老外来了。”
  何之轩说:“今天是星期天。”
  方竹维持笑容:“加班啊!老外只有星期天有空,你也知道五百强的中高管有多忙。”
  何之轩转头就对车里的费馨说:“费小姐,前面就是地铁站了,今天谢谢你带我选了板材,改天请你吃饭。”
  方竹想,原来是这样。
  何之轩又对着她说:“晚饭吃过没有?”
  可是方竹说:“这边是地铁站啊?我正要找地铁站,这稿子再不写我又要熬夜了。”
  “方竹——”
  方竹已经瞅准了地铁站的方向,她摆摆手:“何之轩,再见啊!”
  就这样仓皇逃走。

  小姐姐我在这里
  杨筱光没有想到,她很快地又有了机会去见潘以伦。
  何之轩召她布置工作:“我们需要与潘以伦补签一份合同。”
  杨筱光拿来看:“抬头不是‘天明’了?”
  何之轩说:“是电视台的下属经济公司。”
  杨筱光“啊”了一声,这么快,她想,他会不会因此越走越远?
  她的情感测验卷里又多了一道分析说明题。
  于是杨筱光只好带着合同去郊区的影视基地找潘以伦。那基地门口,她终于了解到梅丽口中“何之轩的公关能力”这句话的含金量了。影视基地看大门的保安只通一个电话便将她顺利放行,让门边俩蹲点狗仔忌妒不已。
  保安告诉她,孩子们在篮球场。原来大家都把他们当一群公众面前的孩子。
  杨筱光想,潘以伦其实应该顶厌恶被人当孩子,某些方面,他甚至比她成熟的多。她问清楚篮球场的方向,笔直往里走过去。
  一排排梧桐后面就是操场,有阔的平地,设施完整,俱都崭新。
  那里的人也是新鲜的,才冒红,想要学太阳上升,奔跑击打都很有力。
  她一眼就看到蓝背心的潘以伦。
  他总能在阳光底下,摆出昂然姿态,现在正与他的同伴竞争。是不相让的,一个篮球,在各自的手里回转,也像命运。
  每个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掌心。杨筱光紧了紧手里的包,他的下一个阶段的命运在那页纸上。
  人对自己的把握永远没有自己想象之中多。杨筱光想呆了。
  篮球脱离命运的掌握,飞出了既定轨道。那方向,对着杨筱光。她不及反应,有人比她反应快。篮球在她面前半米被截下来。
  “一声不吭站在球场边知道有多危险?”
  杨筱光成做错事情的小学生。
  “是是是,我不知道篮球这么危险。”
  潘以伦的手里捧了篮球,再看她一眼,好像不放心似的,但又不得不回到操场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杨筱光就静静站着看他们,她的心跟着他的篮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夕阳渐渐下沉。她又想此刻停顿不动了。
  比赛结束以后,潘以伦一边擦汗,一边跑了来。
  杨筱光说:“你运动细胞真不错,比其他人打的好。”
  他直接问她:“是不是要补签协议?”
  她点头,望住他的眼睛。那双星目亮闪闪,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他说:“找个地方坐。”说着就领着她去了基地的咖啡厅。
  潘以伦为她去买热巧克力。他记得可真牢。
  杨筱光不去看他的背影,把包里的合约拿出来。顺便拿出了镜子,照着自己的脸。下午了,脸孔自然是微微泛油,僵着,不自然。镜子里是不高兴的她。
  她想,我怎么了?
  潘以伦走过来了,将巧克力递到她面前,说:“梅姐都将条款同我说过,我没意见。”
  杨筱光不乐意了,叫:“如果有霸王条款怎么办?”
  潘以伦对她微笑:“你怕我吃亏?”笑得杨筱光不好意思了,才又说,“霸王条款我也不得不签,我没的选。电视台那儿我签了七年。”
  杨筱光狠狠喝热巧克力,被烫到了,面色更难看。
  “你不高兴?”潘以伦问她。
  她想,我不高兴?口里却说:“今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我的心情完美无缺。”
  潘以伦打断她:“秋天还没来。”他低头,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合同上。
  他微微低下的面,有好看的弧线。这个男孩认真跟她说“喜欢”,可他的背后是一片夕阳西下时泛滥的晚霞,他模糊在背景里。光明也渐渐淡了。
  潘以伦抬起头来,说:“好了。”
  对住他的眼睛,杨筱光忽然就慌乱了,胡乱把合同收进了包里,说:“我赶着回家,这回来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像加班,公司又不给加班费。”她站起来,“你好好加油吧!”
  潘以伦也站起来,没有挽留她,只是说:“是该早点走,这里环境不大好。”
  他在说什么?这里草地绿,空气好,他说环境不大好。可一转念,她想她能懂他意思。
  潘以伦就把她送到篮球场外,杨筱光摇摇手。他突然就说:“杨筱光,你这样,我会想亲你。”
  杨筱光本能就往后跳了两步,脸上轰轰烈烈红成苹果,她嘟囔:“没事我走了啊?”
  潘以伦在得意地笑,她知道,可她不愿意回头看,疾步就朝大门外去。
  天擦黑了,梧桐在黑夜下成鬼影幢幢。她是其中一条,逃也似离开。离开这里,心里也不会有鬼。
  在回家的车上,杨筱光感觉有点儿疲惫,在公车上打着盹。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就靠在玻璃车窗上好好睡一觉,到时候市区到了,烦恼也暂时会被消灭的。
  只是闭上了眼睛,亮光也就没有了,她陷入混沌。
  一觉过后,是司机将她推醒。
  “到站了。”
  “啊!”
  杨筱光一激灵,站起身,不知身在何处。外面的天全部暗下去,她的心噗通噗通乱跳。
  “这里是哪里?”
  “终点站。”
  杨筱光往外探头,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火,不见钢筋水泥森林的踪影。但是有真实的树木、花草和田野。
  她傻了:“又转回来了啊?”
  司机没有好声气:“本来就只有一个终点站。”
  “那么我坐下班车回市中心。”
  司机更没好声气:“高峰车,下班了。”
  杨筱光犯晕,可怜巴巴。
  司机良心发现,不忍心可怜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心指点:“到前面影视基地门前等出租车吧,那里经常有城里来的车。”
  杨筱光泫然欲泣,哀怨无比地下了车,又回到那个大门口。
  荧荧几盏路灯,孤灯野火的,何其孤单?平时总怪城里拥挤又嘈杂,此时方知道自己受不了乡间夜晚孤凉的寂寞。
  影视基地的门房换了岗,不认得她了,只当她是前来找新闻的娱乐记者,挥赶她如挥苍蝇:“今天没新闻了,快走快走。”又搔搔头不愿意得罪她,说,“明天电视台主持人来开发布会,到时候请赶早。”
  杨筱光想,这大伯真像影视圈混的看门大伯,干脆就装了记者,问:“大伯伯,你觉得几个选手里谁最好啊?”
  门房也许总被问这样的问题,回答得很顺溜:“一号长得好,跟周润发似的。五号家里有钱,家里开奔驰接送。九号不简单哪!和台里两个领导好的什么似的。十号最讨人喜欢,太会拍马屁了,还送给大伯我一条香烟。十三号平时倒是不爱说话,看着也孤僻,不过每个礼拜都回城里两次看他妈妈,是个孝顺孩子。”
  杨筱光乐得直点头,这大伯看中的那几个大半都被何之轩找了去给“云腾”试过衣服。她又问:“您看好哪位得第一名?”
  门房神神秘秘用手掌拢着嘴:“那可不好说,不是都说有内幕吗?”又闪烁地看着杨筱光,“你可别乱写。”
  杨筱光摇手:“不会不会。”
  门房便又说:“我老婆喜欢十三号,说这孩子看着冷不丁的,有神秘感。女人不就吃这套?要我看,哪里神秘感,他也就一穷人家的孩子来跑生活的。一套衣服翻来覆去穿,就最近翻了翻行头,和一号十号穿的差不多了,大约也是赞助商给的。”
  杨筱光听得正聚精会神,不妨身后有人轻拍了她的肩。
  “杨筱光,你还没走?”
  是潘以伦,还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去他的半张脸。
  “你要乔装出行?”
  门房先笑了:“十三号,你要去城里看你妈?怎么不搭五号的车?”
  潘以伦礼貌地和门房打了招呼,没有正面答他,只是把杨筱光拽了出去。
  杨筱光感到有点儿丢脸:“我在车上睡着了,转了一圈又转回来。”
  潘以伦从门边推出他的自行车。
  “我带你去镇上等公车,这里晚上出租车也不多。”
  “你也要回市中心?”
  “是。”
  潘以伦示意她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这是杨筱光第二回坐他的自行车,她可还记得他原来那辆的模样,问:“不是原来那辆?”
  “问管理处借的。”
  “你们可以自由出行?”
  “一个礼拜两天。”
  杨筱光想不出问题问了,好在潘以伦也没说别的。他们到了镇上,潘以伦把自行车锁到车站的停车棚里,再领着她上了车。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他让她坐在靠里的窗口,这里探出去,四周黑漆漆,没有好风景。
  车动了,杨筱光侧头看窗外做势。看过一路繁华一路萧瑟又一路繁华,而时间过得这样慢。
  杨筱光贪着黑,壮了胆子,突然发问:“潘以伦,你为什么喜欢我?”
  潘以伦转过头,他说了一句让她听不懂的话。
  “因为你不记得我了。”
  他说:“很久以前,你应该看到过一个小混混被一群小混混追杀,你管了一次闲事。”
  杨筱光差点低呼,很久很久以前,是够久了,久到他不提她几乎要忘记。她想要掩住口,说:“正太,你不会因为我一次拔刀相助就想以身相许吧?” 她想出不妥来,“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可那说明了什么?那岂不是说明他暗恋她很久了?杨筱光的心里不自禁就要冒泡,像摇过的可乐。可口可乐。
  她想,要镇静,要镇静,要镇静。
  潘以伦仰起头,天空上的月亮很亮,也渐渐有了灯辉,一切都亮起来了。
  他说:“我不想再等了。现在的我不是在最好的状态,却又遇见了你,一旦错过,我会后悔。”
  灯辉下,他牵牵唇角,笑,忧郁全部锁到深深处,看不见了。可是却笑得搅乱她心中的一池春水。是他不好。
  杨筱光的眼睛被路灯连成的光线闪得睁不开,她低头,张开了眼睛。她不可以恍惚的。
  她几乎是鼓起勇气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潘以伦,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能有多少时间?”
  他低了头。是的,他也不确定。杨筱光能看出来。
  二十五岁的女人能豁出去谈一次也许丝毫无结果的恋爱吗?
  她想,她说这样的话,是拒绝还是发问?她自己都搅不清楚。
  可只想,不管进还是退,她心里都不好过。感觉这道题,太困难了。她几乎就能理解了方竹的心情。
  杨筱光悚然一惊,可还没转过念头来,潘以伦牵了牵唇角,转过头望住她。
  他说:“我是不能确定,也没有办法强求。杨筱光,至少在这个时候,你就坐在我的身边。”
  他把手插进裤袋里,往后退了退,冲她笑:“没关系,杨筱光,我就在这里。今晚天气这样好,不要坏了好心情。”
  他就在那里,她今晚怎么可能有好心情?他脸上扬起的笑容,真诚又有几分稚气。他做什么要这样欢喜她?让她心慌意乱到气愤。
  这太难了,她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豁达和勇敢。活了二十五年,她第一次有进退维谷的恐惧感。
  潘以伦伸过手来,用拇指按住她的下巴,轻轻摩挲。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离你这么近。”
  他的指尖带着令她心安的温度,那么温柔的轻触。她看见他拇指上那条伤疤,在黑暗里隐隐约约,像鸿沟一样,这么近都能隔开他们。
  杨筱光没有动。
  车子开到了有人有影有霓虹的地方,世间不再只有他们两个人。
  杨筱光嗫嚅:“正太。”
  潘以伦松开了手,他说:“到站了。”
  他起身,带着她下了车。
  时间和车轮一起流动,在他们身后流逝。他们沿着这个城市千篇一律的马路走向他们的目的地。这是单调而乏味的旅程,杨筱光觉得比参加自己不情愿的相亲还要痛苦。
  潘以伦指指马路另一头的公车站,说:“那里可以坐车回家。”
  杨筱光就要跑过去,潘以伦在她身后说:“小姐姐,不管你怎么想,我等在这儿。”
  杨筱光就转过身,看着这头的潘以伦。他隔着马路朝她摆手,天这么黑,他好像仍能看清她,她知道,他一定目光专注。
  杨筱光不知所措,不明所以,颠倒莫名。她借着暗色,掩饰脸红,别过头去。
  十字路口的车辆川流不息,一辆一辆开过去,隔开她与他,他们好像在两个世界。

  往事不堪回首中
  杨筱光在半夜时分睡不着,就打了电话给方竹。这两天方竹总是差不多要近十一二点才到家,她摸准了规律,一般就不会落空。
  她当然没有把潘以伦的事情和盘托出,只是很苦恼地唏嘘:“大概我还不懂到底什么是恋爱。”
  方竹并不傻,她能听出端倪,便讲:“阿光,也许是我把一切想简单了,以为只要是优秀的男人就能和你合适。”
  杨筱光没有想到方竹会这样说,她有点儿过意不去:“是我别扭吧?”
  “莫北说,你的性格很好,比我好多了,你应该容易得到幸福。我才别扭呢!”
  两个人都笑。
  杨筱光说:“我一直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快快乐乐是一生,悲悲苦苦也是一生。我们生在好时代,应该活得轻松一点,为啥烦恼总是来找咱?”
  方竹与她一起叹气,而后问她:“找到让你膝盖发软的人了吗?”
  杨筱光支吾闪烁。
  方竹说:“最近那个专栏作者大约和恋人分了手,大谈人生悲苦。”
  杨筱光就问:“苦过以后真的会甜吗?”
  方竹没有回答她。
  工作方面倒是顺利了很多,至少菲利普的项目划下一个圆满句号。市政大楼的开幕慈善晚宴如期召开,由菲利普带队率众隆重出席。
  菲利普的确慎重,他叮咛各位同事要注意穿着,杨筱光也不得不上心。她特地翻出相亲时候穿过的洋纱小礼服,浅浅的米色,腰间有个庄重的又不失俏皮的蝴蝶结,再扎一个五十年代香港潮女们流行的包头。往镜子前一站,挺不错,她转一圈,又把头巾扯下来。
  太与众不同了。她要低调。杨筱光中规中矩地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
  这晚名流云集,因为晚宴是要做慈善的,娱乐圈人士和时尚界达人自然少不了,端的是星光灿烂。客服部的女经理看的眼花缭乱,一个劲儿说:“若不是身上穿的是MIU MIU,我也要拿本子要签名。”
  杨筱光瞅瞅她,是挺花血本的。据说今晚钻石王老五不会少,不过同她不相干,她手捧香槟做壁花小姐。
  菲利普同何之轩的貌合神离在热闹的人群里终于表现出来,他们各管各的,都有不同的社交圈子,互相也就不接触了。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这样看才正常。
  杨筱光想要找个小壁角好好歇歇脚,瞧这里的全部布置都是自己这几个月的心血就不免感慨。真是只信双手肯苦拼。
  在“炫我青春秀”的主持人领着一群帅哥进场时,聚光灯结结实实打了过去。真不放过任何宣传的机会。杨筱光想,或许选秀比赛真的是金矿,大家都如此重视。
  领队的男女主持人先同在座的领导握手,他们身后跟着的这队新人,个个都很潮很锋头,其中有一位的西服最为别致,是才从米兰春夏展上翻下的行头。他也站在最前面,好像熟的人也较多,一下就压倒其他有些手足无措的队友。
  有人争出来,也有人避开。最后,杨筱光才看到人群最后吊车尾的潘以伦。
  她第一次看到他穿西服。他身形瘦削,肩膀宽阔,把简单的剪裁也能穿出绝好的风度。
  潘以伦也看到了她,就笔直走过来,并不像其他同伴开始攀亲认故。
  杨筱光的第一句话是:“机会少,应该抓紧。”她不提那晚,存心逃避。
  潘以伦的发精心修饰过,做了发型,立现脸形的轮廓,线条出乎意料的刚毅。
  “机会少,是要抓紧。”这小子竟然也能调情了,而且这眉这眼,真的煞是动人。
  杨筱光不适应,逞强佯装拍他的肩:“别傻,看你的对手,多聪明。”
  他转头淡淡扫一眼:“他们以后会很红。”
  杨筱光低低叫:“你想要赚钱,红了才能赚钱,想什么呢!”
  “牵线木偶而已。”
  “起码不用在夜店给人鞠躬开门了。”
  杨筱光说出口就后悔了,潘以伦的面色不动,就那样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个无辜表情,这比骂回她更骇人。她片刻就有了内疚。
  这样的他,穿的这样正式,少见的端庄俊秀,像贵公子。班尼路T恤一包装也能成为国际名牌。
  他伸手:“跳舞吗?”另一只拿开了她手里的酒杯。
  哎!她避不开了。她说:“我跳的不好。”
  他笑:“欢迎踩我的脚。”
  杨筱光翻白眼,不好再谦虚,就跟着他下了舞池。
  手握住手,呼吸都贴近,他们从没面对面贴的这么近。杨筱光一紧张,真踩了他一脚,自己先“哎呀”叫出声。一抬头,对住他的眼睛,他就这么直勾勾看住她,眼里像有渐燃渐烈的小火焰。
  杨筱光就不敢贸动了。
  他就是火种,不知何时擦燃之后,变得越来越热烈。
  转一个圈,再转一个圈,他的手他的臂紧紧拥牢她。
  杨筱光只是觉着慌和乱,她只能顾左右,装作不在意。这一顾也真巧,正正看到方竹靠着门边的柱子站着,她一身极淡的青色套裙,颜色直要印到了墙面里。灯光又闪,若不是这样一瞥,她竟不知道老友也在现场。
  方竹进来没多长时间,跟在主编后头打一个下手,转一圈就打算走的。不过她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杨筱光,她看着那位选秀大热门正抱着她跳舞,先是有点儿纳闷,就定定看一阵,越看就越觉出些门道。本来还想打个趣,可转个身就瞧见了何之轩。
  她心底微微叹气,既然没有分,怎么总是要来缘?
  何之轩走过来,方竹先说话:“真是巧。”
  他微笑。他微笑时,薄薄的唇会稍稍往右斜,颇带一些嘲讽的味道。方竹看不得他这样的表情,就微微转一个头,朝别处看。
  他问她:“还是采访?”
  方竹想说“当然”不好,说“不是”也不好。她泄气,平白就气弱了。
  何之轩说:“跳个舞吧!”
  方竹就把手交给他,刚才既然什么都没有说,那么现在也不怎么好拒绝。
  其实他们谈恋爱的三年和结婚的四个月里,跳舞的次数屈指可数。主要是在大学里时,他已经上班了,等到结婚时,两人忙的更多的是生计,很少想到浪漫。
  唯一浪漫的那一次是方竹买了Josh Groban的《Vincent》用莫北送的FM Acoustic试音。他们把音量调的低低的,在这么一个狭小的静谧的小空间,互相拥抱。
  他辗转吻着她,直到两个人气息都不稳。他们就靠在小小的五斗橱旁边,两人都有片刻迟疑。
  方竹说:“白天哎!”
  可是何之轩情动了,他一般不会多话,直接用行动表示。
  缠绵的音乐,湿润的吻还有身体。何之轩的进入沉着而有力,他的拥抱炽热而凶猛。方竹昏昏沉沉抓着他的发,仿佛荡漾在青山绿水之间。
  结婚之后,他们做的次数并不多。两个人工作都累,加班加到晚上十一二点是家常便饭,能耳鬓厮磨在一起的时间没有别人想象中这么多。
  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是可以磨灭人的天性。
  这一天的激情和浪漫不但纯属偶然,而且格外宝贵。他们都是在这一天才体会到身体交合的快感和幸福,只是这样的幸福感觉太过短暂,短暂到他们激情的喘息尚未平复,小亭子间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当时的场面只有一个“乱”字来形容。何之轩只能用身体挡出全身赤裸的方竹,他自己其实也什么都没穿。
  何母在门口大声惊骇地叫:“你们大白天的在干什么?”
  何之轩吼:“妈妈你出去。”
  方竹根本就是吓傻了,她大嚷:“你怎么进来都不敲门啊!”
  这是一个噩梦般的开始,方竹永远忘记不了何母恶狠狠地说她:“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浪荡?大白天勾引大老爷们,还把不把男人身子骨当回事了?”
  这样的话方竹闻所未闻,何父都尴尬得不知怎么劝说。她又羞又气,冲着何母说:“我和我自己老公做结婚该做的事儿,我们怎么了我们?”
  何母就扭着何之轩的领子:“之轩啊,你就这么宠着你媳妇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这么光荣的一个名牌大学大学生,你瞧瞧你现在整天都在干什么?你媳妇儿的内裤和胸罩都是你在洗啊!一大清早在灶上生火做饭,这街坊邻居里里外外有哪个年轻小伙子像你这么遭罪?咱家条件是不好,可你在家时,我什么时候让你干过伺候人的事儿?说的好听的是娶了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她爸眼里有你吗?有你爹妈吗?嫁妆一分没有不说,连亲家的面都见不上。你说你受这委屈干啥呀?回家咱找哪个姑娘不比这个好啊?你亲妈在天有灵知道我把她儿子养大了给人当上门女婿人还不要,还不劈道雷下来劈死我呀?”
  方竹气的浑身颤抖,何母还指着她鼻子说:“合着你这样的就是官家千金啊?我还真不知道之轩是哪只眼睛瞎了看上了你,家务活一样不干,倒是能想着白天干那勾当。你爹还真有脸。”
  她“霍”地站起来,对何之轩说:“我走,我出去,我要冷静一下。”
  何之轩死死拉住她。
  何父斥何母:“越说越不像话,对着小辈,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何母冷笑:“她都做出来,我还不能说?你一大把年纪跑人爹屋门口吃了几个小时闭门羹,你倒是乐意啊!你愿意赔了儿子又赔脸,我还不乐意呢!我是养儿防老,为了这么个娃,看他从小就是个出息孩子才没要自己的娃,要是我有个贴心贴肉的,我替你们委屈什么呀?”
  她说完,盘腿往地板上一坐,就嚎啕大哭起来。
  方竹听的眼泪也忍不住了,她摔开何之轩的手,她说:“何之轩,她就这么说我呀?你说,你说,我错哪儿啦?我让你洗内裤?我让你做饭?我还让你遭罪?你告诉我呀,我错哪儿啦?”
  何之轩只能对着何母说:“妈,我送你回招待所。”
  何母偏偏就坐那儿,她不动:“好小子,你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这后娘当的苦啊,对你打也不好骂也不好,生你个在媳妇面前这么没种的,是我亲生的我不扇俩耳巴子上去。我明天就找她老子理论去。”
  何之轩铁青了一张脸,他不好说,说不出来。何父被气得不住咳嗽,他拉着何母,说:“走,什么都别说了,明天跟我回去。”
  何母耍无赖,瘫坐在地上就是不起来:“走什么走?我白给他们家一个儿子啊?又当保姆又当老公,我们就这样认栽?他家嫁个女儿一分钱都不用出?”
  方竹已经听不下去,推开何之轩就一个人跑了出去。她当时是极度怨恨何之轩的不言不语,也极度怨恨为什么美好的一切还没完全开始,就这样被毁灭了。
  方竹微微闭一闭眼,这里的灯光摇曳,她的眼前缭乱。幢幢旧事,让她觉得眼前的何之轩这样陌生又熟悉。
  她忽然问他:“何之轩,如果你妈现在还像以前那样说我,你还是一句话都不会说?”
  何之轩望牢她,他是诧异的,她的记忆竟然能走到这么久之前,他没有想太久,就说:“是的。她是我的后母,我没有立场指责她。”
  方竹就叹了气,依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也只会这样做。可当初,她无法体会。
  何之轩说:“她已经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方竹再度闭上眼睛,抿一抿唇,她再也无法克制,她唯有克制的是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知道,何之轩,我知道。你没有原谅我。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失败者,在你的面前根本没有立足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往后退一步,说:“我们还这样跳舞,太虚假了。何之轩,你不可以明明对我厌恶还这样和我跳舞。”
  何之轩放开了她,他这么淡淡地说:“方竹,你总这样自说自话。”

  这一夜暗香浮动
  这是杨筱光感觉呼吸受压迫的一晚。她想,这要怪潘以伦穿得这样正式,表情这样正式。
  真要怪他过分美丽。
  有人对他们侧目,是在看潘以伦。
  他要man起来,也是压迫人的。可见何之轩式的气质并不少见,但他多俊美?简直熠熠生辉。
  但压力就层层铺面朝杨筱光飞过来。
  她得找些旁的事来缓解紧张的注意力,四下一探,方竹不知何时没了影子,只剩一个何之轩站在布菲台边上喝红酒。
  看来两个人又死磕。
  潘以伦轻轻叹:“你小时候是不是有多动症?考试的时候也会开小差?”
  杨筱光大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但笑不语。
  可真能猜,杨筱光腹诽。又想,舞曲快快结束,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温度那样高,几乎要灼烫了她。可又不想快快结束,那种又酥又麻的震颤,由那一个中心向四周慢慢扩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这是矛盾的。杨筱光讨厌矛盾,她一向玩不来迷宫。
  有人来解救她,客户女经理哭丧着面孔,不管她正跳舞,凑过来说:“糟啦糟啦,我的小MIU MIU染了鲜奶油。”
  这关她什么事?不过杨筱光立刻停下舞步,用慎重的口气说:“哦,小MIU MIU弄脏了?不行,你得去卫生间清理清理。”
  转头看潘以伦,正太的面色不好看,看模糊些,她都觉得他带些不满在撇嘴。她想他白她一眼就好了,她就有台阶劝服自己了。可他放开她的手,好像懂她的意思,他说:“你去管闲事吧!”
  这样的话让杨筱光小小皱皱眉,她又不情愿了。可女经理认真了,拽了她:“来帮我下。”她就只好跟着去当小仆女。
  跑进厕所,女经理问她:“你真的和潘以伦没什么?”
  她万把块的小MIU MIU都没能把她八卦的心给拴住,杨筱光拿了纸巾擦她腰后的鲜奶油,口里说:“还好是奶油,如果是红酒你就哭去吧!”
  女经理不会哭,她接了一通电话,顿时笑靥如花:“如果今天被洒红酒我也认了,值回票价。”她甩甩裙子。
  杨筱光诧异:“这么快就有艳遇?”
  女经理但笑不语,一阵风般出去了。这一阵一阵,人生机运真奇妙。人家可以这么坦然又快乐地接受艳遇。
  杨筱光在洗手台边洗个手,想要洗掉灼热的问题。凉爽的水拂过手掌,湿润的感觉不仅仅是在掌心。她抬头照镜子,扁扁嘴,真是欲哭无泪。然后扯了大筒的手纸溜进厕格。
  天要下雨人要倒霉,大好礼服裙还是染上了触目的污渍。老天真会拣时间来亡她。
  杨筱光一时在厕格里磨牙跺脚,平时不管去哪栋楼的厕所如厕总要等到天荒地老,如今这栋大楼厕所多,人迹少,连厕所干活的阿姨都没半个。典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有手机,她一个一个拨公司女同事的号,先找那个穿MIU MIU的,人家不在服务区,不知道躲在哪里搞限制性活动。杨筱光磨牙。再找其他人,都无人接听。明星太多,她们太HIGH,无人留意她。而且竟然连方竹都没接手机。
  杨筱光站起来,往身后看看,也不知道怎么就染到了那个位置,就算有卫生用品恐怕也出街不得。她怕是要在厕所里终老至死。
  剩下能找的就是男人了,但男人中她能找的也只有一个。
  一分钟以后,她鬼祟地拉开门,潘以伦正好走过来,问:“怎么了?”
  她招招手:“把西装借给我。”
  潘以伦先是奇怪,再狐疑,望住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好一阵,突然就明白过来,脸上一红,立刻脱了西装塞给她,自己退个好几步。
  这西装长度刚刚够给杨筱光做遮掩,杨筱光套好以后还照照镜子。西装配礼服,滑稽又可笑,而且还暧昧。
  不过没法,她安慰自己,我是不得已。
  潘以伦还在外面等着她。
  他似乎等了她好几次了,这次的形象是白衬衫美少年,临窗而立,手肘支在窗台上,可以赞他一句飘飘如谪仙。
  杨筱光暗暗欣赏,不过就半刻,更多的是尴尬。这样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情,比之上回关在摄影棚里闹肚子更难受百倍。
  她急着回家遮羞。
  “我走了。”
  潘以伦走过来,那姿态摆明是想要送她的。她想,是不是拒绝?想一想,她说:“哎,会有记者哎!”
  他就笑了一下,说:“送你到门口。”
  杨筱光又多几分尴尬,怎么拒绝?如何拒绝?这种尴尬让她不能愉快。
  他们一路走了出去,都没有说话,潘以伦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整栋大楼明亮但清冷,杨筱光尖细的鞋跟敲打在大理石砖面上,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声响。下楼梯时走到最后一级,她脚下微滑,被他拉住。她站稳以后,他又松了手。
  杨筱光没说谢谢,只管低头看脚下的路,脚下发虚,心里也发虚。
  出了大楼是一条大道,交通管制严厉,不能随地招车。
  潘以伦说:“出租扬招站在马路的另一边。”
  杨筱光就说:“行,我自己去,改天再把衣服还你。”
  明月皎洁,树木茂盛,市中心绿化保护得好,还有暗香在浮动。本该是浪漫的气氛,活生生浪费掉,是有点可惜的。
  潘以伦指了指路边的弄堂:“这里穿到对面近。”
  她就跟着按照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弄堂桶长的,够黑。她在黑暗里没有回头,不过她想,他一定会目送到看不见她为止。
  走到另一头,她回头,是真的看不到潘以伦了。他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的身上,忽然就感觉冷。
  手机震了一下,她是立刻就接起来,可惜不是潘以伦是方竹。她的声音发着颤,不过竭力在冷静。她说:“阿光,我出了点事儿,你快来。”

  在这个寂寞夜晚
  杨筱光接完方竹的电话,差点没有出一身冷汗。
  不过方竹越说越冷静:“我先去了一趟警察局,现在在医院,马上要做个小手术。你给我买点吃的。”
  杨筱光立刻说:“我马上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方竹在回家路上被不明人士跟踪,她以为是偷窃或者抢劫,在抵抗过程中受了伤。这是方竹的简单概括,直至杨筱光到了医院以后,才发觉方竹她在轻描淡写。
  她的双手被刀片划伤,缝了十几针,身边还有警察陪同。
  杨筱光找到方竹时,方竹精神不太好,正对警察说:“我把我最近做的报导整理一下,明天给你们。”
  警察同志很严肃地说:“明天我们队里的同志会来帮你整理资料,不过记者小姐,遇到这样的事你应该第一时间去医院,你要对你的身体负责。”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伤的没这么重,谁知道小刀片力道这么大。”她抬头问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写字了?”
  医生说:“你要恢复的好,这几个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问:“以后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业了。”
  医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这几个月洗头洗澡也得让人帮忙的啊!”
  方竹冲杨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儿所阶段了。”
  杨筱光买了一塑料袋的食品,拿出一罐八宝粥说:“得,我来喂你。”
  警察告辞,医生也去看顾别的病人了。方竹望望自己的双手,缠着白绷带,粗粗笨笨,忽然无力。她说:“拆了线以后,这双手就要变得恐怖了,大约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拼。”
  杨筱光问她:“你得罪谁了?”
  方竹说:“我最近没做什么敏感新闻,就算有些敏感的,还不至于这样。”
  杨筱光很担心:“看你写一些边缘新闻就头疼,你以为你的笔是刀?最后别人来砍你的手。”
  “不是砍,是用刀片划的。我还以为是要抢我的包,结果是划我的手。”方竹大约觉得疼了,蹙眉撅嘴,“这种暗招,真不是人。疼死我了,比砍也好不了多少。”
  “你啊!写东西要慎重,别老一腔热血。”
  方竹保证:“我最近真没写什么值得别人来砍我的新闻,砍我的人也没告诉我原因啊!”
  这是杨筱光怎么担心都没办法为她解决的,她只好先喂老友吃八宝粥,一边问:“这几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做饭,还不得脏死饿死。”
  方竹讲:“让你帮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响你。”
  杨筱光耸耸肩,似乎是有些不太合适,又提议:“找你们家以前那个保姆?”
  方竹又摇头:“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顾我爸爸的。”
  杨筱光接口:“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要好很多了。不用一个人被人家这样欺负,他万一不是划你的手,是划你的脸,或者做别的流氓事怎么办?”
  杨筱光讲起来一惊一乍,方竹望望她,心里不由也开始后怕了。
  当时夜黑,事情来的突然,也就一霎那,那个人冲到她面前,她以为是要抢她的包,拿手去挡,结果银光一闪,等她反应过来,两只手钻心地痛。她还能坚持走到最近的派出所去报案,民警看到她两只手血淋嗒滴,立刻押着她来医院了。
  经历时候没什么,现在再回想,不但手痛,连心口也开始砰砰猛跳。
  杨筱光忍不住说她:“你就死撑。”
  方竹下巴点点八宝粥:“饿,再让我吃点儿。今晚要在这儿吊一晚点滴,你穿成这样也不好陪我一夜,快喂饱了我回家去吧!”
  杨筱光确实浑身上下不方便,不过她不忍心就这样丢下好友。方竹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说:“医院里人来人往,又有值班护士,你放心吧!”
  杨筱光想,还是不行。她喂好了方竹,先问:“要么我给你请个保姆?”
  方竹同意这个主意:“找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年纪再大点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给我干活。我那里不好住人,你就帮我订一个每天来六小时的吧!”
  杨筱光点头,记下来了,她把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都放到方竹身边。方竹一看,八宝粥、布丁、酸奶、话梅都齐全了,呼一声:“有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绝对不够。”又说,“要么我回家换套衣服再过来。”
  方竹仍旧不愿意,杨筱光也就没同她再坚持,她照料方竹吃好八宝粥才告别。
  她走时,方竹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恋恋不舍。本来伤痛时候最希望有人在身边陪同安慰,可她又想,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
  医院的夜晚又凉又阴,这一间点滴室里有七八个挂点滴的,大半是老人,有儿女陪着。可老人和儿女又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各自沉默,昏昏欲睡。
  方竹的对面就有一对父女,他们也时不时说两句话,只是父亲和女儿的思路明显不在一条路上,各说各的,说完以后没有什么好说,女儿就把手搭在父亲的膝上打盹。
  她看到那个老人用没有吊点滴的一只手轻轻拂了拂女儿的发。
  方竹扭开头,她想还是闭上眼睛,快快熬过这一晚再说。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走了进来,轻轻摩挲着她的头,气息中含着冷,可又感觉温暖,还那么熟悉。她喃喃叫了一声:“爸爸。”
  这样一叫,她又醒过来,睁开眼睛。
  何之轩手里拿了一条毯子,盖在她的身上,他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可以舒服地搁在他的肩窝。他说:“方竹,睡觉。”

  快活也是假快活
  杨筱光回到家里,把潘以伦的西服好好抖了一抖,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不雅的痕迹,才挂到自己房间的衣架上。
  坐在床沿远远看一看,发觉西服的线条很棒,难怪他穿着这么俊挺。
  他的身材很好,她是知道的。想到这个,捏捏自己的小肚腩,短叹一声,大龄未婚的女青年,真的不好受色诱,绝对不堪一击。
  “姐弟恋”三个字在她的心头转了三圈,落下来。
  她没有拨电话给潘以伦,而是打给了莫北。她先把方竹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问:“明天你看不看她?”
  莫北轻快地说:“看什么?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我们。”
  她骂一句“没良心”,不过想,这倒是的。
  莫北约她:“不如明晚我们吃饭。”
  杨筱光想半刻,同意。她想她没有理由拒绝。何况莫北问:“吃软体动物,你敢不敢?”
  杨筱光表示出要跃跃欲试的兴趣。
  这样简单很多。只是生理上感觉很不好受,潮起潮落的,折腾得她大半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班时候还哈欠连天,泡咖啡时,一群女同事在说八卦。她就听到苏比的声音压抑着无比的兴奋:“何副总昨天的西装没有换。”
  有人接着说:“衬衫也没有换。”
  杨筱光只想翻白眼,外面的人已经笑作一堆,就差没当场猜测何副总的内裤有没有换。
  她探头看看办公室里的领导,头发有点儿凌乱,也是没睡好的模样,是个人看到都会想歪的。她不觉得奇怪,早上还问了一句:“竹子回家了吧?”
  何之轩说:“回家睡觉了。”
  这多好?她很满意。
  杨筱光倒了水再挤出来,外面的人已转移了话题,老陈正在说话:“谈恋爱的时候那个头脑发昏,真的以为生活里除了每天谈情说爱就没有别的了。一不小心踏进爱的坟墓,生活的现实马上让你勒紧裤腰带了。”
  原来邓凯丝领头要敲诈他买下午茶,听他这样说,就嗤笑:“你拿这个工资就不要埋汰阿拉了好不好?”
  老陈给她一个‘你未婚你不了解’的眼神,他讲:“我女儿明年要上小学了,我嘛给找了个双语学校,万把块一年学费,这是要拼老命的。还要买车,晓得哇?人家《欢乐蹦蹦跳》的主持人问小朋友‘你们坐什么车来的’,结果一大半举手选家里的小汽车,主持人就问没举手的小朋友,结果人家小朋友哭了,她说,坐出租车。这怎么行啊?我坚决不能让我女儿在她坐家里小汽车的同学面前坐出租车,小朋友的自尊心会受挫的。”
  这就是生活的压力,杨筱光看着他日渐秃顶的脑门,不由叹口气。
  回到座位上,老陈又对杨筱光说:“我是很羡慕小何的,他在该奋斗的年纪奋斗到这个成绩,以后就轻松了。”
  杨筱光吐舌头,肚子里说:“鬼。”
  不过今天的何之轩绝对不奋斗,一到下班的时候就闪了人,杨筱光看看大领导都闪了,她也跟着闪。
  莫北照例管接送,他介绍的餐厅也照例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一家就在闹市绿荫深深处的石库门里,好像是专门做面条的,连招牌上都画着面条。一般这样的店是成精的,杨筱光一进去看到水幕墙一大排,小桌子才三五张就知道调调了。
  她问莫北:“不会很贵吧?”
  莫北说:“不贵。”结果给她点了一碗乌参面,没给她看餐牌。
  杨筱光就说:“算了算了,仗着你是靠山奢侈一把。”
  结果面一上来,她看到这种滑滑的软体动物就不大敢下口了。
  莫北笑她:“你还有不敢吃的?”
  穿旗袍的美女服务生也笑:“什么都要尝试一下。”
  杨筱光就挽起袖子,说:“好,我今天学习刘姥姥吃茄子。”
  她想,真的什么都要试试。
  莫北自己点了一壶茶,自斟自饮也挺适宜。他问她:“菲利普谢我给他们出的好主意,让你们昨晚出锋头呢!”
  杨筱光咬着面抬起头。
  “你好像没问过我背景音乐应该用什么吧?哪儿把德国爱乐乐团的慢板革命歌曲给选出来的?”
  杨筱光吸了面喝了汤:“山人自有妙计。”
  旗袍美女又走过来问莫北要吃什么,莫北笑笑,说不用。杨筱光也笑笑,看着美女眼角春色,她斜睨莫北打趣:“魅力无穷。”
  莫北露一个“大喜”的表情:“可喜可贺,小姐终于发现鄙人最大优点。”
  杨筱光喝了汤吃了面,才说:“你的优点多如天上恒星。”
  莫北笑起来:“恒星就一个太阳,你就损我吧!”但眼神一正,看牢她,说,“你今天的表现充分让我想歪。”
  这让杨筱光一下紧张了。莫北这种表情真不多见,顶真的模样,看人都是严厉的。她只好用旁门左道来应付,托起腮帮子说:“我得分析分析此事的可行性。”
  莫北说:“好吧!二十五岁女人要谈恋爱,就像做一场学术报告。”
  这个比喻可以得满分,杨筱光觉得莫北的言论很接近她的理论。
  后来莫北怕她吃的不够饱,又叫了些海鲜刺身。在吃面的地方吃海鲜刺身,这是头一回,而且莫北叫的量又足,让她可以大快朵颐,好像十分快活。
  只还有一点不算快活。她的手机一直很安静,潘以伦没有任何消息发来。杨筱光想到这个,就咬中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只冒酸水,看得莫北又笑又急。
  吃过晚饭以后,莫北和她并肩走到停车场去拿车。这夜的景色也很美,老石库门群霓虹闪亮,该是晃人眼睛的,但就是看着夹生。
  杨筱光说:“买下这里的人让这里没有灵魂,没有生活气息的石库门是死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这话没有错,她承认。
  莫北伸手过来,差点就要握住她的手。杨筱光把手一闪,揉眼睛。她说:“眼睛进沙子了。”
  莫北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他说:“算我服气你。”
  杨筱光放下手,问:“莫北你喜欢我吗?”
  莫北认真答她:“我说是的,你相信吗?”
  杨筱光歪一歪头:“可是——”
  莫北叹了气:“你感觉听上去言不由衷,是吧?”
  杨筱光斜斜唇角,感觉伤脑筋。她讲:“莫北,我一想起如果谈了恋爱,以后就可能要做一个篮子里的菜,一起烧一辈子,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她开始想不通。
  莫北拍拍她的后脑勺:“怕油多了太腻,油少了太干,又怕夹生又怕老。”
  杨筱光想要膜拜他。
  莫北说:“我坦率地说,我也还不能给你可以足以解答你疑惑的说法,还是送你回家吧!”
  这一路回去,杨筱光心里冒了点儿愧疚,也少了话。到了家门口,她朝莫北半鞠躬:“谢谢你的晚餐。”
  莫北哭笑不得:“别拿我当日剧男主角啊!”他摆摆手,开车走了。
  杨筱光这回是目送他的车消失后才上的楼。

  行差踏错就踏错
  杨筱光的头,是“轰轰”地痛。在开门之前,她在墨墨黑的走廊里发了会呆。她在叹息,也许自己真的错过了谈恋爱最好的年龄,将生活过得如此小心翼翼。
  其实,不是不想潇洒一回的,要当机立断,那才豪迈。譬如老陈,虽然现今负担重,可当初在合适的时候谈合适的感情,这多好?烦恼留待日后烦恼。
  可黑暗的走廊里怎么看也像有鬼影子,她有点儿怕,赶快开了门。门一开,那亮光扑面而来,她想,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杨妈和杨爸的表情奇妙,是喜不自胜又欲言又止的。杨妈拿了酸奶塞她手里,问:“我可是第二回看到那辆宝马车了。”
  杨爸也用期待的目光瞅着她。
  他们把她上报的绯闻忘记光,全都惦记着宝马车,拷问终是免不了。杨筱光绞尽脑汁解释,就是让他们打消她在谈恋爱的假想。
  杨爸对杨妈说:“随她去。”
  真能随她去吗?
  杨筱光洗个脸,躲回房间沉思。
  和莫北的约会总是静如水的,寻常日子过过,大致如此。可同潘以伦,他们没有约会过,但次次在一处都能发生戏剧化的事件。
  杨筱光想,她过日子不能每天都像演舞台剧吧?
  他才多大?二十二三,她是知道他年龄的,这是大学生刚毕业初出茅庐,一切该从零开始的年龄。他却一副世故老成的模样,沉静逸达得超乎他的年龄。
  可她一直叫他“正太”、也叫过“弟弟”。这是习惯了的,怎么改?
  她上网,又是处处看到他的照片。他的“轮胎”们就是喜欢贴他的照片。因为他忧郁,因为他笑起来迷人。她们会加上很多心情小语,句句都含着少女一颗恋慕的心。
  杨筱光看着他的照片,那是越来越精致的潘以伦,看久了,都会感觉目眩神迷。她想,这个人被很多人爱着,她一个人不好同很多人站对立面的。
  有个人在帖子里曝了料,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还在生病中。这个回帖引起了普遍的同情。
  杨筱光看好了,第二天打一个电话给梅丽,没说什么别的事情,就先问问网络销售功能开通以后,她手里有没有合适的广告投放渠道,绕来绕去就绕到潘以伦身上。
  这是杨筱光头一回和梅丽打电话打这么长时间,不过没引起其他注意。她如愿知道了潘以伦的母亲住哪一家医院,原来正是老李当初住的那一家。难怪他会出现在那里。
  这头挂了梅丽电话,那头费馨的电话就进来了,她是来催着结款的。晚宴项目里有几个特殊设备是菲利普改了设计,最后临时找了费馨来提供。因为数量太少,财务结款时倒是忽视了。
  杨筱光便发了一封邮件催促财务部的核账结款速度。
  这天最后一项工作是做潘以伦的平面广告拍摄计划和广告拍摄进程表。他在那段时间的所有行动将由她来掌握,他的行动在她的指掌之间,这多奇妙?
  她正色了,她想,得认真工作啊!
  第二天依旧是忙碌的一天,杨筱光大部分时间耗费在“云腾”的网络销售计划的制定和接电话上。有位客户来电话,她声称很满意“君远”做的慈善晚宴,现在手里有个明星云集的时尚夜项目需要进一步谈谈。
  这是个大项目,杨筱光请示老陈,老陈再向上请示。他没进菲利普的办公室,进的是何之轩的办公室。
  杨筱光头一回惊觉了老陈此举的特殊,她想,这真不妥。
  老陈回来以后,说:“你写个项目报告,递给菲利普。”
  这更奇怪,她侧头望望那头办公室里的何之轩。他这样大度?
  杨筱光拨了一个电话慰问伤号方竹,但方竹不在家,她又拨她手机,响好久才接听。
  “你在哪儿?”
  方竹沉默一阵,才说:“你领导家。”
  “啊!他新房没装修好呢!”
  “他的酒店公寓。你们公司福利真好,一个月给他七八千在内环线旁边租房子。”
  “我们这种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进来的香港人公司总归有一套留住人才的策略的嘛!恭喜你们又同居了。你们现在同居多好呀!领导有房有车,还住在内环线旁边,以后正式的新房子也在世纪公园小资金领区。房子大空气好,你们养了小囡直接送到浦东的双语托儿所,学学English,小朋友往你老爸面前‘Grandfather’一叫,你老爸什么气都能消了。”
  方竹听得啼笑皆非:“你又瞎扯。不说了,我手不好拿手机,夹在脖子上怪酸的。”
  杨筱光笑:“我不大方便来看你,不过我的心与你同在。”
  “八卦精,晓得了。”
  “八卦精”杨筱光挂好电话,又望望何之轩,他又在见客户,总是这样不停歇的。他的重点工作在广告摄制和营销整合方案的制作,才起步的业务,很多合作都是他亲力亲为在谈,也亲力亲为做提案。
  想想内环线旁边月租金七八千的房子,也不是容易住的。
  杨筱光想,真是人人都有压力。这样一想,她又有了奋发的劲道。这下效率奇好,下班时候所有计划都完成了,邮件发送给老陈以后就拎着包包闪人。
  这间医院,她是第二回来了,还算能认得病房区在哪里。梅丽只是大致告诉了她潘以伦妈妈住肾脏病人的那个区。
  她没有仔细问潘以伦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住在这个区的,她也晓得是那种很棘手的病。
  梅丽当时还叹了一句:“小潘他不容易,他妈妈还等着钱换肾呢!”
  她的心头就“咯噔”一下,又酸又痛。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打这么多份工,而且件件都做的这么累,还有他的七年合约和他的明明不情愿还有不得已。
  杨筱光想,同他相比,她真是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她怎么体会得了他的那种压力?
  这里的病友真的挺多,大病房间间都是满的,她不晓得怎么样才能找到潘以伦的母亲,就这样东张张西望望。可不巧就碰到个人,还是个长得挺帅的男孩。杨筱光只觉得眼熟,又看多一眼。男孩满面倦容,虽然帅,那个神气太过惫赖,活像个吸毒男青年,哪有正太总是朝气蓬勃的。
  她多看了两眼,男孩见有女孩盯着他看,就桃花眼一开,笑得很风流。杨筱光赶紧移开目光,想,真是面熟,奇怪了。
  正此时,她又看见个熟人,却是老李夫妇的女儿李春妮。她坐在一间病房里,正好面对着外头,杨筱光一眼就看到她,她正乖乖地和面前病床上的病患说话。
  那病患是个中年女人,杨筱光就想,会不会是潘以伦的妈妈?
  这时,那个女人转过头来,杨筱光终于明白潘以伦的好卖相从何而来了。这位中年妇女,尖尖瘦瘦的瓜子脸,轮廓很是明晰,有漂亮的眉骨和一双水杏眼,同潘以伦有着五六分的相像。微微颔首时,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这个中年妇女的。可她的发一半都白了,皮肤很干,整个人弱似柳条。
  杨筱光偷偷靠在门边,看着她。
  她在同李春妮说话。
  “以伦哥哥要红了,就会一步登天,不用再像现在这么辛苦了。”李春妮说得很孩子气。
  潘妈妈只是微笑,对小女孩讲:“你要好好复习功课,别想这么多。”
  女孩点头,潘妈妈又说:“人生一世,好不好坏不坏,都不要去对比。你呢,认真做事,好好做人,老天都能看的到,指不定就给你一个好运气。所以啊,什么一步登天的,别信这些个。”她说说还笑笑,笑起来眼睛似月牙,虽仍是苍白如洗,但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
  李春妮又点点头,他们临床的病人咳嗽,她身边没家属。潘妈妈竟然掀开被子站起来,拿了痰盂照顾她吐痰。
  杨筱光默默站了一阵,有病人家属进来,好事地问:“你找哪一位?”
  杨筱光一侧头,避开李春妮的目光,她摇摇头,匆匆离开。
  走出医院,她才重重喘一口气,这样沉这样重。她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似乎有迷茫了一些。这样难辨的情绪,令她的心微酸。
  她觉得自己不该好奇来这里,看到他的母亲,了解他的生活,她是没有立场的。
  杨筱光在十字路口把斑马线看成蜘蛛网,她想她是网中人。
  还没有过这条马路,她裤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潘以伦发了两条短信。第一条说:“电视台的企宣在看网络小说,我看到一句话。”第二条就是那句话:
  “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就那样,一直一直站在层层的稻田边,看得见青空坠长星,闻得到十里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一蓑烟雨,有风的时候见杨花飞雪,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我可以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茎脉络在阳光的温暖里变得轻盈,丰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样,自由的唱——”
  这样一句话,杨筱光口里喃喃念着,走过了斑马线,走一步慢一步,走一步心头重一层。她招了车回家,回到家里脱了鞋子就冲进自己的房间,开电脑百度这句话。
  然后,杨筱光用了三个小时把写着这句话的网络小说看完了。
  这是一个男孩暗恋女孩而默默守护的故事,让杨筱光看得无比愤怒又无比惊心动魄。她又穿上了鞋,跑到楼下街心花园,一个电话就拨给了潘以伦。
  电话响了很久,他应该睡了。这时候都要十一点了,而且那群选手是两人一间的标房,他是得避开他室友的。他接起电话时,声音还有几分含糊,就“喂”了一下。
  杨筱光已经连珠炮砸过去:“潘以伦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恶?仗着长得帅欺负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脑神经,一会撩拨两句一会一个短信,你存心让我不好过是不是?”
  他沉默。
  “你知道我都二十五了,要浪漫也不可能有几回,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要说我俗。你二十出头大好人生在前面,无限风景也在前面,你仔细认真想好,姐姐我没有资本没有时间玩感情游戏!”
  潘以伦开口了:“杨筱光,你是不是说真的?”
  杨筱光惊愕。
  这算什么?小混蛋就在等她的电话?
  “我没有想和你玩感情游戏。我怕我再晚,你就要做柴米油盐的决定了。这几个月,你就在我的身边,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怎么能轻举妄动?我什么都没有,年纪还比你小。”
  杨筱光几乎要哭丧出来:“是的是的,我都这把年纪了,没多少时间可以消耗。按照秩序,我知道我该怎么生活。可你,可你——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还这样!”
  她此时想到的是,我真的好像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缓步爬,从不行差踏错,不可行差踏错。
  潘以伦说:“是的,我争取,又后退,我怕我前进一步就再也退不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我想什么。这个时候,我不能做除了赚钱以外的事,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对,可我不知道错过这个时间,你还在不在这里。”
  杨筱光听得想要哭:“你干嘛这样说,太过分了!”
  潘以伦说:“我现在在做什么以前做过什么,你一定都知道。我的底不干净,做过错事受过惩戒,当我要重新开始,我妈被查出得了尿毒症。我发觉我竟然没有一技之长可以用清白的钱治我妈的病。
  “这样的我,来追求你,包括年龄,每一样都会让你犹豫。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生活。
  “杨筱光,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就是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能死了这条心。可是――杨筱光,你是对我有感觉的。我怎么退?”
  杨筱光“嗡”地一下,头大如斗。
  这句话,是审判。
  他最后的话根本不留情。是她的电话把这层窗户纸捅得通通透透。她举头望明月,再低头。
  隔了很久,他说:“给你带来的困惑,我很抱歉。但我停不了。”
  杨筱光的心里翻江倒海。他们隔着一条电话线,把两个世界扭到了一起。此间月光泄地,蔓延无边,一切都失控了。
  挂电话之前,潘以伦说:“杨筱光,我说完了。可我还是要等你,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会努力的。”

  我想给你我的心
  杨筱光彻底迷惘了,整个晚上,她从床头换到床尾睡,又从床尾换到床头。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还是睡不着。起来喝一口凉水拿着笔记本电脑看了半个小时书,还是那本关于暗恋关于守候的网络言情小说。这一次她心神不定,阅读草率,一目十行。
  她挺恨作者,做什么用这样细腻而直指人心的文字来证明世界上就会有死心眼的男人专门感动女人。她只好一边看一边开小差,看了一半,也近半夜,竟然开始闹肚子。
  这让她这一夜过得十分辛苦,也很痛苦,挨至清晨,几乎无力了。
  杨妈起床买菜,见杨筱光病恹恹的模样蜷在床上,关心地问她:“都这样了,还去不去上班?”
  杨筱光挣扎着爬起来:“去。”当然去,不然软在家里胡思乱想更难受。
  她吃了点止泻的药,好好画了一个明艳的妆遮了憔悴才去上的班。
  潘以伦在八九点时分发了一条短信给她,他说:“我可以等,只要你给我时间。”
  杨筱光握着手机发呆。
  他说他可以等。他承认他自她高考那天管闲事就开始喜欢她,时至今日,那都有多少年了?她看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这样?
  这样反复思虑,她似乎是能够理解了,可片刻后又无法理解。
  剪不断理还乱,感情是一团摸不到抓不着的乱麻。
  杨筱光没有回潘以伦信息。
  这天的办公室比较清净,菲利普同何之轩去苏州谈项目,听说要明天才回来。杨筱光就给方竹电话:“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说没有问题,杨筱光熬到下班,到超市买了些熟菜之后,奔赴何之轩的公寓。
  这里的地段果然好,紧邻最繁华的商业街,只是公寓小区十分小,这是没有办法的,这里寸土寸金,需要步步计算好。杨筱光想,工作上有成就真的挺好。
  何之轩的公寓里除了方竹在,还有一个保姆,不到四十岁的本地阿姨,热情招呼了杨筱光。她看见杨筱光带的是熟菜,多嘴说:“你们这帮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学烧菜,天天买这些不能吃的,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哦!”
  杨筱光嘻嘻一笑:“老公会烧菜就可以了呀!”
  阿姨说:“也对也对。你们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会赚钱又会烧菜。”说完拿着食品去厨房忙碌了。
  杨筱光问方竹:“领导还天天烧菜啊?”
  方竹笑笑:“第一天来的时候做的,后来请了阿姨。”
  杨筱光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讲:“才一室一厅就要七八千,欺负老百姓嘛!”又东看看西看看,发现房间里不过一排大橱一张床,客厅里一座沙发一座茶几。家具颜色都是木材的原色,连台电视机都没有,真是单调简单得过了分。
  她不禁问:“领导怎么办公的?”
  方竹指指茶几,那下头塞了插座和笔记本电脑。
  这真是当宾馆在住了,可见不做长久打算。
  杨筱光望望床,那是单人床,问:“你来了,他睡哪儿?”她又看看沙发,又窄又短,领导人高,窝在沙发上是委屈了点儿。
  方竹指指地板。
  杨筱光看她双手缠着纱布,只能平摊放在膝盖上,可衣服头发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也算精神,就说:“他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方竹点头,表示同意。
  杨筱光坐到她的身边,问:“竹子,这里虽然没有家的环境,可是有家的气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发靠肩上,她说:“他一直比我会打理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这点我拍马都追不上。”她仔细看杨筱光,发觉她面色不大好,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杨筱光长叹一声:“以前你和何之轩吵架闹别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为我不了解谈恋爱原来这么麻烦。”
  方竹审视地看住她,她看出杨筱光面上的妆容都掩不住的愁眉不展,这可不像杨筱光。她问:“找到令你膝盖发软的人了?”
  杨筱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歪在沙发的另一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敲沙发靠垫。
  她问方竹:“竹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竹把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才回答:“你是个认真又没野心的人。”
  杨筱光吁口气:“是啊,是不是挺惨?做什么事情都累,可又不上进。我昨天看到一句话,你听听像不像我。”她回忆片刻,开始复述,“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站在稻田边看星星,闻得到稻花香,下雨时候披烟雨,有风时候看杨花,我还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自己越来越轻盈丰盛。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话喃喃又复述了一遍,笑:“确实挺形象。记得你以前念书,花十分力学习,考试倒是随便应付。后来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对升职要求倒是无所谓的。”
  “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
  “我现在能懂你的膝盖发软论了。”
  杨筱光抱住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们相处十多年才有这样的了解,一个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了解你,会不会让你感觉恐怖?”
  方竹点头:“确实。”
  杨筱光又问他:“你觉得你能看的透领导他吗?”
  方竹这一次想的多了点儿,才说:“他从来不和我说心事,他都是直接告诉我结果。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爱情的情状就是这样千百种,种种都不同。杨筱光又开始烦恼。
  阿姨做好了饭菜,摆好桌子,问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里有点事,可以先走哇?”眼光是看向杨筱光的。
  杨筱光就说:“好的好的,我来照顾何太太。”她说着笑嘻嘻看向方竹。
  方竹无奈,应承了阿姨。
  “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总不好说不是,阿姨一听会想歪的,以后就会瞎三话四,不大好。”
  方竹的手还是没办法动,杨筱光便喂她吃饭。她发现阿姨煮的是鱼片皮蛋粥、清炖的鸽子、还有萝卜小排汤,都是清爽的,说:“菜单也是领导开的?”
  方竹点头。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项全能选手。你欢喜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说:“他家务一向做的好,以前生煤炉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烧菜还差一点,不过也比我强多了。”
  她想,以前何之轩只要提前下班,就会先做饭。最早时候他们的小亭子间没安煤气,只能在天井里生煤炉,他在大热天穿一件白背心,放煤饼生火,火候控制得相当好,一忽儿就能烧水做饭了。看得隔壁好婆都夸:“这样好的女婿你怎么找来的?没见过比本地男人还能做的人。”
  何母不比本地好婆,她看见何之轩下班后在公用灶庇间洗菜,身边的其他人都是女人。在吃饭时就撮着筷子说:“我们那时候可是苦,哪里还等男人回家做饭给自己吃?男人干了一天的活就够累的,这种事情怎么做的出来。”
  方竹扒拉两口饭到口里,不是滋味。
  晚上何母在招待所待的气闷,来串门又看见何之轩在公用卫生间洗衣服,扭干的是一条粉色女用内裤,那脸色立刻变得比冻僵的茄子都难看。
  原本方竹同何之轩是约定你干一三五,我干二四六。可生煤炉她手法怎么学都学不好,力气又没男人大。又一碰水手上就会发疹子过敏,这两个活儿就都被何之轩揽下了。
  让何之轩洗内裤,她也是不好意思的。何之轩笑着吻她:“你害羞?认识你这么久,原来你字典里还有‘害羞’两个字?”
  他吻到她的耳垂,让她又痒又热,便什么都说不下了。
  她也发奋过努力过,学习收拾房间,拖地板擦家具,买菜烧小菜。她想只要给她足够时间,她可以做好。只是一切都没有步入正轨,就蘧然划到终点。
  杨筱光陪方竹吃完了饭,洗好了碗筷才走,走之前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过夜没事?”
  方竹用手肘碰她:“我又不是真伤残了,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睡觉,我还做不好?”
  杨筱光这才笑笑,提了包为她关好了门。
  这几天,她晚上都能睡的十分安稳,不再做梦,也不会失眠。
  其实是从那晚开始的,她在何之轩的肩头睡了分开这段时间后最美满的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光亮了。
  何之轩说:“你一个人回家不行,去我那边。”
  方竹要反对,他的眼神有点冷:“这种时候你别多废话。”
  她还是怕他的,最早认识他开始,他的眼神一发冷,她就怕他。就像最早的相遇,他让她话都差点说不出来。
  到了这里,他又开车去她的亭子间把她洗漱用品和衣服全部拿了来,连内衣都不少一件。
  她当时脸孔都微微发烫,毕竟分开这么多年了,他拿着她这么隐私贴身的衣物,她总有点不自在。可他丝毫不以为意,还替她全部塞进了空抽屉里。
  这间房子真是他临时住的,他的衣服往橱里一挂,洗漱用品在卫生间一放,就这样生活了。简单清洁得她看着心里微微酸。
  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把每个住的地方都只当做驿站。
  晚上睡觉时,他在客厅打地铺,又多买了一套铺盖。她躺在床上,占了他的床。他们好像又回到最初的那段岁月。
  方竹忽然不怕现在这样面对他,她甚至是用怀念的心来过这几天。这些天他天天都准时下班,回了家先同阿姨商量做什么菜,然后吃饭。他没有喂她吃饭,都是阿姨动手的,阿姨被他请了来就是做照顾她的事情。这让她至少少了一些生活上的尴尬。
  吃完饭以后,他用公司的笔记本工作。他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机,就用笔记本放片子给她看。
  何之轩问她看什么,方竹想,总不好说随便的。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但凡他带她约会,讨论到吃什么玩什么,她一说随便,他就皱眉头。他是个做事情目标性很强的人。
  她就只好说看《我的野蛮奶奶》。这部TVB电视剧最近正当红,不难下载。他对这种片子一向少有研究,不过还是为她下载好了。
  晚上她坐在床上看电视剧,这是说婆媳矛盾的轻喜剧,她看了以后发觉真不该看。昨天晚上看到大结局,婆婆和媳妇握手言和,戏里戏外都应该开心的,她看出了眼泪。手又不方便,笨拙地往脸上蹭蹭。
  何之轩在客厅对着另一台笔记本工作,忽然就抬了头,看见她没有及时擦干净的脸。他去卫生间绞了热毛巾为她擦脸,问:“是悲剧?那么下一部《Friends》看好了。”
  方竹只是摇头。
  他说:“我明天出差,后天早上回来。”
  才这么十几个小时而已,方竹就开始觉得想他。这些年,她想了他太久。她望望自己的手,早晨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情况不错,也许可以提早拆绷带。
  他照顾得她这么好,怎么可能恢复得不好。
  自从她把他追到手,真的一直是他在照顾她。
  方竹觉得自己睡不着,她又拖着被子回到沙发上,这里靠着门近一点。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再度有醒过来感觉的时候,是额头有了温柔的触感。
  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何之轩。
  他的面孔背着光,她想她看不清楚他,那样正好。她伸出手,抱住他,主动吻到他的唇上。他的唇很冰,不过一会儿就热了。
  何之轩用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让这个吻变得缠绵而深入。他的手也在上下需索,掀开她的睡衣,覆到了她的腰上,婉转而上。他的手很热,一直握到她热烈跳动的心房。他停留在那里,缓慢地抚摸,粗糙的拇指停留在她敏感的中心。
  他们唇舌交缠,相濡以沫,似乎再也分不开。何之轩把她紧紧嵌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这么些年,他们第一次离对方的距离这么近。方竹只觉得还不够,她还想再近一点,稍稍仰起了上身,这样整颗心都是能给他的。
  可是何之轩停住了,他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打横抱起她,回到房间里放她到床上,还替她拉好被子,说:“以后别睡沙发,要是感冒了,伤口好得更慢。”

  往事难以成云烟
  方竹坐在床上,仰头看何之轩。他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都有血丝,可头发还很服帖,整个人也是。刚才的激情,似乎丝毫没有带给他任何影响。
  这令方竹感觉面颊发热而且难堪。他刚才这样抚摸过她,转头就及时抽身,她却把这副情态摆在面孔上,无端端就弱了。
  方竹把头蒙进被子里,她说:“我晓得了,你去上班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感觉身边的床榻微微下陷,他好像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应当撑在她身体两边,他应当是在看她。
  方竹把被子拉下来。
  “何之轩,如果你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那该多好?”
  何之轩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望住她问:“你为什么不找男朋友?”
  这叫她怎么答?她被激怒,赌气答:“我是想找的,这个要看缘分。”
  何之轩摸摸她的头,好像在拍小孩子。他说:“嗯,那也得先把伤养好。”
  说完起身,让方竹身上的压力顿失,就像跌进了棉花里。
  方竹就这样直勾勾看他去了卫生间,他开始洗脸刷牙,刮了胡子。
  她想,她真傻,做什么要说煞风景的话,平和安稳,各自存着心事,未尝不美。又会猜测,如果抱着他不放,他们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可他什么都不说,她又是没有把握的。方竹想,自己从来没有猜透他的心事。他总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她却总不能确定,在这样一刻,是否真正能够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化为过眼云烟。
  何之轩开始为她烧早饭了,他问她:“吃什么?”
  方竹答的干脆:“泡饭吧!”
  这是他们新婚时期常吃的,可以把隔夜饭消耗完毕,减少浪费。他原本不习惯吃本地人的泡饭,跟着她吃了几回,渐渐也能习惯了,后来发现烧起来便当,他学会以后,竟还能触类旁通,学会了怎么做菜泡饭。
  何之轩做好了饭,会等着阿姨来替班,帮她洗漱和吃饭的工作由阿姨来做。方竹闭上眼睛,想想睡一会算了,等他走了,等阿姨来了再起床。
  厨房的排风机开着,有人忙碌着。后来电话铃响起来,她可以听见何之轩接电话。她住进来的这几天,每天早晨都会有一通或好几通电话,她都习以为常了。而他常常工作到三更半夜,看来工作是真的忙。
  他答电话的声音很低,低得她几乎听不见,不过也能偶尔听到一两句。
  “情况不错……没什么大问题了……我在查。”
  他挂上电话,阿姨就到了,简单的交接以后,他回房间换衣服。他的衣服还是挂在房间的大橱里,他穿的款式不多,都是商务型的西服衬衫,有登喜路这样的大牌,也有价位较平的G2000。
  她头一回看到他拉开橱柜,里面竟然会有G2000,不是不惊讶的。
  以前他们没钱,他换工作去了广告公司,需要天天一身套装上班。她就用自己打工的钱买了一套G2000给他,他自己也买了一套,替换着穿。他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开始攒钱,想,一定要买一套登喜路给他。现在他三十岁了,已经不需要她买任何东西给他。
  何之轩从橱柜里挑了一套西服出来,然后抽了一条领带,转过身就看到怔怔望住他的方竹。他手里的领带是黑底带斜条纹的,配黑色西服颜色太沉,方竹说:“换一条蓝色的吧。”
  何之轩就真的换了。
  此时此刻的他们,似足真正夫妻。
  阿姨笑着端了泡饭上桌,说:“何太太眼光老对的,听老婆的话才会发财。”
  何之轩系好领带,拿了公文包,笑一笑,好像在默认这句话,又叮嘱阿姨几句才离开。
  阿姨对方竹说:“这样的老公,好福气,在家里不工作都可以了。你们在浦东的房子要装修好了吧?上一次看到何先生和装修队的人打电话说要漆房间,还要从美院里请人来油漆。乖乖,装修房子还要画画啊!”
  方竹并没有仔细听阿姨说的话,她又半坐起身,问阿姨要了电话来,报了号码,阿姨帮她拨电话。她现在手指还动不了,生活处处受阻,才明白了残疾人的痛苦。她前几天向主编提议,残奥会以后做一期残疾人士生活的专题。
  主编只是要她好好休息,还说:“方竹,你男朋友给你请了三个月假,你放心大胆地休息吧!”
  她想,何之轩想要做什么,这一下全天下都以为她和他有一腿了,他们明明离婚都好几年了。总是这样,当她全然要放弃,他又会给她一个希望,让她无法放弃。
  相识至今,她全凭一副蛮勇去爱他,却从没摸准过他的思路。爱情的失败之处,即在于此。
  她想,杨筱光如她一样,一开始就将爱情想的简单了,这样会误入歧途。但杨筱光比她好,她会想的多一点,如果想的多一点,步调缓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方竹叹息,只恨一切无法由头来过。
  她今天打电话给主编是问派出所调查的情况,主编答她:“你今年做的报导我都整理好给公安了,这是我们社里今年最恶劣的一次事件,上面的领导很重视,我们会配合公安局一查到底。”
  方竹说:“我今年没有做过曝光性质的新闻,几个经济大案和工商查处有关的新闻也没碰过,比较敏感的新闻只有一两条。”
  这些天,除了琢磨何之轩,她也琢磨自己受伤的始末。
  莫北打电话关怀她,她问:“我前两年做过一些报导,比今年的厉害得多,怎么从没出过事?”
  莫北答得很太极也很不太像太极,他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方竹话头醒尾,融会贯通之后,有了醍醐灌顶的自觉。
  真是三分汗颜三分心酸和三分惆怅。她想,她真的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了。
  主编还是那样说:“你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
  方竹放下电话,阿姨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她就暂时把电话机搁在自己的膝头,一下无聊,就开始翻已拨已接电话。大多是他公司里的,她熟悉杨筱光的公司电话,还有一些号码她不认得,只是在一堆号码里,有一个号码特别熟悉。
  方竹看一眼,先是奇怪,再翻前天的记录,仍然有这样一个号码,她试着拨过去,没有人接。
  她想,也该是没有人接,这个时间是周阿姨在医院里照顾父亲的时间。方竹望望电话,正巧有录音功能,她承认她是存心地按下那个键。

  恋爱未爱烦恼多
  恋爱未爱,将始未始。杨筱光生活烦恼的重心从工作转到了感情上,和方竹聊过以后,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她平生第一次了解感情之烦恼,乃人生大烦恼之一。
  连带办公室里的风起云涌在她眼里也不过成了身外物,或者她想,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和做领导的有着天差地别。把方竹接回家照顾的何之轩依旧那么淡定自若,好像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竟还能在组织财务部配合香港审计公司的年度财报同时按时下班。
  杨筱光知道他的生活也开始发生变化,可外人看不出来,她想,这就是道行。
  她可做不到。
  好几个下午,她都是恍恍惚惚地开小差,老陈以为她晚上游戏打多了才犯困,提醒了好几回。
  选秀的决赛就要到了,“云腾”的秋冬新款及物流系统也全部准备好。决赛一过,就可以借决赛锋头做一个声势浩大的发布会,然后网络和平面媒体全线出动,要打一个翻身仗。
  还有其他大事件。
  老陈通知同事们,“君远”就要并购“天明”,正式开设广告拍摄业务。这事情杨筱光并不知道内情,待她知道,老陈已经做好了部门架构的提报。
  “这是战略改组第一步,‘天明’内部结构混乱,私营体制,广告摄制和艺人经济两大业务分工不明确,现在去芜存青,收编他们的广告拍摄制作团队。这盘生意绝对OK。”
  何之轩同梅丽同“天明”走这样近,原来还为这个。
  “我们公司会有项目小组去跟进和完善流程。”
  然后,就会有人高升了。
  杨筱光瞅了老陈一眼,他到大功告成才透了风。这堵墙很严实。
  有同事带了酸劲:“老陈,这下能给你女儿买小汽车了吧?”
  老陈貌似傻呵呵地笑,并不争辩,也不回应。
  杨筱光只是惊讶于何之轩的速度,在菲利普还在想着拓展现有业务时,他已经大胆地开始动资源整合的脑筋了。这个项目由香港总部直接批示,同菲利普没有丝毫干系。
  消息传出来以后,每个人都态度都有些变化。
  梅丽同她打电话时,笑着说:“以后就是同事了。” 连邓凯丝难得都同企划部的同事们聊天了,还一道喝下午茶,端的是其乐融融。
  杨筱光突然发觉自己谁都不认识。
  随着公司里行政和经营结构悄无声息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网络上的形势也是一日三变。
  事情是这样闹起来,最近一个礼拜的短信投票,潘以伦的票数本来应该得最高,可十号突然就追了上来。于是潘以伦的“轮胎”们坐不住了,大喊有内幕,并在几个人气很高的论坛上发了帖子。
  其中一张帖子下面有人跟帖,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在贼喊抓贼。”
  那人摆事实讲道理,说出潘以伦也是有后台的内幕。证据之一就是同杨筱光看演唱会的照片,那个人说照片里可不是潘以伦的女朋友,是他身后经济公司的工作人员,还说他已经拍过广告,是内定的前三甲。
  这个帖子跟帖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人声称知道内幕,不断有其他的料被曝光出来。潘以伦的粉丝们心急护主,回帖言辞犀利的立刻同别人吵成一堆。
  梅丽开始着急,请示何之轩:“粉丝真是好心办坏事,要不要找人删帖?”
  何之轩说:“不做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先静观其变吧!”
  老陈也赞同:“网络上的各种丑闻,其实也是炒作契机,真正内幕如何,全部口说无凭,就当增加曝光率。”
  不过何之轩还是和潘以伦拍过广告的饮料公司协商,希望他们的广告投放能放在决赛之后,对方也认为决赛之后效果会更好,便答应了。
  只有菲利普显得同梅丽一样着急,他收到几个媒体的来电询问,就直接下令客服部,要他们同梅丽拉拢关系,红包送出去,希望能够封口。倒是很积极。
  老陈明着赞了一句:“老菲这样做,还是很有风度的。”
  这个风波牵扯最多的就是潘以伦,如果他拿了名次,正合了喧嚣尘上的黑幕说,如果他拿不了名次,他是“云腾”项目最主要代言人的地位就会有所变动,他们已经开始做广告脚本。
  脚本是她的构思,就是从他那天走秀时候拿着烟头的一霎那得来的灵感。杨筱光不情愿别人用了她的灵感去。
  她平白地就为他担心。
  不过潘以伦本人的精神状态倒是不错,他同别的选手来“君远”试最后一次衣服,试完之后,他走进他们的办公室。
  杨筱光远远看过去,如今的他愈发风流倜傥,全身打理得有声有色,明星样子出来了。一进来就光芒四射似的,把人都吸到身边去。
  “趋炎附势的人。”杨筱光低咒。
  潘以伦先同梅丽和何之轩谈了一会,再走出来,径直就走到杨筱光身边,居高临下地俯望她。
  他竟然有了气势,看得她鼻尖冒汗。包装果然使人进步,她想。
  “你要是再看下去,明天又得被曝光。”
  “曝光就曝光。”
  “得不了冠军,然后会被电视台雪藏。”
  他不语,她又说:“别傻,你需要赢。”
  潘以伦靠在她的办公桌前,这样长手长脚的,大家都以为他们在闲聊,其实他的手伸过来,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无汗,干净又温暖。反而是杨筱光自己,紧张得好像全身都要冒汗。
  她叹一口气:“正太,我们才认识多久?”
  “够久了。”潘以伦说。
  “正太,你有没有恋爱过?”她低声问他。
  潘以伦很坦白,说:“念中专的时候和女孩约会过。”
  “嗯,我要同你说的是,我活了二十五年,没有谈过恋爱。”
  潘以伦在沉默。
  “我很平凡,也很普通。也许你将来是天皇巨星,衬得我黯淡失色——”
  她没有说完,他反问她:“你是在说服你自己还是在说服我?”
  杨筱光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抽不出来,她说:“我已经过了可以浪漫恋爱的年龄。”大大叹气,“你想让我想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女人一样问你,你是不是将来会娶我?”
  潘以伦说:“杨筱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杨筱光仰头看他,这样显得她矮了一截,看他也看得吃力。但他的眼睛清亮,声音低沉,但也是清晰的,他小声的,对她一个人讲:“你太诚实了,什么都放在一张面孔上。让我总得到鼓励。杨筱光,我有时候想,你如果决断一点,或许我就死心。”他捏一捏她的手,几乎是用一种耍赖的表情说,“我越来越不想放手。”
  杨筱光死死靠在椅子背上,整个人都要陷进去,这样是没有后路的,可她仍旧嬉皮笑脸:“正太,太了解我的人,我会惧怕,说不定会干掉你!”
  潘以伦另一只手伸过来,竟然扳住她的脸:“杨筱光,我不会认输。”
  这样的动作太危险了,周围还有同事,杨筱光的小心肝噗通噗通乱跳。她要挣脱开,又隐隐不愿挣脱开。
  他说:“小姐姐,你让我见到前所未见的光明。”
  “正太,我――”
  潘以伦退了一步,放开她。他说:“我得先走了。”
  那头有人叫他,他转身前看她一眼,目光相触又相离。他最后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濡湿。他笑起来,明媚又爽朗,让她的心也跟着云开雾散。
  潘以伦说:“杨筱光,给我时间。”

  心似网中千千结
  从来打完游戏沾床就睡的杨筱光也学会失眠,整夜的辗转,感叹人生如乱麻。
  她应该给潘以伦怎样的答复?
  杨筱光并不百分百清楚,她瞪着黑魆魆的夜,辨不出方向。
  曾经幻想的恋爱,应该是美好而水到渠成的。彼此相爱,说起来这样简单。但如今每幻想一步都要探头张望现实,走得太过小心翼翼。
  杨筱光想,她何时变得这样谨慎小心?
  自从杨爸揭发了潘以伦的往事,杨妈对比赛也不关注了,在比赛时段存心转频道去看电视剧。
  杨筱光多少有点心虚,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上网。打开公众论坛,总有他的帖子。他的忧郁他的乖他的阳光他的沉默都被人们广泛认知并热切地去喜欢。
  要红起来多么快?他这么合大众眼缘,连上一回的风波都瞬间成云烟,人们丝毫不在乎。
  这个周末的比赛,他们演了小短剧,照搬某经典电影片段,有女主角搭戏。人人的戏份都有亲吻,电视台在比赛里掺一点荤腥,观众更兴奋。
  潘以伦演的那个角色失恋了,痛苦蜷缩在桥边,声声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幻想之中,女主角窈窕走来,他猛地站起来,就是一个热烈的长吻。
  他问:“你为什么不等我?”
  那情态,痛苦得入木三分。
  杨筱光看不下去,要站起来活动筋骨,转个头,杨妈正在她房门口探头,说:“今天和这个香嘴巴,明天和那个香嘴巴,哪能受的了哦!”
  杨筱光翻白眼,她承认,母亲的这句话活生生在刺激她。
  再转回头,潘以伦演的投入,简直入木三分,就是一个失恋男子,心中有万分的苦痛。她看着看着,又不忍心了。
  屏幕里的他,像是离开她八丈远。她和他,到底怎么牵到了一处去的?
  看中潘以伦演出的还有上一次拍广告的导演,他亲自发邮件询问何之轩,是否可以提前来试镜头,他的创作灵感如泉涌。
  这样就催促杨筱光赶着交剧本。剧本是按她的构思请了人来写的,而她的构思是从方竹那边讨了来的。
  最近几天的上午,方竹没事就会和她通通电话。她明白,那是老友养病寂寞,她很乐意同老友闲侃一阵,顺便报告领导动向。
  当然,杨筱光不认为这是打小报告。是方竹先问的她:“你们新广告准备怎么拍?”
  杨筱光短短说了一下上回的情景构想。
  方竹说:“我有一个故事。
  “三十年代战火纷飞的上海滩,唱戏的女孩遇到做记者的男孩,相遇之后是相爱。后来男孩参军,女孩等他,等了一辈子,他没有回来。时光飞逝,来到七十年后的上海,繁华的上海街头,穿着时尚的女孩在十字路口,惊鸿一瞥,看见男孩的身影。”
  杨筱光摇头:“这么老土的剧情。”
  方竹说:“这是真人真事。人生就是一出戏,你别嫌弃它老土。你的情景构思刚刚好符合这个剧情,三十年代的时尚,跨越战争,跨越岁月,如今还能流行,就像那个年代的感情。我们不需要阿达派的JUST DO IT。”
  杨筱光灵机一动:“广告可以叫‘我一直在这里’,哇,怀旧的。”
  “没错,有年代就有文化。当年的上海相对如今要摩登百倍,拍得色彩浓烈缤纷,比暗黄老照片更有效果。”
  “竹子,你应该做广告。”
  方竹笑:“我不抢你们饭碗。”
  杨筱光来了干劲:“我得把构思整理一下,交给人编剧去。这条广告好,说明咱们的品牌也有历史感。”她朝何之轩办公室探探头,“今天领导下午要开一个项目沟通会,大约六点可以下班了,你安心在家等吃晚饭吧!”
  方竹嗔她:“八卦精”。
  挂上电话,她活动活动手指。昨天拆了线,现在可以做些轻微的小动作,她试着用筷子吃饭,倒也无妨的。这样生活就轻松很多,处处依靠别人,的确不好受。
  昨晚她对何之轩说,等她的手可以碰水了就能搬回去,何之轩答她:“再说。”
  她是赌气的,又怯场。什么叫再说?他的回答这样不明确。念大学的时候,她追他,他一直不明着拒绝,她的舍友说这样就是有问题的。
  如今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方竹用手臂推好门,她开了电话录音。里头有很多段对话,她一条一条听下去,有一段是周阿姨同何之轩的。
  周阿姨说:“这两天你不用过来了,工作又忙又要照顾小竹。”
  他说:“好。”
  然后是周阿姨絮絮说着她的生活习性,提醒何之轩注意这个注意那个。
  他说:“我都知道。”
  周阿姨笑了笑:“瞧我这记性,你们好坏做过夫妻,她的习惯你总归知道的。这回全靠了你,这父女两个病的病,伤的伤,我就怕忙不过来,只好求你。你能这样不计前嫌——”
  何之轩打断了她,说:“你放心,她现在恢复的情况不错,可以拆线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一直对着电话机发呆。直到窗外夕阳西斜,阿姨敲门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才回了神。她说想吃芹菜,又说想跟阿姨一起去买小菜。
  其实不过是想走一走,心头乱的很,走一走会好一点。
  外头的阳光很好,空气湿热,气候渐渐转入热烈的夏季,走两步就会冒汗,一切都变得浮躁了。
  走到菜场门口,阿姨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话。方竹就往菜场门口的书报亭转悠了下,卖晚报的老头孤零零坐在报亭前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
  他的膝头撂着一摞晚报,一阵晚风吹过,“哗哗”作响,画面颇凄凉。方竹就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太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或许是孤寡老人,被子女逼迫在此卖报。这样的情形方竹遇见过不少,向来能激得她同情心泛滥,问:“还剩多少份?”
  老头说:“五六百张哪!”
  方竹把钱包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手翻一翻,一共有两张百元现金一张五十元现金,全部拿出来给了老头:“报纸都给我吧,老伯伯你快点回家吃晚饭。”
  老头茫然地把报纸递给她,那样重,她不好拿,正犯愁,想找阿姨来帮忙,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跑了来,叫:“小姐,钱你拿回去!”她从老头手里抢钱,老头还不肯给,两人僵持。
  方竹说:“我买报啊!”
  中年妇女哭笑不得,说:“买什么报啊!这些是直送后面小区订户的。”
  方竹傻了。
  “对不住啊!我爷爷有点老年痴呆,让你误会了。”
  原来如此,方竹失笑。
  中年妇女终于从老头手里抢出了钱,原封不动还给方竹,还连连道了几个歉。那头阿姨通好电话,走到她身边见到这情景,讲:“哦吆,何太太,你良心太好来。以后要问问清楚再给钱哦!这个老头坐在这里老是搞得别人以为他们家虐待老人。”
  这话说得方竹面红。她是真武断,不问青红皂白。这样实在不好,她得自省。
  阿姨说:“何先生说晚上要请客,何太太你说买点什么小菜好呢?”
  方竹在想,他请客做什么要请回家里来?不过还是用心想,说:“总是要有鱼有汤的,这个要现做,其他菜来不及做的话,去马路对面的馆子里买了就是了。”
  阿姨应承,按着方竹的意思在菜场里挑好老母鸡,又买了一条大黄鱼。方竹站在她后头,也相帮说说价。这几年她有空的时候,也会去小菜场买小菜给自己改善伙食,学会挑选菜肴,还有讨价还价。
  走出菜场时,她手机响了,是何之轩。他说:“‘云腾’的李总今晚要来家里。”
  他说“来家里”,这样的话让方竹心生快跃,她说:“好啊,我和阿姨一道买小菜。”
  何之轩在那头简短沉默,似乎轻笑了一声:“好,你注意伤口。”
  方竹的声音温柔,心也在软和:“我晓得的,何之轩,你放心好来。”
  跟着何之轩一起回来的只有李总一个人。他看见方竹,自然先是很惊讶的,然后就笑开了,打趣何之轩:“我说小何啊,难怪方小姐这么帮我写稿子,把我们‘云腾’左夸右夸,原来是你开了后门。连红包都没要。”
  方竹的笑容很大方,态度也很合适,且一点都不拘束。她说:“李总,不要这么说,我是为了工作,你这样说,我要犯错误的。”
  何之轩脱了西服,把衬衫袖口挽起来,一转头,正见方竹瞧着他,她想要接过他的西装帮他挂起来,但他顾忌她的手,仍自己动手挂好。
  李总看到方竹手上缠着纱布,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我连累的吧?”
  方竹催促阿姨上菜,一边说:“老外是守法公民,怎么会干这种事?”
  何之轩问她:“你记得是谁?”
  方竹摇摇头:“也许见到会想起来。”
  李总说:“要是抓出来是谁,我找虹口扛把子抽死他丫的。”见方竹欲笑不笑的,又解释,“我粗人,不好和你家小何比,见谅见谅。”
  方竹瞅着何之轩进厨房同阿姨说话,她问:“李总早就认识何之轩?”
  李总点头:“前年去买我们牌子那个五百强的香港大中华总部,谈来谈去要不回我们的‘云腾’,急得我差点没从维多利亚港跳海。恰巧碰到小何,他请我吃了一顿九记牛腩面,跟我说已经是脱底棺材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大不了重新来过!”他越说越动情,又讲,“没想到小何一言九鼎,说到做到。他这次回来亲自来找我做个项目。人人不看好我买回牌子,他帮我做了不少公关,还帮我搞定网销渠道。今天回城里就是要请他吃饭的,结果他说急着回家,原来是回来看太太。我这老头厚着脸皮跟过来,冒昧的很。”
  方竹没有纠正他,或者根本不想纠正他。心态就是这样奇怪,明明知道是自欺欺人,还是宁愿欺下去,且这样享受欺骗时刻。就像阿姨唤她“何太太”,她也是应承的。
  方竹承认自己的心态可鄙又可怜。
  何之轩出来的时候,方竹正和李总聊的欢。他也不打断,坐在他们身边,给李总倒了酒,给方竹布好菜。她受伤期间好几天没开大荤,今天他特地嘱阿姨做了小炒肉和松鼠黄鱼,都是能开胃的。
  李总遇到方竹这样能谈能倾听的,不由也说的多了,把创业经历一股脑都倒一通,说到后来,差点拍案:“现在不是工贸技,就是贸工技,全把技术丢一边。一开始政策刚开放,大家都在搞大生产,懂的少,以为卖给老外销售额上去了就是老大,哪里就知道着了洋人的道。我们不争出去,别人哪能看得起我们。路是要自己走的,不去走,哪里就知道走不通?”
  这话是说的铿锵的,方竹细细地听,慢慢地想,悄悄地悟。都是血泪经验,只是太沉重,她往轻松里说:“最近听我的同事说,他们跟着工商局抽检国际名牌那条线。鲨鱼、都彭、雅格狮丹这几个牌子问题大的很,不是PH值不合格,就是耐汗渍色牢度比较差,都给罚款整顿了。其实质量做好了,牌子做好了,我们不一定比不过别人。”
  李总倒了酒,敬方竹:“可不就是这句话?”
  酒还是被何之轩截了去,李总笑笑:“上回小何代你的酒,我就该看出来的,是我老糊涂了。”他对住方竹很认真道,“丫头很豪爽的,小何虽然不爱说话,但看着就和你是一路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何之轩淡淡笑道:“老李,你喝多了。”
  李总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确是喝多了,他说:“天也晚了,我也不能做电灯泡的,你们早点休息。”
  阿姨收拾了餐具也正好告辞,便送李总出门。
  房间里又剩下方竹同何之轩两人。方竹吃得委实饱了点,抱着肚子半躺在沙发上面。何之轩收拾房间,动作很利落,方竹就看着他擦了桌子扫了地,把垃圾清理了。
  她说:“何之轩,你这样照顾我,我是很感激的。”
  何之轩手里的活做完了,坐到她的脚边。
  方竹说:“我承认的,你什么都比我强,成绩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办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冲动的要跟你结婚,你的今天也许会更好,你妈妈说的对,真的是我把你给害死了。”
  何之轩面色不大好看,看住她,说:“方竹,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方竹坐起来,望牢他:“何之轩,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么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管我了,我的心理底线就要崩掉的。我情愿——”她想说“没有再遇到你”,可是说不出口,还在想,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这样不好,于是继续说,“这样的我是不应该再麻烦你的,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作为老朋友的情份,你已经做的很到位了。”
  何之轩似乎是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双手插到口袋里,这样俯望方竹:“方竹,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说什么好呢?”他转一个身,“等你伤好了再说,这几天安心修养,算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我令你一无所有
  方竹又回到最初失眠的状态,她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她睡不着。
  她想她是把话说的多了点,本来不应该说的话,她偏偏要说,把好好气氛破坏掉。何之轩回来了,他在她困难的时候留在她的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她如果抛开去猜测他的所思所想的心,才会让自己更快乐。
  方竹望着窗外白月光,只觉得自己傻。事情装装傻,是可以糊弄过去,对大家都好。她就是这样不留缝隙给自己。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约莫朝阳初起,第一缕阳光洒落进房间时,她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方竹翻一个身,是何之轩。他穿戴很整齐,只有领带微斜,其余一概整齐得就像一夜未睡。方竹半坐起来,看着他坐在自己的床畔,眼中只得一个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她。这样四目相映。
  何之轩伸手过来,掠过她的发,他说:“方竹,我们复婚吧!”
  方竹的唇动了动,她耳鸣,心跳也快,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的清晨,外间的万物都未醒,有人也会做糊涂的事。
  她想要说话,被何之轩打断了:“你不用急着说话。我知道对于你来说,也许是很突然,不过这几年我们好像都已经不会再去爱别人,不是吗?你的心理底线应该不会崩掉,我不是要管你,或许——”他笑一笑,方竹不能辨他的深意,“我只习惯管着你。”
  方竹惊讶低叫:“何之轩——”
  何之轩收手正好领带:“我去上班。你好好想一想,不急。”
  他起身,方竹抱住他的手,动作一块,压疼自己的手,她又收回自己的手。何之轩替她掖好被子,虽然天气逐渐热起来,但她天生怕寒凉,不到七八月绝不抛弃被褥。
  这些习惯,他是记得如此清楚。
  方竹忽然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何之轩最后说:“方竹,一切在你。”
  他为她关好房门,等来了阿姨,交代好才出的门。
  方竹一直维持半坐在床上的姿态。他最后说什么?怎么会说“一切在你”?她早已没了主动权,甚至连最初的勇气都丧失。
  怎么可能在自己?
  她虚软又无力,不辨微光,扭亮了台灯,拿手机过来拨号。那头的人接起来,她说:“阿光,何之轩说要和我复婚。”
  杨筱光愣一愣,问她:“你不愿意?”
  方竹不响。
  杨筱光说:“难道你傻了吗?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想他吗?他肯提这个,不是挺好吗?”
  方竹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不,不是的。”
  杨筱光在疑惑:“竹子,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明明知道自己爱他,为了他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帮他写新闻,帮他的广告想构思,几年前你打工就为了给他买西装啊!你为什么要想的这么复杂?难道不是单纯的爱吗?”
  方竹叫:“是的,我爱他,我从来没有回避过。可是——”她抿紧唇,又松开,“这些都抵消不了我的错。”
  杨筱光问她:“我不懂了,到底怎么回事?”
  方竹捧着手机,手心微微地疼,往事令她心弦颤动,不忍回想,不愿回想,又不得不回想。
  “我曾经对他犯过不可饶恕的错,甚至我都没有想过这辈子他会原谅我。”
  “到底是什么啊?”杨筱光叫。
  “那个时候,他的父母来看我们,我和他的妈妈闹不愉快。他的妈妈要找我爸理论,我怕给我爸丢脸,我逼他,我想要他的妈妈快回去,不要再给我们的生活添麻烦。我瞒着何之轩求他的爸爸,一切的事情等我们回东北再说。他的爸爸答应了我,当晚就买了火车票——”
  方竹说不下去,她捏紧了手机,手在疼,也顾不上。杨筱光听得心惊胆战,她低声问:“然后呢?”
  “他们回乡的大巴翻车了。何之轩失踪了两个礼拜,他不准我和他一起回老家办后事。我知道,他是晓得我做的事情的,我真的受不了他讨厌我甚至恨我。所以我提了离婚,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他当时对我说,他从没有失败的这么彻底。”
  杨筱光听傻了,这前所未有的复杂和纠结的事情。她只好问:“那你怎么办呢?”
  方竹说:“破镜重圆,说的容易,那个裂缝摆在那边,看一看都会觉得刺。我真怕看见他,他还是对我这么好,越对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样的脾气,什么都不会外露,我不知道他怎么渡过那段日子的,可是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祸首。我怎么去面对他?怎么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为我做的一切?”
  杨筱光喃喃问:“可是他还爱你,你还爱他,不是吗?”
  方竹闭上眼睛,狠狠咬自己的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我是没有脸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
  这话,她忍耐太久,如今倒露出来,切开皮肉带着血,依旧痛苦万分。
  我们都懦弱,我们都不想输,我们都怕受伤害。她想。
  她从不知道爱情也会成为利刃,用自私的手变作锐利的凶器,把人生划得支离破碎。
  同何之轩办离婚的那一天,他们去了办结婚证的同一个民政局。那所行政大楼,是一座尖顶的城市建筑,扎向天空,扎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她快快签字,只想逃离。何之轩不声不响,臂膀上的黑纱是她眼中的伤口。
  如果说她的爱情开始得轰轰烈烈,那么这个结局是凄凄惨惨,还有两个不再完整的家庭。
  她觉得对不起他,一路走来,她的冲动,她的莽撞造成了这个结果。而他,最终也是放弃了。
  当时的方竹根本不敢回头看何之轩,只是疾步快走,脚步踉跄,跌下了台阶,脚扭了。没有人能扶持,她身后的他都没有赶过来。她眼里汪了一眶泪,一抬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来。
  “小姐去哪里?”
  “黄浦江。”
  司机同她一样茫然,最后她要求司机往南浦大桥上开,一路过去,天色暗下来,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路灯明明暗暗,像个无边的黑洞。
  这也是她的选择。
  江风猛烈,方竹扭开车窗吹了会,眼睛干了。
  车子一路开到陆家嘴,大楼上的霓虹都关闭,一片漆黑。
  司机问:“小姐,到底去哪条路?”
  她答:“绕着滨江大道跑一圈。”
  这个黑夜里,她看不清楚黄浦江的波涛,只是想起曾经她在这里听何之轩和他的同学意气风发地唱“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谁知道他们这段感情的结果,真的是他一无所有了。
  方竹用手捂着脸,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就像蜿蜒又怯懦的心事。
  司机带着她绕了两三圈,然后把计价器关了,说:“五十块了,小姐,我送你回家?”
  这是个好司机,可是方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司机把她又带回浦西,她回了父亲那里。
  这又是走错了一个方向。她的愤怒、委屈、彷徨全数爆发。现在想想,那也是错误的。

  山有虎向虎山行
  杨筱光把电话挂了,人已到了公司。
  在清晨的例会上,何之轩把她的广告构思拿出来讨论,基本无人反对,也就当下拍案。这个环节确定得快的离谱,杨筱光显然适应不良。
  例会之后,她主动留下来。
  何之轩问她:“是你写的?”
  杨筱光诚实摇头,她说:“是竹子给的构思。”
  何之轩在她的稿件上签好“阅”,说:“找编剧编脚本吧!”
  杨筱光问:“领导,你和竹子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关系?”
  何之轩把稿件推给她,他说:“只要她想,就可以。”
  杨筱光微微笑起来,她说:“我不认为现在的你们会有任何障碍,我希望你们可以在一起。”
  何之轩也微笑:“谢谢你。”
  杨筱光走出来时,想,事情应当很简单,不应当复杂。如果人类可以少思考,该多多少欢乐?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方竹,说:“竹子,你需要的是不是思考,而是放开怀抱。”
  她暂且放开了怀抱,先将广告脚本的事情安排下去。这一次依然是老搭档,最初的廉价学生编剧加资深的香港导演。不过他们的身份都已变,属“君远”聘任的外脑。
  梅丽主要负责拍摄协调工作,她也有一些通天的本领,可以把正热门的几个选手一道请过来试镜头。
  导演挨个的暗自观察,对身边其他工作人员说:“这个潘以伦,和其他两个比一比,就不大像能混的下娱乐圈的。”
  杨筱光问:“为什么?”
  导演讲:“主观能动性差,艺人要秀的出,他太收锋芒。”
  潘以伦跟着另两个选手走过来,他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沿压的很低,眼圈也青着,这些天的集训和比赛,还有他病重的母亲,都让他压力重如山。
  杨筱光抬眼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
  潘以伦第一个看的就是她,扬眉一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然后才同各人打招呼,笑容矜持又有礼貌。导演和梅丽还是适宜的。
  导演同他们讲剧本,这个剧本在杨筱光的构思上还有所延伸,潘以伦要拍的是她构思的第一版,暂且叫做《烽火情缘》。
  潘以伦听得认真,在许多情节和拍摄手法上问得很细致。导演见他对自己的说法有反馈,就比较喜欢同他交流。
  梅丽是颇得意的,对杨筱光小声说:“还是我的慧眼。”自诩伯乐,言语之间,夸夸其谈,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她扯不开。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她的右手原本搭在他的座椅旁,他的手也搭下来,这样似有若无地触碰,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扫过来扫过去,就好像无数只猫爪子在她心里抓上抓下。
  杨筱光站不住了,不动声色想要用力抽开,无奈他握的死紧,她的动作又不可露相,实在辛苦。她能感觉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意,却抓她抓得更紧。
  两人握在一起,容易出汗。你的汗我的汗,到最后分不出到底是谁的。
  杨筱光暗中长叹,这算不算职场性骚扰?她只得同梅丽继续胡侃下去。
  潘以伦的拇指在她的手心若有若无地划着什么。她分辨不出,也无力分辨。他为什么要这样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心也被紧紧握住。这样的咫尺,好像近的密不透风。
  忽然,她的手就被放开了。
  他们要试两个镜头,请来女模特配戏,竟然又是当初和潘以伦拍饮料广告的那个女孩。女孩不认生,看见了潘以伦,笑如春花,潘以伦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俊男美女,风景如画,还有前世姻缘般的剧情配合。杨筱光不能感到愉快。她觑一个空,溜回办公室办公。
  莫北的电话是在下午时候来的,杨筱光正心烦意乱,她把方竹的事情大约说了。
  莫北问她:“你想怎么做?”
  杨筱光说:“我想看一个Happy Ending。”
  莫北说:“方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谁都帮不了她。”
  “莫北有时候你很冷血。”
  “人不可以逃避一辈子,好在何之轩能回来,不然她画地为牢,还想过一辈子。”
  “因为她内疚,她还爱着他。”
  “她爸也爱着他。”
  杨筱光敲脑门:“我怎么没猜到你压根就是一个‘内奸’?”
  莫北笑了:“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完全放弃自己孩子的父母?”
  “你认为方竹做错了?”
  莫北不答,只说:“她有一句话是说对的,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虽然她负责的方式不对。”
  杨筱光妥协:“只要给我一个大团圆结局,其他我不要想了。”
  莫北又笑:“你真是平底锅,她也真是焖烧锅。”
  这次对话稍有一些不投机,杨筱光站在好友立场看问题,誓死捍卫好友的思想。
  晚上做面膜时,她还郁郁不乐。她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手机响起来,她闭着眼睛接,而且知道是谁。
  “正太?”
  “别叫我正太。”潘以伦说。
  她听见电话的那头,有人在叫:“各位居民,请注意煤气,请关好门窗,临睡前要加强安全意识。”这声音从那头传到这头,离自己很近。
  杨筱光察觉不对劲,手忙脚乱撕开面膜,跑到窗前一掀窗帘。
  楼下的梧桐树下,潘以伦仰头站在那里。
  她以为她和他离开很远,而此刻离得这么近。她能看清他的眼角眉梢,能看清他向她微笑,招手。
  杨筱光有点激动,又小心谨慎,擦干净脸,背着父母跑出了门,一直到跑到梧桐树下,拽着他的手就跑到小区外的街心花园。
  两人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说:“你晓得哇,我这把年纪……虽然……上大学的时候羡慕过……室友被男朋友用这种方式追……不过,现在……让我自己体验一次……很要命的……好哇?”
  潘以伦皱眉,说:“杨筱光,你别老这把年纪这把年纪。”
  杨筱光想,他真年轻,说话气都不喘。
  “我都二十五六啦!你想,我三十的时候你二十七风华正茂,我四十的时候你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唉……”
  潘以伦俯下身,就用亮得惊人的眼眸盯牢她:“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时候正当年,挺好的。”
  杨筱光想要掐他,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今天放工以后去看我妈妈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
  杨筱光不好动,因他钳制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疼也动不了。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年宝刀未老,让她在月光底下大红脸。
  潘以伦一动不动看着她,好像要一次看个够,看到杨筱光脸孔如火烧。
  他说:“决赛结束以后,如果拿了名次,差不多也够二十万,我妈换肾的手术费就够了。”
  杨筱光轻轻说:“可你卖了七年。”
  潘以伦笑了,是很调皮的笑。是他稍有的调皮,杨筱光几乎贪婪地看。
  “拍广告做电视剧小配角,不用太红,做三线,我想我可以在七年里存一笔钱,把书念完了先,以后可以做一些别的。”
  是呵!七年以后,他才二十九,对男人来说,从头开始,未为晚也。而她三十多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该做的是带孩子当家庭主妇。
  杨筱光黯然了一点点。
  他看出来,倾身抱紧她:“杨筱光,机会成本我也懂的。你总认为我年纪小,未来变数太多,你怕失去选择的机会是不是?”
  杨筱光点头又摇头,她问:“正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是想单纯地谈一次恋爱,做一些正常人该做的事,不用太头疼,可——”
  他看牢她,眼神灼热,而拥抱又霸道。
  杨筱光从未被异性的气息环绕的这样紧,仿佛世界上只剩两个人。
  他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抬头,这一步就做错了。她迎上的就是他的吻,这个男孩身上有初夏青草的气味,让她一靠近就开始迷恋。
  她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眼。
  他演戏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在现实里直接来身体力行。他的舌头灵巧,用最原始的接触来袒露他的心迹。
  杨筱光浑浑噩噩想,他为什么这样爱她?原来抵制也是个力气活儿,她太累,懒得动了。如果他真的这么爱她,那么就算山有虎,虎山也是能行的。
  她懒得思考了,有个自己爱靠的胸膛靠一靠,世界多美好?如此一想,便依偎得更紧,只用唇舌与他沟通。
  潘以伦了解的,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与她的默契,一直准得很灵异。

  谢谢你给我的爱
  杨筱光仰着头,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潘以伦在夜空下,明眸皓齿不足以形容,还有他时常挂满身的萧索。
  她是知道安慰的方式的,闭上眼睛,用舌尖与他触碰,接触的感觉这么美好。他不再战战兢兢,不再试探,而是探入她的口腔,将冷转成了热。
  热的还有身体,他们拥抱得紧紧的,但他又是未敢逾越雷池的。
  杨筱光气短,热得浑身受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潘以伦就放开了她。
  他们分开了。
  她涨红面孔,说:“正太,我的初吻哎!”说完以后,脸更红,不免暗骂自己三八。
  潘以伦竖了手掌,这样说的:“我只好发誓,以后我只吻这一张嘴。”
  杨筱光不相信,问:“如果以后你演戏不得不吻呢?”
  潘以伦也笑,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有种方式叫借位。不过――”他又凑近了,“我不想和你借位。”
  这样又一个吻,让她溃退千里,全部的情绪显山露水。亲密接触以后,心会更明朗。是谁令她如此悸动?
  潘以伦说:“你这个象牙塔里的乖宝宝”。她想,是呵,活了二十五年连接吻都不会。但他是熟练的。
  分开时候,她细微不可闻地叫:“正太。”
  他答:“我在。”
  杨筱光躲无可躲,不能再躲。
  她的年纪比他大,她的学历比他高,她的家境比他好,甚至她的未来都比他稳定……她,从来都比他幸福。他们是多么不一样,也多么不可能在一起。
  她从没想过这么多无数的不可能能够变成可能。他们之间不再说话,只闻对方的呼吸声。这也是一种力量,这样排山倒海,是她无法抗拒的。
  杨筱光又不做声了,她低下头,唇上还残留他的温度。她舔一舔,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并排坐到冰冷的石凳上。
  杨筱光说:“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很奇怪——”
  潘以伦握紧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轻轻拂扫。
  他的发,密密黑的,留长了就柔软了,可以在夜风下微微地飘动,会更美。她瞬间明白了长发美男为何会这样流行,忍不住伸手拂他的发。
  这是什么感觉?发丝在指尖,这个男孩是她的。
  想一刻,心里就有滚烫的东西在激荡。从未有过的感觉,呼吸都困难。
  潘以伦握着她的手,紧了松,松了紧,他开始说话:“我的爸爸是知青,在安徽铜陵插队的时候娶了当地出身的妈妈。回城很艰难,好在全家都回来了,不过爸爸没有劳保,也找不到固定工作。”
  他头一回说起他的事情,她也头一回听。她安静地坐着,听他说。
  “爸爸给小区做保安,有一天遇到小偷,他尽忠职守地去追了。他们有三个人,他才一个,没有路人帮助他,对方人多势众,捅了他三刀。”
  风冷了,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故事,她怔怔地反握住潘以伦的手,也唯有握住他的手。
  “区里给我们发了一个锦旗,是‘见义勇为好市民’,还有两万块钱的抚恤金。警察没有抓到小偷,这样的案子太多了,不少是破不了的。
  “初三的时候我认识了区里的扛把子,他们说可以帮我捉到小偷,我就跟着他们,打架斗殴,贩卖盗版CD的事情都做过。我们这个区的人看中邻区地盘人气旺,卖碟子卖的动,就过界挑衅。我是个打前锋的小喽啰,可是我打听到捅死我爸爸的小偷就是他们那边的人,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
  “那天的前几天,我找到两个嫌疑人,偷袭了他们,一个人被我打断了肋骨,另外一个伤了眼睛,我只是被砍伤拇指。我爸爸是‘见义勇为好市民’,我不是。我在初三的时候就学会了以暴治暴。那天早晨,要不是你从车里出来多管闲事,恐怕我当天就被废了。”
  他的声音轻轻飘在夜风里,杨筱光很艰涩地听着。她想,他的童年和少年,和她多么不一样?
  潘以伦说:“你大概不知道,你爸爸是我初三时候的数学老师。我经常逃课去卖盗版CD,被他批评过很多次。”
  杨筱光问他:“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在少教所待了三年,我妈妈不来看我,她被我伤透了心,说权当没有生过我。我放出来以后,念了中专,考不上大学,只好早点工作。我被关进去时,那两个人也被刑事扣押了,杀我爸爸的那一个失踪了,我打伤的那两个只不过是望风的。他们伤的很重,我被罚了款。妈妈为了那些罚款,一天打两份工,那两年她过得很累。”
  “正太。”
  潘以伦也握紧杨筱光的手。
  “如果我爸爸当年遇到像你这样能管闲事的,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你一钻出车说话,我就认出了你。我初中对面就是你们学校,我看到过你扶老人过马路,有人骑自行车撞了你同学,你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没想过过了这些年还能再遇到你。呵!杨筱光,你怎么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过?老李受伤压根就不关你什么事。”
  杨筱光难以呼吸顺畅,她几乎震惊了,定定看着潘以伦,听着这些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往事。
  “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我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做你男朋友。”潘以伦无奈地望住她,“我比你小,你爸妈也不一定看的上我,但我管不住我自己。”
  杨筱光任有潘以伦握紧她的手,将它安放在他的胸口,她很难厘清自己的思绪,很难开口再说些什么。
  潘以伦说:“小姐姐,谢谢你。”

  爱你这些年以来
  潘以伦送了杨筱光回家以后,又在她家楼下站了一会,看到她的房间灯亮起来,又看到她掀开了窗帘布。
  杨筱光探出身子摆摆手,打了一个手势,在问他怎么回去。
  她原本以为他大概是懂不了她复杂的手势的,但是他懂了,他也做了一个动作。
  “翻墙。”
  杨筱光笑起来。这时跑来一条小区邻居养的金毛,竟绕着潘以伦摇头摆尾,要好的不得了。连狗都是好色的,她撇嘴。
  潘以伦拍拍金毛的脑袋,金毛乐的转一个圈,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杨筱光,不知道为什么就凶狠地叫起来。
  这让杨筱光顿感失去了面子,金毛一点都不讲邻里情分。她怒,随手抓起电脑桌上的一叠报纸就朝金毛脑袋上砸去。金毛徒然长了大个子,其实底子弱,被报纸吓得夹起尾巴逃跑了。
  杂志被潘以伦拣起来,他翻了一下,然后抬头冲她笑,又打一个手势,是个“八”。
  好吧,杨筱光承认自己八卦,那是一份托同事从香港带回来的闻名遐迩的《苹果日报》,她还没看完呢!
  潘以伦收了报纸,也冲她摆摆手,转身走了。
  他抄了一条草坪间的小石子路走,这里周围花木茂盛,可以避开人群。他是顶熟悉这条道的,很久以前,他就走过这条小路,去杨筱光家里补课。
  潘以伦记忆中的杨老师上课严谨负责,会主动给成绩退步的学生义务补课。初一下半学期,代数课难度增加,刚从安徽转学来的他学的有些吃力,杨老师就帮他补课。
  他第一次去杨老师家,就看见客厅右边的房间里,有个穿米老鼠粉色棉布裙、扎一条马尾辫子的女孩挂着WALKMAN耳机在床上又蹦又跳,自娱自乐得浑然忘我。
  他当时想,这丫头真够疯的。
  杨老师听到声响,就进了女孩的房间训了她几句,女孩被做了规矩,乖乖开始做作业。杨老师对学生说:“我女儿不好好做功课,我就给她几个毛栗子。”
  这话软中带了威胁的,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和老师。潘以伦正襟危坐,决定要好好学习。
  再次看到杨筱光,是在他的校门口。她大约是来找她的爸爸,在校门口遇上一位过马路的老奶奶。老奶奶走的慢,才到路中间,绿灯就换成红灯。她明明是过了马路的,这时候又冲了回去,用手往要开驶的车前一挡。
  司机打开车窗骂骂咧咧:“作死啊!赶着投胎呢?”
  杨筱光一手扶住老奶奶,一边朝司机笑眯眯说:“尊老爱幼懂不?”
  潘以伦想,这个女孩倒是遗传了杨老师的幽默细胞。
  杨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师,会批评学习退步的学生,不过他是这样说的:“你们是男同学啊!怎么能像女同学一样对数学这么不敏感呢?我女儿的数学成绩就像坐过山车,能保证及格就不错了。这是我这个教学的失败,你们怎么好再让我失败一次?”
  数学成绩不好的男同学们哈哈笑了,同时生了要学好数学的心。潘以伦微笑,想,他一定极宠爱自己的女儿,所以能容忍女儿数学学的不好。
  其他老师也笑起来,说:“老杨,你不要老说你女儿,她最近不是在区里拿了奖吗?”
  杨老师无奈摇头:“什么奖啊!就是一张‘学习雷锋好少年’的奖状,奖励她组织的那个去敬老院慰问的活动的。她也就只好拿拿这种奖。”
  十四岁的潘以伦不大参加学校的公益活动,因为他要在放学以后去母亲的奶茶铺帮忙。
  铺子租在学校对面的中学,杨筱光就在那里上学。那个学校是区重点中学,潘以伦念的学校只是一个普通初中。那时她正念高中,他念初中。她经常来买三明治垫饥,他经常在后面烤箱前做三明治。
  林肯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那是不现实的。
  他记得有天天很暗,响雷阵阵,要下雨的样子。学校里管租赁的负责人通知他们,这是租期的最后一天,他们付不出更高的租金,只好明天把房子转租给做盒饭的。
  母亲千求万求,还是没用。他一声不吭,写了一张结业告示,贴到了铺子的窗户上。他的字写的很好,是父亲从小督促练出来的,店里所有的价目表都是他写的。他还做了一块小黑板,用粉笔画成漂亮的板报形式,很是吸引学生。
  可是这些都不能帮助母亲把铺子继续租下来。潘以伦跟着父亲学过木工和电工,他在那个阴沉的下午动手改装设备变作餐车,明日开始他就要跟着母亲做流动小贩了。
  杨筱光放学后跑来买三明治,要火腿生菜和七八分熟的鸡蛋。一个三明治是三块五,她给了五块钱,母亲心慌意乱,不小心找给她六块五。他们都没察觉,杨筱光拿了三明治一溜烟跑走,是要赶在下雨前回家的。
  过了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避雨,不少拥在小铺子前。没想到最后的一天生意忽然因为天气爆棚了,潘以伦放下手里的活儿,帮着妈妈收钱算账,忙得团团转。
  这时一个浑身湿淋淋女孩拼命挤开人群冲进来,她手里攥着湿淋淋的一张五块钱放到台面上,说:“刚才多找钱了。”
  这是杨筱光第一次和他打照面,显然,如今的她不记得了。可潘以伦记得,他当时真觉得这个女孩傻,为了五块钱冒雨跑回来,淋得自己似足落汤鸡,怎么做人这样憨,这样一条筋?
  过了几天他又去杨老师家补代数,女孩在房间里做作业,他听到她不停打喷嚏。杨老师的爱人一会端汤药一会送水果一会倒开水一会送酸奶,把她照顾得像个公主。不过该训的还是训了:“我看你脑子就是搭牢了,自讨苦吃。”
  杨筱光瓮声瓮气说:“哎呀,你别说我了,那个铺子第二天就要搬了呀,我到时候上哪里找人家还钱啊!”
  母亲的流动餐车没经营几天,父亲就出了意外。那对于他们家来说,几乎就是一个灭顶之灾。
  潘以伦不再有心思念书,他每天在父亲出事的那条路上来回走,想要找到蛛丝马迹。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极乱的角落,小发廊,黄碟摊,录像厅,每一个都是万花筒世界里肮脏的一角。
  他认识了一些人,提出自己的请求,然后被带进了那个世界。他们教给他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还有一些其他的旁门左道。他想的是,以后抓到凶手,可以给父亲报仇。
  那一年他十五岁,开始逃杨老师的课,游荡在人员复杂的马路上兜售一些非法的东西,会在工商或城管突击时,飞快跑进临近的弄堂里,用最短的时间把自己装扮成无辜的学生。
  他还会做一些更严重的事情,手里拿着片长的西瓜刀,跟着一大帮人,做只有香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古惑仔群殴的事。
  他打伤过人,别人也打伤过他。整整一年,他在伤痛中渡过。不过他还是会回学校上课,杨老师看到他,就会问一下:“最近成绩又退步了,要不要补习一下?”
  他说话时蹙紧眉头,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见不得他小小年纪,把衬衫拉到裤子外面,把外套拉链拉开。这是小流氓的腔调。
  杨老师让他更加想念父亲,他羡慕杨筱光有这样一个爸爸,而他再也没有了。
  他的父亲念高中时遇到上山下乡潮,从此便没有再念过书。潘以伦出生以后,他就对儿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潘以伦在安徽念的小学,书读的其实不错,又练过书法,还拿过“三好学生”。来到上海后,因为异地转学,不得不留了一级,可还是和这里的学习进度有出入,不过老师说,如果他想跳一跳,上重点高中是有希望的。
  这个老师是杨老师。
  父亲听了杨老师的话很高兴,就写了一个字条贴在他的床头勉励他,用的是毛主席的古老格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父亲说:“要重新站到人前,先要自强。”
  他是能体会父亲写这句话的初衷的。回到上海后,他才知道父亲的家族人口多而底子薄,祖上的房子正遭遇拆迁分房,这样一块“肥肉”让几门亲戚闹的不可开交。人人都以为他们是来分一杯羹的,因此没有人欢迎他们的到来。
  父亲不愿搅进复杂的家族房产风波,领着妻子儿子租了棚户区的小平房,找到几份没有劳保的临时工先干着。
  父亲当时打两份工,早上给临近小区的物业公司做电工,晚上则做保安,收入可应付家庭支出,还可节余一些存着让他上大学。父亲工作认真,活又干得出色,物业公司有意聘他做正式工,薪水有的加不算,劳保都有了着落。
  那天父亲很高兴,说回到家乡终于有正式落户的感觉。潘以伦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盘韭菜炒鸡蛋给父亲下酒,他们爷俩坐在门口乘风凉,絮絮说着话。父亲要他“自强”,长叹自己蹉跎了好时光,才会像如今这样累。
  满目都是遗憾。
  父亲赞他人是聪明的,男孩子烧菜手艺都能这么好。潘以伦笑笑,他做菜的手艺确实不错。以前在安徽,父母下田干活,他就跟着邻居大妈学做饭烧菜,给父母留中饭。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
  他一直觉得以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不过父亲说,要上好的大学,就要回老家。他们就回到父亲的老家,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父亲出事的柏油路,如今开挖了地铁站,连路都找不到了。可那上面留下的暗红的血迹,永远涂在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父亲不会愿意他做那种堕落的选择,但他年轻,而且气盛。
  在做小混混的那些日子里,他也遇到过杨筱光。
  那时候他正发育,个子一个劲猛窜,但是还是有“兄弟”笑他长的太漂亮,有点娘娘腔。他们要带他去做男人。他第一次进了发廊。
  发廊妹穿很短的吊带裙,涂了很红的劣质口红,一身的油耗味道,还喜欢用手指点点他的唇,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情欲。发廊妹问他是要“敲大背”还是“敲小背”。“兄弟们”要让他上全套,说这样才算是成长。
  他进了一间窗口糊着报纸的小黑格子间,整个屋子散发着腐朽的霉变的气味。发廊妹的舌头像条蛇,狠狠缠住他的。他毕竟懵懂,年轻,莽撞,还不肯认输。
  他的手第一次摸到女性的躯体,滑不溜手的,像蛇皮。他说不上什么感觉,任由女人也抚摸着他的身体。
  慢慢的,他有了反应。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竟然是杨筱光的声音。她大约在买一张什么港版的打孔CD,正和盗版贩子讨价还价。
  他已经忘记了她当时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她的声音让他顿时打消了全部念头。他推开发廊妹,躲在暗处,用手将年轻的欲望释放出来。那滋味又苦又涩,并没有什么快感可言。
  后来他找到卖碟给她的人,知道她买的碟是张国荣和达明一派的。
  她和他的过去,很多在他的回忆里,她并不知道。她当然更不知道,他当时像做小偷一样翻墙进她的校园。那是他原本想要考的学校,后来则成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知道她的教室在哪里。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看见她正坐在靠窗的一排。一般上语文课,她的精神头会很足,上数学课物理课她就打蔫,有时还会打瞌睡。
  放学的时候,她陪着她的好朋友出校门,总有一个男生踩着自行车来接她的好朋友。她笑嘻嘻看着他们离开,他怎么看都觉得她在羡慕人家。
  这个女孩在那种年纪,是有懵懂的情绪的。就像他一样。
  潘以伦一直以为杨筱光和他,是云泥之别。在她高考的清晨管了他的闲事之后,她考去外地的大学,他进了高墙之内,也许就再无瓜葛了。可他没想到能再遇见她。
  好几年过去了,他们都长大了。他在茶馆看到她相亲,只觉得好笑,好笑又羡慕,羡慕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可以和她相亲。
  潘以伦忽然就觉得自己不可以再等。
  她就像明媚的阳光横冲直撞,再度到了他的面前,他先想,我是否有资格来得到这束阳光。然后,他不愿意再想了。
  潘以伦摊开了手里的报纸,上面大幅版面是TVB的胡杏儿和黄宗泽最近闹的姐弟恋,人人都说黄宗泽吃软饭。他看一遍标题,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
  今天的杨筱光,终于没有抗拒,让他亲吻让他拥抱。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亦步亦趋亦彷徨
  潘以伦并没有回影视基地,他又折回了医院。
  在没有参加选秀比赛时,过了探视时段门卫是不会准他进病房的,后来他成了选秀的热门,医院里的小门户小护士都成了追星族,愿意给他开一开后门。
  母亲今早也从普通病房转到了单人病房,他要去病房走的还是专用通道。这是电视台里的人关照的,不想自家未来的艺人等闲被人拍到。潘以伦想,他的选择也不算有错。
  推开门,母亲睡着,月光匀匀洒下来。他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微不可闻地叹着气。
  潘母慢慢翻一个身,她没有睡实,借着月色看到面前的儿子,她小声地说:“怎么又回来了?早点回去休息。”
  潘以伦给母亲倒水,服侍母亲喝了下去。他说:“明天要做透析了,妈,你应该早点睡。”
  潘母笑一笑:“我想想,你现在这样总比以前要好一点的。不过整天被人家指东指西的死做,也不比以前轻松多少。你爸是想你好好念个大学,出来做白领,怎么都想不到你最后吃这行的饭。”
  潘以伦说:“哪一行做都是做。”
  潘母半坐起身来:“是我害的你,早两年没有管好你。等你自己学好了,我又拖累你。”
  潘以伦抱了抱母亲:“别想了,早点睡觉。”他替母亲掖好被子,潘母又说,“你不要和以前夜店的那群人来往了,现在你进的圈子也不大干净,你以前的底再被别人翻出来,可怎么好?”
  潘以伦皱眉,他没有太听懂这句话。
  潘母叹了气:“妈妈没有带好你,下去以后是对不起你爸爸的。”
  潘以伦轻轻唤一声:“妈。”
  潘母摇摇手:“你去吧,儿子。”
  潘以伦轻轻锁好门。
  母亲的病是在他被放出来以后查出来的。当时母亲很冷静地坐在他面前,说:“你肯定是想给我治病的,这样你会很辛苦,这是妈妈的身体对不起你。可是,儿子,你不可以再和以前的那群人混在一起。”
  他就再也没有去,而是四处打零工,最忙的时候一天赶四个场子。他还去古北的夜店做服务生,他的卖相好,气质又冷,女经理看中他,是要他下海的。
  他曾经陪过女客人喝酒,因为小费可以拿的多,能付母亲做透析的医疗费。
  后来以前一道混的一个“兄弟”,叫翟鸣的,手头正紧,到处借钱,借到他的店里,他的手头也紧,是不好借的。女经理看中了这个翟鸣,就留了他下来。翟鸣卖相也好,有一双桃花眼,善于察言观色,挺受女客人欢迎。
  那天杨筱光和她的记者朋友来喝酒,翟鸣靠在杨筱光身边,潘以伦瞟了他们好几眼。
  翟鸣混这个圈子比他混的开,被女经理遣来劝过他接一个富婆的大单子。潘以伦把脸一板,去财务室把账结了。
  后来翟鸣来了他妈妈住的医院,指着他妈妈住的那间混杂又脏乱的大病房讲:“你就这样做孝顺儿子?”
  这话当时刺痛他。他不好偷不好抢,家无横财,哪里有财力给母亲换病房。
  没想到就这么一次,就被母亲看到了。
  潘以伦走出了医院,吁一口气。
  这里的气味沉重,是他卸不了的担子。他摇摇头,即算如此,他还是不放弃追求杨筱光。可实际上,他除了给她一身负担,什么都给不了她。
  这样叫人气馁和伤感。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叫他。
  “伦子。”
  他把手攥一个拳头,才回的头。
  翟鸣扭一扭头:“那边谈。”
  潘以伦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花园深处。
  翟鸣笑:“看你这戒备的样子,怕你红了,哥哥我敲你一笔?”
  潘以伦也笑,摇头:“没有。”
  翟鸣往树干上靠一靠:“我最近手头又紧了,不过不至于打兄弟的主意。以前我被隔壁马路大刘砍了三刀,还是你把我拖回你家,你妈给我包扎的。虽然她帮我清完伤口说了一句‘滚’,可这情分我记着。我就是来探探她老人家,上次来过了。这两天是来等你的,你的手机号我都没有。”
  潘以伦皱一皱眉头:“出了什么事了?”
  翟鸣说:“有人找店长买你的资料,店长在道上混过的,你什么底,她清清爽爽,就看最后谈什么价了。”
  潘以伦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慢慢放开,他说:“那些事情我是做过的。”
  翟鸣“哧”地一笑:“你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话讲完了,可以走了。”
  潘以伦叫住他:“别吸冰了。”
  翟鸣耸肩:“有的人走的出这个圈子有的人走不出,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不过各走各路。”
  潘以伦默默跟在他后头,和他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渐渐距离越来越大,翟鸣走远了。
  但阴影仍在。他身处的另一个世界,分分钟都会来索要前债。潘以伦看着自己的影子,怎么转身都跟着自己。行差踏错,就需付出代价。
  潘以伦不再挣扎。他走出医院,左右一望,准备叫车。
  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回头。
  那个人显然也一愣,她问:“十三号潘以伦?”
  潘以伦认识她,杨筱光的好朋友,做记者的那个方竹。她为自己写过不少稿子,他是知道了,虽然奇怪,但想,这并不关他的事,他以为这个记者写稿子不过是因为杨筱光和他们公司安排的缘故,故此他并不深究。
  潘以伦还没问,方竹就先澄清了:“我不是来盯你的梢。”
  潘以伦笑:“方小姐,谢谢你。”有车停下来,他向方竹道个别,上了车。
  方竹仍在街头左顾右盼。她想她是看见了那个人的,怎么就一转眼不见了?
  她清楚记得伤她手的人的个头和块头,虽然对方用绒线帽子把脸遮着。那样的身手,又准又狠,不像生手。刚才从父亲住的那栋住院楼下来,她就隐隐约约看到这条熟悉的身影,一路追出来,竟然会遇见潘以伦。
  方竹用手敲敲自己的额,想,不该是看错的。
  她抬手看一下表,快九点了。今天何之轩加班,不到十一点不会回家。
  自从那天他提出“复婚”的请求,她一直不知如何答他。他对她的照顾依旧一如既往,她的手已拆了大绷带,现在缠小纱布。再过一个月,大约只需要贴邦迪了。
  伤口看似狰狞,可真要痊愈,速度这样快。
  方竹在稍晚些的时候会去医院探父亲,她手上有伤,是干不了照顾人的活儿,只在门口稍稍站一站,看着父亲喝了汤,看了会儿报纸就睡觉了。
  周阿姨说,父亲是一辈子硬朗身板,等闲不生病,这一生病就是如山倒,一个肺炎都缠绵了很久才有了好转的迹象。
  周阿姨还说:“现在下面的人来汇报工作,他也有精神听了。其他没什么,就是想你,和你一样嘴硬不说罢了。”
  方竹没有问周阿姨,怎么就去找了何之轩来照顾她。这样一问,就怕有自己心里不好接受的答案。
  何之轩没有追着逼问她什么时候复婚,他最近忙得很,早出晚归,有时还把李总和香港的导演这干人带回家来讨论工作。
  他们的计划似乎是要变,电视台方面不愿意在决赛以后把那几个当红的新人留给他们做广告。李总一叹再叹,说最后还得搬出的真金白银才能起决定性作用。
  何之轩一直在做计划书,早晨起来都能看见他的眼睛熬得通红。
  她是心疼的,杨筱光和她通电话时,告诉她何之轩以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完稿的辉煌经历,她只觉得心在一阵一阵抽痛。
  结婚的时候,她和何之轩的事业都才起步,都不愿意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也因为生活费而不能放弃事业。时至今日,她想,何之轩是真缺一个人好好的照顾他。他经常一顿饱两顿饥,杨筱光说他午饭有时还吃麦当劳,更不用说晚上可能还需在外面应酬饭局,不晓得会喝多少酒。
  这几天他回来时,是事先漱了口的,可耳根通红。
  这瞒不住方竹,他喝酒喝过量,耳根就会发红。她以前就知道,那时他刚进广告圈,应酬免不了,如今更是免不了。
  方竹的手痊愈了点,再度去医院看了父亲后,便去药房抓了一些葛花。她记得小时候父亲也经常喝酒,母亲就在家中长期备着葛花,用来煎药汤,最能醒酒。
  方竹第一次在阿姨的帮助下煎好了药,何之轩回来,看到桌上的中药,有些惊讶。
  她说话竟然结巴了,讲:“你——老这样不行的,健康要注意。”
  她看他喝了中药,想说一两句打趣的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说出口才觉得老土。
  何之轩笑笑:“你倒是喝喝看?本钱这么好赚?”
  他们之间可以说一些轻松俏皮的话,是一个好现象。方竹想,在他的屋檐下待着,总不能一直别扭下去。只是复婚的问题,她是不敢往下想。
  那条伤口这么深,不像她手上的伤,忍一忍熬一熬治一治,就能好了。
  杨筱光说她:“你在犹豫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重新办个证书呗!”
  她是不能理解她心里的难的。原本好好的一面镜子,是她砸的四分五裂,她如今不敢再去看镜中人。她是对不起他的,就算他不计前嫌,她可怎么过的了自己这一关?
  这些年午夜梦回,她也会梦到他的父母。他的那位慈祥的父亲,对她说:“孩子,你别为难。我们做长辈的自当体谅小辈。”
  何父逼着何母一起走,何母的声音锋利而冰冷,就像划入她掌心的刀片。
  “小丫头坏死了,撺掇了小的撺掇老的,咱们家早晚毁在她手里。”
  方竹就会满身大汗地醒过来。
  何母说的没有错,他们家就是毁在她的手里。

  心有灵犀一点通
  方竹起来倒了茶,咕嘟咕嘟喝下去,才发觉客厅里空荡荡,何之轩还没有到家。
  一看钟,十一点半了。
  她坐到沙发上,另一头放着何之轩盖的被褥。他买的是白色太空棉,叠得方方正正摆在那边。方竹拉了被褥来,轻轻在脸颊磨蹭,似能体味到他的气息。
  和他分开这些年,她不曾接触过他的任何物件。当初离婚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个人管个人。她发现她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留,可见走得多么狼狈,且没有什么准备,一如当初的结婚。
  他们的合影不多,何之轩不是个爱照相的人,她死磨半天都未必肯。这是他的固执,直到他去南浦大桥做一个路况障碍采访,方竹跟在他后面学习采访流程。他教她采访的技巧,像老师多过男朋友。摄像师傅看得笑起来,说她交一个男朋友还能免费赚到实习指导。
  她吐吐舌头,对何之轩说:“那好像是我讨便宜了。”
  何之轩不是不会开玩笑的人,他说:“你也知道啊?准备怎么付指导费?”
  这个方位凌空,下面是滔滔江水,四周有车有人,她想要惊险一次,抓住何之轩的手,死命往他唇上吻过去。何之轩没料到她胆子这么大,丝毫没准备,两人吻的角度不好,牙齿磕在一起,各自“哎呀”叫出来。
  结果引来摄像师傅的注意,他建议,这个角度正好,要两个人合张影。照片洗了两张出来,她和何之轩一人一张。分手之后,她又走到黄浦江边,想,她与何之轩,在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见了。她怕睹物思人,怕软弱怕彷徨,怕得要死,她把照片撕掉,让碎片随着江水而逝。
  怎么逝的了?
  方竹扔了照片的刹那就后悔了,悔不当初。
  她握紧被褥,就像抓皱了自己的心,一塌糊涂。她想,自己是糊涂的。
  门“咔哒”响了一下,有人开门进来。
  是何之轩,也许又喝醉了,往门边先靠了一靠。方竹在黑暗里看清他的动作。他靠了很久,想来今天是醉得狠了,然后弯腰脱鞋又脱了很久,才想起来锁门,再脱下外套,他想要开灯了。
  整个顺序是混乱的,又尚留着一丝条理。
  方竹乘他未开出亮灯,借这暗色,撑起这份胆量,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吻上去,把舌头探入他的口中,略一碰触,他就有了回应。
  黑暗里的软玉温香,是想念已久的感觉,暌违已久的激情。
  何之轩不能自持。方竹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间,上上下下的抚摸,又痒又热。她这样磨人,磨到他全部情绪都能崩溃。
  他从小性格冷静又内敛,一直是做班长和学生会主席的材料。他想他一向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上大学前,他对父母说:“爸妈不用为我的学费再操心,上海地方大机会多,我先自立。毕业后再辛苦几年,到我三十岁,不管是去上海还是留家乡,一定不会让两老失望。”
  这是他对父母的承诺,后来成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实践的承诺。
  大学四年,他始终不谈恋爱,谈恋爱会花时间花钱。直到遇到方竹,他才知道花时间花钱谈恋爱,其实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如果换做别人,也许他可以避掉这场爱。之前也有女生追求过他,他一冷,人家就失去了打持久战的兴趣。
  可方竹不是,她就是义无反顾,一条道走到底,誓不言退。把自己的心整个的抛给他看。
  她问他:“何之轩,我就是欢喜你,你欢喜不欢喜我?”问的时候战战兢兢,她是害怕的。这么骄傲的一个女孩子,在爱情面前变得这么卑微又倔强。
  她为他把锦衣玉食的生活舍弃掉,跟着他吃方便面睡漏雨的亭子间。
  那之前,她不能说要风得风,也差不多是走一条阳光大道了。他甚至知道她的父亲早已在电视台里给她安排好工作,就等着她毕业后走马上任。
  这些她全部不要。这样一寸一寸,把他的防线磨掉。
  爱情来的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爱一个女孩,会爱到失去理智,把人生计划全部搅乱。
  方竹问过他:“何之轩,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说:“我发现喜欢你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方竹撅嘴:“抄袭奥斯丁。”
  他笑笑,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发现熟悉,原来是奥斯丁写的,不过确实是他的感受。
  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他跟着教授做助手时,看过她做的论文写的报告,许多角度和观点,都是他所赞同的。
  在他们最初相识的那次比赛,两个人做的报告,于某种意义上也是契合的。评审的老师说:“选她的和选你的,没有大差别,意义都差不多,你们的表达方式也比较像。考虑下次合作做一个比赛项目,我对质量有信心。”
  后来没等到这个下次,他就毕业了。他们没能真正合作上,一直到最近她为他做的那些报导。
  她在暗里写的那些稿子,他都看过,角度和题材同他自己选媒体发的稿差不多。甚至她给杨筱光的广告建议,也正是他想到的广告策划之一。
  他们的思维方式这样像,像到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的这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离婚时,他也仍相信这句话。
  他想他是了解她的,也了解自己。一段感情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缝,不是有灵犀能抵过去。且正因这灵犀,他们几乎都在猜测对方的态度。
  他和她都怕再下去,或许会相看两相厌,让洒脱少年人的日子蒙尘,过上狰狞而沮丧的人生,怕总有一天让对方嫌弃,抑或恨对方如同死敌,成为遗憾的怨偶。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
  但,退一步,真的不是海阔天空。
  最初的那段日子,公司要派员去香港总部深造,他表现好,能力强,当仁不让被选了去。这是一个机会,逃离过往,或许能够重生。
  他错了,香港这座城市比上海更小,人口密度大,交往空间小,狭窄的房子,高强度的工作。人来人往,太匆匆,与他无关,他还是会想念她。
  想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起过欲望。成年男人一想起情感过往,就会在身体上真实反应出来。
  他换了一份强度更大的工作,还是没有办法填满这样的空虚。
  同事给他介绍女朋友,吃过一两次饭,兴味了了,他没有再继续的意思。
  她们统统不像她,不如她固执,不如她主动,不如她黏人,不如她聪明,不如她和他有默契……这些人,都不是她。
  一年两年,这样乏味地过去了。
  回来以后,看到如今的她。她看他的眼神又愧又憾,想接近他又要远远躲着他。
  她会一个人独居,关自己禁闭似的。
  原来这些年不单单是他没有走出来。
  何之轩不想如当初那样后退。她不敢进一步,他就等着。反正他们已经互相等了这么久。
  方竹的身体在他的掌心柔软。回忆渐渐清晰,何之轩记得她的身体。
  其实那天清晨的深吻和抚摸,已经把他不断平复的欲望再度唤醒。他会忽然沮丧,他所有的错乱和不理智都因她而起,便硬生生把感情压下去。
  她当时的表情是迷惘的,后来还赌气了。她怕输的性格依旧没变。
  这种性格像荆棘,刺痛的是两个人。
  何之轩就是有点恨她这样,一忽儿远一忽儿近。
  他的手劲慢慢重了,探到她的身下。柔弱的中心,在他的手指上渐渐湿润。他的粗糙划痛了她,方竹吃痛,可不想躲了,轻轻抬起了腿,勾住他的腰。
  这一个动作,让所有的情绪崩堤,如水闸泄洪,谁都逃不掉。
  他们重重倒在沙发上,何之轩摩挲着她,推高她的睡衣,拉下她的内裤。他带着被酒精催化的急切,吻热而且疼,细细咬着她的颈,吸吮她的乳房,手从抚摸转为揉捏,要深深贴近那思念已久的体温。
  他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裤子,皮带紧紧扣着,几下都解不开。方竹伸手过去帮忙,被他推开。这时候他还记得她手上有伤。
  很快,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阻碍都被褪下,这样赤裸相对,终于又能坦陈。
  他叫她:“方竹。”
  她迷迷糊糊应着,他的吻又辗转回到她的胸口,深深的吻,细细的啃噬。他问:“方竹,你的心还在吗?”
  他的吻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紧一松,让她全身的毛孔都要打开,浑身战栗,不能自己。
  她嗫嚅,她喘息,她说:“何之轩……你醉了。”
  何之轩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哂笑,又像无奈:“是你先开始的,这时候还有借口,不觉得特没意思吗?”
  他不让她说话了,封住她的口,她多说一句,也许一切又要退回去,他不打算再退。他腾出一只手捉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在混乱下再伤了自己,身下深深一沉,就进去了。可还不够,何之轩又拉过被褥垫在她的身下,稍稍抽了出来,再自高而下,又重新深入。
  这一下的冲击让方竹真的再也无法说话。而后的撞击一下重过一下,力道这么猛,让她无法招架。她扭动腰肢,想要逃,可是逃不了。
  他在她的体内,灼热坚挺的侵入,不容她有片刻的迟疑。
  方竹有点疼,但激情在疼痛中被点燃。
  是的,是她先开始的,她怎么能逃?
  他们的身体都有对方的记忆,熟悉的律动和亲吻,一旦再度纠缠,就不愿意再分开。
  他的一只手一直牢牢握住她的左胸,想要重新握牢她的心。
  方竹唯有打开自己的身体,承受他施予的一切。

  原来你还在这里
  方竹在清晨醒来,翻一个身,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周身干净得像初生的婴儿。她身上的睡衣换过了,内裤似乎也换过了。手上的纱布也是重新包扎好的。
  原来她一头睡死过去,什么都被人安排好。
  外头有“踏踏”的脚步声,慢悠悠的,不像是何之轩。她叫一声,阿姨推门进来,见她醒了,问:“何太太你是喝粥还是吃面?”
  方竹坐起来,发现连拖鞋都好好地安放在床边。
  她胡乱说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是吃面还是喝粥。她走出去,客厅外的阳台上晾着大大的被套和沙发套子,遮去大半的阳光。阴凉的一角,还有她的内裤和睡衣,以及他的内裤。
  阿姨纳罕:“一大早过来看见何先生洗东西,今朝阳光不好呀,洗什么沙发套子?”
  方竹的脸“兀”地一红,想,幸亏她没提别的。她含含糊糊地刷了牙,洗好脸,坐在台子边喝粥时,重逢后头一回给何之轩打了电话。
  响了两下,他接起来,知道是她,就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带着东北味儿的“儿”字音,绕到她的心里,甩都甩不掉。
  方竹说:“睡不着。”
  何之轩提醒她:“今天去医院要记得拿药膏,别忘了。
  她是真忘了今天还要去医院。
  她叫他:“何之轩。”
  昨晚她叫了无数声“何之轩”,像要把这几年没有叫的都叫了。她呻吟,大汗淋漓,与他水乳交融。
  她不太记得到底做了多少次,只是记得他将头埋在她的胸膛,紧紧扣住她,不让她稍稍远离。她挣扎起来,坐在他的身上,身体里最软弱的那一点被他一击即中,整个人几乎痉挛。
  他绵密地吻她,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可她并不讨厌,努力回应他的吻。直到最后,她在他的耳边呐呐吐了一句无声的:“对不起。”
  他正抵在她的深处,息息相连的那一处灼烫地似能烧炙到心头。她与他一起轻轻颤动,她吻住他的唇。再后来,她就意识模糊了。
  他应当是没有全醉的,给她洗了澡,还洗了被套沙发套和衣服。一到早晨,一切恢复如初。
  何之轩说:“嗯,换了药膏顺便问一下医生,右手无名指是不是可以戴戒指。”
  她右手的伤口一直划到无名指下头,之前都不好牵动手指头,可她顾不上这些,她说:“何之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
  何之轩打断她:“方竹,我们试试看。”
  他说:“方竹,我们试试看。”
  方竹忽然泪盈于睫。
  阿姨走过来要收拾她的碗筷,她慌忙收拾好情绪,与他道个别挂上电话。
  阿姨问她:“几点去医院?”
  方竹说:“半个钟头之后吧!”又补充,“我自己去好了。”
  阿姨看她有独自走走的意思,识趣,就没有要求陪她去。
  方竹吃好早饭,带上皮夹子和手机出了门,先去医院换药,期间派出所打来一个电话,说最近有一些线索要她这两天抽空过去核实一下。
  医生说:“伤口好的差不多了,症结也找到了,以后总归是好的。”
  方竹问:“无名指好戴戒指吗?”
  医生说:“还是会有点痛的,如果你觉得能忍一下,问题就不大,对神经没有影响。”
  真是愈合的好快。
  方竹出了医院,又去另一间医院。她突然就很想去那里看看也许醒着的父亲。
  父亲果真醒着,房间里有人气,人还不少。方竹站在门外,要深呼吸三次,准备敲门,可她听见父亲说话。他说:“这个局你倒设的巧,年轻人心思慎密,比得我们老朽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答:“是您谦让了,这盘棋乱了点儿,我下得太冲动,让您费神不少。还是别下了,您先休息。”
  方竹缓缓放下了手,她静定地站在门外,开始发呆。
  “你还缺着几步。”
  “嗯,有些东西没买到,不过应该快了。”
  “小张,给孙副台长那里挂一个电话。”
  “不用了,我们的项目还算顺利。”
  “小子,年少江湖飘,老江湖帮一把是一把,你推了一次又一次,兀地不尽人情。别学丫头片子惹我生气,她躲我躲得像避猫鼠,你们眼里都没有爹娘。”
  “有些事是我们应该去做的,不能靠长辈。”
  “算了,多说生气。下棋,看我解一解你这个乱局。”
  然后又有小张的声音:“还要打电话给孙副台长吗?”
  “让年轻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去。”
  大家都笑了,还有阿姨的声音:“这大好的礼拜天,就缺一个小竹。”
  方墨箫在问:“她的伤怎么样了?”
  “快好了。”
  “哼!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你们养了儿女,就真正晓得好歹了。”
  这大好的礼拜天,天气并不十分好。
  方竹又默默从医院里走出来,她腿脚酸软,就地坐在路边车站的侯车长椅上。她的对面有个活泼泼的小女孩,一个人对着人行道上的方砖跳房子,一下两下,离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远。
  女孩爸爸在叫:“跟你说了不能在这种地方乱动,再跳要跳马路上了,跌了你就知道痛了。”
  小女孩年纪幼小,正是任性时候,转头嚷:“你们不陪我玩,我摔跤不要你们管。”
  刚刚说好,她一脚落空,从人行道摔到马路上去。方竹一惊,要去扶她。她的爸爸说:“看到没有?跌痛了活该。”
  口里这样说着,早已把女孩抱在了怀里,女孩使劲甩着双脚,不肯领情,一个劲儿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车来了,父亲夹着女儿上了车。方竹目送他们,嘴角一牵,是一朵她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

  方知爱情非自控
  方竹没有直接回何之轩的家里,而是先回了趟自己的亭子间。
  十分意外的是,亭子间里整洁一如当初,窗帘拉了起来,光线是昏暗的,可是能看清连胡乱堆放的报纸都收拾了个整齐,书整整齐齐排在书架上,一切物品都就绪。
  桌台椅子上没有积灰,床铺上罩好床罩。
  何之轩连这里都没有忘记。他是何等的慎密,她自愧不如。
  她想,如果两个人的感情论出比赛胜负来,她才是真正输的那一个。
  方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外头的阴云渐渐散了些,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对面的小男孩正趴在窗台上学习包书皮,他的妈妈手把手教他,一边说:“就要上学的人了,要自觉,不能混日子。”
  是的,不能混日子了。
  方竹重新关好窗,拉上窗帘。
  杨筱光发来消息问她:“大好礼拜天,你没有被领导霸占吧?有没有空和老友喝茶去?”
  又是一个说“大好礼拜天”的,方竹愉快地回复一个“OK”。
  杨筱光约的地方是在她家附近的“午后红茶”,方竹过去也不远,两个人半个钟点以后就碰着了头。
  方竹比杨筱光晚到,她已经喝掉了一杯西冷茶,正趴在桌上看暇眼,走神走的厉害。方竹直走到她的面前,她才猛地惊醒。
  “难道你失恋了?”
  杨筱光翕翕眼睫毛,很意外地没什么精神。不怪方竹看她的样子是失恋。可她不是,最近蜜运的很。
  在蜜运之中,还优柔寡断,显得自己很琼瑶,那就做作了。
  杨筱光想,自己就是做作的。交出初吻的那一晚,情思激荡,什么也不顾。正太做过什么?又说过什么?后来再回想,仿如做梦。
  她竟然记得不算太清楚。回到家里安静下来,她头一个想的问题是“为什么”,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办”。
  爱情不应该是相见,然后相知,最后相恋,结局跨入婚姻的坟墓。这条单线条怎么会让她的思想发生翻天覆地的挣扎。
  是她怯懦了,回到家以后,杨爸听到她暗戳戳的动静,来问她:“刚才出去干什么了?”
  她一下惊慌,拉了窗帘,趴到床上,说:“倒垃圾。我睡觉了。”
  这个谎撒的实在没水准,垃圾还好好在垃圾桶里。
  杨爸开始狐疑,她拉了被子盖脸上。杨爸说:“大晚上的瞎折腾,要是有对象了,赶紧带回来看看。”这话是带着玩笑口吻的,他老人家狐疑得很乐观。
  乐观得杨筱光瞬间就悲观,想,如果把潘以伦带回来,爸妈会是什么反应?
  她问方竹:“要父母同意你谈一个让他们不爽的男朋友,除了离家出走还有什么办法?”
  方竹坐在她对面,研判地审视她。她说:“我只试过这种办法,结局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不要学习我。”
  杨筱光唉声叹气。
  她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愿意让一个男人吻你,是不是代表你爱他?”
  方竹说:“人都是有洁癖的,在自愿的前提下,没有人愿意吻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的第三个问题是:“一个男孩暗恋了你很多年,你会怎么样?”
  方竹惊讶,不过还是回答了:“如果你也爱他,那就嫁给他。”她忍不住了,问,“阿光,你什么意思?”
  杨筱光像有好大忧愁,她说:“我最近看到一句句子,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我不知道爱情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方竹斟字酌句地问:“阿光,你是不是恋爱了?”又补问,“不是莫北?”
  杨筱光托着下巴:“大概也许。总之,亲了抱了,我也不讨厌。可是——”
  这就是她的怯懦,她一怯懦,这几天都不敢发消息给潘以伦。
  她记得曾经对方竹说出的择偶标准,虽然是开玩笑的,可简简单单那一句——“只要让我膝盖发软就可以了”,这么浪漫又不实际,真到她面前,她就不那么自在了。
  潘以伦何时走入她的世界?她是分不清的。当他表白时,她的心是软的。也许软了很久了。
  那一刻的甜蜜和幸福太短暂,稍瞬即逝,她还不能明朗。而他,也太忙,最近也毫无音讯。她知道他在做集训,还要照顾他的妈妈。
  两个人都没有足够时间来连续剧的下一集,她就多了胡思乱想的时间。
  杨筱光长叹,她猜不到感情的开头,却在猜一个最悲观的结尾。
  为什么她的心,如此容易摇摆?
  她在“午后红茶”喝掉两大杯西冷茶,本该是浓烈的茶,也让她觉得寡淡。
  杨筱光说:“竹子,我胆子很小。”
  她想,真是如此。那夜以后,除了回味甜蜜,她思考得更多。
  潘以伦那种人生她无法体味和了解,她经历太简单太清洁,潘以伦说她是象牙塔里的宝宝。她从来不会缺钱,从来不接近社会边缘份子,她的少年是在校园里结交姐妹花,课余忙着追星,连夜复习考试。
  单纯如白纸,连思维都简单。
  才会胆小。
  方竹说:“我能懂你的意思。我们往往会败给现实,也会权衡利弊。”
  杨筱光说:“竹子,我有你一半勇敢,也就不用这么烦了。”
  方竹摇头:“学我不一定好,可是阿光,你别怕爱上谁。这个没有办法控制。”
  杨筱光苦笑。
  方竹问她:“你和莫北?”
  杨筱光说:“我要找他说,不好骗人家的。”
  方竹有些遗憾:“你和莫北什么都合适,就是缺一点热度。如果是他,那该多好?”
  杨筱光点头:“如果是他我就不用这么烦了。”
  可是——心里又想,是有可是的,她虽然怕虽然乱,却更怕一样东西,一样她还想不明白的东西。
  茶馆里的音响换了一张碟放,是她熟悉的音乐。
  “情爱就好像一串梦
  梦醒了一切亦空
  或者是我天生多情
  方给爱情戏弄
  同你在追逐一个梦
  梦境消失岁月中
  唯有在爱中苏醒时
  方知爱情非自控”
  她又叫了一杯西冷茶,想要浓烈的口味再刺激刺激自己。
  方竹也顺便叫住了服务生,问:“你们这儿的音响是FM Acoustic?”
  服务生说:“小姐,您是内行?”
  方竹笑笑,与杨筱光一起陷入沉思。

  叫我如何不想他
  杨筱光和方竹分手时,她自言自语也像是同方竹在说:“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能回头了。人经不起再三反复的。”
  方竹和她拥抱:“我能懂你的意思。”
  杨筱光没有全懂自己的意思,她只是下意识。
  后面的一周持续忙碌,不过潘以伦和她的短信交流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杨筱光虽然认为自己还在做钟摆,可仍旧不舍得不回复他。
  间隙,莫北来电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想莫北真是好耐心,从不逼迫她,也许是因为不够爱。想到这个,她悚然一惊,忽然发觉出自己的可鄙,明明是自己的心在摇摆。
  杨筱光是受不了良心的鞭笞的,她在要挂电话之前,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想有些话是不是挑明一点会更好一点?”
  莫北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慵懒而轻松的:“你这样说真叫我伤心。”
  杨筱光充满了抱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别说的我跟王老虎抢亲似的。”莫北笑,“你想好了?”
  其实还没有,杨筱光摇头,莫北又看不见,她再说:“差不多了。我自己胡思乱想,也不好耽误别人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就是这时代过分善良的人种。”
  杨筱光想想,自己的确纯良。
  莫北问她:“还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
  杨筱光“呵呵”地笑:“那当然,哥们儿!”
  莫北也笑了:“是,哥们儿。”
  他或许也觉得不对了,先自往后退一步,她的心没来由地松了。
  这话题就此结束了,她想,她和莫北也大约算是结束了。还好没有事先和父母报备,不然真不会这么轻易简单无负担。
  手机亮了,短信又来了,是潘以伦提醒她:“脚本我看完了,明天的拍摄你去不去现场?”
  杨筱光回复他:“大约去的吧。”
  次日清晨,杨筱光起一个大早,挑了当季新买的连衣裙穿在身上,画一个清淡的妆,平白就显得自己像大学生。一点都看不出比潘以伦年纪大。
  她对着镜子转一圈,突然就鄙视自己。
  到了摄影棚,何之轩和老陈看到这样的她,都摆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她故作姿态地讲:“天好热。”
  何之轩笑笑,老陈经验老道,问她:“有蜜运?要约会?”
  刚说完,潘以伦和女主角跟着导演和李总一起过来了。
  他穿着做造型的蓝色毛衣,衬得面容更加清俊,走过来时,落地钢窗外的阳光一路倾泻进来。杨筱光就这样看着阳光底下的他,明媚而骄傲。
  导演同何之轩分别对他们说工作要求,这支广告要在他们决赛前出炉,时装秀也会在决赛前做毕。潘以伦身后还跟着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像他经纪人的样子,他已经不再需要梅丽这样的角色陪着了。
  那个人讲,决赛以前走一场问题不大,以后就不行了,要对其他商家交代。
  杨筱光嘀咕,真是贪心。这几年就没见国内哪家电视台包装出一个成功的艺人,不过烧钱买花戴。
  她心里一嘀咕,就会嘟嘴,潘以伦知道,侧头望住她,微笑。
  在准备的间隙,潘以伦拉着她坐在一起。那是低低的台阶,他们都佝着腰。他的手偷偷摩挲着她的小腿,一下两下,她极痒,但并不自愿阻止他。
  潘以伦说:“我和经纪人说了,比赛以后我也不想接电视剧,我演不好。广告片和走秀我可以接。”
  “你会越来越好。”
  “杨筱光,你做什么事都是实在心肠。”他并没有在看她,甚至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发觉自己的心微微起了波澜。
  这感觉不好,仿佛自己知道症结在哪里,只能看着它发作。太知道更加不好。
  杨筱光扭个头,苹果脸能笑得很灿烂:“我一直奉行雷老虎座右铭――以诚待人。”
  可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阳光下如此明亮。她回避开:“你别这样看人。”
  他轻轻地叹气:“你还在犹豫。”
  杨筱光忽然想要哭,为什么他总能猜到她的心思。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看着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无人注意到他们。不过时间也不会长,潘以伦站起来,他也是想到这场合要避嫌的。
  他的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怕他心里不痛快就当众托起她的下巴,自己先抬了头,想要站起来。不过腿麻,还是潘以伦帮了一把。
  她扶住他的肩头。他是真的瘦,肩骨嶙峋,很硬。她仰头看他时,就觉得他像陡峭小山坡。
  万重山,千重山。
  杨筱光一刻想,她的生活是乱了,如果没有遇到他,或许还能平稳的,只是遇见他以后,往她意料不到的方向乱了。
  可是他说:“没关系,我等着。”
  还是这样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女主角插到他们中间来,她已经画好了妆,穿的是旗袍,袅袅娜娜走到潘以伦身边。
  女孩年龄不大,可能比潘以伦还要小几岁。白皙的肌肤,身材很好,裹在旗袍里,曲线优美。连她看的都可能会激动。
  她贴在潘以伦身边:“小潘,导演说可以开始了。”
  杨筱光不自在,扭头就走。远远听见潘以伦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女孩“咯咯”地笑。声音爽朗。
  他们配合得很好,两个人都有点天赋,也肯努力。导演没少夸他们。
  女孩把穿旗袍走路的镜头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一遍,她走到镜头外的潘以伦身边,身体一歪,被潘以伦扶好。
  漂亮女孩还很会做人,她的助理买了许多零食和点心回来。她给潘以伦的是福临门的虾饺皇,比别人手里的点心都要好。
  他这样招女孩欢喜。
  潘以伦隔着很多人看杨筱光。她悄悄躲在众人的后面,坐在椅子上假寐。可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把虾饺皇退给了漂亮女孩,他是做了三明治的,没几个,自己去拿了来,先给经纪人,然后是导演,接着是女孩。还有最后一个,他捧在手里,想要走到她的身边。
  可何之轩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何之轩问杨筱光:“怎么?很累?”
  杨筱光立马坐正了:“还好还好。”
  何之轩说:“很累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要交发布会流程。”
  杨筱光点头,她这状态,在这场合,那真的是不好再待下去的。她站起来,潘以伦就站在她的一米以外。两个人互相看看,谁也没有跨过去。
  杨筱光用很慢的动作理好了包,冲他摆摆手:“拜拜。”
  他牵一牵唇角,微笑,有点儿无奈,转过身,干脆不看她。

  叫我如何再想他
  杨筱光步履沉重地走回家,她一切都没有思考好。感情一旦牵涉太多,就复杂了。她能清晰感受到这复杂,复杂得她不想再挣扎。
  她觉得勇气会随着越来越复杂的思想斗争流逝,便又什么都不想再想下去了。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如果苦苦恋,仍然得无奈。
  杨筱光唏嘘不已。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一开门就听见杨妈在叫:“你没事吧?你还好吧?能不能站起来?”
  杨筱光闻言大惊,冲进房里,只见杨爸瘫坐在阳台上不住喘气,杨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杨筱光回来不免稍稍宽心,可还是着急:“你爸爸哮喘老毛病又犯了。”杨爸本就有宿疾,这回犯得狠了,不单蜷曲了身体,连意识都模糊不清。杨妈根本扶不动他,杨筱光上来帮忙,两个女人扶一个大男人还是觉得吃力。
  杨筱光问:“打120没有?”
  杨妈点头,还絮叨:“如果有个女婿,这些事情就有靠了,女儿不顶用的。”
  杨筱光没吱声,咬着牙,托牢父亲扶到沙发上,看到杨爸紫胀了面皮,心里又急又愧。
  不一会救护车来了,一家三口惶惶急急上了车。
  杨爸这回病势来得重,做好相应检查以后,医生建议住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可又有了难题,这间社区医院里最近病患老多,没有床位。医生也无奈,只好建议在病房外加床。
  但走廊人多嘈杂,病患家属进进出出,既不安静也不安全。杨爸又犯病气闷,睡都睡不实。杨妈更是急火攻心,团团乱转。
  杨筱光无法,她先打电话找林暖暖,想央她做医生的爸爸给想想法子,偏她家里没有人接电话,手机也在关机状态。
  她颇犹豫了一阵,只好打电话给莫北,说:“我爸哮喘犯了,在医院里。”
  莫北是在十五分钟之后赶到医院的,他办好转院手续,还安排了车,对杨筱光说:“转去市里的医院会好些。”
  到了这样的关口,杨筱光只得听莫北的安排。
  一切都是由莫北办好的,杨爸被转去了军医大下属的医院,开了单间的病房,还有专门的故事来照料。
  杨妈心头大石落地,仔细打量代她们办手续的莫北,忽然就问:“你是方竹给介绍的那位莫先生?”
  莫北笑得很礼貌,说:“伯母,你好。”
  杨妈虽然心里还挂记丈夫的病情,但这时见到莫北,脸上也忍不住笑开了怀,说:“谢谢谢谢,真是多亏你帮忙了。”转头又问杨筱光:“你开始谈朋友了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杨筱光嗫嚅:“不是。”
  杨妈压根不相信,要不是顾着照顾杨爸,连莫北的祖宗十八代都要盘问一番。
  回头,杨筱光送莫北的时候,抱歉道:“我妈高度过敏了点儿。”
  莫北笑笑:“你现在比我刚认识你那会,不开心很多。”
  杨筱光举头望明月,无语。
  莫北拍拍她的肩膀,他说:“女孩子赌不起感情,就不要赌。会很累。”
  “我大约是属耗子的。”杨筱光有点儿哭丧了脸。她心里在想,如果是莫北,有些烦恼就荡然无存了吧?可是又想,那样是不对的,不一样的人。
  莫北同她道别,她说:“莫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请你吃饭吧!”
  莫北笑道:“你真是半点也不肯欠别人的。”
  这样还是生疏的,杨筱光知道。莫北独自去拿的车,她独自回了父亲的病房。
  杨妈却对莫北极端感兴趣,同杨筱光一起陪夜的时不住地东扯西问,杨筱光烦不胜烦,顾左右而言他,过了一个极端烦躁的夜晚。
  这一晚潘以伦没有发短信给她,也许一直在拍广告。
  她第二天顶了两只黑眼圈去上的班,听同事说昨天潘以伦他们确实拍了一个通宵,连何之轩都陪到凌晨才走。
  潘以伦的短信一直没有来,她是不可以怪他的,也没有立场怪他的。
  这样一想,她又悚然,太亲近的思想了。
  她赶忙与母亲通电话来转移思考方向。
  杨爸早晨醒来以后,对身处五星级高等病房十分诧异,也对莫北起了莫大的兴趣。两人又轮番拷问了杨筱光一番,问得她几欲抓狂。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她唉声叹气,想的是什么叫做天不从人愿?
  她连甜蜜都来不及安心享受,就已经开始承受摇摇欲坠的危险了。
  这一晚她还得去陪夜。
  她想明天自己铁定是扛不住的,女人的身体素质,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是不顶用。她干脆打电话向何之轩请假,可何之轩的手机没开机,她就把电话打给了方竹。
  方竹告诉她,领导回来以后在补眠状态中。可不,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连男人都是受不了的。
  杨筱光想,生活的压力处处在。
  她也许真是一个处理不好压力的人。只是给杨爸擦个身,就打翻了水盆,弄湿高级病房的地毯,又不好意思叫护工进来清洁,半自虐地蹲在地上擦了大半夜的地毯。
  地毯是海蓝色的,澄澈无边,被弄湿的一块像纯洁的面上的一块污渍。
  她想,事情本来是简单的,就是这样一个棘手之处,令她无法想透。她拼命擦擦擦,还是干不了。于是就不管了,瘫在沙发上,瞪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呆。
  早晨醒来,两个黑眼圈照例还在。她一看地毯,已经干了。污渍了无痕,一切不过是她庸人自扰之。
  杨爸的身体恢复了些,精神也好转了。早晨嚷着要吃小笼包,杨筱光好说歹说,才压下杨爸的馋虫。她心里又是心疼的,亲自去医院的饭堂买了白粥,又去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冰糖,调了一碗糖粥喂杨爸喝下。
  但手脚是粗笨的,弄得杨爸嘴角衣领都弄了些残渍。
  杨爸语重心长地说:“你做事情这样笨手笨脚,将来能照顾谁啊!”
  杨筱光一激动,脸就容易红成苹果,这回真正羞愧了。她低头哈腰:“是是,我一定好好学习家务,争取天天向上。”
  杨爸躺下,还是不放心,又说:“我这个女儿,跟活宝一样,就是照顾不好自己。真不知道要操心到几时。”
  杨妈恰时推了门进来换班,杨筱光怕受到父母的双重夹击,脚底抹油就要溜。没想到被杨妈一把抓住,说:“快出去谢谢人家小莫,老清老早开了车送我过来。”
  杨筱光“啊”了一下,只听杨妈继续说:“这么好的男小囡,要把把牢,你这样缺根筋的,人家对你这么好,你还想哪能?”
  是的,她还想哪能?
  她对杨妈说:“我又不好对每个对我好的人以身相许的喽!”
  说完就溜,省的又被批。
  莫北的车等在医院外,看到顶着两只黑眼圈出来的杨筱光,他“噗哧”一笑,为她开门:“我建议你最好修整一下状态再去上班。这样的仪容实在拿不出去。”
  杨筱光上了车就掏出小镜子左照右照。左边的头发高起来像雄鹰展翅,右边的头发贴在后脑勺,黑眼圈的状态有所减轻,然而最严重的是她的面颊是一边红一边不红,严重不对称。
  “昏死,我老妈竟然不提醒我,面对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她竟然放任自家的女鬼去吓人。”
  杨筱光从包里掏了喷雾,又拿了小梳子,开始整顿仪容仪表。
  莫北停着车,笑着说:“你妈对我真热情。”
  杨筱光狠狠喷自己一脸的水雾:“我妈妈天生对人热情。”
  “就像你一样?”
  杨筱光闭着眼睛猛点头。
  她听到莫北说:“杨筱光,错过你,我觉得挺可惜的。如果没那么个人,或许咱们能成。”
  杨筱光仍旧闭着眼睛,知道眼皮子酸软,才又睁开了眼睛,她听到莫北说:“有些缘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哎!杨筱光,你真不是个会做多选题的人,诚实得过了分。”
  杨筱光死仰八叉躺倒在座椅上,言其他:“我是老实人,如果老实人犯错误,你们要原谅的。”
  莫北笑:“其实你挺精的。”

  让我诚实爱上你
  莫北把她送到了办公楼下,摸摸她顺好的头发,说:“杨筱光,我挺高兴方竹让我认识你的。”
  杨筱光呐呐无言,眨眨眼睛,说:“莫北,认识你我很幸运的。”
  两人都笑起来。
  莫北说:“你进去吧!”
  杨筱光转个身,往写字楼走去。她听到莫北在她身后发动了车子,车子开走了,她怅怅地回头,什么都看不到。
  她往前一步,前头是安全的装修精良的大楼前厅,一切都明亮而井然有序。前台小姐为来客做好登记,小心嘱咐,微笑服务。
  这一次她没有迟到,赶在大家等电梯的高峰。她按规矩排好队,跟着前人的轨迹蜿蜒前行,挤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她呼吸都困难。好像困在一只小小笼子,快要窒息,可窒息之间,还有人与人挨紧的暖。
  好不容易到了该去的楼层,杨筱光又重新获得呼吸的自由,但瞬间离开人群,又有一丝孤寂的冷。
  就是这样矛盾。
  潘以伦原来就在“君远”的会议室里,被一群人围着要签名。他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蓬勃的气息,热忱地给这些当初都不怎么搭理他的白领们签名。
  他真的成了人人追逐的当红炸子鸡。
  杨筱光却是急急撤走,此时此刻,不好多看他,看他多一眼,想法又要风起云涌。她的心态从来都平和,不曾如此上下起伏过。杨筱光是直觉要抵制的。
  潘以伦是看到了杨筱光在会议室门口一闪而逝,她是迟疑了一下,他看到了,可他的眼神还没捕捉到她的,她就先逃走了。
  他的下一个签名,笔锋稍稍歪了一下,写的不太好看,身前的人都不在意,还有人要合影。梅丽恰当的出现,说:“已经赚到了,还嫌不够?上班时间到了,领导看到要不高兴的。”
  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伙。
  梅丽对他说:“一个月以后的总决赛,我们要看你出足锋头的,这场秀你要好好走。”
  潘以伦只是笑,掩盖的是无所谓的内心。
  只是那样子也足够做到位了,梅丽很满意,抬腕看表,抱怨:“那几个还没红,就耍大牌迟到,不象话——”
  潘以伦并不想同她谈这个话题,问她:“还是在楼上的训练室?我先过去,谁跟这个项目?”
  梅丽如他愿地对前台苏比说:“找小杨带潘少上楼去,正好等下一道开会。”
  “小潘”成了“潘少”,这样质的飞跃让苏比也没能接受下来,问:“谁?”但到底看惯人的眉眼,一下就懂了。
  杨筱光接了电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出来。苏比对她强调:“潘少哦。”
  她看潘以伦一眼,说:“潘少,走。”
  潘以伦就跟着她上了楼,走的是大厦员工通道,也要足够私密性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不说话,只在楼梯间留下“踏踏”的声响,声声脆的,像击打在心头的压力。
  杨筱光走的快,像快些甩脱这个不好的不好的感觉,这感觉让她觉得真要命。
  好在才一层楼,一忽儿就到了,打开训练室的门,室内大排镜子,橡木地板,空旷得像空中楼阁。
  她这样清清楚楚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男孩。
  他说:“我听说你爸爸病了。”
  杨筱光点头。
  他低了头。
  杨筱光赶忙说:“年纪大的人总会有个三病五灾。”
  潘以伦从她的身后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这是杨筱光一直防备着的,她一进到这里,就在防备。孤男寡女,空旷的空间,四周都是镜子。环境给予她犯错误的机会。
  可他的手温暖又温柔,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不轻也不重。这样一触,她心底根本不愿意甩脱。
  他是压抑的,珍惜的,她明白的。
  他说:“对不起,杨筱光。”
  杨筱光的心口跟着起伏了一下,换她自己低了头。她望见自己和他脚上的鞋,都是简单的运动鞋。刚才走了一阵楼梯,她的鞋带松了。
  潘以伦也看见了,就单腿跪下来,为她系鞋带。
  杨筱光抚住心口,呆怔。
  他分明是用了力气,将她的鞋带系得很紧。再抬头,眼睛清亮逼人,有着她一直都知道的认真。
  她说:“别瞎扯,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其实,在此时此刻,这样一个动作就够了,杨筱光忽然觉得他们什么都可以不用说的。
  潘以伦撇一下唇,在笑她,可笑的是不明朗的。
  门也在此刻“咔嗒”开了,梅丽杵在门口惊诧大叫:“天那,你们在干嘛?”她一说完就把门猛地一关。
  潘以伦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说:“我在帮她系鞋带。”
  梅丽八面玲珑,看一眼就猜到了关节,不由凶巴巴皱牢眉头,只觉得棘手,可问的到底合乎尺度:“你们?”及时打住,再说,“等一下何总要来开会的。”
  “我知道的。”潘以伦说。
  梅丽走前两步,望住杨筱光,她抿紧了唇,仿佛她是烫手山芋,可目光又是征询的,希冀她给一个合理有效的解释来撇清现下的情况。
  这个暗示太表面,她还探询的叫了一声:“小杨。”
  杨筱光的身后是大幅的落地玻璃窗,这里往下看,几乎可算万丈深渊。她的前头是不准备善罢甘休的梅丽,势必抽丝剥茧。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势必?
  可她有她的不情愿。杨筱光只是说:“梅姐,音乐已经选好了,公放设备也没有问题,从‘云腾’运来的服装都在后面的化妆室,等一歇可以直接彩排。”
  潘以伦侧过头望住她,她也望望他,两个人都有点面面相觑的傻样。原先一句话都没有,如今对着梅丽,像是把互相心底的千言万语都诉说了个干净。
  这是一个奇怪的状态,他们有了这样奇怪的灵犀。
  杨筱光瘪了瘪下唇。她很无奈,她很彷徨,她很挫败。她想,她的行动她的嘴巴远比她的心态要诚实。

  让一切皆有可能
  该来彩排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门是不可以再关着做刨根问底的。潘以伦和杨筱光散开了,梅丽也先履行工作职责。
  何之轩带着老陈以及几个形体老师上来,向选手们讲述活动流程。
  潘以伦盘腿坐在最后,安静地听。杨筱光应当坐到前头的工作人员堆里,可她的手一不小心就被潘以伦偷偷握牢。
  他不让她走。
  梅丽在瞟他们,杨筱光低下了头。
  他们十指紧扣,明明什么都没说,好像已经在交流。
  杨筱光暗暗吁了一句:“我丢了工作咋办?”
  潘以伦没有很文艺地说“没事我来养你”,他的眼眸动了一动,在思考。
  但是互相紧握的手,传递的温度酥软人的心,一寸寸磨掉杨筱光的理智。她知道,甜头只有一点点,后面的麻烦一大堆,可就是无法抽回自己的手。
  潘以伦说:“可你还在我的身边。”
  是呵,她还在他的身边。
  他继续低声说:“我先干好这个活儿。”微微侧了头,想要看她,但也知道这样的场合不合适,便抑制住了冲动,继续说,“以后——至少我比你勤快,只要你愿意。”
  何之轩放了PPT做解说,灯全部灭掉,幻灯机出现延迟,没有及时亮起来。杨筱光两眼一抹黑,只剩下感觉。感觉到身边男孩身上青草的气息,这么近这么近。
  她对这气息有本能的亲近。
  前方的大屏幕光亮起来,照出何之轩的背影。今天的领导穿的依旧精神,身上的西服总不会掉价的,如杨筱光所知,和很多年前不一样。
  潘以伦唱过的那首歌,说世界不停改变改变,时间不停走远走远。她想,何不如此?
  只是一想,身后有人扯她的胳膊,拖她离开潘以伦的身边。
  是梅丽觑个空拉了她出来,拖她进的是安全通道,还关好门。她搓着手,神色谨慎。这一位也是对工作热情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梅丽问她:“你们真在谈恋爱?”
  杨筱光小心思在转,她想,怎么答?心里是纠缠不休的,不好承认,不方便承认,可是她脱口而出:“好像这是我的私事哎!梅姐,我觉得不大方便说。”
  梅丽扯了嗓子着急,好在还有警醒,还是压低了声音:“管你方便不方便,你脑子拎拎清爽,别看见个长的好的小年轻就昏头。大好青年,大好前途,和不该谈恋爱的人谈恋爱,这是不道德的。”
  杨筱光啼笑皆非。
  她考虑过很多,就是没有考虑过道德这个层面的问题,她想梅丽是想太多了。于是就笑嘻嘻对梅丽说:“梅姐,你以前一定做大队长的对不对?”
  梅丽直朝她瞪眼:“小杨,原来你也蛮会打太极拳的。”
  杨筱光想,梅丽是不会再和她推心置腹废话了。她竟然直接报告到了何之轩那边去,报告完毕之后,跑来同她说:“小杨,我和你交流有代沟,只好让领导来劝劝你。”
  杨筱光对梅丽翻一个白眼:“阿姐你好转部门去HR了。”
  这是很要命的,她竟然会去知会刚刚开完会的领导还要来管下属的男女关系。杨筱光想,到底是她痴线还是梅丽痴线,竟然搞这么大阵仗,誓死要做打鸳鸯的棒子。
  他们分明丝毫无关系,她自烦恼她的感情,怎么就同不相干的别人生出了这些干系?
  杨筱光觉得梅丽的做法实在夸张的过了分。
  在何之轩的办公室里,她终于知道梅丽为何这样夸张。
  她指着杨筱光对何之轩说:“这个事情传出去,别人肯定会相信网上说的是真的,到时候电视台再转风向要毁约怎么办?”
  原来是怕落实那些公司与电视台黑幕操作说的流言,影响和电视台的合作。
  这点她是真的没想到,在她把和潘以伦这段事儿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上头去。如今被挑明,果然也是麻烦事儿一桩。
  且这个理由的确会令领导头疼,何之轩对梅丽说:“我先和小杨谈谈。”
  梅丽做完自己该做的事,余下麻烦留待领导处理,她退出去。倒是很职业的。
  杨筱光站在一边,一路是听完她的指摘的,暗忖,梅丽知道这种事情影响她的项目,自然着急,可又不是公司嫡系,不便跟别人多说,除了何之轩,她的确别无选择。这样一想,她心里真不怪她了。
  何之轩按一按太阳穴。
  杨筱光低头做沉思状,想,他总不会做八婆做的事情,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可毕竟面前是男领导,要沟通这种事情,总归不好意思的。
  她叹口气,说:“领导,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何之轩清一清喉咙,他说:“这是你的私事,对你个人,我没有置喙的权力。对于公司,梅丽顾虑得没有错,我得对下属企业同合作单位负责。”
  杨筱光朝着领导笑一笑,继续恭听。
  “怎么处理好这个事情,你做过公关,心里都明白,我不多说了。”何之轩顿一顿,问了一句,“不过,小杨,你想好了吗?”
  你想好了吗?
  杨筱光也在问自己。
  但是她几乎是果决地反问了何之轩一句:“领导,你回来之前,想好了吗?”
  何之轩是没有想到她会反问得这样犀利的,愣上一愣。
  杨筱光想,何之轩回来之前,是否也如她这般有着翻江倒海的奔腾思绪?他们都是怎么处理这种矛盾的情绪的?她突然非常想知道,因此用又真诚又热忱的眼光望住了何之轩。
  但是领导的回复立刻令她两眼发黑。
  “Nothing is impossible.”
  不带这样借鉴广告的,可这一次她切实相信何之轩确是新闻系毕业的高材生了。
  领导最后总结陈词,说:“于公,我自然不希望发生影响合作进程的事,于私,我没有其他可以多说的。我尽力确保公司的利益不受到损失,相信你也能做到。”
  于是,possible或者impossible又变成了杨筱光的个人问题。

  失心疯一般爱你
  杨筱光出了办公室,楼上的排练早就散了。她拿出手机,果然有潘以伦的短信,他说先走了。但梅丽在等着她,就坐在她的办公桌旁和老陈唠嗑,撺掇着老陈买下午茶请客,三两下的挺见效果,老陈拿了钱包愿意给这个人情。
  老陈一走,格子间里就剩下杨筱光和她两人。
  梅丽说:“电视台通告很忙的,他先走了。”
  杨筱光点头表示知道。
  梅丽对着她用一种很真心的表情叹气,说:“如果这孩子一辈子半红不黑,你和他过过小日子没什么问题,可如今的形势是电视台那里组了娱乐公司要捧他们,也许会大红。这样一脚踏进来,步步都要负责,你顶不顶的牢?前些天香港的专栏作家写一个男艺人,老婆怀孕八个月被拍了照,都不敢对媒体说他们已经结婚。他老婆还是圈内的。”
  梅丽还拉了她的手:“我刚才态度是不好,这事儿影响更不好啊!姑娘,你要想想,男人长得俏,又进了这个圈子,难免不会湿鞋子,现在说的花好稻好,谁知道往后咋样?他这个年纪当然能罗曼蒂克爱情至上一把,你这年纪要找的是安稳过日子的人,陪不得他耗!”
  杨筱光闷闷地只说一句话:“您说话真像我妈。”
  梅丽不以为忤,气量倒是大,拍拍她的手说:“你自己好好想想。”
  怎么能想的好?杨筱光只觉得他们这些人扯着她的情感的天平在荡秋千,她要称不出自己感情的斤两了。
  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在做完事,下班以后,杨筱光独自一人默默走出写字楼。转过一个街角,就是“炫我青春秀”摆在大马路上的路牌广告。潘以伦和其他的夺冠大热门被PS得完美无缺,站在云端,离开她很遥远的样子。
  有一群女孩路过,一个对女伴说:“真想亲吻十三号。”
  她被他吻过的,想起他的唇齿,他舌头的翻转。他好像有一些经验,她是没的。以后他正式入行,这样的圈子里,可能会积累更多经验。
  杨筱光已经受不了这话了。
  她低头回复潘以伦的短信:“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还想要写的更多,可是又是矛盾的。她停手,发送。
  不一会潘以伦的短信来了:“我认识你已经有十年了。”
  杨筱光握着手机,走到车站,车来车往,她始终没有上车。
  十年,这么的长,像是手机屏幕里的魔法字,在她的心上挂了秤砣,重千斤,一直往下沉。
  潘以伦又发了一条短信,他说:“能不能给我三年的时间?”
  他问她,能不能。
  杨筱光心里最虚弱的地方被小针扎一下,又酸又软。
  不久之前,他跪在她的面前给她系鞋带,仰头看她的表情,又认真又无奈。
  这个男孩这么战战兢兢爱着她。
  三年,加上十年,正是他的号码——十三。
  三年以后,她二十八岁,他二十五岁,差距也许会缩短。也许。杨筱光注视着短信,牵牵嘴角,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愁。不过从牵变作了扬,她决定还是笑一笑。
  因为今天是不一样的日子。
  她直接回的医院,杨妈在杨爸的病房里等着她。杨爸精神不错,和杨妈两个聊天聊得开心,看见杨筱光来了,杨妈就指了指一边床头柜上的纸盒子,说:“今年条件不好,只好聚你老爸的病房里,也没有大餐吃。”
  杨筱光打开纸盒子,是三块鲜奶蛋糕,她笑嘻嘻摁一个猪鼻子脸,说:“是红宝石的鲜奶蛋糕啊!老妈,你跟上了三十年代老克勒的小资风了嘛!”
  杨妈白她一眼:“我越活越时髦,你是越活年纪越大,别以为马屁一拍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杨爸问她:“莫先生呢?今晚没有节目?”
  杨筱光装作没注意听到,她捧着蛋糕吃了两口,可本就没什么胃口,甜腻的奶油到了嘴里,也是淡的。
  杨妈打一下她的手,非要她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说:“别人这么好,你不要三四不着调的样,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
  杨筱光停了口,想,该怎么说才好?如果告诉老妈煮熟的鸭子确实飞了,后果会怎样?
  她不管后果,决定暂时不讲为佳。
  那头的杨爸吃不了鲜奶蛋糕,把自己那块推给了杨筱光,用凝重的口气讲:“阿光,二十六了,虚岁都好说有二十八了。”
  杨爸在叹息,杨筱光也跟着叹了一声。
  小时候高高兴兴过生日,大了却要一年愁过一年。
  杨妈难得不再进逼,说:“好了好了,今朝你生日,阿拉不废话。吃好了你先回家去,我陪老头。”
  “还是我来吧!”
  “礼拜六你再过来,现在又要上班又要跑医院的,要是也病了,这不是苦了我?”说完顿一顿,眉眼又笑起来,“莫先生这么细心的人,万一约你怎么办?”
  杨筱光假笑。
  杨爸也说:“回去吧!一年一次生日,回家看看碟,顺便给我去淘宝买《亮剑》的全集回来,回家养病也有盼头。”
  杨筱光笑得眼睛酸涩,想,真是生什么不能生病,好好的一个生日,一家三口在病房里过,味道总是感伤的。她想到了潘以伦的妈妈,有点累。父母一坚持,她也就听话地回了家。
  家里一片黑暗,杨筱光踢了鞋子没开灯就仰面倒在床上。周围安静极了,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着墙上的挂钟一点一滴走。
  手机响起来,潘以伦说:“生日快乐!”
  杨筱光低呼:“正太,你怎么知道?”
  潘以伦在电话的那头打了一个喷嚏,杨筱光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跑到窗前,掀起了窗帘。
  年轻的男子,站在月光之下,英俊的面孔上有一种细腻的光华。她仔细看他,这么远,影影绰绰,明明人是到了,却不亮相。
  她看不清楚他,忽然就会心疼:“你等等。”说着就冲出了门。
  他站在那头等着她过来,还歪着头看她,她的长发散而且乱,他看得笑了,眉宇之间藏着拙:“你从来不太顾忌形象,瞧,真像稻草人!”
  他想要抚摸她的发,拉住她的手,说:“跟我来。”
  于是杨筱光跟着潘以伦去了“午后红茶”,而且里头没有半个人。
  杨筱光对潘以伦皱眉:“你清场了啊?面子可真大。”
  潘以伦冲她笑:“可不,面子很大。”
  他领着她走进去,里面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正中间拉了一块投影幕下来。她惊讶:“原来这里还有这个设备。”
  潘以伦走到吧台后头开了开关。
  杨筱光问:“你做什么呢?”
  投影幕上亮出了一簇红光。
  潘以伦说:“来,我们看演唱会。”
  音乐变得急促起来,音效很好,有强烈的现场感。杨筱光坐到沙发卡座上,抬头盯着投影幕一动也不动。
  是的,她看到她熟悉的天使般的人升到了舞台中间,他在唱——
  “当云漂浮半数公分,是梦中的一生。”
  真的像是在做梦。
  潘以伦问她:“想吃什么?”
  一如当初,他在做服务生,问她类似的话。那时候她还不熟悉他,不知道与他的纠缠会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她摇头,是真的不知道。
  潘以伦说:“我也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所以只好做火锅。”
  他选了对着投影幕最好的一张圆桌子,进了厨房拿了很多作料和菜。大屏幕上的偶像正在唱一首快歌,叫做《不要爱他》。
  杨筱光的眼睛望住这里的潘以伦,他买的是麻辣的锅底,还有许多羊肉牛肉和丸子,一卷一卷,一只一只,个个都是圆满的样子,丰富得她目不暇接。
  他站在桌子旁边,袖子撸高了,臂膀坚实有力,神情也是坚毅的。他做了虾滑鱼滑,打得很浆,盛在银色的盆里。
  杨筱光手忙脚乱要帮忙,抓了盆子就要统统倒进火锅,潘以伦适时阻止,用调羹将虾滑鱼滑舀出完整的形状,再丢入火锅里,几下起伏,也圆满了。
  “正太,你真的比我勤劳。”
  杨筱光站在火锅旁边,探着头,让热气蒸得自己一头一脸。
  投影幕上的歌又换了,叫做《爱慕》。
  潘以伦说:“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些东西里,总有你爱吃的。”
  三滚三沸以后,什么都熟了。潘以伦一样一样捞起,一样一样放到她碗里。杨筱光饿得狠了,先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可突然发现潘以伦坐在一边几乎动也没有动过筷子。
  他的表情模糊了,他问她:“现在唱的那首歌叫什么?”
  杨筱光问他:“你哪里去搞来的碟?”
  潘以伦说:“你偶像们的现场都比CD里好,不是谁都能当他们那样的实力派。”
  杨筱光仰头看投影幕。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么奢侈地用投影仪看他的演唱会。”
  潘以伦补充:“还是绝好的FM Acoustic,放出来的效果确实惊人。”
  杨筱光扭头望住潘以伦,她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这首歌叫《侬本多情》。”
  是的,侬本多情。他有多少情,她都能看的见。
  此刻昏暗的灯下,投影幕里缭乱的光线也在他们之间蔓延,半转的光明。杨筱光和潘以伦隔着一张桌子,不然她可以亲亲他的唇,亲亲他的眉毛。
  这样一想完,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她喃喃说:“你长的这么好,常常让我迷惑,到底是爱你的色相。”她顿了一顿,“还是爱你的人。”
  杨筱光真的是这样想的。
  啊,他这样了解她,了解她最真实的一面,也了解她的心。怎么会这样?可她是不是真的爱他?这种感觉是不是爱?
  潘以伦说:“我不在乎别的,只有你能放的开。”他叹气,甚至是有些愤懑了,“杨筱光,我得多努力,才能让你相信我?”
  光影闪动,他们又看不清彼此了。
  话说完了,人还是站在原点。
  杨筱光刚才吃的猛了,堵住了胃,一抽一抽的,头开始犯晕。火锅里的水沸腾到了顶点,“咕嘟咕嘟”的热气把空气都煮沸了。
  她的声音埋没在投影幕上如雷的掌声和尖叫之中。
  “正太,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我们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
  潘以伦看着她,摇摇头:“没有准备好的那个是我,仓促上阵的那个也是我。杨筱光,对不起,我说过我没有办法。”
  杨筱光问他:“正太,这样真的是恋爱吗?”
  潘以伦点头,杨筱光摇头。
  “可是不够,是我不够还是你不够?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你这样年轻,我们等待的时间是不平等的,我——”
  潘以伦走到桌子的这一边来,抓住了她的手。
  “正太,是你来追我的,是你让我不踏实的。”杨筱光隔着沸腾的热气,泪也将要沸腾。
  那上面已从《侧面》唱到了《放荡》。原来感情这样迷乱。
  潘以伦就在她的身边,他不愿意放开她的手。
  “我认识你的时候,不能走进你的世界。我一步步小心地接近,你对我的接受让我意外,让我惊喜。我不想让你不踏实。”
  站在杨筱光面前的潘以伦,眼眸明亮,在她看来,一如既往百折不挠。她都要叹息,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如此。他就这样等着,等着她给予的结果。
  杨筱光眼前的火锅里翻滚的是未知的食物,眼前的人生是一段未知前途的选择。
  她想,跟他去吧!然,将来可好把握?她不知。
  不跟他去吧!可他的气息已经深深麻痹自己的思维。
  “也许有一天你强大了,长大了,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喃喃地说,蜷了一蜷被他握住的手,可是无法退开。
  潘以伦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我用了十年的时间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你,只好把我的将来全部给你。”
  他的将来全部给她。
  这是多美好的一个承诺?
  杨筱光听见偶像天籁一样的歌声在唱:“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春风仿佛爱情在蕴酝。初春中的你,撩动我幻想,就像嫩绿草使春雨香。——”
  眼前仍是有水雾的,热烘烘,就如生活,好像一张大手,把人给吞噬。她大了胆子用手扇一扇,眼前出现的就是潘以伦的面孔。
  潘以伦伸手抱住了她,距离很近呼吸也很近。
  他说:“刚来上海的那一年,爸爸给我过生日。他看见杨老师的爱人去淮海路的红宝石买了鲜奶蛋糕,以为那里的鲜奶蛋糕一定很好吃,也给我买了一块。”
  杨筱光愣愣地看着他。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几乎是俏皮地说:“我想我没办法摆脱你,也许因为连我的生日都和你是同一天。”
  杨筱光“呀”了一声,表情里有种无辜的内疚。
  潘以伦揉着她的发。
  “小姐姐,你给我一个方向,我朝这个方向努力。”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光洁得如他的心。此刻这样明了,失心疯一般的。
  杨筱光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脖颈上,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气息干燥而温暖,她从来抗拒不了。她贪恋他的貌,还有他的吻,还有他的心。其他的所有,抛在脑后。
  她无法再拒绝他。
  在这个空荡荡的茶馆里,有杨筱光的偶像在唱:“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星点的火,猛然烧了起来,就再也没有办法扑灭。

  我不会一无所有
  杨筱光第二天神清气爽,准时到了办公室,迎面碰上刚放好包,准备记考勤的苏比。
  苏比惊呼:“小杨,你今天这么早?”
  杨筱光笑眯眯:“我已经连着两个月没迟到了。”
  苏比表扬她:“你的精神面貌得到了全面的改善。”
  杨筱光瞅着何之轩手里提了公文包并一只纸拎袋正走进来打卡,适时拍一个小马屁:“领导的榜样功不可没。”
  她想,谁叫何之轩扳着脸的时候,比冬至的寒冰还要骇人!她也是一号欺软怕硬的,老早收敛了些小闲散。人不是不能改变,而是看外力能不能让人改变。
  何之轩朝她点点头,似乎对她的精神面貌的改善也挺满意。
  杨筱光气定神闲坐下来,哼了支小曲子整理文件。
  “云腾”的发布会定在青春秀总决赛前的一个月内举办,这个日期是何之轩费了些气力定了下来的。老陈分外重视,亲自紧跟这头的项目,菲利普派下来的给某百货公司办十周年的项目没心思去管了,一股脑全部丢给了杨筱光。
  杨筱光倒也不抗拒,这时也觉得挺好,不用在工作上同潘以伦多交流是最好的。昨晚他用那样炽热的眼神望住她,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意乱情迷,若是再三五不时的看见他,保不准她在工作上不昏头。
  她深深呼吸,也许这便叫做恋爱。
  早晨潘以伦发短信给她,要她路上注意安全,不要赶着敲考勤卡横冲直撞。她心里热烘烘的,一颗心,不也许是两颗心,这样安定下来。
  杨筱光想,她不要想的复杂,跟着感觉走,未必就是错。
  从早晨忙到中午,阳光一直缤纷。生活忽然就变得美好了。
  她和一群同事搭伙去白领食堂,路过茶水间,正见清洁阿姨用微波炉热饭盒。有人多嘴问一句:“谁带饭了?”
  阿姨答:“何总。”
  大伙惊讶,阿姨多嘴,笑嘻嘻地讲:“又是蹄筋又是焖肉,连水果都齐了,何总家里的人照顾的真好。”
  午饭以后,杨筱光抽个空档给方竹打电话。方竹说正在写稿子,大约下个月可以回单位了。
  杨筱光问:“你还回家不回?”
  方竹没有及时答她。
  杨筱光水磨着声音腻着她:“你就答应嘛好来,连煮饭婆都给人做了,再别扭下去就不像话了。”
  方竹笑着扯开了话题:“你倒是有心思管我了,你自己可怎样了?”
  杨筱光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讲:“我想好了,只要我想好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方竹说:“可不就结了?你难得开个窍,虽然是祖国幼苗,但质量不错,作为老友,我准你勇于尝试恋爱。”
  杨筱光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苹果,狠狠咬一口:“可怜我二十多年都没开窍,一开窍就给我弄一道我自己都会思维混乱的分析说明题,我这辈子也许也就精彩这么一次!”
  “学学当年林暖暖,勇敢向前冲。女人一生不轰烈爱一次,枉为人!”
  “我是真的不如你同暖暖勇敢,我是表面功夫好,绣花枕头一包草。”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瞧,对方竹讲,“哎,我接个电话啊!先挂了。”
  方竹最后骂她:“有异性无人性。”
  被杨筱光反驳:“可不就像你当初那模样?”
  当初那模样?方竹无奈地笑笑。
  她当初同何之轩谈恋爱是抓着时间谈的,她在念书,而他工作忙,大清早她买了早点冲到他的亭子间给他送去,就怕他太忙来不及吃早饭。
  好几回杨筱光林暖暖约她出去玩儿,就这样被耽搁掉。
  现在何之轩依然有时候会忘记吃早饭,尤其最近这几天。有时李总和导演都会到他们家里,看那些拍好的广告片,看图纸,不到半夜不散会。
  他本可以在公司办这些事儿,可自从那晚以后,他晚上一般都不晚归了。
  当然也不喝酒。
  之后的几天,他依旧睡沙发,她依旧睡床。但他清晨会到房间里换衣服,穿上西装,拉一拉衬衫领子,就瞧着她,她半坐起来,给他系好领带。
  他离得她很近,气息拂在她的额头上。再近一些,她抬头就可以吻到他的下巴。可是这样的光天化日,夜晚的轻狂消失无踪。
  她还是缺少一点胆子。
  何之轩问她:“你什么时候有空?”
  她天天都有空,故而只是望住他。
  他说:“去看看你爸。”
  方竹没有问他何时与父亲走的这样近,又怎么会走得这样近。只是心底一点一滴地安慰起来,可这安慰填不满心虚和怯懦。她几乎耍赖地咬着嘴唇。
  何之轩摸摸她的发,领带已经系好了,他穿着正式,神情也正式,坐在她的身边,说:“方竹,别这样。你们毕竟是父女。”
  方竹只是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这副傻样子,还是没有想通的。
  何之轩把手按在她的小腹上,他说:“方竹,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爸爸会高兴的。”
  他一说完,方竹茫然地抬头,猛然往后退了一退。他的手还覆在她的小腹上,温热的触觉,透到了皮肤上,能进入身体里,仿佛那里真的有了生命。
  是的,她的一切,何之轩都记得,无法忘记。
  回来之后,和旧时的舍友聚会,他们都记得她,曾经上铺的兄弟说:“方竹那丫头,当初对你是没得说了。”
  最初恋爱的时候,早饭夜宵,她常常捎带了来,天冷天热,她都记得。一个女朋友能做的,她全部都做了,甚至把保姆该做的也做了。
  他曾经想,两个人这样互相体谅,是能好好的过一辈子的。
  结婚以后,他们也能好商好量来做事。他们说好先不要孩子,等过个三四年,两个人工作都稳定了,把家里也摆平了,再把这个事儿提上议程。
  最初的最初,他们谁都没有想过真的和自己的家庭把意见闹到海枯石烂。
  方竹认真算过安全期,只说给过他听一次。那时候他们都忙,一个是实习生,一个进新行业要卖力拼命干,好像都没怎么当真。
  那晚,他抱着方竹在沙发上躺了很久,半夜爬起来给她擦了身子换了衣服,翻了一下日历。
  第二天他就去了医院,对方墨箫恭敬地说:“我想十一的时候和方竹复婚,请求您的同意。”
  方墨箫研判地注视了他很久,他说:“好的很。小子,到最后都是你比我有耐心,有手段。”
  何之轩对方墨箫说:“因为您太宠爱您的女儿了。”
  何之轩也不会忘记他在与方竹结婚以后,第一次单独见方墨箫的情形。方墨箫的态度简直可以用盛怒来形容,根本就不能听他的任何辩解和承诺。
  他说:“你想同我说什么?釜底抽薪以后你以为还有什么好同我说?”
  他是负气的,方竹的父亲,看他的时候是藐视和厌恶的态度。何之轩走出方家,那时想的是最好再也不用回去。
  后来父亲来到上海,希望见一见方墨箫,他无法,带着父亲又去了一次方家。那一回是铁将军把门,父亲执意等着。
  他说:“你把人家闺女不声不响娶了,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这是该的。”
  大太阳底下,父亲脸上的皱纹如沟壑,他想起自己走出家乡时对父母最初的承诺,如今只剩无力感。那是他头一回后悔和方竹这段婚姻的仓促,只是方竹不肯认为自己错,他也不肯,两个人把生活绷成了一条直线,随时易断。
  表面上还是好的,可他是知道方竹情绪时好时坏,尤其是父母来上海之后,她几乎天天都会为琐碎的事情抱怨。
  她说:“我以为我已经做的很好了,怎么你妈还觉得我这不对那不对?”
  他亦有同感,他认为他可以把很多事情做的很好了,为何方竹的父亲依旧会以为他娶了方竹是另有所图?
  他陪着父亲在方家门口等了三天,买好了大礼的。这样的面子,方墨箫都不愿意给,最后是由方家的周阿姨出来说:“你们不要来了,师长不会见你们的。要来也把小竹给带回来再说。”
  他回去同方竹商量,第四天方竹陪着他们又去了一次方家。等了两个小时,方墨箫仍旧没有开门。方竹扭转头就走。她说:“何之轩,我不要你们受这样的委屈。”
  他亦是不想受这样的委屈。
  方父就是这样的强硬,或许是强硬惯了的,绝不容许旁人忤逆自己半点。
  他同方竹离婚的第二天,周阿姨就来找了他。他没有想到方家的大门第一次容许他进入是在他和方竹离婚以后。
  他毅然决然地站在方墨箫的面前,方墨箫简直是咬牙切齿了,说:“小子,你好的很!”
  何之轩青白着面,说:“伯父,您所看到的,一切如您所愿。”
  “你还有脸给我说这句话?”方墨箫劈头就给他一巴掌。
  他年纪大了,可他是军人,累年的训练,臂力不弱,打下来的力道是很重的,他的嘴角瞬间就流了血。
  他在黄浦江边上坐了很久,他记得上大学时在这里唱过“为何我总是一无所有”,这个城市最后真的让他一无所有,亲人,爱情,还捎带了一些自尊。
  后来他暂住在大学同学家里,开始办理离沪手续。上铺兄弟说:“今天在一个新品发布会上碰见了方竹,我没忍住去说了她两句,这姑娘脸刷的就白了。我想她大概会来看你吧!”
  方竹并没有来看他,他按照和公司约定的时间,去了另一个海滨城市。
  他在冷静之后,想,他和方竹都绝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都有底线。但也许有时候,那条底线摆的位置是错误的。
  回来以后,他没有主动找过方竹,和她几次相逢,他才发现,底线崩塌以后,把她的信心全部抽走了。
  以前她的精神总是很足,整天在他身前身后叫“何之轩何之轩”,她知道自己能赢得他的爱情,也知道自己能做很好的采访写很好的论文。
  如今她依然对待工作认真,但那股冲劲没有了。她当年多好胜?初出茅庐,和他们大四生争一争锋头。现在她在报社里,走的是经管线,可从娱乐版到生活版,一切生冷不忌地做着。她也会写一些针砭时弊的稿子,这些稿子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好处,反而她的父亲为她做了不少善后工作。
  别人应当也提点过她,但她好像是无所谓的,一个人蜗居在小亭子间里,就这样过一辈子的架势。
  何之轩才知道,那一柄双刃剑,令方竹比他受伤更深。
  那一夜的纠缠,她在他耳边轻轻一句“对不起”,令他颤抖。也许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但是他听的清楚。他有力的拥抱都无法驱散她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怯懦。
  何之轩执意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的摩挲,方竹按住他的手,她说:“不会。”
  他笑一笑:“我们说好三四年以后要孩子,现在时间刚好。”
  他起身,把头天晚上方竹安排阿姨做好的午餐饭盒放到了纸拎袋里,他说:“以前丢掉的,我们一点点捡起来好了。方竹,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爱要如何来表达
  方竹放下了电话,阿姨正在卫生间洗衣服,窗外的阳光射进来,阿姨手上的肥皂泡都沾了些颜色。
  她拿了钥匙,对阿姨交代了一声,独自出了门。
  出门前阿姨问她:“晚上回来吃饭吗?”
  她说:“包一点饺子,明天他也好带饭。”
  阿姨笑起来,笑的她都不好意思了。
  方竹想,她很久以前的习惯,正一点一滴在恢复。很奇特地,好像手掌上的伤疤。
  何之轩是东北人的胃口和口味,吃的东西原本是不讲究的,可是她知道他中意的菜色,叮嘱了阿姨做好,口味还要做的重。水果和蔬菜一定是不可以少的,她以前怕他吃了重口味的东西口气重,他为她戒了蒜苗和大蒜。因为他吃了,她就不让他亲她。
  何之轩是笑笑不多说的,但是不久以后她发现他几乎不碰这些东西了。
  他们怎么就不能好好的过下去呢?
  方竹坐在公车上,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
  她又去了医院,这个时候,父亲大约是应当醒着的。他最近精神好,身体也恢复得好,听周阿姨说,快要出院了。
  而她一直趁着早晚的时候去,还是不愿意碰一个照面。奇怪的是周阿姨也不催着她。
  方竹站在病房的门口,鼓一鼓气,想要敲门。忽然身后就有人用洪亮的声音叫她:“小竹子!”
  方竹吓了一跳,这样叫她的只有旧识的长辈。她回头,有点儿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哪一个。
  父亲的声音从病房里传了出来:“方竹,电视台的周伯伯,你不认识了?越大越不懂礼貌。”
  她几乎是得令后,就习惯性的微微鞠了一躬:“周伯伯好。”
  她被推进了病房。父亲半躺在床上正看报,周阿姨不在,他面前的杯子里的水看似是冷着的。方竹第一个动作就是为父亲重新倒热水。可是瞧见杯子里有茶叶,便把茶叶倒入废纸篓,再倒了水。
  那位周伯伯笑呵呵地说:“老方,还是养女儿好啊!女儿细心,瞧瞧多周到?”
  方竹把水端给了方墨箫,方墨箫给周伯伯让座到沙发上头,又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对方竹说:“坐。”
  方竹调整了一个方向,半面对周伯伯坐下。
  方墨箫对周伯伯说:“哪里好?养的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她的肩头。
  方竹微微低头,她用眼角的余光细细打量身边的父亲。
  她有多长日子没有见到他本人了?半年?还是八个月?应当很久了。先前在报社整理同事交回来的照片时,她细细辨过有无父亲。照片里的父亲,扁扁平平,不够真实,但神情万年不变,菱角分明的唇,总抿得那样紧。
  他一辈子也不放松。
  这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生硬的,压制性的。方竹习惯性想要摆脱,可就一侧头,看见父亲的鬓角竟已雪白,心中莫名一恸。
  周伯伯笑哈哈:“你就吹毛求疵。我家两个小的都在新西兰留学,一年见不着两次面,换你这样你就知道苦恼了。”
  方墨箫竟然没有多说什么,喝了一口热水,从怀里拿了表出来。方竹看得清楚,是同莫北一起买的那一块。父亲在表扣上系了一条银链子,方便携带。他“扣”一下打开表面,看一眼时间,再关好,放回怀里。
  方竹的眼微微热起来。也许许久没有同父亲说过话,她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往父亲身边靠了一靠,下意识好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一对亲密父女。
  方墨箫说:“搁在身边的也是操不完的心。”
  周伯伯指指方墨箫:“你啊,是太操心。明明小辈办的不错,还急三火四招我来,昨天上午提案就过了,娱乐公司那边都说没问题,都被那些个环节给震住了,向来只有顶级品牌才花这些功夫。我私下问了小何预算,他报了一个数,这小子有两把刷子,那些供应商肯卖他面子给云腾那儿赊账呢!”
  方墨箫扯了报纸过来,说:“我这一病休息了一两个月,浑身不利索,你看去哪儿舒展舒展比较好?”指了报纸忽然就对方竹说,“术业不专攻,专业也算白念了。”
  他手里的报纸上,正是方竹最近给副刊做的一个夏日彩妆专题,拿明星的街拍做照片,报导写的有几分轻佻。这是最近闲在家里,被主编磨着接来的工,没花多少心思,大有凑字数的嫌疑。此时被父亲拿来一说事儿,她颇面红,可是仍下意识就说:“人们有阅读需求,我们就做稿子罢了。”
  方墨箫轻哼一声,口气是软的,口里说的话是硬的:“老骥伏枥,也行千里。人若停滞不前,与朽木何异?”
  方竹抿抿唇,决定还是什么都不争辩为好。
  一边的周伯伯插口笑道:“老方你想去哪儿?”
  方墨箫说:“马尔代夫风景还是不错的。”
  周伯伯笑他:“你就不怕海啸。”
  方墨箫说:“那样倒好,眼不见为净,管他儿孙有没有福。”
  方竹不由轻轻唤一声:“爸。”
  方墨箫“嗯”一声,把杯子递给方竹,又径自同周伯伯谈了下去。
  方竹待着无聊,又不方便同父亲说话,便悄悄出了病房,恰逢周阿姨过来。周阿姨见她这时段出现,十分惊喜,连连说:“太好了,你肯想通是最好的。”
  方竹说:“爸爸有客人。”
  周阿姨点点头,方竹又说:“周阿姨我们出去坐坐。”
  周阿姨就跟着方竹去了医院的小花园,四周绿荫萌萌,应该能令人心旷神怡。
  她问周阿姨:“何之轩什么时候找的爸爸?”
  周阿姨长长叹一声,她说:“小竹,你错怪了你爸爸了。当初小何家里出事,你爸爸汇了一笔钱到他的帐户,你爸爸嘴上不说,心里是难过的。小何把钱还给你爸爸,又和你离了婚,你可知道一个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吗?”
  方竹在想象当时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她低低地说:“如果他一开始就同意了,不就——”
  周阿姨又叹了口气:“有哪个父亲乐意看到女儿大学没毕业就和男人同居到一起,你要理解当父亲的心理底线。”
  “我们是同居,可我们没越轨。”方竹辩解。
  “那时候我们都不了解小何,他家里的情况他个人的情况,你都没跟你爸提过半个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结婚证,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担心。后来看到小何连着三天带着父母上门,他的口风是松了。那天你扭头走了,他就让我拣个时间约一约小何的爸妈。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情!”
  方竹只觉得胸口被一团乱麻压着,头脑发胀,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了。”
  周阿姨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几个月前,小何回来找过我,他听说你爸病了,就帮我一起照顾了一阵,后来又照顾你。你爸嘴上不说,可我瞧着是有些后悔的,当初我们都不了解小何的为人。”
  方竹在周阿姨离开以后,独自坐在小花园里沉默了很久。
  周阿姨离开时候说:“傻丫头,小何能回头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好好过日子,别再和你爸较劲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你都不知道你爸这些年为你白了多少头发。”
  她想,她是不知道,不知道所有情感该何从寄托。
  方竹又回到了方墨箫的病房里,周伯伯已经走了,方墨箫在周阿姨的服侍下吃了晚餐,他的眼神依旧严厉,对方竹讲:“方竹,你也玩够了,人不可任性一辈子。”
  方竹站定在父亲的面前,看着他稍稍闭了闭眼睛。他看上去似乎是累了,也许感到很多事情是自己利索不能及的。她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苍凉的萧索盘旋在父亲的心头,而她对住父亲眼神的那刹那,有一种轰然从头顶劈开。
  她从没如此刻一般,觉得自己错到离谱。
  于是,方竹握住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她哭了,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把眼泪流得如此汹涌。
  而那之前的一次,是母亲去世后,她隔着电话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吼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
  父亲说的却是:“这是你同父亲讲话的口气?”
  所以她用了全力来恨这个父亲,如此冷,如此硬。
  方竹曾经问过母亲,缘何爱上父亲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亲说:“你爸爸只是不懂得表达。”
  不懂得表达的男人,没有见妻子最后一面。在她看来,是全然的失败,而今再看,她也有与父亲一样的失败。
  父亲的手,轻轻揉她的发,她听到父亲无奈的声音:“傻女,哭个毛。”

  想要说声对不起
  父亲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从未如今晚这样蔓延开来。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泪水倾泄而出,把年少的轻狂拂扫。
  她对父亲几乎是撒娇地泣道:“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
  方墨箫的面孔还是板着的,却是无可奈何的:“你妈妈是个弱性子的人,我就怕她慈母多败儿,我管你管的少,不免就严厉了点儿,结果管出你一身的反骨。”
  方竹捧着父亲的掌,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你这个不长进的,进了报社这几年,整天在基层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见写过多少好东西出来。当年你死了心要考新闻系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要学陶菊隐,可你现在是个啥?你现在都成了小报记者,我说出去都丢人。”
  方竹抹掉泪痕,抬起脸来,仍是倔强的:“我起码做到身正意正,从不亵渎这个职业。”
  方墨箫无奈摇头:“你就缺我鞭子抽,不求上进。”他捉住女儿的手,蹙紧眉头看那伤口,“还弄的一身伤。区公安局那块儿跟我说查出些眉目了,你不知哪回写的稿子得罪了那些不三不四不上台面的,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体。”
  方竹笑一笑:“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方墨箫拿出了餐巾纸替她抹眼泪:“好了,给小何一个电话让他接你回去,我这儿有人看着,不需要你来做孝顺女儿。”
  方竹不愿意走,她从床头柜的水果篮里找了一个苹果,又找来水果刀,坐在父亲身边削起了苹果。方墨箫也由着她,顾自看着报纸。
  方竹说:“爸,你别太操劳了,应该好好休息的。”
  方墨箫“哼”了一声:“你就巴不得我什么都不是,好让你配上那姓何的小子是不是?”
  方竹小心削皮,她把声音压的低低的,说:“爸爸,是我不好。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不好,一直都是我的错。我错了。”
  “真是稀奇了,你打小就不带自己认错的。”方墨箫说着,口气已经放柔软了。他抖一抖报纸,正看到一则社会趣闻,不由脸上露出笑容,“姓何的小子说现在条件尚可,这架势可不是逼着我把女儿给了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强些,你偷鸡摸狗地来瞧我一眼就溜,他一来就大喇喇站到我面前,还给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个神气劲,你怎么就没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亲描述的这个情形,不禁也觉得有趣,她也“扑哧”笑出来。
  方墨箫说:“年轻人,受一点苦是应该的。”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方竹削好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口口喂给父亲。方墨箫甘之如饴地受着,闭上眼睛,享受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天伦之乐。过了半刻,他才说:“小竹,最近歇一段假,我想四处走走。你陪着。”
  方竹微微诧异,说:“爸爸,你想去哪里?马尔代夫?”
  方墨箫笑着骂一句“胡扯”:“真以为我要去海啸刮过的地方受罪?”顿一顿,说,“去一次东北,小何的爸妈都葬在他们老家。”
  方竹轻声答了一句:“好的。”
  “你和小何说一声,他忙,不用陪着了。”
  方竹再答:“是。”
  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方竹翻出手机来看,刚才在医院,她将手机转成了会议状态,竟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何之轩的。
  她回拨过去。
  何之轩问:“去你爸爸那儿了?”
  她答:“是的,我和爸爸聊了一会儿。”
  何之轩的声音充满赞同:“那好啊!”
  方竹轻轻叫他:“何之轩。”
  何之轩说:“我接你去?”
  方竹摇头:“何之轩我等你吃晚饭。”她顿一顿,“在学校的梧桐树那里。”再顿一顿,小心翼翼地,“如果你忙你就说,我们可以改天。”
  何之轩说:“你待着,我就来。”
  挂上电话,她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家里的阿姨,嘱咐晚饭如果做好就搁着,今晚他们不回家吃了。才说完,手机上出现一条短信,是杨筱光的。
  “竹子,我爱你,不用加班了。”
  方竹的唇角轻轻上扬,她回复杨筱光。
  “阿光,我也爱你。”
  她又回到当初的梧桐树旁。
  这棵古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轰开吴淞口,把校园夷为平地,偏偏就幸存了这么一棵梧桐树。
  当年谈恋爱时,他们也闹过别扭。一闹别扭她就来这里绕圈子,她想她在这里头一回向他表白,这棵树就好像被通了灵性,能知道她的爱情世界里的喜怒哀乐。
  离婚以后,她没有来过,就怕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棵梧桐面前变得软弱可笑。
  她极力回避着当初的一切,又极力想念。
  方竹在梧桐边上绕了一圈,没有找到卖鸡蛋饼和盐酥鸡的小摊,这里的黑暗料理街老早被夷为平地,马路两遍统统是合法营业的大小餐厅。
  她不由气弱,又转了两圈,还是找不到。
  这样走来晃去,耽误了些时间,一会儿何之轩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她在哪里,她才气喘吁吁又跑回了梧桐树那头。
  何之轩就站在树下,永远是整齐肃然的模样。
  梧桐树高高耸立在他的身后,像一柄巨大的伞。他就像撑着一柄巨大的又坚固的伞在等着她。
  方竹回到了他的身边,说:“小何哥哥,找不到卖鸡蛋饼和盐酥鸡的。”
  何之轩往她的额头弹了一下手指,让她呼痛。
  很久以前他们吵完了架,何之轩就用这样的手势来回敬她,而后一切都能烟消云散。
  方竹但愿如此,她捂着额头望住他。
  “那边的日本料理店不错,你的好朋友夸三文鱼新鲜。”
  方竹摇头,何之轩就皱眉头了。
  她说:“可我还是想吃鸡蛋饼和盐酥鸡。”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超级市场,何之轩买了香酥鸡腿的半成品,还有千层饼的半成品。回到家,阿姨已经下班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在厨房折腾了一通。
  方竹笑起来:“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行。”
  何之轩不擅长用炒锅烹饪,香酥鸡腿一半是焦的。方竹做的千层饼倒是还可以吃,好在阿姨今晚做了咕唠肉,夹在千层饼里头,倒也不失为一顿合意美味的晚餐。
  方竹吃的手指上都沾了些咕唠肉的番茄酱,一副邋遢的模样。何之轩却能吃的一丝不苟,半点残渍都没有沾到嘴上。
  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了。
  方竹瞪着自己的手指,不得不认清这一点。
  何之轩握住了她的手指,拿餐巾纸一点一点擦干净。细意又认真。
  方竹只觉得鼻子酸。
  “何之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耐心?我做错了这么多事情,这不是对得起你对不起你的问题,而是我整个的影响到了你,让你这么辛苦——”
  何之轩握着她的手指,逐渐收紧,不动,他手上的温度流转到她的手上。他不让她再说话。
  '“方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想工作以后面对的是空荡荡的一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好日子,我是很想过的。除你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给我这种渴望。”
  方竹勾住他的脖子,将一头一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中。
  这几年,她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在他的面前,把眼泪流的这样肆意。
  她说:“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我把太多东西从你的身边夺走。”
  何之轩抚摩着她的发,他说:“方竹,你们家的教育就是不让别人欠你们,也不欠别人。你喜欢我,偏要我也喜欢你;你爸不见我爸妈,却又打了款子到我的户头上。和你们打交道,是挺吃苦头的。可你们自己更吃苦头,把什么都堵在心里,没意思。”
  他说:“方竹,我们是能好好过下去的。你不肯不敢,可以,我来。”

  也许这就叫恋爱
  杨筱光明显感到这两天领导的心情非常之好,不在明面上看出来,也在领导的举手投足间感觉出来。她以为是错觉,不过听到老陈向部门里几个小年轻说:“夫妻生活和谐是对工作情绪的一种促进。”
  她倒是受教了。
  她头一次知道契合的感情,可以对心情有这样大的影响,连精神面貌都会改善。
  现在有这样一个人,每天发短信,通电话,一句话,一个呼吸,就是她所未知的那个情感世界。
  她原本不知道这个感情世界的力量,如今终于了解。
  连旁的人也能看出来,苏比送快递给她时,就说:“小杨,你最近――漂亮了很多。”
  杨筱光抬起脸,露一个灿烂的笑容:“奔三了奔三了,我真惭愧啊!”
  他才二十弱冠风华正茂,想想自己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她发短信给潘以伦:“我最近在看《魔女的条件》。”
  潘以伦最近很忙,很久才回短信给她:“你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杨筱光还没来得及答,就看见何之轩站在办公室门外冲她招手,她屁颠屁颠去向领导报到。
  何之轩安排她新工作:“比赛结束以后,潘以伦会正式转到电视台辖下的娱乐公司,‘天明’和我们公司的相关手续也会继续完善,老陈主要来协助我。云腾的发布会由你担任项目员。”
  杨筱光眼睛瞪得比牛眼大:“领导,你意思是?”
  何之轩说:“这个项目一开始你就跟着,各方面的环节你也清楚。”
  杨筱光正色:“当然。”把这件事情往心里一转,发觉不对劲,觑一眼何之轩。
  何之轩微笑,简直是淡定无私了:“我已经同一部说过,一部手里的项目正巧应季押后,可接手这个项目。你暂时配合一部的lead,老陈那儿答应借你去用。”
  那就是直接得向菲利普做汇报了,杨筱光不解,狐疑地看向何之轩。
  何之轩说:“小杨,你认真负责,无欲则刚。我想你适合只做事,我想把这件事做好。”
  杨筱光皱皱眉毛:“那么我只好从命。”心里又是不太服帖的,忽然冒出一句,“如果你们复婚,我是不包红包的,不带和同一个人结婚两次要朋友送两次红包的吧!”
  何之轩无奈地笑起来,只是对着她摇头。
  出了办公室以后,她向老陈报了个备,一贯护犊的老陈答应得爽快,她下午就去一部那儿开了工程方面的会。一部的lead是这个行业里的老行尊,处处严谨细致,连舞台摆放的角度有一点偏差都要纠正,倒是不像有其他想法的人。
  这样一来,倒是像杨筱光自己多了些想法,她决定做人还是简单一点比较轻松。
  会议结束前,一部lead问:“今天云腾又出了几件新款送过来了,谁来加个班跟他们的司机送去影视基地?”
  这也是一条策略,几个签约男艺人的服饰和造型被“云腾”包办,最近在时尚界和媒体面前屡获好评。潘以伦托这个福,穿的比以前体面多了。
  有人嘀咕:“countryside哎!”
  杨筱光在所有人都反复沉默之中,也不方便举手,只是抬眼睛瞧瞧lead,想这种跑腿的,大约会丢给她来做。果不其然,上面的领导看到她,说:“小杨,那儿你熟,要么你辛苦一趟,我找老陈给你开补钟单。”
  还算是厚道,杨筱光心满意足地答应了。
  杨筱光在天近黑的时候到了影视基地,她临出公司前画了一脸明媚的妆,此时垂头丧气在半黑的夜下,妆是无人看的清了。
  她找了人领了货进去,司机师傅要等她一起回城,她说她要找人,让司机师傅先走。她自己个在影视基地的外围转了一转,却没办法走近潘以伦在的别墅区。那儿正灯火通明,大栅栏门前围了二十来号人,闪光灯一片,竟然是娱乐记者在加班。
  杨筱光想,她来的真不是时候。正琢磨,要不要发条短信给潘以伦。突然就听到那里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听说潘以伦没有出道前,和你拍过电视剧拍过广告。”
  有张美丽少女的面孔在人堆的中心,接受相机的膜拜。
  “我们很早认识,大家都是新人,彼此帮助。”
  “你会把潘以伦推荐给你现在的导演吗?”
  “我的导演也看比赛,是不是有合适的人出现,要看他的需要了。”
  “你的手里拿的是什么?”
  少女抿嘴不说,谁都看出来是个保温壶,于是就有记者追问:“是爱心甜品?”
  少女笑靥如花,闪光灯闪成一片。
  杨筱光只想冒黑线。这个女孩,在拍摄广告现场曾同潘以伦亲近,与他在广告里演年纪相当样貌相当的情侣。如果她没记错,女孩最近正参加一部大红的武侠剧,演女配三,前途很好。可如今在这里玩探班。
  但她确实是个美人,闪光灯下,那身段气质,无一不体现出上帝的厚爱。杨筱光再看一遍,瞬间就泄气。
  她的眼光触及她脚上随意的耐克。她的脸上是化了妆,但是是仓促的,不够精致,身上是T恤,腿上是牛仔裤,外面披了件茄克,脑袋顶上照例是马尾。
  她感觉自己两拳难敌四手,哪里能够挡住娱乐圈里这样多的花样美女?恍惚之间,所有勇气顿失,她踌躇是否该离去。
  影视基地里有人出来,是几个当红的帅哥,闪光灯又被勾引了去。他们是准备到门房的超市买必须品,故作闲游的姿态,同门口的美女和娱记相遇。
  几个帅哥都惊讶,除了一人,其他几个都知道不免沦为陪衬,修炼不到家的,神色就不自然,但也只一瞬,看见相机在眼前,又都笑容满面。
  暗里波涛,明面如欢。
  美女笑得就像春风一样美,她朝潘以伦摆手,说“HELLO”。潘以伦皱皱眉,再舒展,笑得极帅气,含蓄地接受了。
  记者又跑来一条新闻,相当满足。
  杨筱光扭开头就跑,她想她好似看了一场猢狲出排戏。这是浑水,她不要沾。
  一路到车站,这是当初潘以伦送她来的车站,第二次她一个人狼狈跑了来,连原因都要气喘吁吁地去想,真真情何以堪。
  车站无车,她落寞地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把腰弯得像虾米。酸的不止是腿,不止是腰。
  杨筱光不住喘气。
  有人在她头顶喘气。
  “一声不响跑过来,都不打声招呼。”
  她出口就是酸的:“不是有人招呼你吗?”
  “喂,杨筱光,我是爬墙出来的唉!”
  她不响。
  “原来你短跑行,长跑根本不行。”
  她仍不响。
  失去耐心的人拖她起来,转几个弯,到了没有人在的地方。她一抬头,看见潘以伦嘴角含笑。
  她讥讽他:“互相帮助哦,难得别人红了都晓得拉兄弟你一把。”
  “嗯,还记得提携我,我明天要谢谢她。”
  杨筱光往潘以伦脑门上敲了一记“毛栗子”,他不躲,如当初那样任她敲。
  黑夜也有黑夜的好,月光很美,夜色很暗,让他可以看不清楚她发的过于彻底的怒气。
  “好的,我没报备,是我错了。别人要把我们捆绑推销,可以有联动效应。”他摊手。
  杨筱光嘟囔:“也不怕你的粉丝造反。”
  潘以伦说:“有的人当了爸爸,都不见得粉丝造反。”
  杨筱光反驳:“那是陈奕迅,怎么就不见刘德华结婚呢!你——做的了陈奕迅嘛!”
  “我既做不了陈奕迅,也当不了刘德华。我没实力,也没二十年如一日的毅力在这个行业拿劳模奖。”
  “胖子主持倒把你的口才练出来了。”
  潘以伦双手扣紧她的脑勺,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被他严厉的口吻一激灵,瞪住他。
  他的吻顷刻间就下来了。唇舌缠绵的,他进一步她退一步,直到她靠在墙上,退无可退。
  杨筱光感觉挫败,但是不坏,就是呼吸更困难了,间隙不住喘气,一面推开他,说:“如果KISS让我进医院,多丢人?”
  潘以伦深深看她,颇多无奈:“你总有本事把浪漫的事想象得不浪漫。”
  他吻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唇,再往下,是锁骨,再下面,就不下去了。他的吻在她的脖颈之间留恋。
  杨筱光手足酸软,先是沉醉的,根本抵挡不了他的攻势。她想,真要命,男色害死人,她竟然不想他停下来。这样一想,浑身都要烧起来。她感觉羞死人。
  好在潘以伦自动自发自己停了,靠在她身上重重呼吸,还低低地笑:“杨筱光,我挺高兴的。”
  杨筱光掐他的腰。
  “我们不平等。我比不上别人为你介绍的人。”
  杨筱光停住了手。
  “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妈的病,我将来也许会混乱一阵的工作,你的家庭是不是能够全盘接受。”
  潘以伦抬头,望住她:“你是不是做好了和我走在马路上,面对狗仔队的镜头面不改色的准备?”
  杨筱光抚住他漂亮的面孔,眉骨俊挺,她用手指轻轻滑过去,她突然问他:“正太,你还在念夜校吗?”
  “明年可以毕业了,如果不做这份工作,我也可以找其他的工作。”
  “你签了七年。”
  是啊!七年。
  她明白他的情非得已。
  “正太,你都准备好了吗?你走到我面前的那天,你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
  他没有答她,只是又俯身吻住她。这回是绵密的,轻柔的,似乎还有初夏草垛的清香。
  杨筱光又喘不过气。
  末了,他的额抵住她的额,他喃喃:“没有,小姐姐,没有。”
  这样诚实,杨筱光在心里又叹息又彷徨。
  潘以伦说:“我们在一起,牺牲大的那个总是你,我明白的。你又是过惯平淡生活的人。”
  杨筱光靠在他的身上:“正太,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几天我在想,大约我是在做梦,做一个很长的梦,醒了以后,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我只是假装当了一回小言女主角。”
  “我只好勤勤恳恳向你证明,这不是一个梦。”他结结实实抱住她,轻轻吻到她的额头上,说,“我要回去上班了,这只是一份工作。请你相信我。”
  此刻月下,半转光明。深情相拥,但愿此情不变。
  杨筱光想,自己不太搭配这样的浪漫,她复又笑嘻嘻,说:“如果你做陈奕迅也挺好,找一个林金山写词,唱一些《十年》挣很多很多钱给老婆花,可惜你这么帅。”
  潘以伦只好无奈:“这不关我的事。”
  这又关谁的事?杨筱光想,恋爱是不关任何人的事。对的时机遇到错误的人,还是错误的时机遇到对的人?这些都没有办法控制。
  她想自己的患得患失,真是恐怖,恋爱方始,烦恼丝已然生出许许多。
  她问潘以伦:“我是不是很烦?”
  潘以伦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说:“一切等比赛以后再说。我得回去了。”
  杨筱光非要他先转身走。
  她看着他转身的时候,忽然方觉周身满满的都是他的年轻的气息。好像人海里的半个圆,突然遇到另一个相契合的,就合上了。
  她开始眷恋他的背影。
  也许这就叫恋爱。

  桃子以及小王子
  也许恋爱足以令人智昏,杨筱光生平第一次处于晕乎乎的状态中不可自拔,略微影响了工作效率的同时,她对公司模模糊糊的剑拔弩张都毫无知觉。直到何之轩再次召集项目会议,她才发现菲利普没有列席。
  老陈俨然以何之轩左膀右臂的身份出现,汇报电视台的进度。这周是六进五晋级赛,需要选手的家人拍VCR暖场,其他签约的选手都没有问题,只有潘以伦不甚配合。因为他的母亲重病。
  会议结束前,何之轩和几位同事正说到这件事:“如果潘以伦的妈妈肯出镜,会对他比较有利。他不善于拉票,票数被别的选手咬的紧。”
  杨筱光插嘴问:“中国人依旧讲究忠孝节义,孝子形象也适合品牌传达的意思是不是?”
  何之轩没答,那就表示即是如此了。
  杨筱光想,这个领导,如果一贯保持和方竹谈恋爱的状态有多好?
  她想,他确实不一定会同意的。
  老陈整理了讲义,走过来,笑呵呵的模样万年不变:“他进了前三甲,奖金少说也有十万。这坎子上不能犯傻。”
  杨筱光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打开电脑,上银行网站查了一下自己的工资卡,又查了一下信用卡使用记录,头耷拉下来好一会,才又勉强支起脑袋。
  她想她要努力工作,最好留下来加点班,最近何之轩勒令人事部调整岗位薪酬制度,加班也有了计时工资。赚多一点钱,于她,或说于他们有好处。
  杨筱光把小算盘拨响,她已经不自觉开始未雨绸缪,为了存折上的数字更上一层楼。
  下班以后,杨筱光鼓起勇气又去了一次潘母住的医院。她听说潘母换了病房,便假公济私托词让实习生打电话给电视台企宣问了出来。
  这样迂回曲折,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贼,太不够光明正大了。
  她心中忐忑地去了医院。
  潘母的病房换到极安静的私间,但也没有戒备到不许人探病,杨筱光走到门口就瞧见了老李。
  她想想感觉好笑,上回来遇见李春妮,这回又遇见了老李。她、潘家、老李家真可算是有缘分了。
  老李正对着门口,看到杨筱光,很惊讶。杨筱光见左右躲不过,只好大大方方走进去。
  她向潘母介绍自己,顺便扯了借口:“阿姨,您好,我是潘以伦的同事。”
  老李先解了惑的,忙不迭为杨筱光解释:“潘嫂子,杨小姐单位很好的,上一回帮了我大忙。”
  潘母那双漂亮的又饱经风霜的眼睛充满了疑惑:“杨小姐是电视台的吗?”
  杨筱光忙摇手,说不是。还是老李给解释了:“杨小姐是给电视台拍广告的,小潘也给他们单位拍。”
  潘母是半信半疑的,不过还是客气温柔地笑道:“真不敢当,要劳烦孩子的同事来看我。”
  她且先热诚地抚慰潘母,说了几句客气话,又送了水果和补品,只说是代表公司的。潘母没有推让,也没有丝毫起疑的模样,又是“费心”、又是“感谢”,说得杨筱光万分惭愧。
  三人聊了一阵,杨筱光把潘以伦最近的比赛情况简略地说了说,潘母听说儿子的表现一切良好,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来,她说:“以伦有压力,工作上面不尽心的,你们只管说他。”
  杨筱光忙摆手:“他很努力的。”
  潘母又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家长配合的,你们也要直说,这孩子性子拧,会让领导操心。”
  杨筱光悚然一惊,一忖,方觉潘母这话带了些机巧。
  潘母微笑,仿佛是不思其他的,她说:“这孩子运气好,出门遇到贵人。你们肯为我垫付医药费,还派代表探我的病,我们是很感激的。感谢电视台和领导给他这个机会,他应该用心工作。”
  杨筱光想,梅丽做人还真的不赖,可以对潘以伦照顾到这个份上。
  她为潘母掖了掖被子,垫了垫枕头。她最近照顾杨爸颇照顾出一些心得来,全副用到潘母身上,也很见成效。毕竟潘以伦是男孩子,老李又是邻居,有些地方确实想不周全。
  只是闲聊的这两三刻,潘母看她的眼神愈加的温柔,好似有无限的感激似的。一直到护士查房,提醒探视时间要到了,潘母才催促她和老李快走。
  临走前,老李和潘母短暂交换了一下眼神,杨筱光注意到了也只当没看到,还是微笑道别,很有礼貌。
  出了病房,老李才说:“杨小姐,如果你们要拍什么片子说什么好话,找我也可以。”
  杨筱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老李接着说:“我还有个儿子,现在仍关在里头。要不是小潘,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会死在里头的。”
  然后,杨筱光听老李说了一段很简短的往事。
  十六岁的潘以伦,因为故意伤人,被判进了少教所管制。他在少教所里遇到他打伤过的小偷,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青涩的毛还未褪去,说话都带着雌声,都因为年少的冲动受到惩罚。
  潘以伦在少教所里比任何人都沉默,他认真地劳动或者学习。他的母亲并不来探视他,只是每个季度都会托人捎带一些吃穿用度的东西,但并不丰富,而且简朴得过分寒酸。
  少年知道他的母亲要为另一个被打伤的同伴支付赔偿的医药费。他非常害怕,怕潘以伦再次为父报仇,他说一切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第一回跟着大哥放风,他说真正动刀子的大哥跑了,去甘肃或者内蒙古,总之没有了踪影。潘以伦只是冷冷看他一眼。
  少教所里的潘以伦并不与人多来往,也不明的暗的加入到那些势力里去。少教所里有小大哥说潘以伦是条汉子,带一些钦佩口吻的。他们或多或少认为潘以伦这样为父报仇,身手又不错的少年很帅很上道。
  潘以伦的学习好,数学学的尤其棒,在少教所的最后一两年甚至开始看高等数学了。这点也让其他不良少年佩服。后来少年才知道,他们卖潘以伦的账,还因为他们欺负不到他的头上去,他的身手好,不比年长他们的带头小大哥差劲的。
  少年看到过潘以伦和其他少年掰手腕,他聪明,知道用巧劲,胜的次数挺多。
  他和他们的关系愈加融洽,他就会愈加担心。他平时就是一个懒惰惫赖又胆小的人,涎着脸讨好少年,还把父母送来的吃的用的与他分享。可他全然不要。
  某一日,他看见一个少年的家人送了一台新型的GAME BOY。教官允许他们每个礼拜玩一天。
  这机器很精美,游戏也很刺激,但是轮不到少年来玩的,他心痒难熬,小偷的瘾头又犯了,偷着这个机器藏到了五楼窗户铁栅栏的上头。但是偷偷摸摸,难免心慌意乱,不巧有人跑进来,他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吊在铁栅栏上。这样五楼高的地方,摔下去也许被人当作越狱未遂。
  闻声赶来的是先行上课的少年们,个个幸灾乐祸,说他贼性不改,活该摔死。有个小老大对潘以伦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部报销。”
  他们都哄堂大笑,但是潘以伦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他吓得闭上眼睛,只是感觉到一只手把他拉出了这个危险的地方。那只手上有条深深的疤痕,是当初和他们缠斗的时候,被他们划伤的。
  这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教官和老师很快赶来,他被关禁闭之前问潘以伦:“你为什么要救我?”
  潘以伦仰头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鸽子在云间自由地翱翔。他专心望着,没有搭理他。
  老李从儿子的口中知道了少教所里的事情,他的自责和内疚,让他无法释怀。在潘以伦被提前释放的那天,他领着妻子去了潘家,“噗通”一下跪在潘家母子面前。
  潘以伦烧了水,家里没有茶叶,他就泡了两杯白开水,端到老李夫妻面前,他说:“叔叔,你们喝茶。”
  潘母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让我怎么能怪你们呢?孩子,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老李说着,用手指往眼角印一印泪,他对杨筱光说:“小潘说,在里面也受过咱们送去的点心,就这样没骂咱夫妻也没打咱,更没要咱赔钱。倒是他们为了赔另一个人的医药费,潘嫂子累出这一身病。”
  杨筱光走着走着,不由就停在了走廊的边上。她气闷,胸口起伏得凶,有一种情绪缓缓酝酿和激荡。
  “小潘这孩子不容易,本来夜大念的好,考什么专升本都能做大学生的,他妈妈一病,就只好书也不念了,四处打工赚钱去。就这样我上回腿摔下来,他都能帮衬帮衬我媳妇。我家的房子还是他们介绍了租的,这么好的人,小潘不出头简直没天理。”
  杨筱光抬头,这端看到远处,夕阳红染了半边的天,美妙又苍茫,阳光一寸寸收到云里去,她的心里慢慢地亮出来。
  老李说:“杨小姐,你看我把这段说给电视台好不好?潘家嫂子没意见的。”
  杨筱光摇摇头:“不好。”她严厉地说,“你们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进过少教所。”
  老李难得见她这样义正言辞的样子,倒一下被唬住了,说:“前两天有电视台的人看过潘嫂子,说是要咱们也拍个片子支持小潘。小潘知道以后不愿意,和他妈说了很久。我想潘家嫂子身子不好,我可以代劳出力。”
  原来也是淳朴老实的心思。杨筱光微笑,想起刚才潘母的形色,她问:“阿姨是没有意见的是不是?”
  老李只是叹:“小潘固执起来很吓人。”
  她想,她是知道的,就点点头。与老李在住院大楼门口道别。
  老李一瘸一拐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杨筱光看着唏嘘了很久,才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潘以伦。
  她说:“你是风华正茂一花样美少年,我真的很有压力。”
  潘以伦的电话两分钟后就打过来,他说:“杨筱光你又怎么了?”
  杨筱光“嘿嘿”干笑两声,扯开话题:“礼拜六你唱歌可别走音了啊!上周表现不好,你怎么就没一次唱的比海选的时候好了呢?发挥太不稳定了。二号太风骚了,一上台就对着男人抛媚眼,尤其是对你,现在多少耽美狼看到俩男的合拍就拼命YY,菊花教还给酵母和韩少编了一本《上海绝恋》,你和个女的传绯闻也就算了,千万别和男的传。对了,他还跟你同屋,你得当心。”
  潘以伦啼笑皆非,他呼:“杨筱光——”还是没能截住她的话痨。
  杨筱光就是很想同他说俏皮话。
  “你的粉丝又在网上发疯,说要为你去南京路拉票。你知道你有多少个粉丝群了吗?连江浙沪分舵,京津分舵,两广分舵,港澳台分舵都有了,那群小妞整天在群里乱叫‘我家小孩’身材怎么怎么,面孔怎么怎么样,恨不能扒光你的衣服把你从里到外全部看清楚才满意。”
  潘以伦忍不住笑:“你在群里叫什么?”
  “什么叫什么?”杨筱光这才发觉说漏嘴了。
  潘以伦说:“小姐姐,你能不能少八卦一点?”
  杨筱光偏要说:“不八卦不成活。”
  潘以伦只是说:“别混在九零后堆里,他们都是孩子。”
  杨筱光叹息:“我老了。”
  “你又来了。”
  杨筱光最后说:“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妈妈。”
  潘以伦没插嘴,也许意外了,只是听她接着说。
  “你妈妈,是很好的妈妈。”她想,她可真不会说话。
  潘以伦说:“杨筱光,谢谢你。”
  “正太,你别老谢我。仿佛你真欠我什么似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太。”
  杨筱光的眼里,不知怎地竟然会酝了点滴的泪,泪是带点刺痛的。就在这一刻,她心中某处似乎原本最坚实的东西訇然倒塌,她曾经向往过的某种感觉到达了这个位置。
  她像老李一样,用手印去点滴的泪,唇角是上扬的,她说:“等你比赛好了,再吃三明治啊!”
  潘以伦也许正笑着,他说:“说得这么不离不弃,我就当你是这个意思啊?”
  “哎,别用这么缠绵的词,我不想被你的粉丝大卸八块。”
  潘以伦无可奈何:“你还真能扯,败给你。”
  杨筱光用正经的口气感触地说:“原来我以为谈恋爱是偶像剧,结果搞得像动画片。”
  潘以伦“嗯”一声,说:“你是真够卡通的。”
  杨筱光好笑地想,他们俩比作卡通片,那也是樱桃小丸子和青蛙王子,多怪异组合?她想想就笑得前俯后仰。
  潘以伦直在那头说:“你的发散性思维又发散到哪里去了?”
  杨筱光只是觉得恋爱的感觉太美好,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曾经她以为她会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人生,未必圆满,但很安全。如今她如今赞同方竹的态度,一个人一生不热烈爱一次,是很亏本的。
  她也笑了个热烈,完了清了清喉咙,她说:“以伦,我积蓄貌似还成,领导也有给我加工资的可能性,所以――”
  她没有说完,他那里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心,截断她的话头就说:“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我会向你报告。”
  杨筱光轻轻叫他:“以伦。”扬扬唇角,笑着轻快地说,“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能让自己过舒服的日子。别顾忌我。”
  潘以伦说:“嗯,我知道。”
  杨筱光捧着手机,就如捧着自己一颗热乎乎的心,从未像今天这样迎风坦陈过。
  她愉悦地把提包甩到身后,准备回家再好好奋战工作,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了她:“阿光,你怎么在这?”

  我要衷心谢谢你
  杨筱光回头,看见是方竹,方竹的模样比她惊讶。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下换成杨筱光比方竹更惊讶。
  她差不多是惊呼了:“莫北,你的脸怎么了?”
  莫北的左脸颊贴了纱布,眼镜是不好戴了,头发也有点儿乱,但胜在精神状态良好,竟然还是倜傥的派头,真难得。看见她就笑了:“人倒霉的时候处处被人撞见。”
  方竹一副惋惜的样子:“律师在法庭上也得完整无缺啊!脸上多条疤,多可惜。”
  杨筱光问:“怎么回事?”
  原来莫北最近为一间家电公司做顾问,对方相中一块地皮要建厂房,那边尚留一间小学未拆迁,校长聚众闹事,这边派出所律师团出去两三个,做出的是要镇压的态度。
  莫北笑称:“坏事做多了会倒霉。”
  倒霉就倒到了他头上,那里四处都是拆迁危房,小朋友在危机四伏的操场上踢球打球,他当即就把校长训一顿。可一个小朋友脚下一快,把球踢到了门房屋檐上,莫北反应却不够快,上面的零碎砖瓦砸了下来。
  杨筱光听了差点笑得抽筋,骂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
  莫北回骂她没同情心。
  方竹补充:“孩子的家长要赔钱给他。”
  杨筱光立刻说:“你怎么可以要?”
  莫北说:“当然没要。”
  这头说好,他的目光飘向不远处,朝那个方向点一点头。杨筱光看过去,一个年轻的母亲,手里拉着六七岁大的小男孩。
  杨筱光用手比一比小男孩的高度,直纳罕:“乖乖,这小孩有多大的力啊?”
  “少儿足球队种子选手。”莫北讲。
  方竹和杨筱光都笑起来。
  莫北对方竹说:“行了,你陪你爸去。”
  杨筱光惊喜地叫起来:“竹子,你和你爸和好了?”
  方竹很释然地笑笑,杨筱光为她高兴。
  方竹说:“我爸晚饭还没吃,正巧碰到莫北来看病我就陪了一阵,现在看这个病号也没什么大碍,我就先撤了。”
  莫北说:“好了,别说的我跟一儿科病号似的。”
  方竹瞅瞅杨筱光,又瞅瞅莫北。
  莫北又说:“你别这样,我总归会送她回去的。”
  这下杨筱光倒尴尬了,忙说:“哪能好意思啊?病号大人。”
  莫北“哧”地一笑:“还同我客气。让我一病号开车回家,太没人道主义精神了吧?”
  方竹听了只是笑,也不好说什么。
  那杨筱光也只好跟在他屁股后头走了,边走边风趣道:“哪有哪有,小妹我一向有国际人道主义精神。”
  他们同方竹道了别,杨筱光一路跟着莫北走到医院的停车场拿车,一路无话,杨筱光也想不出要说什么。
  上了车,莫北没有及时发动车,他研判地看看她,她也研判地看看他。
  莫北说:“你爸可不是住这里。”
  杨筱光“啊”了一声,脸兀地红了。
  莫北靠到了椅背上,问:“去医院?”
  杨筱光“嗯”一声,心想沉默是金比较安全。
  莫北半笑半正经,说:“我就这么被三振出局了。”
  杨筱光见躲不过了,干脆叹气,直白:“你根本就没有上场好不好?哪有比赛比的啊!”
  “这样倒算我活该了,没认真对待比赛。”
  杨筱光看看他,她想是不是可以多说一点,最后决定多说这一点:“莫北你是个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姑娘。”
  莫北撇嘴哈哈笑起来:“我的老天,曾经被你拒绝的我亲耳听到这样的话,约等于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
  杨筱光很正色:“莫北你不要漏油,话说我有拒绝过你吗?”
  “国际原油价格都跌了,我也只好漏油了。”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中国石油价格死也不跌,储备起来,还能升值。”
  把莫北笑得开不了车,直说:“你这个活宝,我绝对遗憾我的动作慢一拍。”发动起车子来,又说,“算了,请我吃饭吧!”
  杨筱光哀号一声,不过答允得很爽快:“喜多屋?福临门?或者去穹六人间?据说那里抽象得男女厕所都找不到,是我麻烦你了,我要谢谢你,就让你狠狠宰我一顿好了。”
  莫北本来想要弹她脑门,手微微一动,毕竟没有伸出去,他说:“得了得了,你找一间吃点心的好地方,小一点的,我现在这模样,去公共场所会吓坏小朋友。”
  杨筱光弹手指:“莫北你总是这么体贴过人,帮我省钱。”
  莫北在那头爽然一笑:“怎么听怎么像广告词。”
  但是杨筱光真心想要感谢莫北的理解和帮助,她最后报的餐厅依旧是地处闹市的粤菜馆。莫北并没有拒绝,把车子掉一个头,就往那里开过去。
  这是杨筱光真正轻松起来,只是在半路上,莫北接了一个电话,越听面色越凝重。
  他转头告诉杨筱光:“小猪在医院里看见弄伤她的人了。”
  杨筱光一惊,忙说:“你叫她别傻,别去跟踪嫌疑犯,赶快报警。”

  为你用尽我心机
  莫北将杨筱光的话传了,还说:“你等等我,我们陪你去公安局。”
  方竹说“好”,莫北便把车调了个头。
  杨筱光赞他:“莫北你对朋友没说的。”
  莫北回赞她:“彼此彼此。”
  两个人回转到医院,方竹已回到父亲的病房里,服侍父亲用晚饭,奉汤端水,小心翼翼。手上的伤没有好利索,但一些活儿还是勉励在干。
  方墨箫一边看报一边低喝:“放那儿,等阿姨来做。”
  但方竹只是神色如常,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杨筱光低声对莫北说:“竹子到底是竹子。”
  莫北和杨筱光没有进病房向长辈打招呼,杨筱光发了一条短信把方竹招了出来。
  方竹先说:“莫北,你先别惊动我爸。”
  莫北说:“我知道。”
  杨筱光扯着方竹走远,边问:“你真的看清楚了?”
  “我见过他两次。”方竹努力在回忆,“应该有四次。”
  她问杨筱光:“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在古北那儿叫的两个host?”
  杨筱光没太多印象,只记得在那儿遇见了潘以伦。此刻被方竹一提,她回想一下,点头:“一个是念心理学的大学生,还有另外一个。”但她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
  方竹说:“另外那个很可疑。”
  莫北拍拍她俩:“我们先去公安局。”
  到了公安局,莫北和方竹一起找到负责这案子的警察,对方没有怠慢,竟把副局找出来。来人一见方竹就问:“方师长最近身体怎么样了?”见了莫北又笑,“小莫,多久没见你了?神猴儿似的,见首不见尾。”
  莫北与他握手,笑道:“这不就来了。最近跑检察院呢,有一阵没关注打架斗殴事件了,下回一定注意。”
  副局笑说一句“瞎扯”。
  原来这里的副局和方父的旧识,也是受了方父的托,万分关照这个案子。副局领着方竹去录了口供,并做了一个拼图辨认。杨筱光第一次看到罪犯肖像拼图,觉着有趣,待那肖像渐渐清晰,她也惊呼出来。
  莫北问:“怎么了?”
  杨筱光指着图片:“我也见过他,就在那个医院里。”
  警方亦是有些线索。负责这案子的警察和副局都皱了眉头,副局严肃地告诉她们,这个嫌疑犯还涉嫌贩毒。这下问题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警察先生说:“我们盯着他有一阵,正等着收紧线索把他们一网打尽,方小姐的消息很及时,届时需要你们出面指认。”
  方竹应允,她扯了扯莫北,莫北暗笑:“又把我扯来用。”
  说着还是把副局拉到一旁说话,回来的时候对方竹说:“你惹到的人是惯犯,背后还有贩毒组织,比我想的要棘手。我原来以为你就是被曝光的单位打击报复。”
  方竹说:“我原来也这样以为。主编前两天告诉我,因为我的报导被扫黄办注意到了,那间店就被封了。我以前写过的稿子也被相关部门注意过,连带对那些单位进行了查处,没出过什么事儿,我一般也不太注意。”
  杨筱光问:“可他为什么好几次都在医院出现?”
  莫北开玩笑:“也许去看病。”而后又对方竹正经说,“他也许没有注意到你,不然不会不回避,或者再报复。”
  杨筱光马上说:“竹子,你最近还是待家里比较好,等警察抓了贼再说。”
  方竹说:“下个礼拜我要陪爸爸去北方。”又问莫北,“你同他们说了没?”
  莫北笑她:“你这心思绕了多少个弯了?怀疑我的智商?”
  方竹微微垂下头,这时的这心思,让莫北好气又好笑。
  副局走过来,对方竹说:“我们会密切注意这个人,你自己当心,别让你爸担心。”
  方竹答应着,又礼貌寒暄几句,不会扫了自家父亲的面子。
  走出公安局时,莫北见方竹还蹙着眉,就说:“你放心吧!我和他们都说好了,消息不会捅到你爸那儿,一切等你爸病好了再说。”
  方竹虎一虎脸:“就知道会被你说。他们不会听我的,我也没办法。你想说我就说吧!”
  莫北却说:“你现在挺好,我干什么说你?”
  杨筱光举一反一:“要不要告诉领导?”
  方竹要敲她的脑门,杨筱光翻手看一下表:“领导这时候还在加班,最近大BOSS经常离奇失踪,公司的大大小小事情全赖领导。”
  莫北笑:“你爸现在挺待见他的。”
  杨筱光啧啧叹:“有房有车,年薪百万,高学历,高素质,高个子,谁的爸爸都会待见。”
  莫北听了瞧着她笑,笑到她不好意思,她想起要请莫北的饭局,就说:“来来来,今晚我请兄弟姐妹们去吃一顿。”
  莫北不拒绝,方竹也笑起来,暂把阴霾扫落。但是方竹说:“要八点半了,他下班后会去医院陪爸爸,我得回去。”
  杨筱光说:“她要抛弃我们。”
  莫北讲:“走,哥哥带你去西区混。”
  “西区夜生活好丰富。”杨筱光做惊呼状。
  “王老五应该丰富夜生活。”
  杨筱光反而放心,莫北生活这样精彩,一定会忘记在她这里的不愉快。方竹轻轻拍拍她的手,好友也知道她的心。
  大家都笑得愉悦。
  莫北把方竹又送回了医院,也不过是离开一个半小时的光景。
  何之轩已经到了医院,正和方墨箫下棋。他们把一个残局下了三四天,每天半个钟点,时间长了方墨箫是吃不消的。
  他说:“我老了,要服老。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方竹听了想要落泪。
  周阿姨告诉她,何之轩来找父亲的那天,正碰上父亲的伤寒发作,一病就上吐下泻。阿姨叫了人,人还没到,何之轩先到了,全赖他一一收拾。
  那天父亲免不了尴尬,他对何之轩说:“你不需要这样。”
  何之轩说:“您是长辈。”
  父亲就笑了,周阿姨形容这种笑,是一个父亲真正的放心和释然。周阿姨遗憾这一天来的太晚。
  他们偷偷结婚那阵,正逢父亲的部队里上一个信息系统的大项目,上亿的投入,让他压力很重。等项目完了回到家,听到这消息,气不打一处来,在书房里摔碎一直用的骨瓷茶杯。
  周阿姨说:“小何和你都是傲气人,因为小何和你谈恋爱的时候,你爸不见他,你们结婚了他也不来打招呼,你爸自然心里不爽快。我听小张说,有一回你爸在外头办事遇见小何,他正在面试,工作不稳定,你爸怎么能放心?他那天还存心等着小何上去和他说话,小何就说了一句‘伯父好’,没话了。”
  方竹想象那刻的何之轩和父亲,都傲岸地站立,在各自的立场上不容让分毫。她亦然。
  父亲也许下棋时间长了就头疼,把棋盘子一推,朝门外唤一声:“不见了这么久,做什么去了?”
  方竹推门进去:“刚才莫北来了,陪他聊了会儿。”
  何之轩收拾好棋盘,要放好棋子。
  方墨箫伸手阻了他的动作:“刚才那个子儿我还没记好。”
  何之轩微笑:“我记住了。”
  方墨箫说:“嗯,我倒是忘了你这奥数冠军的脑袋瓜子好使。”
  方竹惊异,父亲与何之轩的交流何时这样的多?她看看何之轩又望望父亲。
  方墨箫斥她:“瞧什么瞧,你打小就没拿过一张登样的奖状回来。”对何之轩说,“将来我的外孙不能遗传她的脑瓜。”
  “应该不会。”何之轩笑着说。
  方竹涨红了脸,有点羞,但心底是暖的,就要透到心头。何之轩伸出手,握牢她的手,就当着她父亲的面。
  方墨箫摆摆手:“小两口回去吧,十一前把证办了,把事了了,你们爱咋咋地。”
  方竹轻微唤一声“爸”,看着父亲的眼皮渐渐重了,便先服侍他躺下。
  小张来陪夜,看见了何之轩,笑着打了招呼,问何之轩:“要不要去走廊抽一支烟”。
  何之轩看看方竹,他这样子想是烟瘾犯了的,她就点点头。
  小张认真对她说过:“小竹,我觉得你当初是犯错误了。你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许多事情你不尝试就随便下结论,这是要不得的。”
  小张说的很对。
  方竹坐在静谧的走廊里,静思。最近她常常思考,仍旧会凄凉地想,她就是咎由自取的,把一条道走到黑,可转一个弯,光明是这么容易。
  越想越内疚。
  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转头,何之轩说:“饿不饿?”
  方竹猛点头。
  “我饿了,我们吃饭去。”
  何之轩带她去了医院附近的川菜馆,这时已是九点过半了,这里的生意还是出人意料的好,东西也不贵。菜是何之轩点的,是方竹爱吃的鱼和牛蛙。
  何之轩说:“这里的水煮鱼和水煮牛蛙不错。”
  方竹闻到邻桌菜肴的诱人香味,不禁咽咽口水。她的手伤了以后,一直吃的清汤寡水,好久没有打牙祭了。这副模样在何之轩眼里,他忆起好多年前,在学校大食堂对着小炒算饭票的女大学生。
  她当年为了给他买一套西装,从南区跑去北区做家教,回学校顿顿吃芹菜炒肉丝,偶尔看到炸猪排,眼睛都要冒绿光。
  他原来是不知道的,后来与她的朋友一起出去玩,中午吃自助餐,那个嘴快的杨筱光就嚷:“哎呀,难民终于能吃肉了。”
  方竹横了她的朋友一眼。
  她以为他不知道,许许多多事情放在自己肚子里琢磨。其实他是知道的。这些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一琢磨事情就会皱着眉头发呆。
  方竹琢磨半天,还是问他:“你公司里,是不是很麻烦?”
  “还好。”何之轩给她倒了茶,半杯。又补充,“等眼下的项目结束了,会有一次人员调整。”
  方竹抿一口茶。
  何之轩说:“我拿一个假,我们去哪里拍婚纱照?”
  方竹猝然抬头,差点被水噎到。
  何之轩继续说:“方竹,我当初不应该答应离婚。你冲动,我也跟着冲动,这是不对的。”
  方竹扭着桌布,绞在手指上。她缓缓平复自己的心,说:“你为我爸做了很多。”可是喃喃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继续表达。
  “你爸也为你做了很多。”何之轩轻轻笑一笑,有点儿像自嘲,“方竹,从我们谈恋爱开始,我就有点儿嫉妒你。怎么说呢,你不知道你身边的人有多爱你。也许你习惯了,以为一切本该如此。”
  方竹不能明白他的话。
  “还记得给我们拍照的那个摄影师吗?你实习期结束以后,他恭喜我找了你这么个姑娘,他说你爸早给你在报社里打了招呼,做什么都是不用愁的。我就想,靠我的手,能不能接过你爸的班,保你一生无风浪。”
  何之轩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但方竹听到了。
  “我还是差了一点,在你家面前,我自负过头,其实是自卑。”
  方竹立时说:“何之轩,你不要这样说。”
  这时,水煮鱼上桌了,热辣的气熏住了她。她呛了两口。
  何之轩隔着水煮鱼握住她的手。
  方竹就说:“我下个礼拜要去你的家乡。”
  她隔着热辣的气,看到他清亮的眼睛正专注看她。
  “和我爸爸一起去。回来以后,我去报社复职,我申请调去跑政法线或财经线。何之轩,好不好?”
  何之轩就说:“你想好了,就去好了。方竹,很多事情别想太多,你离原来的你,已经很远了。”
  这一回是方竹放低了声音,用似乎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说:“找回来是累了点儿。”
  何之轩给她布菜,他说:“方竹,你是自讨苦吃。”
  她就答:“多谢你还找这个专门自讨苦吃的人。”

  但愿一切都简单
  杨筱光带着莫北在市中心转了一圈,结果并没有找到她想去的那间粤菜馆。她吐吐舌头:“大约我看大众点评网看花眼了。”
  莫北睨她一眼,最后把她带到了新近红起来的平价川菜馆。
  杨筱光“吆吆”两声:“哎,大少爷节约了呀!”
  莫北笑她:“帮你省钱还不好?”
  但是杨筱光认为他在蓄意报复。这里是出了名的正宗四川辣,吃得两人俱都大汗淋漓又痛快。吃完以后,杨筱光只想学小狗吐舌头,一抬头,发现莫北也红了唇,原来都不经辣的。
  杨筱光就笑:“原来大伙都逞英豪。”
  回家时,莫北去车库拿车,她就等在饭店外面。面前的“东方书报亭”还开着,杨筱光买到一份时尚八卦周刊。里头给选秀比赛做了专栏,头一条新闻就是关于潘以伦和新红小花旦携手共进的情侣档照片。
  她眯着眼睛在路灯下一字一句看着,直到有车喇叭响起来催她。
  上了车,她看莫北,这么官仔骨骨的帅哥,又有身价,还坐在名车里。她再瞅瞅报纸,上面的美少年,笑容如春风化解正月冰冻。
  她把报纸收起来,歪歪嘴,说:“TWINS拿影后,刘青云失影帝,这个娱乐圈还有什么不可能?”
  莫北微笑,这里灯光不大亮,但是掩盖不住帅哥的风华。
  杨筱光继续说:“我就说这时代绝对男色害人,人乖嘴甜模样俏,把女人都变花痴了。”
  “你不如说女权解放之其一就是拥有男色时代。”莫北把车子开进了大马路。
  “现在红的都是花样BOYS,少有实力派出现,我要说,不好不好。”
  “你杞人忧天,多管闲事,少看八卦,有益身心。”
  杨筱光用一种感激涕零的表情说:“感谢党组织的关怀。”
  莫北哂笑:“客气客气。”
  杨筱光突然严肃问他:“莫北,我看过一本言情小说,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如果那个人不出现,人生就是一场将就。莫北,你怎么就愿意让你的人生变成一场将就?
  莫北熟练驾驶,似乎是心无旁骛的,他过了好一会,才说:“出来混的,早晚是要还的。过日子的,早晚是要将就的。”
  杨筱光被他说怔了,呆半刻,才说:“莫北,做人不好太左哦!”
  莫北说:“你倒不是个愿意将就的人,所以咱们的气场差了口气才能黏合。”
  杨筱光叹息,拍拍莫北的肩:“如果不是我,还有后来人!”
  车里安静,隔了很久,莫北猛地哈哈大笑,笑得杨筱光羞愧无比。
  “承你吉言,我万分期待这个后来人。”
  杨筱光决定要保持住仪态和礼貌,她依旧用严肃的表情说:“莫北你是好人。”
  莫北把车开到杨爸的医院门口:“好人把你送到医院了。”
  杨筱光蹦跳下车,甩甩头发,向莫北道别:“好人,拜拜!”
  莫北从来是个好对象,可惜他们的气场确实差口气才能黏合。
  将就,多可怕的一个词?
  杨筱光一路飞快地跑去病房,暂将其忘却。
  开门的是杨妈,劈头就问:“小莫送你来的?”
  杨爸戴着老花眼镜半坐着看晚报,耸着眼睛探询地看她。
  杨筱光想,如果她此刻把自己最近的蜜运全盘托出,似乎不妥。吞吞口水,而且不敢。但也不提莫北,盘着腿就往沙发上坐了。
  这间病房的好处在于沙发对面还有电视机,杨妈没闲着,正在看娱乐新闻。此刻真巧,出现了潘以伦。他在街头为自己拉票,唱那首自己作词的《双城记忆》。
  他们其实有着些重叠的记忆,不然不会黏合到一起。
  杨筱光炯炯有神地看着电视。
  但是杨妈转了频道,倒是杨爸反应过来:“看看吧,这孩子性格挺好,希望他走正路。”
  杨筱光感激地望住父亲,问他:“老爸,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有毅力,也诚实。虽然走了弯路,如果他真的能改正,还是不错的。”
  杨筱光说:“我也觉得这样的。”
  杨妈凑合着发表观点:“看看这个孩子,感觉做事情蛮爽气。你看两次节目里让他演什么就演什么,老努力的,演不好也一点借口都不找,做的不好就是不好。”
  “原来老妈一直偷偷看节目。”
  杨妈瞪她一眼:“不过这种人就电视上看看好了。”
  这句杨筱光装作没听见。她的手机震了,翻看消息,是潘以伦的。
  他问她:“明天晚上能不能约会?”
  她答:“你能翘班?”
  他说:“嗯。”
  “去哪里?”
  “南京路。”
  “要命,你想曝光?”
  “怎么样?”
  杨筱光想,在本城谈恋爱不去南京路,那还是不要谈的好。她又想,死就死吧,她要和这个美少年去南京路。于是就回复:“WHO怕WHO。”
  潘以伦就是这样的。直接,爽气,当机立断。
  她想想,不但意足,还很开心。她推着杨妈回家休息,自己去病房的盥洗室洗漱,一边还能含糊不清地唱歌:“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
  穿好睡衣跑出来时,杨爸不紧不慢说了一句话:“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了争了是不是?”
  杨筱光悚然一惊,随即笑嘻嘻油腔滑调讲:“我肥了吗我肥了吗?老爸。”
  杨爸冲她摇摇头,看着她蒙头在沙发上睡下了。
  杨筱光是幸福地入睡,幸福地醒来。虽然这一夜为了照看杨爸,她睡的不算太实,可清晨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哪个角度都容光焕发。
  这天上班穿的又轻巧,一身的牛仔,背一个双肩包。进电梯时,有俩同为商务楼里办公的熟识老外对她多看了两眼,说她“like student”,说得她眉眼上头荡漾着春风。
  大龄未婚女青年也是有谈一次青春恋爱的资格的,可以享受爱情赋予的好心情和好样貌。
  下班前她又钻进女厕所,好好折腾了自己一番,跑出来吓老陈等一跳。老陈眼珠子都要弹出来:“小杨,难得见你如此活色生香。”
  杨筱光决定在老陈悟出来之前赶紧溜之大吉,溜走之前,回他一句:“老陈,难得见你如此文质彬彬。”
  潘以伦是在南京路隔壁的小弄堂里等她的。
  这有点像地下党接头,他发短信告诉她具体方位,她循着去了,远远就看见他颀长的身影,还戴了眼镜加一顶棒球帽。
  不乔一点妆简直不可能。她能理解。
  潘以伦也老远就看见她,看她走过来,从眼底笑出来。
  杨筱光要敲他的脑门:“想说我装嫩是不是?”
  “你有装嫩的资本。”他还是笑,笑得她讪讪然收了手。
  “走,我们逛街去。”
  潘以伦把胳膊给她,她挽好。
  杨筱光以前不认为谁能真正契合谁,如今,她觉得,那是可能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富有别样的意义。
  她依偎在他的身边,享受做女朋友的感觉。
  这是一条热闹的步行街,多少恋人在这里光明正大谈恋爱?他们是其中之一,步入人海,情愿化成人海之中的两滴水珠,快乐跳动。
  霓虹闪烁之中,起头有雕像旁有游人欢跃地留影。“拍立得”小贩生意兴隆。
  杨筱光凑过去问:“拍一张多少时间?”
  小贩拍胸脯:“十五秒。”
  杨筱光扭头看潘以伦,她想他是不是愿意光天化日和她一起拍张游人照?
  潘以伦只是笑笑,拉着她站在僵硬的雕像前头。她就捱着他,他微微屈身,是顾着她的身高的,杨筱光不客气地在他脑袋上摆出两个V手势,他伸手环住他的腰。
  他们做着万千人海中的任何一对情侣一般的姿势。
  十五秒后照片出来,他们看着,互相笑笑。
  小贩似有所觉,对住潘以伦叫了一声“哎”。潘以伦掏出钱塞给他,拉着杨筱光就跑。
  杨筱光一边跑一边看照片:“哎呀,我站在你前面一点点,显得我脸很大哎!”
  潘以伦揉她的发:“老是担心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你拿一把尺直接量一量我们的脸谁的比较大。”
  杨筱光斜眼:“我没有这么无聊好不好。”
  她把相片好好塞进口袋里,珍而重之的认真模样,让潘以伦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他们手托着手,潘以伦给杨筱光买了蛋筒,让她吃得嘴角都是残渍,再用餐巾纸帮她擦干净。他们惬意地跟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
  杨筱光说:“我们还没有正式逛过街,大约以后再逛街还要防着狗仔队。”
  潘以伦听着她这样的话,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
  霓虹灯像闪烁的山,山不过来,是他先走过去。过去的一片光明海,满心的欢悦。
  他们开始拼凑彼此在此间的回忆。
  “我以前十一在这里卖气球,不过我们几个同学面子薄,躲在弄堂里打了十个气球,结果还是不敢卖给游客,最后送小朋友了事。”杨筱光抬头笑得傻兮兮,“我们是不是很浪费?”
  潘以伦说:“我以前在那条弄堂里销过打孔碟,躲过城管躲不过地痞。多学了两手,也不用再躲地痞,直接撂倒算数。”
  许久之前的他们在一个世界做着两个世界的事。杨筱光就说:“正太,你以后再也不用干这种事了。”
  “是的,再也不用做了。我保证做守法良民。”
  杨筱光刮他的鼻子:“乖。”
  他有些羞涩,想要避开,又舍不得避开,终于还是被她在鼻子上刮了一下。
  “你的粉丝会不会因此追杀我?”
  “你真八卦。”
  她又问:“你的绯闻对象呢?她不会有意见吧?”
  潘以伦笑:“你吃醋了?”
  杨筱光撇嘴扭眉头:“原则上来说,是会的,我又不是圣人,你这么年轻漂亮,我多大压力啊!”
  潘以伦想,这个问题多纠缠实在没意思,他随意指指一边的弄堂,:“以前这里有卖打孔CD,你喜欢和盗版碟贩子讲价。你还喜欢光顾这里的小食摊,不过更爱对着哈根达斯的海报研究。”
  杨筱光握着他的手,生平第一次从手指开始颤栗,一直到心头。
  她非用反驳来平复自己的心:“打孔CD本来就是暴利好不好?我维护消费者合法权益。哈根达斯甜到腻死,没有咱们的光明火炬好吃。”边说边挥一挥手里的冷饮。
  潘以伦说:“我知道。”
  是的,他知道,她竟然不知道他知道她这么多事情。她一定要学年轻的情侣,与他蜜糖般地靠在一起,摒弃不可名状的距离。
  这里人如潮水,一直向前,到了尽头,是黄浦江。江面上倒映着万国建筑,星星点点的,模糊了江边人的心。
  潘以伦双手搭在江堤的栏杆之上,杨筱光就在这一小小方寸间。
  杨筱光对着黄浦江说话:“正太,如果我趟不牢,怎么办?”
  潘以伦的吻像江风一样温柔,婉转在她的脖颈之间。
  她转头看他,看清他眼底缠绵的情意。什么都不能多想,也不能再想。
  他在她的耳边低喃:“杨筱光,你可不可以少想一点东西?”
  杨筱光握住他的衣襟,他拥抱住她。
  “你想的一多我就心慌。我要怎么做才好?”
  她唤他:“正太。”她的心要跳到嗓子眼了,“怦怦怦”的,是慌也是愧。她略略推一推他,拉低了他,就往他的唇上深深吻上去。
  他们只是平凡的一对江边谈恋爱的情侣,但愿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两情若要久长时
  杨筱光曾经是书本学生,书上说,你遇见的那个人,令你膝盖发软,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经过实践以后,她才能体味,膝盖发软说,未免罗曼蒂克,但恋爱本身,是可以忘记一切烦恼,肆意纵情。
  恋爱令人小小疯狂,不能时时相见更使人相思成狂。
  她每日与潘以伦积极地短信联络,连午饭吃什么都说的巨细靡遗。恋人之间的话题,从大到小,是事无巨细的。
  这使得她的心思在公事上稍稍移开去了,吃午饭时,听到同事们私下嘀咕。
  “老菲自从上次跟着小何一道去了趟苏州,都快要在工业园安家了,正与园区大小领导热乎着,项目拿的木牢牢。”
  “那不是我们惨?累死累活,我只关心项目费。老菲用什么抽成方式?”
  “至今没讯儿,公司里没人介入。”
  杨筱光听了以后,思考一刻钟,往何之轩那头望望,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吃温暖牌便当,对面坐着IT小王。两人说了一阵话,小王出来。
  众人问:“领导有何指教?”
  “领导要买音响,找我咨询。”
  众人又问:“什么牌子?”
  “FM Acoustic。”
  众人咋舌:“老价钿。”
  小王摊手:“领导要找旧货。”
  众人不解:“真稀奇。”
  杨筱光想,这个牌子熟,仿佛哪里听到过。不过这不关她的事情,最近她只想着一个人,才享受甜蜜期,女人果然是恋爱大过天,其他一概懒得多问。
  爱情真是使人自私。她看着他的粉丝把他的照片贴的满论坛都是,就会想,这个帅哥是我的,然后做出老巫婆才有的阴暗自得的笑。
  潘以伦的上一条消息说:“我同意他们来给我妈妈拍VCR了。”
  杨筱光回复:“弟弟乖”。她想他会脸红的,又想她也够肉麻的。
  下班以后,她最近的重要事务除了把杨爸从医院接回家,就是隔一段时间就去探潘母一次。
  她用的借口比较巧妙,说的是沟通拍摄事务。为这个还和娱乐公司的项目员知会了一声,对方当她工作负责,也乐得少干一点。
  但潘母到底细致,几次三番如此,不免会生疑惑,有时暗暗观察她,但绝对不会发问。
  这是一个活得小心翼翼的敏感女子,又这样倔强。潘以伦很像她。
  杨筱光的长处是人乖嘴甜,很能安慰人。不管怎样,两三次下来,潘母已经对她熟稔,总能同她聊得很投契。
  她和潘以伦的事情,现在还不好说。潘以伦说:“等比赛结束,我想同我妈妈说一说我们的事。”
  这样一来,尘埃要落定。她听他的,不是不甜蜜的。
  潘母对拍VCR的事情也着实关心,问:“拍好的片子什么时候放?”
  杨筱光答:“下个礼拜五进三那场。”
  “以伦现在很有名吧?我也能看看电视的,喜欢他的人很多,”
  可惜就是不能常来看母亲。杨筱光问:“阿姨,潘以伦过一阵还会有机会来看你的。”
  潘母点点头:“他进这个圈子不能算是好事情,做人做事的都要清白,都要谨慎,钱倒是在其次的。”
  让她怎么说?她很想说,这一家人可以算得上高风亮节。她只有感佩。
  “万事尽全力,做到无愧于心,已经算是成功。”
  潘母看住她微笑。
  “潘以伦很用心在做事,您只需要安心养病。”
  潘母是苦笑的:“我可以减少他的负担就好了。”
  “您别这样想,他很孝顺,再大的负担都可以解决的。”
  潘母冥想一阵,杨筱光觉得她在思念儿子,不由眼眶微热。
  潘母说:“能多见见面总是好的,如果不能见,也没办法。他是为了挣钱,也得遵守人家的规定。现在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护士进来为潘母擦身,杨筱光就帮忙去倒了茶过来,拿了杯子出来的手又拔瓶塞,再拿热水瓶倒水,手忙脚乱,不大顺遂。潘母正好侧头看到她这样,对她轻声说:“这孩子,在家里一定不常做家务。”
  杨筱光下意识就面红耳赤,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心底是慌了的,她希望潘母能多喜欢自己一些。
  潘母后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又说了一阵话,等到李妻来陪夜了,才道别。老李夫妻没有说的,对潘母的照顾做到十足十。
  患难之交才珍贵。
  杨筱光怅怅离开病房,天气逐渐热起来,外面的太阳下山下的晚。夕阳光也刺眼,杨筱光在夕阳底下微微心酸。
  大太阳底下的确并非人人都幸福。潘以伦时而阳光时而忧郁,不至于毫无原因。
  古人是卖身葬母,潘以伦这样算不算卖身?
  杨筱光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做得这样不乐意,但是依旧在坚持。
  杨筱光低了头,太阳这么热,问题这么多,不仅仅是年龄。她还悄悄多了一份心痛,是平生第一次的无可抑制。
  她冲动要发短信,对潘以伦说“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要做了”,但到底克制住。有时候不得不去向现实做妥协。
  杨筱光走出病房,远远就看见了熟人。
  何之轩拉着方竹的手,正往旁边的特殊病房区走。何之轩的脚步比较快,但走两步总能停缓一下,顾一下方竹。
  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亲昵又回来了。杨筱光深深觉得此刻打搅是在做电灯泡,于是决定透明逃遁。
  但方竹已经看见了她,她就不好装路人了。
  方竹也有些面烧,这些日子是头一回被好友撞见她同何之轩的亲近,且杨筱光虽然是要逃避的模样,但面上还是带着好笑的神气的。
  于是方竹先发制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上一次杨筱光轻巧回避了,这一回可回避不了,真不大好说。还是领导解围了:“潘以伦的妈妈没有问题?”
  杨筱光习惯性回答:“没有问题,全部的问题都安排好了。”
  领导满意地笑笑,公事公办说:“这样会给他带来很多同情票,赢面比较大。”
  杨筱光再问方竹:“你不是要去外地?”
  方竹望一眼何之轩,说:“买好车票了,今天接爸爸出院。”
  杨筱光就有由头遁了:“好,好,你们忙,我走了。”
  方竹疑惑地目送杨筱光,对何之轩说:“阿光是个好员工。”
  何之轩说:“是的,做事情很用功。”
  “她不应该瞒我的。”
  何之轩拉着她往前走:“走吧,你爸该等急了。”
  这些天方竹比较忙碌,报社开始催她上班,她得回小亭子间收拾旧家什和文件,以及退租。
  何之轩陪她一起回去。回去那天,隔壁的阿姐刚从幼儿园接回儿子,看见多日不见的她身后跟着个男人,诧异万分。
  何之轩对旁人介绍自己:“我是方竹的先生。”
  她靠着他,就如靠上一棵大树。她并没有纠正他,让别人假猜测假客气说一句:“哎,出国了吗?这回小两口该团聚了。”她心里是这么舒畅。
  回到亭子间,一切还是那样干净。
  方竹问何之轩:“你常来打扫的?”
  何之轩说:“叫阿姨来做的。”
  她很想问“为什么”,不过那不重要。
  他坐在她的小床上,问她:“你来说,我帮你整理。”
  方竹指了行李箱在的地方,还有书籍、零碎的报纸、文件,衣服和吃的东西早被何之轩全部拿了走,也无需再整理了。不过两三刻钟,何之轩就把东西全部理好,塞了一个行李箱,一个纸箱子,手里还拿着一本剪报,一只大大的蝴蝶夹夹着的一叠报纸。
  方竹紧张这叠报纸,说:“放到纸箱子里好了。”
  何之轩一张一张在翻,他说:“没有想到你写过这么多选秀新闻。”
  她就不避了,大方说:“我还能把史密夫气的跳脚。”
  “他问行内人,是谁找的抢手。”他在不动声色,但眼底渐渐温柔。他是知道她为他写了稿子,可是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一张一张累积,拿在手里沉甸甸。
  方竹不够自在,问何之轩:“你渴不渴?”
  他没有答,只是说:“你的小冰箱已经空了。”
  方竹要往外走:“我去买饮料。”但是手被何之轩拉住。
  “还好这里不漏雨。”
  “以前的那间石库门被拆了,现在是地铁站。”她说。
  他的吻是盛夏的阳光,奔放而灼烫。她在他的身后,看见阳光洒进亭子间,窗外的梧桐枝桠漫展,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
  后来他说:“你的书架太乱,文件放的散,回去还得整理。这么多年都没进步。”
  她说:“我是不如你的,我承认的。不过我以后会改正的,小何哥哥,好不好?”
  他在她的耳朵边上说:“你爸说的对,咱们的孩子还是遗传我比较好。”
  方竹承认:“爸爸是对的,你也是对的。”她抱住他:“何之轩,我很想你,我一直一直很想你。”
  何之轩说:“方竹,我不是回来了吗?”
  “等一歇接爸爸回家。”
  “你也应该回家了。”
  “好的,我回家。”

  我不想你不快乐
  天气逐渐的热起来,这个城市也被娱乐节目催化得热起来。杨筱光忙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个会议室窜到那个训练室,再在公司里见到潘以伦,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互相不露声色地捏一捏对方的手,表明存在感。他们连隐蔽的空间都找不到,苏比在喊:“小杨,开会。”
  杨筱光只得又下楼再进会议室。
  何之轩开始对服装秀的现场布置进行最后的跟踪安排,每个环节的负责人汇报工作进程,杨筱光把每一位模特的时间都安排的恰到好处,没有任何偏颇。看何之轩的神色,也是满意的。
  她想她能公事公办的很好。
  何之轩说:“他们之中,十三号进前三的概率比较大。”
  梅丽发言:“VCR拍好了,不要太感人,他拿冠军也不是没可能。”
  众人都笑:“那么我们得多签两支广告约下来。”
  杨筱光则想,如果他拿第一,以后会更忙。她又不怎么高兴了。
  不过梅丽接下去一句话口气不乐观:“他这种家庭出身倒是能帮一个忙的,不过呢,总归是负担,以后曝光公众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杨筱光想要翻白眼,更加不爽。
  散会后,何之轩最末才走,杨筱光偏跟在他后头。何之轩说:“最近的工作不错,一部头头说你效率很高。”
  杨筱光对着领导谄媚地笑:“关键时刻,我每个环节绝不怠工。”
  “如果以后生活中有些事情不太顺利,希望能调节好。”
  “领导,你在隔靴搔痒?”
  何之轩笑笑:“关怀下属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回去好好看比赛,我们要在这次比赛后完成工作。”
  “一定会PERFECT。”
  杨筱光用力点头,让自己坚信。
  她用短信告诉潘以伦:“我相信你会赢。”
  潘以伦用短信告诉她:“当然。”
  杨筱光在五进三比赛的那个星期五起了大早,精神整顿得十分好。她买了早点,生煎、油条、大饼,还烧好了稀饭,让杨妈好一阵惊讶。
  她还用了亮红色口红,把嘴唇擦得艳光四射。
  杨妈瞅她半天,问她:“你咋了?”
  杨筱光撅着嘴唇吃油条:“今天是快乐星期五,我很哈皮。”
  杨妈是不明白的。
  她到了公司,许久不出现的菲利普竟然拿着85度C的蛋糕到处派,见她就叫:“来喝咖啡同埋三文治。”
  杨筱光来不及诧异,只好先幽默:“老总,三文治不是喝的。”
  菲利普笑得和蔼可亲,把一块三明治递给她:“老总请客,别客气。”
  杨筱光环顾四周,人人都有份,何之轩手里的是起司蛋糕。够油腻的。她拿好三明治道声谢,回到格子间,老陈正喝绿茶。
  她问老陈:“这是唱哪出?”
  老陈眯着眼睛哼了两声不着调的调子:“游园惊梦哉,天知道。”
  杨筱光还是不明白,不过不多管了,她把三明治吃掉,有火腿有蛋,口感就是没有正太做的好吃。她想,她得建议正太以后开一间86度C,生意一定好过85度C。
  菲利普还对大家说:“下午茶的清单开给苏比,我来付账。”
  有人叫:“老总我爱你。”
  这位素来严肃的香港佬竟也笑得合不拢嘴。
  吃午饭时,杨筱光才探听出,原来菲利普把苏州的几个大项目谈了个七七八八,销售额大约可以超过一千万。
  “小何搭了搭桥。”有人说。
  杨筱光扒饭,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这天手机一直很安静,潘以伦是没有空给她发消息的,反倒是她翻来覆去看手机。
  苏比问她:“小杨你是不是要换手机了?”
  最近国美的宣传单上,她看中的诺基亚新款要四千出头,哪里舍得买?不过小王的年糕机降到了两千不到,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可又想,自己的手机没病没灾,就此抛弃她,太不人道。
  她就说:“看看而已,我要节约。”
  余下的时间还是努力工作,晚上照例加了一会班。不过两位大领导走的早,菲利普没有在公司停留太久,就走了,连带他门口的邓凯丝都能趁早溜人。何之轩准点离席,他一走,老陈等收拾包袱也准备走。
  最后只留下了杨筱光。
  她不打算回家,回家不能好好看比赛的,杨妈会话多,杨爸会揣测。她就打开网络电视,在单位看。
  先前她一直在埋头做流程表,核对时间节点,并没有太多关注比赛。她知道正太会尽力。一直到最后的短信拉票热身环节,她听到主持人说:“紧张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杨筱光就抬起头来,她终于开始紧张。
  台上优胜劣汰下的五个男孩都气喘吁吁,不知道前面表演了什么项目。她都能看见潘以伦的额头的汗水,他甩甩头,竟然一脸稚气。
  杨筱光一黯,他果真年轻,生命的花才开始,谁知道将来绽放以后,向往怎样的阳光?
  她紧紧盯着他,盯着他也许从此要走上一条发光发亮的阳关大道。
  最后的VCR是五个选手最后的王牌,潘以伦的放在第三个播。这个秩序不大好,不上不下,如果拍的不好,大约只能做过场。尤其所有的选手都面貌精致,实力半斤八两,粉丝群体雄厚,目前口碑良好,胜负分起来不算明朗,就看这一次。
  VCR开始了。
  第一段是候选人一和小学老师的聚会,因为老师当年的一句鼓励——“你会成为明星”,所以候选人一发奋图强,有了今朝。老师的双鬓已斑白,面对如今的学生,非常惊讶于自己当初无意的鼓励被牢记至今。
  师恩永浩荡,画面很温馨。
  第二段是候选人二陪着车站卖报的老人一起兜售报纸。老人佝偻了背,却被生活所迫,每日清晨要往车站来回叫卖。候选人二和他的粉丝团打了爱心的标记,在一个小时里将老人的报纸全数售完。
  关怀弱势群体,是你我永远都感动的主题。
  第三段轮到潘以伦的了。
  他站在舞台的一侧,微微侧了头,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矜持而礼貌,仍然阳光。其实表情很空,他在完成他的任务。
  VCR出来了,背景音乐是《血染的风采》。
  杨筱光想,做得夸张了,煽情了。正太,会生气的。
  潘以伦微微蹙了眉,果真心里面是过不去的。
  VCR里是一段实地采访,有公安,有纠察,还有街道主任,他们轮流述说当年普通市民的英雄事迹。
  这是一段尘封的往事,就在街道上发生,被岁月掩盖,只留一面锦旗。如今被渐次揭开,又是用一段锦旗来证明。公安向镜头展示那面锦旗,像是血。
  然后是潘母,她很憔悴,素颜出镜。她说:“以伦有这样一个爸爸,并不是他的悲惨,他爸爸的精神永远活在他的心里,也在我们心里。”她对着镜头,“以伦,爸爸在看着,你要做到最好,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不能让他失望。”
  她的怀里是年轻的父亲的照片,她抱着她逝去的丈夫的相片,悄然落泪。
  杨筱光第一次看到潘以伦父亲的照片,原来潘以伦与他的父亲长的这么像,一双丹凤目,剑眉。只是他的父亲有一脸憨厚的笑,而他总是把笑容隐藏得很好。
  潘以伦仰头看着大屏幕,面目逐渐逐渐模糊了。他望着他母亲的眼泪,无动于衷。
  VCR里的人还在述说,述说照片里的憨厚男子是个好人。他一个人干三份工,早上送牛奶,白天做电工,晚上做保安。他很穷,但是他乐于助人。街道主任说,他经常为小区里的孤寡老人服务。公安补充,他牺牲的那天,上衣口袋里还有给孤寡老人缴好水电煤的回执。
  这是一个雷锋式的普通市民,做了很多好事,最后也是由于见义勇为而牺牲。因为他是选秀热门选手潘以伦的父亲,所以他的事迹如今被广而告之。
  杨筱光忽而眼睛湿润。
  主持人开始激动,女主持人甚至泪盈于睫,她对潘以伦说:“以伦,如今站在这个舞台,你有没有什么想对父亲说的话?”
  她将话筒放到了潘以伦的跟前。
  杨筱光闭上了眼睛。
  她突然想,这是残忍的,她不想看到潘以伦面对镜头的那张丝毫没有表情的面孔。
  她听见他的粉丝在有节奏地喊叫:“以伦,加油!以伦,加油!以伦,加油!”
  过了许久,她没有听见潘以伦说任何话。
  但潘以伦是砧板上的肉,终是不得不应付这样的场面。杨筱光闭着眼睛听清他终于开口说的话:“我不会再让我的爸爸失望。”
  场下的粉丝团体沸腾了。
  杨筱光在他们的欢呼声中,仰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深深呼吸。她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像一团火,烧灼她的心。她立刻用手机给潘以伦发消息:“正太,我是来道歉的。我不想你不快乐。”

  平地又是风波起
  潘以伦第二天早晨才有空打电话给杨筱光,那时候杨筱光还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接到电话,听到他的颇显沙哑的声音,杨筱光猜想,他这一夜一定过得异常劳累。
  他说:“我没事。”
  杨筱光不想把问题反反复复纠缠到让潘以伦伤怀的问题上,她就开玩笑说:“改天给我十张签名照,等你红了我好卖周边。”
  潘以伦低低笑了一声:“行啊。”
  他突然问她:“杨筱光,你爸妈干嘛给你取这个名字?”
  这个问题自杨筱光念幼儿园之后,无数人问过她,是颇令她苦恼的一个问题。她说:“都怨我爸,我出生的时候,医院走廊里的日光灯电压不稳,闪来闪去,医生把我抱出来时,日光灯出毛病了,突然全灭,那天等在产房外的爸爸们就他没能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子,他抱怨日光灯,干脆就给我取了这个彪悍的名字。”
  潘以伦毫无意外地笑出声。
  杨筱光说:“我曾怂恿和暗示你把你爸的事情告诉他们。”
  “是我妈说出来的。”
  杨筱光住声,正太也住声了。他们都在思索这句话。过了一会,杨筱光才说:“你妈妈是想你赢的。”
  “我知道。”
  “正太,我知道你不想这样。”
  他却在说:“杨筱光,你就像我生命里偶然投进来的光。”
  杨筱光眼眶发热:“以后你要是出自传,必须要写一章,标题就叫我生命里的光。”
  “好主意。”他说,“我们还差一场真正的恋爱。”
  他那里突然变得嘈杂,有人叫他:“潘少,走不走?”
  他的身份开始慢慢转变了,杨筱光有一瞬的心慌意乱。她说:“你快去吧,我得洗洗上班了。”
  他们互相道别。杨筱光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争取用最佳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潘以伦来说,完完全全是锦上添花。
  “云腾”的发布会讯息在报纸杂志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宣传,宣布有神秘的选秀热门做现场秀表演,同时进行网络直播。门户网页开启的第一天,各路秀粉就来留言板做声势大战了。
  这个方式相当奏效,因为卖了一个关子,反倒让摇旗呐喊的粉丝把网页的点击率给炒了上去,将来销售频道一开通,就有现成的顾客群体据席以待。
  媒体也开始对“云腾”的历史进行刨根问底,李总做了五六个访谈的嘉宾,在何之轩的策划下,并没有对品牌被收购的那段过往多做介绍,而是直陈品牌发展的历史,和历经改革的艰难,引无数企业同人心有戚戚焉。
  潘以伦见报的概率也变高了,好的坏的参半。对杨筱光来说,最坏的就是他和那位影视圈新人小美女的新闻如今被爆炒,占足版面。所有的新闻虚虚实实,而老百姓对此类八卦一向接受度良好。
  两人的粉丝都不喜欢自家偶像事业没成功就受到感情的“困扰”,在论坛上爆发舌战,竟然还能探讨出一个深刻的话题——“感情到底是艺人事业的催化剂,还是绊脚石”,一下上了首页头条。
  双剑合璧,力量无穷大,这就是有效的绯闻。陆续有不少男士用品广告商找上了潘以伦,也有婚庆公司扬言出高价请他们拍一辑婚纱照。
  对方是个漂亮姑娘,潘以伦是个帅小伙,两人的合照怎么看都是一个世界里的俪影。这是大家的共感。
  杨筱光会看看自己和潘以伦的合影。自己打扮的再漂亮,也抵不上人家娱乐圈美女美艳的一个零头。她发短信给潘以伦:“不可以和别的女人拍婚纱照。”
  可是又想,现在不允许他和其他女人拍婚纱照,以后是不是也要不允许他和其他女人在戏里接吻?
  想想真累。
  杨筱光看看论坛,翻翻报纸,打个哈欠,发条消息给方竹:“人生真是烦恼多。”
  方竹的短信来了,她说:“且当潇洒走一回。”
  还真押韵,方竹是个体贴的好友。她又加复了一条消息:“原则上我不能赞同你的选择,情感上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阿光,你要想好了。我明天就和爸爸一起去外地,有什么事情你得随时和我联系。”
  她想好了吗?她应该想好了,但气被什么阻着,丝丝拉拉的透不出来。好像她并不擅长的八百米之后,气在肝胆郁结,不知名的部位没有着落。
  是夜,杨筱光趴在床上,用致使呼吸不畅的姿势,对着笔记本电脑,艰涩地把那本《稻草人》又看了一遍。女主角最终没有辜负一直等她的男主角。
  辜负,在等待面前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女孩最后还是爱上了男孩。这才是好结局。
  回到单位的杨筱光,参与了“云腾”广告片的剪辑工作,老陈发问:“民国戏有点儿意思,十里洋场,风花雪月。”
  何之轩说:“后来青年上了抗日战场,牺牲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被镇住,难以表达情绪。
  杨筱光就问:“他的爱人呢?”
  “等了一辈子。”
  画面上是潘以伦清瘦瘦削的身影,坚毅地倚靠在老弄堂的墙壁上。冷硬的石头,温柔的毛衣色泽,他的面庞上是寂寂的在等待的神色。
  老陈缓解气氛,说:“故事感人,十里洋场的概念就对口消费者怀旧的心。”
  有人还是忍不住轻叹:“唉,这就是人生啊!”
  老陈连连摇头,做深刻状:“这就是告诉我们,有花勘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大家又笑闹起来。
  有人进来汇报:“把三个帅哥时间定好了,明天去现场彩排。”
  杨筱光心头还是喜悦的,这么多天了,终于能见到他。
  时装秀定在苏州河边废弃的仓库里进行,由河上接驳浮船,绵延至仓库内。仓库内的秀台仿造石库门弄堂,一路的青石板,颇显老上海风情。
  又是苏州河,又是石库门,对施工要求就提高了,杨筱光提前几天,现场督导,直到潘以伦他们来彩排,有部分背景板还没做好。
  几个选秀模特是被前呼后拥进来的,他们如今依旧在影视基地集训,一般不好随便出来,要避免被记者拍了不该拍的照片。就算出来,身边的企宣和保安也一大堆。
  潘以伦在人群里,向杨筱光遥遥一望,杨筱光朝他打一个V手势。两人相视而笑,只是杨筱光的笑,不大自然。
  她同他的恋爱,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得这样隐蔽。
  可真是好多天没看到他,今天乍见,发觉他又有些不一样了。他的头发挑染过了,在额头上多一条阴影,可是星味日盛,他还戴了粗框眼镜。
  一个人,一下多了好几道屏障。她都觉得她在屏障以外,重重叠叠,无法看不清他。
  但潘以伦在练习了两遍台步以后,就找机会想要靠近杨筱光,他望望杨筱光的背影,她从指挥工做到搬运工,背景板上的射灯到了,工人来不及搬运,她就在帮忙。这个人,总能过分热心。
  潘以伦扫一眼周围的人,另外两个选手刚才没有弄懂导演的要求,现在正听讲解,企宣和娱乐公司市场部的人同何之轩等人在寒暄。他想向她走过去,不过这时有个工人模样的人在他跟前快速嘀咕几句,他皱着眉头听好,等工人走后,就转了一个方向走出去了。
  杨筱光转一身,就看见潘以伦要撇下他的同伴和团队要过来。她就等着,反正他与她之间,一直是她在原地,他主动走过来。
  但他转了一个身,往背景板后头的盲区走出去。
  杨筱光好奇,那个方向的尽头通着仓库的后弄堂,厕所并不在那个方位,且还堆放着大堆的建材和装饰品,刚才送来的射灯也丢在那儿。
  她不是存心要跟过去,她只是奇怪而已。
  在那一片杂乱的区域里,外头的幕布一拉,连灯光都透不进来,暗戳戳一片。
  杨筱光看不清楚任何人和物,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伦子,上回跟你说的事你当心着,好好想对策,别亏在这里。”
  “你不应该来这里。”
  “谁让你这做兄弟的连个手机号都不给我。”
  “我今天身上只带了五百块,这里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两千块钱。”
  “还是你够哥们儿,那群王八羔子都他妈的不是东西!一犯事儿只管自己躲的远远的,要我做炮灰。”
  “翟鸣,你好自为之。”
  “你也好自为之。”
  杨筱光听的惊骇,什么都来不及分辨,就有人从黑暗里窜了出来。微弱的光照过来,也够和来人打照面的杨筱光看个清楚。
  她被人用力推倒在地上,推倒她的人瞬间就从另一边的角门又窜了出去。杨筱光撮着手就爬起来,她本能就往那个方向追,但是手被人拉住了。
  潘以伦叫她:“阿光。”
  他的脸色镇定,神色平静。
  杨筱光狠狠瞪他:“那人就是划伤竹子的嫌疑人。”
  潘以伦没有放手。
  “你想保护你兄弟?”
  “你追过去会伤了你自己。”
  杨筱光立刻就拿手机出来:“那我报警。”
  潘以伦没有做声,但杨筱光想,报警?该怎么说?随便怎么说都会把潘以伦牵涉进来。这让她犹豫不决。
  “到了公安局,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杨筱光气结,“他犯法的。”
  潘以伦静默不语。
  杨筱光跺脚:“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在少教所的时候,他帮我照顾过我妈。”潘以伦说完,外面已经有人翻天覆地在找他,他就应了一声,寻过去。
  他是忐忑不安的,杨筱光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都能刷白刷白。她的心理底线会在哪里,他一直都知道。在这样一个关节,他无法不去触碰。
  他要走入光亮之前,转头看一眼呆如木鸡的杨筱光。
  “对不起,阿光。有些事情我做的不对,但我得这样做。”

  这么近又这么远
  之后就是中规中矩的彩排,杨筱光没有再和潘以伦讲话。她的心绪不宁,无法让自己平静。
  秀台的潘以伦,在追光灯下镇定自若,经过训练走出来的台步,型款俱佳。
  他怎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
  杨筱光撑着额,在乱麻之中挣扎。
  老陈以为她不舒服,问:“怎么了?”
  她瓮声瓮气答:“头疼。”
  老陈就说:“吆,下班时间到了,准你先走。”
  这次杨筱光没有客气和推辞,她真的拿了包先走了。她不可以再看到他的脸,他只有让她更混乱。
  她先去了上一回和方竹录口供的警局,在门外徘徊了两圈,终究是没有走进去。再折一个方向,去了潘母在的医院。
  她挺恨此刻的犹豫,犹豫在于她压根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可为什么正太面对所有的事情都能比她镇定,比她更清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她想发消息说:“如果不报警,我们就此算数。”
  这句话终究说不出来,她不舍得。
  舍得,是有舍才会有得,她全部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在舍得之间磨砺。为什么伤害方竹的人偏偏就会和潘以伦认识,为什么潘以伦偏偏就要这样袒护他?
  这样一两刻之间发生的事,几乎就是在摇撼她的决定。她所不断坚定的东西在流逝。
  她进了医院,医院门口的车水马龙依然,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一如既往,好像一切未变。
  潘母见了杨筱光很高兴,一个劲儿问她,在电视上的表现好不好。杨筱光点头说很好,很多人都被感动了。
  但潘母近乎哀伤地讲了一句:“他爸爸未必高兴。”
  她问杨筱光:“你会不会觉得阿姨急功近利?”
  杨筱光忙说“没有”。
  “他爸是有骨气的,但要托孩子一把,只有——不能事事都固执。”
  杨筱光坐在潘母对面,说:“阿姨,你是对潘以伦好。”
  潘母微笑,突然说:“你也对以伦很好。”
  杨筱光惊愕,脸面熊熊烧起来。
  潘母慈爱地说:“一般同事哪里有这样好?而且你还是别的公司的。”她拍着她的手,“真是个好姑娘。”
  杨筱光不晓得该怎么答,然后听到潘母继续说:“我们以伦,真配不上你。”
  气氛涩滞了,杨筱光用愕然又尴尬的表情望住潘母。
  “他年纪比你小,学历也没你高,身上负累又多。你这样的年纪,这一两年是要成家的。我们以伦做了这么复杂的工作,将来怎么样都不好说。让女孩子不安定,这样是不好的。”
  杨筱光垂下了头,句句温柔,句句刺耳,句句闹心。
  “你爸爸妈妈也不会愿意有以伦这样的女婿,没有好工作,没有房子。现在房价这样贵,对不对?他还要在那种圈子里混。”
  杨筱光的眼里浮起雾。
  “阿姨,你说的也许对,但是――”
  但是什么?她都没有想好该但是什么。
  潘母想好了,又说:“以伦是挺招人的男孩子,长的又好。他还小,经常冲动,不为女孩子着想。如果我们家什么都好,以伦找了你这样的姑娘做女朋友,我高兴都来不及。但我的孩子负担不了什么,我得为你负责。做人,不能不负责任。”
  护工进来了,潘母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杨筱光看着护工为潘母擦身,翻身,换衣,倒了尿盆,再换新的。
  潘母由着被人照顾,还在对杨筱光说:“他爸爸要是还在就好了。”她还是温柔地望着杨筱光,面容沉静如海。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杨筱光猝不及防,却也处处都照拂着她。
  杨筱光只想今天天光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还是想扳回什么,她对潘母说:“阿姨,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做到我们想要的目标吗?”
  潘母只是对她说:“杨小姐,你的爸爸妈妈是很疼爱你的,你这么好,生活单纯,工作稳定,为人又和善,你不能让他们失望。他们会看不起以伦,以伦要站起来,很难。”
  是的,潘以伦是这么努力争取要站起来的人。她突然就很想念他,可是下午之后,他既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来短信。
  老李来陪护了,看见了她,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正好让她寻到借口离开。
  潘母笑着对她摇手:“杨小姐,再会。”
  杨筱光想,潘母是不是想与她再会?
  外边的太阳一下山,这座城市就变成了黑幕下的盲城。她愈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回到家里,被接回家休养的杨爸精神正旺盛,在床上铺了报纸用扑克牌通关。他算来算去只算杨筱光的“桃花运”。
  “怎么还不通?你就是不上心不努力。”他口里熟络着。
  又是杨筱光的错,杨筱光就叫到杨爸跟前准备接受念叨。
  有人接着杨筱光进腿的后脚来敲门,是杨爸的老领导老同事们探病。他们受到杨筱光的热烈欢迎,也将她拯救出来。
  杨妈和杨爸赛过祥林嫂,说到最后就是“留女留成愁”的忧患意识。杨筱光干脆下楼拿晚报,楼外的路灯渐次亮起来,天上的星星也渐次热闹起来,晚报的娱乐版更热闹。她又看到了潘以伦和他那些选秀赛友人的绯闻和新闻,关于他的无非是他受到广告商亲睐,还有电视剧导演通过他的绯闻小女友接触他。
  杨筱光嗤笑一声,这么假的新闻还有人相信。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方竹,告诉她,她看到了伤她的那个人。
  方竹给她打电话,杨筱光问她:“你到了哪里了?”
  “才到这边的镇上。”
  “你去祭拜领导的爸妈?”
  “明天就去。”
  “竹子,如果重新给你一个机会,你会不会做当年的选择?”
  “阿光,我很清楚我爱他,爱让人充满勇气又会极端懦弱。有时候,沟通真的重要。我来到这里第一天,听说离这里三十公里的坝上草原只有一座小学,那里有两百多个孩子。小学造在离小镇稍近的地方,坝上的孩子要念书,就要踩着自行车,走蜿蜒的山路。山路旁边就是悬崖,孩子们等于冒着生命危险每天去上学。何之轩的亲生母亲曾经在这里教书,是这里唯一城里来的语文老师。而我以前都不知道。我们想象不到别人的艰难,以为自己是最困难的,但我们都错了。如果我花一点时间去和他沟通,我早就能知道这些,不是吗?我就可以理解他的后母。”
  “你说的对。”杨筱光良久不语,挂电话前,她说:“我明天去报警,等你回来再说。”
  方竹说:“好的,晚上我会给何之轩打电话。”
  杨筱光想,真好,什么事情有人商量,总是能分摊负担的。
  杨筱光卷了卷晚报回家,准备了一些重点线索的资料,又找出当初公安局的警察留的名片,就把电话打了过去。
  她把情况详细描述了一遍,略过了潘以伦的部分。
  警察问她:“明天有没有空过来做笔录?”
  杨筱光说“有”。
  第二天请假时,她向何之轩做了一个汇报,何之轩蹙眉:“方竹昨天电话告诉我了。”
  杨筱光还是把潘以伦与这件事情相关的部分给瞒了下来,何之轩想出不对劲的地方:“那个人为什么会在仓库出现?”
  杨筱光只好耸肩,由何之轩陪同一起去公安局录了口供。警察说:“我们已经查到嫌疑人在物流公司做了两天零时工,正把与他共事过的工人找来问话。”
  杨筱光心里就“咯噔”一下变成失重状态。
  回公司的路上,何之轩一直若有所思,她也若有所思。考虑半晌,决定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
  何之轩听后,果真也觉得棘手了,不过他说:“这个事情不单是我们的责任,电视台方面也会介入。应该不会旁生其他枝节。”
  “但愿如此。”杨筱光只好这样说。
  此后的两天,一直风平浪静。选秀到了最后的决赛阶段,拉票激烈。“云腾”的发布会就要在这个周末举行,也是在决赛前一个周末,要赶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方便电视台和商家的双方造势。
  杨筱光在此期间没有再去潘母那边探病,也没有收到潘以伦的任何讯息。
  他,看来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了。但,就算解释又能解释什么呢?
  发布会当天,她忙得似陀螺,流程和工程就够她一个头两个大。就算这样忙,她都近乎呆怔地看着潘以伦穿那样妥帖的一身民国中山装从苏州河的驳船上走来,到了石库门的T台上,投影灯乱闪。他们消失在石库门内,再次出来,已换了行头,这样一套套开始展示蓄势已久的产品。
  现场镁光灯乱闪,光影之中,她看见他坚毅的样貌一如当初。时光如何流动,总是不变的。她就坐在台下,近乎痴迷于他在台上这种坚定的表情。其他的人欢声雷动,与她无关。
  她望着他再次消失在石库门内,那间暗格,是通向化妆间的通道。她的腿脚就是这么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里头阴暗很多。一下场的表演是另一个选手来完成,潘以伦可以稍事休息。
  他站在这条暗黑的通道里,等待杨筱光。他想,她应该是会来的。这些天,他都在想她,刚才站在台上看到忙得脸颊通红的杨筱光,他知道她也在想他。
  这样的直觉让他幸福,让他不知如何去守护。看着她小心翼翼走过来,他小声唤她:“杨筱光。”
  “正太,我在。”
  他抓紧了她的手臂,揽她入怀,吻就密密地下来了。
  她透不过气,也呼不出气。他浑身沾满了梧桐树叶的味道,那样清新,让她思念。她在他的唇舌之间,学会了他的技巧,上下翻飞。
  他们有多少不同,她已经全然忘记。
  而后,他说:“我十五岁就认识了翟鸣,十六岁进了少教所以后,那时候的朋友只有翟鸣会去看我妈,帮她做些家务,陪她去看病。”
  她说:“他对你很义气。”
  他说:“有的人能走出来,有的人不能,总之我不能做亲手送他进监狱的人。”
  “他还贩毒。”
  “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杨筱光觉出他的悲伤。她想起那句话――“要站起来很困难,这么多困难”。
  但是她只是趴在他的怀里,只有这一刻,就什么都别多想了。他还有下一场秀。
  有人在唤他了,他们暂时分开,这时杨筱光的手机响起来,她听了以后,在黑暗里望住潘以伦:“正太,我之前报警了,公安局来电话,翟鸣在沪青平高架上被捉回来。”
  潘以伦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警察说希望你能去录一份口供。”
  潘以伦向后退了一步,他说:“我知道了,等表演结束再说。”

  就怕跌进谷底里
  整场秀在观众和媒体眼里,无疑极为精彩绝伦,水光潋滟,曼转年华,这一支老牌子,经过时间的洗礼,又回到这个城市。最后设计师和李总出场,全场灯亮,下头鼓掌的还有同在民营企业奋斗的老总们。
  这也是何之轩的策划,把主题升华。“云腾”的新产品上市,意义不仅于此,传递的信号是“国货当自强”。记者们有了噱头好写,围着老总们七嘴八舌采访起来,倒是把几个模特给晾在一边。
  杨筱光眼瞅着潘以伦在他目前的经纪人身边说了几句话,经纪人遽然变色。他紧急去找何之轩,何之轩朝杨筱光招了招手。
  潘以伦说:“我们走吧。”
  他们从后门离开,何之轩没有跟着去,就杨筱光、潘以伦和他的经纪人,还有电视台的一个企宣。他的经纪人面色铁青,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脸酸心硬人物,一路拿着手机打电话。杨筱光听着,他在向他的上级汇报。
  问题是严重了,本来塑造好的烈士孤儿,结果和黑社会的人有了干系,就怕会功亏一篑。
  经纪人不动声色,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杨筱光几下,看得杨筱光颇不自在,但到底是没说什么。杨筱光想,他一定会逼问潘以伦,她同他的关系。
  而身边的潘以伦,一直默默坐着,仿佛与她之间有条若隐若现的沟痕。他低垂了眼皮,拉低帽子,让她无法看清他的神态,以及他的想法。
  杨筱光泄气,她心中对错的天平在挣扎。她挣扎不要倾斜,如果她不报警,会怎样?她开始惶惑,扭头望着窗外的街景,可车窗里倒映出的是他的侧影。她就望住他的倒影,很想伸手握住他的手。
  到了公安局,上回接待的警察正在,他先请杨筱光认人。杨筱光回头看一眼潘以伦,他还是把头垂得低低的,并没有关注她的样子。他被警察单独带到一间办公室里问话。这是经济人要求的。
  杨筱光认了人,办了手续,签了字,潘以伦还没有出来,她在外面略略站了一会。经纪人走过来对她说:“杨筱光,要不你先回去吧?”眼底分明就是送客的意思。
  那么杨筱光就不好再赖着了,等到潘以伦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她只好先回家睡觉。
  临睡前,她仍能感到胸口跳得很重。这是一个沉重的星期五,不知道过了这个周末,一切将会如何。
  但这个不愉快的周末,就是预示着还有更多不愉快的事件发生。
  就在星期六的清晨,杨妈暴力地掀开了杨筱光身上的毯子,把一件不明物体丢在她的枕头边上。
  杨筱光神志尚未清醒,她听到杨妈尖着喉咙叫:“要死快了,你怎么还和那个小男人搂搂抱抱?照片又登报纸上?”
  行动不便的杨爸洪亮的声音从那头的房间里传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光你搞什么?”
  杨妈继续咆哮:“你脑子是不是搭住了?”
  这下,杨筱光彻底醒了,她第一个动作是捞来报纸。标题刺目,让她的脑袋被啄木鸟狠狠啄了一下。
  “选手背景内幕重重,疑似幕后公司操作”
  杨筱光仔细看着这行标题。
  很好,很强大。她的脑袋被啄木鸟啄开。
  因为她同潘以伦深情KISS的照片华丽地占据了四分之一版面,另外六分之一是公安局的门头照,下面还有公司的名字。
  她先看第一部分,内容苗头并没有对着电视台,而是对住潘以伦等三位模特和“君远”的瓜葛,尤其针对潘以伦,直指他的上位是由公关公司操作,他的背景,他和她关系,他昨晚进了公安局,都让他成为这篇报导的众矢之的。
  当她看到报导还写了他当年因故意伤人进了少教所,也曾在西区非法娱乐场所兼职的这一部分,彻底忍不住了,她猛地下了床,手机随即响起来,一看屏幕,是何之轩。
  何之轩的声音相当沉着,且言简意赅。
  “公司大会议室开会。”
  平地起了三尺浪,又要麻烦领导了。杨筱光叹口气,恭敬说声好。
  杨妈跟着杨筱光的屁股后头转到卫生间,喋喋不休问:“你和那个小男人是不是真的?”
  杨筱光刷牙,口齿不清说:“老妈,他二十二岁了,不小了。”
  “跟你比比还不小?你是发了什么神经病,前几天还传他和演电视剧的好,今天怎么好到你头上了?”
  杨爸也在那头沉声说:“这种事情不能不清不楚,你已经第二次上报了,别人会以为我家的女儿跳槽去了娱乐圈。”
  杨筱光放了水到面盆里,把脸冰在水里。她不想此刻与父母多争执什么,只是想,正太,怎么我们谈个恋爱这么难?
  她再一鼓作气抬起脸,绞干毛巾,狠狠擦干。她得把她捅的篓子给补好。
  杨筱光到达公司,先在大会议室门外徘徊了一阵,里面林落坐了几人,“君远”的、“天明”的,还有电视台的。都是局内的人,个个面若寒霜等着她。
  统一战线被她一小卒子破坏,恐怕都等着将她生吞活剥。
  杨筱光一进门,就看见邓凯丝酸不啦叽的一张脸。邓凯丝说:“小杨,你可以跳槽去电视台了。”
  怎么和杨爸早上说的差不多?杨筱光不怒反笑:“好的好的,我会好好考虑的。”邓凯丝顿时面孔抽筋。
  梅丽也在,忍不住也要教训了:“你晓得人家公司老清老早电话打过来把我训一顿,说我们没有交接清爽,没把这种绯闻报备,搞得结果很恶劣。”
  杨筱光自认不该理亏:“这不是绯闻。”
  在座几位同事听她这样说,都惊讶地望住她。
  梅丽说:“可是私事直接影响公事,这怎么说?”
  这也是错,杨筱光推卸不了。她想她不应该昨晚把潘以伦带去公安局,太不警觉了,她更不应该情不自禁和潘以伦在那种地方打KISS。
  门又开了,何之轩走出来。领导正头疼,眉头都锁着。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牵涉三方的合作,还有领导张罗的人际关系网。
  “我们来讨论一个可行的方案。”
  杨筱光问:“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老陈也开口了:“对我们影响更大,好好一个发布会变成了幕后交易的物证,李总急得跳脚了。”
  杨筱光惭愧地闭嘴。
  何之轩说:“谣言止不住,电视台找不到合适的处理方式,谁拿第一名都一样了,关键时候,他们会弃车保帅。”
  杨筱光几乎叫出来:“不可以的!那不就是没奖金拿了?”
  梅丽“哼”一声:“何止,‘云腾’也不能请他做代言人了。”
  杨筱光对住何之轩求助:“领导。”
  何之轩摊开手里的计划书:“我们来讨论一下,需要做一些危机公关。”
  杨筱光无力地坐下来,这才发觉周围的人都齐刷刷看着她,不可谓不暧昧,且还有玩味,更多是气恼。她是破坏正常工作的罪魁祸首。
  显然他们已经讨论了一些时候,何之轩在白板上已经写了多条方案,最下面一条用圆圈画出来四个大字――“转移视线”。
  这是他们目前讨论的重点,不断有人提议发言,为了撇清和电视台瓜葛的,为了安抚现有客户的。没有人是为了当事人,或者当事人此时不过是事件中的一项损坏项目。
  杨筱光想,他们可以帮助到潘以伦的未来,或者推他入天堂或者令他坐冷板凳。他需要钱,治他母亲的病,这是他的责任。也——可以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他需要钱,这才关键。她得帮他,她的脑子飞快转动。在所有人沉默在发言的间隙时,她清了清喉咙。
  “我们可以要求电视台在决赛时再拍一段VCR。”
  大家都狐疑地看着她,有人嗤笑。
  “他进了少教所以后的生活,他努力学习,还救过人。他救的孩子的家长在外面帮忙照顾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得了尿毒症,他要赚钱给他妈妈换肾。这个是上一次VCR里没有拍到的。他到处打工,他和以前日子划清界限,他——”杨筱光微微闭一闭眼,“他还大义灭亲,指证仍旧在贩毒的朋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筱光的声音都要颤抖了。她想,正太会不会恨她?一直在想。
  立刻就有人附和她,是老陈:“这确实是最佳主意,这样我们公司给予他机会,就有一个正面的说法了。他是报案的,比公安局找他问话更主动。我们可以采访少教所的教官、那个孩子家长、还有他的妈妈。没有什么会比‘浪子回头金不换’更赚同情票。他毕竟要赚钱给他妈妈看病。而且他还是烈士的孩子,也只有潘以伦的这个素材能帮我们扳回这一局。”
  杨筱光痛苦地垂下头。昨晚正太一直垂着头,她想她能明白这种沮丧和不安。刚才她还撒了谎。
  何之轩应允了,当机立断说了一声:“各就各位,各自行动。”
  接近正午的阳光很好,杨筱光记得曾经站在这里的男孩一脸阳光又忧郁的笑容。他说:“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也并不是能做到这样非黑即白。
  何之轩没有离开,他拍拍她的肩:“你回家休息吧!”
  杨筱光的脸垮下来:“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呢?”
  “有人给那家报社线索,那家报社同电视台向来无交情。线索给对了人。”
  处处都有暗礁。
  杨筱光说:“对不起。”
  何之轩笑了一笑,说:“你别放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错。”
  “VCR的部分,不全是真实的。”
  “我知道。昨晚我和公安局的人通过电话,他什么也没说。但有时候要做好一件事,需要适当的调整。”
  适当?杨筱光不能想象这样的适当潘以伦是否接受,要他去承担这个“适当的调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接受。
  何之轩说:“不要多想,一切都会过去。做好你的工作。”
  杨筱光望着领导走出会议室,世间只剩她一人。
  别人都能很冷静,迅捷处理问题去了,唯独她不行。她趴在会议桌上,背后有凉凉的风吹进脖子里,这里是高层,哪里能吹进风?人生难免无辜被意外惊吓,她很累。但她坚持去拨了潘以伦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他知道不知道她已经将他的底亮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杨筱光惴惴。他会怎么做呢?
  杨筱光摇头。她知道,抑或她不知道。她根本无法想象。她只知道他们的恋爱正走在钢丝上,异常辛苦,每一个环节都危机重重,困难重重。
  她只能收拾了包,回家。在电梯里,她仍低着头,盯着屏幕上他的号码。
  有人向她打招呼:“小杨,周末还加班?”
  杨筱光抬头,看到菲利普笑容可掬的脸。
  “老总好。”她想,怎么菲利普都会在?
  他最近是三五天不出现的,完全是半离职状态,但此时的面容上竟有淡淡的倦意。杨筱光奇怪,他离开了繁琐的事务,反倒显老了。
  同事们都开始讨论他能坚持到几时。
  杨筱光想想,他也许是心累,不由说:“老总,您要注意身体。”
  菲利普笑笑,笑得莫名惆怅:“我真的要退休了。”
  杨筱光摇头,说:“您不要这么说。”
  菲利普说:“年轻人有冲劲真是好,一往无前,有点挫折,才知道有些成功来之不易。我在这个市场打拼,经历无数挫折,不是你们能懂的。”
  杨筱光听着,电梯一层层下,就如人生。人生走了下坡路,刹车都失控。她觉得自己的感情跟着菲利普的话和电梯一起DOWN到谷底。

  就算此刻是幻想
  杨筱光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随便逛了几圈,最后她去了“午后红茶”。她头一回发现,午后红茶的LOGO是个冒号,这就像是一个起点。她和潘以伦的起点,从这里开始。
  她走进店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服务生过来招待她,她认得正是当初带着潘以伦去面试的那个。但服务生没有认出她。
  杨筱光突然发觉,关于潘以伦的一切,她记得比想象中要牢靠。
  她再当初和他吃火锅的位置坐下,叫了一杯大麦茶,但是服务生说没有,原来那是潘以伦为她独制的。她只好叫热巧克力了。
  又坐在这里,面前已没了大屏幕,她心里想着当初他为她放的那场演唱会,格外沮丧。猝不及防的事,往往一矢中的。幻象退散,请客观面对现实。
  杨筱光用手指在桌面上画问号,她的答案是凌乱的句号。
  这是一场混乱的恋爱,在她的生活规划之外,所承受的也在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外。莫知莫觉,甚至没有冷战和争吵,她就能意识到,她做了会伤害他的事情。
  杨筱光坐在“午后红茶”里,手里握着一杯热巧克力,直到热巧克力变成凉巧克力。
  她是不是能够坚持?还是就此不得不放弃?她无法估量自己。
  这时候手机响了,她接起来,竟然是潘以伦。
  他说:“我很想见你。”
  她就说:“我就在午后红茶。”
  他说:“我只能晚上九点到。”
  这就是不得已。她理解,她说:“我回家整理些东西,晚上见。”
  杨筱光把巧克力喝完,口腔里直发凉,又腻又凉,她擦擦嘴,起身回家。
  回到家,会审势必还是免不了。杨妈叫了她进父母的大房间,可怜杨爸拖着初愈的身体,扳着面孔配合杨妈等她。
  杨筱光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坦白从宽。
  “我和那个选秀的十三号,老爸的学生,进过少教所的那个在谈恋爱。
  “我们谈了三个月了。
  “我认真考虑过和他将来的发展。”
  “报纸没有骗人。”
  杨爸杨妈本来做好听杨筱光狡辩的准备的,此刻被她这样几句坦坦荡荡的话一下说愣了。他们咀嚼半天,才反应过来。
  杨妈决定,这个封建家长还是要做下去的:“他家里条件差,学历低,你和他在一起有啥好处?年纪又比你小三岁,臊不臊啊?别人怎么看你们?”
  杨筱光抿嘴,坚持不顶嘴。
  杨爸晓之以情:“这孩子是不错,但他将来诱惑多的是,阿光,老爸不想你将来吃后悔药。”
  杨筱光疲惫地问:“如果我真的要和他在一起,你们永远不同意?”
  杨妈马上尖叫:“你发昏?老妈生了你不是让你去过这种没保障的生活,我操心还不够?好好的莫北放着不要,人家有车有房有家世,这个小男人将来的八字都没一撇,谁知道是龙是虫?”
  杨筱光蹙眉:“将来怎么样,谁说的准?”
  “说不准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是清白人家小孩,经不得这种风浪。”
  杨筱光叹气:“老妈,从小到大,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
  杨妈说得动情,眼圈都红了。
  “爸妈养你二十六年,不是让你下半辈子跟着不靠谱的人受苦。那些人看看体面,不是今天和这个闹绯闻,就是明天和那个谈恋爱。万一红不了,一辈子出不得头,难不成靠老婆养?”
  杨筱光先是听得伤心,后来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
  杨爸见势不好,立刻阻止杨妈的哭诉,他语重心长:“和明星谈恋爱,时髦蛮时髦,但那是明星们干的事。你瞧,今天是你上报了,你还是个正牌的,前一阵不是和那演电视剧的打的火热?你确定你这小姐脾气次次受的了?”
  杨筱光没能把脾气发作出来。父母苦口婆心都是善意,她何来立场反驳?
  更何况杨妈硬的来好,也懂得软的。
  “乖,不要让妈妈着急,只有几个月的感情,趁着没闹出什么事,赶紧断了。你自己都要人照顾,哪能照顾好别人?”
  杨筱光站起来,她很无力,她无法扭转父母的想法,甚至她自己都无法给予自己的人生一个准备的交代。
  她说:“老妈,我晓得了,你们不要在说,我很烦的。”
  说完走出父母的房间,空荡荡的客厅里蔓延很好的午后阳光。她和潘以伦走过很好的阳光,她怀念和他一起走过阳光大路的那些天,她还有渴望以后能和他有光明正大的机会,再次走过阳光大路。
  阳光实在太好了,杨筱光往沙发上一躺,就在阳光底下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里并不痛快,自己在跑八百米,可跑道没有终点,她累得很,又停不下来。
  杨筱光在梦里说:“我怎么还是找不到边?”
  一怔就醒过来。
  天微黑了,杨妈在厨房摆开家什做晚饭,杨爸坐在厨房外边,披了单衣,两老絮絮说着话。
  “她倒好,一下睡过去,也不知把我的话听进去没有。”
  “随她吧!孩子大了管不住。”
  杨妈一丢铲子:“你管不住我管。”觑眼瞧见杨筱光醒了,气又上来,“就怕人拉你走你不走,鬼搀你走你直走。”把门一甩,独自在厨房生气。
  杨筱光望望杨爸,杨爸望望她。
  “阿光,你再想想。一辈子的事情不好开玩笑的,我们不干涉你,但是也不能见你稀里糊涂。”
  杨筱光问杨爸:“老爸,你当初选择老妈是为了什么?”
  杨爸沉吟了,半会,不答。
  杨筱光说:“爸,我知道你和老妈的意思。”
  杨家的晚饭在沉默里进行,三个人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吃,气氛压抑。杨筱光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了电视机,将声量扭的很小,漫无目的地看着新闻,一边看新闻一边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八点,她偷偷摸摸从房间里摸出来,小心关好门,逃下了楼。
  到了“午后红茶”,差不多是九点了。她推门进去,迎面就撞见了老板。老板老熟人似的同她打招呼,讲:“楼上有个包房。”
  她就明白了,可不大好意思,别扭地笑笑,算是客气地招呼。
  这老板也是奇人,什么都不问,随她上楼。
  进了包房,果不其然,潘以伦就在里面。他正侧头望着窗外,外面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车河停着,他的表情也停着。
  杨筱光走过去,看着他把头转过来,她的第一句话说:“我要向你道歉。”
  潘以伦伸出手,她把手交过去,他的手压住她的手,辗转在彼此的手心里。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湿湿的,都紧张,都彷徨,都不知前途该向何处。
  他说:“翟鸣会被送去戒毒所。”
  她说:“希望他会和你一样,重新开始。”
  潘以伦逐渐紧握住她的手,他的表情并不轻松,重重的心事,无法纾解。
  杨筱光叹口气:“今早的报纸。”
  “公司里说会找解决方式。”
  “这也是我的错。你已经快要成功了,不可以让你的努力白费。”
  他微微一笑:“现在的我,自己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前途。”
  杨筱光揉揉他的发:“七年,是很遥远的。”
  潘以伦的面容平静,在昏暗的夜光下,婉约而难测:“七年里,你要稳定的工作,要买房子,要结婚,还要生孩子。”
  杨筱光低低地说:“这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年龄里要做的正常事。”
  潘以伦深深望牢她,目光无辜,亦有难舍。
  杨筱光也深深看他。
  她对这个男孩的喜欢,能够达到何种程度?她自己都摸不透。未曾经历的感情,似乎是很了解他的,但他压抑着,她也一样。在现实面前,都亦步亦趋。
  感情这样复杂。
  他们之间,无法做到互相保护。就是如此无奈。
  潘以伦不知道自己的无奈,杨筱光会不会知道。在与她约会之前,他和潘母恳谈了三个小时。
  杨筱光一直去医院探望潘母,他是知道的。心里曾为此深深悸动,他可以看见她在回应着对他的爱。
  潘母说:“我还记得当年的杨老师呢,他们家的孩子是好孩子,踏实本分,而且清白。以伦,他们家和我们家,不一样。她的路和你以后的路不一样的。”
  潘以伦坐在母亲的床边,他的面前有新的广告合约,还有今早的报纸。机会和危机一起来到他的面前,而他,只有面对母亲的时候,会发觉,他真的走不掉,无法摆脱。“云腾”的秀和广告的预付款已经入帐,饮料广告的报酬也结清了,所有的钱可以支撑母亲做几个月的透析。
  潘母说:“房子的首付款你都付不起,不知道在这个圈子里还要做牛做马做多少年。”
  他想,做牛做马?还不至于,但他一直在低头,不断妥协又妥协。
  经纪人和他签合同时就告诫:“要懂得合适的炒作,有效的绯闻是提升人气的优选办法。”
  他的绯闻出来,杨筱光是不开心的。
  潘以伦拿着合同,其中还有一条条款:合同期内,需慎重安排私人感情。
  这么冷冰冰的一句话。
  潘母说:“等你买的起房子了,人家女孩子的青春也被耽误了。”
  他一直争取的最终结果,最怕得到的是这样的未来。他反而不确定了。
  潘以伦对母亲说:“有些东西我能掌握的,我会去做,妈妈,我知道什么最重要。”
  他是知道的,他和杨筱光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什么。
  这才可怕。因为他明明白白在害怕一些东西。争取了很多,结果必然还需要再去面对。
  潘母说:“你们面对困难根本都没有办法应付,你这次赢还是靠了爸爸。以伦,你是好孩子,一直这么拼命,可是你负担太重了,这是妈妈不好。在这个社会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你左不靠人右不靠人,可是最后还是要靠别人。真正的麻烦,你们怎么去解决呢?”
  潘以伦看着病房走廊里的灯一亮一暗,像比赛前舞台上的灯。在于他,都是未卜的。
  “千万别对女孩说,要她等你多少年。年轻人变数太多,你不能让人家姑娘女孩等。”母亲就伏在他的肩头说这样的话。她很累了,经年的家庭负担,还有病痛,让她在疼痛里比任何人都清醒,“你不可以欠人家这么多的情。”
  病房外的灯泡“啪”地一声灭了,立刻又检修工闻声赶来。只一会,灯又亮了。
  母亲交代说:“做男人,应该能担当。适时的担当,比盲目的担当更重要。”
  潘以伦眼前的杨筱光,仍然傻气地笑着。
  她犹豫了多久?挣扎了多久?她本就是简单的人,是他将她的生活造出那样多的烦恼。
  潘以伦看着她说不出话。
  杨筱光也对这种沉默不自在了,她嘻嘻一笑:“以伦,这里的老板对你真不错。”
  潘以伦微笑:“我教了他很多调制茶饮料的方法。”
  “你总是很能干的。”杨筱光依旧笑嘻嘻,她想,他们认识这几个月,她了解他多少呢?他很多故事,她是知道的,也被她出卖了。她想要让他赢,可是更怕他会不快乐。
  她苦恼地看着他:“不过一瞬间,已经翻天覆地。事情竟然这样复杂。”她用手背支撑着额头,额头凉凉的,手背也凉凉的,互相温暖不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了?”
  潘以伦坐到她的这边来,拥抱住她。她的气息有种苹果般的甜蜜,他不想放开。
  她问他:“以伦——”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她知道他有一种坚持,是他的骄傲,她就怕打破这种骄傲。
  她就在他的怀抱里,应是很近,忽而又很远。她与他,从来都是不明不暗,中间隔的东西太多,原来,现实这样容易让人折堕。
  杨筱光的心,揪成乱麻。她想,她是个气球,被针一戳,就泄气了。
  这个时间遇到这个人,不知道是错误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还是对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
  潘以伦就这样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他想,杨筱光这样的女孩,应该轻松地谈恋爱,轻松地组织家庭,不应该烦恼于未来,挣扎在一段前途未卜的感情世界里。
  他目前都看不到前途,遑论让她先去看。
  女孩等不起,他知道。
  他几乎自嘲,撇一撇唇。
  这就是现实。
  后来,杨筱光就仰躺在潘以伦的腿上,两个人望着窗外的星空。繁星点点,世间热闹。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多想了,又都在想什么。
  杨筱光想,一般小言里,女主角应当是遇到发达后的男主角,这样烦恼会比较少,有的也是作者洒的狗血。可是偏偏生活不这样演,小说照进现实,完全谢绝缠绵,一刻半刻,就要宣布现实残酷。
  他不是梁山伯,她也不是祝英台。他们只是芸芸众生里的男女,在脆弱的空间里,彼此挣扎。
  潘以伦俯身轻轻亲吻她。
  她说:“以伦,我要是做了让你不愿意做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孔,他说:“如果是这样,说明我做的不够好,才会让你为我担心。”
  他说:“杨筱光,我们以后就开一间面包房,或者奶茶铺。”
  “我愿意做个体户。”
  外头的路灯忽明忽暗,天色寸寸黯淡,杨筱光和潘以伦的脸也黯淡在夜色中。
  他们的心里都忐忑,可毕竟都把话留了一半。有这样的共识,承认起来,并不容易。
  杨筱光把话说出口,笑不由收了,鼻子一酸,眼睛立刻迷蒙。她别过头,只觉得此刻是在幻想。

  你叫我这么感动
  到了九月初上,这个城市的太阳仍旧热辣,太阳底下的人依旧忙碌,只是有的人精神不济。譬如杨筱光。
  她最近的状态不大好,话也少了许多,不过还是能好好把份内的工作做好。
  她提出的VCR情节最终被用在了危机公关上头,构思也得到电视台的首肯。
  何之轩把杨筱光叫进办公室:“你可以把相关联系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杨筱光几乎要感激领导的体贴,她最近一直怕,怕和老李潘母联系的工作又掉到她的头上。自从上一次被潘母开诚布公的这样一说,无端端心里头起了一座大山,她忽然就没有勇气去翻越这座大山看后头的风景。
  她没有同潘以伦说这件事,这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心里没着落。她都要找不到北。
  “我亲自和他们联系。”何之轩说。
  杨筱光说:“领导谢谢你。”
  何之轩问她:“要不要安排年假给你?”
  杨筱光答:“领导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就安排,不过我接项目是没有问题的。”
  “‘云腾’会参加秋季的服装博览会。”
  “我知道了,我和李总联系做展台的事。”她对着何之轩微笑,也像对着自己微笑。
  何之轩笑笑,手机响起来,杨筱光退出去了。
  电话是方竹打过来的,这时正是阳光最好的午后,何之轩走到大扇的落地玻璃窗前,城市像一座铁铸的森林,被光照的很暖,一切都是能柔软的。
  他的声音也温柔,问电话那头的她:“又去哪里了?”
  “我和爸爸这两天住在坝上草原,青山连绵,天空很蓝,半山腰有成群的黑山羊白山羊,黑的像墨,白的像雪,但是山腰之间光秃秃,草木并不茂盛,我真怕它们没食物好吃。玉米地原来比我还高,我摘了一只玉米棒子,结果农民伯伯家里的狗叫了,他们人很好,把玉米送给了我。”
  方竹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对着他说话,不再期期艾艾。他可以想到她水样的面容,带着浅浅的笑,还有一星半点的羞涩,就像当初初见的模样。她跟在他的身后走,走错了方向,却并不害怕。
  “昨晚,爸爸和农民伯伯喝了农家自酿的高粱酒。他说很久以前在黑龙江当兵的时候喝过,这滋味几十年不变。他说你的酒量很好,惯能深藏不露,虽然喝的耳根红了,其实是不会醉的。何之轩,我竟然不知道。”
  何之轩还是笑着:“还有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没有错,何之轩,你能给我机会改过自新。”
  “方竹,你总把事情想象得这么严重。”
  “不,没有,何之轩,有些事情是我想错了。这些天陪着爸爸,我才发觉爸爸多么希望有我这个女儿在身边陪着喝酒、下棋、旅游、和老朋友老战友见面。我以前都不知道。前几天在北京,他看老战友的时候,那位伯伯说我长得像妈妈,他高兴得眼圈都有点儿红了。我现在除了被人家夸我长得像妈妈,实在乏善可陈。何之轩,我差你这么多。”
  何之轩把手张开,贴在温暖的玻璃上。这样从头到脚,都沐浴在阳光里,是一种睽违已久的温暖。好多年前,她在QQ上用直率的话,告诉他她的感情苦恼,他看着那些透出青涩的肉麻的语句,也有这种别样的温暖。
  “许多事情是我想的太过了,做的太过了。何之轩,我去看了爸爸妈妈的墓碑。我向他们忏悔,真的真的对不起他们。我感激他们,我这一辈子能做的,就是——”
  她在沉吟,也许是害羞的。何之轩唇角上扬,等着那个多年前一往无前的方竹,再次对他说同样的话。
  “就是,何之轩,我会好好爱你的。”
  他叫她:“方竹。”有低沉的余韵,可以叫到她的心里。他们都在回味。
  他说,“有空多和杨筱光通通电话。”
  方竹说:“请你多帮她。”
  这样一个人,连她的朋友都是可以关顾的,没有什么不能依靠的。方竹握着手机,仿佛就能握住他的心。
  此去经年,幸好一切未变。
  VCR在何之轩的主导下,很顺利地得到潘母和老李的认可,潘以伦的经纪人更加求之不得。再开沟通会议时,老陈问:“是不是需要告知潘以伦?”
  何之轩望一眼杨筱光,杨筱光说:“先拍吧。”
  大家都明白意思了,接下来的就是实际行动。凑巧的是电视台在周三多加了一期拉票特别节目,正好可以放这样一段VCR,让本来欲在总决赛上放的片子提前向公众展示。
  老李忐忑,不住追问杨筱光何之轩,会不会再出纰漏。潘母必然也是担心的,杨筱光只得通过老李安慰:“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一次一定不会出纰漏。”
  这回说话时候,老李的女儿李春妮也在,她在VCR里露了一个小脸,是何之轩的意思。她向她的同龄人们描述出一个关爱小辈的大哥哥形象的潘以伦,一定能感动小粉丝们。
  李春妮狐疑不定地打量着杨筱光,突然就对她说:“为什么你不对记者说你们根本没有谈恋爱呢?”
  老陈也看住杨筱光了,老李赶忙要女儿住嘴。
  杨筱光一愕,垂首,老陈后来找她嘀咕:“如果你开一个口,说记者诽谤,也会有不错的效果,毕竟目前没有人表示对这一系列事件负责。”
  杨筱光没有接翎子。
  何之轩正看好毛片,叫住老陈说:“这两段都不错,帮电视台那儿按原计划剪辑,今晚赶出来。”
  老陈叫苦不迭,杨筱光得以解放。
  她和潘以伦又恢复了每日的短信传书,依旧是关于衣食住行的琐碎事件,仿佛是要藉此忘却之前心里的障碍。他们绝口不提那天晚上彼此间快要坦陈出来的无奈。
  杨筱光对潘以伦说:“真的,我建议你以后开间点心铺子,现在性价比高的点心铺太受欢迎了。大众点评网里高级连锁餐饮店分数都要高。”
  潘以伦就答:“我听你的,你说铺子叫什么?”
  杨筱光说:“人家叫午后红茶,我要叫梦到内河。”
  “别人会以为是咖啡馆。”
  “有腔调吧!”
  他们晚上在各自的床头,听了那首《梦到内河》,第一句歌词叫“你叫我这么感动”,杨筱光反复吟哦,你叫我这么感动。
  她想,让她这么感动的潘以伦,看到周三的VCR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对住那一部分的虚假。他一直这么真实地面对她,她却编造了虚假的东西给他,虽然是帮助他的。但她竟能预期到他的反应。
  偶像在歌曲里头唱到“当初的温馨举动,拿来做分手的庆功,令我筋竭力穷,自那日遗下我,我早化做磷火,湖泊上伴你在发梦”。就怕一切都成梦境,他们之间的摇摇欲坠,也许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
  杨筱光的胡思乱想,从未如此刻这样激烈。幸亏晚上有方竹和林暖暖两位好友给她讲电话解闷。
  她想,她们是风闻了些东西的,都体贴地不深问。林暖暖十月要结婚了,依旧磨着她做伴娘,方竹现今的身份,是当不了伴娘的。
  杨筱光打点精神说笑话,她说:“开玩笑哦,才一个月不到,我哪里能瘦到穿小礼服做一个窈窕伴娘。”
  林暖暖说:“不管不管,我有化妆师帮你。”
  这世界上总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
  她又致电远在东北坝上的方竹:“你再婚要不要我做伴娘?”
  方竹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就小弄弄了,不让同志们破费。”
  杨筱光叫:“这怎么行?你们第一次就没办酒,所以彩头不大好,第二次一定要办。算了算了,我牺牲,当你伴娘,你要给我红包啊!”
  方竹大约是脸红了。杨筱光歪在枕头上吃吃笑。
  此刻电视里放着他们拍好的VCR,少教所的教官、老李、老李的一对儿女、潘母全体出镜。这一次是说一个曾经误入歧途的少年后来改邪归正的往事,没有人回避他的错误,但是每个人都诉说他为了走入正途做出的努力。
  杨筱光握着电话,一边听着方竹说话,一边看电视。两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恍惚。她才突然对方竹说:“竹子,我能理解你。”
  方竹吓了一跳。
  杨筱光说:“我能理解你,当初领导父母出事的时候,你的感受。”
  这时,电视里播到了公安局的画面,画外音是诉说这个改邪归正的少年,面对昔日歧途友人仍旧误入歧途的痛心,和他的深厚友谊。
  杨筱光突然说:“我觉得我真卑鄙,我这样和发死人财有什么两样!”
  方竹说:“阿光,你别吓我。”
  杨筱光说:“竹子,你说人生怎么就这么多处理不掉的问题呢?”

  就在舍与得之间
  杨筱光挂了方竹的电话,仰面往床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咕囔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切是为了他,他该明白。
  电视台开始播广告,不停的脑黄金,让人听了脑子钝掉。她关了电视机,脑子真的瞬间停顿。心里有一种訇然的响声。
  以伦就算因此赢了,也是不快乐的。
  她是始作俑者,他们都是被迫。
  明明是自由的年代,却这样身不由己。
  杨筱光把脸埋在被褥之中,憋着气,紫胀了脸,才深深吐了一口。
  她把手机关掉了。
  后来的三天,他的短信一直没有来。杨筱光也没有发短信给他,好像这样一个伤疤,说破了就不好了。她告诉方竹,伤她的那个人已经落网了。她去公安局做了登记,还预备出庭作证,公安局希望方竹回来后也能做证。她和方竹约定了时间。
  她还向方竹汇报何之轩的工作,短信投票都将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潘以伦的“轮胎”们真的打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人广告语,“云腾”的销售网络预备在名次揭晓后,再做一个盛大的开幕仪式。此时,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最后一个结果,是否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一切都和潘以伦是无关的。
  潘以伦在影视基地的三天,是完全封闭的三天。他看了VCR,回头给经纪人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去探望翟鸣,希望经纪人安排。
  经纪人严词拒绝。
  潘以伦说:“我想看他,必须。”
  经纪人不是真的想要软化,他只是发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旦坚持,很难让别人违拗他。
  与翟鸣的见面只有五分钟,潘以伦买了一包中华去探监。翟鸣在戒毒所里,容颜十分肮脏。他以前爱漂亮,此刻此间,完全漂亮不起来了。
  翟鸣看到潘以伦,说:“给你找麻烦了。”
  潘以伦给他点了烟,戒毒所的警探看他们一眼,也就随他们去了。
  翟鸣说:“以后不会再麻烦了,听说他们一个个的都被拘留了。报应不爽这种话真是个大俗话,大真话。”
  潘以伦说:“你要好好的。”
  翟鸣瞅他笑:“你就瞧咱们不顺眼,可总也不说。你个小子!撇了个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就走阳关道了。兄弟被你踩着用一下,没啥!”
  潘以伦把递给他的中华烟又收了回来:“我给你留着,每次一支。”
  翟鸣问他:“是兄弟不?”
  潘以伦只是微笑。
  “小白脸,我当初就应该和你一样去娱乐圈混,窝在古北忒没出息。”
  “你也知道,知道就好。”
  警探进来叫“时间到了”,潘以伦就立起身,翟鸣说:“兄弟没卖硬货,这几年苦一苦,将来出去了要找你。”
  潘以伦说:“好,没有问题。”
  翟鸣朝他先竖一竖中指,再竖一竖大拇指。
  潘以伦走出来,经纪人和公司的车正等在外面,他们走的很迅速,就是怕有人拍了去。
  经济人在车上说:“今晚的决赛,为了吸引眼球,一定有评委问最近的事,记住,你的回答是‘报纸上报导的那件不好的事情是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因此受到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因为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予机会。’记住了吗?”
  潘以伦机械地点头。
  经纪人要他复述一遍,他说的大致不差,经纪人很满意,右手拿出一份合约:“还是有广告商看中你在‘云腾’那边的表现的,这一次总决赛上,你拿不到冠军问题也不大,只要这个问题再抛回观众,让他们感动,这份合约依旧是你的。”
  潘以伦要伸手拿过来看,经纪人顿一顿手,没有立刻给他,他说:“你妈换肾的首付款就有了,多好的机会,小潘,你要珍惜。不要再发生让大伙头疼的状况了。”
  这天的杨筱光,坐在电视机前,看到的潘以伦,就是穿一身银灰色的简单的夹克,很像他们初初认识的时候。他这么简单干净,朴素得似凡人。他站在很多人的中间,像汪洋里的孤岛。
  她听到他在当众认错,说:“报纸上报导的那件不好的事情是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因此受到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因为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予机会。”
  这么漂亮的认错词,立刻就赢得了大众的掌声。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在她看来,却没有一丝的温度。他说:“要从泥地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他说的似乎真的很困难,连主持人都动容了,女主持人擦拭眼角。
  杨筱光难过地关上电视,她想,也许潘以伦都不会再跟她联系了,他们就此成为无言的结局。他们沟通的时间这么少,障碍又这样多。这是一件麻烦事。
  林暖暖都在电话里豁翎子给她:“有时候合适不合适确实蛮讨厌的。对了,我结婚那天,亦寒他们中科院里的硕士博士来不少呢!”
  方竹说:“我后天回来了,带了很多特产,你和莫北请我吃饭啊!”
  都是好朋友,处处为她着想。
  杨筱光表面上笑嘻嘻答应下来,过了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周末。
  到了星期一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比赛的最终结果,不过决定去探望一下潘母。当然一切要低调,她就是想看一眼。
  潘母住的病房外变得热闹了,大束大束的康乃馨一处一处堆放,很多人都想起这个苦难的又伟大的母亲。医院的清洁工根本来不及整理这些充满爱心的花束,倒是有小义工帮忙将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扫干净。
  有个带头的,正指挥其他几个小女孩。
  “把花放在门外就好,不要打扰其他病人,不要给以伦哥哥带来不良影响。”
  俨然小经纪人的模样。杨筱光认出了她是老李的女儿李春妮。
  其他几个女孩都认真扫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有一个拿了一只玻璃瓶子给李春妮:“这里有一千个幸运星,麻烦你放在潘妈妈床头,她的病一定会好的。”
  李春妮接过玻璃瓶,点点头。女孩很高兴,又说:“今天我到QQ群里号召大家再为潘妈妈折一千个千纸鹤。”
  杨筱光想,真好,他是出头了,潘家的情况会得到改善。她在走廊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无法鼓起勇气。
  李春妮看见她,叫:“杨姐姐。”
  杨筱光不及回避,回头笑一笑。李春妮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走了过来。
  “杨姐姐,以伦哥哥最近很忙,他拿了亚军呢!他要去泰国拍广告了,你知道吗?”
  她是真的不知道呢,被李春妮一说,很惊愕。潘以伦没有告诉她。她一惊愕,小女孩就知道自己说到了七寸之上,颇有些得意。
  于是杨筱光对自己说,你要笑。她扯扯面皮,真的就笑了:“潘妈妈的病还好?”
  李春妮的脸兴奋地涨个通红,说:“以伦哥哥拿了亚军,她很开心。”又加多一句,“我也很开心。”这么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杨筱光没有在意,她点点头,也很开心。他拿了奖,有了粉丝,懂得为他善后。其实还有一点伤心,怎么就一点一点在疏离?
  她向女孩们道别,走出医院。
  有女孩在后面问:“她是不是潘以伦的绯闻女友?”
  “不是,那是记者乱写。”
  “嗯,她太平凡了,我不相信。”
  “我也相信是乱写。”
  杨筱光有点儿恍惚,这些天真的太不着调。她与潘以伦失去联系,整个世界都似乎蒙沌了。
  回头回到了公司,竟然还没有迟到,敲卡时,苏比问:“没睡好?”
  杨筱光从包里拿了镜子照照,眼睛有点肿,于是说:“昨晚游戏打太晚了。”
  怎么人的春风一过去,也就跟着萎靡了。恋爱也真是个势力的东西,你得意时锦上添花,失意时落井下石。
  这就是她的恋爱,两个人的压力两个人承担,还是大到她左右为难,他也许也在左右为难。这么糟糕的恋爱,就怕最后通不了关。
  杨筱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握拳,喃喃:“正太,加油。”
  也如当初,她不断对他说的话。她为他加油,可此时不知两个人是不是加的了油。
  或许城市艳遇,大多无疾而终,命定规律也该如此。是她没有学会该怎么样去爱,她觉得对不起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
  他,会不会最终也是放弃了?
  她看着手机,他的短信没有来,自从VCR播出以后,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她的心也像断了线的风筝,就此丧失勇气,连多问一句都会怕,怕答案为“否”,更怕答案为“是”之后,她的何去何从。因,比赛已终结,他们之间再无可拖延的屏障。
  下午有媒体采访何之轩,问他是否已婚,他含笑说是。记者问他结婚几年,他说结婚好多年,以前太忙,最近准备办酒。这是怪异的回答,好在记者见惯各色怪异人等,能理解广告界人士的另类作风。
  只是众同事大惊失色。送走记者,邓凯丝酸不啦叽说:“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何之轩淡淡笑:“太匆促了,准备好了就给大家发请帖。”
  菲利普笑得很和善:“小何,你总是给人惊喜。”
  有人说:“副总太太是不是您钱包里照片上的那位?”
  马上有老油条要求观赏副总太太尊容,何之轩也不生气,就把钱包里的照片抽出来给他们看。菲利普拿过来看一看,眉头蹙了一蹙,马上放开,笑道:“哦,是方记者。”
  老陈乐呵道:“原来一家门。”
  杨筱光凑一凑热闹,但热闹始终是人家的,她还是很快远离人群了,离去之前,她想起了什么事,对何之轩说:“领导,你要买的音响,我知道一家小店里有,那间小店叫‘午后红茶’,不过他们肯不肯卖给你,我就不知道了。”
  何之轩道了声谢,认真记下“午后红茶”老板的电话。
  下班之前,杨筱光接到了方竹的电话,方竹问她:“我终于回来了,今晚聚会不?”
  这是当然要聚的。杨筱光说:“感谢您把时间从领导那里分给了朋友。”
  杨筱光说好,吸吸鼻子,莫名情绪先压下来。
  这晚就是纯粹的好友聚会了,地点定在最近走红的“代官山”。这里处处是光亮的玻璃,照得里头人山人海,繁华人世间,个人立刻变渺小。
  杨筱光是迟到大王,她到达时,方竹和林暖暖都等了半个小时。三个人都饿了,可是菜色并不理想,色拉太冷、牛肉丸太淡、猪扒饭太软、鸡翅最后没有上。
  杨筱光直接抱怨:“啧啧,竟然还能这么火,一堆败絮在其中。”
  林暖暖点了“黄山”,鲜黄的芒果冰沙垒成的山,方竹笑她:“你还吃甜品?不是一直在为婚礼节食?”
  林暖暖说:“哪里忍得住?这是口腹之欲。”
  杨筱光瞅瞅大幢的“黄山”看着就累,吃的更加无精打采。
  方竹说:“你的状态没有调整到正常频道。”
  杨筱光勉强挥舞银匙:“我在学习做个冰山美人。”
  “你又何必呢?让自己这么辛苦。”方竹对住她叹气。
  杨筱光埋头在“冰山”下,周围太嘈杂,她想装作听不清。有个成语叫作“一语中的”,杨筱光努力要在两位好事近的好友面前保持一向的喜庆气质,可是对着好友欲言又止的目光,她的眼睛就忍不住酸了。
  林暖暖递过来一张纸巾,让杨筱光捏成了一朵绢花,吸了泪,揉成团,像她自己湿润的心。
  杨筱光说:“我从没这样过,真的,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方竹又要了一包餐巾纸,说:“别哭了,大庭广众之下,你知道自己多失礼。”
  杨筱光又胡乱擦了脸:“你们也知道这里的东西有多难吃嘛!你们的老公怎么就不给你们多一点花用,咱们好去金钱豹或者喜多屋吃海胆啊!你们都有人养了,不能带我去高级点的地方啊!”
  好吧!一出悲剧变喜剧。两个好友都没有忍住,林暖暖要捏她的脸,方竹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后来是好友们一致要先送她回家,在她的家门口,林暖暖说:“阿光,你是个痛快的人。”方竹说:“我想我之前不该和你说的多的,但是你真得放开一点,别把自己收太紧了,你不是为其他人活着。”
  杨筱光心里充满感激,拼命点头,与好友道别。她在小区里静静走了几圈,心中爽净了些,才回到家里。
  杨妈正在看娱乐新闻,她回来的当口,看见了电视里放到潘以伦的身影。杨妈来不及换台,见杨筱光迟疑又勉强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她也只好勉强说:“这孩子确实长得好。”
  电视里的潘以伦正在泰国赶拍那则广告,记者去探班,问他是不是会压力很大。他说,就想快点拍完,可以早点回医院照顾妈妈。
  杨妈再叹:“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她是看了那期VCR了的。
  杨筱光终是背着杨妈进了卫生间,用笑嘻嘻的声音道:“老妈我要吃水果。”
  等杨筱光梳洗完毕,杨妈将削好的梨摆在客厅的饭桌上。杨筱光信手捞了两片丢进嘴里,甜汁流到心里。杨爸杨妈锁起了房门,在里头窃窃私语。
  她不打搅父母隐私,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开电脑。
  最近她都不上公众论坛,就在小说网站乱晃,看一堆现代言情小说,感受一下让人七痨八伤的言情世界,把餐巾纸哭掉两大包,还无聊地搜索出作者的博客,匿名留言大叫“后妈无良,实在可恶”。

  终于识得爱滋味
  之后的半个月,杨筱光在公司里不停开会,大多属于庆功会。
  “云腾”的销售网站上线后,业绩一片飘红,项目组里人人拿项目费拿到眉开眼笑。各同事的身份也略有变动,老陈荣任创意总监,何之轩转正成为“君远”总经理,企划一部的头头变相升为项目经理,梅丽如愿以偿做了“君远”下级影视制作公司的艺员管理部经理。
  一切都挺好的。
  何之轩最近不太忙,经常早退,大家能理解他新婚急着装修房子。
  杨筱光问方竹:“你们领证了?”
  彼时方竹已经复职,专心调入社会版,她回答她:“还没有,等房子装修好。”
  杨筱光笑:“那我可以去你的新家了。”
  方竹说:“可不是,这一天真不容易。”
  可不是?真不容易。
  当年的方竹和何之轩结婚多艰难?一个小亭子间才九个平方米,朋友们来吃个火锅都能拥挤成一团。时间是时代变迁的最佳良药。
  最近朋友们常常伴着她逛街,林暖暖和方竹正向住家妇女靠拢,逛百货公司不是看男士用品就是看床上用品,看得杨筱光百无聊赖,只好用手机打俄罗斯方块。
  有一次在按摩器柜台旁,三个人竟然遇见了菲利普。杨筱光诧异,向这位又失踪许久的老总打招呼。他正在挑选合适的按摩椅,看见了她们,客气地笑笑,说:“你们看看哪一部比较好用,以后我有时间长用。”
  方竹也笑笑,大约是最近看多了这类家庭用品,倒还真说的出几分名堂,和菲利普简短交流了几句,推荐了几个牌子,菲利普笑:“我快要回香港了,恐怕吃不了你和何先生的喜酒了。”
  方竹说:“没关系,我们给您寄喜糖。”
  菲利普走后,杨筱光说:“领导把他们的关系处理得真漂亮。”
  她和方竹相视而笑,何之轩处理得漂亮的又何止只有这一层关系。
  方竹想要说什么,叫她一声“阿光”,后来想想,又不说了。
  菲利普是过了两天才回了一趟公司,这一次穿着绅士又体面,一套意大利的手工西服,怎么看都是利落的。他先去他的旧办公室收拾他的物件。一只大纸箱子里装了陈年旧物,要一同和他退出这里。
  然后又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向大家道别。每个人都客气又热络,仿佛十分难舍,但是待菲利普背影消失后,又迅速做回自己的事。
  老陈整理了物品,准备搬进何之轩原来的办公室,何之轩则迁入菲利普办公室。一切就是如此简单,又恢复了平静。
  杨筱光帮着老陈捧文件,老陈讲:“每个人都会跌倒,跌倒之后只有自己才能帮自己爬起来。老菲走的委屈,赚的可不委屈,另立一座好山头。”
  杨筱光一下融会贯通,把点点滴滴的讯息排列组合起来。
  “老总开公司了?”
  “算小何厚道,给他介绍了好生意,帮上头的董事会送走了他,公司省了一笔补偿金。”
  “他为公司服务多年,何至于此。”
  “时也势也。”老陈忽然压低了声音,“小姑娘,你的同情心真的别乱用。你以为你和潘以伦那点芝麻大的事是谁暗地里传给媒体?无巧不成书,他把稿子挂到何太太手里去。大家都说他为公司服务十几年,老东家易主要换将无可厚非,他临了做事不干净,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杨筱光冥想很久,才说:“每个人都有难处。”
  老陈拍拍她的肩,看起来憨头憨脑的老实样子,已稳稳当当坐进了总监办公室了。
  回家的路上,杨筱光觉得腿脚不够灵便,抬不起来似的。走过淮海路的路口,原本放金城武碧欧泉广告的大屏幕换了新片子。那也是她的工作成果之一,清晨的黄浦江边,运动的男生,飘逸的白衬衫。
  路人驻足在看,说:“帅。”
  她想,前途无量。
  这幅画面上有风平浪静的黄浦江面,她看一看,实际上她的心里波涛汹涌。
  红灯灭,绿灯亮,人群热热闹闹川流,她这边却寂冷。
  舍和得,犹如辩证题。
  他们都在舍,他们为了得。来来回回,并没有弄清楚,什么是“舍得”。
  明明是不舍得。
  她想,也许我们都懦弱,我们都怕受伤害。抬头走过城市里的钢筋水泥,发觉简直锐利得超乎想象,钢筋水泥下的感情,飘渺得近乎模糊。
  杨筱光的心里起了一点锐利的痛,向尖顶的城市建筑,扎向天空。
  她的生活就此渐渐一团糟,如果这样无言地分手,也许正是都市人感情的正确归宿。她太需要勇气了。
  杨筱光再一次去见了潘母,这一回是老李来诚意邀请的。他说:“以伦妈妈说要谢谢你的照顾,你们单位对以伦老好的。”
  杨筱光意识到些什么,她想她大约是要去面对的。
  潘母又迁到更安静和隐秘的病房里,有两个护工轮流照顾。听说医院对肾源正在积极联系中,颇有些眉目。
  这样很好,操劳的母亲需要妥善的照顾。
  杨筱光走进病房时,有点踌躇。但潘母已经看到了她,第一句话就是:“杨小姐,请你不要怪以伦。”
  杨筱光笑:“阿姨,您好。”
  潘母指挥着身边的护工给她泡了一杯菊花茶,菊花大约是杭白菊,又白又香。杨筱光就说:“好香。”
  “以前在家里自己晒的菊花,比外面买的干净些。”
  “阿姨你如果开茶馆,一定生意不错。”杨筱光笑着说。
  潘母也笑:“我以前做过小生意的,以伦放学以后也常常来帮忙。”
  乍一听到他的名字,杨筱光只是沉默不语。她擦着白瓷杯子,热的水气,凉的杯子,节奏不同,不合衬。
  潘母又说:“以伦做的不好。我希望以伦没有影响到你,他也不应该影响你。你什么都好,不该受到影响。”
  杨筱光喝了茶,热的,身体暖了点,随意地笑笑:“阿姨,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其实没有什么的。”
  潘母诚恳说道:“他以前不学好,念初中时就经常打架斗殴,还交了不好的朋友,在公安局没少留案底。这一次比赛有惊无险,是你们帮忙的。”
  杨筱光听到这样的话题,一阵黯然。
  “阿姨,以伦会越来越好,他懂得分寸,对朋友也好。好人有好报。”
  潘母就笑了:“是啊,得来赚钱快的工作费了他九牛二虎的气力。他最近忙,公司限制也多,没有以前自由,做什么都不容易。他现在自己心里也清楚了。人的力量才多大?处处给人限制罢了。人在屋檐下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头。”
  杨筱光暗叹,这位母亲这么自卑,生生划开一道鸿沟,她黯然说道:“我知道的。”
  回家的路上,杨筱光一直在忏悔,她人品积攒得不够好,谈个小恋爱竟然还有那么多不安定因素,赛过樱木花道的篮板球。
  她突然就害怕,害怕也许就此没了后来,一切就此终止,成为她人生的一个片段,她的廊桥遗梦。
  可是潘以伦怎么想的?他都没有短信。
  杨筱光回到家里,从衣架上翻出潘以伦很久以前给她披挂的那件西服。那晚很尴尬,他的西服遮盖了她的尴尬,她把西服一直留着,之前是忘记还给他,如今是睹物思人。
  她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短信给潘以伦:“正太,你倒是给我个定讯儿。”

  让爱成全你和我
  杨筱光还是带好一脸的灿烂笑容回家,到了家里,杨妈惯例做了好菜招呼着。最近她像一只锯嘴的葫芦,不像其他日子那么叽叽喳喳。
  一家三口吃饭,难得沉默是金。
  晚饭结束,杨妈嗫嚅着想要说什么,被杨爸一把拉住了。
  杨筱光心里内疚,帮着杨妈收拾了碗筷,并洗了碗。杨妈站在一边瞅着,纳罕:“最近做家务手势不错啊?”
  杨筱光说:“那是,都奔三的人了,哪能自己照顾不好自己。”
  杨妈听了唏嘘,没有接口。
  做完了家务,一家三口围着电视机看特别正经的财经台。杨筱光说:“我们副总,不,我们老总上广告人谈话节目了。”
  杨妈问:“就是方竹以前那老公?”
  杨筱光点头,杨妈差点就说,别人运气怎么就这么好,被杨爸一个眼神给制止。
  杨筱光其实在想,竹子等了这几年,偶然皆为必然。
  上节目的何之轩收拾得自己山青水绿,一副都市精英的模样。他和煦而有度地回答主持人的问题,说到他的生活,他这样讲:“年轻的时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那不一定正确。人生是不断前进不断调整方向,如果你身边的人能够包容并且等待,总有一天你会选到正确的方向。婚姻也是如此。”
  主持人听了很动容,说:“那么何先生的太太一定选到最正确的方向。”
  何之轩含笑,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是对生活最佳的诠释。”
  杨筱光听了怅怅地,看着父母也是听住了样子。她悄悄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电脑,上论坛看帖子。论坛有人发短信发短信给她。
  “潘以伦的专属论坛成立了,欢迎轮胎们捧场。”下面附了一个地址,原来是潘以伦的粉丝发来的。或许因为她顶过好几张关于潘以伦的帖子,资料就这样被筛出来。
  杨筱光点去了那个网站,门户上是用他的靓图做的flash,灵动的英俊男子,各种不同的角度。她贪看了够,才找到“enter”键。这个小论坛叫做“幸福摩天轮”,人还不多,她是第18个注册的,赶了个早。
  她想,太早,是幸运,但会不会是不幸?
  注册完毕,去报到帖子里还有礼物发,是做粉丝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跑去泰国私下拍的探班照。他披着外套,坐在沙滩的荒漠处,乘着短暂的间隙闭目养神。角度很好,阳光打下来,是他最英俊的侧面。
  杨筱光想,粉丝比自己有行动力,至少她不能追到泰国问他一个究竟。
  她保存好照片,又拿出自己同他的一次性成像的相片,对比一下,低呼:“原来正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比较丑。”
  人有许多面,杨筱光想,她还不够能完全了解他。
  她的手机上,依旧没有他的短讯,而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自己的心情了。
  但日子仍要过下去,让杨筱光稍微开心的一点的事情还是有的。她的工资单上面的数字有了调整,她揣好工资单,莫名想起一句话——“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这句话立刻被人证实,设计部小王打趣:“恭喜发财,存好嫁妆好嫁人。”
  她也立刻被得罪了,脸一沉:“男人嘴跟饭泡粥似的。”
  林暖暖的婚期定下来,方竹通知她晚上一同陪林暖暖挑婚纱。杨筱光问她:“你的新房子我也要看。”
  方竹说:“我自己还没去看过。”
  “简单,问领导拿钥匙呗!”
  她才说完,看见门口浩浩荡荡走进来一群人。被人围在中间的那一个,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一个。
  杨筱光有些恍惚,以为发了白日梦。
  潘以伦在很多人的中间,众星拱月似地走进来。他的外形经过打理,星味益重,有了雷厉风行的气势。以往的他,固然俊美,但眉宇之间的郁郁总是在的。男人得了事业,就会有些许改变。
  杨筱光仿佛不太认识他了。他就这样消失了这一个月,长得似乎有一年。结果又这样出其不意,丝毫没有预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气闷,还有委屈。狠狠瞪他。
  潘以伦看见了她,她还是以前的那副模样,不曾有丝毫改变。
  这一个月他就是忙,忙着拍广告,忙着和公司周旋。母亲的肾源有了着落,公司压着广告款没有一次下发。
  他处处被掣肘,母亲说:“你没有能力让人家女孩子安心,干脆就放手。”
  这一条路,他不可再退。
  她告发了翟鸣,对他这样内疚。他与她之间,隔着这么多的琐碎。
  母亲简单直接,说:“你们还是分手比较好。”
  他想她在她的父母那头,必然也是得到同样的压力。
  还未正式开始,他们之间,横亘着这么多的问题。他皱紧眉头。
  杨筱光隔着人群望着他,他原本待她这样赤诚,如今也是不一样的了。他们都在迟疑。这么些天,她该想明白的。他比她沉稳得多,可在她面前怎么就能丧失全部冷静?当他的冷静全部回来,原来她这么心不甘情不愿。
  想着,杨筱光低头,摸了苹果出来,咬一口。她知道潘以伦必然会走过来,她就抬头对她笑:“帅很多,朝万人迷方向发展了哈?”
  潘以伦抬一抬手,似要扣她脑门,又放低半寸,卷起食指,轻轻一弹,正中她的额。
  杨筱光吃痛,但不作声。两两相望,颇多无奈。潘以伦说:“我——”他想,怎么说呢?说“对不起”吗?他对她说过太多对不起和谢谢。
  那边他的新任小助理叫:“潘少,半小时后电视台节目紧急!”
  他应一声,又看她一眼,往前走,停下,再回头。正迎上她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的眼神。杨筱光是慌忙转开的,这么不合时宜的再相逢,千言万语也不好说。
  他们终究缺少时机。
  杨筱光食之无味,苹果也搁在一边了,直到锈了,才知不可吃,只好扔进废纸篓。起身去茶水间倒水,里面正有人说话。
  “那情形倒像是真谈过。”
  杨筱光驻足。
  “平时看着跟傻大姐似的,怎么就勾搭上了小帅哥?”
  “人家会看上她?给点甜头她就当真了吧!没见过世面的丫头。那圈子里哪里有好货色,怕保不准就失财失色。”
  杨筱光捧了杯子走进去:“水热了吗?”
  两人骇异,都是女人,杨筱光随和地笑笑,倒了热水,回到自己座位上。额头上还在痛,他的力道不大不小,但足以令她痛。
  那小子存心报复的,后劲绵长。
  潘以伦在她的手机上回复了消息,他说:“手机被他们留在国内,要用公司给的。我不想用公司的手机给你发消息。”
  过了一会儿,又来一条消息,潘以伦说:“我已经想好了,小姐姐。”
  至此无讯了,也许他在忙。他想好什么了?杨筱光想不通。
  晚上,杨筱光和方竹陪着林暖暖在婚纱店里,林暖暖把婚纱一换,幸福小女人如梦如幻。林暖暖的妈妈贺苹从澳大利亚回来,亲自陪同女儿试婚纱,脸上满足得也如梦如幻。
  汪亦寒换好了新郎西服,站在林暖暖身边。一对璧人,外加心满意足的母亲。
  方竹语塞:“这应该是妈妈最欣慰的时刻。”
  杨筱光捏捏她的手,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的妈妈也会欣慰的。”再一摊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像我,怎么也不能让我老妈欣慰。”
  这一下换方竹安慰她:“你最大缺点就是妄自菲薄。”又招呼林暖暖,“等等来我新家看看房子,我也是第一次去看,今晚陪我住一夜。”
  后来是汪亦寒送她们去了何之轩在世纪公园那头买的新房,何萍也说让她们小姐妹聚聚,自己不打搅了。结果就是三个人又像小时候手拉手上学一样,跑进小区,十分疯疯癫癫。
  这是杨筱光第一次进这间她闻名已久的“何副总的新房子”,三室两厅双阳台,采光良好,再无亭子间的阴暗。
  亮堂堂大客厅的一角,摆着一台落地大音响。一开门进去,方竹明显就愣了一愣。
  杨筱光捅捅她:“你都不认得自己家了?”
  方竹笔直走到那台音响前面,轻轻抚摸。
  林暖暖上前看一眼牌子,咂舌:“是FM Acoustic?"
  这是杨筱光知道的缘故,她望住方竹微笑。
  方竹失神片刻,把手轻轻搁在音箱上头,极像缅怀什么。
  她说:“以前结婚的时候,爸爸送了这台东西给我们。”
  林暖暖很直接地说:“那时候是伯伯在刺激你们。”
  “年轻的时候,常常自不量力,还会自以为是。”
  “好在领导把该找回来的东西,全部一样一样找回来了。”杨筱光弹一个响指,说,“这才是圆满的结局。”她往房间里一转,简单的装修,但处处都符合家庭的温馨气氛。想不到何之轩会有这样的心思。她走进一间房,里头还没有什么家具,就简单放了一只衣橱,但墙面上刷着熊猫吃竹子的图案,非常可爱。
  她说:“这图好眼熟。”
  林暖暖也跟着进来了,说:“刷的这么好玩儿,要当婴儿房吗?”
  方竹没有走进来,她在客厅的桌子上摆家什,准备开宴烧火锅。杨筱光纳罕:“刚才都没有去超市,你哪儿买的啊?”
  “冰箱里放着的。”
  “领导真是二十四孝老公。”
  方竹只是笑。今晚她的笑,让杨筱光格外羡慕。
  后来三个人好朋友就胡乱地吃了火锅,还开了几听啤酒,絮絮说着话。方竹和林暖暖说的最多的是规划好的婚后生活,都不是以前不着边际的随便幻想了,把生活具体到生活费怎么划分,父母怎么安排,未来的孩子怎么规划。
  杨筱光只是听着,她没有什么插口的地方。待她们两个人说了一阵,一致都看向平时话最多的她,她才说:“我很寂寞,因为你们都嫁了。我也很高兴,因为你们都嫁的很好。”
  林暖暖握过她的手:“你要相信是你的就是你的,总能等到。”
  等待是个深奥的难题,但朋友总是贴心的。杨筱光心里感激。
  这一晚三个人是睡在方竹和何之轩的新房里,又说了很久的话,好不容易林暖暖和方竹才陆续入睡。杨筱光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起来上厕所,发觉方竹也醒了。她走进了那间画了熊猫的房间里。杨筱光听到她在打电话。
  她说:“何之轩,我爱你。”
  很夜了,人都是微醺的,缠绵的睡意削减白天的烦恼,也露出真情。杨筱光听到方竹拿着手机说了很多肉麻的话,她的口气温婉,说出来也是缠绵的意思。不知道那头的何之轩听到是怎样的表情,可她听着都感觉幸福。
  这是她最近一直思考的一个词。
  她回到床上,林暖暖翻一个身,也醒了。
  杨筱光问她:“这个城市里怎么还有那么多剩女呢?”
  林暖暖说:“因为泰半女子都挑剔。”
  杨筱光撅嘴:“我不挑剔。”
  林暖暖“嗯”了一声:“阿光,你不挑剔,你是太认真。”
  这时候方竹也摸了过来,三个人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半梦半醒的,杨筱光感觉方竹似乎推了推自己,她的声音低低的,说:“我的同事昨天找到刚回来的潘以伦做专访。”
  杨筱光猛地醒过来,她的一点心事,还是被好朋友捅破。
  “他说只想踏实工作,认认真真多拍几支广告。同届其他几个,一直在找走穴机会,他在其间倒显得最淡定。也许淡定并非好词,他差一口气。”
  杨筱光听着。
  方竹说:“他的意思,并不是太想红。现在的娱乐圈,人气是浮云,过得这些年再无出挑作品,还是会沉下去。他开玩笑说,以后想开一间茶馆,做小本经营。阿光,我终于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他是一个淡定的孩子。”
  “是的。”方竹笑了。
  杨筱光也笑了,她的手机响了一下,为了不妨碍好友休息,她立刻接了起来。
  那边的潘以伦说:“杨筱光,现在可不可以出来?”
  杨筱光左看看右看看,四周一片黑暗。她说:“我睡觉了。”
  “杨筱光。”
  她叹气,说:“我就来。”
  方竹笑了一声:“帮我带好门。”
  杨筱光挺无奈的,穿好衣服,临出门前照一下镜子,似足一个女鬼。
  潘以伦是开着一辆QQ来到他们约定的路边,QQ还是绿色的,和他当初开的POLO一样滑稽。
  潘以伦将车门旋开,说:“上车。”
  杨筱光废话:“我的天,你真跌份。”还很夸张地做一个手势。
  “上车。”帅哥的脸沉下来,杨筱光素来欺软怕硬,夹着裙子就上了车。
  她是第一次坐潘以伦开的车,以前坐过莫北的,也坐过其他人的,如今才能坐上他的。车窗前挂了一只大嘴猴挂件,红彤彤的嘴唇,滑稽地对着他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脱口而出。
  杨筱光继续废话:“不错不错,一个月不见,有模有样了啊!”
  潘以伦的手指修长而有利,把着方向盘的姿势很好看。虽然这是一辆很不好看的QQ。他还是不说话,杨筱光有些闷,她无话找话,好过尴尬。
  “我同学的老公买过一辆QQ,这车虽然便宜,但是方向盘老掉下来,投诉无数。有一回他在外面吃饭,喝得有点醉,回到自己车里发现方向盘没有了,当下怒不可遏,致电客服质问,将人客服妹妹训到差点哭,才发现自己原来坐在车后座。”
  杨筱光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一声,可是潘以伦仍旧没有笑。
  然后沉默。
  车子缓缓开在大半夜的马路上,两边路灯荧荧,半明半寐,并看不出什么端倪。杨筱光的眼睛累了,她说:“正太,你倒是说话,不说我可困死了。”
  潘以伦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弹跳了几下,终于说话了。
  “这车不是我的。”
  “啊?”杨筱光张张嘴。
  潘以伦说:“我现在还没钱买车,两支广告的收入都付可医药费。公司安排了宿舍,房子问题暂且就此解决。之后会有两部不算太好的电视剧,演完以后可以付房贷的首期了。”
  杨筱光注视前方,听着他说着这些话,她也在想,只是空想,并不确切自己在想什么。
  “第一桶金,不算太难挖。”潘以伦微笑,这些日子的熏染,他能把自己的笑容调整到一个最佳的角度,令人目眩神迷,“只要不贪心,机会好,一切都很容易。”
  都很容易吗?杨筱光揉揉太阳穴,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潘以伦笑了,从眉角到唇角。真是要了人的命。他这样漂亮。
  “你自己说过的,你经不住男色。”他黑漆漆的眼就盯住她,“你是好色女,杨筱光。”
  他在说什么?
  杨筱光的脑神经打结,这算不算是在开玩笑?
  潘以伦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所以你很难嫁出去。”
  “你就刺激我吧!”她要指控。
  潘以伦还是倾了过来,他唇拂扫着她的唇。杨筱光很痒,一直躲,被他一把摁住。他说:“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可我最想的,是这样。”重重吻住她,每一个角度,由浅至深,倾泻的东西有很多,他根本不想放开她。
  杨筱光仍旧学不会如何接吻,不会换气,鼻子呼吸忙不过来,用手推搡他,但他稳固如磐石,还得寸进尺地抱牢她的腰。手指微凉,停在她的腰间。那么凉,直到她的心里。直到她憋得自己气喘吁吁。潘以伦不得已放开她,叹了气,说:“小姐姐,你怎么还这么拙?”
  “你明天又会有无效绯闻一桩。”杨筱光喘着气说。
  潘以伦不反驳,不争辩,只是说:“我从不管这些。”
  杨筱光深深望着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看过他了。他说她是“好色女”,她的确是,她这么贪看他的俊美容貌。可是看了之后,她仍会说:“正太,我答题一向很烂,要考虑很久,往往考试来不及,我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你的确是。”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恋爱运气这么差,因为没有实际对比和参照,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恋爱。”她问他,“正太,我只希望我做的一切不会影响你。”
  潘以伦又抱住她。
  杨筱光说:“我是个胆小鬼,真的,正太。”她低着头,他就在她的身边,重新进入她的生活,身体力行告诉她,他还在爱她。从他的手指到他的吻。
  她并非草木,亦有感应。然,说出口的却是:“我谈来谈去都是一场糟糕恋爱。”
  潘以伦这一次没有放手,他说:“那么就让它糟糕下去好了。”
  “正太,你也许经常会失踪。”
  “谢谢你没有放弃失踪的我。”
  杨筱光就反手抱住了他,瘫软在他的怀里,犯懒。
  她说:“如果没有你,也许这辈子我就混混噩噩过去了。人生要过起来很容易,但是带给我这样的经历和感觉的人,却只有你一个。”
  “我很荣幸。”
  “我们都不能预料到以后,但是,正太,我可不想过刚才过去的三十几天。我的学习力差,大约要用很久才能解对一道题。”
  潘以伦说:“杨筱光,我也想了很久。我怕我的莽撞会影响你,我的一部分,你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看牢她,“我在拍广告时,就觉得这只是一份工作,而你不一样。而我最怕的是——你不肯给我时间,我耽误你的时间。”
  杨筱光只是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也许会很忙,我们也许会像今天早上这样,见着面都不能手拉手光明正大。”
  杨筱光笑了:“但我们在谈恋爱。”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这么些日子,她在想,他也在想。最终,两条线还是交叉了。她终于明白,她要解的那道题的答案。
  也许他们能白头到老,也许也可能将来会分手。但那一切放在此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日子的折磨,令她明白,她在爱着这个男孩,超乎她自己的控制。
  所以,她说:“我们来好好谈一场恋爱。”她想,她的父母,他的母亲,她的工作,他的工作,她的年纪,他的年纪,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一切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她的二十六岁将有一场她如愿以偿的恋爱。
  潘以伦说:“我们去‘午后红茶’吃早点。”
  她说“好的。”
  如果一辈子能将红茶或咖啡喝个十个十年,才算是圆满的结局,但十对甜蜜或痛苦的伴侣,幸福或伤感的表演,其实其中九对不过就是这样过。
  珍惜此刻,杨筱光想,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合适的男朋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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