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冯小刚:非诚勿扰

(2009-01-08 06:24:56) 下一个

  前一刻还在感叹生来平凡命中无奇迹,后一刻奇迹就来敲门。在奇迹面前,平庸现实里的所有陈规陋俗和规则束搏.都会化成齑粉。
  ——冯小刚

  序曲
  我岁数已经不小了,日子小康,抽烟不喝酒,留学生身份出去的,在国外生活过十几年没正经上过学,蹉跎中练就一身生存技能,现在学无所成海外归来,实话实说应该定性为一只没有公司没有股票没有学位的“三无伪诲龟”。
  秦奋五岁第一次玩“包剪锤”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这个小把戏在几十年后会给他带来一笔财富。
  北京人管“包剪锤”又叫“猜丁壳”,两个小朋友都想要同一个东西、互相争执不下的时候,用猜拳来裁决,输赢立断,公平无欺,效果很好。
  那还是在幼儿园时代,有一天秦奋馋了饿了,走路腿抖,于是,勾结起另一个男孩偷偷溜进了厨房。厨房虽大。凡是放食品的柜子都上了锁,找来找去,只搜到两个包子一个桃。包子一人一个,桃归谁?男孩提议用“包剪锤”来决定。结果秦奋赢了。男孩比秦奋大一岁,又身强力壮,很霸道。但面对“猜丁壳”的结果。男孩一点儿脾气没有,心甘情愿地让秦奋拿了桃子。
  这件事,给秦奋留下深刻印象。
  长人了,世事纷纭,人就变复杂了,思虑多。秦奋渐渐落了个失眠的毛病。长夜漫漫,辗转床上实在太枯燥太辛苦,禁不住展开想象的翅膀,瞎琢磨。用不着替他遮羞,泰奋是经常想到美女的,由美女又联想到选美比赛。他发现:每次选美,佳丽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世界和平,由此可见世界和平遥不可及。为什么呢?秦奋寻根溯源,以他自己的思路和分析方法。找到了问题的根源,那就是国与国之间、种族之问、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矛盾冲突,都是源于分歧得不到公正的裁决。于是矛盾逐步升级进而演变成大打出手生灵涂炭。
  这时,秦奋想起了“包剪锤”。小孩子可以用这个方式解决纠纷,长大了为什么就不行了呢?在他看来,原因是人一长大坏心眼儿就多了,“猜丁壳”的叫候成心出得慢,临时变拳俗称“弹簧手”。如果能够解决这个漏洞,“包剪锤”一定能够广泛应用于所有大小争端,化干戈为玉帛。
  在20世纪90年代的出国潮中,秦奋也被潮流裹挟着去了美国。名为“留学”,其实一天正经的学也没上。他先去的是一个伊朗人开的语言学校,那学校别的乏善可陈,办学生签证却是最大的强项。班里的同学大部分是中东的家庭妇女,头上永远裹着头巾身上穿袍子的那种,而且她们都是一边织毛衣一边上课。课程没别的,基本就是学唱歌,从《星条旗永不落》、《美丽的阿美利加》,到《圣诞歌》(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和《祝你生日快乐》,差不多唱了一年半。所以到现在秦奋的英语基础基本上还是这几首歌儿里的词儿,别的全是胡说八道。人问他“从哪里来的?”(哪国人),他就回答说“美丽的北京,我甜蜜的家”,结果人家还夸他英文地道,说话像诗。
  后来实在唱不下去了(因为那时他的工作也要用嗓子,就是教华人的小孩儿唱中文歌儿,把嗓子唱劈了),他就换了一家学校。这个学校更绝,连教室都没有,只在城中心的破写字楼里有一间校长办公室,整个学校的教职员工全加起来也就校长一人儿。校长是个意大利人,把两条腿往桌面上一搁,胸毛一直长到了脖子那儿,像个西西里黑手党的基层骨干。校长对学生话不多,口音很重语法也乱,但是还能听得明白,他的话用中文意译出来,意思就是“洛杉矶移民局是咱家开的”。学生们别提有多喜欢这句话了,秦奋自然也不例外。他可以一年只去一次学校,就是去交学费。
  至于生计,秦奋是个适应能力存活能力都极强的人,五行八作什么都不在乎,能挣钱糊口就行。他为餐馆送过外卖,当过旅行社导游,卖过保险,也考了一个房地产经纪人的执照,也就是买卖房屋的中介。按说这行干好了也能发财,但没轮上秦奋。他其实挺努力的,为此还自学了《周易》,懂一点儿风水。因为华人买房,不讲风水是不行的。
  秦奋总是手里捧着个风水八卦仪,煞有介事地在房前摆弄摆弄,在后院又比画比画,嘴里滔滔不绝,挺会忽悠人。但说着说着,经常就说得太多了,反而把买卖搞砸。比如有一幢120万美元的宅子,来看房的人挺满意,带着一家人来了三趟。到第三趟的时候,人家就问了:原房主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卖?秦奋不假思索地据实答道:“咳,要说这个,可有点儿邪行。这房主吧,原来是美洲银行的一个高管,年薪上百万美元的那种。提职以后,就买下这栋房子。可没过两年,出门让车撞死了,你说倒霉不倒霉?他太太是家庭主妇啊,又有仨孩子,供不起房贷,所以要卖。”结果看房的人一听,掉头就走了,无论秦奋再怎么忽悠,人家也不考虑了。所以秦奋做这行做了挺长时间,只卖出过一个十来万的公寓,他所得的佣金,实在少得可怜。所幸干这行是不用按点儿上下班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所以在这期间他还一直在一家中文报纸当着工商记者。所谓工商记者,其实就是给报纸拉广告的,有底薪,不过很低,但不管怎么样,也还算有一份固定的收入。
  洛杉矶的中国人很多,秦奋很快就有了一个密切来往的社交圈子,大家玩儿得到一块儿,互相之间关系很单纯,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闲言碎语,从这种简单珍贵的友谊中,秦奋精神上获得了很大的愉悦。这伙人里北京人居多,有开餐馆的,有麦道公司的工程师,有州立大学的教授,也有图书馆职员,算起来,只有秦奋工作不稳定,比较边缘。但大家都觉得秦奋的生活状态好,虽不富有,倒也不特别贪钱爱财,享受生活自得其乐,活得挺潇洒。
  秦奋在美国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就职于洛杉矶一家移民公司,掏出的名片上赫然印着四个大字“安家顾问”。所谓“安家”就是去机场接大陆来的新移民落地,帮他们找到临时落脚的住处,然后带他们去银行开户、申请社会保险号诸如此类的琐碎小事。薪水微薄没有技术含量,但在新移民的眼里他就是陌生异乡扑面而来的亲人,漂到坠海的溺水者手中的一块木板。好几位新移民女性都在落地之初的几天差点儿就爱上他,可是秦奋知道他做的只是售后服务,期限一到他就得开着那部道奇公羊手捧鲜花满面春风地站在候机楼给别人当亲人去了。
  岁月蹉跎之中,用“包剪锤”解决世界争端的想法却一直没离开过他,只要一闲下来,这个想法就缠绕着他,折磨他!年长日久,琢磨来琢磨去,他终于发明出一部“分歧终端机”,其基本原理是:争端双方把手伸进这部“机器”以后,只能在指定的时间里同时出包、剪、锤,时间可以精确到0.0001秒,谁也别想慢出,谁也作不了假!
  这个机器一出,比发明原子弹可厉害多了!一个向善,一个为恶,根本就不是同一等级。世界和平看见了曙光,梦想终于照进现实,人类的理想从此不再是一句空话了。更幸运的是,他的发明终于被一位天使投资人一眼看中,激动之下慷慨买断了他的专利。他一下就有钱啦!
  一年前,父亲病逝,秦奋不放心年迈的母亲,辞去工作回到阔别多年的北京。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故乡虽好,仍孑然一身,一直没有成家。母亲劝他:该安定下来,有个家庭了。
  说起来,秦奋认识的女孩不少,女人们对他共同的评价是,人不坏挺好玩的,可尽想些极不靠谱的事,太不着四六,当一哥还行,结婚就免了吧。其实秦奋心里清楚,这帮女的全是他妈的嫌贫爱富。
  如今秦奋有了一笔钱,也打算结束单身生活娶妻生子了。结果他发现,如今的北京比他走时大了几倍,人也多了几倍,但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却比原来缩小了不知多少倍!老同学老朋友不少,却都是一个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外人进不来,也交不到新朋友。有业务往来的、工作需要认识的,都是防人如防贼,一点儿真的没有。到大街上拍婆子去?太落伍了!再说也不是四十多岁老男人玩儿的游戏啦!没别的办法,秦奋只好选择征婚。不过,他并不想用金钱作诱饵,心里想真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再告诉她“傻丫头你嫁给一钱包了”也不迟。
  他的征婚启事是这么写的:
  你要想找一帅哥就别来了,你要想找一钱包就别见了,硕士学历以上的免谈,上海女人免谈,女企业家免谈(小商小贩除外),省得咱们互相都会失望。刘德华和阿汤哥那种财貌双全的郎君是不会来征你的婚的,当然我也没做诺丁山的梦。您要真是一仙女我也接不住,没期待您长得跟画报封面一样看一眼就魂飞魄散。外表时尚,内心保守,身心都健康的一般人就行,要是多少还有点儿婉约那就更靠谱了。心眼别太多岁数别太小,允许时常有不切实际的想入非非,但三句话就能给轰回现实还不气不恼顶多有点儿难为情地咧嘴一笑就该干吗干吗去了。我喜欢会叠衣服的女人,每次洗完烫平叠得都像刚从商店里买回来的一样。说的够具体了吧。
  自我介绍一下,我,岁数已经不小了,日子小康,抽烟不喝酒,留学生身份出去的,在国外生活过十几年,没正经上过学,蹉跎中练就一身生存技能,现在学无所成海外归来,实话实说应该定性为一只没有公司没有股票没有学位的“三无伪海龟”。性格OPEN,人品五五开,不算老实人,但天生胆小,杀人不犯法我也杀不了人,伤天害理了自己良心也备受摧残,命中注定想学坏都当不了大坏蛋。总体而言基本上还是属于对人群对社会有益无害的一类。
  有意者电联,非诚勿扰。

  约会一  同志有约
  李安的电影我都喜欢,就这一部我受不了,我老想看那里面的女演员。看見俩男的在一起那个我就赶紧闭眼,身边好多人都特喜欢那部片子。我也检讨自己为什么那么庸俗,心里那么大地儿,怎么就装不下男的,腾出一女的地填进来的又是一女的。
  秦奋在好几个征婚交友网站上注册登了记,把自己的征婚启事原封不动地贴上去。结果,响应的人很少,有,也是五十岁上下的大姐居多,给他留的言,大都是什么“希望和你共度平淡幸福的晚年”、“我和你都已步入人生的黄昏,难道你还那么虚荣地希望我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吗?”之类的,看得秦奋差点儿背过气去。
  还有一个上海籍的女人是来声讨的:“什么叫‘上海女人免谈'?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就是物质,怎么样?就是喜欢红酒跑车豪宅,又怎么样?张爱玲要活着,她也会喜欢。像你这样自称'小康'的穷光蛋,一辈子别想讨到老婆!去死吧!”
  除此之外,秦奋还收到了一批这样的留言,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三四岁之间,照片都是如花似玉的大美女,穿着暴露,姿态挑逗,写的是“茫茫人海,哪里是归宿?身心疲惫的你,不想来找我吗?”、“工作的繁忙,生存的压力,你累了吧?我会帮你释放压力,重振男人的雄风。”、“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互不影响家庭,在虚伪的社会里保留一份难得的真情”等等。对这样的信,秦奋是全删。
  秦奋开始了主动搜索,主动给觉得不错的人写信留言,这样做一下子就有收获了。给他回信的人很多,有的简短,有的长篇大论谈理想谈人生,但不管怎样,还都是态度认真,是正经来交友的。
  就这样,秦奋遇到了第一个约会对象。这个人的网名是“tiantian”,他们通过电子邮件沟通了几次,感觉不错。秦奋把自己的照片发给她,她回信说“很喜欢”。秦奋要她的,她却说从不把自己的照片随便外传,因为以前发生过某杂志和某广告未经她本人授权就刊登她照片的“侵权事件”,打起官司来耗时费神,还老得出头露面,十分不爽。
  秦奋琢磨:那这位甜甜必是个大美人儿啦!要像自己这么砢碜的,就是满大街散发自己的肖像,也不会有人来侵权。顶多是被江湖上搞优生优育的小册子登一下,提醒未婚男女要避免什么样的错误组合,才不会生出这种五官比例都不对的孩子来……得嘞!那就见吧,我不想让女人图我的财,我可没说我就不图女人的色了!
  798,目前北京最时尚的地方之一,要说艺术与金子银子、高雅与流俗媚俗能这么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在全世界它也得数头一号。甜甜把约会地点就定在了这儿。在一间包豪斯风格的旧厂房改造的咖啡馆,秦奋走了进来。约会对象还没到,他就自己坐下来,好奇地四处打量。咖啡馆的装修很别致,天花板和墙壁上裸露着粗粗细细的管线,墙上还刷着红色的大标语,写的是“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故意做了旧,显得油漆斑驳。
  透过玻璃窗向外望,连这儿的人都不一样!穿着打扮稀奇古怪的多,脸上都透着炫耀的神色,好像只要出现在这里,就证明自己是一个独特的人、特有个性的人、站在最前沿的人。像他这么张着嘴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的,一看就是上这儿“塔儿哄”来的。他赶紧合上嘴,闭上眼,冷静了一下。然后挥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一冲动,居然来了句英文。
  这时,一个细腰穿着黑色鸡心领紧身T裇和宽大裙裤的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秦奋的面前。男人对他优雅地一笑:“我可以坐吗?”
  秦奋戴着墨镜,打量他一下,说:“我约了人。”
  男人仿佛没听见,一拉椅子就坐了下来,含着笑说:“秦奋你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帅。”
  ”我帅?”秦奋一惊,摘下墨镜说,“你认错人了吧?”
  男人未开口脸先红了,羞答答地说:“我是永安,城建开发总公司的永安。我变化有那么大吗你都认不出?“
  城建开发总公司是秦奋过去工作过的单位,他在那儿待了好几年,认识的人不少。但出国后就都渐渐断了联系,听说有的人发了财,也有的人已经内退了,还有个别的进了监狱。那么眼前这位是谁呢?秦奋仔细端详着他,突然想起来了:“对对对,你是工会的,部队文工团转业过来的。”
  没错,这个人当时很活跃,唱歌跳舞什么都会,还会拉小提琴。秦奋又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叫张以哲。男人--张以哲听了秦奋的话后,嗲声嗲气地纠正他说:“什么工会呀,我是团委的。”
  “反正是张罗玩儿的事的。你那时候是小白脸,现在沧桑多了,你要不说我都认不出来了。”
  张以哲含羞带怨地瞪了他一眼:“讨厌!人家有那么老吗?我比你小不少呢。”
  秦奋被他这种眼神儿吓一跳,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热情地说:“真够巧的,十几年没见,在这儿碰上了。”
  张以哲脸又红了,说:“什么巧啊?我约的你。”
  秦奋又是一惊:“你约的我?”
  张以哲点点头,提示他:“T-I-A-N,TIAN。我改名字了。想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他就是甜甜?网上交友的tiantian?秦奋脸色一下就变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再仔细看这老爷们儿一眼,别提多扫兴了,忿忿地说:“你这不是给我捣乱吗,我登的是征婚广告。”
  以哲说:“想见见你,你的广告上又没说男人免谈。”
  秦奋道:“那不是废话吗,我还能找一男的?我又不是同性恋。”
  以哲抬起眼帘,也不说话,眼神忧郁地望着秦奋。
  秦奋被他这么一看,脊背上嗖嗖几道小凉风儿,全身直发毛,突然反应过来,抬眼又闪开,不敢跟他对视,双手搓着脸说:你是……?”
  “我是。”
  “可是我不是……当然我不反对你是……”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以前也以为我不是,后来才知道是不敢面对没有勇气。”
  男人目不转睛凝视着秦奋,继续说道,“你可能忘了,有一次团委组织去十渡旅游,游泳的时候我的脚抽筋了,是你救了我,我当时把你抱得很紧,你一直安慰我,从那以后我见到你就觉得好有安全感,见不到你就想……”
  秦奋慢慢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想起了十渡,也想起这个tiantian当年的俊俏时髦模样。那年头一般人的穿着还都挺土,男的大多还是中山装、军装,脚蹬一双“三接头”牛皮鞋的,就算超酷了。可是张以哲的穿着打扮却与众不同,夏天是大尖领瘦身花衬衫、细腿裤,春秋常穿掐腰灯芯绒夹克衫或皮夹克,下配紧绷绷的牛仔裤,冬天呢子大氅、高腰尖头大皮靴。服装的颜色大都是米黄明黄、绛红深紫,要不就是从头到脚一身皂,连鸭舌帽都是黑的。当时单位里的人都风传他们家有亲戚在香港。后来有个人事处的小子偷偷查了他的档案,才弄明白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家是三代赤贫,到他爹这儿,小时候在布店当过学徒,会打算盘,因为行为不轨,没出徒就被开了。后来在小学校当校工,在德胜门的冰窖里干过,还送过牛奶。他爹聪明伶俐,肯吃苦,一来二去在泡子河开了一家牛奶厂,成资本家了。所幸解放前夕奶厂倒闭,又是一贫如洗,所以成份还是工人,在新社会成了领导阶级。他能进部队文工团,就多亏奶厂经营不善。
  他当时给人的印象就是行为鬼鬼叨叨,在社会上什么人都认识,不稳定。有一次跟一伙儿人在家庭里跳黑灯贴面舞,让警察给抄了,给了个团内记大过的处分。但是他为人很正直,爱憎分明,有什么说什么,有点儿浑不吝。秦奋有好几次看见他跟领导吵架揭领导的伤疤,语言尖酸刻薄,但说的句句是实情,围观的群众听了莫不人心大快。他是挑着兰花指指着领导的鼻子开骂的,腔调儿像梅兰芳,所以大伙儿就更爱他了。要说以娱乐的方式讥讽现实揭露丑恶损毁权威,张以哲要算是早期的开创者之一。
  秦奋想起来,在那次十渡郊游之后,有一天张以哲还约过他见面,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他讲,地点是东单公园,时间是晚8点。秦奋莫名其妙地去了,两个人站在路灯下,秦奋只觉得他大口大口地直喘气,却什么话也不说。秦奋问他要跟自己讲什么,他前言不搭后语,吭吭唧唧,明显地是在那儿搪塞装孙子。当时秦奋特生气,认为他是故意拿自己开涮,所以愤怒地掉头而去,从此也不大搭理他了。现在他才明白,人家绝不是在涮他,很可能,那天晚上人家是在调动极大的勇气,要对他一诉衷肠。他这一走,伤了人家十来年的心!不过,这个心,恐怕是要让朋友永远伤下去了。
  想到这儿,秦奋抬手止住张以哲的话,态度诚恳地说:“你先走了一步,我还没到那种境界呢,我理解你们,可我现在还没觉得女的没劲呢,我还是想找一女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没结婚?”
  “没找着合适的。”
  “也许是你心里就排斥女人。看过李安的《断臂山》吗?你不觉得同性之间也会酿出凄美的爱情吗?”
  秦奋说:“李安的电影我都喜欢,就这一部我受不了。我老想看那里面的女演员,看见俩男的在一起那个我就赶紧闭眼,身边好多人都特喜欢那部片子。我也检讨自己为什么那么庸俗,心里那么大地儿,怎么就装不下男的,腾出一女的地填进来的又是一女的。”
  以哲哀怨地望着他说:“你很看不起我吧?”
  秦奋正色道:“没有!绝对没有!你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你们这种人都挺聪明的,有才而且特善良。中国我不知道,刚回来,要在美国文艺界,你要不是犹太人和你们这种人你都站不住脚抬不起头来。”
  秦奋放松了一点儿,不那么紧张了,问道:“假如我是,我说的是假如啊,我的角色应该是男的还是女的?”
  以哲含情脉脉地回答:“你可以既当男的又当女的。当然我一直在心里是把你当一个大哥哥的。”
  “那你还是把我当一哥吧。”秦奋觉得十分无趣,低头看看手表,示意自己要走了。
  张以哲直视着他,两手把一只CHANEL的包抱在胸前,温和地说:“别急着否定自己,回去了好好想一想,不要轻易放弃。”
  “行,我想想,想通了我一定先约你。”
  “哥……”
  “哎。”
  “你皮肤真好,白。”
  秦奋离开咖啡馆,赶紧跑回自己的车里,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把后视镜掰过来照自己,端详了片刻突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这叫他妈什么事啊!”
  秦奋坐在车里正想着,车窗上突然贴上来一张脸,吓得他一哆嗦。一看,还是那个tiantian。
  秦奋把车窗降下来,张以哲兰花指递上一张照片,满怀深情地说:“这是我们原来照的一张合影,里面有我,忘了给你。”
  秦奋接过了照片。这时手机响了,他一边看手机一边和张以哲挥手告别。
  手机里发过来一张女人的照片,女人长得不难看,而且慈眉善目,年纪也不算大,看上去也就三十以下。下面一行字:有兴趣咱就约见,没兴趣就算。

  约会二  墓地丽影
  秦奋本来就是个耳朵根子软、经不住别人软缠硬磨的人,面对美女,这个弱点就更加突出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胡静递过来的合同上签了字,怎么就乖乖儿地掏出钱包来付了定金。
  这位女人是秦奋在网上认识的另一个网友,真名叫胡静,职业是“市场营销”。她身高167厘米,体重52公斤,只是没挂照片。但在自我介绍里,她的自我评价是“明眸善睐”,在“魅力部位”这一栏里,填的是“胸部”。这最后一项,引发了秦奋的许多联想,一连给她写了好几封信。现在看到照片,更高兴了,可惜只是个大头像,没有全身。
  秦奋立刻开上车往约会地点十三陵驶去,同时心里也犯嘀咕:赶这么远的路,别到那儿跳出来的又是个男的,告诉说照片上那女的是他妹!那样的话,即使男的姣好如贾宝玉,他秦奋也扛不住了,非精神崩溃不可。
  秦奋好多好多年没去过十三陵了。记忆中,那好像还是没上小学时跟父母去过一次,那时觉得这里非常远,而且一出德胜门,就是完完全全的农村了,公路很窄,路两旁风吹麦浪,一片金黄。
  现在,景象完全不同了。高速公路和美国的一样好,路上车流如织,路边高楼林立。而且今天运气很好,路不堵,开了一个小时就到了昌平。再往下走,渐渐唤起了儿时的记忆,还是那样的路,还是高大参天浓荫密布的杨树……秦奋不由得感慨了一番:要是把这儿都开发了建高楼别墅,那可真对不起祖宗!
  很快来到神道前,人不多,相当幽静。他把车存好,走上神道,数着道边立着的神像,果然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向他微笑。他怕搞错,揉揉眼,再看,确实是照片上的女人--胡静。不觉心中一喜。胡静笑着迎上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问:“好找吧?”
  这是一个相当标致的女人,果然明眸皓齿,风姿娴雅,她穿一件鹅黄色无袖套头上衣,胸部没有秦奋想象的那样好,但也均匀圆润,很有弹性的样子。下身穿牛仔裤,干净利索,既休闲又有品位。态度很自然,说话声音温和悦耳,口齿清晰。秦奋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真不错!比照片上生动,也比照片上亲切。他心里乐得扑腾扑腾直跳。这趟十三陵,来值了!
  “第一次见面约这么远一地儿,你要看不上我不嫌道远呀?”他说。
  胡静爽朗地笑起来,说:“你不是刚从美国回来吗?顺便陪你也拜拜祖先。”一边说,一边沿着神道往前溜达。
  秦奋跟上她,情绪一高,话也多了,耍起贫嘴来,说:“你是汉族吧?我可是满族,要拜咱们也不是一祖宗。我们列祖列宗在遵化躺着呢。”
  胡静眯着眼笑,反问道:“那怪谁呀?谁让你们的列祖列宗没葬在北京呢?”
  嘿,还挺贫!有意思!
  他说:“北京的好地都让你们的皇上给占了。”
  胡静接上说:“尽想着生前作威作福盖颐和园了,没想着死后埋近点儿,拜一下还得跑遵化去,对不起你们这些孝子贤孙哪。”
  秦奋突然转了话题:“唉,咱们聊聊正事吧,你对我第一印象怎么样?”
  胡静看看他,说:“跟想的差不多,我其实不太关心人的外表,我看重的是人心。善良,孝敬父母的人,就算我没看上你你也一定能讨到一个贤惠的好老婆。”
  秦奋用余光从侧面扫了一眼胡静,见她身材匀称穿着时尚,夸了她一句:“你还真是外表时尚内心保守,难得呀。”
  胡静问:“你父母还都健在吗?”
  “父亲年前去世了,剩下老母亲一个人留在北京,我不放心,所以回国了,怕她有事儿身边没人。你长得也不难看,年纪也不大,身边肯定不缺人追求,怎么会跟我似的沦落到征婚这份儿上了?”
  “我只对年龄大的人感兴趣,你在我眼里都算年轻的了,你母亲多大年纪了?”
  “七十多了。”
  “父亲安葬在哪了?”
  “当时我在国外,赶回来时已经火化了,骨灰存在八宝山了。”
  “你母亲年纪也大了,你要是孝顺的话,应该替他们好好选一个福地,老人讲究入土为安。”
  “这事儿你就甭操心了,我亏待不了他们。”
  秦奋心想这胡静可真是个传统孝敬型家庭型的女人,刚一见面,不问我本人的事,对我父母倒关怀备至,考虑周详长远。现在的女人都为眼前自己一点儿蝇头小利耿耿于怀,很少有这么关心他人的,真是难得。
  他进一步问道,“咱还是说说咱俩的事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就算是白领吧。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要有责任感,要有孝心,而且不能只是嘴上孝顺,要落实到行动上去,就算赚的钱不多,但只要是父母有需要也在所不惜。这种男人才可靠。”
  胡静停下来,拉住秦奋,望着他问:“你诚实地说,你是这样的男人吗?”
  秦奋眼睛转着,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含含糊糊地应道:“应该是吧,只要他们不造的话。”
  胡静直截了当地说:“可我觉得你不是。父亲的骨灰还在那么小的一个小格子里放着,母亲要是也去了呢?还让他们二老挤在那儿,清明节扫墓你连个烧纸上香的地方也没有。你能说你这叫孝顺吗?”
  “我给他们买一块墓地不就行了吗?”秦奋说,“我不是舍不得花这钱,我是刚回来还都没接上头呢。我走那时候只有烈士才有墓地呢,老百姓都存架子上。这点你放心,你要知道哪有卖的帮我选一处,最好是山清水秀唱起歌剧都不奇怪的地方,我马上就办。要是咱俩走到一块儿去,连你的碑我都提前刻好喽。保证不让你在架子上待着。”
  胡静好像正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立刻从包里取出一份类似售楼书似的画册,递给秦奋,蛊惑着说:“其实这也是一项投资。你只要三万块钱就可以购置一块皇家风水的墓地,三万块钱也就是你往返美国的一张机票,几年后同样的一块墓地就可能涨到三十万。如果你那个时候转手把它卖出去就能赚到十倍……”
  “等会儿,我卖了我妈我爸埋哪呀?”
  “你可以买两块呀,如果你买两块的话,我们公司可以给你打一个九五折!”
  秦奋捧着画册说不出话,暮色中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通往定陵的神道上。
  敢情这位胡静不是来找对象的,是个推销墓地的销售员!她找的是死神的对象。
  秦奋本来就是个耳朵根子软、经不住别人软缠硬磨的人,面对美女,这个弱点就更加突出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胡静递过来的合同上签了字,怎么就乖乖儿地掏出钱包来付了定金。
  胡静的话有一种奇怪的磁力,初听之下平平常常,没什么新鲜的,也吸引不了你的注意力,但是她会不停地在你耳边说,说着说着你就开始注意了,听着听着就被她话里边潜藏的逻辑给牵进去了。秦奋本来对胡静利用征婚推销墓地的做法是反感的,但不知怎么一来,他觉得反正这事自己早晚都得办,现在正好找胡静给办了,也无不可。到最后,他简直认为这件事离了胡静还真不行!北京骗子那么多,自己刚回来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得费多大劲才能找到一块风水好又让人放心的地方啊?要是好不容易买了一块墓地,把老父亲安顿好了,过两年一去全种上麦子了,那还不把人给气死!
  所以说,胡静的出现,可以说是正当其时。有一瞬间,他甚至都有点儿担心胡静不给他办了。
  回到家,把这事跟老母亲讲了,母亲也挺高兴。第二天秦奋就拉着母亲去看墓园。胡静站在墓园门口笑盈盈地等着他们。她殷勤周到,特别会跟老人说话,把他妈妈给说得满心欢喜。墓园本身也不错,在十三陵附近,依着山峦,地势起伏,满目苍翠。他和母亲一商量,当时就把余款全数付清了。在胡静的说服下,他买的是山坡最上面的一块,也就是说,墓园内最贵的那一块。
  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一个劲儿向秦奋打听胡静的情况:结婚了吗?你跟她怎么认识的?家里是干吗的……秦奋只能含糊其辞。母亲赞叹了一番,说:“你要能找个胡静这样的,也就挺好了,别太挑……”
  可是从那以后,秦奋再给胡静打电话,胡静一次也没接过。

  约会三  黑白有道
  他早就了解自己的这个毛病,可就是改不了。以前有人夸他老实厚道能为他人着想,他还美不滋儿的。后来他不但美不起来,还非常厌恶自己,因为这种性格导致的结果,几乎老是自己吃亏。
  秦奋想起胡静这样的作为,心里挺别扭。不过他约会的兴头却越来越高。收到的信件很多,里面还真有蛮不错的人。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他从外面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打开电脑查看新信息。除开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和要见的朋友伙伴,其他日子只要有空,都安排了征婚约会的日程。
  这天,在老城墙上的露天茶座,秦奋躲在太阳伞下的阴凉里打盹。这样忙着约会见面,时间一长,还真弄得费心劳神挺疲惫。
  世界上有这么多不靠谱的人、不靠谱的事儿,超出了他的意料。平时,她(他)们分散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淹没在普通平常人的汪洋大海中,撒网都捞不着。一个征婚启事,却把这些人都引了出来,就像天一黑蝙蝠都飞出来一样。所以秦奋在辛苦之外,居然觉得挺上瘾,一辈子过的是平平淡淡的凡人生活,时不常想看点儿怪的离奇的刺激的,还得去电影院。这回起码是不用非看电影不可了。
  正这么迷迷糊糊瞎琢磨,一阵响动,睁开眼,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女人正直眉瞪眼望着他。瘦子和自己年龄相仿,胖子年龄不好判断可大可小,胖丫头穿一件套头衫,胸前印着福娃,肩膀上还趴着一只肥胖的蜥蜴。
  “这儿剃光头的就您一位,您就是秦先生吧?”瘦子问。
  秦奋忙坐直,问:“您是?”
  “我姓刘,这是我妹妹。”
  秦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直犯蒙:“谁是要相亲的,我跟谁聊呵?”
  “我呀。”胖丫头大咧咧地回答。
  秦奋顿觉一阵失望,他用手胡噜胡噜脸,快速调整一下情绪,勉勉强强地说:“幸会。”然后没话找话地问,“这蜥蜴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啊,你摸摸。”胖丫头把蜥蜴放在秦奋面前的桌面上,蜥蜴支起上身猛地张开嘴。
  秦奋往后躲,眼睛盯着蜥蜴,连连摆手:“你还是抱着吧,你瞧它都不高兴了,回头再蹿上来给我一口。”
  “嘿!”胖丫头一下兴奋起来,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它叫‘不高兴'呀?”
  “原来它名字就叫不高兴呀?你能看出它高兴还是不高兴吗?”
  胖丫头抚摸着蜥蜴:“下巴颏儿变黑了就是不高兴,变白了就是高兴。”
  “噢,那它现在肯定是不高兴了。”
  胖丫头抱起蜥蜴脸凑上去问:“‘不高兴',你看他像好人吗?不像啊?”托起蜥蜴给秦奋看,“你瞧你瞧,越变越黑了。它看人可准了。”
  秦奋心头不快,又胡噜一把脸,不说话了。
  刘姐忙打圆场,解释说:“您别不高兴,我妹对爬行类动物特有感情,她的心眼儿不够和人打交道的,但她和动物沟通够用。咱们吧岁数长心眼儿也长,她是光长岁数不长心眼儿。”
  胖丫头大声说:“姐你当着我的面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秦奋忍不住笑,冲胖丫头竖起大拇指:“要敢于暴露自己的优点,我就是心眼儿太多,活得没你自在。”
  刘姐接着说:“那什么,您不是说希望找一个心眼儿别太多岁数别太小的吗?我妹她俩条件都符合。今年三十三了,心眼儿还跟十六岁的少女一样单纯,童心不改。你们要能成一对,省下心眼儿对付外人就行了,跟她过就俩字,省心。”
  秦奋点头道:“是,现在想找心眼儿多的容易,找缺心眼儿的确实难。”伸出两根手指示意胖丫头注意他,“这是几呀?”
  “二呀。”
  “你这背心上印的是谁呀?”
  “福娃呀。”
  “福娃是谁呀?”
  刘姐忙接过来说:“您可以问点儿比这个难的,我妹她心眼儿少可她不傻。”
  秦奋心里这份儿恶心!搞来搞去,弄出一半傻不苶的。他不仅不能发火,还得客客气气强装笑脸来应付着。他恨自己的这种性格!在生活中的好多好多事情上,他都是如此。明明心里老大不高兴,出于礼貌、出于不使对方尴尬的顾虑、出于过多考虑他人感受的优柔个性、出于这出于那……他总是把自己的不快、不愿、不满隐蔽着压抑着,搞得自己很累,心里还特窝囊。
  他早就了解自己的这个毛病,可就是改不了。以前有人夸他老实厚道能为他人着想,他还美不滋儿的。后来他不但美不起来,还非常厌恶自己,因为这种性格导致的结果,几乎老是自己吃亏。他从什么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意思是一个人只有能对别人说“NO”,才会真正成熟起来。他觉得说得好。于是他努着劲儿让自己赶快成熟,遇到一些可有可无的应酬、交往和没来由的求助,也还真说了几次“NO”。但今天的事实表明,他的努力成效甚微,自己还是成熟不起来!
  想到此,秦奋决定立刻抽身。可这时胖丫头却向他发问了:“你告诉我,什么动物爱问为什么?”
  秦奋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怔住,认真想了一阵,摇头说:“想不出来。”又问:“你说是什么动物?”
  胖丫头给出答案:“猪啊。”
  秦奋没反应过来,追问:“为什么?”
  胖丫头爆笑起来,瘦女人也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蜥蜴的下巴颏儿一下子由黑色变成了白色。胖丫头无比开心地亲着蜥蜴说:“‘不高兴'你都听明白了吧,猪才爱问为什么。”
  秦奋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被胖丫头给涮了。他看着偷偷拿眼瞄他的刘姐说:“你妹妹可不省心。”
  没成熟的他,又一次惨败。

  约会四  惊鸿一瞥
  人生的不确定,就是这么折腾人。谁也不知道迈出的下一步是一脚踏上红地毯,还是踩着一个地雷。重要的是,只要机会一出现,就要死死地抓住它,把人力使到最极限,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后海是秦奋小时候经常去游泳玩耍冒险的地方,秦奋按照约会对象梁笑笑的详细指点,在后海边转来转去找到了那家店。那是一座老式宅院,他穿堂过廊,上楼又下楼,迷宫似的七拐八拐,走进一间烟馆似的让人精神萎靡的书吧。他一眼就发现了坐在一张旧沙发里的梁笑笑。梁笑笑是空姐,下了飞机制服没换就来了。
  秦奋迟到了,所以一脸歉意伸出手:“是梁小姐吧?我是秦奋。”
  梁笑笑礼貌地起身,与他握手,“坐吧。”
  “开奥运会好多路限行,迟到了抱歉。”
  “没事,我们今天的航班早到了二十分钟。我提前到了。你喝什么?”
  秦奋四下找服务生,说:“我来我来,你喝什么?”
  梁笑笑指着走过来送上咖啡的服务生说:“我已经要了,他们这儿的咖啡不错。”
  秦奋说:“我不敢喝,一喝咖啡就心慌。”
  梁笑笑接过咖啡,问他:“你心脏不好吗?”
  秦奋歪着脖子想要点儿什么喝,“也不是。我不知道想喝什么……”
  梁笑笑说:“我其实也不想喝,可人家开的是生意,不好意思不消费。”
  秦奋想了想说:“那我就喝……喝……柠檬茶吧。”
  服务生应声离去。
  两人陷入沉默,都不知道从哪儿聊起。
  从外表上说,梁笑笑长得很漂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人很白,给人的感觉非常干净。穿制服的关系显得很有腰身,一双腿很顺地从制服套裙下延伸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属于精品一级的女性。
  秦奋想,在征婚中遇到这样的女孩,那真像买彩票中了头彩--谁都想,可谁都不敢相信能让自己给撞上,因为概率太低了。那么,这样好的女孩来征婚,究竟抱着什么目的呢?基于以往的经验,他心里先就提防上了。酒吧的“托儿”?诈财的?骗子精神病头脑不正常?要不就是给她自己来找个后爸的吧?
  即使不是这类人,而是确实来征婚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这样的空姐,又是在头等舱服务的,接触的乘客全是有钱人,有的互相熟悉了,成了朋友,一起吃个饭玩一玩,满眼所见尽是香车宝马雕梁画栋,满耳所闻莫不是珠环玉佩金钱叮当响。时间长了,眼光就越来越高,不知不觉把自己也给归类到有钱人行列里了,心理特拧巴。一般人看不上,看上的,人家跟你玩玩儿可以,要真找个结婚的,人家还奔着电影明星去呢,又没空姐什么事儿了。就冲这点,也不是秦奋所要的。
  秦奋首先问她:“你给自己打多少分?我是说长相?”
  梁笑笑浅笑了一下:“我呀,七十分吧。”
  秦奋摇摇头,“我给你打九十分。你已经挑过好多人了吧?”
  “你是说这种婚介的形式吗?你是第一个。”
  “噢,我见了几个,像你这么好看的还是头一次见。也有一个也挺好看的,不过她是为推销墓地约的我,她不能算,剩下全都严重不靠谱。”
  梁笑笑好奇地问:“你买了吗?”
  “买了,她巨能说,给我架在孝子的位置上下不来了。不买就成了大逆不道了。媳妇没娶成先买了块墓地。”
  梁笑笑想笑,但没有笑出来,她说:“我看了你的征婚广告,觉得你挺逗的。不像有的人似的,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要不就是跟一个还不认识的人写一大堆的肉麻话,看着就恶心。”
  秦奋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没想到征婚还能征到你这样的。不是恭维你,外表上说你应该算仙女那一级的了。你条件特高吧?”
  说到这里,秦奋又警惕起来,怀疑地问:“你不是推销飞机的吧?墓地我努努劲还行,飞机我可买不起。”
  梁笑笑不答他的话,接着问:“为什么上海女人免谈?”
  “上海女人太精明,太现实了。我喜欢比较性情一点儿的女人。”
  梁笑笑又问:“现实一点儿不好吗,现在的人都很现实呀。我妈我周围的朋友每天都在劝我现实一点儿。我就是因为想学着现实一点才来和你见面的。”
  “那你算是找错人了,我肯定不是你要找的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什么人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有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我根本就没想过什么条件。坐在这我觉得特别不真实,可我确实给你打了电话,而且还是我主动约的你。”
  秦奋对她这番话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哦”了一声说:“你的意思是你其实没有什么诚意,一时糊涂才约的我,后悔了,是吗?”
  梁笑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有一点儿。你别生气,不是因为你,我是觉得自己有点儿滑稽。”
  秦奋一下泄了气,直截了当地说:“那咱们就别聊了。没事,我觉得直说挺好,简单,省得瞎耽误工夫。”
  秦奋很失望,但想想梁笑笑的话,觉得这丫头倒是个率直坦白的人,比那些虚假伪善或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的人强得多了。不由得抬眼望了梁笑笑一眼。梁笑笑对他抱歉似的一笑。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出这事的无望。
  想到此,他站起来就要走。
  梁笑笑问道:“你还有事吧?”
  “我没事,但再聊下去咱俩也没什么希望。”
  “那你先走吧,我埋单。”
  秦奋也不客气:“行,那再见,噢,不对,咱们不会再见了--那就……”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握着梁笑笑的手冥思苦想,“好像说永别了也不合适。”
  梁笑笑扑哧一声笑出来,抽回手说:“你可真够烦人的。”
  “其实性质是,那就不见了。”秦奋扬了下手。
  “不见了。”梁笑笑也扬了扬手,目送他离开。
  秦奋讪讪地走了出来。虽说稀奇古怪的事已经遇见不少了,但就这样离开梁笑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满意的好事很难遇得到,遇到了,又分明不属于自己--他这四十几年的人生遭际,大部分如此。除了一个“包剪锤”是天上掉馅饼。他真想转回身去,拉住梁笑笑来个“包剪锤”,那样即使是输了,他也认了!
  正这么想着,他的胳膊被一只手碰了一下--梁笑笑赶上来,把他叫住了。
  “想喝酒吗?就在附近找个地儿,咱们再聊会儿。”
  秦奋惶惑了,眨巴几下眼睛,问:“为什么呀?你不是那种和饭馆勾着假借谈恋爱宰客的托儿吧?”
  梁笑笑一脸骄傲:“你看我像吗?”
  秦奋审视着她:“那谁知道啊?还处心积虑弄一身空姐服冒充天使也说不定。”
  梁笑笑露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大大方方地说:“行啦,我都没把你当坏人,你就别怀疑我了。你刚才不是还说觉得我挺好看的吗,再多看两小时你也吃不了亏。我请你。”
  秦奋坏笑着说:“其实我还真是一坏人,就怕你不是坏人呢。那咱们就上船吧,船上有酒,再叫一弹琵琶唱曲儿的,保证多坏的人都能给你唱哭了。”
  秦奋嘴上这么调侃着瞎开玩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眼瞅着扑棱一下飞走了的鸟儿,一眨眼的工夫,又自己飞回来了。简直是梦里的事儿!前一刻还在感叹生来平凡命中无奇迹,后一刻奇迹就来敲门。
  人生的不确定,就是这么折腾人。谁也不知道迈出的下一步是一脚踏上红地毯,还是踩着一个地雷。重要的是,只要机会一出现,就要死死地抓住它,把人力使到最极限,不能有丝毫的放松。至于成败利钝,那就真要听老天爷的了。
  天空在变黑暗之前会有极短暂的回光返照,后海在这个时候是最美的,岸上的房子破也看不出破了,灯光把两岸弄得扑朔迷离,水面不宽却挤满了船,船上都挂着灯笼,影影绰绰映出漂在湖面上的酒席。
  秦奋和梁笑笑也租了一条船,船上备了酒菜,船家摇着橹避开前后左右的船向水面宽的地方突围。梁笑笑仰脖喝下一杯酒,向秦奋亮杯底,看着他只用嘴沾了沾杯子,就说:“你真够没劲的,喝下去能死啊?”
  秦奋端起杯子补了一小口,说:“你喝你的,我又没拦着你,你接着说。”
  梁笑笑问:“你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吗?”
  秦奋说:“我一见你就挺钟情的。”
  梁笑笑笑着摇头:“咱们俩三见也钟不了情。”她又喝下一杯,说:“一见钟情不是你一眼看上了我或者是我一眼看上了你,不是看,跟心灵也没有关系,是气味,彼此被对方的气味吸引,迷住了,气味相投,懂吧?”
  秦奋闻了闻自己,说:“你没闻我怎么知道我和你不投呢?两个陌生人,萍水相逢,一见面两人就凑上去一通乱闻?可能吗?”
  梁笑笑说:“不用凑上去,相投的气味隔着八丈远你都会被他吸引。看过《动物世界》吗?动物之间相隔几十里都能闻到对方的气味。人也一样。”
  秦奋问:“你只被一种气味吸引吗?动物可不是死盯着一个。”
  梁笑笑神情忽然变得很坚定,说:“只对一种,这种吸引是双向的,不只是吸引,是迷恋。其他的都排斥。”
  “那你大老远跑这来跟我起什么哄?”
  梁笑笑又喝了一杯,长长叹了口气:“迷恋又不能在一起厮守,在迷恋中挣扎,每一分钟都撕心裂肺,每一天晚上不喝晕了都过不去。”
  秦奋看到梁笑笑的眼睛里汪出泪,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现在这样的事不少,他在洛杉矶的朋友里就有一个这样的女生,长得如花似玉,又聪明又能干,追她的人不知有多少,而且有的追求者还非常优秀,可她对他们都冷若冰霜,却偏偏爱上一个有家的美国老头儿。所有的朋友都劝她放弃,但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就这样把她一生中最灿烂的一段时光,在爱恨交织中度过了。想起来,秦奋感叹不已。
  他单刀直入地对梁笑笑说:“那男的有家,爱你又娶不了你?”
  梁笑笑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秦奋接着猜:“你父母不知道,有苦没地儿说去是吧?”
  梁笑笑摇头:“跟谁也不能说。”
  “那你怎么跟我说了?”
  “我堵在心里难受,太委屈。反正以后也没打算和你再见面,你怎么看我也无所谓了。”
  秦奋听了,心里十分不爽,而且居然还有一点儿酸溜溜,于是故意说:“那我得收费,便宜都让他占了,让我陪怨妇喝酒。你也太不跟我见外了。”
  梁笑笑掏出钱夹“啪”往秦奋面前一扔,说:“你自己拿。收了钱你就得整杯的陪我喝,不能小口的抿。”
  秦奋拿起钱夹看看,是LV的,想继续调侃她几句,又一想,何必呢?仅是萍水相逢,又是个挺好的人,那么刻薄干吗?于是把钱夹还给她,正正经经地说:“我真的不能喝,免费陪你行了吧。”
  “不喝也行。我说了我的秘密,你也得说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给我听。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秦奋看着梁笑笑,心想漂亮的女人真是麻烦。
  梁笑笑见他不说,自己又斟满了一杯,挖苦他:“不想说算了,我也没兴趣听,你烂在自己肚子里吧。还以为你是挺大气的男人呢。就你这样的还想找一个性情的女人,你自己就一点儿都不性情。”
  秦奋被梁笑笑几句话说得脸上一阵发热,见她又要端杯子,伸手按住,抢过来一口灌下去,又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也一口干了。
  这时,一丝锥心的疼痛自他心底隐隐发作起来。不知是梁笑笑刚才的话还是自己猛吞了两口酒起了作用,一个结痂的伤口突然被戳到了。就这一戳,他感觉自己的体温瞬间变得冰凉,像一头栽进了什刹海一样,淹没在黑乎乎的水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吗?”他说。
  梁笑笑汪着泪笑道:“你这不是喝了吗?”
  “我以前在美国和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旅行社,专接国内的团……”他慢吞吞地,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讲了起来。
  “几年前我们接了一个政府的团,很肥的活儿,局长带队,团里有个女孩姓崔,是团里的翻译,长得好看,特别文静,从他们一下飞机我就瞄上她了,十几天相处下来我真对她动了心,然后我们就那个了……”
  梁笑笑没听明白,问:“哪个呀?”
  “就那个,亲热了。完了事以后,她哭了,说她想留下,求我帮她脱团。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特别喜欢她,而且帮她脱团也不是什么难事。第二天我跟朋友说我跟小崔好了,让他配合我帮她留在美国。朋友一听就急了,他说绝对不行,能接这个团是他和那个局长的关系,如果团里有人滞留在美,局长要受处分,坑了局长不说,今后的生意也跟着泡汤。我要坚持帮她的话,朋友别说翻脸,杀了我的心都有。”
  梁笑笑盯着他,问:“结果你们把小崔出卖了,对吧?”
  秦奋又喝了一杯,“我只能求朋友,可以看着她不让她有机会跑,但千万不要告发她。最后送这个团走的时候,小崔在机场一直看着我,那种眼神像刀子一样,我不敢看她,我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梁笑笑自己喝了一杯,眼睛不抬地问:“这就是你的秘密?”
  秦奋突然很激动,大声说:“你他妈让我说完!”
  梁笑笑被秦奋的态度震慑住,怯生生地看着他。
  沉默片刻,秦奋接着说:“今年回来,局长听说后,因为在美国十几天的交情,坚持要请我们聚一次,团里的人也都来了,唯独不见小崔。席间我问东问西,假装不经意问到小崔怎么没来。局长说,你们不知道吗?小崔从美国回来没多久就跳楼自杀了,我当时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朋友问为什么事?团里的同事说,她的男人家庭暴力老打她,想离婚也离不成,事后知道,她想去美国的时候脱团留下,没跑成,回来就走了绝路。局长还为这事谢谢我的那位朋友,说要不是你当时提醒我们,她可能就跑了。我那天把朋友给打了,喝了不知道多少酒,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见着腿我就死抱着哭……”
  梁笑笑含着泪,骂他:“你还打人家,就是你害死了小崔,你们太卑鄙了!”
  秦奋泪珠子像断了线一样往下掉,情绪也失控了,哭着说:“从那以后我就不喝酒了,你非逼着我喝,勾我的伤心事,又骂我,我怎么那么傻呀?现在扯平了吧?!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赶紧滚吧你!”
  梁笑笑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秦奋一挥手给搪开了。
  手帕落进水里,被黑色的湖水浸湿、吞没……
  那天秦奋是怎么回去的,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好像他半路上还给车加了油,第二天看看油表,确实是满的。但他又有一瞬间看见似乎是梁笑笑在开车,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那么是梁笑笑把他送回家的吗?不知道。
  无论如何,他非常后悔和梁笑笑见面,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她。他要找的是一种安稳淡定的生活,不再伤害任何人,也不要被任何人所伤。梁笑笑对他所要追求的这种生活,是一个威胁。如果他爱上梁笑笑,那就更危险了。

  约会五  炎凉自知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他本来觉得自己四十多岁了,走南闯北什么都见过,人生阅历十分丰富。可是这一征婚,他觉得自己嫩!
  北京的夏天变了。
  二十年前,北京夏季也热,但热得干爽,阴凉地里有小风儿。但现在,不仅闷热难当,而且气压很低,黏黏乎乎,让人感觉总是浸在湿汗里。可是从外面一进大厦商场餐厅,又是逼人的冷气,越是所谓高档的场所,冷气越冷,好像要表示他们不怕花电费似的。在这种反常怪异的环境里,秦奋接连两次得了热伤风。
  第一次刚痊愈,他去接一个网友见面,这个女孩才二十多岁,说是大学毕业,但根本没工作,就想找个有钱老公把自己养起来。她一上秦奋的车,就大声喊热,让秦奋开空调。秦奋开了,她还说热,自己动手把冷气放到最大。她又提出来要去怀柔的虹鳟鱼一条沟,结果开了一个多小时,冷气排放口正对着秦奋,把他吹了个透心凉。秦奋第二天就又流起鼻涕来,蔫头耷脑,浑身酸痛。
  在和朋友聚会时,秦奋说了这件事,还举了墓地推销员胡静等人的例子,说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儿啊!结果大家都说现在的女孩就是这样,不认别的就认钱,你非得把自己打扮成个大款的模样不可,就冲你开的这辆破车、穿的这身行头、吃饭的地方不选粤菜日餐专拣便宜的餐馆,人家一上来就把你看轻了,凭什么跟你好?秦奋说那看样子我得打光棍儿了,因为那样的事儿我就是想做也不会呀,那么做了,就不是我自己了,还找老婆干吗!朋友都笑,说他在美国待傻了,一点儿摸不着时代的潮流,在这个潮流中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别想对抗。
  凡是别人这样说的时候,秦奋都挺灰心挺失望,但过后自己一琢磨,又总是不服,非要再挣蹦挣蹦不可。于是,虽然冷一阵热一阵,断断续续,他的征婚约会,一直在继续着……
  不过,自从遇到了梁笑笑以后,他看谁都觉得不入眼。虽说好的得不到,但这个好,实际上在他心里立起了一个标杆,拿谁都跟这个标杆衡量,衡量来衡量去,没有一个达标的。事实上也达不了标,因为这个标杆不客观,完全出自他秦奋的一己之见,有了这个先入之见,他可就麻烦了。找对象的人最怕的就是这个。就像世界上没有两个梁笑笑一样,秦奋不破了自己这个心障,当然找不到和这个标杆一样的人。他的努力,看起来就如同做无用功了。
  在这之间,他也遇到过一见面就投怀送抱的。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三十岁出头,东北人,来北京三年多了,当销售员。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不咸不淡,秦奋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出茶室的门,女孩一下就把秦奋的手握住了,问他要去哪儿?秦奋说回家,已经不早了,该休息了。女孩说你是一个人住吗?秦奋说和老母一起。女孩说我是一个人租的房子。秦奋仍旧装傻充愣,说些满不着边儿的事。
  女孩笑了,问他说你听说过“周末夫妻”这个概念吗?现在在一部分小资里也挺时尚的。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生活爱好,平时各忙各的,到了周末聚在一起,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虽无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实,同时又排除了传统夫妻生活中那些琐碎烦恼的事,什么做家务活儿啊、经济怎么分配呀、如何共同赡养老人啊,甚至连生儿育女的麻烦都可以免除了。你能接受这种前卫的生活方式吗?
  秦奋说我能接受别人过这种前卫生活,甚至还会羡慕嫉妒,但我自己可是一特平庸的人。就像我到了海边,一看到海天之上自由自在翱翔的海鸥,立刻就会被海鸥把我的境界提升好几档,恨不得自己也变成海鸥无拘无束地拥抱自由。可是当我叭叭抽自己两个小嘴巴,感到疼了,就知道我自己还是一俗人,贪个财呀好个色啊,吃口儿喝口儿,开辆好点儿的车住个大点儿的房子……所有这些庸俗的事儿我都挺恋着的,毕竟不是海鸥。
  这样说来说去,女孩更觉着秦奋这人有意思,对他油头滑脑躲躲闪闪不搭自己这根筋,也不生气。秦奋把她送到家门口,下车之前,她还亲了秦奋一下,说:“你是个矛盾体,老跟自己拧着。什么时候不拧巴了,给我打电话。”
  今天,他又约了一个中年女人。不过在和这位中年女人聊天时,他却想到了那个东北女孩。对比之下,想到那个东北女孩反而像想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心里温温乎乎的,挺亲。
  这个中年女人也姓秦,叫淑贞,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结过婚,丈夫去世了。”
  秦淑贞的模样不算差,可以看出,过去肯定是个美人,但可能是长期得不到抚慰,闲置多年放锈了。她的穿着很落伍,一件蓝底白点碎花裙子,看上去像20世纪50年代的款式,上身一件白衬衣,是少先队员过队日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穿的那种。原来应该是一张丰满圆润的脸颊,现在却松弛下来了,而且因为皮肤底色白皙,皱纹就显得更多更细密。面色微黄,挺干,眼睛失去了明亮的光彩。但她说话时的表情动作,却还有一股生猛凛厉的劲头。
  秦奋听她这么说,不禁有些愕然,问道:“多久了?”
  “刚刚。”
  “你们一起生活了多少年?”
  “这个对您来说重要吗?”
  “当然,如果你们感情很深的话,他毕竟是尸骨未寒嘛。”
  秦淑贞顿了顿,说:“十几年。”
  秦奋很体谅地说:“那您现在的心里一定很难过?”
  秦淑贞摇摇头,微微一笑,“比起他在世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过去十年我都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哪里过夜,现在终于知道他住在哪了。”
  秦奋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说:“你给他选的地儿吧?”
  “万安公墓,什么时候找他都在。”
  “那是,他要是跑了就成《聊斋》了。”
  秦淑贞瞪了他一眼,转开话题,问他:“您今年有五十多了吧?”
  秦奋又是一愣:“没有,四十多,我特显老是吗?”
  秦淑贞点点头,说:“不过我喜欢年龄大一些的。你身体怎么样?”
  秦奋琢磨了一下,答道:“嗯……有点儿虚吧,主要是缺乏锻炼。”
  秦淑贞却忙说:“虚点儿挺好,你就别锻炼了,病了我照顾你。其实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个伴儿。”
  秦奋摸不着头脑地问:“你不愿意找一个强有力的男人?非要找一个软柿子捏?”
  “软柿子才好吃呢。”
  “病秧子似的,岁数又大,你不担心婚姻的质量?像你这年纪正是--我说的直接一点儿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段呀?”
  秦淑贞却正色道:“你认为爱情的基础是性吗?”
  秦奋说:“不完全是,但要是没有肯定不能叫爱情。顶多叫交情。”
  “我就不同意,没有怎么了,照样可以白头到老,当然也不是说绝对不能有。只是不要太频繁。”
  秦奋试探着问:“那你认为多长时间亲热一回算是不频繁呢?”
  她想了想,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这是我的理想啊……”
  “嗯,你说。”
  她竖起一根手指。
  秦奋猜道:“一个月?”
  “一年一次。”
  秦奋双手捂住脸,因为他怕自己的惊愕表情会吓着本家的淑贞。
  一年一次?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他本来觉得自己四十多岁了,走南闯北什么都见过,人生阅历十分丰富。可是这一征婚,他觉得自己嫩!闹了半天除了自身的这点儿事儿,他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理解。他只觉着世界是太奥妙了,就是再过八个四十多岁,他也只能揪住几块皮毛,其他的,连边儿都沾不上!
  秦淑贞说:“你要是同意,咱们再接着往下谈。”
  秦奋抬起头,断然道:“我不同意。我明白你丈夫为什么不回家了,咱俩要是结了婚,你也找不着我住哪儿。”
  秦淑贞坐在那儿,愣了。一直到秦奋离开好一会儿,她都没明白秦奋这话的意思,也搞不懂秦奋为什么会发火。

  不期而遇
  他从梁笑笑受过专业培训的笑容里,透视到一股股妒火在喷燃。他直觉认定:那个男人,就是梁笑笑所钟情的人.这时,恶作剧的欲望在他心里骚动起来,他要报复刚才登机时梁笑笑对他的漠视。
  这一段时间,昏天黑地似的征婚把秦奋搞得身心都很厌倦。周末陪母亲吃饭时,母亲又念叨起想回杭州的话。秦奋听了,灵机一动,想到不如去趟杭州换换心情。
  秦奋的母亲是杭州人,50年代随他的父亲移居北京,父亲去世后,母亲思乡情切,总想晚年在故乡度过。如今,秦奋赚到了钱。他一直惦记着去杭州为母亲选购一套房子,让母亲度过一个舒适幸福的晚年。他甚至也想日后随母亲一起搬到杭州去住,一来为照顾母亲,二来也是喜欢杭州这座城市。
  秦奋想:现在去,正好是一举多得。为此他又在征婚的网页上选择了两个杭州姑娘,事先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觅到一位杭州姑娘一见钟情呢。
  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开通之后秦奋还没有去过,听朋友说特大,在里面还要坐火车才能去到登机口,所以他提前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机场。换登机牌的时候,秦奋要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看看时间富裕,先不去过安检,慢悠悠溜达到外面,抽支烟。
  外面车流不断,井然有序。道路像一条巨大的传送带,把即将登上旅程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抛在路边。在秦奋身旁,一对中年夫妇落车了,男人叫谢子言,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长得有点儿像日本演员高仓健,沉默寡言很有责任心的那种形象,女人是谢子言的太太,看着也像文静得体的那种。卸下行李后,谢子言掏出身份证交给妻子,说:“你先去办登机牌,我抽根烟就进去。”说完掏出烟和打火机。妻子拉着箱子进去了。
  但是,谢子言并没有点上烟,待妻子走进门内,他马上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他通话的神情有些焦虑,但还是很按捺,边说边来回走动。秦奋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通话内容。
  谢子言对电话里的人说:“这确实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机票是她早就订好的,没想到竟会是你飞这一班……你千万不要这样去理解,我没有理由用这种方式向你示威,你知道我是多么地在乎你。可这是我弟弟的婚礼,我们必须参加的。我当然能够了解你的感受,我很内疚,而且我也不奢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你尽量回避吧,眼不见为净……”
  原来,电话那一头的人,正是梁笑笑。她穿着空姐的制服,拖着随身的旅行箱,落在一众空姐的队后,正在接这个电话。她们往登机口走去,准备开始工作了。
  梁笑笑拿着手机,压低声音吼道:“我怎么回避,机舱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你们又是坐我服务的商务舱,你让我往哪儿躲?你现在才告诉我,我怎么回避?你怎么能够忍心这样欺负一个爱你的人,你让我太寒心了!”
  梁笑笑挂断电话,空姐的队伍已经走远,她眼里汪着泪,有些绝望地站在熙攘的旅客中。这个男人,这个她真心投入深挚感情的人,突然间给她逼上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让她在两个多小时的航程内,必须时时去面对他和他的合法配偶,并且为他们提供服务……
  这真犹如风口浪尖,她除了愤怒以外,竟感到异常的软弱,几乎要垮掉了。她下意识地转了一圈,茫然地望着周围熟悉的环境,不知该怎么办。寻找出口吗?出口是有,像她的人生一样,并不是死路一条。问题是她怎样才能跨出走向出口的那一步……
  “欢迎您乘坐国航的班机,请出示您的登机牌。”
  秦奋走进机舱,迎面就碰上了梁笑笑。只见她笑容满面,化着彩妆,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手里一下一下按着计数器。
  秦奋认出她,向她打了个招呼:“这不是梁小姐吗?真是冤家路窄呀。”
  梁笑笑看到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报以职业性的笑容,说了一句:“请您往前走,不要挡住后面的客人。”
  秦奋不知道是梁笑笑没有认出他,还是不想理他,被她这样一说,碰了一鼻子灰,把想套近乎的话又咽了回去,跟着前面的乘客沿走廊去寻找自己的座位。
  商务舱里的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直到停止上客的前一刻,谢子言夫妇才踏入机舱。老谢见到在舱口迎客的梁笑笑马上低下头,梁笑笑也不看他,但依旧挂着笑容,说着服务用语。后边一个老者杵着拐杖进来,她热情地搀扶着老者,把他带到座位上。
  谢子言夫妇分别在不同的一排就座,谢太太刚好坐在了秦奋的旁边。
  梁笑笑端着手巾和饮料走过来,依次递给秦奋和谢太太。谢太太接过来,擦着手问:“小姐,如果有空位我想和我先生的座位调在一起。”
  梁笑笑看了一眼坐在另一排的谢子言,职业地含着笑,说:“对不起,今天的商务舱满员,调不了。如果你们非常想坐在一起的话,我可以帮您去经济舱看看。”
  谢太太听了有些不悦,轻声说:“其实这是你们航空公司的服务不够人性化,我们夫妇两人一起订的票,没有道理不安排在一起坐的。”
  梁笑笑和颜悦色地回敬了一句:“下次您可以早点儿来机场换登机牌,电脑里并不会显示出你们是夫妻关系。”
  秦奋在一旁,把这些细枝末节都看在眼里。他从梁笑笑受过专业培训的笑容里,透视到一股股妒火在喷燃。他直觉认定:那个男人,就是梁笑笑所钟情的人。这时,恶作剧的欲望在他心里骚动起来,他要报复刚才登机时梁笑笑对他的漠视。
  于是,他站起身,对谢太太说:“我跟你们换吧,真是不应该把人家夫妻拆开。”又抬头看着梁笑笑,用批评的语气说,“小同志,虽然我知道这是地面的事不归你们空姐管,但乘客的意见你们还是应该虚心接受,回去认真地向上面反映。老说改进服务质量,怎么改进啊?其实就是细节。”
  说完,也不顾梁笑笑的反应,径直朝谢子言走去,招呼道:“您过来吧。”
  老谢有些着急,使劲摆手:“不麻烦了,谢谢您,一会儿就到了。”
  秦奋站那儿不动,硬是坚持说:“不麻烦,我都站起来了,你就过去吧。”
  梁笑笑瞪了一眼秦奋,对他和谢子言说:“如果你们要换就请快一点儿就座,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老谢不敢看梁笑笑,站起身,含混地向秦奋说了声“谢谢!”,磕磕绊绊来到了妻子旁边,刚坐下,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飞机开始滑行,机上人员各就各位。秦奋东张西望,透过服务舱的帘子,看见坐在他对面的梁笑笑,见她心潮起伏一脸的愤怒,甚至忘了系上安全带。
  秦奋又来劲了,伸手按了一下呼叫铃。
  梁笑笑只得匆忙赶过来,没好气地问:“你不知道飞机在滑行吗?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秦奋笑着说:“我想提醒你,为了你的安全请你也系好安全带。”
  梁笑笑暗自咬牙切齿地回到乘务员的座位上,啪地扣上安全带,脑袋甩向一边不看秦奋。
  飞机爬高后,钻出云层,飞行渐渐平稳下来,机舱里一阵噼里啪啦解安全带的声音。秦奋看了一眼前排的谢子言夫妇,谢太太在看机上的航空杂志,老谢则独自放倒座椅的靠背,躺下去戴上自备的眼罩,也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
  秦奋站起身,来到服务舱。梁笑笑背对舱门,正在操作台前忙着准备餐食,秦奋在她背后小声说:“那位先生就是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鸡肋吧?”
  梁笑笑怔住了,身体僵在原地,从她的背影可以看出她努力地克制着情绪,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干手里的活儿,嗓音像感冒似的说:“请你不要干扰我的工作。”
  秦奋心里涌起些许的怜悯,他对着梁笑笑的后背说:“有些事当止则止,我过几天就回去,你要想喝酒给我打电话,就拿我当个知心不换命的酒友吧。”
  秦奋到杭州后的第二天,就去看房子。让他特别惊讶的是杭州市里竟有一大片湿地,风景独好,房子是独栋的,有庭院,周围植被繁茂,溪水潺潺。秦奋很兴奋,跟着售楼小姐看样板间,中意的样子溢于言表。
  售楼小姐一路指着所到之处强买强卖地说:“这是您的客厅,这是您的餐厅,这是您的主卧,这是您的……”
  秦奋越听越不舒服,对售楼小姐说:“你别老说这是您的客厅您的主卧,我还不知道买不买呢,你还是先给我说说价钱吧。”
  小姐显然训练有素,说:“像您这样的成功人士,钱一定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您是否中意这里的环境,说实话要论房子您一定看过很多比这好的,但是比这好的环境您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一番话居然把秦奋给堵住了。心里忿忿不平,正搜肠刮肚要找出话来反击,他的手机却响了。拿出来看看,没想到是梁笑笑打来的。
  梁笑笑正在一家美容店作手部的护理,她没有穿制服,很休闲的一身装束,护理师正在为她的一只手作保养,她用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对电话那边的秦奋说,“昨天心情特别不好,请了假留在杭州没走,昨天晚上自己喝了大半瓶酒才勉强睡着,今天睡了一上午,醒了不知道该干什么,你要是也闲着没什么事就陪我聊聊天,心里太堵得慌,烦,还想喝。”
  秦奋走到另一个房间去,避开售楼小姐,对着电话说:“聊天没问题,可我下午已经约了征婚的人见面,能不能改在晚上?咱们一醉方休。”
  梁笑笑说:“你征婚都征到杭州来啦,网撒得真够大的。”
  “我也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
  “反正我也没事,你带上我正好可以帮你把把关。”
  “那我怎么跟人家介绍你呀?说咱俩也谈过,你没看上我?”
  “你就说酒友呗,其实你也不用介绍我,我在旁边喝茶,完了事帮你参谋不给你添乱。”
  秦奋想了想说:“也行,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万一我遇到了合适的,就像你说的那种气味相投的,我可就顾不上陪你了,到时候你可别觉得我重色轻友啊。”
  梁笑笑满口答应:“你放心,真要是那样的话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约会六  指腹征婚
  泰奋没好气地说:“别的事我可以不劳而获,娶妻生子这件事我还是想自力更生.不接受外援。”
  梁笑笑按照秦奋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位于西湖岸边的一家茶楼,一楼有评弹演唱,喝茶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她寻寻觅觅上到二楼,随即看见秦奋正在和一个女人表情严肃地交谈。秦奋也看到了她,用眼神打了个招呼。梁笑笑不发声地用口型说:“你忙你的。”
  梁笑笑在紧挨着他们的临桌落座,一边看茶单,一边饶有兴趣地端详那个女人。
  女人叫格瑞丝,是单眼皮,相貌和气质都有点儿像吴倩莲,一看就是特有主意的那种。而且说的也是台湾国语。
  秦奋问格瑞丝:“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格瑞丝说:“我是台湾人,家父在杭州办厂,客居杭州。”
  “去过北京吗?”
  “当然有去过啊。”
  “北京杭州,你更喜欢哪里?”
  格瑞丝作出为难的样子,说:“你这个问题好难回答的,环境气候居住来讲当然是杭州啦,可是我也蛮喜欢北京的人气了,我祖父就是北京人哎。我最喜欢听他说北京话了。”格瑞丝学祖父的北京话发音,“这是怎么回儿事儿。”
  秦奋笑起来,纠正她说:“你别丑化我们北京人了,'回'不加儿音,只有'事儿'才加儿化音--怎么回事儿。”
  格瑞丝应了句“哦是这样子啊”,接着介绍自己的情况:“大陆'沦陷'后祖父随'国军'撤退去了台湾。”
  秦奋再次纠正她:“我们叫解放。”
  格瑞丝很好奇地问:“什么叫解放呢?”
  “简单地说就是,把地主的房子土地分给穷人,让富人一贫如洗,咸鱼翻身了就是解放。我们喝茶的这所院子原来就是富人的,现在成人民的了。”
  格瑞丝不解地问:“富人不是人民的一分子吗?”
  秦奋说:“我们理解的人民就是饥寒交迫的人,衣食无忧的都是人民的敌人。”
  格瑞丝更加糊涂了:“那现在的人生活都是蛮富足的呀,照你的说法人民去到哪里了?”
  秦奋也被自己的逻辑搞晕了,翻着眼珠子自问自道:“也是哈,人民怎么不知去向了呢?”
  坐在一边的梁笑笑听得清清楚楚,使劲忍着笑,赶紧把头扭向窗外。
  格瑞丝替秦奋解了围,安慰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解放跟沦陷只是角度不同的说法。”
  秦奋忙点头:“对对对,咱们可以求同存异。”
  格瑞丝表示赞同,她说:“就是嘛,有些普世的价值观大家都会认同的。譬如说,慈善呀要有仁爱之心呀。”
  “像这次的大地震你们台湾各界也都踊跃募捐,大陆人民还是很感动的。”
  “对呀,家父的企业也有捐款呀。看到那么多同胞遇难真的是蛮心痛的。”
  秦奋颇有同感地说:“尤其是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孤儿,真是可怜,我在新闻里看到有一位母亲,临死前还把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人都咽气了还哺育,母性真是太伟大了。”
  格瑞丝一下变得激动起来,“当妈妈的为了孩子是可以牺牲一切的。”
  秦奋说:“爸爸也行,别说是亲生的,就那些孤儿我都申请领养了。”
  格瑞丝眼睛一下子亮了,她一下抓住秦奋的手,说:“你真的对孩子有这样的爱心吗?”
  秦奋拍拍她的小手,一脸严肃,用郑重的语气说:“有。你是孤儿吗?大点儿我也可以领养。”
  格瑞丝嗔怪道:“你真是贵人好忘事,刚跟你说完家父也在杭州嘛。”然后突然把话题一转,说,“你不要失望,我的腹中怀了一个,你可以当他的爸爸。”
  秦奋一下怔住了,不明原委地看着她,问:“你不是没结过婚吗?”
  格瑞丝清晰肯定地回答:“没有,可是我怀了孩子。”
  “谁的呀?”
  一丝伤感划过了格瑞丝的眼睛,在这一刻,她保养良好的面容上,突然现出了憔悴,她说:“那个人我不想提起,他不想认这个BABY,我不想孩子出世的时候没有父亲。所以我想马上为他找到一个有爱心的爹地。我觉得你蛮适合的。”
  秦奋猝不及防被格瑞丝逼到了死角,他眼神游离地边想边嘟囔道:“这个嘛……”
  这可是秦奋连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有一瞬间,他简直觉得这个台湾女人是来这里恶搞的。如果不是恶搞,那就是发疯。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梁笑笑。
  梁笑笑对他频频点头,脸上洋溢着赞许和鼓励的表情。
  这丫头,整个儿一幸灾乐祸!越到需要她给主意的时候,她越给你打镲!这就不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问题了,这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怎么把你往惨里整她怎么开心。秦奋对她是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是应该骂她,还是忍不住好好疼她。
  格瑞丝用台湾女人式的那种火辣辣的眼神望着他,热切地问道:“你中不中意我呀?”
  秦奋干咳了两声:“你,我是中意的,可要是……”
  他说“中意”的时候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梁笑笑听的,本意是想让梁笑笑听了别扭、吃醋、不舒服、不爽。再一想,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爱中意谁就中意谁,人家才不在乎呢。这样一想,心里好生无趣。再看眼前这个台湾女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一点儿也不中意。
  只听格瑞丝说道:“你不是说不在乎不是亲生的吗?孩子一出世看见的就是你,我也不会告诉他,等于就是你亲生嘛。”
  秦奋说:“孤儿我是可以接受的,父母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把宝马车头插上一个奔驰的标,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能开不就行了吗?”
  “可要是出了故障,奔驰的零件配不上,宝马又不管修……要不我就算了,承蒙你看得上我,你再找找别人,我就忍痛割爱了。”
  格瑞丝失望地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走下了楼梯。她可能真认为,秦奋还会把她叫住,与她详细磋商她的婚姻计划的。
  梁笑笑待台湾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端,立刻站起来,一脸用心不良的笑容捧着茶杯换到秦奋的这张桌上来。秦奋看着这副样子的梁笑笑,觉得她简直像个小孩子,单纯可爱,还非常顽皮。一阵怜爱之情,从他心底生了出来。
  梁笑笑说:“多好的事呀,你怎么那么没有爱心呀?我觉得挺合适的,人长得又好看,家里又有钱,还能白落一儿子,说实话就你这条件你算中了头彩了。”
  秦奋没好气地说:“别的事我可以不劳而获,娶妻生子这件事我还是想自力更生,不接受外援。”他望着梁笑笑说:“看来这征婚是挺不靠谱的一个事,我总结了一下,歪瓜裂枣的咱看不上,但凡长得有模有样看着顺眼的不是性冷淡就是心怀鬼胎,心理健康历史清白的姑娘都哪去了,我怎么一个都碰不上啊?”
  梁笑笑把茶杯一墩,说:“你别拐着弯骂人啊,谁心理不健康了?你历史清白吗?”
  秦奋这才想起梁笑笑也是征婚队伍里的一员,遂改口说:“我没说你,你不算长得顺眼的。”他瞥了一眼横眉冷对的梁笑笑,诚恳地说:“用顺眼这词就低估了你了,你得算秀色可餐,人潮中惊鸿一瞥的,嫁到皇室去也不输给戴安娜的那种。有的人是只在情人眼里才是西施,你是在谁眼里都是,不过分地说,在仇人眼里你都是西施。”
  秦奋观察着梁笑笑表情的变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然后说:“你就别绷着了,乐出来吧。”
  梁笑笑绷不住的脸顿时笑逐颜开,她歪着头娇嗔地说:“你不拿我寻开心能憋死呀?就冲你这么不着调,遇上好姑娘也得让你给气跑了。”
  秦奋急赤白脸地说:“可问题是,西施同志我看得上你你也看不上我呀?”
  梁笑笑安慰他:“你千万别灰心,你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回头我在我们乘务队帮你留着点儿心,我们那有好几个西施呢,都长得比我好看,有机会我一定介绍你认识。”
  “你算了吧,回头一打听,肚子里都揣着小飞行员呢,我还是自己找吧。”
  梁笑笑咯咯地笑:“讨厌,有你这么说活的吗?哎,跟你说点儿正事,我陪你约会了,你是不是也能陪我见个人呀?这样才公平嘛。”
  “我没叫你陪我,是你自己非要来的。”
  “你不去哈?”
  “不去。”
  “行,再见。”梁笑笑说罢,起身就走。

  有备而来
  梁笑笑唤醒的,是他曾经有过的清明如水似的单纯心境、对人对世界没有丝毫功利心的信任和热爱、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那种对美和善的敏感。
  当然,秦奋最终还是陪梁笑笑去了.她要见的,就是在飞机上和秦奋调换座位的那个男人谢子言,她的情人。
  秦奋心里相当不情愿。要是梁笑笑就是要他来当“灯泡”或者当“托儿”。那也痛快,他愿意帮笑笑的忙。但是他看得出来,笑笑正陷入迷乱当中,自己也搞不明白要和情人怎么样。一刀两断,做不到,她明白情人对自己是真情实意,自己对他的感情也非常深。可是现实的情况在那儿明摆着,既坚硬又残酷,像悬崖边沿突起的锋利岩石,早晚有一天她要摔在上面,那即使不粉身碎骨,也要缺胳膊断腿的。在这种情况下,梁笑笑没疯,就已经算神经极为坚强有韧性的了。可是,秦奋在这里算个什么呢?雷锋碰见这样的事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何况一身毛病的自己?所以,秦奋心里别提有多懊糟了。    梁笑笑是有备而来,到了约会地点,才告诉他约的是什么人。他想抽身而走,已经来不及了。梁笑笑原来想约在西湖新天地,但老谢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因此把见面的地点改在了西溪湿地的一条船上。
  黄昏时分,多数船只已经归航,排成一列泊在码头边。梁笑笑和秦奋一踏上码头,一条木船就划了过来,谢子言站在船头,朝笑笑挥手。
  但等船到码头,看清楚笑笑身边还有秦奋,老谢不由得一怔,感到非常意外。梁笑笑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会有别人。他不知道笑笑带个人来想干吗。心里一刹那间喜忧并现,喜的是有外人在,一些先前令他感到恐惧不知如何应付的尴尬局面,可能就不会出现了;同时又觉得很郁闷,好不容易和笑笑见一面,许多心里的话,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梁笑笑向老谢介绍秦奋,说:“这位是秦先生,你们在飞机上见过面。”
  老谢很尴尬,礼貌地和秦奋打招呼。他在船上只订了两个座位,这时只好叫船家多加一副碗筷。
  船驶离码头,沿着湿地中的河道航行,两边的芦花在夕阳中随风荡漾,白鸬贴着水面扇着翅膀慢镜头般地飞翔。在船舱里,服务的小姑娘声情并茂地为他们讲解西溪湿地的历史典故和种种风情。三个人都很安静,待小姑娘的活告一段落时,梁笑笑和蔼地对她说:“你讲得真好,我们想说说话,有需要我们会叫你,好吗?”
  小姑娘很识趣,笑着退出了船舱,到甲板上去和撑船的老人聊天去了。
  梁笑笑向谢子言进一步介绍说:“我跟秦先生原来就认识,不过只是一般朋友,这次在飞机上又碰上,不知道为什么彼此都特别有好感,就算两见钟情吧。下飞机后秦先生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在杭州停两天双方加深了解,所以我们这两天一直在一起,我们都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错过对方。你是我最亲的人,所以我把他带来,让你们俩正式认识一下,也算对你有一个交待。”    老谢没想到是这么回事,百感交集却隐忍不发,一直沉默着。
  梁笑笑把手放在秦奋的手背上,盯着老谢发问:“你不想祝福我们吗?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有一个好的归宿吗?”  老谢依然沉默着。
  秦奋顺着笑笑的话对谢子言说:“这两天笑笑总是聊起你,说你对她多么好,咱们也算是有缘分,刚好在飞机上遇见。”
  谢子言想笑一下,可笑得很勉强,他端起酒杯向秦奋和梁笑笑略举了一下,喝下去,郑重道:“秦先生,你可能也知道我对笑笑的感情,我没有你有福气,我把笑笑托付给仁兄了,你要善待她,她很任性,被我宠坏了,希望你能多包涵,如果她不快乐我会很难过……”
  老谢说不下去了,他克制着自己,又喝了一杯。秦奋看到他用力地咬着牙关,颧骨下的两腮深深地陷了进去。秦奋又看到梁笑笑的眼睛也已经湿了。他感觉到梁笑笑抓着他的手在颤抖,把他的手掐得巨痛。
  非常明显,这二人正经受着痛苦的煎熬.痛苦的缘由,就是彼此对对方的爱。不仅由于太深,更由于它的无望。爱的通道半途遭到阻堵产生巨痛,但也因此爱的力量变得更强、更烈。
  这种局面,是不容易有解的。秦奋感到,自己绝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把梁笑笑的手从自己的手上移开,也端起酒杯敬了一下老谢,喝下后说:“我先告辞了,知道你们见面不容易,时间宝贵。我和笑笑只是一般的朋友,她心里装不下别人就只有你。”
  老谢听了秦奋的话,慌忙站起来,拉秦奋。秦奋把他按下,说:“有福气的是你,她每天为你酗酒,再这么喝下去,肝就喝坏了,人就废了。”
  说完,秦奋径自走出了船舱。
  来到甲板上,秦奋点了支烟递给船家,说:“麻烦您老,前面能下船的地方把我放下。”
  在船舱里,梁笑笑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对谢子言说:“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很脆弱很自卑,我会用我的身体、我的精神、我的全部去做让你后悔的事情。”
  老谢抓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伤害我就是伤害你自己。”
  梁笑笑抽出手,又喝了一杯,醉笑着说:“我伤不了你,因为你没有心。我只能毁了我自己。”
  谢子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无法为自己作任何辩解。这个人,是一个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事业生活都很圆满。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风流成性,过过手的女孩子不计其数。但是自结婚生子以来,再没做过什么出轨的事。有了钱以后,诱惑很多,年轻漂亮想傍大款的女孩儿都围着他转,他反过来倒成了被勾引对象。不过他很谨慎,自制力也很强,把持得住自己,顶住了诱惑。
  但是,自从遇到梁笑笑,一切都改变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是坐飞机去巴黎。起飞后,在座位上,他先看见了一只手。这只手端着杯子伸到他前面的小桌上,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手,手指纤长细嫩,手背白皙丰润,在四根手指的下方,对应着四个像酒窝一样的小小的浅凹点,那就像画龙后点的睛,使整只手变得说不出地妩媚动人,真是太好看了!当这只手从他眼前抽走后,他忍不住看向了梁笑笑的脸。这张脸是那么亲切熟悉,一瞬间,他以为早就认识她。
  “你是……?”他脱口问道。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没见过,不认识。但是她风姿绰约如梦如幻的面影,却一下子掘开了他记忆宝藏中最珍贵的那一部分,唤起了他多年前曾澎湃汹涌的激情,青春的激情。倒不是说梁笑笑真像某个他曾经爱恋过的女孩,不是的。梁笑笑唤醒的,是他曾经有过的清明如水似的单纯心境、对人对世界没有丝毫功利心的信任和热爱、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那种对美和善的敏感。这些东西,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慢慢消逝了。他在生意场上打拼得越久,心中的这一部分,就变得越钝重,也越轻。也因此,他经常会回忆起青年时代在自己身上确确实实存在过的东西,他是那么怀念这些,有时候想得心都疼。他非常珍惜这些,却常常是在一种哀悼的心情中来回望的。因为他以为,这些东西已经死了,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一样。
  现在,梁笑笑招回了这一切。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身上复活了……
  在飞往巴黎的这十几个小时的航程里,他一直是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像一个被抽空了的皮囊。他想:我完了!
  但是,梁笑笑对他却越来越冷淡。
  他一直不停地招呼梁笑笑做这做那,梁笑笑的服务也非常耐心。非常周到。后来,他待在座位上一分钟看不见梁笑笑,都会急得抓耳挠腮屁股像坐着个红烙铁。再把她叫过来干点什么?一是怕自己这么啰嗦多事儿惹她讨厌,二是也确实再找不出什么借口来了。所以,他干脆跑到操作间去找她。
  “我想要点儿红酒。”
  “好的。飞机有点儿颠簸,请您回到座位上吧,我马上给您送去。”
  “没事儿,我练过站桩有童子功,还就是不怕颠。”    梁笑笑看了他一眼,倒了一杯红酒,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长城干红吧,味儿太薄了,缺少内涵。我是喝拉菲的。”
  梁笑笑最讨厌男人一上来就炫耀财富吹自已有钱,所以对他的话只当设听见,拧开垃圾箱收拾台面上的垃圾。
  其实谢子言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只不过他一旦面对梁笑笑,就心慌意乱举止失态,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窘一急,再张嘴说活,就把话说岔了!
  他也知道话说岔了,后悔得直咬后槽牙。看到梁笑笑在收拾垃圾,立刻扑了上去:“我帮你收拾吧,你歇歇,歇歇,挺累的。我经常飞巴黎。跟你们国航好多人都熟,老帮她们干活……我来我来……”
  又说岔了!比刚才岔开更远!
  梁笑笑心说:少跟我来这套,你这样儿的我见得多了!想泡我?没门儿!有钱又怎么样?你就是能把我们国航给买下来,也别想让小女子我多看你一眼。
  从这儿开始,梁笑笑对他不再微笑,连职业性的都不拿出来使用了。该服务的时候,仍旧周到耐心礼貌客气,有求必应。但是同时,也加上了冷淡高傲和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那种看不见的距离。
  一直到飞机落地,谢子言设再能够跟梁笑笑说上一句服务以外的话。眼看着走下飞机分道扬镳了,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坐上出租车后,他突然想起来空姐们胸前都是别着牌子的,牌子上既有号码也有姓名。可是,十几个小时的航程里。他根本就没敢往那儿看上一眼!他恨死自己了。
  这天夜里,他失眠了。尽管有时差,很累很乏,他还是睡不着。
  他确实经常来巴黎,也确实认识几个国航的飞行员和空姐.因此他知道机组的人们是在哪家旅馆住宿。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急急忙忙跑到了那家旅馆,在旅馆门前站了整整一天。
  梁笑笑上午和同事们出去逛街时,看到了谢子言。仙迎上去,跟她打招呼,说要请她或他们大伙吃饭。梁笑笑拒绝了。
  傍晚,梁笑笑回到旅馆时,在暮色中看到谢子言像一尊雕像,仍旧静静地伫立在门前石阶上。她不由得内心一热……
  他在这里已经站立了快十个小时,身体都僵硬了。当他终于再一次看到梁笑笑时,心脏禁不住颤抖起来。他一直盯着她,却动不了,也张不开嘴。
  在走进旅馆入门之前的那一刻,梁笑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给了他极大的勇气和力量。
  他终于敲开了梁笑笑的房门。
  他只希望梁笑笑能跟他喝一杯咖啡,最大的愿望是梁笑笑还能和他一起吃一顿晚饭。
  对这个简单的要求,梁笑笑再也不忍心拒绝了。她走出了房间。
  巴黎的暮色是非常非常之迷人的,它的魅力是勾魂摄魄的。梁笑笑一辈子也忘不了暮色迷离中的巴黎
  月亮出来了,杭州西溪湿地弯弯曲曲的河道泛着月光,掌着灯的木船从一座石桥的桥孔下缓缓地划出来。周围静得只能听到划水的声音。老谢用自己的衣服包裹着梁笑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俯下头,脸贴着梁笑笑的额头,眼神里尽是绝望。
  梁笑笑气若游丝地说:“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怎么舍得惩罚你。”
  老谢吻着她的额头,手掌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着。
  梁笑笑又说:“你答应过我让我等你三年,我等了,你说等到奧运会开幕的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现在离开幕还有不到一个月了……”
  谢子言沉默。
  梁笑笑绝望地说:“你不会要我的,但我会好好疼你到我们说好的那一天,原来以为能爱你一辈子呢,没想到剩下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老谢听了眼泪就流下来。
  木船在月色朦胧的西溪湿地中默默地航行,渐行渐远。

  约会七  熊市论婚
  男人对于女色,是势利到家的,你年轻美貌的时候,成千上万的苍蝇叮着你,为了得到你,倾家荡产抛妻弃子割手腕子剁手指头的,大有人在。可是一旦花颜逝去,走大街上碰个满怀都假装不认识你。
  日子匆匆而逝。秦奋回到北京以后,忙这忙那,依旧是无聊枯索。其间他给梁笑笑打过两次电话,但她都没有接。后来梁笑笑给他回过一封短信,信上说:“我不喝酒了,勿念。”
  夏天差不多就要过去了,为了办理购房的手续他去过两次杭州,每次乘机他都会留意空姐中有没有梁笑笑,但他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天气变凉了,秦奋征婚的热情也随之渐渐地冷却。傍晚的时候,世贸天阶几百米长的天幕上播放着外太空的景象。天幕洒下的光线映出了天街两侧的名品店和露天酒吧。这是追逐时尚的白领小资们聚会购物的场所,由于在长街上架设了一块巨型天幕而闻名。
  秦奋约了一个女孩在这里见面。但从心里讲,他与其是来征婚,倒不如说是借着这个机会来世贸天阶看看热闹。这种地方,一个人来是没意思的,有个美女相伴,也就可以算是休闲了。
  正好梁笑笑给他打来电话,说要谈点儿事,他就把笑笑也约到了这里。他想,即便见面的女孩又是个不靠谱的,也还有梁笑笑在。这,会给他心理带来很大的安慰。
  约的这个女孩是个漂亮的女性小资,他们坐在星巴克咖啡馆的布伞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秦奋很快就把自己要的那杯冰咖啡喝到了底,烟灰缸里也都是长长短短的烟头。
  小资的穿着很有品位,左手腕上戴着一只浪琴坤表,右手腕上有一串水晶手圈和一串印度紫檀木的手圈。言谈举止锋芒毕露,一看就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又觉着自己挺有钱挺成功的女性,看秦奋的眼神里,有一种玩世不恭和一眼看穿你老底的架式。
  秦奋刚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梁笑笑打来的。他旁若无人地接起来,“对,是世贸天阶,头顶上有天幕的那个,没错,是今天晚上7点,这点儿事儿你都问我八遍了。不见不散。”
  秦奋放下电话,对小资说:“报歉,实话实说,我今天晚上约了两个人见面,这样效率高点儿,请你不要介意。”
  小资也很开通,说:“没关系,我的工作就是炒股,最近熊市,无事可做,偷闲给自己物色个老公,等牛市一来,就没时间了。你炒股吗?”
  秦奋摇头:“不炒,不懂。”
  小资说:“其实征婚和炒股票是一个道理,你可以同时看好几支股票,最后到底买哪一支就得对它的表现进行冷静的分析,比如说长相身材啦,性格受教育程度啦,家庭背景收入状况啦,等等,等等。”
  秦奋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想:你看这个看那个,就是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股?有多少美女,年纪还轻时气焰万丈,把自己看成嫁给国王都觉得吃了亏的天字第一号。可是挑来拣去,曾几何时,人老色衰,就什么都不剩了。有的嫁过几次,不是大打出手就是鸡飞狗跳,全离了。往往是这种美女的丈夫却爱偷腥,外人看来有如花似玉妻子的似乎应该很满足了,可是这样的老公却特别饥渴,非上外头叨点儿零食不可,也怪了!到头来,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携子将雏,满怀深仇大恨,却已经无可如何了。男人对于女色,是势利到家的,你年轻美貌的时候,成千上万的苍蝇叮着你,为了得到你,倾家荡产抛妻弃子割手腕子剁手指头的,大有人在。可是一旦花颜逝去,走大街上碰个满怀都假装不认识你。人还是同一个人,容貌只是表面,其实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只要表面一变,男人对你的态度,立刻就成了冰火两重天,完全改变。有什么道理?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可惜的是,大多数美女不亲身经历这样的世态炎凉,你怎么说,她也听不进去的。
  这样的女人,该算什么股呢?秦奋想到这些,连自己也感觉挺残忍,作为男人,确实觉着挺孙子的,真不好意思。所以他转了话题问道:“那你看我应该算一支业绩怎么样的股票呢?”
  小资端详着他说:“从年龄上、相貌上来说,你应该属于跌破发行价的那种。”
  秦奋点头表示同意,又问:“要是没人看得上,就有被摘牌的危险了是吧?”
  “也不见得,一般没有经验的人都喜欢追高,可是追高的风险太大了,很容易把自己套进去。有经验的就低价抄底,像你这种市赢率低的就无人问津,一般人不碰,所以安全性比较好。”
  秦奋试探道:“那像我这种低价抄底收进来的,你是准备长期持有啊,还是短线玩玩?”
  小资一下子笑弯了眉:“短线玩玩?你有那爆发力吗?只能长线拿着有当没有了。”
  秦奋也笑了:“要是你拿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坚挺的表现呢?”
  “你放心,我不会傻到只持有你这一支的,不能都不坚挺吧?那我也太背了。”
  这时秦奋的手机又响了,梁笑笑已经到了这里,但找不到他。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四下张望着说:“你到了,我就在这儿啊,噢,我看见你了。你先稍等片刻,想喝什么你就点,我结账。”
  在另一边,梁笑笑寻寻觅觅地走了过来。
  秦奋挂断手机,对小资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可不安全,你最好是别碰,一旦砸你手里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到时候想抛割肉你都抛不出去。从投资的角度说,我就算不良资产,这包袱说什么我都不忍心甩给你,咱们今儿就先停盘吧。”
  小资也看见了不远处落座的梁笑笑,打量了一番对秦奋说:“我也还有一支股票要看看,约的是8点,你过去和她聊吧。”
  秦奋起身和她握手道别,小资叮嘱他:“现在大市不好,千万别盲目入市。”
  秦奋说:“我也是走马观花,咱们都得谨慎。”
  小资转头又看了梁笑笑一眼,落落大方地走开了。
  梁笑笑坐在那儿仰着头看天街顶上的大屏幕,屏幕上放的是一片太空景象,十分超现实。秦奋走过去,在她面前落了座。
  梁笑笑放下眼帘,问:“没影响你约会吧?”
  秦奋说:“人家看不上我,说我是支跌破发行价的股票。”
  “什么意思?我不懂这些行话。”
  “垃圾股你听得懂吧?”
  梁笑笑一副怜悯的表情说:“真可怜,这么大岁数了出来征婚还老让人家伤自尊心。”
  “你别猫哭耗子了,说吧,又找我什么事?”
  梁笑笑望着他,郑重道:“我想正式当你的女朋友。”
  秦奋一脸狐疑,问:“哪种女朋友啊?”
  “可以结婚的那种。”
  秦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呀?你也怀上了?”
  梁笑笑不悦地说:“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跟你谈恋爱,甚至结婚,所有妻子该尽的责任我都可以做到。但你要允许我心里有别人。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不会有任何实际的行动,只是会在心里给他保留一个位置,有时我会走神,会想念他,但仅仅是想念,绝不会和他有任何联系。你能接受吗?”
  秦奋思考着:“人在我这儿,心在别处……”
  “你可以不接受,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秦奋想了想,问:“那你能允许我,心在你这儿,身体有的时候开小差吗?”
  梁笑笑斩钉截铁地说:“不允许。”
  秦奋说:“好,我身体全在你这儿,但你心不在我这的时候,我心也不在你这儿行吗?”
  “可以。但身体要忠于对方。”
  秦奋笑了,“那我还得赶紧再找一个想的人去,要不然你心里有别人,我没有,那我不是亏死了吗。”
  “你同意了?”
  “同意。”
  梁笑笑有些意外,说:“能陪我去一趟北海道吗?我和他是从那里开始的,我也想在那里结束。”

  北海道
  在那些像蜜月一样的日子里,她披幸福所淹没,以为拥有世间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就是为爱而生的,也是为爱而活着。除了爱,一切都不重要。
  在钏路机场迎接秦奋和梁笑笑的是一位皮肤黝黑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他是秦奋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朋友,秦奋称呼他“邬桑”。邬桑是上海人里少有的那种很幽默豪爽的人,移民日本已经十几年了,娶了日本老婆,有两个孩子。
  秦奋和梁笑笑走出机场,在接机的人丛中寻找。看见邬桑手举着他的名字,不敢相信地打量着对方。两人几乎同时豁然认出。互相猛烈拥抱,把梁笑笑晾在了一边。
  邬桑拍着秦奋的背说:“快二十年没见了,我还怕认不出你来了,还写了张纸举着,没想到你还是那凑性。”
  秦奋笑着说:“你就是眼神比日本人贼点儿,乍一看还真以为是日本鬼子呢。”从邬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向梁笑笑介绍说:“这是邬桑,我出国前天天混在一起的哥儿们,这次他陪咱们视察北海道。”
  梁笑笑伸出手,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邬桑马上收敛,一本正经地用日本人的方式向梁笑笑鞠躬,说:“梁小姐,很荣幸能为你效劳。”
  他们说说笑笑地向外走去。邬桑告诉梁笑笑,他是外语学院学日语专业的,毕业后到北京的一家日企工作,认识了秦奋。他经常到秦奋家去喝酒聊天,夜里喝大了,就住在秦奋家,日久天长都快成了秦家的一个成员。
  他还讲起刚到日本在东京的趣事。那叫候没饯,为了省房租,他没租房子,而是找了一份夜里干活儿的工作,在一家居酒屋刷碗,那家居酒屋是通宵营业的。白天下了班,他就坐上转圈循环的山手线地铁,在地铁上睡觉。过了些日子,他发现其他乘客都躲他,他旁边座位空着,也没人来坐。刚开始他认为这是日本人歧视中国人,但他形貌跟日本人没什么区別啊,日本人怎么会知道他是中国人呢?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多天不洗澡,身上散发出了怪味儿。于是,他马上跟一个朋友去了那人住的街町的公共澡堂(钱汤)。
  日本的公共澡堂和中国的很相似。澡堂老板娘坐在一个高台子上收银,因为是社区的澡堂子,老板娘跟谁都认识。他买了澡票后进了男更衣室,找到自己的储物柜,一看,自己仍暴露在老板娘的视线之内。换个地方,再看,还在人家的视线里。躲到最偏的墙旮旯,还是看得见。敢情老板娘的位置是在男女更农室的中间,两个更衣室的空间无不在她的视野之中,根本躲不开。
  没办法,他只好迅速更了衣,一溜烟儿跑进了浴室。可是人家老板娘根本不把这放在眼里,高声大嗓谈笑风生,一会儿跟这边(男更农室)的聊,一会儿跟那边(女更衣室)的逗,好不热闹亲切。就是男女两个更衣室里的人。也隔着挡板互相说笑。他们说的都是关东地区“下品”(下层)的土话。邬桑虽说是日语系毕业,刚到日本那会儿也听不大懂。就像北京胡同里的街坊们互相笑骂打趣的话,刚来北京的外地人也听不大懂一样。说到这儿,邬桑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梁笑笑一边点着头,一边不时“噢……噢……”地给以回应。但其实,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望着机场似曾相识的建筑和环境,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
  三年前,她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神魂颠倒地跟着热恋中的谢子言,也是从这里走出了机场。老谢憋了一路急着想吸烟,她拿着打火机就是不给点,老谢求她,她把烟卷从老谢的嘴上拿开,指指自己的面颊,老谢像哄孩子一样吻了她一下,她这才为他把烟点燃送到他嘴上……
  在那些像蜜月一样的日子里,她被幸福所淹没,以为拥有世间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就是为爱而生的,也是为爱而活着。除了爱,一切都不重要。她从没有睁开眼睛看看现实,即使以为自己睁开了,实际上也什么都看不见。爱满满当当并且四处流溢着,遮蔽住自己的视线。
  当时就有朋友说她傻,让她赶快离开谢子言,但她根本听不进去。她认为奇迹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在奇迹面前,平庸现实里的所有陈规陋俗和规则束缚,都会化成齑粉。那时候,她是多么自信啊!
  现在,当她想到这些,心里一阵绞痛,不知不觉驻足在人流中。听到走在前面的秦奋叫她,梁笑笑才回归现实。
  在机场附近的租车公司,一个日本店员正在用日语向邬桑讲解着车上的电子地图使用的方法,邬桑手里拿着一份地图不停地“嗨!嗨!”
  坐在后排座位的秦奋问梁笑笑:“钏路这地方你来过吗?”
  梁笑笑感慨地叹口气,点了下头,说:“当初我们也是在这里租的车,物是人非了。”
  邬桑问:“我们第一站去哪儿?”
  梁笑笑说:“阿寒湖。”
  邬桑在电子地图上输入地址,介绍说:“刚才租车公司的人说,这是刚更新的GPS导航,特别人性化。”
  汽车驶上了从钏路通往阿寒湖的公路,北海道的秋天来得早,公路在起伏的丘陵上延伸,两侧已是漫山的秋色。
  邬桑驾车,秦奋坐在他的旁边,梁笑笑独自坐在车的后排。
  秦奋称赞北海道的景色名不虚传。看见道路两边立着的类似路灯杆又没有路灯只有向下指着的箭头,好奇地问:“邬桑,这些箭头是干吗用的?”
  邬桑笑而不答,对坐在后面的梁笑笑说:“梁小姐你来过北海道,你可以告诉他。”
  秦奋扭回头看粱笑笑,发现她在走神想心事。就说:“嘿,问你话呢。”
  梁笑笑回过神来,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秦奋说:“这路两边立着的那些杆子是干什么用的,你知道吗?”
  梁笑笑看了一眼,想起原来別人对她说的,告诉秦奋:“北海道的冬天雪很大。会盖住公路,这些向下指着的箭头就是为开车的人指示道路的宽度,以免看不清开出路肩。”
  秦奋恍然大悟,问她:“这也是他告诉你的吧?”
  梁笑笑被一句话勾起心事。心里一阵难过,不想再说话.过了一阵,她换丁一种情绪脸凑到坐在前面的秦奋耳边,小声说:“咱们好好地玩儿,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不提他了好吗?”
  秦奋笑着说:“我现在还不适应,老觉得自己兜里的钱不是自己的,是管别人借来的,不敢花,花完了还得还。”
  梁笑笑听了这话并没有笑。秦奋自己说完,也笑不出来了。这样的活,不说则罢,只要说出口,就把一直在心底里控制着的情绪释放了出来,不由得有些心酸。仔细想想,自己这算个什么?说是得到了真爱的女人,女人的心却不属于自己;二人一起来到美丽的北海道看着很浪漫,其实却是为女人曾经的浪漫来这儿偿还医疗费……这样的身份,不尴不尬,不明不暗,真是无以名之!愣要给起个名儿的话,秦奋琢磨了半天,只造出了一个不大贴切的名字,叫做“情感活雷锋”,意思是:情感上只有付出,不求回报;想方设法给他人解决情感上的困难,自己却默默忍受情感上的痛苦。伟大啊!可是说心里话,与其这样,他倒宁肯学那个为救火车牺牲自己的欧阳海,撞死算了!
  车外的景象在不停地变幻着。这里有点儿像中国北方的某些地域,很开阔,比较荒,远方丘陵绵延,给人一种苍凉大气的感觉。
  秦奋望着窗外。突然他看见了什么,大喊一声:“邬桑停车!”
  邬桑和梁笑笑都被他吓了一跳,车速急减。
  秦奋扭着脖子指着道旁说:“我得进去拜拜。”
  梁笑笑扭回头望向车窗外,看见山林中露出一座白墙黑瓦的寺院,山门上写着三个苍劲的大字:“西来寺”。
  汽车倒了回去,驶入寺院前的停车场。
  寺院的山门紧闭,邬桑找到侧门,敲了敲,里面出来一位年长的僧人,两人用日语交谈了几句,邬桑连连鞠躬,走回来对秦奋说:“今天寺院不对外开放,你拜不成了。”
  秦奋不死心,说:“你跟他们好好说说,我们是从中国来的,就想今天拜。”
  邬桑怀疑地打量着他,说:“我记得你不是什么都不信吗,你是一坏人呀,怎么这么执著了?”
  “我现在有信仰了,老天爷发我这么漂亮一媳妇,我一定得烧烧香。”
  梁笑笑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嫁你呢,再说这又是日本的佛,也管不了你的事呀。”
  秦奋马上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制止梁笑笑,态度严肃地说:“可不敢胡说,佛是不分国家的。北海道是我的福地,你见佛就拜肯定吃不了亏。”
  邬桑说:“行,冲着你捡了梁小姐这么大一便宜我再帮你去说说。”
  邬桑又返回去敲门,经过一番交涉,对方终于同意放他们进去。邬桑向他们招手,秦奋拉着梁笑笑跑过去。
  邬桑对秦奋说:“人家里面有活动,进去之后要安静,不要喧哗。”
  秦奋三人走进寺院的侧门,按照日本的习俗脱了鞋,跟着身着黑色和服的僧人走进里面的庭院。
  这时秦奋才发现寺院里站着许多人,都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墨镜,神情凝重。守在门口的人看见他们进来,向他们深鞠躬,之后迅速迎上来把一朵朵白色的纸花别在他们的胸前。秦奋觉得不对劲,刚想问话,被邬桑一把将他的嘴捂住。
  邬桑在他的耳边悄声说:“这是日本黑帮的葬礼,你非要进来我也没办法。”
  秦奋马上变得很紧张,也悄声说:“那咱们赶紧走吧。”
  “走不了了,你要是现在走他们会认为你是对死者的不敬,你麻烦可就大了。”
  秦奋问会有什么麻烦?邬桑说麻烦倒不太大,就是走之前先找把刀把自己的一根小手指头剁下来,包手绢里送到祭坛上祭着。秦奋一听后背直冒凉气,说我要再少根小手指头更找不着对象了。邬桑被逗得吭哧吭哧一个劲儿笑。
  从四面八方都有人转过头来,无数道凛冽凶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他们。邬桑吓得不敢再说笑,示意秦奋和梁笑笑像大家一样跪下。
  三个人跪在人群的后排,邬桑作了个手势,示意秦奋表情要悲痛一些,秦奋马上换成一副沉痛的表情,跪在他一旁的梁笑笑偷偷看他,忍不住想笑,急忙低下头,使劲忍着。从后面看她的双肩有些微微颤动很像是哭泣,其实她是忍不住在笑。
  前面的人开始磕头,梁笑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秦奋,秦奋也赶紧伏下身去磕了一个头……磕过头后,众人直起身来,双手合十,嘴里叽叽咕咕念叨什么。念叨一会儿,“啪、啪”拍两下手掌,拍完又念叨,念叨完又拍……
  这仨人也学着众人的样子叨叨咕咕、拍巴掌。梁笑笑叨咕的声音很小,不知在说什么。秦奋说的是:“尊敬的死者安息吧!请你保佑我和梁笑笑心想事成,终成眷属,白头到老。日本的神希望你很灵,保佑着我们成双成对回到北京……”
  邬桑则咬牙切齿地诅咒说:“秦奋你个小赤佬要是我被剁了小手指那你得把自己的两个小指头都切下来给我我只有变成六指才能补偿你给我造成的损害……”
  葬礼很长,仪式过程也很复杂。这三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瞎混着,终于捱到了葬礼结束。汽车重新上路了,三人不觉一阵轻松。
  邬桑看了一眼拉长着脸的秦奋,说:“我刚才用余光看你,好像你还真哭了是吗?”
  听邬桑这么一说,梁笑笑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她两手捂着脸笑得弯了腰。
  秦奋恼羞成怒,质问她:“你没哭吗?我看见你刚才也抹眼泪来着。”
  梁笑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敢笑使劲忍着,把眼泪给憋出来了。你真是太可爱了。”
  邬桑说:“山口组的人一定觉得中国人真仗义。非亲非故大老远赶来哭一鼻子,不让进都不行。”
  梁笑笑兴奋地问:“唉,邬桑,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咱们也是帮派里的人呀?”
  秦奋也忍不住笑了,说:“你们丫谁也别惹我啊,告诉你们我现在可算是道上的哥儿们了。”他嗅着鼻子问邬桑,“这是什么味,你们闻到了吗?好像是硫黄的味。”
  邬桑说:“你的鼻子还真灵。梁小姐你不是来过北海道吗?去没去过硫黄山?”
  梁笑笑心里咯噔一下。是的,她当然来过。她好像一下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她捂着鼻子,谢子言背着她走下荒芜的火山……
  她趴在老谢的背上,刚开始还嘻嘻哈哈,逗他玩儿,拽住老谢的头发,喊“驾!驾!”。但不久,她看到老谢的额上渗出了汗水,脚步也踉跄起来。她说:“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能走!”谢子言不放她,也不说话,双手抓住她的腿,勒得紧紧的。她不安起来,抚摸着老谢的头发,说:“你再不放,我可咬你了!”谢子言说:“咬吧,咬也不放。”又说,“如果现在火山突然爆发,我们一起被埋在火山灰里,你就知道我对你的真心了。被后人挖出来,也是我对你爱的证明……”
  梁笑笑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在前一天晚上,她还为谢子言什么时候离婚、什么时候和自己永结连理大闹过一场。老谢当时没有说更多的话,但是事后她发现谢子言当时屁股下面的棉座垫,被撕扯得开了线。那天晚上她喝了好多酒,但是其实她也了解他的隐衷。可越是了解,她就越觉得无望,就越痛苦。
  她在老谢的背上听到了他的这番话,被深深感动了……
  邬桑见她沉默不语,拽了她一把,说:“哎!问你话呢!”
  梁笑笑缓过神来,出了一口气,“哦”了一声,说道:“是不是也叫臭山,是一座活火山,一千七百年前爆发过一次,至今山上都一直在喷烟,释放出来的气味特别臭,熏得人都喘不上气来。就在这附近吗?”
  邬桑问:“想不想去看看?”
  秦奋顿时很兴奋:“去呀。”
  在一座火山口下,邬桑停了车。远远望去赤色的山体上喷出一股股的白烟,已经凝固了的岩浆沿着山麓奔流而下,视线所及寸草不生。
  三个人走出汽车,踏着凝固的洪流向火山进发。
  在山腰处,有几孔泉眼,地热形成的蒸气带着巨大的能量从泉眼里喷发出来,蒸气像浓雾一样在山腰上弥漫,硫黄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秦奋从背囊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浇在一块毛巾上递给捂着鼻子的梁笑笑,示意她捂住口鼻,梁笑笑贴着湿毛巾深呼吸了两口,透过气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们下去吧,万一现在火山爆发我们跑都来不及。”
  秦奋仰望着山体,对邬桑说:“万一我们不幸遇难,你一定在这给我们立一碑,上面刻上中国人秦奋携女友长眠于此。”
  梁笑笑问:“为什么只有你的名字没有我的呀?”
  秦奋说:“死了你还争名逐利。”
  梁笑笑说:“那怎么不写成梁笑笑及随行长眠于此呀?”
  “你以为是好事呢?我是为了立一个碑给游人当反面教材,以后导游一到这里就拿着大喇叭警告游客,不听话,擅自往山上跑的就是梁笑笑的下场。你愿意吗?你要愿意就写你。”
  邬桑插话说:“你们先别争,真要是火山爆发了,你们跑不了我就跑得了啦?”
  秦奋说:“你一个人当然跑得快了,我不行啊,我还得牵挂着她呢。”
  梁笑笑笑起来:“我不用你管,真到那时候你没准还没我跑得快呢。”
  秦奋严肃地说:“你看,这就是境界的不同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你的安危,你呢先想到的是自己拔腿就跑。跑得快怎么了?我还愿意比你跑得慢呢,你要是遇难了我跑出去也不想活了。”
  梁笑笑问他:“唉,咱俩感情有那么深吗?我怎么觉得咱俩随时都可以拜拜呀。”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火山不爆发我也没办法让你验证,这样吧,”秦奋指着身边的一口喷射着热气的泉眼说,“你知道这喷出来的蒸气是多少度吗?告诉你起码上千度。我现在把手伸进去你就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了。”
  秦奋说着就要把整条胳膊伸进热气中,梁笑笑惊声喝道:“你敢!”
  秦奋说:“你不是不信吗?你看我敢不敢?”
  “我信!”
  梁笑笑情急之下,喊话时脸都变了形。
  秦奋收回手,说:“信就行。”
  梁笑笑一把将他从泉眼边扯开,瞪着眼睛喊:“你怎么回事!不要命了!”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邬桑笑着说:“梁小姐你真是太善良了,你让他伸进去,我就不信他敢伸。”又对秦奋说:“唉,你伸呀,吓唬谁呀?”
  秦奋手点着邬桑,学着电影里日本人说话的语气:“邬桑,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这时他们看到梁笑笑转身走下山去,秦奋急忙三步两步跟上,陪着笑脸说:“生气啦?我跟你逗着玩呢……我怎么可能把手伸进去呢?看来你还是很在乎我的……”
  梁笑笑气哼哼地边走边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儿正形都没有啊?怪不得讨不到老婆,谁敢嫁你呀?”
  “你呀。”
  “别做梦了你!”
  汽车驶入一个小镇,这是一座典型的日本北方小镇,太阳已经偏西,镇上很安详,行人稀少,偶有游客在街边的店铺闲逛,三三两两不时驻足拍照留念。
  邬桑驾车在镇上拐来拐去寻找旅馆,梁笑笑靠在后排头枕着车窗闭目养神,秦奋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两侧的街景。
  当邬桑停车问路的时候,街角处一家居酒屋的橱窗引起了他的瞩目,橱窗里挂着四幅日本歌舞伎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身着和服,手执印着梅花的雨伞,脸庞俊俏,眼神妩媚。
  秦奋捅了一下邬桑,向车窗外的居酒屋努了努嘴,小声问:“那上面的日本字写的是什么?”
  邬桑扫了一眼,告诉他:“四姐妹居酒屋。”
  秦奋点了点头,两人互相瞅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梁笑笑也睁开一条眼缝瞥向那家居酒屋。
  邬桑为他们预订的旅馆坐落在阿伊努族人居住的一条街上,阿伊努族是日本唯一的少数民族,世世代代居住在北海道,过去的生存方式类似于因纽特人,靠狩猎捕鱼为生,据说阿伊努族人才是日本的原始主人。今天阿伊努族人仍然保留着他们的语言服饰和建筑形式。这条街巷就集中体现了他们的民族风貌。
  秦奋和邬桑从汽车的后备箱里卸下行李。梁笑笑坐了一天车,身体有些倦怠,她走出汽车,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欣赏着鳞次栉比的街景。
  一对旅行至此的情侣请她帮忙拍照留影,她端起相机,取景框里蓦然出现的,竟是她和谢子言在相拥而笑。这使她怔忡了片刻,眨了好几下眼,才回到了现实。
  邬桑和秦奋提着行李往旅馆柜台前走,问秦奋:“怎么住啊?你们俩一间?”
  秦奋紧赶两步跟上邬桑,说:“两间,咱俩一间,老没见了好好聊聊。”
  邬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跟我你就别假招子了,守着这么一天仙你跟我睡?”
  秦奋严肃地答道:“真不是假招子,没到那分儿上哪,她心里没我。”
  这是一所家庭旅馆,楼下是餐馆,楼上是客房。天色已经暗了,窗外景色笼罩在雾霭之中,整座小镇犹如一幅水墨山水画。
  榻榻米上摆着一套为住店客人准备的简装和服,旁边还摆着一双木屐。
  梁笑笑枕着胳膊侧躺在榻榻米上,眼睛望向那套和服,和服再一次勾起了她的回忆。
  三年前,梁笑笑和谢子言穿着和服相对跪坐在榻榻米上,每人面前摆着一张黑色的小木桌。 上面布着日式的餐具,一个日本女人跪在旁边为他们斟上清酒。子言和她含笑执杯,四目相对,双双一饮而尽。
  他们刚放下酒杯,日本女侍忙又给他们斟满.一边斟酒一边叽里哇啦说了一大串话,像是夸他们酒量好的样子。
  谢子言对梁笑笑说:“你看,人家日本人都说咱俩特般配吧!”
  梁笑笑假装惊奇地问:“是吗?你还懂日语哪?”
  “那当然啦!”
  “那你问问她,咱们哪点儿般配?”
  谢子言立刻扭头对日本女侍说:“空尼其哇空班哇一喽一喽戴斯嘎?”
  女侍琢磨一下,忽然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另一只手直捂肚子,几乎倒在榻榻米上。
  梁笑笑又气又笑,对老谢说:“简直满嘴喷粪!你那几句还不如我呢,想在这儿蒙我?”
  老谢还嘴硬:“我给她讲了一个日本流行笑话,你看把她乐的!”
  等日本女侍笑着、鞠着躬离开房间后,梁笑笑对谢子言说:“别拿别人说事儿,你自己说说,咱俩哪点儿般配?”
  老谢也不回答,夹起一块金枪鱼蘸了绿芥末,像哄小孩似的把生鱼送到梁笑笑的嘴里。梁笑笑只得张开嘴吞了,嚼了两下,表情一下变得十分怪异,眼泪一下子被芥末呛了出来。
  谢子言哈哈大笑。
  等梁笑笑就着麦茶把金枪鱼咽下去,抹着眼泪继续对老谢说:“別人说般配还是不般配,对我都无所渭。我只要你说!如果你认为不般配,咱们就拜拜。如果般配、你今天要告诉我,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就是顺着这个活,梁笑笑又说起了离婚结婚的事,结果大闹一场,喝得大醉的……
  一阵敲门声,把梁笑笑从回忆中拉回了观实。秦奋已经换了一身和服,把门拉开,对梁笑笑说:“笑笑,该吃饭了。”
  他们在小矮几前盘腿坐下,也是一位日本的女侍端来酒菜,服侍他们用膳。
  秦奋吃下一块生鱼,立刻被芥末呛着了,表情也如梁笑笑当年一样怪异,他梗着脖子大张着嘴像是要打哈欠一般,眼眶里噙着泪。
  梁笑笑说:“你芥末蘸得太多了。”
  秦奋五官拧在一起,然后舒展开来,长出一口气,赞道:“豁,真蹿,一下就顶到了脑门儿。”吸了吸气,连声道:“过瘾,真刺激。通透。你要不要试试?”
  梁笑笑浅笑。一语双关道:“我受的刺激还少吗?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刺激,是麻木。喝酒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让人麻木。”
  秦奋又夹了一块生鱼送到嘴里,泪眼婆娑端起酒,说:“我现在也很需要麻木,要不是赶上你万念俱灰,也轮不上我能坐在这儿跟你谈婚论嫁。我受的刺激一点儿也不比你小。”
  两人都喝下了杯中酒,梁笑笑拿起自己酒壶,起身来到秦奋面前,跪下,为他斟满酒,问他:“告诉我,为什么会容忍自己的女朋友心里挂着别人?你喜欢我什么?”
  秦奋反问:“我说过喜欢你吗?”
  梁笑笑说:“要诚实。这是我们今后能在一起的前提。”
  秦奋端起酒喝了,“我愿意娶你的前提就是因为找不到比你还傻的人。”
  梁笑笑垂着头,慢慢地说:“以后我不会再这么痴心了。”
  秦奋给她斟了一杯,把酒递给她,“你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三心二意你还真没那本事,逢场作戏你都不会,全写在脸上了。我把话放这,他这一页你是还没有翻过去,一旦翻到新的这一页,你照样会一心一意。我就是看准了这一条才容忍你现在的表现。你傻,我可不傻。”
  梁笑笑喝干了酒,问他:“那我要是接受了教训变得聪明了呢?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秦奋把酒壶一蹾,冷着脸说:“你怎么回事,紧着给你台阶你不下,非逼着我说难听的话……”
  梁笑笑也不示弱:“你说呀。”
  “我就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想跟你玩玩,你接受吗?你玩儿得起吗?三心二意貌合神离你是我的对手吗?你信不信?我心里装着八个女的也让你看不出来。我有什么落空不落空的?你不拿我当回事,我就把你当送上门来的一便宜给占了呗。”
  梁笑笑生气了,说:“好啊,终于说实话了,彻底暴露了你的丑恶面目。把返程的机票给我,我明天就回北京。”
  “还想要返程的机票?我明天就把你卖给阿伊努族人,让你一辈子伺候人家捕鱼狩猎,生一大堆孩子,风吹日晒风餐露宿风里来雨里去,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想逃跑抓回来就是一顿毒打,三年就把你折磨成一个又黑又瘦谁看了都躲的干巴小老太太……”
  秦奋的话还没说到一半,梁笑笑就已经扑上去了,拳头巴掌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她边打边说:“你怎么那么狠呀……你怎么那么恨我呀……我真是瞎子眼了落入了你的魔掌……”
  两个人的话争先恐后叠在一起。秦奋被梁笑笑按倒在榻榻米上,梁笑笑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你还气我不气我了?”
  秦奋抓着她的两个手腕求饶道:“不气了,你把我卖给他们行了吧?”
  “想卖你都卖不出去,人家谁要你呀?打猎捕鱼哪样你行啊?”
  “怎么不行啊?可以说服猎人把我当诱饵卖给他们呀。”
  梁笑笑气笑了,拧着他的脸脱:“狗熊都会嫌你臭,闻都不愿意闻。”
  北海道的夜很安静。路旁的森林被两束车光映出光线越来越亮,汽车从弯道拐出来。
  邬桑开着车,带着秦奋悄悄离开旅馆,驶上了大路。    邬桑对坐在旁边的秦奋说:“其实你应该趁热打铁,喝完了私房酒接着就邀请梁小姐一起泡一个露天枫侣,这家小店的后院就有一个温泉,这是天赐良机呀。”
  秦奋假惺惺地说:“我哪能那么不仗义呀?我得陪着你呀。”
  邬柔斥责他:“你怎么哪么面呀,带一女朋友出来溫泉都不能一起泡。”
  “我是准备娶她当老婆的,不敢轻举妄动。她这样的心不给你,身体就不可能给你。话说回來,一旦她把心给你了,你的身体就等于被判了无期徒刑,不许减刑也没有假释,放风都不允许。我还是先趁着宣判之前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吧。”
  邬桑笑起来,说:“你喜欢她什么呀?不惜把牢底坐穿。”
  “人好啊,心眼儿实诚。”
  邬桑一脸的不屑:“你别扯淡了,你就是觉得她长得好看。”
  秦奋理直气壮地说:“我就贪图她长得好看又怎么啦?我为我们老秦家改良品种有什么不对的吗?难道我非要找一难看的,天天想着怎么越狱你心里才舒服吗?该拐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呀,就该拐了?”
  秦奋不假思索地回答:“‘四姐妹居酒屋’呀,你还能去哪?”
  原来,白天他们在镇上看到的“四姐妹居洒屋”和那四个姐妹妩媚漂亮的照片,二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都憋着晚上去光顾一番,瞻仰一下四姐妹的风采。所以不约而同上了车,心照不宣地直奔那里而去。秦奋的话把这事一点破,两人都大笑起来。
  汽车停在“四姐妹居酒屋”的门前,周围很安静,邬桑和秦奋走到橱窗前,打量着四姐妹的照片,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歌声,秦奋间:“这是这个小镇上唯一的娱乐场所吧?”
  “北海道这种居酒屋的女孩子就是陪你喝酒唱歌,你别胡思乱想。”邬桑解释道,然后问他,“你觉得这四姐妹哪个长得最好看?”
  秦奋说:“都挺可人疼的,找俩歌唱得好的,咱俩跟她们PK。”
  秦奋跟着邬桑撩开了居酒屋的门帘,一阵日本姑娘的热情招呼声立刻传了过来。
  进去之后,只见里面彩灯闪烁,生意却很清淡,只有一个老头儿在柜台边喝酒。看到邬桑和秦奋进来。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老太太迎上来鞠躬,秦奋学着邬桑的动作也连连鞠躬还礼。邬桑嘴里咿里哇啦地和老太太说着日语,点了酒和食物,接着就被迎进了里面一间有 KTV的和室。
  邬桑点了酒。帘子一撩,四个身着鲜艳和服、年纪均在七十上下的老太太端着酒水拿着麦克风小碎步鱼贯而入,热情的声浪不绝于耳。
  见此情景,邬桑急着用日语和老太太们沟通,秦奋问他:“这就是四姐妹吗?”
  邬桑苦着脸点头:“都在这了,橱窗里的照片是她们四十年前照的。”
  秦奋顿时像遭了霜打一样.说:“我想回去睡觉了。明天早上还得早起呢。”
  邬桑说:”酒都要了,歌也点了,喝吧。”
  音乐响起来,话筒递到他们两人的手里。四个老太太十分热情,两人陪一个,又斟酒,又唱歌。日本人服务的周到细致体贴温顺,在这四个老姐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秦奋和邬桑虽然觉得自己像苦黄瓜,可是在这么热烈的追捧和精心的伺候之下,也居然打起精神来了,不但喝酒唱歌,还跟着老太太们跳起《拉网小调》,把榻榻米跺得咚咚响。
  在旅店后院的一池温泉里,梁笑笑却独自一人静静地躺在烟雾缭绕的水中,头枕着光滑的石头仰望星空。四周苍松环绕,水面腾起一层热气,木墩上搭着梁笑笑脱下来的和服。
  透过缓走的薄云,有一轮皓月挂在天上。
  邬桑的歌声,穿透窗户和墙壁传到寂静的夜色中,使夜发出微微的抖动。他唱的是著名歌手谷村新司的日语歌曲《星之语》……
  梁笑笑泡完温泉,换好衣服,走出了旅馆。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虽然不会说日语,但手上拿了一本旅游画册,翻到介绍“四姐妹居酒屋”的那一页,指给出租车司机看,表示自己要去那里。司机一看就明白了,招呼她上车。
  灯光在移动,映出路边的森林和小镇的房舍,汽车载着梁笑笑碾过落满树叶的道路,行驶在已经进入沉睡的小镇上。
  出租车来到四姐妹居酒屋前,灯光照到了邬桑的车。梁笑笑忍不住微微一笑,下车走了进去。
  居酒屋里,邬桑在深情地演唱,声音浑厚曲调忧伤。秦奋已经被两个日本老太太灌醉了,一边豪饮,一边抢着话筒醉唱歌曲的高潮部分。
  间奏中,忽然看到梁笑笑进来,也顾不得许多,两人跌跌撞撞地把她拉在中间,于牵着手,随着音乐的节奏晃着身体,继续歌唱。四个老太太对梁笑笑的年轻美丽发出一片赞叹之声,虽说夸张了点儿,但确是发自肺腑。也许是她们从梁笑笑身上,看到了自己绚烂的青年时代吧。
  歌声和他们投入忘我的状态令梁笑笑也为之动容。
  歌声里.酒酣人醉,梁笑笑和四个老太太把秦奋和邬桑架上了汽车。
  次日上午,酒醒之后,他们辞别厂小镇,驶上一座缓升的上脉,不加不觉中,阿寒湖已在他们脚下。
  梁笑笑哼着《星之语》的旋律,问前面开车的邬桑:“这是一首励志的歌曲怎么让你们唱得那么绝望呀?”
  秦奋无精打采地说:“四姐妹,加起来有三百岁了,能不绝望吗?”
  邬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们去四姐妹居酒屋了?”    梁笑笑笑道:“这小镇你们还能去哪里呢?总不至于
  开好几百公里到札幌去找夜店吧?”
  秦奋说:“你自己泡温泉不带我们玩儿,还跑去给我们搅局,万一要是四姐妹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岁呢?你这不是坏了我们的好事。”
  梁笑笑说:“赖谁呀?你们不看旅店里的画册,那上面介绍了,人家四姐妹是60年代红极一时的组合,退休了搬到北海道开了这间居酒屋,你算算她们现在得多大岁数了?”
  秦奋闻言,只剩了苦笑的分儿了。
  梁笑笑又说:“你带着女朋友出来旅行,自己偷偷出去找人陪酒,夜不归宿,有你这么谈恋爱的吗?你这叫有诚意吗?”
  秦奋理直气壮地说:“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都允许你心里有别人了,你就不能允许我身体开小差?”
  “你真无耻。”
  “规矩是你订的,怎么成我无耻了?你要弃暗投明,把我放心上,我保证就是张曼玉加安吉莉娜·茱莉加苏菲·玛索加林志玲她们姐四个陪我喝酒我都不喝。”
  “你不喝一杯?”开车的邬桑对秦奋抢白了一句,接着对梁笑笑说:“你摸摸他是不是发烧了,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梁笑笑摸他的额头,假装心疼地说:“真可怜,心里想的和实际见到的差距太大了。要不要给你找个心理医生啊?”
  秦奋抓住她放在额头上的下,说:“什么医生都医治不了我的创伤,你就是最好的药。”
  梁笑笑没有抽出手,任他抓着,问:“你就不怕我是毒药吗?”
  秦奋瘫在后座上,叹了口气:“毒药也得喝呀。别人折磨你,你折磨我,这就是命中注定。孽缘呀!”
  邬桑说:“梁小姐,你终于让一个坏人动了真情了。”
  梁笑笑心里有些感动,嘴上却说:“口蜜腹剑,谁知道他哪句话说的是真的呀?”说着用手摸了摸他的光头,凑到他的耳畔小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
  秦奋闭着眼,微微摇摇头,拍了拍她的脸,也病秧子似的轻声说:“设关系、我挺得住。”
  汽车翻过山,公路伸进森林,经过一座长桥时停了下来。秦奋下车跑到桥下方便,桥边有一座很欧式的尖顶小木屋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回到车上,他指着那座木屋问邬桑:“一路上我看到好几次这种房子,不像日本的建筑,挺欧洲的,这是干吗的呀?”
  邬桑介绍说:“这是忏悔用的,很多大城市的人干了坏事,良心不安,来北海道旅行的时候都会进去忏悔,把罪恶说出来,希望得到宽恕。”
  梁笑笑开玩笑说:“你一定也做过不少坏事吧?应该好好忏悔忏悔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邬桑问他:“去吗?反正他们也听不懂中国话,你可以把干的坏事都说出来,省得堵在心里老做噩梦。”
  梁笑笑鼓励他:“去吧,跟上帝说比跟警察说要轻松,我们不听,在外面等着你。”
  秦奋没有表情,望着梁笑笑和邬桑。那二人正殷切地看着他。
  邬桑也不管秦奋同意不同意,拉上他就奔了教堂。
  秦奋跪在忏悔室里,看着肃立在神像前的神职人员问准备离开的邬桑:“你确定他肯定听不懂中国话吗?”
  邬桑说:“放心吧,听得懂人家也不给你传去。”
  邬桑离去后,秦奋仍不放心,又狡猾地试探了一下,他问神职人员:“我要捐你们一千万你们接受吗?一千万,十个一百万,很多的。”
  神职人员确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问他:“Can you speak English?(你能说英语吗?)”
  秦奋终于放心了,用英文说:“Forget it(忘了吧)。那我就从幼儿园开始说吧。”
  梁笑笑和邬桑站在阡悔室门外的树阴下等秦奋。
  邬桑对梁笑笑说:“秦奋是特别好玩儿的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都没变,还那样。和他在一起这几天让我想起了很多我们的青春往事。”
  梁笑笑说:“他最人的优点就是真实。”
  “其实他还是一个特别浪漫的人,脑子里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内心里是个理想主义者,要不然也不会都这么大了还没结婚。”
  “婚姻是缘分,再好没有缘分也走不到一起。这是命。”
  “希望你们俩能成,他对你是真的动了心。一般的女孩跟他真的是对不上牙口,我看你还行。”
  梁笑笑沉默了。
  邬桑又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有一项发明,特别有意思,还赚了一笔钱。”
  梁笑笑摇摇头:“我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就是有点儿一见如故。我是非常感性的人,直觉告诉我,他是可以信赖的。如果一定要结婚嫁人,不能和爱人在一起,也要找一个知己吧。”
  “你如果是这样的想法,我劝你最好是不要选择秦奋,对他不公平。”
  “我没有骗他,他接受。”
  “梁小姐,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想爱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比秦奋更值得,但你这种想法太自私了。你不能利用别人喜欢你。我说话直,你别生气。”
  梁笑笑忙说:“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刘爱情太失望了。”
  忏悔室里,秦奋仍在喋喋不休地倾诉。那位神职人员显然已经站累了,两条腿来回倒着重心。墙上的挂钟已经由原来的10点走到了12点。
  等候在外面的邬桑和梁笑笑也站累了,只好坐进车里。邬桑因为昨夜折腾得太厉害了,又有宿酒,所以屁股一沾车座就打起盹儿来。梁笑笑则好像心事重重,望着远方发呆。
  阳光下,忏悔室投下的影子正在逐渐地拉长,时间又过了两个小时,秦奋还在虔诚地向上帝坦白交待。
  神职人员已经站不住了,擦着汗,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不停地看表。房间里的光线也逐渐染成了暮色。
  忏悔室外面的车上,邬桑和梁笑笑都已经陷于沉睡之中。只见那名神职人员夺门而出,跑到车前,敲醒他们,用英语对他俩说:“你们的朋友非常虔诚,但是他的罪恶实在是太多了,我们的忏悔室太小了装不下他的罪恶,我们那边还有一间更大的忏悔堂,你们是否可以劝他到那里去坦白。”
  梁笑笑看着疲惫不堪的神父,很不好意思,连连道歉,用英语说:“愿上帝饶恕他的罪恶。”
  邬桑则一跃而出,笑着跑进了教堂。
  从忏晦室里传出了秦奋絮絮叨叨嘟嘟囔囔的声音。邬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伏在外面偷听。忏悔了这么多个钟头,我们的秦奋同志,才刚刚忏悔到20世纪80年代的事儿。
  只听他说道:“……还有我的朋友邬桑,我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儿。80年代在北京的叫候,他在外企工作,那叫候在外企工作就了不得了,高等华人,能进北京饭店、友谊商店,能换外汇券,尤其是特招女孩儿待见。我追女孩,一个也追不上,长期没有女朋友。他倒好,女朋友一会儿换一个,还都是特漂亮特纯的那种。你他妈小兔崽子有什么了不起呀,长得獐头鼠目猥猥琐琐,要样儿没样儿要才没才,不就会说几句日本话嘛!你看我吧,长相也不能说有多好,但我有一种特殊特别的气质,招人疼。我要当时就进了影视圈演戏去,今天就没葛优什么事儿了!……”
  邬桑听到这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步跨过去,一把揪仕秦奋的脖领子,喝道:“好啊你个小赤佬,躲到这儿骂我来了!你这叫忏悔吗?你这叫泄私愤图报复!”
  秦奋闹了个大红脸,顾左右而言他道:“哎?神父呢?上厕所去啦?那我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二人推推搡搡地走出了教堂,上了车。暮色中,汽车又上路了。
  邬桑说:“秦奋。你到底干了多少坏事呀?是不是枪毙你十回都不冤枉你呀?”
  秦奋心情沉痛地说:“水,我想喝水。”
  梁笑笑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说:“主啊,请你宽恕他犯下的滔天罪行吧。”
  秦奋说:“主把你派到我身边来,就是让你来拯救我的灵魂,带我出深渊的,你可不能辜负了主对你的信任。”
  “我还在苦海里挣扎呢,谁来打捞我呀?”
  秦奋拉住她的手说:“我呀。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的有那么好,我答应忍辱负重陪你过一辈子,那是替天行道。这一点你务必要有清醒的认识。”
  梁笑笑说:“上帝呀,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
  秦奋问邬桑:“今晚上住哪儿啊?”
  “知床。”邬桑说了,又有些含糊,“这GPS是不是出毛病了,去知床应该是往东走,它怎么指示我往北开呀?”
  秦奋说:“你最好还是停车找人问问,天快黑了别走冤枉路。”
  邬桑扫了一眼GPS的屏幕,发现附近有一家派出所,说:“地图上显示前面不远就有一家派出所,我去问问警察。”
  汽车停在派出所前,一名警察给邬桑指路,邬桑连连鞠躬致谢,跑回车上。
  “没错,原来的路大修,临时改道了。”
  梁笑笑笑着说:“人家GPS不仅有指路的功能,还有识別坏人的功能呢,知道咱们的车上拉着一个大坏蛋,特意把咱们送到警察局来了。”对身旁的秦奋说:“你今天晚上就住这儿。”
  秦奋一脸坏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今天晚上要替天行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梁笑笑也小声对他说:“那我就跟你拼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知床是北海道东北端的小城,因为独特的地理风貌和物种而闻名,向鄂霍次克海伸出的知床半岛被联合国列为世界自然文化保护遗产。
  汽车在国立公园里周旋,邬桑因为之前来过数次,所以临时为他们充当了导游的角色。
  “知床被称为瀑布的王国,其中最著名的有卡穆伊瓦卡温泉瀑布,要登船从海上看,还有福来派瀑布以其涓美而被誉为少女之泪,我们现在的位置就是知床五湖,它像五颗钻一样镶嵌在原始森林里……”
  梁笑笑听了,忙让邬桑停车,然后自己下了车,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被称为少女之泪的福来派瀑布。
  一条涓细的瀑布如天上洒下的泪水落入碧绿的湖中。深秋的知床静谧莫测。
  就是在这湖边,她深爱的谢子言抱住她,对她许下了海誓山盟。幸福像湖水一样漫过了她,将她完全淹没,令她感到窒息。她长出了一口气,弯腰棒起一掬清澈的湖水。喂子言饮下。她看着谢子言喝水时嚅动的颈项,简直爱死了这个人,觉得今生今世不再有任何缺憾。而谢子言好像知道了她此时此刻的心事一样,重又把她搂入怀中,紧紧地……
  秦奋坐在车里,用相机的镜头对准一头近在咫尺的雄鹿,镜头中雄鹿昂起漂亮的鹿角观察着他们。他拍下一张,快门的咔嚓声惊动了雄鹿,它纵身一跃逃进了森林。相机的镜头跟踪着鹿影掠过梁笑笑的身影。
  秦奋用镜头找回梁笑笑,推到她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有一行泪在她的脸庞上悄悄地流淌。梁笑笑收回仰望的视线,悄悄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接着她发现了正在用镜头观察她的秦奋,于是朝着镜头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秦奋拍下了她.放下相机问邬桑:“听说这地方熊特别多是吗?”
  邬桑点头:“是。”
  “伤过人吗?”
  “伤过,熊看起來很笨重,发起攻击的叫候速度是非常快的。鹿都跑不过它。”
  秦奋马上担心起在车外的梁笑笑,他推开车门跳下车,招呼梁笑笑:“快回到车上来,这有熊!”
  梁笑笑却不以为然,依然伫立在湖边,说:“我来过这儿,能看到熊是你的幸运。”
  秦奋严肃地喝道:“你少废话,给我上车!”拉着梁笑笑的手就走。
  梁笑笑很吃惊他的态度,一边不情愿地跟着他往回走,一边问:“你看到熊了吗?在哪儿?”
  “看见就晚了。”秦奋吼道,不由分说把梁笑笑塞进了汽车里。
  梁笑笑说:“你至于吗?这么紧张?”
  秦奋松了口气,也坐进车里,他不苟言笑地说:“你別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出了事我怎么交待?”
  “你要向谁交待?没有人在乎我。”
  秦奋脱口而出道:“我在乎。”
  邬桑也说:“秦奋是担心你,小心是对的。”
  梁笑笑看到秦奋生气的样子,心里觉得一暖,绷紧的脸柔和地笑了,她用手摸了摸秦奋的脸,说:“你真可爱,别生气了啊,谢谢你疼我。”
  这时,秦奋看见迎面走来两个旅行者,便对邬桑说:“你问问他俩有没有看到熊?”
  邬桑翻译了他的问话,只见两人立刻表现得十分紧张,指着山上和邬桑急切地叙述。
  秦奋追问道:“他们说什么?”
  邬桑说:“他俩说,进山的时候他们是四个人,现在只剩他们两人了,那两个人已经被熊给吃了。”
  在秦奋诧异的瞬间,那两个日本人憨厚地笑了。
  秦奋一看,也笑了,说:“谁说日本人没有幽默感,也他妈一点儿正经没有。”
  在国立公园的休息站,准备进山的游客在草坪上接受着遇险的逃生训练,几个人纷纷躺在草地上,梁笑笑也按照救生员的要求趴下,一动不动。几头披着熊皮的人出现,模拟着熊的动作在卧倒的游客中寻寻觅觅。扒拉扒拉这个又扒拉扒拉那个。
  保安人员一边示范一边讲解:“当你遇到熊的时候,不要惊慌,也不要跑,要站住,然后慢慢地后退,不要和它对视,不要让它感到你对它有威胁。万一它要企图攻击你,你应该马上趴在地上,脸朝下屏住呼吸不要有任何的动作,熊是不会吃死去的动物的……”
  披着熊皮的秦奋,赶走了一头正在企图靠近梁笑笑的假熊,用熊掌拍了拍装死的梁笑笑,见她没有动静,索性把她整个人脸朝上翻过来,然后,贴上去脸对着脸地观察她,还用熊鼻子在她的脸上闻了闻,弄得梁笑笑皱着眉,紧锁双目,却一动也不敢动。
  “这么好看,吃了怪可惜的,不如留着生小熊。”秦奋呜呜噜噜地说道。
  梁笑笑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到秦奋正顶着熊头近在咫尺地端详她。
  梁笑笑说:“你的眼神不像熊。”
  秦奋问:“像什么?”
  “像大灰狼。”
  “后悔认识我了吧?”
  梁笑笑抚摸着他的熊皮说:“不后悔,很开心。”
  秦奋索性熊一样卧在她身边,说:“你要嫁给我,我让你天天都跟喝了蜜一样。”
  梁笑笑拍拍他的熊爪:“你真的想娶我吗?”
  “你要愿意,咱们今天晚上就拜天地,回去再补办手续。”
  梁笑笑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你这头大坏熊。”
  秦奋心里一阵激动,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这时邬桑陪着救生员赶过来,救生员严厉警告梁笑笑:“你不应该和熊交谈,熊会把你撕碎的。”
  梁笑笑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她用小得只能让自己听到的声音说:“我已经被撕碎了。”
  傍晚时分,秦奋和梁笑笑并肩坐在岩石上,居高临下俯看着暮色中的罗臼镇,山风吹过,梁笑笑的头发在风里吹拂,她看上去有一些冷。
  秦奋问她:“冷吗?”
  梁笑笑点点头。
  秦奋说:“回去吧。”
  梁笑笑摇摇头。
  秦奋把自己的一件套头衫披在她的肩上,自己掏出烟,梁笑笑从他手里要过打火机想为他点燃香烟,因为风大,点了几次都被吹灭了。秦奋说:“让我自己点吧,好吗?”
  梁笑笑不给他打火机,说:“不好,我想给你点。”
  秦奋把烟卷从自己的嘴上取下放在她的嘴唇上,然后用身体护住风,火焰映亮梁笑笑的掌心,她埋下头去终于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把烟放回到秦奋的嘴上。
  梁笑笑头枕着秦奋的肩,平静地问他:“想要我吗?”
  “想。”
  “今天晚上我是你的。”
  “只是今天晚上吗?”
  “嗯。”
  秦奋沉思着,过了许久,才说:“只这一晚我不要。”
  梁笑笑有些意外,她面对秦奋,盯着他问:“为们么?”
  秦奋不说话。
  梁笑笑说:“你不是觉得我很好看吗,我想报答你。”
  “我不欠你这情,我还不起。”
  “我不要你还,这是你该得的。”
  秦奋用手按住她的嘴:“别说了,你就让我犯一回傻吧。我爱上你了,不想糟蹋你。”
  梁笑笑眼泪下来了,她心里漾起一阵暖流,但她挂着泪笑着说:“是我傻。”
  夜深了。
  秦奋头枕着双臂躺在榻榻米上不能入睡,旁边的邬桑却已经睡得鼾声四起。他拿出相机,找到那张偷拍梁笑笑的照片久久端详着。
  梁笑笑住在他们隔壁。她洗了澡,梳了头,静静地坐在榻榻米上发呆。然后她摸出手机,犹豫良久,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拨通了谢子言的电话。电活响了几声后,里面传来秘书台小姐的声音。她想留言,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秦奋醒了,他转了个身,看见一封信就摆在枕边。秦奋一屁股坐起来,匆忙打开信封,借着晨光展开信纸,读道:
  哥哥,这几天我一直用邬桑的眼光看着自己,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大老远跟着你跑来这里,却一直在推开你。但你明白我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我努力地挣扎,希望把自己从绝望的深渊救起来,我也曾希望善良的你和干净的北海道能让我找回人生的美好,这是我此行的私心。但可恨的爱情已耗尽了我的全部,我愈是挣扎,记忆愈是把我往下撕扯,今天傍晚,在我人生的最后一个黄昏,我看到了你更可爱的一面,也看到了自己的无助和猥琐。你是绝佳的伴侣,要是早几年碰到你……与你只能擦肩而过是我傻,也是老天给我的惩罚。我走了哥哥,不用找我,但千万要原谅我……
  看完了信,秦奋的心一下揪紧了,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脑子飞快地回忆这几天来的每一个细节,他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天刚亮,自己睡着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小时,梁笑笑把信放在他的枕边的时间也许只有一个小时,他应该马上去找她,可是去哪里找呢?这时他的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那是被称为少女之泪的福来派瀑布。
  秦奋使劲摇醒了邬桑,急迫地说:“快,带我去福来派瀑布。笑笑出事了。”
  邬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叫道:“什么?出什么事了?”
  秦奋也不答话。二人急急忙忙穿上衣服,飞跑出去……
  梁笑笑从福来派瀑布上面的悬崖上飞身坠下时,刚好被途经那里的两个巡山人员发现。当时他们正好从湖边经过,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坠入湖中,在湖面上激起一层巨大水花,两个人瞬间被惊呆了,旋即,他们中的一人马上甩掉衣服,纵身跃入湖中,另一个人则迅速用对讲机报警求援。
  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梁笑笑在砸破水面的瞬间就陷入了昏迷,她口吐鲜血,身体拖着血水向湖底沉下去,救援的人循着水中的血色摸索着找到她,另一个人也潜入湖中加入了营救,他们把她的头托出了水面,两个人协力将梁笑笑拖到了岸上。
  秦奋他们赶到叫,梁笑笑已经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在岸边烤火的巡山员向赶来的警察和邬桑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秦奋独自蹲在湖边,望着恢复了宁静的湖面。这时他的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
  邬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背,说:“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已经苏醒了,伤得不轻,幸亏抢救及时,算捡了条命。”
  秦奋背对着邬桑抹了一下泪,没有吱声。
  邬桑说:“这丫头怎么这么想不开呀?这几天我还以为她被你忽悠得挺开心呢。”
  秦奋长叹了一口气,说:“真他妈的傻死了。遭这么大的罪,我他妈非娶她不可,甭管她摔成什么样,我都接着。”
  几天以后。
  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里,梁笑笑渐渐地醒来,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脖子上支着颈托,身上腿上多处打着石膏,她看见了守在病床前的秦奋。
  秦奋用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你可真够淘气的,我就算不省心的了,你比我还不让人省心。”
  邬桑在旁边说:“秦奋都好几天不吃不喝了,你让他心疼死了。”
  梁笑笑目不转睛一直望着秦奋。
  秦奋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轻轻地摸着,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哥知道你心里委屈,咱们笑笑是最坚强最勇敢的,有哥陪同着你,没有过不去的事。”
  梁笑笑因为伤得很重,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可是秦奋能够感觉被他捧着的手微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是竭尽全力地想要触摸到他的手掌。
  秦奋把邬桑送出医院,上了车。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邬桑说:“行了,我走了。好好善待她吧,这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姑娘。死了这一回,对那个人的心也就死了。”
  秦奋点点头,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车上,有点儿动感情地说:“这是给你老婆和孩子的,咱哥俩十几年没见,再见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了。保重。”
  邬桑说:“她现在这样正需要花钱呢,你就别跟我这儿瞎客气。”
  秦奋说:“钱对我来说不是个事,就缺朋友,最要好的这几个都各奔东西了,有时候真想你们,心里觉得特别孤独。”
  秦奋下了车,隔着车窗向朋友挥手道别。
  邬桑开车上路了,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想着秦奋最后说的那几句活,心里感慨万端,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打开了车上的音响,是那首《星之语》,邬桑随着歌声唱起来,唱着唱着泪流满面。

  终曲
  梁笑笑声音平缓地说:“是我,好久没有和你联系了,我想说,谢谢你曾经爱过我,我现在很幸福,因为我找到了愿意和他过一辈子的人。你好好爱你的妻子吧,也祝你们幸福。再见。”
  梁笑笑讲完电话,手一挥,把手机扔进了海里。
  秦奋陪梁笑笑在北海道养了两个月的伤。
  治疗和养护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秦奋身上当然没带那么多现金,他先是用他在美国的账户里的钱,这样很简单,只需开出美元支票(支票本他随身带着),在北海道的银行里兑换就行了。后来美国账户里的钱不够了,他就让邬桑给他汇来日元。然后,他上网登录他在中国银行的账户,把相应数目的人民币转到邬桑在上海的家人的户头里。邬桑曾经不让他转账,表示自己也想分担一部分梁笑笑的医疗费。但秦奋坚决拒绝。
  梁笑笑恢复得不错。身体的复元需要相当的时间,但脑部没有受损害,非常清醒,思维清晰敏捷。秦奋甚至跟她开玩笑说:“你也太敏捷了,一摔摔得比从前还贼。”
  梁笑笑反复询问医疗费的事,因为她知道这是一笔大数目。但秦奋什么也不告诉她。问秦奋已经花了多少钱,还要花多少钱,秦奋回答说已经花了三日元,还要继续花两日元。
  梁笑笑要让自己家里人给汇钱来。秦奋生气了,说你要敢跟家里人提这事儿,我就不让你跟家人通话了!梁笑笑退一步说那你要答应我你不能借钱,一旦你需要借钱了,必须先告诉我,由我解决,行不行?秦奋说那当然行,不过别瞧我以前特别是刚到美国那些年没钱,可我从来还没借过钱呢,以后也永远不会借钱。把梁笑笑弄得毫无办法。
  这两个月里,秦奋对梁笑笑倍加呵护,寸步不离。每天早晨,只要梁笑笑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秦奋坐在病床前。晚上直到梁笑笑入睡,秦奋才回到自己租住的旅馆。有一天梁笑笑闭了一会儿眼没睡着,又睁开了眼,她看到秦奋坐在她床前睡着了,头一下一下地往下坠,张着嘴紧闭眼,口水也垂下来,样子很好笑。但是梁笑笑笑不出来,她心里很难过很感动,眼前的这个男人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多,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宝贵的呢?她望着他,望着他那疲惫辛苦古怪的样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秦奋上网查到了市内一家中文书店,于是他打电话订了几本小说和杂志,很快就送来了。从那以后,他每天都给梁笑笑念书。念到幽默的段落,两人一起笑;念到感动的地方,两人一起唏噓慨叹。医院里有围棋,秦奋借来,教笑笑下围棋,笑笑很快就学会了,而且很上瘾,动不动就要求和秦奋“手谈”一番……
  有一个年轻女护士一直负责梁笑笑,时间长了熟悉了以后,她好几次用英语对梁笑笑感叹说,如果她将来能找到一个秦奋这样的丈夫,那就是这辈子最大的收获了。
  笑容重新回到了梁笑笑的脸上。两个月后,伤势稳定,可以出院了。秦奋预汀了两张船票,那是一艘意大利“歌诗达号”邮轮,从日本的福冈返回中国。
  邮轮在海面上航行,已经是冬天了,海水是很深的蓝色。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秦奋把梁笑笑用轮椅推到甲板上晒太阳,梁笑笑戴着毛线帽子,脖子上仍然戴着颈托,腿上打着石膏。
  秦奋为她掖严了毛毯,对她说:“新年就要到了,你在海上许个愿吧。”
  梁笑笑伸出手,说:“把你的电话给我。”
  秦奋掏出手机递给她,梁笑笑接过手机拨号。
  电话通了,对方传来谢子言的声音:“喂?”
  梁笑笑声音平缓地说:“是我,好久没有和你联系了,我想说.谢谢你曾经爱过我,我现在很幸福,因为我找到了愿意和他过一辈子的人。你好好爱你的妻子吧,也祝你们幸福。再见。”
  梁笑笑讲完电话,手一挥,把手机扔进了海里。
  秦奋一愣,说:“嘿,这是我的手机。”
  “是吗?我忘了。”
  “你的手机在知床的湖里呢。”
  梁笑笑笑了:“你也不需要再和别人联系了。”
  秦奋拉着梁笑笑的手,做出要冲向船舷的姿态,嘴里大声地喊着:“别拦着我,我要跳海!”
  梁笑笑平静地说:“没人拦着你,是你拽着我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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