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侍应生终于将咖喱蟹端上来的时候,肖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其实十分想发一顿脾气然后拂袖而去,但最终仍是扬了个笑脸说:“谢谢。”
这家泰国餐厅的上菜速度是出了名的缓慢,可偏偏许一心是常客,对这里的招牌菜赞不绝口,几乎百吃不厌。
对此肖颖感到十分佩服,只因为自己对食物的爱好一向变化多端,就连平时在家里做菜,也要对着菜谱争取每天换花样。
而许一心令她佩服的另外一点,便是非常能说,从来的路上开始,唠叨几乎就没停过。
在某个名字在耳边出现无数次之后,肖颖终于忍不住,不耐烦地劝道:“别提他了,好么?让我安安静静吃餐饭吧。”
可是,这位闺蜜到底还是不肯放过她。
在休息了十来分钟之后,许一心从洗手间回来,刚坐下便说:“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她一时好奇,顺口就问:“谁呀?”
“叶昊宁。”
“许一心!”她终于抬起头,“你是存心让我不痛快,是吧?”
“你别不信,真是他!奇怪吧,我刚才也以为看错了呢,怎么他会跑到B市来。”
肖颖的动作停了停,过了一会儿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也许他在这边有生意。”她说的是也许,只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叶昊宁的工作范围究竟覆盖了多少地方。
其实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从来不会告诉她,而她也总是兴趣缺缺。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导致最终的分开吧。
刚端上来的咖喱蟹香气四溢,她却好像突然没了胃口,放下餐具喝了口水,漫不经心地从窗边望下去。
几十层的高楼,底下车水马龙全都汇成细细的黑线,在拥挤的道路上缓缓流动。远处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空气中仍浮动着七月末躁热的分子,这种时候待在清凉的餐厅里实在是件乐事,可肖颖只是忽然想要尽快离开。
她并不怕叶昊宁,只是不想见到他,在这里,在此时。
可是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就在结完账等电梯的时候,她从光可鉴人的金属门板上看见了那人修长的影子,从后面步态从容优雅地走过来,就停在她们身后。
显然许一心也看到了,迅即用手肘顶了她一下。她在心里苦笑,哪里还用得着旁人提醒?她对他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只听脚步声都可以分辨出来的地步。
可是伴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倒是从没见过。
倒影在金属面上有稍许的扭曲变形,但她还是能够确定对方是位高挑纤瘦型的美女,穿着很妥贴的夏装连身裙,颜色是无云如洗的天空,两人身高匹配,挨得极近。
真是一对璧人。
进电梯的时候,肖颖站在最外侧,伸手按了一楼的钮。很快,身后便又伸过一条修长的手臂,堪堪擦过她的腰际。那只手指同样修长匀称,将地下一层停车场的按钮点亮。
她目不移视,只是微微侧了侧身,两只手很正统自然地交叉在身前,一动都没动,仿佛真是陌生人。
然后,电梯缓缓下行。
等上了计程车,许一心终于忍不住,显然就快憋坏了,长出一口气说:“我真服了你们了。”然后又摇头叹道:“真能装啊!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可肖颖却想,也不枉和某人认识相处了这么久,默契好歹还是有一点的嘛。在这种场合,又正是敏感时刻,他带着位女伴与她狭路相逢,那么装作彼此不相识,大概真是最好的选择。
谁知没过两天,却再次见到那个某人——叶昊宁。
那晚恰逢公司举办周年庆祝酒会,一部分员工被告知要盛装出席。
其实肖颖来这家公司的时间不算长,许多人事关系都还没处理清楚,既然上级这样通知了,她当然也不好违逆,只得推了原定的约会,又匆匆上街去买衣服。
刷卡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心疼的,只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多带些行李来B市,家里明明还有许多小礼服和鞋,几乎都是全新的,最多只上过一次身。
因为叶昊宁似乎有个习惯,总喜欢让她穿着新衣服去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并且,从来不许重复。
家中的衣服自然也就多起来,连衣帽室都是一人一间。
偏偏他的记性又极好,有时她因为自己的喜好,便暗地里耍一点小花招,穿件旧的妄图蒙混过去。比如,换一套配饰,或是几件之间交互着做另一种搭配,明明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却总会被他一眼看穿,于是不得不回去脱掉重换。
后来有一次,肖颖向许一心提到这事,许一心却说:“多配啊。你们俩,都是喜新厌旧的主。”当时她正在搜寻餐牌里的新菜式,听了不由得一愣,不但没法反驳,心里竟也突然很有几分赞同。
总需要有某些相似的特质,原本陌生的一男一女才能走到一起吧。当然,如果这也能算是一种特质的话。
外企的酒会办得十分专业而热闹,可肖颖穿行于盛大的场面之中,却觉得百无聊赖。
到处都是正统的西装礼服,云香鬃影,举着酒杯谈笑风生,似乎每一张面孔都是相似的。她认人的本领一向不高,这时更觉得头痛恍惚,想要去找平日里要好的同事,谁知才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公司总裁是外国籍的华裔男士,朝她招了招手说:“Fanny,过来一下。”
她转身,目光飘过去,恰好对上那双熟悉深邃的眼睛。
他为什么也在?她着实一愣,可脚步还是向前迈去。
总裁说:“叶总是特意从C市赶来参加我们酒会的。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也是C市的?”
当然,人事资料上写得清清楚楚。她只好点头。
“那正好,一起陪陪叶总。这样说来,你们二位算是老乡了?”
她笑了笑,说:“我的祖籍在另一个省,是后来才迁去的,只在C市待了几年而已。”
叶昊宁端着酒杯站在一旁,闻言微微眯起眼睛,水晶吊灯之下的目光深不可测。
居然这样急着和他撇清关系?于是极轻地笑了一下,适时插进话来:“即使不是老乡,那也算是有缘了。我想,待会的第一支舞,能不能请您一起跳?”
肖颖用余光看到总裁脸上的笑容,想了想,也扬起嘴角点头:“我很荣幸。”
第二章
真是说到做到。舞曲响起第一个音节的时候,肖颖便被那个男人拖到场中央,开始了华尔兹的旋转。
她本来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又喝了一点酒,身上正微微发凉。此时叶昊宁的手托着她的腰,掌心温热,那份温度就透过极单薄的衣料熨帖在肌肤上,竟然十分舒服。
她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他的声音就从耳边低低地传过来:“我怎么不知道你的英文名叫做什么Fanny?”
因为语气中带了点调笑,让她觉得更像是嘲讽,于是选择闭着嘴不出声。
他又说:“Fanny,自由的人。真可惜,与你目前的现状有点不相符。”
她抿着唇一咬牙,挣了挣,他的两只手却将她禁锢更紧。
“乖,别动,好好跳舞。”明明那样用力,头顶传来的声音却轻柔得近乎蛊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终于抬头,乌黑漂亮的眼睛里有隐忍压抑的怒火,“或者说,你大老远跑来这里,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他微微扬起眉,英俊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果说只是因为想你了,你会不会相信?”
她冷下脸不回答,他却似乎一点都不受影响:“既然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又何必问这么多呢?”脸上笑容更盛,只是眼底太幽深,那抹笑意并没能传达到那里。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华尔兹音乐婉转优扬,华服美裙,到处充斥着美好醉人的香氛,在这样的气氛里,实在不适宜争吵。
肖颖或许是有了这层认知,又或许只是突然觉得累,酒精和香水混和的气味让人疲于思考,于是渐渐沉默下去。
她在他的怀里,被那样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仿佛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在松懈,于是任由叶昊宁将自己带着满场起舞。
结果一曲完毕,众人停下来,肖颖退到墙边微微气喘。
叶昊宁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只见她的背脊在眼前轻轻伏动,线条单薄柔弱,那只垂在身侧的手都抬到了半空中,可终究还是不动声色地插回口袋里,只是淡淡地说:“体力太差。”
她最近是真的缺乏运动,新的工作环境和人事关系,已经足够让她疲于应付。周围的同事个个优秀,处在竞争压力颇大的陌生氛围里,哪里还抽得出时间去健身?
本来上周许一心约她去晨跑,结果她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掉。每天神经紧绷,早上唯恐不够睡,连叫醒闹钟都需要设两三个才行。晨跑?这么奢侈的运动,离她实在很遥远。
许一心送来一个鄙夷的眼神,说:“真是猪啊。”
“别说那个字。”她当时脸色不快,有点孩子气,“讨厌那样的形容。”
“怎么,以前大学里这样叫的还少了啊?那时也没听谁说讨厌的。是不是勾起你不愉快的回忆?是不是叶昊宁也这样叫过你?现在你们两看相厌,所以恨乌及乌了?”
“自己去翻十万个为什么吧。我没空理你。”她抽出一本杂志,靠在床边装模作样地读起来。
事实上,叶昊宁确实这样称呼过她,不过那只是当初刚认识的时候。那时他似乎很爱和她开玩笑,到了后来,就渐渐少了。
这世上许多事都在经历着由盛而衰的过程,通常高潮过后,便是令人惋惜的萎靡,到最后重归于零,一切又回到初始状态。
而她与叶昊宁,似乎就正在走向衰亡的终点。
酒会还没结束,肖颖便悄然退场,先去化妆间将之前的宴会妆卸掉,又抹了随身携带的保养品,才踩着磨脚的高跟鞋走出酒店大门。
外面依旧灯火通明,连低矮的花园和草坪间都有莹白的灯光,只是空气闷热异样,云层压得极低,看样子似乎是暴雨来袭的前夕。
叶昊宁的车就停在门口,她竟然不知道他何知也溜了出来,明明刚才还与她的总裁交谈甚欢。
车窗徐徐降下,叶昊宁只留给她一个侧脸,并不看她,也不主动开口说话,车内猩红的火光微闪,很快就有淡淡的烟雾飘出来。
似乎极有耐心,只是在等她上车。
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放着名贵好车不坐,偏要去拦计程车,这简直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因此肖颖只想了想,便拉开车门坐进去。
结果却是引狼入室,叶昊宁一路跟着进门,她面无表情地瞪他:“你干嘛不去住酒店?”
得到的回答是:“我临时才决定要过来,订不到房间。”
这倒是事实,最近正在开会,到处人满为患,早几个星期以前就有在本市做酒店业的朋友说,他们的房间已经通通预订出去,
可肖颖还是保留了三分疑问,心想像叶昊宁这样的人,一向是非五星级不住的,她可不信这时候就连一间房都找不到?
但此时想再多都也已经晚了。叶昊宁虽是第一次来,却放松随意得仿佛回到自己的家,扯了领带随手丢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地说:“我先洗个澡。”
他身上那件竖条纹的衬衣还是她去年买的,好像西装也是的,但她记不太清了,因为他颜色和款式类似的衣服太多。
只是在那一刹那,她似乎有些恍惚,真以为还在C市的那栋大房子里呢,下意识便“嗯”了声,转身要去给他拿换洗衣服,直到走了两步之后才陡然醒悟过来,顿住脚步,只见叶昊宁也正望着她,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睛在灯光下更显得深邃异常,嘴角微挑,仿佛心情不错。
她心里却着实恼火,为他的突然到来,为他的不请自来,更为这长久以来养成的一时半会儿无法改掉的习惯。
但是最终还是不得不帮他准备寝具,连前阵子才新买的被套都拿出来,可某人还是非常不满意。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不屑,或者愤怒。
“你要我睡在这儿?”发梢还在滴水,叶昊宁的眼角却仿佛结着冰。
“不然呢?”她也语气不善,假笑道:“你总不会是想让我睡沙发吧?”明明分开没多久,怎么连一贯的绅士风度都没了?
他面无表情:“肖颖,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卧室里的床才是睡觉的地方。”
“不行。”她无视他沉下来的嘴角,丢下枕头转身要走。
“理由?”
“我们不能睡在一起。”
话音刚落,她的手便下一刻被攫住,气力并不大,却足以令她无法挣脱。
叶昊宁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在鹅黄的灯光下线条僵硬,声音低凉:“为什么不能?别忘了,你是我老婆!”
“恐怕是你忘了,我们正在分居。”她也不甘示弱。
“只是分居,我们还没离婚!”最后两个字的音量终于扬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情绪竟然有些失控,不禁微微闭了闭眼睛,将胸口的怒火强行压抑下去,然后重新平心静气地看她,声音略低:“别闹了,好不好?我今天很累。”说完放开她,自顾自躺倒在大床上,留了右侧的位置出来,那是她一直以来所习惯的方向。
或许他今天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似乎很快就熟睡过去,呼吸悠长均匀。
肖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其实心底有一瞬间的柔软。将近两年的婚姻关系,他却极少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疲惫的一面,此时大半张面孔陷在阴影里,脸上的神情安宁静切得近乎有点儿不真实。
即使心里仍旧别扭,但终究还是不忍心去吵醒他,只好去拿了条专门吸水的干毛巾来,动作略带小心地替他擦拭头发。
第三章
第二天照例和许一心吃饭,肖颖一时没忍住,就把这事说了出来。
结果引来意料之中的惊呼:“这么说来,你们和好了?”
“没有。”她一心一意地切着黑椒牛排,谁知刀子正好卡在一大片筋上,怎么拉都拉不动,她有些气馁地停下手,抬眼便见到对面那人一脸期待的样子,不禁没好气地撇了一下嘴角,“他就住一晚,今早已经走了。”
大概是天还没亮就离开了,那时正是她最好睡的时候,所以一无所觉。只是醒来之后看见空荡荡的枕畔,才不免觉得奇怪,因为叶昊宁向来不早起,今日算是破天荒,而且居然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也不知这么匆忙是干什么去了。
但许一心显然不认同,只说:“可是你们在分居啊,小姐!难道你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B市工作?不是打算彼此冷静一段时间,然后就离了吗?现在又让他上了你的床,这算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一向大,无所顾忌的样子,肖颖分明看见旁边餐桌的客人正微微侧目,连忙轻声细语地打断她:“公众场合,注意点影响好不好?再说我的床那么大,各睡各的,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可能吧。”许一心不相信,眼神斜斜睨过去:“你搬来这里少说也有一个多月了,如今好不容易见了面,竟然会相安无事……”停了停,又补充:“……一整夜?”
“就是这样。”肖颖点点头,转身一扬手叫来服务生,和气地说:“能不能替我换把更锋利的刀?要不然,就请重新做一份不怎么强韧的牛排。”等那服务生端着盘子离开之后,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多匪夷所思,是吧?可我不觉得奇怪。”脑海里突然就冒出昨天电梯门前的那个影子,其实她连对方面容都没怎么看清,可还是相信叶昊宁与那女人关系不错。
可不是么?一起用餐,又靠得那么近,餐后还要充当司机,当然不错。
这样想的时候,肖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有一点嫉妒的,毕竟那个人曾经对自己那样好,万般宠爱。
过去他对她微笑的时候,眼底墨色流动,眼角边有极浅的笑纹,似乎是真的开心,而绝非如今这般,总是似笑非笑,带着可疑的嘲讽和揶揄。
人们常说的七年之痒,在她与叶昊宁的婚姻生活中,被足足提前了三分之二了的时间。
来得实在太快。
下午回到公司刚打开MSN,便有邮件弹出来,肖颖呼吸未定,看着邮件上的标题,便突然呆了呆。
明明刚从外面回来,窗外艳阳似火,连空气都仿佛快要燃烧起来,可此时背后的汗意却迅速地尽数退去,反倒覆上一层紧缩的冰冷,牵动着心脏,就连握着鼠标的指尖都因为寒凉而微微发颤。
旁边恰好有同事察觉到异样,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脸色这么差……”
她才恍然,强自笑笑:“没事。”定了定神,这才食指微动点上鼠标。
极轻微的“咔嚓”声响过后,网页跳转,不过一两秒的时间,却恍若经年。
其实偌大的屏幕,只有一行字迹,其余全是整片整片的空白,肖颖只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得了阅读障碍症,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意思。
陈耀回来了。
她悄悄地伸手抵住桌沿,心脏轻轻抽痛。
那个曾经,属于她的陈耀,回来了。
给何明亮打电话的时候,肖颖早已经平静下来,可并不打算装作若无其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当头质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明亮没心没肺地笑:“都是同学,怎么能说没关系?其实,班里每个人我都发了一封,是群发,懂不?”
原来并不是单单通知她。肖颖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过激了,于是平静下来:“聚会我没时间。”
“小颖,不要这样。”电话那头的声音终于正经起来,“何必搞得这么僵?”
“我是真的没时间。”语气却软弱得连自己都觉得没有信服力。
果然,何明亮在那边若有若无地叹气:“说谎从来就不是你的专长。”
她沉默,心口某一块地方再度微微疼痛起来,明明尘封这么许久,明明早该结痂痊愈,可如今悄悄揭开来,才发现原来仍旧是鲜血淋淋。
从来不曾愈合过,就如同陈耀这个人,她自以为将关于他的记忆抛到九霄云外,其实根本没有忘却。
聚会订在第二天晚上,巧的是,当年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将工作签在了B市,这里人气最旺,所以当初肖颖与叶昊宁协议分居的时候,才会首先想到这里。
算是为陈耀接风的酒席,可肖颖终究还是没有去。
其实她下班回家后也犹豫过,甚至找了许多套衣服出来,可就当她在镜子前面逐一比划的时候,猛然看见额角那个细小伤疤,突然就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那是他留给她的。
虽然如今早已不会再痛,虽然平日隐没在刘海里根本不易察觉,虽然大多数时候连自己都已经忘记了,但它始终真实存在着。
那是在无数甜蜜绮丽的时光之后,他以决绝的方式,送给她的一道永久的纪念。从此便如一把利刃,划破过往所有的美好。
将衣服摊了一床,肖颖进到浴室里足足泡了一个钟头的澡,又顺带做了个面膜,结果差点在浴缸里睡着,爬出来的时候好像全身皮肤都是皱的。
她这才觉得饿,而且晕,扶住墙壁缓了好一会儿,才将眼前短暂的黑暗驱赶走。
她突然想,幸好叶昊宁不在,否则恐怕又要挨骂。
她一直有轻微的低血糖,经不起饿,更经不起在饥饿状态下在热水里泡这么久。可她偏偏喜欢胡来,只要兴致到了就完全不把这禁忌当一回事。
有一回饿过了头,还蹲在地上和小狗玩,谁知等到站起来时,直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次被摔得七昏八素,全身骨头都是疼的,醒来之后看见一张充满焦急的脸,好像被放大了一般,因为就近在眼前。
她有些惊讶,随即笑了笑,再三确定自己没事。
叶昊宁将信将疑地看了她半晌,才好像终于放下心,却又在下一刻变了脸色,直起身子沉声说:“你是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注意!不知道自己低血糖吗?一只狗就这么好玩,让你连饭都忘了吃?”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几乎大发雷霆,可是竟然不害怕,只觉得好玩,因为平日里的叶昊宁,总是镇定自若,仿佛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
她好像突然有了一点点成就感,于是安静地等他发完脾气,才弯起嘴角说:“原来你生气时候的样子,也很英俊。”
他仍沉着脸,似乎很不屑:“这不用你说。”
她当时笑得连床都在震动。
可是过了不久,叶昊宁还是将那只才买来没几天的纯正博美犬给送走了,理由是要给她一个教训。简直当她是小孩子。
这一回,叶昊宁不在,肖颖不知是否真该替自己感到庆幸,否则估计连浴缸都得拆了吧。
换衣服下楼买晚餐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突然有点想念他,可是没带手机。其实就算带了,也未必就会打,这个点,他多半是在饭局,说不定身边还有佳人作陪。
估计是天气太热,人们都不愿意出门,小区楼下安静得要命,只有低低的虫鸣声。
肖颖抓着零钱包只走了两步,便陡然停了下来,前面那人立在不远处,依旧身形修长,灯光底下面容俊逸儒雅。
他微微一笑,说:“小颖,好久不见。”
第四章
肖颖抓着零钱包只走了两步,便陡然停了下来,前面那人立在不远处,依旧身形修长,灯光底下面容俊逸儒雅。
他微微一笑,说:“小颖,好久不见。”
可是肖颖却笑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直到那人慢慢走近,才开口发出声音:“你好。”有一点点晦涩。
多傻!她暗暗将自己鄙视了一番,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头的震颤,仿佛心跳得极快,一下一下,没有规律地撞击着胸腔,隐隐生疼。
陈耀,分别了两年又九个多月的陈耀,终于回到她的面前,带着熟悉的微笑和气息。
就好像一切都没改变过,两人只是在昨天才刚刚分开。
“不是去聚会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比方才好了一些,至少恢复了八九成的正常。
“你呢?”陈耀反问,“为什么没去?”
这还用说么,她心想。
而他似乎能读懂她的心思,很快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我想见的人不多。”语气真诚,那双眼睛清亮得让肖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他忽然转过头看她,瞬间令周围的一切光源都黯淡失色。
真可悲!不是都已经忘记了吗,怎么又这样不由自主地陷入往事的回忆里?
肖颖感到害怕,仿佛又回到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每天只会回忆,只懂得回忆,好像除了呼吸之外,这就是支撑自己生活下去的力量。
她又觉得头晕,虽然临出门前冲了杯蜜水先喝了,可现在仍旧饿得发慌。
快餐店就在小区的大门外面,明明已经遥遥在望,她却不敢再往前走。陈耀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就好像一道屏障,将前方的一切都隔绝开来,甚至连空气都变得稀薄,因为似乎呼吸困难。
她悄悄捏紧了拳头想,幸好,还有退路。
“小颖……”见她半天没有反应,陈耀不禁又唤了声她的小名,只是后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这个前一刻还十分安静的女人却在下一秒钟扭头就走。
几乎是仓惶而逃。
“小颖!”他三两步便追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他分明感觉到她轻轻瑟缩了一下,手指不由得一松,其实并没用多大的力气,根本伤不到她,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比此时的空气更加沉闷:“我们真不能好好说话了么?”
肖颖垂着视线,起先不肯回头,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转过来看他,眼眸在夜色下浓黑异常,“你要说什么呢?”
这样柔顺的语气,竟然让陈耀陡然一怔,就好像回到五年前,十年前,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那时她总是喜欢问:“你要带我去哪儿玩?”、“今天你陪我,好不好?”如同阳光下静静盛开的雏菊,那样乖巧温柔。
陈耀仿佛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她说:“随便什么都行。先告诉我,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肖颖想都不想地回答。
“真的?”他犹自不信,这跟自己之前听说的似乎不太一样。
“当然是真的!”她像被踩痛了尾巴,猛地仰起脸,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太高太脆,其实更像是在强自赌气,可自己并没发觉,只是接着说:“这也需要怀疑么?还是说,在你看来,我就不该得到幸福?”
陈耀突然无言以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放弃。
此刻她在他面前,像一只充满攻击力的小动物,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睛里仿佛盈满着盛大的怒意,只要一不小心便会被点燃,甚至爆炸。
他太熟悉这样的她,熟悉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情绪的变化,从小到大近乎二十几年的时光,在记忆里留下的痕迹太过深刻沉重,又怎会被轻易抹平?
所以,他知道今天的谈话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于是理智地选择了暂时退避。
他心平气和地说:“我当然希望你幸福。这个周末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吧。”又掏出手机来,递过去,“你的号码?”
肖颖仍旧梗着脖子,却不肯伸手去接,好半天才说:“我的号码没变。当然,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这样说,似乎只是为了为难他,又或许更多的是想要讥讽,她说完便转身离开,鞋跟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震得一颗心都在隐隐发麻。
她一路都没有回头,却分明觉得那人还在目送她,目光灼灼,连后背都变得有些不自然,仿佛能被贯穿。
其实过去不止一次地预想过,倘若有一天陈耀再出现在面前,自己该会是怎样一副样子。应该更加气定神闲一点,应该态度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然后泰然自若地聊着天气的话题,再在不经意间透露一些自己的近况,当然,是无比幸福的近况。
可是,到底是修为不够,她终究还是没能做到这样完美成熟的状态。
而且,她的婚姻也并不帮忙,正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可她不想让陈耀知道,仿佛这样才是真的丢脸,离开了他,她终究过得不算太好。
肖颖走回公寓大楼的时候,仍旧有点神不守舍,只顾盯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闷头走,所以才会冷不丁一抬头,被面前的人给吓到。
叶昊宁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倒是一派风流倜傥,只微微一扬眉,声音飘出来,“怎么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她吃惊,一边伸手去按电梯的钮。
叶昊宁瞥她一眼,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眉梢眼角都仿佛带着隐隐春色,脸上神情愈发慵懒,目光却深不可测。
一直乘了电梯走到房门口,他才说:“我落了东西在你这儿。”
“什么东西?”
他似乎不耐烦,“家里的钥匙。”
开门进了屋,肖颖也不理他,径自去翻冰箱。她可怜的胃,现在急需被填补,即使只是草率的打发。
最后拿出两个鸡蛋和一包榨菜,打算再去厨房找方便面,才转过身,便看见叶昊宁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斜后方不远处。
这一点她倒是习惯了,因为他的动作一向轻。以前在C市家里,而那时两人的感情还不错,她总是在钻研菜谱的间隙不经意地抬起头,便会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经下班回来,很安静地倚在门框边。
他似乎喜欢看她做菜,有时还会走过来,突然从后面轻轻环住她,将脸贴近她的颈边。
她觉得痒,因为他的呼吸灼热,可又并不想躲。
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他们最美好的一段婚后时光,无论肢体还是语言的交流,都远比现在温和太多。
而现在,她只是顺脚踢上冰箱门,从叶昊宁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可是叶昊宁显然并不打算也把她当作空气,在背后闲闲地说:“又吃垃圾食品?”
“嗯。”她随口应道,“没吃晚饭。”
“那你刚才下楼去干嘛了?”
她一怔,回过头看见那张英俊的脸,或许是灯光的原因,总觉得他的表情暧昧不明。她心中微动,皱了皱眉:“你看到什么了?”
他仍是一副深沉难测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反问:“肖颖,怕什么?”
“我怕什么?”
她高着声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让他觉得好笑,嘴角极轻地挑了一下,只是看她,不再说话,仿佛不屑计较。
肖颖却被惹毛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便会偶尔摆出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而她却再也摸不清他的喜怒。所以每当有了争执,他便好像总有资格蔑视她,用一种看小孩子在胡闹的眼神来看她。
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又突然意识到手心里的是鸡蛋,捏破了才麻烦,于是她重重地深呼吸一下,转身就走,免得自己当场失态。
炉灶下的管道煤气不知是怎么回事,点了半天都打不着火,肖颖耐住性子试了第四次,仍是失败,就在打算继续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了响动。
来得太快,她根本没时间反应,便已经被人扳住了肩膀。
后腰抵在流理台上的时候,力量大得几乎令她大声呼痛。
“有病啊!”肖颖缓了口气,立刻咬着牙,伸手去推。
叶昊宁的脸近在眼前,沉着面孔一言不发,只是很轻易地就将她的双手固定在胸前,然后很快地倾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她。
意料之中的,招来强烈的抵抗,可是她的唇那样柔软温暖,还带着蜂蜜的香甜,触感美妙得不可思议,令他几乎不忍放开。
他只短暂地停了停,便眼神微黯,无声而不容抵抗地加深了这个吻。
第五章
肖颖却有点恍惚,因为他们太久没有接吻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又或是更长的时间?原以为彼此之间早已对对方没了兴趣,但是此时才发现,原来这种感觉还是要命的熟悉。
不自觉便松了牙关,与他唇舌纠缠,清冽的白酒香随着叶昊宁的气息迅速席卷而来,有一点点辣,又仿佛呛人,她下意识地一皱眉,又想闪躲,下一刻便被他强势地扳住后脑,动弹不得。
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野蛮!她晕乎乎地想,偏偏脑子越来越沉钝,也许是因为缺氧,又或许是被酒精的气味麻醉的缘故。最后,终于不得不放弃思考,全身的重量都几乎交给身后的流理台和他的臂膀,大理石明明那么硬,硌得生疼,她也顾不得,只是唯恐失去气力站不住。
直到叶昊宁终于肯停下来,她还如同踩在云端,只听见他在耳边说:“跟我回家。”
她兀自喘着气,微微一愣,似是反应不过来。
可是这个表情却将叶昊宁再度激怒了,明知道她此刻大概还没回神,他的眼神还是冷了下来,唇角看上去却仍像在笑,连声音都十分轻缓:“你该不会已经忘了还有个家吧?”也不等她回答,便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开,任由她重心不稳地向后倾倒。
最后,门板被哐地一声带上,震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还有回音。
肖颖的身体也跟着震了一下,然后才狠狠地骂:“神经病!”直起身体拧开水龙头,沾了清水将嘴唇重重抹了两把,这才像是消了气。
其实叶昊宁只是下了楼,一时之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车里抽了支烟,抬起头还能看见从那扇窗户里透出的亮光。
原来并不是错觉,是真有那么一个人,能让肖颖在见到他的时候连声音都变得不自然,最后步履匆匆,几乎落荒而逃。
像打了败仗的孩子,明明是输了,可又不肯承认,一味顾着面子和姿态,逃也要逃得昂首挺胸。
其实她就是个小孩子,脾气固执又倔强,以前偶尔有争执的时候,那副执拗的样子常常让他觉得好笑。
可是现在,叶昊宁却笑不出来,只是突然觉得烦闷,伸手扯了一下,便将那条银灰色的领带拉下来。举到眼前看了看,他面色沉下来,紧抿着唇随手将它丢到后座,然后掐灭了剩下的半支烟,点火起步,扬长而去。
肖颖在接下来的几天都休息不好,晚上常常做梦,内容乱七八糟。
一会儿梦见小时候的自己在满世界疯跑,前面总有一个人影,不远不近的。那人从来不肯回过头来,可她却清楚得很——明明是在梦里,心里仍很清楚他是谁。
可有时又会梦见另一张英俊的脸,这回倒是十分清晰,连那人眼角极浅的笑纹都似乎近在眼前,伸手便可触及。
但她却觉得陌生,总也想不起名字来,偏偏又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放弃,于是在睡梦里绞尽了脑汁去回忆,于是常常在睁开眼睛之后,反而像熬了通宵一般,便加疲惫。
最后还是许一心分析得出结论,说,“你跟叶昊宁认识半年就结了婚,之后生活不过两年,其中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冷战边缘,自然比不上和陈耀熟悉了。也不算算,20年啊的交情啊,就算化成了灰都该认得吧。”
其实肖颖很想反驳,可我们是夫妻啊,不是么?就算再糊涂,也不该次次想不起叶昊宁的名字来吧。这种状态,虽说只是梦境,可还是让她产生了一点点的负罪感。
许一心又说:“要不就是你对你老公没有爱了,下意识地提前将他摒弃在记忆之外。可真不是我说你,肖颖,你现在这样的生活条件,换了其他人要上哪儿找啊?姓叶的有哪点不好?啊?又帅,又有钱,身材又好。以前对你也不错吧?房子车子通通买来送你,你的钻戒比我两个加起来还要大……”
“行了。”肖颖实在忍不住打断她,笑起来,“说来说去,我只听到一个字,钱。这样就叫好了?你倒好像比我还了解他似的。”
“你倒也了解陈耀!结果呢?那家伙还不是要走就走,甩甩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肖颖不禁愣了一下,陡然沉默下来,微微垂下眼睛,去翻床上的画报。
许一心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说快了,停了停,才又缓下语气:“所以我说,当局者迷。有时候还是我们这种局外人看得最清楚,知道谁才是好的。要我看,叶昊宁真不错,一直以来连外出应酬都只带着你!”她说话的时候还不耽误上网,鼠标滑得很顺,熟门熟路地寻找着娱乐八卦新闻,突然目光就定住了,看着屏幕两秒钟,又回过头,只见肖颖盘腿坐在床上,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状。
她颓然,忽然叹气道:“算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这倒有点反常,因为许一心平时兴致来的时候,不说上一两个小时是绝不罢休的,这时却语气急转而下,令肖颖不由得立刻抬起头,“嗯?”了一声,视线顺着飘过去,便看见电脑里某个熟悉的剪影。
因为反光,看得不太真切,但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况且此刻大脑清醒,所以还不至于真将那人的名字给忘了。
她怔了一会儿,微眯着眼睛笑起来:“自打嘴巴了吧?”嗯,叶昊宁的这张照片照得真不错,长身玉立的,举着酒杯与镜头外的人谈笑自若,面容清俊异常。同样引人注目的是,他身边带了位气质十足的美女,穿一身改良旗袍作复古打扮,正娴静温婉地微笑。倘若再换成黑白照,完全可以媲美旧上海的名媛佳丽。
许一心撇了撇嘴,说:“逢场作戏?”其实连自己都有点怀疑,因为照片里这俩人,似乎神态举止都很默契。
她随手点了红叉叉,关掉网页,而肖颖已经光着脚下了床,将她从座位上赶起来,说:“让我玩会儿游戏。”
打开QQ游戏的时候,肖颖暗想,什么狗屁负罪感!瞧那人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作为已婚的成功人士,带着位美女招摇过市还高调宣扬,就活该被人在梦里彻底遗忘!
结果当天晚上,她果然没再梦见他,连陈耀的身影也都不再出现了。
这原本是件好事,可偏偏在最后一刻,她却叫着叶昊宁的名字猛地惊醒过来,四周黑漆漆的,明明房子并不大,此时却仿佛有回声。
肖颖觉得口干舌燥,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脏还在猛烈跳动,完全不敢去回忆方才的恶梦。
其实梦的内容在醒来的那一刻便很快地模糊了,只能清晰记得那种惊悚的感觉,自己恍如孤身被弃置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想要努力找个依托,或是一个救援,可是梦中没有半分人影出现。而她就那样自然地,在遍寻不得之后,想到了那个白天还被自己恨得牙痒痒的人。
到了天亮,她犹自颓丧地告诉许一心:“以后任何有关某人的消息,我都不想知道。”
可不是么?真是见了鬼了。明明之前平静了一个多月,生活顺遂夜夜好眠,可自从某人突然杀出来之后,她就几乎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噩梦缠身,疲惫不已。
所以趁难得的周末,她十分需要放松一下,然而有人却不肯放过她。
接到陈耀电话的时候,肖颖正和同事在美容院做脸,空调房里很阴凉,她盖着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欲睡。
手机突然震起来,她被吓了一跳,直接摸索着贴到耳边,含糊地应答:“你好,哪位?”仍是平时工作时的口吻,改不掉。
那头静了一下,才说:“你好,我是陈耀。”同样客气有礼。
第六章
那头静了一下,才说:“你好,我是陈耀。”同样客气有礼。
肖颖皱着眉睁开眼睛,将手机拿到眼前看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接通的是她在C城用的那张卡。
当初为了省事,来这边工作之后直接换了一支手机,能同时带两张卡,于是连短消息都不用群发,不必费力通知过去C城的朋友们自己换了号。
可是,陈耀居然真的还记得她的电话!
她原以为他早就忘了,所以才会那样挑衅地为难他。
陈耀说:“出来坐坐?”
她这时哪里还有做美容的心思?只得坐起来说:“好吧。”
其实肖颖一向路痴,来B城的这段时间,只由许一心带着逛了主要的商业街道,好不容易才将最繁华地段的标志性建筑和方位记了个大概,有需要时就直接坐地铁或者打的前往。所以到现在为止,她外出的活动范围,仍仅限于公司、所租公寓,以及那一块购物区。
而陈耀说的见面地点,她听都没听过,可又不想让他来接,结果很费了一些时间才赶到那儿。陈耀已经在等,小小的包厢里音乐袅然,还有隐约的香气,像是檀香,却十分淡。
“可以上菜了。”陈耀按铃叫来服务员交待,然后又对她笑:“怕你会饿,所以我就先点了。”
她也扯出个微笑,说:“无所谓。”吃饭根本不是目的,况且,今天她是十分没有胃口。
事实上,以前也总是这样吧,凡事都由他来拿主意,而她则乐呵呵地跟在后面,什么都不用操心,唯一要做的就只是坐享其成。
他们太熟悉,以至于他了解她的一切喜好和憎恶,所以从来都安排得好好的,她仿佛就是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是真正的无忧无虑。
是他将她惯坏了,让她习惯了那种日子,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永远都会那样过下去,永远都会有一个人撑起自己的天地……
结果,当他最后要离开的时候,她几乎哭到无法抑止,像要流尽身体里所有的水份。同时,也将家人和朋友们通通给吓到了。
许一心甚至受不了,也陪着哭了一场,那也是肖颖最后一次为陈耀的离去掉眼泪。
那一夜过后,天蒙蒙亮的时候,肖颖终于抹了把脸从床上爬起来,拍一拍许一心的肩头,倒像是反过来安慰别人似的,声音沙哑,犹在条件反射般的抽噎,可语气却十分恨恨而坚决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男人么,少了他天也没塌下来!……”那是她第一次称呼陈耀为男人,两个字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来,仿佛只有这种叫法才能体现出自己的豁达劲来。而那同样也是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的世界其实并没有完全崩塌,毕竟还有许多人站在自己身边。
有那么多人陪着她,而她只是失去了陈耀罢了。
是的,她终于还是失去了他。
那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两个人聊着最为安全的话题,她却屡屡走神,甚至还恍惚地问:“巴黎好玩儿么?”抬眼瞥见他善意而温和的笑容,这才醒过来,哦,他去的明明是英国。
可他还是回答:“很不错,尤其是夜晚艾菲尔铁塔的灯光秀。很多人觉得俗,我却认为它十分漂亮。”
“哦,是吗。”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拨动着汤匙,灯光下银器闪亮异常,也更衬得她的皮肤白皙幼滑,如同婴儿一般。
长长的眼睫毛覆盖下来,颤动如蝴蝶在风中的薄翼,她停了停,才轻挑了唇角接着说:“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应该很美。”
她明明在笑,可是语气有些低,又似乎微微落寞,陈耀听得心头一动。
她的手就置在桌沿,与他相去不足几十公分,其实只要稍稍向前一探,便可将那份柔软的温暖重新握于掌中,可他却在桌下暗自捏紧了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阻止那份久违的悸动。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自己那几晚住在酒店里,阳台正对着高大醒目的铁塔,晚上睡不着便一直盯着那些绚烂的光,有时竟会产生错觉,以为身边还有一个人,以为在下一刻就能听见她清脆的欢呼和惊叹。
后来他竟真的有了冲动,摸起电话去打越洋长途,却总在输入最后一个数字时颓然放弃。
听说她过得很好。
既然当初自己转身时那样决绝,如今又何必再去招惹她呢?
可是直到近期终于要回国了,他才又辗转从几个老熟人那里听到关于肖颖的最新消息,那些人也是语焉不详,又或许是真的不大清楚情况,只说她突然迁去B市工作,似乎正与丈夫分居两地。
正是因为太过了解肖颖的性格,所以他一时才不免担心,想要知道她的现状,究竟好不好。
然而无论怎样问,肖颖给出的仍是那晚的答案:“我很好。”斩钉截铁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其余不肯再多讲,结了账便站起来,匆匆说:“我要回去了。”
其实一餐饭两人面对着面,什么也没谈成,她却就要回去了。
幽长的街道,两侧是明亮的光河,他在身后,所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
而他目送着她远离的背影,忽然想,或许当年也是如此吧,如今的一切只不过是颠倒了一下而已。
原来,看着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己,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明明隔了不过几米,却伸手不能触及,再也无法触及。
没有人曾想到,他们会走到这一步,就如同没人能料到,多少年前的那一次极为普通的意外,却注定了此后长久的纠缠和相依。
肖颖五岁的时候,由于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全家从故乡迁了出来。
其实离开了朝夕相处的玩伴们,小肖颖的心里是十分不开心的,但毕竟那时还年幼,对于陌生的环境很快也就适应过来。
当时住的是单位的平房,一整排过去,家家户户紧挨着,形成一个大大的院落,邻里关系特别融洽。
院子里也有年龄相似的小朋友,第一天搬家过去的晚上,便有人在屋外喊小肖颖一起做游戏,夏夜璀璨的星空下,天真无邪的一群小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这里面谁都好,只有一个人是肖颖不喜欢的。
那是一个男孩儿,明明只比她大出少许,大家个头也差不多,可他却显得老成许多,甚至几个年龄更大的伙伴都十分听他的话,简直就是一个孩子王,一呼百应的模样。
偏偏肖颖不喜欢,因为他总爱号召大家去探险,或是做一些更出格的事。白天大人们上班去,院子里便被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等到了傍晚,就时常听见家长们训斥自己小孩的声音,与白色的炊烟缠绕在一起,袅袅地飘到很远的地方。
这人真坏!那时循规蹈矩又特别乖巧的小肖颖时常在心里这样想,平时便也不肯给他好脸色,其余人人都要附和他,只有她偏不!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他不是好人。
而他仿佛也从没注意过她,或许只是因为她太弱小太不起眼,又或许是早已敏感察觉到这个小小的外来女孩对自己的厌恶和鄙夷,所以平日里玩归玩,他却从没与她说上过一句话。
然而,也正是这个肖颖心目中的“坏人”,后来替她解了一次围,将乖乖女的她从一个嚣张霸道的女孩子的魔掌下解救了出来。
当时她已经被对方推倒在地,黄褐色的沙土扬起来,弄脏了雪白的袜子和崭新的娃娃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硬是不肯眨一眨,只怕下一秒豆大的泪珠就会滚落下来。可是她的一双手却仍将零食护得紧紧的,抱在胸前,不甘心让对方抢了去。
“给我!”那个女孩逼近。
“不给!”
“……”
顷刻间两人再度扭打起来,她只觉手臂一痛,尖叫道:“讨厌!……”小小的嘴巴一扁,差一点就流出泪来。
这时,突然头顶上方传来声音:“喂,不许欺负她!”明明同样稚气,却又隐约带着威严。
其实那时眼睛里已经尽是水光,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到处都是白蒙蒙的一片,周围的景物看在眼里都已扭曲变形。
可是那个野蛮的女孩终于停下了动作。
小肖颖喘着粗气抬起脸,发辫凌乱,只看到一个背影,拦在自己与“敌人”之间。正午的太阳那样强烈,她以为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是呀,在那样的关头,仿佛从天而降,王子将公主解救出来,虽然没有手持宝剑骑着白马,虽然这位公主混身脏兮兮的,其实倒更像是灰姑娘,可是在那一刻,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小小的俊秀的他,站在她的面前,万般耀眼。
从那之后,她心甘情愿,当他的跟屁虫,将他视为生命中真正的王子。
因为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终将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不是么?
第七章
直到计程车开出一段路之后,肖颖这才猛然注意到他们正走在最繁华的街道上,两侧霓虹闪耀,十分热闹。
刚才都想什么去了?她望着这块熟悉的地带,对自己的走神很无语,这时突然临时起意,付了钱跳下车,直奔那一排光洁亮堂气势宏大的专卖店而去。
是谁说的,消费是缓解压力是灵丹妙药。
刷卡的时候,肖颖的心情果然好得不得了,简直一扫之前的郁闷艰涩,于是又停留了一会儿,与店员轻松地谈笑。
“小姐,这里还有只最新款,您要不要看一下?”
“下次吧。”她瞄了瞄,那表盘外密密麻麻的细碎钻石在店堂满天星的灯光映照之下,璀璨夺目得几乎照花旁人的眼睛。
她接过店员递来的精美纸袋,又微笑:“其实我对手表研究不多,只喜欢简单款式的。”
是真的没研究,所以过去有些看法总被叶昊宁视之为歪理,并嗤之以鼻。
其实收藏名表是叶昊宁的众多爱好之一,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甚至夸张地咋舌,直呼败家。
他说:“这明明是升值的,傻。”眼神飘过来,好像真觉得她见识短浅得不可救药。
她却仍觉得无法理解,花那样多的钱,囤积在家里,可事实上又完全没有用处。因为叶昊宁的手腕上常年只戴着同一块表,从没见他更换过,黑色腕带,极简单的表盘,根本看不出它其实值天价。
所以有一段时间,她总觉得他是个奢侈浪费的人,对他这种特殊癖好不大认同。
而叶昊宁也不在乎,直接将她的质疑视作空气。
总之,她和他,简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今天肖颖心里却大爽,原来大手大脚地花钱是这样痛快的一件事,尤其是,花的还是叶昊宁的钱。
她冲进名店,随便点中两只女式手表,然后刷卡签字,一气呵成,一点也不担心这张附卡会被自己刷爆。
其实爆了倒更好,她想,就当是报复他,让他大出血一次!
可是,至于为什么要报复?好好的,要报复他什么?其实肖颖自己也没想明白。
结果明明一口气花了这样一大笔钱出去,几天过后叶昊宁那边一点反应都还没有,她却已经开始后悔。
实在不该太冲动,这样奢侈,根本不是她的一贯作风,也承受不来。
许一心知道后也大骂:“败家女啊你!”一边又爱不释手地将两块手表翻来覆去地欣赏对比。
肖颖先还嘴硬:“受刺激了呗。”
“谁刺激你?”
她不说话。
谁都有。一开始是叶昊宁,然后又是陈耀,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一个比一个突然,让人猝不及防,将原本就混乱的生活更是搅成一团浆糊。
她喜欢简单的生活,可是他们偏偏不肯让她如愿。
最后她问:“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买了又不能退回去。”许一心恶毒地出主意:“要不你快递给叶昊宁吧,就说是送给他丰富他收藏的,说不定还能缓和夫妻关系。”
她骂:“去死。”
谁知许一心收了笑容,突然问:“陈耀回来了,你是怎么想的?要怎么办?”
她一愣,也正经起来,说:“没想法,也不怎么办。”语气生硬,仿佛只是赌气。
其实只有自己知道,不是的,并不是小孩子闹脾气,闹过就算了。现在提起他,心中仍会控制不住的轻轻悸痛,那是二十年的积累沉淀,无论爱和伤,都深深刻入了骨髓,想要剜掉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也早已经不能回头了。尽管,她曾经是那样的爱他。
几天过后,肖颖还是给叶昊宁挂了个电话,手机号码烂熟于胸,是一串的6和8,十分好记,这就是商人作派,而且还是庸俗又迷信的商人。
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她连电话簿都不用翻,直接输进去反而更方便。
接听的是他的秘书,声音还是那样委婉动听:“叶总渡假去了,目前不在本市。”然后又善意尽责地提醒:“叶太太,您可以拨他的私人手机。”
肖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总是习惯拨打这个对外的公事号码。
以前也有一次,那时他们刚结婚,她随口抱怨说:“怎么十次找你,有九次是占线不通的?”
叶昊宁正在看杂志,头也不抬地说:“不是还有一个号吗?”
那个号码倒是纯私人的,仅限于亲人和少数朋友知晓,可偏偏数字十分拗口难记。
估计是听她一时无声,叶昊宁这才狐疑地看她一眼,微微挑起眉开口道:“你该不会现在还记不住那11个数吧?妈的记忆力恐怕都比你好。”
她不服气,想都不想就反驳:“你是她儿子,你有什么事她老人家记不住的?”
他仍是扬眉:“哦?你不是我老婆吗?”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令她立刻哑口无言,半晌才晃了晃手机,底气不大足:“都存着呢,我只是懒得调号出来。”见他又重新低下头去翻杂志,为了扳回点面子,她又说:“谁让你选了个那么难记的号码啊,0到9,差不多都占齐全了,而且一点规律都没有。”那样凌乱无序,完全不像他的风格,也难怪她记不住。
而这回叶昊宁仿佛没听见,只是凝着眉,翻阅汽车杂志的神色认真而专注。
后来,肖颖到底还是一如既往,极少拨打叶昊宁的私人电话,原因总结出来只有一个,她还真是懒人一枚,只愿选择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如同生活一样。
既然叶昊宁正在休假,肖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将在掌中掂了半天的手机放下。她好歹还是知道一些他的脾气的,休闲的时候最不耐烦被人打扰,况且这个时刻……她不屑地想,指不定正有上次那位复古名媛在身边作陪呢,自己又何必去当坏人?
谁知到了晚上,叶昊宁的母亲竟然亲自来电话,肖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应答,只因为公公婆婆那边并不知道他们协议分居的事。
只听叶母不急不缓地问:“小颖,最近工作很忙?”
肖颖连忙说:“不会,还蛮开心的。”
“哎,我就想不通,你非得搞得自己这么辛苦做什么。如果不想闲着,完全可以在昊宁身边做事嘛,何必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如今倒像夫妻两地分居。”停了停,语气中责备和爱惜并重:“这样胡闹,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那个叶昊宁也是真奇怪了,竟然同意让你走。你现在一个人在那边,生活会不会习惯?要不然请个阿姨,每天替你做饭煲汤,好不好?”
她忙说:“不用不用。”
叶母从小在香港长大,后来才跟着夫家在大陆定居,但是对于汤汤水水的热衷始终有增无减过去就经常让家里阿姨带着各色煲汤送去给肖颖喝,肖颖有一阵子倒还真像喝上了瘾,后来甚至想拜婆婆为师,自己学着做。
叶母的兴致自然很高,叶昊宁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爱理不理的样子,将她的热火朝天视若空气。
她也懒得计较,只是跟婆婆仔细地讨教学习,正在兴头上,突然又听见旁边传来颇为不屑的质疑:“你什么时候变得勤快了?”
她反问:“我以前不勤快么?”
他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又说:“平时不是很爱研究菜谱?怎么连煲个汤都不会。”拿眼角瞟她一下,语气倒是一贯的悠哉:“肖颖,我真怀疑你的心思用到哪里去了。”
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她作对,可分寸又拿捏得极好,连表情都控制得当,以至于就算还有旁人在场,也常会被人误以为是夫妻俩借着斗嘴打情骂俏。
真是十足的奸猾。
“……小颖?你在不在听?”
直到婆婆的声音传过来,肖颖这才回过神。
真可恨啊!她不禁想,明明已经分开了,怎么那人还是如影随行一般,用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来打搅她!
最后她说:“妈,明天是周末,我回去看你和爸爸。”反正叶昊宁也不在,回家一个人乐得轻松,又能顺便安抚婆婆的情绪。
叶母果然满意地说好,又交待了几句才挂掉电话。
六一节礼物
故事发生在若干年前的C市。
启明星幼稚园的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眯眯地宣布:“今天我们班又加入了一个新的小伙伴!江允正小朋友今后会和大家在一起,你们要好好相处,就像兄弟姐妹一样,知不知道?”
“知——道——了。”
“很好。来,江允正小朋友,让我看看把你安排在哪儿……”王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了一遍,自言自语:“到底坐在哪儿好呢?……”突然眼睛一亮,“啊,就坐在叶昊宁小朋友的旁边吧!”
结果班上两个最粉嫩俊俏的小男孩就这么并排坐在了一起。
王老师继续笑眯眯地,挨个摸了摸江允正和叶昊宁的小脸蛋,啧啧,触感真好,简直爱不释手。
“你们要乖乖的哟。”
两个小朋友俱睁着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穿白毛衣的叶昊宁乖巧地点了点头,而穿蓝色小外套的江允正眨眨眼面无表情,没什么表示,看样子是刚换陌生环境,有点怕生。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老师讲故事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朝靠窗的那张桌子多瞄两眼。多么可爱啊!做幼儿工作五六年,她从没见过这么机灵俊俏的男孩子,而且还是并排的两个!
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向其他老师炫耀了一番,又憧憬:“如果其中一个是我儿子就好了……”话音还没落,就有人颠颠地跑进来,“老师——老师——”
“良辰?你怎么跑来了?”她皱眉,接住扑过来的小娃娃,“现在是睡午觉时间,不可以到处乱跑的。”
苏良辰脸上红扑扑的,两只小麻花辫摇摇晃晃,奶声奶气地说:“王老师——,叶昊宁和那个新来的江允正……”喘了口气,“他们……打~~起来了——”
“啊?”
王老师跑着苏良辰一边往午休室小跑前进,一边问:“他们为什么打架?”
“叶昊宁又把毛毛虫丢在我的枕头上……”怀里的小女孩突然嘴一瘪,大大的眼睛立刻闪动着水光,讲不下去了。
“别怕别怕!”王老师连忙安慰,“等下老师就去处罚他。”又想,哦,应该是这样的——那个叶昊宁恶作剧,恰好被江允正看到,小家伙嫉恶如仇,于是就忍不住替受欺负的女同学出气了。
谁知一路跑进房间一看,所有的小朋友都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十分安静,根本没有想像中的混乱场面。
王老师先把苏良辰放回床上,才轻步走到另一张床边,压低声音问:“叶昊宁,江允正,你们不好好睡觉,挤在一起干嘛?”
叶昊宁先抬起头,小脸笑得很天真:“老师,我在给江允正看我的玩具。”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果然拿着一只崭新的变形金钢。
再看小江允正,也是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与新同桌挤在一张床上,十分亲密。
哪里打架了?王老师不由怀疑地回头看看来报告的苏良辰,不过心倒是放下来,和声和气地说:“下午你们再玩,现在小朋友们都在睡觉,你们也要乖乖睡觉。”然后不由分说将小江允正抱起来,送回他自己的床上。
十几个小朋友睡得很安稳香甜,王老师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关门退出去。
五分钟之后,两个粉嫩的男孩又挤在了一块儿,恶形恶状。
“叶昊宁,你干嘛要抢我的毛毛虫!”
“那明明是我捉来的!”
“明明是我先找到的!”
“你可以去拿,它现在还在苏良辰的床上。”
“算了,不要了。把你的变形金钢借我玩儿会吧。”
“好。”
“……”
第八章
事实上,两市之间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恰好有航空专线,机票也并不紧张,似乎只要登上飞机然后小睡一会儿,再睁开眼睛之时便已经到达C市机场。
肖颖陪婆婆吃完饭,又聊了会儿天,才打车回到自己家里。
时间尚早,刚刚过了中午,客厅里那一整排弧面落地玻璃通透明亮,奶白色的窗帘大开,阳光照射进来竟然真是金色的,晃在地上形成交错的光纹。
屋子里却沁凉无比,连门把手都是冰的,显然空调一直都在运转。肖颖心里疑惑,在门边放下手提行李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走进去。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光滑冰凉的地面上,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声响,所以理所当然的,走进卧室之后,也并没有吵醒那个看起来正在午休的人。
叶昊宁居然在家!
她着实吃了一惊,皱起眉远远看着他,看来秘书的情报真是有问题。
窗边那张玫红色的软榻,当初她让人从家俬店里搬回来的时候,叶昊宁还说:“真小资。”可是此刻,他却躺在上面安然熟睡。
或许是刚洗了澡,他只穿了件黑色的丝质睡袍,连腰带都未系紧,胸前就这么微微敞着,修长的手指闲适地垂在扶手旁,眉目舒展。
纵使平日有千般不愉快,这一点肖颖还是不得不承认的,那就是即使睡着了,他的姿态中也带着某种从容而慵懒的优雅,对旁人来说确实十分有吸引力。
她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但这时还是不自觉地在门边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才斟酌,今晚是要睡客房,还是干脆去酒店更好?
或许是转身的时候过于急促,终于还是带出一点响动来,几乎是下一秒,她便听见一个声音从后面猝不及防地响起:“要去哪儿?”
叶昊宁并没起身,只是侧过头看她,深黑的眼底一片清明,根本没有半分朦胧的睡意,她差点就要怀疑,他刚才究竟有没有真的睡着。
她停了停,才开口:“秘书不是说你不在本市?连手机都丢给了她。”
“所以你才肯回来?”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这样,一个问题接着另一个问题,就是不肯好好正面对话和回答,与最初刚开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而最初又是什么样的?仿佛已经隔得太久远,她竟然一时之间记不起来了,只余下模糊的影子,隐约觉得是那样令人怀念的美好。
“我回来看看爸妈。”最后还是告诉他,“顺便再拿些东西。”
叶昊宁仍是那副平静莫测的表情,又看了她一眼,这才站起来,一路穿过宽敞的卧室,从她身侧越过,径自从冰箱里拿了矿泉水来喝。
肖颖也觉得渴,明明没在空调房间里待多久,却似乎突然之间口干舌燥,于是也走过去,弯腰一看,冷藏室里居然还存着好几罐可乐。
她问:“你买的?”因为当初临走的时候,分明记得已经喝完了。
叶昊宁立在冰箱边低低地“嗯”一声,连多说一个字都仿佛不耐烦。
她也直起身来,却不看他,只说:“妈今天还讲,你很久没过去了。”停了停,见他不答,也不以为意,只要将婆婆大人的精神传达到就好。
“中午妈让阿姨做了一桌子的菜,本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出现的。”于是理所当然的,她成了唯一被盘问的对象,而且连个挡驾的帮手都没有。偏偏从小就不擅长说谎,结果一顿饭下来,只觉得辛苦异常,也不知话里有无漏洞,或许早已被精明的婆婆抓住,看出了端倪。
叶昊宁扬了扬眉,“千里迢迢的,你真孝顺。”平淡的语气,听不出褒贬。
她早就习以为常,转过身不理他。
叶昊宁仍立在原地,只是微垂下眼睛,便看见她白皙光洁的后颈在乌黑的发丝缝隙中若隐若现,弧度优美,仿佛还带着隐约的香气,借着空气的流动慢慢飘浮起来。
他微抿着唇角,退后了两步,却恰好瞥见肖颖放在沙发旁边的简便行李,眼神不由得迅速一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缓地开口:“如果缺少什么,可以直接买。带来带去的,不嫌麻烦么?”忽又笑了笑,眼底的温度却愈发地降下去,“你现在这样不像是回家,倒更像是外出旅行。”
“有你说的这么夸张?……”肖颖犹不自觉,兀自灌了几大口可乐进去,谁知冷不防一股气猛地冲上来,呛得鼻头强烈发酸,连眼角都是酸的,那一瞬间似乎还有泪意沁出来,而叶昊宁的脸就在这团白色水光中变得有些模糊,眼神也幽暗不明。
她缓了缓,才又听他突然换了个话题,问:“你打我电话干什么?”
“哦,”她这才想起来,认认真真地说:“我刷了你的卡,买了些东西。”这样郑重的语气,好像那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事。
多么生疏?
叶昊宁只觉得好笑,一转身在沙发里坐下,从茶几上捞过烟盒来,抽出一支不紧不慢地点上。
淡白的烟雾袅袅上升,他就在这烟雾之后微微眯起眼睛看她:“不必特意告诉我。”语调平淡,并不吃惊。
她讪笑,其实他哪里又会不知道呢?只不过以前关系好的时候尚且不会乱花他的钱,如今便更加说不过去,心里有些不安罢了。
果然还是许一心说得对,冲动是魔鬼。
下午的时候,肖颖还是将客房收拾了一下。虽然不常住人,但每隔几日就有钟点工阿姨前来洒扫,所以房间很干净,她只需要将寝具拿出来铺一下就好。
做这些的时候,叶昊宁就待在客厅里,电视新闻的声音开得很小,他却仿佛看得十分认真,对于她的举动,不但没有异议,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给一个。
肖颖也好奇,因为他过去很少看电视,怎么才一个来月就突然转了性?结果等到走出去,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回倒是真睡,胸膛起伏的速率十分均匀,可是大概由于姿势不好,头半歪着,一只手还垂落在沙发扶手下,所以并不怎么舒服,眉头微皱,额前有几绺黑发搭下来。
明明号称去渡假,结果却猫在家里睡大觉,这样的叶昊宁,实在令人感到诧异。
不是娱乐生活十分丰富多彩么?又是吃饭又是拍照的,次次更换女主角,简直春色无边。如今这大好的时光,怎么能在家里浪费掉?
肖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见他这样安份的样子,反而很不甘心,于是伸手去推他,“醒醒。”
他像被惊了一下,很快便有了动静,睁开眼睛,见到那张笑得温和的脸,眉心却蹙得愈发紧,“……干嘛?”声音微微沙哑,犹自带着睡意。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干嘛,仍是假笑,“太阳都快下山了,提醒你一下,免得错过饭局。”
他看她一眼,随即又闭上眼睛,似乎觉得她实在无聊,低低地说了句:“我没饭局。”看样子倒真像是没睡够一般。
“没和佳人有约?我说,其实上次电梯里那女的挺漂亮的。还有照片里那个,复古得真有韵味。”肖颖歪着头停下来仔细地想,还有没有?最近看到或听到的新闻里,还有没有关于他的花边?
或许是想得太过投入,所以等她不经意地转过头来,居然被吓了一跳。叶昊宁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沉黑如深潭的眼底正对着她的视线,“怎么?”他看着受惊吓的她,微微挑起唇角,似乎在笑,“你也会介意?”
“当然不。”她仰起脸,声音明朗,“我是在真心提醒你,误了约会可不好。”
他抿着唇角轻轻哼了一声,站起身之前突然好兴致地捏了捏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你真是尽责。”虽是夸奖,但其实倒像是在对待小孩子,一副敷衍的态度,又仿佛一贯的调侃,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衣帽间。
第九章
五分钟之后重新走出来,只见肖颖仍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半蹲在沙发边一脸挫败的僵硬,叶昊宁竟然心情大好。
方才的试探,更像是吃醋。其实叶昊宁一向不喜欢女人有这种表现,但此刻换在肖颖身上,他发现自己倒是完全受用。
“去换件衣服。”他在一旁停下,无视她探究的眼神,格外好脾气地说:“出去吃饭。”
肖颖却想,这人难道不愧疚么?或者不该恼羞成怒么?怎么如今反倒和颜悦色起来,简直一扫之前整个下午的阴霾。
“不去。”她说得斩钉截铁,顺便站起身来。
谁知蹲得太久,左脚发麻,差点在下一刻软倒。
只不过是差一点,因为被叶昊宁手急眼快地托住,才不至于重新跪下去。
叶昊宁扶着她说:“家里没有那些垃圾食品。”
“我知道……”她暗自抽了口气,某种细密的酸麻感在小腿处迅速蔓延开来,针扎虫咬一般,十分不舒服。
她抬头看他一眼,语气略为生硬:“反正不饿。”心里却仍不免赞叹了一把。这人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无论正装还是休闲打扮,总能穿出一派随意倜傥来。
叶昊宁穿着亚麻衬衫,最普通不过的浅灰色,却将整个人衬得清俊挺拔,颈边似乎还有沐浴露的味道,清凉的薄荷味划过鼻端,她别过头去活动了一下左腿,只听他又说:“是张斌和他未婚妻请客。”
她一愣:“之前你也没告诉过我。”又狐疑,“而且,不是说没有饭局?”
叶昊宁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板着面孔松开手,“时间快来不及了,动作快点。”径自背过身去换鞋,心里想却是,怎么可能告诉她,原本自己是真没打算出门的。但只恐怕两个人单独出去吃饭,更是不可能的事。
聚餐的地点是他们惯去的酒店,方一推门,屋里的五六个人便同时望过来,齐刷刷的目光,其中一人说:“就差你们俩了。服务员,上菜吧。”
在很久之后肖颖想了又想,才发现自己与叶昊宁其实还是有许多共同点的,比如许一心说的喜新厌旧,又比如,他们同样顾及面子。
在关系彻底破裂之前,无论人后如何嘲弄冷战甚至用某种特殊暴力解决问题,但至少在人前,总是维持一副平静和睦的样子,十分有默契。
所以,她的朋友,和他的朋友,谁都没有对他们的婚姻产生过猜疑。
张斌就是叶昊宁的朋友,严格地说,还是发小。
而肖颖在与叶昊宁认识的不久之后,便在一次聚会上见过他,那时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却是,花天酒地无一不精的风流人士。
谁知如今也订了婚,未婚妻乖巧漂亮举止文雅,完全大家闺秀模样。
可是肖颖却总也忘不了当初张斌立下的豪言。
那天恰好一群人喝高了,她赶去的时候,连叶昊宁似乎都有了醉意,靠在昏暗的沙发一角闭目休息。
而张斌就拉了拉她的衣摆,示意她坐下,然后双眼迷蒙地沉吟半晌,才说:“那小子真不仗义!……忘了我们以前说过什么了,居然闪电结婚……”又骂了句脏话,口齿不清。
他口中的那小子,自然是指叶昊宁,肖颖只觉得好笑,随口就说:“你早晚也有那么一天。”
“……别!”张斌大手胡乱一挥,几乎扇到她的脸,半睁着眼轻蔑而又豪气万丈:“婚姻是坟墓……本人怎么可能自寻死路!……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结果回家的路上,肖颖扬着唇角靠在车窗上,冷不防听见身旁传来声音:“说我是傻子,你就这么开心?”声音慵懒缓慢,带着微哑的磁性。
她回过头,很惊奇:“你居然听到了?”
叶昊宁看都不看她,兀自闭上眼睛,车外霓虹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不断划过,形成交错的光影。
“我发现你怎么那么能装啊?”她坐近了推推他,“明明清醒着,还偏要装睡,知道自己有多沉么?我都快被你压死了。”
他轻哼一声,其实呼吸里还有明显的酒气,胸口也沉闷,晚上是真的喝多了,但还不至于不省人事,所以听完她与张斌毫无章法的对答,竟然觉得无奈又好笑。
与一个明显不清醒的人说话,居然还那样有兴致,这种事估计也只有肖颖做得出来。
那晚深夜,他将她压在身下,她在意识全面崩溃之前,努力捉住最后一线清醒的光明,含糊地问了句:“你呢?……为什么愿意进坟墓?”
但是没有听到回答,便被带入另一重美妙而热烈的世界,再也容不下任何思考。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似乎很多人都这样说,然而那时候的肖颖却并不认同,甚至更早一点的时候,她还是十分向往着与爱人一道共赴礼堂的。
只不过,这个爱人,她始终以为会是陈耀。
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她。
分手的时候正是入秋时节,空气里还残存着漫长夏日中仅剩的一丝奥热,稍微动一动便仍旧可能流汗,可是那一刻她却觉得格外寒冷,冷得需要抱紧双臂才能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当时她蹲在公园的长椅边声撕力竭地流泪,周围的大人小孩们停下活动纷纷侧目,却没有人敢上前来询问一声,只因为她哭得太凄惨,似乎将他们都吓到了。
但是即使再悲再惨,也终究于事无补。那道白色修长的背影只是微微顿了顿,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公园大门的转角处,那样狠心坚决。等她勉力睁开朦胧的泪眼,看到的不过是一辆接一辆穿行而过的汽车,在眼眶无止尽的水光之中带着隐约的漫漫尘嚣。
其实旁边还有各色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但就在那个瞬间,仿佛一切都是空的,没有声音,也没有色彩,她的世界失去了陈耀,怎么还能称之为世界?
那段情伤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恢复过来。又或许只是表面的愈合罢了,真正的痛楚被永远深埋在体内和心底,不敢见到阳光,只怕会原形毕露,然后重新现出狰狞的面孔,将她再度打回到那段人生最为灰色的阶段。
于是她开始一切如常地吃喝玩乐,其实更多是为了消耗精力,只要一有空就约上要好的死党逛街,偶尔也会去K歌直到天亮,然后在路边买一份早餐。
那个时候天冷得要命,清晨的寒气更是渗骨的逼人,整夜的玩下来一群人个个面色灰败,就只有她出奇的精神,呵着气在早点摊前跺脚等待,然后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吃得心满意足。
有一次也是通宵之后出来吃东西,结果一位朋友说:“来,肖颖,我请你的。”
对方已经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谁知那份刚出油锅的早点太烫,她刚刚碰到便猛地松开手指,受惊一般,眼睁睁看着那块包着油纸的金黄色糍粑落在地上,“啪”地一声,发出轻微而又沉闷的声响,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个男生也仿佛被吓了一跳,看着她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肖颖,你怎么了?”
她的目光却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移回来,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笑,“没想到这么烫,一下子没接住。”殊不知自己此刻的脸色怪异得令人无法不生疑。
怎么可能忘记呢?这是她最爱的小吃,而过去又有多少次,陈耀都会特意买来送到寝室楼下。通常都是冬天,她头发纠结地冲下去,只见他立在凛冽的空气中,额前的黑发似乎还有被雾水打湿的印记,远山般清朗的眉目永远透着温和的气息。
然后他总爱捏捏她的脸,状似研究地皱眉:“总吃上火的东西,怎么皮肤还这么好呢?”其实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摸摸她,因为她刚睡醒的样子实在太可爱,有一种娇憨的温暖,仿佛连寒冰都能被融化掉。
那时候的肖颖,幸福得令所有人都羡慕甚至嫉妒,生活如同调了蜜,比糍粑上沾着的白糖还要甜。所以后来陈耀的离开,也理所当然地带走了他曾给予她的所有美好和快乐。
如今盯着那份小小的、已被尘土污染了的甜食,她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都在下意识地回避着一切与他相关的东西,就连最最普通的爱好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摒弃。
陈耀走了之后,她甚至就快要忘记它的味道。
可是苦笑终究只能留在心里,表面上仍是明媚开朗,因此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而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她偶遇了叶昊宁。
第十章
确实只是偶遇,因为那天肖颖原本是为了去见另一个人的。
当时她刚在C市找到工作,公司同事中有位极热心的大姐,听说她暂时还没有男朋友,便立刻兴了做媒牵红线的念头。
在她面前一个劲地夸赞对方,简直将两人说成是绝配,有生之年不能见上一面实在是天大的惋惜。
那样热情而又不屈不挠的态度令肖颖头疼不比,偏偏又是刚开始工作不久,根本不懂得如何拒绝这番好意,婉言谢绝了几次之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勉强同意见一面。其实心里想的是,见完了再说不满意,这样双方也就自然不会再有牵扯,只当作是一劳永逸吧。
到了约定那天,肖颖先去拜访了一位客户,在人家公司里坐了将近一整个下午,结果出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交通的最高峰。
坐在出租车里,那位大姐打来电话,语气不紧不慢的:“……小颖啊,我这里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到。”又假装没听见肖颖的抽气声,继续说:“反正你也知道地点了,先直接过去吧,对方已经等在那边,连包厢都订好了。我这里会尽快处理,要是饿了你们就先吃,我随后就到……”信号似乎不太好,有沙沙的电流声,然后又说了包厢号,可是肖颖哪里还有心思去听,只觉得原本就不怎样雀跃的心更是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相亲已经够尴尬了,如今却连介绍人都落跑,难不成要她和一个陌生人大眼瞪小眼?
几乎就要打退堂鼓,可偏偏那位司机师傅极尽责,就因为她上车时催了一句,结果趁她打电话的工夫,也不知怎样就拐进一条小路,弯道虽多但车非常少,因此一路顺畅至极地从捷径抵达了目的地,让她连犹豫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年轻漂亮的服务员很快迎上来问:“小姐,请问您订了位吗?”
“包厢。”她犹自走神,这时才不得不努力回忆,究竟是七号还是一号?最终还是说:“1号包厢吧。”
“这边请。”服务员领着她转向右边的长廊。
后来肖颖才得知,这里一共十二个贵宾间,被分成左右两边,而她一念之差,便走向了那个与原订计划完全相反的方向。
而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竟还有人有那样的闲情逸致,连独自吃餐饭也要包下最好的一个房间,十足的会享受。
所以,也难怪门被推开的时候,桌前那个正在讲电话的男人才会露出某种诧异的表情,似乎有轻微不悦的神色从英俊的眉眼间一闪而过,随后放下手机,漆黑狭长的眼睛望向来人,安静地等待着解释。
肖颖却只当他是相亲对象,从心底里觉得尴尬,可是既然都碰了面,总不能此时才落荒而逃,于是不得不扯动嘴角,争取能够笑得亲切自然一些,其实神色仍旧勉强:“李先生,你好,我是肖颖。”她只知道他姓李,名字就算提过也早就忘记了。
对方只是极短暂地怔了一下,便极有风度地从椅子上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肖小姐?你好。”声音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十分好听。
肖颖有一瞬间的失神,并非因为那人面孔英俊风度翩翩得出乎意料,而是她分明觉得从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兴味的表情。
那个男人在琉璃吊灯下微微扬着眉看她,似乎只是觉得她有趣,连眼底都蕴藏着细碎璀璨的光芒,可又那样深,若隐若现,让她不禁以为那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很久之后,肖颖着实气愤而无奈地质问:“你明明不是那个李某某,当初干嘛装得那么像,居然还一本正经地与我打招呼?”
叶昊宁却半真半假地笑说:“因为你有趣啊。”
她忍不住咬牙,简直会被他气死,又或者说羞死更合适。
那天坐下来,因为实在是无话可说,可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同时拖延时间等待那位好事的中间人的到来,所以,她甚至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求学简历叙述了一遍。
其实感觉更像是找工作面试,因为对面那个年轻男人始终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静静地聆听,目光深沉镇定,却更加突显出她的无措和紧张。
肖颖当时是真的想到了刚毕业的那会儿,那时经验尚浅,为着一份自己渴求的工作,捧着简历坐在各大公司企业的HR面前,难免有点心慌意乱。有些招聘人士还算和蔼,可有些却面色严肃,眼神犀利得仿佛能将钢板洞穿。
可是叶昊宁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然而与他面对面坐着,她仍然觉得略微不安,总认为面前这人心思太深。她为活跃气氛口都说干了,他却至多只是微微挑一挑眉,轻描淡写地应那么一两句,也看不出是否真那样感兴趣,抑或只是单纯出于礼貌罢了。
肖颖当时就不禁忿忿地想,搞什么呀?!又不是她自愿想来的。她还觉得勉强呢!可是如今和这人一比,倒显得自己对相亲兴致勃勃一般。真是要命!
那十来分钟的相处,简直就像肖颖一个人的独角戏,自编自导外加卖力演出,而他不过是名看客,悠然自得的,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尴尬。不过,对她也倒还算是尊重,因为从头到尾,他都认真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听得十分仔细。
最后终究难免冷场,电话却恰到好处地打进来,肖颖如释重负地接起来,只听见对方着急地问:“你到了没有?我们等你很久了……”
她这才一愣,“我在呀。”又狐疑地反问:“你们在哪儿?”
同事大姐显然也迟疑了,停了一下才说:“七号包厢。”如一道晴天霹雳,惊得肖颖大脑瞬间空白。
摆了这样一个大乌龙,不如找个地洞钻下去得了!
当时肖颖羞愧得要死,挂上电话一抬头,便正好看见叶昊宁平静自若的脸。
那样英俊的五官,可是她却不想再看第二眼,恨不得对方立刻消失掉。或者,自己消失掉会更好?
这时,那个看了她半天笑话的人终于站起来,将手伸到她的面前,优雅的笑起来:“你好,我是叶昊宁。”那只手手指干净修长,肖颖微微仰着头,仿佛石化了一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却突然觉得他的笑容可恶至极。
第十一章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见面,她就那样被叶昊宁不动声色地耍着玩儿了一把,当时打从心底里认定此人本性恶劣,却不曾想,后来竟然做了夫妻,并且一晃两年。
隔了这么久,她能再一次想起那时的情形,完全是因为今日故地重游。
琉璃吊灯悬在头顶,给墨绿色的桌布上映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光斑,正圆而又明亮,有一点像肖颖小时候卧房里贴着的墙纸,带着可爱的童趣。
服务员站在她旁边,轻声问:“小姐,请问您喝什么饮料?”
张斌朝她笑一笑,极顺口地说:“嫂子,要不你也喝点酒?”
其实他只比叶昊宁晚出生三个月,平时他们几个发小之间也是直呼姓名的,可偏偏总爱这样称呼她。
多么别扭,不伦不类的,更何况她还比他小。
她几乎就要认定这是某种讽刺,难道自己看上去已经那样显老?于是过去屡次抗议,但可惜皆告无效,后来还是叶昊宁跟张斌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回:“别再叫她嫂子了,我都快听不下去。难道你这样都是为了表达对我的敬重?那还是算了吧,权当我心领了。只是这个称呼,肖颖显然不合适。”
某人终于肯替自己说话,这当然非常的好。可是她当时眯着眼想了半天,有些恍然,便突然不服气起来,“叶昊宁,你说清楚,什么叫做不合适?”
而叶昊宁点了支烟,含在唇边,从层层淡雾中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似乎已经懒得解释。
那天他们三个人也是在吃饭,选在一家十分有特色的餐厅,肖颖便不自自主地望进侧面宽大的落地镜子里。
那天的她,穿着十分普通的T恤和牛仔裙,连头发都高高束起来,虽然没有化妆,但一张脸看上去气色极好,白皙中透着极淡的粉红,是真正的面若桃花。
那样干净纯粹而又稚气犹存,看在叶昊宁的眼里,其实更像是未出社会的学生,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许多。
她很快便领会他那仿佛不经意的一番话里究竟是何含义,明知也没什么贬义,可还是忍不住假意笑问道:“你是说我很幼稚?所以才当不起张斌叫我一声嫂子?”
“你自己觉得呢?”叶昊宁倒是没什么表情,仍旧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只有唇角不着痕迹地扬起一些。
那个时候,挑事的罪魁祸首早已躲到一旁与某位红颜知己讲电话聊天去了。
于是肖颖的笑容扩张得更加大:“看不出来啊,原来你的兴趣那样特别。”
可是叶昊宁却似乎猜到她接下去会说什么,趁她再度开口之前,他已摁熄了烟微一扬眉,轻描淡写地接道:“你放心,我没有恋童癖。”停了停,这才真正露出笑容,一双墨色的眼底甚至都有微动的光华,看向她说:“像你这种程度的,刚刚好。”
想来那也算是他曾说过的为数不多的情话之一,虽说有点隐晦。因为他从来都是那样,半真半假的,明明是透着暧昧的语气,却配合着漫不经心的表情,仿佛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作不得数,不能当真。
可是,如今肖颖想来,当初的自己可不是很幼稚么?
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有什么好一再纠结的?就好比从前出门,大多数人要称她为叶太太,而现在到了B市,所有人都只叫她肖颖。
然而,她还是她,根本没有变过。即使分开两地,实质上她仍旧脱离不了叶昊宁的姓氏。
所以这一回,她完全没有在意,只是对张斌语带双关地说:“酒喝多了容易乱说话,我还是喝橙汁好了。”余光扫到叶昊宁,他似乎并没注意到她这边,正与朋友很随兴地讲话。
张斌的未婚妻王若琳就坐在她旁边,听后笑了笑,“那就两杯橙汁。”声音轻柔,就连笑容都那样妥贴大方,嘴角弧度漂亮得无可挑剔,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张斌又说:“昊宁,你呢?我看你今天脸色不大好,没什么事吧?还能不能喝啊?”
肖颖闻言转过头,灯光下叶昊宁的侧脸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或许真有一丝疲态,但并不怎么深。
她立刻就想到下午自己满怀恶意的骚扰,故意将他从睡眠中拖出来,只因为当时心中确有那么一丝愤慨,实在见不得这人时时处处都能那样逍遥快活的自在着。
果然,叶昊宁也只是淡淡地说:“没事。”等服务生过来斟满了酒杯,首先举起来,“先敬你们二人一杯。”然后一仰头,整杯的红酒饮下去,面不改色。
肖颖这才慢慢收回目光,啜了口酸中带甜的橙汁。
在座五男二女,一同身为女同胞,肖颖与王若琳自然聊得更多些。
王若琳说:“听张斌讲你现在不在本市工作?”
“嗯。”
“是外企吧?真好。”她微笑,“只是没想到,昊宁也同意让你离开这么远。”
昊宁?肖颖有些惊奇,“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王若琳说:“是呀,我和他们几个,几乎是从小玩到大。后来因为出国读书才分开了一阵子,没想到昊宁就这样子结婚了,结果等到我回国来,你却又去了B市。我之前常常听说你的名字,还总在可惜没能见上一面。”
竟然是青梅竹马。那可真是难得。
肖颖转念又一想,才知道原来并非闪电订婚,估计是两家长辈早有约定,所以张斌这位浪荡子才会老老实实地就地伏法。或许并不心甘情愿,但至少表面很和谐。他替娇俏可人的未婚妻斟茶布菜,动作与表情都十分细心自然,犹胜过对待以往的女伴们。
其实她与叶昊宁表面看来也同样和谐,他甚至在她要动手剥虾壳的时候,突然转过脸来低声说:“少吃一点,小心待会儿又过敏。”声音那样轻,气息略过耳边带动她细碎的发丝,有一种令人颤栗的麻痒,轻轻缓缓地渗入颈后的肌肤,并且迅速蔓延开来。
而就在前一刻,她明明见他正与对面的朋友谈论着政府出台的最新政策,手指间燃着烟,一副目不斜视专心致志的模样。
她以为他根本不曾看她一眼。
所以聚餐之后回家的路上,她突然问:“叶昊宁,你一心二用的本领练习了多久?”
叶昊宁正开着车,斜过目光来表无面情地看了看她,不说话。
她也觉得自己真是无聊,索性讪讪地紧闭起嘴巴,将头微倚在车窗上,漫无目的地看着车外景物不急不缓地向后略过。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张斌十月底的婚礼,我也许不能回来参加。”
叶昊宁直视着前方问:“为什么?”
“可能会去外地出差,如果正好时间上有冲突,那就没办法了。”
“你一向那么懒,怎么偏要找审计的工作?”叶昊宁仿佛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利落地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拐进旁边的大路。
肖颖却感到讶异,只因为自从搬到B市之后,其实她还从没主动向他提起过,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
“是谁告诉你我正在做审计?”
叶昊宁微抿了唇角,静默一会儿,才又说:“张斌打算旅行结婚,但两家老爷子都不同意,所以还是会在本地办宴席,估计会有两到三场,两天的时间总是要的。如果到时候你实在抽不出空来,就算了。”
“办得这么高调?”她笑一下,“太麻烦了,这下可有得他们累的。”
他说:“是。恐怕没有人会比我们更简单。”
两年前他们的那场婚礼,是真的简单至极。在她的提议之下,只请了两家长辈一起吃饭,虽说是包下最豪华酒店的整个宴会大厅,但总共也只摆了五桌。没发喜贴,也不收礼,甚至婚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外界仍将叶昊宁称作是钻石王老五。
此时肖颖转过头,只见两侧灯光从叶昊宁俊逸的侧脸上扑扑滑过,隐约捉捕到他眼角那一抹异样的神情,像是自嘲。她立刻奇道:“你该不会是现在后悔了吧?觉得当初办得太简陋,有损你的身份地位?”
叶昊宁不说话,眼底幽暗,仿佛在想着心事。
她又说:“我原以为你也不喜欢麻烦的。那样铺张的排场,多么俗气。应付起来又累人,尤其是新郎倌,哪一个不是被灌得酩酊大醉?最后掏心挖肺地吐完,还要继续喝。”
“我没说后悔。”他终于肯正眼看她,停了停,唇角极微地扬起来,声音中却带着一丝轻漫,“我很感动,你居然这么为我着想。”
第十二章
如果忽略掉叶昊宁最后那带着点反讽的语气,其实一整个晚上下来,两人相处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他们正处在关系冷淡期,这种时候,要求总是不能太高。
肖颖心情一好,便也不再与他计较,回到家洗了澡,又拿出一罐可乐来,悠闲自在地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拿着遥控调了半天,才找到一部外国肥皂剧,恰好叶昊宁从主卧里走出来,瞥了一眼,随口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似乎有点不屑。
肖颖不理他,目不转睛地跟着电视里的人傻笑。这部剧集她最近一直都在追着看,既没有悬疑打斗,也没有阴暗的诡计谋略,简单轻松的情节简直就是缓解精神压力的良药。
叶昊宁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又问:“你什么时候回B市?”
因为电视节目不对他胃口,所以就开始赶人了?肖颖愣了一下,正想老实回答,却又突然想起来,这里好像也是她的家嘛。
转过脸去,正看见叶昊宁低头点烟,打火机“叮”地一声脆响,幽蓝的火光扑出来,她立刻皱起眉抗议:“我不想抽二手烟!”
叶昊宁一怔,看了她两眼,到底还是将刚点着的烟给掐灭了。
她离开得太久,而他都几乎快要忘记她的禁忌。
其实同样久违了的,还有她现在的样子。素净的脸上眉头微蹙,带着很明显的不满,甚至有一点蛮横和霸道。
过去从来没有人敢管他,他的一举一动,谁都不会有异议。也就只有她不同,结了婚之后没过多久,便立下许多规矩,只差没有约法三章。而他也一径由着她去,那些举动看在眼里,更像是兴致勃勃的小孩子在玩过家家,他哪能跟着较真?
后来居然渐渐习惯了。张斌还曾笑言:“你这样纵容一个女人,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啊。真稀罕……”
他不以为然,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你懂什么?”
张斌确实不懂,其实他自己以前也未必会懂,原来宠着一个人的感觉竟也很不错。
如今看着肖颖生动的表情,一瞬间好像又回到过去的日子,叶昊宁突然有点恍惚,晚上明明没喝多少酒,这时候却胸口发热,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伸出手去。
他们的距离本来就不远,他一把就捉住她的手腕,她不禁一呆,“你干嘛?”
他也呆了一下,因为她的腕骨纤细,肌肤幼滑,在温暖的橙色灯光下仿佛真跟上好的白玉一般,触手温润,令他不忍放开。
过了一下他才说:“好像有点过敏了。”
肖颖低头一看,果然,手腕内侧隐约浮现出细小的红点,数量并不多,但依照一贯的经验来看,确实是轻微过敏的征兆。
真不该一时贪嘴,多吃了两口海鲜。
叶昊宁又抬起手,轻轻撩拨开她肩头的发丝,指尖若有若无地从她颈脖处滑过,带着一丝轻缓的低凉。
肖颖禁不住呼吸一窒,只听见他说:“这里也有……”声音微微暗哑,气息却温热,毫无遮挡地喷在她的颈边。
她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说:“我去找药。”可是身体才刚动了动,他的手便已经穿过她濡湿的头发,沿着衣领迅速而灵巧地滑向了后背。
肖颖身上这件睡衣是去年在杭州城游玩时买的,上等的真丝,既服贴,也极有垂感,偏偏领口开得又低,因此叶昊宁的手掌很快便探下去,带着灼人的温度开始了缓慢的游移。
她不自觉地想躲,他却仿佛看出她的意图,身体在下一秒钟压上来,将她整个人牢牢困在沙发靠背与他的胸膛之间,与此同时,一个吻落在她的耳际。
那个吻明明轻柔无比,如羽毛一般刷过,可是在那顷刻间却犹如过电一般,肖颖抑制不住,极轻地颤栗了一下,然后便看见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从叶昊宁深黑的眼底一闪而过。
他太熟悉她的身体,清楚的知道哪里才是她的敏感地带,于是故意这样挑逗捉弄她。
她心里突然发了狠,也不再急于闪躲,他的唇再度覆上来,细细密密地落在颈侧,她却死死咬住嘴唇压抑了喘息,然后将捏在手中的冰可乐罐突然贴过去。
“咝……”叶昊宁猝不及防,只觉得腰间陡然一冷,不由得咬牙吸气,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看她,只见她正一脸得意,似乎因为报复得逞,乌黑的眼睛里都闪着灵动的光芒,映在灯光下真的如同宝石一般璀璨。
其实肖颖的睡衣已经被半褪了下来,露出一侧光滑圆润的肩,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开来,早已变得纠结而凌乱,与裸露在外的颈肩互相衬得黑白分明,可她却只顾咬着嘴唇,兀自恶毒而得意地笑着。
这副样子,倒有点像童话中的精灵。
叶昊宁微微眯起眼睛,很快便也低笑一声,反手将碍事的可乐罐一把夺下,扬手就丢了出去。
褐色的液体洒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趁肖颖呆住的空当,他已经将她顺势压倒,膝盖顶住那双不安份的腿,他趴在她耳边低语:“……我想念你。”
我想念你。
他过去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定了身,渐渐停下推拒的双手,微微仰着脸,任由他灼热的呼吸和亲吻持续连留在她的耳垂和颈边。
她记得陈耀也曾这样说过。
那时候他轻轻抱着她笑道:“小颖,我想念你。”他们认识那么久的时间,他却也只说过那一次。
还是大三暑假,学院里组织外出实习。当时肖颖所在的班级被发配到上海很偏僻的一个郊区,七八个人挤一间房,并且没有空调,夏天酷热难当的夜里,风扇根本不管用,吹出来的全是热风,可又不能挂蚊帐,否则只怕连热风都享受不到。
于是,一群平日里过惯了好生活的女孩子,就在陌生的地方与蚊虫作伴,常常半夜里被叮得醒过来,结果发现满脸满身都被汗水浸透。
那时候,肖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醒来好几次,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往全身上下都抹上花露水,然后才能感到些许凉意,赶紧闭起眼睛让自己尽快睡过去。
是在畜牧加工厂实习,跟着老会计们,整理那些最繁杂的凭证,工作程序单调而又枯燥。
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忍不住给陈耀发短信,控诉遭受到的非人待遇,抱怨时间怎么过得如此缓慢,一个月的实习期简直度日如年。
后来终于熬到实习结束的倒数第三天,一行人已是迫不及待地开始打包收行李,提前感受回家的喜悦。
就在那天傍晚,肖颖与一群同学坐在老树下乘凉,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顺着同学指着的方向望过去。
坑坑洼洼的小路上立着一道宁静修长的身影,白色的T恤和水磨蓝的牛仔裤,十分普通的打扮,却在漫漫尘土的乡间显得犹如天神降临,夕阳就在他的身后,整个人都笼罩在霞光中。
那一刻,肖颖忘了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事后任凭如何努力回想,也终究只能用一句最俗气地话来形容,那便是,心中开出了繁花。
而且是千朵万朵,瞬间将一颗心填得满满的,缤纷似锦,几乎就要欢叫起来。
后来她惊喜地跑过去仰着头问:“你怎么来了?”
陈耀说:“来接你回家呀。”
“骗人!明明还早着呢。”
“可你不是已经将行李都收拾好了?”
她早上才兴致勃勃发短信告诉他说,大家都提前打包了,心情雀跃。
她拖住他的手,嘴角合都合不拢,只会一径地傻笑:“你怎么突然就跑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说了不就没惊喜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然后又伸出手臂亮给他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是蚊子叮的包,我都快要崩溃了。”
见他含笑不语,她又揪住他问:“老实说,这一个月里,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想我?”
“有。”他伸手将她轻轻地拥住,身上还有沐浴露的清爽薄荷味,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温声说:“小颖,我想念你。”
而她在他的怀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周围的空气那么热,好像自己随时都会融化掉。
已经隔得那样久远,如今回想起来却不费吹灰之力,可见那一段时光有多么美好,美得深深烙进记忆里,不忍擦去。
肖颖躺在柔软宽大的沙发上,不禁有些恍惚,又难免唏嘘,却冷不防颈边一痛,她这才被惊得回过神来,睁开眼睛正对上叶昊宁的视线。
其实他的技巧一向极高明,即使此刻停了下来,她犹在不自觉地喘息。
叶昊宁看着她,目光幽暗,若有所思,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很深的地方猝然闪过,然后一下子便灭了。他垂了眸重新俯下身去,所以她无法看见他眼底的情绪,只听见他在耳边一字一句,极其冷静而平淡地低声说:“肖颖,要说起一心二用的本事,你一直都比我强得多。”
她闻言一怔,他却已经毫无留恋地起身离开了她,丝质睡袍的一角从她的脸上轻轻拂过。大而空旷的客厅,冷气似乎开得太足,她呆在原处,只是瞬间便觉得寒意彻骨。
第十三章
叶昊宁居然用她在车里的玩笑话回敬了她。
可是,当初在与陈耀分手之后,她真的曾以为,自己的一颗心不可能再用到第二个男人的身上。
仅是一场恋爱就使得元气大伤,哪里还有气力再对另一个人再动一次心?
况且,她那样一心一意地对待陈耀,从小到大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即便最终分开了,这个习惯也没办法改得掉。所以,自从那次非正式的相亲之后,肖颖便断然拒绝了一切好心人士的介绍。
许一心倒是十分好奇那天的情况,很感兴趣地打听:“你上回见的那个姓李的是工程师,他的条件怎么样?才三十出头,年轻有为啊。”
“就是太年轻有为了。”肖颖不服气地笑了笑:“知道什么叫做恃才傲物吗?”
她从来没见过那样高傲无礼的人,连看着对方的时候都总是微微仰着下巴,仿佛屑视。
由于他毕业于国内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于是便很以自己的学历为荣,闲聊之间仿佛不经意般,将其余名校统统鄙夷了一遍,然后又问肖颖:“肖小姐本科毕业的时候,是不是找工作也遇上过困难?现在就业市场就是这样,招聘会场场爆满,倘若想要高薪水,起点不够高实在是不行的。”
长相倒是很斯文,就是姿态和语气实在令人不爽。肖颖喝着茶水,斜过目光看他一眼,放下杯子笑道:“李先生当初就业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那人慢条斯礼地点头:“是的。其实我们公司的门坎一向很高,而我恰巧比较幸运,毕业之前就已经签了合同。”
幸运个鬼!肖颖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在咒骂,因为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庆幸与谦虚的痕迹。
不一会儿上了菜,只听他又说:“像这种高脂肪高蛋白的食物,一般还是少吃为妙,很容易导致胆固醇偏高。”
菜是肖颖点的,见他不肯动筷子,她也不多客气,往嘴里塞了一口,才转过头感叹:“李先生这么懂得养生之道,学识又渊博,工作条件又好,真是太难得了。”
“过奖。还是蔬菜好,粗纤维有助消化,价格也实惠。”
“哎呀,什么先生小姐的!”一旁充当中间人的同事大姐笑道:“都认识半天了,怪生疏的。以后就都是朋友了嘛!”
肖颖低头吃菜,心想,哪有以后?没有以后!以后都不想跟这种人见面。也难怪他三十多岁了,仍找不着对象。
许一心听完描述笑到肚子痛,“肖颖啊肖颖,真是要恭喜你了,首战便遇到这样一个极品。而且一定很长寿,如果没有天灾人祸,像他这样注重保养,肯定能活个百八十岁的。真是个长命的极品,你如果真跟他交往了,怎么受得了……”
“去!”她拿脚踹她,“这种事,下一次打死也不干。”
“是呀。其实我很同情你,那天岂不是完全没有乐趣?”
肖颖撑着下巴回忆。其实也不能说没有乐趣,至少其间还有一段乌龙的插曲,虽说有点丢脸,却反而比与那位李工程师见面更叫人印象深刻。
不过总的来说,肖颖还是认为自己那日走的是背运,碰上的没一个好人。
可是没想到,仅是短短一个月之后,她便再次与叶昊宁见了面。地点倒有些特别,在市第一医院里。
那天她恰好出差回来,又被同事拉出去胡吃海喝了一顿,坐在KTV包间里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大对劲,音箱声音嘈杂,被震得有些头晕。当时只当是旅途劳顿又喝了点酒的缘故,所以并没太在意,谁知等到回了家找出体温计一测,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在发烧。
三十八度四,难怪眼皮愈渐沉重。
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肖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能找谁陪自己去看病,于是强撑着重新出了门,打车去医院挂急诊。
急诊部倒是灯火通明,长长的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偶尔有几个护士脚步轻巧地来回穿行,但更多的是排队等在长椅上的病人和家属。
几乎每个人都有陪伴,只除了她。
她挂了号坐下来,手里捏着薄薄的病历本,恰好选了张两旁没人的椅子,因此越发显得形单影只。
只过了一会儿便觉得体力愈加不支,她在心里怀疑是不是温度又上升了,自己探了探额头,可是手心里尽是冷汗,什么也摸不出来。她又颓然地放下手臂,头脑昏昏沉沉地靠在坚硬的椅背里,只是感到奇怪,怎么这大半夜的,医院里也这么忙呢?
以前在学校里多好啊,校医院离宿舍近,只需要走五六分钟,而且急诊部绝对不像现在这般,排队都要排上半天,急诊都拖成了慢诊。
其实她原先也不知道。她一向极少生病,就连大学生涯里最艰苦的军训时期,她都健健康康渡过了,人家在太阳底下晒得几近晕倒,她却偏偏越晒越有精神,汗流浃背,但神清气爽。
许一心嫉妒地骂她是怪胎,她总是嘻嘻笑:“我体质好嘛,别人羡慕不来的!”嘴角弯弯的,那样得意。
可是事实证明,这类话是说不得的,说多了总有现世报。
后来她真的大病了一场。
由小感冒引发的高烧,再接下来是急性肺炎和长期的低烧,简直痛苦不堪,几乎被折腾得去掉半条命。
而那个时候更是由衷体会到恋爱的好处,因为有那样一个人,始终在身边嘘寒问暖,万事皆放手由得他去操心,而她只需要倚偎在他的怀里负责呼吸就够了。
第一次看急诊,便是陈耀半夜里用自行车载她去的。
那样冷的冬夜里,雪积在路边几个礼拜都没化开,她被厚厚的棉服包裹着,恨不得连眼睛都藏进围巾里去,当时就听到陈耀的脚步声,踩在空寂的路上,似乎地上还有水,所以有轻微的啪哒啪哒的响声。
明明那个时候烧得晕晕乎乎,但偏偏耳朵比以往更加好使,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除了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咳喘之外,似乎还能听到陈耀的呼吸声。
她忽然心头发酸得很想流泪,只为着在这个寒冷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与她气息交融。
后来到了校医院,她根本没有力气,全程都被他抱着,从看诊到住院,再到挂吊瓶,她虽然难受地闭着眼睛,但知道他始终都在自己身边。仿佛那样便安心了,手指轻轻勾住他的手,好像那一点温暖就能从指间蔓延到全身……
那个时候陈耀极轻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安抚说:“不会有事的。”她就选择全心地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
护士在门口叫名字,肖颖动作有些迟缓地睁开眼睛,灯光悬在头顶似乎都是明晃晃的,她坐着反应了好半晌,才撑着椅背晃晃悠悠站起来。
脚步都是虚浮的,明明是坚硬的地砖,此刻却深深浅浅如同走在棉花上。只是两三步之后,她便觉得喘,心脏跳得很快,几乎透不过气来,她以为自己再接下去便会晕倒,谁知手臂却在下一秒被人轻轻扶住。
其实叶昊宁也很诧异,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竟然会再次见到她。一个月前她突然闯进他的包厢,不但打断了一个重要电话,而且还稀里糊涂地误将他认作是另外一个人。
叶昊宁承认,自己那天或许是真的很无聊,所以才没有立刻澄清真相。当肖颖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做推销或者拉保险,可接下来却又不太像,因为很显然,她看起来脸皮不够厚,并且似乎并不怎么情愿的模样,连笑容都那样勉强。
他这才知道她应该是认错了人,可又突然不想告诉她,只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有一种傻乎乎的纯净,就好像一朵一直养在温室里的小花,受惯了呵护,竟然没有惹上一点尘埃。
他其实早就看出她的尴尬,却反而更加饶有兴趣。灯光下他看着她的眼睛,原本只是出于基本的礼貌和尊重,可是不知怎么的,后来竟然发现她的双眼极为灵动,乌黑而又明亮,黑矅石一般,在说话的时候闪动着清透的光,又似乎璀璨。
中途他甚至有一点恍神,仿佛真被吸引了,随后看见她接到电话惊讶发呆的样子,愈发觉得可笑。所以才会在最后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并不期待能够再度相见,但至少他觉得她足够有趣,打发了原本很安静的一餐饭。
可是此时眼前的肖颖,却与那日完全两样,面色灰败得早已失去灵动的神采。
他扶住她的胳膊,大致扫了一眼便问:“你病了?”见她似乎还没缓过劲来,不由得又伸出另一只手探上她的前额。
果然,触手滚烫。
结果医生一边写处方一边责备:“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
叶昊宁坐在一旁,无话可说。
医生又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目光扫过他虚扶着肖颖的手,语气缓和了一点,重新低下头去在病历簿上写草书,“……一会儿先去吊两瓶水,我再开些药给她。年轻人现在完全不注意休息和饮食,所以抵抗力才会越来越差。”
叶昊宁点头说:“谢谢。”
冰凉的药水一滴一滴滑进血管里,肖颖才像终于缓过来一些,看着一旁站着的年轻男人,她皱了皱眉,明明记得这张脸,可是突然想不起他叫什么。莫非真是烧糊涂了?
最后只好简单地说:“多谢你。”
“不客气。”叶昊宁微微俯下身,也不知从哪儿多拿了个枕头,替她垫在手下,又问:“需不需要通知什么人?”
“不用。”或许是正病着,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比平日里低了许多,细细的几乎听不见,她侧过头去闭上眼睛,强自微微牵动嘴角,“也不用麻烦你了,等下我可以自己回家。”
她躺在叶昊宁要来的单人病房里,单薄纤细的身体隐在被单下面,神色苍白疲倦。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心中这才突然哀戚,那些仿佛遥远其实又不算太远的回忆再次如同藤蔓一般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渐渐扼得她不能呼吸。
她将脸贴在枕边,很快还是感觉到眼角沁出的湿意,越涌越多,却似乎没有力气抬手去擦,也并不想阻止自己痛痛快快地流一次泪。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脸颊边突然覆上低凉的触感。或许是因为她正发着烧全身都烫,所以才会觉得对方手指冰凉。
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长长的睫毛在极轻地颤抖。
“我不想让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叶昊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仍旧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然而在这样的夜里却显得格外低缓温柔,又似乎极轻极暗地在叹气。
多么奇怪!也曾有女人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仿佛有点无奈,又仿佛不知所措。
他的手指在半空停了几秒,终于还是不轻不重地划过沾有泪痕的地方。
可她还是不看他,隔了一会儿,只是再次低低地说:“谢谢。”
第十四章
两瓶药水吊完之后,肖颖才终于恢复了六七分的精神,坐在叶昊宁的车里,她故意将头转到一边,其实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刚刚竟然就那样当着他的面流泪,多么丢人!
而且这个时候脑筋清醒过来,她早就成功地记起了他的名字,想到那天酒店包厢里他在灯下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不禁暗暗叹气,只不过见了两次,却次次都被他看笑话,未免也太邪门了吧。
车子从医院的停车场开出来,肖颖索性开始装睡,而事实上也真是有点困了。凌晨两三点钟,万籁俱静的,倘若不是这样一闹,她原本正应该躺在松软的大床上,补回过去几天因为出差而失掉的睡眠。
车里更静,连空调都关掉了,叶昊宁转过头瞥了一眼,便恰好看见玻璃窗上隐约的倒影,有一点点模糊,却愈发显得轮廓柔软。
他静了一下,才问:“你家在哪儿?”声音很低,仿佛知道她在睡觉,所以不忍打扰。
肖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坐正身子说:“XX路海天花园。”心想,果然是烧傻了。
他点头,语调平常:“如果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到了叫你。”
她却反而睁开眼睛,侧着脸看了半晌,突然笑起来:“原来你也挺好的。”这个人,有这样出色的外表和气质,想必私生活也是精彩至极的,所以对于照顾女性大概经验丰富,所以连那些细微的体贴也藏在不动声色之中,却更加容易叫人动容。
叶昊宁不禁一怔:“难道在此之前你一直觉得我是坏人?”
她知道他其实并不生气,微微扬着眉,眼角犹带着极淡的笑意。
“无奸不商嘛。”
他似乎惊异,转头看她一眼,“谁说我是商人?”
她说:“气质像。”
“像什么?”
“奸人。”始终对那日的事念念不忘。
这次他不看她,只是啼笑皆非地牵动嘴角:“你胆子真大。”确实,过去从来没有谁这样说过他。
肖颖嘻嘻地笑起来:“对对,是我错了。其实你是恩人,我的救命恩人。”
他也笑了一下:“这也太夸张了。”长长的马路上两侧路灯一直延伸下去,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光河,那些荧白的灯在很远的前方依旧清晰明亮。
叶昊宁觉得心情轻松愉悦,表情却又似乎无奈:“我也只不过是逗着你玩了一次,谁知今天就被你讨债了。算一算,其实还是你赚得更多一些。”
“嗯。”肖颖重重一点头,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突然想到一句有名的台词,“所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叶昊宁直视前方,低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又像才想起来一般,问:“这么晚,你怎么会在医院里?”
“来看一位住院的朋友,刚下了楼就正好见到你摇摇欲坠的样子。”
多么巧。倘若没有那一天的误打误撞,只怕今晚真要独自晕倒在冰冷的医院长廊上。肖颖突然觉得,或许那次偶遇,也并非全是坏处。
后来隔了两天,肖颖在公司里捧着一堆报销单据要找老板签字,敲开门时竟然发现叶昊宁赫然在座。
她以为打扰到老板会客,立刻便想退出去,谁知老板冲她招招手,心情颇好的样子,绕到办公桌后拿了笔一张一张地审阅并签名。
她则站在一旁,桌子太过宽大,在她的位置几乎连单据上的字都看不清,于是目光略微斜到另一边,毫不意外地,只见叶昊宁也正在打量她。
今天她穿着很职业的白色套装,与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只化着淡妆,嘴唇上是浅浅的粉红,微微抿着,如同泛着一层柔润的水光。
视野良好的弧面窗外天空一碧如洗,下午的阳光在窗前落了一地,而她恰好就站在光亮与阴影的交界处,因此半边脸被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颈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发丝,迎着光,也仿佛是淡金色的。
她静静站在那里歪着头,身形纤细美丽,像一朵宁静优美的玉兰,又如同一幅精致的剪影,连周围的空气在那一刻都仿佛凝滞不动。
叶昊宁却想,还是那晚在医院时的打扮更好一些,粉黛未施一身便装,似乎更加符合她的气质。那样单纯不设防的样子,有一种稚气未脱的纯净,而伏在枕边流泪的时候,明明看得出是那样的伤心,却只是沉默地掉眼泪,一声不吭,只有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如果真是稚气未脱,那么不是应该放声大哭才对吗?小孩子不都是那样的?况且,那时她一定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偏偏隐忍着,隐忍到仿佛又很坚强。嘴唇都抿得泛了白,那种无声的啜泣,反倒有种更加令人心恸的力量。
真是奇怪,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
叶昊宁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对一个仅仅见过三次面的人,竟也会如此印象深刻,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稀罕。
他晃过神来,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低下头去点了支烟。
谁知等到下班的时候,两人又碰上。
肖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最近怎么这么有缘?叶昊宁的车恰好从写字大楼外滑过,显然是因为见到她,缓缓停下来。那车子太显眼太拉风,想不记住都难,肖颖晃着手袋小跑过去,敲开车窗。
可是还未等她开口,叶昊宁已经先说:“穿着高跟鞋跑步,难道不怕摔跤?”
“女人的脚天生构造奇特。”她笑一笑:“上次的事情,还没正式向你道谢。”
他点头,正色道:“好,恰好今天我有时间。”然后果然看见她瞬间呆滞的表情,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和她在一起,他总是心情愉悦。
“肖小姐,难道是我会错意了?你所谓的正式,是什么意思?”
肖颖在他真诚探询的目光下静默了几秒,终于认命地问:“叶先生,请问您喜欢吃什么?”
这个时间,市区里到处都在堵,从内到外几乎就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外面暮色渐沉,稍远一点的地方便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影子,他们被夹在一片车海之中,好半晌才能向前移动几分。
肖颖坐在车里都有点不耐烦了,然而再转头看看叶昊宁,却仍旧是一副悠然自若气定神闲的模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清俊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心浮气躁。
看来他是真的十分有时间,肖颖暗想,否则碰上这样的大塞车怎么一点都不急呢?可只苦了她了,原本打算一个人草草解决掉晚餐,然后就回家倒在床上看连续剧的。
然而肖颖却没料到,真正苦的还在后面。
等到终于从拥堵中摆脱出来,叶昊宁将车顺畅地开到一家料理店外停好,她才傻眼。头一回吃饭,他就点中她的死穴,那么巧,简直让人欲哭无泪。
事后叶昊宁问:“你对海鲜过敏,为什么当时不说?”
她有点委屈,又仿佛很有理:“是专门请你吃饭的,地点当然由你决定。”
“所以你就谎称不饿,而且只挑蔬菜手卷吃?”
“嗯。”她倒是很老实地点头。
叶昊宁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眼神认真得如同研究稀奇动物。
其实那时她已经饿得半死,却一心以为日本料理真是叶昊宁的钟爱,所以才强忍着。谁让他曾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救援之手呢?她有点受人恩惠便气短的感觉,这就与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感觉差不多,于是索性舍命陪君子,以证明自己确实是有诚意的。
或许是肖颖那时候太傻,又或许是叶昊宁总让她觉得高深莫测,所以竟然没有发现他只不过是在逗她。
其实他哪里缺那一餐饭?当天晚上原本是安排了饭局的,最后却被临时推掉。他见过的女孩子似乎都对日本料理很有兴趣,所以他才带着她去,其实这些年在商场上混着,晚上几乎都在应酬喝酒,也早已经习惯了,所以一向吃得很少,谁知她却吃得更少,而且当了一回彻头彻尾的素食主义者。
叶昊宁过去几乎从没见像她这样的女人,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笑起来,“你怎么那么傻?”像是有点讶异,又仿佛无奈,可还是带着她去别处再补了一顿。
那一整个晚上十分难得的清闲,没有任何应酬,在他九点钟踏进家门之前,唯一要做的事情就只是看着肖颖吃东西。
而她速战速决,理由则是要赶回去看电视。
后来在她下车的时候,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最终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开着车在月色的清辉中离开。
第十五章
肖颖一晚上没睡好,她有一点认床,家中客房里的这张床虽然又大又软,可她一次都没睡过。以前和叶昊宁吵架至冷战时,通常都是他去客房,而她独自一人霸占主卧。
可是昨晚,她显然惹恼了他,最后连一点风度都不剩,走进卧室的时候顺手将门重重地带上,客厅原本就太大,当时震得犹有回音。
所以一整晚都在翻来覆去,等到半夜,又或许已经是凌晨了,肖颖才终于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可是噪音却不放过她,听到铃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刚刚合上眼睛不过几分钟。
然而事实上,天已经亮了,而且是大亮,昨晚临睡前窗帘没有拉严实,所以一睁开眼便觉得白花花一片,阳光刺目。
电话铃声还在响,不依不饶的,隐约响个不停。客房里没有安装分机,肖颖先用被子蒙住头,最后不得不重叹一声翻身跳下床来,心里着实气恼,赤脚踩在地板上蹬蹬地响。
经过主卧的时候,才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着的,露出窄窄的一条缝,可是,昨晚分明关得那么重。
她顺手就推开门板,恰好见到叶昊宁从浴室里走出来。
她说:“接电话。”语气僵硬面带愠色,眼皮仍是酸涩沉重,一时间也懒得挪动脚步,便毫无形象地倚在门框边。
叶昊宁转头看她一眼,一手拿着干毛巾擦头发,一边走到床头,只听了一会儿,便将听筒放下,说:“你的。”同样语调冷淡。
原来是叶母,在电话里温声吩咐:“你晚上的飞机?那么等下陪我出门买些东西吧。”
婆婆大人有命,不敢不从。
肖颖迷迷糊糊地应了,其实心里十分想就地倒下补个回笼觉,而身体已经自动自觉地走进浴室洗漱。
可是五分钟之后,她却怒气冲冲地跑到衣帽间。彼时,叶昊宁已经换好衣服,站在落地镜前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目光中没有温度。
她怔了怔,好像突然泄了气,早上刚起床,气势总比平时弱一些。
而事实上是,她一直都不能习惯叶昊宁的冷漠,仿佛平时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才是最适合他的,又或者玩世不恭的调侃也行,哪怕都是不怀好意的,也总好过像现在这般,眼神冰冷得能将空气都冻住。
但她转念又想,明明就是他的错!于是沉着脸将脖子一扬,“怎么办?”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心里狠不得掐死他。
“用围巾吧。”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某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下一刻便从她身边越过,步态从容地离去。
出门的时候,肖颖想,幸好这两天气温有所回降,也幸好进出大多数时间都有空调,而更加庆幸的是,目前街上流行混搭风,要换作早几年,这一身出门只恐怕会被人当作精神病患者看待。
可是见了叶母,还是不免换来不赞同的皱眉:“小颖,你不热吗?”
热!她不着痕迹地瞪了叶昊宁一眼,才笑:“这衣服要这样搭才好看。”
“你们年轻人的审美真是越来越怪异,是不是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前天在电视上看见一个女孩子,三十七八度的天气里,还穿着靴子,也不怕捂出毛病来。”
她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又伸手去旋车内冷气的扭,将温度再降下来一些。
叶母又说:“不是听说你出差去了,怎么早上也在家?”是问叶昊宁的。
叶昊宁专注地开着车,低低应了声:“嗯,昨晚刚回来。”现编的谎话十分顺口,气息流畅。
肖颖坐在副驾座,隐约感到他偏过目光来,极快地扫视了一下自己,她想,昨天面对着婆婆的疑问,难道要她如实转述秘书的话?一个人跑去渡假,将老婆撇在一边,倘若被叶母知道,必然又要引来更多的疑惑。
叶母购物拉她作陪,而叶昊宁则充当司机,一家人出门,看来倒真是和乐融融,其实她与叶昊宁之间却始终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不近不远,连交流都极少。
或许心思细密的叶母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因此中午一起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目光在这二人身上来回打转,最终停留在性格纯良的儿媳妇身上,长久地凝视。
此时餐厅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又是坐在幽静的角落,被一米来高的屏风遮挡,几乎是被单独辟出来的私人空间,只听见身后淙淙地流水声和极轻的丝竹,所以说话不需要顾忌。
但肖颖仍是着实一窘,竟然语塞,下意识便去求救,眼神有些慌乱。
对面的叶昊宁低头喝着茶,面色沉静,过了一下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接过母亲的话:“目前不考虑。”
“什么叫不考虑?”叶母立刻皱眉,“是你的意思?”
肖颖忙说:“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气底不足,仿佛害怕挨训。
可是叶昊宁显然不领情,看都不看她,只是继续说:“是我不想要。现在公司的事情太忙,没有那个精力。”
“又不是要你生!”叶母脸色虽然不豫,但声音仍是一贯的雍容柔和,“如果小颖怀上了,当然是要请个保姆照顾的,而且我也可以帮忙。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爸当年可比你现在忙多了,被外派到西部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那是不是你和你妹妹就干脆不用出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昊宁轻笑了一下,“如果您实在喜欢小孩子,其实可以多催催叶思颜,让她早点回国来结婚,或者直接在澳洲生个混血的,您飞过去带几年,那样也不错。”
叶母佯怒瞪他:“少岔开话题!你的事还没说完呢。”然后又转向一旁的肖颖,温和地叮嘱道:“小颖,你从现在开始就要多注意调养身体,作息时间尽量规律,最好再定个健康食谱。总之,前期工作一定要做好。我看你现在的气色都不如以前好,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然……”
肖颖低着头,有点尴尬。
过去总觉得她自己还像个小孩一般,所以关于这方面的话题,真的从没和叶昊宁讨论过。现在更是不可能了,两个人分开得这么远,多半时间都是貌合神离的,就连昨晚那样的气氛最终却都难免不欢而散。
在这样的状况下,怎么还能要孩子?
而叶母接下来的话,其实用不着听,都能猜到又要老调重谈,劝她返回C市来。
她觉得有苦难言,嘴上却又不好反驳,只得暗暗绞扭着桌布边沿的流苏,后悔怎么就没订今天一早飞回去的航班机票呢。
最后还是叶昊宁打断她说:“妈,我下午还有点事要处理。等下是直接送您回去,还是您继续逛,到时再让司机来接?”
肖颖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唠叨得昏了头了,所以听他这样一说,竟然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顺口就接道:“你早晨不是说要带我一起去的么?我们什么时候走?”话音未落,脚便在桌下一动,踢在叶昊宁的腿上。
叶昊宁被突然踹了一脚,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目光似乎仍旧是冷的,一时间也不答话。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波动诡谲。
肖颖有点忐忑。
其实谎言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光看这一上午的情形,真不知道叶昊宁会不会帮着她顺利圆过去,除非他善心大发。
所以她惴惴不安,又仿佛心虚,垂下眼睛默默地低着头连喝了几口果汁,然后才听见那道漫不经心的声音终于在对面响起来:“时间差不多了,结完账就走吧。”
他竟然没有揭穿她!
他竟然这么好?
她飞快地抬起头来,可是动作过大,立刻引得叶母侧目疑惑,“怎么了?”
“……哦,没事。”她坐正了身子,低低应一声,表情镇静而老实。
“你们忙你们的去。”叶母说:“我下午还约了人在附近喝茶。”临分开时又不忘叮咛:“小颖,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啊。”
肖颖恭恭敬敬地应:“知道了,妈。”
等车驶上了主路,肖颖说:“你办事去吧,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去就好。”外面阳光猛烈,照在柏油路面上反光成白花花的一片,似乎连空气都在扭曲浮动。这个时候,去哪儿消磨时间比较好?
谁知叶昊宁却说:“我回家。”
她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的只不过是借口罢了。心下不由得下次感慨,眼前这人编谎话似乎从来都是高手,一本正经的模样,丝毫破绽都不露。
不过这下倒是正好,她忙说:“我也回家。”
第十六章
进了家门依旧无交流。
早在车上的时候,肖颖就已经将长长的围巾扯了下来,脖子上因为皮肤白皙,所以那几处浅浅的红痕愈发显得醒目。
她到底还是觉得有些理亏。
想到昨晚的情景,那样的气氛其实已经十分好,尤其是在他们的关系冷淡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然而她却在关键时刻走了神,仅仅因为一句简单的话,竟然会鬼使神差般想到陈耀,进而回想起那些十分久远的画面。
也难怪会惹怒了叶昊宁,他那样一个人,永远都有着不露声色的骄傲,又怎么能容忍她的神游天外?
那对于他来说,几乎算是一种侮辱。
其实她也并不想和他完全闹僵,况且从小到大最大的优点便是知错就改,于是在客厅里思索了半天,终于还是走进卧室里,主动讲话缓和僵局。
叶昊宁正半躺在床上看杂志,见她走到近旁,便微微扬起眉看她。
她沉默片刻,才说:“我昨晚没睡好。”
他不语。
她又说:“我认床……”
他终于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最终叶昊宁还是把床让给她补眠,她却反而睡不着。房间里十分凉,她将被子拉至下巴,呼吸之间便能闻到隐约的薄荷的清香。
她有点恍惚,心想,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过去明明是很好的。
卧室里的遮光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而她置身在这阴暗凉爽的环境里,脑子里却乱成一团,又仿佛昨晚真没睡好,静下来之后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如同有千万匹马在奔跑踩踏,没有片刻的安宁。
后来终于睡过去,班机是傍晚的,但肖颖没有设定闹钟,因为知道叶昊宁在家,所以竟然睡得十分踏实。
直到一觉醒过来,屋子里仍是暗的,根本分不清时间的变幻。她在枕边摸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手机落在客厅里,便神清气爽地下了床。
谁知叶昊宁正在客厅讲电话,面朝着落地窗,声音压得很低,却隐约还能听出怒意。也不知电话那头究竟是哪个倒霉鬼,竟然将一向不动声色的他都给激怒了。
肖颖刻意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其实离他还很有一段距离,他却突然回过身,果然面色沉冷。
她捞起手机低头去看时间,只听见他说:“先这样定了。”语气似乎微微不耐烦,然后便干脆挂了电话,又稍稍停了停,淡淡地说:“吃完东西再去机场。”
“嗯?”她这才反应过来后一句是对她讲的,目光顺着扫过去,只见餐桌上竟然摆着现成的饭菜。
当然不可能是他做的,因为过去他从没动手下过厨,至少她没见过。可偏偏嘴又挑,几乎可以媲美专业美食家,起初她还会拿他试菜,但后来被打击了几次,觉得十分没面子,连信心都差点跌到谷底,于是后来严正警告他,不许再说伤人自尊的话,否则她就彻底罢工。而他不知是不是也已经渐渐习惯了她的手艺,从那之后竟然真的很少再挑剔。
肖颖坐下来只尝了两口,便知道果然是酒店送的外卖,而且正是他们前一晚去的那家。叶昊宁没吃,房子太大,他一转眼也不知又晃到哪里去了。
结果等她吃完,又全部准备妥当了要出门的时候,他却已经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她面前。
“你也要出去?”她微怔,问了个傻问题。
叶昊宁在那一瞬间紧抿了唇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自己嘲讽她智商的冲动,于是干脆直接选择了无视,一言不发地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率先开了门走出去。
车子开在高速上,肖颖想,既然都自愿来送了,为什么仍旧黑口黑面的?
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落下车窗来,只因为车内气压偏低。某人一直不说话,开车的神情似乎极为专注,而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话题可说。
其实这种情况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可肖颖还是难免觉得别扭,又有一点悲哀。一对夫妻,怎么可能平淡到这种地步呢?
偏偏叶昊宁开车时从来不听音乐,所以连一张缓解气氛的CD牒都找不到。她在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简直百无聊赖,却又因为下午那一觉而不得不精神抖擞。
倒是中途叶昊宁接了三四个电话,也不知是何时,他已经将工作时候用的那支手机拿了回来。
她每每侧眼打量,总发现他沉着面孔,仿佛连嘴角都是沉着的,落日的余晖一路跟随着他们奔驰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浅浅地勾刻出他侧脸冷峻的线条。
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正自不悦。
因为用的是蓝牙,并不影响开车,他却多半只是听,微微皱着眉,间或应一两句,可是声音低沉,语气严厉果断,令她不由得再次想起下午撞见的情形。
所以等那支繁忙的手机终于不再响起之后,肖颖想了想,还是轻声问:“工作上的事?”
叶昊宁似乎诧异,目光略微往她这边一斜,沉默了一下才说:“嗯。”
她仍侧着头看他,也不知为什么,好像直到此刻才突然发现他的脸色是真的不好,就像前日吃饭时张斌说的那样,很不好。
可是相处了整整两天,她却等到现在才发觉。
他的眉心仍皱着,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下颌绷得也紧,线条有些僵硬。明明血一般的夕阳就在他那一侧,光线毫无阻挡地扑簌进来,却依旧掩盖不了面容里的疲倦。
肖颖心头一动,似乎有点恍然,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谎称渡假,实际却躲在家里睡觉。此刻她望着他良久,心里好像突然松了松,暂时忘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声音竟然也不自觉地变得柔软:“……你最近是不是都没休息好?脸色很差,自己注意点。”或许真是许久没说这样的话,她居然有些不习惯。
而叶昊宁的目光微微闪了一下,一时没答话,只是轻轻打了方向盘,将车泊在航站楼外的临时停车位上,这才转过头来看她。
那一瞬间,肖颖以为他要和她说些什么,甚至因为他向她倾了倾身,还以为他会做些什么。然而,叶昊宁却只是顿了一下,接着伸手替她解开安全带,又指指手表,说:“进去吧。”细听之下,语气倒是比之前放缓了许多。
时间确实差不多了,她沉默地点点头,独自一人下了车,结果都快要走到感应门前,突然听见他在身后叫她。
叶昊宁斜倚在车前,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烟,并没有点着,只是闲适而随意地置在车顶,漆黑狭长的眼睛迎着光,正微微眯着看向她。
她顿住脚步回身挑了挑眉,问:“什么事?”
航站楼前人来人往,其实她很怀疑他听不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刚想往回走,却见他轻轻一摆手,闷热的风将他的额发微微吹乱,他在下一秒便低下身子重新钻回车内。
什么话都没说。
他特意喊住她,却只是做了这么一个随意的动作,似乎只是为了道个别。
肖颖觉得很是郁闷,眼睁睁看见那辆拉风的跑车顺着弧形的车道扬长而去,拐了个弯就不见踪影。
只是时间容不得她多想,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匆匆进去换了登机牌通关。
她一直摸不清叶昊宁的情绪,就好像永远都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从相遇之初,她就被他耍得团团转,于是便如同开了一个坏头,导致后来的相处和交往,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登了机之后,空姐在过道里帮忙旅客安置随身行李,肖颖先将手机关了,再弯下腰去拿书看。其实航空杂志也没什么内容,无非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厚厚的一本书被卡在前座的置物袋里,她有些费力地抽出来,然后身旁的位子便有人落了座。
第十七章
登了机之后,空姐在过道里帮忙旅客安置随身行李,肖颖先将手机关了,再弯下腰去拿书看。其实航空杂志也没什么内容,无非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厚厚的一本书被卡在前座的置物袋里,她有些费力地抽出来,然后身旁的位子便有人落了座。
那一刹那袭来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她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手上的杂志就已经被人轻松地抽走。
“这有什么好看的。”轻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肖颖迅速转过头,其实心头轻轻颤动,却又犹如被施定身魔法,不禁呆了呆,仿佛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
血色的夕阳已经接近地平线,将天际染上层层叠叠的红霞,余光从身后的舷窗里照进来,有一点虚幻的清冷和不真实。
坐在一旁的叶昊宁只是随手翻了几页,便将书插回袋中,一双眼睛这才斜斜地睨过来,唇角似笑非笑地扬着,似乎十分欣赏她此刻的表情。
美丽的空姐在来回走动,确认着起飞前的安全事项。
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看着她,距离分明这样近,她却没有办法望到尽头,似乎他的眼晴就恰如一泓深潭,她永远探不到底,也因此看不清掩在其后的那些念头和情绪。
过了半晌,肖颖才终于不解地问出口:“……你怎么来了?”不是已经开车走了吗?现在的状况真把她给弄糊涂了,完全不知道他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又问:“你的车呢?”
“停车场。”见她似乎还想再问什么,结果叶昊宁极轻地笑了一下,“你哪来这么多傻问题。”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按眉心,便转头靠在椅背里阖上眼睛,不再看她。
“……”
他以前也说她傻。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这样说过,你怎么那么傻,仿佛带着无奈和讶异。
可是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明明只隔了两年,却似乎真的很遥远。
她又问:“之前怎么都没告诉过我你也要坐这趟飞机?”看他一身轻松,仔细回想了一下,竟然不记得他出门的时候带了行李来。
叶昊宁闭着眼睛,恍若未闻。
她又想到:“你这个时候去B市做什么?”
“……小姐,请您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空乘人员弯下腰轻声提醒,一转眼瞥到叶昊宁的脸,她似乎怔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或许是以为叶昊宁在休息不方便打扰,最后只是礼貌地朝肖颖笑笑,无言地轻步走开了。
已经可以听见飞机隐约的引擎声,庞大的机身开始在跑道上缓缓地向前滑动。
肖颖回忆着空姐的表情,好像猛地恍然,便伸手去推身旁那人,“坐回你的头等舱去!”
“不要。”叶昊宁终于肯动一动嘴唇,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坐好,要起飞了。”
这样的语气却让肖颖不禁微微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抽回手来,见他闭着眼睛似乎极轻地笑了笑,她坐正身子,下一刻便被越来越大的惯性紧紧推向身后的椅背。
飞机抵达B市之后,肖颖才发现叶昊宁果然一件行李都没带,而对上她愈发狐疑的眼神,叶昊宁却若无其事地说:“先吃点东西。”然后也不理她,双手插在裤兜里自顾自地走在前头,仿佛笃定她会跟上来,又或者,跟与不跟都无所谓。
可肖颖到底还是追了两步。
从后面看,他的衬衣后腰处有细微的褶皱,步态却十分优雅从容,与早前疲惫的神色并不相衬。但她仍旧不太放心,只因为飞机上那一下手与手的相触,分明感觉到他手心里微凉的温度。
其实叶昊宁的体温似乎一直都比正常的略低一些,两年前在医院里的那一夜,她发着烧挂着吊瓶,而他冰凉的手指就那样从她滚烫的脸上轻轻划过。
以前她也曾好奇地问过原因,而他说:“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从小就这样。”
可是今天,尤其是之前亲眼见到过他脸上浓重的疲倦,再加上飞机上的简餐他确实一口没动,她发现终究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就这么和他分道扬镳。
结果等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肖颖回拨了一个未接来电,说:“嗯,我回来了。”
许一心说:“怎么有气无力的?”
“累。”所以连多说一个字都舍不得。
她将身体软倒在沙发里,很没形象气质地与许一心聊着天,但多半只听不说,偶尔嗯啊两声,许一心觉出不对劲来,又问:“你到底怎么了?坐一个小时的飞机不至于搞成这样吧?”
她不由得朝紧闭着的浴室门看了一眼,顿了顿,依旧有气无力的:“没什么事,就是累,而且困。”
确实没事,只不过是两三个小时前,叶昊宁在机场的咖啡座里随便吃了点东西,似乎心情很不错,她才有机会提出心头的疑问:“说真的,机票是不是你临时买的?”
他回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她却已经能够猜到答案,实在忍不住皱起眉:“你怎么这么无聊啊?知不知道,当时吓我一跳!”
叶昊宁倒是不以为忤,半真半假地回了句:“我就是想看你目瞪口呆的样子,可不可以?”然后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去商场,买全了一应用品和换洗衣物。
走出商场大门的时候又突然问:“我上次放在你那里的须后水,你没给扔掉吧?”
“扔了。”她着实没好气地说。
“那就再去买一瓶。”他转头就要往回走,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揽在了她的腰上,转身的同时,也将她向后拉了一步。
她却仿佛没发觉什么异样,只是觉得累,穿着五六公分的细高跟鞋,一双脚都快要断掉,于是连忙说:“没扔没扔,快点回去吧!”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直到进了门,眼见着叶昊宁轻车熟路地往浴室走,她却也只剩下傻眼和无奈的份了。
隔着磨砂玻璃门,可以听见里面哗哗的流水声停了下来,肖颖垂着头哀号:“……下次逛街真不能穿高跟鞋!现在这双脚好像已经不属于我了。”
许一心笑道:“要不要本小姐替你按摩一下?”
“要啊,那你快来吧,我等你。”
本来只是玩笑话,谁知下一刻却听许一心说:“再过两分钟,我刚到你楼下。”
肖颖还在发愣,浴室的门已经 “霍”地一声被拉开来,她仿佛被惊了一下,匆匆转过去,一眼瞥到门边的人,她却好像再次失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皱起眉:“你不是买了睡衣吗?”语气僵硬。
这个男人,居然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就走出来,上身赤裸着,胸口还有未干的细小水珠,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忘记拿进去了。”叶昊宁看她一眼,又说:“你那是什么表情?这么诡异。”一边神色自若地去拿客厅里还未拆封的衣袋。
肖颖只呆了半秒,便如火箭炮一般地跟着冲出去,也顾不上脚疼,只是突然说:“你今晚只能睡客厅!”
叶昊宁的手顿了一下,转过脸来扬眉看她。
她说:“否则就去住酒店!自己选择。”
“你又怎么了?”他仿佛有点无奈,觉得额角再次开始隐隐抽痛。
“没什么。”她停了停,见他一时没动静,又催:“总之先把衣服穿好,快!”
等叶昊宁不紧不慢地系好睡袍腰带的时候,门铃叮叮咚咚响起来,时间卡得恰到好处。
肖颖硬着头皮去开门,果然在下一刻看见好友瞬间呆滞的脸。
“……嗨!”许一心觉得自己的反应还不算太迟钝,一回过神来便立刻眨了眨眼睛,冲屋里那个英俊的男人摆手道:“好久不见。”视线从他身上的睡袍以及濡湿的头发上扫过,脚步硬生生停在了门口。
“你好。”叶昊宁倒是从头到尾面不改色,朝她微一点头,目光再度转回另一个女人身上。
而那个女人正轻轻拉了许一心一把,说:“进来啊。”
“我看还是算了。”许一心笑起来,仍是对着叶昊宁说话:“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之前肖颖都没告诉我你也在,本来还想和她作伴的,不过现在看来,肯定是不用了。”
叶昊宁微微一笑:“没关系。”
肖颖却忍不住回头瞪他,什么叫没关系?听起来倒真的像被打扰了一般。
她又说:“快点进来,我们今晚睡一起。”
“改天吧。”许一心凑过去,贴在肖颖耳边咯咯笑:“毁人鸳梦,这么缺德的事我可做不出来。”调侃间,手急眼快地拦住那只伸过来要掐自己的手,又说:“不过还真看不出来啊,你们什么时候合好的?真够迅速的。”
哪有合好。肖颖心里纳闷,为什么在她看来还是和过去差不多?明明早上还在冷战呢,如今叶昊宁充其量只能算是借宿,借宿!
结果许一心到底还是走了,临走之前不忘笑着说:“晚安,祝二位愉快!”神色间的暧昧一目了然。
肖颖故作不觉,一本正经地说:“您也晚安,路上请小心。”生怕她再讲出更出格的话,只恨不得将她推出去,“呯”地一下关上门。
第十八章
转瞬间,不大的公寓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肖颖扶着门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却恰好看见叶昊宁立在灯下看她,若有所思,又似乎有点恍神,漆黑的眼底愈发幽深。
其实他很少这样,至少在她面前,极少露出此刻的表情。
她疑惑地看看他,才拖着脚步往回走,双脚实在是疼,多站一秒钟都仿佛是种折磨。从前脚掌到后脚跟,落在地上全都如同被细针扎过一样,回到家都过了半天了,却还没有缓过劲来。
“你怎么了?”不一会儿,叶昊宁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地响起来。
她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说:“拜你所赐。”
谁知他只是低低地笑了一下,三两步就超过她,十分自觉地翻身上了床,靠在床头对她说:“你现在要洗澡?那先把电吹风给我吧,刚才我在浴室里没找着。”
他的头发还是湿的,估计之前只是用干毛巾随便擦了擦,所以此刻显得有些凌乱,甚至还有几绺乌黑的湿发贴在额前,倒是难得的不修边幅,却又仿佛带着几分大男孩的稚气。
她累得连看都懒得看他,也不作声,只是随手一指墙角,然后便兀自转身进了浴室,将门关得哐哐响。
望着白色玻璃后模糊的身影,叶昊宁不甚在意地挑了一下唇角,自行下床去开她的行李。
等到肖颖终于恋恋不舍地从泡泡浴中爬出来的之后,才发现叶昊宁已经睡下了,顶灯被关掉,只留了床头一盏橘色的台灯发出微弱的光亮,而他的侧脸则安静地隐在昏暗的阴影里。
她突然有点疑惑,不是在分居吗?虽然并非正式协议,但好歹当初也是大吵了一架,在她坚持而他也默许的情况下,她搬来B市居住。
本以为真会就这样淡下去,一直到最终离婚成为陌路,一切将会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可是,现在这又算什么?先是前一晚缠绵的吻,然后此刻他又再度睡在了她的床上。
她最后还是在另一侧轻轻躺下来,屋里太安静,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肖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不过到了半夜,忽然有温热的气息袭上后颈,细密缠绵。
她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声,声音含糊不清,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身体本能地往外面挤了挤。可是身后那人却仿佛不依不饶,只短暂地停了片刻便再度凑上前来,修长有力的手臂横在她的腰侧,手掌开始缓慢地向上游移。
她这下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屋内漆黑一片,一点光都不透,叶昊宁的声息近在耳侧,那样清晰分明,低低回荡在夜里。而同样清晰分明的是他的吻,细细密密,在黑暗之中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地落在她的后背和颈边,有一种干燥的温暖。
身体就这样被熨帖着,这份温度甚至穿透皮肤印上血管,让其中的每一寸血液都开始灼热沸腾。
她低喘了一声。
他的手已经从衣摆下悄无声息地伸进来,微凉的指腹划过温热的腰际和腹部,她如过电般禁不住轻轻颤栗了一下,眼睛紧紧地闭着,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象征性地伸手去阻拦,手指隔着丝质轻薄的衣料碰到那只有力的手臂,却仿佛温度灼人。
她口干舌燥,意识模糊,如同突然脱了力,只余下轻微的喘息。
或许是屋内空调开得太凉,在绵密温暖的气息的包覆下,她终于还是顺势转了个身,攀着他坚实有力的背脊,迎了过去。
他的身体与她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床单已在身下蹂躏出凌乱的褶皱,她紧紧攀住他的肩,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其实还有她的,在静谧而黑暗的夜里纠缠交叠,沉钝而又清晰。
良久之后停下来,他沉默了一下,突然说:“……小颖,我们和好吧。”脸仍埋在她的颈边,声音有些模糊的低沉,她却只是恍惚地双手陡然用力,比方才还要用力地,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肩背。
肖颖早晨出门的时候,叶昊宁还没醒。其实她也困,半夜里那样一闹,简直精疲力竭,但最后也只能挣扎着爬起来,半路上在出租车里眯了一会儿,结果还是司机师傅在公司楼下将她叫醒。
上楼的时候才想起今天公司安排了常规体检,所有员工都被有组织地集合在一起,用车拉去医院。
“差点都忘记这件事了,还好是空腹来的。”肖颖和同事小李闲聊。
“你是来不及吃早餐吧?刚才差一点迟到。”
她心虚地笑笑,无端又想起叶昊宁,万一真迟到了,那也是他害的。
早上她出门前的准备动作不轻,却还是没能将他吵醒,俯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薄薄的被单裹在腰间,大半个背脊露出来,上面还有明显的红色抓痕,怵目惊心。
她只记得他当时禁不住闷哼一声,然后低低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跟梅超风似的。”又在她锁骨上吻了一下,便翻了个身,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很快便沉睡过去,而她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直在想,刚才他说了什么?他趴在她的颈边,到底说了句什么?
抽血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肖颖下意识久地转过头,却恰好看见那一小半针管的血,深红粘稠,通过她左手的静脉血管被人从身体里缓缓地抽走。她心头一抖,连忙再度避开目光,似乎连手都有些发软,偏偏手机又恰好放在左侧的裤子口袋里,卡得又紧,她不敢乱动,索性就任由它响着。
显然对方也没什么耐性,几声之后便挂断了。等她抽完血又拿着棉签压了许久,才记起要回电话。
屏幕上显示的是叶昊宁的名字,她拨过去,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接起来,声音慵懒微哑,背景里似乎还有哗哗的水声,不甚清晰。
他问:“……你看见我的剃须刀没有?”
她说:“不就在洗手台上?”
“没有。”
“你再仔细看看。”
“我看得十分仔细,真的没有。”
怎么可能?肖颖第一反应就是叶昊宁无聊,故意耍着她玩儿,浴室就那么方寸大小,况且她又不会拿来用,那把剃须刀怎么会平空消失掉?
导诊过来催她们去下一个检查点,她正觉得不耐烦,想要挂掉电话,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一闪。
终于隐约记起,似乎真的是被她收了起来。早晨洗脸之后她总是习惯收拾一下台面,顺手便将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统统摆进置物框里,恐怕其中就包括了叶昊宁的剃须刀。
于是,她想了想说:“浴缸左手边的玻璃架子上有个白色的藤盒,你看看里面有没有。”
那边一时没回音,估计正在找,果然过了一会儿叶昊宁的声音就传过来:“看到了。”
“那我挂了。”
他却又问:“你在上班?”
“体检。”
他显然愣了一下,她赶在前面说:“是公司组织的。”
这时已经走到内科的诊室外,一排人坐在长椅上等着叫号,虽然还有等许久才轮到自己,但肖颖还是说:“没别的事了吧。”
叶昊宁停了一下,声音仍旧不紧不慢:“都检些什么?”
“……很多。”她垂头看了看手上的项目单,十几条罗列在一起,眼花缭乱的复杂,肚子越发觉得饿,于是也没好气:“一大堆乱七八糟的。”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低轻的笑声,又问:“抽过血了?”
“嗯。”
她不禁纳闷,这人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因为过去早上起来他的脾气通常都会有点差,她坚持认为这就是俗称的“起床气”。可是今天却一反常态,居然还关心起这种小事来。
但是偏偏不凑巧,她此刻的情绪却坏到了极点,因为饿,又抽了血,低血糖的症状渐渐开始显现。由于打算撑过这项检查便去餐厅吃东西的,因此时间变得格外难熬。
连带着耐心缺缺,连多回答一句都仿佛是消耗体力的事,可是叶昊宁好像不想轻易放过她,带着磁性的声音再度闲闲地传过来:“……灰色衬衫要配什么颜色的领带比较好?”
她嘴角抽动一下,僵硬地说:“随便。”然后便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这人一定是太无聊了,因为在服装配色问题上,她和他永远不是一个级别。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挑衣服的眼光有他这样好的,不论男女。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所以当叶昊宁的短信息传来的时候,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说:你竟敢挂我电话。
挂都挂了,还能怎么样?可见他是真的太空闲,居然有那个心情一个字一个字地编写出来谴责她。
她饿得发慌,看了一眼也懒得回应。
谁知不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
肖颖用的音乐很幼稚,一个嫩声嫩气的小孩子在唱《两只老虎》,还有点走调,其实是她的小外甥女过年时候录的,她一时兴起就用来做了手机铃声。
一时间排排坐的同事们齐齐看过来,其中还有一些独自过来检查身体的陌生人,目光如聚光灯一般,她有点尴尬,连忙摁了接听键,低头说:“你干嘛?”
叶昊宁轻笑:“哦,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
“真无聊!”她几乎就要怒吼,只听见导诊在门边喊了声:“11号。”她连忙举了举手:“这里。”一边站起来往里走。
叶昊宁显然也听见了,赶在她要再次挂断电话之前,他才仿佛随口提议说:“中午一起吃饭吧。”
第十九章
结果等到所有体检项目都完成之后,肖颖走出来,一眼便望见立在医院门口的那道修长身影。也不知道叶昊宁哪来这样的神通广大,因为她并没有告诉他她在哪家医院。
同事三三两两跟在后面,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有人喊她一起去吃饭,她笑一笑,说:“等人。”
对方笑嘻嘻的:“男朋友?”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你怎么知道?”
“拜托,”女同事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仿佛一目了然,“刚才不是还在打电话?先声明,我没偷听,只是恰巧罢了。”
她也笑起来:“不是男朋友,是我丈夫。”
看到对方瞬间目瞪口呆,肖颖简直笑不可抑,似乎这里所有人都自觉地将她看成未婚人士。
烈日当空,叶昊宁就站在花坛边讲电话,她双手遮在额前走过去,其实并未刻意放轻脚步,然而他却没有察觉。
到了身后才听见他说:“……没关系,等我回去之后再去你那里拿。”仍是一贯轻淡的嗓音,但是不知为什么,肖颖只觉得他此刻的语气尤为温和。
她看看手表,刚过十一点半,刚才在医院的餐厅里临时吃了点东西,现在倒也不感觉饿,既然他正专心与人通着话,她便又跑回一楼大堂里吹冷气,偶尔瞥一眼外面,心想,真是不怕热,又或者是因为太专注,所以并没觉得热?
只是念头未歇,叶昊宁已经放下手机转过身来,一眼便看见玻璃门后的她,两人视线对个正着。
他微一扬眉,似乎也有点讶异,可是等她重新走近了,却只是问:“去哪儿吃饭?”
“不饿。”她左右看了看,发现他并没有开车来,脑子有点糊,估计是被太阳晒的,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在B市,便突然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他居然一本正经地答:“晚上就走。”似乎对她的逐客令置若罔闻。
最终两人还是去了市中心购物广场的楼上吃饭,那家的拉面味道做得很正,配料新鲜量又很足,尽管肖颖并不怎么饿,还是消灭了一大碗。
吃完她要直接回公司,又问叶昊宁:“你呢?”
他一伸手:“钥匙。”
她停了会儿,才从包里把一串钥匙拎出来,卸下家里的那一把,泄愤般重重拍在他的手掌上,调头就走。
叶昊宁却仿佛觉得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十分有趣,眼角露出轻淡的笑意,又等她走了两步,才突然出声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她在烈日下皱着眉,好像连脸都一并皱起来。
阳光实在太强,几乎睁不开眼睛,所以他的样子也有点模糊,虽然只隔了几步远,但他全身仿佛都被强光笼罩着。
其实她也一样,乌黑的头发上泛着灿烂的金光,眼睛眯起来似乎皱眉苦脸的。叶昊宁一直都觉得她像一只幼小的猫咪,脆弱敏感却又纯真,柔顺的时候可爱至极,偶尔却也会伸出尖利的爪子,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甚至还可能攻击伤人。而此刻的表情则更是令她像极了这种小动物,也不知为什么,他竟不由得有些失神,直到听见她又问了句“到底什么事呀?”,他这才轻笑了一下,问:“我们这算是和好了么?”嗓音淡淡的,有别于昨晚。
其实昨晚他说的那句话,肖颖听得很清楚,只是当时似乎不能相信,因为他说的那样平静,然后又随口开了句玩笑,翻过身就睡着了,明明是句建议,却又好像不需要等待答案,所以她几乎就要以为那只是幻觉。
她盯着他半晌,头顶被炙烤得仿佛出了油,热轰轰一片,脚底好像也是,因为地面十分灼热。
又换了个站姿,才终于板起面孔说:“什么和好?不就和以前差不多么。”然后无视他迅速眯起的眼睛,转身跳上等候在一旁的出租车,扬长而去。
过去只要一和闺蜜许一心谈论起叶昊宁,肖颖最常用来形容他心情的一句话就是,神鬼莫测。
其实基本上只要他心情好,两个人的相处就会变得和谐很多。就连那一次最终导致她搬来B市工作的严重争执,说到底也是由他率先挑起来的。或者应该说,是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便轻而易举地点燃了她的怒火。
而划火柴点引线的罪魁祸首,始终是他。
本来那段时间,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处于紧张状态了,几乎有两三天都没有正经看过对方一眼,连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高兴了就回答一句,若是不高兴则直接视另一个人如空气。
也不知叶昊宁是怎么想的,反正肖颖觉得那种状态特别没劲,但一直想着母亲从小的教诲:好妻子要学会隐忍。……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呢?可如果双方互不相让,最终谁也得不到好处,只可能一拍两散。
这话是新婚前夜母亲特意去她房里交待的,所以记得特别牢,可是偏偏本性不配合,那样沉闷的日子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便很有大吵一架的冲动。心想着,大概就像体内的炎症一样,以高烧的形式爆发出来了,反而消弥得也更快,总好过一直捂着,最终将病人拖个半死不活。
所以那晚面对叶昊宁一贯漠然的态度和语调,她终于迎来了一场大爆发,仿佛顺理成章一般,甚至还抱着乐观而天真的期待。
就有一点像过去和陈耀吵架,每每见她真的生气了,他就不再说话,只是任由她发一通脾气,然后笑眯眯地牵着她的手说:“我请你吃饭。”
那是她的死穴,因为吵完之后尤其觉得饿,仿佛打了场硬仗一般消耗体力,于是头昏脑涨地跟着他走,两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和好了,第二天仍旧温言嘻笑,她挽着陈耀的手,还是那个最开心幸福的人。
所以她以为如今也会和那时一样,可是谁知结果却并不如预想中的那样令人满意,因为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叶昊宁,那个过去无论怎样不愉快却连眼角都不会跳动一下的叶昊宁,也在那一刻突然失了控,连眼神都一并冷下去,大步走上前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肖颖,你不要太过份!”他的手就放在她的脖子上,她以为稍一用力自己就会被掐死。
偌大的卧室里,水晶器皿的碎屑铺了一地,满月的清辉恰好从窗边漏进来,像极了踩在夜色下的沙滩上,两人脚边仿佛到处都是银白色的光点在闪耀,又隐约泛着虚幻的五彩斑斓。
明明那样美,却又是那样的狼藉不堪。
她似乎被吓坏了,屋子里瞬间寂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气声。她呆呆地望向那双幽黯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双手撑住身后的电脑桌,微微颤抖。
可是最终她还是说:“……我要去B市工作。”因为梗着一口气,所以声音明显不稳。
颈处的修长手指再度微微一紧,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颈后的肌肤隐隐生寒,却不再说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忽然觉得悲伤,又仿佛顿时醒悟。
原来一切早就不一样了,叶昊宁不是陈耀,她也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小丫头。原来还是母亲说得对,有些话一旦出了口,便再没有收回的可能。
那一刻,她觉得进退维谷,却又仿佛有一点释然的轻松。
好像终于理解到一场婚姻与普通爱情的区别,而自己一直没有做好准备,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似乎身份始终没有转变过来。
谁知回到公司没过两个小时,便再度看见叶昊宁,他穿着一身合体的商务正装,与她的大老板一道从走廊里经过,身后呼拥着一大帮人,其中除了她的同事之外,竟然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叶氏总裁助理和秘书。
原来他昨晚跟着来B市也并非完全的心血来潮,只不过时间上提前一些罢了。
肖颖当时正要去别的部门拿资料,见到这样热闹而隆重的场面,便立刻退到一侧礼貌地让出路来,目光却装作不经意般瞟过去。
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个男人正自低声说着话,明明年龄相差了十几岁,但脸上的神情却十分相像,都有某种含蓄而内敛的自信,就连目光都同样坚定,在谈笑自若间仿佛熠熠生辉。
两人的气场交叠在一起非常强大,后面一干人等便全都成了配角。
肖颖却只是望向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好像是头一次由衷地心生佩服,心想这人简直跟变色龙似的,明明这两日里一直难掩疲惫倦怠,怎么此刻在人前却又能做到这样的神采飞扬?
一群人已经走到跟前,她轻轻点了点头,就看见叶昊宁突然调转目光望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微微一笑。
她还有点搞不清状况,自家老板就已经停下来问:“叶总,你们认识?”
叶昊宁嘴角犹自噙着淡笑,眼睛仍看向她:“上次贵公司的酒会……”话没说完,可是对方已经立刻记起来,“对啊,还是我介绍的,是不是?”
她只愣了一下,便立刻神态自若地回以微笑,说:“是的。”
结果等到快下班的时候,总裁亲自打来内线征求意见:“如果晚上没有约会的话,一起用餐如何?”
当然是陪那位贵客。她一边慢条斯礼地收拾东西,一边语气十分惋惜而歉然地说:“不好意思,我有约了。”
第二十章
其实根本没有约会,许一心今晚临时要加班,所以上周预订的电影票算是白费了,不过之前倒是在电话里好心地提议:“你就和叶昊宁一起去嘛,正好是爱情电影,放映厅里乌漆抹黑的,到时想干啥干啥,多么有情调啊……”
“你当是偷情么?”她不留情面地抢白了一句,还是打算去环球影城享受独自一人的休闲时光。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恰好看见叶昊宁的商务用车从对面的马路上开过,挂C市的牌照,那样冷峻沉稳的黑,与他张扬拉风的私人轿跑车是截然相反的气质风格,
就如同他这个人,总有那么多面,虚虚实实,令人看不穿其本来面目。
因为是新上档的爱情大片,来的观众多半是年轻情侣,成双成对地捧着大桶爆米花落座。借着超大屏幕上散发出的荧光,可以隐约看见前排的一男一女正将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发出低低的笑声,因为怕吵着别人,那女孩索性将头埋得更低,几乎都要靠在男孩肩上,从背后看去,就仿佛一幅墨色的剪影,那光景十分甜蜜。
欧美片温馨浪漫,主角配角尽是金发的俊男美女,很是养眼,肖颖吃完了适才放进包里偷带进来的炸鸡块,擦了擦手便摸出手机来看时间,不知不觉电影过了大半,已经将近九点钟。
她想了一下,还是走出去拨了个电话,可是响了三四声无人接听,她迅速掐掉,换另一个号码。
这回对方倒是很快便接起来,并低声叫了句:“叶太太,你好。”
她说:“小王,你们吃完饭了吗?”
“是的,已经在回C市的路上。”
她沉默了一下,“叶昊宁呢?他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我刚才打他电话没人接。”
“……叶总正在后座休息,”那头静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这会儿应该是睡着了,晚上喝了酒。”
“醉了?”
“嗯。主要是叶总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大好,其实也没喝太多,但他中途出去吐了两次,最后还是我扶他上车的。”
肖颖心头莫名一紧,皱眉问:“现在没事了吧?有没有再吐?”想了想又说:“你们现在到哪儿了?这么晚开车不安全,要不你让司机调个头,在这边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明早还有一个会议等着叶总主持,也是他吩咐连夜赶回去的。”小王似乎笑了笑,宽慰她:“放心吧,司机滴酒未沾,而且我让他开得很慢很平稳,一定保证平安到达。”
跟立军令状似的,肖颖终于还是轻笑了一下,又再交待了一句注意安全,这才挂断电话。
家里的床铺上似乎还残留着叶昊宁的气息,他的日常用品和换下来的衣物也没带走,肖颖回到家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躺上床过好一会儿才睡着,可是半夜又迷迷糊糊醒过来,正好是凌晨三点,她调出通话记录拨出去,刚接通她便问:“你们到了吗?”因为刚醒的缘故,声音有几分沙哑,犹自带着朦胧的睡意,就像患了伤风的人在说话,有轻微的鼻音。
那边短暂的静默了一下,才应:“怎么还不睡?”
她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机拿到面前,对着光眯起眼睛看了看,是小王的电话没错呀!
“……叶昊宁?”可是心情却好像突然放松下来,便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故意有点轻蔑地说:“听说你吐得一蹋糊涂,醉得不省人事?”
“嗯。”想不到他竟然承认了,停了停又说:“下午刚和你们老板签成一笔合同,估计他觉得吃了亏,所以晚上拼了命地灌我。”声音倒是一贯的慵懒闲散,逻辑也很清晰,肖颖似乎都能够想像出此刻的画面,也许他正坐在车里一边和她打着电话一边闭目养神。
她只是问:“合同?你和我们公司有合作吗?”
“以前没有,但今后就有了。”他又说:“真奇怪,你好像从来不关心我工作上的事。”
“随便问问罢了。”她有点讪讪,终于回到正题:“你们下高速了么?”
“已经在市区了。”
“哦。”那就可以挂电话了,她想,虽然此刻突然没了睡意。
可是叶昊宁却低笑一声:“半夜打来就是为了关心这个?”
她无语,闭上眼睛好半晌,才不无隐忍地说:“叶大少爷,您睡了一路总算休息够了?怎么精神这么好,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大半夜的,我困死了,挂了。”
“可以,你挂吧。”他的语调仿佛高高在上的古代君王,声音里仍带着意味不明的淡淡笑意,似乎心情真的很不错。
她再度无语,想摁结束通话的键,才仿佛突然想起来,犹豫了一下,又连名带姓地叫他:“叶昊宁。”
“嗯?”
她突然深吸了口气,“没事。”便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将手机丢在一旁。
其实她想问的是,他们这样真的算是合好了么?怎么好像一夕之间从前的不愉快就通通忘掉了呢?
当然,还有那些开心的经历,却似乎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被遗忘了。
一时睡不着,便索性躺在黑暗中回忆,其实在相识之初,两人的相处还是十分愉快的。
自从那次请叶昊宁在日本料理吃过一餐感谢饭之后,他便一连几个礼拜都没有再出现,而肖颖也几乎就要忘记这个人。
那段时间工作太忙,又恰好有旧同事调离原部门,于是原本由那位同事负责的事情便一下子全部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上级经理似乎对她颇为器重,和蔼地交待说:“……你来公司也有一段时间了吧,表现很不错,我看你平时也很勤奋好学,这次就是个学习的好机会。事情虽然多了点,可一旦理顺了其实也就没什么了。……你先试着做吧,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可以向其他同事请教,我也已经交待下去了,他们会帮你的。”
她感到十分欣喜,因为终于机会接手更加专业性的工作,而非再像当初实习时那样,整天做着最枯燥无趣的事情。
所以她那一阵子简直干劲十足,整个人像打了亢奋剂,即使加班加点也毫无怨言。
同部门的张姐不无感慨:“到底年轻啊,身体底子好,精神也足,想当年我刚入行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拼命过。唉,不过现在不行了,坐久了腰酸背痛……”
肖颖笑眯眯地转头说:“什么想当年呀!张姐您现在不也一样年轻么,皮肤比我还光滑。”
一句话说得张姐心花怒放,拎着小皮包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特意捏捏她的脸,“嘴这么甜!我先下班了,你晚餐记得叫外卖上来啊,别学她们天天减肥,你现在已经够瘦的了。”
她仍是笑:“知道了。”
最近确实瘦了很多,有时照着镜子,肖颖还会产生一丝恍惚。这是自己么?大学时候的她明明下巴圆润,脸上还有着明显的婴儿肥。
过去她曾无数次为瘦不下去的脸蛋而苦恼,甚至真的动了减肥的念头,可是每天都被陈耀硬拖去食堂乖乖吃下二两饭。
仿佛为了安慰她,他总是轻轻捏她的脸,笑说:“这样子多好啊,气色健康得跟红苹果似的。”
她问:“瘦一点不是更好看么?你看那些女明星,下巴尖尖的,标准的瓜子脸,多上镜啊。”
他说:“你又不需要拍电视。况且,现在那些多半都是假的,要不就是整了容,要不就是PS过的。”
她还是不信,“也有天生丽质的好不好?!”反正就是苦恼,这样一张脸,越发显得自己孩子气。
陈耀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说:“你这样在我看来最好了。”女生宿舍楼下,他扳住她的肩,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认真,她抬着脸,几乎都能看见他眼底自己小小的倒影。
“真的么?”
“真的。”
“可是脸上这么多肉,不是很丑么?”
“明明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女生。”
她看着他郑重严肃的表情,却在下一刻咯咯笑起来,得意得像只小狐狸。
陈耀微微一怔,随即板起脸佯怒:“好啊!你居然敢诱骗我说出这么肉麻恶心的话!”伸出手来就要呵她的痒。
那个时候宿舍楼下很空,几乎没有人经过。两排明亮的路灯延伸出去,她灵巧地躲开,体态优美活泼得如同矫健灵动的小鹿,乌黑的发尾在空中跳动,她肆无忌惮地笑:“谁让你平时都不肯说。……”
最终还是被他捉住,牢牢圈在怀里,她突然安静下来,静静地喘着气,两人靠得那样近,双手抵在他的胸前,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他低下头来久久地吻她,薄荷的清爽气息一阵又一阵地袭过来,她却觉得头晕,因为呼吸困难,心跳得又快,好半天才听见他含糊地低声说:“唔,你确实是最美的……”
可是没想到,毕业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竟然真的彻底褪去了婴儿肥,如今下巴削尖得真像她曾经羡慕过的女明星们。
肖颖对着镜子不免有点唏嘘,那些往事一旦缠绕上来便仿佛无休无止,摆脱起来十分艰难。
偌大的公司只剩下她一个人,外头是全开放的办公区,只有低矮的廊灯亮着,发出幽白的微光,有点诡异的静谧。
这栋大厦的物业有严格规定,正常工作以外的时间,洗手间的大灯便会被中控灭掉,所以平时若是加班加得晚了,女同事们去厕所的时候总会邀上几个同伴。
如今却只剩下肖颖一人,她实在万不得已了才战战兢兢地跑出去,长长的走道,一路上消防盒的镜面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仓促的身影,其实是自己的影子,她却更加害怕,过去看的那些惊悚片恐怖片通通涌上脑海。
所以,叶昊宁的电话可以说是非常的及时。
铃音在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回荡,肖颖接起来的时候还在喘气,那边似乎愣了一下,才问:“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吗?”语调里仿佛还带着可疑的笑意。
她却还未从自己惊吓自己的状态中定过神来,听他这样一问,回答得倒也很老实:“没有。”然后才想起来,“请问您是哪位?”声音有一点熟,那样漫不经心的调腔,她皱着眉努力回忆。
对方在下一刻便说:“我是叶昊宁。”
肖颖不知道他是如何弄到她的手机号码的,不过十分钟之后在公司楼下见面的时候,却也不太吃惊。只是笑着问:“酒后驾车,警察叔叔没抓你?”
叶昊宁正倚在车门边吸烟,白色衬衣的袖子半卷到手臂上,从淡白色的烟雾后面微眯了眼睛看她,唇边似乎含着一丝笑意,但看不真切,他仿佛随口反问:“刚才在干嘛呢?喘成那样。”
哪里好意思说?于是也随口糊弄他:“做运动。”
谁知他却在下一秒真的笑出声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目清俊舒展,狭长的眼角边似乎还有极淡的笑纹,眸中却是寒星点点,深邃异常。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便越发显得面含春色眼含情。
后来成为叶昊宁FANS的许一心说:“你老公不管是微笑还是大笑,或者似笑非笑,都十分桃花啊!”语气那样陶醉,甚至都名词当作形容词用了,不愧是外貌协会的永久会员。不过肖颖对此不但不能反驳,甚至也很认同。
可她当时却只是一愣,不明所以:“笑什么?”
叶昊宁仿佛忍俊不禁,好半天才收住笑容摇摇头,掐灭了烟打开车门,说:“请你吃宵夜。”
怎么又是吃?
可是她是真的饿了,便大方地坐进去,也只当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第二十一章
那天去哪里吃,又吃了些什么,肖颖好像已经忘记了。因为自从那次之后,他便会常常约她出去,内容都差不多,无非不过吃喝玩乐,有时还是和一大帮朋友约在一起,场面十分热闹。因为节目重复,甚至有一段时间连记忆都仿佛在不断地重合着。
可是她却由衷地觉得快乐。
叶昊宁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就如同武侠小说里的绝世高人一样,不玩复杂多变的招式,心思也并不故作花俏,却永远能用看似最平常的功夫制敌取胜,又似乎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所以连最简单普通的请客吃饭都变成了有趣的事情。
并不令人感到厌烦,甚至开始慢慢变得习惯。
后来只要他有空的时候,便会先打一通电话,然后亲自开车来接,两人去外面消磨掉几小时的休闲时光。
有几次他心情明显不好,见了面话也不多,似乎常常不自觉地凝眉想着心事。或者是工作上的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她便也很聪明地闭上嘴巴保持安静,直到他回过神来发觉异样,奇怪地转过头来看她,问:“怎么了?”
她才笑起来,语调轻松:“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他跟着挑起唇角,眉间恢复一派云淡风轻,半真半假地夸奖:“看不出来你还真懂事。”
“哈!”她假笑一声,“谢谢。我一向如此。”
然后气氛重新活跃。
即使叶昊宁从没明确表示过,但是肖颖并不迟钝,时间长了,也渐渐领会到他的意思。可有时又不免怀疑,他身边可供选择的女性朋友一定多如过江之鲫,为什么偏偏就会是她呢?
其实因为二人交往密切,就连身边人都有所察觉。某天,平时一位关系很要好的同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听说你交男朋友了?”
她微微一怔,只是否认:“没有啊。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看见过。好几次开车在楼下等你的,那是荣天的总裁叶昊宁吧?”
她这才醒悟,原来他们的关系在外人眼中已经亲密如斯。
同事却以为她懵懂不知,兀自摇头咬着牙抽气说:“你看上去挺机灵的呀,怎么在这方面又这么迟钝?叶昊宁是什么人,他会闲着没事干甘愿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当车夫?”
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也更加坚定了她避开他的念头,于是再见面的时候,她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开口:“我们最近交往得会不会太频繁了一点?这样不太好,我同事都误会了。”很小心的措词,生怕给对方难堪或是让自己尴尬。
叶昊宁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听了之后却只是不甚在意地微微扬眉,反问:“这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她抿着唇看他,唇色有一点发白。
他又说:“我确实是在追求你。如果你愿意,那么从现在开始就做我的女朋友;可是如果不愿意,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以后大家还是朋友。”语调竟是难得的正经。
他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低矮的咖啡桌,桌上的一点烛火飘在水面上幽幽晃动,仿佛映进他的眼里。那样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有两簇橙黄的火苗在隐隐跳动。
他极有耐心地等她回答,修长的手指十分安静地置于桌沿,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一下,可是最终她还是动了动泛白的嘴唇,声音有点飘,又仿佛干涩低哑,连自己都听得不甚分明:“对不起。”她深深吸了口气,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
多么的高姿态。面对着叶昊宁,她如此回答便犹如一个高高在上的施予者,正高傲地宣布着一个与他命运有关的决定。
她都觉得自己可笑,可是他却仿佛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没关系。”
后来肖颖回到家,连衣服都没换便坐在电脑前,打开网页,输入地址。
那一串英文字母太过熟悉,其实收藏夹里也有,但她不愿意,她只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进去,然后按下回车键。
弹出来的博客页面是深蓝色的,以某处著名的雪山作为背景,所以顶部有一片耀眼明亮的白雪,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的云。
博客的名字是,“走过的路,行过的桥”,用的是十分周正的黑色楷体。
她拖动鼠标,慢慢往下翻,有文字,有照片,记录着主人的游历和心情,甚至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的小事。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荧光毫无顾忌地扑打在脸上,她觉得刺眼,所以眯起眼睛,可却还是感到痛。似乎正有某种刺痛,渐渐从眼睛一直传到身体里,并沿着四肢百骸一直通向心脏,击得她微微发昏。
隔着重洋,她终究只能用这种方式去触摸他的生活。
他,陈耀,那个白衣胜雪的俊朗男人,现在真的应该已经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了吧,那么,他有没有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他有没有爱过她?
虽说以后还是普通朋友,但自从那天过后,肖颖就没有再见过叶昊宁。他好像又成了大忙人,凭空消失了,而她则回归原来平静而平凡的生活,仿佛从没认识过他。
其实并非完全没有想念,可是有时候不经意地想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明明对他的神态和习惯已经如此熟悉,却不知为何总会突然忘记他的脸,任凭苦思冥想,仍旧记不起他的长相。
倒是叶昊宁的几个朋友,肖颖曾分别在不同场合撞见过。
有一回是商务宴席,刚出酒店恰好看见张斌迎面走过来,一身休闲西装风流倜傥的样子,见到她微微一讶,随即扬手打招呼:“嘿!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大概三四个月。
客人们喝得步伐不稳满脸通红,已经由经理陪着率先走向停车场,她站定步子微笑。
张斌像是不清楚她与叶昊宁之间的事,只是说:“最近都在忙什么呢?跟那些人应酬有什么意思?有空倒不如跟着我们,大家一块儿开车出去玩。”
她愁眉苦脸:“我一个小打工的,没钱又没闲,老板有令哪敢不从。你当我真爱出来应酬似的。”
他哈哈大笑:“做老板也未必好吧。你看像叶昊宁那样,这几个月一直在出差,忙得四脚朝天的,其他的事什么也顾不上。”他突然凑近一些,眨眨眼睛冲她笑:“你说对吧?”
他竟然以为她会有怨言?肖颖简直哭笑不得,却又想起刚才那个形容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笑出声来。
“你这人可真奇怪。开心什么?”
“四脚朝天。”她肩膀微颤,眼睛里都是闪亮的笑意,“我觉得不太可能吧,像他那样的人。”都怪过去动画看得太多,导致想像力丰富。她不禁想,像叶昊宁那样优雅的人,配上这四个字,该是多么恶搞可笑。
张斌说:“我可没夸张。你是没见过,他工作起来那真是不要命,小半个月前还在上海累到胃出血挂吊瓶呢。”
她一惊,连忙问:“这么严重?”
“可不是!”他看了看手表,“哎,下周二我生日,要不你也来参加吧。老地方,晚上七点。我现在有事,先走了啊。”
肖颖愣在原地,轻轻咬着唇,其实还有好多话没问呢,结果这人就这么潇洒地挥挥走匆匆走掉了。
其实后来她犹豫过要不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可最终还是作罢,因为听张斌的语气,应该没什么事。
结果到了星期二晚上,她以为叶昊宁还在外地出差,谁知他却比她还早抵达酒店的包厢。
那晚参加生日宴的人基本都是熟面孔,属于小范围聚会,人不多,但酒喝掉不少,最后还有人提议要去KTV继续喝。
一群人在酒店外等司机开车来,肖颖说:“我就不去了,明天还要早起。”
寿星公已经喝得有七八分醉,见她这样,于是当众连名带姓地叫:“叶昊宁,你说说,哥们儿生日,她这样扫兴怎么行!”
一时间众人纷纷应和,肖颖却只能尴尬地笑,明明是她扫兴,关叶昊宁什么事?!倒像是他管教无方似的。
站在一旁的那人垂眸瞥她一眼,掐了烟淡淡地说:“你们玩你们的去,我们得先走了。我这一趟回来也待不了几天,下次再一起出来聚聚。”说着修长的手臂一伸,轻轻揽住她的肩。
肖颖不由得一僵,却见他整个人都贴到近前,微微俯首在耳边低语:“想走的话就配合一下。嗯?”声音极轻,语气慵懒,呼吸里还有明显的酒气,尽数喷在她的颈边,如同无数片羽毛刷过,轻痒难耐。
这摆明就是变相的威胁嘛。她咬咬牙,却还是仰面朝他微微一笑:“嗯。”
最后张斌到底还是同意放他们离开,临了不忘暧昧地笑笑,口齿不清地说:“珍惜……短暂的好时光啊,拜拜。”
她狐疑,不解地回头看了看,却似乎听见叶昊宁在旁边低笑了一声,然后便这样被他拥着,一直走到车里。
原来今天并不是他开车,两人一同坐进后座,司机已经将隔板升起来。
她问:“刚才张斌为什么要那样说?”总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原因。
“因为他善解人意。”叶昊宁靠在一旁闭目养神,声音很低。
她又借着路边的灯光打量了他一会儿,有点迟疑:“听说,你前阵子住院了?”
他过了一下才微微睁开眼睛睨她,“是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她脸色严肃:“那就要多注意休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停了停,又说:“还有,不是胃出血吗?晚上本来不应该喝酒的,更不应该喝那么多。”
他却不说话,只是侧过头看她,脸上的神情似乎仍是闲散的,可是眼睛里有深深浅浅的光,仿佛在缓慢地流动。
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半晌之后终于忍不住,语气伪恶地开口:“干嘛?我脸上长花了?”其实从小就这样,只要是紧张尴尬的时候,便会越发的张牙舞爪。
谁知他却一言不发,只是忽然将头低了下来,恰好枕在她的肩上,同时迅速伸手按住她的手臂:“别动……”声音仿佛低弱,“让我靠一会儿,累。”
她心中蓦地莫名一紧,僵着身子便真的一时没有动弹。
因为挨在一起,那样近,所以仿佛真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轻浅而微微急促。她不自觉地低声问:“哪里不舒服吗?”
“头晕。”
“是喝了酒的缘故?”
“唔……”应得越发含糊。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臂,她这才发现他的掌心温度异常低凉,于是完全打消了挣脱的念头,就这样任由他一直靠着。
车内如此静谧,窗外的夜景匀速向后倒退,高楼大厦,过往行人,以及路边仿佛连成一线的光河。
肖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时间也就这样在眼前刷刷地流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些曾经以为美好的东西,和那些忘不了的记忆。它们通通都被留在了身后,想要寻找,就只能不断地回过头,可终究却还是免不了渐行渐远。
又或许有一天,就连回望的目光都无法再追及。
好一会儿,就在她以为叶昊宁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却听见颈边再度传来低低的声音:“还是不是朋友啊?明知我生病住院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慰问一下。”
她一时语塞,半天才辩解:“我知道的时候你都已经好了。再说,打不打电话也没什么区别,我又不是医生。”
因为有轻微的温热气息突然拂过颈侧,所以她知道他在无声低笑,果真很快便听见他说:“第一次发现你居然这样薄情。”似乎感慨,又似乎只是调侃,然后又接着说:“打与不打,差别大着呢。如果你稍微关心一下,说不定我好得更快。”
她几乎语塞,半晌才叹气:“这个假设不成立。刚才说过了,我知道的时候你早就出院了。”
“那就是心意问题。”
她终于狠狠吸了口气:“你不是头晕么,怎么还这么多话?装的吧,又想耍我,快起来!”
他却一动不动,只是继续低低地说,“……没耍你,真晕得厉害。我先睡会儿,到了叫我。”临睡前还不忘吩咐:“别乱动,现在这个姿势正好……”
也许真是笃定了她的善良,所以才会这样坦然地欺压她。肖颖简直无语气结,如今自己的肩膀倒真成了他的枕头,偏偏她确实不敢乱动,后来甚至还悄悄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叶昊宁似乎真的睡熟了,一路上再无声息。
直到车子在楼下停稳,肖颖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拍他:“起来吧,我该上去了。”
他皱了皱眉,低低“嗯”了一声,可接下来却没任何动静,仍旧安稳地枕在她的肩头。
她几乎哭笑不得:“叶大少爷,我的人道主义关怀已经发挥到极致了,您还想怎么样?”
“你用什么香水?”
“什么?”
“我问,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他停了停,几乎是在用气说话:“很香。”
她却听清了,霎时耳边又似乎有嗡嗡声,仿佛血液都突然逆流,两侧脸颊莫名一热。明明这一路上都好好的,怎么这人只说了两句话便能将气氛搞得这样暧昧?
也顾不上别的,她猛地伸手推开他,带着点手忙脚乱。
叶昊宁撑住座椅低着头哼了声,缓了好半天才止住眩晕,慢慢侧过头看她,唇边含了丝苦笑道:“你怎么这么野蛮?”借着外面的灯光,一张脸面色煞白,额间隐约冷汗涔涔。
原来竟是真的不舒服。
她陡然一惊,开了一半的车门又关回来,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住他,忙说:“对不起。”神色十足懊恼,犹如犯了错后心虚的小孩子。怪只怪他之前总是一副没正经的样子,难免让人心中起疑。
他却不说话,只是一把捉住那只正要探上来试他额前温度的手。
那只手纤细柔软,握在掌中仿佛柔若无骨,叶昊宁一时呆了呆,直到感觉到对方的挣扎,他才又微微用力,手指一紧。
“……想要怎么弥补过错?”他似真非真地问。因为离得太近,那漆黑如墨的眼底显得异常深远,仿佛能将人都吸进去。
她避不开,心里突然如震弦般微微颤动,只好强自笑道:“你晕糊涂了吧?这能怎么弥补……”只是话音未落,他温暖的唇便已经落在她的唇上。
她睁大了眼睛,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来不及挣脱和躲避,他却又先一步离开了她。
只是蜻蜓点水式的一吻。
他兀自扬眉笑笑:“我很清醒。”
她无意识地抿住嘴唇,似乎仍在发愣,其实很清楚地尝到那上面残留着的极淡极淡的酒香。
未经她同意,他就这样突然地吻了她,而且直到此刻也没有松开她的手,可是却好像并不害怕她生气,只是轻忽地一笑,连眸子里都仿佛有飘忽难测的笑意。
而事实上,她也是真的不愤怒,只是在奇怪,奇怪为什么自己居然不愤怒。
前面的司机极有耐心,车停在楼下老半天了,里面的人却都没有下车的意图,可是他也不急,甚至一点响动都没发出来。又因为隔着档板的原因,好像车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只有他和她。
肖颖最终喘了口气,松开紧抿着的嘴唇,状似研究地看着对面那人半晌,才板起脸问:“你用这招究竟引诱过多少个女孩子?”
她以为自己终于将他一军,谁知叶昊宁却闭了眼睛向后靠去,语气轻缓地说:“让我想想。”完全没有心虚或手足无措的模样。
这人道行太高,自己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她像是终于认清事实,却仍不免恼羞成怒地说:“叶昊宁,放开我的手。”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难道你吃醋?”
她冷哼,“醋是什么味道的?没尝过。”
他低低笑起来,仍旧闭着双眼,夸奖道:“非常好,请继续保持。”
她懒得理他,一只手还被他攥在掌中,其实已经没有怎样用力,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再挣脱出来。
后来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叶昊宁自从上回胃出血之后便一直发着低烧,最后不得不留下来连夜挂点滴。
他坐在椅子上说:“真巧。”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来,肖颖居然立刻便听懂了,她似乎有一点恍惚,病房里昏黄的灯光在眼中摇曳了许久,半晌才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像轮回一般。”
是呀,多么巧,当初正是从这家医院开始与叶昊宁达成正式邦交,而如今又在此处和他开启另一段崭新的关系。
其实还有她的生活,似乎也终将摆脱过往。
再后来许一心曾一度改口称叶昊宁为超人,很是崇拜。
肖颖问:“为什么是超人?”
“勇猛啊。带病调戏你,最后还搞定了你,这种男人简直太强大了。”
她反驳:“也许他本来就经验丰富呢?”
“你问过?”
“没有。”她撒了个小谎,不过以后倒是真的不打算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以免被叶昊宁真假莫辨的态度给噎死。
其实迈出了这一步,她根本不愿思考对与错,只是想,向前走吧,只有不断地向前走,才能真正让噬骨铭心的回忆越退越远。
过去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她全都不想再触碰,就如同陈耀那个人,她也不愿再碰,既然这样,那就让他们通通离她远去吧。
总会有那么一天,离得足够远了,心底便不会再痛。
而叶昊宁的出现竟是这样的及时,恰恰成了那个牵引她迈步向前的人,又仿佛一道救赎,让她看到出路和希望。
第二十二章
如今就好像又回到当初那段最和谐的日子。
两家公司有了合作关系以后,叶昊宁便会偶尔穿行于B市与C市之间,大概每周一两次,既不挑日子,事先也不提前通知,往往下了飞机之后才给肖颖打个电话问:“你在哪里?”或是说:“出来吃饭。”时常杀她个措手不及。
后来肖颖终于忍不住,质疑道:“这次的合作很重要吗?还是说,你对每笔生意都是如此亲力亲为?”因为某天发现他居然开了辆崭新的车来公司接她,如果不是奢侈成性,那便是有长期居住的打算了。
她对他的动机开始表示怀疑。
叶昊宁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瞥她一眼,拿上手机和钥匙说:“你还要不要上班?快迟到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哪里还顾得上继续追问,急匆匆地喝掉果汁,又三两步跑去厨房将杯子冲洗干净了,然后抓起手袋飞快出门,
车子停在公司楼下,她说:“走了啊。”
其实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她是因为困,而叶昊宁则是一贯的专注开车。
她将手搭在车门把手上,才听见他突然问:“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做下去?”
“什么?”
叶昊宁转过脸看她,“当空中飞人很累的,要不从下周起换你来试试?”
“啊?”她假意不解,笑眯眯道:“为什么要换我?我又没有工作在C市。”说着仍要去开车门,却在下一刻冷不防被拉了一把。
那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正不轻不重地箍住她的肩,叶昊宁已经侧身倾了过来,一张英俊的脸近在眼前。她歪在座椅上,下意识地挣了挣,又用手去打他,一面不安地回头向窗外看:“放手!”语气略微尴尬,“人来人往的,叫我同事看见可真丢死人了。”
“谁叫你装傻。”叶昊宁面无表情地睨她,手臂反而更紧了几分。
她说:“我本来就傻。”
回答得这样顺又这样理直气壮,倒令叶昊宁不禁微微一怔。
她又说:“快放手。”
他却低笑一声,顺势握住那只抵在胸口的手,倾身下去狠狠地吻了吻她,良久之后方才放开,悠然地评价道:“你确实不够聪明。”
她现在可没心情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眼见两三个同事正从车外经过,她只是咬牙切齿:“叶昊宁,你存心想让我出丑是不是?”又气急败坏地翻出镜子来,发现唇膏似乎被弄花了。
“放心好了,外面看不见。”叶昊宁看向那个忘于补妆的女人,突然微微挑起眉质疑:“你这么低调干什么,我又不是你奸夫。”
“不是谁都像你这样张扬的,叶大少爷。”肖颖将镜子和唇膏丢回手袋里,临下车前斜斜地看他一眼,“带着位美女高调地出入公众场合并让记者拍照,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
他啼笑皆非,轻“哧”一声:“小气鬼。”
回应他的则是重重的关门声。
上了楼肖颖才把手机拿出来,想了想还是发了条短信出去:现在这样挺好的,你不觉得吗?
现在没有争吵,也没有冷战,人常说小别胜新婚,真是不无道理。
但是叶昊宁没有回复,而且他又恰好坐了上午十点的飞机回C市,所以肖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赞同她的看法。
不过他不在的时候,她反而轻松许多,因为没有人会突然心血来潮地使唤她做一些稀奇古怪或者无聊的事,也没人会在她正困着的时候过来恶意骚扰她。
许一心说这种心态是不对的,可她才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过得舒服就好。
日子就这么如水般一天天悄悄地溜过去。
九月初的某个周末,姐姐带着女儿来B市玩。
刚一见面,肖慧劈头盖脸就问:“你和叶昊宁是怎么回事?”
肖颖仿佛有点心虚,但还是很自然地装傻:“什么事?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心下却暗想,难道这就是近墨者黑么,怎么自己如今说起瞎话来也能面不改色的?
肖慧抱着三岁大的小冬冬,犹自狐疑地观察她:“如果两个人之间没矛盾,干嘛好好的闹两地分居?妈当初一听你在电话里说要搬来B市工作,立马就怀疑你是不是和叶昊宁吵架了。偏偏问你你又不肯说,急得她老人家天天在家里念叨。”
“所以现在就让你当探子来了?”肖颖伸手捏捏小外甥女粉嫩的脸蛋,蛮不在乎地说:“真没事。这里恰好有好的工作机会,所以过来试试,也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呗,否则大学四年的东西不白学了?再说,又不是家庭主妇,谁规定我一定要守在他身边了。”见姐姐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她不得不暗暗叹气,又强调了一句:“叶昊宁上周还过来了呢,但是你也知道的嘛,他比较忙,总不能天天待在这里。”
“真的?”
“我骗你干嘛。”她状似不经意地转了话题,凑到小娃娃面前,笑眯眯地问:“冬冬,有没有想小姨啊?”
“有。”冬冬张开圆滚滚的手臂,奶声奶气地叫:“小姨抱抱!”
肖慧顺势将女儿递过去,佯装抱怨道:“她跟你倒比跟我还要亲。”
“谁让你总是凶她。”
“现在的孩子太难带,很容易宠坏的,不严格一点怎么行。”肖慧拎着行李跟她往外走,又说:“等你以后要了孩子就知道了。”
她却只顾逗冬冬玩,装作没听见。
三岁的小女孩,精力旺盛得连大人都比不上。
只是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冬冬便嚷着要去玩,肖颖见差不多接近中午了,便带她去吃麦当劳。
买了儿童套餐,她也不肯好好吃,只是一头钻进滑梯里,与一群小朋友玩在一块儿,咯咯地笑个不停。
肖慧捶着肩膀叹气:“真累,下次再不带孩子出门。”一双眼睛却半刻都没离开过儿童活动区。
十来分钟过后,只见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跑回来,满头大汗,晃着两只小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座椅。
肖颖拣了根薯条蘸上蕃茄酱递过去,她却别开嘴巴,只说:“妈妈,妈妈,我要吃冰淇淋。”
严厉的母亲说:“先把桌上的东西吃完,不许浪费。”
肖颖笑道:“难怪她怕你。”然后放柔声音说:“冬冬,来,跟小姨去买冰淇淋。”
冬冬的手小小软软的,肖颖轻轻牵着,仿佛都不敢太用力。其实她一直都喜欢别人家的小孩子,那样粉雕玉琢的,高兴时恨不得抱过来狠狠亲两口,如若烦了,反正也不是自己的,两手一甩,多么轻松。
过去肖母就皱着眉头说:“你这是什么奇怪想法,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她确实没有责任心,所以根本不适合生自己的小孩。
柜台前排着几溜长队,因为是周末,店里多数都是由家长带着的小朋友们,尖声细气的吵闹声此起彼伏,排在前面的一个小孩子甚至正在嚎啕大哭,任凭大人怎么哄劝都没用,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仿佛无限委屈。
算起来倒是冬冬最乖,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只是将小小的食指放在嘴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花花绿绿的餐板。
肖颖已经将她抱了起来,笑眯眯地问:“还想吃什么?”顺便就在她的粉脸上香了一个。
谁知此时恰好有两三个半大的男孩儿一路嬉笑追打着跑过来,分开人群在队伍里横冲直撞,堪堪从肖颖背后擦过。
抱着冬冬,又穿着高跟鞋,肖颖一时不注意,竟被撞得向外趔趄了两步。
“小心一点……”胳膊却在下一刻被人轻轻地扶住,声音很熟悉,或许是因为近在耳边,所以即使夹杂在四周围嗡嗡不绝的嘈杂声中,仍旧显得清晰无比。
音色那样的润泽温和,一如声音的主人。
她顺势站稳了,这才抬起脸转过头去,其实已经听出来是他,可还是不免微微怔了怔,才说:“多谢。”
陈耀手指微微一紧却又倏忽松开,眉头似乎不自觉的轻轻皱了一下,看着她沉声说:“不用这么客气。”他的声音很低,只是因为心下微微苦涩,原来那个成天追在他后头笑得一脸甜蜜的小丫头,或许早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便已经消失不见了。可他竟然还是抱着期待和幻想,明知道很幼稚,却仍旧不愿相信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她。
一直到刚才。
刚才隔得那么近,她几乎就半靠在他的怀里,明明没有风,脸边却仿佛拂过她的碎发,那样绒绒的质感,又有一点痒,甚至一下子渗进心里,伴着分外柔软的香甜气息,让他突然不忍放手。
然而等怀中的人抬起头的时候,却是一脸的疏离和客套。
那是他所熟悉的脸,但神情陌生,那一刻仿佛一只无形的大锤,将胸腔撞得隐隐生疼。
他渐渐松开她的手,其实心里万分的不愿意,但最终还是松开了。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主动放开她,早在三年前的初秋,他就已经将她丢在了身后,直到有一天想要回头去找,才发现或许根本再也找不回她了。
恐怕自己真是错得离谱,没有人会一直留在原地傻傻等候。
只是短短的几秒,却仿佛过了半生,陈耀敛着眸心思千回百转,胸口仍是痛,只觉得下一秒她便会从他身边逃开。
结果冷不防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忙回过神,盯睛了看,强自笑了一下:“肖慧姐,好久不见。”
肖慧显然也有些吃惊,随即笑道:“还以为认错了人呢。刚才在那边看了半天,就是隐约觉得背影很熟悉,没想到真的是你。”伸手将女儿接过来自己抱在怀里,扫了一眼沉默在旁的妹妹,又转头问他:“不是出国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不久。”陈耀微微一笑:“肖慧姐,你看上去气色很不错。”
“是吗?我还担心生完孩子变成黄脸婆呢。”
“不会,几乎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他语气真诚,又见对面的小娃娃正好奇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微微俯下身子,声音温和地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其实冬冬天性活泼,也不怎么怕生,可肖颖还是发觉她对陈耀似乎特别有好感,因为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呀眨的看了陈耀半天,这位平时一向大方的小公主却突然转过头去将脸埋进妈妈的颈边,仿佛害羞般扭了扭,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微微侧过来,从一条小缝中瞄着陈耀,咧开粉嫩的小嘴答道:“施琴。”明显的后鼻音,拖得很长,所以更加显得稚气,又马上接着说:“小名冬冬,因为我是冬天生的。”
“嗯,冬冬真乖!”陈耀夸了句,嘴角边挂着淡淡的笑容,又问肖慧,“今年几岁了?”
“差一个月满三岁。”
“难怪,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最可爱的。”
“平时都被外婆宠坏了,脾气大得不得了……”
两个大人在说话的时候,冬冬却仍不忘藏着大半个脸偷看陈耀。
一旁的肖颖终于没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就去捏她的脸,“看什么呢?”
小冬冬却只是咯咯笑,双手搂着妈妈的脖子,抿着小嘴儿不回答。
肖颖突然玩心大发,冲小外甥女挤眉弄眼然后又吐了吐舌头,谁知刚刚抬起脸,便恰好对上陈耀温和深邃的眼神。
他大概是看见她做鬼脸,仿佛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唇角抿着轻轻上扬,连眼睛里都满是笑意。
灯光如水,温柔地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今天仍是穿着件白色的衬衣,最中规中矩的样式,看上去倒更像是上班时候的装束,却又并不显得古板平庸。
原来还是这种颜色最衬他,身材修长气质宁静,就连眼神都似乎格外干净而温暖,总能让人想起暮春的暖风。
肖颖想,其实他是真的讨人喜欢的吧。读书的时候便有女性爱慕者无数,走在校园里如同真正的白马王子,意气风发,举手投足尽是受人瞩目的焦点。结果到了现在,就连三岁大的小孩子也照样喜欢他。
她曾笑称他是万人迷,当然,那时的语气是那样的骄傲,因为这个万人迷偏偏喜欢她,那是多么令人得意自豪的一件事!
可是现在,他在她的面前卓然而立,眉目清朗依旧,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明亮的灯下幽幽映着光,仿佛最温和的千年古玉,那样润泽,并没有任何凌厉张扬的侵略性,却因为隔得近,肖颖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对方的目光笼罩住,如同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密密乍乍地铺下来。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
于是她下意识地垂下视线,轻轻退后了一步,喉头有些发涩。
然后便听见姐姐问:“你在国外洋快餐还没吃腻?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天加班,随便过来吃一点。”
“哦,在哪儿高就呢?”
陈耀笑起来:“什么高不高就的,还在实习期。”转过身伸手指了指马路对面那栋气势恢弘的金融大厦,“反正离得也近,就正好出来活动一下。”
冬冬见大人们站在一旁聊个没完没了,终于渐渐不耐烦起来,在妈妈怀里扭动哼哼。
肖颖这才插进来说:“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给她买个冰淇淋咱们就回去吧,早点休息,不是明天还要去游乐场么。”
肖慧点了点头,却再度看了陈耀一眼,后者的笑容在灯光下一览无余,还是记忆中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不过已由英俊少年成长为了年轻的男人,他的眼神从她身旁偏着头的女人身上略过,状似不经意,却又分明温和得像水一般。
她心中莫名一凛,便拉了拉肖颖的手臂说:“走吧。”
陈耀将她们送到门口,临走前冬冬趴在妈妈肩上突然挥手说:“哥哥再见!”
他却纠正:“应该叫叔叔。”
小朋友不是很懂,这有什么分别呢?长得这样好看的大哥哥,她还是第一次见诶。
他微微弯下腰,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你小姨的朋友,所以要叫叔叔。”
冬冬眨眨眼,又回头望望小姨,黑水晶般的眼睛里有一点迷茫。
“……冬冬乖,跟叔叔说再见。”他继续哄她。
肖颖却很无语,仿佛第一次发现陈耀执着得要命,以前倒也没见他这样幼稚,为了小小的称谓问题跟个儿童计较。
最后冬冬还是很听话地乖乖说了声:“叔叔再见。”
“嗯,乖,拜拜。”那个温文英俊的男人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直起身,正好对上肖颖的目光,却见她在下一刻若无其事地扭头避开,他的声音便也在这夜色下微微低下去:“你们路上小心。”
第二十三章
计程车渐行渐远,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那两道红色的尾灯终于淡出了视线。
陈耀回到座位上,心不在焉地将手机翻盖开开合合,单调的啪嗒声迅速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似乎终于想起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于是转回视线,神情温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常丽娜双手捧着纸杯,慢悠悠地啜着可乐,仿佛丝毫不在意他刚才的忽视,只是用一双沉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问:“刚才那位就是肖颖?”
陈耀不觉一怔:“你怎么知道?”
“察颜观色揣摩心理是我立命之本。怪只怪,你当时看着她的眼神太无遮掩,好似巨浪翻涌,显然是因为对旧情刻骨铭心无法忘怀。”
陈耀失笑:“用不用这么夸张?”
常丽娜微一耸肩,放下可乐杯:“夸张也是我的职业本能之一。谁让我是学戏剧的呢?”
陈耀就顺着笑了一下,其实有点敷衍,然后便在麦当劳餐厅欢快的音乐声里渐渐沉默下去。
常丽娜说得并不完全对,她有时候说话和表情确实张扬甚至到夸张,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沉稳而睿智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得像海,语速也平缓,在出国前的语言培训班里她的话并不多,一群人讨论问题,她往往是最沉默的一个,却又总能语出惊人,存在感极强。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动了心思。
同寝室的哥们儿知道后骂他鬼迷心窍,确实是鬼迷了心窍,否则怎么会对一个仅相处不过两个月的女生有了好感?
而那时候的肖颖则一如既往的单纯天真,几乎事事依赖他。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那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是她的习惯,也是他的。
所以他仍旧照顾她宠着她,认为那只不过是理所当然,是他应该做的事。可是出国的压力那样大,第一次雅思的成绩并不理想,与他预期的目标差了一大段距离。
他心情沮丧,肖颖便安慰他:“没关系,继续努力吧。”
彼时他们正漫步在校园皎洁盈白的月色下,四周无人,只有一点树影在青灰的地上轻轻晃动。
她亲昵地拖着他的手,半个身子几乎都挂在他身上,一边摇晃一边轻声快语地说:“万一真的不能出去,那就留下来陪我也不错啊。”
明明知道这是为了安慰他,可是在那一刻,陈耀还是忍不住沉了脸色:“不会有什么万一。根本没有这种假设的必要,我为出国准备了这么久,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无论如何,总是要出去的。”因为心情欠佳,于是就连声音也不自觉的僵硬沉冷。
话音落下,依偎在一旁的那人似乎呆了呆。
那是他第一次用那样的语气对肖颖说话,其实说完便后悔了,于是连忙低头去看她的脸色。那张脸皎皎如当时的月光,却又仿佛透出一丝虚无飘渺的苍白。
“……对不起,”他重重吁了口气,胡乱扒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突然觉得不堪重负:“最近太累了,我送你回去。”
是真的累,家中长辈在不断施压,对他这次的成绩更是摇头叹气。然而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给自己的压力,那所从小向往的名校,仿佛只差了几步之遥,却又偏偏无法一气呵成地迈进它的大门。
他是从小到大的尖子生,就连上大学都是凭最优成绩保送进全国一流学府的最好专业。
而这次考试,可算是人生之中第一个滑铁卢。
他就像一个战败了的将军,身后是一派显赫功名,可是那些在此时都显得十分无力,因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从零开始,甚至还要克服之前失败的阴影,顶着巨大的压力去寻找前方的光明。
在这条路上,没有人陪他,肖颖陪不了他,甚至还在将他当作自己的依靠。
结果常丽娜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思维清晰灵敏,口才又好,性格可是落落大方独立强干,她以一个沉稳可靠的战友的身份出现在他重压之下的生活里,颇有那么一点为了理想而并肩作战的味道,竟令他觉得由衷的轻松和亲切。
见到陈耀似乎再度走了神,常丽娜轻敲了敲桌子,说:“我该走了,你呢?”
“好。”他随之站起来。
到了门口,常丽娜才笑道:“同是你的旧情人,你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屡次想到肖颖,似乎太残忍了吧。”
陈耀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别开玩笑了。”又伸手替她拦了车,“走吧,路上小心。”
“好吧,那我说句正经话。”常丽娜扶着车门回过头:“既然早就发现自己的决定做错了,难道就没想着要去弥补?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陈耀微微皱眉:“如果条件已经不允许了呢?”
常丽娜却摇头,盯着他半晌,突然轻描淡写地说:“可是我不相信你会就此放弃。”
回家的路上肖慧终于忍不住问:“你和陈耀一直都有联系?”
车里正放着音乐,肖颖仿佛听得出了神,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没有,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手肘支在窗边食指抵住太阳穴,可似乎还是觉得头晕。她在想,是不是中暑了?
广播里的旋律悠扬地飘出来,正缠缠绵绵地唱着:……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那把久违了的男声十年如一日的清澈婉转,如同浸在凉水里许久的线,如今提出来静悄悄地缠上心侧,这一瞬间便连胸腔里都仿佛灌满了凉意。
她听见肖慧在后座问:“……叶昊宁知道吗?”
她似乎有点不解,回过头去,见冬冬已经静静地睡着了,便说:“司机师傅,麻烦把声音关小一点。”
谁知司机索性将广播关掉了,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咝咝地向外吹着冷风。
她反倒觉得很习惯,因为叶昊宁的车上也从来没有这些多余的声音。
重新将头倚在靠背上,她说:“你是指陈耀吗?我没和叶昊宁说过。可是谁没有一两段过去呢?他也有的吧,只不过他也不说罢了。”
肖慧点点头,因为字斟句酌,所以语速有一点缓慢:“确实,有些东西太坦白了反而不好。你当年那样伤筋动骨的和陈耀恋爱一场,想要忘掉肯定不容易,若是被叶昊宁知道了,心里大概也不舒坦吧。……不过,我始终认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管以前多么刻骨铭心,现在都不该再留恋……”
“姐,”肖颖打断肖慧的话,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肖慧叹了口气,低声说:“就当是我想多了吧,反正每个人都要懂得惜福才对。”她的声音沉沉的,却仍旧舒缓温柔,几乎要与车厢内外的昏暗夜色融为一体。
肖颖心中却微微一震。
其实她们姐妹俩长得并不像,就连性格也相差了许多。肖慧大她三岁,有时候她却觉得两人之间差的是十三岁,或是三十岁。因为肖慧永远成熟理智,处变不惊,当初她与陈耀分手,那一段时间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家子也跟着人仰马翻,却只有这位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姐姐例外。
某一天半夜她睁着红肿如桃子的双眼盯住白花花的电视屏幕发呆,恰巧婚后回娘家暂住的肖慧起来倒水喝,两人在幽暗的客厅里撞见。
黑暗里,那人只是微微一怔,接着便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半分钟后捧着杯热水走回自己的卧室,对她的自怨自艾视若无睹。
倒是第二天早晨,肖母心疼又无奈地说:“……小颖,晚上早点睡,天天折腾到半夜怎么行?”
可是她只是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段日子甚至有点精神衰弱了,所以才不得不爬起来打发时间,哪怕是对着枯燥乏味的夜间广告。
一向不多话的肖父也一旁难得的帮劝。
就只有肖慧,整个早餐一言不发,更是连眼睛都难得抬一下,结果等她要出门了,才见她丢了一整套化妆品来,面色寻常地说:“好歹修饰一下再出去,脸色差得像鬼,真丢人。”明明这样冷言冷语,可是不知怎么的,肖颖听了反觉得比平时众人的温言宽慰更有效。
或许那时的她,缺少的就是当头棒喝。
往脸上抹粉底的时候,姐夫施少军如约来接妻子回家,先向岳父母和情绪低落的小姨子分别打了招呼,才一手揽了娇妻的腰走出门去。
肖颖放下粉扑趴在阳台上往下看,其实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有点滑稽可笑,因为施少军比肖慧还要矮上半个头,身形也微胖敦厚,显得有些老相。
其实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样样出类拔粹的姐姐会最终竟会嫁给相貌普通,性格更是平淡如白水的姐夫?当初两人相亲,不足一年便结了婚,而她分明知道肖慧过去有一位十分出众的男朋友。
那应该算是男朋友吧。
是一张她在无意之中看见的照片,夹在一本很旧的新华大字典里,上面并没有灰,却又仿佛早已被人遗忘了许久。
照片中的那个男人身材高挑瘦削,剑眉星目意气风发,与肖慧并肩而立,是真正的俊男美女赏心悦目。
背景也很美,是大篷大篷的不知名的花草,层层堆叠,颜色绚烂夺目。而他们就在那似锦繁花中相视微笑。
那样亲昵的姿态和眼神,可她却从没听肖慧提起过,甚至家里都没人知晓。她好奇,但又不敢问,始终觉得这是一桩属于姐姐的秘密,只不过被她无意窥探到。因为婚礼前夜,她帮肖慧收拾私人物品的时候,曾经状似无意地去翻字典,却发现那张相片不翼而飞。
或许是被收到别处去了,又或许已经化为灰烬。虽说后者的处理方式仿佛八点档的言情剧,烂俗而又狗血,但肖颖始终认为,这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肖慧不是她,不会对那些爱过的人或事念念不忘,她始终这样坚信。
而她也从未问过她是否真的爱施少军,因为答案似乎不言而喻,那张相片里曾经可以照亮一切的笑靥和眼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可是如今,肖颖却没忍住,终于还是轻轻地开口:“现在的生活,足够令你满意么?”她总觉得姐姐被委屈了,那样匆促的结婚生子,甚至可能成天面对的并非自己最深爱的人。
“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肖慧平静地反问,低头看一眼熟睡的女儿,停了停,声音愈低:“家庭和睦,子女可爱,而施少军又能赚钱,月月给我足够的家用,还请保姆来打扫卫生和做饭,我几乎什么都不用操心,这样的日子还不够好吗?”
肖颖笑一声:“你怎么这么俗啊。”
“一男一女过日子,本来就是世俗的。恐怕是你一直太天真,还活在幻想里头呢。”
肖颖不语。
肖慧也不看她,只是背靠在电梯冰凉的金属内壁上,良久之后,才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唏嘘:“忘不掉过去,就很难得到现在和未来的幸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十四章
肖颖一直没说,其实她也有个小秘密,是关于叶昊宁的。
那时候刚结婚没多久,他带她去参加一个私人酒会,是某某公司董事长的六十大寿,场面办得极其宏大而热闹。
她初初进门的时候就皱眉:“该不会要待到午夜十二点才能结束吧?”因为有那么多的客人,放眼过去尽是正装华服的男女,一个个招呼过来恐怕都要费时不少。况且,宴会又兼了一定的商务性质,其中攀关系套交情的必然不在少数,那又是极费时间的事。而她那时还远没有习惯这种场合,所以只觉得微微泄气,又似乎不耐烦。
叶昊宁与迎面而来的一位男士点头招呼了一句,才在她耳边低声说:“就算你想玩到那么晚,估计人家主人还不愿意呢。郑老先生可是出了名的注重养生,听说每晚九点之前必定上床睡觉,早上五点起床晨跑,风雨无阻。所以,这次宴会的时间也不会拖得太久,放心吧。”瞥见她一脸喜色,他停了停,忽又笑道:“不过,无聊又无趣是肯定的。”
她觉得败兴,不由得垮下脸来,“那怎么办?”心里又想,这人说话也真恶劣,常常来个大转折,破坏她刚刚生出的好心情。
结果叶昊宁没心没肺地说:“我哪知道。”
果然可恶啊!她静了一下,突然神色认真地和他商量:“以后再有这种场合,你找别人陪你吧。你们不是都有女伴么?女伴们是不是就派这种用场的?”
他微微侧过头看她。
她继续说:“下次我在家看电视,你找个漂亮的陪着,既不耽误我时间,你又倍儿有面子,简直一举两得。”
他看了她半晌,然后似笑非笑地点头:“嗯,这个提议值得考虑。”
后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她的不“敬业”,他竟将她独自撇下,转身与一众朋友谈笑风生去了。
结果肖颖百无聊赖,在自助长桌前转了一圈,象征性地吃了些东西,便绕到一侧的阳台休息。
那里果然比大厅里安静许多,月华如水,映在楼下花园的喷泉处,一片银白色的粼粼波光,又犹如黑夜里的星子落在水中,满天满目的密密麻麻。
她撑住阳台的栏杆,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是因为脚痛而又无聊,谁知很快便听见一旁有人低低地“咦”了一声。
那人的语气微讶,而她则更是惊讶,因为阳台上光线昏聩,面积又足够大,她竟然一时没发觉还有第二人的存在。
直到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其实面目仍旧不甚清晰,但肖颖分明觉得他目光灼灼,仿佛正在她的脸上来回扫视。就有一点像她平时戴着墨镜上街,以为对方不能察觉,便常常肆无忌惮地观察擦肩而过的陌生路人。
他大概也以为她看不见。
转过身想要走回屋里去,谁知那人却慢悠悠地开口说:“你让我想起一位老朋友。”
肖颖怔了怔,才失笑:“这里又不是酒吧。”
那人说:“所以,我并不是在搭讪。”语气倒是格外认真。
她突然有点好奇,也许是因为整个晚上都太无聊了,叶昊宁又无情无义地撇下她不管,现在难得碰上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于是便问:“哪里像?难道我长着一张大众脸?”
“不,是行为相象。”
她更加不解,“什么行为?”
“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却独自躲在阳台上看月亮叹气的行为。我认识的那位朋友也会做这种事,你刚才的举动和她十分像,所以我差点认错了人。”他微微皱着眉,再度将她打了她一番,眼神在昏暗中微闪,却并不见轻佻,忽然笑说:“其实就连气质都很像,真巧。”
肖颖停顿了两秒,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不可抑:“看着月亮叹气?被你这么一说倒似乎很矫情。我也只是觉得无聊罢了,说不定你的朋友也是。”
那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问:“没人陪你来吗?”
“有。”她说:“但和没有差不多。”
谁知话音未落,阳台与客厅相连的窗帘与玻璃门便被“刷”地一下同时拉开,嗡嗡的喧闹声顿时扑面而来,叶昊宁就站在光亮处。
她惊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却只是微微皱眉:“你倒真会躲。”然后不由分说,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拖走。
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还在阳台上,肖颖临走时似乎听见极轻的一句:“呵,怪不得……”语气惊异却又仿佛了然。
可是,怪不得什么?
结果回家的路上她颇有些得意地告诉叶昊宁,叶昊宁一开始不说话,过了一下才问:“你有什么气质?”语调淡淡的,仿佛有点漫不经心地质疑。
她却丝毫不受打击,只是自得地说:“不知道,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又问:“哎,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不熟。”
“只怪你出现得太早,否则我还想问问他,说不定和我相象的人是位大美女。”
叶昊宁仍旧面无表情,趁着等红灯的时候才终于转头看她一眼,随口说:“就算是大美女又怎么样?不是只有气质像么?”
肖颖回味了半天,才发觉他是意有所指,竟敢说她不够好看?!正想小小发作一下,却看见他微微凝着眉,双眼盯着前方灯火通明的道路,似乎专注,却又似乎有点恍惚,因为油门踩得那样重,车速飞快,以至于瞬间便错过了回家最近的一个路口,而他却恍若未觉。
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不对了,因为从她未见过他这样,分明是在走神。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笑问:“在想什么呢?”
可是他却不理她,连眼角都不曾动一下,或许是根本没听见。
她侧着脸动了动唇角,仿佛还想要说些别的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再出声。
结果第二天下午,她收拾书房的时候在桌角发现一把钥匙,小巧而银光锃亮,形状特别。她心中突然微微一动,蹲下身拿着它打开一旁的保险箱。因为知道密码,所以很快便听见咔的一声,小小的银灰色铁门弹开来。
她将大大小小的盒子一一取出来,全是簇新的手表,多半是限量版珍藏版,其实她也不懂,都是听叶昊宁说的。
然后她终于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
或许一开始并没什么想法,可是拿到那唯一一块女表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自己突发奇想地打开保险柜,其实就只是为了找这块表。
她认得那个牌子,因为与叶昊宁手上常戴的那只一样,其实就连款式和颜色都十分相象,或许应该是情侣表,而她以前竟然很粗心地没有发觉。
她将它拿到光线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最后终于发现表带上有极轻微的使用过的痕迹。
竟然是旧的。
虽然被保养得很不错,但终究还是旁人用过的旧物。
那天午后的阳光有一点炽烈,从宽大透亮的玻璃窗外照进来,甚至还能看见半空中细小的浮灰,带着淡淡的金色,凝聚成一束又一束纤细地从眼前划过,明明很美,却又仿佛金色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将空气割裂。
肖颖不自觉地压抑着呼吸,心中好像有一点点了悟,可那份念头却又不甚清晰分明,如同隐在眩目的阳光后,所以面目模糊。
她几乎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想像,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就住在叶昊宁的心里。
也许是曾经,也许,是一直。
心头犹如被细蚁轻轻地啃噬,有些好奇,但其实更多的还是某种难以言状的感觉,或者可以称之为妒忌。
究竟要有多么深刻的感情,才能让叶昊宁这样的人将某人用过的旧物都收藏若珍宝?
所以随后的整个晚上肖颖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做事说话的反应都比平时慢半拍。
叶昊宁后来终于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而她盯着一向最不喜欢的央视新闻,仿佛看得津津有味,好半天才转过头来,神色平常地说:“没事啊。”
他再度狐疑地看她一眼,起身去洗澡。
不一会儿,却又见他探出头来,皱眉问:“肖颖,你是不是很爱薄荷味的沐浴露?”
“嗯?”她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说:“上回的用完了,所以我中午就去超市买了一瓶新的回来,还是同样的牌子。”又奇道:“有什么问题吗?不是一向用得好好的?”
他停了停才淡淡地说:“我讨厌薄荷。”
她却更惊奇了:“可是你从来都没说过。而且夏天用薄荷的多好,清爽凉快。”
“可你冬天买来的也是同一个系列。”
她见他眉角微挑,似乎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突然搞不懂他何时开始计较起这种小事来?于是也微微皱起眉:“那就当我喜欢好了。我喜欢男人身上有这样清爽的味道。”
叶昊宁终于不再说话,只是看了看她,转身关上门。
结果十来分钟之后,她却好像再度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
“我的睡袍到哪里去了?”
“洗了。”
“几件全部一起洗了?”
她瞥了一眼站浴室门边上身半裸的人,不禁微微叹气:“我不是准备了一件新的放在架子上么,你没看到?”
谁知他仍旧冷淡着语气说:“白色的,我不喜欢。”
“白色睡袍又没有薄荷味,你为什么不喜欢?”
他仿佛有点吃惊,扬了扬眉:“难得见你反应这么迅速。”却又立刻接着说:“不喜欢好像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怎么这人有时候就跟小孩子似的?她一下午心情本就不太好,这时也不免来了气,于是打定主意和他对着干:“可是我觉得挺好的,不爱穿你就裸着吧。”
叶昊宁姿态慵懒地微倚在门边,停了片刻,才忽地笑了声:“该不会你又正好喜欢看男人穿白色衣服吧?”
她像被瞬间击中了某个模糊已久的痛处,不由得一怔,眼神黯了黯,语气却愈加不善:“是又怎么样?”
她觉得他今天是故意找茬,干脆拉过一只抱枕抵在怀里,不再理他。
过了一下,才听见叶昊宁的声音再度悠悠飘过来,似乎带着极轻淡的笑意,却又不并让人觉得他是真的在高兴。
他说:“肖颖,原来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对男人竟有这么多执着的爱好和要求。”冷哼一声,然后便径自收了阳台的衣服丢进烘干机。
晚间新闻结束,电视里响起熟悉的旋律。
看着字幕刷刷滚动而过,却无法捕捉到任何一点信息,那一刻的肖颖只觉得心中有轻微的刺痛感,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于久远的过去,抑或是因为下午的新发现,沉默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语焉不详地回应道:“大家彼此彼此吧。”因为下巴抵着抱枕,所以声音有点闷,又隔得那样远,也不知叶昊宁是否听见了。
肖颖后来想,或许就是这样了,每个人都有一段隐秘的过往,她不例外,而他亦不例外。
第二十五章
肖慧带着小宝贝原本计划在B市住两天,谁知家里临时有事,星期六一早姐夫施少军便一个电话催过来,只好临时改了行程。
因为恰好是周末,而叶昊宁却没有出现,所以肖慧在临走前不免又多说两句:“……你们这样一人一个城市的,一直下去可不行。恋爱中的人还知道不能异地相处太久呢,更何况是有婚姻有家庭的。”所以劝肖颖:“搬回去住吧,别任性。”
肖颖觉得有些烦:“这哪里是任性?他有他的事业,我也需要自己的工作。”
“工作上哪儿不好找?偏要搞成现在这样别别扭扭的?”
“姐。”肖颖的语气终于软下来:“过段时间再说吧。”其实是担心,如今虽说与叶昊宁和好了,但只怕一旦回去朝夕相对,哪天又闹出不愉快来。
肖慧说得对,她恐怕真还天真得很,以为每对夫妻都应该和睦融洽地过日子,每一天都笑语晏晏相敬如宾。
冷战和争执只会让她感觉疲倦,于是下意识地逃避。
最后肖慧见劝说不成,便也不再做无用的努力,买了反程的票下午便带着冬冬回家去了。
临走时不忘交待:“你们公司国庆也会放假吧?如果到时候没有别的安排就回去一趟,爸妈也挺想你们的。”
“没问题。”
送走她们母女俩,肖颖独自回到公寓楼下。叶昊宁的车正老老实实地待在停车位上,因为前几日下了场暴雨,前窗玻璃上显得有些脏,她特意绕过去看了看,然后才拿出手机来,边上楼边打电话。
倒是有好多天没有联系,竟然不知道他去了外地出差。
电话里背景声音微微嘈杂,说话声和笑声混成一块,似乎是在娱乐场所。她问:“你怎么这么忙?”
叶昊宁慢条斯礼地说:“为了赚钱养家啊。”
她随口便接道:“我自己有工作,不需要你养。况且,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副业?赚钱都赚到声色场所去了。”
他却在那头低笑了一下,假装听不出她的讽刺,也不解释,只是问:“今天周末,怎么过的?”
“买菜,做饭,陪可爱的小冬冬玩,然后送我姐她们去机场。”
“哦?你姐来了,怎么都没告诉我?”
她开门进屋,一边弯腰换鞋一边说:“你在忙着赚钱养家,怎么能拿这点小事打扰你。”又随手用遥控打开电视,某明星举着洗衣粉出现在屏幕里,正与一群主妇交流洗衣心得。
只听见叶昊宁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她累得瘫坐在沙发里,也不说话,等他停了下来,才又懒洋洋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却说:“你等一下。”
只过了一会儿,肖颖便觉得嘈杂声似乎比原先小了许多,大概是他避到了无人的地方。果然,下一刻就听见他轻笑着反问:“怎么,想我了?”
她一怔,随即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
根据一向以来的经验,这种问题还是不回答为妙。
其实倒真是有一点想念,这套房子虽然不大,但如今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竟然觉得十分冷清。
叶昊宁又笑说:“你那是什么态度?”显然是听见了她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
“没有没有。”肖颖拖长了腔调,“你忙你的吧,我要洗澡去,待会儿还要收拾屋子,累死了。”
“你吃了饭没有?”
“嗯,刚才在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了,你那车真脏,该洗了。”
“你如果看不下去,可以替我开去洗车店。”
“我的水平你也放心?开出去,很有可能直接撞上小区外的安全门。”
电话那头的笑声隐隐传过来,“没关系,车已经上过保险了。如果你也在平安投过保,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出去。”
她冷哼着假笑一声:“我是只怕撞坏公共财物。”
那人却仍是说得轻松:“那就更加不用担心了,等我回来赔钱就是了。”
她夸张地吸气:“叶大少爷,您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我有副业的,不是么?”
……
真是无聊的对话,可她却仿佛乐在其中。
拖拖拉拉的最后终于挂掉电话,肖颖这才想起竟然还是不知道叶昊宁何时才会回来。
谁知面膜做到一半的时候,许一心突然来求救,声音里隐约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肖颖你快来,我们被带去派出所了!怎么办……”
“什么?”肖颖几乎从沙发里跳起来,含含糊糊地急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竟是何明亮与人在公共场所发生了冲突,以一对三,最后连警察都出面干预,公事公办,双方均被带回去做笔录。
许一心从小到大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立刻慌了手脚,也顾不上有用没用,首先想到的便是肖颖的电话。
平时与她接触最多,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结果等到肖颖匆匆忙忙赶过去,只见已经有人在那儿调停,一位年轻的警察正在里面和那人说着话,神色态度都很和善客气。
她停在台阶上平复了一下喘息,才快步走进去。
许一心就坐在一旁,见了她立刻跳起来抓住她的手,一张脸上神色憔悴,显然余惊未定。
她将她拖到角落里,轻声问:“现在怎么样了?大晚上的,到底在闹什么?”转头看看,并没找到何明亮的身影,想来是被带到里屋问话去了。
许一心朝那个年轻警察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声音低低的,有点萎靡:“待会儿再说吧。”话音落了没多久,旁边的一扇小门便被打开来,跟着走出来的正是身形高大英伟的何大会计师。
肖颖却暗暗吸了口气,也难怪会被110抓来,那一脸的乌青红肿单就视觉上来说已经足够可怕,看似十分严重。
可是,在娱乐场所打架斗殴,这实在不像是一向精明稳重的何明亮同志会做出来的事。
这时陈耀也已经站起身,语气诚恳地说:“十分感谢你们网开一面。”
那位年轻警察却笑道:“既然连我们刘局都发话了,不放人也不行啊。”又转身冲何明亮一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下回别再犯了啊,看着挺斯文一个人,怎么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不过,人家三个人,你就那样单枪匹马地冲上去,还差点打破其中一人的头,也真够狠的!”
何明亮也很乖,知道这是人家的地盘,少不得要被教训两句,如今又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已经足够庆幸,便也点着头配合,一直到出了派出所大门,才长长舒了口气。
许一心回头瞪他,夜色下眼神被掩盖住,也不分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总之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肖颖还是纳闷:“刚才在电话里也没讲清楚。我说何明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打架啊?要不是……”她突然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要不是运气好,我看今晚够你受的!”
“也没多大的事。”何明亮笑道:“就是看那几个小流氓不爽。”明显是语带保留,却愈加令人觉得可疑。
于是肖颖又问许一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她觉得更加奇怪的是,为什么当时他们两个人会在一起。
当年在大学里,这两人分明势如水火,常常一言不和便争辩起来,可偏偏争论的主题又都是一些专业问题里的细枝末节,所以她总是笑话他们无聊,结果没过多久,战场就迅速扩大到其他领域,最后就连娱乐圈里某个明星的八卦绯闻也不幸沦为点燃何许二人口头战争的导火索。
曾经许一心忿然地说:“如果早认识何明亮几年,或许我高考填报的志愿就不是现在这个了。”
她接道:“对对对,你们都应该去当律师。”
却立刻引来反驳:“什么我们?别拿我和他相提并论!那人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总像跟我有仇似的,凡是我赞成的,他必然要反对,简直是无聊透顶……”
可就是这么个无聊透顶的人,却和许一心深夜一同出现在派出所里,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肖颖曾一度觉得,毕业后这两人应当老死不相往来才对。而事实上,她在近一两年的时间里,也确实极少听见许一心提起何明亮这个名字。她猜她大概讨厌他都来不及,因为偶尔谈论起旧日同学,何大会计师总会被许一心有意无意地忽略跳过。
可是如今问起来,许一心却也不肯答她,仿佛有点累,脸色并不是很好,映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只是揉了揉脑后的头发,颓丧低沉地说:“改天说吧,我现在想回家睡觉。”
肖颖一愣,挽住她问:“你没事吧?”
“没有。”
“那早点回去休息,要不要我送你?”
许一心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眨眨眼睛:“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两个女人有什么好送来送去的?”
“肖颖,你回去吧,正好我和她同路。”一旁有人主动请缨。
许一心拉住车门的手微微一顿,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坐进车内。
直到载着何明亮与许一心的出租车绝尘而去,肖颖才转过头,迟疑了一下,问:“他们俩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有点诡异啊。”
陈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眉望着她,反问:“还看不出来么?”
“什么?”
陈耀静默了半晌,才淡淡地一笑:“何明亮打架,是因为对方言语冒犯了许一心。至于两个人为什么会在酒吧玩,那就不太清楚了。”他又停了停,目光里似乎含了些兴致盎然的意味,在夜色下更显得幽深盈亮,意有所指地说:“其实你有的时候真的挺迟钝。”
肖颖不禁一愣,迟钝么?或许吧。又或许叶昊宁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才会时不时便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根本不屑与她争论,就因为她笨。
如今被这样一提醒,她好像突然有了一丝恍然,但又不确定地质疑:“他们以前简直是势不两立。照你这样说的……真会有这种可能吗?”
他仍是微笑,不无隐晦地说:“有一种人,越是斗嘴感情反而越好。”见她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不禁叹气:“也不用特意去向许一心求证。你们关系这么好,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时间不早了,你赶快回家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公司里还有事情,到了家打个电话来。”他微微一顿,又说:“发个短信也行。”
“这么晚?”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也许是还在想着许一心与何明亮之间的发展可能,所以一时也没在意,下意识便问:“你还要加班?”好像上次见到他,他也说在加班。什么公司这样忙?任何一个休息时段都不放过。
他却无所谓地说:“刚进去,很多东西还不熟悉,只能多花点时间和精力了,以后慢慢就会好的。”接着伸手拦下空车,将她送进去。
直到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肖颖都仍在想着陈耀刚才的提示,愈加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似乎好笑。
这个许一心,一向心直口快的,倘若真与何明亮之间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怎么能够一点口风都不露?
又想,倒是何明亮有失一贯的风度,向来气质斯文的他竟然会为了维护许一心,冲动得对人挥拳相向,以暴力解决问题。
这样曾经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二人,如果真能发展出不一般的关系,或许也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她就这样怀着满心遐想,站在门边按了顶灯的开关,一室骤亮,因此墙角里那只小型的黑色行李箱便突然撞入视线。
她不由得愣住。
却只停了几秒,连手机钥匙都来不及放下,便冲进卧室。
第二十六章
门板虚掩,推开来才知道灯亮着。其实不止是大灯,就连外面阳台的吸顶灯,窗边的落地灯,还有床头的台灯全都被打开来,而床上正躺着一个人。
果然是叶昊宁回来了。
肖颖着实被吓了一跳,根本没想通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床上。张口想问,却发现他一只手臂横抵在额前,似乎已经睡着了。
在这样刺眼的光线下,居然还能睡得着!
将屋里屋外的大小灯光逐一灭掉的时候,肖颖实在觉得很无语,也不知道这人的怪习惯何时已经升级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因为过去晚上睡觉,他便总喜欢亮着盏灯,哪怕只是微弱的光线都行。
她曾经很好奇地问:“为什么?”
他说:“我怕黑。”
回答得那样一本正经,反倒让人觉得十分不可信。所以她认定不是这个理由,可又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只得将它归于他怪异的生活习惯之一。
其实她自己也怪异。
她喜欢完全黑暗的睡眠环境,哪怕戴上密密实实的眼罩,却仍旧觉得不能安稳,只因为知道外面有灯亮着。
因此最初一段时间,她几乎夜夜都睡不好。直到某天的半夜,她再度醒过来不安地翻了个身,结果过了没多久,便听见“啪”地一声轻响。
她悄悄揭开眼罩,只觉得四下黑暗,连窗帘都被拢得严严的,一丝光线都不透。
伸手不见五指,自然也看不见旁边那人的脸,她当时有点迷糊困倦,心里明白是床头的台灯终于被关掉了,于是很快便安心地再度沉睡过去,
后来她越发觉得叶昊宁当初只是唬她的,倘若果真是怕黑的缘故,哪能那样轻易而主动地迁就她?
他就是这样,十句话中倒有七八句分不清真假,就连这种小小的问题都不肯老实回答,实在令人讨厌。
从里到外,肖颖轻手轻脚地一一拍下开关,最终还是留了卧室墙角里落地的那一盏。
橘黄色的光线被拥在乳白色的磨砂玻璃灯罩内,有一点点模糊,又仿佛极其温暖,光晕从地板一隅静静地向外扩散开来,甚至可以看见地上一层淡似一层的光圈。
最后她走到床边,不禁微微皱眉,难道真有那么困吗?似乎连摆个正常点的姿势再睡都来不及。
叶昊宁靠在两只叠加起来的枕头上,手臂仍旧挡在额前,一条长腿随意地搭在床外。而且连衣服也没换,领带松散地挂在脖子上,衣领处的扣子解开了一颗。明明形象堪称不雅,却又偏偏并不令人觉得难看。
肖颖一时兴起,顺手便将手机举起来,设了闪光,对着床上那人抓拍了一张。
她原本还担心这轻微的“咔嚓”声会将他吵醒,可是并没有,叶昊宁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她颇为满意地将照片储存好,然后弯下腰伸手去拉堆叠在一旁的丝被。
空调温度设得太低,她都觉得皮肤生寒。
只是下一刻,手臂便被突然攫住,肖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重心不稳地被带倒在床上。
叶昊宁利落地翻了个身,将她牢牢压在身下,两张脸近在咫尺,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看着她,眼中亮闪闪的犹如夜空繁星,根本没有半点睡意。
“……你装睡?!”她忍不住皱起眉大声指控。其实宽大柔软的床,跌下去并不痛,她只是被吓了一跳,心脏咚咚地跳得很厉害,于是恶声恶气地骂:“你无聊啊!”
叶昊宁只是微微挑起唇角,将她的双手牢牢摁在床上:“不是说要洗澡收拾房间的么?结果又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的鼻尖都快抵在一起,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仍旧板着脸:“我还没问你呢,明明在出差,怎么突然跑回来了?难道是坐了火箭?还是时光穿梭机?”停了停,又狐疑地问:“打电话的时候,你到底在哪儿?”
“机场。”
“……那你居然敢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他仿佛心情极好,眼角逸出淡淡的笑意,就连幽深的眼底也有盈亮的光,那样夺目,她不自觉地走了神。
他轻笑道:“我可没说过自己还在外地。”
她一阵恍惚,努力想了想,好像他是真的没说过。
反正还是骗!不明说,任由她错误地理解,那也属于欺骗!
她忿忿不平地动了动双腿,谁知却被他轻易制住,整个人被禁锢在温暖而有力的怀里,动弹不得。
“快起来!”最后她只好动嘴,“衣服都没换,弄脏我的床单了。”
“脏了就洗掉。”他不以为意,忽又一笑:“你刚才干嘛偷拍我?”
可怜的手机早在她跌倒的那一瞬间便飞了出去,此刻正孤零零地待在床角,她艰难地仰头看了看,幸好没掉在地上。
她撒了个谎,恶意地说:“想拍下你完全没有风度和气质的模样,流传出去,作为笑柄。”
他扬眉,轻描淡写地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偏喜欢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行么?”
“行。”他突然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唇,不怀好意的邪笑道:“我却喜欢干利人又利己的事。”话未落音,便用一个深吻封住了她的呼吸。
肖颖在他身下被压得难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等他好不容易放开她的唇,却又开始向下侵袭。
颈脖和锁骨,他逐一吻下去,因为技巧娴熟,倒更像是在刻意挑逗。她被弄着酥痒难奈,终于还是忍不住求饶,气息略微不稳地说:“偷拍你是……因为你帅。”
他犹不肯放过她,温热的唇在她的颈边留连,低声而慵懒地问:“哦?真的么?”
“真的……简直比珍珠还要真。”她极其怕痒,几乎是哀求道:“别闹了,我错了……”
他终于低笑一声,似乎也觉得惩罚得够了,于是便停下动作,伸长了手臂捞过床边的手机,递到她面前:“既然那么帅,找出来给我欣赏一下。”
大言不惭,脸皮比城墙还厚!可是她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调出图片来。
其实由于房间里的光线原因,虽然设置了闪光灯,但照片还是有些晦暗模糊,边角都仿佛泛着暗黄。可是角度极好,居高临下的,将他整个人都收纳其中。
她说的是实话,他是真的帅,即使那样躺着,也依旧仿佛有慵懒随性的气质。让她不由得想起前几日看过的杂志插页,那个英俊瘦削的外国男人半躺在宽大的美式沙发中,巧合的是,姿势几乎与叶昊宁刚才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个模特半睁着眼睛斜斜看着镜头,眼神魅惑撩人。
整个画面黑白分明,有一种简洁有力的美,构图也十分和谐巧妙,摄影师实在是位高人,一下子便抓住观众的视线。
而当时许一心却只顾指着那个男人发花痴,口水都差点流下来。
所以她突发奇想,拍了叶昊宁睡觉的模样,想要改天拿给许一心看,谁让她是他的忠实粉丝呢。
叶昊宁看着屏幕一时也不出声,她生怕他将照片删掉,连忙把手机抢回来,谁知刚拿到手里便有音乐响起来。
还是那首充满童趣的《两只老虎》,叶昊宁笑了一下径自起身走向客厅,而她则坐在床上微微一愣,然后才按了接听键。
陈耀的声音很快传过来:“到家没有?”
她说:“到了。”这才想起上车前他似乎交待过,而她回到家却忘了报平安。
他好像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停了停,又问:“已经睡了吗?”
过去也总是这样,他发短信给她,问,睡觉没有?又或是,起床了吗?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知道应该是怎样的语调和语气,就如同现在这般,温和如水,而她多半时间都正在床上,于是躲在暖和的被窝里,借着那一点幽白的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
有时晚上是真的困,可是不舍得说再见,就算每天都会见面,她仍是不舍得说晚安。一直到他主动说,傻丫头,睡觉了,关机吧。她才笑着关掉手机,一夜好眠。
可是现在,她睡没睡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淡淡地说:“没有。”其实心里仍有压抑的疼痛,但已经变得足够轻微,仿佛呼吸之间便能将它略过和遗忘。
陈耀便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立刻挂掉电话,屋里太安静,肖颖低头看着有些凌乱的床单,竟能隐约听见他的呼吸声,又或许只是她自己的,因为近在耳边,那样清晰。
卧室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她这才移开目光,说:“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
结果她终于第一次先一步挂掉陈耀的电话,走出去,便看见叶昊宁正在厨房里来回走动,一双手也没停着,简直是翻箱倒柜。
她问:“你干嘛?”
他又打开另一只壁橱,看了看,然后才侧过脸来说:“我饿了。”
“吃的东西都在冰箱里,你上那儿翻什么?”虽然他此时语气无辜的样子既少见又有意思,但她还是觉得很无语。
他却仿佛一脸嫌恶:“冰箱里都是剩的。”
哦,对,他从来都不肯吃剩菜剩饭。虽然早就知道,但这个时候肖颖仍不免叹气:“你怎么那么多毛病?又不是毒药!”因为冰箱里真的没有新鲜食材,晚餐时候吃的倒是剩下一点,她特意拿保鲜膜封好,打算明天一个人将就一下。
现在面对叶昊宁大少爷般的挑剔,她也没办法,结果叶昊宁说:“陪我出去吃。”
这么晚了,要上哪儿去?况且她觉得累,实在应付不了他的心血来潮,最后只得问:“你到底想吃什么?方便面要不要?”其实明知他不会吃,也只不过是随口一提。
果然见他立刻皱眉,拿眼睨她:“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嗯,”她扯动嘴角,“可是像你这样的人类,真的十分难伺候。”她刻意加了重音,似乎有点咬牙切齿,他倒不跟她计较,只是扬眉一笑,气质纯良无辜:“突然想喝皮蛋瘦肉粥。”
第二十七章
要不是知道叶昊宁从来不下厨,肖颖根本不想三更半夜的还来淘米点火,忙得像位十足的家庭主妇。
其实她此刻真正想做的事,是将之前没来得及敷完的面膜重新抹在脸上,然后爬进浴缸里泡上半小时,最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可是又难得见叶昊宁这样乖,垂着手陪在一旁,看着她将米细细淘好放入高压锅内。她简直觉得感动,因为他一向贯彻君子远疱厨的古训,以前在C市的时候,几乎是饭来张口,从不动手拿一拿锅碗瓢盆。
而现在他虽然没有帮忙,但至少肯摆出个姿态,她已经觉得十分满足。于是鬼使神差般,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了他的一顿宵夜忙里忙外。
将锅架在火上,肖颖擦干净了手,转头说:“煮了这些,你到时统统都要给我吃完它!”
叶昊宁却没答她,仿佛有点怔忡,幽深宁静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流转。
肖颖不理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谁知他却突然一把拉住她,手指照样微凉,而她恰好刚才做事做得有些热,这样的温度贴在皮肤上,竟然觉得十分舒爽。
她没抽出手去,只是问:“干嘛?”
叶昊宁却不说话,仍旧仔细盯着她,直到看得她几乎头皮发麻,才忽然说:“你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可她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结果他又笑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地捏了捏她疑惑的脸:“要是天天都这样就更好了。”语气里有些微感叹,转瞬即逝,然后便将她拉出厨房。
肖颖有点郁闷,突然就想起自己和外甥女冬冬相处时的情景,也是很爱捏她粉嫩的脸颊,那样肥嘟嘟的触感实在是好,没事干的时候就忍不住伸出魔掌。
很显然,现在叶昊宁也将她当成解闷的玩具了。
她没有吃宵夜的习惯,怕胖,虽然她的体重一直很正常,但通常女孩子总希望瘦点再瘦点,所以严格听从时尚网站上的建议,晚上杜绝进食碳水化合物。
粥出锅的之后,肖颖只盛了一碗,随手摆在餐桌上,然后居高临下简短地说:“吃吧。”
叶昊宁慢悠悠地抬眼看了看她,“你的动作和语气,就像在给宠物喂食。”
她扯一扯嘴角,却说:“你这么高级的宠物,我可养不了。”说完趾高气扬地转身去浴室洗澡。
叶昊宁只是笑了一下便拿起筷子,也不和她计较。
其实他更喜欢这个样子的她,偶尔耍耍嘴皮子,气焰也顺便嚣张起来,有时候甚至不将他放在眼里,可他偏偏喜欢,因为充满了活力,仿佛整个人从上到下的生机焕发,如同燃烧着明亮眩目的火焰,就连眼神都变得灵动而耀眼异常。
当时,这一切都只会出现在两人关系和睦气氛良好的状态下。
他发现她其实极易受到周遭环境的影响,情绪起伏不定,真的犹如未成熟的小孩子。倘若他们一旦有了争执或者不愉快,她便似乎连话都不想说,仿佛神情疲倦,面色也跟着黯淡下去,那样的沉默,几乎能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可他却偏偏无法忽视她。
记得有一回,他深夜回家,其实喝了太多的酒,连头脑都微微发晕,可是进了家门便一眼看见她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灯光明亮,玫瑰红的丝绒将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衬得凝脂般的白,真的如同上好的玉石,细腻圆润,在灯下仿佛还有通透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醉了,所以才会第一次觉得在她身下那样俗气香艳的颜色其实也并不怎么难看。
他走过去,脚步略微虚浮,就连气息也微微不稳,低声问:“怎么还没睡?”
她转头看他一眼,不说话。
他这才隐约记起,早晨出门的时候似乎又有口角。最近一段时间,总是不平静,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又是谁将战火升了级,总之最后常常闹得不欢而散。
他喝得太多,额角不住抽痛,也分不清究竟谁对谁错,只是低头看见那张无精打采的脸,一瞬间就心软了,于是便说:“早点睡吧。”
她却还是不理他。
窗户紧闭,外面幼小的飞虫见着屋内的光亮,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地声响。
而她就那样盯着仿佛出了神,侧脸轮廓在灯下凝成一道柔和的线,连眼底的光都凝固住,深幽似墨。
而他在那一刻,其实很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能那样专注,仿佛深深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却把他摒弃在外。
他又叫了她一声,她依旧恍惚未闻。
灯火通明,满室的寂静,他突然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沮丧,似乎也陡然心生倦意,只因为这个女人明明大多数时候都像个小孩子,喜怒哀乐一眼便能被看穿,可他有时却又觉得自己其实从没走近过她。
那时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里装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一定不是他。
肖颖在浴缸里泡得皮肤发皱方才舍得起来,然后发现餐桌已经收拾干净,碗筷也洗了,各归各位。
叶昊宁半躺在床上看杂志,她想夸奖他两句,结果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只是问:“怎样的一男一女更容易发展成情侣关系?”
叶昊宁颇为怀疑地看她一眼:“我看起来很像情感分析家吗?”这样无聊又无趣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考虑过。
“你以男人的角度和立场稍微分析一下嘛。”肖颖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因为头发半湿,也不敢躺下,便盘腿坐在他旁边,一脸认真:“会不会有那种口是心非的男人?明明心里喜欢某个女人,却又装作不在乎,甚至故意惹她讨厌。或者故意捉弄对方,又或者干脆以吵架来博取注意?”
她讲的是何明亮,谁知却看见叶昊宁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目光若有所思,神色却又有些古怪。
“你这是什么表情?”她问,然后又说:“难道你也觉得这种行为很幼稚?其实我也这么觉得,简直就像十几岁的初中生,以捉弄自己喜欢的女生为乐,好像生怕对方知道他的那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
一旁那人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肖颖,你到底想说什么?”
“啊,就是许一心和何明亮的事嘛。你今晚是没在场,我总觉得二人之间有暧昧啊。原来读书的时候,明明都是一副有你没我的样子,简直将另一方视若仇敌,现在想来十分可笑。”
“哦。”叶昊宁静默了一下,脸色恢复如常,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轻轻扬眉道:“有句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肖颖觉得耳熟,想了一下才记起似乎之前陈耀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耸了耸肩:“或许吧。反正改天见了面,一定要让许一心老实招供!”
叶昊宁有些鄙夷地看她:“八卦。”
“这叫关心朋友好不好!”她不服气,又扫他一眼,忍不住质疑:“刚吃饱就躺着,也不怕积食?”
他懒洋洋地反问:“否则还能怎么样?”
“运动啊。”
“是么。”某人立刻放下杂志,眼睛里飞快划过一道亮光,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阴影便已经覆盖上来。
“……你干嘛?”她警觉地往后退了一点。
他理直气壮:“听你的话,做运动。”
“可我指的不是……”
“我管不着。”
睡衣肩带被扒下来,“……叶昊宁,你这个大流氓!”
“过奖。”
“你……”
“……”
“唔……”接下来的控诉声终于被彻底湮灭在纠缠的唇齿间……
肖颖第二天就开始罢工。
某人一向起得晚,而她偏偏起得更晚,直到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她还赖在床上不肯动,打定了主意继续装睡。
叶昊宁很无趣地屋里屋外转了两圈,发觉实在没事可做,最后没办法只得去叫她:“快起床做早餐吃,我饿了。”
“哼。”肖颖将脸埋进被子,忍不住冷哼一声,“你是猪吗?”心中却不免小小得意,总算他也有受制于她的地方了。多好!像做饭这样普通的技能,却在此时成了使自己居于上风的工具。
不起来,就是不起来,饿死他算了!简直就是活该,让他以后也学会节省点体力。
可是没能得意多久,便听见“滴”地一声轻响,原本吹着冷气的空调突然停了。
其实已经是九月初,但秋老虎还是厉害得很,肖颖又一向怕热,这时不禁一愣,还没等将头露出来,蒙在身上的薄被就已经被人一把掀开。
叶昊宁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手里还拿着空调遥控器,微微扬眉问:“不热么?”
她简直气结,瞪了他两秒,猛地翻个身背对他:“非常凉。”
结果几秒钟之后,叶昊宁站在完全敞开的卧室门边又问:“那么现在呢?”
哪里还能睡得着?!
“……叶昊宁,你真的不是一般的无聊。”肖颖只得长发蓬松凌乱地坐起来,满面怒意,顺手将他的枕头扔了出去,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残存的冷气迅速流向客厅。
她跳下床,连拖鞋都顾不得穿,恶狠狠地跨过落在半道上的枕头,直接奔到他面前去抢遥控器:“还我!……”
叶昊宁抬高了手臂,一边避开她伸来的魔爪,一边又仿佛嫌恶地说:“说话之前请先去刷牙。”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闭上嘴巴退后一步,谁知抬起头却正好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瞳眸最深处犹自带着轻淡的笑意。
这才知道又被耍了,她再度瞪他,扬眉冷笑道:“我就不刷,你以后都别碰我。”
他也挑眉:“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话音未落,人已一步欺了上来,眼看着那张脸慢慢俯下,肖颖二话不说迅速扭头冲进浴室。
关了门,似乎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笑声,她对着镜子咬牙切齿骂了句,才开始慢悠悠地挤出牙膏。
最后到底还是不情愿地做了早餐,因为洗漱完之后,肖颖也觉得肚子饿,便只好跑去厨房里洗米熬白粥,又对着资源匮乏的冰箱发愁,想着该用什么小菜配粥才比较好。
结果她忙碌得像个十足的女佣,而叶昊宁却继续做他的大少爷,悠闲自得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报纸,只是偶尔往厨房里瞟一眼,似乎在考察进度。
肖颖从冰箱里拿出仅剩的最后两只皮蛋的时候,有点坏心地想,看你待会儿还吃不吃得下去!
谁知饭菜上了桌,叶昊宁二话不说便拿起筷子,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
她观察他半晌,开始觉得纳闷:“好吃吗?”
“还不错。”
那她就更加搞不懂了,这可不符合他一贯挑剔的饮食作风啊,于是又问:“昨晚宵夜吃的也是皮蛋粥,和现在只隔了八个半小时,连着两餐这样吃,你难道就不觉得腻?”她以为他应该很不满意才对。
结果叶昊宁终于慢悠悠地停了筷子,转过头看她,微笑道:“我几乎天天看到你的脸,都还没觉得腻呢。”
第二十八章
吃完饭之后,他就将她拖出门去,“星期天就应该出去多活动活动,省得窝在家里越长越胖。”
“星期天是休息日,就该在家休息的。”她一边反驳着,步子倒是很顺从地跟上去,不一会儿却又似乎想到什么,便去狠掐他的胳膊:“你这是在暗示我胖吗?”
那人在身旁咝咝抽气:“……轻点儿。我没暗示你胖……”见她手劲缓下来,才又说:“我是明示。”
她愣了一下,不禁恼羞成怒,刚想再下狠手,结果电梯门开了,从外面进来一对楼下的住户老夫妇,因为曾跟肖颖打过几次交道,所以此时老太太颇为熟稔地朝她点点头,亲切地说:“和男朋友去逛街啊?”
“……”
确实,这里没几个人知道她是结了婚的,否则上回公司同事也不至于当面目瞪口呆。
她还没答话,结果叶昊宁在一旁轻咳一声说:“阿姨,我是肖颖的丈夫。”然后冲着对方微微讶异的脸笑得十分温和有礼。
直到走出电梯四周再无旁人,他才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讥讽道:“我简直就像你的地下情人一样,你不去当明星真是可惜了,私生活隐藏得真好。”
“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逢人就说,我结婚啦!”她转而又洋洋得意道:“再说了,长相年轻气质单纯那也不是我的错。”
叶昊宁轻笑一声,开了车锁,亲自拉开驾驶座一侧的门说:“过来。”
她不禁疑惑:“干嘛?”
“你不是有驾照吗,带了没有?”
“带是带了,”她扬一扬手袋,“天天放在包里呢。”
“那就过来开吧。”
能把这样一辆百万以上的名贵新车随随便便就交到她手上,车主的心理素质一定要非常好才行。
而显然,叶昊宁就属于这种人。
他坐在副驾座,甚至连安全带都没系,似乎完全信任她,只是看着前方说:“走吧。”
肖颖却双手握住方向盘,不免再次确认一番:“你真要我把车开去洗车店?”虽然目的地与此只隔了两条街,但她至少也有两三年都没再碰过车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发怵。
叶昊宁这才转过头看她:“我真搞不懂你,早早就考了驾照怎么却不敢开车?既然不开车,干嘛又要把驾照随身带着?你到底听没听过学以致用这个词。”
“……驾照那是我大四的时候考的,当时流行呗,同学都去学了,我也跟着凑热闹,那时候想着多一张证总是好的。其实我告诉你,后来考试的时候我出了点小差错,按理说是不能通过的……”
“哦?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估计是那个跟车的考官恰好觉得我顺眼吧,就得过且过了。因为上车的时候和他聊了两句,大概他对我的印象还不错,不忍心大热的天把人家小姑娘从车上赶下去吧。唉,你都不知道,当时在我之前有位女同学就没通过考试,倒车时蹭歪了杆,结果直接就哭着下车走回来,众目睽睽之下显得特别悲惨。”说话间,她已不甚熟练地转动钥匙打火启动,车子便沿着宽敞平整的路面勉强滑出去。
当年是如何拿到驾照的,这事肖颖过去从没认真提起过,这时百忙之中向叶昊宁瞥了一眼,只见他正微微皱眉端详着自己,她以为他被吓到了,于是笑得很开心:“所以说,我就是名符其实的马路杀手,我看你还是系上安全带比较好。要不,还是换你来开吧?”
谁知叶昊宁动也不动,仍旧只是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速度和方向,眼睛虽然再不敢乱瞟,嘴上却没闲着,不禁嘲笑道:“你该不会是吓傻了吧。哎,其实我也没有你想像中那样差。况且,你昨天不是也说了么,你这车早就上过保险了……”
“我只是在想,”叶昊宁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微微眯起眼睛仿佛真的疑惑:“我只是在想,难道你大学时候比现在长得可爱很多?”
“你什么意思?”
“否则考官怎么会觉得你顺眼呢?”
“……”
不气不气,肖颖在心里告诉自己,因为早就习惯了。于是她只停了一下,便轻描淡写地还口道:“我知道,你这是在嫉妒,是在打击报复。不就是被人家误以为是我男朋友么,至于这样吗?但是叶昊宁我警告你,下次再搞这种人身攻击,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其实不客气什么,要怎么不客气,她暂时也没想到,就如同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猛地踩下油门一样。
车子原本维持在四十码的匀速蜗牛状态缓慢行驶在路边,此时只听见引擎“轰”地一声便立刻提了速,直直向前冲去。
前方恰巧是T字路口的人行道,路边还树着盏警示灯,忽闪着它的那只黄色大眼睛。
其实即使速度提了上去也并不算太快,顶多冲到五六十码,况且前方并无行人车辆。但事出突然,肖颖倒像是被自己吓到,脚下连忙松开油门,并下意识地踩了旁边的刹车。
车轮堪堪压住路口的白线停了下来,她眼睛盯住前窗大声吸了口气,这才扭头去看叶昊宁,着实狼狈汗颜。
“这里不能停车。”叶昊宁却只是语调平常地提醒她,“继续开。”
“还要我开?”她为难地皱眉,开车一点儿也不好玩儿,心里恨不得立刻和他调换位置才好。
“嗯,继续。”
她突然觉得他就像以前驾校里的师傅,表情像,语气也像,似乎对她这个徒弟全然放心。
不过,又不太像,因为他没有老师傅们的如炬目光,仿佛并不知道她在刚才那一刹那其实是走了神。
因为她看见了陈耀。
虽然他走得很快,那道熟悉的身影几乎是瞬间便消失在路口的转角,虽然明明隔得并不近,但她还是一眼便看见了他。
所以脚下一时失了控,似乎只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
后来无意中将这事说给许一心听,许一心说:“你该不会是想开车撞死他吧?”
肖颖不由笑骂:“滚。我又不恨他,干嘛要他死。”
“我就不信,真的从来都不恨?”
“……原来或许会,但是现在不了。”肖颖想了想又说:“也许我该感谢他。如果不是他,那么我现在仍是那个跟在男友或老公身后打转的小女生,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他当初分手的时候说得对,我不该事事依赖他。是我给他太大的压力,偏偏又不懂得替他分担些什么,才导致了那样的结局。其实是他教会我,每个人都总需要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每个人都是单独独立的个体,所以没有人会是我的全世界,而同样的,我也不会成为什么人的唯一。”
许一心想了半晌才说:“会不会以偏概全了?叶昊宁呢?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或许叶昊宁并不反对你依赖着他呢。”
“他?”肖颖撇撇嘴角,仿佛不满地笑道:“他的心可比陈耀深多了,我至今就从没看透过。况且,咱们小时候老师不就教过么,一样的错误只犯一次就够了,之后要做的就是吸引经验教训,争取不要重蹈覆辙。”
那天她终于有惊无险地将车安全开进洗车店,把钥匙交给工人之后,叶昊宁便拉着她往外走。
他说:“你真夸张,手心里都是汗。”
她倒是很老实地承认:“紧张呗,自从考完驾照出来就再没碰过方向盘,你说我能不怕么。”又觉得掌心粘腻,确实有点不舒服,想要抽回来找个地方洗手,谁知却被叶昊宁握得更紧。
他的手温凉干燥,她可有可无地挣了两下,便也乖乖地不再动弹。
这样一个大好的星期天的上午,原本应该待在凉爽的客厅里看看电视上上网,又或者走在同样凉爽的商场里买买东西花花钱,可是叶昊宁认为前者只会使人越长越胖,而后者,显然更加不符合他的喜好,因此肖颖觉得郁闷,站在路边仰头看看早就升起的炽阳,眯起眼睛问:“现在要去哪儿?”
她估计叶昊宁也想不出,因为他微微停了一下,只是淡淡地说:“随便。”而他分明一向最不屑这两个字,以前有一次两人一起外出吃饭,看见她认认真真地研究餐牌,他竟然笑道:“这个习惯不错,不像大多数的女性,动不动就说随便,听了就让人头疼。”而他们当时还只是普通朋友,所以她只在心里暗想,看来这人真是经验丰富啊!
实在找不到消遣的地方,最后肖颖随口提议说:“我们去看电影吧。”其实是恰好想起昨天在某影城外看见的大幅宣传广告,有许多欧美新片正上映,反响还挺不错。而最主要的是,影城里好啊,有吃有喝又有冷气,完全符合她此刻的需求。
叶昊宁垂头看她一眼,微一扬眉,却没表示什么异议,转身招来洗车店门口的小工交待了一声,二人便坐上出租车扬长而去。
大杯可乐,大份爆米花,肖颖乐颠颠地抱着食物坐在位子上,只听见叶昊宁在旁边凉凉道:“我看你才是猪吧。”
她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早上似乎这样骂过他。哼,真小气,记仇的小心眼!
她不理他,因为电影很快便开场了,四周灯光迅速暗下来。
结果不一会儿叶昊宁又说:“为什么要看哈利波特?”听那语气,似乎有点郁闷却又发作不得。
她只装作没听出来,咬着吸管喝了口可乐才笑嘻嘻地说:“因为好看啊。”
“你不是都买了书了?”
“买了书就不能再看电影了?”这是什么理论。
影片才刚刚开始,环绕立体音响里飘出熟悉的片头音乐,肖颖转过头在黑暗中看他一眼,以一个忠实哈迷的最诚恳的语气说:“其实拍得很不错的,真的,你试着耐心看一看嘛。”然后便盯住超宽的大荧幕,不再理他。
然而事实上,叶昊宁真觉得这部片子非常无聊,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肖颖对于这种脱离现实的题材如此兴致勃勃,简直就是心智未成熟。
可是她似乎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他只好陪着一起看,并不时伸手过去抢她的爆米花吃。
起初肖颖还不在意,眼睛直直盯住画面,一只手只是作着机械运动,在纸桶与嘴巴之间上下来回。
后来突然怀中一空,她这才反应过来,扭过头去只见叶昊宁抱着超大的爆米花桶,大荧幕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在他英俊的面孔上,显得有点滑稽可笑。
她真的笑起来:“你就真这么无聊?”声音压得低低的,心里忽然升起某种愉悦的快感,因为终于能见到他无奈而又挫败的样子。
叶昊宁在昏暗里扯了扯唇角,没答话。
她一伸手,又将纸桶抢回怀里作得意状,低语道:“这是我的,谁让你刚才自己不买。”
“那还是我付的钱呢,小气鬼。”他似笑非笑地凑到近前,气息尽数拂过颈边,引得她吸气躲避。
谁知下一刻叶昊宁手臂一伸,便将她放在另一侧扶手旁的可乐拿走,就着吸管喝了两口。
她皱眉,再度伸手去抢,却被他顺势握在掌中。
“你这样要我怎么吃东西?”
他扬起眉低低一笑,“我不介意喂你吃。”
正放着哈利波特呢,多么纯洁的电影!而且放映厅里有一半是家长带来的小朋友,多么纯洁的观众!
所以这个话题显然太不合时宜了,她立刻鄙夷地瞟他,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自己的眼神:“你这人真不纯洁。”
其实只是随口说的,结果他奇道:“哪里不纯洁了?用手喂而已。”语调仍是一派慵懒闲适:“恐怕是你自己想歪了吧。”
一直等到电影放映结束,随着人流走到宽敞明亮的大厅外面,肖颖觉得叶昊宁的脸上似乎仍旧挂着诡异的笑容。
于是忍无可忍,第N遍气急败坏地解释:“我什么都没想,更没有想歪!是你自己思想不纯正。”
“哦,是么。”他一手揽住她的腰,随意地反问。
“当然!”她停了停,又颇为怀疑:“你今天的心情是不是很不错?”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居然肯陪我看足两个小时的电影,而且,是一部在你眼中十分无聊的儿童电影,表现实在太好了,我想这一定是你心情好的原因。”
他微微停住脚步,低头看她,“怎么这么巧,平时你对我和颜悦色言听计从的时候,我竟然也觉得那只是因为你心情好的缘故。”
第二十九章
他微微停住脚步,低头看她,“怎么这么巧,平时你对我和颜悦色言听计从的时候,我竟然也觉得那只是因为你心情好的缘故。”
两个已经结婚两年的人,竟然会不约而同地说出这样的话,其实肖颖也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但是那点模糊的心思很快便被下面的话题给打断了,于是不了了之。
随后的几日,肖颖心里还一直惦记着那个关于许一心的八卦消息,谁知无巧不巧,恰好八卦事件女主角被派去外地学习,电话里说一定要等见了面再谈,结果等到许一心回来,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但是肖颖的热情却丝毫未减,当天便将许一心拖出去逛街,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后来就连自己都觉得鄙视,仿佛叶昊宁说得对,她真的很八卦。
两人走进鞋店坐下来,倒是许一心先开口揶揄,笑眯眯地说:“最近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和叶昊宁的生活一定很和谐吧。”
肖颖脸不红心不跳,只是点了点头,也似乎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说这多奇怪!几乎没有吵过架,一次都没有!”不但如此,相反,有时候甚至甜蜜得令人发指。
许一心说:“难道你对此觉得很失望?”
“当然不。”她答得飞快。
谁想和叶昊宁吵架了?况且,如果真的吵起来,她也从来没占过上风。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做?
许一心问:“叶昊宁又回C市去了?最近你们家倒是给我国的航空航天事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啊。”
肖颖不禁讪笑一下。
其实自从那次叶昊宁提了一句却被她否决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提起过任何搬家或是辞工作的事,只不过她如今偶尔周末也会回去,去公婆家吃个饭,但绝大多数时间仍是和叶昊宁单独处在一块儿,却又并不粘腻,通常都是各做各的事。
确实如许一心所言,十分和谐,日子平静美好得仿佛都不像是真的。可是有好几次半夜醒过来,听见身旁那人均匀沉稳的呼吸,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肖颖却总会没来由的感到隐隐不安。
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问题呢?都去了哪儿?它们并没有消失掉,只不过似乎被她与叶昊宁一致忽略了。或许如今的一切只不过是场假象,终有一天该爆发的还是会再度爆发。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肖颖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思考者和悲观主义者,然后忍不住自鄙一番,小心翼翼地将横在腰上的手臂移开,兀自翻个身重新睡去。
第二天醒来,仍旧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偶尔故意与叶昊宁对着干,虽然最后总是落于下风,但她一直安慰自己,就权当是提前演练了,倘若日后再度真刀真枪地对抗上,至少心理承受能力也会更强一些。
店里的服务员帮忙将鞋穿在脚上,肖颖对着镜子看了看,才又说:“你不要故意岔开话题,说吧,和何明亮到底怎么回事?老实交待!”
许一心大概也根本没想隐瞒,随口便说:“就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她也换了新鞋,正压住裙摆对镜转了个圈,仿佛对这个话题丝毫没有兴趣,语气疏淡懒散。
“我想?原本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会战争升级打起来呢!”肖颖明显鄙夷,“藏得可真好啊,连我都差点瞒过了。”
许一心却不觉得内疚,只是笑着说:“也不过就是最近的事。有一次出去玩时恰好碰上了,后来他就偶尔约我吃饭喝东西,结果我才发现这人还不算太差,至少很有风度,过马路的时候都知道主动拦在有车的那个方向。”
“风度?当年不知道是谁在寝室里忿恨地说,何明亮是这世界上最小气没品的男生!”或许真是记忆太过深刻,肖颖将死党当时的语气和表情学得惟妙惟肖,就连当事人自己都愣了一下,而后禁不住笑出声来:“念在他从那时起就暗恋我的份上,这种事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原来这么久了。肖颖着实小小吃了一惊,不由得问:“何明亮同学自己承认的?”
“对,据说还是一见钟情呢,你说感不感人?”
天哪!有六七年了呢!这下连肖颖都忍不住感叹起来:“原来在他当年粗鲁无礼的行为之下包藏了那样一份柔软细腻的少年心思!……”说得抑扬顿挫,仿佛诗朗诵般,就连一旁的年轻店员都抿着嘴微笑起来。
许一心更是大笑,末了转头又问:“你这么迟钝,怎么可能发现得了?”不等肖颖回答,却又接着说:“是不是被谁提醒的?也不对啊,这事我们还没对外公布呢……”
肖颖一怔,说:“是陈耀。”原来他是那样精明的人,仿佛事事通透,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否则凭什么只因为一桩酒吧打架事件便看出端倪?他说,有人越是斗嘴感情便越好,而叶昊宁也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两人的观点似乎很有默契地达成一致,结果更加衬托出她的反应慢半拍。
许一心又提议:“要不要改天来个四人聚餐?”
“谁?”她皱眉,随便沉声说:“和他有什么好聚的。”
许一心愣住,“他?”瞧了一眼肖颖不豫的脸色,不禁微叹:“我是指你和叶昊宁,然后再加上我和何明亮。”
“哦……”肖颖的语气这才缓下来,抱怨道:“话题转得这么快干嘛?”害她以为还是在说陈耀。
许一心也不和她争辩, 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肖颖又说:“叶昊宁最近挺忙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拜托,就当是给我一个接近偶像的机会吧。”
她这才突然想起来,于是去翻包里的手机,低头摆弄一阵然后递过去,笑得十分小人得志:“请容许我在你面前炫耀一下。”
结果许一心果真不负所望,几乎冒出心心眼,“你这女人到底上辈子修来什么福?!”
她故作高姿态,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长得帅又不能当饭吃,有什么了不起。”其实也确实有点不服气,为什么就连闺中蜜友都是一副仿佛她高攀了叶昊宁的模样?
她看不出他有多好,心思倒是深沉得可怕,时常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两人正说着话,店门徐徐开了,走进一位年轻女子。
许一心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结果却不免呆了一下,然后便低声对肖颖说:“很面熟啊,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那个女人已将宽大的墨镜摘下来拿在手上,正缓步走过整洁精致的鞋架,身旁跟着周到殷勤的店员,轻声说:“这些全是今年春夏新款,请问小姐穿几号鞋?”
“六号。”因为越走越近,所以声音清晰得传过来,委婉动听,犹如淙淙流水,细细蜿蜒到心底。
由于角度问题,肖颖回过头时只能看见一张侧脸,只见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嘴角边隐约有梨涡显现,很像香港TVB的某位电影明星,却又比那位明星更加漂亮。
她竟然也觉得对方熟悉,即使连人家的正面都没看见,却仍旧觉得熟,好像真的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个女人似乎看中了满意的鞋款,脚步微停,而后便随手指了指:“六号的,请先替我包起来。”语气十分温和有礼,偏偏神色间却有几分漫不经心,然后低下头看了看手机,仿佛根本不是特意来买鞋的,而是在想着其他什么心事。
结果她一口气挑了七八双,清一色的细高跟,却连试都没有试一下,只是一径摆弄着手机,看起来却又并不像在发短信的样子,只是将滑盖推上拉下,其实更像是在等电话。
最后她终于走到她们面前,只距离五六步之遥,店堂里明亮的满天星灯光照在她的身上,白色衬衣配黑色长裤,微瘦而高挑的身材,配上乌黑的童花头,发尾只在脑后简单的盘了个髻,其余并无过多的修饰,就连妆容也极轻淡,只有一块精巧的手表戴在右腕上,明明简洁利落得近乎朴素,却又仿佛令人惊艳。
就像三四十年代好莱坞黑白片里走出来的女主角,有一种冷艳的夺目。
肖颖心里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因为现在很少有人能将这一身穿得这样好,非但不像工作装,反倒犹如气质卓然的淑女,品味简洁高雅。她又转眼去看向来挑剔的许一心,后者果然也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只是那个年轻女人对她们的目光恍若未觉,因为手机终于在掌心轻轻震动起来,她仿佛等这个电话等了很久,在那一刻脸上分明一扫先前的心不在焉,接起电话的之后微微笑道:“我就在B市,谁知你已经走了……对,明天要回新加坡一趟,国庆前后再回来……”佳人恬静地微笑着絮絮低语,目光投向不远方的明亮橱窗,盈盈摇曳,如盛水光。
又是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肖颖抬起头,心中陡然一动。
结果等到走出店去,她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高大的玻璃门内,黑白分明的纤细身影格外醒目。
许一心问:“怎么了?”
她笑了一下说:“我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真是可惜,当初摄有叶昊宁照片的那个网页没有保存下来,原来这位复古美女在现实生活中竟比镜头里还要美丽许多。
晚上回到公寓,肖颖一边看电视一边抓过手机,想了想还是调出一串号码,打给C市家里的座机,结果只响了两三声便通了。
“你居然在家?”她似乎有点吃惊,眼睛却还盯着电视屏幕,翘着脚很没气质地歪倒在沙发里。
叶昊宁在电话里反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没有,随便感慨一下,居然没有出去花天酒地,多么难得。”
“难道你打固定电话,就只是为了确定一下我是否在家?”他似乎低笑了一下,分不清真假地夸奖道:“你真是越来越尽职,居然还学会变相查岗了。”
肖颖随口就应:“谢谢,我会再接再励。”。
谁知叶昊宁却停了一下,然后才问:“你怎么了?”声音里有一点点的迟疑。
“什么怎么了?”电视剧中正上演到最高潮的部分,男女主角在分别多年后此刻终于就要重逢,她突然不想再和他说话,免得分散精力。
于是便说:“没什么事,挂了。”
可终究还是没能挂掉,因为叶昊宁又叫了她一句:“肖颖,你今天情绪不大对头。”他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气定神闲,漫不经心地问:“难道是在公司里受了挫折?还是谁惹你生气了?”
肖颖却好奇,他凭什么说她情绪不对?只不过讲了两句话,再敏锐也不至于如此吧?
“没谁给我气受,我好着呢。下午还去逛了街,买了双新鞋,足足有六七公分高,拿在手里完全可以当作杀人凶器。”她缓了口气,又说:“要说起不正常,今天唯一不正常的举动就是给你打了电话呗。叶昊宁,你是不是不习惯了?那我下次不打就是了,免得再被你怀疑情绪不对头。”说完将手机滑盖滑下,丢在一旁。
就因为说了那一大段话,结果错过了久别重逢的最经典场面,她皱起眉,赌气一般索性拿起遥控换了个台。
台湾综艺节目主持人正在讲冷笑话,旁边女主持配合着娇声娇气说:“好冷哦……”她也觉得冷,抖了一下,再度换台。
厚厚的抱枕堆里传出音乐声,声音微小沉闷,肖颖过了好半天才听见,伸手扒翻出来一看,果然是叶昊宁。
她平静地问:“又有什么事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他听起来倒并不生气,声音甚至比她更平静。
她静了两秒,突然问:“叶昊宁,你记不记得自己陪我逛过几次街?”
“两次。”
答得这么快?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问:“还记得都买过些什么吗?”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便说:“一次是餐具,另一次是鞋子。你问这些干嘛?”
她不禁感叹:“你的记忆力真好。”
他不说话。
肖颖几乎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心里觉得很奇怪,脸上却又保持云淡风轻的模样,抿着唇不出声。
最后她打了个哈欠,仿佛无限困倦:“……好累,我真要挂了。今天真的就是心血来潮查个岗,以后不会了。”声音愈加低微,“你也早点睡吧,晚安。记得下周十一放假和我一起去看我爸妈,如果你有空的话。”
这次她一直等,直到叶昊宁也说了句“晚安”之后,她才丢开手机。
第三十章
其实她倒是真的佩服叶昊宁的记性,因为就连自己都差点忘了,大约在一年前他陪她去过一次鞋店。
也就是在那一次,他不经意地向她描述过一个女人,而她今天终于见到了。
那时是在香港,原本叶昊宁是去办正经公事的,结果肖颖也心血来潮,请了年假跟着一同前往。
早在飞机的时候叶昊宁就说:“到时候也许没时间陪你,我给你卡,你自己去逛。”
她满不在乎:“才不要你陪。你们男人逛街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简直大大影响兴致。”
叶昊宁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只是说:“或许该说你运气不好,其实也有耐心十足的男性,可惜你没碰上。”
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运气不好,小时候就见识过老爸陪她们母女逛街时的不情愿,通常都要三催四请才肯勉强出门,结果到了店里却又待不足一两分钟便要急急地往下一家走,似乎只恨不得能早点结束这种折磨。于是自然惹得老妈一阵埋怨,等到肖颖再长大一些之后,也就不再硬拖上肖爸爸,改成母女俩手挽手享受轻松的二人世界,直逛到商场关门才回家的时候也是有的。
然后便是陈耀。饶是那样好性格的一个人,平时温文尔雅,笑起来如沐春风的,又宠她,却也在一同购物的时候显出些许不耐烦来。
虽然有了前车之鉴,可是那时的肖颖偏偏喜欢拉着他一起,仿佛伴在清瘦高挑的他身旁,漫步在宽敞整洁的大街上,就连脚底都能一步一步生出花朵来,幸福的花朵。
所以明知他不情愿,却还是自私地拖着他。
最后或许是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说:“你进去挑吧,我在外面等你。”
尤其是经过那些饰品专卖店的时候,一群女孩子挤在不大的店堂里叽叽喳喳,他更加没兴趣,也觉得不方便,于是就等在店外漫无目的地看风景。
有好几次肖颖收获颇丰地乘兴而归,结果一抬眼却看见陈耀的背影,双手插在兜里站在一旁,似乎有些寂寥,她终于不忍心:“……以后你别陪我了,我找许一心她们,省得你每次都这么无聊。以后该打球该自习,都随便你吧。”
他如同获了特赦令,立刻笑道:“总算是良心发现了!”一伸手摸摸她的头。
他比她高了十多公分,一向是学校篮球场上的活跃主力,弹跳又好,仿佛轻轻松松便能摸到篮框,时常引来一众女生花痴的尖叫声。
肖颖想,明明以前小的时候身高还差不多的,可自从初中毕业之后这家伙便仿佛抽了条儿,一下子拔高起来,从那之后一直居高临下,爱怜或高兴的时候,就总喜欢摸她的头。
她故意不服气:“怎么像在逗小狗?”其实心里又有一丝甜蜜,他的手掌那样大又那样暖,就只落在她一个人的头发上。
后来就真的不再找陈耀逛街,因为几乎可以确定,这种对于女人来说十分享受而又乐趣无穷的事情,却是对男人们最好的折磨。
或许正是认定了这一点,所以在与叶昊宁认识之后,甚至是在结了婚以后,肖颖都不曾主动开口让他陪她去买东西,更多的时候,都只是让司机用车接送。
而他也很少关心她买了些什么,仿佛对这种事情永远不感兴趣。
唯一一次一道买餐具,那还是在渡蜜月的时候,当时两人飞去北欧玩了大半个月,结果某天看见路边有家精巧的小店,推开门进去一看,墙壁上挂着琳琅满目的瓷器,一排一排错落有致,竟然是纯手工制作。店主穿着深灰色的工作装,坐在桌前神色认真地往盘子里描绘着花花草草,光线明亮,而那位中年外国男子就那样低着头,仿佛全神贯注,就连推门的风铃声都没有打扰到他。
最后买了一整套回来,绘的是欧洲中世纪的仕女图,原本那些繁复的衣饰就十分有难度,然而店主显然是位严苛的手工艺人,一笔一划竟然一丝不苟,就连仕女们的面部神情都似乎把握得很有分寸,带着隐约的高傲,优雅而又矜持。
其实当时店里还有很多种选择,而肖颖一向对这种人物画像不怎么感冒,谁知倒是叶昊宁首先指明要买下它们。
她事后说:“我觉得那套花卉的反而更好看。”
叶昊宁停下脚步:“刚才怎么不说。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她想了想,还是说:“算了吧。”因为价格并不便宜,而且,这样东西的至多只能算是工艺品,哪能真的用来盛饭装菜?然后又不忍笑道:“不能怪我当时没说,而是你下手太快。我都还没来得及一一欣赏完呢,结果你就已经付钱了。难道你平时跟人家做生意签合同也是这样的?”
“看见喜欢的就买,这样不对吗?”
“可是选择那么多,可以慢慢挑,不是么?”
“像你那样,到后来十之八九会挑花了眼,最后什么也买不成。”
她不禁咋舌:“咦,这你也知道?是不是经验丰富?”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接话。
也就是在那一次,肖颖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购物习惯和观念简直是南辕北辙,于是更加不会让他陪同。
后来到了香港,叶昊宁果然没什么时间,一连几日都是早出晚归,留下她一个人在酒店里,倒是过得很悠闲,十点以后才起来吃早餐,然后便拎着手袋出门闲逛,三四点再喝下午茶。
给许一心打电话的时候,就听见对方的感叹:“这才叫做享受生活……”
可肖颖却觉得有些无聊,不免去想,电视里的那些名门太太们又或者是某些大款老板的情人们,天天过着这样的生活,难道就一点也不腻味?
反正她是渐渐觉得无趣起来,因为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叶昊宁几乎整天忙到头不见踪影,甚至有一天晚上直到下半夜才回来,一身酒味地趴在她颈边呵气。
她被吵醒,心里着实不悦,伸手便去推他,而他似乎真的喝多了,顺势翻了个身,便仰面躺在床上不再动弹。
这人酒品倒是一向不错,喝得再醉也不会借酒装疯,反而越发安静老实。
结果第二天一早她还没完全睁开眼睛,他却已经一身清爽穿戴整齐地站在床边,墨色的眼底一派清明,一扫几个小时前的醉意,仿佛半夜里醉酒而归的人并不是他。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口齿含糊地问:“……又要出去?”
下一刻,便有淡淡的清香袭来,是叶昊宁惯用的须后水的味道,“嗯,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别吵我。”
“大好时光,怎么能在床上浪费。你昨天几点才睡?”
“唔……”她确实没睡够,就因为半夜醒了那一下,结果又用了很长时间才能再度入睡。心里又想,这人不是要出门吗,怎么还在这里啰嗦?
过了一下,没有动静。
终于清静了。她满足地拥着柔软的被子再度翻了个身,结果就听见“哗”的一声,白花花的日光直扑过来,令人猝不及防。偏偏她睡觉怕亮,如今再顽固的睡意也被成功地驱赶走。
“……叶昊宁!”她几乎就要暴跳如雷,腾地一下坐起来,果然只见某人衣冠楚楚地倚在窗边微笑,作优雅而无辜状。
十分钟后刷完牙,她又扬声问:“你是不是心理不平衡?见不得我睡懒觉?”见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摆弄遥控器,隐约有电视声音传过来,不禁又好奇地问:“你不是要出门,怎么还不走?”
“等你啊。”某无良之人看着新闻,竟然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
一直到二人一同走进名店,肖颖仍在怀疑,也不知道叶昊宁今天是不是真的太无聊了,所以才会心血来潮地陪她来买鞋。
可是,他明明也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因为在路上的时候,她听见他讲电话,或许是香港这边的朋友邀他吃饭,他却说:“不了,今天一整天都没空,下次吧。”
所以挂上电话之后她就问:“你今天还要忙什么?”心想,百忙之中还要来送她,真是不容易。
结果叶昊宁沉默不语,只是转过头看她一眼,眼角微微一跳。
肖颖一凛。
也不知怎么的,立刻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灌篮高手》,黑发俊美的流川枫在场中斜眼去睨那只红毛猴子,冷冷地说:白痴。
虽然这两个字叶昊宁很给面子地没有说出口,但她还是觉得,他刚才的眼神与流川枫的如出一辙,而自己便理所当然地沦为那个受尽鄙视的樱木花道。
于是她有点憋屈,悻悻地低下头玩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突然抿着唇角笑了两声。
叶昊宁微微愣了一下:“怎么了?”
她抬起头,脸上有小小的得意,只是问:“你是不是要陪我逛街买东西?”
叶昊宁随即眯起眼睛,眼神越发的狐疑:“所以呢?”
“没事。”她在心里哼了一声,简直就要摩拳擦掌,表面上却仍是微笑得纯真,声音也格外温柔:“待会儿不要后悔才好。”
其实她买东西本来就挑剔得厉害,又因为清楚他的购物习惯,所以进了店堂之后,故意慢悠悠地一路晃过去。
一直等到试过第六双鞋仍旧不甚满意的时候,她才仿佛不经意地转过头,果然看见坐在一旁那人眉心微皱。
她问:“就不耐烦了?”心想,这是不是就叫自作自受有苦难言?哼哼,谁让他总鄙视她,还用眼神骂她白痴。这下总算有机会折磨他!
谁知叶昊宁只是瞥她一眼,似乎早就猜到她的想法,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没有。”
“……哦,那就好。”有一点小失望,但转念又一想,喜怒不形于色一向不都是这人的专长么?说不定此刻早就坐不住了,却在表面上装作不在乎。
这时店员小姐半蹲在一边说:“小姐,您穿这双鞋很好看。”
“是么。”肖颖闻言低下头。
是今年的春夏新款,浅白色细腻的小羊皮,上面压着暗纹,样式简单精致,将腿踝和小腿衬得白皙纤细。
她又转头去征求意见。
叶昊宁也说:“不错。”
“嗯……“其实她还是有些犹豫,结果他一边将卡抽出来递给店员,一边说:“你该不会真是故意要折腾我吧?”指尖点了点手表表面,提醒她:“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你早饭也没吃,难道不饿吗?”
被拆穿了,她有点恼羞成怒,弯身穿回自己的鞋,不大服气地说:“谁说我故意折腾你?哪个女人不是这样买东西的?”
“你这是以偏概全,至少我认识的一位女性朋友就不是这样。”
“哦?那她是怎样的?”
难得的,她竟然看见叶昊宁微微垂了眸,似乎在思索,又仿佛后悔不该提到这个话题,直到片刻之后他才说:“总之那人不喜欢试穿,报了号码,直接挑中合眼缘的就刷卡买单,哪像你这样麻烦。”说完接过包装好的鞋子,又拖住她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店门。
肖颖记得自己当时还打趣他:“看来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那个朋友倒和你一个脾气。”是因为还记得欧洲买瓷器的事,所以才这样说。
叶昊宁没理她。
她又说:“你那个朋友家里是不是很有钱?要么就是做明星的?照你这样描述,动作真是帅得可以呀!走进名店,随手指一指,店员们就忙不叠地将鞋子一一包好,简直就是女王般的气势嘛。”她真心诚意:“什么时候有机会把她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吧,我最喜欢看有气势的美女了。”
“你喜欢的东西太多了。”叶昊宁淡淡看她一眼,将整盘的烤五花肉推过去,“这也是你喜欢的吧。”
“当然!”
被这样一打岔,自然便转了话题。谁知直到一年之后,终于还是让她得尝所愿。
与许一心在鞋店里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肖颖心中猛然一动,看着对方挑选鞋子的那份架势,只觉得莫名熟悉,那些模糊的记忆便被理所当然地再度勾起。
确实如同自己当年想像的一般,既有气质又有气势。
那位美女就站在自己面前,对着电话笑意盈盈地说:“我在B市,谁知你已经走了……真不凑巧。”
她听着对方的絮絮低语,耳边却又隐约传来轰隆隆的噪音,如同阴沉天气下的闷雷,又或者徐徐辗过的公车。然而店堂里其实是那样的安静清凉,通透的玻璃幕墙外依旧是炙烈耀眼的阳光,天空明媚异常,蓝得近乎发白。街道上更是一片空荡,不见半分车辆行人的影子。
肖颖回过神,不禁想,怎么会不凑巧呢?世界明明这么小,算上上回网上的照片,其实她已经见过她两次。
或许还有更加巧合的,她只是不愿再去费心揣度罢了。
第三十一章
国庆前一天恰好是星期六,肖颖中午飞回C市,直接去了公婆家。
按了门铃,门板很快应声而开,她先是瞥了一眼前来开门的人,然后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说:“妈,我回来了。”
叶母之前也不知正和谁讲电话,刚刚放下听筒,转身看见她不免有点惊讶:“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哦,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提早一天了。”
“那怎么不让昊宁去机场接?”
肖颖低着头径自去翻小皮箱,找出给婆婆带的丝巾:“妈,这是买给您的国庆节礼物。”
叶母很开心地接过去,顺便拉住她的手,嗔怪地看了叶昊宁一眼:“还是儿媳好,比我儿子还疼我。”又对肖颖说:“他呀,每回来都空着两只手,倒像是特意过来混吃混喝的。”
肖颖垂着眼睫笑了笑,心想,再混您不也是情愿的么。
叶昊宁坐在一边,看着这对堪比亲母女的婆媳,也笑道:“以前我也不是没买东西回来,可是哪样是您看得上眼的?再说了,您觉得肖颖好,估计有一半也是我反衬的功劳。”
结果叶母还没来得及说话,肖颖就已经冷笑着接道:“这么说来,我也该感谢你了?”
不对!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不该是这种语气,也不该配合此刻的表情,其实应当更柔和一点才对,最好带着点娇笑,因为那样才像一般打情骂俏的小夫妻。而自己现在这样子,倒更像是负气的怨妇。可是,明明生活那么平稳安好,又有何气可负?
幸好婆婆正将新款丝巾抖开来,对着光线细细瞧着,似乎并未发现她的不妥。
她站起身,只见叶昊宁单手支着下巴,幽深的视线也随着她的动作而转移,带了那么一点点不着痕迹的研究审视,弄得她不大自在。
这时家里阿姨从厨房里端了数只小碗出来,招呼说:“先过来喝汤吧,午饭很快就好。”又转过头笑意盈盈地对肖颖说:“恰好是你喜欢的竹荪鸡汤,快过来。”
十分难得,公公叶向国今天也在家,开饭的时候拿着报纸从楼上走下来,冲肖颖点点头,又问:“最近工作忙不忙?”
她笑一下:“还好。”
“那就好,就算再忙,身体也是要注意的。”
她连忙应承:“嗯,知道了。”
虽然平时接触得少,但肖颖与叶昊宁的父亲一向处得很不错,只觉得这位老人极有气度性格又和蔼,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官架子,竟然十分平易近人。
她曾想,自己的这段婚姻即使有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和失败,但至少,与叶昊宁全家人的相处状态却是完全值得称道的。
四个人一起吃了餐饭,随后肖颖便被叶母叫去楼上卧室聊天。
其实她心里有点犯怵,上了一定年纪的女人对于抱孙子的事总是异常执着,饶是像叶母这样平素修养气度都上佳的也不例外,抓住这个话题便不肯轻松撒手,而那又偏偏是她最没兴趣讨论的问题。
有鉴于上一回在餐厅里的经历,肖颖走上楼梯的时候下意识便回过头看了看,只见叶昊宁正坐在沙发一隅与叶向军说着话,目光落在与她相距甚远的位置,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看来想指望他是不行了。
幸好到了二楼才坐下没两分钟,叶昊宁远在澳洲的妹妹叶思颜恰好打电话回家,她便从叶母手中接过听筒讲了两句。
她问:“什么时候回来?”
叶思颜的声音在电话里既清晰又清脆:“估计要等到圣诞节前后。你们国庆休假打算去哪儿玩玩?”
“暂时没别的计划,就是回去看看我爸妈。”
“哦,我哥也会陪着一起去吧?替我向肖爸爸肖妈妈问好。”
“好的,多谢。”
“一家人客气什么。对了,我哥呢?”
“在楼下和爸聊天。你要不要找他们说话?”
“可以呀……”
肖颖终于找到机会,连忙跑出去,站在二楼的护栏旁居高临下地望下去,结果只见叶家俩父子各占一块空间,老的在看报,少的则正低着头摆弄手机。
她说:“爸,思颜电话。”
下面那两人同时应声抬起头,她又朝叶昊宁看过去,说:“她也要和你说话,快来接。”
片刻之后,肖颖不禁气馁地想,一定是刚才吃得太饱以至于脑子犯糊涂了,竟然忘记家中各个地方都有分机,居然还期待叶昊宁能上楼来以便在关键时刻打断叶母关于未出世的乖孙的谈兴。
结果眼见着公公坐在原位慢条斯礼地对着电话开腔道:“思颜啊……”肖颖的面容微微一垮,谁知转过头,正对上叶昊宁的视线,修长的身躯依旧舒服惬意地靠在沙发里,双手交叠在脑后,用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时只听见叶母在房间里说:“小颖,你在外面做什么呢?快过来我给你看照片。”
“好。”她应了一声,只见叶昊宁唇边的笑意仿佛更加深了一分,她不由瞪他,凶巴巴地隔空做了个口型:干嘛?!
结果他也学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然后便目送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她重新回到卧室。
叶母不知从哪翻出一摞相册,指着其中一本里的某一张说:“小颖你过来看,小时候的昊宁多么恶劣。”
她凑近低头,是从前没见过的。
相片里的叶昊宁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一身神气的海军服,而在他旁边的那个女孩子似乎更小一些,娇娇弱弱的,穿着粉色公主裙梳娃娃头,因为漂亮的裙子被弄了一大块污渍,所以放声大哭,眉毛鼻子全都皱在一起,嘴巴瘪瘪的,十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是当时的叶昊宁却只是负手站在一边观看,脸上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只有一双乌黑的眸子里藏着一丝隐约的得意。
叶母指给她看,不由笑道:“你瞧他背在身后的手。”
可不是么,满手的泥,在他背后的地上还有一大块泥团,估计是做了“案”后随手丢下的。
“……确实恶劣。”肖颖笑了一下,心里却忿忿地咬牙,那人刚才居然慢悠悠地微一扬眉,对着她比口型说:真可怜。然后远远望着她,笑得像只奸诈的狐狸。
怪不得,原来从小就那么坏!
看他在照片里的样子,其实更像一个小恶魔,让人恨不得在他背后加上一对黑翅膀。
想必叶母原本是要翻看叶思颜的照片的,结果恰巧找到这么一张。
肖颖看着那张照片突然问:“这个女孩子是思颜吗?”
叶母微微一顿:“不是的,是以前一个邻居家的小女儿。”
哦,难怪眉目与叶思颜不大像。
“那也算是叶昊宁的发小了,可是我现在都没见过呢。”
叶母笑了笑,将相簿“啪”的一下轻轻合起,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早就去了新加坡,估计那个时候你和昊宁还不认识,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肖颖心中微动,某种念头仿佛一闪即逝,来不及抓住。只是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反常,所以问题才会这么多:“后来就一直没回来过吗?”
叶母看向她,语气仍旧温缓:“不太清楚。”又牵起她的手,仪态标准地站起身,主动结束了话题:“跟我下楼去吃点水果,也不知道思颜那丫头和他们爷俩聊完没有。”
吃完水果又坐了一会儿,两人才开车回家。
在沉默了大半段路程之后,叶昊宁开口说:“总不能每次都靠我替你解围。”他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肖颖点点头,望着窗外:“我才不靠你。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叶昊宁啼笑皆非地转过头来瞥她一眼:“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阴阳怪气的。”
“估计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似乎无心和她计较,将车开到家里楼下停好,叶昊宁说:“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办。”
肖颖却压根没有下车的打算,手肘仍旧支在门上,斜斜地看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说说,你有什么令你难忘的人或事么?”
他不懂她的意思,微一扬眉。
她又说:“比如青梅竹马之类,又或者是初恋。对了,你的初恋情人是谁?那人现在在哪儿?”
叶昊宁看了看表,神色未变,只是说:“我觉得现在讨论这个不合时宜,我就快要迟到了。”
她继续不动如山:“一两句话就能回答的问题,浪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他看着她良久,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换档松了刹车,脚下油门轻轻一点,车子便顺着坡道快速滑了出去。
“哎,你要干嘛?”
“带你去见我的初恋情人。”
第三十二章
“……叶昊宁,你发什么疯?”车子开出一两百米,肖颖终于叫起来,“我要下车。”原本就情绪不佳,此时更是面色不快地转过头,几乎怒目而视:“听见没有?我没空陪你玩,快停下来,我要下车!”
然而操纵着方向盘的那人只是淡淡地看了看她,语调平缓:“刚才不是你想知道我有什么难忘的人吗?”
听他亲口这样形容,她心中莫名一紧,又似乎是微小的疼痛,转瞬即逝,不禁呆了一下:“难道你真要带我去见她?”
他的态度真假莫辨,慢悠悠地应道:“当然。”
说话间,右侧车道上的几台车已经被超了过去,远远抛在后头,在后视镜中越缩越小。
肖颖突然安静下来,心中微惶。
宽阔的路面反射着秋日明媚的阳光,两旁高楼林立繁华街景迅速向后退去。明明是熟悉的环境和景物,她在那一瞬间却仿佛恍惚,如同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游离在外,只知道车子在动,叶昊宁坐在旁边,而自己将要被带去某一个地方见某一个人。
又或许他是骗她的,只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初恋情人。因为她一向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车厢里静谧异常,车速很快,他开车一向快,可是此刻肖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扑咚扑咚,一下接一下隐隐撞击着胸口。
后来那句话不知怎么就从口中溜出来:“我不去。”
叶昊宁直视前方的眼神微微一动,油门稍减。
她像是终于打了定了主意,重复一遍:“我不去,我要回家。”语气平稳坚定。
他没问她原因,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车子最终靠在路旁停下,她同样一言不发地解开安全带推门而出,来不及去看他的表情,所以并不知道他神色复杂。
初秋的午后,依旧强烈的阳光兜头兜脸地笼罩下来,让人口干舌燥微微眩晕。
她只顾低着头匆匆向后走,听力却似乎异常灵敏,没有听见引擎声,所以知道叶昊宁大概仍将车子停在原地并没有立即驶开。
他在做什么?不知道。而同样弄不清楚的是,自己为什么不去呢?
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她却一撒手就放掉了,可是在此之前明明一直都在好奇,甚至是十分的好奇,不是么?
结果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叶昊宁都没回来,直到傍晚时分打了个电话。
肖颖却抢先问:“你是不是不回来吃晚饭了?”
“嗯,有位朋友刚从国外回来……我可能会晚一些到家。”他沉吟一下又说:“你呢?家里没菜,你一个人出去吃点吧,或者叫外卖。”
其实他这样细心地交待真是有点反常,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倘若换作平时她一定会嘲笑他怎么变得如此啰嗦婆妈,可是今天她也只是应道:“好。”
电话那边很安静,安静得甚至让她想像不出此刻的叶昊宁正身处何种场合,只是过了一下才又听见他的声音说:“那先这样。”
“好,拜拜。”
她掐断了通话,却又有点怔忡。
刚才的气氛着实有些尴尬,似乎就是因为下午的事,所以双方都极有默契地变得小心翼翼。也是直到此刻肖颖才相信,原来他说的竟然是真的,恐怕他真是要带她去见初恋情人的,结果她半途中打了退堂鼓,而他呢?或许也后悔了,所以才会在她退缩时一言不发,任由她下车离开。
橙色夕阳偏转,渐渐沉没在灰色的钢铁丛林中,只余下窗边极淡一层光,犹如被人随手撒下的一层金粉。
这个时间,肖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饿。这多稀奇,因为她一向视吃饭与睡觉为人生两大至关重要之事,体内有最严格精密的生物钟,几乎到点便产生条件反射,过去许一心曾说:“你那哪儿是条件反射啊?简直就是非条件反射!我严重怀疑这属于天生本能……”
可是现在仿佛连本能都消失掉了。
好像有那么多的线索,零零落落的,现在终于能够串连起来,却将她从喉头到胸间,堵涨得满满当当,让人呼吸愈艰。
结果直到上床睡觉,叶昊宁仍旧未归,她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只好一直竖着耳朵听,可是大门处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想着第二天还要去看爸妈,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眠质量却不好,不会醒,但整夜被梦境纠缠,无休无止,其间又仿佛听见淅淅呖呖的滴答声,像是雨声。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偏偏醒来之后又完全记不得梦见过些什么,因此两边太阳穴隐隐跳动,伸出手习惯性地往旁边摸去,碰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床畔。
她这下子终于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叶昊宁没回来?叶昊宁没回来!他居然整夜不归?!
从床上弹起来,肖颖赤着脚快步走出卧室,拉开门的一刹那,清晨微凉的风呼地一下子迎面扑来,原来是客厅的落地窗被打开了一半,奶白色纱帘掀动在半空中不断翻飞。
因为半夜的雨,天气陡然凉爽下来。
她忙着低头去拢睡袍,结果有人从客卫里走出来,同她一样衣冠不整,头发还是湿的。
叶昊宁说:“醒了?”
她怔了一下,仍是不大明白:“你刚回来?”
“昨晚十二点多到家的,不想吵醒你所以睡了客房。”他淡淡地解释,也不看她,只是拿着干毛巾随意擦着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发觉她仍呆立不动,不免微微停下动作,问:“怎么了?”
“哦……没事。”方才跳下床时高涨的气焰一下子灭了下去,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一下,她又瞥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回屋里洗漱。
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对话却不超过五句,肖颖昨晚没睡好,索性钻到后座补眠。
叶昊宁从镜子里看到她脱了鞋平躺下去,微一皱眉,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将车速再度放缓了一些。
所以到肖颖父母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门一开,肖颖便扑上去,大叫一声:“妈!”
肖母被蹭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才半嗔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幼稚?”然后搂住女儿的肩,又朝叶昊宁和颜悦色地招呼:“快进来吧。”
肖慧一家三口在半个小时之后也到了,屋子里因为一个小孩子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其实另一位大孩子也不闲着。肖颖许久没回家,此时正兴奋地到处转来转去,就是不肯好好坐下来,简直比小外甥女还闹腾。
肖慧在一旁说:“怎么回事?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又转头问叶昊宁:“她该不会天天都这样吧?”神情中颇有点同情的意味。
叶昊宁说:“估计是在车上睡得太好了。”
吃午饭的时候,和蔼的丈母娘不忘叮嘱两位女婿:“少军,昊宁,你们两个多吃点,这可全都是老头子的拿手好菜。”又给冬冬的小碗里布了菜,语调越发宠溺:“什么都要吃,才会长得高。”
冬冬握着小汤匙,想了想说:“会有王小磊高吗?”
老太太疑惑地抬眼,肖慧笑着解释:“王小磊是我们家邻居,和她一起上中班的。”
“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哄了吃饭再说:“当然会有!把这些都吃了,明天我们就比他长得高了。”
肖颖撇着嘴,小声说:“不带这样骗人的。”
肖母立刻横她一眼,她假装没看到,只是又转过头去问姐姐:“这样楼上楼下的,又在一起读幼儿园,那什么王小磊平时会不会欺负冬冬?”
“咦?你怎么知道?我看现在的小孩子真是顽劣得不行,上回王小磊就把冬冬的书包藏起来了呢,害得她大哭了一通。诸如此类的事,简直数不胜数。”
肖颖扯着嘴角轻笑一下:“从过去到现在,小男生好像就是喜欢欺负小女生,尤其是平时和自己亲近的,也不知是什么心态。”
“小孩子闹着玩儿呗,还研究起心理学来了。”一直没开腔的肖父终于缓缓开了口:“从小就教你食不言寝不语,看看都学到哪儿去了?”又将目光调向一直默不作声用着餐的叶昊宁,语气缓和地说:“昊宁啊,以后这种基本礼仪,你要多教教她才行。”
叶昊宁点了点头,说了上桌之后的第一个字:“是。”
肖颖从小敬畏父亲,此时也不由得噤声,又用眼角余光去扫视身旁那人,确实是一副温良优雅风度翩翩的模样,并且似乎对她们方才的谈话恍若未闻。
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听到?
所以肖颖趁着父亲起身去厨房盛汤的空档,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
叶昊宁微微扬眉,侧过脸看她一眼。
她说:“要不你来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声音原本就小,桌上其余人等的注意力又都在小宝贝身上,可她还是再度压低了声调说:“小男孩为什么喜欢欺负小女孩呀。”
叶昊宁睨她,眸光闪动,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知道。”
“可我以为你有经验,难道不是吗?”
他偏过头似乎不想理她,可终究却又改变了主意,转回来用深晦的视线将她看了半晌,才突然微微眯着眼睛说:“让我猜猜你想要的答案。……或许你是想让我说,那是因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男孩从小就对那个女孩子有意思,对不对?”
她挑高了一边眉梢:“真聪明。难道不是吗?”
他却在下一刻无限嘲讽地动了动唇角,哂道:“只恐怕像你这样早熟的人并不多。”
第三十三章
他却在下一刻无限嘲讽地动了动唇角,哂道:“只恐怕像你这样早熟的人并不多。”
肖颖气结,从那一句之后便索性闭上嘴,甚至连目光都封闭了,再不肯给他正眼。
结果饭后偏偏母亲大人发话说:“小颖,把这给昊宁递过去。”手心里是又大又红的水蜜桃。
叶昊宁正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看电视,喜庆而又热闹的国庆综艺专辑,明明一向都不符合他的观看标准,此刻却仿佛看得目不转睛。
肖颖拿眼角微瞟,也不作声,只是接过来自己啃了口,用力用得猛了,汁水都流出来滑到手腕上,并在母亲大人发出“咦——”的习惯性不满长音之前抢先道:“他不爱吃。”音量平常,但已足够大到能让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是么。”肖母将信将疑地看看她,又说:“那就拿提子过去吧。”
她却摆摆手,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说道:“其实他从不吃水果。”然后探身抽了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步履轻快地绕过茶几,又从叶昊宁面前大摇大摆地晃过,推门进了卧室。
肖慧刚将女儿哄得睡着了,见她进来,便小声笑道:“刚才在饭桌上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后来我看你脸色都变了。怎么,吵架了?”
她语气有点颓丧:“没有。”想要转开话题,于是弯下腰去碰冬冬的小脸蛋,被肖慧眼快手更快地拦住。
“要是待会儿被吵醒了,你可给我负责带她啊。”又说:“既然这么喜欢,赶紧自己生一个去。我看叶昊宁也不排斥小孩子嘛,刚还抱了抱冬冬呢,笑得可亲切了。”
是么?肖颖暗想,真可惜她没看到,叶昊宁也能笑得亲切?他不是一向只会高深莫测地笑得人心里发毛吗?
一提起生孩子,她就习惯性的头大如斗,不由得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忽又想起来:“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套护肤品呢。”转身去翻立在墙边的小行李箱,谁知除了几套两人的换洗衣物之外,其余再没别的。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小包,装着一些零碎的东西,竟然放在车里忘记拿上来了。
只好去找叶昊宁。
谁知拉开门一看,单人沙发上空落落的,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客厅只有肖老太太一个人正乐呵呵地看小品,姐夫施少军也不知去了哪儿。
肖颖问:“妈,叶昊宁人呢?”
肖母微一皱眉,只是说:“怎么总是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多难听。”然后才指指另一间卧室,“被你爸叫进去欣赏宝贝了。”
那扇门倒是敞开着,肖颖走过去,正好看见父亲大人将最近从旧市场上淘回来的一些古玩玉器拿给叶昊宁看,一老一少就聚在光线明亮的窗边,手里捧着不知是何年代的旧物,旁若无人地低声说着话。
肖颖在门边立了好一会儿,几乎就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隐形的,结果叶昊宁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她,目光平静无波,连眉头都不曾稍动一下,倒仿佛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她便朝他一伸手,有点不情愿地开口说:“把车钥匙给我。”
他放下手中的美人觚,拿了钥匙出来,淡淡地随口问:“你要干嘛?”
她却依旧没好气:“反正不是开车去兜风。”
叶昊宁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下一刻一向威严的父亲大人就从老花镜后瞟过来,似乎眼神颇为不满,她咬着嘴唇接了钥匙转身就走,然后便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你平时是不是太宠她了,我看这丫头的气性越来越大……”
她不知道叶昊宁会如何回答,只是径自换了鞋子下楼去。
因为是单位里的住宅楼,前前后后十几栋全是一个系统里的熟人,所以丝毫不出意外的,肖颖在楼底下碰上了好几个爸妈的同事。
其中一位阿姨见了她,不由笑道:“哟,过节了大家都回来了呀。”
肖颖以为指的是她与姐姐肖慧,于是便也笑着应道:“是啊,平时没什么空,趁着放假就回来看看我爸我妈。”结果等到对方离开,她掂着钥匙继续往车子方向走过去,才突然看见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穿着洁白合身的衣衫,微倚在花坛边的灯柱旁。
她怔了一下,因为是真的太过熟悉,曾经有那样多的日子,他都会站在同样的位置等她下楼来。彼时两人还在读书,双方家长因为熟识了几十年,早就默认了他们的交往,肖母有时候甚至还会开玩笑说,希望她早些嫁去陈家,也省得她再操心。
于是每次等她下楼来,他便大大方方地牵住她的手,两人一路晃到公车站去坐车。有时是去学校,有时是有计划地去寻偏僻而又好吃的小饭店,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漫无目的满城乱逛,可是即使那样却也心满意足。
只因为当时陪在自己身边的,恰恰是那个人而已。
方才聊天的那位阿姨已经走远,可这时肖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大家”,竟是指她与陈耀。
都是一同长大的,恐怕在这些人的眼中,他们始终都脱离不了干系。
絮白的云层缓缓飘过遮蔽了秋日的阳光,只余下一点点光芒若隐若现地穿透下来,丝丝袅袅,却还是给花坛的绿叶上覆上一层细薄的金。
那人就站在那里,仿佛仍有少年时代温文宁静的气质,一双眼睛看过来,眉目清朗得胜似雨后青黛的远山。
肖颖倏忽闪了闪眼睫,如同被瞬间触动了身体里某个长久脆弱着的角落,心中陡然一恸,之前与人对答时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殆尽,便这样硬生生地僵滞在脸上,既而却又迅速转化成飘渺的怅然。
她站着没动,陈耀也不动,中间隔着不过百米的距离,却仿佛那样遥远,远到彼此面目都逐渐模糊。
可是,仍有些东西是清晰的。
倘若他在此时转过身,她几乎就会以为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也是这样的秋天,这样的天气,甚至同样都是在金色丰美的十月里,她倚在公园的长椅旁哭得毫无形象,而他却终究渐行渐远。
白衣胜雪,终于还是被漫漫烟尘给掩盖淹没,从此脱离了她的世界。
肖颖垂下眼睛,不自觉地紧握住双手,却冷不防掌心微痛,这才记起还拿着看着叶昊宁的车钥匙。因为这份细小的痛楚,她才恍惚醒过神来,朝陈耀的方向再度看了一眼,便迈开脚步走到车子旁边。
谁知他已先一步迎上来,速度比她快得多,在她拉开车门之前,他已经在她面前站定,微一犹豫地开口问:“就要走了么?”
他见她拿着车钥匙,竟然以为她就要驾车离开。
因为隔得近,她才看清他眼眶下面淡淡的阴影,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细小的胡碴。其实他一向修边幅,虽然比不上叶昊宁那样讲究,但也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可是此时却面容憔悴头发凌乱,就连衬衣上都有大小不一的褶皱。
她并不想管,但终究还是没忍住,直觉地反问:“你怎么了?”
陈耀微微一愣,眼底竟然有了一丝震动,半晌才皱着眉缓声说:“我爸在住院,我回来替他拿些换洗衣物。”细听之下,竟连声音都带着疲惫沙哑。
肖颖不免惊了一下,因为他向来从容不迫镇定自若,何时这样焦虑狼狈过。于是立刻问:“陈伯伯没事吧?什么病?”
“心脏病突发,昨天半夜送去医院急救,好在已经缓过来了。”
她松了口气:“所以,你就在医院守了一夜?”
“嗯。”
他又说:“过段时间可能还要做个手术。”
肖颖想了想,最终还是说:“现在方便探视吗?我想和你一起去医院看看。”
肖颖回到家,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甫一进家门,就听见冬冬咯咯的笑声,一路从卧室跌跌撞撞跑出来,见了她,一把抱住她的腿:“小姨!”
她将小娃娃抱起来亲了一口,肖母已经开始质疑:“临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只是下楼取个东西吗?怎么去了这么久?而且手机也不带,都联系不到你。”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碰到一个老朋友,所以多聊了两句。”正想着要不要把陈耀父亲住院的消息说出来,结果肖慧恰好从卧室里探出头来问:“你要送我的护肤品呢,拿来没有?”
她愣了愣,不由得“哎呀”叫了句。
竟然忘记了。
从医院直接打了的士到楼下,于是忘记再去车里取东西。
“你这什么记性!”肖慧无奈地摇头。
她说:“你等等,我现在就下去拿。”
旧房子没有电梯,但幸好肖家在三楼,上上下下倒也方便。
肖颖一口气跑下楼之后又在后车厢里找出那只小行李包,翻了翻,那套护肤品果然在里面。结果等她转过头,却发现叶昊宁不知何时也已经跟了下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就站在楼道门口看着她。
她又被他这样悄无声息的动作吓了一跳,喘息未定,不禁皱起眉:“你干嘛?”
叶昊宁说:“你爸刚才问我,为什么你今天的脾气这么大。”
她愣了愣,然后装傻:“有吗?”
他不置可否地冷笑一下,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就连眼神都仿佛晦暗不明:“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她却一口咬定:“没事。”
他倒是好脾气,也不继续追究,只是又将她审视了一会儿,便慢悠悠地说:“如果真没事那最好,那么你待会儿就别再阴阳怪气地说话,免得被你爸妈以为是我让你受了什么委屈。”
“放心,你在他们面前做得那么好,简直就是标准的最佳女婿典范,就连姐夫那样的老好人都被你比下去了。他们又怎么可能怀疑你亏待我?”
“是吗。”叶昊宁再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多谢夸奖。”
她也不甘示弱:“不客气。”然后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举步就走。
可是转念想想又觉得没意思,明明前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已经那样好,好到足以令人称道羡慕,结果却因为突然冒出来的人和事打乱了节奏和步调。
某些被短暂粉饰过的东西终于再度曝露并恶化起来。
此时肖颖心中便如同梗着一团棉花,上下不得,只是堵着难受,有时甚至卡到她心口疼痛呼吸凝窒。
对于那个女人,叶昊宁的青梅竹马,或许还真是他的初恋,她竟越来越觉得好奇,可又偏偏不敢贸然触碰。
叶昊宁似乎从来都不是恋旧的人,却一直收藏着那块被人用过的女式腕表;他也极少有闲心陪她逛街,却偏偏记得另一个女人买东西时的态度和习惯;又或者还有更久远一些的,那日酒会之后,他开着车走神恍惚,当时是否也是因为想到了某个人?
她并不是才发现他有着不为自己所知的过去,但却是这几年来第一次发觉,自己竟然很在意。
她竟然很在意,在他的心底,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令他一直难忘的人。这样的猜测犹如小猫的爪子,痒痒地挠在心上,其实又带着愈演愈烈的刺痛,终究令人惶惑不安起来。
番外---结婚记
病房里气氛沉闷,雪白的床前围了一堆人,最后还是医生领着两三个护士进来说:“请各位先出去吧,病人该休息了。”众人听了,这才散开。
叶昊宁走在最后,所以听见病床上的老人低低地哼了声,他连忙回过头,只见祖父正半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因为病着,目光有些混浊,全然不似往日神采熠熠的模样。
叶昊宁心下一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又折回床边俯下身子问:“您想说什么?”
祖父家的规矩一向很多,又极为严格,因此叶家所有的小辈都被调教得十分谦和有礼,对长辈从来都用“您”来称呼。
此时叶昊宁弯下腰去,耳边只听见低微虚弱的几个字,虽然断断续续,但到底还是听清了。
你快结婚。
叶家最有权威的人似乎终于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而又令当事人无法反驳否决。
从床上老人的眼里看去,这个在叶家孙辈中最为出众的年轻人,正自微微敛了眉,一张英俊的脸上神色仿佛有轻微的波动变幻,简直是难得一见的情形。
这时候,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众人也都停了下来,相互对视的眼神中不乏疑惑。
最后叶昊宁沉声点点头:“好,我答应您。”
他的声音倒是被大家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出来之后叶母就问他:“你答应你爷爷什么了?”
叶昊宁靠坐在车内座椅里,嘴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结婚。”竟然有种被威逼算计的感觉。
其实这个话题早已被反复提起过很多次,但每每都因为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而不了了之,可是这一回,却是避无可避。
门铃响起的时候,肖颖正在看书,被打扰了阅读的兴致,自然有点不悦,便看着来人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谁知叶昊宁竟比她更嚣张,扬了扬眉,轻推开她撑在门上的胳膊,径自坐进沙发里。
“吃了火药了?”她仔细觑他的脸色,不怀好意地揣测:“难道是有人给你气受?男的还是女的?我猜八成是后者吧。”
“哦,何以见得?”对方不置可否,只是拿那双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斜斜睨她。
他的眼神里嗖嗖地如飞小箭,肖颖撇了一下唇角,很识时务地选择闭口不答。
真是奇怪,和叶昊宁相处的时间久了,她竟不知不觉养成了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性格,一旦发现他不好招惹了,她便下意识地避战。
结果反倒是叶昊宁又接着说:“看来你很自觉,知道只有像你这样的女人才敢给我气受。”
真是天大的冤枉!
其实算算时间,他们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不曾见过面,就连电话也通得少,平时各忙各的,偶尔联络一下,也是不咸不淡的。她身边的那些好友加损友们,诸如许一心之流,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叶昊宁找到新欢了。
可是现在,她这枚“弃妇”居然被某人转回头来安了这么一个罪名,多么可笑。
所以她立刻辩驳:“不要血口喷人,我明明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又将手上的书本扬起来:“你看,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打扰我看书,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还用得着说么。一打开门,不耐烦的情绪就写了满脸。”叶昊宁终于露出进门之后的第一个笑容,一伸手将书夺过来,并顺带着拉她坐到自己身边。
他随意看了眼封面,便似笑非笑地开口:“金刚经?肖颖,你打算出家么?”
“修身养性不行吗。”她被束缚在有力的臂弯里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挣扎了两下,又说:“就算是要出家,那又怎么样?”
她故意和他作对。
“那可不行。”
“为什么?”
“你今年多大?”叶昊宁却突然转了话题。
“二十四。”
“哦,那也不算小了。”
被他上上下下打量得有些莫明其妙,肖颖揪住衣襟,神色警惕:“什么意思?”
其实这是有心理阴影的,因为总会不由得想起爸妈家的邻居李阿姨,那位热心的阿姨每回见到她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已经不小了啊”,再接下来要做的当然就是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所幸后来认识了叶昊宁,她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绝说:“我有男朋友了。”这才让那位阿姨打消了热心助人的念头。
“你怕什么?”叶昊宁的眼神仿佛鄙夷,“把护在胸前手放下来。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她不免“哼哼”两声,突然有些小人得志:“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好,你说吧,先说了我再考虑同不同意。”
商量嘛,当然是有商有量咯。而且,这是多么难得,他叶大少爷居然也会有事需要和她商量。
叶昊宁再度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慢慢说:“没什么可考虑的,你一定要同意。”
他的神色竟是少有的郑重,令她隐隐生疑:“到底什么事?难道说是你破产了?想向我借钱?”兀自算了算:“我的存款倒是有一些,但只怕杯水车薪。不过,如果你有需要,我当然义不容辞立刻借给你……”
“和我结婚吧。”某人最后忍无可忍,很不给面子地打断她的“好意”。
肖颖怔了怔,还没说完的话就这样卡在喉间,眼睛死死盯着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仿佛不可置信,好半天才猛地推开他站起来,讪笑道:“你的玩笑开过头了吧。”
其实叶昊宁心里忽然有些许懊恼,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笑得越发开怀,索性将空出来的两只手交叠垫在脑后,慢条斯礼地说:“我是认真建议的。难道你之前一点这方面的想法都没有?”
见对面那女人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他轻轻扬起眉梢:“那么,难道你觉得嫁给我你会吃亏?”
那倒不是。
肖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也相信以他的条件,再好的女人都能找得到。
所以不得不颇为怀疑地反问:“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后半句忍着没敢说,因为叶昊宁的眼神又在瞬间变得凌厉了。
如飞小箭。
幸好他并不打算和她计较,停了停,只是继续语气温和地摆事实讲道理:“如今你年纪也不算太小,而我们俩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分手的迹象,等哪天真的分手了,说不定那也已经是三四年之后的事了。到那个时候,你还指望能再次成功地找一个与自己合拍的人么?
她没反驳,只在心里腹诽,切,她和他就很合拍么?
“与其指望一个未知的将来,倒不如现在就行动,反正迟早都是要结的,你说对不对?”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啊,她垂下眼睛心中微微松动,结果却听见他又说:“除非,你早有别的人选,非那人不嫁。”
屋子里似乎突然静下来。
她低着头,所以表情昏晦不明,半晌才听见自己开口说:“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她以为他不会答应,可最后他却漫声说:“好。”
最终点头同意结婚,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因为打算一切从简,便只邀请了两家亲戚参加酒宴。
婚礼前一晚,肖颖对许一心说:“真好!本来爷爷还重病住院的,谁知最近突然好转了,明天也要参加婚礼呢。”
“那就是双喜临门喽。”
“嗯。”肖颖点点头,“都是叶昊宁说爷爷身体快不行了,一直催着快点办,我总觉得太仓促了。”
“现在只差临门一脚,想这么多做什么!再说了,老人家身体好转,不是好事么。”
“是呀。其实我也觉得叶昊宁说得很对,错过了他,指不定我还找不找得到比他好的呢。”
“难道只是因为这个?”许一心问。
她略想了想,“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
“因为我自己也愿意呀。”
虽然他并不是那个自己从小期待着的人,可是,她也同样不再是过去的她了。不是么?
从此,一段崭新的生活徐徐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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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当天,叶老精神熠熠端坐在太师椅上,递给两位新人一人一封大红包,同时示意孙子俯身过来。
“爷爷也是迫不得已啊,谁让你迟迟不肯结婚。”
小叶低眉顺眼:“您做得对。”
“不会怪爷爷骗你吧。”
小叶仍旧低眉顺眼:“不会。”心想,不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么,当然不怪您。回过头,朝微微纳闷的新婚妻子轻轻一笑,直笑得她不禁皱眉疑惑,他才神色自若的真诚夸奖道:“叶太太,你今天真漂亮。”
第三十五章
在娘家待了两天一夜之后,肖颖便跟着叶昊宁返回C市。她的公司入驻国内市场多年,早已入乡随俗,因此国庆给员工放足了七天假期。
平时工作的时候只恨休息时间不够,可一旦歇下来,而且是整整一个礼拜,反倒叫人有点无所适从。
肖颖就是这种状态,整天除了上网看电视吃饭睡觉之外,再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有几次心血来潮想要打扫卫生,结果手指沿着胡桃木的家俱一溜拂过去,却连半点零星灰尘都沾不到。
看来叶昊宁请来的钟点工实在是太敬业了,竟然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随口提及,不由夸奖说:“你到底从哪儿请来这样一位手脚麻利的阿姨?而且动作又轻又快,这一连几个早晨,我常常连她什么时候进来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清楚。”
刚刚洗完澡的叶昊宁看着电视,神色淡淡的:“张斌介绍来的,要请人当然就要请最好的。”
是啊,这倒是他一贯的风格。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起身去榨果汁,临到了厨房门口才又多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喝?”
叶昊宁长手长脚地半躺在沙发里看她一眼,摇头。
其实这几天两人的对话锐减,和国庆之前相比简直是少得可怜,常常说了上句没下句。恐怕唯一剩下的一点默契便是每当叶母打电话来叫他们回去吃饭的时候,她和他便会一致推拒,也无非不过是不想在长辈面前摆出两张臭脸罢了。
端着鲜榨果汁走出厨房的时候,肖颖像是突然想到,踟躇了一下又问:“市里最好的心脏外科是不是在医大附属?”
叶昊宁半眯着眼睛,仿佛都快要睡着了,但还是答她:“没错。”
“那你认不认识这方面的权威?……听说目前心血管方面手术做得最好的是一个姓杨的年轻教授?好像是叫……杨其山。”
叶昊宁睁开眼睛望向她,“你怎么觉得我就该认识这种人?我又没有心血管疾病。”见对方在瞬间语塞,他才又好心地说:“如果你指的是医大附属心二外的那位杨教授,我倒是没和他打过交道。不过,听说他的导师是曾院士,那个人,恰好我认识。”
肖颖不由面上一喜,只听他又反问道:“你要做什么?”
她说:“可不可以介绍我认识一下?”
“你还没回答我。”
她没办法,只好想了想才说:“是一位朋友的父亲,他近期需要做一个心脏搭桥手术,下周就会转院到医大附属去。你能不能当个中间人,介绍那位杨教授给我认识?”
“介绍给你有什么用?”叶昊宁微哂:“你恐怕连搭桥手术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这样吧,我过两天联系一下,如果你那位朋友方便的话,到时候叫上他一起出来见个面,关于病人的病情和手术细节,还是由病人家属和医生亲自谈比较好。”
于是肖颖第二天便给陈耀打电话,讲明了情况,谁知电话那头半晌都没回音。
她不禁担心:“难道是陈伯伯病情有变?”
“不是的。”陈耀终于肯出声,只是停了停才又低低地叫她的名字:“小颖……他知道吗?”
这样没头没脑,她不解:“谁?”
“你丈夫。他知道你是在替我的父亲找主刀医师吗?”
肖颖突然静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
“是么。”陈耀心中一苦,随即却又笑了笑:“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先替我谢谢他,改天大家见面了,我再当面向他道谢。”
“不必这么客气……”她最后把电话挂断了,转头去书房找叶昊宁,只见他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盯住电脑屏幕,握着鼠标的修长手指不时动一下。
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有一双墨黑的眼底凝聚着微光。
她以为他只是在浏览网页,正要举步上前,结果恰好听见他说:“下一季度的市场份额争取再提高一到两个点,如果是那样的话……”
她不禁微微愣住,这才发现有细细的耳机线从他的胸前领口一路蜿蜒向上,竟然是在和下属讲电话忙公事
最后只好悄无声息地从门口退出去,肖颖一边给自己倒水喝一边暗想,幸好她不是叶昊宁手下的员工,否则连个国庆假期都过不安稳,那该有多悲惨?
十来分钟过后,书房的门开了,那人站在门边看她:“刚才你找我有事?”
“哦,对。”她立刻拿起遥控将电视机关掉,从沙发里站起来问:“手术那件事,什么时候能搞定?”
“这么急?”
“这种事,当然越快越好。”
叶昊宁微微扬眉,仿佛随口说:“第一次见你这样上心。那人是你以前的同学?”
“嗯。”
“男的?”其实他此刻的表情一点也不认真,甚至带了几分随意的调侃,但她却立刻想到方才陈耀在电话里说的话,于是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才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迟疑使得叶昊宁在下一刻微眯起眼睛,目光在她略微僵硬的脸上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然后才淡淡地说:“等长假结束以后,约他出来。”
她怔了怔,忙问:“杨教授那边已经同意了?”声音中有一丝欣喜
他却可有可无地哼了声,不再搭理她,转身走回书房。
不得不承认,叶昊宁办事的效率真不是一般的高,国庆长假之后的第二天,便约了市里乃至在全国心脏外科界都赫赫有名的杨其山教授出来吃饭。
为了这件事,肖颖特意延请了两天的假期,留在C市。
杨教授当天有个研讨会,事前已经打过招呼可能会晚一些到,但他们还是去得很准时,因为叶昊宁一向不喜欢迟到,肖颖也不喜欢。
结果到了约定的酒店包厢,才发现,竟然有一个人比他们到得还要早。
陈耀独自坐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听见门口处传来响动,他立刻站起来,视线恰好与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撞了个正着。
其实他知道他,叶昊宁,这个曾经从好几个同学口中听得的名字,这个娶了肖颖的男人。
正因为这样,所以回国之后他才会特意去寻找关于他的信息,然后才发现,过程一点也不难。这样一个成功的年轻男士,无论是传统新闻抑或是花边绯闻,都能通过各种渠道轻易地传入打探者的耳中。
然而在那些无花八门的讯息里,却极少涉及到肖颖的名字。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叶昊宁对她的保护,还是对她的忽略。
只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胸口窒息直至疼痛。
第三十六章
他站了起来,然后伸出手去,与对方紧紧一握:“叶先生,你好。”其实肖颖就站在叶昊宁的身后,他却仿佛视而不见,好像突然失去了勇气,又好像此刻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于是,只是盯着叶昊宁的眼睛。
而叶昊宁也看着对方,漆黑的眼底深处恍如有一簇光,在温暖而明亮的灯下一闪而逝,他随即笑了一下:“幸会。”然后松开手,转头去看肖颖,脸上仍是那样轻淡的笑容,目光却深不见底:“路上不是有点晕车吗?现在还站着干嘛,过去坐吧,让服务员给你倒杯温水,好不好?”
肖颖点了点头,一张脸在灯光的映照下依旧略显苍白,经过陈耀身旁的时候,清淡的薄荷味隐约飘过来,原本应当刺激头脑,可她却越发觉得精神混沌,因为分不清那味道究竟是属于他的,还是叶昊宁的。
她在长沙发的一侧落了座,叶昊宁也跟上来,却拣了斜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施施然坐下之后,递了支烟给陈耀。
结果陈耀说:“多谢,我不吸烟。”
叶昊宁的手只在半空中顿了半秒,便收回来熟练地将香烟放到自己唇边,又伸手去摸口袋,一旁正半跪着煮茶的服务员见状,连忙将自己的打火机点燃凑上前去。
叶昊宁说了声“谢谢”,微微侧头倾下身,猩红的火光很快便在修长的手指之间轻轻一闪,他慢慢吐出淡白的烟雾,然后才看着陈耀问:“是中途戒了,还是从来都不抽?”
陈耀笑了笑,似乎想起些什么:“大学的时候也抽过一阵子,可是后来身边的人不喜欢,索性就趁早戒了。”
“哦,应该是女朋友吧?”叶昊宁在烟雾背后露出一个并不怎么真切的笑容,停了停才又说:“就像肖颖,她也讨厌烟味。可是现在离得这么远,应该熏不到你吧?”最后一句话是对肖颖说的,可是后者正自低着头,握着水杯的手微微紧着,仿佛走神。
她的皮肤本来就白皙若凝脂,此刻被灯光映照,就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隐约若现,指骨骨节微微泛白。
听不见她回答,叶昊宁也似乎并不怎样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瞟她两眼,反倒是陈耀笑着接道:“其实女孩子都差不多,我家的女性全都是禁烟主义者,就连我父亲都经常说,他的心脏病是被我母亲强制戒烟之后患上的。”
叶昊宁也跟着笑了笑,自然地转了话题:“心脏搭桥算是小手术,你们不必太担心,一会儿等杨教授来了,你可以和他讨论一下具体细节。”
“说起这事,还真要多谢你和肖颖。其实我当初和肖颖提及的时候,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帮忙联系上最好的主刀医师。”
被念到名字的当事人终于恍过神来,抬起头看着正对话的二人,却不免疑惑,以为自己刚刚听错了。
其实找杨教授的事陈耀并没和她提起过,这完全是她的自作主张,当时在医院探望陈伯伯的时候,只是听说他要转去医大附属做手术罢了。至于杨其山这个名字,也是后来闲谈的时候偶尔说到的,她留了个心,便记住了。
她还没想明白,那边叶昊宁已经淡淡地开口说道:“不用客气,也难得肖颖会为了她的朋友来找我办事,这算是第一次,我倒觉得十分有意义。”
这回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这叫什么话?当着陈耀的面,心里不禁既尴尬又有些恼怒,偏偏说这话的那人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表情,那张脸半隐在淡淡的烟雾后头,仿佛连眸中那份浓墨重彩的深黑也一起淡下去,愈加让人捉摸不透。
她牵动嘴角,想要反驳,却又似乎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只好作罢。
可是陈耀看着叶昊宁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只是很快便轻轻一笑:“肖颖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爱求人。所以,对此我也觉得很荣幸。”
叶昊宁没再说什么,伸手弹了弹烟灰,其实一支烟几乎已经燃尽,他却恍若未觉。
大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有茶几上的酒精灯还冒着幽蓝的火焰,清澈通透的玻璃壶里隐约能听见热水沸腾的声音,咕噜咕噜……那些透明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又在瞬间破灭消失。
肖颖却觉得这样细小的声音仿佛有点遥远,竟似是来自于她的心底,只觉得一颗心也正被放在火上微微灼烧,这样的时间凝滞着,让人感到分外难熬。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她不该多事。
叶昊宁说的对,心脏搭桥不算什么大手术,并不一定需要全市最好的医生来主刀。这样劳师动众的,甚至连某院士的关系都搭上了,结果却好像是她在自讨苦吃。
将现任丈夫与旧日恋人聚集在一起,再加上一个自己,倒真有点像夹心饼干,又或者是汉堡三明治。
也许叶昊宁真的发现了什么。因为他一向敏锐,虽然总是看似漫不经心,可是她知道,其实他的心思敏锐得可怕。
认识相处这么外,从来都只有她看不透他,而自己在他眼中,却仿佛一直都是透明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常常恼羞成怒,毕竟被一个人看穿的滋味并不好受。
所以肖颖暗想,如果不是自己还没从晕车的那股劲中缓过来,那便一定是叶昊宁今天反常了。
因为她竟然觉得他在进门之后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可是陈耀,对此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路下来面色正常地与他对答如流。
或许就像叶昊宁曾经说的那样,她是真的笨,才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进退不得,自找尴尬。
服务员半跪着将火调小了,移开玻璃壶,手法繁复而又熟练地逐一排开杯子清洗斟茶,过程极为讲究。
肖颖盯着桌面,像是还在想着心事,又像是被对方熟悉而漂亮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那只小小的玻璃茶杯被摆到面前时,她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拿。
服务员抬头说了声:“小心烫……”
却已经来不及。
她的动作太快,又心神不宁,手指在半空中不经意一抖,那样滚烫的茶水就立刻飞溅出来,一滴滴砸在皮肤上,猎猎生疼。
肖颖忍不住抽了口气,咝咝呼痛,险些就要将杯子丢掉,但最终仍是咬牙忍了忍,飞快地将那仅剩的小半杯茶放回茶几上。
这才又皱着眉收回手来,可是还没来得及看清手背上的红痕,就听见陈耀在旁边沉着声急急地问:“怎么样?是不是烫到了?”
她听了却不禁微微怔住。
原来他还是会焦急。
原来他还是关心她。
可是当初走的时候,他曾一字一句地说,肖颖,你不能总是这样依赖我。他曾经那样狠了心让她一个人承担此后所有的痛苦。
但是此刻,他却又在担心她,为了这样的小事。
心中五味杂陈,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她只是突然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淡淡的阴影笼罩过来,那只还僵在半空中的手便被人一把握住。对方的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不轻不重,指尖带着一点凉。
方才泡茶的服务员早已经站起身,朝洗手间的方向指了指:“先用冷水冲一下吧。”又立刻转身出门去找药膏。
叶昊宁也不说话,高大的阴影几乎将肖颖头底的光线尽数遮住,他先看了看一旁仍旧倾着身子的陈耀,修长的手指巧妙地避过了那几处被烫出微红印记的地方,然后稍一用力,便把肖颖拉了起来。
肖颖只是随着他的脚步一路往前走,脚下是软绵厚实的地毯,他走得快,她跌跌撞撞了几步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没有回头,但分明觉得身后有两道目光一直追着她。
她心中微恸,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前头那人若有所觉,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她一下,然后便面无表情地松了她的手,利落地替她推开洗手间的门板。
待到肖颖独自走进去关了门,叶昊宁才慢悠悠地转回到座位旁,却不坐下,修长的身躯微倚在高高的靠背边上。
他低眉,从烟盒里拿了支烟出来,又似乎并没有抽的打算,只是将它夹在指间,另一只手把玩着打火机,一开一关,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
那道幽蓝的火焰仿佛映到他的眼底深处,忽明忽灭,光亮转瞬即逝。
过了半晌,他才突然很随意地开口说:“这女人傻成这样,你当初怎么容忍得了?”他微微垂着眼眸,还在径自玩着打火机,仿佛自言自语,但又分明是对在场的另一人在说话。
第三十七章
过了半晌,他才突然很随意地开口说:“这女人傻成这样,你当初怎么容忍得了?”他微微垂着眼眸,还在径自玩着打火机,仿佛自言自语,但又分明是对在场的另一人在说话。
陈耀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不免一怔,继而才笑了笑,意味不明地反问:“那么你呢?能这样一直容忍下去么?”
叶昊宁的姿势没变,只是在下一刻轻挑了唇角,盯住幽幽的火光,回以一个同样意味不明的低笑。
冲了冷水,又抹了些服务员送过来的药膏,手背上顿时清凉一片。肖颖稍作修整之后走出去,这才发现今天的主要客人杨其山教授已经到了,三个人正在席上寒暄交谈,气氛颇为融洽。
她走过去,叶昊宁介绍说:“这位是杨教授,这是我太太,肖颖。”
“你好,久仰大名。”她笑了笑,在叶昊宁身边的空位落了座。
对方极有礼貌地朝她点点头,语调却轻松风趣:“被叶太太这样一说,除了愧不敢当之外,我还觉得十分荣幸。”
真是凑巧,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今晚第二个因为她而感到“荣幸”的人了。
而第一个,是陈耀,就坐在她的正对面,此刻仿佛目光灼灼。
肖颖只好敷衍地微笑,轻轻垂下视线,只听见那道慵懒优雅的嗓音在耳边低缓地响起:“这可不是客套话。在整个C市的医院里,我估计能被我太太叫出名字的,只有杨教授一个人而已。而且,她从来没接触过心脏外科这一块,竟然也知道杨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其实我当时听了都十分吃惊。”叶昊宁微微笑着,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滑到桌下,低凉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背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竟似比药膏更加清凉。
“是吗,那我更是荣幸至致了。”杨其山举起杯子,笑道:“我从入行起就谢绝酒精,所以今天只好以茶代酒,先敬在座的唯一一位女士。”
喝了那一杯,接下来便开始讨论手术问题。
因为有导师曾院士的亲自交待,杨其山对于这次的手术自然没有推脱的意思,席间很认真地询问了关于陈父的一些情况,然后应承转院之后,一应事项他都会全权安排妥当。
事情几乎是以轻松而又完美的状态解决掉,最后走出酒店临分别之前,陈耀沉声说:“多谢。”他看着叶昊宁,径直伸出手去。
夜色之下,肖颖只见这两人轻描淡写地握了手又道了别,然后便各走各的路,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
车子一路疾驰。
这个时间,路况算不上太好,但是叶昊宁仍开得飞快,在车阵之中左右穿梭。
肖颖把窗户降下一点,结果夜风呼地一下灌进来,立刻便将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只好又悻悻地重新升起玻璃。
车速丝毫未减,她最后忍无可忍:“你今天没喝多少酒吧。”又指着前方正自闪动的醒目黄灯说:“这样冲过去肯定要被拍照的,你现在很赶时间吗?”
叶昊宁却不理她,脚下油门反倒轰地一响,终于还是赶在交通灯变化之前冲过了空荡荡的路口。
时间卡得刚刚好,预料之中的炫目白光在那一秒并没有闪烁,可是肖颖的心却急跳了两拍,不由得伸手扣紧安全带,又转过头去看他,车内光线明暗交错,映照着叶昊宁下巴上那道坚毅的线条,似乎正自紧绷着。
相处了这么久,她始终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知道这是他正生着气的征兆。
可是,为什么生气呢?
她皱着眉疑虑,结果叶昊宁却很快转过头来,恰好瞥见她神色恍惚的脸,心中不禁怒意渐生,面上反倒极轻的一笑,问:“开得快了,你害怕吗?”声音淡淡的,又有说不出的温和,令她几乎忍不住怀疑方才不过只是错觉罢了。
她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却已经放缓了车速,转向灯咔嗒咔嗒地轻响着,车子被靠在路边停下。
叶昊宁索性偏转了身子,细细地盯住她的脸,嘴角边仍旧噙着一丝笑意,目光却越发幽深晦暗。
“干嘛?”肖颖被这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明其妙,不由皱眉问。
结果他摇头,慢悠悠地开口说:“这样的表情可不对。难道你就不该感谢我?”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问:“谢什么?”
他却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唇边的笑意在那一瞬间仿佛颇有些嘲讽的意味,又更像是戏谑,总之终于让她明白过来。
脑袋里轰地一乱,她避不开他的目光,只得定了定神才说:“多谢你帮了我同学。”
“哦?”叶昊宁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轻叩击,看着她的眼睛轻描淡写道:“只是同学而已吗?”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肖颖只觉得一颗心倏然急急地在跳动,就像小时候做了什么亏心事而被妈妈发觉之后一样,竟然有些忐忑不安。
其实她为什么要怕呢?她只不过是瞒了陈耀的身份罢了,她只是没有料到他竟然这样敏锐,一眼就看穿了她与陈耀的关系。
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从没过问过一句半句。对于她的过去和历史,她一向以为叶昊宁根本不在意。
她甚至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痕迹,结果只见他突然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抚上她的脸颊,低低地笑了一下,眼底似有讽刺的微光在闪烁,语气却平缓温和得令人发指:“这样藏头露尾的习惯可不好。倘若你一开始就直说他是你的旧情人,说不定事情还能办得更快一点。”稍作停顿之后,也不等她开口,他又眯起眼,状似研究道:“他都已经不在这里了,怎么你的脸色还是这么差。难道那个人对你的影响力真有这么大?”
明明是那样平和的声音,却又犹如无数支锐利的箭,只怪车厢太小,避无可避,便直直击中肖颖的要害,就连胸口都禁不住微微疼痛。
她愣住,只有长长的眼睫在极轻地颤抖,半晌才懂得拍开他的手,咬了咬牙说:“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明明知道我是因为晕车……”她讨厌他此刻的腔调,轻漫,而又无限讽刺,仿佛又回到那段关系最恶劣的时期。
“可我记得你过去坐车从没晕过。怎么就这么巧,偏偏今天晕了?”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一定要我承认什么你才会高兴?”
结果叶昊宁仍是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觉得呢?如果你承认另一个男人对你有足够的影响力,甚至他的影响力都超过了我,你认为我会为此而感到高兴?”
他再度伸出手,却是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语调倏然冷下来:“知不知道,你根本不适合说谎,因为这张脸太透明,什么心思都写在上面。我只是不喜欢你一副余情未了的样子,见到他的时候,脸色眼神全都变了,表现得那么不自然,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荒而逃。他就那么可怕吗?还是说,他留给你的记忆让你既难忘又不敢再度触碰?”
当初在B市公寓楼下的那一幕,恐怕他怎样也忘不掉。
当时他分明站在不远处,而她却恍若未见,只因为那时的她眼中只有那个姓陈的男人。久别重逢,就连声音都失了控,拔得那样高而尖利,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远远望见她语气僵硬地对陈耀说了句什么而后便匆匆逃走,一直到与他在电梯前面对面撞上,那双黑得像宝石般纯净的眼里仍有掩饰不了的慌乱和脆弱。
在那一刻,他竟然也会觉得心痛。那样久违的感觉,全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明显还忘不了旧爱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叶昊宁想着,黑眸一凝,手下的力道渐重,扼得肖颖的下巴隐隐生疼,却又摆脱不了。
又或许只是忘了摆脱,因为震惊。她竟然不知道,他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心思都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如今被一字一句冷冷地揭露出来,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心惊。
可是他凭什么这样一味地指责她?做出这种事的恐怕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便如同落水之人匆忙中抓住一根救生的浮木,肖颖闭了闭眼睛,很快冷声反诘:“那么你呢?难道你的历史就要比我清白很多?你不是也有一直难忘的人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请你告诉我,那块旧的女式手表背后有什么意义?和你现在戴的这块是情侣表吧!你这样一个连平时吃饭穿衣都不肯轻易重样的人,居然一直收藏着那样一件东西,这后头是不是有什么缠绵绯侧的爱情故事?我想一定是有的吧。那么你是不是也在对某个女人念念不忘呢?”像是赌气一般,她恶狠狠地下了结论:“所以叶昊宁,咱们俩是半斤八两,似乎谁也没资格说谁。”这样一长串说完,她终于停下来,兀自喘着气,心头在那一刻几乎痛不可抑,直视着他的目光脆得仿佛一碰即碎,却还在强自支撑,不肯移开。
不是只有他才需要答案,其实她也一样。
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不在乎,谁知道,终究还是失了控,如今和他相处的每一秒,她都会忍不住去揣测他和那个女人的故事。
原来嫉妒是这样的可怕,就连当年和陈耀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车厢内有一瞬间的安静,静到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肖颖的下巴仍旧被捏着,明明疼,她咬着唇却不肯再出声,只是看着他,只是看着叶昊宁,两人仿佛对峙,谁先躲闪便是谁认输了。
外头灯火辉煌一路蜿蜒,道路左侧不时有车辆刷刷地闪过,又呼啸着远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叶昊宁才终于沉声说:“我知道你好奇,可我曾经给过你机会的,不是么。是你自己不愿意去,在中途下了车,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没错,是我打了退堂鼓。可是你当时一说完不也立刻后悔了吗?不要不承认,叶昊宁,否则你怎么可能任由我下车离开却不阻拦?”
看,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虽然不能让她彻底忘掉一个人,但却能让她渐渐熟悉另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
或许有一天,也会同样的深入骨血永志难忘吧,只是恐怕他们并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和机会。
不知何时,车子已经在她轻轻的喘息声中重新启动,叶昊宁坐正了身子直视着前方,侧脸的线条有一丝僵硬,但转瞬即逝。在明灭的光线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平静地开口说:“我一直记着一个人,并不代表我还爱她。所以,不要拿我和你自己相提并论。”声音冷淡,一针见血得近乎残忍
她却仿佛没有听见后半句,愣了愣只是冷笑:“你认为我很好骗吗?”这样没有说服力的话,当她是三岁的小孩子?
握在方向盘上的修长手指倏地一紧,其实就连漆黑的眼底都迅速蓄起怒意,但是停了停,叶昊宁终究还是回以她一个不遑多让的冷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这话我只说一遍,相不相信都随便你,其实我也并非一定要得到你的信任不可。”
肖颖第二天就飞回B市,销了假重新投入工作。
没过多久就被许一心发现异常:“咦,叶昊宁好一阵子没来了吧?”
肖颖只是仔细盯着电脑屏幕里的大堆数字,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最近休息不好,就连许久不见的失眠症状都再度重新显现,虽然轻微,但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如今看着这些杂乱的数字符号,更是让人觉得头皮发麻,两侧太阳穴跳痛不已。
结果许一心又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僵了?”
虽然这是事实,她却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可真是悲观主义者。或许他只是太忙没时间呢?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我们俩是闹僵了?”简直是误交损友,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是某人偏偏言之凿凿:“哦,那是因为你最近脸色黯淡双眼无神呐!十足的怨妇状。可是我看你们前一阵明明甜蜜得人神共愤嘛。快,快来八一八,国庆回去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肖颖不肯说。
许一心当然也不肯轻易放过她,直接将手提电脑抱得远远的,然后两人一起躺倒在大床上。
“哎,还记得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吗,也是这样并排躺在草地上,看月亮数星星的,畅谈人生理想。”
“人生理想?”肖颖皱着眉头回忆,“可我记得明明只是爱情理想吧。”
“爱情不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么,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对,你曾经就把爱情当人生了。”
“那时候小,幼稚,现在早不一样了。”
“……嗯。”
“其实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是那时候偏偏以为那就是天底下的头等大事,比吃饭睡觉重要多了。要是换成现在,每次公司要加班的时候我就想,情愿每天能多睡两个小时,就算没有男人也陪没关系。”
“真有道理!想当年和陈耀分手的时候我还哭得稀里哗啦呢,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可是现在和叶昊宁之间再怎样不愉快,也不会再哭了……”说到这里,肖颖的声音戛然而止,话题转来转去,怎么又绕到那个人的身上?
明明不想提他的。
明明连想都不愿想起他。
她觉得气,虽然过了这么多天,但还是气,气到胸口都时常闷痛。
当时他的语调多么蛮不在乎多么嚣张啊,就那样淡淡的解释一句,毫无说服力,居然也并不在意她是否真的相信。
可是,她会相信才是真的傻。
手表只是其中的一个线索罢了,另外还有许许多多,她说不出来,只唯恐说出来了,就连自己都会忍受不了。
所以仿佛一直在赌着一口气,他不找她,她也不找他。
白天的时候肖颖会豪气万丈地想,没有谁离了谁是不能活的!在这样的大好年纪里,当代女性应当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事业的奋斗之中去!所以这段时间干起活儿来特别认真积极,也仿佛因为那样,时间才能过得飞快,一眨眼一天便结束了。
结果到了夜里,她偶尔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又或者根本失眠无法入睡的时候,才会感到一丝害怕。
和陈耀二十年的感情尚且抵不过一夕突变,那么与叶昊宁的呢?
当年分手之后,她曾一度觉得陈耀说得极对,她不能总是依赖他,否则也不至于伤得那样重。于是她开始反省,并努力改正,并不是为了讨好什么人,而是为着自己着想。
伤了一次之后,终归还是害怕的,所以才不敢再轻易地将感情依附于谁。
就连叶昊宁也不例外。
嗯,她以为他也不例外的。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上班接到通知,早几个月前订下的出差任务突然有了变化,不但出差地点由北京改成广州,就连时间也推迟了。
肖颖从会议室走出来,暗自盘算,这下倒是有足够的时间了,那么月底张斌的婚礼要不要去呢?
一念未歇,便已经有电话进来。
她看也没看地接起来,结果竟然是陈耀的声音:“在上班吗?”
“是的,刚开完会。”她想到又立刻问:“陈伯伯做了手术没有?”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已经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她觉得愧疚,因为过去陈耀的父亲待她非常好,简直比亲生女儿还要亲。
陈耀说:“打给你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前天就做完了,一切顺利,恢复得也很好。”他停了停又说:“这次是真的要感谢你。”
“是吗,那真好!”她下意识地开心,只是转瞬却又心中微苦,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只能说:“不用客气,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本来就是,她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结果全是叶昊宁一手促成搞定的。
确实如他所说,她从没求他办过什么事,只有这一次,可是偏偏这么巧,只是一次就足以令二人的关系再度滑到崩溃边缘。
办公区人太多,肖颖举着手机神思有些恍惚地走到安全通道口,其实也没意识到陈耀在电话那头究竟沉默了多久,只是等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她才微微一愣:“什么?”
结果只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陈耀的声音紧接着低低地传过来:“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她矢口否认:“我很好啊。”
他又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好得不得了,就是工作忙了点儿。”
陈耀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叫她的名字:“肖颖。”
他一向不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可她这时却没发觉,只是低低地应一声:“嗯?”
或许是因为心情低落,她的声音轻而细,隔着遥远的距离,恍若游丝,仿佛一下子就散了,却又偏偏紧紧地缠住他的心口,令他突然不忍再说什么。即使都已隐约猜得到,但终究还是不忍说出来,于是只能小心地叮咛:“工作忙的话,你一个人要注意身体。”
一个人。她抿了抿唇,声音淡淡的:“知道了。”可是忽又微笑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关心我,这样会让我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
见他似乎无言以对,她才继续说:“我开玩笑随便说的,别当真。”语调有一点轻松,又仿佛唏嘘,兀自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因为你过去就是这样,总是问,……小颖你饿不饿闷不闷?……瞧你这样一脸迷糊的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又或者,……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去玩?每一次的语气都那么温柔。……还有,无论我开心还是难过的时候,你都会第一时间发现并且陪在我身边,让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单,其实所有这些我全都记得。”
正是因为记得,因为印象那么深,所以才会一直摆脱不了,就犹如午夜梦魇,在他走后那样长的时间里仍旧时刻缠绕着挥之不去。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一种习惯,如同他的存在是一种习惯一样,记住他曾经所有的好也成了习惯。
她靠在雪白的墙壁上,声音渐渐低下来,似乎有些迷惑:“可是你现在再这样关心我又算什么呢?我都已经嫁人了,我都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但是每次见到你就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我都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电话那头只听见静静的呼吸声,她索性自顾自接道:“……可是我又控制不住,一直会去想。这样子是不是很傻?”楼梯间里有一丝闷热,她深深吸了口气,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心中好像终于突然通透了:“或许,怪只怪我们认识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会令我念念不忘……”最后她微微闭上眼睛,声音却愈渐平静,仿佛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看清某些东西,心头竟然隐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小颖,”陈耀终于出声,因为有一丝犹豫,所以语速很慢:“那么你现在,究竟还有没有……”
她飞快截断他的话:“没有。”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所以她狠了心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已经不爱你了,早就不爱了。”轻细的声音回荡在楼狭窄的楼梯间内,又悠悠地飘散开来:“……是真的,已经不爱了。”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见到他,再听见他的声音,那样心痛的感觉却一次比一次轻,一次比一次淡。
所以她想,或许终有一天会痊愈的。
就像藏在额角的那道疤,是在陈耀离开之后,她某天哭得头晕目眩,在浴室里不小心磕伤的。流血的那一刻,是真的疼,撕心裂肺一般,可是后来终究淡得几乎看不见。
它只是存在,就如同陈耀,一直结结实实地存在着,这辈子都永远抹不去,可是带来的痛楚到底还是消失了。
最后她仿佛下定决心,作了个深呼吸,低声说:“我要上班了,下次有空再聊吧。再见,……陈耀哥哥。”
在这一刻,电话那头的人像是突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半晌都不再出声,她看着发光的屏幕,终于还是切断了通话。
陈耀大她半年,可是从十二岁开始,她便不肯再这样叫他。
她曾经为能直呼他的姓名而感到某种雀跃,那是属于一名少女的稳秘的雀跃,以为改变一个称呼就如同改变一种身份和关系。
如今她二十五岁,却终于能够再像小时候那样,唤他一声哥哥,心甘情愿。
何大会计师周末有空,于是肖颖敲诈他请客吃披萨,顺便庆祝他这么多年的小计谋终于得逞,抱得美人归。
三个人要了十二寸的超级至尊,又点了小吃和冰淇淋,何明亮却完全提不起兴趣,观察了半晌也不动手,只是匪夷所思:“这不就是面饼么?怎么你们女人都爱吃这个,真是想不通。”
许一心啜着饮料只顾笑,显然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听他说了,倒是肖颖神色有点古怪地瞥他一眼,然后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们男人讲出来的话都差不多?真没水平!”
主要是因为叶昊宁也这样说过,他对她长年热衷于披萨一事嗤之以鼻,找到机会就冷嘲热讽,有一次甚至状似一本正经地提议道:“……不如你在家试着烤吧,把能想到的乱七八糟的材料都丢在那块大饼上,丢进烤箱就行了。”
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轻视和污辱。于是她气愤地纠正他:“首先,它绝不是你口中俗气而普通的大饼。其次,上面的材料一点也不乱七八糟,配色多么均衡啊,口感又好。”她甚至还想说服他,让他从自改观:“要不然下次你去亲自尝一尝吧。怎么样?大不了我请客就是了。”
他想都不想就拒绝:“我不花女人的钱。”
她顿时语塞,可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结果为了故意气他,当天的晚餐就是宅急送必胜客,打开纸盒,她指着色彩缤纷的夏日新款披萨说:“看看,卖相多好!”
叶昊宁盯着看了半晌,只是不置可否地“唔”了声。
她以为他终于一改陈见了,谁知他却在下一刻悠然道:“可我还是觉得只是面饼一块。”气得她几乎吐血。
简直是冥顽不灵,并且和她有严重代沟!
不过现在肖颖发现,有代沟的,其实应该是男人们和女人们。因为大个子何明亮从头到尾竟然连一块披萨都吃不完,最后不得不又点了一份三文鱼面,这才勉强吃到八分饱。
许一心说:“你别理他,男人都这样。”
肖颖立刻心有戚戚焉:“对对。”
这样一来却引得何明亮不满,故作敏感地问:“许一心小姐,听你的语气,是和很多男人都来过这里喽?”
“这有什么稀奇?”
“你居然还理直气壮?”
“难道我该去写忏悔书外加保证书?”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许一心你这女人……”
眼见这两个人又开始例行斗嘴,肖颖连忙识时务地起身离座,躲避战火。
她拿着手机走到安静的洗手台前,想了想,还是拨了个电话出去。结果还没得她想好该说些什么,那边已经传来一声:“喂。”
她只好说:“是我。”
叶昊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知道,有来电显示。”
嗯,真是多此一举,多么愚蠢。她只能“哦”一声,然后便没了后文。好在叶昊宁似乎并不打算嘲笑她,只是接着问:“有什么事吗?”
其实没有事,她只是突然想到他而已。看见许一心与何明亮的你来我往唇枪舌箭斗得不亦乐乎,所以不由得想到他,觉得有一点点孤单。
第四十章
其实没有事,她只是突然想到他而已。看见许一心与何明亮的你来我往唇枪舌箭斗得不亦乐乎,所以不由得想到他,觉得有一点点孤单。
好半天才找出个话题,却是:“你吃过没有?”话一出口,肖颖自己都忍不住叹气。
“刚吃完。”
“哦。”
头起得不好,所以再度成功冷场。
叶昊宁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肖颖,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要说?”
结果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电话那端就隐约远远地飘来一句:“昊宁,你快过来看……”很美很婉转的女声,透过电波的传递却足够清晰而动人,听得她不禁微微一愣。
她下意识地屏了气不作声,只听见叶昊宁似乎低低地向对方说了句什么,然后才又转回来问:“张斌结婚你回不回来?”
她应道:“不知道,再说吧。”稍作停顿才又问:“你在哪儿?”
他说:“商场,和一位朋友在一起,挑选送给张斌他们的新婚礼物。”
她垂下眼睛再度沉默了一下,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映出她微黯的脸色,最终只是说:“那你先挑着吧,我饭还没吃完呢,拜拜。”然后便将手机从耳旁拿开,合了盖子。
结果月末肖颖到底还是回了C市,临行前一连加了三天班,用许一心的话来说就是简直熬得像只游魂野鬼,一直到坐上飞机精神仍旧恢复不了,惹得空乘人员在短短一个小时的飞行途中频频过来关切地询问:“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她面色憔悴地闭着眼睛,一切都好,除了有点晕机。
结果下了飞机,终究还是忍不住,跑去机场的洗手间里吐了一番,收拾完毕走出来的时候,脸色青白得吓人,眼圈却是红的。
叶昊宁第一眼便发觉不对,等她晃悠悠地坐进车里,他不由立刻问:“怎么,不舒服?”又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所幸触手并不热,很正常的体温,他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肖颖却只是闭着眼睛不想动弹,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隐约知道他为她系了安全带,又调低了座椅,包围在身边的尽是自己熟悉的气息,于是头一歪,很快便安静地睡过去。
到了家门口犹不自知,只隐约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叶昊宁的脸赫然被放大至眼前。
她听见他问:“要我抱你上去?”右侧的车门早已经大开,他有模有样地朝她伸出手。
“……丢人。”她嘴里咕哝着推开他,但随即还是紧紧攀住他的胳膊,才借势稳稳当当地站起来。
其实头还是晕沉沉的,所以才会忘了两个人之前明明一直都在闹别扭。
叶昊宁不轻不重地挽了她一把,问:“你到底是怎么了?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她不想搭理他的讥讽,只是有气无力地说:“真可惜,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转头想想又觉得难免气愤,于是手下微一用力地掐住他:“你们资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叶昊宁立刻会意,笑了一下猜测:“又加班了是吧?”丝毫不在意她将自己的衬衣揉得一团乱,只说:“喝你血吃你骨头的人又不是我,有本事找你老板算账去。”
她哼哼了两声,实在没有力气再多费口舌,只得偎着他一路走进家门。
正式的婚宴是在晚上,肖颖一个人占据着两米宽的大床睡了一整个下午,又在淋浴下冲了十来分钟,这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神清气爽。
刚走出来,就看见叶昊宁衣冠楚楚地立在落地窗边抽烟,她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站定,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转过身来看她一眼,用挟着香烟的手朝衣帽间方向指了指:“衣服在里面,半小时之后下楼。”
“哦。”她没什么异议地直接去换衣服,在这方面早就习惯了听从他的安排。
结果半途中却又突然停下来,回头问:“礼物买好了,是什么?”
叶昊宁说:“一对缅玉。”
她只是点头,不置可否地走进衣帽间。
过去无数次的事实已经证明,叶昊宁的眼光简直好得无可挑剔。
当穿着水蓝色小礼服的肖颖出现的酒店宴会大厅里的时候,立刻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就连盛装明艳的新娘子都过来称赞:“这个颜色很称你!”
“是吗?其实我很少穿蓝色。”
王若琳笑道:“真的很漂亮。”又转过头去问男士的权威意见:“昊宁,你说是不是?”
叶昊宁正与新郎说着话。
张斌说:“……子维说他赶不回来,就托人带了份礼物给我,说是赔罪用的。”
“只恐怕是他不想回来吧。”叶昊宁冷笑了一下,又听见王若琳叫他,便将目光扫过去,似乎不经意地点了一下头,肖颖却不看他,只是拉住王若琳的手问:“一会儿要喝酒吧,你酒量好不好?”
“不好。”对方无奈地笑:“平时几乎滴酒不沾。不过幸好,我的伴娘团个个好酒量。”
肖颖点点头:“那就行。”然后才想起来,既然是发小,关系又都一直这么好,为什么今天叶昊宁没去当伴郎?真奇怪。
尽管张斌和王若琳力求简便甚至想要旅行结婚,但终究拗不过老一辈,发请贴发到手软,硬是将一场婚礼办得既排场又热闹。
当晚包下了两个宴会厅,分成中西两式,所有新郎新娘的年轻朋友们便全都自愿分配去西式厅,吃自助餐,气氛反倒更加轻松活跃些,将正规的中餐厅留给长辈和张王两家的其他亲戚们。
其实这样麻烦,受苦的只能是结婚的这二人,连带一众伴郎和伴娘们。于是十来个人,便在这两个大厅中间来回穿梭,伺候好了老的,再来招呼小的,人人酒杯不离手,声势颇为浩荡。
肖颖捧着一碟蛋糕,靠着墙兀自笑道:“这样中西合璧的婚礼,还真是第一次参加。”因为一对新人刚从她这边经过并且照例敬了酒,她的目光便很自然地追随着那一拨再度远去的人马,声音稍微停了停,忽然又轻飘飘地问:“你怎么不去作伴郎?”
叶昊宁姿态慵懒地坐在一旁的沙发里,仿佛盯着香槟酒杯出了神,听了连眼皮都未抬,只是反问:“有人规定我一定要去么?”
“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她讪讪地笑一下,收回目光,径自转身离开。
其实肖颖一开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面孔。
那个处在伴娘团中最是明媚耀眼的美女,当她刚才陪着新娘一起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连酒杯都拿不稳。
幸好杯中的液体不满,否则倒极有可能倾洒出来。
当时王若琳半是讨好半是哀求地说:“肖颖,我真是喝不了酒,咱们就随意一下吧,怎么样?”
其实她也不常喝,但还是不依不饶:“不行。”又笑说:“如果你喝不了,就让伴娘代替吧。”
王若琳十分开心,连忙说:“行行,都在这里了,随便你挑一位。”
于是肖颖便挑了其中那个最美的美女,对方不但美丽,就连声音也都婉转动听。
看着她优雅的齐眉刘海,还有旁边那个神情始终捉摸不透的叶昊宁,肖颖将杯中的酒仰脖喝下去,突然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近年来大行其道的复古风!
一楼西宴大厅外面就是花园,还带着一个巨大而奢华的喷水池,被金色的灯光映照着,水柱粼粼闪动。
肖颖早将蛋糕吃完,端着个空碟子在草坪上到处游荡,觉得很不方便,可一时又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比较好。
结果只见有人分花拂叶地从暗处走出来,在月色下露出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庞。
两人面对面撞了个正着,俱是一怔,不过对方的反应显然比她快很多,不一会儿便微微“咦”了声,说:“是你啊,真巧。”
巧什么?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人。
谁知他又接着说:“怎么,今天又出来看月亮?”唇角扬起,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肖颖猛地想起来了。
原来是多早以前的事了,那个在某个宴会时遇见过的男人,那个曾说她像他朋友的那个男人。
她眯着眼睛看他:“突然让我想起一首老歌。”
“哦,什么歌?”他似乎也很感兴趣。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其实她是信口说的,结果他却貌似极认真地接道:“陈慧娴是我最喜欢的女歌手之一,当年告别歌坛的最后一场演唱会我还特意去了现场。”
她不由笑开来:“同道中人。”
“对,所以才会这么有缘。”他接过她手上的空盘子,搁在一旁的长椅上:“你这个习惯可不好,怎么总是从宴会上开溜呢?”
她反驳:“你不是也一样?”
月色皎洁,银光泄了满地,她低着头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便问:“你那位喜欢看月亮的朋友呢,今天她来了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等待答案的时候,她有一点紧张,甚至觉得呼吸都不大顺畅。
其实十月底的夜里十分凉爽,喷泉里的水随着风飞溅出来,细细轻轻地落在皮肤上,有一种湿润的凉意,可是她的手心里却隐隐生出一层薄汗,因为她听见对方说:“来了,只不过今晚恐怕她没空出来透气。”
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伴娘。”
喉咙干涩,仿佛正被什么东西堵着,呼吸上不来,可是一颗心却陡然往下坠了坠,五脏六腑都被撞得隐约疼痛。
肖颖半晌才讷讷地说:“……原来是这样。”剩下半句却不敢问:我和她真的有些像吗?
她不敢问,没有勇气问,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个勇敢的人。
所以只能匆匆地告了辞,也顾不得礼仪,此刻只想一个人避到角落里静一静。因为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排山倒海地涌过来,压得她神思恍惚喘不过气,叶昊宁常说她笨,她这时觉得自己是真的笨,那么多的东西,一时之间理不清,也消化不了,好像头脑都麻木掉,不会思考,只剩下身体里的痛感,却还是那样清晰。
她一心往回走,脚步有些凌乱,重新回到明亮热闹的宴会厅外,却没有进去,只是从旁边绕过,因为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一道很长的走廊,两侧似乎还有房间,应该是供客人休息用的。
她慢慢走过去,心想,那里很安静,应该没有人打扰。
她现在只需要静一静。
虽然穿着高跟鞋,但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转过拐角,前方便没了遮挡,长长的走廊一眼便可望到尽头,可是肖颖却在下一刻硬生生地停住脚步,并下意识往回退倒,肩膀猝然撞在坚强的墙壁上,疼得她直皱眉。
可她却暗暗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
铺着深灰色地毯的走廊顶头,唐昕正从叶昊宁的怀中离开,眼里犹有泪意。
“今天可是王若琳的好日子,你身为伴娘,怎么能这样。”叶昊宁微叹,将纸巾递过去。
“我知道……”唐昕接过纸巾低下头,伸手按住眼角吸去泪水,顿了顿才说:“很丢人很失礼是不是?幸好只被你看见。”
叶昊宁微微挑起唇角似乎低笑,却并不说话。
“其实我只是气。难道我就这么可怕,让他为了躲开我,就连好朋友的婚礼都不肯回来参加。”
他淡淡地说:“或许他是真的有事走不开。”
“这个理由你相信?”唐昕复又抬起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目光微闪:“何必这样安慰我,瞿子维那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忽又无奈地笑了笑:“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真欠他什么了?”
她说话的样子带着点恼怒,又仿佛有些许幼稚,其实和某人很像,叶昊宁眯起眼睛看她,面色从容地开口:“我记得你大学时主修天体物理,这样科学的一门学科怎么反倒让你越来越迷信了?”
“因为我现在万念俱灰。有时候甚至想,如果下辈子投胎,干脆做个男的算了,游戏花丛,伤透一群女人的心。”
“嗯,这确实是个远大的理想。”旁边就是落地窗,视野极好,可以望见外面大半个花园,叶昊宁将脸转过去,仿佛漫不经心一般,目光投向远处那块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的草坪。
唐昕不由笑起来:“真难得你也赞同我的观点。从小到大,好像你从来都是和我对着干的,如今总算达成一致了。”
“嗯?”他微一扬眉,回过头,“难道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唐昕想了想又说:“我下个月去澳洲。……如果实在不行,只当是做个了断吧。”
“没到最后一步,就别胡思乱想。”他终于伸出手轻揽了一下她的肩,“新娘子还在休息室里等你一起换衣服,快进去吧,这样中途躲起来,简直枉顾王若琳对你的信任。”
“等一下!”她却一把拖住他:“我的眼睛肿不肿?妆有没有花掉?”其实这样的动作和语气,这么多年以来两人对此再习惯不过,习惯到几乎已经成了自然,所以叶昊宁并不在意,只是侧过头将她审视了一番,然后微微一笑,英俊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
唐昕这才放心地推开旁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走廊上的灯光太过明亮,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一切都无所遁形,并将他们的每一个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离得太远,才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反倒更像低低的私语。
可是肖颖又隐隐觉得庆幸,幸好离得远,因为如此温和的笑容,如此亲密无间的动作和神态,就已经足以令她觉得不愉快。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叶昊宁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径自退回到窗边,低着头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可是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然后便将它重新放回到口袋里。
他姿态随意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拿着那支细白的香烟在手中把玩,似乎百无聊赖,因为那张脸稍稍低着,所以此刻的表情显得深晦不明。
可是肖颖却觉得他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因为有好长一段的时间,他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犹如凝成一副安静的剪影,几乎要与窗外深重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
这样的心事重重,真是少见。
而她也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没有挪开脚步。
想来是酒店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太强,站得久了,竟然觉得有一点冷,垂在身侧的指尖忍不住轻微地在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叶昊宁若有所思的侧面,肖颖终于动了动,却觉得胃里仿佛有一些痛,其实竟上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此时却有隐约灼烧的感觉,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甚至逐渐上涌,顶到心口都簌簌发疼。
她终于拿出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那个号码。
不消片刻,便听见叶昊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可是两个人明明只是一墙之隔,数十米的距离。
她突兀地说:“我要回去了。”
“可是宴会还没有结束。”
她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僵硬:“我不舒服。”
他以为她还没从中午的委靡不振中缓过来,于是反问:“你现在在哪里?”
她却不想再理他,其实是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身体里仿佛仍旧灼烧着疼痛,也分不清窨是哪一个部位出了问题,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今天不该回来的,今天不该回来的……
她是真的后悔了。
或许继续留在B市的公司里加班,也经比现在的情况要令她感到好受得多。
肖颖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门口。
等待计程车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从后面一把攫住
她的手臂。
“你到底怎么了?”叶昊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倒是听不出情绪。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恰好此时并没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于是肆无忌惮地甩开他的手:“我说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家。”
酒店门外的亮白灯光映在她的脸上,那一丝僵硬的怒意显而易见,叶昊宁似乎很仔细地看了看她,才慢慢皱起眉,忍着气道:“好吧,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了?”
又是那样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笃定了她在说谎,恐怕又只将她当做是无理取闹。
肖颖不由得转开目光,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这一晚上,要关心安抚的人也太多了吧。”
他微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这样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尖酸刻薄,像极了妒妇,可她还是忍不住,“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刚才怎么就没让你来作个介绍。那个被你拥在怀里哭泣的女人,其实我好奇她很久了。她叫什么名字?既然和你这么亲密,在时间一起出来吃餐饭怎么样?”
见到对方眉心的皱褶又加深了一分,此刻的肖颖仿佛有种自虐般的快感,明明心口堵得难受,却偏偏停不下来:“她就是你曾经喜欢过的人吧?又或许,现在仍旧喜欢着?叶昊宁,你现在后悔吗?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在车里说的话?”她禁不住冷笑,笑到连肩头都在抖,“恐怕你是真把我当成傻瓜了吧!”
不远处黄白色的车灯轻轻一闪,肖颖不再说话,只是抬起手,将计程车招至面前。
手臂却再度被人拉住,她回过头,因为逆着光,叶昊宁的脸上有淡淡的阴影,眼底越发幽暗深邃。
她假装看不见他紧绷的嘴角,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力狠狠地挥开他的手,钻进车内。
她却赶在她的前面扳住了车门,声音冷淡而强硬:“下来。”
她不理,自顾自对司机说:“请开车。”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下来。”
她依旧不为所动。
最后他真的恼火了,也顾不上她的尖叫,修长的身体迅速弯下去,将她连拖带抱地拉出车子,然后“嘭”的一声关了车门,示意司机先行离开。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身体,沉声说:“你确定要在这里大吵大闹?我可不想丢脸。”
她不禁微微一怔,结果他便趁着这个她拽着一路走进大堂入口处的电梯里。
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才终于松开她。
“这里没人,随便你怎么发疯都行。”
肖颖冷冷地看他:“就算我真的疯了,那也是你逼的。”
“哦,你倒说给我听,我怎么逼你了?”与她恰恰相反的是,叶昊宁的语调轻淡缓和,仿佛正在认真地讨论一件正事,其实就连表情都和平常并无两样,就只有一双眼睛里正隐约跳动着微波的火焰,泄露了胸中的怒意。
见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神色冷淡地盯着自己,他才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关于唐昕的事,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说一次。我只是好奇,你是单纯的对我缺乏信任呢,还是根本只想找个发作的借口罢了?你并不是今天才发现她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的时间,你却从来都绝口不提?”他停了停,看着她,嘴角边满是讥诮,“肖颖,我真怀疑你的动机,难道你直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定,呆借这个机会来和我翻脸吗?然后呢,然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去找那个始终令你念念不忘的陈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不得不说,你也太优柔寡断了,过去的两年里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我过,难道不觉得难受吗?一心二用,真是难为你了。其实如果你要走,只要说一声,我叶某人也绝不至于拦着你!”
是这样吗?原来他竟这样想她?!
肖颖的脑子不由“嗡”地一下,仿佛一片空白。
其实印象中他很少这样说话,过去即使有了争执,他也只是冷嘲热讽一个人郁闷或生气。
可是召集肖颖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原来是不愿意说,可是一旦说出来,便字字句句都犹如利刀,会伤人,会交人伤得体无完肤。
他竟然以为她只是在寻一个拙劣的借口。
他竟然以为她想要和陈耀重归于好。
他甚至从来都不认为,在这两年多的婚姻里,她曾用过一点半点的真心。
可是如果没有心,又怎么可能像此刻这样痛?
一时间仿佛痛急攻心,过了许久才终于找回声音,肖颖听见自己的冷笑声,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咬着牙发了狠地说:“没错,你真聪明!我就是为了他,怎么样!反正我们都从没忘记过去 ,不如趁早断了,省得彼此碍眼!叶昊宁我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我从来就不开心不幸福!”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对面的那张脸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终于露出一丝苍白,之前所有的淡然镇定讥诮嘲讽全都如同破裂的冰层,在那张脸上逐一碎裂化开,剩下的只有迅速紧绷起的线条和眼底一望无际的深黑。
叶昊宁抿着唇角,狠狠地盯着她半晌,最终却怒极反笑,声音冷得像冰:“很好,终于肯承认了吗,这么久了,你终于说了次真话。”然后竟也不等她说话,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旁,开锁上车,车门被关起的巨大声响还在安静的地下室内回荡,而他早已利落地大幅度转动方向盘,车胎在地面上划出尖锐的痕迹和噪声,而后从她身前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幽冷的风,卷动着她的发丝和裙角,轻轻飘动。
肖颖当晚连家也没回,直接住在酒店里,等到第二天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碰上前来例行打扫的钟点工。
那位中年阿姨笑呵呵地说:“又要走了啊?你们工作可真够辛苦的。我看小叶也是的,一大早就出门去,估计昨天晚上睡得也晚,抽烟抽得太凶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烟灰缸的烟蒂倒出来,将书房收拾干净。
肖颖瞥了一眼,拎着行李箱朝她笑笑:“黄阿姨您才辛苦呢,以后还请多费心。”
阿姨笑眯眯地:“这是应该的,其实干这活很轻松。”
“反正多谢您了,我走了。”她想了想,却又转回卧室,将钥匙卸下来放进床头的抽屉里,再次跟钟点工道了别,大门才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去深圳出差,与女同事一起住 在分公司安排的两室一厅里,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其实并非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事实上,正常的七小时工作时间,反倒比平时在总公司里要轻松一些。
只可惜这个城市没有太多的浏览性,商业气息浓重,五光十色的生活与其他大城市毫无二致。有时候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肖颖便会突发感叹:“什么时候派我去丽江出差吧。要不大理也行,或者西双版纳,张家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里好。”
同事每每笑道:“你确定是去出差而非旅游?”
“忙里偷闲总是可以的吧。我说,你能不能不要 客观一针见血地打断我的幻想?”
“你这是不切实际的美梦,做多了没什么好处。”
她就顺口接着哼唱:“人生如梦一场……”
“咦,这是谁的歌?怎么我没听过?”
她哈哈大笑:“我编的。”
其实她并不觉得人生像梦,倘若真的是梦反倒好了,只可惜,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可是仍旧历历在目。
忘不掉。
就如同忘不掉当时她与叶昊宁你来我往的冷言冷语,终于将二人的关系推至冰点。
整整十五天,一个电话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抽屉里的那两把家门钥匙,只知道当自己回到寓所后,几乎满眼都是他留下的生活痕迹。
他的拖鞋,衣橱里的衣服,洗手间里的男士护肤用品,甚至还有茶几上他专用的喝水的杯子。
想当初,还是两人一同去买的。
叶昊宁这人简直有怪癖,当初死都不肯用她特意买回来的成对猫咪造型的水杯,直嗤她,甚至宁可用碗喝水也不屈服。
最后还是去了超市,选中一只最普通的钢化玻璃杯,她为了报复,嘲笑他:“死板不知变通,根本没有生活情趣!”
他并不急于反驳,只是将手掌紧紧贴住 她的腰,暗中使力把她拥至身前附在她耳边低声奸笑道:“今晚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有情趣,如何?”
大庭广众下之,这么多人呢!如此暧昧的姿势,立刻便吸引了周遭三三两两的目光,她不由得用手肘顶了顶,却动弹不得,而他的呼吸毫无遮挡地喷在颈边,非常的痒。
结果她几乎就要佯装发怒,他才不动声色地放开她,冲收银员温和优雅地微微一笑:“多少钱?”却让对方小姑娘闪了神,愣了几秒才两颊微红手忙脚乱地转过头去查金额,她不禁拿眼睛瞪他,同时在心里暗斥一声,祸害!
可是,他怎么能以为她从来没有对他用过真心?在她已经与陈耀正式告别之后,他却始终认为她对过去念念不忘。
多么可笑。
在需要相爱与信任的婚姻里,或许她和他,全都不是合格的参与者。
把那些男士衣物用品统统收进箱子里装好之后,肖颖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刚接通便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沙沙声,似乎是雨声,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B市的天空倒是一派秋高气爽。
她不问他在哪里,只是语调平板地说:“你什么时候来拿东西?”
叶昊宁也淡淡地:“什么东西?”
他大概是在开车,因为随后还有喇叭声传过来。她盯着墙角的行李箱:“你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些零碎的物品,我都已经收好了。”摆明了是要和他划清界线。
叶昊宁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暂时没空。”语气越发冷淡。
她因为还憋着一口气,于是冷下脸来:“我家小,没地方放。”
“那就随便你处置。”
“如果扔了呢?”
肖颖正自冷笑,结果却没想到叶昊宁早已二话不说地收了线。
一时间,电话里只听见急促的嘟嘟声,气得她不由怔了两秒,然后便将手机重重地砸进抱枕堆里,借以汇愤。
叶母坐在车后座,见叶昊宁扯下蓝牙耳机丢到一旁,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双眼睛幽冷得仿佛没有丝毫温度,不禁开口问:“语气这么差,是在和谁讲电话呢?”
叶昊宁只是抿着唇角,直视前方,不答话。
叶母缓了缓,才又轻描淡写地问:“小颖最近在干什么,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大概是出差。”
“大概?连你都不清楚吗?”
“我最近也忙。”
“不要拿这个当借口,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将车稳稳停在院子里的门廊下,叶昊宁才转过头:“没有,您别乱想。”
叶母却笑:“你们不肯说实话,当然只能由我自己猜测想象了。唉,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当初你和小颖结婚得是有些草率,才认识没多久,互相了解能有多深?婚 后有磨擦也在所难免……”
“妈,”叶昊宁替她拉开车门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这些我自己会处理的。您先回去吧,我还要赶回公司开会。”
“我看你这两天好像特别忙。”叶母迈下车,仔细打量着他,又不忘叮咛,“天气不好,开车小心一点。”
“知道。”
车子在下一分钟便沿着斜坡滑出去,重新冲进雨幕里。
一场临时召开的三个多小时,公司各高层包括财务部门的大小主管一起聚集在长桌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偌大的会议室变得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却又不敢松懈,只是目光齐刷刷看向坐在首位的那个人。
即使叶昊宁平时极少发怒,但此时见到他这般脸色,众人也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
最后还是财务总监沉着声音说了句:“叶总,请给我三天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出泄露公司财务报表的人,我会向您递出辞呈。”
叶昊宁并不看他,只是面色沉冷地挥了挥手:“就这样,散会。”
直到众人陆续散去,他才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揉了揉眉心,随即接通了内线。
秘书不一会儿便敲门走进来,他问:“B市那边有什么动静?”
“w公司的总裁半个小时前再度亲自打来电话,还是希望能忙和您见一面,他已经得知我们这边的事,所以对双方日后的继续合作产生了一定的疑虑。”
叶昊宁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秘书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结果他停了停,才又开口:“帮我订明天去B市的机票。”
“可是明天下午您还要和税务局的人谈话,恐怕来不及。”
“那就后天的。”叶昊宁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门口处却又突然停下来,“还有,替我在酒店订好房间。”
“……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怔,精明能干的秘书立刻应下来。
肖颖也是直到第二天上班才隐约知道出了事。
以前看电视或者小说里经常提及洗手间八卦,可这却是她入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撞见,当时三五个女同事站在洗手台前整理妆容,只听其中一位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们那个高尔夫度假村的开发计划极可能要搁浅呢。”
一旁立刻引来好奇的声音:“啊,为什么?”
爆料的那人正是老板的秘书:“小声点!听说是我们的合作方在税务上出了点问题,具体情况不清楚,反正总裁对此很重视,昨晚下班之后电话都打了好几遍。”
肖颖原本都已经走到门口,结果硬生生停了脚步,转过头只听见对方又说:“……那位叶总也来过我们公司啦,又年轻人长得又帅,偏偏事业还做得那么大,简直就是极品!”
“对啊,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
“听说已经有太太了。”
“是什么人?”
“不清楚……”
“……”
眼见话题中心迅速转移到自己身上,肖颖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由拉开门立刻逃出去。
出去之后就给叶昊宁打电话,得到复却是对方已关机,就连私人号码都接不通,于是肖颖不得不打给婆婆家。
叶母的反应倒是很正常,只是慢条斯礼地问:“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昨天听昊宁说你出差去了?”
“是的,前一阵去了深圳。”肖颖心并没有微微一松,但还是忍不住 旁敲侧击,“妈,大家都还好吗?”
“当然啦。就是你太久没回来,我和你爸前两天还提到你。”
“哦,”她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婆婆也不知道叶昊宁公司里的事,于是嘴上只说,“最近是比较忙,你和爸爸要注意身体。”
“好,你也是。”
收了线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再拨叶昊宁的手机,这回倒是通了,可是长时间无人接听,最后仍是那个机械的女声传出来:……请稍后再拨。
几乎和关机没什么区别。
肖颖不死心,又连续试了两三次,结果次次如此,最后只好颓然放弃,烦躁郁闷地坐回位子上发呆。
其实她一向不清楚他生意睥事,也不太关心,就连这次的度假村计划都是双方签了合同之后她才知晓的。可是方才听同事所说的税务问题,因为含糊其辞所以更加显得可大可小,召集甚至引得自家老板都重视起来,所以她实在是想第一时间知道叶昊宁将如何处理善后。
一直熬到晚上六点多,包里的手机才突然铃声大作。
当时肖颖正挤 在公车上。
因为今天下班晚了,正好赶上出租车交班期,她一反常态地,仅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便觉得不耐烦,于是一怒之下上了公交车,然后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比沙丁鱼罐头,被挤得连手机都几乎拿不住。
她看着闪动着的名字,连忙艰难地接起来,只听见叶昊宁问:“你找过我?”
明明是平日里所熟悉的轻淡嗓音,明明她也觉得松了口气,可是话一出口却变了味,她皱起眉怒道:“为什么一下午都不接电话!”
大概是语气太凶恶,引得周围好几位男性乘客纷纷侧目。
她只得困难地转过身避开他们的视线,可是不知道究竟是车厢里太吵,抑或是叶昊宁的声音太低,他说了句什么,她竟听不清。
“什么?”她不禁后着另一边耳朵问。
这下终于听清了,他说的是:“找我有什么事?”
想起在此之前的冰点关系,她不禁有些犹豫,都到了这个时候,再关心还有必要吗?
可就是在她兀自思考的短短几稍里,叶昊宁却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隐约的,而又极其冷淡地说:“如果你打电话来还是为了要我去拿衣物的话,那就算了,我现在真的没空和你纠缠这些,要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咔嗒一声,挂了她的电话。
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卡得十分窝火而难受。
当晚把这番话转述给许一心听,许一心想了半天才说:“看来你平时经常无理取闹,所以他才会惯性思维。”
肖颖不禁冷哼:“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想要打电话问他公司的情况。其实关我什么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就这么任由他误会你会陈耀还有感觉,那么以后可怎么办?”
“他说我是为了找个借口和他吵架分开,其实我觉得他才是。他对那个女人从来就没忘怀过,情侣手表一直戴着不换,就连给别人买结婚礼物也是他们一同去挑的,还当我不知道呢。更何况,婚礼当天他们又那么亲密……大概陈耀才是他的一个借口,而我不过是正好顺着他,让他满意罢了。”
她又顿了一下,才又颓丧着面孔道:“或许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结婚的,心里想着另一个人,这样的婚姻根本不纯粹,又或许连继续存在的价值都没有。”
许一心惊道:“你可别动傻念头。”
她不理她,只是径自拿出手机摆弄一番,其实心里也隐隐闷得难受,但最终还是终了一行字上去,按了发送。
几百公里之外C市暴雨整日未歇,二百七十度的弧面落地窗此时更像一块宽大的水幕,室内灯火通明的光线映照在上面,正在粼粼闪动着星点白光。
短信蜂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刚刚从临时会议上下来的财务总监正坐在总裁办公室里发言,眼见叶昊宁倾身去拿手机,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雨幕无声地从下班上刷过,几十层的高楼下面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因为天气的原因,那些光点仿佛都凝固不动,渐渐在黑暗里模糊成一片。
三四位高管坐在一起,都很自学地暂不出声,空气便在一瞬间变得安静至极。
低垂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在亮白的屏幕上,仿佛过了很久,叶昊宁才放下手机抬起脸来,眼神平静地示意:“继续。”
财务总监应了声,“是。”这才又说,“关于我们这次内部账外泄的事件,我们最终的考量是……”
叶昊宁只听了一会儿便神色立体冷峻地站起身,兀自走到落地窗前,明亮的灯光投在他的身后,形成一道修长的影子,而他就这样背对着仍在阐述着进一步应对之策的公司高管,一直过了十来分钟,当讲座终于告一段落,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仿佛若有所思。
众人停下来,不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都摸不清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再度齐齐看向那些背影,只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决策。
外面的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将下班上的倒影冲得面目模糊,而叶昊宁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转过身,开口说:“就按刚才说的去做,另外一些细节由我亲自处理。很晚了,你们先下班吧。”
直到众人散去,他才慢慢踱回办公桌前,为自己点了支烟,谁知只吸了两口便又似乎不耐烦,伸手草草掐掉,然后又去拿手机。
手指滑动,刚才那条短信很快就被调出来,其实只有短短一行字,他却垂着眸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猛地扬起手,那只手机便凌空飞了出去,重重砸在雪白的墙壁上,哗啦一下,四分五裂。
零件全部散开来滚落在地毯上,把恰好进来报送会议总结的秘书吓得呆在门口,一动都不敢动。
他瞥她一眼,只是沉着嘴角大步走出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谁知一大早便有物业人员上来敲门。
“肖小姐,这个月楼下停车位的费用您什么时候来交一下?其实已经到期了,但是前两天您家都没人,所以今天只好再上来催一下。”
肖颖人还迷糊着,想都不想便直接一点头说:“等会儿就去交。”等到关上门她才又突然想起来,那车是叶昊宁的,虽然昨晚的短信他一直没回复,可是说不定哪天他就过来开走了呢,连带着行李一起拿走,又顺便彻底结束掉这段婚姻。
昨晚和许一心聊过之后,她竟前所未有的灰心与捻,对于现状,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只觉得前途未卜,只觉得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脑子里乱成一团,可是心里偏偏空落落的。
去物业交钱的时候,接到陈耀的电话,她着实有点意外,因为那天过后几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晚上有个小型的烘烤聚餐,你去不去?”
“和谁?”
“几个同学。许一心难道没告诉你吗?”
肖颖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貌似许一心真的提起过,只不过当时的她心不在焉,压根没记到心里去。
她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一帮旧同学也很久没见了,于是便答应下来。
陈耀说:“那到时候我去接你。”似乎是怕她误会,接着又说,“每位男士都分配了任务的,负责接送离自己最近的女同学。”
而和她家最近的,恰好是他。
两只烧烤炉架在半山腰的一个农庄里,是其中一位同学家亲戚的房子。
十来个人喝着啤酒吃烤鸡翅,院子里居然还种着几株枣树,虽然错过了最佳的结果时期,但枝叶依旧繁茂,还有红彤彤的圆枣垂在枝头,喜气丰硕,完全遮蔽了夜空里稀疏的星光。
虽然平时同在一个城市,但其实聚会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好不容易取到了一起,于是一君人畅谈当年,将多少年前的旧事都一一翻了,出来,那些在当时根本不足为提的小事,如今却都成了话题,众人聊得不亦乐乎,不时有笑声远远地传出去,穿过低矮的篱笆和灌木,一直飘到遥远的黑暗里。
肖颖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仿佛明明前一刻还在院子里喝酒,可是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屋里的大床上。
外面是黑的夜,许一心在旁边睡得极沉,她轻轻叫了两声,地没有反应,最后只好咬着牙自行下床。
其实是晚上吃的东西杂了,又喝了不少酒,结果导致胃痛难忍。
肖颖想去找药,但四处一片漆黑,看来大家早就睡下了。山上空气潮湿低凉 ,尤其在这半夜里,寒意几乎立刻透过长袖渗进皮肤里。
她只觉得四肢冰凉 ,偏偏胃里又痛得厉害,每走一步仿佛都要狠狠抽气。
结果好不容易摸索着一脚踏出门口,手臂便被人轻轻托了一下。
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颤抖,并且短促地“啊”了声。
那人掌心温暖无比,只是将她又拖近了些,连忙低低地出声:“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靠得近了,其实就连气息都是熟悉的。
是陈耀。
肖颖不禁重重喘口气,微弯着腰,额上冷汗直冒:“……差点被你吓死。”
“大半夜的,跑出来干吗?”
其实她想反问,你半夜不睡出来干吗,可是实在,只能咝咝吸着气:“胃疼,有药吗?”
陈耀连忙扶着她在空地上站好,有些犯难:“没有。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我去把他们叫醒,问问看有谁带了药来。”他关切地俯下身,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耳边拂过。
黑暗里,连月光都被移动着的云层遮蔽,只余一线清辉,缥缥缈缈地浮在非电子地实的土地上。肖颖一只手按着胃部,另一只手仍被他紧紧托住,他 的脸就近在眼前,可是轮廓却那样模糊,其实就连声息也同样不甚清晰,有那么一刻,肖颖甚至觉得它们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熟悉,又似乎早已经变得陌生。
最后几乎将大家都吵醒了,才终于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包里找到治疗急性肠胃炎的药。
吃下去之前陈耀犹自不放心:“如果能忍一忍的话,那就不要乱吃了,我现在就送你下山去找医院好不好?”
她笑一下,和着水把药吞下去才说:“我经常这样的,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好。”
他看着她,便不再说话。因为据他所知,过去的她生冷不忌却从来不会觉得不舒服,胃口好得连他都自愧不如,所以那时常常笑她怎么那么能吃,将来真是养不起……
可那只是玩笑话,他曾一度认为以后是要认真养活她的。
天经地义。
然而最终辜负她的人仍旧是他,当年那样转身一走,此后她的生活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就连她何时变得肠胃敏感他也不知道。
几年的时光,或许就错过了一生。
可是这一次,吞了药片之后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太多,于是天刚蒙蒙亮,肖颖便被塞进车里。
许一心原本坚持要陪着一起下山,后来还是陈耀说:“你们都留下来吧,该干吗干吗,不是原订还要再玩一个白天的吗?有我送她去就行了。”
肖颖恹恹地靠在车窗上,对此也极力赞同,许一心最后只好放弃,临行前又不忘叮嘱:“山路上开车要小心啊!”
“知道了。”陈耀向她保证。
狭窄的山道一路向下蜿蜒盘旋。
清晨起了些薄雾,虽然此时路上车少,但陈耀仍不敢大意,小心谨慎地驾驶,间或不忘用眼角余光瞟向身边的人。
“还难受吗?”
这是他第N次问起类似的问题,肖颖狐朋狗友笑起来:“好多了。”
他便也跟着失笑,“是不是觉得我罗嗦?”
“没有。”她在心里加了句,这样温柔,和过去相差无几。
可是她已经不习惯。
分开这么久,原以为会想念,可是如今却发现再也不能习惯。
或许是因为真正释然了所以才能做到这样,她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望着窗外刷刷闪过的山壁 林木,深灰和青绿交融在一起,远处是雾蒙蒙的一片,可是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却仿佛分外清澈明净。
车子终于绕到山脚下,她还望着窗外发呆,结果只听见陈耀问:“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回过头,看见对方温和俊朗 的眉眼,她不禁怔了一下,自然不方便说出实话,正暗自思忖着该怎样答他,却猛 然瞥见从前方的岔路口里冲出的货车。
一切都发生也那样突然,几乎让人猝不及防。
或许是失了控,那车一路歪歪扭扭速度极快地朝他们直冲过来。
前面恰好是环岛,避无可避,她还来不及叫一声“小心”,陈耀已经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同时大力向右扭转过方向盘,车并没有的左前侧便在尖锐的刹车声中硬生生迎向那辆中型货车。
仿佛电光石火,强烈的撞击在同一时刻产生,肖颖只觉得车子在震,后脑重重撞在窗子上,头晕目眩间只看见一道身影向自己压过来,然后眼前犯地一花,伴随着“膨膨”几声闷响,安全气囊全部弹开来,刹时间车内白烟弥漫。
……粘腻的鲜血一滴一滴从脸侧颈边迅速滑下,很快便染红了衣襟,她想抬手去擦,可是手臂动不了,还有扑在她身上的那个人,也同样一动不动。
她想尖叫,却偏偏喘不过气,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不但夺走了呼吸,也仿佛一并夺去了她的思考能力。
最后她终于咬着牙一使劲,想要扳起他的脸看一看,手臂上便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
“……小姐,你醒了?”
是谁在说话?
肖颖在痛楚中努力睁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由模糊变得清晰,却只能望见一片白花花的屋顶,顶上还有灯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愈加让人晕眩。
不一会儿周围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声,蝍跟着有人俯下身来对她对视。
那是一张年轻温和的脸孔,琥珀色的眸底清澈温柔:“肖小姐,请您听得见我说话吗?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呆呆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却仿佛突然想起来,瞳孔在下一刻急剧收缩:“……陈耀呢?他在哪里?!”又不禁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那里已经被牢牢固定住 并裹着层层的白色纱布,一尘不染的雪白,并没有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鲜血。
可是他是真是流血了。
其实她也分不清,当时滴下来的血窨是她的抑或是他的,可是她分明知道他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在最直接的撞击中。
鲜红的液体明明那样温热,让她连碰都不敢碰,然而渗 进皮肤里却又似乎冷得彻骨。
她挣扎着要起来,只是稍微动了动,便忍不住 趴在床沿开始呕吐。
年轻的医生一边和护士合力按住 她一边说:“您有轻微脑震荡,现在不宜乱动。”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忍住眩晕地抬起眼睛,眼眶里已经有薄薄的泪水,喘着粗气狼狈异常,“……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人,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给出的回答却是:“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中,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
她立刻揪住他的衣服大骂:“什么叫你也不清楚?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告诉我,他伤得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危险?……”点滴架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下终于倾倒,连带挂 翻了床头矮柜上的药盘,大大小小的下班器皿立刻哗啦啦地碎了满地。然而肖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然后便开始飞快地撕去手背上的胶布,针头拔出来的时候还带着血珠,轻轻盈盈地浮在苍白的肌肤上。
“肖小姐,你现在不能下床!”医生立刻过来制止她的动作,却被她用力推开。
她硬 是下了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其实头晕得几欲作呕,眼睛里的水雾也早已经遮蔽了视线,连路都看不清,可她还是强撑着冲出去。
那条受了伤的手臂钻心的疼,或许是伤到了骨头或肌腱,又或许只是流血过多,可她顾不得这些,这样的疼痛正好让她更清醒。
其实这种疼痛,根本不及她此刻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发了疯一般地往外冲,只是想知道陈耀怎么样了,在车上晕厥过去的那一刻,她还清楚地感受到他夺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那时的他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脱了力,一动也不动,如同已经毫无生机。
可是他怎么可以出事,更加不可以死!
她觉得自己每往外走一步,心口就加剧地痛一分,整个人犹如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给迅速掏空了,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顾不了,只是念立夏 一个名字,只是念立夏 那个从小到大陪伴了她二十年的名字。
他爱她,他照顾她,到后来他不再爱她,他那样夕地弃她而去……曾经以为天大的事,可是现在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爱与不爱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最后还是用生命保护了她,而她只要他没事,只要没事就好。
医生和护士仍在拉她,几乎异口同声:“请您冷静一点!”
她全然不理,又踉跄了几步,脚下终于一软,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猝然跪倒在地上。
想要爬起来,结果听见他们又说:“您先生很快就会赶到了……”
仅仅是怔了一秒钟,肖颖便又继续着自己的挣扎,无奈身体一阵阵发软,胸口痛得厉害,歇斯底里地试了几次,都再没办法摆脱护士的禁锢。
医生已经打算使用最坏的手段,扭头吩咐道:“去准备镇定剂给病人注射!”
药水顺着针头被 推进血管里,她气喘吁吁地抬起脸,感觉胳膊正被人小心翼翼地架起来,其实距离门口已不过数步之遥,她却觉得仿佛那么远,自己再也过去。
就在药效发作之前,有两三名护士从走廊上匆匆跑过,因为焦急所以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对话一清二楚地传过来。
“第二手术室的车祸伤者正大量内出血,情况危急,可是血库里的AB型血浆不够用了!”
“快去通知冯医师……”
“好,你立刻打电话去市血液中心看看。”
“……”
那阵凌乱的脚步声又逐渐远去,肖颖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茫然转过头去,眼见着身旁那位医生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是不是他?”
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安抚道:“你先好好休息,其实的事院方会处理。”
这样却几乎等于是默认了。
她突然心口6慌得无以复加,耳边尽是蜂鸣声,只有失了水分的嘴唇轻轻哆嗦着,就连声音也在颤抖:“……抽我的血可不可以?我是O型,不是万能献血吗,寻孓用我的好不好?”她想捋起袖子,一时间却忘了右手受了伤,根本弯曲不了,稍稍一动便痛得锥心刺骨。
眼泪便在下一刻迅速汹涌而出,可她知道并不是因为疼痛。陈耀正躺在手术室里死命垂危,或许他原本可以不用伤得这么重,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的周全,他也许就不会流那样多的血,鲜红触目的颜色,几乎将她的世界瞬间倾没。
大量出血,情况危急……
护士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她突然紧紧抓住一旁医生的手,泪水涟涟:“救 救他……”因为镇定剂的关系,她只能身体脱力地躺在病床上,心慌意乱,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凌乱的头发里,无助的模样楚楚可怜,只是一遍又一遍颤抖而执著地说,“求你们了,救他好不好?他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他,真的不能!……如果可以,全部抽我的血也没关系,只求你们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
简直就像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恩爱情侣,可是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在场的小护士中已经有人面露不忍,扶住 肖颖单薄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摸,期望可以安定她的情绪。
就连见惯了这种场景的医生也反握住她的手,虽然明知这个时候再摆出科学道理也于事无补,但见此刻她这般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抽血。不过你放心,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去血液中心调集血浆了,我们一定会尽力。”见她潮湿在一径流泪,那双乌黑明澈的眼睛里似乎没有焦聚,只剩下满溢的慌乱和哀恸,他又放柔了声音说:“你自己伤得也不轻,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请想念我们……”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终于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肖颖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松开来,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不得不乏力地合上了眼睛。
那个梦境混合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幽远而绵长,她整个人都恍如飘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受人欺负的小女孩,而他是从天而降的小王子,她跟在他后面,从一开始“哥哥”“哥哥”地乱叫,一直到后来只肯直呼其名,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她因为他,仿佛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生,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和艳羡。
可是而后的画面却突然一转,在那样一个美好的秋天,他转过身离她而去,不顾她的失声痛哭,从此只将背影留在她的记忆里。
可是后来,他又回来了,他们中间却隔了太多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漫长的岁月和时光,更加重要的是,还隔着某些人。
即使是在梦里,即使仿佛已经超脱出来,可肖颖仍觉得自己与眼前那个女人心意相通。
她知道,她已经能够彻底将他放下,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意外。
她看见车里的那个人用力转动方向盘,然后扑向副驾座,用整个身体挡住直冲而来的撞击......
原来二十年的时间,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分合纠葛,终究还是将对方永远留在了自己心里的最深处。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舍不得她,而她也一样。
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所以她不想他死,甚至一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后果便感到由衷的恐惧。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颖睁开眼睛的时候病房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似乎就要突降暴雨。
她扶着受伤的手臂下了床,脚步仍旧虚浮不稳,走到门口才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急忙问:“那个叫陈耀的伤者怎么样了?”
对方打量着她,满眼疑惑。
想来自己的样子也够狼狈的,可她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说:“就是早晨出了车祸被送来的,之前在第二手术室。”
“哦”那护士立刻了然地点点头,“刚在二楼做完手术,现在正送去病房。”
“哪间病房?”
“这就不太清楚了,要不我去替你护士站问一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扶,却被颖退后避开。
“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是吗?”她现在最关心的只是这样。
“对。”
浑身的神经似乎都随着这一个字而松懈下来,没了支撑,她立刻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得靠往雪白的墙壁微微喘气,护士见她这样便上前一步,一边说:“放心吧,他的运气很好,本来血浆都已经不够用了,结果有位病人的家属主动献了血来应急。”
肖颖一愣:“真的?”
“对呀,直接抽了400CC呢,完了之后脸都白了,所以才说你朋友运气好,在危急关头有贵人相助,你也就不必太担心了,回去床上歇着吧。”
肖颖摇摇头:“可是我想去看他。”想了想又说,“那位献血的人,他还在吗?”
“不知道,刚抽完血的时候好像有点恢复不过来,还是我让他在病房里躺着休息的,也不知道这会儿人走了没有。”
“如果还没走的话,我想先去谢谢他。”
“是啊,”护士摇头说“我看他的身体状态似乎也不太好,如果早知道这样,医生哪能允许他一次献那么多血啊,真是太乱来了。”
肖颖看看她,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更应该去感谢他了."
“嗯,他就在612号病房”
原来是在同一层楼里,只需要向前走十来米再拐个弯,便是612病房门口。
肖颖抬了抬手刚想敲门,结果门板却在同一时刻被人拉开。
那人站在她面前,微垂着视线里似乎闪过一抹讶异,而肖颖则更是惊讶,立在原地几乎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怎么是你?”
叶昊宁的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扶在门框上,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反问:“怎么又随便乱跑?”
可惜她没注意到他的用词,人还处在极度震惊中,难道方才护士口中那个抽了血给陈耀的人,就是他?!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在她第一次醒来之后,貌似医生也说过,你先生很快就会赶过来了......可是,医院怎么会有办法通知到他?
此刻肖颖只觉得混乱无比,想到护士刚才的描述,又不由得抬头去看他,虽然迎着光,但那脸上仍旧现出失血的苍白。
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可是刚刚碰到叶昊宁的指尖便被他迅速避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陈耀在十二楼加护病房。”
她问:“你没事吧?”
叶昊宁不回答,只是无声地审视她,那双墨色的眼睛里神情显得错综复杂。想起之前病房里她近乎崩溃的泪水,他再次心里陡然一痛,仿佛痉挛。
当时他明明就站在病房门口,可是她却根本没看见,只是抓住医生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泣着哀求,脸上的神情竟是那样的无助。
那样的肖颖,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悲伤得似乎不堪一击,可又偏偏执著坚定,好像是真的无法忍受自己将要失去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人。
那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一接到通知,肖颖便立刻从自己的病房赶到他面前,其实下午她也曾在这里守了一会儿,可毕竟自己也还是伤员,自从知道他脱离危险之后,她便不再刻意违逆医生的叮嘱,终于肯乖乖回去休息。
可是一见到他,她仍忍不住鼻尖一酸,期期艾艾地坐在床边,想要碰碰他,却又发现无从下手。
陈耀的情况比她严重多了,身上多处地方均有擦伤,一条腿中度骨折被打上厚厚的石膏吊了起来,而最为危险的则是左侧三条肋骨的断裂刺破了内脏,才引起车祸后的大量出血。
氧气罩刚被撤掉,肖颖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反倒是他最后笑了笑,虽然那个笑容微若游丝,仿佛一触即碎:“.......怎么了?”他也看向她,眼底有些暗淡无神,“你的手.....”
明明连说话的都极费力气了,他却还在关心她?!
她微一摇头,眼里那些滚烫的液体就倏然滑落,一滴一滴氲开在雪一般白的被单上。
陈耀喘了口气,想要移动,可是身体的剧痛让他丝毫动弹不得,最后只能继续吃力地说:“伤得重吗?让我看看.......”
她哽咽:“不严重,没你严重,你怎么那么傻呢,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似乎怔了一下,才扯动干涩的唇角,眼睛里倒映着床头柔和的光,一瞬间仿佛潋潋水波在流动。
“应该的。”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可还是那样温和平静。
肖颖听了,却不由哭得更加历害。
他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再发出声音,或许由于精神不济的缘故,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快涣散开来,再一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肖颖回到自己的病房里,护工还在耐心等待,见她终于出现了,那位今天才认识的胖胖的大婶立刻迎上来扶住她。
肖颖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想来一双眼睛也是红肿的,于是别过脸去,挨到床前坐下才说:“阿姨您回去吧,这么晚了,您在这儿也已经守了大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这里挺好的,其实不需要人照顾。”
“那怎么行。”护工让她睡下,又替她盖上被子,十分尽责地道,“我是叶先生特意请来的,至少也要等你睡着了才能走啊。”
叶昊宁。
提起叶昊宁,肖颖心里又是一阵混乱。
其实还有隐约的担忧和纠结,自从他中午离开之后,这种心情便一直缠绕着她,挥之不云去。
可是他偏偏不接电话。
她一遍又一遍地拨他的号码,但都是没有回音,只是在午后来了位自称是护工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胖大婶,说是叶昊宁请来负责照看她的,直到她出院为止。
言下之意,他是不会再出现了。
而肖颖后来终于弄清楚了,叶昊宁上午之所以会及明赶来医院,完全是因为她向医生报了他的手机号码。
据说是在120救护车上,医护人员询问紧急联系人时,是她亲口念出叶昊宁的名字和那串数字,然后便又再度晕了过去。
可是,偏偏关于那些细节,她如今全都记不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短暂地清醒过。
所以,听到医生转述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因为当时并不知道叶昊宁恰好就在B市,如今看来,一切竟然都如此凑巧。
两天后陈耀转出加护病房,而肖颖也可以顺利出院,她只是右臂上有轻微挫伤和骨裂,这几天被护工照顾的极好,补血生肌壮骨的汤水轮番伺候着,最后医生格外恩准她搬回家休养。
她找到医生道别,结果医生笑道:“明天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吧,你朋友不是还在这里?”
她微微一怔,也不禁笑起来:“对啊。”又说,“这几天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不必客气,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医生一边送她出去一边开玩笑,“不过真看不出来,你个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那天一支镇定剂打下去我差点都要怀疑它根本没有用。”
“你当时该不会还想给我再来第二支吧?”
“几乎。”
“幸好。”肖颖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微微笑道,“那天是我太激动了,不好意思。”
医生稍稍正色道:”其实那也是正常反应,当至亲至爱的人遇到生命危险,如果还能保持冷静,那才是瞎扯。“
”是啊。“肖颖一手按着被风撩起的发丝,点头应着,若有感悟。
回到家才发现屋子里有了一些变化,明明那样细微,但还是一开门便注意到,原本立在客厅东北角的那只黑色行李箱不见了!
她着实愣住,丢下钥匙和包,连鞋也顾不上脱,将不大的公寓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可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切维持原样,什么都没动过,只是少了属于叶昊宁的箱子。
右手还没好利索,肖颖只得一只手从乱糟糟的包里费力翻出手机来,打电话过去,照例是长久枯燥的等待音。
这年月,别人早都用上彩铃绚铃了,就只有叶灏宁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和他这人平时的表现完全不相配。
最后是移动那个呆板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中英文来回循环,倒是不厌其烦。
其实肖颖也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尤其是这两天,她一有空就拨打他的电话,简直近乎变态的骚扰。
她想,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接,我 一直打,打到你电池耗光为止!这样想的时候,颇有一种恶意报复的快感。
最后还是因为有其他线路插进来,改变策略,将电话拨到办公室去,这回只响了两声便有人接起来,果然是叶昊宁专署秘书的一贯精干作风。
秘书说:“叶总正在开会。”
“哦,所以才不接电话?”她仿佛自言自语,也听不出什么情绪,“难道连续开 了好几天吗?24小时都不间断?”
秘书显然因为她的莫名语气而微微怔住,但过了一会,仍旧声音温和地说:“叶总因为昨天才出差回来,最近公司事情比较多。”她很聪明地省略掉了出差的地点,毕竟有叶太在B市,他却还是订了酒店,这是多么可疑的一件事。
明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然而肖颖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交代:“等会议结束后,请你让他一定要回电话给我 。”
“好的”
像是不放心,她又加了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好的,叶太太 。”
一直等到傍晚,叶昊宁才终于打过来问:“什么事?”
肖颖当时几乎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被铃声惊出一层薄汗,一时反应不过来。
叶昊宁又问:“你不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吗?”
“果然还是李秘书的办事效率高啊。‘她爬起来冷哼一声,”我起码打了几十个电话给你,为什么你都不接?“
”难道你所谓重要的事情,就是质问我?“
”当然不是!“其实她也忘了,自己这几天执著地拨着同一个号码的初衷到底是为什么。
听筒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她问:”你在干吗?“
叶昊宁似乎冷笑:”和你有关吗?“
:是你把行李箱拿走的?”
“那又怎么样?”
她忽然沉默下来,受伤的右手手指轻轻扣住床单。
叶昊宁却终于在下一刻发了怒,只听见电话那头哐啷一阵闷响,也不知道他顺手挥落了什么东西,只是抖然提高了声音,字字犀利,却又愈发沉冷:“不是你说要我将东西拿走吗?不是你发短信说要我考虑离婚?现在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又是为了什么?你放心,文书协议我会尽快准备好,财产方面也不会亏待你,”稍一停顿,他才仿佛无限嘲讽地说,“你到时候只需要、签个字,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被握得发烫的手机一路往下滑,掉在床沿顺势翻滚着跌落下去,‘啪“的一声摔在地板上。
没有碎。
这个以坚固闻名的牌子,这样低矮的高度,当然摔不碎。
可是坐在床上的人却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正在慢慢龟裂开来,因为手指的用力,尚未痊愈的手臂仍有一丝疼痛,很明显,仿佛沿着血管经络迅速传递蔓延至全身,让她几乎分不清究竟是那里在痛,又是那里痛的更深一些。
陈耀这几天一直住在医院里,虽说是单人病房,但因为几乎天天都会有人前来探视,所以十分热闹。
肖颖每回去看他,总能碰见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有的是过去的同学,有的则是陈耀现在的同事,大家陪着病床上的他说说笑笑,她有时反倒插不上话,不免觉得有些别扭,好象自己待在那儿是多余的。
后来似乎陈耀也发现了,便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说:”你的伤也才放好,不用天天这样跑来跑去的。’又笑:“是怕我闷吗?其实不会,你看每天都来这么多人,医生护士都快提意见了。‘
”是呀。”肖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谁叫你人缘好呢。我只担心他们太吵,会影响你休息。‘
陈耀的嘴角仿佛向上弯得更加厉害,看着她仍是笑:”那儿有那么弱,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或许下周就可以出院。’
“你别逞能,多住一阵把,彻底好了再说。”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起身去洗手,洗完手出来之后却见他拿着苹果,正自垂着视线出神。
其实他是真的恢复得很不错,面色已经不像最初时那样苍白憔悴,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了光彩,她只看着只觉得终于能够安下心来。
那日的生死一线,仿佛已经变得无比遥远,那样的噩梦,她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第二回。
她慢慢走到床边,身体遮住了窗外的光线,在他的脸上划过一道暧昧不明的阴影,他抬起眼睛,忽然问:“小颖,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啊。”可是事实上她却有点恍惚,因为突然发觉陈耀与叶昊宁在这一点上非常像,似乎都极为敏锐,可以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又或者真如叶昊宁所说,她的脸上藏不住任何东西。
见她不承认,陈耀却不肯轻易作罢,又问:叶昊宁来了吗?
肖颖下意识便说了实话:“没有”
陈耀不由皱眉:“你受伤,他都没过来照顾?”
“哦,不是的,他忙,前阵子不是请了护工来 吗?‘简直越说越没有底气,她不禁暗自咬住舌头,索性不再讲话,只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在陈耀的眼底流动。
病房里安静下来,她只觉得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锐利如有锋芒,几乎能将她看穿,心中不大自在,于是说:我走了。”
“好”他微一点头,脸上神色也似乎带了些须倦意,等她走到门口即将迈出去的时候,他才又忽然低底地说:“不要觉得歉疚,如果换作其他人,我当时也会这么做的。”
她停下来,却不回头 ,手指搭在门把上微微颤抖。
“我的伤很快就能好,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到你的生活,你明白吗?”
“恩”因为背对着,她并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如何,只觉得心中发苦,像是十分艰难才能发出声音,:。。。。你放心,一切 都很好 ?“
可是事实上,一点儿都不好。
许一心后来怒其不争地说:‘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呀,短信是她亲手发出去的,再去追究当时是否一时头昏脑热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等待的日子仿佛变得漫长,每分每秒如同无声的煎熬。
可是,肖颖有时候甚至恍惚,因为不知道自己真正在等的究竟是什么。是离婚协议?还是某个转机?
接到律师的电话是一周后,通知她回C市签字。
星期六乘飞机回去 ,在庞大的机体离地升空的那一刹那,某些并不太遥远的记忆突然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席卷而来。
那天的傍晚,那个人出其不意地落座在她的旁边,旋窗外是接近地平线的如血夕阳,清冷却又眩目,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上一层隐隐的金光,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一贯微凉的手掌稳稳地覆住她的手,曼声说,坐好,要起飞了。
那一刻,她竟心旌神摇,不能自抑.
有叶昊宁在的日子,似乎永远那样新鲜,虽然他常恶意地耍她,可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其实后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气,甚至偶尔乐在其中.
最初,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救赎,谁知道,他带给她的,却是一方真真切切的全新的天地.
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
所以飞机一落地,肖颖就改了主意,并没有急着去找律师,反而坐上的士直接回家 .
到了楼下她才记起已经没有钥匙了,看了看时间,按理说这个点上叶昊宁正在外面花天酒地声色犬马.
正犯愁,结果电梯开了,她不由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钟点工黄阿姨看见她也微微睁大眼睛在:噫,小肖,你回来了呀."
肖颖笑了笑说:"阿姨,可不可以把钥匙借给我?我忘记带了."
"小叶在家啊."见她似乎有些诧异,黄阿姨又说,"正病着呢,都在家里休养了三四天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她心里"咯噔"一下往下沉:"怎么回事?"
"有点低烧不退把,具体什么原因他没说我也不好问.不过一开始还真把我给吓着了,那天他出差回来,刚进门就好象站不住了,一张脸更加白得可怕,最后还是我扶着他进屋休息的."
肖颖连忙上前一步问:"那后来呢,叫了医生没有?医生怎么说?"
:哪个时候他只说太累了,睡一觉就会没事.我看他第二天一早又上班去了,以为真没大碍呢,谁知道没过两天就开始感冒发烧,现在基本都改在家里办公了,那位秘书小姐一天来回好几趟地送文件."
谢谢您阿姨.肖颖立刻转身走进电梯,在金属门合上之前勉强笑道:"我上去看看,您先回去把>"
按下门铃没多久,叶昊宁的身影就出现在打开的门板后面.
肖颖不由自主地打量他,只觉得或许是穿着黑色睡袍的缘故,整个人确实显得消瘦了一些,但是精神似乎还不错,因为那道眼神仍旧仿佛有穿透的力度,冷冷地看着她,让她觉得颇不自在.
于是,刚刚涌起的一点柔情暖意通通暂时退避三舍,她只楞了一下,便很自觉的地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换鞋.
叶昊宁随手将门关上居高临下地看她,微微皱眉:"协议签好了?"
"没有"她倒是神态自若地仰脸,却有仿佛心虚于和他对视,于是只是盯着他的嘴唇,说:"先前也和律师谈过了,我对协议内容不太满意."
叶昊宁目光一敛,语调毫无起伏:“哦?哪里不满意了?”
“所有。”
他看着她半晌,才微微挑起唇角,似乎失笑,目光却是冷的:“是指财产分配吗?如果你觉得钱少了,可以自己重新拟一份,到时拿来给我签字。”
他说得如此轻松淡然,仿佛什么也阻碍不了离婚的进程,肖颖胸口一窒,不禁脱口而出:“我要房子和车,还有股票、”
“可以。”
她咬牙强调:“我指的可是你名下所有的房子和所有的车子!”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为难到他,谁知叶昊宁仍是那副淡漠的腔调,不动声色地应道:“可以。”就只有那双眼睛深得令人摸不总有些丝毫情绪。
她不禁皱起眉:“那你以后住哪儿?”
“这和你有关吗?”
“叶昊宁,”她仿佛终于恼羞成怒,“呼”地一下站起来,“难道你这样不惜一切,就只求能和我尽快离掉?”
“这不正如你所愿?”
不是,当然不是!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低喊,可是她的嘴唇动了动,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英俊的面孔神情冷淡倦怠,像是无意再作纠缠,转身要走,谁知脚步刚动一下,身体便禁不住微微晃了晃。
他顺手撑在鞋柜上,眼角余光却瞥见肖颖瞬间失色的脸,那里面似乎带着惊慌,因为她的手也在下一刻伸了出来,触到他的胳膊。
想必自己的脸色是真的很糟糕,所以她才会飞快地问:“你怎么了?”
可是叶昊宁仅仅愣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挥开她的手,兀自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然后才慢慢走进卧室里,并顺手关了门。
肖颖一个人待在原地,这才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随意散乱着水杯和药袋,俯身拾起来一看,居然各式各样用途的都有,治疗感冒,退烧,补充维生素,甚至还有一包药袋的标签上写满了英文,全是专业术语,她只勉强认得其中几个关键词,猜想大约是用来提高免疫力的。
幸好叶昊宁只是关了门,还没有小气到再给门加上一道锁,她乘机推开门板探头进去,见他已经躺上床,便走过去推推他,柔声柔气地问:“听说你病了??”
他仿佛睡着了,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动不动。
她等了片刻,索性将手探上他的额头,结果才触到一点热度,却被他立刻挥手挡开。
床上那人仍旧闭着眼睛,只有眉心蹙起,似乎显得十分不耐烦,甚至感到嫌恶,肖颖只觉得心中微痛,刻意忽略他此时的神情,只是再度将手伸出去,“让我看看。”
这一回,叶昊宁倒是任由她试着温度,片刻之后薄唇微动:“你觉得这样还有意思吗?”并不像是在问她,因为声音过于冷淡,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
她只装作听不见,耐住性子问:“吃过药了?”
“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写新的协议书,”
“是感冒引起的吗?医生怎么说?”
“你还有什么条件,可以一起提出来,我都能答应你。”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却犹如利刃,也不知将谁的心刮得更痛一些,他冷冷地说,“肖颖,我只是好奇,两年多的时间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气压太低,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肖颖深深呼吸,却还是抵不住胸口窒息般的疼痛,最后只得捏紧拳头直起身:“我也好奇,为什么偏偏是你救了陈耀。”
他只怔了下,便冷笑出声:“怎么,你要感激我吗?”翻身慢慢坐起来,眉梢眼角尽是嘲讽的意味。
见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叶昊宁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去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其实他的手心还是凉,但她却一动不动,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这样任由他在下一刻猛地用力,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跌坐在他身侧的床铺上。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不对?”那样温热的气息尽数拂过肖颖的颈边,她却似乎忘了躲闪,“那么我救了他,你难道不该有所表示?”
“你想要我怎么样?”
她突然转过头,直视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只有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仿佛有极微弱的光亮猝然闪过,但很快便又暗淡下来。
结果叶昊宁只是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退开身子低低一笑,其实那双眼睛里又哪有分毫笑意:“不要信口开河,我要的,你给得了吗?”
然后不再理她,就连目光都越发的冷淡。
旧的离婚协议被恶意的否决掉,已经作废,而新的又暂时没有草拟好,所以肖颖理所当然地住下来。
所幸家里的房间多,这一次她竟也不跟叶昊宁争床睡,只是在几个偏卧和客房之间来回轮换,最后终于找到一张比较舒适、软硬适中的床,与B市公寓里那张很像,躺上去,好歹能够睡个安稳觉。
钟点工每天都会过来,除去打扫卫生之外,甚至不知从何时起,也一并包下了洗衣煮饭的活。
肖颖初时还觉得不太习惯,于是便跟进厨房说:“我来吧。”
结果倒被那位阿姨推出来:“你去陪小叶,反正之几天一直都是我在做,没事。”
陪他?恐怕他现在连一个正眼都吝啬给她。
阿姨又是一副笑得很满足的样子:“而且他也喜欢我烧的菜。”一看就知道,一颗心早就被叶昊宁给收买了。
对此肖颖毫不意外,因为他就是这样,似乎只要他愿意,就能轻而易取地老少通吃。
倒是几天之后,钟点工阿姨开始好奇了:“小肖,你最近都不用上班吗?”
当时饭菜刚刚摆上桌,公司里的秘书也才报着大摞文件离开不久,叶昊宇从书房里走出来,正好听见这句话,所以肖颖的动作微一停顿,才面色自若地拖开餐桌千的椅子说:“嗯,请了假。”
阿姨说:“真好。外国人开的公司是不是比较宽松?我小儿子在国有银行工作,别说请两天假简直比登天还难了,平时甚至经常需要加班加点的,太辛苦。”
肖颖笑了笑:“各有利弊吧。况且,我也是有特殊情况。”
这时候叶昊宇也已经在她隔壁的位子上坐下来,却自始自终敛着眸光,仿佛对她们的对话充耳不闻,径自喝了半碗汤,又随便吃了两口方才便搁下碗筷。
正在整理流理台的阿姨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上还拿着沾了洗洁精的抹布,看着他问:“不吃了?"
叶昊宇点了点头:“嗯,饱了。”其实是因为上午吊了药水,有点影响食欲。
眼见他又走回书房里去,阿姨冲肖颖叹气道:“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吧,吃得太少了,这可怎么行?”
肖颖也在心里暗暗皱眉,这会儿只好硬着头皮,在母性大发的钟点工阿姨慈祥又和蔼的注视下,推开椅子跟去书房。
正在整理流理台的阿姨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上还拿着沾了洗洁精的抹布,看着他问:“不吃了?”
叶昊宇点了点头:“嗯,饱了。”其实是因为上午吊了药水,有点影响食欲。
眼见他又走回书房里去,阿姨冲肖颖叹气道:“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吧,吃得太少了,这可怎么行?”
肖颖也在心里暗暗皱眉,这会儿只好硬着头皮,在母性大发的钟点工阿姨慈祥又和蔼的注视下,推开椅子跟去书房。
窗外天气阴沉,眼看就有大片乌云压境,微凉的风卷动着窗前轻薄纱帘兀自来回飘荡,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书房里倒是一片灯火通明,而叶昊宇就靠坐宽大的书桌后,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肖颖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直到了近前,才说:“刚吃完饭,怎么就要睡觉了?”虽然吃得并不多,但总归是对身体不好吧。
结果叶昊宇姿势一动未动,只是低低“嗯”了声,像是完全出于礼貌修养的样子,其实这种态度更能将人噎死,倒还不如不答。
肖颖却一点也不计较,因为正自恍了神,不由得想到上一次,在B市的公寓里给他做消夜,他好像也是这样刚吃完就躺上床。
明明并没有相隔多久,可是彼时今日,无论关系和气氛,都早已经不能再相提并论。
她最后只好说:“你起来,我要用电脑。”
“你不是有笔记本?"
"没带来。”风吹在手臂上隐约有些冷,她又走过去轻轻关上窗,转回身时叶昊宇已经站了起来,她突然一咬牙说,“我准备辞职了。”
“哦,是吗?”这么多天以来,他似乎第一次正眼看她,紧接着却是极度不怀好意地猜测,“以后打算靠着分回去的财产过日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劝你最好尽快拟出一份令你自己满意的离婚协议来,就用眼前这台电脑。”他伸手示意,又停顿了一下,才说,“趁我改变主意之前,我倒是认真建议你多替自己某些福利。”
“那你就改变注意吧!”她突然恨恨地说,“最好你现在就反悔,我一点也不在乎!”
他愣了一下,眉心微动:“你说什么?”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好像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肖颖只觉得喉间如同堵着一团纱,十指在身后慢慢绞纽在一起,看着对方冷淡中带着几分讥嘲的眉眼唇鼻,那些全都是她所熟悉的,可是如今它们的作用只是将她心里的那些话统统顶回去,毫不留情地顶回去。
过了好半晌,她才终于再度发出声音:“你口口声声提离婚,叶昊宇,你真就这么想和我离吗?”腔调虽然依旧倔犟,但他的样子还是仿佛有点委屈,背后就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乌黑的云层隐隐翻滚,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逆着光,此刻却像漾着水,那样清晰地柔软,仿佛一碰即化,又令人不敢逼视。
叶昊宇看着她,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强子定了神,唇角的线条才再度逐渐僵硬下来,微微眯着眼睛,似乎觉得她荒谬无比:“你失忆了吗?离婚是你亲口提的,如今怎么反倒像是被我欺负了一样?”
说完转身欲走,可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动作这么快,几步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臂。
他侧过脸去皱了皱眉,结果她说:“我后悔了。”等了等,见他似乎没有反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后悔了,哪天我根本还没想清楚。”
“所以,我不要离婚。"
长久的静默之后,雨点终于穿过厚重的云层,霹雳啪啦落下来,砸在窗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可能。”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不清不重地拂开。好像这是第一次,肖颖觉得自己的指尖和掌心竟然变得比他还要凉,其实这样的丝丝凉意早已经迅速地延着经络钻进心里去,她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然后又同样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叶昊宇的唇边如同噙着寒冰:“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又把这段婚姻当成什么了?予取予求,随来随走,肖颖,你真当自己有这份本事?”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平稳,可是据她对他的了解,这才正是他盛怒之下的表现。
叶昊宇的脸色在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其实就连眼神都仿佛带着无限倦意,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径自走出房间。
婆婆那边也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知道她回到家来小住,于是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两人抽个时间过去吃饭。
只不过以他们目前的关系,一同出现在老人家面前,实在是件既累人又很冒风险的事,况且叶昊宇的这一场感冒断断续续几乎一直没有好,每天只在家里处理几个小时的公务,可是对他来说却都像是要耗费掉许多精力,与之前备受许一心推崇的超人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肖颖只好打扮得妥妥贴贴,只身赴会。
席间也主动将自己要辞职一事告知给叶母听,肖颖说:“辞职报告其实已经交上去了,只等上司批准。”
叶母自然十分高兴,又问:“不是还要办交接手续吗?你现在待在这边,没问题吗?”
“没有,我将年假一起请出来了。”其实当初请假的时候颇有点豁出去的味道,并不是不爱这份工作,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要比一份远在B市的工作更为重要。
就像当初所说,去B市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和价值,那么现在呢?或许她只希望可以做些什么,然后成功地留住某一样东西。
然而奇果却听见叶昊宁再度闲闲地开腔:“没别的问题了?”看样子似乎意犹未尽。
她被这样一撩拨,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题多着呢!就看你会不会如实回答了。”
“说吧。”他换了个更舒服惬意的姿势,连眉心都未动一下,仿佛早有准备。
怪的是,她以前做事可从来没有如此有目的性。
叶向国下到县里考察去了,按原定行程应该还需要三四天才能回家,所以叶母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好不容易有人陪她说话了,自然不肯轻易放人离开。
肖颖后来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言多必失,有些话本来不该说的,结果到底还是说漏了嘴。
果然,叶母立刻皱起眉问:“病了?既然都这么久了,怎么也没和我说过?”
肖颖觉得为难,嗫嚅道:“其实就是感冒,不想让你们担心。”
叶母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叹气:“这孩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因为当年生他的时候是早产,导致他感冒发烧简直就像家常便饭,那时候叶向国又经常不在家,几乎一到晚上我就担惊受怕的。”
"真的吗?可是我认识叶昊宇之后,他到很少生病。”
“嗯,后来长大了也就自己慢慢好了。”叶母说,“他小时候还贫血呢,唉,说到底就是先天体质不好。记得有一次他逃课,那时候才八岁,结果被他爷爷施行家法关了起来,就关在那种老四合院的小杂物间里,谁知等一家人外出看完电影回来才知道停了电,而他当时就躺在黑漆漆的角落里,浑身滚烫不省人事,差点把我们吓死。”
肖颖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所以他怕黑?”
“是呀,后来连睡觉都要开着灯。就为这事,他爷爷也后悔得要命,从那之后就再没用过这种方式惩罚小辈。”或许是见肖颖脸上神色莫名,以为她也在担心,婆婆便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不过,以后你回来就好了,可要记住时常监督他,争取规律的饮食和作息。”
肖颖的申请有点僵,垂下眼睛说:“只恐怕他不会听我的。”
“瞎说。我倒觉得你说话比我管用得多。那小子什么时候把我的叮嘱当回事了?反而是你,有时说他两句,我看他居然还不会反驳。”
有吗?
肖颖不禁纳闷,该不会是婆婆大人那一向引以为傲德记忆力突然失灵了吧?她怎么觉得恰恰相反呢,她有哪句话是不会被叶昊宁反驳的?
况且现在就算有尚方宝剑也没用了,叶昊宁似乎是铁了心要将她视作空气,进进出出爱理不理,只怕是碍于一时未能解除的夫妻关系,所以才很给面子地没把她立刻赶出去。
现在这样,她哪里还有资格监督他的饮食作息?
不过对于婆婆的话,肖颖倒是留意了几分,于是当天私下找到叶昊宁的医生,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医生貌似不解,立刻微笑道:“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应该是叶先生最近工作太累才导致免疫力下降,恢复的速度自然比较慢。”
“他以前也是一样这么忙。”摆明了不信任,肖颖追问,“病历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结果医生一本正经地摇头:“对不起,因为叶先生亲自交代过。”
“就连我也不能看?”
“对。”
愈加显得可疑,肖颖只得不依不饶:“那请你跟我说真话。”
“什么真话?”
她气得真想一把掐死眼前这男人。心想,他怎么不去做演员?这幅疑惑又无辜的样子装得真像啊,任她是出浑身解数地纠缠,他也不为所动。
最后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动之以情,有些委屈地说:“可我毕竟是他老婆,他这样让我很担心。”或许是脸上的表情真的十分配合,对方竟然似乎被打动了少许,面露难色:“其实你可以直接去问他,岂不是更方便?”
“如果他肯说实话,我又怎么会来找你呢?”她想了想,突然神色极其认真地说,“其实他前不久一次性抽了400cc的血,我一直想问,这样子对身体有没有影响?”
从下一刻那医生的眼神来看,肖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心里一紧,立刻接着问:“听说一般献血之后如果休息不好,很容易导致抵抗力量下降对不对?那如果那人正好先天抵抗力就比较差呢,又或者原来贫血呢?”
医生深深看她一眼,终于转身从铁柜上抽出一份病历,她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结果却发现那并不是递给她的。
医生只是慢条斯礼地将病历本翻开来,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因为叶先生本人交代过,所以我不能把他的病历给你看,但是你刚才提的问题,很凑巧,最近我手上有一位病人恰好就是这样的。”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正襟危坐的肖颖,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才接着说,“在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太允许的情况下抽了血,并且之后又没注意休养,结果除了免疫力会急剧下降之外,还有可能导致急性贫血。”
肖颖一惊,想说话,却被对方抬手打断:“不过幸好,目前这种症状只是轻微的,经过药物和调养,一至三个月之后就会逐渐恢复痊愈,也不必太过担心。”
肖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走回家的,只知道一路上胸口都在突突发疼。
其实医院距离家里并不近,天气也不好,持续着几日的连绵阴雨,地上湿滑肮脏,道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随时都可能卷起飞溅的水花和泥星。
但她只是茫然地迈着双腿,思维仿佛被人搅碎,脑子里乱轰轰地一片,唯一的感觉一个,那就是疼痛。
到家的时候钟点工正要离开,阿姨见了她的样子不由叫道:“哎呀,怎么搞成这样?”
肖颖自己倒没注意,低下头看了看才发现米色裤腿上尽是深褐的泥浆印子,邋遢无比。
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却并不急着换衣服,反倒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可是里面没有人,她呆了一下,又立刻转身走到书房门口,只听见身后传来阿姨的声音:“小叶出去了。”
“去哪儿了?”
“说是出去见朋友。”
她又问:“走了多久?”
“午休之后就出门了,怎么着也有两三个小时了吧。”阿姨解释,“临走前说不回来吃晚饭,我以为你也一样呢,所以正准备走。”
“哦,没事,您先走吧。”
打发走了阿姨,肖颖也没什么胃口中,便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结果一直到了夜幕低垂,叶昊宁才开门进屋。
肖颖几乎跳起来问:“你去哪儿了?”
可对方却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反问:“需要向你报备吗?”
心头只是软软的,仿佛陷进吸足阳光温度的沙子里,一片温暖的绵软,她跟在他身后轻声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叶昊宁走在前面,听后步子微微一顿,半晌才侧过头说:“我没事。”
其实他的面色依旧冷淡,但气氛还是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肖颖来不及细想,就已经凭着本能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又似乎怯怯地试探,生怕被 甩开,所以不太敢用力。
结果叶昊宁的手指只是动了一下,仅仅只是动了一下而已。
心头提着的一口气倏然松下来,肖颖觉得机不可失,于是飞快地紧紧用力攥住他的手。
“你干嘛>”一时半会儿,叶昊宁的声音里倒也听不出喜怒。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突然靠过去,将脸贴在了他的背后。
其实过去从没做过这样的举动,所以不知道竟会是如此踏实温暖的感觉。
叶昊宁一怔,背部线条不禁有些僵硬。
她说:“对不起。”声音闷闷的,但又十分坚决干脆。
叶昊宁问:“你对不起我什么?”
肖颖说不出来,只说:“我们不要离婚好不好?”
结果身前的人沉默片刻,突然轻忽地笑了笑,带着冷哼:“这样拖泥带水,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当初发短信的时候呢?恐怕根本没有犹豫吧。”
她似乎语塞,半天才懊恼地说:“是我错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才可以呢?”
然后死死地环抱住他的腰不肯松手,硬声硬气,近乎耍赖道:“反正我是不会签字的,随便你怎么办!或许你是正好想借着这次和我一刀两断,然后去找别的女人过好日子?那我就更加不会撒手了!”
叶昊宁本来还想翻脸,谁知听到最后一句,终究还是忍不住口气微松:“我可没你想的那样龌龊。”
她趁机道:“那就不要和我离婚。”
“理由呢?你不能永远像个小孩一样,随着自己的喜好做事。”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点倦,“这样反复无常,你当我不会累吗?”
“..........”
恍惚记起很久以前也有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肖颖心里蓦然一紧,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分开她的双手,可是他说完之后却一动不动,瘦削的背挺提直直的,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山峰。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够了解他,是因为他总是藏得太深,让她永远走不进他的心里去,可是如今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没有用心罢了。
他没说错,她是真的不够用心,心有旁骛,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误解和错过。
已经是那样明显的事实,她却一直发现不了。
那些曾经以为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东西,如今才知道,近得触手可及。
“有一个理由。”最后肖颖说,“只怕你不会相信。”
谁知叶昊宁却说:“为什么不信?我早说过,你根本不会撒谎。”
她有点尴尬:“谢谢夸奖。”顿了顿,才郑重其事地说,“因为我爱你。”
他仿佛没听清,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便要求:“再说一遍。”
她仿佛是豁出去了,一咬牙,沉声说:“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的人和事,我真的已经都放下了.....现在我爱的人是你,所以不想离婚。”
事后过了很久,这个话题仍时常被某恶劣之人拿来说笑。
“我说肖颖,你主动起来真是可怕。”
她早就习惯了,所以不理他。
“难道当时不担心我拒绝你?”
“在你面前我早就没有面子可言了,难道不是吗?”
“不要这样说,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
“.....”
每到这个时候,肖颖就会愤恨地想,早知道就离了算了,也好过此后天天受这种讥讽,简直是非人的待遇,精神上的折磨!
把饭菜端上桌,她板着脸说:“麻烦让一让。”
叶昊宁倚在门边,侧开身子,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恼羞成怒地开腔道:“你是不是前一阵低烧烧傻了,好好的笑什么笑。”
可是对方根本不与她计较,只是不置可否地转过身施施然去洗手,准备开饭,她就好比攒了很久的力气,却一拳打在一大堆棉花上,根本无处发泄。
于是只好在吃饭的时候小声嘀咕:”我看原来就是傻的。”
仿佛是自言自语,但还是被叶昊宁听见了,他很快便停下筷子扬眉问:“你说什么?”
她说:“如果不傻,当初在医院里怎么可能那样见义勇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有这么夸张吗?”叶昊宁哂道:“我自己的情况,我心里清楚的很。”忽又狐疑地微微眯起眼睛看她,“肖颖,你该不会以为我那样做是因为不想你伤心吧?”
她抬起眼睛瞪他。
他立刻笑得很诡异:“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其实我只是纯粹出于人道主义罢了。”
“随你怎么说。”她讪笑一下,重新埋头吃饭。
不争论并不代表不计较。
肖颖私下盘算了一番,觉得十分有必要为自己扳回一城,否则这日子以后没法过了。
恰好叶昊宁的妹妹带着男友从澳洲回国来渡假,一家人吃完饭之后,肖颖便在厨房帮忙准备水果。
阿姨三番五次地催她:“你别忙了,出去和他们聊天吧。”
“没事,我就想站着多活动活动、”
“说起来你最近倒像胖了些”阿姨侧过头来打量她。
肖颖不禁一窘,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讲出去都丢人,这阵子叶昊宁生病,她照顾他,结果却把自己照顾胖了三四斤。
上次因为回B市办离职手续,和几个老朋友见了一面,许一心就颇为怀疑地问:“你是不是把叶昊宁的补品全都偷偷吃进自己肚子里去了?”
可是事实上哪有什么补品?叶昊宁趁着生病,简直已经将他一贯挑剔的特质发挥到了极致,尤其是在她主动示弱之后,更是当机立断地打发走了能干的阿姨,开始明目张胆地奴役她,却又常常说这个不满意,对那个不合胃口的,气得她想跳起来骂人。
但终究还是于心有愧,不得不忍气吞声。
然而就是在如此受压迫的环境下,她反倒胖了,真是千古奇事。
所以叶昊宁才会嘲笑她:“人家都说心宽体胖,看来你对现状十分适应及满意嘛。”
天知道她有多么想冲上去拳打脚踢一番,可看着他那张明显清减下去的面孔,最终还是只能咬着 牙忍了又忍。
不过现在可好了,果然如医生之前说的那样,经过悉心调养,叶昊要又重新恢复了许一心心目上无可比拟的超人形象。
肖颖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大片曙光,七彩绚烂,意味着苦日子就要到头了。
主动点儿啊。”
其实她的眼睛与叶昊宁的极为相似,同样漆黑深邃仿佛蕴着微光,十分漂亮勾人,可是对方却似乎不为所动,又或许是早就习惯了,竟然只是抿着唇角淡淡地笑了一下:“我都已经得到你家人的一致认可了,还需要穷表现什么?”
“就冲你这态度,我就不认可你。”
“都见过家长了,再反悔是不是有点迟?”
“还没加印盖戳呢,是你高兴得太早了!”叶思颜拖着他站起来,连水果也不吃了,两人一路回到卧室,继续唇枪舌剑。
肖颖回过头,就只见叶昊宁靠在沙发上低低地笑,她心中若有所动,便问:“是不是感觉特别开心,遇上同类了。”
“还好,一般般。”他又看她一眼,指指楼上,“我不吃,你拿去给爸妈。”
“阿姨已经送了一份上去了。”肖颖自顾自坐下来,挑了一颗草莓,看都不看他,“谁说是给你吃的?”结果没过几秒钟,她还是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刚才在谈论谁呢?”
叶昊宁似乎不懂,扬眉反问:“谁?”
“你妹在澳洲街头遇到的那个,一见我走过来,她就神色古怪,到底怎么回事?”
见她满腹狐疑,叶昊宁倒是忍不住笑了声:“真奇怪,你最近怎么越来越敏感?”
“你是说我以前很迟钝?对于这一点,我早就承认过了,用不着你提醒。不过,近墨者黑嘛,我难免要改变一点。”又说,“别打岔,快说!”
叶昊宁仿佛无所谓,轻描淡写地报了个名字:“唐昕。”
“哦。”肖颖应得飞快,其实是因为心里隐约猜到了,于是不再出声。
果却听见叶昊宁再度闲闲地开腔:“没别的问题了?”看样子似乎意犹未尽。
她被这样一撩拨,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题多着呢!就看你会不会如实回答了。”
“说吧。”他换了个更舒服惬意的姿势,连眉心都未动一下,仿佛早有准备。
可是,在公婆家讨论这种问题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肖颖看了看四周,偌大的客厅,倒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叶昊宁的眼神望过来,平静的毫无波澜,她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们为什么会分手?”
“因为她不爱我。”
看见肖颖在下一刻变得无比惊讶的表情,叶昊宁啼笑皆非,又说 :“你的样子真呆。”脸上照旧是一排云淡风轻,仿佛他的心情并没因为这个问题而受到丝毫影响。
可是肖颖却真的连反驳都忘了,半晌才将看似简单的信息消化完全,讷讷地:“是这样啊。。。。。。”
谁知叶昊宁却又语气平淡地纠正:“其实更笨算不上分手,我和唐昕从来就没开始过。”
“什么?”她反映了好半天,才突然省悟,可又更加难以置信,难道是你单恋?“
他不置可否地睨她一眼,显然对这样的措辞感到轻微不满:”那时候还年轻。”几乎是从青葱岁月开始,又或许更早一些,他曾经是真的爱过唐昕。
那个从小与自己为伴的女孩子,他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地长大,从娇气漂亮的小公主逐渐变成美丽惊艳的女人,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可她偏偏不爱他。
他是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得到倾慕的眼光,但他最想要的,却永远得不到。
所以,就算旁人都早已心知肚明,但那个时候的叶昊宁却从没告诉过唐昕,他爱她。
因为那自小而来的骄傲和执拗,他始终都不曾松过口。
直到晚上回了家,肖颖还在继续着自己各式各样的疑问,结果叶昊宁终于不耐烦了,拿眼角冷冷地瞟她:“你不累吗?”
“不累。”她同样瞟回去,目光却落在他的手腕上,语气突然一沉,“你说,你是不是还对唐昕余情未了?否则为什么已知戴着情侣表不肯换?!”
“你怎么知道这是情侣表?”叶昊宁微怔,随即眯起眼睛又问,“说吧,发现多久了 ?”
她冷哼:“很久了。”
“那为什么知道现在才提?”
她突然语塞。
“看来你以前根本不好奇。”他停了一下,“或者说,不重视。”
怎么形势突然大逆转了,现在倒好象该她理亏似的。所幸最近与叶昊宁朝夕相处,反应能力却是上了一个台阶,因此肖颖也只是愣了一会儿,便又板起脸来:“休想转移话题,险吧你的历史问题解释清楚再说别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因为戴习惯了。”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唐昕生日,他确实是抱着私心,便买了这一对表,可是后来也许被她发现了什么,结果一段时间之后,她找了个借口,将手表还了回来,嘴上只说“太贵重”,可是其实大家都明白,这样一块用过的女士表,即使还给了他,以后又能有什么用处?
但他还是收了回来,只记得当时自己神色自若地说:“我送给别人,比这贵重的多了去了。”
只是她那是陡然松懈下来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他却至今仍旧忘不掉。
有些话,终究还是不该说。
也不能说。
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就如同相信终有一天会有另一个女人让他爱上一样。
“你保险柜里有那么多说表,随便换一块怎么样?”耳边某人还在嘀嘀咕咕,叶昊宁托着下巴考虑了片刻:“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只要换掉那碍眼的东西,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暂时还没想到。”他又一本正经地提议,“不如我们先去洗澡吧,其他的慢慢再说。”
“好啊。”
“你去拿睡衣。”
“好。”
“连我的也一起拿上。”
“……为什么?”
“因为是你刚才亲口答应的。”
“……”
眼前那张英俊的脸笑得多么奸诈,而肖颖则不禁纳闷,她亲口答应他什么了?
那只手已经揽过来,她最后只能十分疑惑地任由他拥着,带进浴室,嘴上仍在说:“我觉得,有时候我们沟通很有障碍。”
“不会。”身边那人似乎很勉强才守住笑容,然后语气认真地说,“亲爱的,我却觉得现在这样刚刚好。”
番外---结婚记
病房里气氛沉闷,雪白的床前围了一堆人,最后还是医生领着两三个护士进来说:“请各位先出去吧,病人该休息了。”众人听了,这才散开。
叶昊宁走在最后,所以听见病床上的老人低低地哼了声,他连忙回过头,只见祖父正半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因为病着,目光有些混浊,全然不似往日神采熠熠的模样。
叶昊宁心下一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又折回床边俯下身子问:“您想说什么?”
祖父家的规矩一向很多,又极为严格,因此叶家所有的小辈都被调教得十分谦和有礼,对长辈从来都用“您”来称呼。
此时叶昊宁弯下腰去,耳边只听见低微虚弱的几个字,虽然断断续续,但到底还是听清了。
你快结婚。
叶家最有权威的人似乎终于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而又令当事人无法反驳否决。
从床上老人的眼里看去,这个在叶家孙辈中最为出众的年轻人,正自微微敛了眉,一张英俊的脸上神色仿佛有轻微的波动变幻,简直是难得一见的情形。
这时候,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众人也都停了下来,相互对视的眼神中不乏疑惑。
最后叶昊宁沉声点点头:“好,我答应您。”
他的声音倒是被大家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出来之后叶母就问他:“你答应你爷爷什么了?”
叶昊宁靠坐在车内座椅里,嘴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结婚。”竟然有种被威逼算计的感觉。
其实这个话题早已被反复提起过很多次,但每每都因为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而不了了之,可是这一回,却是避无可避。
门铃响起的时候,肖颖正在看书,被打扰了阅读的兴致,自然有点不悦,便看着来人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谁知叶昊宁竟比她更嚣张,扬了扬眉,轻推开她撑在门上的胳膊,径自坐进沙发里。
“吃了火药了?”她仔细觑他的脸色,不怀好意地揣测:“难道是有人给你气受?男的还是女的?我猜八成是后者吧。”
“哦,何以见得?”对方不置可否,只是拿那双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斜斜睨她。
他的眼神里嗖嗖地如飞小箭,肖颖撇了一下唇角,很识时务地选择闭口不答。
真是奇怪,和叶昊宁相处的时间久了,她竟不知不觉养成了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性格,一旦发现他不好招惹了,她便下意识地避战。
结果反倒是叶昊宁又接着说:“看来你很自觉,知道只有像你这样的女人才敢给我气受。”
真是天大的冤枉!
其实算算时间,他们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不曾见过面,就连电话也通得少,平时各忙各的,偶尔联络一下,也是不咸不淡的。她身边的那些好友加损友们,诸如许一心之流,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叶昊宁找到新欢了。
可是现在,她这枚“弃妇”居然被某人转回头来安了这么一个罪名,多么可笑。
所以她立刻辩驳:“不要血口喷人,我明明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又将手上的书本扬起来:“你看,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打扰我看书,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还用得着说么。一打开门,不耐烦的情绪就写了满脸。”叶昊宁终于露出进门之后的第一个笑容,一伸手将书夺过来,并顺带着拉她坐到自己身
他随意看了眼封面,便似笑非笑地开口:“金刚经?肖颖,你打算出家么?”
“修身养性不行吗。”她被束缚在有力的臂弯里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挣扎了两下,又说:“就算是要出家,那又怎么样?”
她故意和他作对。
“那可不行。”
“为什么?”
“你今年多大?”叶昊宁却突然转了话题。
“二十四。”
“哦,那也不算小了。”
被他上上下下打量得有些莫明其妙,肖颖揪住衣襟,神色警惕:“什么意思?”
其实这是有心理阴影的,因为总会不由得想起爸妈家的邻居李阿姨,那位热心的阿姨每回见到她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已经不小了啊”,再接下来要做的当然就是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所幸后来认识了叶昊宁,她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绝说:“我有男朋友了。”这才让那位阿姨打消了热心助人的念头。
“你怕什么?”叶昊宁的眼神仿佛鄙夷,“把护在胸前手放下来。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她不免“哼哼”两声,突然有些小人得志:“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好,你说吧,先说了我再考虑同不同意。”
商量嘛,当然是有商有量咯。而且,这是多么难得,他叶大少爷居然也会有事需要和她商量。
叶昊宁再度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慢慢说:“没什么可考虑的,你一定要同意。”
他的神色竟是少有的郑重,令她隐隐生疑:“到底什么事?难道说是你破产了?想向我借钱?”兀自算了算:“我的存款倒是有一些,但只怕杯水车薪。不过,如果你有需要,我当然义不容辞立刻借给你……”
“和我结婚吧。”某人最后忍无可忍,很不给面子地打断她的“好意”。
肖颖怔了怔,还没说完的话就这样卡在喉间,眼睛死死盯着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仿佛不可置信,好半天才猛地推开他站起来,讪笑道:“你的玩笑开过头了吧。”
其实叶昊宁心里忽然有些许懊恼,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笑得越发开怀,索性将空出来的两只手交叠垫在脑后,慢条斯礼地说:“我是认真建议的。难道你之前一点这方面的想法都没有?”
见对面那女人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他轻轻扬起眉梢:“那么,难道你觉得嫁给我你会吃亏?”
那倒不是。
肖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也相信以他的条件,再好的女人都能找得到。
所以不得不颇为怀疑地反问:“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后半句忍着没敢说,因为叶昊宁的眼神又在瞬间变得凌厉了。
如飞小箭。
幸好他并不打算和她计较,停了停,只是继续语气温和地摆事实讲道理:“如今你年纪也不算太小,而我们俩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分手的迹象,等哪天真的分手了,说不定那也已经是三四年之后的事了。到那个时候,你还指望能再次成功地找一个与自己合拍的人么?
她没反驳,只在心里腹诽,切,她和他就很合拍么?
“与其指望一个未知的将来,倒不如现在就行动,反正迟早都是要结的,你说对不对?”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啊,她垂下眼睛心中微微松动,结果却听见他又说:“除非,你早有别的人选,非那人不嫁。”
屋子里似乎突然静下来。
她低着头,所以表情昏晦不明,半晌才听见自己开口说:“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她以为他不会答应,可最后他却漫声说:“好。”
最终点头同意结婚,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因为打算一切从简,便只邀请了两家亲戚参加酒宴。
婚礼前一晚,肖颖对许一心说:“真好!本来爷爷还重病住院的,谁知最近突然好转了,明天也要参加婚礼呢。”
“那就是双喜临门喽。”
“嗯。”肖颖点点头,“都是叶昊宁说爷爷身体快不行了,一直催着快点办,我总觉得太仓促了。”
“现在只差临门一脚,想这么多做什么!再说了,老人家身体好转,不是好事么。”
“是呀。其实我也觉得叶昊宁说得很对,错过了他,指不定我还找不找得到比他好的呢。”
“难道只是因为这个?”许一心问。
她略想了想,“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
“因为我自己也愿意呀。”
虽然他并不是那个自己从小期待着的人,可是,她也同样不再是过去的她了。不是么?
从此,一段崭新的生活徐徐拉开序幕。
婚礼当天,叶老精神熠熠端坐在太师椅上,递给两位新人一人一封大红包,同时示意孙子俯身过来。
“爷爷也是迫不得已啊,谁让你迟迟不肯结婚。”
小叶低眉顺眼:“您做得对。”
“不会怪爷爷骗你吧。”
小叶仍旧低眉顺眼:“不会。”心想,不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么,当然不怪您。回过头,朝微微纳闷的新婚妻子轻轻一笑,直笑得她不禁皱眉疑惑,他才神色自若的真诚夸奖道:“叶太太,你今天真漂亮。”
番外--小江和小叶的幼稚园生活
故事发生在若干年前的C市。
启明星幼稚园的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眯眯地宣布:“今天我们班又加入了一个新的小伙伴!江允正小朋友今后会和大家在一起,你们要好好相处,就像兄弟姐妹一样,知不知道?”
“知——道——了。”
“很好。来,江允正小朋友,让我看看把你安排在哪儿……”王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了一遍,自言自语:“到底坐在哪儿好呢?……”突然眼睛一亮,“啊,就坐在叶昊宁小朋友的旁边吧!”
结果班上两个最粉嫩俊俏的小男孩就这么并排坐在了一起。
王老师继续笑眯眯地,挨个摸了摸江允正和叶昊宁的小脸蛋,啧啧,触感真好,简直爱不释手。
“你们要乖乖的哟。”
两个小朋友俱睁着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穿白毛衣的叶昊宁乖巧地点了点头,而穿蓝色小外套的江允正眨眨眼面无表情,没什么表示,看样子是刚换陌生环境,有点怕生。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老师讲故事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朝靠窗的那张桌子多瞄两眼。多么可爱啊!做幼儿工作五六年,她从没见过这么机灵俊俏的男孩子,而且还是并排的两个!
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向其他老师炫耀了一番,又憧憬:“如果其中一个是我儿子就好了……”话音还没落,就有人颠颠地跑进来,“老师——老师——”
“良辰?你怎么跑来了?”她皱眉,接住扑过来的小娃娃,“现在是睡午觉时间,不可以到处乱跑的。”
苏良辰脸上红扑扑的,两只小麻花辫摇摇晃晃,奶声奶气地说:“王老师——,叶昊宁和那个新来的江允正……”喘了口气,“他们……打~~~~起来了——”
“啊?”
王老师跑着苏良辰一边往午休室小跑前进,一边问:“他们为什么打架?”
“叶昊宁又把毛毛虫丢在我的枕头上……”怀里的小女孩突然嘴一瘪,大大的眼睛立刻闪动着水光,讲不下去了。
“别怕别怕!”王老师连忙安慰,“等下老师就去处罚他。”又想,哦,应该是这样的——那个叶昊宁恶作剧,恰好被江允正看到,小家伙嫉恶如仇,于是就忍不住替受欺负的女同学出气了。
谁知一路跑进房间一看,所有的小朋友都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十分安静,根本没有想像中的混乱场面。
王老师先把苏良辰放回床上,才轻步走到另一张床边,压低声音问:“叶昊宁,江允正,你们不好好睡觉,挤在一起干嘛?”
叶昊宁先抬起头,小脸笑得很天真:“老师,我在给江允正看我的玩具。”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果然拿着一只崭新的变形金钢。
再看小江允正,也是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与新同桌挤在一张床上,十分亲密。
哪里打架了?王老师不由怀疑地回头看看来报告的苏良辰,不过心倒是放下来,和声和气地说:“下午你们再玩,现在小朋友们都在睡觉,你们也要乖乖睡觉。”然后不由分说将小江允正抱起来,送回他自己的床上。
十几个小朋友睡得很安稳香甜,王老师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关门退出去。
五分钟之后,两个粉嫩的男孩又挤在了一块儿,恶形恶状。
“叶昊宁,你干嘛要抢我的毛毛虫!”
“那明明是我捉来的!”
“明明是我先找到的!”
“……现在它还在苏良辰的床上。”
“算了,不要了。把你的变形金钢借我玩儿吧。”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