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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见微:最远的距离(下)

(2009-01-06 10:46:49) 下一个
  苏哲开了门,慢慢的脱掉鞋,一步步走进厨房,倒两杯冰水,再慢慢出来,见方毅坐在地上,眼睛看着小几不动。
  他递一杯给他。
  两人默默的喝完。
  苏哲咳一下,问:“是不是曦子知道了……”方毅轻轻一摇头:“妹妹不是生气……你还看不出来?”苏哲随即拿过摇控器,“啪”的打开电视,再不发一言。
  方毅洗个澡,觉得心情好些,遂去冰箱里抱了四罐啤酒,想和苏哲一起聊聊,却见电视开着,人却不在,他只道他去房里了,便拿着摇控器调台。搜了一圈看不下去,便关掉,另去放CD听,听了两首歌,还是一点动静没有,他奇怪,去找,里里外外,连个影子也没有。他想想,忙去房里套了一件T恤,将钥匙装进裤兜,反手带门下楼。
  林曦趴在地上翻了半天,终于将那本笔记找出来。她掸掸上面的细灰,捧着,坐到床头。那些字迹漆黑如墨,清晰如昨。她一页页的看,呆呆的,神思渺渺。在最后的有字的那页上,他的字占了一半,隔三行,是她的两行字:
  “……”
  这是她给他的回复。
  他从她的话里觉得了,不愿看了,连同这本笔记,一起留给她了。
  她不是不喜欢他的?为什么?她还会这么难受呢!
  苏哲仰脸看着透过窗帘的灯光,淡淡的黄,映得外面的夜空也跟着暖了一方。
  她还没睡呢!她在做什么?
  明显的,她跟从前不一样。每每相见,她多高兴,藏不住压不了的喜悦,眼睛弯成月芽儿;今天,她只用嘴角微笑!她不是生气,她是忧伤!她离开别人,她与他重逢,她却忧伤!
  林曦闷坐半天,忽想喝水,便轻轻出来,去厨房里倒。等凉的空儿,她的视线落到窗外。
  一个身影立在不远的空地上,微微仰着头,凝望着这边,隐约的晕晕的光线投在他脸上,糊糊的一团白。
  苏哲望着她的窗子,静如止水。
  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的站在这个楼下过,或喊或笑,或挥手或道歉,或吹口哨或打哑语,或前仰后合或愁眉苦脸,但从未这样的静若止水过。
  她的眼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的心看得清:那个白雪飞舞的冬天,正对着音乐台的那张侧面,眉毛上停着雪……
  林曦以为自己要伤感,但不知不觉的却升起暖意,由手心,一丝丝的传向全身,遍体舒适。她站在黑暗中,微微垂着眼,亦静静的凝望着苏哲。
  方毅一路急走,待看见林曦窗口的灯光,心里就放下了,再绕过一排冬青,苏哲的身影明白着在眼前。他停了步,立在大槐树下,也微微抬眼看向那淡淡的灯光。
  林曦先没在意,后发现方毅竟也来了,他换了一套宽大的家常衣服,该是洗过澡的。再看苏哲,他的衣服还是先前的。这么热的天,他竟不洗澡又跑来?林曦想着,禁不住要笑。
  她又看一会儿,见方毅慢慢的上前来,跟苏哲说了几句什么,苏哲似没回话,依旧直直的立着。
  林曦看着那两人,只觉心里满满的甜蜜,浓得化不开,浸得她身轻如烟,如在真空中,万事俱灭。
  半晌,她将杯子一放,蹑手蹑脚的开了大门,扶着楼梯,磕磕绊绊的挪下来,小心翼翼的钻出门洞,绕了一个弧,从他们后面兜过去。
  方毅瞅着苏哲,好笑:“你又要干什么?几点了?二个月呢,你慢慢的回暖好不好?幸好不是女人,不然谁受得了你!”
  苏哲正没好气,听他还如此奚落,怒火攻心,反手就是两巴掌。
  方毅躲开一没躲开二,正打在右脸上,打得他猛得一晃,半边脸麻得没感觉。他把眉一立,低叫:“你发什么疯!”
  苏哲哼一声,侧脸不理。
  方毅气恨交加,恨不能立时开打才好,但想着就在林曦楼下,万一看见了又找麻烦,遂咬牙发恨:“走!到那边去!”说着劈手去揪他。
  苏哲甩手要挣脱。
  方毅丝毫不让,紧跟着往旁拽,又道:“马上我就喊了,说你要和我打架!让妹妹来看!”
  苏哲怕他真叫,忙道:“走就走!”一边也揪住他。
  两人拉拉扯扯,就要往槐树下撤,忽见林曦穿着睡衣站在身后。
  那两人一时回不过神,皆吓了一跳。方毅赶忙松了手,大为夸张的拍着胸口:“我的天,你穿这么黑干嘛?吓死我了!”
  林曦看到他被打了,顾不上回话,忙上前细看他的脸。
  方毅原怕她生气他们要打架,所以叉话,今见她关心自己,立时觉得脸上狠疼起来,遂伸手去摸,真是碰都不能碰。
  林曦看他表情不好,当下转眼去看苏哲,带着嗔恼的神气。苏哲碰到她的目光,微低下头,看着地一声不吭。
  方毅一边低声呼痛,一边拉林曦的手往他脸上贴,先用手背,再翻手心,然后再换她另一只手。
  如是三番。
  苏哲瞥见,皱起眉,不悦道:“你干什么?”
  方毅不理,只管抓着林曦的手不放。
  林曦只觉他脸上热乎乎的,起了细微的埂,忙道:“你回去好好的用冰块敷,要是再肿就难看了。”
  方毅笑:“妹妹的手最好,又凉又软又香……”说着去瞄苏哲,见他横着眼往这边扫,一脸不痛快。
  林曦听他要引苏哲生气,忙笑:“你们又跑来干什么?”一边去看苏哲,眼波流转,清光盈盈。苏哲看着,立时息了怒意,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怔怔的发呆。
  方毅便叹:“我们看妹妹不高兴,觉都睡不着,所以要过来看看!”
  林曦知他们猜出了,不想承认,遂反驳:“瞎说!我怎么不高兴了?我是有点累了!才没精神的!”
  方毅跟着笑:“我想也是,马上我们替妹妹过生日,之后还有好玩的party,妹妹怎么会不高兴?肯定是累了,所以没精神。我们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苏哲一听party,倒也来了兴致,遂笑:“得赶紧做裙子了,明天就去我妈那儿,挑个最好看的样式。选什么颜色好呢?”
  方毅道:“嫩黄色好,娇艳!”苏哲摇头:“还是浅蓝好,优雅!”林曦不干:“我要穿黑色的,露大块背的那种!”
  苏哲方毅互看看,齐声道:“不好!”
  林曦理也不理,继续加:“在后面开个大V领,我的蝴蝶骨最好看,我要把背露到这儿!”苏哲看她手一比划,都齐腰了,立时皱眉:“你一点肉也没有,露那么多骨头出来干嘛?多难看!”
  林曦听他冒出这句话,简直是奇耻大辱,当下脸涨得通红,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方毅忙拿手指狠戳苏哲,又笑着挽回:“现在流行骨感美,你这土包子!妹妹身材一级好,穿什么都好看!”
  苏哲不高兴,还想再说服林曦别穿那么暴露,就听方毅连声叫困:“有十一点了吧!妹妹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睡觉。明天有那么多事要忙,不好好歇歇,肯定吃不消!”
  林曦气得浑身发肿,再也不想多看苏哲一眼,抬腿便走。苏哲想着楼道里没灯,忙紧跟着要去照应,一边还想搭话说。林曦一声不吭,走得飞快。方毅暗笑不止,也急步跟上。
  苏哲看林曦的灯熄了,这才和方毅回身走。
  方毅想想又好笑,便道:“我跟你打个赌。妹妹至少有三天不会搭理你!”
  苏哲纳闷:“她干嘛不搭理我?”
  方毅笑:“你刚才说什么?你真是蠢得可以了!真奇怪了!你怎么越来越白痴?我都不敢相信你能说出那种话来!”
  苏哲回想回想:“我说什么了?”再想方毅左一个蠢右一个白痴的,来火:“你拍什么马屁?什么穿什么都好看?曦子说要露到这儿呢!成什么样子!”
  方毅好笑:“她说露就露拉?就算她要露,你不会说她不露更好看?你非要说她一把骨头干嘛?妹妹都要给你说哭了,你还有滋味得很呢!”
  苏哲想想林曦的样子,是不高兴,一时回不上话。
  方毅侧脸打量打量他,又笑:“你真是够了!你哄别人的招儿到哪儿去了?这种没品没档次的话你也能说出来?我真五体投地!”
  苏哲不服气:“我哄曦子干什么?我又没说错!她能穿那种衣服吗?我的天,你想想,她要露到这儿!”
  方毅翻翻眼睛,实在不想搭理他,又觉脸上烧得生疼,想着来气,遂抬手去掴他。
  苏哲虽想着事,但余光里瞥见他的胳膊动,知道不好,忙顿住脚,生生来个大后仰。
  方毅的手掌贴着他的鼻尖过去,硬是没打着。他一招使空,也不再追,因看他能在瞬间折腰成平板,倒点头夸:“好身手!”
  林曦气得一夜没睡着。天还没亮,她便爬起来,在衣橱里乱找乱翻,一件件的试,最后选定在学校宿舍里才穿的那件黑色细带小背心,里面配上嫩黄的胸衣,最是显山显水。
  待穿好,林曦举着小镜子照来照去,又狠狠的把领口把下拉,看能隐现出沟谷了,这才满意起来,再前后左右看半天,自己也陶醉。
  早早吃了饭,林曦便坐在窗口等,看那两人过来了,忙套上一件大T恤,飞一般跑出家门。
  下到二楼,她看上下没人,赶忙将T恤脱下来,卷成一团塞进小包里,后理理头发,又将衣领向下拽拽,抬头挺胸,慢慢地往下走。
  苏哲方毅埋头向上,忽见有人上面挡着。两人一抬脸,正见林曦搭着扶手下来,居然穿着一件露大块胸脯的吊带衫。
  苏哲大为震惊,都忘了说话,只看着她,一脸愕然。
  林曦也不理他,单冲着方毅笑,又问:“你好些了没?”说着下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
  方毅匆匆回声“好了”,眼睛看得动不了。
  那一片白,欺霜赛雪、温润娇嫩,碰一下就能滴下水……
  林曦看他发怔,心里得意,反拉着他下楼。
  方毅下意识的一垂眼,居高临下,竟能看见她里面的花边。他忽觉手心起了一层汗,忙避开视线,找话问:“你挂的是什么?”
  林曦生苏哲的气,连带着也生辟邪的气,遂回:“一个很丑的动物。”
  方毅不敢仔细盯着看,便紧握着她的手,两人出了楼道。
  苏哲看林曦不理他,亲亲热热的跟方毅走了,又生气又发酸,再想定是为了昨天的话,一时沮丧无比,遂转身跟着出来,抢前两步,走到林曦身边,想拉她的另一只手。
  林曦故意将手划来划去,不让他碰到。苏哲看准她的节奏,一把抄住。林曦想甩没甩动,便紧紧握个拳头,不像以往那样和他十指交握。
  上了公车,林曦开始懊恼。
  因人不少,挤来挤去的,有人一身汗味,从她旁边过,蹭到,弄得她浑身发麻。再有人多眼杂,她又穿得这样清凉,又是这么个模样,引得不怀好意的目光扫来扫去,饶是苏哲方毅横眉立目,也无济于事。
  林曦缩在那两人中间,偷空就上拉领口,恨不得再把那件大T恤套上才好,又怕他们笑,遂咬牙硬撑着;忽瞥见苏哲腰上并未系她送的皮带,是一条带“t”标志的,看样子挺好。她不觉一阵气闷,再去看方毅,他倒系着她的。
  真是好看!
  林曦一赌气,遂往方毅这边挪,侧脸靠近他的肩膀。
  方毅怕挤着她,忙屈臂环个圈,将她拦在臂弯里。因看她就在鼻下,便想跟她俯耳说话,刚一低头,那雪白粉嫩的肌肤就清清楚楚的在眼睛里。
  苏哲瞪完了别人,一回眼,竟见方毅挨着林曦的脸,垂着视线,也不知看着了什么,恍恍惚惚的表情。苏哲大怒,立时伸手去揽林曦的腰,眼睛剑一般直刺方毅的脸。
  方毅冷不丁看他手过来,一抬头,正碰上他目光灼热如火,他一凛,心里猛的起了愧疚,遂赶忙错开脸,去看窗外。
  林曦忽觉腰上一紧,苏哲的胳膊从后面过来,硬将她从方毅的怀里带出,紧紧的箍到他的身旁。她先是着恼,抬起眼瞪他,半晌,见他没反应,抿着唇,眼睛越过她的头项,似要跟方毅发脾气。她望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竟莫名的冒出些异样的欢喜,不自觉的,她又低下头去,额角轻轻抵着他的胸膛。
  三人下了车,半晌没人说话。
  林曦总是仔细盯着来往的人看,怕别人注意到她,结果更觉得所有的人都盯着她,几乎把她烤成蛋糕了;又想一会儿就到店里了,那么多人,何燕兰也在,看着自己穿成这样,会怎么想?思及此,更觉浑身不自在。
  正烦躁,忽见方毅在胳膊上搓了两下,笑:“奇怪了,怎么有点冷似的。”说着眼睛看过来,笑问:“妹妹觉不觉得?”
  林曦忙点头:“是有点……”一边去开包:“幸好我带了件衣服出来。”一边就把那件大T恤套上了。
  方毅轻吐一口气,去瞥苏哲,见他还是冷着脸,不接他的目光,余怒未消的样子。他再看回林曦,她已穿好了,一个大米老鼠挂在胸口,遮了那一片诱人的白,能叫人安然的正视。
  林曦虽没消苏哲的气,但看出他不痛快的程度深了,倒不想再怄他,遂不再故意亲近方毅。
  三人隔着空儿走了一段,方毅先伸手拉了林曦的手,林曦也想去拉苏哲,但又不愿意是自己示好在前,遂有意无意的按着苏哲的节拍轻轻摆动手,他们本来就靠得近,磨擦几下,也不知是谁先抓住谁的。三人于是又携手向前。
  何燕兰看他们来了,忙指挥人将各式的礼服样册搬来,摊在桌上,叫林曦细细的挑。林曦开始还比较收敛,后来何燕兰有事出去,她便将整个身子爬到桌上去,两眼发光,恨不能全选下来才好。
  方毅倚在旁边看着,先说笑着给意见,后来便呆呆的,坐到沙发里一声不响。
  苏哲开始拉个脸,渐渐又放松下来,但仍是不高兴,又理不清不高兴在哪儿,遂看着林曦,脸上白茫茫。
  林曦兴奋半天,后发觉周围一点动静没有,纳闷,便抬眼左右看看,那两人也不觉得,各自想各自的心事。林曦也感气氛怪异,但想不明白,便抱着画册慢慢的坐到椅子上。她已看中两套,想讨个意见,一时又问不出来,便也坐着发怔。
  何燕兰端着三杯饮料进来,见那三人一人坐一处,似生了气,都不言语,她忙笑:“来,喝点东西。”又笑看林曦:“你挑好了没?让阿姨看看!”
  林曦便指给她看,何燕兰瞅一眼,再看看她,笑着一点:“这个最好!听我的没错!”又打电话叫人来量尺寸。
  趁林曦去里间的空儿,何燕兰坐到方毅身边。她早看出方毅半边脸有些异常,先看他们嘻嘻哈哈,她便不往心里去,如今见苗头不对,便要疏导疏导。
  方毅看何燕兰过来,端详他的脸,忙笑:“不碍事,碰了一下。”
  何燕兰猜出会是苏哲打的,今看他不诉苦,便也当真,遂笑问:“怎么好久没看见你那个漂亮的女朋友了?”
  方毅一笑:“早八百年就散了,成别人的女朋友了!”
  何燕兰笑:“肯定是你挑人家的不好!”又一指苏哲:“你们都这德性,眼高手低,别想着找个天仙,没那么好的人。”
  方毅笑笑不说话。
  苏哲也不理。
  何燕兰越看越怪,以往这两人生气,都是在脸上的,如今个个安静的很,但气氛里真是不对头。她正要再探探口气,就见里间的门一开,林曦她们出来了。
  苏哲看林曦脸上带着笑,不自主的也跟着的笑,又招手:“我看看挑件什么样的!”
  何燕兰随手递给他。
  苏哲看是收腰蓬蓬摆的公主裙,偏是个抹胸式,光光的露着一大片胸,当下一皱眉:“怎么穿这种衣服,连个带子也没有,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林曦一听,几乎气死,再想他昨天的话,恨不得冲上去打破他的头,碍着何燕兰在,不好甩脸色,遂不理,拿着去给方毅看。
  方毅看是月牙白的底,上面罩着一层细纱,缀着宝蓝的四瓣小花,很是典雅,于是点头:“好看!”又抬眼看她的脸:“再把头发盘起来,放个小王冠,曦子就是公主了!”
  林曦看他眼里含着笑意,映着自己的身影,一漾一漾,如春日的湖水。她抿嘴一笑,又埋头去看那衣服,脸上微微的红。
  何燕兰一旁看着,暗暗皱眉,再瞥一眼苏哲,见他瞅着方毅,大为不满。她看看表,笑道:“都这么晚了!走,一起吃饭去。曦子想吃点什么?”——
  饭后出来,何燕兰知道留不下苏哲,遂叮嘱:“晚上你过来,我有事。”苏哲点头,急着要去追林曦方毅。何燕兰忙挥手让他走。看那三人上了车,她才慢慢坐回车中。
  管峰听她半晌不出声,便问:“是回影楼吗?”何燕兰摇摇头:“我累了,回去歇歇。”管峰忙扭头看她,担心的样子。何燕兰手抚着额,催促:“快开!”
  林曦心里憋气,又想起皮带的茬儿,更觉伤心,遂不肯去苏哲那儿,只要回家。方毅看天也热,确也没好去的地方,便说好。
  苏哲见林曦总不理他,独跟方毅说话,心里越发的酸,脸便越拉越长。
  林曦看着,越发生气,干脆一点儿也不理他,只跟方毅下象棋。
  苏哲一旁坐着,走,舍不得,不走,看着来气,忍了半天,遂出去喝水。一喝喝了三大杯,听里面有说有笑的,他又坐不住,于是又回来。正看着方毅双炮排成直线立于中宫,他忙拉林曦:“你的车!快点移到侧面来,挡在帅的上面。”
  林曦白他一眼,不搭理,非要先去跳马将。
  方毅把“将”一移,不碍事。
  林曦又加炮助攻。
  苏哲急得要命,伸手要悔棋。
  方毅看看他,不说话。
  林曦倒发脾气:“你下还是我下?”
  苏哲急道:“你要输了!”
  林曦把眉毛一扬:“输就输!我高兴!”依旧走她的老路。
  方毅立马将车移至林曦的“帅”头。
  林曦一看,竟走投无路了,立时有些懊恼,又想自己应该能看出的,都是苏哲乱搅和,害她没看出来,遂瞅瞅他,一脸腻烦。
  苏哲一看她这表情,真是委屈,便道:“我说吧,叫你挡车你不听!”
  林曦先不理,手上重新摆棋,待摆好了,嘀咕一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方毅一听,想压压不住,“呵”的笑出来。
  苏哲又气又怒,还不好发作,遂一转身再出去喝水。
  秦怡看出林曦对苏哲有气,而方毅脸上又有指痕,知道这三人又闹别扭了,一吃完饭,就打发那两人回家,自己跟林曦说闲话,细问学校的事。
  出来,方毅一言不发,自顾自的扬长而去。苏哲呆站半晌,想不出该往哪儿去,忽想起何燕兰说有事的,便去路边拦车。
  何燕兰站在阳台上往下看,见他来了,回身坐到藤椅上,又招呼香婆:“切西瓜吧,荔枝也拿过来。”
  苏哲走到跟前,张口问:“什么事?”
  何燕兰看他都不坐,好像问句话就走,当下把脸一沉:“非要有事才能叫你来?你就不能过来看看你妈?我养你有什么用?”
  要在平时,苏哲早嬉皮笑脸的上去哄了,但今天受了一天的气,心思不顺,一听这话,更不顺,遂回:“你养我没用,那就别养我!你把你的钱拿走!”
  何燕兰一听,噎得要跳起来,但看看他的脸,又慢慢的缓下去。片刻,她站起身,走到苏哲面前,拉他过来坐下,笑:“怎么?看了人家的脸色,就回来给老妈摆脸色?”又伸手轻拧他的脸:“没出息的样子!小女孩都搞不定,还冲我发脾气呢!”
  苏哲把脸一让,就要站起。
  何燕兰拽着不松手,又笑:“我跟你说,林曦一点儿也不平,她是小而圆,衣服穿得松,看不出来。我告诉你,她身上滑得很,又软,要多好摸有多好摸!”
  苏哲乍没听懂,后看她在自己胸前比划,又冲他挤眼睛,笑意盎然。他忽的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觉发怔。
  今天林曦穿成那样,他光顾吃惊吃醋了,真还没太在意,再想到方毅的神情,恍惚着记起那一片白来,又听何燕兰继续说:“她现在穿A的,等结了婚,就要穿B了。其实太大了也不好,这样的最可爱!刚好一个手掌!”说着,望着他笑,神情笑谑。
  苏哲立时起了一片尴尬,但又想再听。隐隐的,他心里窜起一团火苗,慢慢的烧到脸上。
  何燕兰见他脸微微的红了,倒好笑,盯着看,又道:“也不怪林曦生气!女人的衣服能掉下来?真是飞机场了!还是方毅会讨女孩子欢心,你看他多会说话!你呀!傻!”
  苏哲皱起眉:“那露得也太多了!你叫人改一改!把肩膀那一块做起来!”
  何燕兰暗想:这父子俩真是一德性!遂笑,不支声。
  苏哲看她这样,竟有些不好意思,忙推开她的手,一边就站起来:“我回去了!”
  何燕兰喊两声,他也不理,一径走了。
  听着门关上,何燕兰又静坐半晌,末了起身回房,脱了衣裳,换上睡袍。
  都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睡袍,但从前的那些她都放在原处,一件也没带来——那些睡衣上有他的味道,穿了睡不着。
  苏哲洗了澡,拿着一罐啤酒往阳台上去,忽见方毅托着一个酒杯坐着,眼睛看着夜空不动。他一愣,他想他肯定回家去了,不想却坐在这里。
  方毅慢慢的转过脸,看看他,又转过去,举手饮尽杯中酒,起身,擦过他,往小卧室走。
  在他转脸的瞬间,苏哲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去了,当下有些歉意,遂道:“还早呢,一起再喝点?”
  方毅摇摇头:“不想喝了……”待走到小卧室门前,他又停下,顿了顿,转身回来跟苏哲站个面对面:“这事我跟你说清楚!我对妹妹的心和你对妹妹的心是一样的。你别以为就你对她好,我对她也好!今天我……我是有点想不过来……怎么这么一会儿,曦子就长那么大了?我总以为她还小呢!不想她都这么大了!”
  苏哲听他越说越慢,脸上怅然无比,不自觉的也跟着惆怅,遂不说话。
  方毅长长的叹口气,移步坐到沙发上,眼睛望着茶几发呆。闷坐半晌,他忽的笑:“你说曦子什么时候变好看的?我记得她那时挺丑的!我还叫她丑小丫呢!真奇怪!她怎么变成美人了?”
  苏哲回:“曦子本来就好看的,是你没眼光……”
  方毅哼一声:“得了得了!是你先说她丑的,我还记得你的话呢。你说她‘身上没二两肉,脸是个风干的苹果,好在一双眼睛好看些,不然,就是一丑八怪!’”
  苏哲立时把眉毛直起来:“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话?是你说的吧!”
  方毅“嘿”一声:“你记性不好没关系,别乱咬人!明明是你说的,往我身上赖!我明天告诉曦子去,你就是这么说她的,我能找到证人,信水当时也在场。”
  苏哲一拉脸:“你还不说她长得丑过?说她是白火柴头,怎么擦也着不了!还说她稀毛瘌痢秃,没几根头发!手是鸡爪子,全是骨头!有次你笑她穿的裙子像鸡笼,曦子差点哭了!”
  方毅直眨眼睛,不信,想回辩又抓不着证据,末了便笑起来,起身去冰箱里拿啤酒来喝。
  苏哲原本心里不爽,说了这几句话后,倒舒畅起来,又笑:“你刚和KK好时,不是跟曦子说‘妹妹要是长得好看些,我就选妹妹做女朋友了,可惜妹妹长得太丑了,没办法’,曦子气得不理你,后来你买冰淇淋给她吃,吃了七八天才好!”
  方毅仔细想想,笑:“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又叹:“曦子虽然丑,但丑得可爱,一点不难看!那会儿我就想,她长大后一定是美人,果然不错!”
  苏哲嗤之以鼻。
  两人又陈芝麻烂谷子的说些往事,都好笑得很,直说到两点多,才各自睡觉。
  次日,苏哲方毅等到九点,还不见林曦的影子,知道是不会来了,遂一起往她家去。
  林曦瞅瞅苏哲,见他还是不系她的皮带,憋气,遂正眼也不看他,只跟方毅说话。一会儿林蔚天也加进来,三人倒说得挺痛快。
  饭后,林蔚天去午睡。
  这边方毅使劲帮衬着苏哲,想让林曦消消气,一起说笑说笑,无奈林曦就是不搭理,最后不耐烦,说声“困了”,进房把门一关,晾他们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方毅看看苏哲,笑:“活该!你也真是犯嫌!前天说说就算了,昨天还说!这可不是我不帮你。你自己慢慢赔吧!”
  苏哲瞪着他,好没气,话都不想说,遂坐到桌边发愣。好一会儿,他抬起脸,慢慢的问:“我想她不是为那些话吧……”
  方毅想一下,摇头:“肯定是,要不然,她干嘛跟我说话,她又没不理我嘛。”
  苏哲想想也对,心里缓一缓,又坐着不动。
  方毅来回转几个圈,搜些旧报纸看,倒还津津有味。
  林曦也睡不着,看表过了大半小时,便又开门出来,见那两人一个发呆,一个看报,各得其乐。
  方毅看见她,低笑:“不如去他那儿吧,我想吃酸梅汤。你爸刚睡着,吵醒了不好。”
  林曦想想也是,苏哲那儿更宽敞,干什么也自在,但想着他讨厌,遂不出声。
  方毅看她不回话,知道是面子上过不去,忙站起,拉着她的手,一径儿往外走,一边回头冲苏哲使眼色。
  进了门,林曦看四下清清爽爽,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不知怎么,她对这屋子竟比对家里还亲近些,半年未见,真想念得很。
  她把鞋子一脱,光着脚转了一圏,几乎还是原样。
  再回来,见苏哲拿着一盒冰淇淋坐在沙发上,看她坐下,忙往她手上递。
  林曦本不想接,顿一下,还是接了,用小勺子舀着吃,仍是不看他。
  方毅看她这气一时消不了,遂不再多事,等她一吃完,便拉着去厨房,两人一起做酸梅汤。
  苏哲酸得直冒泡,于是开电视看,声音震天响。
  林曦看他这样,更气,遂只做两杯酸梅汤,镇好了,硬逼着方毅在厨房里喝完,她自己也喝完,然后双手空空的出来。
  苏哲看她竟这样欺负人,气得不行,脸上越发的僵。
  林曦又坐一会儿,便要回家,方毅忙送出来。苏哲本也想送,后看她冷着脸,丝毫不理他,心里着恼,便又坐回去。
  方毅再回来,见苏哲站在阳台上。虽是开着空调,但那里阳光直照,蒸得很,再看他鬓角里汗水连连,一条线似的顺着脖子往下淋。他暗叹口气,上前拽他进客厅。
  两人闷坐半天,方毅正要开口叉点别的,就听苏哲说:“曦子不是为我说的话,她为别的跟我不高兴!”
  方毅想想也是,按说她也不至于气成这样。以往气得多呢,面子上总还是顾的,也不会连东西也不给他吃。怪事!
  苏哲再想想,恨声道:“肯定是那个康永说我打他了,没说你,所以曦子单生我的气。”
  方毅好笑,紧着摇头:“不可能!他要说也是说我,怎么会说你?就算他说的是你,妹妹肯定也会把我带上。不可能单生你的气。”
  苏哲听着有些道理,但还是理不出头绪,只觉烦躁异常,遂起身去浴室。
  方毅也想不出为什么,干脆不想,又听里面水声哗哗不停,便大声劝:“没事,缓两天,妹妹自己就好了。”那苏哲也没声音。
  方毅摇摇头,又回来看电视。忽听电话响,接起听是杜雷。
  他陪信水出去逛,路过,打个电话看看有没人。方毅想着这两人就好笑,忙叫他们上来,正好热闹热闹。
  苏哲直洗了大半个小时才出来,一身软软的米色布衣,脸上满是水珠,晶莹剔透。
  信水本依着杜雷语笑不绝,看见他,不由得停下,问:“大白天你洗什么澡?”
  苏哲也不出声,看着他俩点点头,倚到沙发上看电视。
  杜雷也奇怪,正要问,就见方毅冲他摆手。
  信水立时明白了,俯到杜雷耳边:“你别招惹他,林曦跟他不对劲了。咱们快走!”一边紧拉他。
  杜雷还不信,没话找话的问了好几句。苏哲一声也不理,对着电视,眼神飘渺。
  信水忙站起来,嘴里说:“我们走拉!”死命拽着杜雷出来。苏哲没听见似的,坐着不动。方毅跟着送到门口。
  杜雷多少不放心,一个劲儿回头看,又叮嘱方毅:“你今天别走了,你陪着他。”
  方毅低笑:“没事的!明天就好了!也不为个事儿!妹妹一回来,他就不安生!”
  到六点,方毅看苏哲还坐着不挪窝,便道:“我饿了,要去吃东西。你吃什么,我带上来给你!”
  苏哲一摇头:“我不饿!”
  方毅叹口气,坐到他对面:“你老这样不好!又不是小孩了,妹妹又没怎么样,你非要折腾自己干什么?”
  苏哲抬眼看看他:“我在想事情,你走吧,我一个人呆着好。”
  方毅还要再说,听电话又叫,他拿起“喂”一声,听里面一人在笑:“冲了你什么事?口气这么冲!”方毅听是胡芊虹的声音,便慢慢的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口气也不好。”
  胡芊虹道:“那就出来散散吧。”
  方毅笑回:“不巧,脚扭了,动不了。恕罪恕罪!”
  胡芊虹“呵呵”笑两声,挂了。
  放下电话,方毅思忖一番,转身冲苏哲道:“我得回家去。你自己下点面吃。”看他没回应,又劝:“妹妹的脾气你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你别以为她怎么怪你了,都是假的。不知道哪儿不顺气,耍性子。你别跟着她闹,早点吃吃睡觉去。”说完不敢再待,急忙忙走了。
  杜雷送走信水,总是挂念苏哲,遂又折到他这儿来,按半天门铃,不见有人来开,正焦急,听身后有人上来,一回脸,正是苏哲,满脸汗水。
  他大放宽心,笑问:“你去哪儿了?”苏哲淡淡一笑:“下去跑了几圏。”
  杜雷看他脸色还好,便道:“那我再陪你练练?”苏哲笑笑不说话,开门进家,直接去浴室。一会儿换衣出来,进厨房去下面条。
  杜雷看他有模有样的,有点好笑,遂也拿个空碗,夹点尝尝,竟还能吃,心里真是挺安慰。
  苏哲吃了两碗面,洗洗碗,要去睡觉。
  杜雷忙道:“我有事跟你说。”
  苏哲停了一下,坐到对面:“说吧!”
  杜雷看着他,又说不出话。
  苏哲便微笑:“你别担心,我就是有点不舒服,没别的!”
  杜雷听他主动承认,便放了心,问:“是小妹跟你吵架了?”
  苏哲一摇头:“没!是她不理我!”又微微的笑:“我知道我们会和好的,她不会一直生我的气,但这会儿我就是难受……好像她再也不理我了……”说着站起来,“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别管我!”
  杜雷看他慢慢的往房里去,再想想林曦和他的过往,也不知该笑该叹;突然又想起信水来,竟微微的想笑——
  天刚亮,林曦就醒了,再也睡不着,遂躺着呆看屋顶。
  听着秦怡上班去了,听着林蔚天买菜去了,她不愿动,也不知哪儿出了毛病,浑身不自在。
  隐约的又听着门铃响,她赖了一会儿,听响个不停,只得爬起来开门。
  正是苏哲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
  林曦瞅瞅他,别了视线不理。苏哲也不说话。
  两人隔着铁门一里一外站着。
  好半天,苏哲慢慢开口:“我有凉面给你吃……”说着将袋子拎到胸前,一手托着,一手打开。
  林曦看那个碗似曾相识,青白的,莲花瓣的边儿,有小汤碗那么大。她盯着看,慢慢将视线移到苏哲脸上,他也正看着她,眼睛里一片殷切。
  那凉面上浇着细细的红绿辣椒丝、木耳丝、肉丝,还有半个剖开的煮鸡蛋,边缘切成锯齿,很是美观。
  林曦忽的想不起其他,拿筷子夹面吃。口感还不错,面质、汤料都正好,只浇头过了点火候。
  苏哲一眨不眨的看她吃完,急问:“怎么样?”
  林曦点头:“蛮好吃!那家店怎么做得这么漂亮了?”
  苏哲强忍着得意,故作平淡的说:“他们哪做得出来?是我做的!”
  林曦吧唧吧唧嘴,哼了声“骗人”。
  苏哲发急:“真是我做的!杜雷也在,不信你去问他,他还吃了好多呢!”
  林曦看他不似说谎,心里惊奇万分,直瞅着他说不出话。
  苏哲见她这样,再掩不住得意之情,笑:“怎么样?我也会做好吃的了!”
  林曦总有些将信将疑,见他眉飞色舞,又好笑,遂跟着笑。
  苏哲便上前拉了她手,半吞半吐的说:“我不是说你……说你身材不好,我是不喜欢你穿……”
  林曦不等他说完,把脸一扭,哼道:“你身材好啊?一身肥肉,腰比水桶粗!哼!我给你面子不说你!”
  苏哲打个愣,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腰。
  林曦瞥见他还是那条皮带,更冒火,遂气冲冲的回自己房间。
  苏哲看她又翻脸了,真是摸不着头,又看吃剩的碗在,便拿到厨房里洗净、擦干。
  林曦在房里等半天,不见苏哲来,便又移到门口偷看,见他坐在桌子边,呆看着那个碗,聚精会神中隐着仲怔茫然。
  林曦不觉软下心来,倚着门问:“你看什么?”
  苏哲慢慢抬起脸,问:“你一直都不高兴,是不是因为见不着他了?”
  林曦想不过来,怔了会儿才明白他什么意思,再看他脸上安静得很,眼睛闪着光,亮若明星。
  苏哲见她不说话,便慢慢的喊声“曦子”,又慢慢的说:“你有不高兴的事就告诉我,我会想法子帮你的。只要你高兴……我什么事都能做。”
  林曦看着他的脸,竟有些想哭似的,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问:“那你为什么不系我的皮带?”
  苏哲不想她问出这句话,有些发怔,半晌回:“我怕弄坏了……”
  林曦想不到他回这句话,也发怔。
  苏哲忽的明白过来,忙走到门边,垂眼看着她的脸:“我不是不想系,我是怕时间系长了,它会坏的。放在那儿,它永远都是好的……我就放在枕头边,睡觉前看得见,睁眼后也看得见……”
  林曦原本微仰着脸,听着听着,不自觉的慢慢低了头,心里藏不住的想笑。好一会儿,她又扬起下巴,扁着嘴问:“那你以前也不这样嘛!我送你的书夹子几天就没了!”
  苏哲看她一条眉毛挑着,一条眉毛挂着,配着娇嗔的神气,说不出的可人,遂情不自禁的去抚她的脸。
  他的指侧有些硬茧,又痒又麻。林曦由他抚了两下,偏头让开,嗔道:“脸都要破了!”说着抿嘴一笑,往窗前去。
  苏哲被她笑得心头一跳,一口气吸不上来。
  忽听门口钥匙声响,原来是林蔚天回来了。
  林蔚天看他也在,便问:“买了鳊鱼。你们是吃清蒸的?还是吃红烧的?”
  苏哲忙道:“我随便!”又扬声问林曦。林曦也回“随便”。
  林蔚天想这两人闲着也是闲着,便道:“那你们烧吧!”说着自去看电视。
  苏哲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四人坐客厅里,一人一把扇子,他和林曦轮流主说,秦怡林蔚天边听边笑。
  秦怡看时间不早,催他回家,又道:“明天阿姨休息,看方毅有没空儿,阿姨给你们烧好吃的。”
  苏哲笑着答应,又拦林曦别出家门。
  次日,苏哲方毅在林曦家吃了一天,又捉对下棋、打扑克,玩得兴高采烈。
  晚上出来,方毅笑问:“你怎么磕头认罪的?是三跪一叩?还是五跪一叩?”苏哲想着林曦明天要过来,盘算弄点什么吃的好,根本不搭理。
  方毅自顾自的笑,后问:“究竟妹妹生你什么气?说来听听?”
  苏哲还是不理,又屈指计算日子拿衣服。
  方毅笑得停不了,又连连摇头,一边往路边去。
  苏哲忙问:“回去?”
  方毅点点头,道:“明天下午我才能到。你们留点东西给我吃。”
  苏哲应声,又问:“你昨天去哪儿了?那么晚回来?”
  方毅笑笑:“陪那胡千金吹西北风,真是倒霉!”
  苏哲一皱眉:“你理她干什么?别自找麻烦!”
  方毅好笑:“我想啊?”看车子来了,忙道:“明天跟你说,我得赶紧回去。要是我爸先到又麻烦。”
  林曦早早起来,装一盒鱼圆子,往苏哲那儿去。
  苏哲正在擦灶具,昨天下面滴了不少的汤,结了小团的白斑。
  林曦上前瞅瞅,笑:“你每次洗碗后都要收拾好,不然时间一长,就不亮了。”说着帮忙。
  之后两人又翻菜谱,把要买的菜记下来,携着手一起去菜场。
  等到四点多,方毅还是没影子。苏哲有些着急,又不好跟林曦说,只在家里转来转去。
  林曦抱着《红与黑》看,边看边皱眉,末了将书一合,冲苏哲抱怨:“这是什么破书?难看死了!你怎么买这种破书?“
  苏哲闻言一拍手,笑问:“你看到那儿?”
  林曦回:“看到134页,再也看不下去了!”
  苏哲哈哈大笑:“你比我有耐力,我只看到117,就看不下去了!”
  林曦不觉也笑,从地上起来,往他房里去。苏哲知道她要放回书架,便跟着。林曦一指最高层的那个边角:“放那儿!这种破书也叫名著!”
  苏哲笑着,接过塞进去。
  林曦看看时间,不高兴:“方毅怎么还不来?留那么多好吃的给他!下次不听他的了!”
  苏哲忙道:“肯定他爸又拉他应酬了!唉,他又要急死了!”
  林曦叹气:“他爸也真是的,跟那些老头子有什么好说的?”忽想起那条皮带,遂去床头拿了来:“你系给我看看!”
  苏哲穿着家常的宽脚裤,腰间是布带子,遂另拿了长裤去浴室换。
  林曦看他出来,便凑上前上下打量,啧啧称赞。
  苏哲笑:“方毅还说他的好看呢,我看我的才好看!”
  林曦笑而不语,又看他上面穿着松松的棉布坎肩,很不配套,遂按他坐下,一把帮他脱下来,再去衣橱里找了件蓝绿灰相间的竖条纹衬衫,笑着上前:“你再换这个看看。”说着催他快点穿。
  苏哲以往也由她换过衣服,从没觉得怎么样。如今不知怎么回事,忽的有些别扭,再想她还是那么麻利,一下就将那坎肩拉个底朝天,又拿着衬衫帮他套,丝毫不在意他裸着上身,心里更不适。
  林曦看他笨手笨脚的,急得不行,便又替他扣扣子,扣好了,还要帮他把下摆掖进裤腰里。
  苏哲赶忙伸手去挡,急着道:“我来我来!”又见她还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松开皮带,直瞅着他整理衣物,真是说不出的郁闷!他忙微微侧了身,想避开她的视线,不想她竟也跟着转过来,还伸手拉他的衬衫,“太紧了!你拉出来些!”苏哲浑身不自在,直要打唉声。
  林曦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极是得意,遂笑眯眯的把苏哲拉到浴室里:“你看看,好不好看?”
  苏哲望着镜子里的林曦,眉目如画,巧笑嫣然,一时如坠迷网,想不及其他。
  林曦久不听他回话,忙抬眼看过去,见他眼神茫茫的,也不知想什么,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当下不乐,便一扁嘴,心里委屈加沮丧。
  苏哲看她神情变了,忽的回过神来,忙笑:“好看好看!我最喜欢了!”
  林曦隐隐的难过起来,遂一转身要走。
  苏哲忙拽住她的胳膊,急道:“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要不然,我还舍不得带?刚才我看你……我看你的脸真好看,我忘了说了!”
  林曦听了前面的话,心里舒服些,遂慢慢抬起脸:“还有更好的,不过我没那么多钱……”
  苏哲忽觉心里又温暖又疼痛,两下夹击,弄得他一会儿酸麻一会儿震颤,几乎站不住。他手上缓缓加力,慢慢的将林曦拥进怀里:“我有的,都是你给的,都是最好的……”
  林曦听他声音低沉,在耳边萦绕,织成一片柔软的界,天衣无缝的裹着她,安全舒适。她不自觉的伸手抱着他的腰,甜甜的笑。
  苏哲先闭着眼,后微微睁开,正见他们的身影在镜子里,紧紧相贴、浑然一体。他忽觉臂膀里的身体那样香,那样软,真是温香软玉一般,靠得他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竟要扶不稳。
  林曦觉他让了一下,似要松手,便也放开来,抬眼粲然一笑。
  苏哲看着,心荡神摇,恨不能再把她揉进怀抱才好。他凝神看着她的眼睛,暗暗吸一口气,缓缓垂下胳膊,将她转个个儿,往外轻推:“我换衣服……”
  林曦看看钟,不早了,想着秦怡叫回去吃饭的,遂稍做收拾。忽听浴室里哗哗水声,她倒好笑:这时候也要洗个澡!想着冰箱里还有冰淇淋,便取了来吃。
  过了颇长时间,苏哲才出来,头发上水淋淋,直往卧室去。
  林曦忙喊:“你快点,不然赶不上吃饭了。”听苏哲闷闷的回:“我要去杜雷那儿,跟他约好了有事。”
  林曦一听,倒也挺挂念,便问:“他们好吧?小青呢?我也想去看看!”
  苏哲道:“今天你回家,明天再去。”说着出来,握着她手下楼。
  杜雷看苏哲靠在竹椅上,半小时都不动一下,眼睛看着天,也不动,当下又要担心,便想上前问问。
  信水忙拉他,一边轻嘘:“他做梦呢,你随他去。这时候也别招他!”
  杜雷想他来的时候挺好,饭吃得也不少,再想他早上那通忙,两人应该和好了,遂压下忧心,继续和信水说闲话。
  过一会儿,他瞥一眼过去,见苏哲脸上又显出微笑,黄昏余晖中,无比俊美,却也无比傻冒。
  杜雷忽觉好笑,遂低低问信水:“他以前常这样吗?”
  信水摇头:“不常。但一发起来,人神共愤!”
  杜雷忍不住笑,呛了一下,连咳好几声。
  信水忙伸手拍拍他,末了抱住他的胳膊,眼望着他的脸,叹道:“我总算遇到你了!不然我又难过死了!”
  杜雷不解,抬起眉看着她。
  信水笑:“我以前也喜欢他呀,可他不喜欢我!他只会为别的人这样,我不难过吗?幸好有你在,我再也不会难过了!”
  杜雷看她一脸心满意足,不自觉的也高兴,便道:“这就好。”
  信水正过脸,对着他的眼睛看,杜雷奇怪,便也看着她的眼睛。
  两人对视半晌。
  信水“吃吃”的笑:“我最喜欢你的眼睛,眼睛是真的!你的话也是真的!”
  杜雷听不懂她说什么,但看她笑得开心,也跟着笑。
  柯静熙收拾好桌子,将账册锁好,拎着包出来。
  杨松健忙跟上去,去开另一辆自行车的锁。柯静熙按住车把,微笑:“天还亮,我自己回去就好!”杨松健不听,仍要送。
  柯静熙便回头望着杜雷,道:“你叫小杨歇着吧,今天忙了一天了。天又这么热!”
  杜雷还未说话,就听苏哲的声音:“我送吧,正好回去。”说着,他一跃而起,直往路边去。
  杜雷本想留他下来叙叙话,今看他说走就走,忙问:“明天还过来?把小妹也带来玩!”
  苏哲也不回头,笑回:“再说吧!”一边喊柯静熙走。
  信水笑:“他的宝贝回来了,他哪还顾得上别人!”
  柯静熙不着意的侧脸打量苏哲,见他眼看着前方,脸上微笑飘忽不定,乍看挺好玩,但细看一会儿,便叫人移不开视线—最英俊的面容,带着最干净的笑意。
  那一种笑,含着恍惚、幻想、盼望、还有莫名的水样的滑软,使得整个人罩了一层柔情蜜意,叫见者情不自禁的陷进去,难以自拔。
  柯静熙忙咳一下,问:“曦子回来了吗?”
  苏哲滞后半分钟,后扭头问:“你说什么?”
  柯静熙忍着笑,又复问一遍。
  苏哲点头,也不说别的,转脸自笑他的去。柯静熙想着那个精灵般的女孩子,心里轻轻的感叹。
  次日一早,方毅便到了,苏哲忙问:“你怎么回事?说好了不来!那么晚也找不到!”
  方毅苦笑:“你别罗嗦了好不好?就想到你这儿清静清静,你又韶!”又问:“妹妹来不来?”一边去开冰箱:“妹妹给我留什么了?”
  苏哲昨晚已偷吃了一大半,见状忙笑:“你又不来,我们晚上吃了。今天再做吧!”
  方毅没什么异议,将剩下的端出来,微波炉里打一下,拿手抓着吃。
  苏哲看看他,问:“你昨天又陪那个千金了?”
  方毅大嚼着,先摇头,片刻后又点头:“他爹请吃饭,算是半陪。”
  苏哲“呵”的一笑:“难不成他老爹还亲自出马,看来你真是东床婿了!”
  方毅大笑:“可不是,我的身价涨势良好!中午也作半陪,又有一个千金了!更值钱!”
  苏哲一拍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莱人!”
  方毅竖起盘子舔个圈,笑问:“妹妹过生日你送什么?”
  苏哲微笑不语,后坐回沙发:“那个胡怎么办?”
  方毅笑:“我跟我爹说了,胡千金能废别人一条腿,她就能动我一条胳膊,我叫他看着办!呵,我爹嘴上说‘她不敢’,心里还是打鼓了,于是让我见别人了!”又叹:“唉,早知道我就不说了,胡芊虹还有趣些,那一个更要命!整个儿一太平公主!”
  苏哲笑问:“此‘太平’?彼‘太平’?到底哪个‘太平’?”
  方毅前仰后合:“既是此‘太平’!又是彼‘太平’!总之很‘太平’!”
  苏哲大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林曦刚到门口,就听里面笑声朗朗,她忙大喊开门。苏哲方毅一齐过来迎她。林曦看方毅手上拿着菜盘子,好笑:“你干什么?当镜子?”
  方毅哀叹:“我是准备讨饭!”说着弯腰拽住她的裙子:“小姐行行好,三天没吃了!”
  林曦拉过他的手,牵他进厨房,打开米坛子,把他往里按:“那就多吃些米吧!变成米老鼠!”
  苏哲也跟着往下摁,方毅挣了一下,挣不开,一头埋进坛子里,再抬起脸,真是粘了好几粒米在脸上,嘴里也有。林曦捂着嘴笑个不停,怕他报仇,忙回身抱住苏哲的胳膊。
  方毅往脸上抹一下,将米收在手心,随即真扔进嘴里,“咯咯”的嚼。
  林曦吃惊,叫:“是生的!”
  方毅板着脸:“变米老鼠呀!”
  林曦抿着嘴笑,又上前拽他:“咱们买菜去,给你做脆皮鱼吃!”
  何燕兰拎着盒子下车,一边道:“车子我不用了,你也回去歇歇吧!”
  管峰点头,目送她上楼去。
  林曦一听门铃响,知道何燕兰到了,立时从沙发上跳起来,直往门口飞奔。苏哲方毅互看看,皆笑。
  何燕兰扫一眼苏哲,见他穿着皱皱的黑衬衫,发白的软布牛仔裤,光着脚,神仪明秀、鹤势螂形。她故意不理他,只冲林曦笑:“来,咱们先试试去!”
  苏哲方毅看她俩进房,遂又坐回地板说话,等了近半小时,还不见林曦出来,都有些急,便一齐走到房门口,问:“阿好拉?”就听何燕兰的声音:“好拉好拉。三秒钟。”
  这两人便站着等。
  片刻,就见门一开,林曦又穿着先前的衣服出来了。
  苏哲诧异:“不是好了吗?你怎么还穿这个?”
  何燕兰哼一声:“当然是说换好了,还有什么‘好’?”
  苏哲就想看林曦穿上礼服什么样子,如今没看着,很是不乐,一叠声叫林曦再换上给他看。
  林曦瞅他一眼:“你不是说我穿起来不好看的?我干嘛给你看?”
  苏哲看她又翻旧帐,堵得回不出话。
  方毅忙笑:“就是,别给他看,妹妹穿给我看!我一直说好看的!”
  林曦望向何燕兰,笑而不语。
  何燕兰左右看看,端着脸,回:“给你们看什么?一没品味,二没档次,看了也白看,浪费表情!”说着,拉林曦往沙发去,跟她小声说话。
  苏哲方毅空欢喜一场,甚是郁闷。
  方毅便瞪苏哲,嘀咕:“都是你坏事!”苏哲也窝气,反过来瞪他。
  吃了晚饭,苏哲方毅送林曦回家,再回来,何燕兰冲苏哲招手:“你们过来,我有事跟你们说!”
  苏哲便笑着倚到她身边:“什么事?”
  何燕兰细看他的脸,微笑:“你小姨他们都来,我们要热闹了!”又望向方毅:“我有个任务给你,我那个侄女儿是半个洋人,说中国话不利索,到时要你照应她。”
  方毅笑,一推苏哲:“阿姨你别逗了,放着苏哲不用,你倒叫我献丑?真是!”
  何燕兰道:“苏哲的事儿多呢,我那么多客人来,他得帮着接待接待,不然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苏哲微一皱眉:“我们是去玩的,又不是做男招待!”
  何燕兰鼻子哼一声:“你想做还做不了呢,就凭你这张臭脸,人都跑完了!”苏哲知道她还不高兴,遂笑,又点头哈腰:“我想做!想做得不得了!你一定要让我做!”
  何燕兰好笑,不理他,笑问方毅:“你还有什么朋友想来玩的,都叫来,人多热闹!”
  方毅看向苏哲:“叫杜雷信水来,信水喜欢热闹得很,正好给他们造点气氛。”苏哲点头。
  何燕兰又简单的提了几个重点流程,最后笑:“我不管,那天你们都给我精神些,别丢我的脸!老实说,我那儿美女多得是,就帅哥不够,你们刚好凑一凑!”
  苏哲方毅皆笑,一起要送她出来。
  何燕兰走到门口,不让再送,径自下楼。
  管峰看见她下来,忙将前灯打了两下,一边就下车去开车门。
  何燕兰不想他还在,诧异:“你怎么还没走?难得有空儿让你歇歇。下一阵子更忙,你想歇也歇不了了。”
  管峰摇头:“我不累!”伸手接过衣盒,放到后座,反身回来关前车门。
  何燕兰看看他:“听说你搬家了,安置好了没有?”
  管峰点头:“好了!”
  何燕兰不再说话,闭目休息。
  苏哲方毅洗了澡,坐到阳台上,痛饮啤酒,细谈给林曦过生日的事。正说得起劲,听门铃响,方毅过去开门,竟是杜雷。
  方毅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
  杜雷回:“灯亮着嘛。”
  方毅便知他是送信水后绕过来的,当下笑:“先佳人后友人,你真有义气!”
  杜雷听他调侃惯了,不再脸红,随口反击:“重色轻友,人之常情!”
  方毅先一怔,后哈哈大笑,大叫着苏哲的名字:“你来听听杜雷说什么!”
  苏哲往屋里来,一脸笑意:“近墨者黑,还不是你带出来的!”
  杜雷看他晃晃悠悠,潇潇洒洒,心里说不出的好笑,遂道:“你也是师傅,千万别谦虚!”
  苏哲“呵”的一声,回望方毅。
  两人笑个不停。
  苏哲把开party的事一说,因怕他图省事不来,便道:“人手不够,请你来帮个忙,你要是没时间就算了。”
  杜雷立时回:“没那么多事,信水也喜欢热闹,正好去凑凑。”
  方毅笑看他:“要是妞妞不喜欢热闹,你就不来了?”
  杜雷反问:“你说呢?”又笑:“她在,你逗逗就算了,她不在,你还跟我来这一套?”
  方毅大笑:“告诉我们?妞妞好不好?你喜欢不喜欢?”
  苏哲也笑:“要说实话!”
  杜雷先不说,后被两人盯得没法子,只得点头:“好!”
  苏哲看他有些忸怩,知道是实话,很是放心,遂又望向方毅笑。
  方毅倒收了笑,慢慢的说:“她对你真不一样,你别辜负她。”又一指苏哲:“你问问他,她是什么脾气?在你面前真是变了个人。她这点就是好,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没一丝假,不象外面的好些女人,装模作样的,假正经!”
  苏哲亦点头:“等她毕业了,你们就结婚吧。你都三十了,早点成个家吧!”
  方毅眼光闪闪,笑:“男人需要女人,就像土地需要雨水……”
  苏哲想跟着加一句,瞅瞅杜雷的脸,又压下了,只笑。
  方毅一顿,自己加:“是干旱的土地需要雨水!呵呵!”
  杜雷想装听不懂,没坚持下去,忙偏了脸,起身往阳台去。
  方毅闷声发笑,凑到苏哲耳边:“你说他是不是?是不是?我赌他是!你赌不赌?十块钱!我马上去问他!”
  苏哲也好笑,但想着杜雷对这事面薄,遂一推他:“别问了,再问他就走了。拿啤酒去。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方毅笑回:“说到谁取蛋糕了。你去吧,你的品味比我好!你选的妹妹喜欢!”
  苏哲一皱眉:“你蒙我?之前订好的,还要再选?咱们划拳定。”
  生日这天,林曦兴奋得五点就起来了。
  昨晚她已收拾好了包,泳衣、内衣、防晒霜、系发的宽带、梳子、大毛巾、风油精……一应俱全。她想想不放心,又重新审视一番,确定没有遗露了,于是坐在窗口等。
  七点,苏哲方毅到了,皆背着大包,手里拎着折叠好的帐篷。
  秦怡也休息,看看钟,笑:“这么早就去?坐一会儿吧。”一边乘绿豆粥来:“再喝点粥。”
  苏哲方毅便坐下,一人吃了两碗。
  林蔚天昨晚就听说他们要晚些回来,不放心,于是又叮嘱:“不要太晚,水边虫子多,咬了会起大包!”
  苏哲紧着点头。方毅笑:“叔叔放心,我们一定早点回来。”
  待到七点半,林曦实在等不及,便道:“走吧走吧,一会儿太阳出来晒死人!”
  秦怡心里叹一声,进厨房,将镇在凉水里的早上做好的鸭翅、叉烧取出,装了两大保鲜盒,递到苏哲的手上。
  那边林曦背着书包已走到门口。
  林蔚天看秦怡走到阳台上,遂也过去,见那三人沿着路向前走。林曦一会儿左转头一会儿右转头,苏哲方毅全侧着脸。
  三人手牵手,渐行渐远。
  杜雷信水已经到了,沿着紫霞湖慢慢的逛。
  林曦不见小青,忙问。
  杜雷笑回:“还有点事,一会儿她和小翔一起来。”
  林曦便哼:“杜雷!你出来玩,却叫他们干活,你剥削人民群众!”
  杜雷看她板着脸,不知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笑笑不接话。
  信水忙道:“曦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为了给你过生日,他昨天忙到九点多。今天一大早过来,都等你们一个小时了。”
  这两天,看着柯静熙静静的来去,林曦总有些不是滋味,但瞅着杜雷确是比从前开朗,笑容也多现;而信水也不再张牙舞爪,小猫似的,温婉体贴。这两人真成一对了!她觉得不可思议,然事实又真是如此,她摸不着头,心里有种莫名的闷。
  杜雷不听林曦说话,忙笑:“等下我早点回去,让他们在这儿玩。小妹,你看好不好?”
  林曦忙道:“你不能走!我听说紫金山上有狼,有你在这儿,我们的胆子壮!万一狼来了,你先上去,够它吃好一阵子的,我们好跑。”
  杜雷啼笑皆非,回头看那两人忙着支帐篷,遂过去帮忙。
  信水望着林曦:“你还没跟我气完啊?你以为我不内疚?我还不是哭了好几天!我还不是恨死戎兵了!现在苏哲活蹦乱跳的,什么后遗症也没有。你还非要我得个后遗症?一辈子都不痛快?”
  林曦听她单刀直入,有点打顿,片刻,回:“我就是生气!要不是你那个前男友,苏哲怎么会吃那么多苦?哼!我就不想看见你!我就想你得个后遗症!我就想你一辈子不痛快!”
  两人互相对看,都恨恨的。
  末了,信水“嗤”的笑出来:“小丫头,记仇得很!有本事你一辈子守着他!不然,有他老婆欺负他,看你怎么报仇!心疼死你!”
  林曦先忿忿不平,后一回味,竟有些不好意思,遂回:“哼,我不跟你说,懒得理你!”
  信水好笑:黄毛小丫头,跟我作对!哼!于是撇着嘴继续:“我告诉你,要是苏哲娶别人做老婆,有他受的呢。你看他长得多好,嫩得像豆腐,有的女人就喜欢吃豆腐。啧啧,一天吃个十来次,你想想,哈哈,哈哈,我看他熬不过两年,肯定没人样儿……”
  林曦看她笑得邪恶,话里虽没明显的少儿不宜,但肯定不是好话,不自觉的,她竟有些着忙,遂想抬脚绕过她。
  信水见她如此,大为自得,便一转身,紧贴着她再喷口水:“我告诉你,有的女人会在床上虐待老公,嗬嗬,用绳子捆起来,拿鞭子抽……”
  林曦闻所未闻,立时回:“瞎说!”
  信水一扬眉:“就说你什么都不懂,真是有的,我在片子里看到的。”
  林曦奇道:“我怎么没看过?”
  信水哼:“你看过什么呀!小毛丫头!”
  林曦不服气:“我什么没看过?我们上解剖课,书上什么都有!我们解剖室里,什么也有!”
  信水一怔,随即急问:“什么什么都有?都有什么?”
  林曦听出她好奇,便溜她一眼:“反正什么都有,什么都看得见。”说着,捂着嘴笑。
  信水更好奇:“真的什么都看得见?真的吗?”
  林曦看再走就要走到他们那儿了,便一回身,朝反方向去:“当然!”又问:“你说用绳子用鞭子的干什么?”
  信水听她叉话,急,忙回:“刺激呗!”又问:“你说……那儿的人都不穿衣服的?”
  林曦好笑:“什么‘人’?都是尸体,一块一块的,怎么穿?你说什么刺激?”
  信水回:“刺激就是刺激!”又问:“你说男的和女的有什么不一样?”
  林曦皱皱眉:“差不多!除了骨头就是肉,差不多!”再问:“有什么刺激的?”
  信水便一撇嘴:“什么差不多?你肯定没看到!怎么会差不多?要不还分男的女的?哎呀!刺激就是刺激嘛,小孩子,怎么说都听不懂!”
  林曦发急:“我怎么没看到?有半个男的,半个女的,对半锯开的,清清楚楚!”信水眼睛瞪老大。林曦继续道:“真是差不多,就是有点不一样,唉呀!我说不出来!要不你去我家,我给你解剖书看。你看看就知道了,有什么呀!就是骨头和肉。哎!你什么都没说,刺激来刺激去的,我怎么听得懂?”想想反问:“你不是看过片子吗?那里面没有?”
  信水脱口道:“我就看过那一张,放到脱衣服就没了!”
  林曦吃吃笑,半晌问:“你那么多男朋友呢,你没看过?”
  信水鼻子里哼一声:“他们?还没等我想看,我已经不喜欢了!那还看什么?恶心!”
  林曦先一愣,后笑弯了腰,半天直不起来。
  信水看着,莫名的好笑,也跟着大笑。
  苏哲抬起头,四下寻找林曦,见她和信水已走到湖的对面了,看身形有说有笑,高兴得很。他纳闷,转脸问杜雷:“她们跑那么远干什么?说什么呢,笑成那样?”
  杜雷仔细看看,也纳闷,摇头:“我不知道!”
  林曦思忖思忖,笑:“那你怎么现在想看了?肯定是想看杜雷!是不是?”
  信水把眉一挑:“胡说!还没到时候呢!”看林曦一径儿笑,她有些恼羞成怒,于是又眯起眼睛:“我还没说完呢!你想想,要是有人把苏哲捆在床上,掐得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心疼不?嘿!你还挤到他们床上去?瞅着,看他老婆下手重了,你就喊,哎,你轻点,你把我的哲哥弄疼了……哦哈哈哈……”
  林曦听她故意尖起嗓子叫“我的哲哥”,气不打一处来,便狠狠踢她一脚,而后向前逃跑。
  信水没留神,被她踢得准准的,小腿上一阵麻痛,她吸着气俯身去揉,再抬眼,看林曦跑了,气极,于是发足狂追,一边喊:“臭毛丫头,你站住!”
  林曦没跑出50米便气喘吁吁,回头看信水追来了,忙竭力大叫“救命”。
  苏哲一直看着那边,后见信水蹲下去,而林曦开始跑,他便赶忙迎头去接应。
  方毅正把食物、用品等分类放好,听着林曦的声音又尖又急,他忙从帐篷里出来,循声去看,见苏哲正直奔她而去,快会和了,而信水在后紧追,还缺着一段。
  他便不在意,回脸冲杜雷笑:“有了你这个主心骨,水姑娘胆子也大了,敢当面欺负我们曦子了!”
  杜雷先笑看着,一听他这话,便一扬眉:“看来你们一向合伙欺负妞妞!”
  方毅哈哈大笑:“主要是她以前有点犯嫌,但自从由你调教以来,她是越发可爱了,我们哪还舍得欺负她去,呵呵,再说也没那个胆子去。”
  杜雷接不下话,便丢了他,向前去迎。
  信水的毛手伸来伸去,总被苏哲挡开,林曦的边儿一点沾不到,再看她喘着气,透过苏哲的颈窝笑看她,心里窝火,便叫:“苏哲!你讲不讲理?毛丫头踢我!你看,青了一大块!”
  苏哲只当听不见,垂眼冲林曦笑,又问:“你们吵什么?”
  林曦跑得心直跳,汗都出来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回:“不告诉你!”
  苏哲瞅瞅她,不满。
  林曦别了脸偷笑,不理。
  信水见杜雷也过来,忙冲过去诉苦,又指着小腿叫他看。
  杜雷看真是有点痕迹似的,忙蹲下仔细端详,又伸手摸摸。信水见他如此关心,美得不行,竟忘了林曦是罪魁祸首了,反冲她笑。
  林曦看她如此,心里愣愣的,突然觉得她其实挺好玩的,一点也不讨厌。
  方毅看林曦脸上红扑扑,鬓角挂着汗,头发也松了,便瞅着信水笑:“你大曦子那么多,好意思跟她计较?曦子今天还过生日呢!你看看,那些人都笑你了!”
  信水顺他手指方向看,真是有游玩的人、晨泳的人看着这边,多数带着笑,再看杜雷也看着她笑,立时有点脸红,遂望着林曦说:“好拉,今天你为大,是我不对。给你道歉了!”
  林曦忙道:“别别……”一边去看她的腿:“没踢到你吧?”
  方毅笑着拉她:“你那点力气,还踢人呢,你坐下来歇歇吧。”说着,递水给她。
  林曦看搭好了两个帐篷,一个颇大,够待五六人,另一个略小些,也能坐三四个。她忽想起他们好久没这样野营过了,大为兴奋,遂把鞋子一甩,往那个大帐篷里一倒。
  苏哲笑看着,也脱了鞋子,坐进去。
  信水知道他们三个喜欢粘着说话,遂拉杜雷往小帐篷去。
  林曦搬手指算算,叹口气:“我们都两年没来这儿了,整整两年了!”
  方毅支起胳膊看她,也叹:“真是的,两年呀!漫长呀!曦子脸上都长皱纹了!”
  林曦扬手打过去,方毅手一软,倒下,正好避开,一边放声大笑。林曦遂屈腿踹他,一脚没反应,于是再踹一脚。
  方毅惨叫一声,以示支持。
  林曦作罢,侧脸跟苏哲说:“我都忘了怎么游泳了,你该把泳圈带来的。”
  方毅“切”的一声:“你哪里会游过?你那是刨!‘刨’!懂嘛?就这样!”
  林曦看他四肢跟猫上树似的,卷着,一下一下,好像空气里有个球,他蹬着转。她忽想起他从前都笑她“狗刨”式的,恶上心头,遂轻轻一推苏哲。
  苏哲慢慢的坐起来,往门口移。林曦一收腿,往旁边让。
  方毅看两人似要换位置,知道不好,遂也要坐起,但慢了一步,刹那间,苏哲动如脱兔——双腿锁住他的脚,身体压到他的腰腹,双手扣住他的手腕——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苏哲微笑着,双手上举,将他手腕固定到他头顶。
  方毅挣了两下,一动动不了,再看林曦笑眯眯的,将手窝着,放到嘴边呵气。他大急,忙扯着嗓子喊杜雷。
  杜雷听他声音惊慌,忙问“什么事”,话音未落,又听他大叫,声音很是吓人。杜雷一惊,立时从帐篷里掠出去。信水一把没抓住,只得也跟出来。
  杜雷探头一看,哭笑不得,也不知该说谁好。
  信水早猜到怎么回事,如今见这个好玩,便凑到林曦身边,笑:“我去挠他脚心好不好?”
  林曦点头:“我正忙不过来!你快去!”说着,又故意呵手指。
  方毅又急又怕,面如土色,一叠声的告罪求饶。
  林曦咬着唇笑,悬而不决。
  信水可不管,难得有这么个好机会,遂扑到后面,双手去挠。
  方毅素来怕痒,受此重创,几乎发狂,遂全力爆发、拼命挣脱。
  苏哲看林曦靠得近,怕他失控伤到她,忙重力狠压,摁得方毅向下一震,硬是起不来。
  杜雷只觉耳里满是鬼哭狼嚎,恐怖异常,赶忙去拽信水:“你别跟着闹了!”又劝林曦:“小妹生气就打他吧,别呵痒痒了!”再去扯苏哲的手:“方毅给你按到地里了。你快松开!他喘不过气!”
  林曦也感不忍,忙去拉信水:“好了好了,你别挠了!”
  信水不过瘾,还叫苏哲别放手,她要继续。
  杜雷瞥见方毅脸色发紫,忙一把抓过她的手,圈着不让她动。
  方毅蜷着,大口喘气,半晌缓不过来。
  林曦看他面红耳赤,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白衬衫汗透了,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帐篷底一片水印。
  她听他久不出声,心里发紧,忙俯身去看,急问:“你没事吧?方毅!方毅?”
  方毅只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信水觉得情形不对,忙揪着杜雷的T恤,蹑手蹑脚的撤退。
  苏哲也担心,挪近了,想扶他起来。
  方毅一甩手,自己撑着地慢慢坐直,先盯着林曦看,然后一立眉,喝道:“你想我死啊?”
  林曦吓得一抖,直看着他,一句话说不出来,片刻,眼里就蓄满了泪。
  苏哲立时皱眉:“你干什么?开玩笑嘛,你发什么脾气?”再看林曦眼泪汪汪的,心疼,忙搂住她,轻声安慰:“没事儿,别理他!”
  方毅一听,还想发作,就见林曦仍望着他,眸子幽黑,浸在两颗大泪珠里,颤颤的,盈盈欲滴。那泪珠越积越大,就是不掉,晃来晃去,晃得他的心揪成一团,刀刮似的钝痛,竟比刚才的极度麻痒还来得难受。
  终于,那两滴眼泪掉了下来!蓝色的布面上濡湿了两个大点。
  林曦低下头,眼泪缤纷而下,鼻涕也跟着流,她忙拿手去擦,一时间,满脸都湿湿的、粘粘的,怎么也擦不干。
  苏哲欠身去够他的包,忙着把毛巾拿出来。
  方毅再忍不住,膝行两步,扶住林曦的腰,手去抚她的脸:“我骗你玩的!你别当真!我什么时候怪过妹妹呢?”又笑:“曦子这么怕我死呀?那曦子就别哭了!不然我要难过死了!”看苏哲找到毛巾了,忙伸手抢过,轻按在她眼下。
  林曦看他这样,遂扭了脸,自己去擦。
  这边苏哲斜着方毅,极度不满;方毅没好气,也瞪他;但都不敢互出恶语。
  林曦擦了好一会儿,才好,转头看看方毅,问:“你要不要换件衣服?”
  方毅摇头:“一会儿游泳了……”又细看她的脸,还有些不安。
  就听杨小青的声音远远过来:“人呢?他们在哪儿呢?吔?人呢?”
  苏哲看泳池里颇是拥挤,大人小孩,下饺子似的,全往浅水区扎堆,他遂往深水区走。一会儿看见方毅杜雷从更衣室出来,他便一扬手,示意在这边。
  方毅四下看看,道:“还不如去湖里游,这儿跟澡堂子似的,还游得起来?”
  苏哲道:“那边不安全。曦子不大会的。”
  方毅笑:“有我在,怕什么?”
  苏哲不置可否,回望女更衣室,就见信水穿一件红色的连体泳衣出来,身材曼妙,他正要叫杜雷,眼睛忽看到后面的林曦,立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
  林曦拉着小青出来。
  小青见那么多人在,有点紧张,尤其还穿着这么怪怪的衣服,她从前都是穿内衣裤下河的,如今真觉得别扭。
  林曦之前在镜子里照了许久,很是自得。
  这套泳衣是何燕兰送的,宝蓝色,两截式,上面是细吊带,下面有小A裙摆,中间空着一大截,刚好能把她美丽的小腰露出来。最让她兴奋的是,这件泳衣跟她以前穿的不一样,它能跟那些胸衣似的,令她的胸脯曲线毕露。呵呵!她就比信水瘦了一点点,就一点点,整体看起来不过小了一号而已,挺好的!
  林曦美滋滋的,左顾右盼的出来。
  苏哲不知该把自己的眼睛放在哪儿好,高了眼晕,低了眼也晕,最后只能定在她的脸上:“那边人太多了,你……你敢不敢下深水?”
  林曦瞄瞄苏哲。
  他微侧着脸,阳光铺在他身上,一片金色;他的泳裤也是宝蓝的,样式很保守;他的肤色介于白皙、浅褐之间,光滑如丝绸;他的骨骼匀称,他的线条流畅,他整个儿就一人体标本!不,他比书上那标本还高,腿还长,脸还漂亮。
  林曦忽觉得憋气,恨不得他长出小肚子才好,至少也得多几块赘肉吧,他怎么就这么多一块嫌肥,少一块嫌瘦呢?恨人!把她之前的沾沾自喜弄得一分也没了!
  她走近前,上下看看,最后一撇嘴:“你怎么跟个白面馒头似的,你看杜雷的皮肤多漂亮!古铜色的,多有男人味!”说罢往池边一坐,东张西望,故意不看他。
  苏哲急转脸去看杜雷,正见他扶着信水的胳膊下水,手臂上肌肉隆起,十分阳刚。
  方毅已在水里扎了两个猛子,再来一个大翻身,开始仰泳。
  林曦看到,忙冲他“嘿”一声。
  方毅闻声望过来,见林曦手遮着光挡在额前,皓臂如玉、纤腰一把。
  他忽觉得眼花了,记忆中的那个平板干瘦、活泼俏皮的小女孩跑到哪里去了?而眼前的这个纤秾合度、娇媚可人的大姑娘又是谁?
  林曦看他慢慢漂近了,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等他近到射程内,她忽的一弯腰,指尖从水面挑起,一片水点直扑方毅。
  方毅毫不躲闪,任水滴漫天落下。
  他缓缓的伸出手,轻声唤:“曦子……过来!”
  林曦眼看他到了脚前,光线一转,他的脸清晰可见,温柔异常的眼神。
  他的手几乎碰到她的脚了,林曦反射性的一缩,一古脑儿爬起来,退到他够不着的地方,笑:“我才不下去!”说罢歪着嘴角,一溜烟儿往浅水区跑。
  方毅扶个空儿,贴到她刚才坐的地方,心里怪怪的,仿佛倒空的储蓄罐,有点不踏实。
  苏哲瞅瞅他,哼道:“曦子才不上你的当,你想灌她水?别想了!你慢慢游你的吧。”抬脚也往浅区去。
  苏哲站在池边,要找林曦在哪儿,就听左边一片声叫他,他一转脸,见那边更衣室出来一批人,几乎全认识,同学及校友,男男女女,不下一打。
  苏哲心里嫌烦,却不能不应,遂冲着一摇手,算是打招呼。
  凌青四下看看,他身边没人,有些奇怪,遂笑着上前:“到游泳池你不游泳,站着当模特?”
  苏哲笑:“站着等你来呀,不然你怎么看见我?”
  凌青虽知他是调侃,但仍有些心跳,便偏了脸笑。
  别的女生知道他一向真不真假不假的,不以为异,仍七嘴八舌的与他搭话说,一边偷偷打量。
  男生为首的一个上来笑:“我们还担心买了门票没法喝饮料,看来是白担心了,我们能不能一人拿听可乐?”
  苏哲一眼瞥见林曦在浅区尽头,正往这边看,他忙道:“随你们。”一边就往那边去。
  林曦看他过来,问:“那些是什么人?”
  苏哲回:“同学。”又笑问:“你能不能游了?”
  林曦紧扶着池边不敢松手:“我忘了。老往水里沉。”
  苏哲好笑,想去扶她的腰:“我托着你,让你浮起来……”就见林曦眼睛看到他身后,他忙回头,方毅过来了,他那些同学们也过来了。
  林曦见一群人盯着她看,什么表情都有,真是别扭。若是平常衣服也无所谓,偏只穿件紧紧的泳衣,碰到那些男生的眼光,浑身难受。她正想往水里缩一缩,就见方毅去而复返,手臂上搭着大浴巾。
  方毅拨开众人,用浴巾将林曦裹住,搂着她涉水而上。
  苏哲也抬脚跟着。
  那些人见突然又来了一帅哥,把苏哲的女朋友带走了,有趣!于是又都跟着苏哲。
  方毅走出水池,转头看那些人居然没完没了,当下一沉脸,质问苏哲:“怎么回事?”一边把眉毛立起来。
  苏哲懊恼异常,只得停下:“那你先去,我一会儿来。”看他送林曦进更衣室了,便一转身,似笑非笑的:“你们跟着我干嘛?再跟,就没可乐了!”
  凌青好笑:“她是你的女朋友?挺好看的!我们看看也不行?”
  男生中有人起哄:“不是吧,苏哲的女朋友怎么能让别人抱跑了?”一时有人笑,有人吹口哨。
  苏哲怒意上升,强压着,一指说话的那人:“别说了!”
  那人平时玩笑惯了,没看出他的异样,仍是笑:“对了,苏哲当女朋友是手纸,上一秒钟在手上,下一秒钟……”话未说完,就觉得脸上一麻,眼前一黑,一股大力将他从地上击起,击得他无法抵抗的向后飞,“扑通”一声,砸进泳池的人群中,激得尖叫震天,水花四溅。
  杜雷正专心教信水仰泳,忽听那边大乱,他忙踩水竖起,见苏哲立在那里,好几个男生女生围着,似在拉架。他赶紧划到池边,一翻身上了岸,急步过去。
  早有人下去将那个倒霉鬼捞上来,幸好没掉人身上,有惊无险;但他口鼻出血,一条河似的往下流,一会儿红了半身。
  有管事的人来,本想喝斥的,看看这些人个个高大魁梧,不敢多事,忙软哄,一个个全请出来。
  杜雷看那人的脸全肿了,看不清打到哪儿,也不知牙有没掉,再听七嘴八舌的,知道是同学,遂放了心,便拿条毛巾给他捂着,再问两句话,听听还利索,看来没打坏什么,于是道:“你们谁带着去看看?把发票收着,之后我们付。”
  那些人见出了这码子事,更好奇,谁也不肯走,都要再看看那个女孩子怎么回事,怎么使得苏大帅哥变了个性。
  杜雷说了好几遍,没人搭理,干脆指派,手一点:“你们两个陪着去!”说着,直瞅着那两人,虎虎生威。
  看那三人走了,杜雷轻吁口气,见苏哲冷着脸去换衣,他便也跟上。
  小青早换好衣服候着。
  偏信水赖在池里不肯走:“我还没游好呢!我还要游!”
  杜雷忙哄:“下午再来就是了,我陪你来!”
  信水一听,乐滋滋的把手递给他。
  杜雷看那群人还跟着走,便故意停下看看他们。他们竟也停下,作无事闲望状。杜雷再走,他们又跟着。杜雷想放下脸赶,转念又觉不好办:又不是你家的地,你凭什么不让人家走?再看苏哲一径儿向前,丝毫不理,他便也作罢。
  小翔见方毅林曦先回来,有些纳闷,但他一向慎言,看两人不说什么,遂也不问;后看杜雷小青也回来,苏哲一人走,面色不善;再看后面还有八九人连着,他忙去接杜雷的目光,见他稍稍一摇头,伸出食指在下一划。
  小翔缓下来,去迎小青。
  苏哲坐进帐篷,见林曦抱着一包薯片在吃,看他来了,直起身子,往他嘴边递一片。苏哲张口咬住,嚼着嚼着,忽的散了怒气,脸上微微的笑起来。
  杜雷看可以吃饭了,便招呼信水小青准备,又喊这边三人快出来。
  林曦也觉饿了,忙往外走。苏哲方毅随后。
  七人围个圈,大吃。
  快吃完了,林曦忽发现离他们不远也有个圈,皆是刚才的那些人,不住眼的往这边看,尽盯着她。她想想好笑,遂故意往苏哲身边挪,拈着叉烧往他嘴里送。
  吃饱喝足,众人都有些倦。于是苏方林移到小帐篷,那四人换了大帐篷,各自小睡。
  林曦昨晚兴奋得没睡多少,上午又走了远路,真是累,苏哲替她铺好薄毯,她倒头就睡,一会儿就着了。
  苏哲低头看半晌,后把手上的毛巾搭在她腰上,盘腿坐正,想闭目养神;忽见方毅坐在对面,望着林曦的脸,一眨不眨、目光柔和;他有些打愣,说不出的哪里不对,遂直瞅着他。
  方毅觉得了他的凝视,并不抬头,慢慢的躺下,闭上眼睛。
  林曦一觉睡醒,见苏哲坐在身旁,笔直的,合着眼,好像打坐。她轻轻的移一下头,仰望他的脸,看着不想动。
  忽听对面一点窸窣,她忙抬眼去看--方毅侧卧着,呼吸平稳,不知哪儿来的一片小叶子,滚到他脸旁,轻轻颤动。她小心翼翼的探出手去,够着那片叶子,拈住,撤回手来。
  他的皮肤还是淡金色,他的睫毛还是密而短,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睡着,嘴角没有微笑,叫人不习惯……
  林曦看着方毅的脸,仿佛仍是两年前的时光,他也是这么睡着,她拔根头发,搓几下,轻轻往他的鼻孔里探……
  方毅不知怎么醒了,睁开眼,林曦的眼睛就在前方,令人沉溺的一片黑。他直看着,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不自主的微笑。
  林曦也微微的笑,看他要起来似的,忙向上一指,轻轻摆手。
  方毅顺她手上看,见苏哲气息均匀,显然还没醒。他遂不动,继续望回林曦。
  林曦看他半睁着眼睛,神情慵懒,但目光中却有股韧性,投在她脸上,绵延不绝。
  林曦与他对看良久,忽觉有些认不得,还是那样的眉,还是那样的眼,看起来却不似那个人。她纳闷了一下,再瞅瞅,突然明白了:原来是他没有笑!脸上没有那种倜傥的微笑,他就不像方毅了。林曦想想好玩,禁不住抿紧了嘴。
  方毅只看着她,眼神愈发柔软,但始终没笑意。
  就听信水的声音隐约的传过来:“不行……我还要去……你答应我的……”又听杜雷说了一句什么,含糊得很,听不清。接着听信水笑,掩不住的欢喜。
  苏哲立时睁眼,偏脸看林曦,见她正望过来,眼里满是笑。
  小翔洗了西瓜来切。
  因怕汁水乱流,众人便出了帐篷,坐到树荫下,每人捧一大块啃。
  林曦看湖面被阳光晒得白花花,刺人眼睛,但树下却凉风阵阵,极是舒适,当下跟苏哲笑:“要是在这儿搭个小房子就好了,就是避暑行宫。”
  苏哲笑回:“那就天天来,扎帐篷也一样。”
  林曦看他听风就是雨,笑,故意说:“帐篷不好,木头的小房子才好,味道好闻,还不怕下雨。”忽见一个小女孩摇摇晃晃的走过来,约两三岁,穿套仿古的小褂子,粉雕玉琢般,极是可爱。
  苏哲顺她眼光去看,也起爱心,遂笑着招手:“小宝贝,过来!”
  那小女孩竟也往这边来,摇到他面前,停下,歪着头瞅瞅,奶声奶气的叫了声“爸爸”。
  苏哲原本想伸手抱她的,一听,立时僵住,脸上震愕不已。
  林曦“扑哧”笑出来,扭脸看向方毅:“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她叫苏哲什么?好玩好玩!”
  方毅亦是大惊,还不能太露,瞥见苏哲发怔,忙冲那小女孩笑:“宝宝,你认错人了吧?他不是你爸爸。”
  那小女孩又盯着他看,迈着小腿朝他来,扶到他的腿了,张口又是一声“爸爸”。
  林曦笑得直摇晃,一叠声叫小青来看。
  方毅一皱眉,急往后让,小女孩扶空了,差点摔跤。她稳一稳,扁扁嘴,想哭,又忍住了,要往杜雷面前去。
  信水一直看着,也一直笑,后看她往这边来,便瞪圆了眼睛,一下拦到杜雷面前,手指着那小女孩的脸,凶声恶气:“你别过来!”
  那小女孩一吓,立时大哭。
  林曦笑得肚子疼,虽看那小女孩哭得伤心,还是止不住。
  小青小翔迎上前,哄那小女孩别哭,哄还哄不住,她越哭越响。
  正闹着,见一个年轻男子跑过来,嘴里叫着:“囡囡,囡囡……”转眼到了跟前,一把抱起那小女孩,拿鼻子顶她的小脸,“你怎么乱跑呀!”
  信水站起来,不高兴:“你家小孩儿怎么回事?也不看看好!到处乱叫‘爸爸’,吓死人!”
  那男子不好意思,欠欠身,连说对不起。
  林曦看他长得挺英俊,又左右打量打量苏哲方毅,笑得停不了。
  苏哲站起来,拉拉小女孩的手:“你女儿可真美!”
  那男子看看他,笑:“你的女儿也会很美!”说罢,抬腿走了。
  苏哲愣愣的,一径儿站着不动。
  方毅看不少人下了紫霞湖,心痒难禁,便不肯再去游泳池,又怂恿杜雷别去,一起在这儿多好,小翔也能下去过过瘾。
  杜雷想想也是,便问信水。
  信水有得游就好,才不管在什么地方。
  只苏哲皱眉:“这湖每年都出事,还是去池里泡着安全。”
  方毅手一指,笑:“多少人?就淹死你了!”又望向林曦:“妹妹别怕,有我呢!”
  林曦看湖里真不少人,又碧波荡漾,比那小池子好多了,遂点头:“我们就在湖边划划,别去中间。”
  方毅笑着点头,先去帐篷里换衣服。
  林曦走出帐篷,见苏哲站在湖边等她,她忙小跑几步,把手伸给他。
  方毅一直在浅水处漂来漂去,看她来了,忙招手:“从这儿下,有台阶。”
  林曦看他甚是殷勤,有点犯嘀咕,再想苏哲水性差他不少,别把他们整水里了再报仇,那可倒了霉,遂冲他摇头:“我晒会儿太阳,一会儿再下去。你先游!”
  方毅一转念,好笑,吸口气沉下去,再出来,已在十来米外。
  苏哲先下水,而后张开双臂,叫林曦往下跳。
  林曦本想试试,后发现好多眼睛看着他们,有些是他同学,有些是陌生人,她不好意思,遂一步步挪进湖里。
  到底是湖啊,虽是微波,但冲击感就是不一样。水刚齐腰,林曦就觉得自己轻如鹅毛,不由自主的东摇西晃。
  苏哲水性一般,便不敢大意,一手紧拉着她的手,一手保持平衡,只在大半人深的水域晃悠。
  林曦看小青小翔都游开了,杜雷信水也扑腾得颇远,便道:“咱们也往里面去去,这儿游不起来。”
  苏哲便松开她的手,去扶她的腰,一边道:“我扶着,你划划水看。”待触到裸露的肌肤,入手滑腻,柔若无骨,他不觉打个战,险些没扶住。
  林曦正张开双手要浮起来,忽的闪了一下,吓得她大叫一声,回身抱着苏哲的胳膊不放。
  苏哲也吓一跳,稳稳心神,道:“再来,你别紧张!你以前游得挺好的。”
  林曦由他支撑着,划了几个来回,渐渐找到了感觉,反嫌苏哲碍事,只要自己游。苏哲拗她不过,慢慢松开手,但跟着她,不离左右。
  凌青等在不远处看着,眼珠子几乎掉下来。
  后看女孩子单独游泳了,他们便三三两两的过来。
  女孩子小半看林曦,大半看苏哲,而男孩子们则一边看林曦,一边吵着苏哲要请客。
  林曦乘空游开些,竟还手脚灵便。水波清凉,浸得人身轻如燕,她看小青就在左前,便想游过去。忽见浪花一翻,一个人直蹿到面前来。
  方毅原本是想好好带林曦游泳的,后看她起疑,倒存了这个心,今看苏哲被人围住,他便潜到近前,想逗她一逗。
  林曦一看他来了,大惊,遂急忙忙的划水,谁知越忙越慌,没划多远,竟往下沉。
  方毅看情况不好,忙伸手去勾她的胳膊。
  林曦手慌脚乱,还要推他,越发跟秤砣似的向下沉。
  方毅急吸一口气,潜进水里,从背后插手胁下去扶她的腰;等一把扶实了,他莫名的一抖,整条胳膊立时没一点力气,不仅没把林曦拉起来,他还跟着下掉。
  这湖是锅底状的,人一沉下来,立时就往底下滑。
  林曦只觉四面全是水,耳边咕噜噜的乱响,想喘气喘不出来,眼睛也睁不开;她张嘴想喊,立时灌了两口水,也不知什么味,呛得她肺都要炸了。
  正极度恐惧中,就觉得有股力量从后而来,穿过她腋下,附在她颈前,温暖而决绝,带着她直线上升。
  方毅用力踩水,从湖底一冲而起,待露出水面的那一刹那,他手臂一翻,将林曦紧抱到胸前,他的脸紧贴住她的脸,一叠声的呼唤她的名字。
  林曦还未出水面已憋不住的要吸气,呛着一点水,一遇空气,便拼命的咳。她紧抱着方毅的脖子,一动不敢动,待缓过两口气,又后怕得要哭;再想都是他害的,又想打人,略动一下,脚下悬空,一点儿底也没有,吓得她反把他抱得更紧,只好开骂。
  方毅先惊魂不定,后听她咳了几声就平稳了,还能骂人,总算把心放了回去;又觉她整个身子贴着自己,无处不软;他心里莫名的翻腾,不自住的将手滑到她的腰上,双手对接,盈盈一握;丝绸似的肌肤,扶不紧抓不住,一用力,似就能从指缝中溜走。
  林曦久不听他回话,纳闷,微让开些脸瞅他;见他满脸水珠,有整颗的、有半颗的,整颗的慢慢下滚、半颗的渐渐凝聚;他的神情有些怪,仲怔中夹着恐慌、迟疑、伤感,竟还有种温柔似的,种种糅合,使他的脸异样夺目。
  林曦腾出一只手,抹掉他眉毛上欲坠的大水滴,正想说话,就觉他右手扶住她的头,又将她压向他的脸庞。
  “吓死我了!”她听他哑着喉咙的说。
  苏哲随口搭几句话,忽见没了林曦,大惊,急忙四下乱看,又叫杜雷方毅。
  杜雷远远听见,扬声问“怎么了”。
  苏哲几眼交叉,没见着人,魂都飞了,顾不上回话,又往水下去。他憋气憋不久,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章法大乱,慌成一团,简直不知怎样才好。
  杜雷看着不对,忙往这边来,又叫小翔。
  杜雷看他水上水下的折腾,忙扯住:“你怎么了?”
  苏哲大叫:“我找不着曦子了!”
  杜雷忙也四处看,湖里至少三四十号人,一时真看不出来谁是谁,他忙安慰:“你别急,这么多人在,不会有事的……”忽看到一点,笑:“他们在那儿呢,都到水边了。你别急了!”
  方毅扶着林曦的腰,慢慢的往湖边去。眼看着离岸越来越近,他竟有点不想走:“曦子,我来教你游泳……”
  林曦头摇得像拨郎鼓:“我不游我不游,我要坐到帐篷里去。”说着,步子越迈越快,恨不得一步迈上岸。
  方毅忙道:“好好好,你别急,泥滑,走快了摔跤!”
  话音未落,林曦果然打个趔趄,带得他也跟着一晃。
  眼看几步就上去了,听身后“哗哗”大响,林曦一回头,见苏哲连划带跑的直奔过来,击得水花四溅。
  转眼到了面前,他张开双臂,连带着方毅一团抱住,低下头,一声不出。
  方毅听他呼吸粗重,胳膊不停的颤动,不知怎的,也一阵阵的要发抖;他吸口气定定神,伸手在苏哲背上一拍,轻声道:“没事儿。”
  林曦一见他,又想哭,强忍着,半晌带着哭音诉苦:“我喝了两口水,会不会闹肚子呀!”
  方毅忙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林曦便把气全算在他身上:“都怪你!差点淹死我!”说着去瞪他,忽瞥见他脸上还是先前那种五色杂陈的表情,不比平常,立时不忍再说,遂发这湖的脾气:“再也不来了!这破湖,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林曦看那两人换好衣服,遂坐回帐篷,拿了零食吃,吃着吃着,倒忘了前事,又有说有笑起来。
  苏哲替她擦干头发,梳一梳,拿条大毛巾垫在她背上,一句半句的搭着。方毅坐一边瞅着他们,一直发怔。
  林曦觉得了,扭头看他,又将乌梅送到他嘴边:“明天你要吃什么?我想吃牛尾巴汤,你吃不吃?”
  方毅张嘴含住,点头。
  到了四点,苏哲看方毅还不动,便提醒:“你还不去?”
  方毅躺着不起,半晌哼唧唧的:“我手疼,腿也疼……”
  林曦原本看湖里的人嬉戏,一听这话,忙转过来,仔细看他的脸,急问:“怎么了怎么了?”
  方毅将双手一伸:“你看看!”
  林曦看他两个手腕各紫了一圈,仿佛套了两个镯子。
  方毅又将T恤一拉:“你看看你看看!”
  林曦看他腰侧也有些青迹。
  方毅再将脚一抬:“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
  还没等林曦凑过去,苏哲“啪”的一巴掌摁下:“你装什么死!反正该你去!”
  方毅便哼哼,死活不动。
  林曦好笑,便望向苏哲:“那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苏哲来不及应声,方毅拦道:“这怎么行?曦子过生日,你还叫她去拿蛋糕?”又道:“那叫小翔帮个忙吧。”稍停,又似想到了什么,叹:“唉!他毛草,万一碰走了样……”
  方毅看着林曦的侧影,总想伸手去搂住她才好,强压了半晌,按捺不住,便要挪过去,就见林曦转过来,拈着一颗辣皮花生往他嘴里塞。
  方毅下意识的接住,嘴唇碰到她的指尖,凉丝丝的;她的指甲只短短的一点,触到唇上,又酥又麻。方毅忽觉手心发热、喉咙发干,忙握拳抵地,身体僵成石头。
  林曦继续吃,吃了三个,又拈一个要塞过来。
  方毅忙一偏头,有些烦躁似的:“我不吃!”
  林曦听他声音异常,诧异,睁圆眼睛看。
  方毅不敢接她目光,低头片刻,忽的起身,大步往外去。
  林曦不明所以,伸着脖子看,看他一径儿沿着湖边走,先快后慢,最后停在一棵柳树下,直站着,不知要干什么。
  林曦望了好一会儿,放下花生,快步朝他那儿去,待差着几步了,又放缓。
  方毅慢慢转了脸,看她半晌,忽的笑:“等苏哲回来,我压着他,你挠他痒好不好?”
  林曦愣一下,好笑:“好好的,我挠他痒干嘛?”
  方毅有些赌气似的:“你对他比对我好。偏心!”
  林曦见他还生上午的气,歉疚,遂拉住他的手:“我没想挠你的,就想吓吓你,谁知道信水会跑过来?”
  方毅望着湖面,不出声。
  林曦听他总不说话,再想每每都是他担待苏哲的多,心里不过意,便道:“那我拉着他不让他动,你打他两下出出气,好不好?”
  方毅似没听见,半天没回应。
  林曦正要再开口,见他抬手抚向她的脸,手指绕着她的鬓发,小心的放回耳后,后又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叹:“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林曦看他嘴角一点笑意没有,又成了那个陌生的脸,她真不习惯他这个样子,心里莫名的感伤。不自主的,她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胳膊,将脸贴着他的手臂:“我对你也好。”
  方毅垂头看着,末了轻笑:“你吃那么多花生,还有没肚子吃蛋糕了?”
  苏哲小心的在周围洒一圈驱蚊水,又点了四盘蚊香,而后一步迈进帐篷里。
  方毅拿着一盒派,冲着林曦笑:“再来一块?”
  林曦吃得撑得很,知道他故意引她,不理,转念还是道:“蛋糕真好吃!你们从哪儿买的?”
  方毅笑:“你不晓得我们跑了多少家,吃来吃去,这家最香,回味无穷。”
  苏哲忙道:“也没跑多少家……”
  方毅紧跟着接:“谁说没有?三家呢!每家吃三次,不成九家了?下回我们带你去店里吃,面包也好吃得很!”
  林曦望着他们的脸――皆是温柔的微笑――她心里有种不着边的幸福:上天怎么会把这么好的人放到她身边?如果这一刻无限制的延长下去,哪怕长到沧海变成桑田,那也只是一瞬间吧!
  苏哲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放到林曦手上:“试试颜色好不好?”
  方毅也拿了礼物转过来,看见苏哲的,不禁“咦”了一声,又催林曦:“快打开看看!”
  林曦轻轻开了包装,取出,竟是一只口红。她瞄苏哲一眼,忍不住微微的笑。
  方毅急忙捡盒子看,大为沮丧,瞅着苏哲抱怨:“问你送什么你不说……”说着将自己手上的塞给林曦:“拿我的试!”
  林曦再看他的,竟也是口红,还是一个牌子一个色型,当下好笑,又可惜:“真是,要是颜色不一样就好了。”
  苏哲道:“这个颜色是最合你的。”一边说一边旋开。
  方毅也旋他的。
  林曦便拿一支过来,先涂上唇;再拿另一支,涂下唇。苏哲递一张面纸给她,叫她含着抿一抿。林曦依言照办,然后展颜一笑:“好不好看?”
  苏哲轻轻点头:“好看。”
  方毅只看着她,一声不出。
  十七,快写,一言为定!
  转眼便是17号了,这天一早,苏哲先跑到林曦楼下打招呼,然后忙忙的往何燕兰那儿去。
  林曦想着小青的衣服还得最后修改,放心不下,也起来,要去看看。
  小青第一次做这种礼服,全凭着图片剪裁,修来改去,竟然还能穿,极是得意,拉着小翔叫看。
  杨松健本不愿她乱跑,后来杜雷发了话,他不好再拦,今看她还穿这种露前心显后背的衣服,直皱眉,于是来回的嘀咕。
  小青哪还顾得上理他,卖个耳朵,自哼她的小调;后又看林曦来了,更有了主心骨,一叠声的叫提意见。
  林曦看看,啧啧称赞,道:“早知道让你做了。你怎么这么能干?”又提议:“不如你开个店做衣服吧!这手艺不用真浪费了!”
  小青乐得合不上嘴:“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在家就帮人做衣服的。”
  林曦笑回:“那不算,你又不要别人的钱,学雷锋不能学一辈子的!你开个裁缝店,就能养活自己了,还能攒钱下来,以后就不愁了。”
  小青一听,挺兴奋,便拉她回房细细的问。
  苏哲看来了两辆车,挺气派。他见何燕兰往上迎,便也晃悠悠的跟着。
  何淑兰等不及司机,抢先拉开车门,一步跨出来,嘴里叫着“姐……”,一把抱住何燕兰。
  何燕兰禁不住眼睛发潮,忍着,强笑:“累了吧?昨天来就好了。”
  何淑兰打唉声:“还不是他们,一回香港就舍不得,非要呆一天!”
  何燕兰顺着她手看,见滕密携着一个约二十岁的女孩子过来,他的眼睛留恋在何淑兰身上,软软糥糥。
  苏哲端详端详他小姨,惊叹:这女人怎么就不老?他妈虽也是年轻,但跟她一比,就显出比她大了!而她也只小两岁吧。正愣神,就觉人影一晃,何淑兰已抢他面前,伸手要拧他的脸。
  苏哲稍一移步,立时出去两米,皱眉:“老不正经!”
  何淑兰立时回脸喊何燕兰:“姐,你儿子不让我摸!”
  何燕兰看滕密笑着,饶有兴趣,又看后面的两人也过来了,心里倒替他尴尬,但知道妹妹的脾气,遂轻瞪苏哲:“过来!叫人!这是你小姨父,那是你海伦表妹。”
  苏哲看那男子的面相约四十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相貌一般般,但眼神锐利沉稳,嘴边带着微笑,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你姨父滕密。”
  苏哲忙出手去握,一边道:“欢迎您!我是苏哲!”
  两手一接,苏哲立时觉得手上一紧,滕密的力道竟不小,铁钳一样夹着他;再看他还是微笑着,似要跟他比力气,他不甘示弱,遂也加力。
  何淑兰见滕密的目光透过苏哲的肩头看过来,当下明了,遂快快紧两步,到了苏哲身旁,笑着:“看你往哪儿跑!”纤纤玉指就上了苏哲的脸。
  苏哲不妨她冷不丁的窜上来,一下被捏个正着,他明白上了当,忙一抖手,身体随之滑出去。
  何淑兰只沾个边,见他又跑了,气得跺脚,又怪滕密不好生抓着。
  滕密笑着告罪,心里却惊讶:竟能从我手里挣脱?遂拿眼睛跟着苏哲,仔细打量。
  滕海伦自看到苏哲起,眼睛就没离开过,连T到旁边都没觉察。T觉出她的异样,大为恼火,再看看那男子,真是漂亮,遂道:“Chinese men are bookish, but frail.”说着,自顾自的笑。
  滕海伦瞥他一眼,不满:“Daddy is Chinese and I'm half-blooded!”
  何淑兰招手让海伦上前,拉到苏哲面前:“我的女儿海伦,美不美?”
  苏哲懒洋洋的笑着:“你好!海伦表妹!”
  海伦看着他的脸,想说句中国话,舌头却不听使唤,冒出一长串英文字母,看那个英俊非凡的表哥一点反应没有,她大急,忙拉住继母的手:“Mum,youtellhimIamfallinginlovewithhimatfirstsight”
  何淑兰见苏哲装傻充愣,恨得牙痒痒,但看海伦的样子,又好笑,遂一本正经的将她的话翻回中文。
  苏哲还是懒洋洋的:“噢!这可不行!你是我表妹,近亲不可以谈恋爱!”
  何淑兰又翻成英文给海伦。
  海伦先发怔,后叫:“we are not biologically related, Mum tell him!”
  何淑兰再翻给苏哲。
  苏哲笑:“在中国人的思维里,这就是近亲!”又冲何淑兰低笑:“你还带出了徒弟?可喜可贺!”
  何淑兰跟他不正经惯了,也不恼,低笑:“唉!资质太差!见笑见笑!”
  何燕兰跟合作人唐启复握手问候后,听这边这通乱,心里直摇头,再看滕密专心听他们说话,并未起疑,忙道:“先吃饭吧,之后再说!”
  何淑兰上了何燕兰的车,滕海伦便要苏哲坐到他们的车里。苏哲百般推脱不掉,硬给何淑兰塞了进去。
  海伦侧脸望着苏哲,慢慢的问:“你……你……”想了半天说不下去,便冲滕密喊:“Daddy, I want to know how to write his name!”
  滕密看着她,一脸溺爱:“Wow Wow! do you regret for not learning Chinese earnestly?”又看向苏哲:“我女儿很单纯,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她的母亲是英国人,她在那里长大。请你把名字写给她,我很希望她能学好中文!”说着,从包里取出笔和本子。
  苏哲无法拒绝,拿过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腾密将本子递给海伦:“Look, So beautiful Chinese letters!”又冲苏哲微笑:“你念给她听听!”
  苏哲望着他跟海伦说话的样子,听着他跟海伦说话的声音,竟有些发愣,再看他眼神恳切,遂慢慢的念:“苏……哲……”
  海伦紧盯着他的嘴,学他的口型,一遍遍的念,待到饭店,倒也字正腔圆了。
  滕密笑看着她,举起拇指夸,后又看回苏哲,眼里有种探究。
  吃了饭,何燕兰送他们去酒店。
  苏哲偷空就想撤,被何燕兰一把揪住:“一天你都呆不下来?”苏哲看她真是恼了,想想还有事求她,忙笑:“我觉得我碍事!马上你要和小姨说话,你要和那个人谈生意,我傻站着干嘛?”
  何燕兰回:“你就坐着听!二十好几的人了,不懂事!将来这些我交给谁?难道我还陪你陪到七老八十?”看他不以为然,又加:“你要一个人混也行,别娶媳妇别养孩子,我留给你的也够!你走吧!”
  苏哲一怔,忙回:“我听就是了,您老别生气!”又笑嘻嘻的伸手给她顺气:“您老要是气坏了,谁给我挣钱去?”
  何燕兰把眼一瞪:“老!谁老?”
  苏哲把嘴一啧:“我用的是敬称,是泛指的那种,不是特指!”
  何燕兰正想拧他,听何淑兰在身后笑:“可怜我没有儿子,姐姐你把你儿子让让我吧!”
  苏哲立时去搂她,嘴里笑:“小姨呀!你不知道我憋了多久了,想死我了!”说着用力抱紧她,又俯耳低语:“主要是怕小姨父吃醋,回去吃不下饭,所以之前我收着些!”
  何淑兰一扬眉:“你小姨父吃你这黄毛小子的醋?说得我也太没眼光了!”
  苏哲呵呵笑:“我当你挑了个什么神仙呢?原来一老头,土叽叽的,唉!失望!”
  何淑兰一笑:“你懂什么?姜是老的辣!你这种毛小子一抓一大把,中看不中用!”又拧他的脸:“你说我老是不是?我哪点老?哪点老?”
  何燕兰看这姨侄俩没大没小,不成体统,忙拉下脸:“行了行了,给外人看见了怎么想?年纪一大把,还没规矩!”又瞪苏哲:“把手放下来!什么样子!”
  何淑兰冲苏哲一眨眼,笑:“你妈真是老了,口气跟我妈一样了!”
  一谈谈到晚上,中途管峰送来财务报表,又汇报明天的安排一切妥当。
  何淑兰不着痕的细看管峰,暗暗评价。
  吃过晚饭,何燕兰看苏哲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暗自蹊跷。
  一时何淑兰要跟何燕兰回去,三人一起出来,腾密等跟着送。
  滕海伦恋恋不舍,苦于说不出来,只看着苏哲的脸,不住声的唤“哲……哲……”,间断着直蹦英文。
  旁人顾着说话,也没空给她当翻译。T虽步步紧趋,但哪肯成人之美,遂也左顾右盼,装着听那边对话,毫不援手。
  苏哲依旧懒洋洋的微笑,目光含糊,一声也不出。
  上了车,何淑兰狠掐苏哲一把:“臭小子,装什么大瓣蒜?连海伦也看不上?你眼睛到天上去了!”
  苏哲惨叫不绝,又诉苦:“我真听不懂她说什么!整天跑步打枪的,什么都忘了!”
  何燕兰好笑,发问:“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早点看别人去吧!免得人在心不在!”
  苏哲忙一手搂一个,笑:“我得安安全全的把你们送回去,个个如花似玉,有个闪失谁担得起?呵呵,一下就两个,这个护花使者当得多爽!”
  何燕兰虽想不透他为什么,但知定是有事相求,遂暗暗发笑,理也不理。
  何淑兰听他跟吃了蜜似的,玩心大起,于是继续逗他,又乘机去抚他的面颊,大吃豆腐。
  何燕兰看苏哲几个房间乱蹿,忙招呼:“你拿什么告诉我,别明天我急着用时找不着!”
  苏哲转了一圈,慢吞吞的蹭回来,听那两人说会儿话,跟着搭讪。
  何淑兰望着他笑:“一个下午,你听出什么名堂了?”
  苏哲扬扬嘴角:“不就是资金链嘛,你们说那么多废话!”
  何淑兰“呵呵”两声:“可以嘛!还有什么?”
  苏哲便瞄何燕兰一眼,笑:“我实话实说啊!我觉得唐启复好像心不在焉,他似乎不太关心这份投资!”
  何淑兰拿手指点着他:“何以见得?”
  苏哲道:“他看了好几次表,重复问了两个谈过的问题,还有,他对财务报表没有投资人应有的兴趣。”
  何淑兰扭脸看着何燕兰笑。
  何燕兰见苏哲又看钟,好气好笑,开口:“要什么就说?耗着没用!”
  苏哲忙笑着贴上去:“到底是我妈!妈你那么多首饰哪儿去了?我借点用用!”
  何燕兰直想叹气,瞥他一眼:“我哪有什么首饰?你给我买的?”
  苏哲一个劲儿的笑,眼神讨好。
  何燕兰绷不住也笑了,起身:“来吧!你看哪个好!”
  苏哲看来看去,犹豫不决,后将三条项链两条手链全攥到手里:“这些都好,全借我吧!”
  何燕兰看他将自己的宝贝全拿了,立时皱眉:“你也太吃里扒外了!林曦长几个脖子?你全给她挂上去?”又叹:“你妈都这么老了,你也不给你妈留点好的装扮装扮?”
  苏哲有点不好意思,忙笑:“妈您是天生丽质、国色天香,哪还需要这些俗物陪衬,越素面朝天,您越美!”
  何淑兰旁边听着,哑然失笑,再看她姐姐也不知什么表情,忙上前打茬儿:“说你是毛小子吧,一说话就露馅。女人戴首饰一定要和衣服配、要和发型配,还要和脸型配、妆容配,你拿这么多有什么用?明天来了,让我们好好的看看,我们给你选,不比你的眼光好?我告诉你,有的女人戴钻石还不如系丝带!我和你妈是行家,你还鲁班门前耍大斧?”
  苏哲一回味,在理,忙笑着应声,又将首饰放回去;转念不放心,又重申:“那明天什么最好看就给我那个!”
  出房来,苏哲算算时间,还能再和林曦说句话,遂一溜儿烟跑了。
  何淑兰看他上了车,回脸冲何燕兰笑:“养儿子有什么用?”
  何燕兰见车子绝尘而去,转身回客厅。
  香婆端了水果来放下,还要弄饮料。何燕兰摆摆手:“你去歇着吧,我们自己来!”
  何淑兰久不听何燕兰说话,慢慢问:“小哲不一般,什么样的女孩儿?”
  何燕兰回:“女孩儿倒是不错,身家清白,模样也好,也能持家……”说着忽叹口气,很是忧愁。
  何淑兰奇怪:“这不就行了!你还愁什么?”又笑:“难道你还想跟媳妇抢儿子?算了,正经再嫁个人吧,不然养个人也行!我看那小伙子不错,瞧那胳膊,啧啧啧,要不是密在,我就上去搭话了!”
  何燕兰听她又信口跑马,恨不得拧她的嘴。
  何淑兰看她神情,继续笑:“怎么?已经是你的了。该死该死!不该意淫!”说着在自己脸上轻拍两下。
  何燕兰知她死性难改,越说她她越狂,干脆不理。
  何淑兰笑个痛快,又来正经的说话:“你不高兴什么?为明威哥哥吗?”看何燕兰目光幽幽,便一立眉:“姐,不是我说你,你太心慈手软,由人家欺负。你干嘛跟他离婚?偏不离,拖死他!就是离,也把钱全攥过来!你还让他有钱买房子娶老婆,替别人养孩子?你真是……”
  何燕兰一抬头:“谁说我被人家欺负了?”
  何淑兰摇头:“行了,姐!那回小哲都跟我说了。苏明威不到三个月就结婚,闪电呀?不是老相好是什么?没准儿那小丫头也是野种!你成全他们干什么?你呀!连我也瞒着!何苦?”
  何燕兰不语。
  何淑兰顿一顿,冷笑:“苏明威也真是做得出来!当初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连我都看走眼了。哼!我倒要去会会那个女人,看是什么个三头六臂,连带着苏明威,我一勺子烩……”
  何燕兰忙打断:“小淑,你不明白,你别管我的事!”
  何淑兰“唉”的叹气,还要说。
  何燕兰对着她的眼睛:“是我要跟他离婚的,不是他要离开我!”
  何淑兰一怔,后轻笑:“姐……姐……”
  何燕兰移开视线,足一点,身下的摇椅轻轻的晃起来:“我说的是真的,是我要跟他离婚,他不肯,我请了律师代办,然后带哲搬了出去。”
  何燕兰小小的抿口冰水:“你看儿子对我怎么样?唉……如果可以回头,如果可以回头……”
  何淑兰听她说不下去,眼里泪光闪闪,心里不是滋味,忙扶着她的胳膊:“怎么回事?你快点说呀!”
  何燕兰缓口气,闭上眼睛:“我真不想提这些了,快四年了,我都要忘了……”
  何淑兰一拍扶手:“姐,我都帮你瞒着爸妈了,你还不告诉我真相?至少让我有个底吧,到时我好再骗他们!”
  何燕兰先微笑,渐渐笑容悲凉:“我不得不离开他,他们父子俩视同水火,再住在一起,一定会出事。我只能选择我的儿子!”
  何淑兰听得发愣,一句话接不出来,听她又道:“你不是问我愁什么?我就愁这个儿子!你还记得黄大仙怎么说的?他说我没有子孙福!我总觉得这个儿子我留不住。我怕呀!”
  何淑兰笑:“算命的说话不可能百分百,黄大仙也有失算的时候,上回我听说……”忽见何燕兰眼泪直流下来,悲伤欲绝,她一慌,差点咬到舌头。
  何燕兰接过毛巾,拭干泪,慢慢道:“初三那年,一个调酒女勾引哲,那女人大他七八岁,还约好一起私奔。事到临头,那女人反悔了,跑来告诉我们,我们去车站截下他……他以为是我们破坏的,寻死觅活,三天三夜不吃东西,送医院也不肯治。没法子,我们找那女人来。那女人真是蛇蝎心肠,说是和他玩玩的,她要结婚了。他不信,非说是我们逼她这么说的。那女人居然还把结婚证带着,拿出来给他看……小淑,你知道忑的脾气,从小到大,哲没少挨他的打,这孩子硬得很,从来不哭不叫……可一看那个证,我的哲就哭了。从两岁后,我就没看他哭过……”何燕兰哽咽一下,说不下去,拿毛巾捂着嘴,“忑怎么打他他都不哭,他却为那个下贱的女人流眼泪……我才知道他是个情种,将来要坏一定坏在女人手上。”
  “忑认为丢了他的脸,天天作难我的小哲,正好哲又没考上南外,忑失望之极。那一阵子,我天天提心吊胆,白天晚上,没有安生的日子。我知道哲的心眼死,性子烈,除非他自己死了心,否则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忑不听我的,非要硬压他,我们三天两头吵,精疲力竭。后来那女人真结了婚,哲也再没找过她,我以为就没事了。谁知高二那年,正好是忑过生日,本来好好的,他多喝了两口,便数落小哲,不知怎么又扯到那女人身上,有几句不中听的话,哲……哲就一把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抵住忑的脖子……”
  何燕兰打个颤,声音发凉:“哲说,如果忑再说一句,他就割断他的喉咙。我从没想到,他会这么仇恨他的父亲……忑大概也没想到哲会这样的反抗他,大受打击。他又隔三差五的打他,但不提那女人,哲就由着他打,从不还手。我一直不知道这事,后来林曦来找我,就是哲现在的这一个,哭哭啼啼的跟我说哲浑身是伤,求我们别打他了!我才知道……我想了整整十天,提出离婚。我早也觉得忑不再爱我了,但要是马虎一下,我们也能过得下去……哲一直以为是忑要跟我离婚的,其实是我,而我是为了他……我知道我再也挽不回这个儿子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你也看出来了,别人才是他的命,我这个妈可有可无。”
  “林曦是他高一认识的,不知怎么搞的他会跑他们家吃饭,还把零用钱省下来充伙食费交给林曦的妈,她妈后来找到我,问了情况。我又正而八经的约他们出来,还搞个仪式,让哲正式搭伙,认林曦作妹妹。那丫头那会儿丑得很,我一百个放心,我的哲怎么可能看上她?谁知道他真就看上了。小孩子吵吵闹闹是常事,他们一吵,他就丢魂似的,越大越明显。我引他认识别的女孩子,没用,女孩子在他身边呆不下两星期。我店里的漂亮姑娘多呢,他一年也来不了两趟。我能怎么样?我宁愿他是个花花公子,我供得起,可他偏不是,就认定林曦了。我只能哄着林曦,我恨不得现在就抢她过来给他做媳妇算了,我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天出个差错,我的哲怎么办?黄大仙的话,句句灵验,就剩这最后一句了,我……我不能想啊!小淑,小淑……他是我的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除了他我还有什么?”
  何淑兰看着何燕兰脸上的泪痕,百感交集,她轻轻的喊一声:“姐姐!你早该告诉我呀!”
  何燕兰摇头,强笑:“告诉你是多一个人烦心!你帮不了我!因果因果!之前我没顾他,现在、将来他也不会顾我!”
  何淑兰替她加半杯水,笑:“你这儿子天上都难找了,你听听刚才那通话,文武双全,有才有貌,那个林曦还能挑出他的毛病?你看见海伦了,也是个小公主,可一见哲就投降。你别幸福过了头,‘欲赋新词强说愁’!”看何燕兰还要说,又笑:“明天我过过眼,能八九不离十,到时你再诉苦不迟!”
  绍钥看绍韩盯着屏幕一眨不眨,遂轻咳两声,他还是没反应,再想他还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他可陪不起,遂笑:“你到底去不去?给个话!你要不去,我就纯玩了,唐跟我说什么我都打哈哈!”
  绍韩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绍钥来回走两步:“我觉得你去一趟好,没几年97了,好些人都跑了,周之前信誓旦旦,我看靠不住,白浪费我们力气。我听说唐的妻家上了人,他肯定不会走,以后我们用得着。”
  绍韩依旧劈哩啪拉,片刻道:“约他。”
  绍钥笑:“他行程短,只待两天,今天已经一天了……”又摇头大笑:“老丈人要是厉害,这女婿可不是一般人当得了的!”
  绍韩略一点头:“去。”
  绍钥啧啧嘴:“明天肯定美女如云,唉,今晚我都睡不着觉!那个老总也美得很,可惜年纪大了些,哎呀,我早生个二十年就好了!”看绍韩手指如飞,丝毫不理会,又笑:“那个小美人也该回家了吧!敢耍我!我要去报仇!”说着虚张声势的直挥胳膊。
  绍韩手上一慢,眼睛跃过屏幕上方直扫过来。
  绍钥见他脸上仍是没起伏,但眼珠的颜色暗下去,浸着寒光,映称着被屏幕反射得一片青白的面色,竟有种戾气。绍钥看着,不觉打个愣。
  绍韩收回目光,淡淡道:“美女多呢,别较劲!”
  绍钥哈哈笑:“那小美人好玩呀!哎呀,我说说罢了,谁不知道我怜惜美女,哪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唉,襄王有梦,神女无情呀!可惜可惜!”
  绍韩看着屏幕不动:“晚了,早点睡。”
  苏哲一早接了林曦来。沐浴、更衣、梳发、上妆,由何燕兰一手操办,还非赶他到外间,不让他看。
  苏哲来回转圈,心急难耐。
  半晌,见何淑兰笑笑的出来,看着他“咦”一声:“你呆这儿干什么?也赶紧收拾收拾去,你的西装在橱里挂着,快去换!等会儿我打理你的头发。”
  苏哲道:“我的头发挺好,不要你弄。”又问:“曦子好了没?”
  何淑兰笑:“早呢,才穿衣服,在试哪件内衣好。”又瞄着他,不怀好意:“你还挺会挑媳妇的,雪白的,身上连个痣也没有,你是不是带着放大镜检查过了?”
  苏哲听她这样说话,气往上撞,正要发脾气,忽想到这小姨最是口没遮拦,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越跟她发火她越横,天塌下来也不管;要是真较上劲儿,没准儿她能当着林曦的面大放厥词,那可怎么收场?思及此,便微一皱眉:“姨你别乱说,她是我妹妹!”
  何淑兰看他顿了好一会儿,口气又和软,明显着不接招,当下更笑:“行了行了,哄谁呢?小姨是火眼金晴,还由着你糊弄?说实话,姨赏你好东西!”
  苏哲咳一声,装没听见,转身往阳台去。
  何淑兰笑意狂涌,忙紧步跟上:“我有好东西给你,你要不要?不要我就还回去了,你别后悔!”
  苏哲按捺不住好奇,回脸问:“什么好东西?”
  何淑兰一笑,将手指勾着的东西从背后拿出来――竟是一件胸衣,浅蓝的,绸面闪着微光。何淑兰扬手一扔:“接好了,刚脱下来的。”
  苏哲看着一团蓝色飞过来,不接吧,就掉地上,接吧,有做坏事的忐忑,正犹豫,那团蓝轻飘飘的到了面前,夹着一缕清香,他无法再思考,探手抄住。
  何淑兰一直盯着他,见他垂头看那件胸衣,木雕般一动不动;她突觉这个画面有些熟悉,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在她面前,垂着头,看着一样什么东西,周边的空气含着脉脉温情。
  何淑兰慢慢上前,拉了苏哲的手,坐进沙发:“有没吻过她了?”
  苏哲一抬眼,正要表示不悦,等望到她的眼睛,他的恼意瞬间散了。何淑兰的眼睛像一盏灯,蒙着薄薄的羊皮纸,盎惑一般,叫人忍不住的想说话。
  他微微一摇头,心里不知是迷糊还是期盼,上下起伏,动荡不安;指间的那团滑软烧灼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记起那曾经抚在手中的脸、握在掌中的腰。
  何淑兰微笑着,慢慢道:“那就早点吻她,做第一个吻她的人,那你永远都在她心里。”她的眼光滑过他的脸,投到对面的落地大瓷瓶上:“女人就是这样,第一个吻她的人,她永远都放在心上,哪怕他早已离开许多年……”
  苏哲突然明白他小姨能颠倒众生的秘密,她是一个谜,谁也不知道她的谜底在哪里!
  何淑兰看回苏哲,拧他一把,笑:“你姨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你了,你要再吃不下去,那就是孺子不可教。”又挤眉弄眼:“也得悠着些,别欲火攻心,想一口吃下去,那样会吓坏佳人!浅尝即止是上策,吊吊纯洁小女生的胃口,下回她会主动索吻的。”
  苏哲莫名的觉得脸上发热,他赶紧站起,去衣橱里拿衣服,进了浴室。
  林曦看着自己的头发被盘成花纹繁密的髻,一丝不乱,仿佛天生如此。她再看看自己的脸――在那样一个出尘高贵的发髻下,她的脸也显得出尘高贵。
  林曦抿着嘴,轻轻说:“何姨,以后你教我梳头发好不好?”
  何燕兰对着镜子笑:“你不用学,你想梳什么头阿姨就帮你梳什么头!”
  林曦满心感动:“何姨你真好!”
  何燕兰手扶着她的肩,柔声道:“阿姨最喜欢你,就跟你哲哥喜欢你一样!”
  林曦有些害羞,但更高兴,便一低头,咬着嘴唇轻笑。
  何燕兰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拿过粉扑:“来,我们上妆了。”
  苏哲被何淑兰摆弄来摆弄去,不耐烦,急着要起来,又问:“她们怎么还不好?”
  何淑兰一把摁回去:“别动,别叫我把你睫毛剪了!”又笑:“女人化妆,那是慢工出细活,越慢越好!”又摸他的脸:“啧啧,真是好皮肤,多光滑多有弹性。你怎么是我侄子呢!老天惩罚我呀!”
  苏哲笑:“不是你侄子你也没戏,我不喜欢半老徐娘!”
  何淑兰一歪嘴角:“是,你喜欢小的,嫩!最重要的是什么都不懂,由你糊弄,你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人家也以为你金枪不倒。呵呵呵,是不是?”
  苏哲不想她说出这番辛辣话来,真接不下去,遂拉长声音叫:“你是不是我小姨呀?”
  何淑兰“吃吃”笑得不住嘴:“是你先说不是我侄子的,怎么现在倒怪我不做你小姨?”
  一时,方毅到了。苏哲两两介绍。
  何淑兰早知道这个名字,昨天又听何燕兰带了几句,当下仔细端详――这男孩子粗眉亮目,气宇昂轩,一套正装衣料精良,做工考究;与哲站一起,论气质比风度,竟不逊色。她略一思忖,笑:“你也叫我小姨好了。早十年我就知道你了,苏哲当你兄弟一般,你们果然看起来也像!”
  方毅也早闻这位小姨的特立独行、奇闻轶事,神往不已,今日一见,真是光风霁月,与众不同,遂笑着喊声“小姨”。
  何淑兰点头,回身从桌上拿个礼盒递过来:“小东西,算是见面礼!”
  方毅忙双手接过。
  苏哲不满:“你也没东西给我嘛?”
  何淑兰瞅瞅他,不以为然:“方毅要做我女儿的护花使者,我当然要亲疏有别。”又转脸冲方毅叹气:“你知道后妈是难做的,女儿使个小性子,我就落人把柄了,唉!今天就拜托给你了!”随即又笑:“不过我这女儿长得还能看,你这一天不会太难熬!”
  方毅满面笑容:“有小姨这样的母亲带着,无盐也能变西施,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何淑兰笑:“这就好。来,让小姨再给你锦上添点花。哲,帮方毅拿外套。”
  小荷看两人出来,便扯着嘴角笑:“姐夫!难得来一趟,也要深更半夜的,就这么不愿看见我呀!”
  唐启复动动嘴角,想笑:“真是事儿多,中午才到,又遇到朋友,谈点事情,到这儿太晚了,没好惊动你们。”
  小荷手捂上嘴,咯咯的:“姐姐,你看姐夫多好玩!跟小学生似的,跟我背行程呢!哎呀!都是你把他管得太紧了,你看看,脸都急白了!”
  铱凡扫她一眼,淡然道:“你不是要出去?快去收拾!”
  小荷一步一摇的笑过来:“姐姐你也得去收拾了,你知道姐夫为什么来?是他的影楼周年庆!”又含嗔斜着唐启复:“姐夫你也真是的,开个店也不告诉我们,我们好歹还有些姐妹呢,女人谁不爱美,谁不想趁风华正貌的拍点好照片下来?我们又不是没钱,反正钱来得也容易,一天去个十来个,包你发财!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铱凡微一皱眉:“不早了,你再不化妆来不及了!”
  小荷一笑:“真是的,我得赶紧了。姐姐你也赶紧吧!我们一起走!”说完,扭着腰上楼。
  唐启复咽口唾沫,慢慢道:“本来……本来早想跟你说的,只是一个小生意,想想没必要,就没说……”
  铱凡看着他的脸,又是那种无奈加歉疚的神情,便微笑:“你别理她,快走吧!”
  唐启复拉过她的手:“你也来吧!”
  铱凡摇头:“我怕热闹,吵得头疼,家里待着最好!”
  唐启复又说一遍:“你也来吧!”顿一下加:“下午五点我就要走……”
  铱凡沉默片刻,回:“好吧,你坐着等会儿。”
  何燕兰抖开一长条宝蓝色的绸缎披肩,挂到林曦的脖子上:“配上这个更好,你看是不是?”
  林曦将手往胸腹间一合,好似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衣带当风。她凝望着镜中的那个人,那个人也凝望着她,微微一点诧异,点在她们的如花容颜上。
  何淑兰坐在摇椅上,手里一杯牛奶,看苏哲方毅倚着花架,对那盆米兰评头论足。
  房门轻轻的开了,林曦悄无声息的走出来。
  方毅听苏哲说着说着,忽的停了,眼睛看到他身后,直直的;他忙一回头,立时也僵住。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美人站在那里,云堆翠髻、榴齿含香,纤腰楚楚、若飞若扬。
  林曦同样也怔怔的看着他们。
  她一直知道她的哥哥们是英俊的,如今才知道她一直错了,她的哥哥们其实不是英俊,而是非常英俊。
  何淑兰一拍手,笑:“小美女打扮好了,大美女们要打扮了。给我们十五分钟。”说着起身进房。
  苏哲绕过花架,走到林曦面前,又看她好一会儿,慢慢的说:“曦子,你真美!”
  林曦就觉心上一颤,两耳作烧,忙垂下眼,缓和半晌,忽又发嗔:“你不是说我穿这衣服不好看的?”说着,溜他一眼,往沙发去。
  苏哲忙跟上,急着解释:“我没说你不好看,我的意思是这衣服不太好看,不过曦子这么好看,连带着衣服也好看了,还有这根带子更好看。”
  林曦听他七绕八绕的,笑而不语;一转脸,却瞥见方毅还是扶着花盆站着,眼睛看着她,嘴角收着,很端正的脸。她一愣,后唤他:“方毅,你在那儿干什么?”
  方毅这才缓步过来,微微的笑:“曦子又不理我,我只能一边呆着了。”
  林曦看他有些受委屈的样子,急道:“我怎么会不理你?你是方毅呀!”
  方毅看着她的眼睛,又圆又黑,闪着焦虑的光,他突觉心里舒适而温暖,遂伸手戳戳她的发髻,笑问:“这是真的吗?”
  林曦“啊”的大叫,忙推他的手:“别动别动,好容易梳起来的!”
  方毅笑意更深,抓住她的手,还要去摸她的头发。
  林曦一动不敢动,生怕头发散下来,只一叠声叫苏哲。
  苏哲原要去打方毅的手,后看他轻轻的抚弄那些发卷发丝,手痒,便也跟着去摸,一边安慰林曦:“你别急,我们就看看!”
  林曦只觉那两人的手在头上爬来爬去,急得要死,还不敢动,没法子,便央求:“你们轻点,别弄坏了!”
  半晌,方毅赞叹:“真是厉害,你妈怎么梳起来的,我看比盖金陵饭店还难。”苏哲笑:“她就靠这个吃饭!”
  也就十来分钟,何氏姐妹便闪亮出场。
  何燕兰穿着香槟色细带裹身长裙,发上、项间、耳边均是钻饰;何淑兰是湖绿色的单肩鱼尾裙,全套的铂金蓝宝饰物。
  苏哲方毅口哨长鸣,林曦亦看得羡慕不已。
  何淑兰冲苏哲笑:“怎么样?老美女也能令人心跳吧?”
  苏哲大笑:“可不是,都跳得喘不过气了。”
  到了酒店,滕密等已在大厅候着。一见他们,海伦冲着苏哲飞跑过来,结结巴巴的叫着:“哲……苏哲……哲……好……早上……”
  何淑兰赶忙将方毅拉上前:“Helen, this is FangYi. who will take care of you today. Your cousin Zhe will be busy with other things.”
  方毅忽觉上了当,无法,只得微笑:“Hi, Helen. I am Fangyi, nice to meet you. Hope you enjoy the days in NangJing.”
  海伦看又是一个英俊男子,长得跟哲不一样,但也好看,遂轻轻的说:“Oh my god. I think I falling love with China already. There are all handsome gentlemen here”
  方毅得空看她一眼,是个中西合璧的美女,便笑:“It hink I meet Helen from Troy. Your beauty makes me admire the magic of God.”
  海伦虽还是留恋苏哲,但想着他听不懂她的话,还是这个能听懂她的话帅哥更好,遂微笑着将手伸出。
  方毅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放到唇边碰一下,放开,微屈右臂,让海伦挽着,携她上楼。
  林曦虽听不懂方毅说什么,但看他谈吐从容、举止优雅,又见旁人皆微笑,知道他一定做得很好,遂抿嘴笑着目送他上去。
  方毅走到楼梯半腰,忽的一回头,见林曦一脸笑意的看着他,便微一挤眼,复昂首挺胸的继续工作。
  苏哲见方毅转脸,又见林曦看着他笑,有些发酸,便一紧她的手,俯耳问:“你笑什么?”
  林曦低低道:“我觉得好玩,唱戏一样。”又问:“他们刚才说什么?”
  苏哲觉着滕密的目光掠过来,忙低低道:“没人时告诉你!”说着,也屈起右臂,笑:“我带你上楼!”
  林曦抿嘴笑着,轻轻将手放进他的膀弯。
  何淑兰看滕密瞅着苏哲林曦的背影不动,便笑:“看什么?入迷了?是我侄子还是我侄媳妇?”说着,手软软的向前一探,略一歪头,眼睛由下往上瞥着他,腮边似笑非笑。
  滕密哑然失笑,转了目光放在她脸上,微微的不满,同时轻轻握了她的手,收紧,惩罚似的重捏一下。
  进了会场,何燕兰看一切妥当,很是满意。
  管峰正在跟几个主管做最后确认,看她到了,忙过来。
  何燕兰以为他有事,便静等,谁知他也直站着,似等她;她便问:“怎么了?”
  管峰看看她,有点紧张:“我以为你有事……”
  何燕兰笑:“你都弄好了,我还有什么事?你去吧!”
  管峰点头,转身回去,没走出两步,又回脸看,见何燕兰已往门口去,长裙乍飘、摇曳生姿。
  何燕兰前后看看,不见唐启复,问。
  滕密微笑:“快了,就在这一会儿了。”
  何淑兰便一拉她,俯耳道:“待会儿我敲他一笔大竹竿,你看着!”
  何燕兰听她横空冒出一句话,有些不解,但看她笑得很是狡猾可爱,不觉跟着发笑。
  管峰看有约好的记者陆续进来,忙引何燕兰过去打招呼。
  何淑兰瞅着滕密笑:“你看这人怎么样?”
  滕密亦笑:“年纪是比我轻,但体力一定没我好!”
  何淑兰先紧起脸瞍他,后绷不住一笑:“老头子了,还卖俏?”
  滕密拉长声音:“夫人爱也,自当拼力一试!”
  何淑兰眼波一转,还要再调侃,忽见门口进来两人,她怔一下,望着不动。
  滕密随即转脸,也是一怔。
  唐启复携着铱凡缓缓近前。
  何淑兰早已笑上眉梢,迎两步,问:“别来无恙?”
  铱凡微一点头:“托福,一切安好!”
  滕密上前冲唐启复笑:“到底唐兄面子大,能把铱凡小姐请出来!”
  何淑兰溜一眼滕密,笑问铱凡:“你最近有没看书?我推荐一本好的给你。‘男人的劣根性’,好看好看!”
  滕密故意一皱眉,望向铱凡:“铱小姐不要见笑……”
  铱凡笑回:“滕先生伉俪情深,我只有羡慕的,哪敢见笑?”
  何淑兰看何燕兰过来,笑着介绍:“这位是唐的红颜知己――铱凡小姐。”
  何燕兰一听就有数,遂点头微笑:“铱小姐你好!”顿一下又笑:“我觉得铱小姐面善,我们肯定见过!”
  铱凡点头:“我偶尔去趟美容院……何总做什么都出色,真叫人佩服。”
  滕密看唐启复一径儿沉默,便笑着一拍他的肩:“这边是女人的世界,咱们一边喝酒去。”
  上得楼来,林曦看迎面一个大厅,前方一支落地麦克风,周边一环豪华沙发,顶上全是灯光音响设备;里面站着不少白衬衫黑马夹的侍者,半数托着盘子,上面高高的酒杯,有红的白的酒。
  宽敞的过道上设一接宾台,一排二十来个身着礼服的女孩子,个个明艳照人。
  有认识苏哲的,微笑致意。
  苏哲胡乱点点头,挽着林曦向里。
  也不过五六步,林曦就觉别有洞天,繁密的绿色植物后隐着一个很大的半圆式开放空间,最里处高一些,分两层平台,有矮矮的台阶相通,摆满铺着红色台布的桌子,似放着好些吃食,她能认出外口的红西瓜绿苹果,还有好些银亮亮的锅盖似的盒子;近面前的是大半圏小圆桌,沿着玻璃墙一溜排开,足有二三十张,每桌配四椅,桌上备着整套的雪亮餐具。
  苏哲低头笑:“先吃点冰淇淋?”
  林曦左右看看,小声道:“不好吧,人还没来呢!”
  苏哲笑回:“管他呢,先弄点吃吃!”一边说,一边拉她往里去。
  林曦咽下半杯奶昔,听外面人声越来越大,忽想到小青他们也该来了,忙拽起苏哲。
  两人刚走到门口,方毅找过来,冲苏哲皱眉:“你躲哪儿了,你妈找几圈了,杜雷他们也来了,快去,要开始了。”
  铱凡正和唐启复低声说话,就觉小荷推她的胳膊,她一回脸,见小荷朝着门,微微一抬下巴。
  何燕兰正和方正梁卫国寒暄,看见苏哲进来,忙示意。
  苏哲便上前,笑喊:“方叔叔好!”
  方正看看他,冲何燕兰笑:“我要是有女儿,非嫁进你家不可。”
  何燕兰笑:“咱们是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想做方毅的丈母娘呢!”
  方正哈哈大笑,忽瞥见林曦,倒愣一下,后听林曦喊他,才认出,不由得感慨:“真是女大十八变!长成大美女了!”
  林曦不好意思,笑一笑,往旁边一挪,想躲开。
  苏哲跟着,也往边上去;忽见铱凡小荷侧面站着,盯着林曦看;他有些吃惊,再看小荷又将目光移到他脸上,一抹悠悠的笑意。他微一点头,眼睛罩着她,隐含锐利。
  林曦觉察有人一直看着她,顺着望过去,见是两个美丽的女子,尤其是那个穿旗袍的,不仅脸极美,而且气韵不凡,往那儿一站,独占半室风光。她从未在银幕下见过这样的美人,不由得也盯着她看。
  方毅看T贴着海伦说话,忙撤身出来,四处找林曦,见她在一株散尾葵下,忙急步过来。待到跟前,就见旁边一人转身将酒杯往侍者盘中放,他一眼认出正是小荷,当下步子一缓。
  小荷眼角扫到一个身影,下意识的,立时扭脸来看。
  方毅没来得及避开,两人目光一对,皆有一秒钟的停顿。瞬间后,方毅浮起客套的微笑,不知是对空气,还是对人;他上前两步,拉住林曦的手:“曦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苏哲冲着铱凡微微一笑,立时转身跟上,牵住林曦的另一只手。
  林曦被拉到一角沙发上坐下。她转脸笑问方毅:“你要说什么?”
  方毅微微的笑,凑到她耳边:“我才看了一圏,就数曦子最美!”
  也不知是不是被热气呵到,林曦觉得自己的脸隐隐的烫起来,想谦虚谦虚,却又被喜悦冲散了,遂抿紧嘴,一声也不出。
  苏哲瞅着,心里不爽,忙拉过林曦,要跟她说话;就听乐曲忽的一停,主持人往台上走。
  林曦对台上的谁谁发言没兴趣,只顾着偷偷打量周围女士的礼服,真是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小青也是,看得眼睛发直,恨不得去人家身上摸摸才好,看是什么料子的,好回去做。
  两人看了一圈,又低低交流,评谁的衣服好看,意见竟差不多,于是更起劲。
  苏哲见林曦不想听,便轻轻一拉她的手,引她出来,连带着小青,一齐送到自助餐厅:“想吃什么尽管拿。”说完他再回去。
  林曦原以为他会陪着,不然他又走了,再看看美食满眼,倒顾不得想别的,轻轻招呼小青开吃。
  小青眼花缭乱,几乎没认得的东西,不知吃什么好。
  林曦好些也没见过,遂挑看出来怎么吃的吃。
  不一会儿,又有白帽子过来,或看火候,或添食物。
  林曦到底穿了淑女装,不好意思不淑女,便挑一点水果,坐回桌边,慢慢的吃,跟小青低语。
  又等了约一小时,见人全往这边来,林曦知道那边散了,遂拉着小青轻轻站起来;就见那个混血儿一手拉着苏哲一手挽着方毅,笑得美丽动人,姗姗而入。
  林曦脑中一乱,想不过来似的,仿佛看到海市蜃楼;她眨眨眼睛,不,是真的,真是苏哲方毅,而中间的女孩子不是她,是别人!
  这是怎么回事?
  苏哲看到林曦站起,忙抽出手,跟滕海伦打个手势,急走过来,笑问:“等久了吧?最喜欢吃什么?”
  林曦笑笑,不回话。
  杜雷信水随后也过来,方毅海伦也近前,众人简单说两句,一起去取东西吃。
  苏哲看林曦吃得甚少,只当她吃过了,并不在意,单吃他的;方毅瞅着林曦细嚼慢咽、举止端庄,心里暗笑,也不管,只照顾海伦,用英语简单介绍。
  T见海伦没一点儿空理他,早憋了一肚子气,便坐了旁边一张桌,细听方毅说话。不一会儿,他便听出错了两个词,遂撇着嘴一一纠正,又冲海伦道:“中国人在语言上不行,只能会些最低等的,你再听下去,回去你就不会说英语了(英)!”
  方毅听出他的意思,心里发恨,想回话,浅了没份量,深了又怕再出错,懊恨不已,当下去看苏哲,却见他埋头喝汤,似乎没听见;他忙伸脚踹他一下。
  苏哲也不理。
  T见方毅不出声,得意,又指着海伦盘中的食物细细介绍,末了道:“我见过的中国人除了伯父伯母外,都是哑巴,别指望他们能给你实质性的帮助,他们没能力。伯父都夸我是中国通,你不懂什么就问我!中国人靠不住!(英)”
  苏哲将勺子一放,冷笑:“你是中国通?那你怎么不知道‘韬光养晦’,‘虚怀若谷’,最基本的中国哲学都不懂,你还通什么?我看你也就是知道中国字怎么写,中国话怎么说,照葫芦画个瓢,对猫画个虎,按你们的话说就是‘猪鼻子戴金环’,没有深层次的领悟力。奇怪了!你们的智慧也不少呀,‘愚昧人张嘴启争端,开口招鞭打;愚昧人的口自取败坏,他的嘴是他生命的网罗’,你怎么也不通?你自己国的都不通!你还中国通?”(英)
  滕海伦、T冷不丁听他开口,长篇大段的,一个顿儿没有,且口音纯正、引经据典,一时都愣住。
  半晌,滕海伦跳起来:“哲!哲!你会英语!你会英语!(英)”又伸手去推他:“你欺骗我!你怎么可以装着听不懂我的话?(英)”
  苏哲一脸无奈:“海伦表妹,我自小就得了一种怪病,时常想不起很多东西,包括英语,我是一会儿会说一会儿会听,但过一会儿,又不会了。不信的话你去问我小姨,她最清楚的。”(英)
  海伦不信,但看他很是伤感,叹气连连,遂顾不得跟他辩,只道:“那你跟我们回加拿大去,好好做检查,一定能治好!”(英)
  苏哲立时又显出茫然的神情来。方毅听懂大概,忙笑:“海伦小姐,他又发病了……”(英)
  海伦不知是笑好还是气好,看苏哲又去吃东西,置身世外般什么事没有。
  T原要帮衬海伦刻薄两句,转念想想不必,省得多对手;但又觉得没面子,遂一清喉咙,字正腔圆的说:“苏先生的病确实怪,闻所未闻,看来中国人的体质是弱些。”
  林曦听着发怔,这老外还会说中国话?还是普通话!苏哲怎么生病了?他们说什么呢?
  苏哲便一笑:“你还号称‘中国通’?你看过‘天龙八部’没?段誉的‘六脉神剑’也是一会儿使出来一会儿使不出来,但还是功夫榜上的头牌。什么叫病?我是韬光养晦,该出手时才出手,又不是你,颠狂!”(英)
  海伦听他又是流利的英语,她虽然不全懂内容,但是听着他说就是一种享受,便喜笑颜开的看着苏哲的脸。
  方毅看T的脸色一变,笑:“反正吃完了,大家活动活动好不好?你不是‘中国通’吗?咱们中国喜欢‘以武会客’,你敢不敢?”
  T一听,立时扬起眉毛:“我先告诉你们,我是跆拳道黑带五段!”
  方毅扯起嘴角:“我也告诉你,我是太极红带99段!”又一指苏哲:“他是太极红带1段!他是最差的,你们先较量较量!过了他再来找我!”
  T“唰”的起身。
  海伦不知他们说什么,愣愣的。
  方毅忙凑近她道:“T喜欢中国功夫,非要苏哲陪他练练。”(英)
  海伦吃惊,想拉住T,一把没拉住。
  方毅赶忙去拦她的手,低低道:“苏哲是主人,陪陪客人是应该的,但他真不会,你快叫T别来真的。”(英)又冲T笑:“跆拳道不是韩国的吗?你能打得比韩国人好?我不信!”
  杜雷听了一句半句,猜出大概,又看人都起来了,便也跟上。信水小青忙也放下筷子。
  林曦忙抢到苏哲身旁,抬眼看他,有些不安。
  苏哲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又垂头与她私语:“这个洋鬼子说我们是‘东亚病夫’,你说我该不该像霍元甲那样教训他?”
  林曦一听,立时点头:“打掉他的牙!”
  众人直奔电楼上十七层,待到T的房间外,方毅笑着往门口一站:“就你们进去吧,不能让女士们看着,多不绅士!”说完朝T一伸手:“门卡给我!”
  T哼一声,取出门卡开门,随后递给他,自己往里走。
  海伦急着喊:“T,哲是我哥哥,你别打到他!”(英)
  方毅偷偷冲苏哲笑,直眨眼睛,又向里面喊:“就玩三分钟吧,友情第一比赛第二!”(英)然后把着门不给旁人进。
  海伦不到两分钟就趴在门上听,又问方毅:“T好厉害的!哲会不会有事?”(英)
  方毅笑:“不会的,T听你的话,你都叫他轻轻的了,他还会不给面子?”(英)
  方毅看看表,又磨蹭半分钟,然后不知怎么开门似的,大呼小叫的抱怨。
  好容易开了门,林曦海伦一冲而入。
  就见T仰在沙发上,而苏哲却单腿着地,半蹲着。
  方毅由后赶上,扶住苏哲:“哎呀!哎呀!打到哪儿了?能不能动?”(英)一边回脸质问T:“你连海伦的话也不听?哲是海伦的哥哥,你打坏他了,叫海伦怎么办?(英)”又拉苏哲的胳膊担到他肩上:“能不能走?要不要去医院?骨头不会断吧?”(英)
  林曦先听方毅一惊一乍的,再看苏哲一点不动,吓得不行,后瞥见苏哲望过来,深含笑意,她立时明白他们在演戏,以便混淆视听,遂强忍着笑,也伸手去假帮忙,一个劲儿的惊诧。
  T只觉得背上、腹间、膝盖疼痛难忍,见海伦还瞪他,竟也要走,忙叫:“我根本没打到他,他装的!”(英)
  苏哲一手吊在方毅脖子上,有气没力的回:“我怎么装?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你看你,声音还那么响!”(英)
  方毅忙劝:“别说了别说了!小心喘不过气!赶紧养养去!”(英)
  杜雷看了这通哑剧,几乎没咬破嘴唇,急忙转身先走,以免笑出来。
  苏哲从暗袋里摸出一张门卡:“扶我去1711。”
  方毅小心的放苏哲到沙发上,回脸冲海伦道:“海伦小姐,你去看看T吧,我们照顾苏哲就行。”(英)
  苏哲点头:“我好多了,你快睡个觉去,下午有舞会呢,不睡个觉,精神不好,脸不好看!”(英)说着又闭上眼睛:“我也要睡觉了!”(英)
  海伦还担心,被方毅连哄带骗的诓出去。
  林曦坐下来,细看苏哲:“你真没事儿?”
  苏哲一下坐直,大笑:“过瘾呀!洋鬼子肉真结实,跟沙袋一样,闷闷的响!嘿!”
  杜雷摇头笑:“你们呀……”
  信水拍手:“就该揍他,你不知道他骂我们呢,我听出他说我们中国人没能力!”
  杜雷望望她,倒没再说下去。
  一会儿方毅又过来,几人大说大笑,甚是开心。
  何淑兰二点左右上来,见一屋子人,有些纳闷,又挨个给女孩子们补妆,后叫着赶紧下楼。
  绍钥停好车子,甩着钥匙进了酒店。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上前笑问:“先生是参加‘爱美丽’party的?”
  绍钥盯着她的脸,点头。
  女孩子手一引:“请先生跟我来!”
  绍钥抬腿就跟着她走,快到楼梯了,忽想起绍韩还在后面,遂回头喊:“快点快点!”
  绍钥踏上织锦的地毯,见周围尽是美女,人人荷袂蹁跹、羽衣飘舞;个个姣若春花,媚如秋月;直看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将眼睛放在哪儿好。忽瞥见一人迎面过来,云髻峨峨、玉颜光润。他一呆,似乎认识,又似不认识。
  林曦喝了水,要回大厅去,就见绍钥呆站在过道上,左张张西望望,模样有些滑稽,她又好笑又好奇,便一抿嘴。
  绍钥忽的认出她来,忙抢着过来:“呀!西子妹妹,是你呀!你怎么美成这样?你要不冲我笑,我真认不出来!”又上下来回看,不住声的“哎呀”。
  绍韩沿螺旋的台阶缓步而上,见绍钥站在路口,侧面对着一个女子大献殷勤,眼中光芒四射。他暗吸口气,避开视线,快走几步,立到厅外候他。
  等了一会儿,绍钥仍是不回来,还在那儿项链长发夹短的,他便轻咳一声。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就你一个人来?”
  他一转脸,正见发出声音的那张脸也望过来。
  在久远记忆里的那种奇异感觉瞬间释放,击中他,如雪亮的剑直刺胸膛,没至柄;而紧跟其后的极度恐惧没有随影附形,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控制的震颤,一丝丝,一团团,扭成绳,织成网,从他的心上生发扩展,遍布全身。
  女人原来如此美丽!
  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她的脖子、她的锁骨、她的手、她的腰……还有她的眼睛,闪着光,含着笑,一转,就那么一转,所有的光都随着照到他的脸上。
  林曦看到绍韩,不觉加深微笑,忙上前两步问候:“你也来了,绍韩先生。”见绍韩一如既往的没反应,她便一引手:“快请进去吧,舞会就要开始了。”
  绍韩垂眼看着她,忽的一笑。
  林曦见他又是那种不似笑的笑,忍不住好笑,便一低头,莞尔不已,一边往厅里去。
  苏哲看林曦还不回来,便往门口走,正见她笑眯眯的和绍韩绍钥一起进来。那绍钥一双眼睛跟钉子似的寸步不离她的脸,而绍韩让她小半步,竟也看着她的颈项不动。
  苏哲狠蹿起怒意,立时抢步过去,伸手拥住林曦的腰,轻声问:“怎么这么久?”随后拿眼睛逼着绍钥,警告他立于三尺之外;再朝绍韩微一点头,脸上有些淡。
  唐启复正等得心焦,忽见那两人到了,赶忙过来,人未到,客套话先到,绵延不绝。
  林曦冲绍韩笑一笑,握住苏哲的手,拉他往方毅那边去。
  何淑兰一回头,看见绍氏兄弟,立时低唤滕密。滕密便丢了旁人,过去寒暄。
  何燕兰轻问:“是谁?”
  何淑兰低低道:“算是红色商人。那个没表情的,叫绍韩,厉害得很。”
  何燕兰听她说厉害,忙仔细看,又听她继续道:“脑子跟计算机似的,做什么兴什么!从不失手!”
  何燕兰没看出什么特别,纳闷,正要问,听何淑兰低笑:“看不出来吧,我们开始也走眼,加上又是那种背景,只当也是个公子哥,谁知一上谈判桌,一分好讨不到,被吃得定定的。你再看那一个,绍钥,是堂哥,明着的老板是他,但真正做主的是绍韩。他们手上都是好东西,量又足,能靠上就稳赚。”
  绍钥打了几个哈哈,便不专心,眼睛四下看,忽发现一人,赶忙告个罪,急步过去:“铱凡小姐!铱凡小姐!可看见你了,你到哪个世外桃源去了?可想死我了!”
  铱凡淡淡一笑:“原来是四先生,你好!”
  绍钥笑得合不上嘴:“本来不怎么好的,但一看见你,什么都好了!铱凡小姐,你现在搬到哪儿了?不在香港了吧?到我们这里来了?在哪儿呀?”
  小荷松开舞伴的手,摇摇的过来:“姐姐!”
  绍钥一回头,见又来一个,虽比不上铱凡的绝世姿容,但也柔媚娇俏,当下直着眼睛看,毫不掩饰。
  何燕兰轻扯嘴角:“这兄弟俩怎么一个天一个地?”
  何淑兰低笑:“人人都说这绍四是纨绔子弟,我倒不大认同。这人恶名在外,但恶事却没大听说过。整天色迷迷的,就差在脸上写‘我是狼’了,天下哪有这么白痴的人?我看他比绍五还古怪!”
  何燕兰再看看,摇头,实在看不下去,遂移视线,见苏哲林曦手拉手,对脸笑着,往门外去。
  何淑兰顺她目光看,笑:“你这儿子真是没法子。我特地弄个房间给他会佳人,他倒好,引了一屋子人去,唉!死不开窍!”
  何燕兰叹一声:“你知道他怎么对她了吧?当天仙一样,供着还怕香熏了。”
  苏哲看林曦又吃一个冰淇淋球,忙道:“我们也去跳跳舞,走两步嘛,好学的很,我教你!”
  林曦舍不得冰淇淋,咂咂嘴,眼睛看着冷柜不动。
  苏哲好笑,又劝:“你吃好多了,万一受凉肚子疼。走吧!动动再来!”一边拽她起来。
  舞曲转了轻柔的,苏哲携林曦下场。林曦小心沿着他的脚步移,听苏哲的声音在耳边:“你别看着脚,凭感觉就行了,不会踩到的。”
  林曦觉他气息吹过来,拂在耳朵上,温热的痒;他嘴里有股薄荷的味儿,凉丝丝的,很好闻。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要是别人都不在,只他们两人就好了,她想跟他说说话,在这温柔欲醉的乐曲里……
  何燕兰看着池中,慢慢道:“等明年,我想送他们出去。你看你那儿哪个大学好,哲还得再读书。”
  何淑兰微笑:“我都准备好了。我的钱,分了两部分。小的留给爸妈,大的已放在哲的名下。”
  何燕兰猛一回头,惊讶:“你怎么……这怎么行?”
  何淑兰笑着一眨眼:“你别替我担心,我有他的钱花。我一签字,他的财产立刻归我一半。要是他不幸夭折,他那一半中,还有一半归我。呵呵,我两辈子也花不完!”
  何燕兰先好笑,后感慨:“你总算找到好人了!”又笑:“你也别小看我,我还养不起儿子?你自个儿留着吧,将来养个一男半女,慢慢用。”
  何淑兰嘴角一弯,不似笑:“能让我为他生孩子的人早不在这世上了……”
  何燕兰心里不忍,忙拉住她的手,正待劝慰,就见小妹一笑,风华绝代:“我相信灵魂轮回,下一生中,我一定能和他再见。孩子会分走我的灵魂,到时他认不出我来……”
  方毅将海伦牵到苏哲面前:“你好歹也陪你妹妹跳两个舞吧,人家千里之外的跑过来,你真装死理都不理?”
  苏哲回不出话,再看海伦一双大眼睛期盼满满,只得点头。
  方毅忙伸手去扶林曦的腰:“曦子陪我跳!”
  唐启复看绍韩久不回话,眼睛望着舞池不动,他忽想起没看他带有女伴,忙冲何燕兰一示意。
  何燕兰明白,转身点了两个女孩子:“你们过去招呼一下。”
  唐启复见那女孩子请了两遍,绍韩看也不看,动也不动,当下挥手叫去,又笑问绍韩:“五先生不喜欢这个曲子?”
  绍韩略一摇头,并不出声。
  唐启复知道这人冷得很,今天能来已是难得,且还说了好几句客气话,更是意外之喜;又想他沉默了好一阵子,似是嫌烦了,不敢再待,便一欠身:“您随意,我去端杯酒。”
  绍韩点头,眼睛仍在舞池里。
  苏哲送海伦到滕密身边,正要往回走,听滕密笑问:“我听说你会‘六脉神剑’?”
  苏哲心知海伦跟他说了,再看他神情,似乎也知T被打之事了,遂笑:“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但不戳不破!”
  滕密微笑,看着他,饶有兴趣:“海伦说你英文流利。”
  苏哲笑:“我父亲是职业翻译。”
  滕密道:“你不该做警察!”
  苏哲回:“人各有志!”
  滕密摇头:“你会后悔!”
  苏哲微笑:“怎么说?”
  滕密笑道:“如果你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那你有什么可给你的小姑娘?”
  苏哲立时一怔,随即将眼睛移到他眼上,锋芒毕露。
  滕密看着,继续笑:“男人爱女人,不仅要说,还要能做。她想要的,你随手应该能给。否则,你的爱是什么?是让她为你辛苦?还是让她为你碌碌?”
  信水松开杜雷,回脸见小青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的,忙招手:“快来,快来。”硬叫杜雷带带她:“就按我刚才教你的跳!简单得不得了!”又看方毅还拥着林曦,便挤过去:“我们还没跳呢,和我跳一个。”
  林曦瞥见苏哲在那边说话,惦着冰淇淋,赶忙松手:“我正好喝口水去。”
  林曦狠狠舀了两勺冰淇淋,因看有些人已坐到圆桌上喝酒,她怕跑来跑去的难看,遂站在冰柜旁吃,一会儿就吃完了,便再拿勺子舀。
  正吃得过瘾,就觉有人过来取食物,她忙往旁略让让,尽量躲角落里。但那个人影却不动,侧脸望着她。
  林曦赶紧吞下最后一口,故作不在意的去瞄,竟是绍韩。她立时收了窘迫之心,冲他笑:“你要不要吃点?”她知道他不会,但还是要问一声。
  绍韩看着她的嘴角――沾着一抹浅绿,仿佛青草的痕迹,不由自主的,他点点头。
  林曦又纳闷又好笑,忙转身另拿个冰淇淋杯,小心的舀个球,递到他手里。
  绍韩先握着杯子看看,后移到嘴边,就着咬了一口。他似没想到那么凉,明显的颤一下,但又不好吐出来,只得咽下去,而后微皱了眉。
  林曦见他连冰淇淋都不会吃,很是怜悯,忙拿个小勺给他:“你用这个舀着吃,就不冷了。”
  一曲毕,方毅四下打量,见苏哲和滕密在一处说话,而林曦没了,他忙又拿眼睛急扫,瞅着绍钥不知搂了谁,正笑呢。他稍放心,随即向外找。
  绍韩不敢再大口,只用勺子挑一点,尝尝,也不知什么味儿,但见林曦笑看着他,问:“好不好吃?”他点点头,又吃了半勺。
  林曦看他挺感兴趣,便又指着他旁边的介绍:“那是草莓的,也好吃;还有香芋的,更好吃。我再帮你装两个好不好?”
  绍韩看着她的脸,点头,一边将杯子递给她。
  林曦接过,弯腰去拿冰勺。
  绍韩看她手肘里的绸带顺势下滑,颈段的也跟着动,风吹水波一般,原本严严整整的衣装立时开了一条缝儿,连肩头带前胸露出一大片肌肤来,色如润玉,映得上面那五颗粉色的大珍珠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绍韩正发怔,忽见一个影子从侧面插进来,挡到他和林曦之间。
  方毅左手去接林曦手里的杯,右手顺着她的左臂轻推披肩,由肘至肩,环过颈,再沿至她的右臂弯,一气呵成;而后他的手便不回来,直接把在她的腰上:“绍先生也吃俗世里的东西了?”
  绍韩看那男子一回头,托着杯子往他面前递,脸上笑呵呵的。他认出是方毅,但仍去接,眼睛却凝视林曦,道了声谢。
  林曦感觉到腰上的手很紧,再看看方毅的脸,知道他不高兴了,遂只冲绍韩笑一下,并不回话。
  方毅又垂眼看向她,轻声道:“别老站在这儿,寒气重,会受凉的。”林曦看他眼神绵软,口气又柔和,便顺从着点点头。
  方毅搂着她抬脚向下走,待下了台阶,又回头笑:“绍先生你慢慢吃,十来种呢!不过这东西不是人人吃得下的,小心胃疼!”
  绍韩仍不出声,眼睛看着他,风平浪静。
  方毅隐觉不适,总觉得四周有压力似的,逼着他,伺机而动,却又无影无形。他微微笑一下,转脸向前。
  林曦仰起脸,低笑:“你怎么跑过来了?你不是围着那个洋美人团团转的?”
  方毅一听这话,心里一动,便稍稍一拐,挪进角落里:“曦子不喜欢我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
  林曦溜他一眼,好笑:“我有说吗?明明是你自说自话。”
  方毅不吱声,慢慢的转到她面前,另一手也扶上她的腰,眼睛看着她的眉眼不动。
  林曦不听他回话,又觉他靠得更近了,手掌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进她的身体,令她有种莫名的慌。她看着他的脸――认真而陌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遂不自觉的低语:“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我都认不得了……”
  方毅就觉哪里扎了一根针来,又尖又细,刺进皮肤、化入血脉,全身游走。他稳一稳心神,轻声问:“那你喜欢我什么样子?”
  林曦听他声音钝钝的,目光中有些难过似的,她忽感不忍,忙回:“其实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就是……就是我更喜欢你笑,你一不笑我就不习惯了……”
  方毅稍挑起眉,很是惊奇,片刻,他歪歪嘴角:“就这样?”
  林曦瞅瞅,“扑哧”一笑,再看一眼,又笑。
  方毅看她笑得直抖,禁不住也跟着笑,又接着问:“是不是这样你就习惯了?”
  林曦笑得肚子疼,想弯下腰才舒服呢,偏被他的手卡着,遂将双手抵到他胸前,想推他。
  方毅纹丝不动,追问:“快说!是不是这样就行了?”
  林曦好容易喘口气,咬了咬唇:“跟老猫拔胡子一样……抖抖脸皮!还习惯呢,吓死人了!”
  方毅哭笑不得,遂一板脸:“哼!我是老虎抖胡子!”
  林曦看着他的脸,又憋不住笑意,笑着笑着,不自觉的前倾,额头一下子撞到他的下巴,“呯”的一声;还未等她叫疼,方毅的手已抚上她的额,用掌心轻揉,一边叹气:“疼了吧?”说着将手移到她颈后,轻轻压着她头向前,贴到他的下巴上。
  他的下巴看起来很光洁,但一蹭起来,仍是细细的戳人。林曦忍了一会儿,就要挣开,忽嗅到他嘴里有淡淡的酒味,竟是很好闻;又觉他的心就在她手下跳动,一下接着一下,有力而沉稳;她突然想多待一会儿才好,这样的怀抱,抱一次就会少一次,跟苏哲不一样。
  何淑兰看看时间,想去吃点小食垫垫,问何燕兰,何燕兰摇头,眼睛盯着滕密和苏哲。何淑兰低笑:“放心吧,他别的本事一般,但游说人的本事却是不小,你看我,铁石心肠,也被他说动了!嘿!悔不当初,都腻味了!”
  何燕兰斜她一眼:“他肯要你你就该偷笑了,年纪一大把,还喜欢跟小孩子胡闹,也不怕人寒碜。给我一杯冰糯吧!”
  何淑兰吃了两份樱桃小哒,一手端香槟,一手端冰糯,就要回走;忽见绍韩坐在东侧的角落里,竟然在吃冰淇淋,还专心致志得很。她仔细看看,一点都没错,真是冰淇淋!她蓦的好笑,赶紧外走,免得笑出来被看见不好。
  将近大厅,见小阳台拐角里两个人影,靠得还挺近,似在轻言细语,她顺着瞄一下,像是林曦方毅;她忙移了一步,贴到墙边,举着杯子轻啜,一边竖起耳朵听。
  方毅怕林曦不适,不敢太过亲近,遂改拉她的手,一边捡些轻松的话说。
  林曦看他又成了往日模样,时而倜侃时而温存,嘴角笑容忽深忽浅,当下也跟他或嗔或辩,语笑嫣然。
  方毅暗暗深吸口气,慢吞吞的笑问:“曦子都这么大了,什么时候想找男朋友?”
  林曦白他一眼,抿着嘴道:“我不告诉你!”
  方毅看着,心里发痒,便笑:“我看我挺合适的,曦子你说是不是?”
  林曦抬眼望望他,一本正经,又伸手摸摸他的脸,点头:“嗯,我发觉你是越长越好看,不像苏哲,他是越长越丑;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不出五十年,你一定比苏哲好看。到时我就做你的女朋友!”
  方毅看她眼珠漆黑,转呀转的,一脸报复的神气,简直不知怎么办好,只得作势生气,转念不服气:“他还不说过你丑的,你就记得我的话!”
  林曦一撇嘴:“你说得比他多!哼,还当着人家的面说,我伤心得饭都吃不下去。”
  方毅又笑:“那你不得感激我嘛?要不是我刺激一下,你也不会这么努力的长好看嘛!是我给你树立了一个美好标准,你按期朝这个目标前进,终于长成美女了。你说我的功劳大不大?”
  何淑兰听这通小孩儿话,险些要呛出酒来,想想不能再由着他们柔情蜜意了,遂装着匆匆而过,又看过来,咦一声:“方毅!你怎么在这儿?海伦找你多少圈了!马上喇叭寻人了!快去快去!”又笑看林曦:“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我听听要不要紧?
  林曦第一眼就喜欢她,遂笑:“不是悄悄话,是变天帐!”说着捂着嘴笑。
  方毅有点怀疑被何淑兰听了些话去,便不回话,笑一笑,先走了。
  这边何淑兰拉住林曦的手,笑:“你也来吧,小姨教你怎样评男人的头论男人的足。学会了,受益一生!”
  林曦咯咯发笑,随着她进大厅。
  舞曲又是一变,成了极缓慢的四步。
  何淑兰看苏哲离开滕密,往她这边来,遂冲林曦低笑:“你的哲哥终于把我的男人还给我了!我的壁花生涯终于结束了!”说着起身,迎向苏哲。两人擦肩过时,她冲他眨眼一笑。
  林曦还未笑完她的话,苏哲已坐到旁边,望着她,似有话说。
  她便看着他的脸,等着。
  忽听厅里猛的起了躁动,一个女人极尖的嗓子叫起来,满口污言秽语,竟盖过音乐,震耳欲聋。
  林曦一惊,忙往中间看,见一个不太年轻却很时髦的妇人揪着一个女子乱打,跳舞的人渐渐往墙边退,空出一大片场子;只一个男人傻站着,不知是吓住了,还是没回过神。
  林曦见那个被打的女子穿着旗袍,一眼认出正是早上的那个大美人,又见另一个女子冲上来,去扭那个妇人,一边也跟着叫骂。
  林曦就觉耳里满是尖叫,千奇百怪、包罗万象的国骂汇集过来,听得她目瞪口呆、惊诧不已,连脸红都忘了。
  滕密看情形不对,赶忙拦住管峰别叫保安,一边上前要拉聂美姝:“嫂子,有话慢慢说,误会误会……”
  聂美姝瞪着眼睛,大叫:“误会什么?什么误会?我眼睛瞎了?我看不见?别叫我嫂子,谁是你嫂子?你们这些酒肉朋友,尽引着他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何淑兰原不想搭理,听着来气,就要上前来,忽见绍钥一阵风儿似的从门口冲进来,飞奔到铱凡面前,上下看看,一把揪住聂美姝,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你怎么能把铱凡小姐的脸抓破了?我的天呀!你怎么能抓铱凡的脸!我跟你拼了!”说着,伸出手指也去挖聂美姝的脸:“铱凡的脸举世无双!你敢抓她的脸,你存心叫我看不成美人是吧!你这个丑八怪!存心想气死我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淑兰看他来了,心里这个乐,忙抢几步上前,明着挡他,暗中帮忙,将聂美姝往他手上送,嘴里却嚷嚷:“哎呀!绍钥先生,你别冲动,这是聂贤老人家的掌珠!碰着了不得了!”
  绍钥的手一刻不停,还真给他抓着一下,他也下狠力,聂美姝的脸立时就现了两道血痕。
  聂美姝从未吃过这种亏,一时竟呆住,疼也忘了,叫也忘了;片刻后一摸脸,摸下一手血来,这才连哭带叫。
  唐启复忙拉她到身后,低低劝慰。
  聂美姝哭嚎不止,又拼命捶他,连血带泪加鼻涕,揉得他一头一脸。
  众人看这出活闹剧,个个发笑,只滕密何淑兰等碍着面子,咬牙强忍。
  绍钥帮着小荷给铱凡理头发,整衣服,看她旗袍领口已被撕破,怎么也合不起来,遂又冲过去要打聂美姝,滕密忙拽着他不松手,笑劝:“绍四先生,你平时挺爱惜女人的,怎么今天都忘了?”
  绍钥一摇头:“你错了,我不是爱惜所有的女人,我只爱惜美女!她丑得算得上冠军了,你叫我怎么爱惜她?上帝造她的时候都不爱惜,我还违备上帝的旨意吗?”又指着聂美姝:“你长得那么丑,还出来干嘛?世界已经够乱了,你还出来添堵!真不知道你这脸怎么长出来了,猪也比你美三分!”
  唐启复吸口气,慢慢道:“绍钥!她是我太太!请你给我一个尊重!”
  绍钥便一回头,问着铱凡:“你听清楚了!”
  铱凡微微一笑,转身向外,毫不迟疑。
  绍钥忙跟上,嘴里叫着:“铱凡小姐,我送你回去!铱凡小姐!铱凡小姐!你等等我呀!”
  绍韩站在门边,低低唤了一声。绍钥只当没听见,紧跟着铱凡跑了。
  何淑兰看聂美姝仍伏在唐启复怀里大哭,周边人看西洋景似的窃笑不止,她赶忙和何燕兰一起向外赶人:“餐厅里的点心都备好了,大家都去尝尝!一会儿继续HAPPY!”
  林曦出来,闷闷不乐,冲苏哲道:“那个人开始对铱凡挺好的,怎么后来就变了?一点都不帮她!如果他不喜欢她,干嘛要带她来呢,结果一有事,他又不管!这人怎么这样?”
  苏哲不好回,只得说:“她老婆一来,他当然要顾着老婆了。”
  林曦哼道:“这样才更无耻!他结婚了,干嘛又去找别人?要不他就先离婚呀,又不离。你看铱凡走时他又挺难过的,却又帮着他老婆,哼!装模做样,我讨厌这种人。”
  苏哲看铱凡受辱不轻,本想上前解围的,终是打了个愣神,没及时上去;后来虽见绍钥扳过来,但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遂闷声不语。
  林曦不听他附合自己,有些不高兴,便问:“你还同情那个男的?哼!你是不是也想这样?恨不得当皇帝才好?娶好多好多个老婆?”
  苏哲忙回:“没有!我没同情他!”
  林曦等着,听他没下文了,倒生气,又等一会儿,听他还不说“不想当皇帝”,便哼一声,自己去拿东西吃。
  苏哲忙跟着,一边还解释:“我没同情他,真的!我真没同情他!他这种人这么讨厌!我干嘛同情他?”
  那林曦也不理。
  何燕兰接过管峰递过来的盘子,叉起一块枣泥糕,慢慢的嚼,问:“滕密怎么说?”
  何淑兰笑:“他夸哲了,说哲天分高,稍用点心,必成大器!难得他也会夸人!”
  何燕兰微笑:“那出国的事呢?”
  何淑兰摇头:“你呀!别这么急!哲也不可能干脆利落的给话呀!他不是还没请示领导吗?反正他心里肯定有想法了,嘿嘿,我看八九不离十!再不济,明年我再来趟,放把火,先把小姑娘诓过去,他还不乖乖的跟着?”
  何燕兰心下稍宽,又吃点,就听管峰的声音迎面过来,她一抬眼,见他领着一人近前,再细看,竟是苏明威,西装领带,很是整齐。
  何淑兰立时将酒杯一放,张开双臂扑过去:“明威哥哥!”
  苏明威不想她会在,很愣了一下,才笑:“小淑?小淑!你也来了?”
  何淑兰抱着他的胳膊不放,端详半天,后冲何燕兰笑:“姐!明威哥哥一点都不老,到底是娶了两个老婆,看给滋补的!”
  何燕兰先见她亲热不减,还放点心,后一听这话,忙起身打茬儿:“你怎么过来了?对了,小淑,快把滕密叫来,他们还没见过呢!”
  何淑兰理也不理,还赖在苏明威的身上:“明威哥哥!你要娶个小老婆怎么也不告诉我,我要知道你不喜欢我姐了,我一定飞跑过来嫁给你。你看你,都不说,娶别人了,不是叫我伤心嘛!快说说,小老婆哪儿好?怎么把你养得滋滋润润的?我要去跟她学两招,再把你抢回来!”
  苏明威由来怕这个小姨子,如今更是无法招架,挣又挣不开,说又说不过;再看何燕兰红妆素裹、分外妖娆,一双眼睛清清的,如海上明月,空灵淡远,看着他,虽不发一语,然千言已过;他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万般愁绪涌上心头,脸色瞬间暗下来。
  何淑兰眼角瞄瞄,赶紧撤退,嘴里叫:“咦?滕密呢?滕密呢?你们等着,我找他来!”
  苏明威看一眼何燕兰,慢慢道:“我在五楼有个会,看这边热闹,过来看看……不想是你们在这儿……”
  何燕兰笑一下:“因为小淑要来,就没告诉你……反正吵得很,你也烦这些……”
  苏明威牵着嘴角笑笑:“裙子很漂亮……”
  何燕兰看他眼光在自己胸口停留一下,知道他隐了下半句“就是领口太低”,她忽觉得自由的好处真是好到说不出来,当下微笑:“徐娘半老,只能靠衣装了,不然春天怎么会来……”
  苏明威先发怔,后莫名的烦躁,几欲要走,又站不起来,遂盯着酒杯不语。
  何燕兰看着,竟大有快感,又见管峰在不远处往这边望,便冲他一扬手,指指盘中的点心。
  管峰明白,忙又去挑了一盘过来,另带一碟水果。
  苏明威见那个高大的男子俯身放盘子,动作轻柔、小心翼翼,而何燕兰的指尖竟抚到他的手背上,浅玫瑰的丹寇映着男子褐色的皮肤,暧昧异常;他忽觉眼睛刺痛难忍,忙避开直望窗外。
  林曦听苏哲紊紊叨叨、没完没了的陪了老一阵子小心,终于消了气,抿嘴笑着,舀冰淇淋给他吃。
  苏哲看着她的脸,慢慢道:“我有件事跟你说。”
  林曦笑问:“什么事?”
  苏哲要说不说的,正犹豫,就见方毅斜里闪出来,两三步到他面前,低低道:“你爹来了!”
  何燕兰一推碟子:“尝尝,葡萄很好。”
  苏明威看她拿手拢在唇边去接葡萄籽――若干年前,这些青黑的小东西都是他先拿小镊子夹出来的,她爱吃葡萄,但不喜吐籽,他也就帮她先清出来;那是婚前?婚后不久?那会儿,他们甜得挤下蜜来,世上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只有他们真实;但后来他就不愿做这样的事了,说不上为什么,不是不爱她了,只是觉得肉麻,而她却赌气再不吃了。他一直以为她是真的怕葡萄籽,如今呢,她是可以吐出来的,还很利索。
  何燕兰连着吃了好几个,抬眼看苏明威不动,眼神发茫;她忽的明白为了什么,便一笑:“到了一定的时候,女人就该知趣,否则别人就会讨厌的。以前我不懂,现在知道了。”说着,又笑,自顾自的再拿葡萄吃。
  苏哲迟疑一下,还是走上去,看看苏明威,半晌喊一声“爸爸”。
  苏明威一抬头,足怔了一分钟,后才有些仓促的答应。
  苏哲不再说话,转身回走。
  苏明威直望着他的背影,末了正过脸,神情似悲似喜:“我们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林曦看苏哲一直不出声,埋头吃色拉。她也看到苏明威了,又看何燕兰跟他坐个对面,想想不过去好,不想苏哲竟冲过去,一分钟又转过来,后就开始闷吃。
  苏哲吃完最后一口,见林曦略歪着头,满脸牵挂,他便轻轻拉住她的手,叹:“今天我才觉得……英语是很有用的……”
  林曦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指。
  何淑兰瞥见绍韩还坐在角落里,并不走,她琢磨不透,便暗暗打量。
  他那个位置非常好,隐僻,视角却广阔,看得见这厅里的所有人,而别人却不大能注意到他;他并不东张西望,偶尔的抬一下头,其余时间多是静坐,但她敏感他在观察着什么,某个人?还是某几个人?
  绍韩垂着眼,分辨出声音来自左前方,30度角,一个女人朝他走过来,15秒后,一双银色的尖头鞋进入视野。
  何淑兰将一杯冰淇淋放到绍韩面前,反手拉开椅子,坐下,轻轻笑着:“我觉得五先生喜欢这儿的冰点!”
  绍韩慢慢抬起头:“不错。”
  何淑兰看他一双眼睛淡如透明玻璃珠,浅褐的瞳孔,几乎没有光泽;望着你,却是笃定的、飘浮的,透出一股不耐――视万物如芥末的不耐。她笑意更深:“真是荣幸!看来我还猜对了。”说着微探手掌,做了个“请”式。
  绍韩看回冰淇淋杯,半晌,摇头,抬眼看着虚空,全不当对面还坐着个人。
  何淑兰屏息静气,仍看着他不眨,一脸稀松平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绍韩慢慢又将目光移到她脸上:“有事?”
  何淑兰微笑:“我没事,好像五先生有事,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
  绍韩似没听见,眼睛滑开来,片刻,他简短的说一句“告辞”,随即起身。
  何淑兰站起来,往外送。
  滕密、唐启复忙也跟着送。
  苏哲看方毅盯着外口,他也随着一回头,见一群人往外送谁走,遂问:“看什么?是谁?”
  方毅一摇头,不说话。
  林曦又端一杯冰淇淋过来,和小青对坐着,低低说笑。
  苏哲不好拦,担心不已,忍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咱们早点回去,说好的。”
  林曦不耐烦:“早呢,还没七点呢!”
  苏哲道:“不早了,你还得换衣服,累了一天了。”
  林曦正要说“不累”,见滕海伦过来,搭着苏哲的肩头,叽哩咕噜的跟他说话,苏哲叽哩咕噜的回;一会儿,她又跟方毅叽哩咕噜的说话,方毅也叽哩咕噜的回。
  林曦一句听不懂,憋闷无比,又不想显出酸意,只得装若无其事,但毕竟不是真的没事;她竖着耳朵,想努力的从记忆库里抓些零星片语出来,但那洋文就如同大江东去一般,毫无影踪。
  林曦偷偷瞄着滕海伦的手,她还抓着苏哲的西装,黑白分明,真是玉一样的美;方毅竟也直望着她,脸上带着笑;那三人一径儿说,都乐得很;林曦忽觉吃不下冰淇淋了,肺里塞进了棉絮,既吸不进气,又喘不出气,几乎要憋死了。
  腾海伦挽着方毅要去跳舞,又想着再拉上苏哲才好,但又担心这个表哥不给面子,遂有点犹豫。
  苏哲赶忙往食物台走,一边说:“我还饿,你们去玩!(英)”等他俩走了,他又两手空空的回来。
  林曦拿小勺子调着化了的冰淇淋,别脸跟小青说话,眼角也不看他。
  苏哲又唠叨回家,林曦当没听见,总之不理他的话。苏哲只当她还想玩,便笑:“那就去跳舞好不好?别老坐着。有歌手来唱歌了!”
  林曦便道:“我不跳,你要跳的话自己去跳。”
  苏哲听她口气有点呛,忙笑:“你不跳我也不跳,就说说话吧。”
  林曦问小青:“你还想吃点什么?我们再拿东西来吃。”和她一起走了。
  绍钥见铱凡久不下来,小荷也不见踪影,倒有些担心,正想往楼上去看看,忽见有一个女子从门外进来,身形很是婀娜。他抬眼一瞧,先发怔,后凑上去细看,笑问:“你也是姓林吗?”
  小浔吓了一跳,忙往旁边避,细细的问:“你是谁?”
  绍钥便退了一步,笑眯眯的:“我叫绍钥!是大大的好人!”
  小浔好笑,但看他的样子并不像好人,便不回话,想上楼去。
  绍钥忙拦了一下:“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说了你再走!”
  小浔无法,要报自己的名字,就听楼上有人下来,抬眼见是小荷,脸上一片肃穆。
  小荷走到绍钥面前,道:“多谢先生帮忙,时间不早了,先生请回吧。改天我们请先生喝茶,今天就怠慢了!”
  绍钥乐呵呵的:“这是什么话,我最乐意为美女效劳!那……铱凡不要紧吧,天热,脸上可别感染了,万一长个疤,哎呀!那可怎么办!”
  小荷看他说着说着起了愁容,也真是担心的口气,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整个儿就是一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她一点心思没有,不愿跟他胡缠,只往外让他,恨不得立时赶出去才好。
  偏绍钥笑模笑样的,就是不挪步:“小荷小姐,我送你们回来,你真就一口茶也不给我喝?嘿,别说,你们这地儿还真是好,我还舍不得走了。”
  小荷又急又怒,但想着唐启复和那些人都对他们客气,该是不好惹的主儿,还不能过于简慢,当下堆笑意:“四先生这么照顾我们,我们怎么会不知好歹?但四先生也看见了,我姐姐弄成这样,心思不顺,不好多留你。你看改天……”
  绍钥还想再折腾折腾,就听铱凡的声音从头顶传下:“小荷,给绍先生倒杯茶,绍先生喜欢这儿,那就屈驾坐一坐。”
  绍钥慢慢呷了一口,点头:“好茶好茶!”又盯着铱凡笑:“无论到哪儿,铱凡小姐的茶总是这么好!”
  铱凡微笑:“人嘛,总要有一样顶出色的!”
  绍钥把手一拍,大笑:“铱凡小姐是样样顶出色,所以……”说着,竟叹口气,神情变化突兀,跟前面的轻浮无法衔接。
  小荷听他话没说完,但又似说完了,再看铱凡微微的笑,了然于心的样子,心想:她一向不怎么待见人的,怎么对这个色鬼青眼有加,怪事?
  绍钥转眼又盯着小浔看,不那么的垂涎欲滴,好奇的成分多。
  铱凡便轻唤小浔:“去,弹首曲子来!”
  绍钥听着听着,禁不住摇头晃脑、击掌叫好,又转到屏风后去,勾着头细看小浔的脸,弄得小浔头都不敢抬,一个劲儿的让他。
  小荷一边瞅着,恨得牙痛,但见铱凡笑意隐隐,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关上门,小荷急上两楼,见铱凡已换了宽大的睡衣,看样子要睡下了。她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临到眼前,竟又说不出了。
  铱凡看她垂头闷坐,笑问:“怎么了?”
  小荷抬眼看着她,忽的落下泪来:“我真为你不值呀!”
  铱凡微微一笑:“这世上的人,都苦……”
  小荷一听这话,眼泪更止不住,哗哗直流。
  铱凡又笑:“我就等这一天的,终于来了,有什么不好?他帮过我,我也帮过他,两下平了,不正好?凡事就是一个‘透’字!这十来年,我什么没见过,早就该透了,却一直绕在里面,今天终于透了!你呀,不替我高兴,还哭什么?”
  小荷抹把泪,平静不少,但仍觉心里酸痛。
  铱凡看她一眼,心里轻叹,正要再说,见小浔轻轻的走进来,悲悲切切的样子,她便一点床沿:“坐下吧!”又问:“张严王锐有没跟你说过要帮你之类的话?比如要送你念书,替你找工作之类的?”
  小浔怔了怔,慢慢点头。
  铱凡问:“那你怎么回的?”
  小浔扭着手指:“我按姐姐们教我的话回的,要他们常来找我就好。”
  铱凡看着她,半晌不语,末了叹口气,挥挥手:“你去睡觉吧!我和小荷再说点话。”
  铱凡听着门关上,又叹口气:“白长了这张脸……”
  小荷沉默半晌,后慢慢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怎么那么奇怪呢!”又牵着嘴角笑:“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你看那脖子上的那几颗珠子……人的命,真是不一样呀!”
  铱凡先不出声,后淡淡的回:“福多了,就是祸!”
  小荷不自觉的一凛,但想想,还是难受。
  铱凡看她这样,知道一时也回转不了,遂道:“你也早点睡吧……慢慢就好了。”
  何淑兰一拉苏哲,俯耳道:“你媳妇的衣服已经送到1711了,你领她去换,然后送她回家!”说完,冲他一笑。
  苏哲只觉心上打个突,一点麻生发开来,遍及全身,手里的酒杯都似握不住。
  何淑兰看着,笑意肆虐,又怕笑了他更害羞,遂赶紧一转身走了。
  苏哲站着发会儿怔,正要去寻林曦,见他小姨已领来了,把手按到他手上:“快去吧,今天累坏了,早点回去歇着,明天还要出去玩呢。”
  林曦一进电梯就甩掉苏哲的手,面朝里不理他。
  苏哲本有些心虚,今看她这样,更惴惴不安;想想不可能呀,小姨也不会告诉她的!那她又为着什么呢?一路苦想,进了房也不明白。
  林曦往沙发上一歪,半晌不动,明显着生气。
  苏哲连手也不敢拉她了,只问:“要不要先洗个澡?香婆把卸妆的东西都带来了,全在浴室里……”看她不理,便又说一遍。
  林曦瞅瞅他,没好气:“我不能歇会儿呀?你急什么急?”
  苏哲忙辩:“我急什么呀?我怕你急!”
  林曦哼一声,实在忍不住,气道:“反正我又听不懂,你急着赶我走干嘛?你去跟她说话嘛,我自个儿回去。”
  苏哲恍然明白她为着什么了,心里开了天窗似的,又畅快又亮堂;再看她微翘着嘴,两颊粉红,情不自禁的,他也坐到沙发上,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林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用力想挣脱,全是白费力气;她气不过,遂抬脚踹他,苏哲也不动,由她使劲,只将她越抱越紧。
  林曦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心里却起了异样的欣喜――他不用说一句话,他的拥抱就是最好的话――渐渐的,她放松下来,身子软软的跌入他的胸膛。
  苏哲慢慢的松开手臂,垂头看着她的眼睛:“海伦偷看唐启复跟他老婆道歉,说给我们听……”
  林曦纳闷:“她不是不懂中国话,她怎么听得懂?”
  苏哲笑:“有些事看看就懂了,还要听什么呀!”
  林曦忽的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便一侧脸。
  苏哲看她的脸更粉了,一时瞧得发呆。
  林曦觉察他目光久也不动,便又转过来,发嗔:“你看什么?”说着,起身往梳妆台去。
  苏哲想伸手拉住她,一念闪过,终没敢动,眼睁睁看她走了。
  林曦看一缕缕的头发散下来,又心疼又可惜,便叹:“要是在古代就好了,你看那些头发梳得多好看!不像现在,丑死了!”
  苏哲小心拆夹子,也不应声。好容易全打散开,他拿梳子慢慢梳顺,最后握了一把放到鼻下嗅。
  林曦看着镜子好笑,正要说,就听他轻轻的问:“如果我出国念书,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
  林曦见他仍垂着头,脸埋进她的头发里,她疑惑她是否听错了,他怎么要出国去?
  苏哲不听她回话,慢慢抬起脸:“我想再学点东西……”
  林曦心里一跳:是真的!她的哲哥要走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想不起其他来,怔怔的,看着他在镜中的脸。
  苏哲也看着镜中的她,辨不出脸上的表情。
  林曦就觉身上发冷似的,牙齿几乎要打架,好容易问出一句:“这儿不是也能念书吗?”
  苏哲一摇头:“外面选择广,好选学校……不像咱们这儿,一个高考就定死了……”
  林曦忽的一起身,抱住他的腰,把脸贴着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苏哲心上一暖,忙拢住她的肩,拿下巴蹭她的头发。不一会儿,他忽感胸口发潮,先热后凉,由上至下,濡湿了一大片。他忙去扶她的头,想让开些,看看她的脸,无奈林曦抱得紧紧的,怎么也不松手。
  苏哲不自觉的也想哭,遂哑着喉咙说:“那我不去了!曦子,你别哭了!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林曦简单冲个澡,换衣出来,见苏哲坐在地毯上,半靠着沙发,看着地出神。她轻轻上前,坐到他身边,拉过他的胳膊抱着。
  苏哲抬眼看向她,微微的笑。
  林曦亦笑,把他的胳膊抱得越发紧。
  苏哲看她头上裹着毛巾,水珠顺着往下滴,滴到脸侧,珍珠泪一般,他忽想起何淑兰的话,不觉有些眩晕,但看着她的眼睛,那种躁动又莫名的散了,正想找些话说,就见林曦慢慢靠过来,枕在他的肩头,轻轻的说:“哲哥,你唱歌给我听。”
  苏哲无意间看到手表,大惊:“不得了,都要十点了,快,我送你回家。”
  林曦也看表,真是不早了,遂爬起来,要收拾东西。
  苏哲道:“别弄了,待会儿我来理。”看她头发还湿着,忙拿大夹子给她别在脑后。
  林曦见他衬衣背上潮了一半,都是她靠的,忙道:“你换件衣服,这个不舒服。”说着,拿短袖给他。
  苏哲连着摆手说没事,要拉她走。
  林曦不依,伸手去解他的扣子。
  苏哲不知怎么搞的,竟有些来气,便一推她的手,回身往沙发上一坐。
  林曦纳闷,想想又上前,还要替他脱衣服。
  苏哲先不出声,等她解到第四个扣子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里一带,拉她到跟前,直看着她的脸,慢慢的说:“曦子,你十八岁了,是大姑娘了……你再要这样子,我会误会的!”
  林曦乍听发愣,后看他也不知什么眼神,瞳孔里闪着一种光,灼人的脸;而他的声音也大异于平常,又干又涩,尾音打着旋儿,吐之不尽、道之不明,藏着奇特的危险。
  她有点不高兴,又说不出不高兴在哪儿;她想缩回手,又抽不回来;再回味他的话,电石火花般,只一闪,她突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苏哲原有些孤注一掷,抱着忏悔万遍的心说出那番话,后看林曦慢慢低了头,脸也慢慢的晕红,越晕越深,越红越透,连耳朵带颈项,跟醉酒似的,无处不染;他的心忽又雀跃了,将漫延的诚惶诚恐挤到天涯海角。
  他缓缓站起,右臂去圏她的腰,左手拉她的手往胸口放。
  林曦看他衬衫开了一条细长的缝,露着一线结实的胸膛,这个地方她看过N次了,每每都是一览无余,如今半遮半掩,反令她不敢正视,仿佛有火似的,烧她的眼睛。
  她也不知怎么办好,觉着该大骂他一番的――说的什么话?但一点骂人的力气也没有,幸好有他的手臂撑着,否则,她站都站不住。
  苏哲顿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去扶林曦的脸,手刚碰到她的皮肤,就觉她轻轻的打个颤,仿佛弱不禁风的花苞,着了风,摇摇欲坠;一种莫名的昂扬之气使他忽的壮起胆子来,垂着眼帘,他慢慢俯下头去。
  林曦觉得脸上烧成一片,连脑袋都烧昏了,辨不出东南西北;忽觉苏哲的气息过来,她紧着想让,却动不了,而心里又有种期待似的,盼着他靠近些,再靠近些;她闻到淡淡的薄荷味,夹着些微的酒气,陌生而熟悉……
  他的嘴唇印在她的额上,冰凉、柔软,像羽毛般抚过;她觉得脸上的毛孔全部张开,能敏感到任何的细微;他每触一下,她都会抖一抖,引得他生怕她滑下去,越抱越紧,几乎把她嵌进身体里。
  苏哲慢慢的沿着她的脸颊往下啄,她的面孔滚烫,温暖着他的嘴唇;他不敢用力,怕弄疼她的脸,但皮肤的细嫩和幽香又刺激着他的神经,弄得他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好容易吻到嘴角,再无法前进一分――她半低着头,怎么也扶不起下巴来,弄得他的鼻子总顶着她的鼻子,换不过方向。
  苏哲左侧侧右侧侧,转来转去,永远只碰得到半边柔软;她的嘴唇更甚她的脸颊,像他儿时爱吃的果冻,滑溜溜的,带着一股子甜香,却总是咬不到嘴里。三番四次后,他就觉得心里窜出火来,于是手里稍加了力,想托住她的下颚,仰起她的脸来。
  林曦正被他闹得发痒――他的嘴唇渐渐热了,却还是那么软,但软中又带着强硬,擦在她的唇上,好像温泉里的石头;而这种炎热的碰触总是一沾即退,他移移晃晃,蹭蹭磨磨,跟小狗找食似的,不知道想干什么。片刻间他就发了急,呼吸短促剧烈,气息喷到她颈里,酥酥麻麻的,引得她更把脖子缩着,一个劲儿的往下降。
  苏哲一托没托动,又觉她向下使劲,不敢再强,但身似火烧,遂央求着唤她的名字,一边俯下身来,还想亲她。
  林曦更感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无处不痒,于是猛的一抬头,将整个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连肩膀带脖子紧成一团,怎么也不动。
  苏哲急得没法子,听她还咕咕的笑,热气呵出来,弄得他颈周耳后一片蒸腾,难受异常;憋了一会儿,苏哲也受不了,赶忙放她出来,伸手去挠。
  林曦快快的移了两步,闪到沙发边,手攀着靠背,脸上红潮不退。
  苏哲平复好一会儿,缓口气,抬眼望过去,见她侧影如剪,楚楚可怜,觉着了他的目光,也微微一抬眼皮,看又不看的,眼波滑如丝。
  就听门外似乎来了不少人,一大阵子脚步劈啪不绝。
  林曦打个战,抬腿往阳台跑。
  苏哲扭头去看门,再转脸,见林曦跟受惊的兔子一般,唰的在门边一闪,没了。他想笑,又笑不出来:身上出了几层汗,衬衫全粘着,心头怅然若失,浑身不适……
  林曦竖着耳朵细听,没人敲门,于是又慢慢的从阳台边探出头来,正见苏哲在解衬衫的纽扣,快到底了,要脱下来了……她忽觉脸上大烧,赶忙一缩,又退回去。
  苏哲眼角瞥见,总算来点平衡,遂笑着,往浴室去。
  两人出来,林曦抢先一步往电梯走,苏哲也有点不自在,不好意思再像以往那样紧缠着;偏电梯里还没别的人,更叫人不自在。
  苏哲借着镜子,想偷偷打量林曦的表情,无奈她窝在角儿里,怎么也看不见。好容易下到楼底,刚出大门,就见方毅迎面在阶下,正和滕密何淑兰道别。
  方毅抬眼看见他俩,有诧异之情,他稍瞄一下何淑兰,并不出声。
  何淑兰一扭头,笑:“你们还没走?我当你们早走了呢!”
  苏哲忙道:“说会儿话……曦子头发没干……”觉察到方毅的目光,他竟有点语无伦次。
  方毅一笑:“正好。一起走吧!”说着上前来,拉林曦的手。
  林曦看他笑容一如往初,不知怎么的,倒有些隐约的不安;她不太喜欢在人前与他们亲近的,如今见他的手过来,她竟不由自主的去握,好似是种安慰,既安慰自己,也安慰他……
  方毅进了家,见屋顶上的暗灯亮着,他父亲坐在沙发里,指间的烟雾袅袅。他一顿,随即笑容满面:“爸?还没睡?你可真有精神,我困死了!”
  方正看他要往房间去,立时拿手指一点:“坐着,我跟你说句话!”
  方毅慢慢吸口气,回转过来,待坐下,脸上又是和煦春风。
  方正盯他半晌,道:“后天我们一起去秦皇岛,明天你好好收拾衣服。要半个月,东西都带齐。”
  方毅心里一惊,但仍笑着:“爸,我报了口语班,马上就开课,下次我再去吧。”
  方正声色不动:“退掉!”
  方毅听他口气不同以往,没敢立时回话,偷偷瞄他一眼,作倾听状。
  方正吸口烟,缓缓吐尽:“有句话我跟你说在前面。我们家的门槛虽然不算太高,但一般的人也进不来!”
  方毅微微的笑:“爸,你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方正扫他一眼:“你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不碍事!但你要记着有这句话,就行了!”
  方毅笑:“爸,你说的话我哪能不记着?从小到大,我什么话忘了?”
  方正点头:“这就对了!”说着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前两天碰到芊虹,说会儿话。那丫头其实不错,是别人不好!”
  方毅笑接:“是呀,老师同学都夸她好。”
  从浴室出来,方毅立在客厅中,久久不动。
  方正早走了,空气里仍是烟熏火燎。好烟,并不呛,但他的眼睛却受不了,不消半刻,就微微的胀起来。
  何淑兰看苏哲没什么精神,一路闷走,海伦跟他搭几次话,他也不理,碍着滕密的面子,便轻轻一捏他的胳膊,笑问:“昨天累着了?真不如我这个老太婆了,我怎么都不累呢!”
  苏哲明白她的意思,不好再冷场,勉强提口气,回了几句。
  T的背还疼,但不想总呆在酒店里,遂也撑着出来透透气,今看海伦有些委屈似的,忙跟上大献殷勤。
  海伦一向都是受宠的公主,前呼后拥惯了的,哪曾受过这个简慢?再想昨天的那个男子,周到是挺周到的,但一有空隙便往那个女孩子面前跑,笑容醉死人;后来听说她走了,立时少了一半精气神;想来想去,还是T好,从来都是一样的,在任何女孩子面前,他的眼中只有她。
  一念及此,她感动起来,转脸冲着T笑。
  T有些摸不着头,但看着她湛蓝的眼睛,什么都忘了,便也露出傻笑来。
  饭后,苏哲仍是无精打采,何燕兰便挥挥手:“走吧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别在这儿叫人讨厌!”
  苏哲也不动,歪着,瞅着茶杯发呆。
  何淑兰好笑,递个眼色给姐姐,自己上前来:“怎么了?你媳妇不搭理你了?你是不是没听姨的话,吓着她了?”
  苏哲着恼,便没好气:“胡说八道!”
  何淑兰呵呵笑,一手去抚他的眉毛:“脾气还不小!”
  苏哲头一偏,脸上立时极不耐烦。
  何淑兰看着,倒轻轻一愣:这孩子怎么这样?一点场面也不顾!当下又细细端详他,一边放缓口气:“你跟小姨说说呢,小姨昨天也跟她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很谈得来,不定能帮你的忙。”
  苏哲不理,皱着眉,若有所思。
  何淑兰便慢慢道:“她不理你就对了,要是还跟你眉开眼笑的,就麻烦了……”说到这儿,端茶喝,眼皮都不抬。
  苏哲侧着耳朵,等她继续,谁知半晌也没消息,便急着问。
  何淑兰“哧”的一笑:“啊?你在听呀?”说着,似笑非笑。
  苏哲无法,只得低声下气:“姨你再说说。”
  何淑兰便笑,屈着食指冲他勾勾。
  苏哲打个唉声,挪近些,拉着脸。
  何淑兰理也不理,拿手指抹他的眉,一边称赞:“啧啧啧,这眉毛长得……漂亮啊!漂亮啊!漂亮啊!”
  苏哲几要恨死,摁捺着,再等。半晌,听她还是不开口,转念明白了,忙放缓表情,挤出笑容来。
  何淑兰点点头,笑:“嗯,有点像样子了!像个求人的样子了!再自然点,眼神眼神……”看他又起愠怒,不觉拍手大笑。
  何淑兰吁口气:“有句词你知道吧?‘和羞走,倚门回首,却将青梅嗅’,听来是什么感觉?还有‘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想想,有没有味儿?”
  苏哲一顿,就感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真是的,她跟以前不一样,虽是不理,但眼光总是打个勾儿,曲曲折折的绕着,意犹未尽。他想着那种模样,心痒难禁,立时便要站起。
  何淑兰好笑:“道行浅吧!老实坐着,姨还有好话告诉你!”
  苏哲忙又坐好。
  何淑兰抿口茶,笑:“这茶就是好呀,还是自家的水土好呀!外国的怎么喝怎么不地道!”
  苏哲忙道:“我拎十斤送你上飞机!”
  何淑兰拧拧他的脸:“好孩子!”又慢慢道:“这些天,你就按从前的样子对她,别毛脚毛脚了,到底还小呢,大人知道了不好!但时不时的,你要暗示她,你是要娶她的,而且非她不娶,让她也把自己当成你媳妇,只是没过门儿,等一长大了,就该嫁给你!”看他听得入神,又吃吃笑:“还有更重要的,别老引她出去,别叫丈人丈母娘当你是头狼,尽量在他们眼前呆着,要本分,跟太监一样本分,明白不?”
  苏哲气得头痛,只当没听见。
  何淑兰又端起杯子,不喝,侧脸问:“方毅没女朋友?”
  苏哲回:“现在没有。”
  何淑兰再问:“他父亲官不小,怎么上来的?他母亲是什么背景?”
  苏哲道:“他爸先在基层,后来立了许多功,一级级提上来的。田姨是小学老师。”
  何淑兰微笑:“真是不容易!他父母怎么样?”
  苏哲先不出声,后回:“很早以前挺好的,后来就不好了。他爸打他妈……现在……好像外面有人……”
  何淑兰也半晌不出声,后微笑:“我看他对妹妹也好,他是能做个好哥哥!但你更好,你能做个好丈夫!”
  苏哲想着方毅的脸,沉默下来。
  何淑兰一拍他的肩:“女人最好的归宿就是一个好丈夫……别无其他!”
  林曦一手摇扇子,一手翻书看,忽觉外面起了暮色。她站起来,伸个懒腰,就见路边来了一个人,像是方毅。她站着瞅,近了,果然是他。
  方毅也看见了林曦,笑着,加快脚步。
  林曦看他站在窗下,不似要上来,忙道:“一会儿吃饭了。你吃了没?上来吃一点吧!”
  方毅摇头,反冲她招手。
  林曦不知有什么事,忙跑下来。
  方毅看看她,笑:“我要出去玩了,好久好久不回来,曦子会想不想我?”
  林曦好笑:“你要去哪儿玩?我又去不了,才不想你!”
  方毅一苦脸:“那我就掉海里淹死,再不回来了!”
  林曦“哎呀”一声,发嗔:“你胡说什么!”
  方毅看她紧着眉,一脸不乐,忙笑:“你想想喜欢什么,我带来给你。”
  林曦摇头:“我什么都有!”又问:“你真的去大海边玩?多好啊,我从来都没看过大海。”
  方毅慢慢道:“将来我带你去……”
  林曦看他不似高兴的样子,纳闷,转念明白了,问:“又是和你爸一起去?”看他点头,忙笑:“不管,你玩你的,不理那些老头子。对了,你肯定能吃到那种大龙虾,好大好大的那种。”
  方毅微笑不语。
  林曦看着,倒有点伤感,遂拉住他的胳膊:“你别去海里游泳,就晒晒太阳吧,好不好?”
  方毅应声“好”,看看天:“我得回去了!”
  林曦不放心,又叮嘱。
  方毅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点头。
  何淑兰看滕密摇下车窗往外看,知道他有些急了,遂一拉苏哲,低低道:“有空儿多陪陪你妈,别有了媳妇忘了娘!”
  苏哲怕被林曦听见,一个劲儿的称是。
  何淑兰又回脸冲林曦笑:“明年到小姨那儿去玩,小姨也是好厨师。”又跟她俯耳:“记得小姨的话,最好的东西永远是第一眼看上的那个,衣服如此,鞋子如此,男人也如此!”
  林曦抿嘴一笑,含羞点头。
  何淑兰再走到何燕兰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姐,往事已矣,存者且生。人生就这么一世,哭一样过,笑也一样过,怎么都得过!你想想我呢!这么多年,我开不开心?你还不该开心?”说着,又凑近私语:“你不说我年轻吗?我告诉你,女人的最好滋补品是男人,尤其是比自己小的。呵呵!今晚你也尝一个看看,包你明天就年轻!”
  何燕兰又心酸又咬牙,一句话回不出来。
  何淑兰飞个媚眼,姗姗而去。
  送回苏哲林曦,何燕兰看看表,也不早了,遂道:“回家吧。”
  管峰掉转车头,往城中去。
  何燕兰凝望窗外,万家灯火,林荫道上有成双成对的情侣。
  这一条路,梧桐参天、街灯古朴,两侧多有经典的民国建筑,春夏秋冬,无时无刻不美。遥远的从前,他也曾牵着她漫步其上;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雪花从天而降,他将自己的围巾也裹到她的脸上,他的脸冻得通红,被窝里晤了许久,才暖……
  车子超过一对骑车的情侣,男孩子一身白衣,蹬得飞快;女孩子梳着马尾,笑声清脆悠扬。
  何燕兰忽的不想回那个家去,就是在车里,也比那儿强;香婆回了老家,只她一个人对着四面墙。
  “开慢点,”何燕兰头抵着窗,“别超过他们。”
  下了车,何燕兰直向前走,出了十来米,不见管峰跟上,便一回脸:“你怎么不走?”
  管峰正要转身,闻言忙又回来:“我的电扇坏了,我去看看有没修好。”
  何燕兰想想,道:“香婆有个小的微风扇,你先拿着用。这么晚,人家要关门了。”
  管峰有些踌躇,何燕兰瞅瞅他,自己先走。管峰一看,忙跟上。
  何燕兰开了灯,先去开空调,回头见管峰还站在门口,便问:“你站外面干嘛?还不进来拿?”
  管峰赶紧进来,手忙脚乱的换鞋。
  何燕兰一指东面的门:“那是香婆的房间,你去找。”说着,自己进房间拿衣服要洗澡,忽想起厨房的柜子门上掉了一个袢,便喊:“你再去厨房里修个门,香婆床底下有工具箱。”
  何燕兰挽着头发出来,见管峰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她问:“好了?”他点头:“好了。”她还有些奇怪,进厨房去看,真是好了,跟新的一样。她便笑:“你还挺能干的!”
  管峰半垂着头,笑笑,往门口退。
  何燕兰一时不困,遂笑:“我去看看你的房子什么样。”说着,也跟着往门口走。
  管峰有些发窘:“我,我那儿乱得很……”
  何燕兰也不听,催他快走。
  进了门,何燕兰四下看看,是个小单室,几乎没什么东西,一桌一椅一床,显得房子还挺大。厨房里连冰箱都没有,就一个灶台,卫生间里只有抽水马桶。
  何燕兰好笑:“你这儿还能乱起来?”又皱眉:“我给你的薪水很低吗?这种地方能住人吗?”
  管峰忙道:“我在部队里也这样,蛮好。这儿还有煤气,烧饭很快。”
  何燕兰瞅他一眼:“你妈又生病了?”
  管峰赶紧摇头。
  何燕兰问:“那你这么省干什么?”转念又笑:“噢,存着娶老婆是吧?”
  管峰偏了视线,不回话。
  何燕兰忽发现床头堆着好几本书,过去翻翻,多是商业管理方面的,还有一本初级财务。她回头笑笑:“难怪你进步不小。你过来有没三年了?”
  管峰先不出声,后回:“三年二个月了……还带17天。”
  何燕兰一怔,又站一会儿,道:“你拉根绳,早点挂起来。”说着往外走。
  管峰跟着出来。
  何燕兰道:“不用送,就隔个门洞。”
  管峰回:“天晚了……”
  两人默默上楼。
  何燕兰开了家门,看管峰要走,忙道:“你进来,我有话说。”
  管峰依言跨进门内,等她问话。
  何燕兰竟又想不起要问什么,忽瞥见他的手臂在眼下,何淑兰的话不自觉的漫上来。她有些不适,又怕被他看出,遂先下手为强:“你为什么搬到我这儿来?这儿租金这么贵,你又这么省,你搬这儿来什么意思?”
  管峰不想她突然问出这话,发蒙,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何燕兰看他脸色红白变幻,鬓角里汗都下来了,倒有些不忍,遂道:“你先去洗澡,一会儿你再说。”
  何燕兰看他穿着苏哲的衣服,倒还合身,便一指沙发:“你坐下。”
  管峰一抬头,神情认真:“这儿接你方便。有时候你事急,我赶过来要时间。我没别的意思……”
  何燕兰盯着他,后问:“你多大了?”
  管峰低下头:“32。”
  何燕兰笑:“我大你13岁……”
  管峰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比刚才更低:“你看起来只有20多岁……”
  何燕兰“哧”的一笑:“那是我儿子!”
  管峰轻轻一抖,半晌道:“我说的是真话,不是骗你……我从来没骗过你……”
  何燕兰忽觉心里一软,伸手去摸他的胳膊。
  管峰似想让开,但没让开。
  一觉醒来,何燕兰有些辨不出身在何处,阳光已透过窗纱,丝丝缕缕的洒到了床头,她许久没睡过这么香的觉了,竟一动不想动。
  管峰看她醒了,出去端了两个碗来,一个装着粥,一个装着小菜。
  何燕兰一笑:“我还没刷牙洗脸呢……”话未说完,见他又出去搬了洗嗽用品进来。
  何燕兰吃完最后一口粥,笑:“你还挺会伺候人的啊!”
  管峰听她有笑谑的口气,不回话,自顾自的收拾碗筷。
  何燕兰又笑:“我告诉你啊,我是不想再结婚了。哪天你要结婚的话,我会给你一笔钱。”
  管峰的手微微一颤,抬头道:“我不要你的钱!”
  何燕兰瞅瞅他,好笑:“那你要什么?”
  管峰顿了好一会儿,回:“我给你开车。”
  何燕兰看他一本正经的,有些不耐烦,便道:“哪有让情人开车子的,如果有天我腻歪了,你就是旧情人,你还给我开车?”
  管峰直看着她:“我是司机!”
  何燕兰哑然失笑,也不想再跟他辨,手指一点碗:“再乘一碗。”
  林曦看看挂历上的红圏,高兴:“方毅明天就回来了,你说我们弄点什么吃的好?”
  苏哲看她笑眯眯的,心里不是滋味,便回:“你也不说弄点好吃的给我吃嘛?”
  林曦好笑:“怎么没弄给你吃,你不是天天在这儿吃嘛!”
  苏哲道:“那是大家一起吃,你又没单独弄给我吃!”
  林曦“嘿”一声:“不是你非要呆在我家的,这会儿又说这种话!”说着,把脸一扭,佯装生气。
  苏哲忙道:“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了!”又笑:“他喜欢吃鱼,还有酸梅汤,明天一早我们就去买。”
  林曦抿着嘴,微微的笑。
  苏哲一看她这样,心里就痒得不行,遂轻轻上前来,要拉她的手。就听秦怡的声音在门口响,他知道她下班了,赶忙迎出去。
  林曦撇撇嘴,只得也随着到客厅。
  秦怡看这两人又在,有些奇怪。
  原本她还想借林蔚天之名暗示林曦不要老往苏哲那儿跑,结果还没开口,苏哲天天往这儿来,烧饭炒菜洗衣服,跟着林曦一道忙;林蔚天倒成了老爷,整天二郎脚一跷,不是看报纸,就是看电视;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只手不动;来精神时还叫陪着下棋,也不抱怨她天天上班难得休息了,小日子过得贼滋润。
  林曦看秦怡拎了一包菜,忙道:“明天我们不在家里吃,方毅回来了,我们有事。”
  秦怡点头。
  苏哲忙伸手接菜,要去收拾。秦怡笑:“你们玩去吧。”一边叫林蔚天。
  林曦坐到窗前,歪着头笑:“拍马屁!”
  苏哲先不回话,后笑:“拍又怎么样,我就想要秦姨喜欢我……”
  林曦见他不害臊,便哼:“可惜没拍上!”
  苏哲一扬眉:“你怎么知道?秦姨心里喜欢!”
  林曦撇嘴:“你好意思说?你想干什么?”
  苏哲听她说到点子上了,便拿眼睛凝着她,不说一句话。
  林曦话一出口,也感问错了,再看他这样,更觉不好意思,便一转脸,去看窗外,脸上微微的起红。
  苏哲慢慢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
  方毅捧着保鲜盒,一下出租便飞跑,盒里冰块冰水乱撞;待上了三楼,已是汗流浃背。
  林曦苏哲忙迎他进来,不及说话,见他急步进厨房,放一个盒子进冰箱。
  出来,方毅一抹脸上的汗,大笑:“你们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林曦看他皮肤暗了些,头发又长了,稍一动,飘逸飞扬,偏还穿着一件松软的白棉衬衣,又长又大,跟个大袍子似的,几乎把下面的短裤遮没了。她转着看,感叹:“方毅方毅,你怎么这么帅!像个白衣大侠!就是这裤子不配!好像没穿一样!”
  苏哲先发酸,听到最后一句,放声大笑。
  方毅先也得意,听着听着,一皱眉,苦笑:“你是夸我吗?”
  林曦忽感失言,忙捂上嘴,后看两人皆笑,便也吃吃笑个不停,又追问带了什么来。
  方毅笑而不语,去房里找衣服:“我先洗个澡,待会儿再说。”
  方毅急忙忙的冲一冲,立时出来,见那两人果然钻在厨房里研究保鲜盒了,他扫一眼地上的包――没动过,便放了心,一把拎起来,往小卧室去。
  林曦看来看去,啧啧称奇:“有这么大的虾呀!你看看,这尾巴多大!”又发愁:“怎么吃好呢?可别糟蹋了!”
  方毅后面上来,笑:“煮粥最好,香呀!可惜壳子带不来。椒盐也好,不过麻烦点。”
  林曦觉得光煮粥可惜,但又不敢做别的,万一没做好,不是更惨,遂一分为二,道:“分二顿吃,好东西慢慢吃!”又忙着翻粥谱,看有没相近的做法,再挑配菜,又商量吃点什么主食。
  计划已定,三人分头干活,直忙到下午三点,总算把这顿大餐吃进肚子了。
  方毅拍着肚子笑:“好吃好吃,曦子的手艺真好!”
  苏哲也吃得心满意足,一个劲儿的夸。
  林曦心花怒放,又镇酸梅汤,叫方毅说度假的事。
  方毅便往前面一挪,单独坐在一处,面朝着苏林,手往下巴上一抚:“话说这一日,一个名叫方毅的大侠来到渤海湾……”
  方毅看看钟,给苏哲一递眼色。
  苏哲冲林曦笑:“送你回家吧,明天我们一起过去。”
  林曦还没听好,想再待一会儿,见方毅也起来了,打呵欠:“累啊!累啊!”她只得作罢,又叮嘱:“那明天再说。”
  方毅连连点头。
  到了楼下,林曦正要从两人中间出来,就觉方毅往她手心里塞个东西,软中带硬,绒绒的。她忙仰脸看他,见他垂着眼帘,目光落下来,千丝万缕;嘴角弯着,小小的笑意。她忙握紧,上前一步,回脸冲他们莞尔一笑,径自上楼。
  关上房门,林曦拧亮台灯,摊开手心――是一个丝绒的小盒子,跟贝壳一模一样;她小心打开,金光刹放——一颗金色的珍珠,又圆又大,在深蓝的贝壳里颤颤巍巍,流精转盼。
  苏哲递一罐啤酒过去,方毅摇头:“喝多了,腻味。”顿一顿,沉声问:“绍家那两个人有没什么动静?”
  苏哲听他问得奇怪,直望着他:“什么意思?”
  方毅扯着嘴角:“这一趟也没白去,绍韩的底儿我是摸到了。”说着,端起冰水喝,冷笑。
  苏哲敏感到与林曦有关,立时将啤酒一放,慢慢坐直。
  方毅一气喝完,吁口气:“他居然是老大绍振一的儿子,他妈邺琯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军中女霸王,长到三十都没人敢要。邺琯的爹是绍振一的越级首长,不知邺琯怎么看上了绍振一,非要嫁给他,绍振一就离了婚,把老婆儿子全赶到乡下。那会儿他的大儿子差不多20岁了,血气方刚,指着邺琯的鼻子骂,回去不到一个月,掉河里死了。邺琯嫁过去,五年都不生孩子,实在没办法,又去把绍振一的另两个儿子接上来养,但小的都十来岁了,怎么可能认她?绍振一看在两个儿子份上,只好又接大老婆上来,做名义老妈子。后来绍振一的位子越来越高,他那两个儿子也越来越大,邺琯开始落单,但她娘家势力强大,一时也相安无事。谁知到第十年上,她居然怀上了孩子,给绍振一又添个儿子,就是绍韩;那会儿他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不知道。绍振一老年得子,喜欢不得了,据说绍韩小时候异常聪明,二三岁就能背上千首古诗;但邺琯生他时难产,又高龄,差点丢了命,静养了好几年。绍韩是绍振一的大老婆带大的,据说那个女人特别贤惠,家里上下没有不服的。绍韩跟她也特亲,对亲妈邺琯反而疏离得很。邺琯养好身体,看自己儿子也大了,还不理她,便想再把大老婆赶走,绍振一那两个儿子能答应嘛,都是有权有位的了,于是家里天翻地覆,后来闹闹没结果,就放下了。但邺琯真厉害,也不知怎么弄的,不到一年,逼一个去了西藏,一个去了云南,单留那个大老婆在手里整治。又不到半年,西藏的那个得了肺病,治疗不及时,没两天就死了;同年,云南的那个出车祸,也一命呜呼。前后不到两个月,大老婆又死两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死完了,她还有什么劲儿,没几天,她自己上吊了。那女人信佛,吃了几十年的斋,佛祖却没保佑她,她吊死的时候还把一串佛珠挂在胸口。结果佛祖还真是显灵了,第二天,偏偏是绍韩第一个看到她,他那会儿大概六七岁,一头撞进去。死人吊了一夜,又是夏天,等别人发现,他连话都不会说了,人也认不得。绍振一就剩了这么一个儿子,急疯了,天南海北的寻医求药;邺琯的整个家族也出动,国内国外的,忙了好几年,一点效果没有,他跟傻子一样,让吃就吃,让睡就睡。后来不知什么地方请了一个老和尚来,对着念了两天经,才慢慢好了,但他性情大变,几乎不理人,整天看书,不到两年,中小学课本全部看完。绍振一送他到国外念高中,他只呆了一年,又回来,不肯离开南京,后来就到了你们那个学校。”
  苏哲静静听着,一直不出声。
  方毅又倒了一杯冰水,喝干:“据说,绍钥并不做生意,是他在做,只是他不喜欢跟人说话,由绍钥当传话筒。你想想party那天的情形,你姨父,还有铱凡的那个男人对他的态度,这个人……”
  苏哲听他话音一缓,没说完,隐着不安似的,遂问:“你看到什么了?你干嘛问他们有没动静?是……是对曦子吗?”
  方毅微一皱眉,眼睛望过来:“他真是不在外面吃东西吗?上回在杜雷那儿他不是喝酒的?之前我们请他吃饭他也来的?”
  苏哲沉吟片刻,回:“除此以外,我是没看到过。”
  方毅慢慢看向窗外,慢慢的说:“那天曦子舀了一杯冰淇淋给他,他吃……”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毅咳一下,笑:“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是法制社会了!”
  苏哲轻轻的问:“那个大老婆是不是姓韩?”
  方毅一顿,片刻笑回:“对了,是姓韩!叫韩什么花!”又缓缓的加了句:“这人还有点良心……”
  苏哲无意识的捏着易拉罐,就听一声脆响,一股水箭由他手上直射屋顶。
  方毅吓一跳,忙喊:“你干什么?”
  苏哲忙松开手,脸上恍惚得很。
  方毅纳闷:他不该是这反应呀!正要问,就听苏哲很费力的声音:“你说……你说她是夏天死的?是什么日子?绍韩那会儿六七岁?究竟是六岁?还是七岁?”
  方毅直瞅着他,不明白他细究这个干什么,忽的他想起件事,立时打个寒战,背上隐约竖起寒毛来。
  苏哲也瞅着他,两人对望着,神情均是古怪。
  半晌,方毅大笑:“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鬼呀神呀!我一概不信,我就信我自己!”
  苏哲看着,也慢慢的笑:“是呀,中国这么大,每天的生生死死成千上万……”
  方毅顿了顿,笑:“好久没见杜雷了,我叫他来,咱们三个好好的再喝点酒。”不等苏哲点头,他便进客厅打电话。
  幸福的日子如流水,转眼就是八月底了。
  这大半个月来,苏哲多是往林曦家里跑,如方毅能偷空出来,他们便去苏哲那儿聚,偶尔也去杜雷那里凑凑热闹。
  林曦苏哲之间似是而非,不时的仍是闹小别扭,但苏哲做小服低惯了,便不是他的错,也能认出他的错来;林曦明着多了些小脾气,然无人处,又温婉娇羞,异于从前;苏哲看在眼里,心软如绵,只觉得天堂也不过如此;有时竟还想多受些气,之后能得些特别的补偿,或一颦一笑、或一抚一抱。
  方毅每次过来都要费番心思,珍惜得要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只要林曦高兴,打浑逗乐、无所不为。林曦见他的次数少,反更挂念,每每要吃什么要玩什么都尽他先开口,倒把苏哲排老二。苏哲虽发酸,但想着林曦终是嫁给自己的,无形之中,对方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所以比先前大方许多,也跟着一起闹。
  细算来,这三人竟是好上加好,浓得化不开。
  这天近晚,林曦送走苏哲,看着挂历数日子,不自住的直打唉声,沮丧莫名。
  秦怡看着好笑,便一指椅子:“坐下来,没几天又走了,妈跟你说说话。”
  林曦便歪着身子往椅子上一靠:“你要说什么?”
  秦怡来气:他在你就乐滋滋的,一走,就挂个脸,真是女生外相,白养十八年!再看她小脸雪白、嘴唇粉嫩,不自觉的也起爱怜,遂一招手:“过来,让妈好好看看你。”
  林曦对她是又依赖又害怕,今看她异常的慈眉善目,便挪过来,脸上娇娇的,扮可爱。
  秦怡先哼着笑,后摸摸她的脸,眼神爱怜:“还真给你爸蒙对了,一生下来就夸你美,其实丑得要命,现在终于有点人样儿了!”
  林曦立时把嘴翘上天:“我本来就美!”
  秦怡微笑,倒不再打击,问:“小哲怎么这么能干了,是你叫他来的?”
  林曦一撇嘴:“我叫他干什么,他自己跑来讨好卖乖。还能干呢,什么事都做不好,今天都把饭煮烂了,笨得要死!”
  秦怡心里好笑,嘴里却道:“那就别让他来,他妈一个人事儿多,他该多帮忙才对,老往咱们家跑,算什么?”
  林曦一听不是味儿,忙道:“何姨不要他帮忙,何姨自己什么都能做,还嫌他碍事呢!”
  秦怡拉她一只手摩挲,慢慢笑:“你们呀,大不大小不小的,这时候最麻烦!小时候,我不用管;大些吧,我也不想管;就是这时候讨厌,不管吧,不放心;管吧,也管不住。你说说,妈怎么办好?”
  林曦听她说了一大段,好像什么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不知怎的,她突的想起苏哲的气息,还有他的嘴唇……
  秦怡不着意的细看她,见她躲开视线,有些走神,但脸色差不离,当下接着笑:“小哲挺好,你看,他总跑咱们家来了,到底他是大人了,明白事儿。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尤其是对女儿的心……你是女孩子,到底和男孩子不一样,妈不得不多牵挂。你们好不要紧,但要有尺度,知道吗?要有尺度!别叫妈烦心!”
  林曦一扭脸,叫声:“妈妈……”没说下去,不大乐意。
  秦怡便笑:“妈当你是大人了,才跟你说这话的,你别烦妈!妈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什么都明白!再说我们都是学医的,都懂,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是坏事!不过妈是妈,所以要说说,不说,就不是妈了。”
  林曦听着,一时说不出话,但还是闷闷的。
  秦怡轻笑,叉开话题:“对了,昨天有个女孩子来找你,叫信水吧,我说你在小哲那儿,她有没过去?”
  信水来回转转,还是慢慢的上楼来,林曦家的大门开着通风;隔着防盗门,正见苏哲从林曦房里出来,手里拿着吃剩的西瓜皮。
  苏哲看见她,大为惊奇,忙急走两步放她进来:“你怎么来了?”
  信水一扬眉:“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苏哲忙嘘她,轻声道:“林叔睡觉,你别吵吵。”
  信水不出声,直往林曦房里走。
  苏哲知道她肯定有事,不然不会撇开杜雷跑这儿来,遂顾不得扔瓜皮,紧跟着进来,轻声问:“有什么事?”
  信水瞅瞅他,没好气:“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找你!”
  苏哲听她冲得很,纳闷,又摸不着头,想想也没必要跟她较劲,遂笑:“好好好,不关我事,我不问!”说着,出去丢瓜皮。
  林曦猜到她还会来,便抿嘴笑:“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
  信水竟有点不好意思,半晌才道:“最近比较忙……”
  林曦看她这样,更好笑,遂道:“好像杜雷也不忙嘛……”
  信水听她敢调侃她,立时把眉一立:“你们俩猫着干什么?哼!在干什么?别贼喊捉贼!”
  林曦到底有些心虚,想板起脸,一时还板不出来,只得软抵抗:“我们看书!谁是贼?”说着摇摇手上的书。
  信水鼻子里哼一声:“看书?省省吧!我还不了解他?就喜欢粘着你!还能浪费这好时光?就算是看书!也肯定是坐在一起看书!”
  林曦不觉有些发窘。正像信水所说,她确是坐在苏哲腿上看的书。
  苏哲正端着一杯饮料进来,一听这话,皱眉:“说谁呢说谁呢?你没事跑这儿来干嘛?一边去!”
  信水冲林曦一努嘴:“看看,坏他好事了吧,赶人了!”
  林曦总不能像以往那样枪是枪棒是棒的针峰相对,底气不足,想着林蔚天在睡觉,万一醒了又会过来,听着不好,遂冲苏哲道:“你先出去,我们有事。”
  苏哲看她还帮信水似的,更不解,待不走,信水又过来推他,一径儿推出门去;待锁好门,她又看回林曦,有点凶巴巴的:“快找出来!让我看!”
  林曦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故意作出这种样子壮势,当下偷笑不已,忙去书架上取。
  信水从女性生殖系统开始翻,满眼惊奇,开始她还想不懂装懂,后来实在憋不住,便指着术语挨个请教。
  林曦从没做过这种老师,而学生又是信水这么个似乎全懂的大女孩子,她真觉得滑稽可笑,却又充满成就感,于是又将外护、妇护全搬出来。
  苏哲转了十来分钟,看还没有出来的迹象,便走到门口,轻轻敲两下,叫着开门。
  那两人一个讲一个听,正起劲,理也不理。
  苏哲把耳朵贴到门边细听,里面咕咕的,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不大听清楚她们说什么。正焦急,就听旁边门一响,林蔚天出来了。他忙站直,冲林蔚天笑。
  这一阵子,林蔚天倒觉得他没以前那么讨厌了,毕恭毕敬不说,干活速度还奇快,叫去买个烟什么的,一溜烟儿就能回来,还点头呵腰;不像以前只盯着他女儿,没空理他。
  林蔚天捂着嘴打个呵欠,问:“你听什么?谁来了?”
  苏哲忙回:“是曦子的朋友,叫叶信水,叔叔记不记得?”
  林蔚天点头:“她昨天来过,曦子正好去你那儿的。”又提议:“咱们下棋去。”
  苏哲无法,只得兴高采烈的跟着。
  信水听着听着,一拍手,“啊”的一声:“我想起来了!天呐!是这么回事!”
  林曦看她激动得很,不解,等着她说。
  信水立着眉恨恨,随后又笑得俯在膝盖上,半晌起不来。
  林曦不由得也笑,一边拉她:“你快说说,你想到什么了?”
  信水捂着肚子“哎哟”好一会儿,好容易理顺气,问:“你还记得‘花仙子’里面那个和小蓓作对的坏女人有个狸猫的?它叫什么?”
  林曦想也不想,回:“叫波奇呀!”
  信水又笑得俯下身去,怎么也起不来。
  林曦瞅着她发累,便由着她笑,等她再说。
  信水缓过来,继续问:“你再念念,有什么联想?”
  林曦便又“波奇波奇”的念两遍,正想摇头,看她眼神走样的很,想到刚才所说的话题,忽明白了其中的微妙,立时有种说不出的好笑加尴尬。
  信水知她也猜出了,咬着牙笑:“几年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说我喜欢波奇,他们就鬼笑鬼笑的,原来是这么回事!两个烂人!龌龊!不是好东西!气死我了!”
  林曦知她必是说苏哲方毅,不好回话,很怪怪的感觉,却又隐着说不出的乐子,当下想微笑带过,但脸上却起了点烧。
  信水又翻回妇护,呆看半天,后吞吞吐吐的问:“你说……你说,你说做手术……会不会影响以后生小孩?”
  林曦听她冒出这句话,倒是一惊,见她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热切又恐慌;她忙轻轻摇头:“不会呀,好多人生了小孩后,还会怀孕呢,倒霉得很!”
  信水又小心翼翼的加:“那做手术时……出了好多好多血呢?”
  林曦看着她的眼神,只觉得除了安慰外,别无他法,忙回:“生小孩也会出好多血,老师说能出一脸盆呢!之后还不照样怀孕!”
  信水吁了一口气,脸上慢慢的笑起来。
  林曦看信水沿着街渐渐走远,心里怪怪的,也不知触动了哪里,浑身不舒服。
  苏哲急忙忙又输一局,告个罪,溜进林曦房间。
  林曦正坐在床头发呆,见苏哲不太高兴的脸往面前一摆:“你们说什么?那么长时间?也不带我听听!”
  不知怎的,林曦忽想起秦怡的话,心里不痛快,便斜他一眼:“我们说话,带你听干嘛?犯嫌样子!”
  苏哲看她莫名其妙的给脸色,加上之前憋了半天,也着恼,遂一皱眉:“怎么了?我哪儿犯嫌?好好的,你发什么脾气?”
  林曦瞅瞅他,烦得很,更没好气:“你整天跑我家干什么呀?你一边呆着去!讨厌!”
  苏哲气得发怔,直站了半晌,一动动不了;再看她把脸一扭,卖个后背给他,自顾自的看书去了。
  听着苏哲跟林蔚天道别的声音,林曦又发呕:好玩呢!说都不能说了!气性大得很!动不动就跑!哼!有本事就别来!
  正气着,就见苏哲已走到楼下;他故意从她窗前走,却又故意不抬眼看她,慢吞吞的,存心引她生气。
  林曦火往上撞,一把抓起桌上的话梅,“唰”的朝他砸过去。
  苏哲想着再缓和缓和,盘算着怎么开口好,忽听脑后风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他赶忙往旁边闪,没完全躲开,后脑勺挨了一下,还挺疼。
  林曦看他慌急慌忙的,直摸头,好笑,遂咬住嘴唇。
  苏哲回望地上,散了一地的话梅,再看向窗口,见林曦还兴灾乐祸,他只觉委屈加愤慨,遂一转头,大步向前。
  林曦看他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走了,也不知是悔是气是郁,直到没了影子,还回不过神。
  林蔚天看都要五点半了,还不见林曦出来,忙喊;喊了好几声,一个回应也没有。他便进房来,提醒:“要烧饭了!你妈要下班了!”
  林曦抱本书坐着,头也不抬,发出气呼呼的声音:“你不能烧啊?干什么天天都是我烧?我又不是奴隶!”
  林蔚天发愣,正要问怎么了,就见她把书一丢,往床上一倒:“我要睡觉!你出去!”
  秦怡回来,看林蔚天系着围裙,一人在厨房里忙乎。她纳闷,问:“他们呢?出去了?”
  林蔚天没好气:“一个走了,一个睡觉。”
  秦怡看他这么不痛快,真是少见;再看林曦的门关着,知道是闹别扭了,便笑:“我来吧,你歇着去。”
  林蔚天倒又不过意,忙笑:“我来我来,你都忙一天了,你快去歇歇。”
  苏哲气哼哼走出几百米,辨不出东南西北,忽想起都是信水害的,便直奔杜雷车铺而去。
  信水正帮着准备晚饭,见苏哲黑着脸进来,她倒好笑:“吔?你怎么来了?”
  苏哲一把将她拖出来:“你跟曦子说了什么?老实告诉我!”
  信水看看他的脸,吓了一跳:“我说什么?什么我说什么!你好好说话,这么凶干嘛?”
  杜雷紧跟着,看情形不对,忙拉苏哲的胳膊:“有话慢慢说!”
  苏哲一立眉:“你没说什么?那怎么她就不理我?还拿东西打我?”
  信水先发怔,后拍手笑:“活该活该!你不该打?我告诉她你们欺负我。我知道‘波奇’什么意思了。你们两个龌龊男!”
  苏哲半晌弄不明白,好容易回过味儿,立时气急败坏:“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长舌头!你还跟曦子去说?你真是……真是不可理喻!真是死不要脸!”
  信水一听他话音,竟是怪她要带坏林曦了,当下一撇嘴:“得了吧,要不是她当老师,我还弄不明白呢!”看苏哲又要发急,忙紧着笑:“你还当她什么都不懂?是小可爱?哼!她学的书上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懂!”又拿眼睛上下扫扫他:“我也看过了,现在再看看你,就像没穿衣服一样!”
  苏哲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简直不能思考。
  杜雷一旁听着,不知是惊诧好,还是苦笑好;再看苏哲那样,又觉得首要该去安慰安慰他。
  信水得意,还想说,见杜雷紧给她使眼色,这才生生咽了下去。
  杜雷望着苏哲笑:“你别听她的,她是直性子……明天叫她去跟小妹解释解释,你别着急!”
  苏哲发会儿呆,抬脚向外走。
  杜雷忙跟出来,一边喊:“吃饭了!吃了饭再走!”
  苏哲只往后摇手,一眨眼就没影儿了。
  这边杜雷回来,小小的埋怨信水:“你知道他紧张小妹,你还跟引他们不高兴?”
  信水好笑异常,便拉他进房间,俯着他耳朵从头到尾说一遍,倒把杜雷弄个大红脸,忙闭上嘴,一声也不敢吭。
  方毅打开门,将包往小卧室一丢,哼着歌去找苏哲:“老天助我呀!你猜怎么着?常州出了惊天大案,我爹连夜过去了,估计一下回不来!哈哈哈!再回来我也开学了,哈哈哈……”
  苏哲靠着沙发发呆,也不搭理。
  方毅瞅瞅,打个唉声:“你又惹曦子不高兴了?”
  苏哲先不出声,后回:“我刚去书店了,你猜她们学什么?匪夷所思!”说着将一本大厚书递过来。
  方毅好笑,接过来翻,边翻边笑,待翻到男性生殖系统,立时笑不出来:“不会吧!曦子学这东西?”又翻回封面,清清的写着“医士护士检验士……”专用。他将书一合,拍得“啪啪”响:“这什么学校?这什么专业?居然教这些东西?简直……简直……令人发指!”
  次日,苏哲方毅收拾已毕,坐着说闲话,谁也不提找林曦来。直坐到十点,甚是无趣,遂往杜雷那儿去。
  杜雷看这两人到了,大喜,忙着叫小青加菜,要好好的喝几口。
  信水一见方毅,跳过来还想翻旧帐。
  方毅心里不爽,赶蚊子似的直挥手:“去去去!烦着呢!”
  信水有杜雷撑腰,哪能再受气,一撇嘴,跟瓢儿似的:“摆什么臭架子?我想理你?我是要警告你,今后别想馊点子欺负人!不然,我问林曦去,叫你们一个个露馅!”
  方毅一听,正碰到郁闷上,脸上越发嫌烦;苏哲亦是,拉个脸,眼角也不看她。
  信水看两人异常,倒不敢再挑衅,暗暗纳闷。
  饭后,柯静熙来做账,理了一小时后,请杜雷到里间例行汇报。
  方毅看信水依旧吃她的西瓜,不动窝儿,低笑:“你不跟着瞅瞅去?孤男寡女,别占了你的先!”
  信水一立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方毅大笑,还要逗她,就见林曦拎着遮阳伞从外面进来。
  林曦在家里憋了一个上午,不见苏哲来,空坐在家里又闷,便想着来找小青说说话;谁知一进门,却见苏哲方毅都在。她有些不解,怎么方毅有空出来却不去找她?
  苏哲一直脸朝外,第一个看见她,赶紧偏了视线,不跟她打照面。
  方毅立时也有些不自在,都不知怎么笑好,脸上涩涩的。
  信水倒三两步抢上前去,笑:“你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
  林曦问:“什么事?”
  信水还未开口,方毅插上来,一拍她:“杜雷叫你!你快去!别废话!”一边将林曦转个个儿:“我们回家去!”说着拉她往外走。
  苏哲看两人一下出了门,忙也跟上。
  林曦左右看看,那两人都不说话,却又偷偷打量她。她纳闷的很,也顾不上气苏哲了,看回他,问:“你看我干嘛?”
  苏哲忙回:“我没看你。”一边将目光移开。
  林曦看他当面撒谎,真想发脾气,但气氛怪异,便先搁一边,又望向方毅。
  方毅将手遮在鼻子上咳了好几声,冷不丁发问:“曦子,你们除了打针挂水的,还做什么?”
  林曦听他问得怪,想了想,回:“那要看在哪个科室,一般科室就是常规的护理,还有吸痰、洗胃、灌肠之类的;要是在手术室,又不一样,是手术助手。”
  方毅看她神态自若,问不下去,便一个劲儿的清喉咙。
  林曦总觉着这两人有事,似说不出来,她不想逼着,遂去厨房里做水果茶。
  不一会儿,果见那两人又过来,苏哲站在门口,方毅走到面前:“曦子,今后你别做护士,你想做什么?我们把你弄好。”
  林曦有点愣神,半晌回:“我除了做护士还能做什么?别的我又不会。”
  方毅笑:“你什么都能做,就是别做护士。累死了,整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脏得很。”
  林曦好笑:“还好的。现在好多活儿都是护工做了,我们做的事不算脏。”
  方毅一皱眉:“反正做护士不好,今后你别做这个。”
  林曦看他神情烦躁,跟平常大不相同,便望着不说话。
  忽听苏哲不悦的口气:“又不是只给女人护理,还有那么多男人,在他们身上摸来摸去的,象什么话?”
  林曦一听来气:“什么摸来摸去的?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病!你以为谁愿意在你身上摸来摸去的!”
  方毅忙笑:“曦子你听我说,他的意思是好些男人脏死了,几个月不洗澡,又臭,你想想,你给他们打针呀挂水呀,碜得慌!”看林曦不接话,又加:“去年你不是说那个护士倒霉的,真是倒霉,她要不做护士,就不会那么倒霉了。”
  林曦瞥见苏哲瞅着她,脸上又气恼又发闷又焦急,她忽有点不好意思,便稍稍侧过身子,去弄她的水果茶,好像没听见。
  方毅看她垂了眼,颊上晕了一层粉,不知怎的,他的心猛的一跳,背上隐隐起了一层汗。
  林曦提着玻璃茶罐,慢慢的往小玻璃杯里注茶,红的西瓜、黄的柠檬上下翻滚,空气里满是酸酸的甜香。
  方毅吹一吹,轻轻的呷一口,点头;再看林曦又给苏哲倒,玉手纤纤,握着透明的罐柄,浑然一体;他心里忽的有种欲望,想一把抓住那手,用力的攒在掌心才好;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莫名的起了懊恼,似是对自己的不良企图,又似对那只生得过于美丽的手。
  苏哲看林曦又倒好一杯,直往他手上递,他心里一喜,忙去接,眼睛却望着她的脸,想揣摩揣摩她还有没气了。
  林曦觉着他的目光,眼波一转,稍稍瞄他一下,嗔不嗔恼不恼的,说不出的娇媚。
  苏哲心花怒放,接过就是一大口,就觉舌上一阵刺痛,烫得他受不了,反射性的全喷出来。
  林曦吓了一跳,慌不喋的扑过去,一边擦他的脸,一边急问:“烫到没有?烫到没有?”
  苏哲一个劲儿的呵气,不敢闭嘴。
  林曦忙忙的奔进厨房,敲下一块冰来,塞进他嘴里,嘱他含着别咽下,又转脸瞅着方毅:“你慢慢喝,别也烫了!”
  方毅稍一点头,又轻呷一口。
  三人边喝茶边下棋,玩到四点,开始准备晚饭。
  林曦正搅着鸡蛋,就听方毅大叫一声,还未等她开问,他已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举到她面前。
  林曦大惊,忙叫苏哲去拿创口贴,自己握紧他那只手指,紧压着,又埋怨:“我说我切,你非要切,你看看,切到了吧?”
  方毅笑:“切了我不要紧,要是切了你就不得了了!”
  林曦看那伤口血直冒,知道口子不会浅,心里发急,便回:“你怎么不要紧?手上多疼啊!”
  方毅慢慢的回:“要是切到你,我的心上更疼……”
  林曦只觉有微风拂过脸庞,仿佛那根本不是话,而是柔柔的风,吹过来,熏然若醉;她诧异着抬起眼,正对上方毅凝视的目光,她认不得的陌生目光。
  方毅见她愣愣的,好像愕住了,忙一扬嘴角,显出一抹笑意,带着悠悠的调侃。
  林曦不觉也跟着笑,发嗔:“肉麻当有趣!”
  方毅笑接:“是真心话!百分百!”
  林曦好笑,便回:“那切了你,我的心上也疼!”
  方毅听着,竟不敢看她的脸,忙偏开视线,大咳。
  林曦看他手指上血又涌,大叫苏哲快点。
  饭后,苏哲主动去洗碗。
  林曦挨着方毅坐下,细看纱布表面有无渗血。
  方毅见她担心,忙笑:“不要紧,你的话我都记得了,三天就好!”又轻轻抚上她的手:“曦子又要开学了……”
  林曦经他一提,倒也触动愁绪,不由得打个唉声。
  方毅又笑:“也快,三四个月,今后就在南京实习,然后就毕业,我们再不用分开了!”
  林曦点头,想到一点,笑:“明年就可以给你们过生日了,准日子过,多好!”
  方毅看她鬓角里落了一缕头发下来,情不自禁的想伸手去理,刚动,忽听厨房里叮当一响,林曦立时起身:“我过去看看,别叫他把罐子打了!”
  送回林曦,一路行来,直至洗了澡,坐到阳台,都是苏哲零碎的说话,方毅一声不出。
  苏哲奇怪,看着他:“你怎么了?”
  方毅略一摇头,晃晃手里的杯:“那次绍韩不是说要下那半盘棋的,怎么没消息了?”
  苏哲沉思片刻,回:“可能他忘了!”
  方毅不说话,缓缓摇头。
  不知为何,苏哲总不大愿意提起他,感觉有点怪,遂道:“曦子不会喜欢他的……”
  方毅轻轻叹口气:“曦子总会喜欢上人,你说……我们怎么办?”
  苏哲蓦的一阵心虚,忙将眼睛转向窗外的天空。
  最亮的那颗星已亮起,孤零零,一点光华。
  方毅默默的喝完水,慢慢将手放到脑后,眯起眼:“你还相信爱情吗?”
  苏哲想也不想,直接点头:“信!”
  方毅似有些吃惊,侧脸望过来,许久不发一言。
  苏哲也不想说话,闭上眼,安静如井。
  方毅收了目光,双手抱紧头,低语:“我也信!”
  苏哲不着痕的震一下,微微将眼睁开一缝,余光里,方毅合目如睡,神态安详。
  剩下的两天里,三人精打细算、抓紧时间,尽情的玩闹说笑,几乎片刻不离。
  苏哲每每想问林曦打他的缘故,总是不得空儿,再者私心里也想有单独的机会能与她耳鬓厮磨一下,偏方正就是不回来,偏方毅就是赖着不走;他在暗自叹气之余,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人住间房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可这种幸福在到来时又被无情剥夺,天下还有比这更凄凉的事吗?悲惨世界也莫过于此吧。
  晚上回来,方毅叹了好一阵子气,端杯酒,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苏哲也提不起精神,一头钻进房里,倒在床上发呆。
  方毅看会儿电视,喝了好几杯,郁郁寡欢,也去睡觉。
  苏哲总觉心里放不下,实在压不平,遂蹑手蹑脚的出来,看厅里一片黑,大喜,忙走着太空步移到门口,花五分钟打开大门,毫无声息的溜了出去。
  林蔚天涮好牙,正要回房,忽听门铃响,他纳闷:这时还有人来?过去一看,却是苏哲。
  苏哲一脸歉卑的笑:“我忘了句话没说,叔叔,我说句话就走。”
  林蔚天一皱眉:“你明天不能说?几点了?曦子都睡了!明天再说!”
  因天热,林曦的房门一向不关,她本没睡着,听着苏哲的声音,忙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抢到门边,探出半个脑袋:“有什么事?”又冲林蔚天道:“爸爸,你先睡,一会儿我关门。”
  林曦屈膝半坐到床边,笑问:“你忘了说什么了?”
  苏哲一见她,竟又忘了要说的,只跟着笑,脸上傻傻的。
  林曦瞅瞅他,捂上嘴,强忍着不发出声。
  苏哲看她穿着宽松的暗绿色睡裙,肩头如雪、细骨玲珑,正想再近一步,就听林蔚天在外面来回走动,他一惊,忽想起要问的话,忙坐到椅子上,微微皱眉:“那天你干嘛打我?”
  林曦想不到他会问这个,睁大眼睛看他,末了一撇嘴:“你讨厌呗!”
  苏哲黯然,便不说话,垂下目光看着地。
  林曦呆看他的脸,半晌,倒又伤心――要120天见不着;他训练那么苦,万一生了病,都没人照应;他还马虎,喝茶都能烫了,万一不小心碰到了摔到了,那可怎么办?他脾气也不好,万一跟哪个较了劲,人家背后使坏,他会吃亏!
  刹那间,思绪数转,林曦只觉心都拧起来了,疼痛不安。
  她探一脚下地,身体前倾,靠近他,抱住他的脖子。
  苏哲轻轻扶住她的腰,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胸腹间,一片温软;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气,似花非花,似草非草;他闭上眼睛,不知身在何方。
  林曦轻轻的说:“谁叫你走的?我又没有真生气,你走干嘛?还没拿石头打你呢!”
  苏哲满腔愁绪风吹云散,耐不住的要笑,他想憋着,憋不住,便顺其自然。
  林曦被蹭得发痒,又被热气呵着,忙挣开他的手,坐回床上。
  林蔚天看有一会儿了,苏哲还不出来,因房门开着,他不好多话,忽听里面还笑起来,忙急走两步,探头看:“你说了多少句了?快回去!明天曦子要早起!”
  苏哲不及回话,林曦倒发急:“爸……你睡你的觉吧,我白天睡过了,不困!”
  秦怡听见动静,也起来,看看情形,道:“不困也得睡,明天要坐那么长时间车子!再说两句吧!”说完,看一眼苏哲,和林蔚天一起回房。
  林曦听他们房门关上了,偷偷冲苏哲笑。
  苏哲再忍不住,伸手揽她入怀。
  林曦先害羞,缩着不动,后慢慢的放松下来,抱住他的腰。
  苏哲估摸着有两分钟了,慢慢松开手,轻声道:“我走了……”
  林曦竟觉得舍不得,仰脸凝望他,想哭。
  苏哲看她的嘴唇就在眼下,诱惑的一抹红;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令他不敢看。他缓缓提了一口气,抬手遮住她的半边脸,在他的掌心下,她的睫毛轻轻颤动。
  林曦看着站台慢慢后移,不自觉的,一阵心酸,薄薄的泪立时漫了上来。她怕人看见,忙低下头,拿手遮在额上。
  半晌,忽觉有人坐到了她的身边。
  这趟是始发车,空位不少,她对面也是空的,这人干嘛往她身边坐?林曦想着厌烦,遂往旁边挪,一边将脸偏向窗外。
  片刻,她就觉得异样,那种熟悉的温暖的气息绕在周围,不是陌生人。她唰的一转脸,正对上方毅的眼睛,笑意荡漾。
  林曦一下指着他,几要尖叫,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惊诧。
  方毅看出她的欣喜,笑意更深,从身后摸出一盒酸奶放到她面前。
  林曦想问他怎么没走,话到嘴边,竟问不出――似乎也不必问,她都明白。
  林曦喝完牛奶,稍侧脸,轻轻的说:“有天我和苏哲出去,看见KK了……她的新男朋友一般般……我们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小家子气!”
  方毅微微的笑:“他先妒嫉苏哲长得帅,再惊艳曦子长得美,吓得不敢理!”
  林曦本有点伤感的,听他这一说,不禁又笑。
  方毅看着她的脸,慢慢道:“有曦子在我身边就行!别人走了不要紧!”
  林曦一听,不由自主的回望他,见他嘴角一丝笑意,眼神溺爱。刹那间,她突然想起苏哲,他的嘴唇那样的柔软……她望上他的眼,轻声道:“你是我最好的哥哥,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方毅一顿,微笑:“你从来也没叫我哥哥过,你不是都叫苏哲哥哥的?”
  林曦忙道:“谁叫你总欺负我?头发都被你揪光了!”
  方毅心里一黯,脸上仍笑着,伸手揽住她的肩:“行,方毅好哥哥再也不揪你头发了!”
  林曦吃了两个大面包,有点困,想趴在几上睡一睡。
  方毅拍拍肩头,微笑:“好哥哥借你一用!”
  林曦抿嘴一笑,靠近他,将头枕上他的肩,闭上眼睛。
  方毅别过脸,看着她的侧面不动――光洁的额上有细细的绒毛,小小的鼻子只露个尖,淡淡的一弯眉似有似无,飘在空气里的发丝无依无靠……”
  秋荻算着林曦该到了,因正好要买点日用品,便去路口的超市,边吹空调,边往外看。
  约半小时,果见林曦过来,浅蓝的牛仔中裤,小腿笔直,走得却慢;旁边一个男生,身如玉树、头发飞扬,但脸上精神不振,竟是方毅。
  秋荻看着,忘了出去,眼见他们都走过了,她赶紧跑出来,大声呼喊。
  林曦一回头,总算起了点喜气,张开双臂等她上前。
  秋获见林曦比先前更娇嫩俏丽,一双手滑软如绸缎,她握着都不舍丢。
  方毅微笑着打过招呼,提着行李和她们一同进校。
  林曦本想催他快走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他多留一刻,她就多安心一刻;再者,绝大多数的学生还未来,曝光率不足为患。
  祁秋离握着一张纸条,要去超市再添点东西,正走着,见林曦等迎面过来。他一愣,站着不动。
  林曦看见他,有些纳闷,问:“你怎么早来了?”
  祁秋离一扬眉:“你规定的?我不能早来?”
  方毅见这男生脸模子挺秀气,但骄纵之气却重,跟林曦说话的口气还老到,当下不爽,遂一扯嘴角,笑:“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祁秋离早认出这个男子是谁,今看他一脸嘲讽,也不高兴,正要反驳,就听林曦已开始介绍,他遂咽了话,看着方毅,目光不善。
  方毅似笑非笑,慢慢伸出手来。
  祁秋离只得也伸手。
  方毅一把抓住,骤然加力,钳得祁秋离面色一变,差点叫出声来。方毅一招得手,随即放开,还是微微笑:“到底是小孩子,手可真嫩!”
  祁秋离只觉一只手全麻了,恨不得甩甩才好,又丢不起这个脸,遂硬忍。
  林曦看出祁秋离吃了暗亏,但心里还是向着方毅,忙道:“你去忙吧。晚上严隽开会,你也来。”说着,笑看方毅:“走吧,天好热!”
  林曦简单收拾一下,急着要送方毅下楼。
  方毅看她鼻尖上隐着汗,拦着不让:“你别跑了,太阳还毒呢,脸都晒黑了!我自个儿能走!”
  林曦望着他,说不出的难舍,强忍着,道:“过五个小时我去外面给你打电话,你一下火车就去他那儿。”
  方毅轻轻点头,低语:“记得我们在南京……我们等你回来……”
  林曦满心凄凉,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们……你们要好好的……有事,多给我写信!”
  方毅碍着秋荻在,本不想上演生离死别,但听她话音断断续续的,心上一痛,不自觉的,脸上还是显出伤感来。他忙急走几步,到秋荻面前:“曦子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们要互相照应!”
  秋荻看着他的脸,竟也伤感,遂道:“你放心,我们最好的。不然,我还会今天来吗?”
  方毅微笑:“这就好!”说罢,急步出去,再不看林曦一眼。
  林曦扶着栏杆向下看,时间不长,就见他已到中轴路上,白衣飘飘、大步向前;不迟疑,也不回头。她看着,忽觉悲上心头:“看人的背影怎么这么难受?”
  秋荻听她带有哭音,忙上前,拍拍她的背:“你不是说想和我说话吗?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
  秋荻知她心思不顺,便主说,捡二个月里的好事先来,一直说到吃晚饭。
  林曦缓冲二三个小时,心里总算好受些;看时间不早,惦着要开会,忙和秋荻去食堂。
  食堂里已零散的坐了二十来个,林曦扫一下,干部们几乎全在,还有一些性急的学生,却没祁秋离。
  严隽吃一半了,看见她们,便端着盆子过来,未及坐下,先笑:“告诉你件事儿!你那个副部长前三天就跑来了,他自己不带宿舍钥匙,也不跟人说,自己把门撬了,重新换把锁,另配了一大串钥匙,今天想起来了,递一把到姜烺那儿,一句话不说,跑了……你惦量着看,是不是跟姜烺打个招呼去。”
  林曦刚含了一口饭在嘴里,立时忘了嚼;她本就有莫名的怨气,如今两两相冲,直要拍案而起。
  严隽看她神色变幻,似气得很,跟以往不太一样;遂侧脸去看秋荻,笑着问候:“你好啊,欢迎与我们同甘共苦!”
  秋荻微微一笑,稍一颔首,并不回话。
  严隽又看回林曦,一本正经:“属下只是属下,又不是孩子,实在看不顺眼就一脚踢出去,别伤自己的肝!”
  林曦点头:“是呀!属下明白了!严主席的肝也得多保重些!”
  严隽听她还是牙尖嘴利,心里一缓,回:“林部多虑了,我的肝从来强壮,因为属下个个出色。”
  林曦动动嘴角,似笑,后埋头吃饭。
  饭后,严隽开个小会,安排迎接新生事宜,因多数人都经过,所以皆是泛泛而谈,不消半小时,众人散去。
  苏哲等方毅放下电话,发问:“你怎么送曦子到学校?”
  方毅先看着地,后抬眼道:“我不放心……”
  苏哲一口喝干杯中酒,带着怒意:“你干嘛不早说?”顿一下,加:“下回我送曦子……”
  方毅瞅着他,忽觉胸中蹿出怒气,遂一拍桌子:“你谁啊?我做事还要向你请示?”
  苏哲把眉一拧:“你什么意思?”
  方毅怒气更重,厉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曦子不是你的!”
  苏哲原本也要发怒了,一听他这话,倒忽的平静下来。
  方毅看他一言不发,静若止水、稳如泰山,忽觉心里针扎一般,刺得他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想也不想的,他举起手里的酒杯,用力一掷,随即一转身,甩门下楼。
  林曦打过电话,总算定了心,但又牵起些离愁别绪,一路回来闷闷不乐。
  秋荻忙提醒:“严隽说的事……我看你也是先去说一下好。”
  林曦想起这个茬儿,心里发恨:“最后两个月都不让我安生,我哪辈子欠他一百吊钱了?”
  秋荻听着好笑,还不能太显,便道:“我陪你一起去吧。不是大事!”
  林曦想想正好,有她在,应该更好办。两人遂进了男生楼。
  205里拥了一群人,严隽董植等都在,正要切西瓜,见她俩来了,皆往里让。
  程浩宁迎面笑:“你们的西瓜都拿过去了,怎么过来蹭我们的吃?还是我们的好吃些?”
  林曦见他睇着秋荻,话中带话,心上起恼,遂笑:“程部不要小气,我们就是来蹭吃也不会蹭你的吃。”说着,望向姜烺:“姜部,你的地盘你做主!你给个话!”
  姜烺两月未见秋荻,心里总有点紧张;再看她穿着白底黑点的连衣裙,大大的裙摆,很是美丽,便又多了两分紧张,一时竟接不出话。
  董植便笑:“我们姜部一高兴就沉默是金,那我就来做主,原本是一人吃四片的,程部还是四片不动,我们每人各减一片,请两位女士吃。大家说好不好?”
  陈翰第一个叫好,又夸张的挤开要切瓜的人:“我来我来,别把程部的切少了,我的手准。”
  旁人心里多是有数,便望着程浩宁笑,有人也瞄着秋荻笑。
  林曦瞥见秋荻一脸淡然,还算镇静,放下心来;想着不便再追,免得引人注目,遂冲董植微笑:“那就谢谢你了。”
  董植笑回:“客气客气。”扭脸去看严隽:“你们学生会真是挺有趣,聚餐时不会上演全武剧吧?”
  严隽呵呵一笑:“我鼓励他们多活动,消化得快,不会积食!省得花钱买健胃消食片。”
  林曦秋荻各吃了一片西瓜,就不吃了。董植原想劝,陈翰眼急手快,“嗖嗖嗖”,把另几片全堆到程浩宁面前:“程部,你喜欢吃,那就多吃点!”
  程浩宁看他故意帮着林曦挤兑自己,来火,但他脸上又笑得无邪,还不好发脾气,只得说:“我吃不下,你们吃。”
  陈翰便一回头,问:“你们还有谁吃啊?”
  众人谁会来吃这个,皆笑着摇头。
  陈翰遂温声细语的劝:“他们都不吃,浪费了也不好,你多吃点吧!”
  林曦看旁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只程浩宁份额重,还没解决。她便笑:“今天来学校第一天,真是高兴。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同乐同乐,你们听不听?”
  众人都知她能说笑话,她还主动要说,哪有不听的理,一齐拍手叫好。
  林曦便一清喉咙,道:“有一个杂货店老板姓王,这天晚上,王老板正在看店,突然跑来一个乞丐,问他要一个牙签。王老板想想也不值钱,就给他一根。谁知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乞丐,又问他要一个牙签,他便又给一根。谁知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乞丐,又问他要一个牙签,他只好又给一根……”
  众人听她一会儿一个乞丐一会儿一个乞丐,禁不住都要笑。
  程浩宁原捧着西瓜啃,听着听着,也慢慢抬起头。
  林曦继续正色往下:“不一会儿,又来了第四个乞丐,王老板不等他开口,便问‘你又是来要牙签的’?那个乞丐摇头,说‘不,我要个吸管’。王老板纳闷,问‘为什么人家都要牙签,你却要吸管’?那个乞丐叹气,说‘你不晓得,刚才有个酒鬼在街角吐了。我来得晚,能叉起来的东西都被他们叉吃了,我只好要个吸管去吸点剩的’。”
  众人先怔一下,后哄堂大笑;想想,又感恶心无比,一个个皱眉紧脸;再想想,又好笑,遂一齐望向程浩宁。
  程浩宁手里还捧着半片瓜,吃,吃不下;丢,不好丢――不是正进了她的套。
  林曦扫一眼四下,独见严隽瞅着她,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再看陈翰又一脸无邪的去劝程浩宁不要浪费;她紧忍着笑,喊姜烺:“借一步说话,我跟你请教件事!”
  林曦想想还是一鼓作气吧,遂挽着秋荻又上三楼。
  祁秋离正坐在床边吃泡面,前面凳子上放着一盒无锡酱排骨,还有一盒什么菜,看见她俩,慢慢站起来。
  林曦暗想:他还真会照顾自己,日子还真小康!再看他脸上不怎么友好,便笑:“你吃你的,我说句话就走。”
  祁秋离立回:“你先说,说完我再吃!”
  林曦听他口气横,心里上火,恨不得转身就走才好,但既然来了,不得不说,遂轻咳一下,慢慢道:“以后你丢了钥匙,可以先找生活部要,私自撬门换锁不好!”
  祁秋离把下巴一抬:“你怎么知道我没找他?我没找着!我等了半个小时,他都没影子,我才撬的!”
  林曦看他理直气壮得很,真压不住火;再想自己已经够和颜悦色了,他还端着一张脸,简直是给脸不要脸,遂一皱眉,声音也高了:“你等半个小时了不起啊?人人都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撬门,这宿舍楼不用管了!”
  祁秋离上下看看她,鼻子里哼一声:“你干啥你干啥?你是不是男朋友走了,心里不痛快,找人发火啊?”
  林曦不想他冒出这番话,气得发抖,眼睛紧瞪着他,烈焰熊熊。
  祁秋离不听她回话,再细瞅一下,脸都青了;他也有点发悚,遂往床边一坐,想埋头吃面条。
  秋荻知道林曦为离开苏哲方毅郁闷,这祁秋离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又看她真是变脸了,遂上前一步,冲祁秋离道:“林曦是好心才跟你说这些话,不然,由你去,还怕没人来说你?林曦为你的事给别人道歉,你还这么不知好歹,你应该不应该?你好好想想!”
  林曦本要开骂了,顺便叫他滚出宣传部,听了秋荻的话,倒忽的消下气来,只道:“随他去,不就两个月嘛!”说完转身向外走。
  祁秋离把筷子一甩,大叫:“谁要你好心!我就不知好歹!怎么样?”
  林曦理也不理,一径出去了。
  秋荻有点奇怪,便站着不动,看他。
  祁秋离看着林曦身影消失,转了视线盯着秋荻:“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滚出去!滚!”
  不知为何,秋荻一点也不恼,反而很是怜悯,心里叹一声,转身出来。
  两人回了407,收拾一下,上床倚着,准备继续开说,就听有人敲门。
  林曦问一声“是谁”。外面应:“我是姜烺。”
  林曦纳闷:他来干什么?想着去看秋荻。秋荻也正看向她。
  林曦便道:“你等会儿。”一边下来开门。
  秋荻想着坐在床上不雅观,便也跟着下来。
  姜烺双手背在身后,也不进门,先看着林曦,快快的说:“我的手全好了,那个药膏真好,我没什么好感谢的,我哥哥结婚,买了好多糖,”说到这儿,他把目光忽的一转,全对着秋荻,“这个送给你!”
  秋荻看他一步上前,把个鼓鼓的大信封直塞过来,似乎立时就松手;她下意识的接住,刚要开口推辞,就见他又退回去,望向林曦,还是很快的语速:“今晚不拉闸,你们把灯开着。我走了!”
  林曦听他扫机关枪似的,说的都能听懂,就是听起来滑稽,还来不及笑,他又跑了;但他给秋荻送东西却是不滑稽的,她一回脸,拉起嘴角来,笑模笑样的看着秋荻。
  秋荻一看她这表情,暗暗打唉声,心道:她怎么不记得她的哲哥哥毅哥哥了?
  林曦捏一捏信封,里面厚薄不一,簌簌直响,便催秋荻快拆。
  秋荻也好奇,忙撕开,窝起外口,往里一瞧,竟是糖纸,花花绿绿的,也不知多少张。
  林曦“吔”一声,好笑:“这人真好玩,怎么送这个东西!”
  秋荻却不语,低头看着发愣。
  林曦一笑过后,忽的想过来,便一拍手,“呀”的大叫:“乖乖!真是!真是!难得呀!”又清清嗓子,抑扬顿挫的背:“我喜欢……我喜欢我的宝贝,翻开书,她们‘沙沙’的响,而我,是她们的女王……”
  秋荻只觉心里开了一锅水,翻腾不息:他居然能记得她文中细小的一处,并付注行动;从来没有人认为她的宝贝是回事,但他认为……
  林曦抖抖信封,估算:“我看至少有几百张!”又咕咕笑:“他怎么捡来的?还这么干净,又理得这么整齐,我看这两个月他干不成别的事!”
  秋荻忽想起常骐来,蓦然伤心,遂转身爬上床,靠着墙发呆。
  林曦看她一言不发,连糖纸也不拿,忙闭上嘴,轻轻将信封放在壁橱里,也爬上床。
  林曦想到常骐也头痛,看秋荻那样又不好再贬低,遂拿起扇子摇,一边笑:“该我讲好玩的了。”
  一说说到十二点,两人一点睡意没有,就觉眼睛睁不开,遂闭上眼睛继续说,总之不愿睡。
  秋荻听着听着,越发觉得一个问题要问,这个问题已在她脑中绕了许久,总是不好开口,如今再也憋不住了;她侧过身子,张开眼睛:“曦子,他们两个你最喜欢谁?”
  林曦想也不想,回:“苏哲。”
  秋荻紧着问:“那你不喜欢方毅?”
  林曦忙睁开眼:“不,我也喜欢他!”
  秋荻再问:“那你究竟最喜欢谁?”
  林曦一下愣住,半晌回不出话。
  秋荻一直看着她的脸,发现她表情很怪,好像迷了路的孩子,站在荒野里,有点着忙。她忙轻声问:“你喜欢苏哲什么?你又喜欢方毅什么?”
  林曦又愣半晌,后慢吞吞的回:“苏哲……我跟他在一起特别安心……我喜欢给他做东西吃……他最害怕我生气……有好东西他都留给我……方毅最好玩,他以前才讨厌呢,但现在变好了……他也怕我生气,我一生气他会想好多办法让我不生气……苏哲就不会,他会变得特别呆,有时气死人……方毅有时挺怪的,我看不懂,但我知道他对我好,比谁都好……我跟方毅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他什么都能做好……苏哲不行,我得多想着,不然肯定会有什么忘了……苏哲最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他都听,有时想想他傻得很,哪天我卖了他他还会帮我数钱呢……但有时方毅还会找他商量事情,听他的,很奇怪……方毅不全听我的话,他总是听得恰恰好,然后给我一个大惊奇……苏哲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我最喜欢靠着他……方毅的头发好看,他的手好,特别软,不像苏哲,好多硬茧子,擦着脸疼……”
  秋荻先还忧心,听到后面,禁不住“哧”的发笑。
  林曦一下回过神,赶紧打住,把脸往里一偏,叫:“睡觉了睡觉了!”
  秋荻轻易逮不到她的错处,哪肯撒手,忙伸手去摸她的腮帮,笑问:“我的手软不软?”
  林曦气得扭过身就打。
  秋荻蜷起来抱住头,一边还笑:“就是没他软你也不能打我嘛!”
  两人闹了一会儿,出了一身汗。
  林曦最受不了汗唧唧的,于是下来,拉紧窗帘,擦一遍身;又叫秋荻来。
  秋荻想想也是,便依言擦洗。
  林曦盯着她看,眼睛片刻不离。
  秋荻先没在意,后有些害羞,便瞪她。
  林曦笑,又感叹:“咱们女人的身体真是美!”
  秋荻听她自称女人,好笑,忙忙的穿好衣服,回:“你被人摸过脸了,你是女人!我还没呢,我是女生!”
  林曦一怔,随即红了脸,一声不吭的往床上爬。
  秋荻看她这样,真是前所未见,又好笑又好奇,忙也上去,俯着身,轻声问:“你不只被人摸过脸吧?”
  林曦闭着眼,还是一声不吭,脸却红透了。
  秋荻静静看着她,一时竟呆住;半晌,她慢慢的说:“曦子,你真是个美人!”
  林曦听秋荻好一会儿不说话,呼吸声细细的,知她睡着了。她也困了,却睡不着。
  她想苏哲……
  她知道他那天为什么蹭来蹭去了,他想让他的嘴唇覆盖她的嘴唇,整个的覆盖……那种感觉跟亲嘴角是不一样的!
  她不知他为什么要遮住她的眼,但这种遮挡给了她奇异的震颤――他的嘴唇突然印上来,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融化了;
  他没有电视里的夸张动作,他很慢,沿着她的唇形慢慢的挪,他的嘴唇软如糯米糕;
  他轻轻的含着她的下唇,小心翼翼,好像他一用力就会把她的嘴咬下来;
  他的离开同样突然,她觉着他的舌尖舔了她一下,还没等她发完抖,他就走了,她觉得还没完呢,他就走了……
  这叫什么事?
  他没来送她;到了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不生气,她也不想看见他,也不想跟他说话,她就想这么想着他……
  次日,卓其楷郦宛都来了,三人一起出板报,更换橱窗,秋荻也帮衬着,独祁秋离面也不照。
  接着就有学生到了,校园里人来人往,更多的朝气蓬勃的面孔涌进来。
  晓宣是开学那天中午到的,恰好吃饭,陈翰忙不迭的买饭乘汤,十分殷勤。
  林曦笑看,跟秋荻私语:“还是厉害人好,你看个个当没看见!”
  秋荻一笑,忽见姜烺从面前过,脸往这边偏了一下,她忙往林曦耳边凑,躲他的目光。
  纷纷扰扰了一周,总算缓下来。
  这天课后,林曦约郦宛等碰个面,好好的叙叙别后情。卓其楷先叫祁秋离的,祁死活不来,他不好跟林曦明说,只问还有什么话,他传给他去。
  林曦一摇头:“没事。”又笑:“就剩一个国庆了,之后我就光荣退伍,你们谁接我的班,报上名来!”
  郦宛直摇头:“我还是做班级宣传比较好,这个吃力不讨好!”
  卓其楷倒笑:“我想试试!”
  林曦颇感欣慰,便一拍他的肩:“好好干,兄弟!”
  卓其楷先有点发窘,后又壮志凌云,一昂头:“放心!怎么也不会给你们丢脸!”
  郦宛捂嘴而笑,又保证:“我绝对支持你!”
  林曦心情大好,笑:“走,我请你们吃面条去;等我下任了,你们再请我吃,安慰安慰我失落的心。”
  三人一起往校外去,快到门口了,林曦倒顿住脚,看向其楷:“要不你再去喊一下秋离。你跟他说,我只请这一次,再没下回了。”
  转眼就是月底,林曦有意锻炼卓其楷,遂将大半任务交给他,自己只在旁边看,有欠妥处稍稍提醒;卓其楷本也聪明好学,一点就透,安排得井井有条。林曦高枕无忧,自在得很。
  这天课后,她看看表,忙下楼往小卖部去。
  自上周开始,苏哲就立了个规矩,每周六要打电话过来韶一韶,上回她去晚了,他已打了好几个来,引得那老阿姨一个劲儿的瞄她。
  一进门,林曦见电话已有人在打,是祁秋离;他胳膊肘支着玻璃柜,半侧着脸,很不耐烦的口气:“我没钱了!你快点寄!”
  “你来干啥?有什么好看的?”
  “我没空儿……你说完了没有?”
  “你快点寄钱,寄多少你看着办!行了行了,挂了!”
  祁秋离付完钱,转身外走,忽见林曦后面站着,眼神有点诧异。他略一低头,从她身边擦过。
  林曦不自觉的回望他一眼,再转过来,见那个老阿姨连连摇头:“好像爹妈欠他的,怎么养到这么个小孩!”
  那日她请客他还是未来,而后即便有公事,他也不主动出现。卓其楷先还喊,后来似乎看出他是对她有意见,而她也是“随他去”的态度,便不多事了。算来已有半个月,两人几乎没打过照面。
  林曦想想他那口气,应该是跟家里人说话,却恨呛呛的――要钱也这么凶?可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正寻思,听电话大响,她忙将这些丢开来,“唰”的冲上去。
  苏哲放下电话,笑着发会儿呆,抬腿往宿舍去;没走两步,忽想起磁卡没拿,便又回来取;忽听有人老远的喊他,他寻声去望,操场边有人冲他挥手,又指指传达室,大叫:“有人找!”
  苏哲想不出会是谁,急忙忙跑过去,隔着玻璃窗一看,竟是方毅。
  方毅看他进来,立即上前:“你请个假,杜雷那边有事!”
  苏哲一惊,想他直接来找,事情不会小,忙直望着他,一眨不眨。
  方毅一摇头:“现在没什么,你快去,我在这儿等你!”
  两人出来,方毅直接拦车。
  苏哲听他什么不说,知道是怕人听了去,更心神不宁,正焦躁,就觉方毅的手在他背上一拍,他忽感心里稳了一稳,忙转脸冲他点头。
  眼见快到了,苏哲突的想起件事来,轻问:“是不是他知道了?韩?”
  方毅眼睛看着窗外不动,慢慢点点头。
  杜雷检查一下包,没什么遗露,便往柜子里层一塞;再拿起桌上的一张纸,认真思忖。
  杨松健正在院里转圏,看见苏哲方毅从车里下来,急忙跑上前,心急气喘,竟说不出话。
  苏哲看他这样,忙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小翔跟着上来:“我们劝了一夜,什么话都说到了,没用!大哥今天找了柯会计来,帐全理了。小青小五去找叶小姐了。”
  苏哲闻言停步,回望方毅。
  方毅也顿住,垂头不语。
  四人站成一团,恰成一个四方,沉默的四方。
  杜雷听外面有脚步声,猜到会是谁,遂缓缓坐到床边,眼睛看着门。
  方毅推门而进,一看他这架势,知道是场硬仗,遂直接往桌前去,反坐到椅子上,双臂支着椅背,下巴朝上一架。
  杜雷看着苏哲进来,等他一坐,便开口:“你们都知道!你们瞒着我!”
  方毅点头:“不错。我们早知道了,就不告诉你。正好让你过一年安生日子,你说值不值?”
  杜雷一愣,没立时回话。
  苏哲叹口气:“韩争迟早会出事,他就是不死在里面,也会死在外面。他的威胁太大,别人不放心。”
  方毅看杜雷一声不出,又道:“谁给你消息的?他为什么要给你消息?他在等好处!你替他铺路?”
  苏哲接着说:“你脱开来不容易!你看看小杨他们,再看看我们,你还要去趟浑水?你知道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你想让我们全搭进去?”
  方毅还要继续,听信水的声音一路叫着“杜雷”奔进来,他忙和苏哲互换眼色,一齐闭嘴。
  信水跑得香汗淋漓,冲到杜雷面前,一句话不说,先没头没脑的打两下,随后大哭大叫:“你要去死是不是?你去呀你去呀!你敢出这个门!我也不活了!我替你烧饭洗衣服,你就这么报答我?啊?你就这么报答我?你要死是不是?不如我打死你算了!反正你想死,谁打死你都一样!”说着,捡他皮粗肉厚的地方开打。
  杜雷被她紧揪着衣服,不敢用力挣,又不敢还手打,苦不堪言;她下手还不轻,几下子,他就觉得背上疼起来。
  苏哲方毅一旁看着,笑吧,不好;不笑吧,憋得慌;真是痛苦!再看杜雷狼狈不堪,信水又泼得太厉害,遂上前一个拉一个挡,一叠声的劝。
  信水哭天抹地,死活不松手,连他们两个一起骂。
  苏哲方毅这个冤,为配合剧情,还不能回嘴,只得听着,连声应是。
  直闹了大半个小时,信水累了,这才缓下来。
  苏哲方毅看她抱着杜雷不动,遂先往外撤。
  杨松健等听里面一团糟,不敢进去,都贴着门边墙角听;忽看两人出来了,忙都站好,脸上不尴不尬的。
  方毅看外面都黑了,叫:“别傻在这儿了,该弄饭的弄饭,该弄菜的弄菜,你们是铁打的我们是肉做的,我们要吃呢!”
  杨松健一听,忙叫着赶紧做去。
  这边小翔跟着两人向外,看周围没人,轻声道:“大哥说一不二,他不真想过来,还是没用……”
  方毅看他一眼,不应声。
  苏哲来回踱步,紧皱眉头。
  柯静熙一路催着司机快快快,等下了车,她反而站着停了半晌,然后理理衣裳,慢慢朝里走。
  苏哲一眼看到她,有些吃惊;方毅随即一转眼,也有点愣。
  柯静熙上穿着紫罗兰立领喇叭袖紧身衣,下配大皱折白底紫花长裙,脚上一双小小的白靴子;她腮上似打了胭脂,不那么的苍白,嘴唇上也是,闪着脂类的光泽。
  貌似一个美女!
  杨松健安排好煮饭事宜,忙出来打听事情发展,忽看着柯静熙站在门口的灯光里;他大吃一惊,几乎认不出来。
  柯静熙看出他们的诧异,微微低一下头,后望向杨松健:“杜雷呢?我有话跟他说。”
  杜雷看柯静熙去而复返,又如此盛装,不解,正要开口问,忽见她伸手去解上衣钮扣;他脑中一空,反应不过来;再回过神,见她已解开一半了――那衣服一长排扣子,从上至下,至少十来个。他忙站起来,隐有怒容:“你干什么?”
  柯静熙并不理,继续往下。
  杜雷一皱眉,正要叫信水,还没等出声,忽的怔住。
  他看见那衣服里的身体上有一条红线,血红的线――弯弯曲曲,从胸至腹,沿肋骨拐弯,伸向后背;好像这个身体曾经断开过,现在的是缝起来的。
  她的皮肤白得亮眼,映着黑色的胸衣,那一条红线显得异常狰狞。
  他见过的伤痕太多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但从未有哪一条伤痕像眼前的这条令他惊心――这样的身体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伤痕?
  柯静熙看着他的脸,声音很轻:“我一生下来就有病,心上面的有个洞,医生都说我活不过十岁。我父母不信,我也不信,我们一直找敢给我做手术的医生。16岁那年,终于找到了……今年我26,这十年我过得很好,呼吸很顺畅。我喜欢活着,能晒到暖和的太阳,还能遇到那么多好人……每个人都该做他想做的事,这样他才会开心。你想去就去吧,韩争见了你会高兴。除夕那天在前湖,我能感觉到他,你去看他,他真的很高兴……车铺你不用担心,到年底,我们的款子就付清了,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了。今年还会余钱下来,到时我去看看有没有好的投资,我们让钱生钱……前两天有人来问能不能租前面的一块地,他想卖报纸兼带杂货,我叫小杨答应了。这笔租费是额外的收入,我们能添不少东西……他们还商量着今年过年我们也去饭店吃,换换口味。”
  柯静熙慢慢的扣好钮扣,认真理理,微微的笑:“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你觉得好不好看?”不等他回话,又道:“其实每个人都会死的,早和晚也差不多,你不愿跟我们待在一起,那你就先去。我活着一天,就帮你照顾他们一天,等哪天我死了,你在那边也熟了,你再照顾照顾我……好不好?”
  杜雷站着,只觉在做梦,柯静熙是在梦里,她的嘴一张一合;但他却听得见她的声音,还能听得懂她的话,这是怎么回事?
  柯静熙轻轻向前,离着杜雷三步,站定,仰头看他的脸。
  自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想着哪天能站在他面前,细细的看他的脸;如今,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杜雷也看着她。
  她的脸一点儿不美,还像个小女孩,小小的,没有伸展开;但她的眼睛很成熟,好像装着许多东西,深得像井。
  除了他临危的母亲,他从没长时间的看过女人的脸,而今的这张脸,却令他移不开视线,她眼睛里有着什么,吸引他,使他觉得安全。
  乍知真相的那种疼痛在消减,化成想念积在心头。
  韩争的声音仍在耳边:杜雷,你不适合这种日子,早点走出去,别回头……我是不成的,我有瘾……我肯定不会善终,你别管我,那世里我还是好汉……
  苏哲方毅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低低劝慰信水,忽听身后有动静,两人忙站起。
  杜雷神情如初,道:“吃饭吧。”
  一桌还坐不下,便分了两桌。众人都心不在焉,不怎么说话,匆匆吃完。
  苏哲仔细打量杜雷,他还是喜怒不形于色,但眼神沉静下来。
  方毅盯着柯静熙,发觉这个女人好像比以前美了一点,脸上有光彩。
  两人互望望,交换信息,忽听杜雷发声:“国庆节放假一天,晚上我们出去吃饭。”
  众人都一愣,半晌没人应声。
  方毅先反应过来,笑:“不巧,今年我没空,明年怎么样?”
  杜雷看着他,点头:“好!今年我们吃,明年单请你!”
  苏哲一掌拍过去,大笑:“我吃后年的!”
  杨松健等全明白过来,个个欢天喜地。
  信水肿着眼睛,没吃下几粒米,如今看杜雷变主意了,喜上眉梢,扑上来撒娇:“我没吃饱,我们马上出去吃好不好?”
  方毅大笑:“要的要的,伤了那么多神,得补补!”
  苏哲亦笑:“吃西餐去,环境好!我请客!”
  临出门,杜雷一回头,见小青小五等围着柯静熙说话。仿佛感觉到他的目光,她的眼睛也望过来,从容平静。
  在林曦心中,总觉得苏哲方毅会在十一里过来看她,从29就盼起,1号、2号、3号上午,希望落空,十分沮丧,连中秋晚会也没兴趣。
  秋荻看她心神不宁了好几天,最后泱泱不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私下莞尔不已。
  这天文学社后,林曦留那三人下来,说些闲话,理一下近期的工作,忽见严隽进来。她知他有事,便叫其楷等先散,等他开口。
  严隽笑问:“你的掌门弟子挑好了没?要一流的!”
  林曦笑:“师父就是二流,哪能教出一流的徒弟!”
  严隽一正脸:“你就是掸掸灰,也够他们用的了,谦虚个啥!”
  林曦立回:“我说呢,怎么这一年来,我头上尽是灰!”
  严隽哈哈大笑,坐下,问:“你实习是听学校安排?还是自己找?”
  林曦想一下:“我们那儿有基地,我申请就行了。你呢?”
  严隽回:“我已经定好了,得回去。我小叔叔在卫生局,帮我报了个函授专科的名头,蒙混过关。你们护士好些,学历上不太卡,但如果能找到人,最好早点行动,进大医院,不然以后很难说。”
  林曦点头不语。
  严隽又笑:“其实我还真想去南京转转,以后一工作,想出来还不容易。”
  林曦笑回:“有什么不容易的?五一、十一,都是空儿,你来的话提前告诉我,我做东。”
  严隽紧起脸:“我不敢。我跑你那儿去,还叫你做东?只怕腿能被人打折了。我还是老老实实自己玩比较好。”
  林曦知他打趣,但多少有点心病,顿一下,才回:“你去也不要紧,丁美女总会跟着你去的,有她护你的驾,你怕什么?”
  严隽好笑:“真是莫名其妙,她跟着我干什么?”
  林曦遂回:“咦?你也知道莫名其妙?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严隽微笑一会儿,叹口气:“快呀,我们是最大的了,我们也要走了!”
  林曦也起感慨,唏嘘不已。
  次日是周末,上午半天自修,下午周瑞芳开个班会,不到三点就放行。
  林曦想着宿舍里没什么事,不如在教室里写信,等到了五点半,好去小卖部里接电话;正写着,就见小孩子的声音在窗外叫:“林曦姐姐,你要的饼干给你送来了。”
  林曦寻声去看,见是常在校门口买饼干的那对夫妇的儿子。她们常在那儿买饼干,挺熟了。她纳闷:我什么时候要饼干了?他还送上来?
  那小孩子脚一踮,将饼干从窗口放进来,一溜小跑下去了。
  教室里没多少人,也没人在意,林曦见那小孩子都不要钱,心里忽的想过来似的。她忙打开口袋,果见里面折着一个小纸条,展开一看,龙飞凤舞五个字:曦子,我来了。
  林曦压着心头的狂喜,急冲冲的走下教学楼,出校门两边望望,果见西拐角一个背影。她看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便不那么着急,正常速度走过去,到跟前,侧脸冲他一笑,仍是往前走。
  方毅嘴角展出笑意,慢慢跟着。
  林曦走进居民区,看没熟的人了,便一回身,笑着跳过来:“苏哲呢?他藏哪儿去了?”
  方毅板起脸:“你就想见他?那我马上走!”
  林曦只当他开玩笑,还东张西望,就见方毅一转身,真走了。
  林曦看他出去十来米,没停下的迹象,忙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真的没来?我以为你骗我呢!哎,哎,你真走呀?”
  方毅依旧板着脸:“你又不高兴我来,我不走干嘛?”
  林曦忙道:“你们都不是一起来的?我以为他故意躲起来了。我怎么不高兴你来,我还以为你们十一会来呢,害我空等!”
  方毅便笑:“曦子想我们了?”
  林曦稍一低头,不理。
  方毅将桌上的那盒小蛋糕打开,递到林曦面前:“尝尝,这是新品种,叫提拉米苏。”
  林曦小心的接过,叉一小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香满颊。她忙又叉一块,称赞:“好吃!真好吃!”
  方毅倚到椅背上,看着她微笑。
  林曦连吃了三口,另拿纸盘分一半,要方毅吃。
  方毅知她个性,并不推辞,也吃得津津有味。
  林曦看方毅转着苹果,飞快,一会儿就好了,挂下一长条皮。她接过皮,拎着比比,足有半人高,便舍不得丢,挂到衣架上。
  方毅看着不动,一脸柔和,将苹果递在半空。
  林曦接过,咬一大口,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咕哧咕哧”的嚼。
  方毅见她腮帮子直动,一鼓一鼓的,移不开眼睛;他心里蒸腾起一种欲望,想一步上前,紧抱住她,用力亲吻那脸颊才好;但又有一个声音在耳畔,片刻不停的警示:那不可以!那不可以!那不可以!
  半晌,他慢慢的说:“曦子你信吗,你就还是丑小丫,我也喜欢你!”
  林曦正嚼到一半,满嘴都是碎苹果,闻言抬眼看他,有些发愣。
  方毅仍是半倚着,微微歪着头,壁灯光打在他脸上,有浅浅的阴影;他的眼神很静,仿佛天地乍开,万物不知所措,一刹停顿。
  林曦点头,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我信!”
  看他眼神如初,不起波澜,她慢慢咽下嘴里的食物,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还记得初一下学期,我们去栖霞山看枫叶,我在千佛岩上磕破了腿,你背我下来,那路那么陡,我们差点一起掉下去;你一直把我背到大路上,又等车,衣服都汗透了。其实你扭了脚了,你不说,后来好几天都拐着腿……”
  “有一次你爸出国,带回来一个套娃,KK喜欢,问你要,你看出我也喜欢,就没给她,偷偷给我了;那会儿你和她很好呢,而我都没问你要。”
  “你喜欢捉弄我,但对我也最好。我都知道!有时我也奇怪,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其实KK对你更好,她什么都听你的……后来我明白了,我、你,还有苏哲,我们就该这么好,没什么原因,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你要帮我安排工作的事。你怕我吃苦,要给我找最轻松的事做,你要我过得开心。我也想了好久,我究竟干什么好呢?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做护士。我妈从小就教我一句话――技不压身。一个人,一定得会一样活儿才好,不然,心里不踏实。我妈还说,女人一定要能自立,这样才能有尊严。我就想做那样一个女人。其实护士没你们想的那么苦,而且护士服还挺好看,我穿起来很像天使的。”
  “我想实习还是由学校安排,至于以后分配,方毅你要帮我。我妈那个二级医院,好些统配的护士都进不来,那些走读的,反而能进来,她们有后台。如果我真等着分配的话,没准能到一级医院去,在那儿我只能打针挂水,什么也学不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妈算过了,就算她能找到人,至多也在她们的内科。她的老院长要退了,现在的这个副院长处处和她为难,今后我再过去,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我妈本来暑假就想跟你说了,她没好意思,想等到过年再说。反正是我的事,我就先跟你说;但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清楚,我知道办事情是要花钱的,该多少是多少,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你找到了我也不去。”
  方毅慢慢呼口气,叹息似的:“曦子,我真想你一直都那么小,永远都别长大,那该多好!”
  林曦抿一下嘴,也伤感:“你想我一直像小时候那样,看不见这世上的坏处;你们什么都做好,我只要跟你们在一起,就永远安全;其实我也不想长大,我喜欢我们永远在学校里才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夏天吃冰棒,冬天吃罗卜饼。学校里的女生都喜欢你们,她们有的嫉妒我,不和我玩;有的讨好我,非要和我玩。你们在操场上踢足球,跌破了腿我帮你们涂红药水;星期天一起出去玩,偷人家的水果罗卜吃;苏哲帮我做英语作业,我给他下面条;你引我生气,再带我去吃冰淇淋。如果我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我也想长生不老。但是我知道,不可能的!我不得不长大,好多好玩的事都不能做了,得做大人该做的事了。”
  “我有时也觉得挺痛苦的,大人的世界好多是假的,想着就难受,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我们都一样,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没有我长大了,你们还不长,所以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我们还在一起的。”
  听着听着,方毅竟有些失神,陈旧的温暖的往事一件件翻上心头,好像模样简单的白兰花,不起眼,却香氛四溢,引人沉眠。
  他慢慢站起,慢慢张开双臂。
  林曦毫不迟疑,立时起身,向前两步,双手轻轻环过住他的腰,额头抵住他的下巴。
  方毅亦轻轻拥着她,温香软玉在怀,他却心境澄明,空无一物。
  秋荻第三次到407,终于看见林曦,于是放下心来。
  林曦忙冲她招手,秋荻也好奇她究竟去了哪里,遂上床,两人并肩睡下。
  等林曦把事情说完,秋荻感叹:“曦子你多幸福!有他们这样对你!”
  林曦听她烦恼过工作的事,想想,道:“要不你也来南京吧,我们一起上班,那多好!方毅能想出法子来,能帮我们找个好医院。”
  秋荻沉默片刻,摇头:“我爸妈在家,我离不开。”
  林曦道:“不要紧,你先来,以后再接他们过来,不就行了。”
  秋荻微微笑:“哪那么容易?而且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再到陌生的地方的。”半晌,又叹:“姐也要走,她要去上海,好像她谈了个笔友。妈伤心得很!现在爸也能听点我的话了,他们有时吵架,我说说反而能好。我要再走了,他们怎么办?”
  林曦说不出话,低低叹口气,末了又问:“那广岛呢?你们有没说说实习的事?”
  秋荻低叹:“他?上官薇也去看书了,他更不好意思了……”
  林曦一皱眉:“那就不理他,这人真是!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给个话,不死不活的,真讨厌!”转念又道:“你知不知道,姜烺离你那儿不远,你们虽然在两城市,但头尾相接,一点儿也不远。”
  秋荻轻笑:“想着这些我骨头都发酥,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浪费生命!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的待着,找个工作,一个人过最好。你看我爸妈,一辈子,就这么怨来恨去的,累死了!”
  林曦想辩一下,又怕她更难过,遂不出声。
  秋荻静静躺着,也不再说话。
  林曦闭上眼睛想睡,一时又睡不着,便想着跟苏哲方毅的往事,百转千回、怡然自乐;忽一念转过,立时大惊:竟忘了等苏哲的电话!天!这可不得了了!
  等查完宿舍,苏哲佯装上厕所,自三楼阳台的侧窗翻下,沿着宿舍楼溜到墙角,借那棵梧桐树着力,轻巧巧越过两人多高的围墙。
  到了街上,他招手拦车。司机们一听他要去苏州,黑灯瞎火的,个个摇头。无法,他忙往火车站赶,偏一时又没有,得到十一半才有过路的。他看看时间,焦急不堪,只能耐下性子硬等。
  好容易到了苏州,已是凌晨三点多,他坐车到卫校附近,随便找个旅馆,胡乱的倚在床上打个顿儿,不到天亮,便守到学校门口。
  林曦一早起来,洗漱已毕,想喊秋荻一起出去玩。
  秋荻想这两人久别重逢,要说的话多了,自己去了也插不进去,便执意不肯。
  林曦不勉强,一溜烟儿从宿舍里出来,急忙忙往校外去。
  苏哲看校门开了,忙抬腿往里走。看门的老张瞅他转半天了,不像本校的学生,但看他眉清目秀的,没坏形,遂不过问。
  苏哲沿着路一径儿向前,忽见林曦迎面过来,也急得很。他加快脚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她胳膊:“你昨天干嘛去了?你知道我打了多少个电话?”
  林曦也看见他了,总觉得不可能,方毅明明说他忙得很,来不了,怎么一下子就到面前了?
  等他抓住她了,捏得她酸麻不已,这才确定真是他来了。她心头大喜,却又多了几分羞意,便一侧脸,嗔怪:“你干什么呀?揪得我疼死了!”
  苏哲见她厌烦似的,怒气上升,非但不松手,反将她拽得更紧:“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林曦被揪得生疼,又怕被人看见,忙要挣脱。
  苏哲不听她回话,又见她紧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加上奔波大半夜,疲倦异常,便压不住的火,怒问:“你是不是又喜欢别人了?不理我?”
  林曦听他问出这句话,来气,把头一昂:“怎么样?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呀?”
  苏哲闻言一怔,呆看她半晌,后把手一松,转身向外去。
  林曦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又生气又委屈又懊悔,几乎要哭出来;她左右转转头,还好,只大操场上有跑步的人,隔得不近,应该看不到这里;再看看前面,苏哲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口;她一阵发急,忙拔腿往外跑。
  苏哲木木的向前走,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机械的迈步。走到拐角,他顺着拐弯,就见一人迎面过来――方毅!他忽的明白了,遂站住,直直的盯着他。
  方毅看见他,立时也愣住。
  两人互看着,皆是面无表情。
  方毅看见林曦从后面赶上来,忙笑:“是不是活动取消了?早叫你别参加,你不听!”
  苏哲不回话,但脸上的表情放松了,微微移开视线,欣赏墙上的爬山虎。
  林曦见方毅也在,松口气,冲苏哲道:“我忘了……昨天方毅过来,说话说忘了……”
  苏哲心痛如绞,一句话回不出来。
  方毅呵呵一笑:“你怎么谁的醋都吃?我也不能和曦子说话了?”说着,拿眼睛逼着他,带着警告。
  苏哲知他怕林曦不高兴,他心里也不想,但脸上就是转不过来。
  林曦抬眼看着苏哲,见他还是冷着脸,说不出的落漠;她忽想到他该是夜里来的,心疼不已,忙去拉他的手:“走吧,我请你们吃面条去,还是那家的面,你们都说好吃的。”
  出来,方毅执意要去看那座桥,林曦想想也好,那儿能坐下,阳光又好,苏哲能歇歇。
  三人慢慢晃过去。
  一路上,林曦莺声燕语,又恢复了从前的娇嗔俏皮。
  方毅侧着脸,跟她一唱一和,目光像日头下的奶油。
  苏哲虽不出声,但脸色渐渐好了。
  她总隔三差五的瞅他,眼睛里什么都有:爱怜、逗趣、恳求、抱怨、柔情,还有点儿讨好――她也怕他生气?一思及此,他的怒气“蔌”一下,全飞到瓜哇国去了。
  林曦执意要送到火车站,那两人拦不住,只得由着她。
  乘方毅买票的空儿,林曦拉着苏哲的衣角,窃窃的说:“别气了,以后我都早早的过去等着……你别跑来跑去了,两个月我就回去了……今年我还和你一起过年好不好……”
  苏哲看她有些害羞的神情,睫毛一扇一扇的,欲语还羞。他的心顿时满溢甜蜜,连说话都忘了,只牵着她手不放。
  苏哲方毅上了火车,两人坐个对面,全程四小时,皆一言不发。
  苏哲本不着恼了,但林曦一走,那股怒气又慢慢滋长,再看方毅面上高深莫测,也不知想什么;想着他居然偷偷私跑过来,摆明是搞暗中破坏,属恶性竞争,气更不打一处来。
  方毅原来就酸意蔓延――她看他的神情跟看他不大一样,跟以前也不大一样,说不出的娇娇的、怯怯的,嘴角的笑意也是脉脉的、柔柔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也只是对他好一点点而已!怎么现在好像不单是好一点点了?再看他还把脸越拉越长,心里也窜火气:别人都是狼,就你是兔子?瞧这德性!你哪点比我强?
  好容易下了火车,两人皆感胸口郁闷,要大出口气才舒服。
  苏哲一抬手,一辆的士应式而来。
  他扫方毅一眼,自己先进去。
  方毅不甘示弱,随即开后门,听苏哲跟司机说一声“太平门”,他便慢慢伸出手指屈成爪,而后缓缓握成拳。
  胡芊虹看看面前的那个人,迟疑好一会儿,上前问:“你……你怎么回事?”
  方毅想扯嘴角,但脸上实在疼,便冷冷的回:“我骨头痒,撞撞墙!”
  胡芊虹想笑不好笑,忙避开视线,尽量不看他的脸:“你总躲着我?”
  方毅轻哼一声:“笑话!我躲你干什么?我既不欠你钱,又不欠你情,我躲你干什么?”
  胡芊虹听他口气有点横,再看看他那张脸,也气不出来,遂近前两步,想细看看。
  方毅一皱眉,立时往旁边让,一边就想闪人。
  胡芊虹好容易逮到他,哪肯让他跑了,急忙挡住,嘴里说:“我只跟你爸说黄衡的事,没卖你!”
  方毅忍着痛呵呵笑:“胡千金,我不管你卖不卖我,总之我是不伺候千金小姐的,你别糊涂!”
  胡芊虹憋气:“我也不伺候千金少爷……”
  方毅点头:“我们都是聪明人,多好!”说着,眼睛望到她身后,欣喜的声音:“妞妞,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周六才来的?”
  信水乍看方毅,也吓了一跳,听了一句半句,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便扭着腰上来,翘着手指头点着方毅:“我不敢不来呀,我就感应着有女人在你身边!哼!”一边说一边抱住他的胳膊,往他身上挂。
  胡芊虹看冷不丁来了一个大美女,还和他那么的亲热,有些吃味儿,眼睛盯着信水不动。
  信水一转脸,正对着胡芊虹,想耍耍正式女友的大牌,就觉方毅的手在她腰侧一点,她立时换了副可人的模样:“大姐,我男朋友哪儿得罪你了?他小孩子,大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小妹我给你赔礼了!”
  胡芊虹看她跟自己也差不多大,却一口一大姐,把她叫得那么老,遂一皱眉:“我不认识你!”
  信水笑:“大姐,你认识我男朋友,那当然也认识我了!”又拉起方毅的手看看,教训:“你的戒指呢?跟你说多少遍了,情人戒情人戒!不戴怎么做情人?走,再买去。”再冲胡芊虹笑:“大姐,我们先走了,改天一起吃饭,千万别客气!”
  到了水榭里,方毅四下略看,松开信水,问:“有事?”
  信水有些失意似的,点点头,没立时回话;片刻,忽想起他的脸来,忙凑着看:“谁敢把你打成这样?你怎么能叫人打成这样?你爹?不会呀,你爹也舍不得动你。谁吃了豹子胆了?也不怕坐牢,敢打你?”
  方毅厌烦,一推她:“行了行了,管得真宽!你是我老婆呀?有什么事就说,说完就走,别废话!”
  要在平时,信水哪肯听他这样,早一跳三尺高了,如今心事重重,倒没精神争强好胜;她坐到栏杆上,幽幽的叹口气,望着湖水发呆。
  方毅看她如此,大奇,忙也坐下,急问:“怎么了?”
  信水又发会儿呆,侧脸看着他,轻轻的问:“方毅,你看杜雷是喜欢我呢?还是爱我呢?”
  方毅听她问出这话,又是那极其琼瑶的表情,绷不住要笑,扯着了脸,疼得不行,忙收住;再看她仍看着他,眼神跟走丢的小狗似的,楚楚可怜。他不觉微皱了眉:“怎么?他欺负你了?”
  信水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喜欢我,他并不爱我。”
  方毅想想,笑:“差不多,一样的。你分这个干嘛?哪能分得清!”
  信水又摇头:“不一样!喜欢只是喜欢,比如说他和我在一起觉得开心;但爱是爱,如果没有我他就会活不下去!”
  方毅听她这通理论,好似也说得通,便笑:“他就是那么个人,不懂得风花雪月的,你别指望他整天对你说爱呀情的,他不会!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他从不对别的女人这样,他肯定爱你的!”
  信水怔半晌,后回:“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怎么劝他都不说话,后来,小柯进去了,他出来就好了……我对他那么好,他都不听我的,他想走就走,都想不到我……”
  方毅当时也觉得蹊跷,但顾不上深想,如今听她一提,倒沉思;末了,他微微一笑:“妞妞,你说实话,你真是就想嫁给他了?再不会喜欢别人了?”
  信水低了头:“我爱他,我从没这样对过一个人!”
  方毅想想杜雷,再想想信水,最后一咬牙,跟她附耳:“那就趁早下手!我了解他,要是你们先成了,别人肯定没戏,他再喜欢也没用。”顿一下,又加:“过两天我去陪他喝酒,灌醉他……”
  信水忽的回过头,眼睛直直的。
  方毅看她这样,又笑:“你放心,他一定会对你好!他娶了你,你这辈子就别烦了。无论如何,你都是他的宝贝!”
  信水慢慢的吐出一句:“他都不爱我,我嫁他干嘛?”
  方毅愣住,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你不是爱他吗?”
  信水点头:“是呀,我是爱他,但他不爱我,我有什么意思?我嫁个不爱我的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宁愿做老姑婆,也不要嫁个不爱我的人!”
  方毅垂下目光,许久不说话。
  信水又道:“我有点不明白。我不知道他是喜欢我还是爱我。他对我是好,但我希望他心里也这么对我好。以前他不喜欢我,是有原因。但现在这么长时间了,他要是再不爱我,那就说明他真的不会爱我了,那我就死心了!有什么了不起?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我叶信水还怕找不到他爱我我也爱他的男人?”
  方毅听她话音渐渐拔高,但隐隐带了哽咽,忙伸手轻拍她,微笑:“就是,还有我呢,我追你那么久也追不上,你可怜可怜我吧!好歹我长得比他帅!”
  信水白他一眼:“猪头三样儿,还帅?你看看你爹都忙些什么?治安这么差!他儿子都被打成这样?平头百姓还敢出门!”
  方毅苦笑:“好了,美女!赏脸吃个饭吧!别说了!”
  晚饭后,杜雷端张椅子坐到后院,墙角里一丛万年青,墨绿绿的,生机勃勃,他眼睛瞧着,总有点感慨,但又理不出来,遂发怔。
  杨松健从窗子里看见,忙把后门关上,嘱小五小青别往后面去,他自己领着小翔等往小报亭里去转转弯。
  这几天来他大哥沉默的时候多,仿佛有心事,而那位叶小姐也没来了,好像两人不高兴。他最怕这个!以往柯静熙来的话,他们还能拉两句家常,她说的虽不多,但在理,总能给他点帮助,谁知这个星期天,她也不来了。唉,真不知又要出什么事。
  他正暗暗发愁,就见路边来了一辆车,方毅从里面下来。他喜出望外,忙迎上去。近了,见他眼角眉梢都有青记,还不是新伤,他吃惊非小,他怎么能叫人打了去?还伤得不轻?真是无法无天了。正要问,就听方毅笑:“杜雷在哪儿?”
  杜雷听门“吱呀”一响,只当是杨松健有什么事,也不回头,等他过来,就听方毅的声音笑,“架子真不小,理都不理人?”
  杜雷忙一回头,跟着起身:“你怎么有空来,我算着还有两天的。”
  方毅手里也拎个椅子,隔着一步并排放下:“闷,找人聊聊天!”
  杜雷瞥见他脸上有印记,心里一动,盯着他问:“怎么搞的?”
  方毅直要打唉声,怎么什么人都在意他的脸?要命呢!当下笑:“我闲着没事,倒着走,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杜雷知他不是真话,似乎也问不出来,便作罢,只笑一笑。
  方毅看他有些发懒,笑问:“我向你请教个事,你说喜欢一个人和爱一个人有什么区别?”
  杜雷纳闷,半晌回:“没什么区别,我不懂这个。”
  方毅摇头:“区别大了。喜欢是你和她在一起开心;爱是没有她你就活不下去!”
  杜雷不明白他说这个什么意思,稍皱了眉,瞅着他不动。
  方毅继续道:“你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喜欢信水?还是爱信水?给她一个准话,别拖着,大家都没好处。”
  秋荻从教学楼出来,见大操场上仍是热火朝天,最火爆的还是足球。姜烺穿一件全黑的运动衣,来回穿梭,很是醒目。
  很奇怪的,从前也不怎么能碰到他,如今三天两头的,总是撞上。他一般都是彬彬有礼,微微点头,笑容淡淡,但是很有暖意。她开始有些回避,渐渐就平常了,也能点个头。有时她也会困惑:她一直觉得感情是唯一的,喜欢一个人,就该永远的喜欢下去,不该再喜欢上别的人;而今她的心却和她的思维不能对接。她隐约觉得,其实人的感情是可以变化的,如果那个人不能给自己爱的回应,那么这份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它只能存在心底,某个角落,随时间的逝去而消融,慢慢淡成影子。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期待着和常骐碰面的时机,小心翼翼的将匠心化为随意,为了遥遥的一瞥、难以辨别的一笑而反复揣摩、反复衡量,为之喜、为之悲;她好像看淡了许多,那次在图书馆,她居然没有抬一次头,看完书她就轻轻出来,全不想他是否会在这里。
  但她并不觉得她是因为姜烺。
  这大半年来,姜烺的人气竟然大升,俨然成了当日的康永。女生们暗地里都叫他姜糖――铁面是铁面,但心肠其实很软,女生楼哪儿出了问题,他总事必躬亲,比康永还平易;而且他的口齿又没康永厉害,有嘴利的女生,开些似是而非的玩笑,他多回不出,脸上笨笨的,反倒更惹人怜爱。于是,他便成了那初吃微辣,进而甘甜的姜糖,人人欢迎,恨不得自备一包。
  她是再不想和这些稀缺物种有关联了,众目如剑,身心疲倦,但他的糖纸她都仔细收着,每每看起,总有暖暖的感动,好像他是懂得她的,为了那份懂得,她心满意足。
  看了一圏凳子,秋荻没发现林曦,她便往宿舍去,还是没有。她看看表,快吃饭了,忙去食堂。等吃完了,也没看见林曦。
  奇怪了!
  自方毅来过后,她一直不对劲。她隐约听人提起,说是周日早晨,来个美男,和林曦在大路上拉拉扯扯的,好像发脾气。她想来想去,应该不是说方毅,那就是苏哲了,他怎么也跑来?两人还分开来?
  这些天,学生会忙着筹备知识竞赛,她还没空儿跟她谈谈,好容易周末了,却又找不到人。
  秋荻出来,想着小操场还没找,便往那边走,刚到篱笆墙,透空望过去,她竟在――膝盖上放本书,似乎在看,还挺认真。
  秋荻忙快步拐过去,没到跟前,先问:“天都要黑了,你还能看得见?”
  林曦抬起头,狡辩:“还不算黑,马上考试了,不看不行。”
  秋荻便坐她旁边:“今天食堂里菜不好,我陪你出去吃吧。”也不等她推辞,拿起书,拉着她走。
  十字路口等红灯的空儿,秋荻觉得自行车道里有个人似乎认得,她忙扭头去看――正是白夏。他推着半旧的自行车,车篓里有一把葱,还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也似装着菜,鼓鼓囊囊的;他并没发现她,眼睛看着前方,脸上几乎没表情,木木的,跟课堂上的谈笑风生判若两人。忽然间,车灯变了,他身前身后的人都一蜂而动,他却顿着反应不过来;因挡了后面人的道儿,引起好几声叫骂。他并不回话,慢慢跨上车,融入车流。
  秋荻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胸口突然发酸――那样才华横溢的白老师,学生们敬若神明,居然也会被人这样的轻贱?
  她想想他麻木的脸,再想想那些流言蜚语,只觉悲上心头。
  社会是一个海,人在其中,沧海一粟。
  林曦不闻其他,一径儿向前,连秋荻未跟上也没觉察。
  秋荻轻轻叹气,急赶两步,和她并排。
  林曦没什么胃口,看见那家蛋糕房,想着安静,便往里走。
  秋荻见她半天也喝不下几口奶茶,便问:“后来苏哲也来了?”
  林曦点头,端着杯子不出声。
  秋荻沉默片刻,劝慰:“不要紧,他们对你那么好,不会让你难过的……”
  林曦显出伤感,慢慢的回:“我知道,可我还是难过呀!我希望我们一直都这样才好,谁当谁都是最好的,大家脸上心里都一样,不骗人!我害怕方毅以后会不理我们,他生气,不跟我说话,我会受不了的!”
  秋荻听着,感同身受,也伤心,好一会儿,才道:“你本来也是和苏哲最好的,方毅都知道,他能想明白……想明白就好了,感情呀,有时候也是空的……你看我以前,总是想着他,他看我一眼,我都要想几天,想他是什么意思,想我该怎么做才好。现在呢,我就不想了;那些时候,我总觉得我过不过来,难受死了,但熬过去了,也过来了,也没有什么。”
  林曦颦着眉,还是忧愁:“方毅和他不一样,我们好了这么久了,不是空的!其实他的烦恼也多,但他总是高高兴兴的,我想着这个,特别难受。要是他知道我想嫁给苏哲,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认为我们背叛他了?那我宁愿还像现在这样,我们三个好好的,就这样子过。”
  秋荻很愣了一下,半晌问:“你不是更喜欢苏哲的?”
  林曦点头:“是呀!但我也喜欢方毅……他不高兴,我也很难高兴的!”
  秋荻瞅着她,哑口无言。
  林曦皱紧眉,半吞半吐的说:“我觉得……我觉得方毅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好像他也是喜欢我的……是的,他本来就喜欢我……他一直对我最好!”
  “其实有时候想想,我们就一直这样也挺好的,马上我就回去了,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天天都能见着,那多好!”
  秋荻也觉理不清头绪,但看她精神好了些,忙笑:“就是!你们就这样一直过,不就行了!来,你快喝吧,还有蛋糕呢!快吃!”
  绍韩看着来人坐下,淡淡的声音:“太慢。”
  那人不回他的话,先招手叫服务员:“你们这儿什么最贵?每样来一杯。”看那服务生表情惊愕,急挥手:“快去快去。”
  绍韩看他一杯杯的品,悠然自得,好似真是来品酒的,等了约半个小时,他一垂视线:“收回!你是最专业的!”
  隐将手里杯子一放,随即从怀内摸出两本厚厚的笔记本,往桌上一丢,复又托起杯子;动作如白驹过隙,那两个笔记本仿佛凭空而生。
  绍韩先看那两个笔记本的尺寸,再看他的风衣,眼睛定着不动。
  隐一笑:“如果你给我这个数,我考虑告诉你我风衣里的秘密。”
  绍韩视而不见他竖起的那个食指:“尾款明天划出。”说着,拿起那两本笔记,起身向外。
  隐立时站起:“你留钱付账!”
  绍韩头也不回:“我没现金。”
  隐微笑:“你会有的!你看这是什么?”看他仍是外走,毫不迟疑,他忙大叫:“林曦,生于*年*月*日!”
  绍韩就觉耳朵“嗡”的一声,好似震聋了;他机械如电影慢镜头中的人,一寸一寸的转过头,寻找声音来源。
  隐手指间夹着一本薄薄的册子,看他的目光过来,手一动,那册子立刻消失在他的风衣里。
  隐回身坐下,再叫服务员:“这桌上的,每样再来一杯!”
  服务员不敢应声,憋了好一会儿,吱吱唔唔:“先生……这酒……杂着喝不好!”
  隐摇头:“不,杂着喝好!我就杂着喝!”看他不动,便一紧眉:“怎么?你听不见我的话?”
  服务员看这男子眼睛一瞪,锐光逼人,吓得赶紧点头:“好!好!您稍等!稍等!”
  隐看看对面的绍韩,笑:“对我而言,这世上只有两件东西最要紧!一是钱,二是尊重。”
  绍韩的眼睛罩着他的脸,眼珠慢慢变暗:“给我,翻倍。”
  隐手指一点面前的两排酒杯:“还有这个!他们不用卡!”
  绍韩取出手机:“钥,你带2万现金,我在king酒吧。”
  隐呷一口酒,很是满足,那个小薄本忽的飞到绍韩面前。
  绍韩慢慢伸手按上去,不动,半晌道:“你留下,开价。”
  隐一气喝干一杯,擦擦嘴:“老规矩吧,先给基数,以后你看着办。”
  绍韩点头:“行,你请。”
  隐笑笑,端起最后一杯,饮尽,起身,离座。
  绍韩看他走出,慢慢将手撤回,手心下的小册子是光滑的纸面――常见的那种软抄本,但长短边缘被修过,刚好一个手掌大。
  他轻轻的翻开第一页,隐那独特的斜体字跃然纸上:“X,生于*年*月*日,其父……其母……”
  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他只是以为他单单喜欢她!不是的,不是的,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一直以来,他不信佛,不信鬼,不信因果报应;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这个世界必定不是这个模样;而今,拿着这薄薄的小册子,他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无法名状的信念在他心中突然成形:他信!他信这世上什么都是有的,只是时候没到,时候一到,所有的都会出来。
  她晚一天出生,她喊着佛语向他呼救,她流泪的样子跟妈妈一样,她也喜欢吃鱼虾,她也美丽,她的声音也好听,她身边的人也都喜欢她;她不惧怕他,她总冲他微笑,她烧过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给他,她关心他,她不让他多喝酒,她给他吃冰淇淋……
  从没有女人令他注意,他莫名其妙的就想帮她,他看见她就想笑,他相信她烧的东西干净,他喜欢她的眼睛,他爱听她的声音,他看见别人对她好心里会不舒服,他想着有一天她能将手放进他的臂弯里……
  她是妈妈派来的,妈妈不放心留他一人在这世上,她要引一个人来照看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是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
  绍钥东摸西找,好容易找到地儿,推门进来,见绍韩坐在角落里,手里捏着个什么,很迟钝的表情。
  他四下打量打量,惊愕不已:他跑这儿来干吗?邪门了,他上这儿来干嘛!近前了,忽发现桌上十来个酒杯,都喝空了,是对面位置上的人喝的。他忽有点啼笑皆非,便一点服务员:“过来过来,算账算帐!”
  绍钥数了一叠钞票,往托盘里一丢:“不用找了。”回头冲绍韩道:“你要那么多干什么?你喝黄金酒呀?害我从派对上跑出来,临时去银行,你当我是仆人?”
  绍韩慢慢将册子收进内袋,一言不发,抬腿就走。
  绍钥看他手里还握着两个厚本子,隐约想到点什么,看他一下就出去了,忙跟上。
  绍韩停好车,见绍钥的车子也进来,他停下,问:“你不去了?”
  绍钥摇头笑:“美女不多,我养精蓄锐,等晚上的。”
  绍韩往屋里去,一边道:“明天中午之前,清空。”
  绍钥一愣,随即问:“你是说要跌了?”
  绍韩理也不理,一径儿向里走。
  绍钥忙紧跟着:“我有可靠消息,还会涨!”
  绍韩不停步,只回两个字“清空”。
  绍钥还想再跟进他的房间,慢了一步,随即关上的门差点打上他的鼻子。
  绍钥慢慢晃下两楼,见他伯母邺琯从对面楼梯上下来,穿着暗印花的正装,雍容华贵。他忙浮起招照式的无赖笑容:“伯母,你怎么总这么美?有您这个标准在,我找女朋友都难,都看不上眼了!”
  邺琯一向最喜欢这个侄子,能说会道,哄死人不偿命。
  他怎么不是她的儿子?
  邺琯略一侧脸:“你去看看绍宏,叫他快一点,我们都好了。”
  宋婶点头,忙去。
  绍钥扫她一眼,笑:“弟弟今天好像不舒服,我刚陪他一起回来……”
  邺琯眼睛盯着他的脸:“他买了房子,都快收拾好了,累的……”
  绍钥心里一惊,脸上却不以为然:“过几年房产一定热,他在搞投资,还要买呢。我也想买,就是没钱!伯母,您这儿……能不能支持你侄儿一点?”
  邺琯看不出异常,但心里仍未放开,遂笑:“你老实成个家,伯母给你大红包!”
  绍钥捶胸顿足:“我想啊,想死了,就是没人肯嫁给我!伯母,你说我好不好?怎么就没人肯嫁我?对了对了,我说的是美人!丑八怪我是不要的!”
  邺琯咬着牙拿手指戳他:“你自己糟蹋自己!本来岳政委的女儿不是对你不错,你非去打聂贤的女儿,闹得人尽皆知,哪个名门淑女肯嫁你?你再这样,你妈不给你气死,我也给你气死了!”
  绍钥一把抓住她的手:“伯母,你没见过那位铱小姐,哎呀!天上无对地下无双!美啊!美啊!我看她一眼,可以三天不吃饭。她受委屈,我能不管?别说聂美姝了,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照打不误!”
  邺琯看他眼睛“唰唰”冒光,嘴里“丝丝”吸气,就差流口水了,十足的登徒子相,除了摇头别无他法。
  绍钥还拖着她:“伯母,你好好的打听打听,看哪家姑娘长得美,记得告诉我!我真想结婚呀,寂寞死了!”
  绍振一缓步走进大厅,见绍钥邺琯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很是亲热;他微微咳一下:“绍钥来了。”
  绍钥立时起身,神情恭敬:“大伯。”
  绍振一点头,眼睛望向楼梯――宋婶正走下来。
  邺琯看她独自一人,便一皱眉:“他又哪儿不舒服?”
  宋婶轻轻的回:“小少爷说头痛……”
  邺琯一口气上不来,胸口急剧起伏。
  绍振一道:“那就算了,宋婶留下吧,绍韩想吃什么,你给他做。”又看向邺琯:“你跟老二说一下,又不远,改天叫他再去拜拜,一样!绍钥一起走吧!”
  不知为何,绍钥就是怕这个大伯,在他面前,他一点儿放荡样子也出不来;他总庆幸,幸好他不是他儿子,否则,那日子可怎么过呀!这一点上,他是十分敬佩绍韩的。绍韩才是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眼睛永远冰冷,无论对方是谁;而绍振一对他的态度也不像他们家族中父亲对儿子的态度,他很顺着这个儿子,尽管这个儿子对他跟对旁人一样冷漠。
  绍钥看着他77岁的大伯,满头银发、身形魁梧,真不像近八十岁的人,顶多六十出头;他听人说过,杀过人的人是不一样的,会有股兵气,常人能望而生畏;早十年前,他父亲也令他生畏,但现在,他令他父亲生畏;他已成了整个家族的一大毒草,80%的家族恶闻都是他制造出来的,不令人谈虎色变,但令人羞于启齿。
  绯红的流言,通常都是按光的速度在奔跑在疯传,他绍四公子成了新时代浪荡公子的代称;他父亲曾狠狠的教训过他几次,但是,他在衰老,而他,正在长大,这就是生命的公平;当他终于可以俯视他的时候,权威的翻转只在一瞬间。
  他偷偷笑了多年。
  随心所欲的日子是快乐的,却也是荒芜的,就像盛开烟花的夜空是璀璨迷人的,而烟花散尽的夜空是更寂廖孤单的。
  好在,他的弟弟回来了。
  为了这个弟弟,他从北京来到这里,竟然,他也爱上了这里。
  这个城市,平和中庸、温婉怡人、山水城林、尽在怀抱;有极冷的冬天,有暴热的夏季,分明中又有春的调和、秋的过渡;他第一天来就去跑明城墙,当他登上中华门城堡,仰望蓝天,白云变幻,他的脑中突的幻出那首诗:“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刹那间,他忽觉过往都不堪回首,无数的疑问从心头涌起: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又将去往何处?这一生有什么意义?未来的几十年该如何渡过?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我需要怎样的生活?什么是快乐?什么又是悲哀?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那一刻起,他表面上还是那个花天酒地的四公子,而他的心,不是了!但究竟是什么,他说不透,仿佛仍未成形,那一团混沌潜伏着,时不时的,它醒一下,然后再沉睡。
  就是那小小的几次苏醒,促使他做了几件至今也令他惊讶的事,这些秘密从没人知道,他偷偷的藏着,夜深人静时,开启回味,他觉得真切的幸福,比美酒佳人、功名利禄还来得幸福。
  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绍韩所赐,如没有他,他不会来,也就不会有顿悟,他是真心待他如亲人,比他父母还亲的人;但他却不了解他,他对他而言是个迷,从开始到现在。
  这人像是孙悟空,一下蹦出来的。他这样的家族,总是有些事情的,但关于他,却是禁忌的,任何人都缄默不语。他记得他是见过他的,小时候,这个极会背唐诗的弟弟是他们军旅家族的骄傲,为此,他还气不服,也去背唐诗;等他想去跟他较量较量的时候,这个弟弟就消失了,再出现,已是性格冷僻的僵面少年,再也不背唐诗了。
  他是抱着照应他的心来的,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其实他并不需要人照应,他聪明绝顶,没有人能伤害到他,也没有人敢伤害到他……
  直到那一天,他顺着那个小姑娘捉弄他,他恍然明白,任何人都有命门所在,他聪明绝顶的弟弟,也不能幸免……
  绍钥看绍振一的车出门,赶紧拨通绍韩的电话:“琯姨知道房子的事了,我说你做投资。我拜寿去了,顺便看美女,你好好睡觉。”
  宋婶来到后院,嘱咐厨师烧两样清淡的菜,再配碗鸽肉萝卜汤,又上下检查一番,皱眉:“油壶要刷刷了,滴的印子好几个了。”
  再出来,见小孙女嘻嘻笑着,往她怀里扑,她一把抱起,亲亲她的嫩脸蛋:“再调皮,送你回家了!”
  宋婶抱着孙女往前面来,正要进屋,见绍韩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望着她们,眼珠暗暗的。
  她无形的害怕他,忙放下孙女:“小少爷,你饿了?厨房在做了,好了我请你!”
  绍韩不看她,眼睛盯着小女孩,一眨不眨。
  宋婶忙拉孙女:“回奶奶的屋去,别到处乱跑吵人。”
  绍韩摊开手,掌心里一块金色的巧克力,他给那个小女孩看,一边轻声唤:“过来,给你!”
  小女孩知道那是吃的东西,眼睛里再看不到其他,迈着小腿跑过去拿。宋婶看着,忽觉心拎到喉咙口,她想喊她回来,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绍韩看那小女孩吃得满嘴褐色,又摸出一块给她。
  宋婶心惊肉跳,压着声音:“小少爷,别惯着她,吃多了咳嗽……”
  绍韩慢慢抬起头,眼睛里聚着一道光:“她出意外,你难过吗?”
  宋婶看他的手已按到孙女的后颈上,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双腿站不住,几要跪下来。
  绍韩一松手,推开那小女孩;缓缓站起,走到她面前,瞳孔幽黑如墨:“你来我们家许多年,见过世面,你该识相!”
  宋婶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低声央告:“夫人,夫人吃了很多苦……”
  绍韩冷冷的回:“她是自找!”
  宋婶一凛,再不敢说话。
  绍韩盯着她,声音变缓:“我和你一样,我也怕我在乎的人出意外,我会很难过……你们也会很难过!好好想想,你该怎么办?”
  绍韩反复看那本小册子,二十张纸,他只看一遍便能全部记住,但他还是要不停的翻,仿佛着了魔;册子上满是标注――“见Z”、“见Y”,这些小标识刺他的眼;她的生命,除了她的父母,都跟那两个人连在一起;如花的年华,都跟那两个人连在一起!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拿过手边的书,遮住册子。
  一分钟后,果然敲门了。
  “进来。宋婶!”他道。
  有一门门的考试紧追,日子过得倒也快,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中。
  这天下午,严隽召开部长级会议,安排竞选的事。各班的竞选名单已经上报,人数不少,但总体质量不高。严隽依次看看,轻轻摇头,顺手将名单一丢,清清喉咙,开始主持。
  这些天,林曦忙着考试,天天背得昏天黑地,辛苦是辛苦,倒也没心思再想苏哲方毅,吃饭也多了,精神反而好。
  卓其楷俨然已有领袖之风,板报、橱窗、校刊,几乎不须她再操心,他带着郦宛,安排各班宣传委,能做得滴水不漏。
  林曦看在眼中,很是得意,想想这一年也没白干,至少带出个人才来,遂一有空闲,便和他们聚在一起,做最后的指点。
  祁秋离慢慢好了些,每每都到场,但沉默居多。林曦对他本来迁就,如今还是,郦宛有时跟他憋气,她往往模糊处理,稍稍偏袒他一些。
  严隽布置好任务,笑:“咱们这一届终于到头了,我跟校长说了,今晚咱们聚餐,再不苦再不累,至少睡觉的时间比人家少,好歹叫学校请我们顿饭。”
  众人一听有这好事,个个欢呼。
  上到二楼,果见小包间里摆了一桌菜,不过都是日常的种类,但份量颇足,看着也赏心悦目。
  严隽提着茶壶挨个儿满上,笑:“本来是想弄壶酒的,他们死活不准,算了,等明年毕业,咱们去外面吃,来个把酒话别,先说好,一个不准跑!”
  除陈翰外,旁人都有些伤感,于余四下看看,先举杯:“来,我先敬大家!感谢大家一年来的支持、帮助,获益非浅,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儿喝尽。
  众人也跟着喝尽。
  严隽感觉气氛有些低,忙笑看林曦:“林部最会说笑话,今天再来一个怎么样?”
  不等林曦回话,旁人一起鼓掌。
  林曦想想,笑:“笑话说得太多了,这样吧,我背首诗,应现在的景儿,好不好?”
  众人又一阵掌声。
  林曦酝酿片刻,正气凝神,吟:“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大家都熟悉这首诗,但听她清音朗朗、慷慨激昂,竟有不一样的味道;等听完了,还都怔着,陈翰先反应过来,带头叫好,于是叫好声接成一片。
  吃到一半,大家都放开了,互相对敬。
  林曦一圈下来,只剩程浩宁了。他也瞄过她两眼,似也在斟酌。林曦忽想到他其实也挺不容易,这样满腔执着的帮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人,毅力可嘉,值得尊敬。思及此,她加满杯子,探身举过去:“程浩宁,我们喝一杯!”
  程浩宁看她主动敬过来,而且直呼名字,毫不客套,当下心里发热,忙将杯子碰过去:“我干杯,你随意!”
  林曦虽已喝得肚皮发涨,但听他这句话,还是一口喝完,翻手给他看空杯,一边笑:“我也干杯。”
  一直吃到第一节自修下,这些人只觉肚里全是水,“哐哐”直响,但个个心里痛快,于是又聚到办公室,开怀畅谈。
  陈翰坐了林曦旁边的位子,趁丁芙表演节目的空儿跟她低语。
  林曦听听,都是些闲话,便不在心,偶尔回一声;后来想想不对劲,遂低笑:“晓宣这些天不高兴,昨天还跟于余吵一架,你没去问候问候?”
  陈翰轻轻叹气:“你不知道,她好好的,还跟我发脾气,我都不敢找她了……”
  林曦寻思寻思,是的,她有些怪,有时课后她想跟她说说话,她都不出声,也不知嫌烦还是怎么的,真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陈翰不听她说话,感慨:“马上你们都要实习了,剩我一个人在这儿,‘飘萧孤飞燕’呀!”
  林曦好笑:什么你们,根本就是你的她!还孤飞燕,呵呵……这小孩儿真是好玩!不知晓宣别扭什么,得问问去。
  陈翰一直瞅着她,见她看着于余唱歌,半晌也不回他的话,不好再提话头,只暗自叹气。
  八点半,众人一齐往宿舍区走。严隽挨到林曦身边,低语:“祁没报名,你有什么消息?”
  林曦并不意外,回:“他是早说过不想竞选的,再说,他也不适合。卓其楷会接上来,他很棒。”
  严隽叹气:“我看中专真是快走到头了,当年我们进来时还算辉煌,如今,你看看这些新生,简直不知道从哪儿漏下来的,300多号人,看不见一个出挑的。唉!”
  林曦听着,也感叹:“一个时代将要终结……”
  走到406的窗边,林曦看见晓宣还坐在床头,膝盖上压着枕头,奋笔疾书。她看出那是个紫色的日记本,是晓宣的伤心日记,刚来的那一年里,她俩一闹别扭,她就会往里面写东西。
  林曦怔怔的,竟有些恍惚――三年,竟也要过完了!
  陆萧走到床柱旁梳头,一转身,瞥见林曦在外,忙喊:“你站那儿干嘛,有事快进来说,一会儿熄灯了。”
  晓宣也侧脸来看,见是她,知道是找她的,忙招手。
  林曦脱去外衣,坐到被窝里,低低笑问:“你写什么?”
  晓宣忙收起日记:“没写什么!”
  林曦微笑:“骗人!”
  晓宣不自觉的忸怩起来:“真是没什么,就觉得心里有股气,怎么也叹不出来……写写好像舒服些。”
  林曦好笑:“那让我看看。”说着,伸手去拿,还未够到,就觉眼前一黑――时间已到。
  晓宣本还紧张,看天随人愿,不觉哈哈大笑。
  林曦忙捂她的嘴,一边往下躺:“今天我睡你这儿。”
  这时的气候最好,有点凉,刚好盖薄被子,但手脚伸着又不冷。
  林曦平躺好一会儿,正想翻身侧卧,就觉晓宣伸手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她的脸也靠过来,贴着她的肩头:“曦子,我们就要各回各的家了……我真难受呀!”
  林曦心里发酸,但仍打着精神笑:“还有两个月呢!”
  晓宣有点哽咽:“可我现在就开始难过了!”
  林曦拍拍她:“难过什么?马上我们就自己挣钱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多好!我还能去看你,你也能来看我,省得问他们要钱,低三下四的。更好的,我们可以谈恋爱了,你不是最想谈恋爱的,一工作,就是大人了,帅哥美男排成队给你挑,多痛快!”
  晓宣“嘻”的发笑,高兴起来:“这倒是,我跟你说……”忽听章洁在那边拍床,她忙将被子拉过头,嘴巴对上林曦的耳朵:“我跟你说,暑假里我爸带我拜见一个叔叔,他的儿子好帅,他还夸我长得美呢!”
  林曦忙问:“他多大了?有没结婚?”
  晓宣回:“比我大五岁,没结婚,是医院里的医生。他爸,就是我那个叔叔,是另一家医院的院长,我爸托他帮忙,想把我调到扬州去。”
  林曦一听,直为陈翰哀悼,好一会儿不出声。
  晓宣也沉默片刻,后慢慢的问:“曦子你说,是不是男朋友比自己大好?”
  林曦想想,决定中立,遂道:“不见得,关键是合得来,你是选人,又不是选年龄。”
  晓宣顿一下,道:“可女人容易老的,她们说,女人一生孩子老起来特别快,要是老公小的话,他还好年轻,而我都成老妈子了,那多恐怖!”
  林曦听着想笑,转念又笑不出来:那小孩的心眼多,晓宣不是他的对手,真有那么一天,还真是难说。忽又想到陈翰的样子,有些不忍:也别把他想那么坏,他不就是喜欢她嘛,才费心机的。
  对呀,万一以后他再喜欢上别人,心机还会更多!
  一般而言,初恋的感觉是最美好的!
  但初恋通常会死翘翘!
  那个人也不见得好,夸晓宣美,没准儿就是看上她的美了!哼!好色之徒!
  对呀,如果晓宣不长这么美,陈翰或许也不喜欢她了!
  ……
  ……
  片刻,林曦的大脑如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五花八门的奇思妙想蜂拥而至,吵得她不知说什么好。
  晓宣眼巴巴的盯着她一团模糊的嘴,希望她能说出点什么,好令她茅塞顿开,可等了许久,她一个字也不吐出来。
  林曦叹口气,找到她的手握着:“晓宣,我也弄不明白这里面的事,这种事是说不定的,好像随时都会变,有好多种可能。但我对一点有信心,那就是我们之间是不会变的,我永远都是你的好朋友,我能帮你思考,但最后你得做决定,因为那里面的感觉只有你最清楚。”
  晓宣半晌不吱声,最后抱紧她:“我知道了!只要你听我说就好,我喜欢跟你说话。”
  林曦靠近她的头,闭上眼睛:“你说吧!我细细的听!”
  竞选已进入倒计时。
  陈翰要竞学生会主席,只有两个名不见经传的陪标,已然胜券在握,但他谨慎,还是认真的做宣传,拉选票。晓宣也帮着他忙,丝毫不避嫌;林曦一是帮他,再者帮卓其楷,也忙得不可开交。
  周日这天,严隽召集大家最后开次会,周一下午便是选举正日,这一届学生会终是到头了。谈完正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说闲话,谁也不想撤。正兴致高昂,就听楼下有人一叠声的叫,不是喊“严隽”就是喊“林曦”,着忙得很,仿佛天塌下来了。
  严隽林曦等人忙直奔窗口,开窗下看,不及问话,就听下面七嘴八舌:
  “你们快去吧,祁秋离打人了!”
  “祁秋离把卞小丽的头打破了,血流成河!”
  “还打着呢,拉不开,估计卞小丽已经死了!”
  “找不着莫老师,医务室也没人”
  ……
  严隽听着第一句,立时回身外跑。林曦看他跑了,回过神,忙也跟着,其余几人忽啦啦一串飞奔下楼。
  未到教学楼三楼,已是人满为患,好容易进了丁医,就见董植姜烺等拖着祁秋离,那边几个女生扶着卞小丽。
  电视还开着,正放到段正淳自杀,刀白凤哭天喊地。
  林曦紧瞅着卞小丽,真是头破血流;那个女生按着她的额,指缝里咕咕冒血。
  卞小丽双眼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
  林曦只觉背上一凉,冷汗狂流,她几大步跨到卞小丽面前,想去搭搭她的脉,却见她缓了口气似的,一下把眼睛睁开来,目光怨毒,盯着祁秋离:“你就是个野杂种!你一辈子也变不了!”
  林曦听她声音还挺响,吁口气,赶紧回望祁秋离,见他用力要挣脱束缚,还要扑过来。她忙挡到卞小丽面前:“别说了,你想不想吐?眼睛花不花?”
  卞小丽恶恨恨的瞪她,张嘴想骂,但气力不够,遂又闭上眼睛。
  严隽早派人去打120,又叫人开医务室,取包扎物品来,再通知学校的头头脑脑,跟着疏散学生。
  看卞小丽被架走,姜烺等慢慢松开祁秋离。
  祁秋离抖抖袖子,盛气凌人的左右看看,抬脚想往外走。
  严隽喝道:“你站住!校长马上就来了,你跟我们一起去见他!”
  祁秋离眼睛斜着他:“我还没吃午饭呢,等我吃了饭回来,我自己去找他,不要你们多事!”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严隽气得发怔,后扭脸看林曦。
  林曦忙道:“我去看看,你们先散吧。等他吃完了,我带他去见校长。”
  严隽有些不放心,想跟着,转念想想还是不跟的好,那小子好像还听点她的话,别人的帐他不买。
  林曦坐祁秋离对面,看他什么事没有,还真能吃,三菜一汤,一会儿下去一半。她本有些焦虑的,看他如此大模大样,又来气,遂沉下脸,狠瞪着他。
  祁秋离瞥见,便一立眉:“你干啥?你坐我面前干啥?我不会跑的,不要你监视我!”
  林曦恨得头痛:“最后一天你都不让我好好过?你干嘛不留到明天?你放火烧这学校我也不管!”
  祁秋离哼一声,把筷子一丢,从身上摸出钱包,抽一张往桌上一甩,扭头就走。
  林曦忙喊人来算帐,又等着找钱,等她抓着一把零钱出来,那祁秋离已快走到十字路口了,她气上加气,忙一路追过去。
  祁秋离看她气喘吁吁的,便停下步子,歪着头瞅她。
  林曦大喘好几口才说出话:“你跟我回去!”
  祁秋离脖子一梗:“我干嘛跟你回去?”
  林曦只觉七窍冒烟,恨不得狂扁他才好,她压着怒气,放缓口气:“你好好的解释解释去,不然,要被开除的!”
  祁秋离听出她有担心的意思,脸上缓一缓:“开除就开除呗!我无所谓。”说完一转身,沿着街边慢慢走。
  林曦看他边走边踢路上的小石子,垂头耸肩,蛮可怜;再想卞小丽骂他骂得可恨,心里开始回软,遂跟着他,也慢慢的走。
  走到琴湖,祁秋离往岸边的石头上一坐,望着湖面发呆。
  林曦看他坐的那块石头又小又不平整,但旁边那块石头却又大又光滑,他故意留着,显然是给她坐的。她便上前一步,坐下,将手里的钱递过去。
  祁秋离伸手接过,往口袋里一塞,复又看着湖面。
  林曦抱住膝盖,抵着下巴,也欣赏清风徐来,水波微兴。
  好长一会儿,听祁秋离恨恨的说:“她嘲笑我!说我是段誉!”
  林曦足愣了二十秒种回不过神:说你是段誉还嘲笑你?又没说你是段延庆!这小孩真是不可理喻!
  她暗暗盘算:怎么把他弄回去?越早越好,不然,校长等久了,心情一定不好,心情一不好,处理起来也就不好……
  正思忖,就见祁秋离转过脸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秋离?”
  林曦心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会骗人!因看他脸上有些落漠之情,便不出声。
  “我爸妈是秋天离的婚,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我一生下来,我妈就给我取这个名字了。”
  林曦再没想到会是这个缘故,很有些惊愕,都忘了说些什么好,只看着他。
  祁秋离又转过脸看湖水:“我爸以前挺穷的,后来他做了包工头,发了大财,他就看不上我妈了,他的小秘也怀了孕,他就跟我妈离婚。”
  “后来他又看上了别的女人,再跟他的小秘离婚。之后他再不结婚了,到处生孩子。可惜生得都是女儿,至少五六个。于是他又回来找我们,给我们钱,要我认他。我本来已经随我妈姓张了,又改回来,叫祁秋离。”
  “我妈没骨气!”
  “我最恨他的钱,我就想着把它花光,可惜在学校里怎么花都有限。开除正好,我回去花个痛快!”
  林曦看着他的侧影,慢慢的说:“你也没骨气!”看他震了一下,她加快语速:“我要是你,我就不花他的钱!我自己去挣,挣得比他还多,然后告诉他:挣钱也没什么了不起!”
  祁秋离咬紧牙,但始终不出声。
  林曦继续道:“我过十岁的时候,刚好公公生病,花了好多钱,都治不好。我妈没钱给我买生日蛋糕,只给我下碗鸡蛋面。我们邻居挺富的,他家小孩笑我没蛋糕吃。我特别生气,就说:钱是坏东西,有钱人都是坏人。我妈听到了,罚我洗一星期的碗。她说:除非你有钱,否则,绝不要说有钱不好,那是偏激心理,对你没好处!”
  “卞小丽要住院,学校肯定会叫你父母来,他们会帮你说话。你都上了一半了,要是开除,档案里会留黑,将来干什么都有影响,何苦呢?……你将来有出息,你妈也有依靠,不然,只能一辈子拿你爸的钱用,不是更没骨气?”
  “再怎么说,打人总不对的!走吧,让校长先出出气去,你不说话就是了,等你爸妈来,让他们去说。”
  信水给窗台上的金琥洒了一层水,放下喷壶,端详一番,回脸冲杜雷笑:“底下的刺要戳到边了,我们替它换个盆吧。”
  杜雷点头,将小花盆捧起来,两人一起到后院。
  信水小心的拿棍子戳盆底的小石片,看松动了,将花盆倾斜,轻轻的将金琥抖出来;另拿一个大些的盆,往里填土。
  杜雷戴上胶面的手套,两手对抵,支撑着扶起金琥,将它立在花盆正中。
  信水拿小铲子仔细的紧土,又擦净盆沿的泥,最后一拍手:“好了。”
  杜雷再捧着放回原位。
  信水看半晌,末了双手一比:“等它长到这么大的时候,就种到地里,不能再装盆,它长不好。”
  杜雷望着她的脸,忽觉心里说不出的不适。他垂下头,低低的问:“信水……你真的不来了?”
  信水鼻子发酸,忙用力吸吸,回:“也不一定,哪天我找到更好的,一定带过来给你看!嫉妒死你!”
  杜雷看她眼睛闪闪的,有泪光。这大半年下来,他对她多少有数了,越叫得凶,越是装的。他想着她的爽直娇憨、痴心深情,心绪不安,遂上前一步,轻轻扶着她的背:“我觉着……我觉着我是爱……爱你的!真的!我就是不会说!我离不开……我离不开你!”
  信水眼睛发潮,忙将脸埋进他的衣服里,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笑:“杜雷,你真好!”又缓缓闭上眼:“你亲我一下吧,每回都是我亲你!”
  杜雷着忙,怀里的那张脸无处不美,不知亲哪儿好。他衡量再三,终于在她的腮上轻轻触了一下。
  信水看着他微红的脸,心里又起波澜,遂赶紧推开他:“我走了!你慢慢后悔吧!哼!”
  杜雷忙抢步上前:“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我活了三十岁,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人。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我永远都喜欢你!”
  要是旁人说这些话,她一定会笑出来,但是从这样一个男子的嘴里说出,她只觉珍贵异常,便是全世界的宝石加在一起,也不会有这句话的份量重。
  她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知道了!”又笑:“我得走了,两个帅哥等着我呢!”
  苏哲三天前就接到信,信水将时间地点写满了一张纸,再三严词申明:一定要来!否则,我跳长江去。他琢磨琢磨,明白八九,也不知气好笑好,当晚给陆远打个电话,交待些事。周日这天,他早早出来,先去林曦家里转转,陪林蔚天下两盘棋,然后直奔夫子庙。
  到了那道石栏旁,他沿着数一遍,找着最中间的那根柱子,将包一挂,先占下位置。约等了半小时,就见方毅从那头过来,也在数柱子。他绷不住想笑,准备招手;忽想起那场架后他们还没碰过面。他可真狠,差点戳瞎他的眼睛,到现在眼皮上还有个小伤疤――得记着去老妈那儿再弄点绿药膏,否则曦子回来又有话说,唉,也不知管不管用了。
  方毅渐往中间,一抬头,忽发现苏哲坐在栏杆上,斜着眼睛看他。他看见他也来气,想想不好走,遂坐另一根柱子旁,别着头去看文德桥。
  信水满腹心酸,一下车子就飞奔,等看见石栏上的那两个人了,心里舒服些,忙紧紧脸,想装得和平常一样;但一坐到他们中间,还是悲上心头,遂捂着脸哽咽:“我失恋了!我失恋了!我怎么这么可怜!”慢慢就哭起来,越哭声越大。
  苏哲方毅想由着她宣泄一下,还没两分钟,立时觉得不对劲,来往的行人全盯着他们看,渐有围上之势。
  方毅赶紧将她转个圏,让她面对大照壁;苏哲解下围巾,罩到她头上。
  “你别哭了,人家以为我们拐卖妇女了!”
  “你选这地方来哭,你耍我们是不是?”
  信水直吸鼻子,呜咽不已:“你们说她哪点比我好?长得丑不提,又没我温柔,又没我有风情,还没我身材好,你们说杜雷他有没有眼睛?他睁眼瞎呀!哪天我找个比他强一百倍的给他看看,气死他!”
  ……
  “我怎么这么倒霉!好容易爱上一个人,他却不爱我。老天有没有眼睛呀?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它这样惩罚我?”
  ……
  “我叶信水还怕没人爱?哼!太阳打西边出来!三条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多的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又没有塌下来!我又没有毁容!就算毁了容,我还可以整的!”
  ……
  “对了,你们想吃什么?十二点了!”
  方毅一直瞄着表,三十分钟!唉,她真是挺爱他的!
  苏哲也抖抖手腕,不自觉的扭脸看方毅。两人目光一碰,都想笑,随即又觉得不该这样友好,遂一齐绷上脸,移开视线。
  信水盘算半天,实在舍不得把这个好位置丢掉,遂向苏哲道:“我想吃麦当劳,你请我一个鸡腿堡、一杯可乐,不加冰。”又冲方毅道:“你请我一对鸡翅吧,再来一个派,最好带份薯条,动作快一点,过了五分钟就不好吃了。”
  方毅啼笑皆非:失恋还这么能吃?强压着这句话,起身往快餐店去。
  苏哲本想叫他带,想想算了,也去买。
  信水吃饱喝足,一径坐着,瞅往来的行人,一声不出。
  方毅找些话引她,她也不开口。闷坐到两点,他有些急了:“你干嘛呢?叫你来狠的你不干,现在又犯死相!愁什么?不就是两条腿的人嘛,哪儿没有?你有点出息!”
  苏哲伸手在她膝上一拍:“走吧,这儿风挺大,到我那儿去,我陪你唱歌。”
  信水摇头:“不,我就坐这儿。”又将双手一伸,一手挽一个:“你们靠我紧点。”
  苏哲方毅都以为她冷,依言坐近,三人挤成一团。
  两人又一左一右的劝慰,那信水眼睛看着前方,定定的,始终不搭理。苏哲方毅没见她这样过,皆有些发毛,互相看看,都感情况不妙。
  又坐了一小时,苏哲看着不行,想起身叫杜雷来,就听信水道:“走吧,去你那儿。晚上我做饭请你们吃!”
  两人看她突然又好了,纳闷,神情有些转不过来。
  信水瞅瞅他俩,笑:“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地方?这儿人多,我容易恢复自信!刚才走过的人,99%都看着我,又嫉妒又羡慕!真满足!”
  两人忽明白她拽着他俩的目的,既哭笑不得,又阿弥陀佛,总算是放了心。
  走到楼下,信水忽想起还没买菜,回身要往菜场去。苏哲笑:“有人早买好了,早就忙了,上去看看吧!”
  信水惊奇,一路跑上去,见陆远站在门口,系着围裙,手里还抓着锅铲,脸上笑眯眯的。她喜出望外:“吔?你怎么在这儿?”
  陆远笑:“我买到了青鱼,做了一大锅鱼丸子,你快来吃。”
  看着陆远信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方毅很是感慨:“终点回到,圆圈无所不在。”
  苏哲笑:“真是‘路远’!希望这一次真是到终点了。”
  方毅点头叹:“这水姑娘,唉,杜雷呀,没福气!”
  苏哲回:“小柯静得很,和他也挺配,关键是小柯能持家,信水这点比不上。”
  方毅笑:“你看吧,那两人有的磨呢。小柯再好,拉不下脸,杜雷那性子,慢慢拖吧!”
  苏哲好笑,往厅里去,倒酒,递一杯过来。
  方毅伸手接,两人打个照面,忽的都一僵;好一会儿,苏哲先避开视线,回身坐到沙发上。
  方毅两口喝完,先去浴室烧水,后拎着酒瓶坐上阳台。
  苏哲歪着身子看电视,总找不着好看的,来回翻个不停,过了十来分钟,实在看不下去,便拎起包去卧室。
  方毅泡了半小时,腾腾热气,似乎也把酒意蒸了出来,恰是醒又不醒、醉又不醉,飘飘欲仙。他换上半旧的灯芯绒裤,套件厚些的棉布衬衫,摇摇晃晃的往苏哲房里来。
  苏哲坐在地板上,台灯照着一地的信;他手里拿了一叠信纸,正细看;听着脚步过来,寻声抬头。
  方毅倚着书橱,瞅着那些信,脸上一片迷离。
  苏哲觉得应该收起来,但动不了,仿佛动一下,这个画面就破了,这个梦就会醒;他捏着那纸,眼睛透过字,不知看到哪里。
  两人僵持许久。
  方毅先出声:“还有水,去洗吧。”随后缓步出去,轻如狸猫。
  苏哲披着睡袍出来,听厅里漫着音符――春江花月夜;方毅合着眼,缩在小沙发上,仿佛很冷。他回房卷条毛毯,近前,想给他盖上,忽见他睁开眼,看着他的脸不动。他立时一顿,也瞅着他,不知该如何好。
  方毅扯扯嘴角,坐直些,拉过毛毯,裹紧,道:“真有点冷。”
  苏哲道:“你穿得跟夏天似的,不冷就怪了。”说着去开空调,又泡了一壶茶来。
  方毅看着细烟袅袅,微笑:“要是曦子在,我们就有水果茶喝了……”
  苏哲不接话,慢慢倒好一杯,自己端着喝。
  方毅知道他是不会给他倒了,遂倾着身,自己给自己倒.
  方毅将杯子举至眉,透明的器皿里,绿芽翻滚、时升时降;他收回手,呷一口,慢慢的说:“我做过的最可怕的梦是:我梦见四面都是雾,我听得见你们的声音,却看不见你们的人;我想喊,又喊不出;我听着你们的声音越走越远,我却一动不能动……有一次,我吓醒了,再也睡不着……我最喜欢到你这儿来,曦子给我们做东西吃,就象一个家……其实就是一个家,我有时是父亲,有时又是儿子,还有时是哥哥兄弟……我就怕曦子长大,我想她永远都小小的,是我们的小妹妹,就喜欢我们,不搭理别人……我知道她对你比对我好,我不嫉妒,因为绝对平等是没有的,总会一个多一点,一个少一点,不要紧,只要她在就行了,我们还是我们……”
  苏哲捏紧茶杯:“你忘了你说过,曦子总会喜欢上别人的……我不放心别人!”
  方毅微微一笑:“如果是这样,那你我都不是别人!”
  苏哲先一顿,后也微微的笑:“开窗说亮话!”
  方毅放下自己的杯子,伸手要过他的杯子,放成一排,加满,递还给他。
  苏哲接过,悬在半空不动,等着。
  方毅缓缓端起杯,看准他的杯沿,迎上去,“叮”的一声,两杯不高不低、不偏不倚,顶对顶、底对底,轻轻相碰。
  学生会竞选没什么吸引眼球的事发生,按众人的推算,该当主席的当主席,该当部长的当部长,就连副部长的名选,也被猜得准准的,没一匹黑马杀出。
  严隽等私下感叹,也无可奈何,加上实习在即,离愁别绪狂添,忧国忧民的心随之淡去。
  谁知到了团委改届,竟出个大冷门,祁秋离居然报名要竞书记之位,跌坏眼镜无数。
  严隽最先从董植那儿得到消息,跟着来找林曦。
  林曦先愣好一会儿,后笑:“他最近表现不错,原来有打算的。”
  严隽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句话我告诉你,你听听就过。他爸给学校捐了好几万,据说,以后每年还提供奖学金。”
  林曦半晌不出声,后摇头叹:“学校也成了衙门?”
  严隽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要不然,卞小丽那事能那么容易摆平?他爸给卞家至少这个数。”
  林曦早有耳闻赔钱了,但想着最多贴补些医药费营养费什么的,今看他手一伸,禁不住大吸气:“不可能吧!”
  严隽笑:“只多不少。前两天莫老师漏点风,他不会说假话。”
  林曦不知说什么好,只想叹气似的。
  严隽收紧脸,一本正经:“我发誓要做有钱人,三十岁一定要挣到50万,然后自己开家医院。”
  林曦哑然失笑:“去吧去吧,哪天我失业了给你打工!”
  严隽立时摩拳擦掌。
  林曦提不起精神,抬腕看看表:“走吧,吃饭!”
  祁秋离以奇高的大落差选票夺得团书记之位,比第二名足多出三分之二,创历史之最。所有参会人员先是惊诧,后来就有了莫名的狂热――几乎每一张选票上都有他的名字,他的拉拉队变得歇斯底里,尖叫声震天撼地。
  林曦看着,心里也高兴。不知为何,尽管她知道他的个性不可能一日千里的改进,担当如此职位还不合适,但在下意识里,还是希望他能胜出。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对他的成长应该有帮助。
  会后,卓其楷跑来找林曦,商量着给祁秋离道贺道贺去。林曦正有此意,又叫上郦宛,三人凑点钱买份礼物,一起来寻祁秋离。
  303里来一批走一批,热闹异常。等到林曦三人进来,恰好是个空当。
  祁秋离敞着淡金色半长风衣,里面是暗绿的高领套头羊毛衫,面如白玉,目似点漆。
  林曦微笑上前,将礼盒沿胸口平推过去:“恭喜!我们老战友的一点心意!”
  祁秋离接过,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说声“谢谢”,随手搁壁橱里。
  林曦稍稍一顿;自那天过后,他们再碰上,他亦是这副模样,她原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因她最先知道他的秘密,故也不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倒似不是那个原因。
  郦宛一边看着,心里憋气,道:“祁主席还没上任,就认不得人了?”
  祁秋离转脸瞅着她,微笑:“你是郦宛,我怎么认不得?”又笑看卓其楷:“陈翰说哪天我们聚一下,你看什么时候好?”
  卓其楷见他故意冷着林曦似的,不便多话,只回:“你们定吧,到时通知我。”
  祁秋离笑:“好的!以前我们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今后虽然不在一起了,但还得和从前一样。”
  林曦端详一番,觉得他是比从前沉稳不少,说话口气说话方式都有提升,当下还挺满意;她亦看出他不想理她,除了最初的小小惊讶外,她没什么太大的不适反应;对她而言,他只是一个路人,碰上了,同行几步,而后挥手作别,他对她是否好,一点不重要;关键是她给了他帮助,她自己认可的帮助,这点值得记下。
  祁秋离又跟卓其楷说笑几句,林曦在旁,既不局促也不着恼,悠悠打量他们的宿舍。
  郦宛看不下去,轻拉林曦要走。林曦想想也好,便打个招呼,出来。卓其楷忙也跟着告辞。
  郦宛气呼呼的:“姓祁的什么意思?摆什么谱?谁不知道他怎么当上的?好意思!”
  卓其楷也感他过分,皱眉:“以前真看不出来,他这么虚!”
  林曦倒微微一笑:“人嘛,合得来就多说话,合不来就少说话,干嘛非要跟每个人都说得没完没了?”
  郦宛撇嘴:“他以前也不这样嘛?摆明了是摆谱,真没见过这么颠狂的人,我想吐!”
  林曦摇头:“不好这么说,以前他算是我的部下,他不好不理我吧,现在我们都散了,他想怎么样就该怎么样,没什么不对。”听她还要辩,忙笑:“行了,别较真了,叫人家听见,肯定说我嫉妒新任主席,多没面子!你要真是对我好,就别给我抹黑。根本也不是事!”
  卓其楷点头,冲郦宛道:“林曦说的对,人和人就这么回事,别斤斤计较,否则,自己生气。”
  林曦大笑:“其楷好,深得吾传!”
  绍韩坐在大阳台上,午后阳光直照,他却不觉得有暖意。矮几上两盆仙客来,开得如火如荼,他静静看着,一眨不眨。
  他旁边是个小书架,竹制的,三层,只半米高,雕花精美。
  隐的那三个本子就放在上面。
  一月已过,它们可以随便放在任何地方――最后的纸面也光洁如新,没有一个墨点。他又拿起来,一页页的翻,他看得见的字在白纸上跳动。
  第一次,他心里没底!
  那三人是一个三角,再翻翻滚滚、跌跌撞撞,最后都能稳稳的站住;无论变成钝角、锐角、还是直角,终能还原成等边。
  可怕的情谊!
  苏方是有破绽,但他没有把握一击即中。人是最奇怪的动物,就算是天大的罪过,心一软,一切烟消云散。
  他赌不起!
  一旦压错,他们得空反击,他将一输到底,再无回旋。
  他时刻回想他所亲见的场景,就着印在心上的文字,移宫换羽、逐一还原,他看得见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觞一咏、一饮一啄;他竭力幻想那两人是会喷火的毒龙,囚着他的小公主,他应该去、必须去解救她,可小公主那明媚的笑容、依恋的眸光一次又一次的显在眼前,粉碎他的幻想。
  他坐卧不宁、饮食不香,他日以继夜、夜以继日,那三个本子成了他的护身符,片刻不离;但又是他的追命索,刺骨锥心。
  他看着空空的页面,一张一张,最细微的标识都在,清晰如昨;他忽觉胸口蹿出凌厉之气,如黄河壶口,惊涛怒啸,直上云天;无法抑制的,他一扬手,两本子呼啸着飞出去。
  宋婶端着一个小小的沙锅,正从厨房里出来,忽见空中掠过两道黑影,直扑花房;还没等她回过神,只听“咔嚓嚓”大响,那花房的玻璃由顶至墙,一条线似的往下塌。她吓得发怔,连“哎哟”都忘了喊。
  厨子们、佣工们听见声响,一下子奔出来五六个,看是花房被砸了,一个个也目瞪口呆。
  绍钥正陪着绍振一说话,听外面不对劲,急忙也出来,看一眼,立时大叫:“谁干的?谁干的?你们还傻着干什么?看看兰花去!快去!”
  宋婶忙忙的放下沙锅,三步两步奔进花房,指挥人收拾;再找行凶的武器,竟是两个皮面的笔记本。
  她见过这本子,这些天,都在小少爷的手里拿着。她慌忙去捡,一本倒扣着,拎起的空儿,她瞥见那里面竟是空白。她心里发奇,想也不想的,手指在另一本的边缘一抹,“唰唰唰”,从前至后,竟也是空白。她忽觉身上发寒――她明明见他总捧着看,一张张的翻,她每次送东西给他,他还会合上收起。
  老天爷呀!他的病还没好!
  宋婶紧捏着那两个笔记本,只觉心狂跳,好容易走出来,正要跟绍钥回话,就听头顶上冰冷的声音:“送上来。”
  绍钥回到大厅,笑呵呵:“大伯,您的兰花没事。是弟弟不小心掉了本书下来,他们已经配玻璃去了,一会儿就好。”
  绍振一点点头,冷不丁的问:“绍韩生什么病?”
  绍钥一愣,脱口回:“我不知道呀。”好一会儿又加:“对了,医生不是说体虚胃弱,要静养……”
  绍振一看他半晌,慢慢道:“你喜欢哪家的姑娘,就跟大伯说,快点。趁着我还没入黄土,你老子还听点我的话,叫你如愿!”
  绍钥咧起嘴想笑,不知为何,又笑不出来;在任何人面前都滴水不露的他,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绍振一移开目光,从怀里摸出一盒烟。
  绍钥忙伸手去拦:“大伯,你怎么……”
  绍振一推开他的手,又摸出盒火柴,擦着了,点燃,慢慢的吸一口,眯起眼睛:“我都半截入土了,还不能有点人生享受?死不可怕,活得没乐趣才可怕。我说话算话,你赶紧找去。要是晚了,你只能自己去抗战,你想想看。”
  邺琯梳好头,见宋婶已端着盖碗进来,她一指旁边的矮凳:“坐一会儿。绍宏今天怎么样?药喝了没?”
  宋婶忙点头:“喝了。小少爷看起来好一些了。”
  邺琯轻吁口气,拿起瓷勺,慢慢的舀雪耳。吃了两口,就觉宋婶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她放下碗:“小卫那儿有消息?”
  宋嫂赶紧摇头。
  “是你有话说?”
  宋婶垂了视线,一声不出。
  邺琯转过身,正对她:“宋婶,你照顾我三十多年了,名义上你是妈子,但实际上……你也清楚,我妈早没了,只剩几个嫂子,她们都哄着我,我有什么知心人?就剩你了。你再有话不跟我说,我就成孤鬼了。”
  宋婶赶忙站起:“夫人……”
  邺琯拉她坐下:“说吧,是不是绍宏有什么事?”
  宋婶轻轻点头。
  邺琯便不松手,急问:“你看见什么了?有女人来找他?打电话的?还是上门来的?”
  宋婶急急摇头:“不是,不是。”看邺琯神情焦躁,她忙向前一探身,低低道:“小少爷……小少爷有点怪……他看没字的书……今天发脾气,还把老先生的花房玻璃砸了……”
  邺琯没听懂,重复着问:“没字的书?什么没字的书?”
  宋婶吸口气,从头说一遍。
  邺琯呆坐着,一动不能动,面如死灰。
  宋婶看着害怕,握住她的手,轻声呼唤。
  邺琯慢慢笑起来,声音干涩:“你说,你说,是我狠毒还是她狠毒?她有那么多儿子,还要抢我的儿子!她死那么久了,还要来抢我的儿子!神天菩萨,你就这么的帮着她!”
  宋婶忙站起来,想要拦她的话,但又不敢真去捂她的嘴,急得双手直摇,啧啧连声。
  邺琯缓了缓,平息半晌,又微笑:“宏是我的儿子,永远都是。我守着他守了二十年,谁也夺不走!”
  宋婶忙附合:“是呀!夫人,母子连心,小少爷永远都是你的,等小少爷哪天明白了,一定会孝顺你的。”
  邺琯嘴角一动,鼻旁显出颇深的沟,似笑,又似哭。
  宋婶仔细瞄瞄她,壮起胆子:“夫人,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就当真了,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你觉得能听,就听听,不能听,也别怪我多嘴。”
  邺琯转眼看着她,温声道:“说吧,我不怪你。”
  宋婶看着桌角,轻声道:“我想劝夫人别急着给小少爷找媳妇,就是找也别尽在那些官小姐里挑……”说到这儿,她一停,等邺琯的反应,半晌没听到声音,她便继续道:“那些小姐们多少有点脾气,小少爷也有脾气,恐怕以后处不来,夫人又要操心。如果小少爷自己喜欢谁了,哪怕是普通人家的,也比那个好……小户人家的女儿,老实本分,夫人再随便对她好一点,她肯定感激得不得了,小少爷也高兴。夫人一辈子为小少爷,这个再做了,真是全了。”
  宋婶一口气说完,许久,不听邺琯回话,她慢慢抬眼看过去,见她瞅着自己,脸端着,辨不出喜怒;她一吓,忙道:“是我胡说八道了!”说着,想出去,等走到门口,听邺琯唤:“宋婶!宋婶!”她忙又回来。
  邺琯一把拉住她的手:“宋婶,你说得好。我从没想过这个。你帮我打听着,看他喜欢谁,你告诉我,我随他的意。”又盯着她的眼睛:“你听他说起过他有喜欢的人?是谁?”
  宋婶莫名的有些奇怪,来不及细想,她摇摇头:“小少爷哪会跟我提这种事?我看着这一年来夫人常请小姐们来家里,小少爷却不理她们,我自己瞎想的。”
  邺琯看出她是真话,不再追问,缓声道:“不早了,你歇去吧。明天就是另一味药了,你记着别弄错。”
  邺琯走到绍韩房前,驻足良久。
  这十年来,他不需她照应了,他自己能吃能喝能走能跑,是个正常的孩子了,她应该是高兴的。她记得他眼睛明亮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是怎样的隆隆如鼓,她的血是怎样的汹涌奔流;无数个日夜,她吃斋、念佛;她礼拜、弥撒;她斋月、做功,所有的她知道的宗教她都一一尝试,她不怕佛祖、耶酥、真主怪她心不诚,她知道他们一定能看到她对儿子的心,他们不会怪她!
  他终于好了,拥有令人惊叹的智慧,撑起整个家族的经济重担。他几乎不需要支持,他只凭他自己,他能做成所有的事,他是众人眼中的奇才、天才。
  人人羡慕她能有这样的儿子。
  可是她知道,这个儿子不是她的,这个健康的儿子并不是她的。只有在他不识人事的那些年里,他才是她的儿子,由着她喂饭送水、宽衣解带。那时,他并不叫她,但他是她的儿子;如今,他叫她母亲,但已不是他的儿子。
  绍钥将手放到鼻前,嗅那上面遗留的香气,轻轻走上二楼,忽见邺琯笔直的站在过道里,看样子是想去看绍韩,却不知为何站着不动。
  邺琯一回头,忙笑:“你才回来?”
  绍钥皮皮的咧着嘴:“早呢,才十二点,今晚的美女太少,不然我就不回来了。”
  邺琯不自觉的想笑,又显出恼意:“我帮你物色人了,你别又出状况,害我被人家骂。”
  绍钥立时敬礼:“首长放心,三大纪律八大注意。”
  邺琯还想说两句话,忽想到儿子或许睡了,吵着不好,忙挥挥手,轻声道:“睡去吧,夜猫子。”
  邺琯跟着宋婶轻轻进房,见绍韩坐在阳台里晒太阳,气色如常,不像有病的样子。
  绍韩看两人进来,先不出声,等邺琯走到身边,才淡淡的叫声:“母亲。”
  邺琯示意宋婶放下药出去,自己端着递到他手中。
  绍韩接个边儿,随即放下,眼睛望向窗外,一脸冷漠。
  邺琯看惯了,不再寒心,也不伤感,只是不甘,有些较劲儿似的,她甩出一句话:“别的我不想管,但你娶媳妇养孩子我是要管的!”
  绍韩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
  邺琯心里发狠,又道:“没我点头,谁也别想进这个门!”看他依旧没反应,眼珠透明的,折着阳光。她忽疑惑是否猜错了,再看他的脸,俨然是从前的模样,一概无知无觉。她蓦的酸痛,忙站起靠过去,想说:妈想你早点结婚,只要你喜欢,就早点娶进来,妈都喜欢。不等她抚到他的头,就见他一让,接着站起,背对着她立到窗口。
  她的心一落,他站起时带出一股风,吹过来,穿透骨肉,直吹进心,一凉到底。
  宋婶看邺琯空着手下楼,算着绍韩应该喝完了,忙去取碗。
  绍韩看她进来,眼光凝成一道电,擦着空气丝丝作响,直扑她的周身。
  宋婶就觉身上一凉,脚都迈不动;她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说:“我劝……劝夫人,让少爷……挑自己喜欢的……少爷喜欢的人……没说别的……我没说别的……”
  绍韩盯她半晌,慢慢缓下来,道:“多事!”抬手将那碗药往花里一泼,“别有下回!”
  绍钥喝完汤,将筷子一放,笑看绍韩:“你明天就回学校了,走,今晚我们出去逛逛?”
  绍韩知他应该有事,正要点头,就听他父亲道:“去吧,街上很热闹。”他便简短说声“好”,上楼换衣。
  绍钥开着车,一路说笑。绍韩听他都是奇闻乐事,便不应声,看向窗外。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似是到中华路一带。
  绍钥停好车,笑:“下来吧,开不进去了。”
  绍韩挂上围巾,推门而出。
  原来他是带他去夫子庙,他们下车的地方是瞻园路,两旁明清式的小楼,古木苍天。
  绍钥一径儿引着绍韩,走到秦淮河边的一处所在,雕梁画栋,四处悬着红灯笼。里面人不少,却不喧哗,隔着竹窗看过去,有人品茶,有人清唱。
  身着绣花旗袍的服务员领他俩一直往里走,转了两个弯,进了临水的一个小间,正对着画舫轻摇、灯火璀璨。
  绍钥喝一口茶,把手一拍,大笑:“开始吧!”
  绍韩就听身后丝竹声起,好像是古筝,瑟瑟锵锵,清婉不绝。对面的绍钥已闭上眼,摇头晃脑,不亦乐乎。
  约十来分钟,这一曲终于完了。绍韩瞅着绍钥,想知道他究竟卖什么药;就见他用力鼓掌,一边笑看过来:“好不好?再听一曲?”
  绍韩略一摇头,神情上已有不耐。
  绍钥便一笑,很是诡密,小声的问:“你猜是谁在弹?”
  绍韩知道他喜欢和别人胡搅蛮缠,但不会和他玩这把戏,心里有点好奇,正要回头看,就听他叫:“林曦小姐你快出来!”他一震,立时站起,急转身去迎。
  竹帘后走出一个女子。第一眼,他以为是,再看一下,便回身坐下,眼睛对着绍钥,透出恼意。
  绍钥先是叹气:他也会上这种当?是真的了!后又吃惊:就算不是,也该爱乌及乌吧,他怎么没一点儿爱惜?再看小浔脸通红,扭着手指局促不安,他忙笑:“快过来,来吃糖。”
  绍韩怒气翻涌,忽的起身,直往外走。
  绍钥看他这么快翻脸,后悔不迭,也顾不上小浔了,赶忙追出去。
  绍韩直接招出租,上去就走。绍钥来不及取车,急忙打车紧跟。
  进了门,绍钥左右看看,一切都妥当了,尤其那绿色木纹的地板,真是美仑美奂,再看绍韩头也不回的上楼,他顾不上看别的,跨大步上去。
  “其实她长得挺像的,是不是?我跟你闹着玩,你这么生气干嘛?”绍钥先是嬉皮笑脸,后又一叠声的赔礼道歉,加上打躬作揖,忙得不行。
  绍韩只看着夜幕,闻所未闻。
  绍钥慢慢叹口气:“你把隐也找来了?有些事,眼睛也看出来的。他们那么好,她总归嫁他们中的一个,你何必呢?”
  绍韩只觉有道灵光一闪,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他一侧脸,急问:“什么?”
  绍钥看他听得进去,忙又重复:“他们那么好,她总归嫁他们中的一个……”
  是的,她只能嫁他们中的一个――他的机会就在那时!三角不复存在,他是黄雀,他是渔翁,他就是收拾残局的那个人。
  绍韩一动嘴角,慢慢笑起来。
  绍钥莫名其妙――他居然在笑,清清楚楚!看着看着,他竟觉得这个弟弟其实长得挺不错,如果看的是真正的笑起来的脸的话。
  林曦又织两行,将那手指长的围巾举到眼前细细看,长叹一声后,喊小雨:“快来看看,我怎么多出来一条了?”
  跳跳对面听见,大奇,忙叫:“先给我看,你能多出一条来?”
  林曦便连着毛线一团扔过去。
  跳跳拉直一看,哈哈大笑,又叫青眉看:“我的妈呀,你是什么手呀,多打出四针来,又成了一条梗了。”
  小雨过来看看,皱眉:“林曦,你还是重打吧,全是洞。你怎么把上针打到下针去了?这是最简单的平针呀!”
  林曦唉声连连:“我也不知道。手指头戳得疼死了。你不是说马海毛不能拆嘛,会没毛的!”
  小雨为难:“可你打得太丑了,你给谁围呀,笑死人的。”
  刘巧文也凑上来看,跟着点头:“真是丑!不是一般二般的丑!”
  跳跳正打得上瘾,恰好她的一条刚打完,看着别人打,手痒的要命,忙道:“我帮你,我来帮你。我的技术很好的。”
  林曦有些不愿,她是要送给苏哲方毅的,当然是自己打起来的好。
  实习在即,也没课了,这些女生一窝蜂的打起毛线来,技术高的织毛衣,技术中的织手套,技术差的织围巾,差不多人手两根针一团线。林曦对这个一窍不通,天又冷,本不想凑热闹,后来听着有人要送朋友(男)――因为快走了,大伙儿好像也放开了,不再遮遮掩掩的,当作见不得人(反而是没有的见不得人)――林曦忽的兴致大发,赶紧把原材料买回来,拜师黄小雨,跟着苦学三天,谁知出师就不顺,织成这个模样。
  刘巧文看她不接话,笑看跳跳:“你真是,林曦要送重要的人,你织算什么?”
  跳跳回:“是呀,既然是送重要的人,就该织得好些,不然怎么戴?林曦,我不是说你,你真是挺篓的,我在你后面学的,你看我打的。”
  林曦看看她的,真是横的横,竖的竖,平平整整。
  青眉道:“就剩下几天了,你肯定来不及,你不是要织两条?你两天才织这么点,还得拆,还是我们帮你吧。”
  林曦想想也是,忙道:“好吧好吧,开头几行我自己打,中间的给你们,最后几行还是我打。”
  刘巧文跳跳青眉都好笑,林曦也不管,赶忙把那破破烂烂的一截拆掉,叫小雨重新起针,她再仔细的学。
  渐渐的,要好的同学间开始互相请吃、请喝或请玩,校园里笼着离别的伤感。
  其楷郦宛先请吃面,又请蛋糕,十分恋恋不舍。林曦搜搜钱包,回请了一顿饭,真正的六菜一汤,还喝了一瓶甜甜的香槟酒。三人又大谈一番,酣畅淋漓。
  散后回来,郦宛跟其楷抱怨祁秋离:“忘恩负义!我听说咱们头儿帮他好几回呢,这人,没人品!”
  其楷想想也不舒服,便道:“我再跟他说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三个得送份礼物给林曦。”
  郦宛一撇嘴:“我是不想理他,死相!装模装样!唉,你看看学生会团委这些人,哪个比得上我老乡一丁点儿?唉!严隽姜烺他们都要走了,这鬼学校一点意思也没了!”
  其楷笑:“你给我留点自尊好不好?我是比不上你老乡,但也不至于就一丁点儿吧?严隽姜烺是走了,我还在呢!”
  郦宛忽觉失言,不好意思的笑。其楷也笑,跟她道别,去找祁秋离。
  祁秋离听他说完,回:“你们去买吧,之后我给钱。”
  其楷听他口气不耐烦,生气,便一皱眉:“你怎么这样?林曦对你挺好。你过生日、当选,她都领我们给你买礼物,她要走了,你面都不照?就算你忙吧,没空和我们一起请她吃东西,买个礼物也没空儿?你真国家主席呀?”
  祁秋离一沉脸:“送不送是自愿,她自愿送我,我不自愿送她,行不行?要不就你们去买,我认账。要不就你们自己送她,我不擦。你看着办!”
  其楷气得发抖,回身就走。
  严隽组织将要实习的原学生会成员吃顿饭,互相通报各自的实习地,真是风吹浮萍,竟没有两人同在一家医院的,众人唏嘘一片,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临到最后,严隽挑头唱“祝福”,丁芙唱着唱着,潸然泪下,宁红跟着也唱不准儿调,林曦的眼睛开始发潮;另几个男生也唱不下去,独严隽引颈高歌。
  严隽看看左右,笑:“还要回来的,又不是真的一去不回头。把眼泪都留着,留明年毕业那会儿,咱们一起哭,叫弟弟妹妹们看看,俺们是很有感情的!”
  众人听他冒出一句山东话,好笑,还未笑出来,忽见丁芙一步上前,俯着他的肩头,大哭出声。
  大伙儿一愣,虽然暗地里都有所察觉,但毕竟严隽没认可过,加上又众目睽睽,立时都替他发怔。严隽也怔一会儿,后笑:“我们最近的,你还这么伤心?要是哭到于余,你该把故宫哭倒了!好了,别哭别哭,我们常串串门,就几站路!”
  临行前晚,正是31号,晓宣红着眼睛跑到407,非拉林曦青眉到406,她们召开“奔赴战地前夕疯狂大派对”。章洁陆萧也过来拉人,406立时成了空室;别的宿舍得知消息,自动的往407拥,一时间水泄不通、人满为患。
  闻静看实在挤不下,忙提议将场地放到四楼楼道中,各宿舍整体参加。众人齐声叫好,于是忽拉拉开了大门,将录音机放到中间,一首首的唱起歌来。丙护1先是围着看,渐渐就有人加进来,越来越多,几乎倾巢而出。
  整个四楼成了歌的海洋。
  林晨宇上来看一下,没说什么,跟两班班长示个意,悄悄走了。
  唱到八点,喉咙喊哑了,于是开始跳舞。
  陆萧蹿来蹿去,向每个女生索吻,开始大家以为她开玩笑,后来知道说真的,又哭笑不得;有玩心大的,伸着腮帮给她,她也真亲;一亲亲上瘾,逮谁亲谁,引得胆小的、害羞的、庄重的,一个个鬼哭狼嚎,平添了许多喜剧氛围。
  陆续的,便有拜年兼送行的校友上来,新的学生会团委干部也成行,浩浩荡荡的挨宿舍转圏。
  陈翰有掩不住的沮丧,转一下,又到406,跟着晓宣说话,都是平常话,却怎么也说不完。
  晓宣也不知怎么回事,看他这样,心里也酸酸的,临时送个笔记本给他留念。陈翰乐得不行,忙忙的跑回宿舍,非回赠了一套书――平凡的世界。
  严隽于余也绕到女生楼,捡要好的做最后话别。转到四楼,于余知严隽必要会会林曦,他便自往五楼去。
  林曦喊了两个小时,喉咙直冒烟,坐回宿舍喝水休息,忽见严隽进来,双手抱拳,嘴里笑:“各位搭档,新年好!”
  宿舍里只有青眉小雨朱萍林曦四人,听他如此称谓,皆笑,一边让他坐下,端吃的东西。
  大家一起说些祝福话。严隽想着跟林曦说两句,便往阳台上去,回望她笑:“到底你们高两层,视野是开阔。”
  林曦知他意思,抬脚跟上。
  林曦侧脸看着严隽,慢慢问:“常骐回家吧?有什么话没?”
  严隽顿一下,回:“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果断……他是独子,有他的难处……其实大家有缘分认识也挺好,世上的事,难十全十美……”
  林曦暗暗叹息,一时沉默。
  严隽忽又笑:“姜烺会去镇江,他还调到了二院……”
  林曦早知姜烺报名去了镇江,但他和秋荻分在两家医院;不想他竟想法子跟她在一起了,她想着姜烺的脸,大为敬佩。
  严隽笑:“还是你们班有魅力,你看好男生都跟着你们走。董植也跟着闻静跑了。”
  林曦好笑:“你是最好的,也没跟谁跑嘛?”
  严隽打唉声:“我是想的,可惜跟不上,只好识趣,免得被打断腿!”
  林曦听他的话意,似在隐射自己,夜风拂面而来,她突然不知说什么好。
  片刻,严隽叹气:“林曦,我肯定会想你的。唉,以后谁跟我斗嘴玩呀!”
  林曦看他一本正经,忽又好笑,便回:“我是不会想你!跟你说话伤我的优越感。我告诉你,从来都是我把男生说得七窍流血,碰上你,我占不到便宜!”
  严隽拍着栏杆大笑:“这是我听过的最令我骄傲的话!”
  林曦笑而不语。
  严隽望向夜空,后转脸笑:“能到这儿来,能认识你,三生有幸!”
  林曦看着他的脸,微笑:“我也是!到这儿来,我有了三个好朋友,秋荻、晓宣、还有你!”
  严隽慢慢伸出手:“平安!”
  林曦轻轻握住:“保重!”
  看着严隽的身影往男生楼去,林曦竟微微想笑,他的背影不令人悲伤,反叫人温暖;因为无论他们天各一方到哪里,这份友谊永在心头、永不褪色!
  这两天一直是处于消耗状态,既伤神又伤力,不到十点,林曦就觉得坐不住了。她收拾一下,倚到床上,想着还会有人来,不能睡下,只枕着棉被养神。
  果然,十点多一些,其楷郦宛过来,送上一本影集,里面各插着他们的照片。林曦欣喜,仔细看看,笑:“我没好看的,明年回来再给你们。”
  其楷道:“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有秋离的份儿。”
  林曦知他撒谎――都没祁的照片,怎么可能有祁的份儿?但想着他用心良苦,不忍令他失望,便笑:“你不用说,我猜得到!”
  那两人看她精神不济,想着她明天还得赶路,不好多说话,嘱她早点休息,匆匆走了。
  林曦想想应该没人了,便脱去外衣,抖开棉被,半盖着,倚到床头,昏昏欲睡。
  上午,她和秋荻晓宣出去散了半天,她们从没三人行过,还是如此的亲昵,全程手拉手。她从不知道,人的关系原来可以如此简单,以前她觉得根本不可能的事,竟在现实中上演,由自己亲历;她想着她们语笑嫣然、她们说学逗唱,那两人竟还联手合伙对抗她,真令她大跌眼镜。
  那样的蓝天白云,那样的青石板路,那样的小桥流水,那样的三个女孩子,那样的风华正茂……
  祁秋离走上四楼,楼道里皆是狂欢后的痕迹,却没一个人,奇特的安静。
  林晨宇奇怪:“之前她们都在这儿唱歌,怎么全没了?”
  祁秋离道:“去宿舍里看看吧。”
  人几乎都在宿舍里。
  东西已经收拾好,该寄的该送的,都清理完毕;有性急的把被子都寄走了,留下空空的床架,人未去楼已空。
  祁秋离一行依次进去出来,无论是他们,还是丙护的女生们,都是客气而疏离的,这种距离感是奇特的,没有什么可以弥补。
  在女生们心里,严隽于余姜烺董植等上来,无论是谁,她们都能热情以对,真真切切的留恋,真真切切的道别;但对于这些小孩子,她们没法从心里产生认同感,无论是眼神、笑容、还是言辞里,都显出无法掩饰的浮面的客套。
  林曦秋荻晓宣挤成麻花,所有的话都已说完,她们挽着胳膊闭上眼,听小小收音机里传出的校园歌谣,跟着哼,也跟着唱。
  似乎来了人,在叫她的名字!
  林曦睁开眼,见祁秋离的脸仰向上,公事公办的口气:“新年快乐!实习顺利!”她一点头:“谢谢!”
  他扭头再祝福他人。她继续合目唱歌。
  天刚亮,实习的学生一批批出发,因绝大多数人都回原籍,路线分散,学校不再象以往那样遣车护送,只负责送到汽车站或火车站,而后由他们各奔东西。
  晓宣是去汽车站的,最先走,哭得肝肠寸断,引得林曦秋荻也凄凄凉凉、眼泪汪汪,好像今生再无见面之日。
  林曦秋荻是一道的,还好些,各拎个小包,拉着手,享受最后的时光。
  接着青眉上车了,林曦站车窗下,看着她的脸,说不出话。青眉也说不出话,伸下手拉她的手。两人凝望半晌,无语凝噎。
  秋荻站一旁,不忍再上前。她的悲怆已无法用语言衡量,好在前些天就知道常骐回原籍了,否则,她怎样的接受?
  再不济,再不济,该有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话!
  他吝啬如此!
  她的目光落在竹篱上,一岁一枯荣,她再没有机会看到下一次的枯荣了!
  她无意识的抬起眼,不知将目光放到哪里――哪里都一样,都将是记忆里最后的灰暗,若干年后,随发霉的日记一起,再次啃啮她的心,这就是她的青葱岁月。
  她的目光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不由自主。
  她看见晨起的薄雾迂迴穿行,她看见哽咽的声音上下起伏,她看见湿润的树梢微微颤抖,她看见跳动的心泪水盈盈……
  她看见……她看见最后的车窗里有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看着她,不变的、凝固的、绝望的、留恋的,那是,那是常骐。
  她的眼睛再动不了,她看着他――他慢慢低下头去,许久不抬起来;她想笑,她就要这样看着他,肆无忌惮、随意而为;她的心里升起莫名的快感,终于,她可以正视这一切,不再怯懦、不再哀伤!
  那个窗子动了,一抖,再一抖,她的眼睛不动,她坚持着,哪怕看着虚空,那也是曾经装着真实的虚空。
  窗子出她视野的那一瞬,他的脸猛的抬起来;在她眼前一晃而过,他眼泪出眶的瞬间,在她眼前一晃而过;那样的快,她眼睛看不清;却又那样的慢,够她刻在心里。
  林曦看着车子慢慢驶出校门,脑子转不过来:常骐哭呢!天呀,常骐哭起来了!她忙忙的去瞄秋荻,见她微微笑着,望着对面的松柏。
  她一定没看见!
  林曦说不出是快乐还是悲伤,慢慢过去,拉住她的手。
  其楷安排好部下,急忙忙过来送行,林曦笑:“我都怕看见你们了,从昨天开始,我都哭了多少回了,真不想再哭了。”
  其楷见她眼睛还红着,不是滋味,忙叉话,又看表:“郦宛肯定睡过了,昨天说了多少遍,一定要来送你的!”
  林曦赶紧拍胸口:“不来也好,6月再见吧,她一来,我真要哭了。”旁边严隽过来招呼上车,她忙迎上其楷的眼睛:“有空你们给我写信,我最喜欢收信的。”
  其楷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的摇手。
  秋荻挽住林曦,两人一起往车边走,就见祁秋离从校外来,手里拿着包子什么的,咬着,跟旁边人说话。
  近到车前,他侧脸看过来,林曦碰到他的目光,不及细想,微微点一下头,却见他没什么反应,眼睛直直的,仿佛看的是她身后的车。
  林曦忽觉好笑:好玩呢,好像我赶着他示好似的,唉,知人知面呀!又听严隽在车上喊,她忙应声上去。
  祁秋离走着走着,忽的停下来,僵着不动。
  旁人奇怪,一齐回头看他:“你怎么了?”
  祁秋离稍皱起眉:“我忘了件东西……忘了件东西……”
  旁人不解,等他再说,却见他一转身,想沿来路回去似的,那几人问:“你忘了什么?你到哪儿去?”
  祁秋离也不答话,慢慢回走;开始一步一步的,后来就跑起来,越跑越快,跟百米冲刺一般。那几人互相瞅瞅,纳闷之极。
  祁秋离一口气奔上教学楼五楼,这是全校最高的点,也是最安静的点――活动全安排在三楼以下。
  他一眨不眨的盯着校门,呼呼喘气。不到一分钟,那辆车慢慢的出来,转出校门,向西,过十字路口,拐向南,被街边的楼房挡住,再出现,过那座桥,再被街边的楼房挡住,再出现,再被挡住……
  他屏住呼吸,眼睛随着心里的计算一寸寸移动,1秒,3秒,10秒,2分钟,5分钟……再没有出现……
  他忽觉得心跳得很快,几要跳出喉咙;刹那间,又缓下来了,缓得不觉得还在跳。
  抬起手,他将剩下的包子全塞进嘴里。
  慢慢的,他朝楼梯挪去。
  火车一出镇江站,林曦的心情便从最低处慢慢回升:车厢不那么挤了,气味不那么难闻了,“哐铛”声不那么叫人讨厌了,她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她想着这种幸福,忍不住的笑。
  临时改期的事她没告诉他们,她怕他们又跑过来,来来回回,又累又花钱。她偷偷的回到他们身边,吓他们一跳。
  她摸着鼓鼓的书包,一压一个坑,比羽毛还轻还软,那是她从头织到尾的围巾(只织头只织尾)。米蓝色是方毅的,银灰色是苏哲的,她想象着它们挂上他们的脖子,那会是多么的美丽。
  林曦轻轻打开门,里面静悄悄,是宁静的城堡。她的棉鞋已摆进入口的鞋柜里,大大的熊耳竖着,透着阳光的味道。
  他仍是深蓝的床单,中间银丝缠绕,似云非云,似烟非烟;他的被子永远是白色,沾着淡淡的薄荷香皂味儿,仿佛主人刚起不久,气息未散。
  枕边合着一本书,封面朝下,她挡一眼,知道是《槐园梦忆》;有一抹辨不出的绿,小小的透着头,那是书签;他们总拿崭新的纸币做书签,取意“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伸手拿起,随意翻开,正夹着那首《婚礼曲》。他一直嫌中文翻得不够压韵,他喜欢用英文念给她听;而她则一直觉得这诗不好,比大白话还不如,怎一个“俗”字了得?
  她回想着他朗读时的模样,再看一遍,竟看出没有过的意趣。大俗尽头是大雅,她将书往脸上一遮,咕咕的笑。
  方毅房里拉着薄窗帘,这边背阳,更显得暗,但他的色调很温暖,大块的明黄加细细的宝蓝,叫人闻出蛋糕香。
  书桌上多了两个木相框,一张是他们三人的笑脸,另一张是他的加菲猫照。林曦拿在手中细看,笑意一点点的漫。
  苏哲一早到了林曦家,正好秦怡也休息,他便陪着她去街上采购。他想着林曦要回来了,恨不得把菜场搬回家,什么都要摸一摸、闻一闻。
  秦怡好笑,也不说他,每样买一点,一会儿,手上全是袋子。
  再回来,竟见方毅也来了,陪林蔚天说话,天南海北,十分投机。她有些上心,这两孩子是喜欢到他们家来,但多是林曦在家时,从没这样的,林曦不在家,他们也三天两头的跑。她瞅着两个都要过来帮忙理菜,忙道:“方毅来吧,苏哲歇歇去。”
  苏哲看厨房里实在小,便回身坐到林蔚天对面,殷勤的要陪他下棋。
  方毅眼角瞥见秦怡打量他,似有话的样子,忙笑:“秦姨,有件事我想问问您,你别怪我太直了!”
  秦怡笑着点头。
  方毅道:“我有个叔叔刚调到卫生局,以前我爸帮过他,前几天他过来玩,问有没事要他做的,我想曦子今年毕业,正好用得上,就请他留个意,但没敲定是哪家,您看哪家医院好,先帮曦子定一下!”
  秦怡一听这话,心里滚烫,抬眼看着他,半晌不出声。
  方毅见她目光里满溢感激,受不住,忙道:“秦姨,您别这样!这么多年了,您和叔叔对我那么好,我都当这儿是家,曦子的事当然是我的事;再说,官场上也就这样,互相利用,他还回来,也是应该的,不要我们做什么。您别往心上放!”
  秦怡轻轻点头:“我知道你会给曦子打算,我们不提,你也会做好!曦子认识你是福气!”
  方毅满心欢喜,笑:“我认识曦子也是福气,有秦姨和林叔这么对我,更是福气!”
  秦怡微笑:“你看着你爸爸哪天有空,我们请一顿饭。你别拦着,这是规矩!什么事,都要按规矩来,这样才好!”
  方毅看她斩钉截铁,不敢挡着,暂时应下。
  饭后,苏方两人一个不走,继续高谈阔论,又搜些杂事做,大有蹭晚饭之势。
  秦怡来回看看,真是喜欢,倒遗憾没养出双胞胎女儿来,否则,一人给一个,多好!一念及此,忽又起担忧,忙细看那两人光景,见还是说说笑笑、拍拍打打,遂舒口气,起身去厨房,准备做点小食。
  这边林蔚天苏哲又下象棋,方毅一旁看着,尽糗苏哲棋臭。
  正乐意融融,就听门铃响,方毅急走两步,开门,竟见林曦站在门口,红扑扑的脸,笑弯弯的眼。他一怔,好一会儿才喊起来:“曦子!曦子回来了!”
  苏哲一听,唰的从凳子上站起,抢到门口来迎。
  林曦想着他们就该在,真是都在,也说不上话了,只顾着笑。
  苏哲方毅都想帮她拿包,门窄,几乎撞到一起。
  林曦看着林蔚天从后面上来,忙叫:“老爸!”
  苏哲方毅赶忙往旁边闪,让他们父女团聚。
  吃完晚饭,还没说会儿话,林曦便一个接一个的打呵欠,嘟嘟囔囔的念叨累。
  秦怡道:“那就早点去睡觉,明天再玩!”
  林曦点头,自去刷牙洗脸,之后往房里一钻,丢那两人怔在客厅,目瞪口呆。
  苏哲方毅熬到九点,看林曦真是不出来了,沮丧不已,只得告辞。
  两人上了车,皆是沉默,一直进家,谁也没精神说话。
  苏哲先去卫生间,随即又冲出来,往自己房里蹿。
  方毅看着奇怪,忙也跟进去,见苏哲立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条毛茸茸的围巾,喜不自禁;他心里一动,赶紧转身出来,往小卧室去;果然枕头上躺着一条蓝色的,长长的毛,灯下银光闪闪。他轻轻伸手握住,贴上脸庞,暖意如春风拂面,悄然而至。
  苏哲仰在浴缸里,手中拿着那条粉色毛巾,角上一个小猫头,湿湿的,上面还留着她的香气。
  她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见他之前还要洗个脸,淡淡的抹点口红;她故意不理他,是要他回来早早看到她的礼物。他想着她的脸,直觉得水太热了,几乎要把他煮熟。
  方毅挨个试衣服,看哪件配上围巾更好看,试来试去,还是苏哲的那件风衣好,很厚重的衣料,黑得发亮,长度又好,正齐膝,他穿上真像英俊的派克。他就着小镜子照半晌,不过瘾,便去拍浴室的门:“快点快点!你淹死了?”
  苏哲打着寒战套上睡袍,一出来,吸入外面的暖气,连打两个喷嚏。
  方毅一步跨进去,拿毛巾擦擦大镜子,站个笔直,自我欣赏。
  苏哲顾不得加衣服,回头瞅着,讥笑:“幸好有面镜子,不然,你不得憋死?”
  方毅先不理,来回摆弄围巾,看是挂着好,还是围着好,后见他站着不走,便笑:“我是长得帅,允许你多看两眼,但眼睛别发直,我对男人没兴趣!”
  苏哲看他穿上那件风衣,跟自己的效果完全不一样;他一般不爱这些冷色的衣饰,总显得阳光灿烂,如今忽的一身黑,竟是说不出的冷峻邪气;再看里面水雾氤氲,他的头发沾了湿气,几缕横过额头,挡住半边脸,一说话,便颤巍巍的动,仿佛动画片里的不驯美少年;那抹淡蓝服帖的绕在他颈下,像沙漠中的一滴水,映着黑发、金肤,有致命的诱惑。
  苏哲心里发酸,再听这番话,火冒三丈:“我看不出你帅,我看得出你皮痒!”
  方毅嘴角一动:“我告诉你,曦子回来了,你别没事儿找事儿。”
  苏哲冷哼一声,终没再说话,大步回房去。
  方毅又端详端详,很是满意,泡个澡,舒舒服服的去睡觉。
  林蔚天躺下许久,秦怡还倚着床头看书。他见她半天不翻页,便去抚她的手,果然冰冰凉,他忙道:“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秦怡应一声,但不动。
  林蔚天便拉她手进被窝,捂在自己胸前。
  秦怡侧脸看看他,微微一笑,放下书,脱衣躺下。
  秦怡睁眼看着屋顶,慢慢问:“这两个孩子,咱们的曦子嫁给谁好?”
  林蔚天本闭上眼了,一听这话,忙睁开,但一时又回不上话。
  他心里很矛盾,一是憋闷――好容易养大的女儿,怎么一下就要给别人了?二是来火――这下女儿不单单是对他一个男人亲近了,哼,瞧那两个,哪点配得上他女儿?三是得意――要是成了老丈人,还不更呼风唤雨,瞧个个殷勤的!四是感慨――多个人也好,免得没事时无聊,至少还能说说话、下下棋。
  秦怡不听他出声,又慢慢的叹气:“方毅样样都好,又懂事又会做人,处处稳妥,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把曦子给他,咱们一点儿心也不用烦;可惜门槛高了,咱们不合适。看来看去还是小哲好,虽然行事上还年轻欠火候,但本质好;又当曦子是宝贝,一点儿委屈也舍不得给她;曦子拿得住他,真嫁给他了,一定过得舒心。你说呢?”
  林蔚天来回想想,也有点举棋不定,后见秦怡翻身对着他,他忙点头:“是呀是呀!苏哲也不错。”
  秦怡听他声音还算中肯,想着定是苏哲的讨好起了作用,好笑:“咱们丫头也臭美了,还擦个口红回来,算着他们会在!”
  林蔚天听她鼻息微微,似在轻笑,又觉她靠得近了,手边一片温软,他心猿意马,忙探出手去,拥她入怀。
  苏哲方毅一早就起来,想着林曦该往这儿来,若去接只怕又要唠叨,白浪费时间,于是都坐在家里等。
  苏哲洗澡受了凉,鼻子发塞,呼吸不畅,一个劲儿的擤鼻涕。
  方毅看他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摆明是苦肉计,想引林曦注意,骗取关怀,遂在心里暗暗盘算。
  果然,不到八点,林曦就跑了上来。她先看着方毅,笑问:“你喜不喜欢?”末了眼角微微一勾,绕到苏哲脸上,含娇带羞,无声胜有声。
  方毅看她唇上一点口红,腮上白里透红、红中透粉、粉中透嫩,嫩得他心里有虫子在爬,又麻又痒,当下笑:“我戴起来给你看,你等着。”说着,三两步迈进房去。
  苏哲瞅着林曦,心里恨不得把方毅踢出去才好――他就能一把抱住她,香香她的脸。偏这该死的家伙眼中作梗,死赖着不走!他不是自己有家嘛,怎么非赖在他这儿!要命呢!
  林曦不听他回话,再端详一下,见他鼻子发红,隐约肿着,眼神有些乏力,正要问,就看他开始打喷嚏,一个接一个,连打了四个,鼻涕眼泪一齐出来,狼狈不堪。
  苏哲大窘,赶忙转身往卫生间去,揪卷纸猛擦脸。
  林曦跟着看,很是着急:“感冒了吧?你感冒了吧?穿这么少,不感冒就怪了!你逞什么英雄?”又拉低他摸他的额:“有没有发热?”触手还好,便稍放下心,回身去他房里找衣服。
  方毅收拾好,端着脸出来,见苏哲厅里站着,林曦没影子,正纳闷,见她抱着一件大棉袄过来,拉着苏哲给他套上,又指挥:“你去沙发上坐着。”她自己又忙忙的往厨房去。
  方毅看她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换的衣服,单顾着服侍苏哲,心里不是滋味,便立着不动。
  林曦端着一大杯热水,小心的递到苏哲手里:“慢慢喝,多喝点,驱驱寒气,马上我煮姜汤给你。”又笑看方毅:“你也喝点吧,预防预防。”
  方毅看她来回走,就是不惊奇他的装扮,满腔兴致化为乌有;他一扯嘴角:“我不喝,我没他那么娇气!”
  林曦忽想起他要戴围巾给她看的,忙停下步子,上下打量打量,笑:“方毅你都不像你了,酷极了!”
  方毅听她称赞,脸上慢慢的笑起来:“我帮你切生姜。”
  林曦看他去拿刀,忙上前拦,怎么也不给他:“上回切了手了,你别动,我来切,我不会切到手。”
  方毅不敢硬抢,但看出她亦是关心自己,心里舒服许多,遂笑:“好吧,你快煮,我们要快点去菜场,不然菜都没了。”
  林曦一听极是,赶紧煮了一锅汤,硬给苏哲灌下两碗,她和方毅也喝了半碗,然后匆匆忙忙要下楼。
  苏哲死活要跟着。
  方毅皱眉:“你老实待着吧,出去吹了风,好不了,到时传染给我们!”林曦也劝,但怎么也拦不住,没法,只得给他全副武装,只露着两个眼睛。
  林曦想着他们明天就上课,不敢多买,只捡每人爱吃的买一样,偏天阴风还大,恐苏哲再受凉,绕了一半,就往回走。
  方毅计划着要大吃一通的,如今看林曦没那架势,知道她是担心苏哲,遂扭头瞥他,透着不满。
  苏哲还来气呢,林曦把他衣领竖到眼睛上,还加个口罩,弄得他话都说不出来,一路上尽看着方毅讨好献媚,真想吐;今看他还拿眼睛横他,立时也金刚怒目、醋意冲天。
  林曦急忙忙的,也注意不着这场暗波汹涌,等到了家,总算松口气下来;看苏哲还是呼噜呼噜的不顺气,忙从厨房里倒点白醋,叫他捧着薰鼻子。
  苏哲难得生个病,一病起来还真来势汹汹,到了下午,重感冒的一切症状全部出来,弄得他有气没力、状若烟鬼。
  林曦看他中饭都不怎么吃得下,脸红声哑,鼻涕瀑布一样的源远流长,当下急得不行;知道他是不会去医院的,便叫方毅去买药,自己拽他上床,压了两床厚被子给他发汗。
  方毅看出苏哲不是装的了,也着急,急忙忙穿戴整齐,往楼下去。
  林曦等了半小时,不见方毅回来,又煮了一碗浓浓的姜汤,扶苏哲喝下。
  苏哲看她焦急不堪,心里不忍,连声叫她别担心,自己躺躺就好了;后想着万一传染给她,不是跟他一样难受,忙闭眼装睡,叫她出去看电视。
  林曦想想也好,轻轻出来,收拾厨房。
  方毅一点才到家,手里一大包药。林曦看他手套围巾裹得严严的,知道外面冷,顾不上再问怎么这么久,把剩下的姜汤热给他喝。
  方毅换了家常衣裳,一个劲儿的搓手:“本来想就近的,这边医院人太多,我就去了内部医院,绕了点路……”
  林曦一听,知他从城东跑到城西,又看他神情有点失意,忽想到他不会误会自己只顾着苏哲,不管他的死活吧,再仔细瞅瞅,他还真是有那个意思。她就觉心里一顿,也不知怎么形容好,说不出的难过。
  方毅觉察到她的仲怔,忙笑:“你再这么担心他,我也要生病了,让你也担心担心我!”
  林曦听他干脆说破,心里好受许多,便抿嘴一笑,后道:“再小的病,也难受的!”
  方毅点头,又笑:“你不是说过偶尔生个病也好,提高免疫力嘛。昨天他穿件睡袍到处逛,自找的。看他以后敢不敢再那样。”
  林曦也好笑,又轻轻的去开苏哲的门,听里面声息皆无,又轻轻关上。
  方毅将先前买好的零食各拿一点,装个盘,端到几上,见林曦的身影在厨房里,他忙过去,原来在做水果茶,用的是香蕉、柠檬和山楂干——他最喜欢的口味。
  林曦回脸看他进来,笑:“这次加的是雨花,你看看好不好?”
  方毅微笑:“咱们的好雨花一点儿不比别的差。”说着,接过她手里的小茶杯,抿一下,细品,末了连连点头。
  两人坐回沙发。林曦又细细问杜雷信水之事,方毅也细细的说。林曦听完,很是感叹,有点替信水叹气,但想想柯静熙,又要替她高兴。
  方毅低笑:“你想不想当红娘?咱们搓合他们一下,让他们早点结婚,生个小孩给我们玩!”
  林曦又好奇又好笑:“他们都这样了,还要我们去搓合?你不是做电灯泡嘛!”
  方毅一摆手,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杜雷跟个鳏夫似的,愁眉苦脸;小柯端庄如大家闺秀,两人楚河汉界、彬彬有礼。味儿足了!”
  林曦一听,玩心大起,恨不能立时去看看才好,但想着苏哲出不去,只得忍着。
  方毅又笑:“不急这一会儿,反正你天天在,哪天你下了班,我带你一起去。”
  林曦忽想起这个茬儿:可不是,自己已经回来了,6月回学校毕个业,再不用去了,再不用离开南京了……她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个事实,不由自主的笑。
  方毅凝望着她的脸,也不由自主的笑:“曦子终于回来了,我们又和从前一样了!”
  绍钥窥着钢琴前的那个美女,好容易等她弹完了,正要上去搭讪,忽听手机响,他暗暗骂一声“见鬼”,忙取出看,竟是绍韩的号,他有些吃惊,赶紧接,听他说一句“我在夫子庙”,之后便是盲音。
  绍钥又纳闷又叹气,也顾不上别的,忙忙的出来。
  到了夫子庙,站在大成殿门口,他取出手机回打。绍韩简短的回:“上次的地方。”他忙朝那个茶舍去。
  还是那个沿水的小间,绍韩面朝外坐着,看见他进来,眼睛盯着他脸看。
  绍钥看他眼神跟以往不大一样,透着探询似的。他更纳闷:他怎么跷课了?能在学校的话他是从不出来的!还跑到这儿来,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的,坐着发呆?就听绍韩问:“天冷,你没生病?”
  绍钥听他这句话,真是感动:难不成为了关心他这个哥哥一下,他还特地跑出来看看?这两天真是冷,冰结老厚,几十年未见!他忙笑:“还好还好,偶尔咳两声……”还未等他说出他锻炼得好身体好,绍韩就站起来:“挂点水!”
  绍钥被他一径儿拉到一院,简直摸不着头。他那么冷僻,从不与人拉拉扯扯,有时他拍拍他的肩他都让,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不放;再说他没病呀,他拉他去医院干嘛?
  从挂号到问诊到化验再到药房,绍钥晕头转向,最后看着那两大瓶糖水,困惑不已:这是给我用的?我没病呀!再看绍韩直往前走,他忙问:“你去哪儿了?”连问好几声,也没回应。他想想没法子,只得跟着,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绍韩拎着治疗袋往护士站外一站,眼睛看着角落里一人。
  林曦正剪胶布,听有人唤她:“有人来找你,说认识你。”她回脸去看,竟是绍韩。她忙放下剪刀,快步走到前台:“绍韩先生,你也生病了?”
  绍韩摇头,将袋子递给她:“绍钥病了。”
  林曦忙伸手接过,转到配水室,出来叮嘱:“先找个地方坐下吧,今天人多,一会儿我们过去挂。”
  绍韩点头,但不动。
  林曦以为他是不放心,想着绍钥虽然讨厌,但毕竟是半个救命恩人,何况绍韩还亲自找她,她不能不表示表示。
  才来没两天,她就对老妈的口头禅体会倍至――“有人好办事呀”,真是有人好办事,便是小小的打针挂水,也是有人好办事。认识一个护士,你就可以不用等,即来即治,别人眼睁睁看着,一声不敢吭。如果她的水平不够好,她可以请资深的同事帮忙,包管一针见血。谁都不认识的人,就得按部就班的来,你急她不急,也急不来,满眼都是病人,谁顾得上谁?
  林曦看等候的输液瓶排成一长溜儿,心想不知绍钥的病重不重,如果重的话,真得厚着脸皮去求个人情;再看她的胶布已剪了不少,一时用不完,忙打个招呼,要跟着绍韩去看看。
  绍钥正站在输液室里皱眉,满鼻子的消毒水味儿,还人来人往,你咳过来他咳过去;他想想发毛:没病也染上病了!正想逃跑,就见绍韩进来,前面走着一个小护士,只露着一双眼睛,但他扫一眼那体形轮廓,立时就知道是个美女,当下也不想走了,笑眯眯的等着她上前。
  林曦细瞅两眼,看出绍钥没病到要开后门的地步,遂道:“绍先生先坐下来吧,要等一下,今天人太多了。”
  绍钥一听声音,恍然大悟,暗暗痛心:我是一片丹心向明月,他倒好,明月偏偏照沟渠!我有什么意思?再看林曦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生姿,怨气忽又散了,便涎着脸笑:“西子妹妹,你的帽子好漂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就在这儿工作了?待会儿你给我打针好不好?我不要别人给我打针!你给打一针我马上就好了!”
  林曦看他还是滑头滑脑的样子,神气十足,脑中忽的一闪:他要是病了不会去军院?那儿他们都熟,肯定好好的伺候着,何必跑这儿来排队赶场子?哼!没病装病,故意来找她的!想到这儿,心里厌烦,不想再理他,只回头望着绍韩:“绍韩先生,今天事多,我先过去了,一会儿再来。”
  绍韩点头,眼睛看着她不动。
  林曦想着绍钥把他骗到这儿来,跑前跑后的,真替他生气,再看他脸上不似以往那么僵,线条柔和些,一双眼睛也不似以往那么冷,闪着一种光,好像有点急;她忙道:“你别着急,他没什么事。我们这儿人多,一会儿就过来了。我再去看看。”
  绍钥一直伸着脖子看,见林曦没影儿了,这才收回目光,忽发现绍韩的眼睛落在他脸上,冰冷的,看到哪儿,哪儿就要冻坏一块。
  他暗暗打个唉声:怪事呢!我怎么一见美女就管不住舌头!非要说点话才痛快?我已经不敢喜欢她了,不就是她长得美我多看两眼嘛,你还跟我来这一套?有本事去找正主呀!拿我当枪使!还拿我撒气!气愤!
  因病人实在多,到处人满为患,这些实习生们都成了生力军,处处勇当大任。
  林曦第一天来就进入角色,至今她已挂了27个水,最多的扎3针,还有5个扎2针,今天的都一次过关。她想着绍钥轻浮,实在不想握他的手,便请那个技术不错、对她也不错的潘芸陪着一起去。
  绍钥看那个护士长得一般般,手上还生冻疮,红红紫紫的一大片,他急着叫林曦:“西子妹妹!西子妹妹!你给我打针!我要你给我打针!”
  潘芸拿起他的手看看,保养得很好,皮细肉嫩,血管清晰,便冲林曦道:“你来吧,肯定没问题。”
  林曦不好再推,只得拿起止血带。
  绍钥盯着那一双小手在自己手腕上扎橡皮绳,几要流口水;他也见过不少美手,但从没见过这样的,真正的十指尖尖、如葱似笋,那个柔软呀,是男人都会想入非非……
  林曦连叫两声“握紧拳头”,他才照着做;她知他的眼睛死盯着她的手,来气,便重重的打他的手背,一下、两下、三下……公报私仇结束……
  拿起针头,那边潘芸已消好毒,林曦静静气,托起他的手。
  尽管她想着多扎他两针才好,但职业道德还是稳稳的占了上风,他是她的病人,她该一针扎进去。
  绍钥就觉手面一刹刺痛,随即一缓,他睁开眼,正想感叹:美女打针也疼呀!忽觉手背上又开始抽疼,仿佛有尖利的东西往里钻,他定睛一看:天呀!没进去!林小美护士要返工!
  林曦往回撤针,针尖不出皮肤,停住,左手食指轻按静脉的走向;稳一稳心绪,再进针……还是没回血……
  绍钥咬着牙,将另一只手伸出来:“没事没事,换一只。”
  ……
  绍钥咬着牙,又将第一只手伸出来:“没事没事,再来再来!”
  ……
  绍钥咬紧牙,又将第二只手伸出来:“没事没事,这次肯定能进去。”
  ……
  绍钥咬紧牙,再将第一只手伸出来:“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林曦偷偷看他的手,原本白白瘦瘦的,如今差不多成煮熟的酱猪蹄了;再瞄瞄他的脸,还是满不在乎的笑意;她突觉这人其实、真是、的确,挺好脾气的。她轻轻的道歉:“对不起!”端起托盘,低着头出去。
  绍钥如聆仙音,急着回:“不关你的事,是我手长得不好!”
  潘芸忍了半天了,听着他这句话,实在忍不住,“哧”的笑出来。
  绍钥觉着自己的脸又发凉了,他也顾不上,旁边来了一个小姑娘,真是美!
  林曦小声抱怨潘芸:“你怎么都不帮我?害我打了5针,我都没信心再去挂水了!”
  潘芸笑:“他吃了蜜一样,非要你打,我凑什么热闹。”
  林曦不好再说,心里沮丧无比,遂回头闷闷的去剪胶布。
  方毅得了五子的消息,知道今天柯静熙会来,算着林曦该下班了,便直奔医院接她。
  林曦换好衣服,想着绍韩那儿得去打个招呼,便拎着小包出来,就见绍韩站在室外,似要喊人,她忙问:“怎么了?水完了?还是手肿了?”
  绍韩摇头,问:“你要走了?”
  林曦应一下,又笑:“有值班的护士,你喊一声就行了。”说着又过去看看,见绍钥正跟隔壁的漂亮小姑娘搭话,眉花眼笑的。
  方毅问了两个护士,找到输液室,见绍家两兄弟一个站一个坐,全盯着林曦;他心里发狠,但面上若无其事,上前扶住林曦的肩,笑:“这么巧?四先生,你也生病了?看来是冷风吹多了,四先生要保重贵体呀!”又笑看绍韩:“五先生也陪着来?真是手足情深!”
  林曦看他到了,急着要走,再看绍韩还望着自己,她便移了一步,轻轻说:“你哥哥没大病,还有大半个小时就挂完了。我有事,就先走了。”
  绍韩站在窗口,看两人出了门诊,往大门去;他取出手机:“两分钟后出正门。”
  柯静熙悄悄移到窗后,将窗帘拉了一条小缝。
  杜雷在后院缓缓的打拳,动作很慢,却力贯全身。
  她猜出是太极拳,他比那些老头老太太打得威风多了,还轻盈――她不知为何想到这个词,她实在想不出别的词――他像一只白鹤,一起一落,翩翩起舞;但她知道,其实他的心情不好。
  他心情一不好,就会在后院打拳。
  她听小杨说过,他平时只在晨起临睡前打拳,那是锻炼;如在别的时段,就是心思不顺,他在静气。
  她看过两次他在别的时段打拳。一是去年除夕;二是她说服他的那个下午。
  这是第三次。
  她看着那个身影,莫名的,她的心中充满怯懦。她怀念那个黄昏,她多么像一个英雄,她的力量在瞬间暴发,无坚不摧!而今,他就在面前,没有障碍的眼前,而她却不敢前行一步。
  她怕什么呢?是他?还是自己?
  因身体的缘故,她从不敢和同龄人玩耍,等到病好了,已是大姑娘,历过九死一生,心境与常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她所在的单位是事业性质的,稳定,待遇一般,人多事少下,自然无聊,偏又是八女二男的搭配,那些三姑四婆们闲得发慌,便想替她说媒,被婉拒后大受伤害,一致认为她扮清高、作深沉,等着看好戏;随她年龄渐长,仍无男友,讥笑嘲讽便蜂拥而来;当初她进这个单位纯属巧合,并非靠关系后门,如今便是任人欺负;好在她热爱生命本身,活着便是乐趣、便是幸福,这些闲人碎语只是人生蛋糕上被碰走样的奶油,不好看,但可以吃,而且回味起来还挺有趣,她笑看这一切。
  但她是寂寞的。
  她一直在寻找像家那样的温暖,在父母之外能容她休息的一个地方。
  她遇到他,也遇到这个地方,等待、守候,再等待、再守候……她不敢相信这个幸福能让她握在手里,那她的人生将是多么的圆满!她怕这是她幻的一个梦,她一开口,这个梦就会醒。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开,应该是她离开他吧。
  他常常坐在房里发怔,给他分析财务收支时他不再像以往那么专心,她忙晚了还是小杨送她回去……
  林曦老远看见小青和五子站在报亭旁张望,她忙拉方毅的袖子,很是欣喜。
  方毅接过她的包,笑道:“去吧,他们常念叨你!”
  林曦抿嘴一笑,小跑上前。
  方毅看着她胖嘟嘟的背影,企鹅一般,不觉低笑出声。
  柯静熙听着外面喧闹不绝,知道他们到了,忙将账册一收,开门出来。
  林曦一见她,张开双臂:“静熙!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柯静熙紧紧抱住她,感动不已。她喜欢这个小姑娘,有她在,她的信心就会变得很足。
  杜雷听到声响,赶忙收势,往正屋来。
  方毅也正好进门,两人一前一后,遥遥呼应。
  杨松健厨房里忙得一头汗,看小青出来后就不进去了,气得探出头来喊。
  林曦静熙好笑,一齐进厨房帮忙,弄得杨松健不好意思,讷讷的直搓手。
  林曦跟静熙低笑:“他烧菜最难吃,咱们赶他走。”
  静熙称是,两人合伙把杨松健撵到门外。
  旁人看他出来了,都瞅着笑。方毅上前拍他的肩:“小杨同志哥呀!你一出来,我们的晚餐就有盼头了!这是众望所归呀!”
  杨松健别的无所谓,但对厨艺一直挺自诩,自认识苏方以来,饱受打击,如今看杜雷也面带微笑,自尊心严重受损,便赌气:“以后我不烧了!”
  众人更好笑,笑声震天。
  方毅回到杜雷身边,低笑:“听听,人家不干了,你还不赶紧确定厨娘?”
  林曦最好奇柯静熙是怎么说服杜雷的,杜雷那模样,说话做事还不铁板钉钉,苏哲方毅加上一个信水都不行,她怎么就行?
  一吃完,她立马拉柯静熙到小青房里,连逼带哄加利诱,非要刨根问底。
  柯静熙想想,道:“好吧,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叫你进来,再告诉你。”
  林曦看她神秘兮兮的,更激动,忙到外面转圈,等着水落石出。
  方毅瞄着林曦,心想她肯定能得些独家爆料,遂也不急着点拨杜雷了,只坐在一处说闲话,等有了底再做打算。
  约五分钟,柯静熙将门开了一缝,林曦忙溜进去。
  静熙已脱了外面的长羽绒衣,单穿着里面的羊毛衫,林曦忙道:“你脱衣服干嘛?小心感冒!快穿上!”又面露笑容,窃窃的问:“你怎么说的?”
  静熙微微一笑,慢慢把毛衫往上拉。
  林曦一眼瞥见那红红的伤痕,吓了一跳,半晌出不了声。
  静熙慢慢把衣服放下,再将那天所说的话复述一遍。
  林曦先发愣,后万千感慨:就是铁石心肠,也敌不过这番话呀!杜雷这百丈钢终于碰到绕指柔了;再看静熙默默坐着,丝毫不觉得冷,她忙帮着把她的羽绒服套上;拉拉链的空儿,她脑中有个什么一闪,好似哪里不对劲儿,下意识的,她又去掀静熙的衣服。
  静熙想拦,顿一下,又松了手。
  那些伤痕的颜色奇怪,怎么那么红?边缘还那么齐整?她见习时也看过一些缝合,书上也学过,不该是这样的吧!
  林曦轻轻伸手摸一下,那道红立时缺了一个口,下面是银白的伤疤;她再往下抹,红一寸寸的消失,蜿蜒的白显在眼前。
  林曦将手指举到眼前细看,又捻一捻,分辨出是口红;无法抑制的,她偷笑起来:“杜雷一定吓死了,血淋淋的,视觉效果震撼!”
  静熙想笑没笑出:“我本来不想骗他的,但我恢复得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又不会就近看……那会儿我只想把他留下来,什么办法都行……”
  林曦暗想:没准儿她也害怕今后杜雷知道了会生气,所以不敢再主动了;杜雷那样的人,应该痛恨欺骗的。这倒麻烦,也不能天天涂吧,再说涂也没用,一摸就没了……她凝思苦想,转念笑:“现在不是有许多奇怪的护肤品,增白呀袪斑呀除疤痕呀,什么都管,要是以后杜雷问,你就说用了除疤灵,疤没弄掉,颜色弄掉了,他哪会懂这个呀,肯定听你的!你本来也是做手术留的疤嘛,又没骗他。”
  静熙听她这一说,只觉茅塞顿开;这也是她的一个疙瘩,尽管这不是欺骗,但又似欺骗,她是不惯做这样的事的,于心难安;她更怕有那么一天,她如何解释?
  这下好了!
  林曦见她抬眼看着自己,满是感激,更感好笑,便道:“你还要特别申明,你是为他用的,花了好多钱呢!要他赔给你!”说完捂着嘴笑。
  静熙微微红了脸,但又想笑似的,忙把脸埋进羽绒服里。
  林曦小试牛刀成功,得意得很,便贴着静熙坐下:“我帮你出出主意,你们早点结婚吧,我们都等得急死了……”
  静熙又急又喜又慌,神情变幻,一叠声的说:“你们别乱猜!你们别乱猜!”
  林曦看她像个小女孩似的着忙,又想她从小到大吃那么多苦,慈悲心大发,再加上方毅的话给她壮了底气,跃然一变,俨然成了知心姐姐,她拉住她的手,笑:“我告诉你吧,杜雷其实喜欢你的……”
  “……”
  方毅拉着林曦出来,不让她再去车站,直接往路边去招车。
  林曦道:“只有三站路,坐的士不划算!还不如走回去呢!”
  方毅回:“几点了?明天还要上班!我不催你还不走,引叔叔阿姨担心。下回不带你出来了。”
  林曦听他口气,似还要为她的任性担责任,因想着和静熙的计谋,也没心思理他。
  方毅不听她回话,又放缓语调笑:“你打听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林曦把嘴一抿:“这是秘密,我不告诉你!”
  方毅呵的发笑:“别说我没提醒你,杜雷的个性不一般,你别弄巧成拙,给小柯帮个倒忙!”
  林曦不乐意,溜他一眼:“你等着瞧!”
  方毅看她嘴巴翘起来,好笑,便回:“好,我等着瞧!”语音怜爱。
  林曦心里一暖,挽住他的胳膊:“我们边走边找车好不好?”
  连着三天,方毅都接林曦回家,再没看见那绍氏兄弟的身影,他心里略放,又不着痕迹的问林曦两句,没听出什么大名堂;他虽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但没有有力的话柄,不便叮嘱林曦什么,只得先放到一边。
  周日这天,林曦做个小小的东道,请实习的校友们去夫子庙尝尝小吃,苏哲方毅全程作陪,附带扫描有没碍眼的男生。
  逛到中午,吃饱喝足,十来人作鸟兽散。
  苏哲憋了一周,极是难熬――明明就在眼前,却不得见;他们来了个特级教练,辅导一月就走,任何人都不得请假,今天出来也是好说歹说,另仗着他样样出色难不倒,开恩特批――如今见着了,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家,弄点好东西吃吃,再看看书、下下棋,过神仙日子。
  林曦方毅知他出来不容易,便按他的意思办,于是去超市转转,一起回家。
  三人下棋下到四点,林曦去煮桂花酒酿赤豆小元宵,另配两样拌菜起味儿。
  正吃得高兴,杨松健打电话来,惊慌失措:“柯会计不做了,大哥也拦不住,东西都搬走了!这怎么办?”
  苏哲不明原尾,只得道:“你别急,方便过来吗?过来再说!”
  放下电话,苏哲问林曦方毅怎么回事。
  林曦心里得意,脸上笑眯眯。
  方毅暗暗摇头,脸上也笑眯眯,反问苏哲:“你看呢?”
  苏哲笑:“小柯以退为进,想行动了。”
  方毅再问:“进得去吗?”
  苏哲摇头:“难!”
  林曦扭脸问他:“怎么难?”
  苏哲竖起三个手指:“第一,杜雷会信以为真;第二,杜雷不会追求人;第三,杜雷胆子小。”
  林曦一听,觉得都是混帐话,再看方毅悠悠笑着,显然赞同他的看法;她先不满,后想想,忽又没底儿,她是没有他们了解杜雷,万一被他们说中了,那不惨了,她可是主谋呀!
  方毅看她沉思,笑着挪过来:“小柯肯定把那天的事告诉你了,你告诉我们,我们帮你补救!”
  林曦想着柯静熙千叮咛万嘱咐的,赶紧摇头:“没说什么。真的!什么也没说!”
  方毅便朝着苏哲一笑,埋头吃元宵,再不发一声。
  苏哲听出这里面有名堂了,他虽想讨好林曦,但更好奇方毅所问的;他看林曦现在都不肯说,估计也不会在别处说,遂决定和方毅一伙儿,便也去吃元宵,也不发一声。
  林曦左右看看,更没底儿。
  这三人其实很微妙。林曦偏向任何一个时,另一个都会起酸,故意走开;但如果苏方两人一边倒,林曦则会气虚,不自主的跟着他们去;先前,方毅就利用这点,联合苏哲故意捉弄林曦,或引她着急,或骗她上当;但这种联盟往往是很不坚定的,有时苏哲临阵叛变,便和林曦一起设计方毅去;有时方毅也会提前投降,再对苏哲落井下石。这种游戏由来已久,林曦完全明白他们站一线往往是故意的,要引她就范,但他们真的站成一线了,她的心又七上八下,总想把自己也快点加进去。
  林曦没心思洗碗,便堆在水池里,又将微波炉里的爆米花捡出来,堆了一盘,捧去讨好。
  那两个家伙高高兴兴的吃,天南海北的吹,再不提“杜雷”两字。林曦忍了一会儿,来气,正准备虚张声势发脾气,杨松健到了。
  林曦竖着耳朵听杨松健说,直说了一个小时,99.9%是废话,她总结一下,三十秒就搞定。
  柯一早来做账,中午帮着烧饭,吃饭,再做账,三点时找杜雷,说什么不知道,约半小时,出来收拾东西;杜雷送出去,说了几句话,说什么不知道,回来就进了屋,一直不出来。
  杨松健头上直冒汗,看那三人什么反应没有,他这个急!就看方毅张嘴了,他眼巴巴的盯着。
  “你先回去吧!早点睡觉!”他说。
  方毅连拉带拽送杨松健出门,回来往沙发上一倒,呵呵笑:“我看小柯出得去,进不来了!”
  苏哲沉吟片刻,轻轻点头。
  林曦不服:“那不一定,你们不是说杜雷喜欢静熙的?他一定会去找她。然后就好办啦……”
  方毅打断:“怎么个好办?”
  林曦回:“好办就好办嘛,那还要说?杜雷一去,静熙肯定回心转意,水到渠成!”
  方毅“哈”的大笑,苏哲也跟着笑,林曦下不来台,气得瞪他们。
  方毅笑够了,一指沙发:“曦子,过来,我给你分析分析。”
  “杜雷不是一般人,他喜欢谁就可以放开胆子喜欢。第一他以前有经历,心里放不开,他怕女人怕得要命,避之不及;第二他不懂谈恋爱,信水追他一年多他才有知觉,小柯能有信水的十分之一?就算小柯当面跟杜雷承认她是喜欢他的,杜雷也不敢相信,他会跟信水比较,一比就不是了。第三杜雷带着这么多人,负担这么重,他不敢喜欢小柯,他怕她受委屈。小柯一退,杜雷更会退,比她退得还远。”
  林曦听他说完,再想苏哲的话,两人几乎一致;她理一理,也清晰起来,当下懊恼不已,遂发闷。
  苏哲忙靠过来,递爆米花给她:“其实你这主意也不错,先让他们冷一冷,找个机会,再让小柯回去,反正杜雷对她有意思,慢慢再来。”
  方毅亦轻轻点头,摸着下巴思忖。
  林曦偷偷打量他俩,决定还是坦白比较好,反正他们三个没秘密,再说,还指望着他们想办法呢。她咳两声,慢慢道:“那我告诉你们静熙怎么说动杜雷的,但你们一定要帮她成功!”
  方毅抬头看过来,眼里满是笑意。
  苏哲对着她的侧面,看又她是一物换一物的神情,跟从前一样可爱;他心里升起柔情,不自觉去握住她的手:“放心,我们什么事办不成?”
  林曦慢慢说完,隐了静熙“化妆”那段。
  苏哲方毅互看看,均是佩服。
  三人又坐成圈盘算,找让柯静熙回来的切入点;说来说去,都不好,于是一齐沉思。
  林曦想到一点,打个顿,没立时说,偷偷去瞄苏哲,正碰上苏哲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一碰,心照不宣的笑,又一齐去看方毅;方毅瞥着两人表情,便也一笑,自言自语:“杜雷可真结实啊!”
  当晚,苏哲方毅又研究给小柯的台词,场景切换,逐一挑选。
  次日,方毅火箭一般,在城里穿梭几个来回,该买的,该递的,该动之以情的,该晓之以理的,一一妥当。下午,他接林曦到苏哲那儿,守着电话听消息。
  约五点,杨松健打了电话来,慌慌张张:“大哥去了好多趟厕所,肚子疼得要命,你说是不是放多了?你看是不是得吃点药?”
  方毅笑回:“你就拿我给你的药给他吃!”
  杨松健发急:“我给了,不管用,他说肚子更疼。”
  方毅忙安慰:“没事,肚子疼就要好了。”又威胁:“你们想不想过安生日子?不就是拉肚子吗?有什么了不起?他壮得像头牛,拉十天也没事儿!”听他还要唠叨,嫌烦,忙道:“小翔呢,我跟他说。”
  “小翔,你把握着,看他实在不行了,就给他吃你手上的药。我告诉你,你别可怜他,可怜他就是害他,他都三十了,再不娶老婆就娶不到了;娶不到你们也没好日子过,哪天他一甩手,说跑就跑,你们拿石头砸天去!明天我们过来看他,没事儿!拉肚子死不了人!你别怕!还有,你们都别理他,他叫人当没听见,别给他东西吃!也别给他水喝!听见没?等我们来了再说!”
  林曦听得跺脚,想抢话筒。
  方毅眼急手快,挂了。
  林曦伸手打他:“你胡说什么?水也不给杜雷喝,他会脱水的,脱水重了,要死人的!”
  方毅回手一架,抓住她的手腕,笑:“这样子快,两天就让他没人样儿,小柯不就进来了?”
  林曦一听也是,但转念还是担心:“不行不行,要是脱水的话,那就麻烦了,静熙会心疼死的。”
  方毅笑得阴险:“就是要她心疼,抱头痛哭才好,这场戏就到位了!”
  林曦心里明白,但想着脱水症的可怕,又不安,还是要打电话。
  方毅不依,圏着她不让动。
  林曦挣脱不开,正要发嗔,忽觉他的手臂一紧,他的脸擦过她的脸,他的下巴夹住她的肩,他把她抱进怀里。
  林曦一僵,不知所措;她有些糊涂了,好像哪儿不对劲儿,她辨不出来!她不想辨出来!不自觉的,她轻轻的叫起来:“方毅……方毅……”带着微微的颤音。
  方毅慢慢吸口气,缓缓的问:“我生病了,曦子会像对苏哲那样对我吗?”
  不知为何,林曦忽的心酸,她伸手抚上他的后背:“会的!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方毅感觉她的身子放松下来,软酥酥的,像带着甜味儿的高梁饴,触手即化;他轻轻的让开一下,双手扶着她的腰,用眼睛寻找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黑得像凝干的墨,怎么化也化不开;她的神情是坚定的,真切的,执着的,温暖的……没有一丝羞涩的,跟看苏哲不一样的;他觉得他的心向下沉,沉着沉着,就到了底,他以为他会浑身冰凉、他会冷汗淋漓,但没有,她的眼睛在那里,一片柔软,他的心轻轻漾着,不想起来。
  林曦看着方毅的脸,他又是那种茫茫的样子;她呆呆看着,移不开眼。
  他不是苏哲,他不需要照应,他一直守护他们……可面前的这个人,无依无靠,无拳无勇,令她想保护。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方毅,我在,苏哲也在。”
  方毅轻轻摩挲那只手,心反而静下来;他微微的笑:“那我就放心了!”
  苏哲顾不上洗澡,汗流满面的直奔电话亭,先跟方毅询问情况,再跟林曦苦叙离情,说得没完没了。方毅看看要六点了,硬给掐掉,送林曦回家去。
  连着四天,杜雷好好坏坏,昏昏睡睡,没吃到一粒米,整个儿人抽筋拔骨似的,看着就蔫下来。
  林曦每天都装模做样的带瓶糖水给他挂,里面啥也没有,仅供他生存能量;方毅时常跷课出来,看他缓和些,立马给他喂加了料的水,把这个铁打铜铸的杜雷折腾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杜雷开始有些着急,后来看真是病得不轻,吃药打针都不管,竟也有些心灰意冷;想想信水走了,静熙也走了,而小杨小翔等常常没影子,想喝口水都找不着人;他看着屋顶灰暗的灯,想起母亲满是皱纹的脸,突如其来的,胸口一呛,几要流下泪来――但流不出来,他浑身都干瘪瘪的,像是一条上岸三天的鱼。
  林曦默背着柯静熙留给她的电话号码,1、2、3,接通:“静熙呀!你快来,杜雷生病了,病得好重,他们也不管,都要死了!”
  柯静熙一直等林曦的回音,尽管事先说好凉一凉,但她的心就没踏实过,总惦着怎么还没消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竟是杜雷要死了。她只觉天旋地转,气吸不上来,挤得前胸闷痛不已,挣扎着,她拿起手袋,跌跌撞撞的向外跑。
  林曦放下电话,忽想起她身体也不好,可别把她吓到哪儿,那就惨了;她急忙又打过去,说是已经走了;她立时跑到路边,心神不宁的等着。
  柯静熙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打不到车,竟连奔带跑的过来。
  林曦远远看着一个人一路狂奔,近了认出是她,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向前迎,连声道:“他没事!他没事!你慢慢的,别着急!别着急!”
  柯静熙听她这些话,那肯信,越发以为杜雷不得了了,一把捂上嘴,呜呜咽咽的往里冲。
  杨松健看杜雷出气多进气少的,几乎脱了形,实在忍不下去,吵着要送医院,方毅看他要坏事,和小翔摁着捆上,堵上嘴,往房里一丢。
  旁人一看,都有些发僵,他们本不知道内幕,也犯了不少嘀咕了,如今看情形不对,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小翔向来受杜雷器重,而方毅也是杜雷的莫逆之交,应该不会害杜雷的,又都不敢真翻脸。
  正僵持着,忽见柯静熙奔进来,头发散乱、泪流满脸。
  方毅看着柯静熙进去,吁口气,回头冲小翔道:“放他吧!”
  林曦急忙嘱咐小青:“熬稀稀的粥,快点去。”又配药水,准备真正的治疗。
  柯静熙坐到床头,只看一眼,就撑不住哭起来。
  杜雷半醒半睡,觉着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头,有暖暖的咸咸的液体往嘴里掉,他接着,竟如饮甘露。
  方毅在门口张望,估摸着差不多了,端杯葡萄糖水进去,让柯静熙喂他喝;这边林曦也收拾好了,跟着去输液。
  杜雷本没事,都是被折腾的,如今待遇一上来,效果立竿见影,不到一小时,已能勉强着竖起头来。小青的粥也好了,静熙一勺勺的喂下去,眼见他脸色就缓多了。
  静熙心里一稳,喜极又泣。
  方毅忙拉林曦出来,替他们带上门。
  静熙拧干毛巾,细细的给杜雷擦脸。
  不过几天,他的眼睛就凹成了洞,脸颊刀削一样,硌手;他由着她摆弄,没一点儿抵抗;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他若能动一下,决不会让她这样亲近的;她看着绵软如小猫的他,想着曾经的伟岸矫健,心碎得不成形,眼泪一串串的滚下来。
  杜雷恍然明白,那好喝的水原来是她的泪。
  他枕着她的胳膊,晕晕欲睡,他从没觉得这么舒服过,仿佛泡在温泉里,浑身暖洋洋,轻得飘起来;她的味道那么熟悉,闻着,能放心的闭上眼睛;她在,他就安全,他可以睡过去。
  静熙轻轻掖好被子,留恋的细看杜雷的脸,末了蹑蹑的出来找杨松健。
  小翔也在,他俩正小声嘀咕,忽见柯静熙白着一张脸进来,两人先发怔,后神情复杂的干笑,不知怎样好。
  柯静熙狠狠瞪着眼,想说话气得说不出,脸色越发煞白。
  那两人明白这位准嫂子要兴师问罪了,暗暗叫苦,正准备扛着,就听方毅的声音在外面:“人呢?人呢?”
  小翔知他送完林曦回来了,松口气,忙探出头低喊:“在这儿!”
  方毅笑呵呵的一步迈进来,脸对着柯静熙:“大嫂,你别怪他们,是我出的主意。”
  柯静熙听他叫“大嫂”,先是惊愕,随即脸就红了,眼睛不知往哪儿看好,冲天的怒气化为乌有。
  方毅朝松健小翔一点头,那两人赶忙出去,他就近坐一张椅子,很认真的神情:“柯小姐,我们都想你做我们大嫂,你愿意吗?”
  调养两天,杜雷已然恢复八九,但他多是卧床,懒得动。静熙请了假,天天守着,还买了食补的小册子,照着配营养餐。他又想吃又不想吃,矛盾异常。
  这天,方毅林曦又来看望,还没走,苏哲的电话又来,杜雷看着一屋子的人,竟有说不出的烦闷,遂又无精打采。
  静熙忙扶他躺下,摸摸热水袋不热了,又换个来,晤在他脚头。
  出来,林曦先纳会儿闷,后又憋不住的笑,咯咯的,好久不停。
  方毅扭脸看她,亦笑:“杜雷?”
  林曦点头,继续笑,最后走不动,蹲到地上“哎哟”。
  方毅先还忍着,后也跟着大笑,也肚子疼。
  两人一齐坐到路边歇气。
  林曦缓一缓,慢慢站起:“想不到杜雷也这么好玩,硬赖着不好,我数他的脉搏,有力得不得了,非装得跟病西施似的,就要静熙服侍他。”
  方毅叹口气:“他呀,到这一步真不容易了!小柯也是的,还不给他吃定心丸?还耗着!”
  林曦不认同:“这叫什么话?你们出什么主意?哪能那么做事?没有规矩!”
  方毅笑:“什么叫规矩?不是提倡男女平等?这时候又不要平等了?”
  林曦一撇嘴:“哼!这算什么平等?你好意思说!”
  方毅呵呵大笑,也不再辩,叉话:“你今天挂了几个水?”
  静熙看杜雷倚不住似的,直往下滑,她忙拿个枕头,抵在他腰上,轻问:“要不要躺下来?”
  杜雷轻轻摇头:“我再靠会儿。”
  静熙听他声音还是有气没力,担忧不已,明天她就要上班了,他还是不好,这可怎么办?她望着他的脸,少了棱角,多了柔和,看得她舍不得走;她瞄一下表,不早了,鼓鼓气,她慢慢走到桌前,打开小包,将那个小盒子握在手心里,再慢慢的回来,坐到他身边。
  杜雷知道她要走了,沉声道:“我已经好了,你别塌班了,老请假领导会说的。”
  柯静熙垂着头,许久不出声。
  杜雷欠一下身,想叫松健送她回家,就觉她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接着,一个微凉的物体滑上他的手指。
  杜雷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他能认得那是个戒指,银色的,边缘两道棱;他听着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轻的,细细的,如雷贯耳。
  “杜雷,我想跟你结婚!你愿意跟我结婚吗?如果你愿意,你就把这戒指戴着!如果你不愿意,你就把戒指脱下来!我数一二三,数完你还戴着,那你就是愿意!数完你不戴着,那你就是不愿意!我数了!”
  “一二三”
  苏哲得到消息,当晚偷偷溜出来,到杜雷处团聚。
  三人喝了两瓶酒,都醉意朦胧。
  方毅浑身发热,甩掉大衣,拍着桌子笑:“结婚吧结婚吧,就定初一,多好的日子!年尾就能养孩子!”
  苏哲心里翻腾,说不出话,也拍桌,示意赞同。
  杜雷根本没到量,但欢喜得有点发晕,又想答应又没底儿,只好傻笑。
  苏哲方毅看着,乐不可支,越发拍桌大笑。
  杨松健等听着屋里高兴,又说那么个高兴事儿,一齐拥进来,七嘴八舌的撺掇;这个说好,那个说行,小青包票做衣服,苏哲包票办婚礼,方毅包票开酒席,弄得杜雷要是不答应的话就对不起天下万事万物;闹到最后,他一拍胸脯:“好吧,就这么办!”众人齐声欢呼,开始提前庆祝。
  次日,杜雷一早醒了,急忙推醒苏哲,催他快走。
  苏哲一出来,就不想回去,想着昨晚都没留点空儿去看看林曦,后悔不迭,便想坏事做到底,干脆再玩一天,于是赖在床上不动。
  方毅睡到七点半,自动醒了,看苏哲不在,以为他走了。
  杜雷笑道:“没有,他去接小妹了,叫她也请假,到这儿来聚聚。”
  方毅大喜,赶紧也打电话请假,刚收拾好,果见那两人到了。
  这十来个人,连站带坐围个大桌子,群论婚礼如何操办。
  杜雷想着还没跟静熙汇报,心里不安,便想收回。方毅哪肯依,按他坐着不准说话,他自己跟男主角似的,指手划脚,主持大局。
  众人什么地方的都有,各说各的习俗,都想来个本土版。
  林曦最好奇这些民风民俗,听得津津有味。苏哲坐在她身边,也听得乐呵呵。
  等柯静熙到时,这些人已经帮她把梳什么头、穿什么衣都想好了。
  杜雷有些忑忐,着意看她的脸,怕她觉得委屈。
  柯静熙先害羞,不敢抬头,后拿着小青的设计图看,又慢慢的笑,掩不住的高兴。
  杜雷放下心,又见她双颊如火,孩子一样的脸上满是幸福,他心里起了不知名的情愫,既踏实又感伤,一种渴望在他周身漫延――把自己所有的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要她能永远的这样微笑。
  方毅左右看看,咳一声:“直播到此结束,下面请两位当事人单独交流,谢绝参观!谢绝旁听!”说着,带头撤退。
  旁人都会心的无声的笑,一齐起身往外走。杜雷想拦,不好开口,愣一下,一个个都没了,只剩静熙坐在身边,看着他,脉脉温情。
  杜雷把紧握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颤颤的举到静熙眼前。
  那是一个小小的指环,铂金的,中间一点碎钻。
  她慢慢伸出手,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替她戴上。
  “活着真好!”她无比满足的说。
  方毅瞥着那两人的手,他们牵在一起,他们一直如此,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他看得这么刺心。
  林曦不见方毅的身影在旁边,急忙回头,看他已落后了两三步,她忙停下:“快点方毅,我们回去要烧饭呢!”
  方毅扬起嘴角:“曦子又不等我……”
  林曦看他像笑又不像笑,嘴巴弯成一道弧,似拉不开的弓;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又不似看她,滑来滑去,找不着落点;她看着,不自觉的松开苏哲,慢慢的说:“我等你……”
  苏哲想着该回校了,走到路边要叫车,却又忍不住的回头,见方毅慢慢的沿着来路去,不似回家或回学校;他默默的看着他的身影,原先的怒意怨气一分分的消散,等他走出两百米,他开始迈步赶过去。
  方毅看他去而复返,也不询问,自顾自的向前。
  苏哲也不出声,跟他并排,往家走。
  方毅脱下大衣,挂好,从内袋里取出一包烟,拿个纸杯,加点冷水,走上阳台。
  苏哲跟着过去,坐他斜对,微微皱起眉。
  林曦早多少年前就打预防针了――不准抽烟!不准抽烟!她被动吸烟会得肺癌!尽管高中里就有同学偷偷的抽烟,但他们从未沾过。
  他什么时候学抽烟了!
  苏哲看了一会儿,正要质问,就见方毅望过来,嘴角挂着一点笑意:“你还记得杜雷说过的那些话?前年你受伤在医院,那天晚上他说的,说他害怕的话?”
  苏哲一顿,回不上来。
  他怎么不记得?他听杜雷说那样的话,先好笑,再诧异,最后还是好笑。纵横江湖十来年的昂扬男儿说他害怕?害怕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或者说就是他的感觉,笑掉人的牙!他一直觉得他是为引他们注意而说的,顺带安慰自己。
  如今听方毅又提,他迷糊了似的,竟辨不清想法。
  窗外暮色低垂,方毅的脸在烟雾缭绕中忽隐忽现,时深时浅的一星微红绕着他,像一个铬铁尖,铬得他身上遍布伤痕。
  苏哲就觉心里一阵难受,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想看他这样。
  他不该这样!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就听方毅笑:“现在杜雷一定不会害怕了!人呀!奇怪!真奇怪!”
  苏哲看他一仰头,吐尽嘴里的烟,随后将烟蒂丢进纸杯里,呵呵大笑。他不觉也跟着笑:“今年过年热闹了!”
  方毅点头,起身开窗,让烟气散去。望着影绰绰的城市剪影,他竟舍不得走,伫足良久。
  苏哲慢慢问:“最近怎么样?”
  方毅好一会儿不出声,后淡淡的回:“老样子!”
  苏哲心道:撒谎!天天接曦子回家,还老样子?思及此,又冒出酸意,带着忿忿不平。
  方毅一转身,正脸看着苏哲:“以前我想不透杜雷的话,但现在明白了!有时我也觉得害怕,什么都没意思!摸不到边!”
  “幸好曦子回来了,有她在,我就踏实了!”
  苏哲静静望着,末了垂下眼,半晌,他又看向他:“我们是兄弟!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认识十五年,没什么东西分你的我的,都是我们的……但曦子不是!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我要娶她!”
  方毅一动嘴角,慢慢的笑,定定的注视着苏哲的脸。
  苏哲稍一后仰,目光对着他,歉疚,但更绝决。
  方毅吁口气,有些艰难:“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曦子回来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
  苏哲毫不退步:“不!我要跟曦子结婚!”
  方毅微微歪着头,眯起眼睛:“你不也想和石雅媚结婚过?现在呢,又想和曦子结婚了?将来呢,你还会想和谁结婚?”
  苏哲一震,脸色唰的变白,但刹那间,又恢复正常:“我对她们不一样!石雅媚嫁给别人,我恨她,不想再看见她;但不管曦子要嫁给谁,我都不会恨她,我永远爱她。你记得那个姓康的,只要曦子喜欢,我就留他下来;曦子开心,我什么事都能做。我能对一个外人那样,你是我兄弟,我还能不对你那样?如果曦子爱你,我就退后,不让她为难!但曦子爱我,我就不会放手,我是一定要跟她结婚的。”
  方毅话一出口,立时大悔,后看苏哲神情镇静,总算松口气。
  他一直看着他的脸,听他直接叫石雅媚的名字,不起波澜,他知道他是放下她了!不知为何,他有种喜,为他高兴;但又有种悲,为自己伤心;待听到后面,他又怒气大涌:他隐射他不退后!让曦子为难!他仗着曦子喜欢他,说这些狗屁话!他又怎么知道他心上插满了针,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无处安放、无处停留。
  他是在恳求他!别把她的爱全部霸住,施舍一点给他!他说什么?他说所有东西都是他们的,“但曦子不是”,曦子不是他们的!曦子是他的!他说他们是兄弟!他就这么对待兄弟的?他分明是要治他这个兄弟于死地!
  方毅慢慢绷直嘴形,挑起眉,一字一顿的说:“苏哲我告诉你!你以为曦子只在乎你?答案错误!她也在乎我!她只是对你好一点儿,仅此而已!我要是不高兴你们在一起,曦子绝不会撇开我不管!不信,咱们走着瞧!我绝不答应曦子嫁给你!”
  苏哲看他脸上线条全僵着,仿佛套了个面具,木得叫人认不得;他的话不令他生气,只令他难受,如同他那张陌生的脸。
  方毅不听他回话,身上先一阵燥热,跟着又冷,如入冰窖;苏哲的脸在灯下,美如神祇,他的眼睛望着他,不是骄傲,不是自得,而是伤感,他意想不到的表情出现他脸上;他的心嘈起来,他分不清那些声音说着什么,他只想快点离开,当这一切根本没发生过,是他做了一场噩梦,他要早点醒来。
  苏哲看着方毅没入夜色,久久的,他迎风而站,朝着那团黑暗。
  林曦从齐芳阁出来,看看表,还不到九点;她盘算一下,决定去花鸟市场逛逛。
  他们就要放假了,但她高兴不起来!
  他们之间有问题!而她说不出来问题在哪儿!
  他们还是一样的说话,一样的调侃,一样的陪她玩,但他们之间确实少了些什么,她的眼睛看不出,她的心能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在慢慢的侵略进来,把他们之间原有的一些东西转化掉。
  苏哲又偷偷跑出来两趟,每每都是匆匆忙忙,晚上,两三个小时,又被她赶走。她知道上次他跷课一天,肯定得了大批评,她虽也想和他多处处,但还是坚决撵他回校。
  他的脾气变坏了,以往他总不会跟她摆脸色,但现在不一样,她一催他回去,他的焦躁立时显出来。她想着他拧起的眉,下面的眼神犹疑暴虐,仿佛又回到从前,他又变成那个易怒不驯的十多岁少年。她看出他是不放心什么,但不知他为何这般——他不是吃醋,他不是针对方毅;她还看出,他也想隐忍,但忍不住,他有股气郁在心里,不知该从何而出,他憋得难受。他也知道他会惹她不高兴,离去后,他总是回头,短短的几十米路,他能走很久很久。
  方毅也变了。
  他仍是每天接她回家,他仍是微笑着和她说话,但他的打浑斗趣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习惯这样的他,好像刚从青苔里走出来,全身罩着忧郁。走在路上,他的手总攥着她的手,紧紧的,有时甚至会弄疼她;当她皱着眉去看他,他往往毫无觉察,他迎着夕阳的脸金光闪闪,却也带着黄昏特有的廖落暮气;她怀念他的犀利刻薄、舌箭唇枪,她渴望他能再像以往那样,揪她的辫子,捏她的鼻子,对着她嗤之以鼻,气得她眼冒金星,那才是她的方毅,视天下为闹剧的方毅,永不识烦恼为何物的方毅,令她跳脚令她捧腹的方毅,真正的方毅!
  这一切变故的根源在哪里?
  昨晚,她妈的话令她气愤令她委屈令她甩门而入,再不想看她一眼。
  她说的是什么?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跟方毅走在一起还手牵手?女孩子,别三心二意,叫人家说闲话!”
  她抬起眼,恶狠狠的瞅着她――吓了她一跳?她看出她的神情瞬间就变了,由抱怨幻为愕然再变局促。她就那么瞅着她,足有一分钟;她爸赶过来,吵吵着问怎么了怎么了,她不理,转身回房去,把门砸得震天响。
  外面没有声音起来,异样的安静。
  什么叫三心二意?她怎么可能对他们三心二意?除去她和他以外,他们是她最重要最亲近的人,她怎么可以三心二意?
  她懂得什么?她什么也不懂!她就懂跟着那堆长舌妇学舌,污蔑她和他们的情比金坚。
  俗不可耐的世人,恶毒不堪的流言,人类的丑陋根深地固!不,是成人的丑陋根深地固!他们表面上神圣如君子,暗地里卑劣胜小人。实习一月来,仅在小小的门诊,上演的一幕幕已叫她作呕,而今,她和他们之间最圣洁最无私最伟大的相扶相助居然也要被指责被轻视被践踏,这是什么世道?这人还是她亲爱的妈妈?大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都是颠倒的吗?
  她想了一夜,她想不明白。一早,她起来,今天调休,她要出去走走,寻些她喜欢的东西,平复她对这世界的厌恶之心。
  她妈的眼睛从碗沿上瞄过来,她当没看见,整整背包,昂首阔步的出来。她还有点钱,她要去吃齐芳阁的鸭油酥烧饼,每次她想多吃一个,她总是不让她吃。小气鬼!就知道存钱!活得有什么意思?哼!马上她也挣钱了,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花自己的钱!再不要她管!
  他们不是互相生气,相反的,他们还客气些。
  苏哲的恼意是对着她的,是怪她赶他走,她近在咫尺,对他而言却是远于天涯,他们都没空儿好好说句话;她刚上班,事又多,她累,回去吃了饭就想睡觉,拖他的信,他急;所以他发脾气,不能怪他!
  方毅并没有借机挖苦苏哲,他反而不多话。看着苏哲远去,他和她一样,也是掩不住的留恋之情,他甚至比她还能发呆,她收回目光了,他还望着,仿佛苏哲不再回来。他叹息,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们要是亲兄妹就好了……”她听着,微微的想笑,他的脸,像是相声里抖包袱前的严谨郑重。他觉得她的笑意,也笑:“我们比亲兄妹还要好!”
  是的,他们就是好,让全世界都妒忌他们吧,他们不在乎,他们本来就这么好,谁也拆不开!
  林曦的心情好起来,慢慢的沿着店铺逛。
  小松鼠、巴西龟、大大小小的鹦鹉,每个店她都要停留许久。
  有了这些动物的存在,这个世界才可爱!
  绍韩正垂头冥思,忽觉课桌里的手机动了一下,轻微的“嗡嗡”声随即响起。他探手取过,是隐的号。他立即将书本往桌里一收,起身外走。
  讲台上的师者视若无睹,继续他的课;与他同排的两个学生都懒得看――那个大人物的公子又不舒服了,又要回去休养贵体了。
  绍韩打开手机,隐的声音传出来,公事公办的口气里深藏着一抹笑谑:“X独自外出,在夫子庙看花鸟虫鱼。”
  他放心隐,因为他了解他。
  他只对这世上的两样东西感兴趣,一是钱二是酒。在没遇到他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冷了,但遇到他,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冷。
  隐的冷是骨子里的,冷在骨头里,一丝不露,永不消融;不比他,他只是在外,先前他是不信他的话的,而今,他信了,因为他还能爱上人,他的心还柔软。
  “听好!下面这句话价值一万!别忘了带现金!”话音一落,手机那头已是盲音。
  绍韩胸口一胀,仿佛有什么要汹涌而出,他忙伸手按住,慢慢吸气,嘴角不自住的一动。
  林曦留在那家小店舍不得走。小笼里有一对小猫,一个黑白纹,绿眼睛;一个黄白纹,蓝眼睛;都只有巴掌大,手茸茸的,很干净,它们还不怕人,她伸手指进去,被它们抱着玩,还用那细细的小牙轻轻咬,后腿蜷上来,蹬她的手腕,弄得她爱心狂溢,恨不得全抱走。
  那店主是四十多岁的男子,下巴长着一个大黑痣,他坐在里面看半晌,而后出来,笑道:“小姐,喜欢就买回去吧。一只四十,两只七十五,都是进口的品种,小姐你的眼光真好啊,一下就认出我店里最好的了。”
  林曦有些发窘,忙把手缩回来。
  第一她没那么多钱,第二她也没法养。她妈对动物的毛过敏,从小到大,她家里连只耗子也没有――她爸打耗子的功夫一流,什么样的耗子都逃不出他的脚心。
  大黑痣看看她,有些不高兴,但想想也不多说,又回去坐着,看他的报纸。
  半晌又来了两拨人,起初都是想买的样子,等大黑痣唾沫飞溅的又解说又降价,偏都又走了。大黑痣愤愤不平,抓着示范猫往笼里硬塞。
  那猫本是悬空的,一碰着笼边,立时伸出爪尖紧紧的勾着铁丝,他一塞塞不进,便用力,捏得小猫惨叫不绝。
  林曦急道:“你慢慢的,它们的爪子勾住了……我来帮你!”
  大黑痣没做成生意,不痛快,便烦她,回:“你又不买,你站着不挡我生意?去去去!”
  林曦又气又急,想堵他句话,转念又硬咽下:她买不了它们,再替它们得罪人,它们的日子更不好过,不是害它们?
  林曦舍不得走,看着又难过,那两只小猫也眼巴巴的看着她,仿佛盼着她把它们买走。
  她左思右量:苏哲那儿是不行的,平时都没人;方毅那儿也不行,他家里跟宫殿似的;杜雷那儿养着大黄,哪有地方再养两只猫?但看着它们的模样,又难受,正心急火燎、百无主张,就见一个人影挡在她面前,遮了大半的阳光,令她发凉。
  绍韩微微一侧脸,轻声唤:“林曦……”
  林曦正嫌这人讨厌,哪儿不好站,偏要遮她的阳光!但一听声音,她霍然抬眼,跟着笑起来:“是你!绍韩先生!”
  绍韩嘴角一动,竟也笑――能认得出的笑!
  两人对笑一下,似都等对方先开口,偏又没人开口。
  林曦看他不说话,不好冷场,便随口问:“你怎么有空出来?你不上课吗?”
  绍韩回“有事”,一边去看那两只小猫。
  林曦瞅着,心里一动,忙问:“你来买小猫吗?”见他看得仔细,忙加:“这两只猫都好,是避鼠猫,长得还漂亮。”
  绍韩伸手拎起笼子,提到眼前看。
  林曦跟着上前一步:“我看过了,没虱子。它们脾气特别好,喜欢人,做宠物才好呢。”
  大黑痣听着有动静,又出来,一看来人的穿着打扮,立时堆上笑容。
  林曦不等他开口,紧着说:“你刚才说二十块一只,还能再便宜了?”
  大黑痣恨得要跳起来,眼斜嘴歪:“小姑娘,你怎么胡说八道?二十块上哪儿买我这猫去?我这是进口猫!你哪儿跑来的,你……”他正要骂出话来,就感来人的眼睛落在他脸上,凉意刻骨;他急忙扭脸去看,那人的眼珠定定的锁着他;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瞳孔近似透明,煞气森森;他不自住的打个战,后半句话冰坨一样,沉沉的坠回腹中。
  林曦偷眼看绍韩,他穿着半长的厚呢大衣,她不懂那是什么料子,但看得出很坠很挺;他的脸仍是没表情,手里拎着那个笼子,两只猫跌跌滚滚的在里面打闹,怎么看怎么滑稽。她想着一会儿就要跟它们分开了,难舍,便道:“我帮你拎一会儿好不好?”
  绍韩点头,却不立即给她,仍是往前走。
  林曦心里纳闷,不好再要,又不好自己走,只得跟着。
  一跟跟到停车场,绍韩拉开车门,把笼子递到她手上:“外面冷。”
  林曦将两只猫抱到膝上,简直忙不过来,哪个都要和她玩。
  绍韩一旁看着,伸手拎过一只放在自己腿上。
  林曦看他拿走的是黄白猫,想着他们亲近一下也好,而她最是喜欢黑白猫的,便专心逗它玩。
  绍韩任小猫在他身上乱爬,每到它要掉下去,这才抓回来,笨拙的拍拍它的头,再继续看林曦怎样玩。
  林曦玩了半晌,想起他来,便问:“你养猫干什么?是做宠物还是捉老鼠?”
  绍韩看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回:“我喜欢猫。”
  林曦赞同:“我也喜欢猫,猫最漂亮,你看它们的脸,多美。你替它挠痒痒,就这样,轻轻的,挠它的下巴,猫最喜欢这样。它会用脚踩你,揉面那样,它的爪子会出来,你别骂它,它这么做就是把你当成亲人了。”
  绍韩学着她的样子也去替猫搔痒,那小猫果真伸直了脖子,眯上眼睛,歪在他膝上假寐。
  林曦轻抚着小猫的毛:“以前公公家也有一只狸花猫,我叫它斑马,它很小的时候就来了,在我们家养了四年。它特别聪明,又懂事,还会捉老鼠,我最喜欢和它玩。那年冬天快过年了,它和狗打架,把腿打瘸了,还没好,它就要出去玩,我先不让它去,它不听,非要往外走。它跳上墙,还回头看看我……后来它再没回来……他们说,一到年底,就有人吃猫了……”
  “这些小动物都很灵的,你对它们好,它们也会对你好。斑马就陪我一起看书写字,有一次,它还帮我咬死一条蛇。以前乡下有土造的房子,有蛇躲在里面,我去抱柴火,就掉一条下来,要不是斑马在,我就被咬了……”
  林曦说着说着,有些发怔,想着那只陪她度过童年的伙伴,她的心一片悲伤;她也不知为何要说这些,是触猫伤情?还是想他能好好的照顾它们?
  近来,她总有些多愁善感:病人那么多,小腿跑得疼死了;人情冷暖,医院是观摩场;秋荻叹世态炎凉,晓宣诉左右为难;方毅有心事,苏哲不高兴;几乎就没点儿开心事。
  绍韩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目光渐次的软下来,瞳孔的颜色愈来愈暗。
  林曦无意中看到表,已经一点了,她忙抬起眼:“你要回去了吧?猫的胆子小,最怕人打它骂它!它们哪儿不好,你说说就行,它们都懂!”
  绍韩点头。
  林曦将睡着的小猫放回笼里,要开门出去,忽听他说:“那回的棋没下完。”
  林曦有些诧异――一年前没下完的棋?她抬眼看过去,忽觉眼前的这个人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他脸上有表情!好像是恳求,好像是着急,婴儿初学那样,无遮无挡的展现在她眼前。
  她看着,不忍拒绝。
  林曦坐到窗前,探头下望,摇摇摆摆的一条船滑过去,夹着一缕丝竹。
  真是个好地方!
  她移回目光看室内,是喝茶的地方,一应是竹制的桌椅几架,或编或刻,古朴雅致;腿下的棉垫软得不可思议,坐下去就是一个坑;她有些担心,但还是望向他:“先说好,AA制,然后我们下棋。”
  绍韩点头,眼睛留在她脸上。
  林曦仔细看价表,暗暗叫苦,选来选去,最后选了她能付起的也是最便宜的五香茶干。她将册子递给绍韩,他却不要,也要了一份五香茶干。
  林曦只填了个胃角儿,但还是留一块在碟中――尽管闻着更饿;再看绍韩也吃得剩一块,看那速度,好像也不饱。她生怕他说再吃点什么,然后硬帮着她也点,但这份不安并没有持续下去,他已经叫人拿跳棋了。
  林曦看他下指如飞,一会儿就摆了个棋局出来。她盯着看看,真是一锅粥;她早已记不得那时的是什么样了,有些疑惑的,她问:“你记得是这样?”
  绍韩看她片刻,随后动了三个子。
  林曦看着,也不知是惊叹好,还是困惑好,他真能记得一年前的棋局?神了!
  绍韩见她不出声也不动手,便又移两子。
  林曦先没在意,后发觉他移的子都是给她开辟通道,似乎他是要让她获胜,如果她还不下,他还会继续放水。她有些好笑:他这是下哪门子的棋?故意让她赢嘛!那他还念着半盘棋干嘛?好像不服输似的!
  想着,她一抬眼,正见他也看着自己,眼珠幽黑、光芒柔和;她一碰上,竟忘了移开:这人是谁?他是绍韩吗?
  林曦正打愣神,眼角瞥见服务小姐又捧着茶单过来,她心里叹气,但脸上还不能显出,遂故作镇静的取子下棋。
  那服务员等了一刻,还是上前:“小姐,我们有自制的玫瑰香片,特别适合做午后茶,您要不要尝一尝?”
  林曦轻轻摇头:“我喜欢喝柠檬水。”
  那服务员又看绍韩,不死心,问:“那先生……”
  绍韩只望着棋盘,抬起右手略略一挥。
  服务员看得一震,再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儿,悄悄走了。
  林曦缓口气,专心下棋。
  绍韩虽是给她铺了好先机,但行棋中丝毫不让,她的优势没有持续多久又陷入僵局;绍韩的棋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互相牵制,都堵得死死的,谁也得不了好;眼看着捷径一一封死,两人都开始一步一步的挪。
  正下得辛苦,又有一人从门口进来。
  林曦抬眼去看,是另一种颜色的旗袍,似乎是个头儿,手里也拿着茶单;她有些皱眉,还没想好办法,就见绍韩也扭脸看过去。
  王领班听说有人没点茶,只要了两份十块钱的茶干,居然大模大样的坐在雅座里;她忿然不平,一定要来会会。
  那个女孩打扮一般,看不出什么来;那男子却是个尊贵人物,她只须挡一眼,立刻就能认出那件西装不下万元,还有手腕上的那块表!
  他也喝柠檬水?
  她浮出笑来,忙近前:“先生,我们这儿有……”忽见那男子的眼睛睨到她脸上,极不耐极反感,视她如粪土的表情;她一愕:天下还有不爱美女的男子?还没思量完,肃杀威仪的声音刺入耳内:“谁叫你进来?”
  林曦看他又打发走一个,虽感好笑,但终有点不过意,遂轻轻道:“我们走吧,坐了一个小时了……”
  绍韩一顿:“还没下完……”
  林曦忙道:“我们平手!和棋和棋!”又偷偷的笑:“这儿是要高消费的,我们只吃二十块的东西,吹这么长时间的空调,看这么好的风景,还不喝她们的贵茶,她们气死了……一会儿还要来推销,我们快走!我知道有个地方卖一块五的奶茶,特别好喝,就在路口。”
  绍韩看她笑得有些促狭,不禁也跟着一动嘴角。
  林曦拿牙签叉起最后那块茶干,两口咬进嘴里,再看绍韩也叉起来,也两口咬进嘴里。
  付钱时,林曦看收单小姐又郁闷又诧异,绷不住要笑,忙将她的那份一递,快快的往门口走。绍韩见她如此,赶紧抽一张钞票放桌上,等不及找钱,起身就走。
  那女孩子一手捏张十,一手捏张百,惊诧莫名。
  方毅站在窗口,看林曦沿路边来了,他忙跟秦怡打个招呼,下楼去迎。
  林曦哼着歌,想着那两只猫总算找到了好主人,兴高采烈。
  方毅隔老远就听见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压不住笑意,遂站在槐树下等她上前,离着三五步了,他抬头看天:“奇怪,还亮着呢,怎么听见猫头鹰叫?”
  林曦先不理,待走到身边,蓦的伸手打他。
  方毅一把抓住,哈哈大笑。
  林曦嗔恼:“爪子抓我手干什么?”
  方毅却不回话,慢慢将她手拉到脸侧,轻轻的蹭。
  林曦一怔,他的脸很烫,皮肤紧致光滑,若不是有隐约的胡茬,俨然是女子的面颊。
  “你去哪儿了?我等你半天了!”他的声音不惊不恼,是随意的问话。
  “我去夫子庙了。你猜我碰到谁?”林曦有点卖关子:“你一定猜不出来!”
  方毅立时猜出会是谁,但他微微笑着:“就是,我哪能猜出来,快告诉我。”
  饭后,两人坐在灯下下象棋,哑雀无声。
  秦怡门口张两回,送碟奶油瓜子进来。
  林曦装着推敲棋局,眼皮也不抬。方毅满面笑容,接了两句话。
  一下下到八点,林曦催他回去。
  方毅笑:“明天放假了,今天我不回学校,去他那儿住。”
  林曦纳闷,又听他道:“我以为你明天休息,正好带你去玩,谁知道你今天休,唉!”她便知他也想象她那样,要给她一个惊喜,遂叹:“马上我到外科了,倒霉,听说过年也得跟着值班。”
  方毅微笑:“没事儿,交给我。”
  林曦抿嘴一笑,又有些犹豫:“万一她们说……”
  方毅一扬眉:“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春节,再不好好过,就没了!我想办法。”
  林曦看着他,真觉得天塌下来也没事――有他在。
  方毅下一子,慢慢问:“曦子觉得绍韩怎么样?”
  林曦盯着他的车,握着自己的马左右为难,半晌,她选好位置放下,回:“他挺有风度的,总是胸有成竹,像是做大事的人。”
  方毅不动声色,笑:“你说对了,他们家有背景,他做很大的生意,非常有钱!”
  林曦有些好奇:“是吗?他没多大呀?他不是和苏哲上一班?”
  方毅点头,不着意的细看她的脸――没有什么,她只是本能的好奇。
  “少年才俊,门第高贵,真是白马王子!”方毅半笑半谑,眼睛往棋盘上落,脖子却挺起来,带着余光勾向上。
  林曦听他话意,有些蹊跷,遂将目光移过来,见他起手下子,并不盯着她,似是无心笑语;她也笑,随口回:“这倒是!他是像个王子,就怕人打扰他。”
  方毅心下起伏不定,装着推敲棋子,不出声。
  林曦望着他,轻轻的说:“苏哲明天回来了……你们……你们为什么不高兴?”
  方毅把脸一沉:“那天晚上我叫他别老跑出来,他发脾气,还打我,你说我该不该气?”
  林曦不大相信,但看他一脸愤慨,又不似假,遂道:“他是讨厌,动不动打人,下次你狠狠揍他……不过我想他也后悔的,他每次都这样,脾气一上来,什么都不管,之后想想又没意思,还不好意思说……”
  方毅皱眉:“我还不知道?但我就是不理他,霉他!不然他颠狂!你看我明天也不理他!”
  林曦瞅着他笑,拿瓜子放到他手心里,眼里带着央求。
  方毅想装没看见,但绷不住又笑了:“那你明天做鱼香茄子给我吃!”
  林曦应声“好”,还想再说点话,就看他起身将棋一推:“真是老了,我怎么又觉得困了?”说着打一个呵欠:“明天上午我有事,下午去买菜,你别着急。”
  林曦看着方毅的背影消失,心里掩不住的要笑:苏哲也放假了!但转念想到自己还得上班,郁闷不已,遂忿忿的去洗脸刷牙;等躺到床上,想着苏哲的脸,还是高兴,几要哼小调才好。
  忽觉房门一响,似有人进来,她微微睁了一条缝――是秦怡的身形;她忙把眼紧紧闭上,装睡着。
  秦怡在床前站一会儿,想跟她说说话,顿一顿,又算了,轻轻出去。
  林曦颇是兴奋,许久睡不着,又想看看他们三人的照片,便爬起来,从抽屉里取出,趴在床上,细细的翻一遍;再躺下,觉得手臂上有些凉意,但胸口却暖意盎然――象是他的手,永远的暖着她。
  她忽想起方毅说绍韩是白马王子的话,绷不住好笑:苏哲才是白马王子!哪来那么多白马王子!一念滑过,又记起他滚烫的脸在她的手下,那一刻,他的眼睛合着,她想着他的神情,心上微微的发颤:方毅也是白马王子!
  她竟有些伤感起来:他们怎么就长大了?好像只是一眨眼,他们就这么大了!要是还在原处多好,他们都是她的,都是守护她的王子!但他们长大了,就不全是了!
  她想着方毅的脸,心上泛起微涩:将来,他又会是谁的白马王子?将来,谁又会是他的豌豆公主?
  林曦翻来覆去,被新疑问搅得睡不着,末了想到一点,蓦的心境空明:他们的心总是在一起的!无论他的身边多了谁!
  她长长的吁口气,闭眼安睡。
  苏哲悄悄挪到墙边张望,满眼都是人,病人多,家属多,护士也多,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谁是她。她在写什么,几乎看不见脸,长发梳了个髻,那白帽子刚好卡在上面,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林曦忙得抬不了头,病人一个接一个,输液卡写得她食指陷了坑。周边的护士们快速来回,衣声蔌蔌。忽觉有人停到她身边,似往外看。
  “你有事吗?”
  声音如黄鹂出谷、娇嫩欲滴。
  她听出是“冰山美人”赵杏芬,大感诧异:她对谁说话呢?怎么成这么个腔调了?想着一抬头,正见苏哲斜对站着,穿着藏青色的警校校服,长身玉立,气度丰华。
  苏哲看那里面的护士都盯着他,当下似笑非笑:“没事儿。”忽见林曦也望过来,他忙仔细端详:看不出喜怒!遂不知转换什么表情好,脸上便是一滞。
  林曦看他背着鼓鼓的包,知道根本没回家,直接过来了。她心里一喜,但瞥见他发怔,忽想起那天临走前他跟她怄气,脸拉得比驴脸长,之后来信还满腹牢骚,气得她不回;思及此,便一低头,装没看见。
  苏哲有些讪讪的,又站一会儿,看林曦一径儿忙了,再不理他,他便慢慢往外去。
  林曦觉着周边人散了,叽叽喳喳声随之响起,她听着,真怕她们配错水;再一抬眼,果然他不在了。她知他不会走,不知猫哪儿了,想着,又要笑;就见潘芸急急的过来,左张西望的,片刻到了台前。
  “你看见没?她们说来了美男,狂美!到哪儿去了?”
  林曦啼笑皆非,只得回:“好几个呢,你说哪个?”
  潘芸眼睛瞪老大:“好几个?我怎么一个没看见?她们说穿身制服。”
  林曦正要打茬儿,见另两个护士从外面来,笑嘻嘻的,上来一个拍潘芸:“在大厅的椅子上,靠药房那里,快去看!”
  林曦也有点心神不宁,说不出怎么了,既觉得好笑,又觉得酸溜溜;他怎么这么招人?
  好一会儿,潘芸一脸兴奋的过来:“啧啧啧,真是的,狂美!”又靠近林曦:“我说实话你别生气,比天天来接你的那个帅哥还帅!他还看英文书!还是个才子!”看林曦没啥兴趣似的,她又去跟旁人研讨。
  林曦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她把最后一张输液卡放进治疗袋里,连同之前写好的一包包拎进配水间。从前做这些事,她们都要帮着的,今天被他一搅,全忘了!
  苏哲一页页的细看,遇到专有名词默默诵一遍,正用心,就觉眼前又来了一双鞋子,他一顿,慢慢抬起头:“曦子……”
  林曦本要来赶他走,看着他的脸,竟不想说。
  两人对望半晌,都不出声。林曦忽觉想笑,便一抿嘴。苏哲看她如此,禁不住也笑。
  苏哲把书一合,起身拉林曦坐下:“累了吧?做护士真辛苦……”
  林曦忙回:“还好,有时也闲的,这几天特别冷,所以病人多……”
  苏哲拉住她的手,凝望她的眼睛:“将来我能照顾你,到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做不喜欢的事。”
  林曦瞥着他手上的那本书,和家里的一样,是一套的;她看不懂写着什么,但一定不是小说,里面有图表、有曲线,好像挺复杂;她想起他说过的想出国读书的话,有些发愣。
  苏哲半晌不听她出声,开始忏悔:“我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恨我自己出不来,你都回来了,还见不着……你这么忙,我是不该非要你写信,我就是不放心,你写几个字也行,我看着,就不急了……这些天我都没睡好,就怕你不高兴……”
  林曦心里甜得发腻,正要安慰他,想到一点,又故意不动声色:“我当然不高兴,你和方毅怎么回事?你当我看不出来?哼,方毅都告诉我了,你说说!”
  苏哲吃惊:他会说?不可能!再看林曦盯着他,似在打探什么;他灵机一动,忙回:“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改过自新!”
  林曦听他答的能对上口,心里放一放,慢慢说:“我们又聚到一起了,多好!方毅在你那儿做准备了,一会儿我们回去做好吃的。”
  三人连忙带吃,直弄到八点才结束,苏哲方毅都有话要跟对方说,遂以上班为由,积极的送林曦回家睡觉。
  回来路上,苏哲先发制人:“你跟曦子说什么?你是不是存心想让曦子不痛快?”
  方毅沉着脸,一径向前,不搭理他。
  苏哲想想,觉得把话说得急了,便不再出声,也默默的走。
  方毅呷一口茶,冷不丁的问:“绍韩是不是能随便出来?”
  苏哲沉吟片刻:“算是吧,他出来不须请假,之后说一声就行。”话一出口,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拧眉。
  方毅一扯嘴角,冷笑:“这人神通广大,我一个照应不到,他立马就跟上来。”接着将林曦的话复述一遍。
  苏哲火往上撞:“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敢打曦子的主意,他瞎眼了!”
  “但曦子对他印象不坏,他救过你,曦子当他是恩人,感激不尽!这个人我不熟,但我总觉得不好对付,你看呢?”
  苏哲一凛,忙强压着火气,认真思忖。
  方毅半晌不听他回话,又道:“曦子跟我们是好,但她长大了,很多事就难说,如果我们再窝里斗,她一难过,会上别人的当!”
  苏哲闻言一笑,但看方毅一脸郑重,隐着不安,他笑不下去,眼睛瞅着他不动。
  方毅拿过苏哲的茶杯,加满,再放回去:“这些天我一直想一件事,我们之间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从小到大,我们一起做好事,也一起干坏事;我们能抱成团教训别人,也能两句话不合自己动手;但我们始终是兄弟,这个从没变过!我不相信我们真会走到绝情绝义!再说曦子也看着我们,我们瞒不了她,我们不好了,曦子会更难过,这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我们的本意都是为她好……那天我说话说重了,别放在心上!”
  苏哲听着,心里翻江倒海。
  他也是的,自那晚以来,总觉精神恍惚;这十来年,他们情同手足,吵吵闹闹在所难免,但都没有隔夜仇,而今霍然怒目相对,竟是水火不容之势,这真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每一想起,他就觉得心里有个大疙瘩,随着呼吸越胀越大,令他喘不过气。
  方毅看他神情,轻叹口气,想放松一下笑笑,又笑不出来;他盯着杯里的茶叶,有几根袅袅上升。
  “前两天我碰到胡芊虹,她说了几句话我记忆犹新。她说我和她是一样的,我们只能在固定的圈子里寻找爱人,其实永远找不着,但出了那个圈子,我们还是找不着,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隔着我们绊着我们。至少在十年内,我们都没有资格拥有自由;等我们有了自由的资格,一切都已改变,无法挽回!”
  “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我们三个还和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过两年。你说好不好?曦子还小……等她长大了,她会选……”
  苏哲觉得有话要冲口而出,但看着他的脸,又化为灰烬。
  这么多年,他给了他怎样的帮助,他无从计算;他给了他怎样的支撑,他亦无法衡量;只有当他们绝决相对,他才明白其实他们早已骨肉相联,他伤筋动骨,他亦会血肉模糊。
  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也交给曦子!等待她长大,由她选择!
  苏哲归拢着这些思绪,心境渐渐平稳通透;他有个慢慢成形的信念,屹立着毫不动摇:她是爱他的,但他要给他时间……
  “好,那我们就等曦子长大,让她选择!”
  方毅大笑,举杯一饮而尽,连茶叶也嚼着吃了。
  苏哲看着,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他端起杯,也一气喝完,又起身找来红酒,斟在茶杯里要继续。
  方毅歪在沙发上,感叹:“苏哲你一定想不到,我现在心里有多畅快!”
  苏哲摇头,也叹:“不,我想得到!因为我和你一样畅快!”
  次日,苏哲带本书,跟着林曦一早跑到门诊。她有空就跟她搭话,她没空他就埋头看书,自得其乐。
  潘芸知道了,先羡慕,后又抱怨:“你真是不够意思,昨天还跟我兜圈子,是不是你要去外科了,用不着我了,就过河拆桥!”
  林曦一听这个罪名大了,再想她真是热心的教了她不少东西,忙把苏哲引见给她,下班后又请吃米线。
  潘芸看苏哲对她十分客气,兴奋不已,便冲林曦笑:“你到哪个科之前,就告诉我一声,我把重要的人和事都跟你说说,先有个数。这医院里呀,什么人什么事都有。”
  林曦点头,想着今天约好了去杜雷那儿商量事,不能再耽误,顾不得她还要韶,匆匆告辞。
  因婚期太紧,柯静熙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她父母一辈子就守了这么个女儿,如今总算完成心愿,再看杜雷朴实稳重,相貌堂堂,都挺满意,遂倾其所有,想尽量办得隆重些。
  苏哲方毅原本一致鼓动杜雷买房,他们想法子先垫上,杜雷死活不肯,但看现在的地方确实不合适做新房,便在附近租了一个小套间,好在里面家电设施一应是全的,他们只需进行小处的布置,饶是这样,亦是昏天黑地、人仰马翻。
  杜雷怕静熙累着,又怕草率了她受委屈,便三天两头央林曦过去看看,哪儿不到位的尽快调整。
  如今大半月下来,基本上有模样了。
  小青日夜赶工,窗帘、桌布、床上用品、嫁衣……花花绿绿做了一堆,试试,都是说不出的好,引得人人翘拇指。她得意之极,看林曦来,又拉着她四下量,要给她做件伴娘装。
  林曦好笑,不忍扫她的兴,由她忙完,进屋来找静熙。
  静熙正伏在桌上记笔记,买什么东西花多少钱,一笔笔的细算。
  林曦见她聚精会神,来了人都不觉察,掩上嘴偷笑,末了在她肩上一拍:“新娘子!还没算完嫁妆?”
  静熙闻声回头,笑问:“你怎么才来?等得我急死了!我穿衣服给你看,你看好不好?”
  林曦看她脸颊红润,双眼放光,当下笑:“我不看,杜雷都看过了,我看有什么用?”一边吃吃笑。
  静熙垂头微笑,片刻又问:“你看伴郎谁做好?”
  林曦好笑:“这你还问我?”又促狭着笑:“还好还好,你不是问我新郎谁做好!”
  静熙见她心情比前些天好许多,也笑:“他们都放假了,瞧你高兴的!”
  林曦笑而不语,帮着她换嫁衣,细细的打量。
  静熙道:“你要是无所谓,我就选方毅做伴郎了。”
  林曦一直以为她会选小青做伴娘――不是说美丽的女孩子总是做不成伴娘的?
  静熙不听她出声,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小青要给你做衣服呢,你得赶紧和她选料子去。”又拉住她的手:“要是没有你们,我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要嫁给他了,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林曦看着她的脸,心里也是满满的幸福,遂抱着她笑:“我们也高兴!你们赶紧生个小孩给我们玩吧!”
  众人早早吃了饭,坐成圈讨论进展,正热火朝天,听门外有脚步声,接着一人掀门帘进来:“洗车洗车!呵!这么热闹!”一眼看见林曦在,便又大咧咧的上前笑:“西子妹妹,你也在?最近病人多吧?哎呀!你的口罩得戴严点,别被传染上才好!感冒真是难受!”
  林曦虽看他还是飘飘浮浮的,但厌恶心少了不少,遂笑笑:“还好!谢你关心!”
  绍钥看她不比从前,心上一喜,嘴巴便收不住:“西子妹妹,那天你一帮我挂水,跟着我就好了。我感谢你呀!你看什么时候,我们吃顿饭好不好?西子妹妹……”
  苏哲自他一进来就火冒三丈,耐着性子忍了一下,后看他还是死相不改,便起身挡过来:“绍钥!”
  杜雷跟着站起,叫杨松健安排人手去,一边跟绍钥打招呼。
  绍钥正好丢开苏哲,笑问:“你们开什么会这么热闹?”
  杜雷回:“没什么,一点家事!”偏小五子在旁憋不住,插嘴:“我们雷哥要结婚了!”
  绍韩一步迈进来,眼睛在杜雷苏哲方毅脸上一点,最后看着林曦,稍稍停留。
  绍钥回脸笑:“杜老板要结婚了,我们也来讨杯喜酒好不好?”
  杜雷看见绍韩,忙迎上去:“绍先生的车也要洗?”
  绍韩略一点头。
  杜雷立时叫小翔:“你们快点去。”又让他往桌边坐。
  方毅笑呵呵的站起来:“杜雷,你的手艺真是好,就连洗个车,绍家两位先生也要从城西跑到城东来找你。有前途!有发展!”
  杜雷有点纳闷,不好回话,只笑:“是两位照顾我生意。”
  绍韩一应没听见似的,侧脸去看林曦:“黄斑马和黑斑马打了一架,我罚黄斑马不准喝牛奶。”
  林曦看他神情认真,说大事一般,跟他的内容很不配,遂莞尔:“它们好吧?”
  绍韩点头:“好!能吃能睡!”
  苏哲猜出说的是那两只猫,看两人一问一答还挺默契,心里不适,脸色发暗,就听方毅大声告辞:“不早了,我们不碍你们干活!曦子,晚了不好坐车,咱们回去吧!”
  林曦之前看过表,才六点多一点,但还是站起来,微笑着跟两绍道别。
  出了门,苏哲方毅一边一个,都伸出手来。林曦看众目睽睽,有点不好意思,但明白他们此举的意义,遂也伸手接他们的手。
  三人走上大路,林曦听那两人总不说话,便左右瞅瞅,笑:“我给你们泡壶茶再回去,好不好?”
  方毅低头看她,嘴角笑意明朗:“好!”
  林曦再看苏哲,他似乎没听见,眼睛望着前方,心事重重。她便一屈食指,挠他的手心。苏哲受痒,忙加力,握得她动不了。林曦瞥见他脸上松了,就要望过来,她忙一偏视线,故意不对他的目光。
  方毅扯一扯左臂,冲苏哲笑:“曦子好像长胖了?我们可能拎不动了?”
  苏哲点头,亦笑:“是的,小猪长成大猪了。”
  林曦又好气又好笑,便哼:“你们才是猪!你们老得没力气了,倒说我重!”
  方毅大笑:“听听,曦子嫌我们老了!”
  苏哲笑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林曦觉着两人手上同时加了力,她顺势一蹲身,双脚一收,荡秋千一般,被那两人拎离地面。
  苏哲方毅慢悠悠的,平行着走出五六步。
  林曦笑得不行,要停下来,一边还强嘴:“我说你们老了吧,路都走不动了。”
  苏方就等她这句话呢,她话音刚落,他们同时换手,架着她的胳膊,起步如飞。
  林曦立觉风声扑面,可能是视角低的缘故,周边的一切都高大无比,她看着树影“唰唰”后退,速度越来越快;他们的手臂越来越有力,她被越吊越高,震荡感越来越明显,左摇西晃中,她惊慌失措,不自觉的放声尖叫;她想把脚落到地上,但他们速度太快太猛,她的鞋磨得地“嚓嚓”响,根本停不下来。
  苏哲方毅一口气奔到十字路口,这才停住。林曦刹不住嘴,尤自尖叫不绝,引得等候红灯的人一起望过来。
  苏方两人看她吓成这样,又好笑又心疼,忙拉她站起,紧紧的倚着她给她依靠。
  林曦缓过神,抓着他们暴打,那两人也不还手,只抱着头大笑。林曦发会儿飙,忽见人行道上的人全盯着他们,不少人咧着嘴笑,她大窘,忙背过脸站着不动。
  方毅等人走尽,低头笑问:“我们的老骨头还行吧?再来一次怎么样?”
  林曦仍觉得心跳不已,便把脸一扭:“不理你们了!”
  方毅看她要走,忙笑:“主要外面太冷了,跑跑暖和。”
  苏哲也微微笑着,把住她的手臂:“曦子真是比以前重,我都要喘了!”
  林曦想想也好笑,便板起脸:“还不走?你们喝不喝茶了?”
  林曦将茶具一溜儿排开,按新学的茶道演示。苏哲方毅屏息凝神,一眨不眨。
  第一杯她仍是给方毅,第二杯是苏哲的,第三杯是她的。
  三人各饮尽第一杯,方毅笑着点头:“这里面紫锦葵加得好,起味儿。”又望向苏哲:“你看呢?”
  苏哲拿起茶壶,从林曦起挨个儿斟满:“是好!”
  林曦细细端详一番,觉得这两人又好了,之前给她坐“过山车”,默契更胜当年;思及此,她只觉心里快乐满满,装不下,溢到脸上来。
  秦怡等林曦回房,估摸着该躺下了,便推门进去,拧亮台灯:“我知道你醒着。妈有话跟你说!”
  林曦闭着眼睛不吱声,也不动。
  秦怡看她脸上显着委屈,好笑,便道:“你长大了,有人宠着你,你也看不上爹妈了。不要紧,再过两年,你想跟谁就跟谁,权当我们死了。”
  林曦一听这话,忽的难受,忙睁开眼:“有话你说嘛,我不在听着?”
  秦怡微微一笑,坐到床头:“方毅替你找工作的事你也知道的,我跟他提了好几次,要请他爸爸吃顿饭,他总含糊着,没回应,我知道他喜欢扛事情,不要我们操心。但这是大事,我们一定要出面的。你有空跟他定下来,他爸爸应酬多,得早约。”
  林曦回声“知道”,暗暗思忖。
  秦怡把眼睛移到她脸上,缓声道:“那天妈不是怪你,妈是担心你!他们对你都好,但你不能对他们都好,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是他们都会错了意,以后怎么办?”
  林曦听着不顺耳,便皱眉:“不是你想得那个样子,他们不会会错意。哎呀!我不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我怎么不明白?你就是想当然,满脑子诗情画意,不现实!”秦怡的声音提了些。
  林曦忽觉憋气,便往被窝缩:“不说了不说了,我困死了!”
  林蔚天听秦怡悠悠的叹了两口气,忙欠身往她脸上看:“怎么了?”
  秦怡摇摇头:“没什么,我是自寻烦恼,烦烦不了的事!”看他不躺下,焦虑的眼神,她忙拉被子:“快躺下,受凉了。”
  林蔚天依言睡好,又伸手在她肩头处掖两下,摁得密不透风。
  她心上蓦的一暖,二十年了,他对她还是如初,这也该是一种幸福。
  人的事,并不是由人想的,谁也参不透命运的轨迹,所以,还是顺其自然最好。如她,嫁他时何尝不是糊里糊涂,也怨过也叹过,被人笑过被人说过,但他们还是走下来了,虽然清贫如斯,然而他敬她爱她,怕她宠她,她想要的一切,他给了大部分,足够了,所以她是幸福的。
  她的女儿更出色,应该比她还幸福;她反复的想着那两个孩子的脸,她的信念愈来愈坚定:是的,她的女儿一定会更幸福!因为她更美丽、更善良、更聪慧,她还有最好的守护使者……
  苏哲看着方毅坐回来,手指里多了一支烟,点上,很慢很慢的吸一口,脸上无比享受;他一扬眉,隐着淡淡的嘲讽:“有那么好味儿?你不是掺了大麻在里面吧?”
  林曦一走,他的怨气和酸意无法驱解的冒出来。他想她,想得心都疼,但他无法再告诉她。他和他的君子协定束缚着他,他成了一个困兽,自己将自己圈进笼里,心甘情愿,却又苦不堪言。
  方毅轻轻一掸烟灰,笑:“曦子高兴!曦子只在乎我们!”
  是的,曦子高兴,曦子只在乎他们。
  苏哲觉得心里一稳,微微笑起来。他拿起红酒,加一个杯底递过去:“戒掉吧,刚开始,容易!”
  方毅一扯嘴角,笑又不笑:“我变成大烟鬼不更好?曦子就不会理我了。”
  苏哲忽觉有些不自在,说不上怎么了,有点戚然似的,他望着他的眼睛:“不,我也不想你变成烟鬼!”
  方毅一怔,眼睛转过来。两人对视良久。末了,方毅微笑,反手将半支烟摁进纸杯:“我先洗澡,背上痒,待会儿帮我推一下。”
  杜雷送静熙到家,又匆匆往苏哲这儿来,进门一看,那两人都穿软绵绵的单衣,额上见汗,似是切磋来着。他看着兴起,赶忙把外衣脱掉,冲苏哲笑:“来,我们试试!”
  苏哲正要上前,方毅拽着他笑:“别别,这阵子他身子虚,你别把他整趴下,明天嫂子给你脸色看!”
  苏哲发笑,跟着起哄:“真是真是!我看你脸色不好,我不跟你玩!”说着,套家常衣服。方毅也跟着拿衣服穿。
  杜雷想辩,不好意思开口,看他们收拾好了,才冒出一句:“你们别胡说八道!”
  苏哲方毅先不听他接话,便想丢手了,后听他还回嘴,回得却又没水平,一齐放声大笑。
  杜雷有些出汗,忽想起来的目的,遂往沙发上一坐,沉声问:“你们对绍韩有意见?”
  方毅盘腿坐好,冷笑:“他是冲着曦子来的,前面都有行动了。他能配得上曦子吗?简直是做梦!”
  苏哲压着怒意:“曦子根本不喜欢他,他非缠着曦子,居心不良!要不是他救过我,我早给他好看了。”
  杜雷看之前绍韩只跟林曦说话,苏哲方毅又是那态度,有点奇怪,如今听两人一说,总算理清了。从心里说,他并未觉得绍韩有什么不好,就算是追求小妹也无可厚非,但看两人都气哼哼的,倒不便再说下去。
  方毅问:“他是不是要来参加你的婚礼?”
  杜雷点头:“是啊,绍钥先提,他后来也问了一句,我没推掉……”
  “没关系。”方毅端起酒杯:“正好让他死心!”
  苏哲忽想起耳闻的伴郎的事,跟杜雷确认。
  杜雷也正为这个为难,一听他问,更有些吞吐:“是这样的……我们觉得……你比我高……不太好看……”
  苏哲来气:“那曦子不是比小柯高,她怎么就好看了?再说我比你高吗?我们拿尺子量!”
  方毅赶紧帮衬杜雷:“你是高,你比我们都高!至少高2厘米!”又劝慰:“人家新娘子,选谁当伴郎伴娘是人家的权力,你就不要为难杜雷了!噢!”
  苏哲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七窍生烟,再看杜雷一脸歉意,定是无法更改,他只觉身上酸水横流,骨头都要浸酥了,遂闷哼:“真是,好女人实在不多!”
  方毅不太懂他什么意思,但瞥着杜雷有些尴尬似的,猜到必是他们之间的暗话,他也顾不得了,想着能和林曦一起陪同他们过完婚礼,心花怒放,遂起身:“我困了,我先睡觉,你们慢慢聊!”
  杜雷打好地铺,见苏哲还倚着床头看书,他知道他和林曦是更好的,而且他还更能吃醋,他本来是一心想让他做伴郎的,无奈静熙非要方毅,说他长得好,会把他比下去,坚决不同意。她也没事跟他计较的,就这么一桩,怎么能不答应她,而且她也是为了他。
  “看什么?不早了!”他一边问一边凑上去看,都看不懂。
  苏哲还有些余气不消,又发不出来,只闷闷回:“经济学。”
  杜雷暗暗叹气,慢慢道:“我看得出来你们对小妹都好,这是小妹的福气。但有时我想想,也挺担心……”
  苏哲被他点到痛处,再看不下去,遂将书一合。
  杜雷又道:“不管怎样,大家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没解不开的梁子!方毅对你是没话说的,对小妹更是不能再好,将来一定不会让你们为难,现在嘛,让着些……”
  看他不出声,眼神沉思,他倒有些忸怩似的,咳一声,慢慢问:“信水还好吗?”
  苏哲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微笑:“放心!她很好!你还记得给你烧过饭的那个男孩吗?他一直爱着她,他们会很幸福!”
  方毅早在电话里叫西装不好,领带不好,皮鞋不好,统统不好,全部要换新;但直到节前,他和林曦才有空凑到一起买东西。
  林曦兴奋之极,前一天晚上就把要买的东西列成单,确保一次到位。
  他已帮她搞定了休假的事,以她回家为由,她有了一周的自由。她不是不爱学习,她只是更爱休息!还有,更爱跟他们在一起!
  秦怡得知林曦要做伴娘,算算是回不去了,便也不回去,要留下来陪她;林蔚天左右为难,最后选了27回老家应个景,28又上来,大刀阔斧的忙菜。
  这些天,苏哲总陪在医院,林曦一怕他染上病毒,二怕他被人看,一心想赶他走;他便往角落里藏,总之守着。
  方毅被方正抓差,过不来,他总算得了机会和她单独处处,但秦怡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又令他正襟危坐如柳下惠。
  “曦子和你在一起,阿姨放心!”
  他想着她的眼睛,慈爱信任、言犹未尽——她放心他,他怎么能辜负她?
  早晨,他牵着她出来;傍晚,他领着她回去;仿佛又回到五六年前,一个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一个豆蔻梢头的小姑娘,永远走在一条线上,来来回回、风雨无阻。
  为着伴郎的事,林曦原以为苏哲会醋意大发,不想他竟安之若素,除了偶尔飘几句似酸非酸的小语,竟没别的作为,纳闷之余,她更多了欣喜,拉着他的手,心满意足。
  他的手跟方毅的不一样。方毅的手温存,给她力量;而他的手熟悉,握住了,气息相通,身心舒适。
  她偷偷瞄过他的嘴唇,厚薄均匀,色泽鲜润,那种奇妙的触感在她心头荡漾,涟渏一般,一圈一圈,由小到大,渐渐的,大得着不了边,令她有些模糊,好像哪里被加重了,哪里又被削轻了,她拼装不出原形。
  他再没吻过她,但这样也不是不好,会有别的代替,而且更好。
  每晚临行前,他总慢慢的抱住她,一寸寸的拥她入怀,她能觉得时间也是一寸寸,清清晰晰的长在他手上。
  他俯下脸,贴着她的鬓角,时而轻如鸿毛,时而重于泰山,但无论怎样,她都喜欢。
  他的左手总是由下斜向上,满满的横过她的腰她的背,护着她,怕她受凉;他的右手总是扶着她的颈项,暖暖的,纠缠着她的长发。
  她的脸总是靠着他的胸膛,隔着厚厚的棉衣,他的心跳就在耳畔;她喜欢长长的吸气,鼻子里满是他的味道,慢慢的,再把他的味道吸进身体里。
  她眷恋他的怀抱,安全的、沉溺的……他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混混的:曦子快点长大……曦子快点长大……
  她知道他为何要她长大,他想像杜雷那样,明天做新郎。
  林曦看着静熙一遍遍的清点红包、整理嫁衣,一会儿不得闲,忍不住偷偷的笑。
  静熙回脸瞥见,微微红一下脸,随即又好了,上前笑:“看,今晚还叫你过来,你妈妈没说吧?”
  林曦从口袋里摸出双份大红包:“关键是我非常乐意!”
  静熙笑而不语,四下看,还想忙点什么才好。
  林曦看看表,劝:“别弄了,你都理多少遍了!睡吧,明天一早要去化妆,下午要去拍外景,晚上还有十来桌,够你累的呢!”
  静熙笑着摇头:“不累。我从没这么有劲过。”
  林曦听她如此直白,有些好笑,但看她神情异常幸福,又好奇:“你怎么这么想结婚?你没听过,婚姻是……”话到一半,忽觉得不吉利,赶紧打住。
  静熙看过来,目光温婉:“人的最后归宿总是坟墓呀!我早点进来踏实!”
  林曦见她不避讳,说的又有趣,绷不住的笑。
  静熙摸摸她的手,微笑:“你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婚姻对女人多重要。”又仔细看到她脸上:“你不会等到我这个年纪的,你等得及,他们也等不及。”
  林曦听她说“他们”,微愕一下,看着她发怔。
  静熙觉察,轻声问:“曦子要嫁给谁?”
  林曦移了视线,好一会儿,回:“我不知道……”
  静熙看着她,声音爱怜:“我知道你知道,你只是不想知道。”
  林曦一颤,慢慢看过来,半晌,她浅笑:“静熙,你特别像我一个好朋友,说话口气特别像。”
  静熙微微的笑:“那我就是你的好朋友!”
  林曦拉上被子,用下巴紧紧夹住:“我喜欢我们这样,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那多好!”
  静熙向下缩一缩,也用下巴夹住被头:“你知道吗?我以前还生病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医生能给我做手术,手术做完我就能跑、能跳、能大声的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后来我好了,我又想,我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等我找到工作了,我又想,我要找个男人,跟他结婚,生个孩子。”
  “每个人都有无穷的愿望,没到那一步,愿望没出来,就以为没有,其实,只是时候不到,条件不到;时候一到,条件一到,它们都会出来。”
  林曦静静听着,想着那张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脸,她的心忽上忽下、疼痛隐隐。
  “静熙,如果我跟你说,我对他们都是一样的。你信不信?”
  静熙好一会儿不出声,后轻轻点头:“我相信。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我想做手术,我还想活下来,这两个愿望是并行的,它们不能分开,一分开,对我就没有意义了。”
  林曦只觉胸口一轻,连日来积在心里的块垒风吹云散,她把头靠向静熙的肩:“有你这句话,静熙,我真幸福!”
  静熙稍稍一侧脸,贴着她的头:“你陪着我等待明天,我更幸福。”
  林曦忽觉得想说话,挡不住似的,一句句的冒出来。
  “静熙,你知道吗?那时我们自封‘风尘三侠’,方毅是虬髯客,苏哲是李靖,我是红拂女。”
  “那会儿,方毅最狡猾,苏哲最老实,老师总说:‘苏哲,你别跟方毅在一起玩,一出事,他肯定先跑。’方毅是先跑,但他总是会回来,带着解决的法子回来。”
  “他们不喜欢我跟男生说话,我对谁好一点,他们就不高兴;苏哲直接就拉脸,方毅不拉脸,笑眯眯的,但暗地里使坏。但他们都怕我生气,我一生气,他们什么都顾不上;我以前和一个同桌好,他们就背后欺负他,把他脸都打肿了,我气死了,说再不理他们,真的,我几天都不理他们,后来,他们到我面前,互相打一个耳光,也把脸打肿。”
  “我知道他们有很多地方不好。苏哲脾气暴,有时还不讲理,动不动就打人;方毅会使小绊子,说话气死人,有时就是个笑面虎;但我就是喜欢他们,这世上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们。”
  “方毅不仅是我的哥哥,他也是苏哲的哥哥,我们生气吵架,他就是和事佬,有时还两边不讨好,谁都气他,但他不在乎,他只要我们好好的。苏哲表面凶,其实他的心最软,他对你好了,怎么都不会变。”
  “我们也吵架也怄气,但都是一会儿,我们都怕对方不高兴,哪怕还生气呢,也会装着不生气了,结果也就真的不生气了。”
  “我不轻易相信人的,但我相信他们,沧海可以变桑田,白云可以化苍狗,但苏哲永远是苏哲,方毅永远是方毅,他们对我永远都是一样的。”
  “我对他们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方毅是哥哥,苏哲不是哥哥,就好像家里面,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爸爸那样,只是角色不同,在我心里,他们的地位是一样的。”
  杜雷换衣出来,想进厨房倒杯水,听方毅在沙发上笑:“过来过来!这儿什么都有,预备好了!”
  杜雷移步过去,果然,瓶瓶杯杯罐罐,一应俱全。
  苏哲手里托杯酒,微微的笑。
  方毅手里也托杯酒,也微微的笑。
  杜雷一看他们这架势,真是冒汗。他本来就莫名其妙的紧张了一天,如今更是紧张加紧张,忽感头发里滴下水来,也不知是不是汗。
  方毅呷口酒,啧啧有声:“杜雷,我先跟你说说规矩。咱们这儿,不兴大闹洞房,被窝里脱衣服之类的我们不玩,我们玩高雅的,例子嘛,我先不说,保密!还有,‘三天无大小’,你记着,三天内千万别摆脸!告诉你,这三天我都有空,呵呵,我陪着你!”
  苏哲看杜雷鬓角里流了一摊下来,也不知是什么,好笑,忙打茬:“对了,你跟五子说了没,叫他去你们新床睡。”
  杜雷点头:“叫他去了。”又纳闷:“这什么规矩?怎么他睡我们床上去。”
  方毅在后学他的声音紧接:“我们还没睡呢!”
  苏哲大笑,杯里的酒直漾。
  杜雷回不出话,又急又窘,只恨恨的念他的名字:“方毅……方毅……”
  方毅咳一声,文质彬彬:“杜雷我问你个事,你要老实说,不然,别怪兄弟没帮你……你是处男吗?”
  苏哲拿杯子半遮着脸,忍了笑盯着杜雷。
  杜雷先一顿,许久不回话,脸上也没表情,那两人等得要发疯,但看他那样子又笑不出来,正急,听他慢慢开口:“我是有点紧张!”声音异常平静。
  苏哲方毅早憋着要笑的,不知怎的竟笑不出来,两人一齐望着他,表情混杂,辨不出喜怒哀乐。
  杜雷也以为他们会笑,等着,谁知半天没动静。他来回看看,也不知说什么好,末了,他倒绷不住的微笑:“这种感觉我说不出来,但我永远会记着。”
  方毅从身后摸出一个盒子,往几上一放:“你看看吧,有帮助。对了,你睡我那儿。尽管睡,明天我们叫你。”说着,起身往大卧室去,头也不回。
  杜雷看他跟先前变了个人似的,转不过弯,直瞅着他关上房门才转过头来;再看苏哲脸朝着他,但并不是看他,好像神游;他遂伸手去拿那个盒子,扫一眼,立时有些窘迫——新婚房事大全。
  苏哲慢慢喝完杯中酒,一声不吭的起来,在他肩上一拍,也往大卧室去。
  杜雷坐在沉寂里,理不清哪儿出了问题,再说也不想理;他慢慢打开那个盒子,取出卡带,放进录像机,轻轻摁下开关。
  苏哲不喜与人同睡,宁愿打地铺,也是要分开的。他看方毅已靠到床头,便开壁橱,抱出被褥来,往地板上一摊。他对睡的东西颇讲究,以往总要理得四平八稳才行,今天却觉得没心思,还歪歪斜斜的,他就忽的倒在上面。
  方毅摇摇的过来,踢踢他:“我睡这儿,你睡你的床。”
  苏哲知道他是懒,等他铺好了再来,他也想回他的床去,但就是不想动,抽筋拔骨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
  方毅不耐烦,脚上加了力,又踢他。
  苏哲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火,一把操住,手腕一翻。方毅没留神,就觉脚踝处大力袭来,他站不稳,“咕咚”一声跌下去。
  苏哲等一会儿,见他摔蒙了似的,也不出声也不动,他吃惊,赶忙爬起来拽他。
  方毅揉着胳膊肘,嘴里不咸不淡:“你是不是想要我毁容,明天你好替补?”
  苏哲听着来气,又没精神发,遂又倒下去,望着屋顶发呆。
  方毅也发呆,末了“嗤”的一笑:“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吃点心的?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苏哲闭上眼睛:“16岁的时候……很久了……”
  方毅有点不相信:“是吗?有那么早吗?”
  “那年我们上初三,中考前。”
  方毅想想,笑:“对了,是那年秋天认识曦子的。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想,这女孩可真丑!我给你面子,还是喊她小美女,她愣愣的,都不知道我喊谁,后来知道是叫她,偷偷的笑,美得不得了。”
  苏哲将手枕到脑后,弯起嘴角。
  方毅莫名的叹口气,苦笑:“我想想也怪冤的,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你还记得那个女人什么样了?”
  苏哲摇头:“我只记得日子,别的都忘了。”
  方毅沉默。那时正是他的黑暗期,所以他记得日子。
  方毅发会儿怔,又笑:“我记得曦子那时穿着红衣服,上面有黑的格子,土得要死。她还梳着两个麻花辫,细毛瘌痢秃,头发上有个小蝴蝶的发夹,蓝色的。”
  苏哲慢慢坐起来:“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方毅好笑:“因为我看你对她不一般。”
  苏哲看着他不动,目光由惊讶转为平静。
  方毅话一出口,脸上立时一紧,笑容无影无踪。
  两人对望半晌,仿佛不认识对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毅先避开视线:“睡吧,明天要早起。”
  绍钥看着绍韩好笑,他坐在阳光下,抚弄那两只小猫,大母猫似的温情脉脉。家里最上等的牛奶成了猫的专利,一天要喂无数次;他瞄瞄两只猫圆滚滚的肚子,推算要不了三个月,这两个小家伙一定能长成超级肥猫。
  “你穿哪件?叫宋嫂再熨熨?”他打开衣橱。
  绍韩立回:“我不去,你去。”
  绍钥纳闷:他千方百计的要接近她,怎么事到临头又撤退?转念好笑:“他们不就拉个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绍韩理也不理,面无表情。
  绍钥知他说出做到,也不多话,自己去收拾。
  绍韩听着车子出去,微微一动眉毛:他不是不想去,他得忍,之前就是因为他急了,功亏一篑。
  邺琯轻轻上楼。
  她的儿子坐在地板上,提着毛球逗猫玩。她站在门边,竟不敢上前――她没见过这样的儿子,她想要这样的儿子,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儿子。
  她看着一只小猫滚过来,茸茸的,仿佛没腿,她正要蹲下身,就听她儿子急促的叫一声:“黑斑马。”那小猫又滚回去,抱住他的腿。
  他怕什么?怕她害他的猫?
  里里外外,他已经架空她了,他还不放心?
  那个让他爱上的女孩儿又会是什么样?
  她认了!
  她一生算尽,头发花白,如今却一无所有,她只剩恨着她防着她的他了!再不济,他也得喊她一声“母亲”。
  “猫身上有虱子……”邺琯缓步走过去。
  绍韩挡着猫的脸,闻所未闻。
  邺琯伸手按墙壁。片刻,宋嫂匆匆上来。
  “拿我的老花镜来。”邺琯吩咐,又扶着墙慢慢坐下:“虱子吸血,猫长不好。”
  绍韩眼睛一抬:“没有。”
  邺琯不看他,轻轻唤猫:“妈小时候也喜欢猫,也养过猫。你看它们用爪子挠颈子,就是有虱子。”
  绍韩盯着四只手。她们在它们身上翻来翻去,它们大声尖叫,他没阻拦。他看见那黄黑色的小虫子了,跑得飞快,她们怎么都捉不住。他也伸出手去,一手帮一个,握住它们的小爪子。
  宋嫂拈尽邺琯膝上的细毛,连同那几只死虱子,一齐带下楼去。片刻,就见邺琯也跟着下来:“晚上熬钯鱼汤,多备一份,煮成粥。”她说。
  林曦看绍韩没来,心里大松口气。
  他不比别人,他是苏哲的救命恩人!如果他们故意为难他,她不好袖手旁观,但若帮了他,他们又会不高兴。她该怎么办?
  她也敏感到他对她不一样。
  他在她面前是不谙世事的、笨拙的、依赖的;他连饮料开口都不会,她帮他把那个吸管“噗”的插进杯中,他看着她,眼里竟是了不起;她不要他送,他也就服从,但跟着她到车站,看她上车了,才回转。
  然而他对别人却是不屑一顾的、精明的、阴冷的;他买猫,他打发服务员,真是举手间灰飞烟灭;她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就像她对他的感觉也异于别人对他的感觉一样――她并不觉得他可怕,但别人都明显的怕他,秋荻如此,他们亦是;她能看出他们的紧张,不像以往对旁人的挥洒自如。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不要他们为她担心,她会难受。
  但他又令她好奇,他怎么会这么的不一样?她知道他是世家公子,但他跟她所能想象出的任何世家公子都对不上号。他像双面人,对她是一个人,对她之外的所有人又是一个人。这种对比分明的态度令她困惑、惊诧,同时,也有莫名的悸动。为什么呢?真是因为他喜欢她吗?
  她不想跟他多接触,因为他们会难过。如果他们难过了,那她有什么意思?
  绍钥到时桌子已坐满了,似就在等他。他有点意外——他参加婚宴多少回了,每次迟一个小时都不晚,今天准时到,不想还晚了。
  杨松健引他到主桌旁的第一张桌坐下。苏哲笔直坐在主桌上,扫他一眼,没表情,后看他是一个人,脸上似一松。
  接着就有主持人上台宣布婚礼开始,介绍新郎新娘、介绍新娘父母、介绍证婚人、接着是无伤大雅的小游戏、亲友的嬉闹。
  绍钥什么婚礼大场面都见过,唯独没见过这种平民化的婚礼,乱哄哄的,吵得脑袋疼,然而细看,又有说不出的乐趣。
  餐桌上什么人都有,老至耄耋、少多垂髫,有的似乎是全家出动,连毛娃儿都抱了来,拎着奶瓶喂奶,大人孩子一团糟;但人人都高兴的很,还能吃,一盘子上来,大家齐上筷子,一会儿叉个底朝天。
  他吃那些菜肴也只算说得过去,但看着大家都抢,他不抢不是吃亏吗?于是也跟着抢,结果越抢越觉得好吃。为着最后一块白斩鸡,他跟那小孩儿较劲,到底他的力气大,硬给夹了过来,往嘴里一塞,他冲那小孩儿乐。
  五子看这么个大人还跟他抢菜吃,气得不行,也顾不上别的,叫:“你好意思跟我抢鸡子吃!”
  绍钥“吧唧吧唧”嚼完,把骨头一吐,瞪着眼睛回:“婚宴上不分大小,就你能吃,我不能吃,有本事你抢呀!”
  五子看他还真是个厚脸皮,倒也没法子,只得握紧筷子,蓄势待发,又悄悄在下活动左手,以备万不得已时施展大力擒拿术。
  杨松健小翔等都觉好笑,但看他无赖归无赖,姿势上还是跟别人不一样,不觉龌龊,只感搞笑。他们是知道他的底的,都以为他定是不屑吃这些,今看他如此这般,倒觉亲热,便依次敬酒。
  绍钥也爽快,来者不拒,每次下得还不少。众人更感上路子,于是开始攀谈。这绍钥也能说,加上眼界又广,从时事政治到名人秘闻,乃至于武器枪支、美酒佳人,无所不吹,听得众人眼睛发直。
  静熙换套礼服,准备敬酒。
  杜雷看看,决定从长辈们开始。
  他只有一桌兄弟,别的都是静熙的亲戚同事,他岳父岳母多年没办过事儿,想热闹,于是广洒喜贴,凡是能来的都盛情邀请,七姑子八大姨,黑压压的坐了十桌。
  他自小出来闯荡,四海为家,父母亲属皆是梦中才能相见,而后父逝母亡、骨肉相轻,对于家庭血缘比常人要渴望得多,如今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亲人来,简直不知怎么感动好。
  静熙看他一杯杯的下酒,担心不已,轻轻伸手拽他的胳膊,一边低唤方毅找瓶雪碧来鱼目混珠。
  方毅笑:“嫂子,你放心,他的量海了!今天他高兴,你就让他痛快的喝两口。”
  林曦也觉杜雷喝得太猛,又跟方毅嘀咕。
  方毅无法,只得去找替代品,忽听绍钥扯着喉咙喊:“伴郎你过来,新郎来不了,你还不过来吗?快点快点,和伴娘一起过来。”
  方毅看绍韩没来,筹划的招儿都使不上,正憋气,听他叫唤,哪能缩头,立时也不去找雪碧了,笑模笑样的往这桌来。
  绍钥一手举着半支鸭腿,一手按着桌子:“你的酒呢?你不替新郎倌敬酒吗?还有伴娘呢?你一个人来干嘛?”
  松健小翔等平时甚受方毅的欺压,但既打不过他,又说不过他,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之前虽想趁这个时机好好报复,但没人敢挑头,如今一看绍钥打头阵了,于是互相递眼色,都准备跟着打杀。
  方毅近前还未开口,小翔早满上一杯,十分殷勤:“用这个用这个。”
  方毅看绍钥的杯子也是满的,便不推辞,端起来一口喝干,笑:“别的我也不祝,就祝四少天天做新郎,夜夜入洞房,全世界都有丈母娘,就是别碰小姑娘!”
  绍钥哈哈大笑:“这个祝福我喜欢!但前提一定要是美女,只要是美女,下至小姑娘,上至老太太,我大小通吃!”说着也一饮而尽。
  众人听这两人说话逗趣,都咧着嘴笑。
  方毅冷哼:“好牙好钢口啊?”
  绍钥不理,扭头叫伴娘。
  苏哲坐邻桌,听得清清的,鼻子险些气歪。他看林曦往这边来,忙也起身,紧贴她站着,眼睛狠瞪绍钥。
  绍钥生性爱胡闹,又喝点酒,更是无法无天,再看林曦穿着红底金花袄,梳个别致的髻,宛如清代仕女,唇上一点口红,抿着一丝微笑,真是个可人。
  他笑嘻嘻的摸出烟:“西子妹妹,新娘子先忙那边了,顾不上我们这儿,就委屈你先给我点支喜烟好不好?”
  林曦早就拜师学艺,摸清这伴娘的工作要点了,于是微微一笑,落落大方,从方毅手里接过打火机:“绍钥先生,我今天任务重得很,你别为难我!你让我一点就着好不好?”
  绍钥一听她话音,眼睛都没了:“西子妹妹!西子妹妹!我哪能不让你一点就着?你不点我都要着了!”
  方毅瞥着苏哲身形要动,赶忙前挪半步,挡住他,又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往下一扯。
  林曦小心的打着火,用手拢着,往绍钥嘴边凑。
  绍钥叼着烟,一动不动,看着火来了,轻轻一吸,真是一下就着了。
  林曦看他说话算话,大为感激:“谢谢你!”
  绍钥笑:“西子妹妹,你替我点烟,将来我会重谢你的。”说着,拎着酒瓶倒酒:“这一杯我单敬你,愿你既得无价宝,又得有情郎。”
  林曦听他说出这句话,既纳闷又好笑,再看他脸上气色端正得很,异于从前为人;她正要端起她的小酒杯,象征性的沾一下,就看他已仰脖喝尽。
  绍钥一放空杯,又恢复痞痞的笑容:“西子妹妹,你别喝,是我敬你,我喝就好,你别喝,喝多了头疼,我心疼。”
  林曦觉着苏哲的杀气已透到她的衣服里,不敢再待着,忙冲旁人笑:“你们还有谁要点烟的?”
  那些人瞥见苏哲的脸都青了,谁还敢再揽虎须,只得恋恋不舍的摇头。
  林曦赶紧道:“那我就先过去了,那边我要照应着,待会儿和新娘子一起来。”转身之际,她的眼光在苏哲脸一勾,随后沿墙边往门口去。
  林曦本要嗔恼苏哲两句,但瞅他半晌,倒绷不住发笑――他那张脸拉的,要多丑有多丑!她依近他,用手抚他的嘴角:“你向上弯弯嘛,杜雷结婚呢……”
  苏哲脸色稍缓,动动嘴,算是回应。
  林曦又吃吃的笑:“让人看见,还以为他娶的是你老婆呢!”话一出口,她忽觉害羞,不自主的低了头。
  苏哲看着,什么大气都忘了;他一把拉住她手,脱口道:“曦子嫁给我吧!”
  林曦反射性的一抬头,遇上他的眼睛,粘住了,移不开;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她的膝盖绵软无力――苏哲向她求婚了!他向她求婚了!
  她在心里也反复幻想过许多场景,但没一种是这个时候这个样儿的!他不是应该举着一支红玫瑰,还得跪下一条腿嘛;应该是在弥漫着音乐的黄昏的阳台上,或是在悄无人影的翠微的幽径中,再不就是以烟火为背景的荡漾的湖景里。
  怎么会是在这儿?
  苏哲盯着她的脸,窒息似的,吸不上一口气;她的眼睛灿若星辰,藏着他看不懂的顾盼多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他想听的话却一个字也不出来;他等了一个世纪,听她断断续续的声音:“静熙……静熙……要找我了……”
  她要离去。
  他将变成盐柱,尽管他并未回头。
  林曦身上忽冷忽热,脚上软软的,走一步就要打个颤。好容易走到他身侧,走廊缝隙里的风穿过他,带着他的气息,凉凉的、暖暖的,扑面而来;她的脑袋一下醒了:她会嫁给苏哲!她也会有一个这样的婚礼!他们也会有孩子!他们也会永远在一起!这世间的幸福总是一样的……
  她慢慢抬起头,她想不出该说什么,她只有笑,羞涩的、期盼的、娇柔的……笑进他的眼睛里。
  方毅一连喝了五杯,愈战愈勇,把小翔等都震住,又想着今晚他是杜雷的左膀右臂,他要是趴在这儿,杜雷那边怎么办?于是都不敢跟他较劲了,赶紧拽他跟上新人,让他到那儿挡酒去。
  谁知杜雷并不要他帮衬,照喝他的,一派酒侠之风。
  静熙看他至少下去一斤了,心疼,忙拉他归座要给他压两口菜。
  杜雷随着她,刚坐好,见苏哲从外面进来,笑得面如春花,他忙招手:“你上哪儿去了?快来喝鸡汤,趁热。”又冲林曦笑:“小妹给他装一碗。”
  静熙舀好一碗过来:“你也喝口。”
  杜雷想去接,忽觉举不起手,又感眼皮发重,压着千斤山一般,他随势就往桌上趴:“我打个盹。你先喝。”
  被凉风一吹,方毅只觉精神抖擞,遂放声大笑:“杜雷呀杜雷,你也有醉的时候!可怜的小柯,要独守春霄了!惨呀!”
  林曦见他俩没出饭店就笑,一直笑到新房,再笑出来,简直没完没了,丝毫不顾静熙的面子,真是没品!遂皱眉:“不准再笑了!都是你不好!你怎么不替杜雷代两杯?白给你大红包了。”
  方毅笑得走不动,抱着树根死活不起来:“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三个我都不是他对手,我帮他代什么?曦子你不知道,他喝酒从来没醉过,他自己也说想什么时候一醉方休的,哈哈哈,说嘴打嘴,应到今天了!”又瞅着苏哲笑:“你说他不是吓的吧,吓醉了?哎哟!受不了!肚子疼!”
  苏哲也有点微醺,拉着林曦笑说杜雷当年勇。
  林曦闻着他们酒味都不轻,忙着要去叫车。
  方毅一把把她拽回来:“咱们走回去,这风吹得多舒服!”看林曦不理他,他还急:“我没醉!真的,我一点儿也没醉!不信,我走直线给你看!”
  林曦看他一走走出十来米,真是一点儿不歪,是不像喝醉的样子,但明显着又跟平时不一样,脸红着,一串串的冒话,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她开始还答,后来唾沫用完了,遂不理他;他便拉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曦子怎么不说话?曦子怎么不说话?”
  苏哲很是得意,俯到她耳边:“看见没,他一喝醉就这德行,犯嫌不犯嫌?”
  偏方毅的耳朵还尖,立时叫:“我没醉!谁说我醉了?”于是又走直线。
  林曦咬着嘴唇发笑,忽瞄到一辆出租过来,她赶忙招手拦下,和苏哲一起,连拖带拽的把方毅弄上车。
  林曦苏哲躲在卫生间里细听,确定没声儿了,才蹑手蹑脚的出来;看方毅跟个猫似的,踡成一团,卡在小沙发里睡着了,还小小的打着呼噜。
  林曦捂着嘴笑半晌,催苏哲赶紧把他弄到床上去;想着他爱干净,又打盆热水进来,要苏哲好好的替他擦擦。
  苏哲虽也有点头重脚轻,但还是听她的吩咐,一件件的脱方毅的衣物,待解到皮带,他一顿,随即转过脸来,瞅着林曦,不满。
  林曦正看着,觉察到他的目光,先一愣,后便觉得脸上起烧,遂赶忙退出房间。
  苏哲忙完,狠喘两口气,连盆子也不愿端,出来寻林曦,见她正对着镜子理头发,黑发松散散的披了半身。他看一会儿,一步迈上去,一把从背后抱住她。
  他的脚步甚轻,林曦先没觉察,吓了一跳,转念猜到是他,又放松下来。他身上的酒气遮了原本的味道,感觉怪怪的,她正想嗔恼一下,就感他的嘴唇移过来,够着她的耳廓、下颌骨,炙热如火。
  林曦发痒,“咭”的一笑,想往外让,却让不开,他的手臂固若金汤。
  那痒感并没有持续下去,只一瞬间,它就转化成颤栗,电击似的,击得她瑟瑟发抖、心慌意乱。镜子就在眼前,她看见那张俊美的脸,倾成令人眩目的侧面,带着攻城掠地般的疯狂,紧紧的纠缠着她的长发、她的面颊、她的耳垂。
  这一张画面好像兴奋药,只一晃,就激得她全身血液呼啸沸腾,不自住的,她竟仰起下巴,迎着他的嘴唇去。
  她也想要靠近他!她渴望他的亲吻!
  她吓得闭上眼,分不清是真是幻。她觉着不该这样的,怎么可以这样?但她说了不算,她已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的,她发出一声呼唤:“哲哥!”
  苏哲一震,遥远的哪里传了一个声音过来,恳求着他、警醒着他,是曦子的声音!他费力的睁开眼,寻找……
  镜里的一切令他汗颜!
  他在做什么?他的曦子被他压得缩成一团,吓得双目紧闭,她的头发乱如鸟窠,她的身体抖若筛糠。
  林曦突感腮边一凉,他的唇移走了?她微微将眼开了一缝,留恋的寻找。
  他在镜里看着她,眉头皱着,赌气的样子。他的手臂随即垂下来,他一转身,笔直对墙:“出去,曦子,你快出去!”
  她愕然,呆着不动。
  他向前一步,几乎贴上马塞克墙。
  “出去!出去!出去!快出去!”
  林曦坐在沙发上发愣――他还把她推出来!“呯”的把门关了!他干什么?依从前的性子,她早要撒气跑了,等他来负荆请罪!
  如今她却呆坐着,好像她能明白什么,她不该生气!但她只意识到那个明白面,找不着明白点,奇形怪状的念头一个个的冒上来,搅得她心神不宁。
  苏哲出了卫生间,离着沙发还有老大一段距离,停住:“曦子,我送你回家。”
  林曦扭过脸,看他又是倚着墙,神色萎迷不振。她忙过去,要拉他的手:“你怎么了?我煮点醒酒汤给你好不好?”
  苏哲一让,没给她拉住:“不用喝,我没醉!”说着,又慢吞吞的拿过她的红棉袄,披到她身上:“走吧!”
  次日,方毅牵头,这三人又兴冲冲的往杜雷那儿去,准备补偿闹洞房,却吃个闭门羹,再问松健,告之回门去了,三人沮丧不已,只得回来,候到近晚,还想再去折腾折腾。
  林曦长个心眼,先打电话给小青打探情况,说是今天不回来了,娘家留宿。
  方毅气得大叫:“这不是坏规矩嘛,居然睡到丈母娘家去!摆明了躲我们,哼,我就不信你们不回来!走着瞧!”
  林曦抿嘴一笑,去准备晚饭。
  方毅想跟着,听苏哲叫接电话,他立时笑不出来,垂头丧气的过去。果然是方正,通知他明天回家,不得有误。
  饭后,方毅想着又要不得空了,便攒足了劲玩,从下各种棋开始,到猜谜说笑话,一直闹到十一点,才意犹未尽的送林曦回家。
  一早,林曦拎着皮蛋瘦粥来,想给方毅吃一碗再走,不想他已经回去了,她望着一大桶粥,很是遗憾。
  苏哲总有点提不起精神,今看她又这样,怄气,遂往沙发上一坐,不肯吃。
  林曦好气好笑,她还没处发火呢,昨天一天他都懒洋洋的,跟他说话也不搭理,丢魂似的,今天还这样,故也不理他,自个儿吃自个儿的。
  苏哲闻着味儿香,熬不住,又凑过来,明知故问:“好不好吃?”
  林曦装没听见,吧唧吧唧吃她的。
  苏哲啧啧嘴,自己下台阶:“要是好吃的话我也想吃!”
  林曦白他一眼:“不好吃!”
  苏哲回:“不好吃你还吃?骗我!”说着,笑。
  林曦忍不住也想笑,强压着,起身想另拿碗。
  苏哲摇手:“就用你的吧,少洗个碗。”一边连饭勺也拿过去。
  林曦算到该他洗碗,便随他,坐一旁看他吃。
  苏哲一口气吃个底朝天,抹抹嘴,笑问:“那天信水送礼物来,她说什么没有?”
  林曦轻笑:“她真是蛮个性的。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在她心里杜雷还有个角儿,所以她不进去。但杜雷宝宝的满月酒,她是一定会当面道贺的!”
  苏哲也笑:“陆远终于熬到头了!”顿一下,想起件事,又皱眉:“下回碰到那个绍钥,你别跟他说话!”
  林曦看看他,好笑,想举实习的例子反驳,转念又咽下,只应好。
  方毅看胡氏一家上车,立时返身上楼。他正想钻回房去,听方正的声音在后紧追:“到书房来。”
  “昨天碰到张局,问我什么时候聚聚……”方正点燃烟,眼光只落在烟头上。
  方毅笑:“妹妹要毕业了,我托梁叔请他帮忙。芝麻大的事儿,他也当个事儿说……难怪只能呆在卫生局!”
  方正不动声色:“他跟我说,自然有他的目的!”又漫不经心的问:“是哪个妹妹要毕业了?”
  方毅笑眯眯的坐下来:“爸,我不只有一个妹妹嘛!”
  方正抬起眼:“是吗?难道我还问错了?”
  方毅稍怔,后笑回:“您哪会错呢!”
  方正盯着他的脸:“你那点事我还不清楚?你是小子,不会吃亏,我就当不知道。反正也是玩,你有分寸。”顿一下又道:“既然你认那个妹妹,你爹就不能不帮你,你去订个日子,大家坐下来敲定。”
  方毅强笑:“这么个小事……”
  方正笑:“说小么也不小,除了婚姻它就为大了……”又吁口气:“你不喜欢胡芊虹也不要紧,好的多呢,慢慢挑。”
  初五这天,秦怡念叨多日的事终于尘埃落地,她满心欢喜,忙了一个下午,给苏哲方毅做好吃的。
  出来,苏哲拍着肚子笑:“那鸡汤怎么熬的,怎么那么好喝,喝得我胀死了。”不听方毅回话,他又笑:“明天出去逛逛?曦子想买件毛衣。我们也好久没出去了,正好带她吃蛋糕去。”
  方毅“嗯”一声,心不在焉。
  苏哲有说不出的高兴,满嘴全是话,虽然方毅不怎么搭理他,他还是乐此不疲。
  到了家,他泡个澡,出来想继续说,就见方毅的房门紧闭,显然是先睡了。无法,他只得回自己房间,但总是睡不着,遂又抱着书大啃。
  一看看到十二点,他觉得有点困意,想躺下睡觉,就听细微的脚步声过来,他抬眼看门,正是方毅。
  方毅一手拎瓶酒,一手勾两个酒杯,肩下夹着一个什么,走到床头,放酒杯在柜子上,将胳肢窝里的东西往旁边一放;他倒好酒,一脚跨到床尾,闷声不响的开始呷。
  苏哲瞄一眼,是个信封,挺厚。他立时知道是什么,不悦:“你怎么拿呢?秦姨他们多不容易,哪有闲钱?明天你还回去!就说没花钱。”
  方毅一摇头:“秦姨的脾气你不知道?不会白受人的恩的。这钱不收下来,她有的不安心了……你先放着,暗中贴吧!”
  苏哲想想也是,但思及他们辛辛苦苦的,又唉气。
  方毅一口口的喝,喝完再倒,一声不出。
  苏哲看他一会儿,也端起杯来,也不说话。
  今天在酒席上,方正说的做的都漂亮,把那个张局引得殷勤得不得了,简直不是求他帮忙,而是他赶着追着要帮忙。他虽也看过些丑陋嘴脸,但从没像今天这样好笑过。但在言来语去中,方正的态度也很明朗:曦子是方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妹妹,他和曦子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而他和方毅则是肝胆相照、手足情深。
  所有的人都高兴,显现着的、隐藏着的。
  方毅几乎还和以前一样,嘴角噙着笑意,敬酒布菜、客套寒暄,举止优雅、谈笑风生;但在结束后的洗手间里,他撞见他将脸浸在洗手池中,久久不起。
  方毅喝完两杯,起身将杯子一放,离去。
  苏哲听着他的光脚踩在地板上,“啪啪”轻响;他心头忽的一酸,喝进嘴里的酒咽都咽不下;他想喊住他,却出不了声;他的身影从他眼中消失,他突如其来的觉得悲怆。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就停在一瞬间,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永远是三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他们怎么会爱上同一个人?
  他是霸道,他是小气,他是蛮不讲理,但当他意识到他也爱上她时,他心底的难过是真实的、深切的、无法言表的;他也是他的兄弟,从开始到现在到未来,亘古不变,他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只是被隐藏在他对她的爱之后;然他和她一旦明了,那剩下的就是他对他的歉疚,如影随形。
  谁也无法逃避命运的安排!
  在那个天空如碧的秋季,当那个丑丑的小女孩在他们面前展露美丽的笑容,一切就已注定!
  从商场出来,方毅看看天,笑:“曦子请我们吃顿好的,省得你那么多钱烧手!”
  林曦一直惴惴不安。
  那天也不知他打哪儿弄来那么多两块的小红包,漫天的洒,引得那些堵门的小孩子们一哄去抢,等到了最后一道门,他手上全是大额的,一会儿塞一个给她,一会儿塞一个给她,装了她一口袋;回去一数,吓得她眼都直――加上她之前所得的,将近一千块。她从没有过这么多钱,不敢拿,直念叨要还给静熙去。
  那两人全说不作兴的,喜钱哪能退?弄得她左右为难,便说放着到时一起花吧。这几天偏都没空儿,如今他一提,她赶紧应下来,又沿着街仔细看,想找个看起来能吃大钱的。
  苏哲方毅相视而笑,只跟着她走。
  林曦看着菜册,暗暗咽口水,别的不说,单是那个图就秀色可餐。她手指一点,要了一份中价的牛排套餐。就见方毅看着她笑:“我吃个最贵的行不行?”
  她点头,又叫住侍者:“你们有红葡萄酒吧,来瓶好的。”
  她对自己向来小气,吃点好的总要盘算来盘算去,但是对他们,却一贯大方,只要和他们一起出来,她就舍得吃好东西。
  到底是上档次的西餐厅,牛排就是鲜嫩多汁,浓汤就是回味无穷,甜品就是入口即化。
  苏哲看林曦吃得香,忙把自己的点心推过去,又示意侍者上前,另要一客冰淇淋。
  林曦之前瞄到了冰点的价格,真是天价,她赶紧拒绝:“吃饱了!真的,还有咖啡没喝呢。”
  方毅跟着笑:“我们喝100的红酒,你就不能吃50的冰淇淋?别亏自己!告诉你!这家的冰点最好!”
  林曦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方毅稍一顿,笑回:“因为它卖得贵!”
  绍钥有点心不在焉,随便要一样主食,吃两口,搁下,单喝酒。
  小荷一直偷看他,见他如此,心里有些起火星,遂向前倾身,轻轻道:“绍四,你拉她一把!我看出你喜欢她!你帮帮她!别让她去那个地方!”
  绍钥似没听见,眼睛盯着喝了一半的酒。
  小荷候他半晌不听回应,心里凄惶,遂往椅背上一靠,脸上却微笑:“四先生,下面安排什么节目?马上我也是富姐儿了,不会随便陪人出来了。有心思趁早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绍钥抬起眼,文不对题的回:“我没本事拉。‘人生自是有情痴’!她就是个痴人……我没那福气。”
  小荷见他面容端正、声音沉稳,一时呆住;她使劲眨眨眼,想辨出这个人是谁。
  绍钥瞅她片刻,又笑:“你觉得铱凡可怜?错!可怜的是我们这群红尘俗人,她看透了,超脱了!你以为她会苦?哈哈哈!苦的是我们!我们自讨苦吃,还喜滋乐味!你呀!看起来像个聪明人,原来也蠢得很!”
  小荷看他摇头晃脑、胡言乱语,又气急又心酸,没精神搭理他,埋头吃水果。
  绍钥四下瞅瞅,自语:“小浔怎么还不回来?她跑美国洗手了?”
  林曦小口小口的抿冰淇淋。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冰淇淋,真舍不得一下就吃完。
  苏哲看着,轻轻起身去寻侍者,想再要一份来。他刚走出两步,就见那厅柱后躲着一个人,偏着小半张脸,盯着他一动不动――竟是小浔。
  苏哲一顿,心里有些着忙似的,说不上怎么回事,都想不出是否要打招呼。他对女孩子一向挥洒自如,如今不知怎么了,好像捆住了手脚,成了木偶,自己不会动了。
  他赶紧移目光,想视而不见。那小浔却急走几步上前,凝视他的脸:“王锐!真的是你!”
  林曦看方毅的眼睛望到她身后,瞳孔里显出藏不住的别扭,她忙回头,却见苏哲笔直站着,似在跟哪个女孩子说话,半件白色大衣从他身形后露出。
  她心里突一麻,就觉得不舒服。
  奇怪了,她从来不这样小气的,他跟多少个女孩子打过交道?数都数不清!她从来都是笑看风云的,怎么今天不高兴了?很不高兴了!
  她不自觉的竖起耳朵,她听见那个女孩子问:“你不是放假了?怎么不来看我了?”她屏住呼吸,听苏哲的声音;没有听见,他身子一动,似想往前走。又听那个女孩子叫:“王锐王锐!你怎么不理我?”
  林曦突觉脑子转不过来,没等她回过神,就看苏哲已向前迈出一步,那女孩子的脸忽的露出来,她一眼瞥见,立时发愣――怎么这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浔看苏哲神情怪异,似焦急又似烦乱,还似乎认不得她了,也不想跟她说话,还想要躲开她,这是怎么回事?
  他擦过她向前走,她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他一让,她拉个空;她的手伸在半空收不回来,她的良人形同陌路?上一次见面时他还请她吃蛋糕吃冰淇淋,说她太瘦了要多吃,怎么这么久不见,他一点儿都不想她?还不想理她?
  她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嗡嗡作响,她无法想象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看向前方,一片蒙蒙雪影,好像有一面镜子竖着,毛毛的面,映出她惊异而模糊的脸。
  林曦见那个女孩儿也呆呆的看着她,魂不附体似的。她放下小勺子,慢慢站起来,眼睛瞅着她不眨。
  小浔忽发现镜中那个人在动,她定定神,哪来的镜子?那是另一个人,不是她!她眨眨眼,不,又像是她,只是穿着不同的衣服。
  苏哲意识到身后情形不对,“唰”的回脸,看林曦站了起来!她看着小浔!专注探究的神情!他心上一乱,随即僵在当场。
  小浔无意识的向前走,想走到林曦面前,忽见一个身影挡住她;她抬眼,是张严。她有些欣喜:“你也在!张严!王锐怎么了?他认不得我了!”
  方毅望着那张不失天真的脸,心里有些不忍,但还是笑谑着回:“美女!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张严,我是方毅!谁是王锐?美女你真认错人了!”
  小浔微微张开嘴,一脸惊恐。
  小荷透过花花草草隔着的空间,似看见一个过目难忘的人。她赶忙站起来,往那边去。
  方毅招手买单,又拿眼睛瞅着苏哲,示意他带林曦快走;忽见小荷迎面过来,好似无意闲逛,神情上有点迟疑。
  方毅乍见小浔在,心里就有点打鼓,如今又看她现身,直要发恨,刹那间,他脑子已转了千百回,种种对策一连串冒出,由新街口排到中山陵,就等着她看怎么出招。
  小荷看方毅并不正视她,嘴角带着笑,身上一件色彩斑斓的套头毛衣,静若处子、蓄势待发。她的心要她走上去,但她的步子又迟疑。正左右摇摆,忽见他眼中闪过一道利光,划到她的脸上,破皮割肉、见血封喉。
  苏哲把林曦的大衣往臂上一担,轻声道:“我们走吧,我妈叫早点去的。”就听绍钥的声音由后传来:“哎呀!西子妹妹怎么也在这儿?怎么这么巧?西子妹妹,吃了没?我推荐好吃的给你!”
  苏哲还没转过身,绍钥已蹿到面前,冲着林曦眉花眼笑。
  林曦心里早已开了锅――她就是有一种敏感,这个女孩子和苏哲肯定不一般!她那种表情,不是泛泛之交能有的;她为何叫错名字她不明白,但这绝不代表他们不认识;而更为重要的是,苏哲在紧张!他从不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哪个女孩子能让他紧张,但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异与寻常。
  绍钥不听林曦回话,又凑上来笑:“西子妹妹,我们家那两只猫长得好大了,好可爱呀!你什么时候来看看呀!”
  苏哲满心焦躁,看他还这么犯嫌,抬手就推他。
  绍钥一则不留神,再则也敌不过他的力气,三则故意装点可怜,于是“噔噔噔”后跌好几步,“哗啦哗啦”撞翻一张桌子,“天呀地呀”连声惨嚎。
  林曦看他大呼小叫,似是不轻,她虽没心思,但也不便袖手旁观,遂嗔恼苏哲:“你干什么?没修养!”说完想过去看看。
  方毅两个箭步抢上去,挡在她面前,忙不迭的拽绍钥,一边笑:“四先生,哎哟,你真是千金之躯啊!碰一碰就倒了!哎哟!身子骨摔到没?来,活动活动!您是贵人,可别吓我们!您哪儿破层皮,我们十个也不够抵的!来来来,抬抬胳膊踢踢腿!”
  绍钥被他推来搡去,原本不难受的反而难受起来,却没力气挣脱,憋闷异常;再看他那样子还真是关心倍至,一点坏形不显,当下心道:这小子真是可怕,再过个十年,必是一号人物;思及绍韩,倒有些担忧。
  侍者们听这边大动静,紧着赶过来。看没碰坏什么,又忙着收拾。
  林曦的眼角时刻瞄着那两人。小荷她已认出,看来她们是一起的!她想着那天的情形,升起隐隐的不安和怨气。
  小荷也打量林曦。
  她那天是美女并不代表她今天也是美女,她要看看不施脂粉的她是个什么模样!她只要看三眼就行了,脸、手和身形。她要看看,他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苏哲听林曦为绍钥斥责他,心里倒了一海的醋,但因小荷小浔在场,心神不宁,不敢再毛躁,遂拉起她的手,急往外走。
  方毅随即跟上,待与小荷擦肩过时,听她脆生生的说一句:“方先生,慢走啊!”他看着前面的林曦微微一动头,似要回脸看,但并未转过来。他稍一顿步,目光对上她的眼,漫不经心的笑意从嘴角升起,夹着细不可闻的一声冷哼。
  小荷看着他的背影,突觉全身乏力,她不由自主的退一步,缓缓坐到椅子上。
  下午三点,林曦坐在护士办公室的凳子上,眼望着窗外发呆。
  病房是比门诊舒服,虽然也是睡得满满的,但病员固定,而她们实习生刚来,除了换水、测体温之外,护士长也不敢让做特殊治疗,最多叫看看,这一阵子又没啥手术,于是悠哉闲哉。
  其实她是希望忙一些的,就可以不坐下来,乱想!
  苏哲今天没来。
  这两天她一直给他脸色看。他说话,不理;他讨好,也不理!弄得他面如土色、战战兢兢。他终是不提那日之事,她也不提,就这么耗着!而她却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他和那个女孩子就是不一般,瞧他这模样!他为着谁?
  想着这些,她心里燃起熊熊大火,烤得她坐卧不宁。
  也怪!看见他,来气;看不见他,更来气。
  哼,肯定是找她去了,要不怎么不来陪我?去吧去吧,一辈子都别让我看见才好!
  林曦咬牙发狠,气血翻涌。
  看时间到了四点,她慢慢出来,沿病房转个圈,最后走到尽头的侧窗前。这儿还有最后的斜阳,金灿灿的穿过玻璃,形成一道光幕;里面跳跃着不可形容的细小微尘,第一感觉是脏,但看得久了,倒又令人眩目——流光飞舞,有说不出的美。
  她突的起了点懊恼:我怎么了?我怎么这样偏执了?他怎么对我我还不明白吗?就凭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我就要怀疑他?打他下十八层地狱?我一生气,他都会这样的!找不着头、小心翼翼,为什么我就要想是他亏心呢?他不说,我为什么不问?他从不骗我的,他又不是方毅。
  其实她倒不生方毅的气,她对他只是有点嗔恼:睁着眼睛说瞎话,哄我玩!
  那晚是何燕兰请饭,她撑着场面,跟往常一样——他们的事总是他们内部解决,不能拿到外面给人看。
  方毅说说笑笑,还是那么潇洒。她看着他,回想他欺负绍钥,忍不住的竟好笑。次日上午他又出来一下,送个大毛熊给她,她一直觉得自己要板脸,却还是没板成,也记不得他说了什么,就是引得她咯咯笑。
  气氛是在他走后冷下来的。
  有时她会遗憾,苏哲怎么就不能像方毅那样呢,那样的话,也许她就不会这样气大伤身了;但是那样,他就不是苏哲了,不是她怜爱的哲哥了。她想着他的脸,莫名的伤感。
  方毅三步两步出来,坐上车才看表。
  还好,还能赶上先问问情况。他一想着他就要打唉声,搞不懂呢!他怎么一到她面前就这么呆呢!气死人了!还带累他跟着倒霉!
  进了屋,方毅直接奔阳台,果见苏哲目光茫茫的坐着。他叹口气,上前:“我跟你说的话你有没说?”
  没回应。
  方毅压着火气,皱眉:“你不是自个儿找不痛快吗?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坦白从宽?”
  苏哲一抬头:“我不想骗她!”
  方毅盯着他,气得回不上话,末了他一扯嘴角:“那好!你去告诉她,你爱过一个大你七岁的老女人,还想跟她私奔,结果人家把你甩了,你还魂牵梦萦N年。你再告诉她,你16岁就去嫖女人,嫖到现在也嫖了N年,什么女人都玩过,一身好功夫……”
  他的话没能说完,不知苏哲怎么起来的,一记耳光带着风扑到他脸上,扇得他摇摇晃晃,几欲作呕。
  苏哲一眨不眨的瞪着他。
  似乎过了许久,他看见两条黑影从他鼻下流出来,开始很慢,流不动似的,但在一刹间,那黑色就汹涌而下,瀑布一般,喷到他的白毛衣上,淌出一条红河。
  苏哲只觉脑里“嗡”一下,他反射性的扑过去,一手扶方毅的后颈,一手夹他的鼻骨。
  方毅本想装装死,后看他真吓得不轻,脸煞白的,俯视着他寸步不离,遂吁口气,扶着鼻子竖起头来:“行了行了!你做给谁看呀?我死不了!真奇怪!你打我时怎么不怕我死?现在来作秀!别叫我吐!”又摸鼻外的纱布:“你怎么弄的?堵得我难受死了!你揣香肠呀!”
  苏哲见他要拉,赶忙架他的手:“你忍忍不行?你别动!”
  方毅挥开他的手,忽又笑:“你快去接曦子,就说我犯老毛病了,她一担心,就忘了气了。”又叫他弄冰块来敷脸,好消消肿,别叫看出来。
  方毅捂着毛巾,冰得直吸气,遂恨恨道:“我告诉你苏哲,哪天我狠不揍你一顿我就不姓方!”
  苏哲心思不是心思,只听着,垂头不语。
  方毅看着,又皱眉:“你听我的没错。你以为忠厚老实就是好人?那是蠢!曦子不会原谅!她才18,不是38,她现在是天使,她不会明白我们的。你要是坦白你就是自寻死路!再说谁没做过错事?我们又不是迫良为娼,你情我愿、一清二白,比那些招摇撞骗的男人好多了!何况我们以前只当她是妹妹,又没想过要娶她,以后不那样就是了,有什么要紧?反正也变不了了,你懊悔什么呢?难不成你现在自杀?你再投胎去?那也赶不及了!曦子又不是小龙女,你也做不成杨过!”
  “我想过了,这场戏肯定是绍韩导出来的,哪能那么巧?几百万人呢,就那么容易碰上?绍钥就是他的棋子,看准了我们去,他插进来挑拨!他是好人?他有本事就明着来争,暗地里动这些手脚算什么?他知道曦子喜欢我们,所以他使阴招离间我们!哼,他做梦!曦子是我们的,谁也夺不走!”
  苏哲慢慢抬起眼:“我是有种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你呢?”
  方毅沉吟半晌:“我说不上,反正这事邪门,他的点怎么踩这么准?不过以他的底子,调查我们也不是很难。”
  苏哲扣紧手指:“想不到小荷也帮他……”
  方毅冷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已经给老周透过风了,他跟老钱不和,正好借他的手动动她,给她示个警!如果她再不知趣,我决不会饶她!”
  林曦一听方毅又出鼻血,急忙忙赶过来。
  方毅估摸着她要到了,故意将纱布拽下一半,又将毛衣上的血渍弄湿,再用力拧拧鼻子,又挤出些新鲜的来,涂了一身一脸。那两人一进来,别说林曦,连苏哲都吓一跳。
  忙了大半个小时,方毅终于面目一新。林曦缓口气,要去做晚饭。
  方毅央求:“我想吃三鲜面!”
  放下碗,林曦要收拾,方毅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曦子,来,我们向你道歉!”
  “曦子,那天我们骗你了,我们是认得那两个人的!为什么骗你呢,就是怕你误会!其实我们和她们不熟,只见过一两面,出去会朋友时认识的,我们就没想跟她们多来往,所以真名都没告诉她们,不想她们记性那么好,记着我们不忘了!曦子,有时候我们也是没办法,总得出去会会朋友吧,一不小心,总会碰上些不想认识的人,但又不能不应酬!曦子,我是第一次骗你,心里难受死了,今天都发病了,你要不原谅我,明天我还得继续发!苏哲也是!曦子你知道的,那些女人就喜欢跟他罗嗦,谁叫他长得跟天仙似的,真是苦命,苍蝇蚊子的都盯着他。他早要跟你坦白了,又怕你生气,就没说。我想还是坦白比较好,曦子最了解我们,不会怪我们的,是吧!”
  林曦几次想拦他,要他仰到沙发上休息,别说了;无奈他不听,一脸凄苦的进行忏悔。好容易等他说完,她忙按着他的头发:“我就讨厌你们骗我,你都承认了,我还有什么气好生的?”
  方毅微笑:“我就知道曦子不会怪我们。”又望着苏哲:“是吧!你还不信!”
  林曦稍稍瞄苏哲一眼,不说话,也没啥表情。
  苏哲不敢接她目光,起身去洗碗。
  两人送林曦回来,苏哲想着方毅流了不少血,催他早睡。方毅却缩在沙发上不动,没听见似的。
  苏哲看他一会儿,去房里抱床薄被子,把他身上一丢,自己坐到对面,也发怔。
  方毅先没反应,后把被子裹紧,淡淡的笑:“曦子就不跟我生气……她从来只是跟你生气……”
  苏哲没听懂,直瞅着他,后忽的回过味儿来,心头一阵狂喜,但看着他的脸,又难过。
  方毅的眼睛望着虚空,声音疲惫:“我怕她嫁给别人,我不放心!我怕她哪天受人欺负,我无能为力;就像我看着我妈那样,我知道她难受,可我只能看着,我帮不了她……”
  苏哲慢慢接:“我不是别人!”
  方毅望到他脸上,忽觉眼里发涩,有种液体要流出来,他忙一扬头,大笑:“你别美!我告诉你,远香近臭!等曦子嫁给你了,没准儿还会觉得我好,我才是床前明月光,我才是心口上的朱砂痣,而你,反倒是嘴角的白饭粒,墙上的蚊子血……到那时,你别发飚!”
  苏哲凝视他的眼睛:“我不发飚,真有那么一天,我任她选择……”
  林曦又到病房转个圈,故作无意的四下乱瞄。
  他还是没来!可恨!今天居然也不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居然不来!啊!坚决不原谅这个猪!
  好容易熬到五点,林曦换衣出来,刚出病区,忽见苏哲站在花坛边,眼睛越过无数的人影,落在她脸上。
  她愤懑不消,想装看不见,但走着走着,还是不自主的往他面前去。
  苏哲取了单车,拿过她的小包放进车篓,跨上去,说声“好了”。
  林曦轻轻一跳,稳稳的坐好,自然而然的探手进他衣内,抓住他后腰上的皮带。
  苏哲一顿,好一会儿才骑起来。前两天她跟他生气,只肯抓着他的外衣。她好似不生气了!一念及此,他欢心雀跃,恨不得一步蹬回家才好。
  林曦看他直接往他那儿去,想问,又不想问,就听苏哲说:“我跟阿姨说过了,我们不回去吃。”
  林曦不觉有点想笑,但忙又绷上脸,好像他脑后长着眼睛。
  进了屋,林曦看他直往厨房去了,她赶紧跑到沙发上坐好,屏息凝神,想他会抱个多大的玫瑰花束给她。半晌,见苏哲端个大盘子出来,直冒热气,近前,他慢慢放下,竟是一个大饼,圆圆的,下面有个尖,饼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她的名字――曦子,快乐!
  林曦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东西,一时怔住。
  苏哲忙解释:“一烤就变形了,本来是心形,字也漂亮……你尝尝看,好不好?”
  林曦看向他的手,心里的感动像加了酵母的面团,忽的膨胀,遍布全身――他连菜都不会炒,居然能烤出饼来!她忙撕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什么味儿还没吃出,她便点头:“好吃!”
  苏哲立时又往厨房去,一边道:“我还做了汤呢,火腿笋片汤!”
  林曦望着他的背影,就觉得心平气和,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什么世事,什么世人,都见鬼去吧,他们仍是他们。
  苏哲边吃边遗憾:“奶油放少了,时间烤长了,要是再加点水果在里面就更好了……”
  林曦忙道:“比我上次做的好。”想想又不信:“是你做的吗?”
  苏哲吱唔一下,回:“陆远负责调味……其余都是我做的。”
  林曦把嘴一翘:“我说嘛,你也没那水平。”
  苏哲不甘:“他也没做过,我买的书,我们一起学的。”
  林曦抿着嘴笑:“这汤肯定也是他调的味儿!不然能这么好喝?”
  苏哲点头,后慢慢道:“我们都调的,他是用手调,我是用心调。”
  林曦含着一口汤忘了咽,她看着他的脸,他也看着她,都是眷恋的、期盼的、了然的目光,看进彼此的灵魂深处。
  林曦不知自己怎么到他怀里的,他的手臂有力温暖,拥着她,安全如城堡;她喜欢他抱着她,枕着他的肩,听他的心跳,此时此刻,他们是世外的人。
  他的下巴离她最近,一半洒满灯光,一半投着阴影,恰到好处的弧度划到耳际,既柔美又阳刚;她看着那上面的细细的点,禁不住伸手去摸,有点糙,隐约的刺她的指尖。
  她喜欢那种触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她的手指上了瘾,不愿返回。
  苏哲忍了一会儿,耐不住,拉下她的手握紧,微微皱眉。
  林曦挣两下挣不开,不乐,也皱起眉。
  两人对望半晌,苏哲轻轻移一下胳膊,展开右手遮住她的脸。林曦一见他这熟悉的动作,心里一跳,脸上随即烫起来;她忙闭上眼,充满期待的等。
  谁知等了一个世纪,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微微将眼睛开了一缝,透过他的指间,她看见他古怪的脸。
  他还看着她,辨不出是伤感还是怜惜,神态迷惘。
  苏哲觉出她在偷看,遂紧一下脸,又微微一笑。
  林曦拉开他一根手指,眼睛瞪得圆圆的,瞅他,唇边藏着笑:“你看什么?”
  苏哲稍稍眯起眼,声如鸦片:“我看你在等什么……”
  他的眼睛眯得细长,光芒凝成一点,灼灼华华,燃起她脸上的蜡烛,几乎令她窒息过去。
  林曦又羞又气又懊恼,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转念又恨:敢取笑她?皮痒了不是!正想着要给他挠挠痒,就觉他手臂一紧,紧跟着贴下脸来,蹭着她的额,喃喃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曦子,曦子……”一声声,一遍遍,不停不止。
  听着听着,她伸出手去,抱住他的颈项,轻轻的应:“我在,我在……”
  他不想吻她,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但她的期待给了他破例的理由。她就在他的怀里,像婴儿般横卧在他的臂弯里,这是最好的接吻的姿势,上下左右,一切尽在掌握。
  今天是情人节,是他们的节日,他应该真正的吻她。
  其实他比她还紧张,因为他对这个并不在行,但她的反应给了他无限的信心――她喜欢他的亲吻,她等待他的亲吻!他意识到的这种认可对他意义重大!他的嘴唇变得更柔软,他的舌尖变得更灵活,他的手指变得更疯狂。
  林曦闭着眼,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其实她不会掉下去,他的怀抱密不透风,但她必须要抓住点什么,就是一根稻草也行,因为她觉得自己在飞一般的下坠,耳畔“忽忽”风鸣,她喘不上一口气。
  他觉着她的手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慢慢的加力,似要推开他;他舍不得,但不得不退,她的手在他的致命处,扼得他天旋地转。拼着最后一丝气,他留恋的含着她的下唇,要坚持到最后一秒。
  林曦悠悠吸进半口气,又把手滑进他的头发里,压着他的头回来。他的嘴里好像含着什么,渡给她一口甜香,她从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生津止渴,甘之若饴,她吮着,像吮一个棒棒糖,但比棒棒糖好,棒棒糖是硬的,而他软,一点儿不划嘴。
  他引诱着她也出去,到他的糖罐里去;他也当她是棒棒糖了,反复往返,他含着她不放,像要把她吸干舔尽,连棒子也吞下去。她身不由己,随着他;反正他也是糖,在哪儿都一样。
  她的俯就令他全身紧绷、热血沸腾,昂扬之气骤然涌起,找不到出口,遍体游走;他忙从她唇上移开,把脸埋进她的长发里,呼呼急喘。
  林曦连着吸气,好一会儿才缓解缺氧症状,她望着雪白的屋顶,不自觉的绽放笑颜。
  苏哲慢慢的坐直,脸上显着奇异的茫然。
  “曦子……你的舌头是甜的……”
  林曦看他那表情,竟也发呆:有什么奇怪?你的舌头也是甜的呀!不知怎的,她说不出来,好像哪儿不对。但紧跟其来的羞意又覆盖了她:“真的吗?我没刷牙……”
  苏哲一愣,赶忙拢着手到嘴边呵气,仔细闻,急问:“我嘴里有味儿?”
  林曦好笑,强忍着,点头:“嗯,大蒜味,薰死我了!”
  苏哲大窘,脸色数变。
  林曦再也忍不住,倒在他胸前,咯咯低笑。
  苏哲回过神,气问:“我哪吃大蒜了?”说着轻掐她的脖子。
  林曦忽的想明白了,有点泛酸,遂拿手指戳他的胸膛:“是不是别人的舌头不甜?”
  苏哲听她冷不丁出来这话,忙躲她的目光,默不出声。
  林曦看他这样,心里一团紊,理不清怎样才好,就见他又望过来,眼睛清亮如星辰:“以后不会的……”
  林曦让开些距离,眼睛对上他的眼睛:“那个女人是谁?那天叫你王锐的那个人。”
  苏哲不避目光,慢慢回:“她叫小浔,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她会弹古筝,我们偶尔去她那儿喝喝茶,听她弹弹筝……就这么多……”
  林曦再问:“是吗?”
  苏哲点头:“是的。”又慢慢道:“她长得像曦子,你在学校时,我一想你,就想去看看她,看见她,就像看见你一样。”
  林曦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说的实话,但气不打一处来,遂大叫:“她像我?哪点儿像?哼!胡说八道!”
  苏哲纳闷,但看她横眉立目,倒也没敢吱声。
  林曦想想不平,又继续:“她会画画吗?她会写文章吗?她会烧饭做菜吗?肯定不会!她哪点儿像我?”听他不回话,又没好气的问:“那她弹古筝弹得怎么样?”
  苏哲脱口道:“挺好!”话一出口,立时知道犯死罪了,他赶忙挽回:“我瞎听听,也不知道好坏,他们都说不好!”
  林曦冷哼:“是呀,就你觉得‘挺好’!”
  苏哲冷汗直流,一声也不出。
  林曦瞅着他,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林曦觉得他的手臂加了力,把她往他怀里带,她扭着身子不乐意,但他立意决绝,不容她挣脱。
  他抱得那么紧,紧得她呼吸都困难;他的颈动脉贴着她的额头,她感觉到他血流的声音,“籁籁籁”,川流不息,她的心瞬间柔软如水。她想起那个心神俱碎的夜晚,她想起她对所有神灵的呼唤。
  她轻轻的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想娶我的?”
  “你记得去年过年时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要我永远陪着你,那会儿我就想我要娶你;但那时我觉得结不结婚没有差别,你就是妹妹,我也愿意永远跟你在一起。去年夏天你回来,你不高兴,我站在你窗下,我难过……我突然觉得,我不当你是妹妹了,我想和你结婚,我们做夫妻……我没想过我会结婚,我一直以为我就这么活着,哪天死就死了,曦子陪我一天我就开心一天,曦子不陪我了我就像从前那样过……我知道我不好,声名狼藉,但我对曦子都是一样的,从来没变过,曦子永远是我最爱的人,无论你是妹妹还是我的曦子,我都最爱你……我常想,哪怕明天就死了我也满足,有你陪着我,有你这么对我!”
  林曦眼里漫上泪――他有再多的不是,那都是以前的,在他想娶她以前,跟她无关,跟他俩无关。她用力抱住他的腰:“我也最爱你,哲哥!”
  胡芊虹见方毅又看表,笑:“下面还有梯队是吧?表都看烂了!”
  方毅轻扬嘴角:“没女友的好处就是女友遍天下,我当然不能浪费今天的好时光。”
  胡芊虹一掠直发:“方毅,我有个提议,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想你会感兴趣。”
  方毅笑回:“这句话有两个不好,一是你低估了我的智商,二是间接体现你的品味在下降。”
  胡芊虹依旧笑,不生气:“方毅,我觉得我们结婚一定很合适……”
  方毅差点呛到茶,他挂起一条眉毛,眼光在她脸上打圏,嘴角的嘲弄笑意愈来愈深。
  胡芊虹顿一下,似乎等他反应,看他没回话的意思,便又继续:“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要紧,你仔细把我的话听完。我为什么要跟你结婚,三点原因。第一,我们两家门当户对,省心省事;第二,你是帅哥我是美女,模样般配;第三嘛,是关键,我们志趣相同,你爱美女,我爱美男,可以互相理解,各取所需。你想想好不好?”
  方毅把手一拍,哈哈大笑:“胡芊虹,以前我并不觉得你美,但这番话说出来,你还真是个美女了。”
  胡芊虹先有些怒意,后又若无其事的笑:“看来是我没做好,话说得太晚了!”
  方毅一摇头:“不晚,恰到好处。从今晚开始怎么样?我会美女,你会美男,各取所需?”
  胡芊虹盯着他,慢慢笑:“一言为定!”
  上了三楼,方毅见天窗里射出蒙蒙的灯光。他们还在!他屏息倾听,没有声音。他的手按在腰上,那儿有钥匙,他只须轻轻一拧,他就可以进这个家,和他们坐在一起。
  皮带还是那样的柔软,映着体温,更显得质感细腻,他摩挲许久,吐出一口气,转身缓缓下楼。
  林曦凝望着苏哲,轻声道:“你肯定想不到,我心里面一直都感激你,因为我的自信都是你给的,还有方毅,没有你们,我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肯定还是特别的丑,特别的自卑。”
  苏哲吃惊,正要开口,就觉她的手捂过来,轻轻的按上他的嘴。
  “你不知道我爷爷奶奶多重男轻女呢,我小时候跟他们住一起,他们天天说我丑,说我笨,简直一无是处。那会儿就我爸喜欢我,但他又不能天天回来。我觉得我饱受欺凌,肯定活不过10岁。后来我妈调到城里,我才能逃离他们的魔掌。可一上学,同学又取笑我,我不会说普通话,他们跟我学话,欺负我是新来的。”
  苏哲从没听她说过这个,很是诧异。
  林曦瞅瞅他,笑:“上学第一天我就认得你了,其实谁都认识你,你那么好看,我当时都不相信你是男生。我听她们传说过你的许多事,我觉得她们说得不对,因为我们经常走一条线上学,我有时走着去,有时骑车去,常会碰到你。我看过你给乞丐钱,还买早点给他们吃,我就想,你是很好的人,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别想了,你肯定记不得我,你走路不看人的,方毅也是。我看出你不开心,就像我以前那样,但我那时已经开心了,我就想,你肯定也是家里的人对你不好。那天你跟我回家吃饭,我特别高兴,因为我能帮到你。第二天你在大槐树下等我上学,我简直受宠若惊,那天你穿着白色的牛仔衣,特别好看,我都不敢跟你走在一起。”
  “再后来,谁都知道我是你的妹妹,是方毅的妹妹,谁都不敢再欺负我,你们对我那么好,全校的女生都要发疯,喜欢你们的女生都争着讨好我,当我公主一样。慢慢的,我什么都好起来了,也不丑了,真成了公主了。”
  林曦微微皱起眉:“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们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呢?”
  苏哲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唇上轻轻的蹭:“你从没想过要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你只是把你最好的给我们……你给了我们一个家!”
  林曦垂下眼,睫毛轻轻颤动:“方毅该怎么办?他会生气吗?”
  苏哲拥她入怀,抚着她的背:“只要你过得好,他就最高兴。他还是会象以前那样,有人欺负你,他第二个跳出来。”顿一下,他温柔的笑:“如果是我欺负你,他就第一个跳出来。”
  林曦看他眼睛蒙了一层雾,就要倾过脸来,她忙叫:“我来我来!”又推他:“你躺下去,我要在上面。”
  苏哲无法,只得倒到沙发上,又听她的吩咐,前后左右的摆姿势,开始他不甚乐意,后突的想起他正是躺在这儿跟简芳妮接吻时被她撞见的,看她这架势,是要来个翻版,他蓦的心虚,叫怎样就怎样,脸上小心翼翼。
  林曦竭力回想那时的情形,她要完全覆盖那个女人在他身上的印迹。
  苏哲看她俯视着自己,似在盘算怎么下嘴;无法抑制的,他笑起来,眼光闪闪。
  林曦原本憋着气,师出有名,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临阵卡壳,再看他眼神逗弄,忽的窘迫起来,遂叫:“不准笑,谁让你笑的!”说着去挡他的眼睛,一边低头往他的嘴上压。
  苏哲先觉鼻子被撞了,他下意识的一侧脸,又被撞了,他绷不住的笑,还未笑出声,就感她的牙撞上来,两牙相碰,“叮当”作响。
  林曦的嘴立时麻了,她大嗔:“你动来动去的干什么?撞得我疼死了!”
  苏哲有苦说不出,遂拉下她的手,一手抱紧她的腰,想翻转过来。
  林曦不依,非要在上面。两人拉来扯去,用力不均,竟一起从沙发上滚下来。林曦先着地,“咕咚”一声,头都摔晕了。
  苏哲忙撑直身体,一叠声的问:“跌哪儿了?跌哪儿了?”
  林曦还没出声,就听电话大叫。两人都有点惊魂未定,盯着电话没人接。那电话却不停,一个劲儿的响。
  苏哲“喂”一声,传出方毅的声音:“早点送曦子回家,秦姨会着急的。”不等他应话,挂了。
  林曦看苏哲没说话,忙问:“是谁?是方毅吗?”
  苏哲点头,又看钟。真是不早了!但他心里意犹未尽,遂道:“我待会儿送你回家。”说着,向前探身,又把她抱住。
  林曦猜出方毅说了什么了,心里戚戚的,却又伴着温暖;就觉苏哲的气息又过来,寻找她的嘴唇。她想着刚才没成功,便推他,还要来翻版。
  苏哲急不可耐,央求:“你又不会,你让我来吧。”
  林曦皱眉:“我学学就会了,你天生就会的?”
  苏哲看跟她理不清,又想时间晚了,不能再耽误,遂忍气吞声再躺好,但脸上总有些丧气。
  林曦瞅他这模样,又生气又懊恼,便恶向胆边生,俯下脸去,“吭哧”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
  苏哲骤然吃痛,立时大叫。林曦听着心里痛快,又用力再咬。苏哲知道她是要消前气,她一消气,就表示那事过去了,这样一想,他反觉得轻松,遂忍着一声不出。
  半晌,林曦松口,枕到他胸前:“你会一直这么对我好吗?”
  苏哲双手一合,把她紧紧贴到身上:“我有的,都是你给的……”他的声音悠长深厚,仿佛击弹古老瓷器发出的回音。
  林曦闭上眼,好似泡在浴缸里,昏昏欲睡,飘飘欲仙。
  苏哲扶起她的脸:“曦子,我做过许多坏事,但我对你始终是一样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林曦听他又提老话题,心里嗔怪:怎么没完没了了?要说多少遍呀,我不是都答应了?但看着他乌金般幽黑的瞳孔,宗教般虔诚的面容,她移不开眼,她沉溺在里面。
  苏哲不听她出声,挪近,再问:“曦子愿意嫁给我吗?”
  他的脸近得不能再近,瞳孔里映着她的身影,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小小人,点头:“好!”
  苏哲许久不动,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她,末了,他一垂眼睑,随后抬起,她发现里面多了红丝和雾气;他的嘴唇慢慢的过来,在她唇上轻轻一碰,接着他将她的脸压向胸口:“你听听,我多幸福!”
  林曦拉着苏哲的手摸到自家门口,取出钥匙轻轻开门,谁知开到一半,里面有人开了,正是秦怡。林曦多少有点心虚,忙喊声“妈”,又加:“明天我调休,我们出去逛街的。”
  秦怡微笑,神情温和,又冲苏哲道:“小哲进来坐一会儿。”
  秦怡等林曦回房,望向苏哲:“你妈今天过来,提到你出国念书的事,你为什么不去?”
  苏哲微怔,后回:“我能自学,我托小姨寄了书给我,我都能看得懂。文凭不就是一张纸嘛,我知道怎么做就行了。”
  秦怡半晌不语,后慢慢的问:“如果叫曦子陪你一起去呢?”
  苏哲立时睁大眼睛,显出藏不住的欣喜,他轻轻的低呼:“秦姨!真的吗?”
  秦怡不禁微笑,又稍稍点头:“你们投缘!等曦子满20岁,阿姨就把她嫁给你。”
  苏哲只觉心里满得要炸开,他赶紧站起来,手忙脚乱,不知怎样才好,好容易想到一点,忙从桌边跨出,立到秦怡面前,恭恭敬敬的鞠个躬。
  方毅看苏哲出来,连跑带跳,还唱歌,一下就没了身影。他感觉到他的快乐,不自觉的,他也微笑,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的笑无法持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想起似的往路边走,坐上车,他忽的不知该到哪里去。
  那司机问了两遍都没回应,发急:“你到底要去哪儿?”
  方毅闭着眼往后一倒:“哪儿热闹你送我去哪儿!”
  何燕兰得到消息,连夜通知苏明威,次日就订酒席,行聘订之礼。
  林曦当日早晨才知道要跟苏哲订婚,还要跟他出国去念书,弄得她又惊又喜,只瞪圆眼睛,话都说不出来。
  秦怡抚着她的头:“你不去小哲也不肯去,不能耽误他。再说你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看选个什么专业,你喜欢的,将来又有用的,不过你先得把护士的文凭拿到,剩最后一步了,不能白费。小哲答应我了,你们以后还回来,就三四年,快得很。”
  林曦忽觉得舍不得,好像马上就要走一样,立时有点眼泪汪汪。
  秦怡好笑:“早呢!现在哭什么!”又唠叨:“你们只是过个形式,不是真结婚了,所以还是要有分寸!知道吗?以后不准那么晚回家。”
  晚宴上人人开心。
  苏家夸林家的女儿是天仙,贬自家的儿子是俗夫;林家扬苏家的公子是檀郎,抑自家的闺女是拙妇;听得林曦苏哲嗤之以鼻、牙疼腿酸。
  好容易吃完,那四人还没完没了的继续,林曦不耐,递眼色给苏哲要告辞。
  何燕兰忙捧出盒首饰要作礼金,秦怡坚辞,最后只得又收回去;四人再叙旧,兼带商量留学的事。
  苏哲一出来就紧紧攥住林曦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林曦忽觉脸红,要挣脱,无奈他死活不松,她便扫他一眼:“你发什么神经?吃饭时围巾也不脱,看热得!”
  苏哲遂把围巾抽下来一卷,脸往她面前一凑:“你看看,你看看。”
  林曦见他下巴上下各有半圆的牙痕,清清楚楚,居然还成了紫色,十分注目。她大惊:“我没用什么力气……”
  苏哲夹起她的嘴,看她的牙:“难怪你能啃猪脚,还啃那么干净……”
  林曦哼道:“以后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当猪脚啃!”
  苏哲凑到她耳根,低笑:“打今天起,我再也不洗澡了,让你啃!”
  林曦气得拧他的手,苏哲只叫疼,就是不放手。
  绍韩抱着两只猫下楼,过绍钥房间,听里面传出古曲,他驻足听听,没听过,意境遥远,如天外梵音。他想一下,上前踢门。
  绍钥裹着一件军大衣,趿着鞋,风度全无;看是他,有些惊奇:“有事?”
  绍韩毫无反应,眼睛望到他身后――里面挺清爽,不像伤心人待的地方。他又望回绍钥,盯着不动。
  绍钥好笑:“怎么的?你也以为我失恋了?唉,不是,人家压根也没喜欢过我;再说我失恋失得多了,没啥大惊小怪的。”又伸手去勾猫的下巴:“小咪咪!”
  绍韩纠正:“黑班马!”
  绍钥笑:“我看叫黑斑猪比较形象!”看他似要皱眉,忙又改口:“斑马斑马,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斑马。”
  绍钥抚着黄斑马,长长的叹口气:“韩,你比我聪明,你说人活着为什么?我想了多少年了,也没想明白。铱凡那么美,那么聪明,她都不想待在这尘世里,你说我们待着有什么意思?”
  绍韩瞥见黑斑马抱着椅腿练爪子。他屋里都是好东西,花了大功夫搜来了,他忙起身踱过去,挡他的视线。
  绍钥不听他回话,也不奇怪,继续道:“那天的事隐肯定告诉你了,你是不是就想利用小荷对付他们?怎么说呢,世上没不透风的墙,再说,强扭的瓜不甜,你非要认定她干嘛?”
  绍韩侧过脸,看着他:“你找到了?”
  绍钥一怔,后打唉声:“哪那么容易!以前我以为是我选择范围小,找不到,现在才知道,那是可遇不可求。我看天下最难的事就是找老婆了……我也不想了,混一天是一天,没准儿哪天我也出家去,让咱家也出个佛祖。”
  绍韩还是平着一张脸:“你得帮我。”
  绍钥瞪起眼睛:“我说我想出家去,反正没人关心我!我要出家!”
  绍韩声色不变:“帮完我再去。”说着抱起黑斑马,又从他身上拎了黄斑马,直往外走。
  绍钥气得大张着嘴,脑筋短路,忽一眼瞄到那个黄花梨的椅腿,他“腾”的跳起来,狂叫:“那个死猫,下次再来我房里,我掐死它!”
  苏哲一直不敢告诉方毅出国的事,这天办完退学手续,终是瞒不下去了,遂硬着头皮,找到方毅的教室。
  方毅看他不早不晚的,纳闷:“你怎么出来了?出了什么事?”
  苏哲滑开视线:“出去说,你想喝什么我请你。”
  方毅一口口喝完,把着杯子不放:“值!真值!”又微微笑:“这茶一喝,我的魂喝丢了大半,我都不敢听你说话了!”
  苏哲看着他的脸,原先想好的长篇大段一句也出不来,很简短的,他冒出一句:“我要带曦子去加拿大念书。”
  方毅提起那个小小的紫砂壶,慢慢的往杯里加水,慢慢放下,再慢慢的喝,一杯,又一杯,专心致志。
  那些长篇大段已在苏哲的脑里复苏,但他不想说,也不必说,他要说的他都知道,但知道不等于接受。他体味着他的平静,极度煎熬。他的眼睛一刻不离他的脸,他想让他看到他的目光,他想让他知道他渴望他的理解、宽容、放手、信任、给予、祝福……
  但方毅始终没再看他一眼,喝完最后一杯,他起身,走出,没留下一个字。
  方正难得在家吃顿饭,紧跟着泡个热水澡,再回到书房,见桌上一碟切得齐齐整整的橙子,晶莹剔透,宛如玉雕。他伸手取过一片,咬一口,翻看新出的内部资料。
  忽听外面有人说话,似是方毅的声音,他有些奇怪,正要出去,就见他已进来了。
  “爸,有件事我跟你商量商量。”方毅笑眯眯的往他对面一坐,心情颇好。
  方正不动声色,示意他说。
  “我想去外面镀镀金,弄个洋文凭,昨天我们聚会,他们都说去,我也想去。”
  方正一皱眉:“你跟他们起什么哄?出去学什么?学得背祖忘宗。中国的学校哪点不好?你们就不好好的学!出去的人我听得多了,没几个好爽爽的回来的,不是吸毒就是搞同性恋。你去干什么?不准去!”
  “我不会吸毒,也不会搞同性恋,我就是想去念念书!你送我去!”
  方正听他的声音异于往常,遂从资料上抬起眼,看他一看:“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现在丢了可惜;再说我已经帮你定了位子,马上机关要精减,你不先进来,以后好的难找。念书什么时候都能念,以后再念也不迟。我告诉你,你那个位子很容易公费出国,不更好?”
  方毅收了笑:“我就想现在去。”
  方正把资料一放,声音严厉起来:“你要我说几遍不准去?”
  方毅看着他,一眨不眨,末了“唰”的站起,大步出去。
  方正先发愣,后气得把桌子一拍,几步跨到厅里:“方毅!”
  田园看着方毅突然回来就奇怪,没一会儿,又见他肃着脸出去,她连唤两声唤不回,正忧心,忽又听方正大发雷霆,她忙掩上门,回脸望他:“儿子回学校了……”
  方正怒气不平,喝斥:“看给你惯的,都会给我脸色看了!”
  田园略一低头,想回房去。
  要在平时,方正也就算了,但今天火气特别压不住,又看她竟也不理自己要走,遂随手操起一样东西,用力砸过去。
  田园不及躲闪,打个正着,小瓷瓶从她头下跌落,摔成两半。她不觉得疼,只觉着有热乎乎的液体流下来,她伸手抹一下,挡住它们别流到眼睛里。
  她看向方正,神情平静:“我没有资格惯儿子。”
  方正一顿,她一向不回嘴的,但看那血流满面的样子又嫌烦,遂挥挥手:“快收拾收拾去。”
  转眼就到了三月下,林曦又转到手术室。
  这些天来,苏哲早晚接送她上下班,其余时间多在家看书,一则他要争取奖学金,二则林曦也不许他跟着,说是影响她工作。他虽感难熬,但还是听她的,有时实在想,就偷空过去看看,送点小零食;如此一来,反倒更增情调,两人蜜里调油,浓得化不开。
  这天林曦休息,苏哲天天看书嫌烦,要出去走走。林曦想着好久未见方毅了,叫苏哲快联系,一起去梅花山。
  苏哲打几个电话,皆找不着,只得作罢。
  林曦心里疑惑,再看看苏哲的神情,似也担忧,她便问:“方毅最近忙什么?你见过他吗?”
  苏哲摇头:“没大见过,可能,可能他爸那边事多,他要帮衬着……”
  林曦低会儿头,后道:“那我们先去看看,好看的话下回叫他一起去。”
  梅花已开到尾声,不少好品种已碾落成泥,然少了接踵磨肩、人声吵杂,反而更成了赏心悦目地。
  林曦看看那株挂着“绿萼”的梅树,回脸冲苏哲笑:“那年这个真稀罕,多少人围着看,我还偷了两朵回去呢,可惜一离枝就不美了。”
  苏哲笑回:“我就记着咱们那一坛子梅花雪,不知现在在哪儿,唉,忙了两天,一口没吃着。”
  林曦白他:“你还有脸说,非要埋松林里,又不做好标记。方毅气死了。”又叹气:“偏偏今天又不下雪,我还想着再给他弄一点泡茶呢,老天也不帮忙。”
  苏哲笑:“等明年吧,明年肯定会下雪。”
  林曦一笑,又叹:“如果方毅跟我们一起去就好了……我们一走,他就一个人在这儿了……”
  苏哲拉紧她的手:“我们会回来的。”
  在大草坪上吃完午饭,苏哲支起小帐篷,两人躲在里面小睡。
  苏哲总不肯认真睡,抚林曦的脸,百般要亲她。
  小帐篷虽拉得严严实实,但总是在外面,林曦不自在,遂推他,佯装生气。
  苏哲讪讪的,只得缩回手,一脸委屈。
  林曦看他如此,又不忍。
  虽说是订了婚,但他俩还不如以前自由,平时他们多在她家吃饭,吃完饭两人守着台灯各自看书;上几次她休息,偏秦怡也休,于是叫着让苏哲多看书,不准他们出去玩;最好的时光只在临走前,两人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速战速决的来个吻别。
  林曦轻轻拉过他的手,放在唇上亲两下:“待会儿去你那儿,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苏哲一听,立时蹿出火花,忙道:“现在就走吧,我都饿了。”
  林曦好笑:“你不刚吃过?”
  苏哲也不理,忙着收拾背包。
  林曦忍着笑要帮他,忽发现帐篷外角一动一动的,好像有谁在扯着玩,她忙把门一拉,探头去看,竟是一只虎斑猫,未等她惊喜出声,后面又跳出一只狸花猫。她正要喊苏哲来看,就听头上有人说话:“这么巧。”
  苏哲和绍韩坐一边,林曦和两只猫坐一边,一边沉默是金,一边热闹是银。
  那两只猫被人宠惯了,喜欢人得不得了,林曦又知道怎么逗它们玩,猫们乐疯了,上蹿下跳,遍地打滚。
  苏哲虽是气恼,但面上还过得去,不像以往那样醋意冲天。
  林曦高兴,也引他跟猫玩。苏哲看她那么喜欢它们,又亲又抱的,比对他还好,憋气,恨不得全踢出去,哪肯再跟它们玩,一个劲儿摇头。
  绍韩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带绳子的球递给林曦:“它们最喜欢这个。”
  等到家,林曦看钟已近四点,赶忙开火烧水,又讨好的收拾东西,不要苏哲动一根手指头。
  苏哲也不知那儿不痛快。绍韩从头到尾没三句话,林曦对他也没啥特别,但他就是别扭,想来想去只能吃那两只猫的醋;再看林曦一应忙去了,顾不上理他,他更觉无助,遂慢慢走进厨房,由后抱住她:“曦子……你对猫比对我还好……”
  林曦哑然失笑,看水滚了,要往里放东西,偏被他抱得紧紧的,动不了窝儿,她正要央他松手,就见他把煤气灶一关,打横将她抱起来,直往他房里去。
  林曦被他放到床上,他的手已探进她的毛衣,她看着他的眼睛,没丝毫的挣扎。
  苏哲一顿,手又“唰”的缩回去,他凝望着她的眼睛,呼吸慢慢变轻,目光渐渐清澈。
  林曦以为他至少要吻她一下,但没有,他又坐直了,也拉她坐直;他侧脸看她一眼,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接着从床沿滑坐到地板上,额头抵住膝盖。
  林曦走到壁橱前,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丝绒的盒子,坐到苏哲身旁,递给他。
  那是何燕兰替她选的婚戒,有一颗光芒四射的大钻石。苏哲拿来给她,两人评价狂土,笑了好一阵子。她怕戴手饰,再说上班也戴不了,便锁进保险柜。
  林曦看着苏哲替她戴上,把头枕到他的肩,窃窃的说:“我不怪你,你也别怪自己。”
  苏哲一听这话,更觉窘迫。
  林曦见他的脸似乎红了,还躲她的目光,她得意加好笑,又够上去说:“我们老师跟我们说,‘要是你们男朋友对你们没反应,你们千万赶紧重找,这种男人肯定有问题,以后日子过不下去’。”
  苏哲跟听个炸雷似的,张着嘴,半天才问出话:“你们老师跟你们说什么?”
  林曦看出他吓坏了,模样滑稽,遂抿嘴一笑:“我煮汤去了。”
  苏哲傻傻的坐半晌,后忽的大笑,用力按地,一跃而起。
  自他明了对林曦的爱后,在他心里最隐秘的深处,出现了一种不能跟任何人说的焦虑,那种焦虑日渐蔓延,愈演愈烈,他不敢正视,却又不能不正视,每一念起,总是如坠烟海、心神恍惚。
  他害怕林曦一直“单纯”下去,他害怕她对他的爱是当他哥哥一样的爱的延续,要是那样,他该怎么办?他与林曦不避嫌惯了,现在虽说更亲密,他们都亲吻了,但他总是不安;他看得见她的身体在成熟,他看不见她的心智是否也跟着一起成熟,还有最重要的,她对他的定位究竟转化到哪一步。有时他想柔情挑逗,但犯罪感同时袭来,然而犯罪感又无法完全压制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处在这种隐秘的煎熬里,他常觉得要崩溃。他时时以“等待等待再等待”劝慰自己,抱着最美好的盼望,祈祷他的曦子早日变成真正的女人。
  而今,他突然发现,他的祈祷已然被上天听见,他的曦子真的成了宝贝了。他心头的狂喜像百丈喷泉那样,一冲而起,久久不落。
  林曦听着脚步声,忙回头,想看看他脸上怎么样了,还没看到,他已到身后,又圈住她的腰。他的嘴停到她耳旁,她听见他的声音轻轻的:“你们老师还跟你们说了什么?”
  他的气息也很轻,抚到她的耳朵上,她突觉痒得难受,不是想挠的那种痒,这种痒找不到痒处,仿佛在全身,又仿佛在一点;他的手臂比刚才松,都没有框全,只在她小腹上打个交叉,着一点儿力,她不自觉的向后一靠,想贴紧他,他自然而然的一紧左手,一把抱圆,腾出右手来,去握她拿着汤勺的右手;他的唇又靠近一点,若有若无的抚一下她的耳垂:“你们老师还跟你们说了什么?”
  林曦忽觉身后的这个人好像跟以前的那个人不大一样,她忙移开头,要看他的脸。
  苏哲配合着她,也往外让。
  映入林曦眼中的还是那张英俊非凡的脸,带着笑,柔情似水,她看不出哪儿变了,但又确实变了,隐约约的,她喜欢这种改变,他们的地位好像更均等了,这并不是他在俯就她,而是她因得到某种认可上了某种台阶。
  她轻轻笑:“我不告诉你。”
  他亦轻轻笑:“我想听。”
  她抿一下嘴:“以后再告诉你。”
  他点头:“好,我等着。”
  林曦躺到床上,她想着他的脸,那不一样处究竟在哪里?记忆中最难忘的镜头一一翻出,全是他的眉眼,她细细对比,她要找出那点不一样。
  是了,“性感”!
  一直以来,他都是温柔的、宠溺的、爱怜的、包容的、苛护的、小心的……因她是他的小妹妹。
  如今,他又多了一种致命的魅力――性感的!
  他不单是她的哥哥,他还将是她的丈夫。
  他也不全当她是妹妹了,他还当她是他的小妻子了。
  林曦把被子一蒙脸,无声的笑。
  月初,静熙那儿传出喜讯,众人都狂喜,独杜雷紧张得要命,既怕她心脏受不了,又怕她吐得厉害,林曦苏哲看他慌得像逃犯忙得像鸡婆,偷笑不已。
  这天下午没手术,林曦把手上的事都做清,跟带教老师请个假,从手术室出来。
  她要去找方毅。杜雷也说方毅自开学后就没见着,跟他们一样。她算算时间,越发不安,遂瞒着苏哲,要去看看。
  刚出住院部,就听有人喊她,她一抬头,简芳妮迎面过来。
  上个月她们已见过两面。她原来是潘芸的同学,看了潘芸后来看她,于是叙旧。
  林曦心里有事,打个招呼就想走,却被简芳妮拽住:“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我有话跟你说。”
  林曦对她有说上来的感觉。以往她是苏哲的妹妹,她可以当她是哥哥的前女友,而今她是苏哲的未婚妻,那她不是她的前情敌?再说她的出现奇怪,第一次还好,潘芸领来的,说是故人想见她;第二次她自己跑来,有的没的说闲话,偏那天她忙,纱布、棉签来不及的做,根本没心思跟她搭话,而她乐此不疲,一说说到她下班,苏哲来接她。她看见苏哲,立时冷下一张脸,莫名其妙得很;苏哲倒不介意,风度翩翩的向她问好,一派绅士。
  林曦原先想她不知道苏哲订婚的事,还想跟苏哲重归于好,于是来跟她拉近乎,后来看又不像,但她话里句间又总往苏哲身上扯,听她不接,她还急躁。
  事后她问潘芸,潘芸也奇怪,说她们交情一般,平常也没来往,不知她怎么找上来的,又没事。林曦再回想她的话,慢慢梳理,推算出该是来传坏话的。
  她暗暗好笑,这种角色她先前见得海了,喜欢苏哲的女生们互相攻击,不敢到苏哲面前去,他嫌烦,于是全跑她这儿来叽叽喳喳,她便卖个耳朵给她们,随她们怎么说,她是葛郎台的金币――只进不出。后来苏哲知道了,没事儿就跑来问她谁谁说了谁谁什么,边听边笑,乐不可支。她总嗔他不是好人,不想如今还有人要来传他的坏话;还用传嘛,她有什么不知道的?林曦想着他的脸,微微的笑。
  简芳妮看挽留林曦不住,想想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遂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你认得这个人吗?你看她像不像我?”
  那是一张黑白的2寸证件照,有些旧,上面的女孩子约20来岁,短发,明净四方的额,高挑眉,大眼睛,嘴形平缓,右颊正中有一点黑痣。
  林曦抬眼看看简芳妮,是有点像,但照片上那个女子更美,不是容貌上的美,而是气质上的,那种美混合着野性和妩媚,她就那么大咧咧的看着你,眼睛里跳动着一小团火焰,吸引着你靠近她,看那究竟是什么。
  “她叫石雅媚,苏哲喜欢她,他16岁的时候就想跟她私奔,没跑成,她后来跟别人结了婚,生了孩子,苏哲念念不忘,引得他们夫妻不和,她又离了婚,现在在三山街开酒吧。”
  林曦望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简芳妮看她从容不迫,不是她想像中的反应,一时怔住,回不上话。
  林曦微微一笑:“你所说的,我六年前就听过了。”
  简芳妮强笑:“曦子你对我好,我想提醒你……我怕你不知道苏哲是什么样的人,你会吃亏的。”
  林曦脸色一正:“谢你的好意。我们认识许多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又微笑着加:“我对哲哥的女朋友都好,哲哥也是,他的许多女朋友都成了他的朋友……”
  简芳妮看着她的脸,深埋在时间隧道里的深仇大恨狂涌而出,她忘了她的任务,忘了那数目可观的酬金,她只想撕破她的脸,她要看着她痛苦,比她以前还痛苦。
  她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林曦,我恨你!当初就是因为你,苏哲不要我了,本来他是喜欢我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就是要你别得意,你以为他会一直喜欢你吗?你做梦!他喜欢你只是因为你不喜欢他,等你一喜欢上他他就不喜欢你了,就像我那样,他也是很追我的,我还跟他上过床,一到手,他立马就甩我。你看见的,他吻我,多亲热,没两天他就腻味儿了,他会再找更新鲜的。我再告诉你,他不仅女朋友天天换,他还去找妓女,哈哈哈,你不知道吧,他还嫖妓,那些妓女又美又风骚,他喜欢!你不相信?哈哈哈,你尽可以不相信,我知道他的淫窝在哪儿,我就不告诉你,等你嫁给他了,让他把性病传给你!哈哈哈……”
  林曦只觉心里一麻,身上电打了一样,轻轻颤抖,她立起眉,低叫:“你是个疯子!我不会相信你的!”一转身,她夺路而去。
  简芳妮盯着她的背影,尖叫:“我是疯子,但你是傻子!呆子!你比我更可笑、更可悲、更可怜!”
  苏哲从书上移开眼,瞄一下林曦;她这页已看了十分钟,还不翻。
  林曦觉察到他的目光,并不抬眼接,慢慢又翻了一页。
  苏哲笑问:“你不是说今天会晚回来吗?怎么那么早,早知道我还去接你了。”
  林曦回:“我又不是认不得路,你好好看你的书。”
  苏哲叹气:“天天看书闷死了,我觉得比高考还苦,其实我都会,用不着这样的。”不听她回话,便摸她的手:“别看了,陪我说说话。”
  林曦盯着书,慢慢问:“你说我们老待在一起,会不会觉得闷?”
  苏哲吃惊:“怎么会闷?好多事要做呢!都忙不过来。小姨帮我们找房子了,好的话就买下来,我们过去得收拾,你要不喜欢原先的家具什么的,咱们就换。白天上课,晚上回来还要理家,我想肯定忙不过来,得请帮工。对了,我要有花园的房子,咱们得带些花籽草籽过去,好种。咱们在家里做饭吃,厨房里的东西要配全,也得买。还有……”
  “行了吧,你懒得要命!”林曦打断道:“今天都不洗碗了,还指望你以后做什么?”说着,她站起来:“我看电视去了,你好好看书,要是不想看,就早点回去。”
  苏哲走到楼下,回望窗口。她不在。他走,她都不理,还坐着看电视。
  她不高兴!她有事瞒着他!
  林曦回房,闷坐半晌,准备躺下睡觉,忽听窗上有轻轻的叩声,她忙拉窗帘,竟是苏哲攀在外面,脸贴着玻璃。她大惊,赶紧打开插销,让他伸进胳膊勾住窗栏。
  “你干什么?还不走!掉下去怎么办?”她口气惶恐。
  苏哲慢慢将左手食指伸到她眼前:“切菜时切到了……明天我再洗碗。”
  林曦看那上面明显包着创口贴。她竟没发现!还生他不洗碗的气?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以后等我回来再弄……”
  苏哲点头,欲言又止,只拉她的手贴住脸,闭上眼睛轻轻摩挲。片刻,他放开她:“我走了,你快睡觉。”
  林曦忙拽住他的袖子:“我找方毅去了……他不在……我想,他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不理我们了……”
  苏哲忙道:“不会的……”又接不下话,只道:“你别多想,他最近事多,我明天就去找他。”
  林曦看着他的脸,忽觉得难受,她一把将他的手抱到胸前:“以后你别这样爬上来,我害怕!”
  苏哲把脸贴紧窗栏,眼睛闪着光:“以后有事你要告诉我,不然,我……我心里难受。”
  林曦用力点头,俯过身去,亲在他唇上。
  方毅细看桌位牌,找到7号,坐下,抬手叫服务生。
  他看着时针已过三点,再看门口,仍是没人。正有些焦急,见那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放下两个杯子。
  他张开手指测一下,打开那个热的,是茶;他慢慢端起来,轻轻吹气,又漫不经心的往窗外看,另一手却将凉茶杯摸到桌下,从里面夹出个纸条。
  十分钟后,他出门,随人群上了一辆公车,公车刚开出,他立刻拍门说上错了,在司机和众人喝斥中,他挤身下来。
  他目送着这辆公车走远,又上了另一辆公车,按之前的手法,刚上去又下来;随后他打了一辆的士到电影院,买张票进去,放映后从侧门溜出。
  四点整,他又重新回到那家茶舍,后门进去,上了两楼的3号包间。
  小荷坐在角落里,一直盯着门,见他进来,嫣然一笑。
  方毅也微笑:“金面难见啊!”
  小荷提起几上的茶壶,熟练的泡好一杯,往对面空位上一放:“茶叶是我带来的。”
  方毅缓步上前:“开门见山好吧?”
  小荷笑:“怕我药你?”
  方毅呵呵一笑,盘腿坐好:“是怕!但看来不喝不行……”
  小荷看他饮尽,开口:“上个月中有人来找我,要我把知道的苏哲的事告诉另一个人,底金五万,事成再谢,还问我手上有没可卖的货,他高价购。”
  “我没答应,他立刻上翻到十万,话里还带威胁……”
  小荷瞄瞄方毅,他听得认真,但神色如常。
  “我说我是行上的人,不能不讲行规,再多的钱也不能破规矩;我也答应他,他来找我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方毅目光绕着她的脸,一言不发。
  小荷淡淡一笑:“去年舞会上回来,铱凡说女孩子福多了就是祸……我还不信,现在想想,倒是!”
  “你知道吗?铱凡做姑子去了,去哪儿都不肯告诉我们。房子她给我和小浔了。我准备收手了,已经开了一家花店,将来再带卖书。”
  “我告诉唐她要走了,他都不敢过来送送她。那年,她的钱全给了他,如今,他都不敢来看她最后一眼。”
  “女人最大的可悲就是爱上男人……”
  方毅看她走到门口,忙道:“那天,我误会了,我道歉……有麻烦的话,告诉我。”
  小荷一转身,靠住门笑:“我混这么多年,总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顿一下,又笑:“我在想,要不我帮你把苏哲扳下来?你说好不好?”
  方毅一弯嘴角,笑,半晌他轻轻的说:“她爱他……”
  小荷看着他,不知他说的是“她爱他”还是“他爱她”。他半垂着头,她移不开眼,不自觉的,她慢慢回来:“房子我们在重新收拾,以后来的都是朋友……闷了就来坐坐,小浔在,我也在……”
  方毅一笑:“好!”
  小荷轻轻皱眉:“后面的人来势不小,来的小虾都不一样……我早想告诉你,但被人盯着……你们要小心!”
  方毅笑:“不要紧,他有大顾忌,不敢乱来。”
  方毅一觉睡到七点还睁不开眼,忽听舍友用力拍他的床:“昨天有美女来找你,叫林曦,特白特气质。”他一惊,抱怨:“怎么早不说?”说着,翻身起来。
  舍友笑:“你几更天回来的?还怪我?”
  方毅又问:“有没留话?”
  舍友摇头,又笑:“听你不在,很失望哦!”
  林曦刚换好衣服,听传话有人找,她忙从手术室出来,换鞋走到过道上,正见方毅微笑而立。她大喜,忙跑过去:“你怎么来了,苏哲还去找你呢。”又细细的打量他:“你忙什么?也不来吃饭,去找你又找不到……”
  方毅看她眼睛又黑又圆,声音又急又躁,满是担忧,他胸口一热:“是忙,功课多……”
  林曦有一肚子的话,想着站在这儿说不好,遂硬着头皮再请1小时的假;她平时行事得体,老师们都喜欢,一叠声的叫去,她便一溜儿小跑出来。
  苏哲坐在阳台上研究菜谱,忽听有开门的声音,他想着不会是别人,心里五味交集,站起来迈不动步子。
  方毅走进客厅,看他的身影在外,不觉也停了脚,好一会儿,他一步步过去,怒目而视。
  苏哲看他一眼,又坐下,默不出声。
  方毅两步上前:“你起来!”
  苏哲依言站起,还未站直,方毅的拳头就过来,打得他向后一歪,倒在墙上。
  方毅看他不还手,来气:“你不是凶吗?你怎么不打我耳光了?你来呀!”嘴上说着,手上不停。
  苏哲任他捶了五六下,被逼到墙角,但就是不还手,也不防护。
  方毅呼呼喘匀气,伸手给苏哲:“这些天你高乐吧,你知道我忙了什么?”接着将昨天会小荷的事一说。
  苏哲慢慢握紧拳,但始终不出声。
  方毅一直看着他,以为他会跳,不想他还挺镇静,脸上也没出离愤怒;他有些纳闷:“他动手了,你什么打算?”
  苏哲微微一笑:“与其让别人告诉曦子,还不如我来告诉她。”
  方毅“嘿”一声,跳起来:“你怎么回事?我怎么跟你拎不清了?你以为曦子喜欢你她就能原谅你的一切?她才18岁,你要她接受一个嫖客做丈夫?你是扮天真?还是真愚蠢?我真服了你了!”
  苏哲发出一声低吼,伸出双手抱住头。
  方毅来回踱圈,最后一咬牙:“好!你去坦白,但你别拉上我。我是绝不会承认的。要是曦子不跟你走,我来照顾她!我绝不会让他得逞!我绝不会让曦子嫁进他们家。”
  苏哲一震,他们家!绍家!他不自觉的打个寒战,曦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他抬起头:“我能瞒得住吗?”
  方毅看着他的脸不动,足有半分钟:“你瞒不住!你快去坦白吧……”他忽的笑:“那曦子就是我的了……”
  方毅往后一仰,微笑:“曦子最相信的人是你!她知道我会骗她,但你不会!但每回我说谎她还是会听,为什么?因为她喜欢我,她知道我不会害她,所以她就相信我。就这么简单!而她更喜欢你,她更知道你不会害她,她当然会更相信你。”
  “我们抵死不承认,谁也没法子让她相信我们嫖妓,只要我们今后不再去了……以前的事她看不着。”
  “我不觉得我欺骗曦子有什么不对,干嘛非要让她难过呢,她原本可以过得很快乐,我干嘛要告诉她丑陋的事实?更为重要的是,告诉了也无济于事。你觉得你良心安了?是的,但她开始痛苦。这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你把这痛苦自己收着,以后好好待她。”
  苏哲心绪纷乱,听方毅的话也有理,但他心里的疙瘩又解不开,遂呆看着地,沉默不语。
  方毅瞄他两眼,咳一声:“有个事儿我问你。要是……要是石雅媚对你还有意思,你,你有什么想法?”
  苏哲抬起脸,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方毅犹豫片刻,道:“昨晚我去她酒吧了。我想绍韩没准儿也去找她,果然不错!跟小荷一样,她也不肯卖你……我给她看了曦子的照片,她说放心了……我问她那年为什么出卖你,你猜她说什么,‘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方毅“嗤”的一笑:“别说,你还真有女人缘,我嫉妒死了。”
  苏哲一动嘴角,慢慢的笑:“前些天,我夜里起来喝水,突然就想到她,我觉得我一点儿也不恨她了,我特别感激她,要不是她,我肯定不会遇到曦子,也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她是我的贵人。”
  方毅先发愣,半晌叹口气,半真半假的笑:“看来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苏哲避开视线:“我知道你是为曦子问的……”
  方毅哈哈大笑:“我们真是知己!”又慢慢道:“之前我找过曦子了,告诉她我找了个女朋友,所以这段时间没来找你们……我觉得她有话要问,但又没问,应该不是问我的事。绍韩收网了,肯定会有别的小毛鱼吃饵,能备案的你赶紧备案,比如石雅媚。不能说的坚决不承认,我看绍韩有什么法子!”
  苏哲拧紧眉:“我要去会会他。”
  “不!”方毅一摆手:“我去!我比你合适!”接着,又恨声道:“苏哲,有时我真想抽自己!我就是贱!我管你死活呢!你死了正好,我候补!你怎么不跟我学学?我的胸怀多广阔!我认识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我这辈子是倒了霉了!要是有下辈子,你跪着求我也别想我理你!”
  苏哲看着他,声音平静:“下辈子我们还是兄弟!”
  绍钥从出租车的后座里拎下一个旅行包,抬脚要进院门,就见宋嫂出来,气色郁郁,但一见他,立时又喜上眉梢:“四先生回来了,哎哟,可回来了。老先生老夫人天天念叨。”说着,回头就喊:“四先生回来了!四先生回来了!”
  绍钥纳闷:这次出去时间是长了点,但也不至于这样盛情吧。不及细想,那宋嫂已接过他的行李,顺带着还想轻扯他向前。他更感不寻常,他们家的规矩不小,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宋嫂待了这么久,今天晕头了,竟还拽他的袖子?
  再抬眼,邺琯已在正门口等着,一脸祈盼。
  绍韩摆弄那个小小的手枪。他喜欢手枪,这是最方便的武器,方便到是手的延伸;虽然他从没机会使用,但他身边总藏着一把,它令他安全。
  他在射击上下过功夫,称得上百步穿杨。他三叔是当年的神枪手,见到他打的靶子也赞不绝口。
  他退出其余的子弹,只留一颗在里面。
  一颗就够了!
  他伸直手臂,对着门后的那个点。
  挡我的道!我要你死!
  绍钥握着一串佛珠,扭开门把一推,看见门内的那一瞬间,他浑身一僵,定格一般放不下脚。
  绍韩缓缓收回枪:“回来了?”
  绍钥看他还是面无表情,但眼睛利光四射,跟饿狼似的,都绿了!
  难怪他们怕,他是怕人!
  他拍着胸口上前:“你要练枪法就去射击室,你拿把枪在家里晃,我刚回来,你想吓死我?”一边把佛珠递给他:“峨嵋主持念过经的,就一串,我舍不得给自己,送给你避邪。”
  绍韩垂眼看一会儿,放下枪,接去,还垂着眼看。
  绍钥奇怪。
  这串佛珠本是铱凡拿过的,他苦口讨来,想留个念,不想刚才给邺琯看见,死活要他送给绍韩,他不答应,她还声泪俱下,吓得他只得忍痛割爱。
  他知道他什么也不喜欢,送他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他肯要?
  不想他还真的要,他拿枪的那只手又握住了佛珠。
  是了,他跟佛确实有渊缘。
  绍钥舒服的伸一个懒腰,再伸一个,再伸一个……开始理思路。
  绍韩放下佛珠:“去睡觉。”
  绍钥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的身体很累,但我的心很轻松!我得找个人一起分享!”
  “七年前我第一眼看见铱凡,老天呀,我相信我遇到了仙女。我多爱她呀,尽管她不理我,我还是为她上天入地,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我帮她帮了几火车。怎么样呢,人家还是不喜欢我,她喜欢那个臭唐。你说那个臭唐哪点比我好,要出身没出身,要风度没风度,要钱没钱,要胆量也没胆量,他妈的他就是个吃软饭的脓包,可人家喜欢。你说这什么世道?白马王子搁一边,癞蛤蟆当道。你说我要整点什么坏主意还不易如反掌?我不做。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她不喜欢我,我就不勉强。结果呢,七年后,她去峨嵋山,她谁都不告诉,但她告诉了我,哈哈,她只告诉我一个人她去了哪儿,你看看,我在她心里是什么地位?她当我是知己,蓝颜知己!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女人的身体算什么?会烂的!女人的心才最宝贵,那是最圣洁的地方,她把你放在心里,你就是在天堂里。”
  “我每天见她一面,看她早课,啧,我从没见她这么美过!比什么时候都美!一个人无欲无求,就成了神仙!我每天都看着神仙,我也要成仙了。”
  “她答应我了,每十年我去看她一次,她会给我说佛一天。哈哈,佛门弟子愿意给我这个登徒子说法,哈哈!”
  “最高兴的是,我下山回来,山腰上遇个老尼姑,说与我有缘,非要给我看相,问我想问什么?我当然最关心姻缘了。她看完恭喜我,说这一年内,上天必赐我良缘。哈哈哈,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我的芳草不是来了?”
  绍韩平时最烦他咶噪,真的假的,没完没了,如今听下来,倒不觉烦。
  绍钥见他看着自己,显然是在听,遂来精神:“你别不信,那老尼姑仙风道骨,看完不要钱的,转身就走,那速度,我也赶不上。她还说我是‘花面佛心,福泽绵延’,说得多好!我一路回来,顺得不能再顺,飞机起飞都准时。”还想韶,忽见那两只猫一前一后的跑进来,他乐得一下扑过去:“咪咪喵喵,想死我了,让我摸摸。”
  绍钥洗完澡,套着浴衣出来,忽见他伯母迎面站着,他忙将浴衣一拢,抱怨:“首长你干嘛?进来也不敲门,我洗完澡不穿衣服的。”
  邺琯一脸愁容,看他这样,又想笑又笑不出来:“你坐下,我有话告诉你。”
  “别!”绍钥一手捂耳,一手制止:“我不听!你别告诉我!”
  邺琯看着他,神情又惊诧又无措。
  绍钥系好带子,端起桌上的牛奶一气喝尽,漱完口,回来坐好,眼睛看着邺琯的脸:“伯母,我知道弟弟不是一般人,他身上有秘密,但我不想知道。不独是他,所有人的秘密我都不想知道,这样我活得轻松。我喜欢这么活!”
  “弟弟聪明绝顶,至少在我见过的人中,谁也比不上他,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去开导他,他也不允许有人去开导他!”
  “该来的谁也躲不过,伯母你别担心,再说你担心也没有用!佛学里有个词叫历劫,弟弟的劫来了,让他自己去历,历过就好了,你千万别插手,一插手反而坏事。”
  邺琯看这个一贯嬉皮笑脸的侄子露出难得的严肃,她满腹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但又似不必说了,她点头,追问:“你不出去了吧?”
  绍钥笑:“我能不出去?空房难守呀!”
  邺琯恨不得拧他的嘴:“不准再离开南京!一走一个月,手机也不带!你存心要急死我!”
  绍钥作揖:“首长快给我找媳妇。”
  林曦看看日子,再有一星期,苏哲就过生日了。
  她送他什么好呢?
  整整两年,她没给他过过生日,而今,他们又不一样了,送他什么好呢?
  她坐在桌前,眼光划过台灯下的镜框。
  他们三人笑得阳光灿烂。
  她刚见过方毅的女友,虽然他们挺亲热,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她盯着苏哲看,那种眼神令她反感,怎么可以在男友面前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另一个男子。
  她反复想她的眼神,厌恶感越发的重。突然,她打个颤:我怎么了?我跟以前不一样!凡是对苏哲有好感的女孩子我都在讨厌,我还在意苏哲对她们的反应,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那天,他主动提了石雅媚的事。不知为何,她一点儿不惊奇,她好像知道他会告诉她。
  关于这个许久前就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女子,她的感觉很复杂。
  最初她恨她,她怎么可以给她的哲哥如此惨痛的经历?后来她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她的哲哥为她疯狂;再后来,她有些感激她,如果没有她,她一定不会遇到她的哲哥,她的哲哥会考到南外去,他们决不可能有相见的机缘;再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她了然,原来如此,她是值得;再后来,她担心,如果她再回来,她的哲哥会怎么办?
  但她从没想过要去问他,那是他记忆中的伤疤,也就是这个伤疤的存在,才有她对他从头到尾的爱怜,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习惯这个伤疤,她不想去碰触它,她的哲哥会痛,她也会痛。
  那天,他说的忐忑,而她听的平静;说完,他如释重负,而她轻轻一笑,把脸埋进他怀里,“我感激她!”她说:“我早就知道她。”
  两天后,她去了三山街,寻找那家酒吧。她没找到。那个女子已经消失。她问隔壁,说是早就要走了,走了几年都没走,如今突然又走了。她站在路口,感觉像个梦。回来她告诉他,他一点不吃惊,和她一样,他说:“我感激她!”他拥她入怀:“因为她让我遇见你!”
  她对她心无芥蒂,但对别人却不行。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结。简芳妮的话常冒出来,搅得她憋闷不已。她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她说苏哲嫖妓,绝对是造谣。喜欢苏哲的女孩子成群结队,他怎么可能去嫖妓?但她说她和苏哲上过床,她有点相信。不独是她,可能还有别的女孩子。
  医院绝对是进行性教育的良好课堂,理论的医学知识在这里全部上升到实践,必须学的,附带学的,一古脑儿全部涌过来。不过几个月,她已经大了几年。
  她转到妇科了。
  在外科时,她脸红、出汗;到了手术室,她不知所措、目不斜视;如今到妇科,她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她们会语带双关的轻轻敲击,有的是好奇,有的是笑谑,有的就是不怀好意。
  谁让她的男友是超级美男子?她还没到哪个科室,哪个科室就知道她要来了,第一天去,谁都认识她。他接她送她,拥她携她,他们身后目光如网。
  自那天她给他带上婚戒,他就再未取下。次日,她们围着她,问她要喜糖。她莫名其妙,她还没注意到他的手指,但她们帮她注意到了。
  她要他取下,他不肯,说他又不是护士,不能戴,他要戴着,好看。
  她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他要是长得丑点多好。他是哥哥时,他的脸令她骄傲,但他要做她丈夫了,他的脸令她压抑。
  潘芸也笑笑的问过“他怎么样”,她看着她的笑,她知道她问什么,她故作镇静的摇头。她笑,说她骗人,还说他身材那么好,肯定行。她赶忙解释摇头的意思。她更不信,说她不当她是朋友,还说他戒指都戴上了,怎么可能不是丈夫,不行丈夫之事。她不想再跟她罗嗦,绕着她走。
  她忽然觉得她跟这个社会有点对接不上,在学校里她伶牙俐齿,什么话都回得了,怎么一出来,就成了找不着北的阿斗,任人欺凌?许多话她都明白,但她得装不懂,装了不懂就不好再回,憋得她胃疼;怎么会这样?是她出了问题?还是旁人出了问题?还是社会出了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给秋荻写信,但有些话又写不下笔,而且她也知道她心情不好,她还念着常骐,但对姜烺又不能说没一点儿感觉,然最重要的是,日后的分配不知路在何处;都是揪心事。
  静熙的妊娠反应一直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成了纸,每次过去,看着她说话都吃力,她还敢再跟她诉苦?
  她只有自己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对她是好,但他是不是过于相敬如宾了?他都不深吻她了,每每只是轻轻的碰一下;她抱他抱久了,他也会让开,左顾而言他。
  她想着简芳妮所说的,心如针扎;有好几次,她想问的话几乎冲口而出,但他的目光令她问不下去。在那奇异的沉默里,他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一种目光混着绝望、恐惧、哀求、眷恋、悲悯,幻成一个忧伤的黑洞,令她心碎;她只能伸出手去,轻抚他的面颊,将疑问化为微笑。
  他的手也抬起来,压在她手上;他闭了眼,握着她手轻轻摩挲他的脸;他的眉毛长入鬓角,剑一样的直,却不粗重,较男子而言显得纤巧,然而她最是喜欢,她细细的手指抹上去,刚好遮住,他的眉头就平了。
  他的神情满足而安逸,就像一幅画,是最完美的那一瞬间的永久定格。她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千万年已过,而他们还存在这里。
  然而过了那一刻,她常常会慌,她不知这种慌从何而来,但是它见缝插针的向她提示它的存在。秋荻的话常在她耳边荡漾,“怕他哪天不喜欢我了……”她真是她的知己!她说过的话,她可以原封不动的拿来用!
  她也怕――怕他哪天不喜欢我了。
  她看过太多的女孩子从他身边离开,他一甩衣袖,绝不带一片云彩。
  他是对她好,因她一直是他的妹妹,不但不防碍他的生活,还能做饭烧菜使他过得更好;而后,她成为他的妻子,她就是他的束缚了,束缚他不能再和别的女孩子来往,他能坚持多久?她又没有天使面孔!她又没有魔鬼身材!他能爱她多久?
  林曦突的觉得冷,她缩进被子,还是冷,她翻个身,蜷成一团,还是冷。她看着桌边垂下的电话线,慢慢伸出手去。
  上周她家安了电话。她妈医院的夜班出了起事故,主要诱因是紧急状况下联络不畅,于是院方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决定补助一半初装费让职工装电话。
  别人还好,苏哲狂喜,一得到消息就坐立难安,等装上了,当晚就开始烫粥,偏那晚秦怡同事试机,死活打不进来,回头一说,秦怡好一通教训,硬说是生命通道,非万不得已不准用,否则她就掐掉分机。苏哲吓得再不敢韶,只以到家报平安为由,每晚小小的说两句私语。
  今天居然都没说!林曦抓起电话,心里幽怨不已。
  电话里的等候音一声接一声,他就是不接。林曦由怨生气,再重拨,响到一半,听那边一动,接起来了。她气愤难平,低叫:“你干嘛不接电话?”
  半晌,听那头“嗯”一声,好像刚睡醒,回不过神。
  现在才几点?他睡这么早?她又跟着重复:“你干嘛不接电话?”
  那边是又涩又软的声音:“曦子……曦子?”
  林曦听他才听出是她,气得不行,闭上嘴不吱声。那边竟也没了声,隐约的有长长的呼吸音,很重。她真要发疯,于是再叫:“你干嘛不接电话?”
  那边顿了一下,哑哑的回:“我……我没听见!”声音很躁,透着不耐烦。
  林曦咬紧嘴唇,将电话“啪”的一挂。
  约十分钟,电话铃忽的大叫,林曦反射性的探手抓起。
  “曦子,什么事?”
  林曦就感说不出的心酸,她干嘛要给他打电话?有什么意思?忽听主机那头也接起来,她忙放下话筒,缩进被窝,片刻泪流满面。
  小荷看杯子空了,轻轻的又续满一杯。
  方毅扭脸一笑:“我不能再喝了,我要醉了!”
  小浔捂着嘴笑:“你早就醉了,你说了两小时的话了!”
  方毅扬起眉:“我没醉,不信,你看着!”说着,他慢慢站起。
  小荷微微倾身,预备着扶他一把,不想他竟站得很稳,不摇不晃。
  方毅不紧不慢从客厅的西头走到东头,贴着墙回脸笑:“直不直?直不直?”
  小荷有些吃惊,但更好笑,他的脸红若苹果,神情如孩童般得意洋洋;她还是不放心,赶着上去:“你坐下来吧。”
  方毅一甩手:“不要你扶。”说着,又笔直的走回来,将脸伸到小浔眼前:“你说我醉没醉?”
  小浔先点头后摇头:“没醉,不过你喝好多了……”
  方毅笑得眼睛一弯,抓起她的手往脸上贴:“我脸上热,你替我冰冰。”
  小浔果然觉得手下滚烫,遂又伸另一手贴在他的另一侧颊上。
  方毅顺势半跪到沙发上,眼睛直望着她的脸,全神贯注。
  小浔先要笑,后看他一眨不眨的,有些愕然,但注视久了,她的脸也发烫。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目光,像阳光下的水,闪闪烁烁的来回流动,流到她脸上,她不能呼吸。
  小荷隔着茶几看着那两个人,慢慢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哪本书上说的?爱情是毒药!
  但如果给她那杯毒药,她也愿喝,如饮甘露的喝。
  林曦哭了半夜,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听着外面有动静了,她睁开眼,是秦怡的声音,叫她的名字,而后又冲着谁说:“一休息就睡懒觉,昨天一早就睡了,懒得要死!”接着是林蔚天的声音,嗡啊嗡,听不清楚。
  她知道是谁来了,恨得眼泪又胀上来,她把被子一拉,再也不要看见他。
  秦怡林蔚天都走了,她还不出来,苏哲拎了一夜的心,实在等不下去,遂推门进房。
  “昨天有什么事?我,我真没听见……”他慢慢上前,轻拉被子,想让她露出头来;一拉没拉动,他便去理她的长发,也不知怎么睡的,揪成一团。
  林曦拼命往被窝里缩,想把头发也藏进去。
  苏哲顾不上急,好笑:“你再不起来我掀被子了,九点了。”
  林曦气怒交加,忽的坐起来,尖着嗓子叫:“滚!滚!滚出去!”
  苏哲吓一跳,瞪大眼睛。
  林曦一抹眼泪,继续叫:“看什么?你滚!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一边拿床头的毛熊死命打他。
  苏哲看她披头散发,眼睛肿成桃,胳膊上下乱挥,状若疯狂;他顾不上别的,一手划个圏,将她整个抱住,一手去抚她的脸。
  林曦双手用力,但怎么都挣不脱,她只能拼命摆头,甩开他的手。
  苏哲觉得她全身都在用劲,不敢再硬碰硬,遂一把拉过薄被,将她裹个遍,单露个脸出来。他靠近她的眼睛:“我真没听见……我不知道是你……”
  林曦用力吸鼻子,没吸住,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骗人!”她把脸一侧:“我不想看见你!你走!”
  苏哲垂头坐到桌前,好半天,他伸手从小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了翻,夹到一页,慢慢的往林曦面前递,递到一半,他又有些犹豫,顿半晌,才继续向前。
  林曦正眼也不看他,像个金字塔,一动不动。
  苏哲蹙着眉:“你看看,曦子……你看看!”
  林曦只簌簌掉泪,理也不理。
  苏哲满心酸痛无比,忙将书拿回,展开,读:“‘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妻……”他觉着林曦看过来,遂停住,慢慢回望她。
  林曦脸上还挂着泪,但掩不住的已起了一层粉;她早听明白了,想叫他别读了,又开不了口;他额上出了细密的汗,沿着绷紧的咬肌群慢慢淌下来,他的目光只跟她碰了一下,但她看得出那里面的隐忍和疼痛。
  她突如其来的觉得伤心,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大哭一场。
  苏哲看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一条线似的往下掉,他忙坐过去,抱紧她:“是我不好,我骗你了,我听见了,我不想接,我不知道是你……”
  林曦呜呜哭得伤心,末了一抹泪,抽抽噎噎的说:“她们……都说我长得……长得没你好看!”
  苏哲打个愣,听不懂她说什么。
  “她们还说……等我喜欢上你……你就不喜欢我了……”
  “我哪儿就一把骨头了?呜呜……你说说!”
  “……”
  苏哲也不知气好还是笑好,看她哭得哗哗的,又心疼,遂用手梳她的头发,一边软哄;忽一眼瞥见枕边丢着那个浅蓝色的胸衣,软软的绸缎,闪着光,滑若镜面。他只觉全身的血一起涌上来,冲得太阳穴突突乱跳,无意识的,他的手开始用力,把那个柔软的身体往外拽,而他的身体向下压;他渴望着去靠近她,他要抱紧她,不让她这么难过;她不知道他有多爱她,他要让她知道!
  林曦就觉他越抱越紧,还越来越重,他的嘴在她脸上连亲带咬,他的手滑进她的T恤里,沿着她的腰来回抚摸。他指侧的皮肤很粗糙,擦得她有点疼,但随之而来的是带着颤栗的快感。她形容不出那种愉悦,腾云驾雾般,她飞在天上;她不由自主的去抱他的脖子,好像又害怕掉下去。
  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后颈,使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他的嘴唇移到那儿蹭来蹭去,时而轻时而重,磨着她的皮肤;按捺不住般的,她咽下一口唾液,他立即跟过来,含着她的喉骨,慢慢吮吸。
  她觉得身上着了火,这火令她无比舒服,却又令她有点害怕;她想让开些距离,但根本动不了;她想推他,她的手徒然用力;她想低低的喊,又发不出声。
  他的手已经不满足在她腰间移动,骤然上伸,她一急,摆脱他的嘴唇,低叫:“我没刷牙!”
  她看见他抬起头,他的眼睛迷离混乱,她认不得;她电一样的缩回手,护在胸前:“哲哥……我没刷牙!”
  苏哲全身气血翻涌,一触即发;他咬紧牙,盯着她的脸看。
  她的泪痕还未拭净,眼皮肿着,睫毛全粘在一起,乌黑的一条线;她的神情又像怕又像怜又像委屈,好像随时都会哭。
  他不敢移开视线,稍撑起身体,拉上被子再把她裹紧;他靠着她的脸,轻轻的说:“别怕,曦子!让我抱你一会儿就好。”
  林曦歪歪头,他还睡着不醒。
  他头发是湿的,他全身都是湿的,弄得她也湿了一半,但她不觉得难受,他的汗味她喜欢。他不停的出汗,不停的唤她的名字,然后,他就睡着了。秦怡打个电话来,他居然都不醒!
  她只好也陪着他睡。
  她心里又舒畅起来。她喜欢他的抚摸,他的吻,还有他的身体,要是不那么重就更好了。
  原来他也喜欢她的身体,他只是在等她嫁给他的那一天。她仔细回味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手抚到她胸前的那一刻,他的喘息重如拖拉机,他的手指抖个不停。
  他对她的胸脯着迷!他不嫌她肉少了!
  她从枕下摸出小镜子,照自己的脸,真丑!
  可是他喜欢!她既没洗脸又没刷牙脸上还有鼻涕,他还是照样吻她,一点不介意,还迷恋不已。他就是爱她!
  他不会嫌她丑的。她最丑的时候他都见过,他还是喜欢她,而她现在已经很美了。
  她将镜子一偏,映出他沉睡的花样的脸;她想亲亲他,动不了;她伸出手指,先压在自己唇上,停一下,再压到他的唇上。
  她也等那一天。
  方毅睁开眼,半天才看出自己在哪儿,他睡在自家的沙发上?
  田园就坐旁边,看他醒了,忙抚他的额:“好些了吗?头疼不疼?”
  方毅慢慢坐起,闭上眼竭力回忆。
  是了,跟苏哲林曦分开后他没送胡芊虹,替她叫辆车,然后他去了小荷那儿,他在那儿喝的酒,喝了不少,然后他回家,他爸还没回来,他等,后来他爸回来了,他醒没醒?有没说什么话?
  他摇摇头,怎么也想不起来。
  方正走出书房,坐到方毅对面,点燃手上的那支烟;透过烟雾,他眯起眼睛,打量这个近来很失常的儿子。
  方毅不听他说话,心里先发紧,后又慢慢放松,嘴角还挂上一抹笑:“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想家,原来我一喝多了就想回家。”
  方正盯着他,没啥表情:“你不是想家,你是想出国,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来,为的是要你老子送你出国。我问过了,没有谁想出国,就是你想出国,你想跟着谁一起出国?”
  方毅垂下头,半晌,他抬起脸:“爸,你送我出去吧!我就去三年,三年后我就回来,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要不,我先和胡芊虹结婚,马上我满23了,你看行不行?”
  方正喷出一口烟雾:“你跟我谈条件?”
  方毅想笑,但没笑出来,他的脸异常平静:“不是,我在求你,求你送我出去。你不答应,我走不了!”
  方正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脸,心里莫名的冒火:他是鬼迷心窍了,非要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他究竟是鬼迷了他?还是鬼迷了她?成天在一起煮东西吃,下棋玩,还乐滋乐味的,我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来?
  他拧起眉,一字一顿的说:“我这是跟你说最后一遍,我不准你出国!”
  田园一直站在西南角,见状往前来,未等她开口,方毅转过脸,冲她笑:“妈,我饿了,你弄点东西给我吃。”
  方正起身,想往书房去,就听方毅的声音在后,有些哽咽:“爸,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没违背过你一件事,我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都不答应我?”
  他停下脚步,坐到他侧面:“我都是为你好,我铺平了路子给你走;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这一切是我折了命换来的,你站在我的肩上,你能少奋斗三十年。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你知道……”
  方毅站起来,直往房间去。
  方正恼羞成怒:“站住!你翅膀硬了?我的话还没说完!”
  方毅转过脸,神情疲惫:“我听了十年了,听了十五年了,我累!我不想再听了!”
  方毅慢慢吃完那碗小元宵,垂头托着碗,不放。
  田园想伸手去接,忽见碗里滴进一滴水,她一眨眼,又是一滴。她心上一窒,眼泪直滚下来,她一步跨上去,抱住他的头:“妈给你想办法,妈存了钱,妈送你出去!”
  方毅一抬头,笑:“我会长大的,我会有自己做主的那一天,那时,我再去……”
  田园看他只眼睛微红,脸上仍是笑眯眯,她大恸,眼泪停不了。
  方毅拉她坐下:“妈你别这样……”一边帮她擦泪。
  擦着擦着,田园忽觉得他手一顿,轻轻的抖,她忙道:“老了,拖地时摔了一下,不碍事。”
  方毅低下头,紧紧扣着那个碗:“你离开他吧……我已经大了,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田园伸手摸他的脸:“你是我的儿子,永远都长不大,我要永远照顾你。”
  林曦跟同伴调个班,前一天下午就开始忙,苏哲跟着,不时的揽她的腰,索个小吻。
  这许时日,林曦吻技大涨,也能开始主导吻戏了。苏哲虽觉有点降低霸主地位,但看她领悟能力这么强,遥想未来,大为窃喜。
  次日,三人一早就聚到一起,或做好吃的,或下棋,或看碟片,或唱歌,由早到晚,寸步不离。苏哲早打过招呼,生日他们自己过,一概不请人,何燕兰、杜雷等心里有数,遂提前送了小礼物,并不来打扰,让这三人尽情玩乐。
  林曦穿条背带牛仔裤,好像咖啡馆里的服务女生,一会儿给方毅加茶,一会儿给苏哲端点心,忙得兴高采烈。
  方毅笑谑:“咱们要换身衣服,曦子不就是使唤丫头?”
  林曦笑回:“是!我是秋香,你们一个华府大少爷,一个华府二少爷。”
  方毅作势要喷茶,又冲苏哲笑:“大少爷,关门打虎。”
  苏哲听她居然把他损为那个矬子,而她自诩秋香,岂不是还要找个唐伯虎,遂眯起眼睛,亮警告。
  林曦只作不见,再去端吃的。
  苏哲恨不得紧跟上去,顾着方毅,强忍着不动。
  方毅脸上微微笑,心里微微涩;林曦给他的笑容放在嘴角,明媚纯真,而给苏哲的,却藏在眼里,一勾一绕,他看得出两个字――风情。
  但他还是眷恋着这种氛围,他们彼此都是真心付出,都竭力的要把自己最好的拿给对方,哪怕委屈自己。他看出,苏哲想拥住林曦吃醋,但他不动;林曦想跟苏哲发嗔,但她没有;他自己其实最想揪揪她的长辫子,但他忍住。他喜欢这种亲情,他们三个在世俗的眼光中,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持续着他们自己的情义。
  他沉溺于此。
  晚饭后,方毅坚持要单独送林曦,理由是苏哲是寿星,应该养着。
  林曦知道这两人都喝了点酒,不放心方毅一人回来,不答应。
  苏哲倒笑:“他越喝越能走,没事儿,何况喝得也不多。”
  林曦见他不发酸,先一顿,随后抿嘴笑:“是,大少爷。”又笑看方毅:“请,二少爷。”
  到楼下,方毅向上摊开手掌,微笑:“好哥哥想拉着好妹妹的手一起走回去……”
  林曦抿嘴笑,伸手给他。
  方毅轻轻握住,牵着她向前。
  林曦又好几天没看见他,满腹的话,但每每侧脸看他他都凝望前方,淡黄的路灯下,他的神情平和淡泊,跟往日不同,然她能觉出他乐于这种宁静,遂也顺着他,按他的节奏一起一落、一呼一吸。
  他的手温而软,握着她一丝不动,她看着林荫道上那些似曾相识的事物,仿佛又回到从前。
  他总是不坐来接他的车,他跟他们一起走,但他不喜欢握她的手,他的手是留着捉弄她的,一会儿揪她的辫子,一会儿拉她的裙子;苏哲往往喜欢拉她的手,但不时的要腾出手来替她挡他的魔爪。
  她想着,微微的笑。
  离着槐树还有十来米,方毅松开手,笑:“怎么这么短?一会儿就走完了!”
  林曦看他一脸不过瘾的神气,笑回:“那再走一遍?”
  方毅应声“好”,作势一转身,但随即又转回来,笑问:“曦子幸福吗?”
  林曦点头,藏不住的甜蜜。
  方毅看着她脸稍稍红了,微微的笑:“这就好了。”
  林曦喊一声“方毅”,抬起脸:“你都不来我家吃饭了……”
  方毅一怔,他听出她的哀愁,她的话说不出来,因为无论怎么说,她只是一个;她把一切都放在眼睛里,望着他,光华流转,璀璨如星。他笑,把笑含进眼睛里:“我在学着适应没有你们的日子,要不然,你们一走,我多孤单……”
  林曦听着伤心,但看他的神情,倒又想笑,片刻,她认真的说:“我们会回来的!我们会给你写好多信;我要学动漫,说是可以做兼职,我把钱都攒着,等你放假,给你买飞机票过来。”
  方毅看着那张脸,笑意遮了伤痛,他张开双臂:“让我抱抱你,曦子!”
  林曦轻轻环住他的腰,闭上眼睛。他的气息跟苏哲不一样,苏哲的让她心跳加快,而他的,却让她心跳变慢,他能给她不同于苏哲的安全感,博大平缓,无论狂风骤雨,他都在那里,他能解决任何问题。
  方毅慢慢俯下脸,吻在她的额头上。
  不知为什么,前一刻他还心如鹿撞,但在这一刻,他就能心如止水。他张开双臂,她毫不迟疑,一切从未改变,还是如昨,她还是那个小妹妹,为他泡制各种茶,为博他惬意的一啧嘴而搜遍群书、想尽方法。
  他凝望她的眼睛,声音语重心长:“曦子,在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比苏哲更爱你,你要永远的相信他,你会永远幸福。”
  林曦含羞点头,又吞吞吐吐的问:“你说……你说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方毅想也不想,回:“因为你是他的家!”
  林曦忽觉茅塞顿开,不自主的微笑,心里一片亮,
  方毅看林曦瞄他两眼,有些欲言又止,便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呀,我的眼光越来越差,唉!成了掰玉米的狗熊,越掰越小。”
  林曦听他说破,咯咯笑,正想说话,就见他摇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下面就是我过生日了,妹妹准备给我怎么过?”
  林曦听他问这个,立时把脸一紧:“我不说,嘿嘿,你怎么都想不到,到时你一定会高兴得晕过去。”
  方毅一听,还真有些激动,她说话一向谨慎,能这么放出话来,肯定有大文章。
  林曦看他一眼,咬着唇笑:“你不要再问我,我坚决不会说的!到时看你晕过去!”
  苏哲立在阳台向下看,等看见方毅的身影了,他回身坐到椅子上。
  方毅一口气奔上来,瞅着苏哲笑:“咱们是不是兄弟?”
  苏哲看他这表情,立马也笑:“是!”随即紧加:“但你知道我是更怕老婆的!”
  方毅发恨:“你这没出息的!”想想从他这儿是突破不了了,遂板上脸,原形毕露。
  苏哲递杯红酒给他:“你跟胡千金怎么回事?你真跟她掺和?”
  方毅一笑:“我跟谁掺和不一样?她至少还有一样好处,她色!将来我也能四处打野食,多好!妇唱夫随!要整个官家淑女跟着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苏哲不是滋味,接不上话。
  方毅托起酒杯,一口下去一半:“我的好日子过完了,呵呵,你的好日子刚开始,这就是差别。”话一出口,瞥见苏哲的神情,他又笑:“我咋这么酸呢,看来草莓吃多了。”
  苏哲慢慢道:“当初我也以为我不会再见天日,我也不会想到我有今天……我不是劝你,那会儿我也不听劝,但我要说出来……”
  方毅点头,又扯着嘴角笑:“你也别大意!我告诉你,我看绍韩那性子,没准儿能追到加拿大去,你要在那儿把曦子丢了,你一辈子都别回来!”
  苏哲微笑:“曦子不会喜欢他!”
  “但他会不择手段,”方毅感慨:“你太傻,有时想想我都不放心,偏曦子喜欢你。”
  苏哲不出声,半晌又听他慢慢的叹:“也许就是因为你傻,所以你最真,所以曦子爱你。”
  方毅一仰脖子,喝尽酒中杯:“我再跟你重复一遍: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说完,他站起来,拎起那瓶酒往房间去,走出两步,他忽又回头,笑:“你们不都订了,你动作快一点……”
  苏哲正要皱眉,就见他嘴角一动,原先的笑容无影无踪:“好好待她,别让她不高兴……”
  隐做完例行汇报,饮尽杯中酒,就要起身,忽听绍韩问:“你,什么看法?”
  隐颇是吃惊,抬眼看看他,见他盯着自己,目光征询;他蓦的好笑,但不便笑出,只得问:“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绍韩面色不变,但眼神中透出不满。
  隐看他这表情,实在绷不住,一下笑出来。
  绍韩等着,看他笑够了,淡淡道:“这半年你挺舒服……”
  隐呵呵笑:“托老板的福!我看我能一直舒服下去,我准备在这儿买房子了,别说,那些小吃真是好。雨花台的馄饨,刘长兴的蒸饺,还有鸭血粉丝汤……我都不爱酒了!”
  绍韩听出他的嘲讽,恼怒,瞳孔慢慢的暗下来。
  隐向侍者招招手,又要了一杯,呷着,问:“你是想要她的爱?还是想要她的人?”
  绍韩盯着他,眼神竟有些茫然。
  隐看着他,又怜悯又庆幸:曾经多么厉害的一个人,现在成了白痴!爱情呀,就是叫天才变成白痴的毒药!幸好我有免疫力!
  “如果是前者,我就买幢房子下来,十年二十年的慢慢陪你等,我这辈子就卖这儿了;如果是后者,”隐眼中寒光一闪:“你就当做生意不就行了,还要问我看法?”
  林曦一天备一点一天备一点,待到前一天,全部妥当。
  吃了午饭,她正翻看医嘱,就听门口有人唤她――曦子,她听出是方毅,立时出来,笑问:“你怎么会来?”
  方毅笑而不语,一径儿往外。林曦忙跟着。
  出了住院区,他停住,央求:“我特别想知道,觉都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你看看。”
  林曦看他手指着脸,想装得萎迷不振,其实还是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她笑,摇头:“不就明天了?”又问:“你要去哪儿?不上课了?”
  方毅笑:“狐朋狗友要给我今天过,下午烧烤去。”
  林曦忙道:“烤熟了再吃,不然吃坏肚子。”
  方毅点头,看着她一眨不眨。
  林曦见他眼神有点怪,纳闷,正要问怎么了,听他慢慢道:“将来有一天,我变得连自己都讨厌自己,曦子还会这么对我吗?”
  他脸上没一丝笑意,端正认真,带着凄凉似的。林曦忽觉得难过,她凝视他的眼睛:“你不会变的,要变也只是外面,里面是不会变的。外圆内方,你没有办法。”
  方毅微微笑起来,半晌,他一转身:“我走了。”
  林曦看着他的背影,白色的长衬衣飘飘欲飞,不知怎么回事,她拔腿追上去。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梅花山集了一小坛雪,后来埋得找不着?”
  她盯着他的脸,把嘴抿成一个大弧。
  “苏哲刨了一个月,刨到了!埋了五年,又找着了!”
  “你得装着不知道,明天我们捧出来时,你一定要晕过去,好不好?”
  绍钥推开门,将一个大信封递给绍韩:“办好了,长期的,想待多久待多久!”
  绍韩接过取出,仔细看看,而后锁进柜子。
  绍钥大笑:“要不咱们把总部移那儿去?省得来回跑。”
  绍韩点头:“是。”
  绍钥一听他还玩真的,立时嚎叫:“我不去!那什么鬼地方,我要在中国娶老婆生孩子。”
  绍韩看一下窗外,唤两只猫起床,又抱起黑斑马,直往外走。
  绍钥还叫:“我不去!我坚决不去!”
  绍韩理也不理,忽听手机响,他忙取出。
  绍钥看他一下站住,脊背挺得笔直。他吃惊,忙竖起耳朵,却不听他回话,“啪”一声,他合上手机,还是不动。
  黄斑马跑出去了,看看人不跟着,又跑回来。
  绍韩将黑斑马往绍钥怀里放:“你们先吃饭。”
  绍韩慢慢走到床头,拿起那串佛珠,一个一个的拨弄,好半天,他吐出一句话:“谢谢你帮我,妈妈!”
  林曦倚在床头看会儿书,忽觉得发困,就听窗外有人喊,她忙探出头去,竟是方毅,雪白的衬衫,一脸笑意。她好笑:“你这么晚不睡觉,明天还有精神玩?”
  方毅却只是笑,一句话不说。林曦还要催,就感旁边有人摇她:“曦子,躺下来睡。”
  林曦一惊,睁开眼,秦怡正弯腰捡书:“困的话早点睡,熬着干什么?就喜欢这些左道邪门的书。”她揉揉眼:“方毅来了吗?”
  秦怡诧异:“没有呀,方毅不是好些天没来了,你看哪天有空,叫他过来吃饭。”
  林曦点头,心里茫茫然然,不知身在何处。
  秦怡看她一会儿,温声道:“快睡吧,你不是说明天要给他过生日。”说着拿薄毯给她盖上,“我做了他喜欢吃的水晶牛肉和三菇羹,都在冰箱里,明天你带上。”
  林曦合上眼,心里总有些翻腾,好容易要睡了,又听外面嘈杂,她看窗子开了一缝,声音就是从那儿传进来的,她起身去关,却见方毅还在窗下,仰脸看着她。她看他还不走,猜到有事,忙道:“我就下来。”
  她匆匆跑到楼下,哪儿有方毅的影子,她四处急看,见东面隐约有件白衣,他似是要回苏哲那儿去。她发足去追,追着追着,忽听见耳边有水声似的,她一眨眼,真是有水,她跑到水里去了,很柔很软的水草在眼前飘浮。她站住脚,不知所措。
  忽听方毅的声音在前面,又急又悲:“曦子!曦子!”她忙抬脚再跑。奇怪,她能在水中跑起来,就像在空气里一样,无遮无挡;又长又韧的水草迎面扑来,她挥手甩开,像鱼一样自由。
  她看见方毅了,他的白衣在水中展开,映得眉毛眼睛异常的醒目,他向她伸出手,大声呼唤:“曦子!曦子!”
  她奋力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手伸得直直的:“曦子,救我。”
  她看出他在一个旋涡里,他动不了,她大叫:“你别急,我来了!”她拼命向前迈步,但前进不了,水的阻力忽的冒出来,她的手始终够不到他的手。
  他的脸显出奇异的焦虑和痛苦,他凝望着她,一声一声的念她的名字。
  她心如刀绞,用尽全力向前一扑;她终于抓住他了,她要救他出去。她望着他的脸,想叫他别害怕;水波忽的一荡,他的脸也随着水波一荡,“唰”的一下,消失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下全消失了。
  她发出一声尖叫,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方毅!方毅!”
  林蔚天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觉旁边的秦怡一下子坐起来,他一惊:“怎么了?”
  秦怡侧耳听听:“好像曦子在喊谁。”
  林曦缩在床和墙的夹角里,她知道自己做噩梦了,但梦里的一切令她心悸,不自主的,她的眼泪缤纷而下,好像是真的一样。
  秦怡推门开灯,吓一跳,赶上去坐到床头:“怎么了?做噩梦了?”又安慰:“这么大人了,做个梦还哭,快睡觉,都十点了。”
  林曦看她要走,忙抱住她的胳膊,泣不成声:“我梦见方毅在水里!”
  秦怡怔一下,后笑:“是做梦!做梦也是真的?别哭别哭!”
  林曦小声啜泣,抱着她不放。
  秦怡不再说话,一下一下拍她的背。一会儿,林蔚天又跑过来,看着怪异,便也坐到床边,看着那母女俩。
  秦怡看坐了半小时了,笑:“早点睡吧,还有不少日子呢,又不是明天就走。”
  林曦想起似的,探身去打苏哲的电话,打了两遍没人接;她呆一会儿,又拨方毅家的电话,也是没人接。她再找出杜雷的电话,恰是静熙接的。
  “苏哲打电话过来,他出去了。”
  “有一个小时了。”
  “出了什么事?”
  秦怡看她眼睛发直,忙劝:“没准儿苏哲去他妈那儿了……”
  林曦就觉手上脚上冷起来,渐渐的,寒意向身上漫,她推开秦怡的手,去衣架上找衣服。
  秦怡想叫她别胡闹,但看着心里又发毛。她忙叫林蔚天收拾收拾去,她自己也赶紧套衣裳。
  秦怡林蔚天跟着林曦下楼,林蔚天本想去搬自行车,秦怡拦住,揽着林曦问:“你想去哪儿?”
  林曦心里明白,但嘴里说不出,只向东一指。
  秦怡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她神志似清楚,但表情却呆怔,遂压着心惊肉跳,柔声道:“你得告诉我们去那儿,我们打车去。”
  秦怡不时侧脸――距离越近,她的眼睛越亮。她莫名的升起恐惧。
  方毅不来,她一直挂心。
  她看着他们这么多年,她看得清楚,那两人个性相左,方式不同,但心是一样的;她是希望他们对她好,但好过了那个度,她又担心;林曦出去三年,她本以为他们会淡些下来,至少也淡一个下来,不想三个还更好;她想过阻挠一下,但又怕挠坏了,何况都是那样的好孩子,怎么说怎么做?她只有尽往好处想;果然也是好了,定了大事,平平静静的不起风波,她大松口气,谁知如今又似要变天。
  想着那些过过往往,秦怡脑里一片混乱,只把林曦的胳膊越抓越紧。
  车子一进紫霞湖公园的大门,林曦就开始轻轻发抖,她垂下头,双手抱着,倚到秦怡身上。
  秦怡一手揽着她,一面倾着身子,觑着眼睛看,开到一半,她隐约就听见声音,再近些,又看见无数红的蓝的灯在树影里晃,她的心突的一沉,一下喘不上气。
  林曦觉得车子停了,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甩开秦怡的手,连推门带跨脚,冲出的士。
  紫霞湖畔灯火通明,一辆辆的警车救护车公车私车,排成行,连成线,给湖镶了一道边。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只看得见无数的灯在闪烁,她木木的抬起脚,朝着最亮的地方走。
  苏哲坐在湖边,眼睛盯着湖面,宛如木雕泥塑。
  杜雷一来就看他这样,几乎没动过,他不敢跟他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倒下。那种熟悉的害怕感在他周边呼啸盘旋,随时能将他击倒;他手心里紧紧握着一块碎石,让疼痛给他清醒和力量。
  方毅的父亲没有下过车,那里围着一层层的人,个个面容肃整;方毅的母亲站在车边,脸色雪白,她几次要往这边来,都被车里的那只手拽住,伴着嘶哑绝望的呼叫:“圆圆,圆圆,你在这儿,你哪儿也别去!”
  那七八个大男孩女孩还挤在一起,他们的家人全部到了,或高或低的喝斥声不绝于耳,人人惊魂不定。他挨个盘问他们,每听一遍,手心里就是一片粘湿。
  他不能想像,他生龙活虎般的兄弟的命能被这群人断送?老天爷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好几次,他的拳头举起又放下,一切于事无补,一切于事无补。他纵然能将他们全部打倒,全部打死,但,他再也回不来了。他走了,就像他那些兄弟那样,一个个的,都是风华正茂的好儿郎,一眨眼,就像风吹过的灰,散了,没一点儿形。
  湖面一动,他看着那四个潜水员慢慢浮上来;他用力一攥手,不觉得疼,无处爆发的哀恸火一样的蹿出来,他一抬腿,碗口粗的柳树应声而断。
  苏哲听着身后一乱,脚步声随之响起,他霍然而立,转身一划手臂:“你们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众人看他双目尽赤、话音狠绝,一时都震住不动。
  梁卫国奔在前头,眼看着潜水员都上岸了,尸体也放下了,他急着要查看,便催着人上前,他自己也迈脚,一边叫苏哲:“你别闹了!快让开。”
  刚出去一步,就见苏哲疯了一样的扑上来,一拳击在他脸上,他来不及叫一声,“扑通”倒地,怎么也起不来。
  苏哲一连串打翻好几个,满手鲜血。
  田园路上看着,泪如泉涌,她抖着嗓子叫:“你们别动!别动!让他去!”
  杜雷看苏哲一步步退到岸边,慢慢转身,跪下,伸手抱住方毅的头,蜷成一团;他就觉脸上一热,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用力一抹脸,大步往下,苏哲仿佛知道是他,纹丝不动;他一把按住他的肩:“别耽误时间,我们给他换衣服。”
  苏哲略一动,将方毅的头放到膝上,接着脱掉身上的衬衫,小心的去擦他脸上的水渍。
  杜雷一眼瞥见那苍白的面容,尖刀剜心一般,他捂着胸口,摇摇欲倒。
  苏哲擦净方毅的脸,又去擦他的头发,等理好了,他才想起似的,探手放到他左胸。
  杜雷看他许久不动,也不哭,也不闹,什么反应没有,他一吓,恢复些理智,重复:“我们上去给他换衣服。”一边要拉他起来。
  就觉苏哲一抖手,把他甩开,埋下脸,紧贴方毅的额,低低的唤着“方毅方毅”。
  杜雷压回眼泪,扳苏哲的肩,声音沉稳:“方毅死了!我们快给他收拾,他不是人了,他不会答应你了,我们要给他办后事!”
  看苏哲还不动,他便伸手去抱方毅;苏哲手一紧,他抱不起来;他又急又痛,眼泪又滚下来;他拼命一甩头,大喝:“方毅死了!方毅死了!方毅死了!你让他安心去吧!”
  苏哲长长的吸一口气,慢慢仰起头,仰到不能再仰,他看着天上的星辰,那么的近,近得他够不着,就像他抱着的这个人,也那么的近,但他再也够不着。十五年的前尘影事泰山一样倒过来,压得他直坠地狱;练狱之火蹿起,一层层的剥去他的皮肤血肉,磨骨成灰;他闭上眼,将承受的所有的一切都揉进肺里,挤摁填塞,百川归海,在到达窒息前的那一刻,他张开嘴,让它们随着气流,喷薄而出。
  秦怡看林曦走得跌跌撞撞,她几次伸手都被推开,她便不扶了,和林蔚天一左一右紧紧贴着她。
  渐渐人就多了,车子也塞着,三人并排走不起来,她揪着心,看林曦摇摇晃晃的在人缝里穿行。忽然,她看见她停住了,紧接着,她听见一个声音,她不能确认那是什么发出的,惨痛凄厉、椎心泣血,她的耳朵“嗡”的一响,仿佛震聋了,许久也听不见其他,包括她自己的惊叫――她看着林曦从人群中倒下,她发出的惊叫。
  杜雷看着那群人,个个都在说,就是没人肯做主,芝麻大的事,层层请示,最后就卡在方正那儿。
  他至始至终都不下车,不回复听到的任何请示,他只抓着他妻子的手,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除了她的妻子。
  她脸上满是泪,无数次的要甩开他的手,都是徒劳。最后,她靠着车门滑到地上,一遍遍的泣求:“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让我去看看他!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让我去看看他!”
  杜雷只觉进了火炉里,烈焰腾腾,烤得他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好容易苏哲放开了方毅。
  他一直不肯让任何人近前,包括他,他紧紧抱着方毅,他要带他回家去。没有人拦得住他,也没有人再敢拦他,他疯魔一样,力大无比,围阻他的人无不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他闯到路上,人人闪避。
  他突然停住,被一个女人拦住。那是林曦的母亲!“曦子在这儿,她快死了,还没死!你顾不顾她?”他发出困兽般的哀叫:“曦子!曦子!”
  他才得以伸出手去,接过方毅。
  结果他们为换什么衣服争来吵去,半个小时决定不下来。
  他的痛苦化为愤怒,挥开一拨一拨的人,他冲到方正车前:“你儿子死了!你管是不管?你不管就让别人管!你给句话!”
  梁卫国捂着鼻子赶上前,正要训斥,忽听车内传来一声长长的哭嚎,垂死挣扎般,哀哀欲毙。他一抖,迈出的步子又收回。
  田园慢慢竖起头,声音细若蚊蚁:“你是谁?”
  杜雷蹲下身,屈一条腿点在地上:“我和苏哲一样,都是他的兄弟!”
  田园模模糊糊的看着眼泪从他眼中滚出,她点点头,气若游丝:“你做主……”又冲着梁卫国:“你们听他的。”
  林曦次日七点醒的,苏哲靠在她的小床上,抱着她,彻夜不眠。
  秦怡从没如此六神无主过,临到天亮,才想起通知何燕兰。
  何燕兰晴天霹雳一般,头不梳脸不洗,飞奔而来;进来看苏哲一张脸跟石膏似的,只眼睛血红,吓得她抖衣而立,泪如雨下。
  林曦一醒,立时紧抱苏哲,哭得气塞声堵、肝肠寸断。
  苏哲一直不落泪,仿佛就在等她,她一发声,他也跟着嚎啕大哭。哭得坐不住,两人东摇西晃,如海浪里颠簸的小船。
  秦怡实在看不下去,叫林蔚天守着,拉何燕兰坐到客厅,硬撑着给她准备洗漱用品。
  杜雷看时间差不多了,示意梁卫国按追悼程序进行,他慢慢挪到角落里,握拳捶地、以头触墙。
  铺天的挽联、盖地的鲜花、小号码的车牌、衣冠楚楚的悼客……又有什么用?那个人回不来!无数次,他凝望鲜花丛中的那个人,他觉得这是他的一出恶作剧,他喜欢捉弄人、吓唬人,他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他一定是装的,一眨眼他还能蹦起来。天下所有的人都能死,他不能死,他一直那么开心,那么潇洒,要什么有什么,天塌下来不皱眉头,这样的人,也会死?还死得如此冤枉?他怎么能甘心?他怎么能相信?
  他看着一个个的人从眼前过,他的心鲜血淋漓。一个又一个,他送了多少个兄弟?他想问:怎么不是我在这儿?怎么都是我看着死亡?忽念到静熙,她有他们的孩子了,他不孤单了,他的泪又冒出来:他都没满23岁!他都没有结婚!他都没有孩子!
  杜雷按压不住,低哭出声,越哭越悲,恨不能抛开一切,放声大嚎才好,正极力强忍,忽听一阵哭声由门口直传过来,震天憾地,惨不忍闻。他听着耳熟似的,忙起身去看,就见信水一身黑衣,捂着白手绢,一路逆行,跌跌歪歪的奔进来,待看到水晶棺,纵身一扑,捶胸顿足。
  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见状上前想拉她,被她连踢带踹,打得不敢近前。杜雷看着,正要过去,见一个男子随后跑上,他一眼认出是给他们烧过饭的陆远。他遂站着不动,让他去劝,无奈信水哭天抹地,趴在棺上死活不走,还要去掀棺盖,要方毅活过来。
  杜雷看绕行的吊唁人群开始骚动,带着小白花的警察开始往这边挤,他忙大步过去,冲陆远点点头,两人各架住信水的一只胳膊,将她往休息室拖。信水挣扎不出,哭叫不止,声嘶力竭。
  绍钥接过小白花,仔细别上,侧脸看绍韩并不戴,只拈在指间,眼睛盯着休息室,他也跟着看,但那里门窗紧闭,什么也看不着。此时吊唁的人已过去大半,偌大的厅显得有些空荡。绍钥看前面的人已出去颇远,忙跟绍韩一示意,自己抢步跟上。
  梁卫国看是他们来了,忙往前迎,十分殷勤。
  绍钥绕棺半圈,脸上有恻隐之色,随后走到方正田园夫妇面前,劝慰:“节哀顺便!”再一回头,却见绍韩站到棺前端,眼睛直望棺内,半晌不移步。他莫名的发急,忙上前,低低道:“走吧!”
  绍韩又停片刻,抬手将小白花往棺上一丢,跟着一动嘴角。
  绍钥看着,又急又忧,正想再叫走,忽见他的脸抬向门口。
  林曦抱着一个青花的小坛子,由苏哲搂着,慢慢从外面进来。这两人都穿着古怪而优雅的白色衣裤,衣袂飘飘,没走的人一齐盯着看,好奇不已。
  林曦凝望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身上精气一寸寸的抽离,她站不住,只能俯到棺上,脸对着他的脸,仔细看,好像不认识。
  苏哲以为他还会放声痛哭,但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他一扭头,看见梁卫国,便略一抬手,给他看手上的衣物。
  梁卫国有些发悚,不敢上前,忽一眼瞄到杜雷出来了,他忙低喊。
  杜雷一见这两人,如临大敌,连赶带赶的急走,待到面前,看着两人形容打扮,喉头哽咽,不能发一声。
  苏哲捧着一套衣服:“他最喜欢的,让他带走。”
  林曦眼见着棺盖开了,她一下把手压进棺沿,慢慢移步,紧紧贴住棺身。
  杜雷伸手想拽她,被苏哲屈臂撞开,他也跟着向前,俯身去看。
  旁边的梁卫国大惊,看两人神态安静,心里略放,一边回头示意手下们慢慢靠近。
  杜雷忙瞪他,冲他摇头,又朝后挥手。
  林曦轻轻将手按在那只手上,那只灰白的手,冰凉僵硬,不再有记忆里的温暖;她弯下腰,把脸贴到上面,她可以温暖他。
  杜雷想拦,伸不出手,不独是他,梁卫国等也是直直的看着,呆若木鸡。
  苏哲将白衣放到方毅脸侧,仔细的理平,又俯下身,靠近他的耳朵,轻轻道:“我在曦子身边,你放心!下辈子,我们还是兄弟!我做你!”
  林曦一睁眼,她又回到水里,若明若暗的波光绕在她周围,她发足在湖底狂奔,大声呼唤一个名字――方毅!方毅!方毅!方毅!
  他仍在那个旋涡里,头发水草一样飘浮;看着她跑近,他向她伸出手,“曦子!曦子!曦子!曦子!”他眼里闪着光,身体拉成一条直线。
  她一寸一寸的够上去,指尖终于碰到他的指尖;她拼命奔跑,她要跨过那道水流,她要抓牢他的手,她要救他出来;但他们永远是指尖碰指尖,不能再贴近分毫。
  他的脸显出奇异的焦虑和痛苦,他凝望着她,一声一声的念她的名字。
  她用尽全力向前一扑,她抓住他了,与此同时,他的脸再一次消失,水波一拂,她抓着一个没有脸的人。
  她发出一声尖叫,她还是扑上去,抱住那个身体,即使没有脸,他也是方毅。
  秦怡看林曦一下从床上跃起,抱住那个面容僵硬的男子。他一直俯视她的脸,聚精会神,看不见旁人的存在。
  她不知这人是谁,她不喜欢。当他从苏哲怀里抱起她的曦子飞奔而出,她就强烈的排斥他。她一步迈上去,抚林曦的脸:“曦子!曦子!”她想掰开她的手,让她离他远一点。
  他的目光射过来,凌厉而阴冷,但只有一瞬,他又低下头去:“她害怕,我陪她。”
  他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她听着他的声音,越发不安。
  她进而轻拍林曦的脸:“曦子!醒醒!我们回家去。”
  他举手一架,弹开她的手:“别打她!”他的声音平平的,没有起伏,但她能听出里面的警告意味。
  她有些恼怒,侧过脸,眼神开始不客气。
  他并不看她,垂下视线,似在挽回他的无礼,但周身的气势却在告诉她:你不能动她,即使你是她的母亲。
  林曦连声呼唤:“方毅!方毅……”没有回应,他不是方毅?她睁开眼,茫茫的看着面前的那张脸,她辨不出那是谁,他既不是方毅,也不是苏哲,他是谁?
  突如其来的,她一阵恐慌,猛的松手,往后一缩,大叫:“哲哥!哲哥!”
  秦怡赶忙就上身去:“曦子,妈在这儿!你别怕,我们就回去,哲哥在家里等着你。”
  林曦扭过脸,看她半晌,扁着嘴叫声“妈”,泪如雨下。
  秦怡撑不住也跟着掉泪,又把她抱到胸前:“咱们回家去,你哲哥好好的,他等着你。”
  秦怡搀着林曦往外走,忽想起医药费还没付,遂停下,想去叫护士来,就见那个男子挡到她们面前,屈下身子,对着林曦的脸:“林曦,我是绍韩,这是军院,你记得吗?”
  林曦一下回了神似的,慢慢点头:“我记得你,绍韩先生……”
  秦怡看一医一护跟着他们出来,而绍韩似乎还要送她们回去,她忙道:“我们自己走就好,不麻烦先生了。”
  绍韩看她一眼:“他们也去。”那个护士扶着林曦就往他车旁走。
  秦怡还想拦,就听那医生道:“您听绍先生的吧,令千金气色不好,我们陪着有照应。”说着,打手势请她上车。秦怡看林曦已在后座坐好,无法,只得也坐进去。
  到了家,却只林蔚天一人在,看见这母女俩回来了,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再看还跟来了医生护士,似是林曦有大问题,一时又惊恐不安。
  林曦看不见苏哲,掩不住的开始着慌,她四处乱看,喃喃的问:“哲哥呢?哲哥呢?”
  林蔚天忙哄:“他出去找你了……一会儿就回来!”
  林曦不信,就要往外走,秦怡忙抱住她:“你哲哥马上就回来了,你一出去,他回来找不着你,要着急!”
  林曦想想有理,便坐到桌边,无声的流眼泪。
  秦怡替她擦半晌,递眼色给林蔚天示意上阳台。
  “小哲怎么样了?”
  林蔚天忙道:“他妈打过电话了,说是还没醒,在挂水。医生说不要紧,疲累过度。”
  秦怡记挂不已,还想打电话问,谁知竟打不通;再瞅着那个人还不走,恼火,遂上前道:“先生请回吧,家里地方太小,不方便招待客人。”
  绍韩抬头看看她:“不要紧。”又望向那一医一护。护士赶忙去扶林曦:“林小姐躺下睡一会儿吧,坐久了头昏……”
  就听楼下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跑上来,紧接着门上大响。林蔚天忙去开,苏哲一头撞进来,手背上鲜血直滴。
  林曦一见他,眼泪“唰”的淌下来,她呜咽着叫一声“哲哥”,慢慢站起。苏哲一步迈过去,紧紧抱住她,眼里滚下泪来。
  苏哲晚上不肯回去,林曦也不肯让他走,秦怡也觉得两人在一起好,但家里实在挤不下,好容易把那医护两个劝走,何燕兰提议搬到苏哲那儿去,秦怡想想也好,遂一起出来。
  林曦由秦怡帮着洗了澡。她眼里泪水不干,人也有些发呆。苏哲虽是痛不欲生,但看她这样,只能忍着,搂着她坐到床头,轻轻哼歌给她听。
  秦怡何燕兰在门口看一下,忙又退到客厅,相对着掉眼泪。
  半晌,何燕兰问:“白天那人是谁?好像跟曦子很熟!”
  秦怡摇头:“我是第一次见,也没听曦子提过。”
  何燕兰忙道:“幸亏他帮忙,我急死了,唉,两个一齐晕过去……”
  秦怡知她宽慰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儿媳妇让别的男人抱跑了,怎么说也不是个事儿;再说苏哲晕倒在后,他抱起林曦想往外跑,气力不支倒下;为了护着林曦丝毫不伤,他撑着双膝先着地,那个男人简直是从他怀里把林曦抢走的。那会儿正是送尸体进炉火化,方毅父母也不好,厅里乱成一团,要不是她眼疾脚快,还不知那个人会把她的曦子带去哪儿。她想着那张僵直的脸,厌恶心越发的重。
  苏明威得了消息,也急忙过来探望,三人都没心思说话,闷坐到十一点。
  秦怡看苏哲还不出来,正要起身过去,见何燕兰过来:“他们睡着了……秦姐,你看,好容易睡着了,他们就差一张纸了,就别叫醒了好不好……我在旁边打个地铺,照应着。”
  秦怡心神俱碎,知道这两人元气大伤,就是睡一起也是真睡而已,再说何燕兰又这个话音,怎能不点头,想着不放心,又过去看看,见林曦缩在苏哲怀里,泪痕斑斑,苏哲手臂护着她,如抱珍宝。她蓦的伤心,忍着泪,快步出来。
  林曦睡到凌晨,忽然惊醒,不停的叫方毅的名字,痛哭不止。苏哲秦怡何燕兰忙围着她,哄半天;好容易睡去,不到三点又惊醒,还是呼唤方毅;此后她再也不睡,只睁着眼睛流泪。
  第二天绍韩来过一趟,送那两只猫,引得秦怡喷嚏不止,只得又抱回去。他看林曦只脸色发白,别的还好,心里放了不少,也不久留,悄然而去。
  接下来,林曦白天还好,由苏哲搂着坐在阳台上,静静的,偶尔流泪,但到了晚上,便精神恍惚,一惊一乍的睡不了,渐渐的饭也吃不下,水也不怎么喝,眼见人就瘦削下去,只剩一双眼睛有点活气。
  苏哲衣不解带、日夜守护,任谁说也不离寸步;饶他身体强健,也禁不起这样折磨,三天下来,面颊就刀削一样的减下去。
  秦怡从医多年,看着情形不对,请同事来看看,什么毛病没有,诊断下来就是悲伤过度,也用药也挂水,但不起作用。
  杜雷本想瞒着静熙,只说出了小车祸,不碍事,后来被小五说漏了嘴,引得静熙大哭一场。她本体质孱弱,妊娠反应又重,几乎就是硬撑着度日,如今再伤了心,越发不好,当晚就开始轻微见红,送进医院,说是先兆流产,得住院保胎。杜雷两头挂心,真跟在地狱里一样,好在他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临事还不乱,将车铺的事交给杨松健,遣小青去苏哲那边照应,他白天和岳父岳母守在医院,晚上,再抽空去苏哲那儿绕一下,宽慰些话。
  这天头七,杜雷陪着方正田园去墓地回来,拉苏哲进房:“小妹为什么晚上睡不好,你听她说了什么没有?”
  苏哲摇头,半晌回:“她只叫方毅的名字,问她怎么了,她不说。”
  杜雷沉吟片刻:“我想起小翔以前说过的风俗,咱们试试看,你去拔小妹的头发,要九根。”
  苏哲这两天也听秦怡何燕兰嘀咕,还看她们做些匪疑所思的事,如今见杜雷也这样神秘兮兮,心里悲怆,大叫:“不会的,方毅就是变成鬼,他也不会害曦子……”
  杜雷一阵心酸,忍着,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们试试,叫他放心。”
  当晚,苏哲取了林曦送给方毅的围巾,将那九根头发拧成绳,和线缠到一起,与杜雷直奔紫霞湖。
  苏哲站到湖边,看水面异常平静,他忍着眼泪,慢慢蹲下身,取出打火机将围巾点燃:“方毅,曦子天天睡不好,她想你。我知道你也想她,这么多年,你对她怎么样我最清楚,你不能见她受一点儿委屈,不像我,心胸小,有时还会给她找气受。这些天,看着曦子难受,我恨不得换你回来,你比我有办法,每回都是你逗她才行。但我换不回来你,你这一生过完了,你回不来了,而曦子还没过完,她得活下去……之前你就放心把她交给我,现在你该更放心,我不会让她再受一点儿委屈,我也不会再给她找一点儿气受,你相信我……”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我们还在一起的,只是你的空间和我们不一样,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还会和以前那样,在一起吃饭下棋,那时,我们再不会分开……这是曦子给你织的围巾,你戴过,你喜欢,我刚在里面放了她的头发,下一生里,你顺着这个,就能找到她。”
  杜雷也蹲下身,扶着苏哲的肩:“方毅,我们三个是兄弟,我听说人死后七天内灵魂不散,今天你头七,是最后一天,有些话我就敞开来说说,让你走得安心,苏哲活着也安心。”
  “你们对小妹都好,我一直挺担心,但后来我听你说,你知道小妹最喜欢苏哲,而苏哲也最喜欢小妹,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你不恨他们,你希望他们过得好。你就是有点怄气,怎么他们把你一人丢下来,他们跑了。其实你知道他们去上学是对的,他们还会回来,但这么多年在一起,不能一下子放开。但后来你也想过来了,小妹高兴你就高兴。你也不想让小妹做护士,你想让小妹做更喜欢的事,小妹去学画画,你赞同,你说小妹就是该做那些雅事的。”
  “我问过那些人,他们都说你走直线走得直得不得了,他们不知道你喝醉了,不拦你,反而怂恿你和孙庚比赛游泳,你是被那群酒肉朋友害死的。这些天你都看着,苏哲小妹只剩了半条命,都是想你想的,哭你哭的,他们是你最亲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你要保佑他们一直好好的;松健他们什么苦都吃过,眉头也不皱,但一提到你就掉眼泪;静熙还没出院,信水那天嗓子都哑了,有这么多人念着你,你该安心了。”
  “我送那么多人走,你最叫我难过,因为想不到。我总觉得咱们兄弟能一起喝酒喝到老,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苏哲听杜雷哽住说不下去,忙拿手背擦擦脸,慢慢接:“田姨那儿我会托我妈照应,等我和曦子回来,她也是我们的妈。”
  杜雷拧开瓶盖,喝一口,递给苏哲,苏哲也喝一口,随后手一点,倒一些入湖,再给杜雷。
  一瓶酒喝尽,杜雷豪气又起,拍着身旁的石头大笑:“方毅,咱们兄弟还不是照样一起喝酒?一起聊天?还不是跟从前一样?苏哲说的对,总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一起喝酒,一起较量,再也不会分开!”又拉苏哲:“走吧,方毅催我们回去了,他也挂念小妹,他也挂念静熙。”
  苏哲看湖面起了一点风,青黑的浪一波一波的过来,拍在岸边,“啪啪”作响,但声音温和悦耳,如歌如诉;不自觉的,他微笑:“我们先走了,等曦子好些,我带她来。”
  小荷抱着一捧百合,沿着一排排的墓牌慢慢走,她觉得应该在高处,但她还是从最低一层开始。
  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她的心飘在云端,会有一个是属于他的,那个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人,也到了这一片寂寞中,尘归尘,土归土。
  她知道他遥远,她永远也够不着,但从没想过,他还会更远,远得让她看都看不见,听都听不见,上天怎么可以这样残忍?连她最卑微的幸福也要剥夺。
  她一直忍着不来。
  没看到,那就是假的,是谣言是蜚语是胡编乱造,他怎么可能死呢?他不总是含着一抹笑,三言两语,弄得你要么喜上眉梢,要么哭笑不得。她爱死这个小孩子了,从前,她没资格,她得远着;而今,她能够了,回头却找不着岸。
  她不奢望她能得到什么,她只想她能看到他,替他泡壶茶,看着他喝完,他朝她微微一笑,右嘴角轻轻一弯。
  走着走着,她一眼瞥见上一排的一座墓前有个石制的花瓶,一大束百合竞相怒放。她一颤,怀里的百合瑟瑟发抖――是这儿,他还是在这儿了。
  她突的一急,迫不急待般的跨过去。她看见他嵌在汉白玉的碑上,右嘴角弯着,似嘲讽似微笑。她缓缓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她心里好似有种喜――她离他又近了,从未这么近过,今后永远都这么近!
  她侧脸贴上墓碑,抱紧,慢慢滑下泪来。
  “为什么,你留在冰凉的墓穴里?为什么,别人却躺在温暖的鸳帐中?”
  绍韩坐到床侧,垂头看黑斑马;真像猪,吃饱了就睡,晚上也不动。他轻轻抚摸它的毛,柔软油滑,就像她的头发,带着香,沁人心脾。她的身体也柔软,他抱着,都不敢用力,怕把她抱变形。他回想她裸露的手臂,在他的掌心里,在他的颈项上,凉凉的,嫩得无法形容,就像现在手中的黑斑马,诱得人恨不得用力揉一揉才好。
  绍钥端杯牛奶,趿着鞋慢悠悠的晃过来:“还是家里舒服,洗澡水的温度都刚刚好。”一眼瞥见他捏黑斑马的前腿,忙叫:“几天没见呀,你别这么施暴,它胳膊给你拧下来了!”
  正好黑斑马也醒,“喵喵”叫两声,绍钥赶紧伸手,想把它抱过来;不想绍韩反手就扇他,力道挺重,打得他手臂发麻。
  绍钥一愣,他连骂人都不屑,怎么开始动手打人了,又不为个事?
  绍韩抱起黑斑马,淡淡的口气:“你不是累了?早点睡。”
  绍钥去卫生间漱个口,再回来,笑:“你舍不得让我抱黑斑马,你就说,你打我干吗?我跟你跑来跑去,都不如一只猫?”又唤黄斑马:“喵喵,过来,哥哥喜欢你。”
  绍韩看他不走,倒也没法子硬赶,遂自己翻书看。
  绍钥逗会儿黄斑马,抬眼望望绍韩,开口:“你真要挤垮他们?你不怕她以后知道?”
  绍韩翻一页,头也不抬:“不会知道。”
  绍钥想叹气叹不出来,半晌,他又问:“那天你看到了,要是这一个再出事,你想她能不能受得了?”
  绍韩微微一顿,后回:“我会对她好。”
  绍钥轻叹一声:“韩……我谁都不关心,我只关心你,我怕你将来后悔!”
  绍韩许久不出声,后放下书,走到绍钥面前,坐下:“她会喜欢我的。你刚来的时候我也不理你,后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就愿意跟你说话了。我会一直对她好,她也会对我好的。”
  绍钥从未听他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用词还这么笨拙,他看着他的脸,心潮起伏。
  绍韩低下头,不习惯似的,但他还是继续说:“我就想她在我身边,我就喜欢她……哥,你帮帮我,我不相信别人。”
  绍钥大震:他从未叫过他哥,他最多直呼他的名字,他真是情根深种了。他吸口气,点头:“我帮你,弟弟。但有句话你一定要听哥的,你千万别弄死他,到那一步,就麻烦了。”
  田园轻轻的将协议书放到方正面前:“我先走,律师马上就来。”
  方正盯着那五个黑字,手指发抖,他从牙缝里挤出六个字:“我不会同意的!”
  田园先一低头,后又抬起来:“她年轻,让她再给你生个孩子。”
  方正一下起身,横过桌子抓住她的手:“园园,你别走……”
  田园看着他的脸,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浓眉细目,他们父子俩很像!她的眼泪线一样的掉下来:“不,我不想再看见你……我会想起毅儿……他是被你害死的!”
  方正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唰”的缩回手,他瞪着眼,用力地摇头。
  田园泪眼模糊:“是你!就是你!你要记着他,你别害死下一个毅儿……”
  方正木木坐着,忽觉眼前黑了,他缓缓站起来,摸索着打开灯。
  “晚上吃什么?”他扬声问。
  没人应声。
  他又问一遍。还是没人应声。
  他觉得要发脾气,遂抬腿往主卧去,路过儿子的房间,他无意识的一侧脸。
  空的!
  桌上、床上、书架上、衣柜里……都是空的。
  他的儿子呢?
  他轻轻的唤一声:“方毅?”墙壁上弹回“嗡嗡”的回音。
  他的儿子呢?那个聪明伶俐、懂事听话的好儿子呢?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
  “爸,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没违背过你一件事,我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就不答应我?”
  “我听了十年了,听了十五年了,我累!我不想再听了!”
  “啊……”他发出一声嚎叫,双手捂住耳,沿着衣柜蹲下身去。
  送走秋荻,苏哲携林曦上楼,今天秦怡值班,香婆回去了,他要准备晚饭。
  林曦拦住他的手:“我要去看看方毅。”
  林曦走到那个台阶前,坐下,打开抱着的包,取出那套白骨瓷的茶具。
  苏哲将保温瓶拧开,小心的倒水进茶杯。
  第一杯,林曦倒入湖中;第二杯,她捧给苏哲;第三杯,她自己饮尽。
  林曦抱膝坐着,望着湖面不动,半晌,她轻轻的说:“去年,你在这儿叫我下去……你也从这儿救我上来……但我救不上来你……”
  苏哲不忍看她的脸,慢慢伸手拥住她的肩:“曦子……”
  林曦轻咬嘴唇,好一会儿,继续道:“但我会听你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我会记住。”
  她扭脸看向苏哲:“你别说话,你听我说,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许多问题,有的想得清楚,有的想不清楚。你接秋荻来,我们说说话,我终于理清了。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那些天我天天梦见方毅,他在水里,要我救他,可我一抓住他,他的脸就没有了。我一点儿也不怕,因为他是方毅,但我心里难受。我总觉他本来不会死的,他从不多喝酒,可那天他喝醉了。之前他来找过我,问我以后是不是还一样对他好。他怕我们出去以后不回来,或者回来了也跟以前不一样,不当他是亲人。我想要是我们不出去就好了,他就不会喝醉,也不会死。”
  “这些天我天天想这个,觉得活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方毅不在了,我们多孤单,将来谁和我们一起下棋玩?我能给谁泡茶喝?方毅是我们的支柱,是他撑着我们过得好好的。每回我们吵架,你总那么笨,都是他帮你跟我和好;每回有事不开心,他总有办法化解,让我们从别的地方找乐趣。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我们,会这样离开我们。”
  “我觉得老天可恨,为什么把他带走?他那么喜欢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三个是最亲的人。这次出去,我真想叫上他一起去。我没说,因为他也没说,我总觉得他如果能去的话,他是一定会去的,他不说,就是不能去。我想我们还会回来,就像我出去读书那样,三年,我们就回来了。他也会有好的女朋友,我们能多一个人,多好。”
  “我知道方毅心里怪过我们,但他不忍说出来,他怕我们难过。他对我们太好了,不想让我们有一点儿负担,让我们觉得对不起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是我们俩的哥哥。在他心里,他最爱的是我们,他把我们当成他的家。你生日那天,他送我回去,他要我永远相信你,说那样我就会永远幸福。我一直想他的这句话,想了许久许久,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林曦坐直身子,看着苏哲的眼睛:“我曾经有话想问你,我想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但我没问出来,因为我没想好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后该怎么办。这次秋荻来,我问了她,她没有回答,她反问我,如果这次不是方毅离开,而是你离开,那我还需不需要再问那个问题?”
  “我知道我再也不必问了,没有什么比你在我身边活着更重要,方毅不在了,我还有你,如果你再不在了,那我还有什么?”
  苏哲眼眶一热,握住她的手紧贴面颊:“曦子……”
  林曦原本泪光盈盈,还能忍得住,今看他泪流满面,她忽的一呛,哽咽出声,好一会儿,她抚着胸口理匀气:“方毅怕我不相信你,怕我过不好……不会的,我相信你,我永远能过得好。他无论在哪儿都能放心!”
  “我好几天没梦见他了,可是昨夜我又梦见了,他不在水里,他变成了从前的模样,就是你第一次介绍他给我认识时的模样,他穿着浅蓝的牛仔裤,明黄的衬衫,那么的帅,我都不敢看他。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冲我笑一下,他笑起来最好看,比你还好看。”
  “我想我们还会在一起的,也许不久后,也许很久后,会有那么一天,我们能重逢。现在,我们俩就好好的活着,记住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等那一天见了他,告诉他。我想他也会记着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等见面时,他也会告诉我们。”
  苏哲转过脸,凝望湖面,任眼泪肆意奔流。
  方毅,你听见了吗?
  曦子她不会问我以前的事了,她原谅我的一切,她会和我好好的活着,直到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你不用担心了,我不必骗她了!
  你就知道我不会骗她的,你担心我会丢了她,她嫁给别人,你不放心!
  现在不会了,她永远都会相信我爱她!我永远都能陪在她身边!
  你一定听见了!你该放心了!
  这一世里,我会永远的守着她,下一世里,我交她到你的手上。
  ——————————————————————
  从没觉得会在此时结束,心神俱碎,再无法按既定的思路写进当初的结局……
  想握住一点希望,给自己,也给你们……
  无语凝噎……
  
  番外关于方毅之死
  写下这个文题,耳畔是小刚的“黄昏”。不知为何,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就觉得它是属于方毅的,那会儿走在路上,店里的大喇叭高高的唱着,我从没听过,立时就怔在当场,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只是觉得这首歌听着要落泪。后来用MP3下载,是因为这个名字,回家一放,惊梦!
  我听歌一般不听词,只记调,后来细听,好像有些出入,但并不妨碍我还是听它,在写方毅的片段里。
  我喜欢这个名字,黄昏,黄昏,方毅的死亡也在黄昏。
  夕阳的金光渡在紫霞湖上,潋潋滟滟,他带着微笑纵身而入,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他的死亡,包括他自己。
  看到有亲说,写这个结局是为了不让大家猜到结局。
  其实不是的。
  方毅的死亡伏沿千里,所以越写越悲悯,看不得亲们揪住一点,对他横加指责(还有哲,这里不说)。我跳出过,替他辩,为的就是这份悲悯。
  美娇袅的长评很好,发自肺腑,感人至深。
  “从此,不会再有人如他那般清峭眉目;不会再有人如他那般爱纵目光;不会再有人如他那般令人心痛如碎”,即便在办公室中,也禁不住泪湿眼眶。
  尽管方毅的死亡在脑中定格已久,但真到下笔的那一刻,仍是撕心裂肺,一点点,一点点,写不下去,泪涕交流,所以才会有现在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文中的所有人物,当得起通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严隽,另一个就是方毅,而方毅的层次当在严隽之上,因他见得更多识得更广,所以他放得开,也收得回,但他也更累。
  他的累于人无形,于己也无形。在所有人面前——含他自己!他都开开心心、潇潇洒洒。他的弹性令他可以消融一切,笑对一切,既瞒过别人,也骗过自己。
  所以来不及,没有人来得及抓住他,在他一步步滑向死亡的空间里。
  “风起云涌”那两章就是为他写的,在那时,我就忍不住的流泪,亲们可以再去看,应该能看出里面的无边伤感。
  “他的皮肤还是淡金色,他的睫毛还是密而短,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睡着,嘴角没有微笑,叫人不习惯……”
  自他开始爱曦子,他就开始走向深渊,他没有认识到的深渊。
  他总是叹:“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因为他清楚,他和曦子的缘份只能止于兄妹!不须看哲,不须看曦,只看他的父亲。他太清楚父亲的为人,太清楚父亲对他的期望,太清楚他的将来,太清楚他的婚姻。
  他怕曦子长大,一方面怕曦子爱上别人,不再亲近他;另一方面,即使曦子不爱上别人,他也不好再亲近她。那是成长的代价,世人目光交织成隔网。他太懂!
  但她还是长大了,他不自主的在那条线上徘徊,无法压制的他会越过小小两步――舞会上的柔情蜜意-“我看我挺合适的,曦子你说是不是?”火车上的隐晦暗语-—“有曦子在我身边就行!别人走了不要紧!”,旅馆中的笨拙表白——“曦子你信吗,你就还是丑小丫,我也喜欢你!”
  他挣扎过,痛苦过,迷惘过,央求过;他指着他的兄弟:“我只是想告诉你,曦子不是你的!”他板起过脸对他的曦:“你就想见他?那我马上走!”他看着他:“以前我想不透杜雷的话,但现在明白了!有时我也觉得害怕,什么都没意思!摸不到边!”他盯着杯里茶叶:“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我们三个还和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过两年。你说好不好?”他跟他大大出手过-“他便慢慢伸出手指屈成爪,而后缓缓握成拳。”他对他横眉立目过-“苏哲我告诉你!你以为曦子只在乎你?答案错误!她也在乎我!她只是对你好一点儿,仅此而已!我要是不高兴你们在一起,曦子绝不会撇开我不管!不信,咱们走着瞧!我绝不答应曦子嫁给你!”他对她示弱过:“我生病了,曦子会像对苏哲那样对我吗?”他也想过拼力一试:“如果是这样,那你我都不是别人!”
  但他不得不又匆匆回来。
  父威如山——从基层一步步登上权力顶端的父亲受过怎样的挫折?流过怎样的血汗?有着怎样的权威?本心上,他敬爱过他,他曾是他的榜样,尽管他日益成为他的枷锁,但长期的仰视还是令他低眉顺眼,何况,还有他的母亲,柔顺的女子,与他的言行举止紧紧相连。
  手足情如水——他看过他的童年和少年,跟他相比,他是幸运的,至少,他的父亲还舍不得打他;他看着他阴戾的眼神慢慢和暖,他看着曦走进他的生命不能分割,他知道,他离不开她的,离开了,他会死;而他,还不会!
  还有曦,她对他的笑明媚纯真,对他的爱认真干净;他张开双臂,她毫不迟疑;他信口扯谎,她完全相信;她也是他的家,他可以放弃爱,他不能放弃家。
  还有还有,他们互相爱对方!他视为家的两个人互相爱对方!
  而最为重要的是,外人在逼近,可怕的外人,他怎能让可怕的外人抢走他的曦子。他放心哲——胜于放心他自己!因他对她傻!因他对她真!因他可以为她抛开一切、决绝如铁!他不行!他做不到!所以他选择退让,并砥力支撑。
  但他想在夹缝中求得一丝空间——最后三年,让他再拥有最后三年,把握最后的温暖惬意,而后,他义无反顾,回归他的世界。
  他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他也曾有过温暖的童年,他的父母也曾恩爱,但进入那个世界,一切都将改变。他也必是,那时的他,必将不是现在的他,所以他问:“将来有一天,我变得连自己都讨厌自己,曦子还会这么对我吗?”
  他知道答案——她不会的!等他真变成那时的他,她再也不会如此对他,如他深爱过他父亲的母亲那样,她对他也会疏离;但他还是要问,问了,是种安慰,好像踏实,还有一盏灯在那里,一回头,他的心暖。
  但是没有,他求不来最后的温暖。
  他的父亲不再年轻,权力金钱蒙住了他的眼,尔虞我诈包裹了他的心,他早已忘记他曾经有过的青葱岁月、似水柔情,他怎能放手让他资质绝佳的儿子去玩办家家的小儿女游戏?
  终于,他落下眼泪,当他抬起脸,他还是笑意盎然。他的坚韧骗过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他会死于水早有暗示,“风起云涌”不说了,去秦皇岛前他去告别,她故意说不想他了,他说:“那我就掉海里淹死,再不回来了!”
  他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他的曦子绝不会再想他,就是他变得连自己也讨厌自己的那一天。
  其实那一天,并不遥远!
  他吃着烧烤,喝着酒,看着眼前的那些狐朋狗友。他永远也离不了这些人,他的曦和哲却会比翼双飞,活在世外桃源,他们一起做饭一起下棋,而他再也无法融入。
  一杯一杯,他爱上那种晕乎乎的感觉。
  酒是妙物,一醉解千愁,他终于无忧!
  看着碧波荡漾,他笑:“这湖里游泳最好!”
  有人接:“这湖不好,每年都淹死人!”
  他笑:“那些人都不会游泳!”
  有人接:“淹死的才是会游的!”
  他一扬嘴角,笑。
  有人说:“孙庚也会以游,要不你们俩比比?”
  有人拦:“他喝多了!游不了!”
  他笑:“我没喝多,不信,我走直线给你们看!”
  他果然走得笔直。他们果然也是狐朋狗友。
  他父亲一直要他亲近的狐朋狗友,最终要了他的命。
  当他跃入水中,他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个紧贴他的柔软身体。自此后,他不再叫那个人妹妹,他叫她曦子。
  但他对她的爱只能藏在心中,无法出口,一旦说出,那就是错!
  当他滑至湖底,当他卡进石缝,当他吐尽最后一丝气,他带着她的名字!带着对她最后的焦虑和忧心!没有了他的守护,她和他能否携手一生?能否岁月静好?
  她给了他六年的温暖,六年的亲情,他从不后悔那么晚才爱上她,因为在更多的时间里,他心满意足、快乐无比!
  他再也无法一冲而出,因她再不在他的怀里。当他的白衣在水里展成旗帜,她终于明了他最后的心意!
  如果……如果……如果……
  任何一个如果成立,他都可以不死!
  但最重要的——
  就是因为他还年轻,因为他心中还有最后的纯真的爱和恋!
  再过十年,他必不会死!
  但也必不会叫人如此怀念。
  那时,他自己也会讨厌自己!
  何况别人!
  PS:不知番外究竟为何物,还是写下,献给深爱的不满23岁的方毅。你终于使我们明白——没有一个人可以无坚不摧!笑颜背后往往流着眼泪!于是我们开始懂得珍惜,开始学会宽恕,开始试着感恩!于是,我们还是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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