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的上游
作者:明前雨后
序
旅行包里拉拉杂杂有些东西,出差回来,人已经累得半死。夏小橘随手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其他的团一团塞进壁橱里。不到周末她是不会大扫除的,十平米的小屋外观看起来干净利落,金玉其外,没有人会检查败絮其中的衣箱。这就是单身在外的好处,没有老妈,没有老公,只有老板。虽然他也会啰嗦,但是权力范围还不包括员工的小狗窝。
她拉开最下层抽屉,三两个小盒子在里面躺了快一个月,此前想着去邮局邮寄个包裹,却始终没有找到时间。于是继续懒散,好在,都不是放久了会长毛的稀罕物品。
里面包括一只马口铁烟盒。
夏小橘向来反对吸烟,然而这个盒子实在漂亮,墨绿的色泽,是“A River Runs Through It”的宣传画。想着程朗修长的十指掀开烟盒,整齐的过滤嘴,冰咖啡一样清冷微苦的熏人气息。她还是忍不住买下来,考虑再三,撕了一页记事贴,写上“吸烟有害健康”,叠三折,放在烟盒里。
随后写总结、报账、处理堆积的报表,很多事情忘记了,包括大土提议的聚会,忙碌之中找着快递公司,把出差带回来的礼物一一投递出去。
但那个烟盒,始终放在夏小橘的口袋里。
周末大土找她去打麻将,电话里嚷着:“前两天你就放我们鸽子,作为补偿,三缺一,你快点来。”
夏小橘龇牙咧嘴:“陷害我不是?明知道我就在红白机上打过麻将。我去了,就是义务捐款呢。”
大土“咳”了一声,说:“大家就是玩个乐子,好多老朋友你也很久没有看到了吧。”
“是啊,”夏小橘想了想,“那麻烦你给我做个上岗培训吧。”
大土也笑,说,“没问题,速成班。”
牌局设在阿木哥家里,他是大土寝室的老大,在城北新买了房子,和大木嫂你侬我侬地做好了午饭款待一群白眼狼。白眼狼们东倒西歪地在沙发上地毯上喝酒撒欢儿,夏小橘还算收敛,因为一上午只有她赢牌,此时不能得意忘形。拜金的小男人们有些闷闷不乐,冲着大土喊:“你不是说今天三吃一,怎么变成了一吃三!你还总点炮!”
木屋,阿木哥的屋子,在二十二层,视野相当开阔。好风好水,远山含碧,夏小橘被狼嚎吵得不行,更被一双双臭脚熏得不行,拎着一罐啤酒站在阳台上。大木嫂捧着果盘,笑眯眯递过来。小橘向来不和她客气,拎了一串玫瑰香,仰着头送到嘴里。她说:“小橘,你和阿土什么时候结婚啊?”
“今年结婚不吉利,寡妇年。”大土懒洋洋地笑。
夏小橘险些被一粒圆溜溜的葡萄噎死,冲过去踢了他一脚:“阿土仔,搞什么鬼?”大土很无辜地望着她,老金出来打圆场,说,“我要主持公道了,你们两个也都老大不小了,给你们介绍对象,谁都不要,说你们是一对儿,还都生气。”
大土摆手,说:“我不喜欢这个女人的。”
夏小橘长舒一口气,他摆明了立场,自己还好做一些。然而老金,阿木哥,水水的眼神都不大正常,看她真得像看白眼狼。
多亏手机及时响起,陌生的号码,固定电话。
接起来,人声嘈杂。其中混了林柚特有的声线,风情万种。她说:“橘子,我回来啦。”
夏小橘笑:“Damned!终于舍得从nnd新西兰回来了?”
全屋大骇。
老金摇头:“此女粗鄙,土兄好自为之。”
大土斜眼看她,一脸笑意。
夏小橘匆忙漱口,胡乱补妆,心情紧张地像要去约会。大土也不起身送她,只说:“身上有零钱打车么?”夏小橘点头,用力拍他肩膀,顺便擦干净湿漉漉的手。
跑跑颠颠,身上丁丁当当地响,她才记起,本来今天是要去邮局的。那只马口铁烟盒,还一直犹豫着,没有寄出。
叮当叮当,他知道林柚回来了么?
叮当叮当,他还爱她么?
叮当叮当,他们还有可能在一起么?
林柚是程朗最爱的女孩;而最爱他的那个人,夏小橘想,“是我。”
A River Runs Through It。
岁月的河流就这样流过我们的生命,蜿蜒曲折。
第一章
夏小橘一直不知道如何给“爱”下一个定义,更不知道单恋算不算爱情的一部分。但她总是在日记里对自己说:程朗,是我初恋爱的人。
她告诉过程朗,他是自己上高中后认识的第一个男生。他笑:“我知道,而且你是这辈子我讨厌的第一个女生。”
夏小橘努力回想第一次遇见程朗时他的样子,只记得一张愤怒的脸,顶着九十年代郭富城似的蘑菇头。高中开学报道,主楼墙外贴着分班的红榜,她找到自己的所在班级,又开始东跑西窜,看几个相熟的初中同学的下落。看到三班,黑色楷体写着“程朗”,夹杂在五十多个同样黑色楷体的名字中,格外亮眼。一个暑假,夏小橘每晚锁定TVB的《今生无悔》,看到和男主人公一字不差的名字,忍不住大叫着招呼初中旧友:“程朗!哎,你们来看,有个男生叫程朗。真逗,他怎么不叫黎明啊?”
“原来你不叫郭富城,叫黎明啊。”身边有人笑起来,被围在中间那个男生紧抿着嘴,一言不发,齐整的鬓角和发迹线边上淡青的一线,都昭示着这个发型新鲜出炉。然而他没有郭天王的方脸,尖削的下巴,挺直的鼻翼,忽然头顶就蓬出圆润的弧线来,怎么看,怎么像一颗草菇。
在看到少年程朗的第一眼,夏小橘只是窃笑不停,隔着将他推来搡去的男生,程朗看她的眼神有些愤怒。
回想此事,夏小橘不断抗议:“拜托,我只是火上浇油,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阿姨,是她说新学期新气象逼着你去理发的。你不敢责怪你妈妈,责任都推给我。”
程朗佯装黯然:“头一次被女生嘲笑,伤自尊了。”
“当时你看得出我在嘲笑你?”
“当然。”程朗扬眉,“你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一眼就看穿。”
夏小橘歪着头,想问问他,那么,我的心意,你是否从最初一刻就洞若烛火?
认识程朗二百四十六天后,夏小橘开始喜欢这个男孩。
那时学校在为一个月后的市运动会做准备,每天下午集训,据说取得名次有高考加分。夏小橘的项目是800米,虽然成绩在本校是数一数二的,但自忖到了市级赛场,夹杂在诸多体优生中,充其量就是垫背的。她对于训练并不热衷,但是鉴于可以不用闷坐在教室里自习,她宁可在操场上闲晃,还能放纵一下自己的喉咙和舌头。
体育老师看不过眼:“夏小橘,数你话多,不跑步也别闲着,来,给你点活。”说完就拉她去平整跳远的沙坑。夏小橘叫苦,“耙子太沉了,我怕闪着腰就跑不了了。”
“借口。怎么不见你说话的时候闪到舌头?”刚抬腿想溜,体育老师一把捉住她,“那你去跳高那边帮忙抬杆。”
“算了,恐怕她不够高。”程朗声音里带着笑。
“莫非你能跳两米?”夏小橘撇嘴。
“那倒不能,但起码比你高。”
“吹牛。”
“你多高?”他问。
“1米66。”夏小橘说,又赶紧补充,“净量。”
程朗扫一眼她的运动鞋,“加鞋跟,不到170。一般我第一跳的高度。”
夏小橘不屑地“嘁”了一声,他听到了,竖起拇指向身后的横杆一扬,“有胆量试试么?”
“试什么?我可不会跳高。”
“我能跳过你的身高。”程朗坚定地说,“不信,你站在下面。”
把横竿调到170不就好?跳不过去摔你自己,难道现在要我做肉垫?夏小橘摇头。周围一众同学却巴不得看热闹,“试试看,来,试试看!”还有热心人去升杆。她和程朗被围在中间,只差一抱拳,便是天桥杂耍卖艺的。
“我没问题,就怕……”程朗斜乜着,食指轻叩鼻梁。
“那我更没问题,砸着我你出医药费就是了。”
只为了同学眼中一幅大义凛然的形象,夏小橘站在横杆下,还是面向跑道。耳边响起手风琴曲《威廉·退尔》的调子,这个神箭手还真有个勇敢的儿子,可以头顶苹果面向破空的弓箭。关键在于他信任自己的父亲,夏小橘却不信任那枚不断冷笑的草菇。虽然他现在推了清爽的平头,站在出发点似笑非笑望着她。
程朗蹲下身,系紧鞋带,一哈腰,向着横杆就冲过来。夏小橘头皮一麻,他又停下了。“怕了?”他问。
“谁说的!”
“脸都白了。”
“才没有!”她大声喊回。
“哦……”他诡笑,“那你不要动啊。”
似乎就是猫爪下的老鼠,死都不能死个痛快。于是夏小橘呆呆地立在横杆下,克制双腿不要打颤。
死要面子,是她性格中最大的缺陷。如果说要为之付出代价,那么她已经付出了一生中最好的光阴。
夏小橘已经记不清那天到底是怎样的天气,然而千万次的回忆过滤了所有杂质。她一厢情愿地坚信,程朗纵身的一瞬,天地澄明,一切如同透过装上渐变镜的相机镜头,天空的边缘是深海一样的蓝,缓缓流泄,染上他白色的运动背心。优雅的背越式,大天使张开双翼,从距离夏小橘头顶十厘米的天空飞过。阳光将他的身影直直推入眼底,那时心居然一痛,幸福着,晕眩着,就此烙上了一个名字。
只是他0.1秒的腾空,夏小橘一生的命运就此转弯。
此后的训练中,夏小橘显示了无与伦比的自觉性和积极性,下午第三节的下课铃响声未落,便冲到操场边抡胳膊压腿,作各式肢体扭曲的热身运动。大概是她表现的太过热情,体育老师把运动员花名册交给她作考勤纪录。
夏小橘受到重用,每天训练前站在领操台旁接受众人的注目礼,但她颇不情愿,眼睁睁看着自己处心积虑挑选的风水宝地被男子铁饼运动员占领,挥着蒲扇一样的手,捏着一把空气揣摩动作要领。她总担心某天男铁饼同学一旦利器在握,会兴奋地忘记真实和虚拟的区别,抬手就扬了出去。横扫抛物线的沿途,包括跳高场地上一众人等。
是的,所谓风水宝地,是因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观察到跳高运动员腾空的瞬间。尤其是在看台边缘的横杆上压腿,微微侧脸,四十五度角,倾斜的地平线,他的身影出现在半空,浅淡的白色浮云和浓密的墨绿树冠上方。
白色运动背心,从左边的眼尾,划到右边的眼尾。
现在,这样的记忆被厚墩墩的肉墙隔离。夏小橘只能握着花名册望竿兴叹。
体育老师郭老伯也在叹气,说看看这一盆散沙。夏小橘纠正道,一盘散沙吧,一盆,那是猫砂。
正赶上放学,回头率很高,众人吃吃窃笑。
郭老伯吹胡子瞪眼,迁怒于路人,向一个男生招手:“你,过来。”
他穿着高一的运动服,蹙了蹙眉,将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颇不情愿地蹭过来。
“怎么又没来训练?”郭老伯问。
“老师,我觉得,我对运动会没什么热情。”男生搔搔头,声音不高,平直的语调隐隐是一种挑衅。
郭老伯语重心长说了一串诸如“你有天分一定能为校争光”,“体育强国一定是田径强国”之类的话。
男生扬眉:“您看以我的天分,能入围奥运么?”
郭老伯一怔。
男生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又冲夏小橘扬扬手:“大家辛苦了,好好训练。”
真是一个冷漠的人。夏小橘迅速做出判断,同时有些同情被驳斥的郭老伯,他不断念着:“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是咱们学校唯一一个八百米跑入两分以内的。”
夏小橘咂舌,八百米,她的纪录是两分五十九秒,差了一分钟。低头看看手中的花名册,只有一个人的出勤纪录是0。
名字就在程朗的下方。
陆湜祎。
“陆、提、伟。”她在心中默念。
陆体委。就冲这个名字,你也应该来训练啊。
夏小橘多年后对体委同学说起最初认识他的情景,说我当时真是义愤填膺啊。他笑着丢过一个苹果:“抛去姓,我的名字两个字,你念错一对儿,还好意思用什么愤填什么膺,乖乖填你自己的嘴去吧。”
拜夏小橘所赐,此时的陆湜祎有一堆外号, 比如建国,童童,十一郎,张太等等,但最常叫的,还是大土。
在市运动会开幕前两天,他加入训练队,拿了第三名的好成绩。郭老伯眉开眼笑的同时还得陇望蜀:“如果你早点来训练,肯定是冠军了。”
大土还是一幅无所谓的表情,说:“命中无时莫强求。”多年后,他再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开始怀疑,这是否是命运和自己,还有夏小橘开的一个玩笑。
迟了一步而已。
他比你先到。
五点十五分放学。每天好友邱乐陶帮夏小橘把书包拿到操场边,然后看她们训练。
夏小橘绕着操场匀速跑了二十圈,又练习了几次冲刺,满头大汗地坐在乐陶身边。“喂,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还有一些尚未结束训练的同学。
“好帅哦!”乐陶半眯着眼。
“谁?我们训练队里哪有帅哥!”夏小橘口不对心。
“都很帅呀!你不觉得,运动中的男孩子最精神嘛?”
“不觉得。一身臭汗。”
“那个,那个,喏,还有这个……”乐陶随手点了几个男生,“都很好呀。你每天真是有眼福。”
“我们队里不是这样的大阿福,”夏小橘把手放在身体两侧比划成一个大圆球,又缩起肩膀垂下手来,“就是这样的晾衣竿。”
“真的呢。”邱乐陶也笑,指着程朗,“他的小腿,比你的还要细。”
夏小橘大受打击。很想为乐陶做一次体育知识扫盲,程朗的腓肠肌位置高,小腿有流畅的弧度,所以显得格外修长。但一想到要对他品头论足,夏小橘就开始心跳过速脸颊发烫,于是支吾道:“个子高,显得腿细而已。”
“怎么会。”乐陶兴致勃勃,起身拍拍校服上的土,“走,你去和他比比看。”
“不去。”
“去吧。”
“不去。”
“去吧……”
夏小橘拼命抓住身侧的双杠,又觉得再坚持下去,和自己平日的洒脱大相径庭,颇有些欲盖弥彰。一个走神,邱乐陶已经把她推到跑道上:“那个跳高的,夏小橘有事情找你!”
程朗正在帮别人调整跳竿的高度,听见喊声,四下望了望,一脸诧异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连他茫然四顾的样子,都比别人傻得可爱。夏小橘躲不掉,硬着头皮走上去。“怎么又来找我比试么?”程朗笑,手掌在她额头上虚晃一下,比到自己的下巴,“咦,我还以为你长个了。”
夏小橘不说话,绕着程朗走了一圈,还特意抖抖自己的小腿,让邱乐陶看个清楚。
“筛糠呢,那天吓坏了,还没缓过来吧!”程朗笑,“别在那里傻站着示威,来,帮我把垫子的位置调整一下。”
她低头抬着垫子,想找一些轻松的话题,但平素伶俐的唇舌完全派不上用场。就这样沉默着,急得脑门都快要出汗。
“其实,我那天也挺担心呢。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跳到1米8以上才可以。”程朗抱着臂,仰头看着横杆,又收回目光,停在夏小橘身上。她被这样的凝视束缚,在原地挪不动步。
“毕竟,你比横杆宽多了。”他打量了半天,终于下定结论,“啧啧,好玄,如果我那天只跳1米7,就踩到你了。”
“呵呵,是,你比横杆还苗条。”夏小橘干笑两声,“那我还要谢谢你,我鼻子本来就不高,要是再被踩塌了……”
我以后就没人要了。都是你的责任。
啊,就这样赖上我了?
是啊,沾边就赖。
看来我是跑不掉了,那就当一回慈善家吧。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假想对白。“你的表情还真是丰富多彩。”程朗笑,“夏小橘,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说,我有趣呢。
接下来几天,夏小橘上课时的精神状态都格外好。本来她一向讨厌在课堂上附和老师的人,也忍不住大声朗读英语课文,或者和众人一起摇头晃脑冲着黑板大声喊:“对!”
心底满涨的得意,一定要找到什么宣泄的出口。
眼看运动会一天天临近,班主任尹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夏小橘惴惴不安,她不过是每天在课间操和训练时多看程朗两眼,难道就被火眼金睛的尹老师识破了?
做贼,难免心虚。
“你们最近每天都训练,是么?”
“嗯。”
“三点半到几点结束?”
“六点。”
“然后就回家了?”
“有时候会在操场上打会儿排球。”夏小橘连忙补充,“有时候也会在教室写作业。老师,我不会耽误学习的,真的。”
“你最近是挺用功的,继续努力。”尹老师咳了一声,“咱们班,只有你有项目吧。”
“哦,对,800米。”
“那邱乐陶呢,她怎么也晚走?”
“她等我,我们一路。”
“等你?……是这样呀。”
尹老师还要再说些什么,有人进来办公室,把一沓作业本放在对面办公桌上。是陆体委。
他向二人点头致意,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轻手轻脚把门带好。
“我不反对你们锻炼身体,可是……”尹老师瞅了瞅门,似乎想在上面剜一个洞,把陆体委拉到面前来做典型,“你看人家,初中的时候还是体育特长生,现在也知道用功了。你刚上高一,功课还轻松一些,以后就要分轻重缓急了……”
本来十分钟就可以结束的谈话,因为陆体委的出现,延长到半个多小时才结束。夏小橘从办公室出来,操场上空荡荡的,错过了每日一次和程朗的告别。
他会眉眼飞扬地看过来,很认真的说:“夏小橘,再见!”
一时间意兴阑珊。
邱乐陶跑过来,挽起她的胳膊。“尹老太骂你了?”
“没有。”也差不多了。都是那个陆体委,让她维持多年的中庸形象一下转换成反面典型。
“没骂你还说了这么久?”
“倒是说起了你。”夏小橘忽然想起什么,嘻嘻一笑,拉住乐陶,“你最近回家很晚吧?要不然尹老太也不会问的。你,不会是,嗯嗯,拿等我做幌子吧……”
乐陶甩开她的手:“不要乱讲。”她的刘海削得又薄又碎,从眉头到脸颊有圆润的过渡,和一般女生那种整齐的五四学生发截然不同。夏小橘很喜欢乐陶的发型,但也懒得问是在哪家店剪的,因为女生在学校是不允许散发的,一样的马尾,看不出太大的区别。邱乐陶也只是在放学后,脱离了老师们的视线,才把头发重新梳理一遍,只拢住后面的一小部分,把前额到肩颈这一线流畅的发尾露出来。羽毛一样,夕阳下丝丝分明。
早几天,夏小橘都会认为,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抗议絮絮叨叨的班主任,抗议挂在墙上玻璃框里每天要擦拭三编的校规。然而现在她忽然意识到,乐陶这样每天站在双杠边上,笑眼弯弯地喊自己的名字,或许是为了引起其他什么人的注意。
就好像,她每天拿着花名册,经过程朗身边时就会提高音量:“在我这里签到呀!”好像是对所有人说的话,其实只希望看他转身,一边扬手报到,一边笑着学她的语气:“在我这里签到呀……你别叫小橘了,改名叫小喇叭算了。”
因为心底多了一个人,夏小橘开始留心到一些如乐陶的发稍一样精妙的细节。程朗有时似乎有意无意中,目光看过来,他是在看自己么,还是在看有漂亮发型的乐陶?
那么邱乐陶呢?平素对体育新闻一向没兴趣的她,安安静静在操场边上,又是关注着什么,不会仅仅是跑到全身发粘、头发贴在额头上的自己吧。
夏小橘被这样没有答案的问题困扰。
她去车棚推自行车,龙头和旁边的一辆山地车别在一起,她探身过去,想把紧密纠缠在一起的两辆车分开。对方颇有顽抗到底的意志,真是诸事不顺。她用力一推,多米诺骨牌一样,自行车哗啦啦倒了一片。
夏小橘冲过去,向着最上面那辆不屈不挠的山地车后轮胎踢了一脚。想了想,自行车是无辜的,忍不住伸出手在车胎上揉揉,好像踢痛了它。
“干吗呢你!”回头,看见陆体委一张黑脸。
“我……扶车。”
“放着吧你!”他大步迈过来,检查车胎,“两种车的气门芯不一样。”
“呃?”夏小橘一愣,才反映过来,他当自己是丢了气门芯来偷别人的,但又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怪异举动。
“我知道。”她没好气地说。
陆体委狐疑地看她,又检查了压在下面的一辆自行车。
“怎么了,靠,我的车怎么又遇难了?”一个男生冲过来。夏小橘认得,是男子八百米的黄骏。
“有人当我是偷拔人家气门芯的贼。”夏小橘哼了一声,开了自己的车。骑到陆体委面前,他还在弯腰扶着车子。
“麻烦让一让,陆体委。”夏小橘两脚支地,按着车铃。
“我才是我们班体委。”黄骏纠正。
陆体委愣了一下,好像忽然想明白什么,笑了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夏小橘骑过他身边,听见他耳语般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文盲,都快赶上你们教练老郭了。”
哪儿和哪儿啊。夏小橘骑到校门口,听见黄骏的声音:“陆十一,今天我跑了2分04秒,轮到你请我吃烤鱿鱼了。”
陆体委说:“好啊。”
夏小橘一怔,随后大窘。秀才识字读半边,形声字真是害死人。她回家乖乖翻字典。
湜(音同十),水清见底;
祎(音同一),美好。
原来他并非陆体委,而是陆十一。
丢人丢到家的夏小橘扔开字典,打电话给邱乐陶,借以消化食物和满腹怨气。她知道乐陶一定在等自己的电话,刚刚骑车回家时她欲言又止,明明想要打听尹老太的训话内容,偏又说“咱们电话里说吧。”
夏小橘答应得痛快。面对面探讨好友的感情问题,她会比当事人还羞涩发窘,生怕一句转折,对方就会问到自己的心事。
喜欢,这样的字眼,就应当沉淀在心里,上学放学的时候打招呼,再加上训练,就如同一日三餐附赠下午茶。夏小橘所需不多,极易满足。若真要把这份关注和情情爱爱联系起来,她自己都会手足无措。
邱乐陶接电话的时候无比懒散,扯了两句作业的事情,就遮住话筒,隐约听见她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讨论功课呢么?”又向小橘抱怨:“我妈啦,更年期,每天唠唠叨叨。”
“我看你最近也会烦得很,怎么就被尹老太盯住了?”夏小橘倒在沙发上,随手打开电视,女配角哭天抢地挽留男一号,多数是失败告终。
“是啊,烦呢。”乐陶叹气。
“你不会是跌入了爱情的小漩涡,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吧?”她模仿电视中的口吻,吃吃地笑。
“唉,早就……不是一两天了。”
夏小橘一下精神起来:“是我们班的么?”
“不是。”
要是让家里人知道她们明目张胆讨论男生,简直是掉脑袋的大罪,所以取了外号,乐陶那位就叫做立体几何,因为她说男孩子的五官很分明,有着立体的轮廓。
哪个人的五官不是立体的?夏小橘大笑:“谁也不会喜欢一只纯平显示器呀。”
想来邱乐陶也是憋了很久,拉住她仔细形容,自己是如何见不到他就心烦,有时一天都没有机会碰到,就失魂落魄,担心他生病或者出了什么事情。晚上放学的时候终于见到,便径直走到人家面前。对方并不认得她,和朋友说笑着,与她擦肩。又说自己太善于幻想,常常将想象的事情当成真的。“我总以为和他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呢,因为似乎我们说过无数的话。”乐陶叹气,“但真正面对面,才发现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说,“唉,你能明白么?我现在都不像我自己了。”
“能啊。”夏小橘忸怩片刻,“我也和你说件事儿。”
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夏小橘左边腿麻了,就翻身到右边。妈妈过来推她:“干吗虫子一样拱来拱去的?你和乐陶天天见面,还打这么久,家里电话不要钱么?”
夏小橘吐舌头,和乐陶告别:“那个,立体几何的问题,我们明天再讨论吧。”
妈妈敲她的脑袋:“我一过来,你就装用功,快写作业去!”
夏小橘翻了一会儿星座书,她和邱乐陶很有默契,都没有询问对方喜欢的是谁。只知道立体几何是男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还有,深褐色的头发。她想起乐陶种种表现,很担心好友在意的人也是程朗。
训练队里除了程朗,还有能吸引女生目光的人吗?
夏小橘稍有不安,她可以清楚记起校门口卖茶蛋大妈的长相和她煮锅的烟黑色,却怎么也想不起程朗头发的颜色。记忆中,他的五官都是模糊的。
只要想起这个人来,哪怕只有一个名字,已经足以让夏小橘傻傻发笑。完型填空,他的新代号。于是一整套英文习题集都变得亲切起来。
第二日训练之前,体育老师组织队员们排练入场式队列,程朗被叫出来打校旗。他站在最前面,听到“大臂、向前~~看齐”的口号,还一插腰,像小学生列队的排头兵。
夏小橘忍不住笑出声来:“同学,你几岁了?”
“肯定比你大,黄毛丫头。”
她摸摸自己的头发:“的确有点黄,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剪胎发。”
“哦,我也听说小时候要剃一次胎发。”程朗摸摸脖颈上方的发迹线,“有些小孩子就留一撮长命辫。说这样新长的头发才好。”
深黑的发,染着太阳的光泽。
“我也剪了胎毛,还是黄头发,真不公平。”黄骏凑上来,深褐的发色在阳光下耀眼的多。
“你锔过吧?”夏小橘问,“和小混混似的。”
“靠,冤枉人!”他甩了甩头,“我太婆是白俄,说起来,我也有八分之一外国血统呢,她可是个大美女。”又捏捏自己的鼻子,“看我的鼻梁,比你们都高吧。”
立体几何中的三角锥。
夏小橘盯着他立体化的脸,咯咯地笑起来,如释重负。
想看看程朗的正脸,又忘记他的五官分布了。但他已经在郭老伯的呵斥下转过身去,只留下挺拔的背影。
已经足以让夏小橘如痴如醉。
有人说说心里话,还是舒服。训练结束,夏小橘就和乐陶坐在操场边,讨论“立体几何”和“完型填空”是否出现在视线里。乐陶抱着膝盖,翘起嘴来努力去吹自己漂亮的刘海:“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想起来心里就好疼。”
那自己就幸福太多了。夏小橘忽然豪气干云:“那就创造机会认识他啊,至少打个招呼,免得你长吁短叹的。来,我帮你!”
“你知道是谁了?”
“用脚趾头都猜到了。这样,我明天晚点出来训练,你就到操场上喊他,就说我被什么化学语文英语数学老师叫去训话了,让他在老郭那帮我请个假。”
“那为什么喊他,不喊别人啊。”
“你同时想和几个人搭话呀,太贪心了。”夏小橘大叫。
“我是怕他怀疑啊。”
“就说你心里有鬼,装作偶遇不就得了!”
“嘻嘻,怪不得你每堂课间都要去WC。”乐陶诡笑,“是因为路过‘完型填空’他们班门前吧,顺便偶遇。”
惺惺相惜的女孩子,很容易就判断出对方心里那个人是谁。以为隐藏的深不可测的心事,只要一留心,便昭然若揭。
“幸好,‘立体几何’和‘完型填空’不是同一个人。”夏小橘吁了一口气。
“如果,我们喜欢同样的人,那怎么办?”邱乐陶咬着指甲。
“不知道。”摇头,“你说呢?”
“我会让给你的。”她扑上来抱着夏小橘,“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姐妹如手足,老公如衣服。”
夏小橘庆幸,自己不需要做这样的选择。在十六七岁的花季,她还不知道如何衡量爱情和友情。尤其是所谓的爱,还是遥远的概念。
她说,我有些喜欢他。却不会轻易言爱。
那真是此后岁月里,令她无比怀念的纯真年代。
第二日黄骏没有来上学。而陆湜祎在一种极其戏剧性的背景下,加入了训练队。
因为那天自行车被压在最下面,摔坏了车闸,黄骏便骑了表哥的摩托来上学。恰好郭老师的爱人出差,让他去接女儿放学,他一贯没有这个意识,到了六点钟,小学的班任打来电话,老郭才如梦方醒,拎着挎包就要向车站百米冲刺。
“这时间堵车呀。”黄骏拍着胸脯,要用他机动灵活快捷方便的摩托载老郭一程。一路顺畅,已经到了小学门口,黄骏为了躲避斜路里跑出来的小孩子,带着老郭一同栽到路边管道施工的土沟里。
老郭磕破了额头,黄骏的右脚跟腱拉伤,住进了骨伤医院。
几个队员约好了去看他,程朗提议买些水果:“我可以提着,但是需要一个女生来挑。”
邱乐陶听说黄骏受伤的消息,顾不得掩饰,早就跟着夏小橘混在训练队的集会里,这时把小橘向前一推:“你要买水果,让她去呀,橘子买橘子,再合适不过了。”
“好!”程朗答应得痛快,“你们先练习,我们一会儿回来和你们汇合。”
这一切来得突然,夏小橘还没有准备好,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浑浑噩噩出了校门。迎面有人和程朗打招呼,说:“还没放学呐,你怎么开溜了,还带个女生。咦,又换了一个呀!”
“嫉妒吧,哈哈。”他大笑,“还不是要去看黄骏那个瘸子。”
夏小橘很有分寸地向后撤了一步,目不斜视,像个陌生人。
“你躲那么远干吗?”程朗向她招手,“这群人都是臭嘴,不用理他们。”也不多做辩解。
你究竟是相信我清楚你的为人,还是压根不屑于对我解释?夏小橘抬头看他,他也扬着头,垂柳散在暮春的风中,鹅黄浅绿的枝叶明亮了整个午后车水马龙的大街。程朗嘴角一弯,跑了两步,高高跃起,摘下一片狭长的叶子来,贴在唇边。“就这片长开了。”他闲适地迈着步,用叶子吹出清亮的哨声来。
夏小橘学他的样子,助跑之后跳起来挥手,只将将碰到垂下的叶稍。“我太矮了。”她自我解嘲。
“是你起跳的姿势不对。”程朗又演示一次,“看,要用到腰力,你那算什么,起跳前还一跺脚,要不要念急急如律令?”
再跳,她还是够不到。
程朗轻轻一跃,便握到枝条的中段,落下时攥在手里:“快,选一片吧。”
夏小橘伸手去摘,他手一松,枝条飞速地弹了回去,她只掐下一小片绿色,粘在指尖。程朗促狭地笑,被戏弄的夏小橘不甘心,跳了一次又一次。
“好了好了,别像一只袋鼠一样乱蹦了,小心你也拉伤跟腱,变成黄骏第二。”他在路边折了一茎草,“喏,给你,比我这片还长还大,满意了吧。”
她不会吹,接过来缠在指头上,又偷偷揣在口袋里。
“要是每天下午都这样,多好。”程朗感叹,“又不用训练,又不用上课。”
“我也希望,每天下午都这个样子呢。”夏小橘的语气柔柔的,无疑带了更多的期盼,连忙掩饰,“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训练呢。”
“哪有,被老郭吆来喝去的。”他转身倒退,学着老郭的手势指指点点,“你你你,快跑快跑,没吃饱怎么着!”然后大笑,又比划了几下交警一样的姿势,“像不像?”
“那你每天都来?”夏小橘想到了逃避训练的陆湜祎,暗暗希望程朗给出一些石破天惊的答案来,比如说……
“你也很积极啊。”他歪头,脚底绊了一下,于是又转了一百八十度回来,规规矩矩地走路,“原因么,大家心照不宣了。”
夏小橘若干年后看网上的笑话,猫把老鼠堵在花店墙角,老鼠抽出一只带刺的玫瑰想要自卫。猫忸怩道:“死鬼,太突然了。”
忽然就像到程朗说的这句心照不宣。
若是此时,她可能还会笑着回应一句:“死鬼,太突然了。”然而彼时彼日,她比顶花带刺的青黄瓜还稚嫩,立刻满面通红。
“在操场上吹风,总比坐在教室里舒服,至少没那么憋气么。”程朗瞅她一眼,“看你也和我差不多,坐不住板凳,拿训练做借口就不用上自习了。”
夏小橘决定下次和程朗单独出门的时候,预备速效救心丸。
傍晚时分,到了医院门口,邱乐陶又开始打退堂鼓:“我和他一句话都没说过,进去做什么?”
“你要是甘心,就在门外站着。”
“你今天是开心了,就抛下我。”
“那你也进来么。”
“不……”邱乐陶的定力让夏小橘佩服,她在门边望了一眼,就缩到一旁去。
众人们吵闹了半个小时,把带来探病的水果都吃得差不多,然后作鸟兽散。夏小橘看见程朗有离开的意思,也向门边蹭了几步,邱乐陶伸出一只手,将她拉到门外:“等一会儿再走吧,拜托。”霎着眼睛楚楚可怜。
“那你进来啊。”
“现在人少,更显眼了。”
“难道你在门外站了半个小时,就不显眼么!”
“等我去门外跑两圈,装作是出去逛街,然后回来找你呀!”邱乐陶甩开她,飞也似地冲下楼梯。
程朗从夏小橘身边经过:“走不?大家基本都撤了。”
To go, or not to go。她痛苦挣扎一番,决定留下来陪邱乐陶。站在楼梯口,从一楼二楼之间的窗户望出去,他将书包单肩背着,不急不徐地穿过往来人群,推了自行车,消失在街道的转角的人潮里。
过了十分钟,邱乐陶才气喘吁吁跑回来,不知道她为了营造等得不耐烦的真实气氛,绕着医院跑了几圈。进门后,她说了一句自己立时就后悔的话:“小橘,快走吧,回家吃饭,饿死我了。”
事后她解释,说这句话最自然,最不惹人怀疑。夏小橘哭笑不得,本来还在和黄骏说八百米的赛程,鹊桥没搭起来,就被当事人拿着弹弓打散了。
陆湜祎也来了,带着黄骏的作业本和当日的课堂笔记。夏小橘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什么,拉着乐陶转回来。“那个,陆,陆十一,你替黄骏跑八百吧。”
陆湜祎蹙眉。夏小橘大大咧咧靠在病床旁的桌沿,摆出一副他不答应我就不走人的架势,又指挥乐陶,“你不是饿了,我们买了香蕉。对了,帮我拿一支,也帮黄骏拿一支。”
两天后的比赛,陆湜祎闪亮登场。用他自己的话解释,是被夏小橘说晕了。黄骏后来也证明,那天她的确滔滔不绝,从全民健身讲到为国争光,和老郭完全一个调调,导致自己无法插嘴,只能和旁边的邱乐陶谈天。
上大学时两人聊天,夏小橘说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陆湜祎,黄骏大跌眼镜,还是某个女朋友送的Polo太阳镜。“怎么可能!别搞笑了!”他挥手,“你那天都要走了,看见大土进病房,转身就回来了,还说得两眼放光,非拉他参加运动会。你走之后我就说,凭我身经百战的经验,可以很确定,这女生对你有意思。”
这是一段长达五年的误会。
夏小橘不记得那天的对话内容,但是却记得惨痛后果。程朗递给她的草叶放在裤子口袋里,因为坐在桌边蹭来蹭去,磨得破烂,渗出绿色的汁水来。第一件他的纪念品,成了白色衬里上一道绿色的弧线。
运动会当天,夏小橘把齐肩的发扎成两条麻花辫,一直编到发稍,然后把左右的发稍分别从另一侧的发根下塞过来,左缠右绕,用皮筋扎住,头发便服服帖帖牢固地固定在后脑勺上,跑一天都不会散开。
这一日是周末,邱乐陶来给夏小橘加油,但看到右脚裹纱布的黄骏趿拉着拖鞋坐在看台上,立时忘记要陪好友去检录,帮她拿衣服,佯装给小橘照相,实则偷拍程朗等等一系列承诺。
交友不慎。
即使如此,夏小橘还是挥挥手:“那两个没有项目的拉拉队员,坐到后排去,免得我们走来走去踩到你们。”
邱乐陶推辞了两句:“我要挨着你嘛……”一旦拎起书包,跳得比兔子还快。
开幕式冗长,例行公式的小学生集体舞,中学生健美操。黄骏大叫无聊:“离得那么远,都看不清有没有美女。台上领舞的腿还挺长,可别和去年似的,弄了半天发现是体育学院的阿姨。”他掏出扑克来,招呼众人打升级。
邱乐陶说自己打得不好,拉夏小橘坐在自己脚下的看台上:“你来吧,顺便教教我。”
她走过去,附在乐陶耳边说:“你是怕别人过来打牌,你就要把这个座位让出来吧,狡诈。”
乐陶嘻嘻一笑,踢了踢她的腿,趴在她肩上:“刚才我听黄骏说,程朗打得非常好,要和他做对家。”然后眨眨眼睛,面有得色,似乎在说“怎么样,我没亏待你吧。”
果然,黄骏拉了程朗过来,将信将疑看夏小橘:“你行么?”
“谁怕谁啊。”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不敢看程朗。
“女中豪杰,玩心还挺大。”黄骏洗牌,“我们的组合这么强大,也不能欺负女生啊,湜祎,你过来帮她一把吧。”
“是不是要先给她做个上岗培训?”陆湜祎揶揄着,还是走过来坐在夏小橘对面,“喂,我们可是赌钱的!”
“嗯,输了那一伙儿买午餐。”黄骏附和,一副赢定了的表情。
夏小橘自忖打得不错,但一上手就发现和三个男生比不了,他们似乎总能猜到其他人手中有什么牌。玩了两局,黄骏开始大笑,拍着陆湜祎的肩膀:“中午我要吃肯德基的鸡腿堡,中薯,可乐不加冰,谢谢。”
夏小橘得了牌权,却不知道下一张如何打,伸手要去翻曾经出过的牌。程朗都看不过去,说:“夏小橘同学,要记牌的。”
“怎么记?”
“至少要记得每个花色10以上的大牌有没有出过。”
他说的话,当然都是真理。
打到J作主牌的时候,夏小橘手气不错,最后手中五张牌,两张王,一张J,一张不大不小的主牌,粗略算了一下,自己的主牌最多,只要赢了,就可以让对方从小3重新打起。这就是他们常说的“打勾,就要勾回去”。
她想了想,把那张不起眼的主牌扔出去。
陆湜祎瞪她:“攥着大牌不出,抱窝呢?”
果然,下家程朗牌最大,抢到下一轮牌权。
“有什么关系么。”夏小橘辩解,“等会儿你就知道厉害了。”
“是,你马上就知道了,还嘴硬。”陆湜祎叹气,把牌扣下,“我输了。”
程朗微微一笑:“承让。”
夏小橘一头雾水,程朗亮出手中的牌,虽然是副牌梅花4,6,7,8,但别人手中已经都没有这个花色,她手中三张主牌一张副牌,也无法拦截。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手中都没更大的牌了?”夏小橘骇然,“难道不是只记10以上的大牌么?”
“那是对于记性不好的人。”陆湜祎说,“打完这局,还是玩点别的,不用搭伙的。”
说话之间,毫无默契的两个人又连输两局,看对方轻松打完老K。
“不买午餐也成。”黄骏嘿嘿笑着,凑到陆湜祎身边,“赢你的机会不多,让我弹两个爆栗吧。”
说着就弯起手指,在他额头上砰砰砰弹了三下,得意地吹了吹手:“怎么样,钢板都弹穿了。”
难道要程朗弹自己?
夏小橘被这个认知施了定身咒。还听到黄骏火上浇油地坏笑:“这个留给你了,温柔一点,人家女孩子没经验,哈哈哈。”
她决定回去第一个收拾邱乐陶,什么眼光啊,看上这种痞子。
程朗似乎也没拒绝,笑眯眯地打了两个响指,格外清脆。夏小橘并不怕痛,但是看见他抬起身,单腿支地跪在自己面前,面孔越来越清晰,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近得几乎可以在他黑色的眸子看见小小的自己。
她低头,紧紧闭上眼睛。
“还是算了。”程朗和陆湜祎异口同声。
“欺负女生太丢脸了。”程朗说,完全忘记自己当初怎么从人家头顶飞过去。
“看她吓的,”陆湜祎摇头,“你们吃什么,说吧,我去买午餐。”夏小橘很认命地揣上钱包跟在他身后,觉得这个人心肠也不错。
体育场旁没有麦当劳肯德基,于是在附近的小饭店里叫了外卖,鱼香肉丝、糖醋里脊、蚝油生菜和日本豆腐。
“你的名字,还真是难念呢。”等炒菜时,夏小橘在水渍未干的桌面上写着,“是这样写么?祎字是衣补旁,还是视补旁?”
“衣补。”他说,“我小时候也不会写,都写成这样。”他竖着写下“十一”两个大字。
“莫非你是十一出生的?”
“这都被你猜到了。原来你比打牌时聪明一些。”
“我表哥也是,不过他叫建国。”夏小橘大乐,“喂喂,你呢你呢,当初你爸妈有没有想过给你起个名字,叫陆建国,或者陆国庆?”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指着桌子说:“好大的一个土字,不会是叫大土吧?”
“就知道傻笑。”陆湜祎说,“菜来了,快装到饭盒里。”他拿了一盘日本豆腐,筷子一夹就碎。
“真是的,用勺子拨进去啊。”夏小橘又笑,“刚才我还对聪明的你无比景仰呢。”
“就是。”老板家的婆婆递来两把勺子,“看这孩子,长这么高,大笨孙子哟。”
夏小橘回去的一路上笑得不行,连说:“建国,大土,大笨孙子。”
陆湜祎提着两串饭盒,冲路边新挖的树坑努努嘴:“再说,再说我把你种在这儿。”
夏小橘只顾哈哈大笑,进体育场时不留神,和一个女生撞了满怀,菜汤在她白色健美操裤上画了一片非洲荒漠样的黄褐印记。
这一日只有一人穿了红色Tshirt,白色长裤,就是刚刚表演时领舞的女生。夏小橘向来避讳和这样的女生结交,总觉得她们站在万人瞩目之处,多半生性娇纵。
她却只是笑笑:“没关系,正好我要去换运动服。”
黄骏,这次你可猜错了。夏小橘说了一迭声对不起,同时暗想,今天的领操员真是个美女,落落大方。
可惜为了邱乐陶,我不会告诉你。
这是夏小橘第一次遇见林柚。
距离程朗见到她,还有五个小时。
第二章
从阿木哥家打车去机场用了半个小时,夏小橘打了个盹,眼前依稀晃着林柚的红衣白裤。
进了大厅,远远就望见林柚坐在靠墙的长椅上,并着双膝,纤长的小腿左右支着,牛仔裤脚卷上一大截。她正在听mp3,耳机线纠缠在头后,于是微微颔首,手指在颈后拨弄着长线,倦然慵懒,漫不经心中带了丝优雅的风情。
夏小橘走近,林柚抬眼,疲惫的神色里绽出灿烂的笑容来。“橘子!”她大喊一声, “想死我了!”展开双臂扑过来,把拉杆箱甩在一旁。
“美女,不要这么用力。”夏小橘咳嗽两声,“再说,就算你是天仙,在飞机上沤了一晚上,气味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林柚狠狠抱了她一下,松手怒目而视:“这就嫌弃我了?唉呦呦,气得我胃抽筋。”她捂着肚子, “快,需要一些食物帮忙胃壁舒展一下。”
“就知道吃,吃,吃!”夏小橘伸手在她肚皮上拍了一把,“看你这儿都有肉了,亏你当初还是学过芭蕾的。”
“哈,落伍了不是?”林柚咯咯地笑,霎霎眼,“你去黄金海岸看看,现在哪儿还流行凹进去的索马里肚子?圆润的小腹曲线才是比基尼魅力看点。”
夏小橘抱住柱子作呕吐状。
一路上林柚挎着她,语言恶毒:“橘子,你肩上肉乎乎的,枕着很舒服,可惜太窄了。哎,如果你是个帅哥多好。可怜我坐了十多个小时飞机,现在只能将就将就了。”
夏小橘怒目相向。
林柚马上嘻嘻笑着抚她头发:“好橘子,你知道,我心里最爱你的。”
夏小橘伸舌歪头:“让我死了吧。就算我不自杀,你那票追求者也会挥刀砍了我。”
“呵,他们?”林柚哼了一声,“我回国两个月,他们肯定就把我忘到爪洼国了。”
“嗯,不对吧。从新西兰看过来,中国似乎比爪洼还远些。”
“你又装正经。”林柚妩媚一笑,旋即轻叹,“你也知道,这些狼无非想找个温香软玉陪在身边,有几个情深似海对你念念不忘的?”
“有人念念不忘你也不要人家的啊。”夏小橘小声嘀咕。
“他不恼恨我就谢天谢地了。”林柚竟然听到,她侧头看机场大巴外流光溢彩的都市虹霓,面颊光洁圆润一如当年。
天光水色流云飞舞的回忆层层绽开。林柚高盘的发髻有乌色檀木的光泽,净瓷一般光泽无瑕的脸庞,她下巴微扬,脊背挺直,纤纤素手轻搭在把杆上。晚春夕阳映出少女苗条纤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脚下。黄骏站在她身边,啧啧赞叹:“夏小橘,真是物以类聚,你的姐妹都是美女。”
“少来,想溜须去别处,我才不吃这套。若是你借机揩油,”夏小橘拽过他的胳膊,“哼哼,以后就别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头!”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开刀啊!”黄骏笑着,拉过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程朗手指修长,指甲总是平整干净。而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茧子,是怎样摩挲过她的脸颊,夏小橘多年后想起来,依旧浑身颤抖。
“听说,他现在在广东吧。”林柚忽然问。
“啊,是啊,我也是听说,在一个县城挂职,谁知道呢,居然转行去学经济。” 夏小橘尽量躲在窗框的影子里, “听说回来做完博士论文就能提升,他总出差,四处飘来荡去的。我这两年和他都没什么联系。”
“哦,那算了。”林柚耸耸肩。
他一直没有新女朋友的。这句话在夏小橘舌尖打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程朗的女朋友,是林柚曾经的身份,始终无人代替。
高中组的八百米和跳高比赛都安排在下午。在检录处,夏小橘遇见被自己泼了一身油水的领舞女生,她换上运动衫和及膝跑裤,也站在八百米的队伍里,听到“第一组第三道,7405号,林柚”时,举起手来清脆地答到。
夏小橘拍拍她的肩膀:“刚才真是太对不起了。如果我能跑第三,奖品就送给你。”
林柚歪头看她:“第三?”
“是啊,奖品是一块力士香皂。”
“真的没关系。”林柚笑着摆手,“那么难看的领操服,我也没打算再穿。”她一边说话一边做着热身,向下弯腰,轻巧地将脸颊贴在膝盖上。
夏小橘咋舌,她也弯腰,手掌勉强贴在地上。“你可真厉害。”
“我从小学舞蹈,跑步纯粹是体育老师赶鸭子上架,不像你们这么专业。”
“我也就是重在参与里面的那个参与。对了,我叫夏小橘,橘子的橘。”
“林柚,柚子的柚。”
两个女生互看一眼,一齐笑出声来。
“我们还是同一个门类的呢。”
“是啊,你加油跑呀!”
“你也是。”
林柚被同校的队友叫走,夏小橘继续压腿,一低头,口袋里的随身听掉出来。陆湜祎看到,走过来问:“你打算带着这个跑?”
“是啊。否则跑到最后,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听歌一定迈不动步。”
“没见过比赛还听歌的,多影响速度。”陆湜祎数落了她两句,又用专业眼光质疑她的热身姿势,“多活动一下踝关节和髋关节,你在这儿一个劲儿压腿,练跳舞呢?”
夏小橘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和已经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的陆湜祎争辩技术问题,只是在心里多叫了两声“大土,大土,阿土仔。”她瞅瞅观众席,还要绕过栅栏:“现在送回去也来不及,要不然你跑完之后过来帮我拿一下?”
“我怎么那么爱你!?”陆湜祎瞥她一眼,向起跑点走过去,“一会儿再说。”
果然,为了节约时间,男子最后一组跑出去大半圈,女子第一组就出发了,夏小橘只好握着随身听,一路听着李克勤的《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顺理成章地跑到了八强之外。
“没有香皂给你了。”她对林柚说。
“没事儿。要不,你教我怎么弄头发吧。看我跑完,都成疯子了。”
“好啊好啊,等我回去拿梳子,盘了一天肯定全是弯儿,一散开就成狮子啦。”
“你坐在什么位置,我先回去喝口水,一会儿去找你吧。”
夏小橘回身指了指:“那面蓝旗下面。”
陆湜祎和程朗在她前面回到队伍里,都是第三名,一人拿着一块香皂。“我拿东西换你的香皂好不好?”夏小橘问程朗,“刚才我把菜汤撒别人身上了。”
“拿这个换么?”程朗看看她手中的随身听,笑着说,“可以呀。”
“那换一天,明天再换回来。”
“嚯,panasonic新款。分量够重啊,看来我要妥善保管。”程朗接过随身听,假装手中一沉,“我去后面听歌睡觉,你们走的时候记得叫我。”他把香皂扔给夏小橘,“送你了。”
黄骏问:“你把菜汤洒谁身上了?这么惦记,是个帅哥吧?”
是个美女。夏小橘看一眼乐陶,把这句话吞到肚子里。她屈着腿,佯装看比赛,方方正正的香皂盒抵在心口和两膝之间。他此刻在身后不远处,枕着书包,在听哪一首?《夕阳醉了》,《一生何求》,还是《漫步人生路》?程朗听过的磁带,成了夏小橘最爱的专辑;他用过的耳机,后来已经有一侧听不到声音,仍然被珍藏在抽屉里。
快乐的记忆,只有一半属于我。
黄骏就是狼眼,夏小橘尚未发现在看台下招手的林柚,他便大喊:“美女!”
“都看不清脸。”邱乐陶探头,嗤了一声。
“长腿美女才是上品。”
夏小橘赶忙冲下去,抓着林柚坐在远离黄骏的地方,庆幸他瘸了一只脚,不会缠上来问东问西,否则真是愧对乐陶。
眼看一日就要结束,夏小橘打开盘好的头发,两只麻花辫缠了一天,弯弯曲曲地翘着,像一只刚长犄角的小羚羊。
“想起一首歌。”林柚说。
“是不是,你那美丽的麻花辫~~”夏小橘唱着歌,在台阶上蹦蹦跳跳。两个人笑着聊了一会儿天,吃了林柚带来的果脯面包,又一同蹲在地上看蚂蚁把碎屑搬回家。
直到有人轻轻扯了扯夏小橘的辫稍:“老郭走了,我也闪了,随身听还你,磁带能借我多听两天么?”
“啊,你听吧,那个香皂,我现在可没法还你。”夏小橘决定回家路上再买一块,偷梁换柱。
“你不是要送人么?”程朗说。
“你还真去要了一块香皂啊。”林柚笑,“你太可爱了。”
于是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犹自带着胸口温暖的气息,从夏小橘口袋里递到林柚手上。林柚笑着摇了摇,对程朗说谢谢。
平淡无奇的初次见面,无意抛下的种籽。在它抽枝拔叶,开出繁盛的花之前,你看不见它怎样萌芽扎根。你以为,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
转眼快要到期末考试,夏小橘在走廊里遇见程朗,鼓足勇气问他借化学笔记:“听说,这次是你们老师出题呢。”
“我记得比较乱。”程朗说,“要不帮你借本女生的?”
“那太麻烦你了,我就想看一下大概的重点。”
“里面肯定不少错儿。”程朗从书包里掏出本子,“不会误人子弟吧。”
“我明天还给你,来得及么?”
“来得及,我复习一般不看笔记。”
“哦?”
“做题典啊,那本砖头一样厚的。”他指指自己的书包,“你掂掂,里面这些要是都做完了,还用看笔记么?”
夏小橘没有勇气,只是伸手接了本子。
再普通不过的大笔记本,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化学”,下面是他的名字,写了无数次,笔画清劲,间架开阔。翻开来,是漂亮的行书。字如其人,夏小橘极其随意,楷书还可见人,写快了就统统是自创的连笔,完全没有行云流水地流畅感。此时看到程朗的签名,爱不释手。她把白纸蒙在笔记本上,反复描摹着程朗的名字。第二天展示给邱乐陶,她不禁大叫:“哇,你这个花痴,写别人名字比写自己的名字还好看。”
夏小橘洋洋得意,掏出程朗的笔记本晃了晃。
邱乐陶笑: “看来,你们已经很熟了呀。”
“我可没这么觉得,这么多天,就说了这一次话。”
“运动会时,我觉得他对你印象很好呢。你怎么一下子就泄气了?”
“此一时,彼一时。”夏小橘叹气,没有了冠冕堂皇混在一起的理由,觉得多说一句话,都师出无名。
她颇有些怅然,每天都能看到程朗的日子,随着运动会一起结束了。邱乐陶和黄骏倒是一天天熟稔起来,导致夏小橘再一次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尹老太似乎从来不担心这样频繁的问话勾引出她的少女情怀来。夏小橘不知道她是在杀一儆百,还是自己有一张嘻嘻哈哈永远长不大的娃娃脸。
“你被抓现行了。”夏小橘拎过书包,“尹老太已经开始怀疑那个瘸子。早说过了,他瘸了不去上课间操是正常的,你不要逃操去守着他。太容易被发现了。刚刚她还问我,你是不是和别的班男生关系很好。”
邱乐陶急问:“你怎么回答?”
“我能卖了你么?还没等开口,她就说,那个男生有什么好,头大。”
“那是他现在的发型不好看,换一个就好了。”
“说他穿窄腿裤,不是好人。”
“我还穿窄腿裤呢,我也不是好人?”
“说他看别人的时候目光闪烁,总盯着漂亮女生。”
“那我也喜欢看帅哥呀。”
“哎呀,怎么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夏小橘跺脚,“去和尹老太叫板啊!”
“她又不了解立体几何,我不服气么!”
“哈,好像你多了解他。”夏小橘环视操场,“喂,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个人真有些油滑。刚才尹老太还说,估计立体几何还不知道你喜欢他,否则一个眼神,就把你勾过去了。看你现在的表现,我觉得姜还是老的辣,都被她说中了。”
“那你呢,她怎么不说你?”
夏小橘学她的样子,吹着自己的刘海:“我可没有你表现的那么夸张。”
“哈,那是因为尹老太没有发现你每次生物课之前都跑去人家班借书,口口声声说自己那本丢了,快期末了不打算买新的。”
“小声点!”夏小橘看见有同年级的男生走过,连忙去捂乐陶的嘴。
“天啊,”邱乐陶笑着跳起来,“‘完型填空’救命,你家夏小橘要杀人灭口啦!”
在夏小橘生日的时候,邱乐陶送她一张颇有生物学色彩的卡片,上面写着:“最最最聪明可爱活泼热情的夏小橘同学,调动你全身的浪漫细胞吧,像八爪鱼一样坚忍不拔,那么就算‘完型填空’有蜈蚣那么多的腿,他也跑不掉啦!”
之后不久便是暑假。夏小橘的家乡有一个新西兰的姊妹城市,对方市政厅组织了近百人的高中生代表团来访问。程朗和陆湜祎的学习成绩都不错,又在市运动会上跻身三甲,被学校推荐参加两国学生交流的夏令营。之前还要培训英语一周,于是这一去便是二十天。
见不到程朗的暑假冗长而无趣,夏小橘每天写完作业,反反复复地临摹他的名字,在傍晚时分趴在阳台看燃烧的晚霞,然后便梦见家中失火,她匆忙收拾东西,录音机、磁带、两三本卡通书,还有他的照片。隔天说给邱乐陶,她笑:“你《一吻定情》看多了?要是你家和‘完型填空’也沾亲带故就好了,他可以收容你。”
“你自己开心,回过头来就笑我。”夏小橘走到操场边的洗手池,打了一下午排球,胳膊上一层土。只因为黄骏脚伤痊愈,偶尔会出现在篮球场上。邱乐陶需要一个借口。于是小橘开始扮演狂热的排球爱好者,隔三差五便会呼朋唤友,顶着烈日骑车来学校。
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即使知道他不在学校,也愿意路过他们班门前,偶尔驻足。如果白色木门半开半合,还可以望见后面墙上的板报。程朗的字很漂亮,所以其中某些栏目就有他的笔迹。常常是一两句格言警句,也顺便可以揣测,他喜欢怎样的文字。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夏小橘看得过于出神,门里有人走出来,问她:“排球女将,看什么呢?”
“哦,流动红旗呀,上个月还在我们班呢。”
“还是我们班比较厉害,你们班迟到太多。”
“谁说的?”
“程朗啊,他说上次值周,你们班都创纪录了。”
“是他给我们扣分啊,我要好好找他理论理论。”
“找不到,他现在去陪金发美女了。”
“哦,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夏小橘说笑着,余光瞥向教室的角落。程朗应该坐在最后一两排吧,从他的窗口,可以望见院子里那株葱茏的槐树。
她期盼着,某一日他会忽然出现,就好像每堂生物课前她来借教材时一样,微笑着经过,看她和同学大声说笑,偶尔揶揄一句:“你怎么又来了,小喇叭?”
两天后夏令营结束,夏小橘打了一会儿球就跑到树荫下,坐到邱乐陶身边大口地喝水。黄骏再和一群男生打牌,似乎看出端倪,促狭地笑问:“怎么不打了?坐立不安,等人呢?”
“三伏第一天啊,太热!”
“那回家吹风扇多好,”黄骏故作关心,“别打球了,小心脱水中暑。”
“顺便当减肥!”夏小橘跑到场边,喊着球友,“来来,球给我,让我试试上手飘球。”她几次发不过网,要么就是力量太轻被对方轻易拦截,“只好用风车战术啦。”改为下手,右臂抡圆,排球击在腕关节上十厘米处,紧贴球网高速飞过,击在边界线上。“耶,大风车,啦啦啦。”
“别得意了,打那么远,自己去捡。”
排球一路滚到操场的角落,靠近垃圾箱的地方。夏小橘无奈,捂着鼻子用树枝把球拨过来,蹲在地上用树叶擦着表面的不明污迹。
校门外传来鸣笛声,一辆客车缓缓驶入,停在跑道尽头。三五个男生女生走下车来,穿着同样的白色Tshirt,每个人都背着不小的书包,还有人提着旅行袋。夏小橘在炎炎的炙风里,心情一下就变得舒爽起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双脚已经向前挪了几步,这才想到自己一身是汗,还被垃圾箱熏了个正着。
从几个人中辨认出程朗的身影并不难,他拎着一只硕大的蓝白色塑料编织袋,听同伴们商议着什么,看起来好像要去夜市摆地摊的小商贩。或许是拎累了,他手臂一转,将袋子从肩头搭在身后。一个女生忙跑过去,要将袋子拿过来,她拽着,他不放手,然后夸张地向后仰身,呵呵笑起来。多半是在说,即使你要拿袋子,也要我把它转到前面来。
虽然离得很远,只能看到女生的背影,但是身姿纤细,轻盈灵动。
是林柚。
黄骏赤膊从树荫下跑出来,脸上贴了纸条,两三撮头发被束成朝天辫。他和陆湜祎说了些什么,然后大家的目光转向夏小橘,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她很认命地用手指拈起排球,伸长胳膊走回去,“让你们笑,小心我拿球砸你们哟!尤其是你这个奇形怪状、衣冠不正的。”
邱乐陶站在黄骏身后偷笑,示意他的小辫子都是自己的杰作。
“还不许我们笑。”陆湜祎说,“你可真厉害,一回来就看到你在拣垃圾。”
“来,这有香皂,让小橘去洗洗手。”林柚从程朗手中的编织袋里掏出若干小盒子。
“你还记得呀?”小橘笑着看向林柚,心中想问的人,却是程朗。是因为你记得,我向你要过一块力士香皂么?
“这是昨天联欢会剩下的奖品,”林柚解释,然后附在她耳边,“是一个帅哥说,要拿回来给你的哟。”
还不待她问是谁,陆湜祎接口道:“是啊,扔了也是浪费。”
夏小橘瞪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编织袋里还有一些服装道具,都是林柚从附近的舞蹈学院借来的。“教我那个老师去东方歌舞团进修了,”她说,“以后我会来这边的练功房,就能经常见到你啦。”
“来找我打球呀!”
“不是这个吧?”林柚指了指黑乎乎的排球,两个女生咯咯地笑起来。
中午一群人涌到附近的朝鲜餐馆。
“荞麦冷面!”黄骏大喊,然后开始点人头,“一对儿、两对儿、三对儿……五对儿半。老板,十一碗!”他食指和拇指一捏,就算数了两个人,不过是把夏小橘和陆湜祎捏在一起,自己和林柚捏在一起。
邱乐陶噘嘴:“不要冷面,又酸又甜的。我要石锅拌饭。”
“刚才大家不说好了么,大热天的,吃冷面多好?”
“不,太凉了。”
“那你自己吃,那么一大锅,撑死你!”
“我和你分一份好了。”林柚说,“我也喜欢石锅,尤其是上面那个烫黄的鸡蛋。”
“怎么会?我总觉得没熟透。”
“那样才香。”夏小橘指指自己的碟子,“我能要一个烫黄荷包蛋就好了,用蛋黄拌面条,啊,想起来就流口水。”
“是啊,小时候我妈早晨给我煎荷包蛋,我都是用烤面包片沾着吃。”林柚吐吐舌头,“可是现在她说要控制我的体重,至少高考文艺特长面试之前。”
“还有将近两年呢!”
“是啊,不过,我妈总说什么未雨绸缪,临到最后关头再去减肥肯定来不及。”
“那岂不是很多好吃的不能吃?”
林柚耸肩:“谁说不是呢?我真羡慕那些怎么吃都不胖的人。”
“哈,他们八成肚子里有蛔虫。”
“是说我么?”程朗拿着一沓餐巾纸,正好发到两个女生面前,“真不好意思,我还没发现。”
“吃饭呢,别说这个成不?”陆湜祎踢他一脚。
几乎是同时,夏小橘接口道:“那是因为你没吃打虫的药。”
陆湜祎仰天拍拍额头,对邱乐陶说:“天天和这样的女生在一起,还能吃进饭去,我真佩服你的忍耐力。”
邱乐陶一直在打量黄骏,看他的眼神是否飘向林柚,根本没留心众人的对话,此时回过神来:“什么?我不懂耶。”
程朗忍俊不禁,把辣椒酱的小瓶拍在夏小橘面前:“强中自有强中手,给你个奖杯。”她伸手去拿。程朗又握住:“不过,笑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吧,否则该给其他学校的同学留下心理阴影了。”
“我说什么了?”夏小橘无辜地指着陆湜祎,“是他,想象力太丰富啦。”
“没关系,我的心理承受力很强的。”林柚说,“一同跳舞的那个女生要减肥,自己看了好多恶心故事,还讲给我们听。”
夏小橘看了看她袋子里花花绿绿的服饰,问:“你这次跳的印度舞?蒙着纱丽转圈那种么?”
“不是一般电视上那种。是印度古典舞,来源于祭祀。”林柚解释着,“细节很丰富,手语就有几十种。”她拈了几个手势,又说,“眼神也很重要,很多人都是从小练起的,我纯属跳着好玩儿,内行人一看,就会觉得特别粗糙。”
夏小橘后来去看过林柚的表演,她穿着宝蓝色金边短上衣,大灯笼裤,赤脚,纤细的脚踝上系着铃铛,发迹戴着红白两色大朵的花,额前有金色的头饰。妆容夸张,粗而浓的眉毛和眼线,更显得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顾盼之间,眼神如电。夏小橘就站在舞台台口,当林柚倏然间把目光投射过来,庄严中有三分顽皮,清丽中带一丝妖娆,除了真心赞叹,她再找不出其他言语来。
而吃着荞麦冷面的时候,女孩子们在林柚的指导下转着眼睛,邱乐陶说:“这不就是抛媚眼么?”男生们看着她们挤眉弄眼的样子,时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也有程朗,他笑起来时浓眉轻扬,清亮的眼神中渐渐多了一些柔和的凝视。
夏小橘忽然心里发慌,于是开始一刻不停地说笑话,只怕歇下来,便会多想。
开学后,学校的运动队又恢复了训练。郭老师一如既往,用他那套“你有天分能为校争光”理论游说同学们参加,夏小橘盘算着,届时装作盛情难却,然后就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她空等了几天,已经看到操场上校队训练的身影了,却不见老郭来找自己。后来听说,班主任尹老太在教师会上大展铁腕政策,坚决拒绝本班学生加入校队。老郭也没底气和尹老太这样的资深教师坚持到底。
于是业余选手夏小橘被自然而然地放弃了。她回家的时候抱怨了两句,妈妈白了她一眼:“你能跑出个全市前几名,高考加分么?还是老老实实学习吧,尹老师都说了,高二课程紧,女孩子最容易塌腰。”
夏小橘不知道谁发明了“塌腰”这个词,争辩道:“初中老师就这么说,初二容易塌腰,尤其是女孩子,喏,我塌了么?不还是考上重点高中了?你家姑娘聪明的很,不要担心么!”
她伸手去拿碟子里的酱鸡翅,被妈妈一把抓住:“去,聪明姑娘,不知道吃饭前要洗手?看你打球打的,一双泥爪子!我还不清楚你?让你跟着跑跑跳跳去玩可以,真要让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早就吱哇乱叫了。现在不去训练队,难道你玩得就少了?”
夏小橘吐吐舌头,自己的动力,是和父母无法明说的因由。而女孩子之间由于交换心事,有了互相了解的秘密,友情变得更加深入。
饭后邱乐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 “你有没有想到,会遇到情敌一类的人啊?”
夏小橘思索片刻,坦言道:“有。”
“那如果是真的,你怎么办?”
“我……”似乎除了偷偷掉眼泪,也没什么出路。夏小橘想要抨击黄骏几句,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妈知道了。”邱乐陶说。
“啊?”
“啊什么啊!我回家的时候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心里又难受,她随便问问,我就招了。结果,她,她不仅不安慰我,还骂了我一通,还说‘让你自己去想些歪的,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你说,要是我爸有外遇,她能不伤心么?”
“这个类比,不大恰当吧?”
“哦。”邱乐陶抽抽鼻子,“我是哭得糊涂了。我想自己应该吸取点教训,不能白哭,可是,又不知道吸取什么。”
“以后看人准点。这就好比是疫苗,要先注入少量的病毒,小小的伤害你的身体一下,才可以防止以后毁灭性的致命伤害。”
“受不了你,说话一套一套的。”邱乐陶破涕为笑,“还是Snoopy同学好,看起来就是个很简单的孩子。”
因为立体几何在高一时结束了,两个女生不能再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于是取了一批新的外号。邱乐陶说某人偶尔很懒散,所以取名叫“加菲”;夏小橘的姑妈恰好从香港带了一件Snoopy外套给她,于是在若干年里,程朗都不知道,自己和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狗画上了等号。
让邱乐陶如临大敌的,是黄骏班上新来的转学生,沈多。她父亲在国外做了两年访问学者,沈多也随着在那边读了两年书。开学第一天,她穿着吊带衫和牛仔短裙来报到,在众多女生的宽大Tshirt间显得格外出挑。虽然后来她在着装上收敛了许多,但言谈举止依然与众不同,相形之下,即便是一向自诩紧跟时代潮流的邱乐陶,也觉得自己像没见过世面的丑小鸭。
黄骏少不了向沈多献殷勤,昨天放学便用摩托车载着她,从邱乐陶眼皮下呼啸而过。
午休时,两个女生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聊天,顺便可以窥见打球的加菲和Snoopy。邱乐陶指着黄骏,忿忿地说:“他怎么不再掉到沟里?”
“你舍得?”夏小橘揶揄,“真不明白,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高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们分到一个考场,当时坐在加菲后面的男生特别嚣张,直接把加菲化学卷子的第二张拿到自己桌上抄。监考老师后来察觉到什么,就站到两个人中间,卷子自然传不回来了。交卷时,加菲就一口咬定,自己只拿到一张卷子,老师也没辙,说那你就只有一半的分数。出来的时候我很好奇,说,我可是什么都看到了哟。加菲说‘自己看到就是,别和别人说啦,那个男生是我初中同学,他爸跑长途,是个暴脾气,要是知道他打小抄,非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不可。我么,和老爸说两句好话就过去了,不就是一次考试么?争房子争地啊?’然后他就很不在乎,吹着口哨就走了。”邱乐陶一口气说完。
“然后你就觉得他好酷,好有个性,是不是?”夏小橘嗤之以鼻,“掩护别人打小抄还成了英雄行为了!好在我们学校校风不错,否则你喜欢上一个半个地痞流氓,我也不惊讶!”
“你说话越来越像我妈了!”邱乐陶拍她后背,两个女生推来耸去哈哈大笑。
程朗他们的篮球骨碌过来,他向这边挥手,喊着:“嘿,帮忙把球扔回来。”
“好!”夏小橘跳起来,想要一脚开回去,忽然想到这是篮球,急忙蹲下来双手抱住。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吧,怎么还能镇静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把球丢出去,歪歪扭扭,根本没有使上力气。篮球斜斜地滚到操场边缘,程朗笑了一声:“喂,夏小橘,中午没吃饭吧?”
“吃了吃了,是一看到你就腿软了。”邱乐陶躲在树荫,笑到岔气。
夏小橘回头狠狠瞪她。
在程朗面前,还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啊。夏小橘扫除后天色将黑,走到车棚,看他的自行车还在,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段时间没有骑车了。她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来,把车座上一层浮灰擦净,然后轻轻握着车把,拨弄两下车铃,似乎便离他很近。
有其他班放学,车棚外变得热闹起来,夏小橘连忙跳开,脚踝不知刮在哪辆自行车的支架上,疼得她一路单腿跳到自己车前。心还是砰砰跳个不停,好像作贼了一样。出门时,看见程朗那辆变速山地车乌黑的把手被擦得锃亮,心里又是得意,又有说不出的失落。
在夏小橘的生活里,没有沈多,或者其他什么女生围绕在程朗身边,他对谁都是彬彬有礼但也不会刻意讨好。每日上学放学,都是和一群男生结伴而行。唯一曾经让她略感不安的,就是夏天他微笑着看向林柚的表情。但那已经过去很久,而似乎这两个人的生活并无交集。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真的。
生活中也常常有惊喜。期终考试之后,班级干部换届,夏小橘顺利当选为女生体育委员。这就意味着,她和班长、生活委员、男体委四人一起,自动成为本班的值周生。
程朗是值周生,负责抓迟到。每次轮到他当班,夏小橘总是踩着七点二十的早自习铃进校门,因为那时候程朗会准时出现在大门口,说:“你怎么总踩点,小心下次踩不住,熟归熟,一样记名哟。”
如果能和他一起值周就好了。夏小橘吃吃窃笑。邱乐陶知道缘由后,泼了一盆冷水:“你们四个轮值,他们班也是,你怎么能保证就和他轮到同一周呢?”
“那我就挑他在的那周么。”
四个班干商量值班表的时候,夏小橘首当其冲挑了第三周。其他三人都是男生,倒不介意轮值的顺序,但对于她的积极还是有些惊讶。邱乐陶探头过来:“正好那一周小橘课间操不能跑步啊,笨!”
夏小橘抛给她一个“你真多嘴”的眼神。
邱乐陶后来解释说,是怕那三个人很没有风度地和她竞争。“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否看好了别的班哪个值周的女生呢?”她振振有辞,“这回好,你有他们都没有的理由啦,而且,他们又没有办法验证,对不对?哈,还真是巧,四个人轮班,要是五个六个,还真没有这么好的借口呢!我真是个天才!”
轮到夏小橘值周的第一天,她无比希冀,早早捧着用以装门面的英语书站在集合地点,每看到一个值周生,都说“啊呀,今天第一节课就要考课文背诵,我可怎么办呢?”
已经七点十五,程朗背着书包姗姗来迟,总算在值周前气喘吁吁赶过来,看见佯装用功的夏小橘,便问:“看什么呢?”
“英语。”她一亮书皮。
“语文。”“物理。”旁边两个女生也插嘴道。不过夏小橘很确信,程朗在和自己说话,因为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笑眯眯地望过来:“那我问你,feel like doing something是什么意思?”
“是‘想做什么什么事情’。”
“不是喜欢做什么事情?”
“不是。”
“确信?”
“嗯!”
值周老师安排程朗和另一个男生去抓迟到,夏小橘主动请缨,说:“让我把门吧,顺便还能背背课文。”
“那你去检查卫生好了。”程朗把那个男生推走,“快去快去。”
他转身对夏小橘说:“可算换人了。你不知道,和他值周特别无聊,每次我想说些什么,他就说,严肃点,我们是值周生。”
“那你想和他说什么啊?”
“说什么都行。告诉他地球太危险了,还是回火星去吧。”
“地球是挺危险的,考试这么多。”
“你这次化学考得如何?”
夏小橘精神一振:“你还记得我向你借笔记呐?不过这次不是你们老师出题。”
“不管谁出题,多做那个五星题库就可以了。一星二星的题目太简单,不要浪费时间了;三星是基础,如果四星你都能搞定,考试就不在话下了;五星么,有些偏,不看也罢。”
“那本题库可是砖头那么厚啊,我看着就头晕。”夏小橘吐舌头。
“五星的你就头晕了,看到七星的怎么办?”
“哪儿有七星的?”夏小橘不解,“竞赛题么?”
“哈哈,”程朗大笑,“是瓢虫啊。”
夏小橘也笑。
“你别跟着傻笑,不是要考英语背诵么?我不拉你说话了。”程朗掏出袖标带上,又拿出记事本,“你也不要站得太明显,否则有的人迟到了,看见值周生就不敢进来了。”
“哦,你还打埋伏?!”夏小橘大叫。
“嘘……”程朗把食指放在唇边,挑挑眉,“才发现,我也挺黑心,是吧?”他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和自己一起,站到柱子的侧面来。
夏小橘偶尔从书本中仰头,瞥见他清爽的鬓角,挺直的鼻翼,心中祈求,可以每一天都这样平淡安然地站在他身边。
“我们像不像捉麻雀的闰土。”他忽然回头说,脸上带着孩子般恶作剧的笑容。朝阳下,清澈的眼神让她为之屏息凝神。
若干年后,当简单青涩的心情和少年时彼此的容貌已经在记忆里变得模糊,那一线蛛丝般细微的眼神,依然直达心底最深处的脉络。
程朗最近的心情一直不错,每天值周时都是笑呵呵的。他教夏小橘玩“一枪打死四个”,左手大拇指蜷起,比出一个四,右手拇指和食指作出打枪的姿势;然后飞快地调换两只手的手势。
“其实,是可以从‘一枪打死一个’一直做到‘一枪打死十个’的。”他说,“最容易的是打死八个,打死四个是比较难做的。”
“这是干吗用的?”
“好玩儿。”程朗笑,“锻炼智力,预防老年痴呆。”
夏小橘低头摆弄手指,经常就把打枪的姿势改成了一指禅,她撅着嘴,眉毛都拧到一起。程朗便说:“你这么投入,我忘记告诉你,刚才过去两个迟到的,你都没看见。”
“在哪儿在哪儿?”她四下张望。
“逗你玩的!”程朗笑,“要真有我们班迟到的过去了,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夏小橘撇撇嘴角。
“还是逗你玩的。”程朗靠在门柱上,“你还真是个简单的人,让人都不好意思骗你。”
周五早晨下了秋末冬初第一场雪。夏小橘一路上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推车前进,即便如此,看到沿途拥塞的公车,还是颇有成就感。她到学校时晚了两分钟,程朗居然已经站在门口。
“你迟到了。”他表情严肃,“熟归熟……”
“别说了别说了。”夏小橘从口袋里摸出饭后水果,一个橘子,“太丢人了,查迟到的值周生迟到了,你就当没看到我,好吧。”
“呵,还收买我?今天下雪,不记名。”程朗挥手让她进去。夏小橘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听到他在身后大喊:“喂,我要那个橘子。”说的像个小孩。
她反身跑下来,把橘子拍到他手里:“拿去吧。”
“反正你自己就是个橘子。”程朗笑,“你真是个好人。”
夏小橘很满意他对自己的评价,一个简单的好人。这一天都在想象,他吃着自己拿来的橘子,不也很幸福?
雪越来越大,她很想告诉程朗,如果把橘子皮放在暖气上,室内就会弥漫开甘甜的清香来。
是专属于橘子的味道。
放学后夏小橘去取自行车,恰好程朗和几个男生出门。“这么大雪,还骑车?佩服佩服,女超人!”他睁大双眼,“恐怕不是车轮骨碌,是自己骨碌回去的吧。”说着,还做了一个抱头的动作,“路上小心啊。”
他和朋友们嘻嘻哈哈地走远,夏小橘心念一动,把自行车用链锁锁在车架上,小跑着追过去。
路过三两个熟人,和她打招呼:“干吗跑这么快,小心滑到了。”
“我,我要回去看动画片!”她气喘吁吁,跑过三个十字路口,其中两个闯了红灯,终于影影绰绰看见几个男生的背影。恰好他在和大家说再见,向着一条小街巷转过去。
无论直行或转弯,都不背离夏小橘回家的大方向,她深呼吸两次,想着一旦和程朗并肩,要说些什么。她抓紧书包,将装饭盒的提兜带子在手腕绕两圈,以免跑起来叮当乱响。程朗的步子很大,夏小橘又不想他回头时被他发现,于是跑两步,歇两步,渐渐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
程朗抬手,似乎看了看表,忽然也大步跑起来。夏小橘一愣,不多想,加大步子跟过去。
拐出小巷,是一条宽阔的林荫路,树木落光了叶子,枝桠覆上白雪。他忽然停住了,缓慢地,几乎是一步一步蹭着向前。
旁边是五十年代的红砖楼,夏小橘忽然想到什么,跑过马路,在街道另一边超过程朗,她站在一辆白色面包车后面,看见楼前的匾额――市歌舞团。门旁还挂着一串其他舞蹈学院一类的牌子,她忽然想到林柚的话:“以后我会来这边的练功房,就能经常见到你啦。”
巧合,这一切都是巧合,恰好程朗回家就走这条路呢。夏小橘决心不再跟着他,甩开大步径自回家,她折向左手边的街口,走了几十米,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转身,想要去舞蹈学院一探究竟。
只一回头,便看见路口一双人影并肩转过来,同样的高挑颀长。
夏小橘心中一凉,回过身来加快脚步。她选了一条嘈杂的小吃街,希望摆脱二人,可他们阴魂不散,依旧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他们会说什么呢?
程朗:“我请你吃羊肉串吧。”
林柚:“不要了,会长胖的。”
夏小橘揣测二人的对白,深感自己无聊且可悲。穿出小吃街,她掉头折向学校的方向,心想,这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吧。说不出的失望与恐惧涌上来,一周来一点点绽放的曙光,尽数湮没在无尽的黑夜里。
夏小橘回到学校,教室里还有几个同学在写作业,邱乐陶也在,看见她万分惊讶:“你不是已经走了?”
“周末要做的卷子落在课桌里了。”她有气无力。
“怎么这么没精神,感冒了?”邱乐陶坐到她身边。
夏小橘佯装翻书桌膛,低声说:“出来,出来啦,我去走廊上和你讲。”
两个女生刚走到教室门外,就听到林柚清亮的嗓音:“小橘!我还怕你走了呢,那我就白买啦。”她扬着手中两串糖葫芦,“喏,快吃,刚刚沾出来的。”
程朗站在她身后,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带着一丝关爱的微笑,和他平素孩子气狡黠的笑容完全不同。
邱乐陶看看林柚,再看看程朗,不觉向夏小橘靠拢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我就说她还在。”程朗说,“她今天骑车来的,这么大雪,不停她也走不了。”
“好好,你赢了,也分你一根糖葫芦。”林柚说,又转向夏小橘,“我前一段时间脚伤犯了,这一个月才恢复训练。但你们前段时间又期中考试,我怕打扰你,总也没过来。今天正好又碰到程朗,他说这么晚你还在,我不信,哈,打赌输掉了。”
正好,又碰到……夏小橘心想,无论输赢,他都不在乎,只是想陪你多走一程吧。
“你刚才出去了?”林柚说,“鼻子和耳朵都冻红了。”她摘下耳包,戴在小橘头上。
“我很少带这个,像个大耳机,如果嘴边再有一个麦克,就可以当谍报人员啦。”夏小橘坐在书桌边沿,双脚踩在椅子上,敲着膝盖,“嘀嘀,嘀嘀嘀,黄河黄河,我是长江,我是长江。”
“看你值周抓迟到,都不知道自己躲起来,这个特工也太不合格了。”程朗向她扬扬眉。
夏小橘的心又沉了一点点。那些嘻哈聊天的时光,自己是当作宝贝一样珍藏,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当作笑话讲给别人听呢?
如果遇到情敌一类的人,你会怎么办?邱乐陶问过自己,当时除了想到向隅而泣,也没有任何良方。可是现在众目睽睽,难道跑到黑板旁的卫生角,把头埋在扫帚拖布之间放声大哭么?
夏小橘搜刮肚肠,拉着林柚讲起班上各种趣事。
“那个政治老师来看我们的班会,我们击鼓传花故意停到他那里,让他回答期中考试最后一道大题,他居然答不上来,哈。”
“那次全年级合唱比赛,我们班的抽签是第一个,大家不想去,主持人就说给改成第二个。后来我们才发现,第一个节目是开场先合唱‘歌唱祖国’,他们怎么不安排为刚刚闭幕的十五大鼓掌两分钟呀?”
“我们一个物理老师叫石蕊,大家都说她应该去教化学。”
程朗已经吃完了手中的糖葫芦,夏小橘的依然举在手里。“你还吃不吃?”他问。
“给你好了。”
他接过来:“还有谁要么?”问的是众人,却微笑着看向林柚。
夏小橘忽觉意兴阑珊,她抬手看表:“都这么晚了呀,时间过得真快。要不,咱们改天再聊吧,最近似乎不太平。”
“你也听说了?最近似乎有劫道的,专门挑女性下手,用锤子打后脑勺。”林柚说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长发,“应该是真的,我们隔壁楼一个阿姨头都被打破了,其实她提包里就有50块钱。医生说要不是她的发髻挡了一下,估计就有生命危险了。”
“你家那边那么危险啊……”
那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夏小橘在心里,帮程朗把说了一半的话补全。
“是啊,所以现在我爸都在公共汽车站等我。我一会儿就给他打个电话。”
虽然稍纵即逝,但程朗眼中的一丝失望还是被夏小橘敏锐地捕捉到。她忽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鬼鬼祟祟,又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我想,把头发剪了好了。”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众人一齐望向她。
“这样不是挺好?”林柚说,“为什么要剪?”
程朗笑:“你剪了头发,我们就不认识你了。”
邱乐陶看出端倪,忙为她开脱:“小橘抱怨好几次了,冬天洗头麻烦。正好,她又看好《天地男儿》里面松松的短发了。”
“也不是啊。”夏小橘悠悠吐了一口气,“变成一个假小子,就不会被犯罪分子盯上了。”
“就是就是,小橘她家也挺偏僻的。要不,男同学,你是不是可以……”邱乐陶霎霎眼睛。
“好啊,似乎我们俩顺路。”程朗答应得痛快。
夏小橘想说,不用了,我自己走挺好的。但却无法拒绝和他同行的诱惑,虽然深深明白,这片刻的共处和安宁,也仿佛是自己偷来的快乐。
从学校到她家会穿过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十字路口的彩色大屏幕上正放着当日新闻,香港铜锣湾时代广场举行圣诞亮灯仪式,众多明星登台亮相。路人纷纷驻足观望,程朗和夏小橘也停下来。
“真早,还有一个多月呢。”他说。
“是啊。不过好多人已经开始买圣诞卡了。”
“你也买了?”
“哦。”
“女孩儿是不是都喜欢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啊?”
“大部分吧。”但是如果你想问她喜欢不喜欢,那我实在无可奉告。
“呵呵,你买的卡有我一份么?”程朗低下头来,看着她笑。
“我们很熟么?”抬头撇撇嘴巴。
“你这么说,让我好伤心啊。”他垂下眉梢,一副愁苦的样子。
夏小橘装作被大屏幕上变幻的光影吸引,兴奋地喊着:“看,看,烟火!那个紫色的多漂亮,像菊花!”
“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他笑,“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咱们这里也有,从我家楼顶就能看到,你别说你都不知道。”
如果,能在他身边一起看烟火,那该多好。夏小橘晃晃脑袋,甩掉这个念头。她当然买了程朗那份贺卡,并且花了两个晚上斟酌字句,又要俏皮可爱,又不能显得过于亲昵。但她现在不打算送了。
周末她去了理发店,将披肩长发剪到齐耳的长度,只花了三块钱,感觉头颈骤然轻松了许多,似乎心也明朗起来。回到家中,却被妈妈呵斥:“让你买块姜,你现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鱼都要出锅了!”然后又看到她的头发,“你这孩子吃错药啦?”
“Hoho。”夏小橘卡腰做了一个樱桃小丸子似的傻笑,“是不是挺精神,冬天洗头太麻烦了,昨天洗澡回来都冻成冰柱了。”
“早就说让你别留长头发,和脑细胞争夺营养。”妈妈在围裙上抹一把手,过来掀着她的发稍看,“不过这师傅手艺也太差了,你看你看,左右都不一边齐。”
“可是好便宜,才三块钱。”
“三块钱?你不是遇到学徒了吧,给人家练手!不行,吃了饭我带你回去重剪!”
夏小橘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并没有妈妈说的那么不堪,但拗不过她。到了店里,果然证明刚刚的小伙子是新手,妈妈连说怎么能这么欺负小孩子。店老板陪着不是,又亲自操刀。只是头发后面已经修得毫无层次,只好剪得再短一些,于是夏小橘真的有了一个《天地男儿》里面陈松伶的短发造型。
没料到想要剪发以明志,都这么大费周章,让人哭笑不得。
周一早晨在校门口遇到邱乐陶,夏小橘甩甩头。乐陶倒没有惊讶,评价说:“挺洒脱!”然后就开始悲悲戚戚蹭着她,唱:“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一寸一寸在挣扎。”
陆湜祎在走廊里拖地,自从夏小橘退出运动队,两个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几个月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此时他也停下来,略带惊讶目送她走过,似乎想要问什么。夏小橘冲他吐吐舌头,他还了一个白眼,就说了两个字:“真傻!”
黄骏本来在哼着罗百吉的歌,看见她便怪叫一声,顿足捶胸:“长歌当哭啊,长歌当哭。美女又少了一个!本来你还有点潜质的。可惜了,可惜了。”
中午遇到程朗,他和另一个男生抬着班级热饭的金属箱子回来,笑着说:“你是夏小橘么?”
她不知道如何说,为什么剪发,难道你不明白,呵,你跟本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他在门口问了一半,就被一起的男生拉着饭箱,将他带到教室里。
邱乐陶说:“你告诉他,为了某个你不知道的原因,或者说某个你不知道的人。他肯定会问你是谁,然后你就是不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哈哈,再笨的人也懂了。”
夏小橘跟着傻笑两声,想起那一地毛躁的分叉,天真地以为,为期一年半的暗恋,就这样,轰轰烈烈落幕了。
第三章
从机场回到夏小橘租住的公寓,林柚打开箱子整理衣物。夏小橘急忙堵住衣柜:“先收着吧,我这儿没地方挂。”
“小妞儿,不是里面藏着什么……”林柚眯了眼,扬扬下巴,压低声音,“男人?”
“去!我拿拖鞋砸你。”夏小橘拍拍柜门,“这要一开,立即山体滑坡。你要回来不早说,害得我现在丢脸。”
“怎么早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回来。”林柚盘膝坐在地上,“我忽然之间大彻大悟了,一会儿和你说。”
“就此看破红尘了?”
“或许。”林柚微笑,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
“它还没有吧。”夏小橘指着,“估计还是要开荤的。”
问林柚回国第一餐想吃什么,她提议去粤式茶楼宵夜。夏小橘抬头看一眼挂钟:“那咱们先四处转转,过了十点再去吃饭吧。”
“天啊,还有两个多小时,饿也饿死了。”林柚跳起来,拉开冰箱,“还有些剩饭,要不我将就一下,把这个加水煮粥吧,你不总说自己做的皮蛋瘦肉粥纵横天下?”
夏小橘连连摆手:“姑奶奶,现在让我哪儿买皮蛋去?咱们叙叙旧就过去了。十点之后,潮粤鲜居全场四折,让你吃个够,豆浆要两碗,一碗甜的一碗咸的,吃一碗倒一碗还不成?”
潮粤鲜居距离公寓不过两个路口。做工精细,价格自然也令人咋舌,夏小橘平日工作忙碌,又经常出差,是煎饼果子和方便面的死忠支持者,唯一有胆量来消费的,就是打折后的点心。她最爱豉汁凤爪和水晶虾饺,每到必点,大土陪她来吃过两次,用筷子戳戳虾饺:“这里手艺一般,既不透亮也没多大弹性,如果不是因为你吹得天花乱坠,这样卖相的虾饺我肯定不点。”最后评价说:“你这个土妞,把你送给我的外号还给你好了。”
今晚也不例外,凳子还没坐稳,夏小橘就跑去一样抓了两笼,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又把大土说过的话转述给林柚。
“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在建筑设计院不是?肯定总有机会出入高档餐厅。把他发配到国外混上两年,看还挑不挑!”林柚又要了一份牛河,“不过,要是吃地道的,那还是去广东吧。某人倒是有口福。”
“他发过照片,还是老样子,也没吃胖。”
“他一直都没发福呀?难得。”林柚笑,“我还记得大一冬天他买了一件新羽绒服,看上去特别蓬蓬,我以为他胖些了,结果一下抱了个空,软软的都是空气。”
夏小橘啃着凤爪,吐不干净嘴里的骨头,过了半晌才说:“咱们不是说他肚子里有蛔虫么?”
“那都是很久的事情了。”林柚叹息,“我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市运动会?”
“嗯?夏令营啊。那次我们和新西兰学生联谊么,有一个华裔的女孩子特别大胆,总追着他,吃饭一定要坐在他旁边,让他窘得不行。那天都快半夜了,还来找他去逛夜市。正好我们几个人在讨论第二天的文艺节目,他是小品的主演啊,我就说不行,不能去。他说,你看到了,有指示,不能去。后来那女生一直都很忿忿地瞅我,哈,估计是误会了。”
“也不算误会。”
“但你知道最初我就当他普通朋友的,虽然,后来就不同了。”
“他还是,对你还是很认真,我……我们这些朋友都觉得挺感动。”
林柚低头,沉静片刻,然后抬眼,目光温和而坚定:“我也一样感动。但是橘子,或许你体会不到,心动和感动,是完全不一样的。”
夏小橘点头表示明白,心中暗想,呵,又有谁比我更明白?
在剪了短发之后,夏小橘变得更加活跃且忙碌。她每天一定做完作业才回家,下课后也不去操场上闲逛,而是抓着班内各学科的高手取经,期末成绩一路上扬。春天刚开学的时候功课没有那么忙碌,她又开始和班上的象棋高手切磋技艺,回家后也拽上老爸下两盘。邱乐陶说:“你冬天是在学校做题做到天黑,现在是下棋下到天黑,教学楼里人都快走光了,就听到你在怪笑。”
“我的棋艺突飞猛进么!”
“我本来还担心你,现在看你自己调整得挺好,那就不天天陪你啦。”邱乐陶拿出雨衣,“你也早点回去,马上要变天了。”
夏小橘收好棋盘,慢吞吞蹭到学校门口,果然开始下雨了。站在屋檐下,四月的细雨若有还无地飘来,星星点点打在面颊,犹带着一丝冬天未尽的凉意。
好像,那一场留不住的冬雪。
她感觉到自己的文艺情怀又开始抬头了,也顾不得被淋湿,大步冲到台阶下面去。果然,还是不能自己一个人落单啊,只有在喧嚣的人群里嘻嘻哈哈,才能让心情明朗起来。
街角一辆摩托呼啸而过,夏小橘猜是黄骏的,因为后座的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雨衣,背后还有阿拉蕾图案。那是邱乐陶的,被她无数次嘲笑为幼儿园水平的卡通雨衣。怎么黄骏就可以今天载了沈多,明天又来接近乐陶?怎么乐陶就会大度地接受他的多变?如果,如果程朗也这样朝秦暮楚的,自己会怎样?是厌恶地躲开,还是笑着庆幸?夏小橘猛地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想太多了,不是说不要再想这个人么?再说,林柚是一般女生可以替代的么?
“拍这么用力,还嫌不够傻?”陆湜祎夹着雨伞站在她身边,踮踮脚,顺着她的目光作出眺望的姿势。
“你找什么呢?”
“我看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地上有金子啊。”
“我……看他们。”夏小橘扬扬下巴,“你那个好兄弟,有空管教管教。”
“那你怎么不规劝自己的好姐妹?”陆湜祎挑眉,“这不都是些周瑜打黄盖的事情么。”
“是啊,有些人的确难以理解。”点点他右胳膊夹着的伞,“譬如某些下雨天带着伞还不打开的人。”
“是啊,我等着发芽呢。”他左手把伞抽出来,“借你的贵手撑开吧。”
夏小橘这才发现,他右臂和手上都缠着绷带。
“前两天刚卸的石膏。”陆湜祎解释,“打球的时候伤了。”
“活该。”忽然就是很想说两句恶毒的话,“那还用这种老式伞,弄个自动伞一按就开了,多方便?笨!”
“我老土,行了吧。”他倒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总比你这个傻头看着好些。”
“我哪儿傻了?”
“哪儿都傻。”
“大笨孙子。”夏小橘想起两个人一同去点菜的情景,睚眦必报。
“都快一年了,你还记着啊!真是可怕,以后要把你灭口了。”陆湜祎也不去接她手中的伞,“你拿着吧,到时候我收起来也麻烦。”
“稍等。”夏小橘转到他身后,把伞插在他后背和书包之间,又用带子绕好,“这回可以了,走吧。”
“大姐,如果你不想拿告诉我一声,我自己还有左手,你这让我怎么回家,走大街上多丢人啊!”
夏小橘大笑,耸耸肩膀:“不关我事了。走啦,改天见!”
总算有人可以斗斗嘴,把自己从无限下坠的虚无中拯救出来,夏小橘心情不错。忽然想到陆湜祎的话,都一年了,哈,如果不是他自己记得,怎么知道我还记得?真是一个小心眼的男生啊。
体育组的郭老师也在重复一年前的工作,继续游说各班班主任,让更多的同学加入到市运动会里。他向校长反应:“同样都是省重点,每次市运动会我们成绩都倒数,您去市教育局开会的时候也没面子啊。”
教导主任不以为然:“谁说的?看看这两年的毕业升学率,没面子的恐怕是别的学校吧。”
老校长笑眯眯看二人斗法,不置可否。
夏小橘对于市运动会八百米的邀约断然拒绝。郭老师不死心:“你练练,要是天天训练,搞不好可以高考加分呢,至少考本省大学可以加分呢。”
“您省省吧。人家上学期期末是学年前二十,就考本省大学?”黄骏点点自己的鼻子,“也就是我,这样啃不了书本的人。”
“那……的确是不大需要哈。”郭老师挠头,想从所剩无几的头发里拽出些什么说辞来,“但是,我们需要你啊!去年两个老队员毕业了,我们女生4乘4百米缺人,小橘啊,我知道你有这个天分……”
“能为校争光!”其他队员异口同声,说出老郭的名言。
夏小橘低头,怎么来操场倒个垃圾都这么难?桶都开始变沉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
“不要太强人所难么。”程朗走过来,“看你们和围攻似的。”他接过夏小橘手中的桶,“你们班往里面扔铅块啊!这么沉!”
“这两天简单练习一下接棒,到时候去比赛就可以,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郭老师在身后大喊,“好好考虑呀!”
“你最近还真挺老实呢。”程朗帮她把垃圾倒掉,夏小橘看着脚尖,“哦”了一声:“高二么,不好好学习会塌腰。”
“看不出你还这么自觉!不过你上学期考得真不错,说说经验吧。”
“经验就是……”夏小橘注视程朗挺拔的背影,他依然在垃圾箱旁扣着桶,要把粘在上面的废物清除掉。
找一个人暗恋,然后让他去喜欢别人,把你的满腔热情发泄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下次班会上尹老太问起,自己这么说,她会不会把我逐出师门?
“是什么?”程朗回头,“你那是什么古怪表情?窃笑还是皱眉?”
“什么都不是,就觉得本来自己是被狗追,莫名其妙就破了百米记录。这就是我的学习经验。”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就是优等生的跳跃思维吧。”程朗把空桶还给她,“不过我也希望你来比赛,有你的时候比较有趣。”
“我……有趣?”
夏小橘因为他的一句评论,在晚上回家的路上,又开始绽放自己单纯的傻笑。
女子4乘400米接力是运动会上午的压轴项目,郭老师安排夏小橘跑第一棒,沈多第四棒,两个高一新生在中间。陆湜祎借口手伤未愈没有参赛,但因为是周末,被黄骏拉来作伴。邱乐陶也跟过来,号称自己是夏小橘的跟班,一再叮嘱她:“你要表现得离不开我啊,是你死乞白赖要我来,我才来的。”
“是,是,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夏小橘紧紧抓住邱乐陶的胳膊,“这样够不够亲密,够不够掩人耳目?你啊你,现在人家黄骏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了吧,那还装什么洋葱?”
“那,还有好多其他人呢!再说了,我也是为了陪你啊,万一你看到某人和某人,掉个金豆什么的……”
夏小橘哼哈两声:“那么软弱?流血流汗也不流泪啊。”
她特意挑了前排角落的位置坐下,男生们说笑的声音传过来,闹哄哄一片,而程朗醇和的音色似乎总是游离于众人之外,被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夏小橘索性掏出纸笔写宣传稿,来来去去,不外乎是些套句。“晴空万里彩旗飘,运动健儿逞英豪。他们在竞赛场上你追我逐……”
你追我逐,你追你的,我逐我的。就是这么一个400米的田径场,我们兜兜转转绕什么圈子呢?四下张望,邱乐陶早跑到黄骏那边坐着去了,根本不给夏小橘机会表演对她的依赖。转身只看见沈多,夏小橘指指操场:“你说,人类发明这些体育项目,没事儿互相较劲儿,图什么呢?”
沈多嚼着口香糖,懒散地研究着自己的手指甲,头也没抬,缓缓吐出两个字:“玩呗。”
在检录处遇到林柚,她也参加接力赛,是第四棒。夏小橘和她聊了几句,忽然看见程朗也走过来。他刚刚参加了跳高的预赛,发迹依稀有未消的汗水,宽阔的肩膀,颀长的小腿,虽然瘦,但是肌肉有着明显而流畅的纹理。而他此时叉腰站在夏小橘旁边,她心底不仅不快乐,反而泛出难言的酸涩。
忽然,很想跑第四棒。夏小橘在起点线拉住沈多,小声说:“咱们换换吧。”
“怎么?”
“跑第一棒要能冲得出去,我好久没好好练习了,紧张。”真是无力的说辞,难道第四棒就不重要了?还需要冲刺呢。然而沈多没有驳斥,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好,随便啊。”
夏小橘又想拍自己的脑袋了,这是在做什么?是为了跑步的时候更有动力么?
“你怎么站最后一个了?”陆湜祎走过来,“不是第一棒么?”
“我怕枪响,可以吧!”
“可以,我知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
“哦,因为你一向堵着耳朵,带着随身听跑步。”
“我今天就没有。”
“那我白过来了。”
“我还次次那么傻啊!”
“是啊。”陆湜祎微笑,“我也这么以为。”
夏小橘不再和他拌嘴,系好鞋带。她们高中这两年强调升学率,体育特长生的比例微乎其微,在接力赛中格外羸弱,三棒之后处在倒数第二,林柚的学校是第三名,她早已经不紧不慢迈出步子。夏小橘抓过接力棒,用尽全力向前冲去,一个弯道便超过两个选手,充盈心底的,都是程朗额头晶莹的汗水,他站在阳光下,向着林柚微笑,身后投下二人浓黑纤长的影子。
距离林柚还是很远,她脚步轻盈,像是根本不在意周遭的一切。夏小橘心中念着:“程朗是我的,把他还给我!”也顾不得保存体力,一路狂奔到第二个弯道,明显感觉有些泄劲儿。陆湜祎出现在跑道边缘,一边侧身向前跑,一边大声喊:“坚持住,最后一百米了!”
话音未落就被巡场的工作人员拉开:“同学,比赛的时候不许带跑。”
终点近在眼前了。林柚已经跑到第二位,夏小橘也追到第四,眼看她的背影触手可及。场边人潮涌动,都是各校在为自己的队员加油。林柚的同学们整齐划一,拼命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大极了。忽然其中窜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也不是很大,然而却穿越了耳边呼啸的风声。
“林柚,加油!”
周遭似乎都安静了,这一声仿佛一枚石子,投入一泓无底的深潭,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但却拉着夏小橘的心一路沉下去,沉下去,光线在头顶收拢了,消逝了。
她心乱如麻,彻底泄气了,双腿不受控,脚下一软,整个人直直地扑到在跑道上。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从身后一一超越。
这就是比较和追逐的结果么?用尽了全力换来狼狈和失败么?而且,你要证明什么?不是说放弃了么,不是认为林柚是他心中不可替代的么,这样拼命跑上四百米,即使赢了,又能挽回什么?不甘心,你只是不甘心吧。然而除了不甘心,你又能做什么?
为什么,总在扮演跳梁小丑一样的角色呢?你要的自尊和自强,怎么轻易败给他那四个字——林柚,加油。
夏小橘捂住脸,感觉泪水一滴滴落下来,透过指间的缝隙,渗入暗红色的塑胶跑道里。初夏的阳光在正午时分开始炙热,似乎瞬间就可以将一切蒸发。
肺火烧火燎般难受,每一个肺泡似乎都要炸裂开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把全身的血液都泵到脸颊上。
“没事儿吧,有没有摔破?”
“刚才跑得太猛了吧,赶紧起来活动活动。”
四面八方伸来的手,都是谁的,夏小橘无暇分辨,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你是在哭,还是想在地上挖个坑啊。”陆湜祎捉住她的胳膊,轻轻扯了一下。
她就地翻个身,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依然躺在跑道上。
“太难看了,赶紧起来。”又拉拉她的胳膊。
“不,起不来了。”她嘟囔着。
“腿就是蹭了两下,没出血啊。”陆湜祎蹲下来,“是扭到脚了么?”还不待夏小橘回答,就又开始数落,“我猜也是。看你跑得那个难看,和拼命似的,手脚的频率都要乱了,不摔掉门牙算你幸运了。”
林柚过来说:“橘子你没事儿吧?操场不平呢,刚才我也扭了一下。”
程朗递过一瓶水,夏小橘坐起来,摆手不要。
林柚接过来:“让她歇歇吧,我搀着她走走,先把气喘匀了。”
“不过你开始的时候真是神勇呢!”程朗笑,“我还奇怪你后来怎么就扑倒了,而且特别直,和军队训练似的。”
陆湜祎从口袋里翻出一只护踝,夏小橘接过来,转身递给林柚:“你不是也扭到脚了么?”其实有点小心眼,生怕程朗抢着过来嘘寒问暖。
“哦,那你怎么办?”林柚问。
“不是还有一只么?”夏小橘回头,“大土,把另一只给我!”
陆湜祎白她:“大方的老好人,另一只在黄骏脚上,要不要让他脱给你?!”
“算了,鞋那么臭。”她吐吐舌头,一步步挪到场边。郭老师也赶过来安慰两句,拍着她的肩膀慷慨激昂:“没想到啊,你的集体荣誉感这么强,可惜明年就高三了,要不然以你的潜力,还有斗志,绝对是个好苗子,好好锻炼一下绝对能为校争光啊。”
夏小橘在场地中央的草坪仰天躺下,抬头看着悠悠云天,心情居然格外地宁静。她终于看清楚自己,并不是那么坚强乐观和大度。放声大笑并不能掩盖泪水,自己也并不能毫无怨言地轻易放手,而所谓的告别一段暗恋,更加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谎言。如果真的需要痛一次,如果伤害是躲避不开的,那么是否应该不作鸵鸟,而是勇敢面对?
“你真是个小孩子啊,这么有冲劲儿!”林柚抱膝坐在她身边,侧头微笑着。
“不要说的这么老气横秋么,咱们一边大啊。”
“你总是一副特别无忧无虑的样子,顶多就是为比赛输掉这样的事情哭一下,多简单。”林柚叹气,“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个样子呢,乐观,活得真实,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我没有那么好,我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啊。”夏小橘擦去眼泪,“小心哪天发现我是个大骗子哟。”
“你?大概要修练几百年吧。”
“其实,我反而很羡慕你呢。你是那种不仅漂亮,而且很……很好的女孩子。”夏小橘摆手,“啊呀,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接近的女生,很有魅力。”
“你才是呢,和你在一起就会笑声不断。”
“这真的是我么?我们不要互相夸了,再说下去就虚伪了。”
两个女生一起笑起来。
“我真舍不得你呢。不过,这学期结束之后,”林柚拔着脚边的青草,顿了顿,“我就要转学了。”
“啊?转到哪儿,我们学校么?”
“那就好啦!”林柚把草茎绕在指头上,“我要去北京。我妈原来是北京下乡的,按照政策,子女可以返城……”
“我们这儿是乡下么?”夏小橘插话。
“虽然我是有艺术加分,但是在北京更容易考大学,我妈不想我高三太累。”
“你想去么?”
“不知道,其实我本来不大在乎去陌生的环境,但现在真的要走,还是有些舍不得呢。”林柚抬起头,“我,还是要走的吧。北京经常有音乐会。”她缓缓颔首,低垂的眼帘挡不住眸中流转的光彩,“或许,可以遇到我想见到的那个人。”
夏小橘张大嘴巴,觉得人生真是一场环形跑道上的角逐。
袁安城是林柚的青梅竹马,在夏小橘心中,他俨然是上帝派来拯救世人的天使。
“他比我大两岁,我妈妈是他的小学班主任,他妈妈曾经教过我芭蕾。我小时候并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因为我妈总拿他作榜样来教育我。”林柚轻快地笑,将童年往事娓娓道来。
袁安城生于文艺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师从省歌舞剧院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十一岁时已在全国钢琴九级考试中取得优秀,包揽市里形形色色少儿钢琴比赛的桂冠,举手投足间带着同龄孩子无法企及的优雅从容。
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异。
林柚说,他母亲是自己至今见过最美的女人,年近不惑仍有少女般曼妙的身材。一位旅居日本的华裔商人对她倾慕以久,而袁安城的父亲因为性格孤傲,在乐团中颇不得志,两相权衡之下,她抛夫弃子去了东瀛。
袁安城的父亲备受打击一蹶不振,家中日日灶冷茶凉,林柚的妈妈眼见袁安城日复一日的灰头土脸下去,心里颇不好受,借口要帮他补习功课,接袁安城到家里小住。这一住,就是一年,直到他小学毕业。
和袁安城同一屋檐下的豆蔻岁月,是林柚一生难忘的明媚回忆。
“他爸爸那时候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家里都找不到几件像样的干净衣服,所以他来我家的那天,穿的是登台比赛用的演出服,白衬衫,西裤皮鞋。放学后我妈带我俩回家,偏偏下雨了,我穿着新买的雨披和雨靴,哪里水多就去哪里踩,跑来跑去,在他的鞋面和裤脚溅了好多泥点。”林柚咯咯地笑起来,“没想到吧,我小时候也挺淘气呢。”
林柚喜欢看袁安城练琴。他修长整洁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键间翻飞,流水一样的旋律倾泻下来。
“我总奇怪,为什么让我手忙脚乱的曲目他统统游刃有余?我甚至怀疑他有不止十个手指头。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回到家里躲在厨房生闷气。”
“为什么要躲到厨房里?”夏小橘问。
“因为卧室变成他的专属琴房了呀。他来拿水喝,看到我就说,给你弹个曲子吧,然后就去弹《献给爱丽丝》。”
“那不是洒水车之歌么?”
“对啊,我也这么说,每天大街上都能听到。他说,那就换一个,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
“好长的名字啊!”
“就是《月光》,那篇课文你学过吧?盲女的。去年夏天,他去音乐学院之前来我家辞行,吃了晚饭后又弹过一次,那天的月色特别好,我就静静地站在琴边,问他,去大学后认识好多新同学,会不会把我这个小妹忘了。他抬头说,怎么会,我还记得你有一件鹅黄的雨衣,还有一双红雨鞋,在我脚上溅了好多泥点。”
夏小橘没听过《月光》,但林柚抱着膝,一脸神往。最初的爱慕,或许就来自他坐在琴前随意扬手,旋律就开出一朵花儿的潇洒自如。
似乎重回那一夜,一抹银辉自窗口流泻而入,一漾一漾的三连音散开来,徐缓的慢板氤氲着淡蓝色的雾气。纤丽的少女倚着琴,望着少年平和忘我的神色。窗台上白色的茉莉花吐蕊含香,摇曳的树影抚过他俊秀的脸庞。
她和他说起多年前,忽然下雨的盛夏傍晚。雨幕中撑起五色的花伞,而那些运气不好的行人大呼小叫四散飞奔。纷沓的脚步过后,平日喧嚣的车站冷清下来。路边一株灌木肆无忌惮探出一茎花枝,烈日下萎靡了一下午的花瓣因为雨水的润泽而晶莹饱满起来,沉甸甸坠在枝头。一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从公车上跳下来,倏然闯入灰蒙蒙的天地间。八九岁的小女孩儿,簇新的红色雨靴踩碎一地涟漪,惊落片片白色花瓣。男孩子穿得像个小绅士,蹙眉看自己鞋裤上的泥点,心中却没有半点责怪。
当林柚到了十三四岁的懵懂年纪,心底已经认定自己喜欢的人是袁安城,并且坚定地认为,她和他这样的青梅竹马,有着不需言明的默契。
“你刚刚,说他现在在哪里?”夏小橘问。
“西安呀。”
“够远的。”
“是啊,距离北京相对近些,而且他们学校也会有巡回演出。前些天还去了杭州,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去北京吧。”
“会不会吃了很多面条和羊肉泡馍,胖得你都认不出来了?”
“我倒希望他胖些,长一张大圆脸,变得憨厚老实些……”
“免得被别的女生看上,是不是?”
林柚笑了笑,然后郑重地点头:“是啊。”
夏小橘被她真诚的面孔打动,只觉得自己心中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愧对林柚的坦白和直接。“我其实,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呢,本来么……”她想着如何开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林柚被同学叫走了,留下夏小橘一人,索性仰天躺倒,看一朵云来了,被风吹散,连绵地涌到天边,层迭繁复,似海浪奔腾。新生的草叶扎在后腰上,痒痒的,她扯了一根,含在唇畔,吹不成程朗那样的曲调,只蹦出几个尖锐的音符。
不知道谁得了一条毛巾,程朗走过来盖在她脸上,说:“擦干净吧,花脸猫。”
夏小橘便在毛巾下继续吹着草叶,阳光透过来,是暖暖的橙黄色。陆湜祎路过,放下一瓶水,还在她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你诈尸呢?如果不想起来,就安息吧,阿门。”
邱乐陶在她身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离开时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夏小橘不想停下来,忽然之间,似乎世界改变了,不是更美好或更灰暗,而是,更加复杂和真实了。
膝盖蹭伤后渗出一些细微的血珠,结的痂用不了几天就脱落了,但是留下几条深色的痕迹,像不小心被素描的碳棒画了两笔。大概是跌倒时摩擦地面的力量太大,有沙土嵌到表皮里,夏小橘并不在意,妈妈却忍不住责怪她没有及时清理:“你个丫头不知道疼吧?一到外面就只知道疯闹,我看你就算腿摔掉了,都能乐呵呵捡起来继续去玩。”
“那说明我乐天。”
“乐天?我是希望你别太娇气,不过你都这么大了,也不能每天和个假小子似的,腿这个样子,看你夏天怎么穿裙子!”
穿裙子又怎样,留长了头发又怎样?谁又在乎我是个男生,还是女生呢?夏小橘怅然叹息,歪倒在床上。
“也不用担心,过两个伏天就好了。”
是真的,还是妈妈的安慰话?她轻轻摩挲着膝盖上粗糙的伤痕,运动场那片暗红的跑道却仿佛依然贴在胸口,带着阳光暴晒后灼人的热气。
如果,所有的伤痕都可以在两个伏天后痊愈,那就好了。
伏天就要来了。会考一结束,马上又是期末考试,林柚来告辞的时候,夏小橘还有一门物理没有考。
“我妈不是小学老师么,也放假了,所以过两天就送我去北京。刚刚去和市舞蹈团的老师告别,正好路过你们学校。”
说了不几句话,考场的预备铃就响起来,林柚写了新学校的地址:“我还不知道去几班呢,开学后才能分吧,记得写信给我哟。” 两个女孩子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大白天的,你们俩干吗呢?没看到校规第九条,不许搂搂抱抱。”程朗用卷成筒的物理习题册敲了敲夏小橘的头,“已经打铃了。”又向林柚打个招呼,问,“你们学校考完了?我们也是最后一科了,要么,你可以转一圈再过来呀。”
“没,但我不用考,不耽误你们考试了。”林柚微笑着挥挥手,“那,我走啦!”
“为什么她不用考试?”
因为她要转学了。夏小橘脑子里转过一百个念头,程朗疑惑的眼神说明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得知这样爆炸性的消息,还怎么考物理?“大概,美女可以免考吧。”夏小橘实在想不到什么托辞,“所以你看我,一门课都免不掉。”
“看来你复习得不错,还有心情贫嘴。”程朗笑着向自己的考场走去,忽然又回头,“如果真是这样,你本来能免个四五门的,但现在头发太短了,估计只能免一门了,就是下一堂,物理。已经发卷了,你还愣着,不快跑?”
不知程朗这门课考得如何,夏小橘根本静不下心,一忽想着或者从此后林柚就淡出了程朗的生活;一忽仿佛又看到冬天他依旧走过那条林荫路,却怎么也等不到想遇见的人,背影寂寥;一忽想起他刚才笑着说自己也是可以免考四五门的,是夸奖自己还算漂亮么?做到判定通电螺线圈产生磁场方向的选择题,忽然就忘记,要用左手定理还是右手定理。她双手握拳支在太阳穴旁,手表的秒针在耳畔滴滴答答转得飞快,快,快,快!催促她尽早决断。随便选一只手吧,夏小橘一咬牙,如果选对了,就告诉程朗,选错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周后是本学期结业典礼,上午到校领暑假作业,下午组织去附近的剧场看电影。再过两三个小时,林柚就要出发去北京,夏小橘从办公室抱回一摞练习册,心不在焉,在走廊里遇到程朗,她翕动嘴角,连一个“嗨”都说不出来。
“干吗木木地瞪着我,怪吓人的。”他也抱着一摞本子,压在小橘的练习册上,“傻了?那多拿几本也不知道沉吧?”嘴上这么说着,他只是做了个样子,又把那一摞抱回去,问:“怎么了,考得不好?不会是物理没答完吧。”
“答完了,还凑合,不过一紧张,连左手螺旋右手螺旋都分不清了。”
“那怎么办?”
“猜一个呗。”
“还行,有50%的机会。”
“嗯,可惜老师不肯给我50%的分。”夏小橘甚至怀疑,那一天是自己的潜意识作祟,误导记忆,就是想要选错,便可以隐瞒林柚的去向,将程朗的未来据为己有。而他对此浑然不觉,还在说着那天的考题:“用手摸一下验电器,就代表接地,是么?万一是霹雳贝贝来了,那不就成了充电了?”
夏日的阳光投射出清晰的影子,程朗笑容粲然,双眼清澈明亮,让夏小橘如何欺瞒。“如果能不考试就最好了。”她尽量把话题转移过去,“林柚就最幸福了,她要转学,所以不用参加这次期末考试。”
电影开幕前照例是校领导训话,老校长在台上谆谆教导,邱乐陶在台下诲人不倦:“头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脑袋一定是被霹雳贝贝摸到了,电糊了。”
“他当我是朋友啊,那,我能欺骗他么?”
“不是欺骗,你可以选择不说啊!”
“我怕他心中有遗憾,以后更放不下林柚了。”
“难道他现在跑去火车站,就没有遗憾了,人家林柚会为了他不去北京么?”邱乐陶嗤之以鼻,“尹老太还总说人家一个眼神就把我勾走了,现在也不知道是谁,魂都没了!”
“我这是理智。”
“别逗了,我本来还觉得你和林柚可以竞争一下呢。”
夏小橘摇头:“他看林柚的眼神,你注意过么?”
“那又怎么样?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我们也不一样啊。”
“我和他稍微熟点,怎么说也算朋友么。”
“那就要努力晋级么!趁林柚不在!!!”邱乐陶忽然不说话,狠狠拧了夏小橘的胳膊一下,她“哎哟”一声,抬头,见程朗背着大书包走进来,就坐在夏小橘斜前方的空位上,额头和脖颈上覆着一层薄汗。
电影是《我又十八》,电视中放过若干次了,邱乐陶打着哈欠说要回家,又嗤嗤笑着,说:“你现在可是不会走了,对吧,可以演一部《将要十八》,用不用我和某人换一下座位?”
同学走了一多半,程朗起身,给离开的人让了两次路,便纹丝不动地坐着。夏小橘用食指戳戳他的肩,递过去一包纸巾,他沉默着擦了脸,过了将近五分钟,才轻声说:“谢谢。”
他还说了些什么,声音如此之轻,夏小橘要趴在前排的靠背上才能听到。
“我走错月台了。”他侧身笑笑,屏幕折射到脸上的光线,是忧郁的灰白色荧光。
许久之后,夏小橘才隐隐觉察到,或许程朗当日见到林柚,她却不肯留下一个联系方式,他才用这样的借口掩饰内心的失落。她不止一次地回避他,而每一次他故作轻松地姿态,都可以被夏小橘轻易看穿。从这一天起,他开始有大块大块的时间用来沉默,在两三年后学会抽烟,喝不加糖的黑咖啡。
他不知道,整场电影过程中,夏小橘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背影上。这是属于她的秘密,少时是太需要保密的大事,到了可以风轻云淡说往事的年纪,谁还会把这样细微到可以一言蔽之的情节挂在嘴边。
还有多少凝视,就这样,沉积了,封存了。
高三开学第一次模拟考试,黄骏班上有一名女生晕倒在考场上。“是低血压还是低血糖来着?”邱乐陶本着农村包围城市的态度,和这一班女生格外熟稔,“校医说她精神压力太大,但她们班同学都说她在减肥,吃得太少。因为她喜欢的那个男生喜欢沈多,人家身材多好啊?”
“也太夸张了,为了一个男生,连自己的健康都不要了。再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比高考重要的?”夏小橘嗤之以鼻。
“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邱乐陶戳她脑门,扯着她的五四短发,“那你能解释解释原来的头发哪儿去了么?换钱啦?现在你是可以独霸‘Snoopy’了,就不理解别人了。换了我,一样郁闷。那天我还看到‘加菲’问沈多英语题,她就是在国外呆过两年啊,语法不见得多好,你说‘加菲’为啥不问我不问你,要去问沈多呢……”
“你如果这么想知道答案,可以去问‘加菲’,把话挑明了,早死早投胎。”
“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邱乐陶反问,“那你怎么不和程朗把话挑明了?”
“有什么可挑明的?他的想法我还用问么?”
程朗变得寡言,习惯了放学后独来独往。某天夏小橘在半路的修车铺给自行车打气,他低头经过,踢着一只空易拉罐。“喂,今天怎么没骑车?”小橘喊他。程朗充耳不闻,罐子撞在路边,丁丁当当响个不停。他走得很慢,小橘知道为什么--不远处就是市歌舞团的练功房。她迷迷糊糊骑车回家,心中一线曙光也没有,他的沮丧,他的沉闷,他异乎寻常的冷漠,都让夏小橘感觉陌生。
因为上一次晕到事件,体育组郭老师成功说服了教导主任,在高三年级中组织一次秋季长跑比赛,动员同学在紧张复习之余加强体育锻炼。女生在附近的街区绕一个三千米的小圈,男生要跑五千米,临近终点一千米的路线是重合的。一群女生根本就是在散步,叽叽喳喳说着八卦,夏小橘没有什么好打探的,抛下邱乐陶,沿着街边大步跑下去。快到终点有一段下坡,张开双臂,让风钻到衣袖里,脚步轻盈,似乎可以凌空飞翔。多跑了两千米的男生们也赶过来,程朗在最前面,从小橘身边经过时,胳膊蹭过她的指尖,只淡淡说了一句“sorry”。她心中失落,有些岔气,还不待酝酿自怜自艾的情绪,黄骏便飞奔而至,每三五步就要大喊一声“嘿哈!”脸孔通红,边跑边脱掉运动Tshirt,顺手扔给路边卖烤羊肉串的大叔:“帮我拿着,再烤两串鸡翅,五个板筋,五个肉串。”一副熟客的语气。大叔不以为怪,大声说:“知道了,鸡翅要嫩,肉串要放糖,是吧?”黄骏已经赤膊跑远,高举双手做出“OK”的手势。夏小橘乐不可支,再次质疑邱乐陶的眼光,嘻哈之间,更加岔气了。
陆湜祎从她身边跑过,又退回来,扫了她一眼:“真笨!还参加过市运动会呢,跑个3000米都能岔气。”
夏小橘翻白眼:“你管得真宽,那有没有人问你,为什么国家二级运动员有时候还会驼背?”
这次轮到陆湜袆翻白眼:“还不是和你们这些矮子说话说的?!”
夏小橘停下脚步,挥挥手:“你先跑吧,我慢慢溜达回去,走不动了。”
“也好,那请我吃羊肉串吧。”他指指黄骏扔下Tshirt的烧烤摊。
“凭什么?!”
“为了回答你的弱智问题,我肯定得不了第一了。”
“你现在赶紧跑,还是第三呢!”
“不跑,没意思,老郭想到我们要离开,又要在终点线抱着我们大哭。我可不想用上衣给他擦鼻涕。”
“怪不得黄骏把Tshirt扔下了。”夏小橘大笑,“你可以学他一样脱啊。”
“掏钱买羊肉串去,废话真多。”陆湜祎踢她的脚后跟,低声说了句,“女流氓。”
夏小橘也不在乎名次,两个人站在烧烤架旁边,牙尖嘴利地刻薄对方,顺便吃光了黄骏预定的鸡翅和烤串。他大大咧咧走过来,拍拍陆湜祎的肩膀,笑得诡谲:“我说每次冲刺都和我叫板的臭小子哪儿去了,就差五六百米都不肯跑。”
陆湜祎推开他:“离我远点,别把鼻涕蹭我身上。”
“我身上那是汗!我身上长得是毛孔不是鼻孔!”黄骏大声抗议。
夏小橘再次笑岔气。
“好,我明白了,这就是好兄弟,我今天豁出去,为你两肋插刀了。”黄骏面向小橘,指着陆湜祎,“看清楚,什么叫一笑千金,我就这样为你牺牲了。”
夏小橘一愣,不知如何应答。程朗恰好走过来,陆湜祎把手中的矿泉水递给他,把话题转到校队的高一新队员。小橘到旁边买了一块切好的蜜瓜,听黄骏念念叨叨:“一串烤好的都没留给我啊,真是重色轻友。”
她举起蜜瓜,想用眼角余光打量大土的神色,但却不自知地停留在程朗身上。他出了好多汗,将Tshirt后背洇湿倒三角形一大片。或许是跑步让人精神振奋,他似乎活跃了许多,说话之间,仰头咕咚咕咚喝完一大瓶水。夏小橘很想告诉他,刚刚跑完五千米,不要喝得这样急。
程朗似乎感觉到身后凝视的目光,转过身:“别以为用蜜瓜挡着脸,我就不认识你了。你刚才差点打倒我的脸。”
“把你那句sorry还给你咯。”
“说抱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程朗说,“请我吃烤串吧。”
“怎么都一副德性?”夏小橘撅嘴,心中却忍不住偷笑。刚才黄骏说大土什么来着?现在程朗也要我请他吃烤串,咦,难道我们运动队的男生有这个共性,喜欢女生就会赖着她吃烤串?等等,谁说大土喜欢你了?
程朗笑:“她特别像万花筒,表情总是千变万化。”
邱乐陶远远看见黄骏,加快脚步,因为一路都在散步,此时体力充沛,笑容满面,身轻如燕。黄骏吃着肉串,说:“夏小橘,你跑步张牙舞爪的,看人家邱乐陶,才像个女生。她的步态有点像那谁,那个,那个长腿美女,叫啥来的?你洒人家一裤子菜汤的。”
“像林柚?”邱乐陶笑呵呵看着夏小橘,连说,“完了,完了,那我的死期到了。”又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让我做她那种劈腿弯腰的动作,一定会杀了我的,我柔韧性最差了,小橘知道,对吧?”
夏小橘狠狠剜她一眼,总算明白邱乐陶和黄骏的相似之处,口无遮拦。
程朗倒是没有作出忧郁少年的姿态,反而笑着看向夏小橘。似乎雨过天晴,睽违多日的笑容让小橘的天空也骤然明朗起来。
再过几日便是他的生日,夏小橘已经选好礼物。她发现了一家新开的小礼品店,叫做“图腾”,里面有一只钥匙链,塑胶的坐姿Snoopy,带着黑色飞行员风镜,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做工极其精细,5元钱。老板说是朋友从美国专卖店带回来的,所以价钱也很美国,这个5元,是美元。每天回家的路上夏小橘都要去看一眼,越看越觉得它像初见面的程朗,透着一种纯真的傻气。她始终觉得性价比不高,不如一条耐克的运动毛巾实用。但今天心情大好,夏小橘没有多想,二话不说便买了回来。邱乐陶评价说:“有什么好啊,这狗浑身冒傻气。你家Snoopy是个大傻气,这个钥匙链是个小傻气,花了四十块钱的你不折不扣冒傻气。一家子傻气,真配!”
“什么什么我家,谁是我家的?”夏小橘的驳斥比较无力,因为心底嘴角都在偷笑,的确有些冒傻气。
这些天来,程朗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追随着自己,值周的时候他主动要求和夏小橘一起抓迟到,直到上课铃响了,还说:“咱们待会儿再回去吧。”夏小橘不解,他欲言又止。忽然有同学飞奔而入,程朗一怔,追过去:“站住,哪个班的?”
“都迟到了,还追什么追啊?!”
“就是因为迟到了,才要记你的名!”
夏小橘笑看程朗千里追杀,直到教导主任走过来,说:“该上课了,还不赶紧回去?”这一整日都心情愉悦,做完卷子便开始揣测,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些什么。是否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善良乐观,活泼可爱,远胜于一份遥远的思念。
她开始设计对白,想着如何将生日礼物送到他手上,俏皮一笑。然而几日过去,程朗重又沉默起来,只是目光依然会停留在夏小橘身上,看着她进入正门,穿过大厅和回廊。所有的猜疑和推测,随着某一天同学递过一封来信而水落石出,他说:“夏小橘你从来不看收发室门口那一堆信么?你这封躺了快半个月了,再不拿回来都长毛了!”
落款是林柚。
忽然之间,她都懂了。在长跑那几日,恰好程朗看见了林柚写给小橘的信,便期待在接下来的几日内收到她的来信,然而世事终究不尽如人意。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夏小橘觉得自己可以读懂程朗的心事。真的,不为什么,就是能懂。
失落和茫然再次袭上心头,不是欲哭无泪的伤悲,而是异常平静。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头一次这么深入地感受程朗的内心,无论自己做什么,怎样活泼可人,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她对未来感到灰心,一瞬间也有些低血糖的眩晕。说不出的无能为力,所有的付出和坚持都那么幼稚可笑。夏小橘对邱乐陶说,我想放弃了。表情木然凝重,吓乐陶一跳,连声说:“如果你放弃了,我也没有勇气坚持了,你这次的神态好可怕,都不是伤心,完全是没表情。”
“既然什么都得不到,那就力争什么也不失去吧。”夏小橘苦笑,“为什么我不想哭呢?哭出来都忘了,就可以好好复习了。”
在集中供热开始之前,学校利用周五下午组织大扫除,夏小橘负责擦走廊玻璃,程朗在斜对面的水房打水,隔几分钟便来换一桶。夏小橘看着他把桶放好,水龙头开大,回头望了自己一眼,便转身专心地接水。忽然觉得很委屈,你所有的欲言又止,就为了那封信么?好,我把内容背给你听!她说袁安城的学校年底会去北京作圣诞暨新年音乐会,他现在是大提琴手,她很想见到他。你满意了么?你会难过地把头埋到水桶里,才不会让别人看见你流泪吧?!
程朗再次抬头,看到夏小橘在盯着自己,便走过去:“怎么,懒得下来?要我帮你洗抹布?”她抓紧窗框,深呼吸两次,砰地跳到地面上。仰起头,程朗的脸庞那么清晰,探询的目光,疲惫中仍然有那种要命的纯真,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孩童一样的真诚,让夏小橘无法恶狠狠说出已经打好的腹稿。
“没事了没事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小心!”忽然传来女生的尖叫。下一刻,她被程朗大力扯到身侧。耳边是风声,还有一连串清脆的玻璃碎裂声。脸颊一凉,而后是刺骨的痛。
立时有老师和同学涌过来:“怎么回事儿,快把这扇窗挪开,哎呀,这个男生胳膊破了,还有脖子……”
夏小橘大半张脸被程朗的肩膀挡住,她探出头,发现刚刚自己擦过的一扇玻璃,连着木框架一齐倒下来,程朗拉着自己转了小半圈,窗户砸在他后背,虽然入秋后穿的多,但肩颈和挽起袖子后露出的左臂都划破了,一条血痕顺着手臂蜿蜒到掌心,蹭到小橘的运动服上。
“快去校医室,看看有没有伤到动脉。”
“小心,身上可能有碎玻璃。”
众人七手八脚把窗框挪开。夏小橘忍不住大哭起来。自从认识程朗之后,已经在人前哭过两次了,然而此时的难过与辛酸,除了眼泪,无从洗刷。
水房的桶已经装满了,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溢出来,淌了一地。如同夏小橘不可抑止的哭泣。
虽然校方后来解释说老教学楼年久失修,并遣派校工将所有门窗玻璃检修一遍,夏小橘始终认为,如果不是自己咬牙切齿暗暗拽住窗框摇晃几下,并且山崩地裂般从窗台蹦到走廊上,它不会那么轻易跌落,程朗也不会四五处受伤,后颈更是缝了三针。为了不摩擦伤口,他把头发修剪得很短,像小孩子一样平平的,显得愈发的高了。放学后他没办法打球,坐在篮球架后的树荫下,身边堆着一帮男生的书包和衣服。
“我真觉得,你家snoopy和以前不一样了。”邱乐陶说,“原来还有点傻乎乎的,怎么就越长越好看了,小帅哥呀!小橘你还挺有眼光么!”难得黄骏在场的时候,她还会赞扬别的男生。
“小傻孩儿有心事了呗,长大了。”
“他那个心事也太远了。小橘,你表现的时机到了,看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坐在那儿,你不心疼?”乐陶一边笑着,一边蹭着她的肩膀,“这次可真是太浪漫了,英雄救美啊!且不说你以前就对人家有贼心,单就这一次,也够一般女生芳心大动了,还不趁热打铁,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算了吧,我可不想成为新闻人物,连减肥变成低血糖这样的事情都被别人拿来八卦!”夏小橘深信,自己的感情是最纯洁最柔嫩的,只应该存在于心底最温暖的地方,而不是作为别人消磨时光的谈资,沾一身口水。
已经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她和程朗,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值周时仍和夏小橘站在一起,问:“你那天找我干吗?”
“谁找你了?”
“你呗,跳得那么着急,把窗户都拉下来了。”
夏小橘尴尬地傻笑:“我听说是你生日,想问有没有蛋糕吃。”
“蛋糕没有,倒是请大家吃烤鱿鱼了。”程朗摊开双手,“早说啊,简直被你害死了,生日险些变成忌日。所以你是吃不到烤鱿鱼的!”
“呸呸,乱说。”夏小橘把钥匙链递过去,“这样吧,这个送给你,当作生日礼物了。”
“这么女孩子气?不会是你小学玩剩下的吧?”程朗笑,还是接过来,揣在口袋里。
放学时夏小橘去拿自行车,程朗已经走过车棚,又折返回来,扬着手中一串钥匙,“看,我戴上了。”小橘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乐陶说,如果黄骏每天兴高采烈和别人说话而不理自己,就会很生气。然而此时此刻,她宁愿程朗是开心的,无论为什么,无论因为谁。
英语课上,老师让大家活用最近复习的知识点造句。夏小橘凝神,写:No matter whom the flower comes out for, I would rather see it burst forth than it should die.
无论花儿为谁开,我宁愿它绽放,总好过消亡。
第四章
林柚飞了一天,洗漱后很快就睡着了。夏小橘把床让给她,自己拿着睡袋打地铺,月色溶溶,皎洁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漫入,凉凉地爬过皮肤。在衣橱的角落有一只漂亮的茶叶盒,里面有十四封信,存放多年,销蚀了最初的笔墨香,销蚀了沾染的茶香,沉淀下来纸张的气味,和岁月一起斑驳变黄。夏小橘忍不住披衣而起,在餐桌旁一一捡拾遥远的字迹。
“芒果布丁:Good night! 你的信今天已经收到,放心了么?这样邮信太危险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们看到后我的下场。还好,今天是我亲自去收发室拿了我们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夸奖和肯定真是让人开心的事情,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回到我自己的。C.L.”
“布丁,你好。看见信纸了么,我很少写信,所以没有什么像样的信纸。很高兴又收到你的来信,中午吃饭时我便买了一打。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尴尬又如何说起呢?不用为难,你自己来决定,我是觉得布丁这个称呼挺不错,但出现在收发室的信封上总有些奇怪。你说自己没有音乐就不能睡觉,我也经常听着歌就睡着了,不过现在高三,没有什么时间去听录音带,你才高二,真让人羡慕。我现在英语磁带听得倒是很多,姑且算做是在复习吧。还有,你的眼神真好。我的伤口好了,所以颇不急待去打了两场球,你怎么就说我不好好复习呢?太冤枉了。C.L.”
“布丁,你说的对,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应该为了别的事情分心。只是事情和我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我正在一点点整理心情。她走时没有留下地址,说会主动和我们联系,我自然点头。可是……我在想,如果她还记得说过的话,我应该耐心等待吧;如果她不记得了,我还有必要主动打听她的消息么?或许她仍然记得,却装作忘记了。原谅我说这些没头脑的话,只是感觉你是个很亲切的人,如同多年的老友一样。C.L.”
高三毕业,从海边旅行归来的车上,程朗写了最后一封给芒果布丁的信。
“布丁,展信快乐!谢谢你一路陪伴,说实话,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是谁,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个真实的你呢?是不是,觉得离得越远,反而越容易沟通呢?这样即使说错了话,也不用担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话)。祝,可口可乐。C.L.”
不是这样的。夏小橘摇头,感慨万千。程朗啊程朗,你如何能要求十七八岁的我,面对面坦然和你说那些感情的话题?
将第一封信放入街角的邮箱三十秒钟后,夏小橘便开始后悔,并祈祷家里的胶水过期,粘贴不牢的邮票中途脱落。邱乐陶颇为不解:“你和Snoopy的天赐良机到了,现在全学年的人都当你们是一对儿。他又出血又缝针,连破伤风疫苗都打了,这么轰轰烈烈,如果说你喜欢上他了,那是多么水到渠成啊!连尹老太都会体谅你的。为什么要写信,说什么我一直很关注你,但我现在只希望给你祝福?!”
“大家越关注,我就觉得和他越遥远。不像以前,简单的对话,细微的场景,就是属于我们两个的,想起来就很开心;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希望看到什么热闹,”夏小橘耸耸肩,“偏偏我自己知道,什么热闹都没有。这种热闹,比不热闹还要孤单。”
“你可以享受现在么,没准还能弄假成真呢。”
“我倒是很期待,如果我明年不用高考。不用尹老太来提点,我也还分得清现在什么更重要些。有什么事情,都留到高考后再处理吧,他现在喜欢林柚,八九个月后,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
“呵,忽然变成哲学家了呢?”乐陶揶揄她,“既然这么理智,干脆把他扯到校门口说个清楚明白,干嘛写匿名信,还芒果布丁,为啥不叫橘子果冻呢?还说自己是高二的小姑娘,真是工业酒精哦——甲醇(假纯)!”
因为,想要给这段暗恋画一个休止符,却舍不得彻底说再见。夏小橘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无数次用不同的方式向这段感情告别,终于明白,这样刻意的举动除了证明自己的放不开,再无它用。
她选择在人前避开程朗。高三实在有太多话题,真真假假的校园“黄昏恋”耗尽了老师们的口水,也多少润泽了枯燥的冲刺复习。不出两周,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英雄救美事件,就和程朗渐渐愈合的伤口一样,仿佛没有存在过。
她依然知道每天他做了什么,比如没有上最后一堂自修课,比如回家时走了那条经过市歌舞团的岔路,比如月底模拟考试的时候比上次下滑了七个名次。这是程朗么?他怎么可以变得如此脆弱,好像忽略了身边的朋友,恍然地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夏小橘把所有的鼓励和祝福写在信里,既然无法走入他的天地,那么也请他走出我的心灵吧。
寄出的信,是收不回的心情。
没想到,程朗居然回信了。“芒果布丁”几个字大大咧咧地躺在信封上,在收发室里格外引人注目。没有哪个班的信件管理员将它取走,夏小橘发现时已经过了月余,信封上沾了灰尘和水渍。她趁旁边没有人注意,一把抓起信封,折三折塞进大衣口袋里,捏起来很薄,似乎里面空无一物。他一定觉得是哪个女生穷极无聊吧!夏小橘自我解嘲地扯扯嘴,心想,但邮个空信封拒绝人家,不是更加无聊?本来秋来冬至,有些头疼脑热,这一来更加难受了,回到教室呆坐了一堂课,晚自习时便请假回家。
妈妈切了姜丝,煮一大碗红糖水,嘱咐小橘捂上被子发汗。她连头蒙住,只留一条缝,掏出信封来,偷偷拆开。
里面是很薄的一张便签。
“芒果布丁:Good night! 你的信今天已经收到,放心了么?这样邮信太危险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们看到后我的下场。还好,今天是我亲自去收发室拿了我们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夸奖和肯定真是让人开心的事情,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回到我自己的。C.L.”
夏小橘立刻觉得病好了一半。第二天头两节是语文课,妈妈帮她请了假在家睡懒觉,父母一上班,她立刻起身,披着棉被努力写回信。还不忘掩饰笔迹,拿出小学时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楷书来。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希茜公主》,里面说‘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到大自然中去’。下雪了,你有没有发现过,月光下的积雪像水晶一样,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来。也用不了很久,等冬天过去,学校门口那株大海棠一开,粉色的一树,真想把它们抱在怀里。无论什么季节,都有不同的惊喜,那么,生活里又有什么可烦闷的呢?--布丁”
“那株树真的很漂亮,不过相信你没见过哪个男生抱着一株开满花的海棠,那太奇怪了,是《聊斋》里遇到花仙么?呵呵。我们教室窗边有一棵柿子树,害我秋天的时候总是溜号,去年柿子熟了的时候我特意在学校磨蹭到很晚,总想着拿班级的旗杆去打柿子吃,最后连青的都被我消灭了。够馋吧!不过今年柿子熟的时候恰好出了点小意外,没办法淘气了。--C.L.”
“很高兴你的伤口都好了,但会有后遗症么?上次似乎出了不少血,有没有伤到深层的肌肉呢?不会影响明年的运动会吧。”
“还好,我又活蹦乱跳了。不过运动会,我们全体高三都不会去,学校方面当然希望我们能多花些精力在学习上。其实这和参加运动会没什么矛盾,现在你看教室里,只有一张张缺乏睡眠的脸,满屋子充满压力和烦躁的空气,还要面对一套又一套的模拟题。我成绩不稳定,总惴惴不安的,作完了都不敢看正确答案,生怕大受打击。”
“我想有些事情是人没有办法完全掌控的,就好像太阳每天都要落山,月亮总是有缺有圆。我把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都埋起来,没准哪天就发芽了,开花了。但有些事情努力了,肯定就是有回报的。如果换了我,成绩不稳定,就说明我有考好的实力,尽力去稳定它喽。还有半年多时间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么。”
“的确,我没有理由让一些烦心事占去复习的时间,而且做到不去想,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现在这个成绩,能去哪里呢?我也问自己。我家人希望我学通讯或者计算机,但重点大学的热门专业,对我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我想用这二百天和自己打个赌,你说我能赢么?不过,我并不清楚自己想学什么,如果去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所谓热门专业,对我有意义么?”
因为“芒果布丁”没有透露自己的班级,信封总会放在收发室的窗口,供过往的同学认领。程朗路过时常常会探头看一眼,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他隔些日子就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三五个信封,配上邮票;市内信件要走一到两天,虽然只是从学校转角的邮箱到几米外的收发室,程朗在收到信的日子都会早早回家……这些夏小橘都看得到,并满足于现状。他的彷徨,他的迷茫,除了她,又有谁知道?
很久没有长谈,但似乎他的话语就在耳畔,两个人的对白凝结在信纸上,混合着记忆里冬日夜晚的咖啡香,和钢笔水特有的墨汁气味。
转眼圣诞将至,尽管高三各位老师苦口婆心,软硬兼施,要同学们不要将精力放在发送贺卡上,然而收效甚微。收发室前每日人头攒动,在一大摞尚未分班的信件中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祝福。夏小橘已经爱上了等信收信的感觉,每天积极地去收发室,选出自己的,顺便拣出给同班同学的,偶尔也会看见有程朗的信,信封上或娟秀或工整的字体都不会引起她的揣测和嫉妒。他恰好也路过,探头问:“看见有我的么?”
“没……没注意啊,你自己看吧。”
程朗看看她手中一捧信:“都是你的?人缘不错啊。”
“还有同学的。”
程朗“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他在信里提过,自己很少买贺卡,觉得太滥俗。然而,他是否依旧幻想,可以收到一份远方的祝福,或者,他在写给布丁那么多信之后,仍然有一些无处投递的话语。看他翻着贺卡,夏小橘心中有点堵,于是芒果布丁决定不给CL贺卡,也不要他的。
“你如果真的想祝我圣诞快乐,就送我一张照片吧,最好是高一的,我很想知道在我入学之前,你的样子。”
CL没有拒绝:“这是刚开学的留影,头型傻得很,还被不少人嘲笑过。”
两年前的他顶着郭天王的经典发型,像一枚大笑的草菇,远没有如今那种让小女生着迷的冷峻默然,然而背景是夏日明晃晃的操场,像他腾空而起时一样艳阳高照的日子,闪亮的光芒似乎可以穿透薄薄的相纸,穿过时空,照亮从前以及此后经年的岁月。
邱乐陶收到了黄骏的贺卡,字如其人,大大咧咧。夏小橘不忍心打扰手舞足蹈的好友,告诉她自己也收到了,连祝福的话都一致,言简意赅的“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而且此前连续几个中午,他都扯着陆湜祎去校门口买贺卡,嚷着:“走啊,花钱去。”每次都拎一塑料口袋回来。签了这么多名字也真是为难他,夏小橘都想劝他去刻枚印章,以免小指关节在纸上磨出茧子。
出乎意料的,她收到了陆湜祎的贺卡,除了“学业进步新年快乐”的客套话,还有一句,“P.S. 谁会想到,当年那个不识字的文盲,居然会成为今天的好友。从对我的称呼便可以看出,至今某人本性难移,真让人担心她的语文成绩”。
这家伙,大土,大土,就是大土,这外号跟着你一辈子了。夏小橘忍俊不禁,乐陶凑过来扫了两眼,窃笑:“你有没有发现,陆湜祎对你有点意思呢。”
“才没有,他和其他田径队的熟人一样,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得了吧。那次你差点被玻璃砸到,加菲就连着几天关心过你到底受伤没有,哭得那么厉害,是否被吓到了,你觉得他有那么细心么?还有哦,每次课间操结束,各个班级一起回教室,他都会磨磨蹭蹭走到队伍最后,不就是等咱们班过来,然后往你身边挤啊挤啊的。”邱乐陶抢过贺卡,“他总和加菲在一起,难免总被我看到,早就觉得他有点可疑,嘿嘿,今天可算被我抓到证据了。”她捏细嗓子,嗲声嗲气念着,“真让人担心呢,某人的语文成绩哟。……hoho,看人家多关心你!”
邱乐陶搬出另一套理论,声称陆湜祎此前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夏小橘和Snoopy的绯闻一度沸沸扬扬。“真是一个好面子的男生,不过,这也说明人家在乎你。”她断言,“我倒是很期望你们俩发展一下哦,等高考以后,我和加菲,你和大土,咱们四个一起出去玩,你俩走一路吵一路,多有意思!”
夏小橘并不记得陆湜祎有什么暧昧举动,或者说她的生活和头脑都被复习和通信填满,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分析其他人的举动。元旦将至,在各个班级的活动结束之后,体育组郭老师余兴未了,将学校的体育馆布置起来,又买了水果和花生瓜子,召集训练队全体门生前去联欢。
黄骏看到邱乐陶,眉毛一扬:“是我们队的么?闲人免进。”
陆湜祎若有所思点点头:“我也发现了。难道你是夏小橘的尾巴,割下来她就会变身成赛亚人?”
乐陶嘻嘻一笑,抓着夏小橘的衣襟。“我是特别观察员……”又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月老派来的。”
沈多坐在两人后面,夏小橘抓了一把花生和几块糖果递过去:“坐到桌边来吧,拿东西也方便。”
“谢啦。”她的语气依然慵懒,只抓了两颗花生,“I’m on a diet.”
“嗯?”
“在减肥啦。”她拍拍侧腰,“肌肉线条都不见了。”
她还要减肥?小橘和乐陶啧舌,不约而同想起几个月前以沈多为假想敌,减肥到晕倒的女生。
“Well,要随时提高警惕,保持自信的必要因素就是,有时候不能太自信。”沈多似乎猜到二人在想什么,难得地说了一串长句子。
邱乐陶又和小橘咬耳朵:“你说,沈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
“反正不是加菲同学,放一百个心吧。你也知道,她刚转学过来的时候,加菲没少献殷勤。”
“哈,加菲怎么了?那是别人不懂得欣赏么。”乐陶偷笑,“最好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他的优点,那才好呢。”
“是啊是啊。”夏小橘指指黄骏,他负责发放礼物,晃着椅子,双脚高翘在桌子上,吆喝高一高二的学生把箱子搬来搬去。“就算他有缺点,你都只当是优点,油滑当作机敏,流气当作浪漫。就算他贫血脸白,你还说他爱干净吧?”
“讨厌啊,这么说人家。”邱乐陶捶她的后背,眼珠一转,“哈,那你家Snoopy最完美啦,一往情深,英勇侠义,不会沈多喜欢的人,就是他吧。”
说话之间,主持人选了八人做游戏,两个男女生一组,铺四张报纸在地上,每回合缩小一半,二人要竭尽所能站在报纸上,免不了要接踵磨肩。
偏偏沈多和程朗一组。黄骏哈哈大笑,抓起手边的水果扔过去:“靠,真有福气。”
程朗侧身,抓住暗器,是一只澄黄的橘子。
快说啊,说,既然你这么羡慕,就把机会让给你了。夏小橘暗暗着急,却不敢一直盯着程朗,唯恐眉毛纠结,眼神惶恐,泄露全部心事。
选手们各出高招,扔铁饼的大胖险些将娇小的同伴扛在肩上,众人乐作一团;还有两个人低着头,脸色酡红,据八卦快报邱乐陶现场分析,此二人不久便会成为班任棒打的目标;程朗和沈多右肩并右肩,向着不同方向单脚站着,沈多晃了两晃,左手扶在程朗肩头,右手将他拦腰环住。全场哗然。
“抱上了这就!”邱乐陶推推小橘。
黄骏长长地吹了声口哨。
夏小橘抬眼看程朗,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他只是微微一笑。
“怀里抱着一个,还冲你抛媚眼,什么男生啊?!”邱乐陶筋筋鼻子,有摸摸小橘的头,“咱不要他了,你,还活着吧。”
“如果这样就有事儿,我都壮烈几十次了。”开始继续吃瓜子。
“你低头干吗?逃避耶。”看她不再说话,邱乐陶清清嗓子,“我逗你玩的,程朗不会喜欢她,你看他的眼神,还有,他还轻轻握着那个橘子呢,一点都没紧张。嘻嘻,是橘子,橘子呀!说明你在他心里,比美女还重要。”
夏小橘知道好友在安慰自己,长舒一口气:“不是谁距离他近,他的心里,就有谁的。”
“嗯,虽然Snoopy一天比一天帅了,似乎也有越来越多女生送他秋天的菠菜了,不过,”邱乐陶评论,“他是一个很孤单的人。”
夏小橘只觉精准,一语中的。数年后听歌时感慨万千,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她心思恍然,不知道游戏已告一段落。主持人又嚷着击鼓传花,要选出若干同学即兴表演小说段落。黄骏被抽中,回手拽上陆湜祎,又和敲鼓的同学密谋两句,神游天外的夏小橘顺理成章地被拉上台。又凑了五六个人,出演《笑傲江湖》临近结尾的几段。众人抓阄,夏小橘是任盈盈,黄骏是令狐冲,陆湜祎手气不好,扮演田伯光。
旁边的师弟拍拍他:“师兄,还可以了,你看我。”
“不戒大师么?”
“哪儿啊,仪琳,我是仪琳。”
“给我给我!”黄骏伸手抢过陆湜祎的纸条,“咱们换换吧,我还没试过调戏男生呢,哈哈。”
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夏小橘看向乐陶,她双手捧在胸前,口型似乎在说:“够义气。”
数年后,在月光下读着C.L来信的芒果布丁,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陆湜祎脸上见到的,局促不安的神色。
“怎么还不睡?”林柚睡眼惺忪地转到厨房来,倒一杯水。
“你怎么也不睡了?有时差?”
“还好,可能是干炒牛河吃多了,有点嘴干。”林柚坐在桌子对面,“在看什么,日记和老照片么?”
“是啊是啊,见到你就怀旧。”夏小橘不动声色,把信封压在下面,将相册推过去,“高中的,还有两张你的呢。”
“我看看!”林柚饶有兴致,“嗯?这是高三联欢会的吧。呵呵,大土抓着你的胳膊,你们演什么小品?黄世人和喜儿么?”
“是令狐冲啦,他当时大喊,盈盈,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
“至于用这么大力气么?站得那么远,看起来都要把你胳膊扯下来了,真是,害羞的小男生。”林柚摇摇头。
“他那天没少忘词,后来还向我道歉,问我胳膊疼不。”
“要不是知道他喜欢你,我还真想不到,平时那么冷幽默的人,还会这么腼腆。”
“谁说他喜欢我?”夏小橘问,心中悲凉,是程朗么,是你,用这样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表明你和我的毫无瓜葛么?
“他自己说的。”
看见夏小橘瞪大眼睛,林柚仰身,无比惊讶,“不会吧,难道他从来没和你亲口说过?”
当事人果断地摇头。
“我出国后和大家Email联系么,问他是不是喜欢你,那封信我还留着呢,英文的。他说,Yes, I liked her.”
“Liked。”夏小橘强调,“d。”
“And, I will like her, for ever。”林柚说完,两个女生默然相对。夏小橘忽然感觉心酸,同时又有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在冷清的月光中缓缓将她缠绕。
对不起,如果,你的感情一如既往。
对不起。
的确,陆湜祎从没说过喜欢或是爱的字眼。
大四临近毕业时,邱乐陶评价:“你们两个啊,一个不敢去爱,一个不敢接受。”
夏小橘确实是不敢。她太清楚自己的心思,即使勉强忘记过去,一旦程朗再次出现在面前,她一定会难以抑制地把整颗心写满他的名字。如果把这这份顾虑说给陆湜祎听,他必然会体谅会接受,甚至会陪她一起赌一赌命运,毫无怨言地等她回心转意;但是,把这没有光明的未来推给他,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乐陶顿足,连说她是榆木脑袋:“你太杞人忧天了,到时候大土哄得你要多开心有多开心,真是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早就忘记程朗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了。犯得着这么严肃,这么舍己为人么?”她叹气,揽着小橘的肩膀,额头碰额头,“相信我,这世界上能让你幸福快乐的,不只那一个人。”
夏小橘很想问,为什么当初你可以那么勇敢,说放手就放手,无论黄骏如何挽留,都不再回头。她隐约觉得,看似娇嗲幼稚的好友,其实有比自己高太多的情商。
高三那年的冬天,夏小橘仍然一人分饰两角,时刻不忘构思芒果布丁要对C.L说些什么;邱乐陶仍在继续享受不必说明的酸甜暧昧,并鼓动好友弃暗投明,一切从新开始。元旦放假三天,如同恩赐,老师们却不肯大赦天下,布置作业无数,还说:“这些不算多吧?我可是给你们两年的时间来写啊,两年!”
夏小橘一边记录,一边脸颊抽搐,小声嘀咕:“幸好不是99年年末,否则就是给我们两个世纪的时间来写了。”
用72小时来完成所谓“两年”的作业,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连续写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化学之后,夏小橘有些神志恍惚,在草纸上画起图来:
小橘—>Snoopy—〉林柚—〉袁安城,要不要在前面加一个大土?好多箭头,就像化学公式里的配位键,可惜目前为止没有哪一个是双向可逆的。
黄骏此时和邱乐陶沆瀣一气,铆足了劲儿为夏小橘和陆湜祎牵线搭桥,只要看到二人同时出现,必然捏着嗓子拉长腔调,“盈盈,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冲哥。”布告栏里贴着期末考试的学年大榜,走廊里看榜单的高三学生熙来攘往,还有不少也参加了运动队的联欢会,此刻都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似乎也有程朗。
夏小橘哭笑不得,“噔噔噔”快步上前,黄骏吐吐舌头,闪身躲在陆湜祎身后:“日月神教大小姐杀过来了,伯光知错了,还望令狐大侠为小的美言几句。”
小橘根本不睬他,向陆湜祎扬扬下巴:“喂,带眼镜了么?我看不清。”
“都近视还不去配眼镜。借给你,那我怎么办?”语气依旧恶狠狠的,但却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盒来。
“你比较高,能看清最上面几行的榜单。再说,你也差不多,都近视了,为啥眼镜揣在口袋里,不架在鼻子上?”
陆湜祎白她一眼:“你刚说过了,我比你高,看得清上面的字。你看了有用么?是谁的名字,能都认清么?”
“废话真多啊!你眼镜是不是好久不用了,都模糊了,把绒布拿来,我擦擦。”
“这真是最好的辟谣了。”夏小橘低头擦眼镜,没留心沈多忽然在身后开口,吓了一跳。
“因为我们本来就没什么。这个死皇军,小鬼子。”
“就算有什么又怎样?我只能说,小橘你的眼光真是不错。”沈多环视四周,“到目前为止,陆湜祎是我认识的男生中,第二好的。”
那,谁是最好的?……
夏小橘心中疑惑,是……程朗么?不待下定决心开口打探,沈多已经戴上粗棒针的美式遮耳帽,随意扫了两眼榜单,若无其事地走出大门了。
“你咋不说是加菲呢?”邱乐陶听说后,举手提问。
“你觉得可能么?那个花痴!”
“就你家Snoopy不花痴,呵,难道他喜欢的不是朵花,还痴得要命!”邱乐陶建议,“你要不然试试看大土,如何?你说他和Snoopy有太大区别么?不如你们去看看电影啊,比如《泰坦尼克》,可以增进感情哟。”
这一天正是情人节,两个女生坐在窗明几净的肯德基,周围都是粉红气球。邱乐陶送给夏小橘一只Snoopy玩具,她回赠一套加菲漫画,俩人还分享一杯巧克力圣代。
“吃之前我能许个愿么?”乐陶问。
“是想着,一会儿能在街头遇到加菲就好了,对吧?”
“噢,那这就是第二个愿望了。”
“第一个呢?”
“明年可不可以,不要再和对面这个女人一起过情人节啊!”
夏小橘抓起玩具扔在乐陶头上。
两个女生说说笑笑,天色将黑时才道别。眼看就是正月十五,夏小橘从家出来时还带着爸爸单位分的带鱼,要送给外婆。正好有亲戚来串门,和舅舅小姨凑上一桌,战局正酣。小橘不会,拿着遥控器不断调台。
电话响了,表弟抓起来,说了两句,嬉皮笑脸凑过来:“夏小橘啊夏小橘,今天什么日子呀?”
“臭小子,不知道要叫我一声小橘姐么?”
“那人家找的是夏小橘,不是小橘姐么。”表弟继续贼笑,“男生,是男生哦。”
谁会知道外婆家的电话,真奇妙。夏小橘接过听筒,听到陆湜祎揶揄的笑:“怎么这么慢?还稀里哗啦的,修长城呢?没耽误你发财吧?”
“我根本不感兴趣。”
“那就好。有点急事儿问你。”陆湜祎说了一个很烂的借口,说夏小橘班上一个男生向他借光盘,他给错了,“你知道他家电话么?我怕耽误他重装系统。刚才打电话到你家,你妈妈说你在这儿,把电话号码告诉我的。”
这借口,够烂。夏小橘已经开始暗自叹气,想着回家后会不会对上老妈问询的目光。还在想,他是不是还是想说一句节日快乐,就听见大土开口:“哦,对了,就要中秋了,节日快乐啊。”
她“扑哧”笑出声来:“是元宵节,中秋还要再过七个月呢。”
“噢,元宵……”
夏小橘笑得更加大声了:“呵呵,果真是个大笨孙子!”
“你还笑,小心我真的挖坑,把你埋了。”他继续扮演凶神恶煞,“本来想送你点春节礼物,现在,再考虑。”
“啊,我不要。”夏小橘脱口而出。
“嗯?”听筒中,陆湜祎的声音一顿,似乎没有预料到她如此迅速而干脆地拒绝。
“那个……”
我怎么能收你情人节时许诺的礼物?
夏小橘揉揉太阳穴:“那个……你摆明了装长辈么!春节礼物,都是长辈给小辈的,比如压岁钱啊,红包啊。难道你要给我个红包?呵呵。”
“这样啊,那就算了。”
“就是就是,还不如等开学了,你请我们大家吃烤鱿鱼啊,羊肉串什么的。”
在表弟走来走去的监视下,总算结束了两人尴尬的对话。夏小橘眼前又蹦出一连串的配位键,也开始明白,这些那些,并不只是黄骏和邱乐陶的玩笑之言。
夏小橘决定装傻,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陆湜祎和她似乎有不言而明的默契,对此事绝口不提。开学不久后收到林柚的来信,她作为特长生被提前录取,正规划着要去各地旅游。
“我对爸妈说想去华山,还想去敦煌看飞天,这些都是可以路过西安的。他们答应地很痛快,但是说要等到妈妈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驳斥不了,首先那边现在还冷,而且不放心我自己走,再者虽然我保送了,但还是不能荒废学业,几个月不碰书本。说实话,挺让人沮丧的,好在他五一的时候会来北京演出,那时候我们学校也有文艺汇演。如果时间凑巧,邀他过来伴奏,那就最好了。你高三复习一定累坏了吧,小橘子千万别累成橘子干哟,要么过两天我回去一趟,怎么样,不会打扰你吧?”
“你是跳印度舞么?那某人是否要裹着头巾吹笛子?”夏小橘写了两句玩笑话,便不知如何继续。
怎么告诉她,说,林柚,你还是不要回来了。
你不要在程朗的伤口上撒盐了。
你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已经适应了你的离开时,再次扰乱他的思绪了。
拜托,让他平平静静安安心心地复习,好不好?
邱乐陶风风火火冲进教室,不顾自习中鸦雀无声的众人,大喊:“夏小橘,出来,出来呀。”
她意兴阑珊,摇摇头:“做题呢,哪儿都不想去。”
“哎呀,傻气,在图书馆里……哦不,图书馆里冒傻气了!”邱乐陶语无伦次,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语无伦次,“那个,我是说,新来的外教特别憨厚,在图书馆里冒傻气呢,快,快来看呀。”
傻气,是邱乐陶给程朗起的新绰号,源自夏小橘送他的那只Snoopy钥匙链。
“你该管管你家傻气了,他有点出格。”站在阅览室门口,邱乐陶努努嘴,“你也不用费心去想,如何给林柚回信了,他恐怕都忘了林柚是谁了。”
远远地,只能望见程朗的背影,右手边的椅子上是他大大的深黑色书包,上面叠放着一只米白色手袋。沈多站在他书桌左侧,抱着一沓书,在摊开的一本上指指点点,还时不时抬手,将浓密的长发拢在耳后。
果然,天下的美女不只林柚一人。夏小橘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直觉踩到谁的脚上,连忙踉跄着闪身。
“眼睛干吗去了?!”陆湜祎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扶了她一把,又飞快地撤开。
“你才是,我脑袋后面又没有开天眼。”
“你也知道自己后脑勺没有眼睛?!那就不要退着走。”
“那你可以躲开啊。”夏小橘在他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
“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你们俩,在这儿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当然是自习,不过,似乎没座位了。”
“走,那边有。”陆湜祎指指程朗斜对面的桌子,“刚才我占的座儿。”
“那你怎么办?”
“那一排有三个,黄骏还在打球,被高二的小子灭了,嚷着要收复失地呢。估计没个七八年过不来。”
夏小橘有一瞬间的迟疑,只怕看到程朗和沈多笑语盈盈,已然疲于复习的小小心灵承受不住这样的振颤。但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是否他心中林柚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取代,旺盛的好奇心又驱使她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她低着头,跟在陆湜祎身后,穿过狭长的阅览室。看着前面高而略瘦的身影,夏小橘忽然觉得很安心,那些烦躁焦虑的思绪沉淀下来,像跳跃的溪流终于融入到宽广平静的江河中。
至少,我不是孤单的。至少,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在他心中,我的地位是牢靠的,他不会让我失落,不会让我受伤,不会让我为了另一个她而嫉妒得心碎,而剪短了长发,而大声哭泣。
是的,因为知道陆湜祎就在旁边,她才有勇气坐到程朗的对面。
沈多似乎在问上次月考试卷中的语文和数学,她念起古文来就像黄骏念英语,一样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程朗忍不住,轻声地笑,纠正道:“是‘后皇嘉树’,不是‘皇后嘉树’。”
他怎么可以对别的女生笑,而且,那是屈原的《橘颂》啊。夏小橘怔怔地看过去,恰好沈多抬头,和她目光相接,眉眼弯弯粲然一笑。似乎自己是被抓获的偷窥狂,夏小橘脸颊发热,无比尴尬。
“是《橘颂》呢。”埋头演算的陆湜祎忽然低声说,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你爸爸妈妈给你取名字的时候,是不是想到这个了?”
“他们才没那么有文化呢,是我妈喜欢,我爸就说她吃那么多,会生下一个橘子来。”
“幸好你妈妈喜欢的不是西瓜、香瓜、冬枣什么的。”陆湜祎严肃地点头,“是吧,夏冬枣同学?”
“你个大土!”夏小橘拿起笔,边写边说,“陆十一,就是六十一,呐,阿拉伯数字就是61,儿童节么,对吧,童童?还有还有,你听过《用心良苦》吧,张宇的女朋友就叫十一郎,你还可以叫做张太。”
陆湜祎扬拳:“‘大土’这件事情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信不信我揍你?”
“你打呀,打呀!”脖子一挺,恰好撞到他拳头上。
“完了完了。”夏小橘去捂头顶,“本来就不聪明,现在更笨了,这下考不上大学了。”
“下次出手我也要挑对人。”陆湜祎笑,伸手去帮她揉,“天生的傻瓜不能随便打,本来就考不上大学,现在倒好,赖上我了。”
两个人的手在半空中碰到一起,指尖飞速地交错,又立即闪开。他说着挖苦的话,但笑容中没有一丝戏谑,暖暖的,轻轻的,柔和得如同初春的阳光。
那一天傍晚时淡淡的天光,薄得像一层烟雾,甚至多年后往复出现在夏小橘的梦里。她记得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唧唧呢喃;操场上重新出现消失一冬的羽毛球和排球网;庭院中萌生出葱茏的绿草;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清楚明白,整整一百天后的离别被标示得不可回避。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因为在陆湜祎身边而感到幸福。
然而这一刻无比短暂,她马上就看见周围促狭的目光,同学们暧昧的微笑。自己在做什么?夏小橘立刻警醒,是向程朗示威么,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或者说,让他感到一丝醋意么?
这,怎么可能?他根本不会在乎你的感情世界。
面对陆湜祎关怀的眼神,她不可遏制地想到自林柚离开后,程朗的沉寂与漠然,一时心灰意懒,并且为自己这种找替代品般的行为感到自责。那个关心自己的人啊,她怎么能用虚假的感情给他虚伪的承诺呢?
我在做什么?利用陆湜祎么?
“我要走了。”她慌乱地收拾文具,“太晚回家老妈该骂人了。”
邱乐陶并不在操场上,打球的男生里也没有黄骏。夏小橘回教室拿书包,在楼梯口遇到沈多。
她依旧抱着一摞书,散开的头发已经高高束起,似笑非笑地问:“你也喜欢程朗吧?”
没想到多年后,是林柚再次提起这个名字。
“你还记得沈多么?”她问,“说来巧得很,那时我还和Jason在一起,去大溪地旅游时遇到她和她的法国男朋友,那男生是个摄影师,工作就是到风景最漂亮的地方照相,然后把成品卖给杂志社或者图库,有时候还租个小飞机航拍。他给沈多照的照片都漂亮极了,Jason还吃醋,说我看人家的眼神都不对;我就笑回去,说他看沈多的时间比看我还长。后来聊天,才想起来我和她原来就见过,怪不得眼熟。她还问你好不好,有没有结婚。”
“她没有问别人?”
“没有。她说高中时候被女生排斥,只有你能算朋友,还说你那时候总帮她复习语文。”
“是啊,那时候喜欢沈多的男生特别多,而且她自己穿着打扮也很标新立异,不大合群,多数女生都不喜欢她。”夏小橘笑着翻相册,“其实你看,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那个时候太土。”
“就是,看你的假小子头,哟,还有我呢,萝卜裤,现在哪有人穿这么高腰的牛仔裤?”
“不过美女就是美女,你看,你不管穿什么,都是美女。”夏小橘由衷地说。
“这时候就不是。”林柚拈出两张照片,“明显已经开始发福了,你还留着,太有损形象了!”
夏小橘探头,是大学报到前一群同学去海边旅行,年轻的皮肤在海风和烈日下发黑发亮,海浪涌上来,没过脚踝。
“那两年的照片,我已经都扔掉了。”指尖缓缓滑过相片上那一片金黄色沙滩,“所以现在想起来,似乎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林柚抬头微笑,“如果程朗知道这些,他一定会怪我吧。”
夏小橘转着手中的水杯,想那些年的光阴,是否就能和照片一样,随手就抛开;还是已经在大脑皮层千回百转的纹路上定格,纵使那些照片烧成了灰烬,那些回忆跟着我奔跑。
那天夏小橘被沈多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什么叫‘也喜欢’,莫非你……”
“我有这么说么?”沈多霎眼,“没错,我是比较愿意和他说话,因为比较自然随意,他也不会像有的男生那样缠着我。再说,谁不愿意和帅哥聊天呢?”
“你也可以和女生说话么。”夏小橘闷闷地念叨一句。
“你觉得,有女生愿意给我讲题么?”她耸肩。
“为什么不呢?”
“那好,以后你给我讲,我就不去问程朗了,你也就不必吃醋了。”沈多拍拍她的肩膀,“还有,现在喜欢谁都没有用,因为我要去美国读大学的。”
C.L的回信也如期而至。
“芒果布丁,之前一直都是你在鼓励我,怎么现在又要轮到我来开导你,不要胡思乱想呢?怎么说呢,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高三的确很紧张,如同你看到的,有的人反而不认真复习了,觉得最后几十天是垃圾时间,怎么努力都没有提高;黄昏恋也是如此,有的人似乎审美都不正常了,随便和什么人在一起都好,大概就是压力太大,想找一个寄托或者依靠。这时候建立起来的情感,多数不牢靠吧。还有些你看不到的,比如有男生躲在洗手间里抽烟,放学后喝酒摔瓶子。
“我也会很慌乱,有时也会觉得未来完全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但这并不等同于,我认可他们的生活态度和方式。你上封信里说的很对,生活是一盘菜的话,感情就是里面的盐,如果没有盐,这道菜肯定味如嚼蜡,但也没有谁能靠着吃盐活下去。
我常常想起以前跳高训练,上来就绕着操场跑5000米,教练说,在疲惫状态下还能维持动作不变形,才是真正练到家了。我想学习也是一样,在最艰苦的环节,谁坚持下来,谁就是胜者。至于其他人其他事,我都用一颗平常心对待,你知道,我的盐不在这里,我也不会找酱油米醋之类的来代替。
在高考结束后,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么?《招生计划》已经下来了,我想多数我会选一所北京的学校,或许以后都没有什么可以见面的机会了。
又,我试着你说的那样,跑步时把双臂伸开,真的很舒服,感觉像飞起来一样。”
你忘记了么?那是长跑时我的样子,还曾经不小心打在你脸上。夏小橘有那么一刻沮丧。她正在给林柚回信,落款时候写成了程朗,因为临摹多次,字迹如出一辙。她捶捶脑袋,将这一页揉了,重写。就在刚刚那一刻,写下程朗名字的时候,她依然会心痛手颤。
忽然希望有一个人,能陪伴自己走过迷雾,在这紧张慌乱的日子里带来力量和慰藉。想起程朗,想起大土,想起那一句“这时候建立起来的情感,多数是不牢靠的吧”,斩不断,理还乱。周日的下午没有补课,夏小橘带着随身听,到学校的操场上跑圈,张开双臂,仰着头,看云卷云舒。校园里无比安静,没有急促的铃声,没有同学的笑闹声,没有朗朗的读书声,似乎所有和这个学校的关联都被瞬间割断了。她忽然意识到,不仅仅是和程朗相聚无多,同样,在这深爱的校园里能度过的,也不过区区几十天了,所有所有的朋友,不在有多少日子,能够一起散步说笑、打球吹风、甚至是听课写作业讨论问题,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有了。
程朗仿佛是生命的全部,然而这美丽的少年时光,一样是无可替代的。
夏小橘跑了一圈又一圈,纠结的心似乎舒展开来。“C.L,振翅高飞吧!See you in July!”
第五章
“特长,这一项怎么填?让我看看你的。”
没待夏小橘回话,手中的表格已经被对桌的人扯走。
“老兄,你一向是学年前五名,特长当然是成绩好了。而且,她的表干净得和新发的一样,没有任何参考价值。”陆湜祎站在他身后,伸手将那页纸扯回来,拍在夏小橘面前,“你在图书馆里坐了一下午,除了下棋扯皮,正事儿一点儿都没干。”
“我在想,学校给的这张推荐表有什么用,说是和档案放在一起,那如果到不了分数线不能提档,还不是白忙一场?”她抓抓头发,“对我报志愿没有任何帮助么!”
抬头,见程朗也站在一旁,正笑着看过来:“你还需要报志愿?天天嘻嘻哈哈的,我还以为你保送了呢。”
几个男生坐下来,说起各类院校对体育特长生的加分政策。
“我想,还是要靠考试成绩,国家二级运动员,对考一表院校帮助不大,尤其是北京高校。”程朗拍拍陆湜祎的肩膀,“你说是吧。”
“没怎么研究北京,太多人往里挤,分都毛了,我想报苏浙沪一带的大学。”
“你不考北京?”趴在桌角的夏小橘“腾”地坐直。
黄骏用胳膊戳戳陆湜祎,侧身挑眉:“有人舍不得你了。”
“舍不得他输给我的奥立奥,已经三包了,现在天热我懒得吃,难道秋天开着火车去上海找他吃?”夏小橘撇嘴,“喂,大土,你是为了躲债么才跑那么远么?”
“怎么输给你,下棋么?”黄骏啧啧摇头,“你个臭小子,杀我的时候就片甲不留,遇到人家你就放水,原来啊,原来,人心不古。快点快点,我也要吃。”
陆湜祎扯过他的表格将桌面擦了擦:“喏,啃吧。”
“不要弄脏,我还要填呢。”黄骏作冥思状,“你们说,特长那一项,我写很帅,如何?”
有校队队友起哄,大笑道:“程朗这么写还差不多,让他坦白,最近多少小女生给他送毕业礼物!”
“喂,我一直在看热闹而已,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程朗微笑,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地球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其实,男生帅不帅呢,还是女生最有发言权了。”
“对对,哎,小橘,到你表态的时候了。”
“她说话不算,肯定偏心……”黄骏说了一半,转转眼,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来,听夏小橘同学怎么说,看她敢不敢说心里话。”
“真搞不懂你们,难道要考电影学院?”夏小橘收拾东西,“我要回家了,再见,帅哥们!”
“小橘抹不开了。”
“有鬼哟,心里有鬼哟。”
“看来,有个特殊人物在我们中间哟。”黄骏贼笑,“不过,肯定不是我。”
夏小橘双耳发热,幸亏有短发遮住,否则一定红得像着了火,她冲黄骏扬扬拳,挎起书包仓皇逃窜。
心一直跳得厉害,夏小橘楼上楼下绕了两圈,本想找人控诉黄骏的顽劣,但邱乐陶最近都没有提起这个话题,每日专注于复习和填报志愿,似乎将这个人抛诸脑后。不知不觉,又走到收发室,她习惯性地翻检门口的信件,居然有两封自己的,来自林柚,以及程朗。芒果布丁已经写信给C.L,告诉他在七月高考前不会再占用他的时间,而他果真只写了薄薄一张,和第一封一样,让人怀疑是否只有一个空荡荡的信封。林柚的信很厚,信封上还写着“内有照片,请勿折”。
夏小橘左右手擎着两封信,忽而想起王菲的《邮差》,一路护送,来不及拆开,而自己真实的感情,似乎总无从投递。
“马上就停课了,你还写信,还两封,小心我告诉年级主任!”程朗抱着双臂站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夏小橘的肩膀。
“林柚,是林柚。”她急忙扬手,但右手白色信封无处可藏。他狐疑的眼光从“芒果布丁 收”几个字上逡巡而过,略带惊讶地望着夏小橘。
北京的天气一夜间变得闷热起来,夏小橘下班回家路上买了半个西瓜,刚走到楼下便收到林柚的短信,说和几个大学同窗在一起,聚餐之后还有余兴节目,会玩到很晚,或许便投宿到别人家里。
她抱着十来斤的瓜气喘吁吁爬回家,接了半盆冷水泡上,冲个凉,盘坐在沙发上检视从陆湜祎那里搜刮来的DVD,抽出一张《幸福终点站》,发现里面的碟片是一部老片子,《我最好朋友的婚礼》;再翻,多是动作片,都不适合消暑。
夏小橘两天前拿到碟片时就皱眉:“怎么全是打打杀杀的啊,你知道我没有空调,就看爆炸啊、枪战啊、撞车啊,一定起痱子。”
“还是那么多歪理。”陆湜祎甩过一张《后天》,“看吧,冻死你。”
夏小橘跪在地板上继续翻找:“早就看过了,还有《零下八度》。”
“你也知道!你就说,除了枪战,我这儿哪些碟你没有看过吧。还有几张,我买来之后自己都没看,就被强盗打劫了,到现在活不见碟,死不见尸。”
“我说家里乱七八糟东西怎么越来越多,没有要你保管费就不错了。”夏小橘起身拍拍膝盖,“看好了,四张。真难挑,你该买新片子了。”
“好啊。”陆湜祎点头,“改天一起去。”
“那再说,林柚这不是回来了,我可能没时间跑那么远。对了,她还说改天咱们一起吃饭呢。”
“好啊。”
“你怎么语气这么平淡。”
“我一向如此,为什么要不平淡,难道你请客吃鲍鱼?”
“和大美女一起吃饭呀,多有面子!”
“没觉得。”陆湜祎摇头,“还是你请客,吃鲍鱼最有面子。”
“土人。”夏小橘笑他,“这次也记帐吧,看什么时候租金够买一只鲍鱼。我走啦,回头再约时间吃饭。”
“好。那个……”陆湜祎拉开门,低下头来看着换鞋的夏小橘,欲言又止。
“嗯?”
“林柚,她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
夏小橘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说也罢,反正都过去了。再说,你问心无愧,干嘛一副欠人家钱的表情。”陆湜祎叹气,神色柔和,“就说你傻么,还真傻。”
问心无愧么?夏小橘并不这样认为。在心底深处,她一直没有放弃对程朗的感情,即使是他和林柚在一起的时候。想起来,她没有给这一对儿好友最真诚的祝福,当时更没有关心他们的波折和分离,于是乎,后来如何弥补裂痕,便成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看《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大四那年深秋,程朗说过的话犹在耳畔:“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他语气平静,清清冷冷,然而又无比清晰,让此后十几秒的沉默漫长得像永无休止。夏小橘多希望手机信号受到干扰,滋滋啦啦狂响一阵,在几句“我听不清”、“先不说了”之类的对白之后,结束这尴尬而伤人的通话。然而月亮在浮云中穿行而出,宿舍楼旁的水泥地一片凄清的白,仿佛秋露为霜。
手中的遥控器滑落到地上,“砰”的一声,夏小橘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脸上又是一层濡热的汗,电影已经放完了,荧屏上只剩一个DVD机器的商标飘来飘去。她擦擦脸,外面似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恍然之间,有些分不清时间空间。
手机的短信又响了,她飞速按开。“睡了么?”
估计是林柚的聚会结束了,夏小橘没仔细看,迷迷糊糊开始回短信,“没有,你要回来么?”
隔了半分钟,手机铃音大作,是程朗。
“居然还没有睡。”他轻轻地笑着,“喂,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啊!”夏小橘的睡意散了大半,“你不是在广东!”
“论文有点问题,导师急召我回来。没买到直达,在郑州中转,混上回北京的车,刚刚补好了卧铺票。”
“什么时候到?”
“明天一大早,将近六点。”
“哦,能呆多久?”
“时间挺紧张,估计也许就一两天,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对了,我带的芒果,新鲜的,争取明天抽时间拿给你。”
“你不是忙么?要不然,我早点睡,明天去接你。”
“早点?小橘同志,现在凌晨两点。”他笑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疲倦。
“那你还给我发短信!”
“呵,这就是默契么。听说北京升温了,像你这样既怕热,还不肯安空调的环保人士,一晚上总要热起来几次吧。”
“嗯,是挺热……我去接你吧。”她脱口而出,“呃,反正被你吵醒了,也睡不着。”
“你明天不上班?”
“上,但没有什么比接新鲜芒果更重要。”夏小橘用力点头,似乎也是为了说服自己。
“是啊,还能作布丁。”他爽快地答应,“也好,我请你吃豆浆油条。”
夏小橘记下车次和抵达时间,兴奋地转了两圈,忽而意识到,林柚现在也在北京。已经数年未见的两个人,奇迹般汇聚到同一个城市来,而命运的红线,似乎就交错在她的手上。
是否,要告诉他们,彼此的存在?夏小橘心绪烦乱,举起勺子一口一口舀西瓜吃,肚子撑得不行,但依旧心乱如麻,火气正胜。
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安慰自己,什么样的局面没经历过?问题会解决的,都会的。
正如同,她举着两封信站在收发室的门口,不知如何面对程朗打探的目光,却又不敢左顾右盼,唯恐惊惶失措的自己被拆穿。
说些什么,说啊,总比愣在这里强。
程朗的神色也开始不自然,飞速扫了白信封几眼,小心翼翼地问:“那是……”
“不是我的!”夏小橘急于甩开烫手的山芋,暗暗叫苦,埋怨自己,前思后想怎么说了这样一句,不正是此地无银?
“现在芒果挺贵的。”程朗的答话更是匪夷所思,“都是空运过来的,为了保鲜没熟就摘下来,不怎么好吃。”
“嗯?”
“可能是哪个班主任管得严,同学写信都要用化名了。”
“我就说,谁叫这个名字,好奇怪。”夏小橘将信封翻来掉去,作惊讶万分状。
“你们可以叫橘子柚子,人家就不能叫芒果么?”程朗笑着抽出她手里的信,放在窗台上,“别研究了,要是弄丢了,收信的人会着急的。”
似乎他比自己更紧张这封信,她心花怒放。
“干吗这么开心?”
“哦,收到林柚的信了,看,好厚一封。她不是免试么,可能又去哪儿玩了。”
“真是幸福的人,上次你说她去的学校还不错。”
“嗯,不过,人生就不完整了。”夏小橘说完后背一冷,是程朗在前几封信中提起,高考复习虽然艰苦,但没有经历过,人生便不完整。
他并没在意,打了个响指:“如果重考,就更完整了。”
“乌鸦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要回家了,你走不?”
求之不得。虽然,知道他在牵挂什么。
程朗下午打了一会儿球,在魔术队的篮球服外罩了一件深蓝格子衬衫,时而被风吹得鼓鼓的。他的步子本来很大,但身旁的女生边走边读信,便放慢速度,过马路时还拎着她书包的提手。
“不要,像溜狗。”夏小橘扭扭背。
“怕你一头撞到车上,信里写什么了,你看得那么投入?”
“林柚说,等高考结束,大家都有时间,她会回来。”她扫一眼,最下面一张照片似乎是几个人的合影,林柚和一群黑色西装的乐手。
“好渴啊,请我喝橙汁吧。”夏小橘指指路边的小卖部,“鲜橙多,最好是冷藏的。”
“你是橘子,还喝橙汁?”
“是啊是啊,如果你把我解剖了,一定看到我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橙汁。”
程朗刚刚转身,她飞速翻看,其他三两张都是沿途风光,只有最后一张,背景是折叠椅和曲谱架,少女笑容甜美,身边的男生俊逸淡定,怀中抱着一把大提琴。二人同样的灵气十足,整洁优雅,似乎圆舞的乐音将从画面中翩然而出。
夏小橘抬头望着程朗的背影,他单肩挎着Jansport的深灰色运动书包,高帮的篮球鞋,腓肠肌流畅修长,蕴含着摆脱地心引力的能量,下一刻就可以高高跃起,乘风飞翔。夏日傍晚的街道折射出夕阳一片灿烂的金黄,因为离得远,他的轮廓被光线晕染,仿佛就要融到温热的空气里去了,一直渗入到她每一个神经细胞的末梢,尖锐地甜蜜而刺痛着。
你是我的唯一,然而他在她心中,同样无可代替。你不是袁安城,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的男生。正如同夏小橘永远学不会林柚的仪态万方。
她把这张照片藏好,笑着扬起头,向跑回的程朗扬手:“这儿还有几张照片,看不看?”
和他在一起走的路总是特别短,似乎和三年来漫长的一千多天一样,转眼就走到尽头。
“要高考了,紧张么?”她问。
“不紧张。”
“不紧张最好了。”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祝你成功哟!”
“那是一定的。”程朗笑,迅速而坚决。
“这么自信,我还以为你会说‘谢谢,我会加油’之类的。”
“背水一战,怎么能失败?你也不紧张吧,看你一直都乐呵呵的,好像从来不为任何事情发愁。不过都是我的推测,似乎好久没和你说过这么长时间话了。”
“没有吧……哦,或许吧。”当自己以为经过这么久的通信,在心灵上已经无比贴近他时,对方却浑然不知,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无能为力,不知道究竟芒果布丁和夏小橘,哪一个看见的才是真正的程朗。
高考前后恍如隔世。
分数发表前,一群大孩子约着去临近的城市看海。
夏小橘家距离火车站近,起早去买了四天之后的车票,吃了早饭也不到八点,又转回学校取标准答案估分。老师和同学们都没有到,她一个人跑去教室补觉,横倒,竖倒,趴在桌子上,躺在椅子上,诺大一个教室,随意调换位置和姿势。醒来后呆坐在室内,桌椅犹在,人去楼空,似乎整座校园都变得空荡荡的。
刚刚过去的三天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仿佛从来就没有参加过这一场考试。太阳升得很高,窗外的操场明朗空旷,近乎不真实,桌角还粘着谁的考号,翘起角来。她撕了两下,纸屑塞得指甲盖有些涨痛,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真的就结束了,真的要离开了,真的就要说再见了。
最后一天大扫除,邱乐陶一边擦黑板一边掉眼泪,夏小橘颇不以为意,说我们报的都是北京,十拿九稳,以后还是这群人在一起混四年,你不要嫌烦就不错了。而此时,她却希望将一切印刻心底——掉了两个钉子的椅子、遍布沟壑的木桌、墙上浮着灰尘的书法卷轴、卫生角凌乱的扫把簸箕、黑板旁嵌着校规和视力保健图的镜框……考试前匆忙擦去的板报上墨迹犹存,靠窗倒数第二张桌子上有一个洞,她总会拿纸团塞住,有时随便写两句话,什么“作文题目太折磨人了”,“明天不要长痘痘”,“我爱上学”等等。
夏小橘走过去,抠出高考前塞进去的一张字条来,慢慢展开。“Love you, I really love you。”不知道谁发现了这个秘密,还恶作剧地在后面加了一句:“Sorry, but I don’t, really don’t。”
她好气又好笑,下一刻却忍不住哭出来。这是谁,这么残忍无情,小心考不上!
去往海边的火车在清晨出发,夏小橘顾不得吃早饭,抓了两只香蕉就出门。妈妈追出来,拎着装满茶鸡蛋的大塑料口袋:“你看你,丢三落四。火车票带了没有?记住不要自己一个人晚上出来溜达,不要贪图人少去海水浴场之外的地方游泳,吃海鲜的时候一定要到后厨看好,小心被掉包,不新鲜的海物吃了很容易闹肚的……”
小橘鸡啄米似地点头,接过口袋,捂着草帽飞奔向火车站。大多数同学已经到了,见到她纷纷埋怨:“你家最近了,到得还真是最晚。”
陆湜祎点头:“她应该等在阳台上,火车经过的时候跳下来就可以。”
“哪有,我才不是最晚。”环视四方,“黄骏,乐陶,都没有来。”
众人忽然噤声,似笑非笑看着她,蓦地爆发出一阵惊叹。
“你居然不知道。”
“邱乐陶没有告诉你吗?”
“不要装了,你还要帮他们保密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夏小橘一头雾水,瞪大眼睛探询地看陆湜祎,他耸耸肩。旁边男生解释说,前两天领标准答案时,有人眼尖看见黄骏和邱乐陶坐在后院的老槭树下一起对题,手牵着手。一群在教室里换球服的男生涌到窗边想要看个仔细,推搡之间,最前面的人还把抓在手中的运动短裤掉了下去。黄骏包了一块石头,扔回到二楼来。
“所以,肯定不会看错的。”男生信誓旦旦,“那个女生就是经常和你在一起的么,下巴尖尖的,头发削得很碎。”
夏小橘僵在原地,只看到男生Tshirt上的七喜小子晃啊晃,想要再问时,七喜男生已经和别人聊天去了,而陆湜祎一副决不八卦的姿态。
本科毕业后不久邱乐陶就嫁人,夏小橘是当仁不让的伴娘,婚礼前两日都住在她家里帮忙打点。虽说要养精蓄锐睡美容觉,但两个女生常常躺在床上聊到夜里两三点,最后喝醉一样嘟嘟囔囔说各自的心事,或许都是重复了几百次的老话题。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提起黄骏。
“或许是高三的时候学习压力太大,很想找个什么人来转移一下注意力放松心情,所以才那么放不下他吧。”乐陶说,“其实我早就发现这个人很花心了,就算我们曾经在一起,他也安定不下来。分手是早晚的事情。”
“他后来不是又找过你?”
“可是我不想玩儿了,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玩儿。”
“我挺佩服你的,没想到你这么果断。现在这样不挺好?”
“是啊,谁像你这么一根筋。”
“我现在,基本不怎么想他。”
二人沉默半晌,邱乐陶问:“你不想他,是因为觉得尝试了这么多次,他都不会接纳你;并不是因为时间冲淡了一切,对么?”
夏小橘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仍然感觉到视线模糊,眨眼之间,泪珠便漫过睫毛,从眼角滚落。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乐陶说,“我已经很久不知道那种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又辛酸又甜蜜,为了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其实因为看到你,才让我一直相信,世上真的有爱情。”
“别给我戴高帽了。”夏小橘破涕为笑,“你没有爱情,还嫁人?”
“我们都细水长流了,哪儿能天天激情四射,看到他更多的是觉得很温馨,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人,觉得很放心。就好像……嗯,你和大土在一起一样。”
“乱说。这完全不同的,我当他是很亲很亲的,亲人一样。”
“难道这样还不够么?一辈子在一起的,不就是亲人么?”邱乐陶嗤之以鼻,“就算你找到其他人,折腾到最后,未必有你和大土那么亲密,那么默契。”
“你刚才还说,看到我对某人,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的。”
“真是说不了你了。爱谁谁吧!”邱乐陶打个哈欠,“反正我比你先嫁掉了,不要等我都有儿子了,他还要陪我一起听你啊大土啊Snoopy啊之间没完没了的故事。人鱼小姐也不过才一百多集么。你这个速度,怎么赶紧生个女儿和我结娃娃亲?”
“算了,你儿子未必有我的女儿高。都说孩子遗传母亲身高的,而且你家那位,也不是高大型的。”
“你家那位是。”邱乐陶翻身过去,喃喃呓语,“程朗不矮,不过大土也不矮,你随便和谁生个孩子都不会矮,那就你生儿子我生女儿好了。对了,他们到底谁高?”
夏小橘也想不到准确答案。
在海边的家庭旅馆住下,男生们准备晚间烧烤用的材料,程朗和陆湜祎抬着一麻袋木炭到沙滩上去。
“他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保证在一起多久?”夏小橘将手中的桃子扔在水盆里,“这个人也太不负责任了!”
“我就知道你会不支持,所以才没敢早些告诉你。”
“你这么说,就是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情没把握,那何苦呢?”
“别气别气。”邱乐陶捋着她的后背,指指前面,“喂,你说,程朗和陆湜祎谁高?”
“我怎么知道?”夏小橘脸红,垂下头来。
“烧炭的那两个!”乐陶笑着喊,“你们俩谁高?”她又点点旁边,“这里有人想知道。”
夏小橘用沾了水蜜桃绒毛的手拼命捏好友的后颈,痒的她直跳,大叫:“杀人灭口了!那谁谁,管管你家这个小疯婆子!”
“他高。”陆湜祎抬抬下巴,“上个月才毕业体检过。”
“其实未必准,那个地方庸医不少,险些抽了我两次血。”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搭篝火木架的男生们就把两人叫过去了。邱乐陶指着二人的背影:“这就是一首歌么,《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黄骏搬着烧烤架走过来,探身揉乱邱乐陶的头发,她“呀”地大叫着跳起来。二人嘻笑打闹,一路追到海滩上,拎着被浪花冲上来的裙带菜互相投掷。夏小橘望着一大盆还没洗净的水蜜桃和香瓜,又气又笑。
“可以吃吧?”程朗拿了一只桃子,在她旁边的沙地上坐下。
“木炭都准备好了?”
“嗯,差不多了,等天黑就可以生火了。”
夏小橘有些局促,想找些话题,又有些分不清楚,哪些谈话内容属于芒果布丁和C.L,哪些属于自己和程朗。那一次在收发室化险为夷,想来并非得益于她的急智,而是彼时程朗恰恰也如履薄冰,他在那封信中说:“这样邮信还是挺危险的,之前同班男生在收发室看见写给芒果布丁的信,几乎认出了我的笔迹,还半开玩笑让我招供。后来被我用羊肉串和烤鱿鱼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既然你说我们在七月份再见,那个时候,可以给我一个毫无疑问的微笑么?”
此时已经是七月中旬,和他坐在烈日下的沙滩上,吃着桃子,近得只要伸出手,就能真实触碰到粘在他皮肤上的细微沙砾,却无法开口,如同所有的言语一旦离开双唇,就会蒸发在空气里。
最真切的心情,往往只能出现在虚幻的梦境里。
“怎么忧心忡忡的?”程朗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邱乐陶赤足拎着裙摆,咯咯地笑着,和黄骏比赛,看谁能在海浪冲刷的间隙把名字成功地写在沙滩上。
“不会是……你也喜欢小鬼子吧?”他扬扬下巴。
夏小橘大骇:“他?杀了我算了!”
“那你干吗看着海边发愣?”
“我……我、我在担心呀,乐陶。对么,太突然了。”有些语无伦次。
“别人的事情,我们也管不了太多。我知道你很重视朋友,不过,既然这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也清楚对方以前的处世态度,便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眯着眼睛望向大海的神情夏小橘永生难忘,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程朗如此认真的样子。初夏正午的阳光碎裂在碧蓝的海面,咸腥的海风吹起他白色的衬衫。
这就是你的感情观么?在你的眼神中可以读出执着和坚定,似乎在说:“林柚是我的选择,我愿意承受任何可能出现的后果,也要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对她。”话一出口夏小橘便后悔。
“嗯?……呵呵,真是,被你发现了。”程朗笑得有些腼腆,“我以为自己隐藏得挺好。”
藏得好?简直是世人皆知。她撇嘴。但是他的坦率和孩子气让夏小橘无所适从,她不说话,只是狠狠踩着沙子,任凭细软的沙粒一缕缕从脚趾间钻过。拂去沙滩表面一层的热度,下面那一层却是潮湿阴寒。她努力地点头,尽量翘起嘴角,说好啊好啊,你勇敢地去吧,不过不许像黄骏原来一样朝三暮四啊,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要我发誓么?天打雷劈那种。”程朗郑重其事。
“老套!和我表什么决心啊,有话对人家说去。”夏小橘推了他一把,他顺势倒在沙地上,躺成一个大字,说:“以后你会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所以呢,我们也不必为了眼前自己改变不了的事情发愁。如果乐陶啊或者其他朋友真的需要帮助,你还是可以在第一时间就站出来啊。”
她点点头。
程朗起身,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去海边疯跑两圈就好了,看过电影《希茜公主》吧,里面说‘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到大自然中去’。我有一个好朋友说过,无论季节怎么变迁,大自然都有不同的惊喜,那么,生活里又有什么可烦闷的呢?”
是芒果布丁写给他的信,最早的那几封里。他居然还记得。那么布丁在他心里,算不算一个很特殊的人,算不算当他需要帮助时第一时间站出来的人。只因为他对自己的这一点点重视,夏小橘也舍不得程朗被天打雷劈,所以宁可成全他和林柚。后来满校园流行那首《很爱很爱你》,所以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她也没日没夜地哼着,想自己到底是太爱程朗才放弃竞争的机会,还是自忖和林柚相比毫无竞争力。思前想后的结果,多是第一个答案。已经输了爱情,就需要找点什么借口安抚自己,所谓成全别人幸福的伟大牺牲,无疑是绝佳的自怜自夸的抚慰。
那次海边的郊游停留在夏小橘十八岁的记忆中,被海风腐蚀地斑驳不堪。只有程朗意气风发的样子历历在目,整洁的衣衫,修长的手指,有一些漫不经心的微笑。
那时的她,多么爱他。
此后多年,夏小橘再没有勇气去看海。
这片海湾向南,如果想看日落,需要翻过临近的小山。前几日刚下过雨,林中小径有些泥泞,夏小橘举着扩音器,提醒大家尽量踩到草丛上:“鞋子湿了不要紧,千万不要滑到!”话音未落就绊了一下,踉踉跄跄抱住身边一棵松树。
“没事儿吧?”程朗停下脚步。
“鞋底有些滑,估计沾上泥巴了。”
“那我拽你一把。”
“小心把大喇叭摔坏了,自己都顾不过来,还非要背东西。”陆湜祎也转身,伸出手来,“还是给我吧。”
油松的树皮粗糙,还有些粘粘的树脂,抱着并不舒服。但夏小橘紧抓不放,伸在面前的两只手,相似的,大大的手掌,修长的指节,因为经常运动而磨出的茧子,虽然瘦,但看起来就很有力量。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不敢抬眼的夏小橘捉住了陆湜祎,程朗收回手臂,了然一笑。
“我让你把扩音器拿来,谁说要拉你了?死沉死沉的。”陆湜祎抱怨着,却握紧她的手,温暖而有力。这样走到山顶,又转向下坡,无论经过泥泞的地方,还是走在平缓的山脊,他都没有放开手,还笑着甩了甩她的胳膊,好像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傍晚林中的光线暧昧不明,鸟叫虫鸣更显幽僻,一队大孩子像快乐的精灵。
每当夏小橘苦闷彷徨时,都会想起那一条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程朗在前面走着,她亦步亦趋,似乎下一秒就摔倒了,但是因为手掌被身边的人紧紧握住了,便拥有了前行的信心和力量。
我一直,都不是孤单的。
夕阳坠入海面的那一瞬,像海天之间画了一个橘红色的温暖句点,光线迅速收拢,绚烂瑰丽的云锦失去了经纬,隐没在逐渐黯淡的宝蓝色长空中。海面上波涛荡漾,白色的一线徐徐推进,在山脚下的石崖上飞珠溅玉。远处的港口传来轮船深沉辽远的汽笛声,大堤上点亮一线灯火,描摹出海岸线舒缓绵长的温和轮廓。
小城里正在修一座跨海大桥,直接通往山梁那边的省际高速公路,路灯还没有安装完毕,似乎为了迎接什么检查团验收特意通电,于是整座大桥半明半暗,似乎是一条璀璨明亮的光带一点点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消逝在无垠的大海中。
站在山路的转角,站在奇异梦境的入口处,似乎可以听见未来的召唤。远处的跨海大桥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蜿蜒长路,似乎一直跑,就能到达所谓的天涯海角。
和我一起走吧,脚步轻盈。
纵身到松涛之上,跨越山巅,在夜空里漫步,无论去地球哪个角落,你的足迹都是我的方向。
夏小橘望向程朗,他站在一段陡坡下,举着手电为经过的同学照亮,光线偶尔扫过自己的脸,熟悉的轮廓便明亮一下,再消隐到山岚里。如果那是一块橡皮擦就好了,擦掉曾经的注视,擦掉所有曾经留恋他的痕迹。
你或许只是看不见,但它一直存在着。
在宿营地吃过烧烤,众人围着篝火唱歌,起初还都面有窘色,几瓶啤酒下肚,就开始争先恐后扯开喉咙。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默默地绽放她那动人的情怀,春天的手啊抚过她的等待……”黄骏明显有些喝多了,开口便是孟庭苇,又唱,“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
众皆哗然,推着他问:“这句话要问你自己,还不赶紧坦白?”
“别引我上套,我还没多。”他晃晃手指,“继续唱,继续唱,就算你留恋山谷里动人的水仙,别忘了娇艳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错了!”程朗和夏小橘异口同声。
“我听的是罗大佑的。”程朗说,“他唱过。”
“孟庭苇的调子有点高,我怕唱不上去,还是你来吧。”
他也没有推辞,缓缓地唱起来,声线清朗沉静。
仿佛如同一场梦
我们如此短暂地相逢
你像一缕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
记忆中那样熟悉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恋你怨你深情永不变
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
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一句一句,每个字都沉淀下来贴在夏小橘心上,远远近近带来时光的回声,少女时代的期许幻想就这样凝聚在眼底,随着火光闪闪发亮。
“还是唱些欢快的吧!”邱乐陶见她久久不语,一把将她拉过来,“小萱萱,和爷爷一起唱健康歌。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我还是给大家拿水果吧!”夏小橘起身往家庭旅馆走。
“我和你一起。”沈多追过来,她沉寂半日,却没有平时我行我素的傲然,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落寞。
“听说你要去欧洲了?”
“是啊,我爸爸又要去巴黎高科,也许以后就定居那边了。”
“真让人羡慕,你去过那么多国家呢,又要去法国!”
“让人羡慕的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沈多讥诮地笑,“就算你是山谷里的野百合,这个世界上偏偏有人不喜欢水仙。”
“谁?”夏小橘愕然,不敢确定沈多的所指。
“你眼中真的就只有一个程朗?瞎子都看得出还有一个人喜欢你。”沈多撇嘴,“如果我不是就要走了,一定不会把他让给你。我不信我会输给你!”
“你现在也可以让他知道,你的想法啊。”
“他要知道你这样急于把他推出去,一定会气得吐血的。夏小橘,你还真是够狠心呢。他哪里比不上程朗,嗯?”
哪里比不上?她很少问自己这个问题。并非他不好,或者是程朗太好了。你最心爱的,可能就是番茄炒蛋,未必华贵,依旧百吃不厌。“这就好像百合和水仙,都很好,但是任何一个,都替代不了另一个。就好像,那么多男生追你,你却偏偏都不喜欢。”
“如果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可以和他相比,我也不是不考虑。”
“你不是说,他是你认识的男生中,第二好的?”
“Come on, the best guy I’ve ever met is my Dad. You stupid girl!”沈多气结,开始讲英语。她深呼吸两次,捧着水果盆说:“我真想把这些都扣在你头上。”转身便走。
夏小橘忽然觉得这女生坦诚得可爱,忍不住追上沈多,轻轻扯她衣袖。“对不起,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当然!你对不起他,就是对不起我。”
“我真的不知道,否则……”否则如何,和陆湜祎绝交?夏小橘想不出下半句。
她舍不得。舍不得!
不禁悚然,自己这样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关爱,是否会令他同自己一样,渐渐陷入到无法自拔的沼泽里。
“这样也好,虽然不好受,但说再见的时候不会心疼。”沈多耸肩,“我会找个法国帅哥,比湜祎,哦不,比你的程朗好一百倍!”
夏小橘扪心自问,如果换了自己,能够这样轻言放弃么?
“Be brave to chase, be brave to give up。”沈多似乎看穿她的沉默,微扬下巴,“嗬,我不应该劝你放弃程朗的,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你最好一辈子跟在他后面,一辈子不开心。”她叹气,“真是奇怪,我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你,这是所谓的爱屋及乌么?”
回到篝火旁,正好轮到陆湜祎唱歌,刘德华的《天意》。夏小橘走过去,踢了他身边的黄骏一脚,示意他挪个地方。黄骏促狭地笑,绕到邱乐陶另一侧盘腿坐下。夏小橘跪在沙地上,给周围的几个人分了些水果,便绕到篝火另一边。沈多瞥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坐在陆湜祎身边。
夏小橘抱着膝,拿着一条长木拨弄篝火,稍微离得近些,炙热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星飞扬到清澈的夜空中。有人醉了,有人清醒。沈多最后唱了一首《爱的代价》,年少的梦,终要凋零的花,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熬了一个通宵,篝火燃尽时天已蒙蒙亮,陆湜祎和几个男生去海边等捞螃蟹的渔民归航。黄骏吐得一塌糊涂,邱乐陶忙出一头大汗。剩下的几个人收拾残局,夏小橘只觉得晨风刺骨,打了个冷战。
“海边冷吧,要不要吃点东西?”程朗问,“还有些肉串,拿回去热热。”
“不,太油。”她恹恹不振,蹭回旅馆,倒在床上懒得动。摸摸脑门,似乎有些热,从房东那里借来体温计一测,三十七度八。一众人已经横七竖八地睡下,她轻手轻脚,掏出随身带的感冒通吃了两片,依旧睡不安稳,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体温骤然升到三十九度,并开始不断地跑洗手间。
老板娘被频繁地抽水声吵醒,看见夏小橘煞白的脸吓了一跳:“搞不好是胃肠感冒,或者急性肠炎,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她摇头,忽然很想回家。“就两三个小时的火车,我撑一撑就到了。”
最早的一班过路火车在半个小时后出发,房东建议找个人送她。夏小橘告诉邱乐陶事情原委,然后在睡息沉重的男生中找到程朗,将他摇醒。
他问:“不等等湜祎?”
“怕赶不上火车。”
程朗飞速穿好外衣,匆忙地用冷水抹一把脸,将小橘的背包挎在左肩。她身上一阵阵发冷,脚底轻飘,偷来短暂相聚的片刻时光,似乎已经是穷途末路一样。
夏小橘在火车上不停颤抖出汗,说不出是冷是热,五脏六腑掏空一般。想来是自己饿了,便喝了程朗递过来的可可奶,又啃了两口面包。立竿见影开始泻肚,十分钟一次,腹如刀绞。
“小姑娘看样子像是肠炎,或者痢疾,你刚才不应该给她吃东西的。”对坐的大妈摸摸她的额头,“哟,这么烫,估计都有四十度了。啊呀,把小女朋友照顾成这样子,回家怎么像她爸妈交待?”
程朗抬头一笑,也不分辨。夏小橘趴在小桌上,牙关紧咬,心中却有甜意。
腹痛再次来袭,她急忙跑去洗手间,起身时猛了一些,眼前一片黑。扶着墙,耳朵开始嗡鸣,听不见也看不见,想开口却不知道喊什么,是“救命”,还是“来人啊”。头脑还算清醒,把住门边把衣服整理好,耗尽全身力气,呼吸凌乱起来。
“不会昏死在火车的洗手间里吧?”她自嘲,“一定可以上八卦晚报的社会版。”
“小橘,夏小橘!”程朗急促的喊声传过来,还有拍打铁门的砰砰声,“你在吧?”
她想张口回答,却只听到自己沙沙的呼吸声。
“说句话啊!你没事儿吧?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找人进去了。”
哆嗦着打开门,看见面色焦急的程朗,身后的女列车员拎着一串钥匙。他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幸亏对面大妈提醒,说你身体虚,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别是晕倒了。”
“那你可以把这条消息卖给晚报。”她强自微笑,“我那么弱么?哪儿能丢那份人。”
不想让他担心,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慌乱,但愿以后他想起她来,只有永远真诚爽朗的笑容。夏小橘看他忙前忙后,在列车员的安排下,把二人的东西挪去卧铺车厢,回想起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开始明白乐陶的心情。
受了大妈的影响,列车员也一口一个“好好照顾你的小女朋友”。纵使这一切都是假象,纵使要用全部未来换一天,这样的一天,她也愿意。不去想太多,不去想是否有结果,哪怕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终点站,无所谓,全都无所谓。
“别瞪着两只大眼睛发呆了,眼神空荡荡的,吓人。”程朗递毛巾给她擦汗,“睡一会儿吧,马上到家了。”
“会不会睡下就起不来啊?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都见不到我,会不会记得我这个朋友?”
“你烧糊涂了吧?顶多是痢疾,又不会要命。”被子太闷热,程朗把衬衫脱下来,盖在夏小橘身上。
“可是,真的,如果,我们以后都见不到了呢?”
程朗讶然:“为什么?”
她转向墙壁,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嗫嚅着:“我也会很慌乱,也会觉得未来完全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生活是一盘菜,没有盐肯定味如嚼蜡,但我不能再靠着吃盐活下去。”这是芒果布丁信中的句子,虽然没有写明,但字里行间都在说:程朗,你是我的盐。
车厢均匀规律地振动,身后寂静无声。
夏小橘去医院打了一针安痛定,体温攀升到三十九度七,验血验便,果然是痢疾。打了一针先锋退烧,隔日开始注射氧氟沙星,吊盐水和维生素C,脉搏逐渐平稳下来,终于可以安然入睡了。
陆湜祎从海边回来后特意来看她,带了三只蚌壳打磨的发饰。“你还是把头发留长吧,本来就大大咧咧的,总要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性别来,免得报到时吓着同寝室的女生。”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反正我都买了,你都留着也行,送别人也行。”他指指床边一排盐水瓶,“难道你拿这些当毕业旅行纪念品送人?”
“好啊,我留这个吧。”她挑了最简单的蝴蝶结,“不过要等寒假回家,你才看得到。”
“为什么要寒假?”他奇道,“你觉得是你还是我,考不上第一志愿?”
“你不是想去上海?”
“谁说的?”他淡淡地否认,“我想省点火车票钱,可不可以?”
程朗没有来探视。邱乐陶带来C.L写给芒果布丁的最后一封信:“在收发室哟,你说,是不是约你见面?”
小橘摇头。
在车上,她的眼泪洇湿了枕头,还有程朗的衣领。“以后,再也不要关心我,那样我会更……好不好?”
他默然起身,坐到旁边的边座上,思忖片刻,拿出纸笔来写着什么。
“布丁,展信快乐!知道你的身份真的有一点惊讶。谢谢你的一路陪伴与鼓励,让黑色高三变得温暖而明亮。说实话,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是谁,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个真实的你呢?是不是,觉得离得越远,反而越容易沟通呢?这样即使说错了话,也不用担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话)。
即将启程开始新航线的时候,心情总会比较复杂和凌乱,但我相信自己会很快调试好,因为无论去哪里,都有芒果布丁的支持和鼓励,像海风帮助我扬帆启航。温暖,清爽,让人充满力量。所以,当你决定离开港口去远行时,我也一直在你身后鼓起腮帮稳稳地吹,你就可以乘风破浪了。祝,可口可乐。C.L.”
清晨四点的前门在霞光中庄严宁静,夏小橘在赶往北京站的出租上,想起当初和程朗一起从海边乘车回来。沉默一路的他将小橘送回家,下车时轻声说:“布丁,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真的。”
那也是清晨四点,天色大亮,约好见面的七月,却成了两个人的告别。当时怎样的悲壮凄凉,夏小橘几乎不记得了。岁月的河在这儿打了个漩涡,依旧奔腾千里,带他们去全新的天地。
第六章
夏小橘拿到录取通知书,才发现自己第一年要去位于北京郊县的校区,不禁大叫不公平:“为什么同样是考到北京,我下了火车还要倒长途汽车?”
“总比他好。”陆湜祎指指远处一个愁眉苦脸的男生,“深圳分校,不用倒长途,大概坐船也可以到吧。”
“我们可以去看你呀,或者你周末进城来找我们玩。”邱乐陶抱抱她,“我们几个的大学都很近。”
夏小橘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揶揄道:“算啦,我已经做好这一年看不到你的准备了。还说周末,周末难道你不用往天津方向通勤?”
“你那个眼神,也太媚了。”乐陶嘻笑起来,“可以黄骏过来,我们大家一起去找你玩啊。”
“难道你笑得不嗲?”夏小橘也笑,“欢迎欢迎,估计我们附近都是大野地,还可以偷点玉米红薯什么的。”
高考后两个月的长假,如同数年般漫长,似乎此前的一切都随化作云烟散了,让人心中没有一丝一点的缅怀与想念。甫入大学的忙碌让夏小橘无暇他顾,几门基础课上下来,听诸位教授神乎其神大侃各自科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受到了不少本专业高退学率的警示。将近十一才安定下来,想起和一众老友通个电话。邱乐陶的寝室一直占线,林柚那里没人接,于是拨给陆湜祎。
“你呀,哎呀呀。”他颇惊讶地感叹,“去火星旅行了?还是你住的村子里没有电话?”
“还说我?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号码不是都告诉你们了?”
“十一点前从来没人接,十一点后向来打不通。果真女生都是五百只鸭子。有一天出早操,五点半起床,我倒是想打来着,你们寝室还不举着玉米棒子就来打我了?”
互相调侃几句,陆湜祎便开始问郊县生活是否便利,课程是否紧张,语气中有前所未有的认真与关心。“要不,”他轻描淡写,“国庆时我们组个团去你那儿,你招待大家吃玉米。”
“看乐陶怎么安排,她还说想要去附近走走,也许我跟她去天津转转,当灯泡。”
“邱乐陶不是要回家?”
“回家?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也是刚刚决定的吧,或许是想家了。”
“这么突然?那黄骏呢,也回家?”
“不回吧,应该是。”有些闪烁其辞。
夏小橘心生疑惑:“不回?那乐陶为什么回家?她家里有急事?如果有急事,小鬼子更应该陪她一起;如果没有,为什么俩人不碰面?”
“你真像一本书!”
“嗯?”
“十万个为什么!”陆湜祎沉寂片刻,“其实发生了什么,你猜也猜得到吧。”
“不可能!”夏小橘大喊,“他们在一起刚多久?”
“你是第一天认识黄骏么?”
“那……我总觉得,两个人,恰好彼此喜欢,能够在一起,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怎么会轻易就分开呢?”
“别问我,我也不明白。”
“喂,黄骏那个猪头是你的好朋友!”
“你以为我没骂他?要是早就觉得没结果,最初就不该开始!”
“可惜我这两天回不去,要不你先替我请乐陶吃饭吧,回头我补给你,成不?”夏小橘又建议,“对了,林柚和你在一个学校不是?她肯定能从舞蹈团拿到各种演出的门票,让她帮乐陶弄两张散散心,反正乐陶的学校距离你们那么近。”
“嗯,林柚……自身难保呢。”他话音中似乎有三分不屑。
夏小橘一愣:“你说什么呢?”
“她是你的好朋友,你也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怎么明白?
再见到林柚的时候,她正在准备国庆期间的新生文艺汇演,翻来复去跳着同一段动作。夏小橘站在玻璃门旁,清楚看到林柚脸上的疲倦和烦躁。
“二号位,身体要面向二号位打开。”
“再舒展一些,双臂要有延长感。”
“甩头要迅速。哎,刚刚讲的要空一拍,节奏怎么又乱了?”
指导老师抱臂站在一旁,不停摇头,后来索性走出来,站在饮水机旁叹气。
“徐老师,排得怎么样了?”有高年级的团员路过。
“嗓子都冒烟了,有两个小节就是跳不明白。提前招生面试时,觉得这孩子综合素质很不错,不知道现在怎么退步这么大。”
“反正大学都上了,没压力,就放松了呗。”师姐撇嘴,“前段时间的事情您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沸沸扬扬的。不过你们这些老团员,一定不要在团里讨论这些,专心跳舞就是了。”徐老师感叹,“小女孩长得太漂亮,难免是非多。”
林柚挥汗如雨地练习着,腾空,落地,回旋,下腰,动作依然流畅,但却找不到往日行云流水般的轻灵柔美,力道很大,似乎要将周围的空气撕扯开来。她终于跳累了,双手扶着把杆,鼻子几乎贴在落地镜上,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面容,过了许久,缓缓跌坐在地板上,抱着双膝,倦然地将头埋在臂间。
夏小橘走过去,和她并肩坐着。
林柚惊觉,抬头看见她,凄然一笑,双眉轻拢:“橘子,我想我再也不能跳舞了。”
回寝室的路上,两人买了一盒巧克力威化,林柚连吃四五根。
“你不保持体型了?”夏小橘讶然,“过些天就要演出了不是?”
林柚又剥了一根威化,大口塞在嘴里。“原来,他讨厌跳舞的女生。”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踢着落叶,飞快地踮了踮脚尖,“尤其是跳芭蕾的。”
“我说过吧,他妈妈,原来就是跳芭蕾的,后来抛弃他和他爸爸去了日本。他说,跳舞的女生,越是漂亮,越是虚荣,就算现在很单纯,早晚有一天会变成他妈妈那样。我说我不会。他说,当年,他爸爸妈妈也是很相爱的。结果呢,又怎样。”林柚扬着头,像是对着天空自言自语,声音渐渐细微。
夏小橘忍不住问:“可是你们在一起的照片,不是很开心?”
“那是表象,或许,如果我不追问太多,也不会太失落。”她努力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已然泪盈于睫。
林柚不再说什么,夏小橘也不追问。两个女生坐在蓊郁的梧桐树下吃光了一盒巧克力威化。约好了陆湜祎晚餐,林柚借口舞蹈团还要彩排,说什么也不肯去。夏小橘劝说无果,一个人来到图书馆门外等大土。
夏天分明已经过去了,黄昏的天宇呈现出高阔寂寥的秋意来,天际洇染着温暖的橘红色,稍后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聚聚散散,片刻绚烂褪尽,只一线暧昧的光,缓缓消隐在地平线尽头。
心底涌出秋天的萧瑟来,夏小橘叹了口气。
“唉。”身后有人学她的腔调。
“死大土,干吗鬼鬼祟祟的。”
“那你干吗痴痴呆呆的?”他笑得很开心,“好久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呆头呆脑,你们学校的教育真失败。”
“你们学校的教育好!一群嚼舌根的老女人。”夏小橘想起数落林柚的那些舞蹈团员,心有不忿。
陆湜祎一愣,问清原委,欲言又止。“算了,都是道听途说,这件事不要提了。走啊,吃饭去,难得你进城。”
“到底怎么了?”
“你还说别人呢,自己又问!我可不是嚼舌根的老女人。”
“我是关心林柚。你到底说不说,张太,建国,童童!”夏小橘踢他脚后跟,连喊一串外号。
“好好,我和我的新鞋怕了你!”陆湜祎再三强调都是听说,并非自己八卦,实在是举校皆知。林柚入学后追求者甚众,她也不明确拒绝,收起鲜花礼物更是来者不拒。有男生以为胜券在握,竟然要和相处数年的女友分手,女生本来成绩不好,刚刚降了一级,又情海生波,一时想不开,吃了大半瓶安眠药。
“幸亏抢救过来了。否则林柚的处境就更艰难了。”陆湜祎说。
“关她什么事?要怪就怪那个男生,还有那女生自己,哦,别人不要你你就自杀?!傻不傻啊!”夏小橘撇嘴,心想,那我岂不是要死一千次?
“据说是林柚暗示那个男生,只要和女朋友分手,就可以和他在一起。当然,我也……”
“既然是暗示,别人怎么知道?这不摆明是那个男生事后开脱,让林柚背黑锅。别人说闲话也就是了,大土你怎么也这样!”气得转身就走。
“我都说了是‘听说’,你逼着我讲的啊!”陆湜祎哭笑不得,“刚刚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你打断了。”
“嗯?”
“我说,当然,我也怀疑事情传来传去走样了。不过,林柚自己从来不提,也不作任何解释。现在说什么的都有,基本上都说她贪慕虚荣,那男生绝对是家世煊赫的。”
“随便别人怎么泼脏水,她都无所谓了。”夏小橘的心一阵抽痛,“太让人心疼了。林柚是那种人么?当年追她的,没有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么?不管别人怎么说,如果你相信我,就相信我的朋友。”
“我相信!”陆湜祎拍拍她的肩膀,“看你气呼呼的样子,翘着个鸭子尾巴,还学别人两肋插刀。消消气,我带你去吃饭。”
夏小橘把发卡摘下来,头发刚刚扎在脖子上。“虽然难受点,总比被你说成鸭子尾巴的好。”
“那把发卡还给我吧。”
“才不,扔了也不还给你。”她用发卡戳戳他的背,“帮我好好照顾林柚,不许别人欺负她,听到没?”
“好好,不过,用不着我呢。”陆湜祎揉着肩胛骨,“自然有人很关心她,照顾周全,你放心好了。”
夏小橘的心忽然更痛了,飞速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那就好。我们说点别的吧。”
点好了菜,夏小橘留下餐单不还,垫在桌上趴着。
“你以为这个上面就没有油?”陆湜祎拽了拽餐单,“四处乱趴,坐一个小时车至于这么累?”
“这里,这里累。”拍拍胸口,“谁像你,游手好闲。记得,有时间替我看看乐陶去,这两天她就回家了,害我扑个空。”
“好好,你念叨了好几次了。不过,虽然和不少老同学离得很近,但联络也不多。”他给夏小橘斟茶,“其实,很怀念高中大家在一起。看原来的照片,总觉得,人面不知何处去。”声音舒缓低沉。
她面颊发热,讪讪地笑:“大家当初都是从陌生人变好朋友的,你可以尝试认识更多新朋友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没有什么扫盲舞会啊,多多参加。”
“有。大概是我们学院帅哥过剩,从文学院引进一批女生平衡。听说借调来的女生多数是找bf的,质量高的早就被人挑走了,我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嘁,哪有那么多仙女啊。”夏小橘晃晃肩膀,“啧啧,晚上吃饱了没事儿搂个姑娘,想想都让人颤抖。”
“没那个闲功夫,似乎只有你说我游手好闲。”陆湜祎狠狠瞪她,“还是好好照顾你自己吧,乡下姑娘。如果你们学校有潇洒可餐的,不妨选一个。”
“没那个心情。”她甩头,“现在多好,来去自由,也不用为了什么人牵肠挂肚,也不惹是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搞不好明年还能评上个奖学金什么的。两个人粘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要是有人每天缠着我,烦也烦死了。”
“听你的口气,怎么好像打算带发修行似的?”
“反正幸福看不到,只看到阴暗面了。”她开始撕纸巾,“足够让人心灰意冷了。”
“哦,都差不多。”陆湜祎笑得有些勉强,“最近泡自习室,邻近总看到一对对的,也许我天生冷血,寝室里那几个慨叹时,我就呼呼睡过去了。”
夏小橘趴在桌上嘿嘿傻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心里空荡荡的。多想抓住陆湜祎的手,让他告诉自己,不管别人怎么变,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会和现在一样关心体贴自己,在她疲倦萎靡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提供一副宽阔的可以依靠的肩膀。她急切地需要有人来证明,有些感情是隽永深刻的,有些人是执着深情的。这样,她心底关于真爱永恒的信念才不会被一系列的冷漠现实击垮。
然而,她不敢。
他越是认真,越让小橘有浓重的不安和愧疚。她不要因为一时空虚而伤害大土,正如同他形容黄骏,“要是早就觉得没结果,最初就不该开始”。
何尝不想有个人可以牵肠挂肚,可以每天粘在一起,说些杂七杂八,怎么也不会倦。然而想到这副画面,心中出现的人只有他。
程朗。
无论怎样小心翼翼,提起来都会让她鼻眼发酸的名字。
期中考试之后见到乐陶,她精神焕发,完全不是小橘想象中萎靡不振的可怜模样。“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忙!”她挥挥手臂,“刚考完试,又要组织下个月的大合唱。哎呀,你说我去哪儿找什么手风琴伴奏呀,专业指挥呀,想起来就是没完没了的事儿!我发现啊,人的潜力还真是无穷的呢。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没主见的小女孩呢。”
“看到你这么活蹦乱跳,我就放心多了。”夏小橘小心翼翼问,“真的,完全OK了?”
“如果说完全OK,那肯定是骗人!不过大土说得对,就算心里很难受,也不一定要展示给别人看,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对于复原一点帮助都没有。”
“大土?他还说这么有哲理的话呀?”
“人家可是看在某人的面子上,否则我死了他都不会埋!”邱乐陶眨眨眼,“这可是他的原话。我还说怎么大土忽然那么好心,跑来请我吃饭,还讲了一通大道理。说实话,大土同学不错,不知道某人有没有考虑过,干脆从了人家算了。”
“如果说完全没有,那肯定是骗人。”夏小橘学她的口气,“但每次一深想,就觉得这个人只能做朋友。”
“为啥呢,你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冥顽不灵呢?”
“对大土,我没有那种感觉,那种心跳加速,忘记呼吸,又甜蜜又酸涩的感觉。你应该明白,就是你说过的,看见他,就想傻傻地走过去,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说什么的那种感觉。”夏小橘低头,“我并不是非要和Snoopy在一起,但我仍然希望,会有那么一个人,让我有很心动的感觉。”
“女生呢,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会比较幸福。”邱乐陶拍拍她,“大家都这么说,不会错的。”
“可是,你不会觉得不甘心么?难道你不想知道,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有多开心么?”如果,如果程朗可以用我对他的感觉对我一天,哪怕只一天,也足够了。
邱乐陶抿了抿嘴唇:“我怎么会不知道?其实,当初黄骏不想和我在一起的,他说大家都是朋友,自己又是那么个好变的个性,说不定几天就分开了,以后很难堪的。我说,就算没有未来,那也无所谓啊,总好过从来都没有在一起。只要他喜欢我的时候,和我在一起,那就可以了。”
“你都没有和我提起过!”
“都说过啦,就是怕你会反对啊!你肯定会觉得我的决定又草率又幼稚。拜托不用再说一次啦,那天大土都说过我了。你们两个,现在肯定一个鼻孔出气。”她最后叮嘱道,“你一定不要再发傻,劝人家找个女朋友什么的。大土虽然不是那种第一眼就很震撼的帅哥,但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这个人真诚可靠,绝对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早晚有女生慧眼识英雄的,到时候被抢走了,你就哭也来不及了!”
夏小橘若有所思。
邱乐陶舒口气:“总算听得进我的话了。”
夏小橘没有反驳,她一直在想邱乐陶刚刚的话。就算没有未来,那也无所谓,总好过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草率,幼稚,其实她和乐陶并没有不同。
只是程朗不是黄骏,并不愿意陪她玩这场感情游戏。
林柚那边的消息远没有乐陶这样乐观。
黄骏从天津过来一个周末,吃饭时直慨叹陆湜祎学校的风水不好,养不住美女。“早晨我俩从食堂吃饭回来,路过操场,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女生在跑圈。仔细一瞧,居然是当年的长腿美女。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变得那么难看?”
本来看他就有气,这下更是罪无可恕。夏小橘趁他说话时拼命给自己和大土添茶,待黄骏口干舌燥时推过去一盏空壶。
“姐姐,你故意的吧!”黄骏哀号,“这么恶毒,谁敢找你作女朋友。”笑着瞟了瞟陆湜祎。
夏小橘翻白眼,心想,你还不谢天谢地?如果我真是他女朋友,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和你绝交,免得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黄骏趁陆湜祎结帐时不停作揖讨饶:“别耍脾气了,这样大土夹在咱们中间,很难做的。”
“那我夹在你和乐陶之间,就应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
“是我对不起她。但是,我已经够负责了,觉得坚持不下来,就主动提出分手。如果我不厚道一些拖下去,以后脚踏两条船,那不是对她伤害更大?”黄骏振振有辞,“而且,我昨天去看她了。她说,如果你想知道我最近过得怎么样,那么告诉你,非常好。我想多问两句,她一转身就走了。”
此后反而是黄骏常常提起邱乐陶,拐弯抹角向小橘打听她的消息,而乐陶却很少再提及两人之间的过往。她结婚前黄骏喝得酩酊大醉,嘟嘟囔囔说要去抢亲,几次被陆湜祎按到沙发里,又跳起来,说:“是兄弟就别拦我,否则我和你玩命。”
夏小橘气不过,要了一把冰块塞到他衣领里。“也该清醒清醒了,你当初和人家玩感情游戏,现在人家不理你,就哭天抢地,难看不难看?”
黄骏梗着脖子:“你怎么知道我是游戏?我后来找过她多少次你知道么?她居然那么狠心,一次都不见我。现在说结婚就跑去结婚了,才认识人家多久啊!”他眼中布满红丝,扭过身去狠狠擦着眼睛,不一会儿竟真的嘤嘤抽泣起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口齿不清地讲述高考之前如何骑着摩托车带乐陶去江边看夜景,她如何把脸颊贴在自己的后背上,羞赧地说以后这是自己专属的特权,说无论以后是否在一起,就算老到牙都掉没了,想起这一天都会把瘪瘪的嘴笑成一朵花。
她的眼神像江波上跳动的夜色流光,黄骏并非不记得这一切,还有她发丝上淡淡的馨香。只是一向都候鸟一样迁徙,一旦动摇,不想如何坚持,而是习惯性地说分手。
夏小橘想起那些和乐陶一起做梦的日子,心中怅然,又不由佩服好友,能迅速分清梦想和现实的区别。对于无法改变的人,拥有过便放手,梦醒了,便不再迷茫。
在这一点上,乐陶远比自己,或者是林柚,要豁达勇敢。
林柚基本淡出舞蹈团。入学三个多月,她长了二十多斤,新买的衣服都灰暗肥大,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曼妙窈窕的身姿。也很久不仔细打理头发,刘海长了便随意梳到脑后,因为睡眠不好饮食无序,额头和下巴长出好几颗青春痘来,面色也不复当初的莹润剔透。
“真的不想跳舞了?”小橘问。
“我没办法集中精神。”林柚摇头,“每次站在舞台上,我都会想起他说的话,根本就没有心情跳。”
“你不要为了别人的话,影响自己,你应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想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掰着指头数,“我学过两年芭蕾基础,又转学民族舞,为了比赛和表演,跳过现代舞,还有印度舞等等。其实很杂,连一个准专业的水平都算不上。现在更是跳也跳不了,这一两个月不训练,身体基本僵住了。现在的基础课对我而言难度挺大,期中考得就不好。教授在课堂上都说了,不会对特长生法外施恩。大家都知道在说我,也都知道我这个特长生基本也没特长了,都窃笑着看过来。”林柚将头枕在小橘肩上,从床头的玻璃瓶里抽出一朵太阳花,扯着花瓣,“我现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剩下吃东西一个减压的途径了。有时一边吃一边暗自骂自己,怎么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狼狈。”
“绝对不能放弃啊!”夏小橘听到自己声音干涩,她指指花瓶,温暖明亮的桔红色太阳花,“还有人关心着你,不是么?”
林柚勉强笑笑:“总有一天他会失望,和别人一样讨厌现在的我。说真的,我有点害怕,每次看到程朗,都担心他会放弃我,却又总说出一些傲慢偏执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如果,你不想失去他。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我不知道。以前我就知道他对我好,以为他和别的男生一样。现在我又觉得,他为什么要喜欢我,我已经又不漂亮又不可爱。就算他现在坚持,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的!”
“怎么?”
“我是说,他,据我的了解,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男生。认真,善良,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单纯得像个大孩子,但其实真的会关心和照顾别人。我一直,一直,都把他当成很好的朋友。”
忽然想起程朗轻轻的一句告别:“布丁,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真的。”夏小橘讲不下去,她觉得再开口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从林柚的寝室出来,发现下雪了,地上已经积了密密一层。看来今天只能去乐陶那里投宿了,小橘叹气,小心翼翼走在溜滑的大理石台阶上。
“是你么,夏小橘?”熟悉的声音,问讯的语气。
猛然回头,程朗带着绒线帽,弯着眼角微笑,睫毛上挂着闪亮的冰晶。他闲适地站在那里,从无数次的梦境里变换到她转身就能触及的地方,措不及防。
一颗心瞬间提到喉咙口,腿有些微微打战,夏小橘手忙脚乱,一个踉跄,仰天摔在台阶上。
程朗跨过一步,把她拽起来,想要掸去她身上的浮雪,想了想,还是收回手来。“好久不见了。”他说。
“是啊,好久。”
两个人对立无语。
“她,最近心情不大好,很多事情不顺。”
“我知道。”程朗抬起头,望向林柚的寝室,“最近脾气可臭了。”依旧是微笑着,语气中没有一丝责怪不悦,目光专注而温柔,“其实,很需要别人照顾呢。”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女生?
程朗似乎看透她的心思,笑着挑眉:“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总是那么乐观,那么积极,总能笑得很开心。”
陆湜祎撑着一把大伞适时出现,将夏小橘从半石化状态中解救出来。“我从自习室出来,看见下雪了,打电话问林柚,她说你刚下楼不久。”他又和程朗打个招呼,“一会儿去我那儿拿把伞吧。”
“不了,我骑车过来的,不方便打。”
陆湜祎拍拍他肩膀:“回去时小心点,路上滑。”
他边走边对小橘解释:“程朗经常过来,陪林柚一起上自习,给她讲讲高数什么的。大家都这么熟,有时间在林柚那说两句好话吧。好歹人家也救过你一次。”
“哦。”夏小橘淡淡地应着,“对啦,你觉不觉得我每天嘻嘻哈哈,很没心没肺的样子啊?”
“恭喜,你终于发现了啊。”陆湜祎语气夸张,“精力超级旺盛,疯疯癫癫,别人说一句你能顶十句,还总大大咧咧得傻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可怕的女生了啊!”
夏小橘“哈”地大叫一声,去戳他侧肋的痒痒肉。陆湜祎侧身两次,都没躲开,第三次收紧胳膊,将她的手夹在腋下,擎伞的手背在她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小疯丫头,越说你还越来劲。”
努力把手抽出来,揣在大衣口袋里。两人都有些尴尬。
她撇嘴:“以后不和你开玩笑就是了。”
“也不是说你很疯。”陆湜祎轻咳,“就这样吧,谁让我都习惯了呢。”
二人不再说话,雪片扑簌簌击在伞面上,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笑过,闹过,心里却空得如同寂寥的雪夜。还是不行呢,无论怎样想要去尝试,一个人,终究都没有办法代替另一个人。
春节过后,陆湜祎去中关村跑了大半天,攒了一台新电脑。夏小橘一听到有十七寸的液晶显示屏,嚷着要去打游戏。
“不是不可以,但收费高昂。”陆湜祎在电话中应道,“连看自行车的大妈也不是义务服务,对吧。”
“好啊好啊,就比照那个标准,每天两毛吧!说好了,我周六一早就去找你,进城之后给你打电话!”
“多早?别耽误我睡懒觉。”
“偏不!我要坐最早的一班车!”
大话说出去了,然而周五晚上不断电,寝室里的卧谈会到两点多钟才结束。第二日一早电话铃声大作,夏小橘距离最近,迷迷糊糊向被子里拱了拱,掩住耳朵。电话响到掉线,隔了不到十秒,又锲而不舍卷土重来。她昨晚吃瓜子时喝了若干杯白水,此时费力睁开肿胀的眼皮,伸手在桌上乱摸一气,懒洋洋地抓过听筒:“喂……”
“喂喂喂,喂个大头啊。都几点了,还在睡懒觉!”
“大土你小点声,耳朵要聋了……今天不上课耶。”
“谁说要坐最早的一班车进城的?”陆湜祎“哼”了一声,“拿火柴棍把眼皮支起来看看,是不是末班车都要发了。”
“我的眼皮还真的很沉呢。”嘟囔一句,抱着电话歪到在枕头上。
“那赶不上午饭了,谁说想吃麦当劳新推出的套餐来着?”
夏小橘一下来了精神,“砰”地坐直:“我这就出门,旋风速度!”
对方轻笑:“就知道,你这点出息哟。”
夏小橘已然和陆湜祎同寝室的众人混熟,并为他们一一编排绰号,阿木,老金,水水。陆湜祎颔首:“嗯,如果我们寝室有第五人,一定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五行八卦都让你用齐了。”
快钻到电脑里的女生已经吃饱喝足,显然没时间理会他的抗议,盯着绚丽的游戏过场动画,“哇哦哇哦”连声感叹:“太爽了,好过瘾啊!屏幕好大哦,眼睛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好了!”
“傻孩子,已经有十九寸的了,只不过刚上市,价格奇高。”
“够用了够用了,如果你换新屏幕,这个记得给我哦!”
“这么快就显示出地主婆的贪婪本色来了?”陆湜祎用手中的书打了打她头顶,“还得无产阶级给你当头棒喝!”
“这叫无产阶级?”夏小橘摩挲着低音喇叭,“好奢侈啊!你是不是得了很多压岁钱?”
陆湜祎耸肩:“都在这儿了,连下两个月的生活费都预支了一部分,吃饭也要算手指了,惨吧!”
“那还有钱买武侠?”瞟一眼他手中的书,是《笑傲江湖》。
“盗版,粗看一样,翻一翻就知道错字连篇了。”
“等你过生日,我送你一套正版吧!”
“真的?”陆湜祎笑,“那我要刻在脑门上,天天让别人提醒我。”
“当然了,好兄弟,讲义气么。”夏小橘扬扬下巴,“大姐我攒钱就是了,到十一还有好几个月呢。”
“我比你大好不好?你是不是在高中大学领着称你为大姐的几千只鸭子嚣张惯了?”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你自己先玩,我去洗把脸。”
水水插话:“阿土仔可是五六点钟就起来了,问他干什么,他说等电话。眼巴巴看着天花板,好像天上掉金子似的。”
夏小橘干笑两声。“对了,他买这么好的电脑干吗?”
水水也笑:“八成为了和女生聊天喽。”险些被毛巾击中。
“做效果图!”陆湜祎瞪了他一眼,“就你,总借着我电脑聊天,谁知道对面坐着什么人?搞不好是心理变态的男生!有什么参考价值?”
夏小橘探身,仰头看他,小声说:“其实,你也可以和女生聊聊天啊,不用害羞,到时候我们大家会帮你把关的。”
“你还是早点解决自己吧,唉,多大都得替你操心。”
他气鼓鼓转身出门,水水窃笑:“还真是的,最近阿土仔春心大动,好像爱上梁咏琪了,说没想到女生唱歌也能这么爽耳。反反复复,就听那么一首而已。”
“什么歌?”
“《胆小鬼》。”
“分明是期待某天你唱给他听的。”邱乐陶言之凿凿,“你看歌词,喜欢看你轻轻皱眉叫我胆小鬼,你的表情大过于朋友的暧昧。”
“我每次都讲,他是兄弟,是好哥们的。”
“自欺欺人吧。他分明不这么想,你也分明知道他不这么想。我看你们最近在一起混得挺开心啊,就没什么进展么?”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啊。”夏小橘十指交握,抵住额头,“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了。不过我现在真的是胆小鬼。我很怕看到Snoopy和林柚走在一起,自己却是孤单单一个人。”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冬天。去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初,谁知道呢。”
“你最近都没有和他们见面?”
“没。林柚要补上落下的功课,也开始恢复训练,忙得很。我就说我也很忙。”
“她似乎缓过来了,精神不错,Snoopy还是很有本事哄女生开心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夏小橘恹恹地应了一句,“我应该为他们俩高兴才对。”
邱乐陶点点头,忽然问:“你说,他们俩kiss过没有?”
夏小橘郁闷到不行,连翻白眼:“我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我当时,和某人在一起不到五天就……”乐陶叹气,“这是多正常的事情啊,人家现在是一对儿,你要认清现实,明白吧?”
“你是在给我打疫苗么?”
“嗯,你都想清楚了,免得下次看人家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刺激大发了。”
牵手也好,拥抱也好,亲吻也好,在恋人之间,真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把手揣在口袋里,从女生楼前的林荫道走过,就能看到一幅幅即时上映的浪漫小电影。夏小橘借来若干本一向被自己鄙夷的言情小说,看来看去,都是别人如何爱得炽烈,多数的波折坎坷,也是两个人庸人自扰。浪漫绮丽的故事,更衬出自己形单影只。
再见到陆湜祎,她忍不住托着下巴,呆呆地想,如果和这个男生谈恋爱,是怎样的情景?如果他对自己说,作我女朋友吧,可不可以试试看?
他曾经牵过她的手,虽然没有令人心潮澎湃,但大而温暖地包裹着自己小小的手掌,似乎全部的不安定都被包容在他掌心,让人放松而安定。很舒服的感觉,不会抗拒,不想挣脱。
如果是拥抱,或者亲吻呢?
目光不禁停在陆湜祎双唇上。
他正在喝汤,抬眼看见夏小橘定定地瞅着自己,诧异地问:“怎么了?我脸上粘着饭粒?”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刷”一下整张脸都热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连忙低头拨饭:“我下周不过来了。”
“怎么?”
“哦,建校劳动,这两个礼拜的周末都要拔草种树。”
“终于种树了啊!”陆湜祎笑,“我当年的心愿也能完成了。”
“什么心愿?”
“把你挖坑种了啊。”
夏小橘拍拍脑门,大笑:“想起来了,运动会打牌那次么,大笨孙子。”
“呵,你把坑挖好了,自己乖乖钻进去,然后让你们班男生将土填上。”陆湜祎又嘱咐,“少浇一点水,北京本来缺水就。”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
眼前的这个男生,是否是最适合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壤?
春天过了大半,陆湜祎和邱乐陶的寝室组织了两次联谊。
“是那次他们寝室的人看见我,提出要结成友好寝室的,我没多想就答应了。”第一次联谊归来,邱乐陶在电话里告诉小橘,“大土可是非常地不情愿,说你们着什么急,火上房啊?!哈,他可是耐心地等着某人从郊区发配归来呢。我也告诉姐妹们了,谁也不能对大土出手,因为谁都不是某人的对手。”
“前两天,被水水他们拉去,陪邱乐陶一寝室几千只鸭子逛夜市去了,唧唧呱呱一路。”陆湜祎隔天也打来电话。
“那还不好,热闹呀。总比我在这儿清修要好。”
“对,对,热闹极了。但也很讨厌。”
“喂,这么形容人家女孩子,不好吧。”夏小橘失笑。
“我是说那些卖玫瑰的,总围上来。”陆湜祎哼了一声,“我和那几千只鸭子中间的距离都能过坦克了,还围上来。那些女生自己倒是买了一大捆花花草草的,也许是要回去吃吧。”
“我也想逛夜市。”夏小橘说,“毛豆,羊肉串,麻辣小龙虾,盐水菠萝……”
“你那是夜市还是消夜?不怕再闹一次痢疾啊?”陆湜祎揶揄,“等你回主校区我和你一起去,免得没人送你去急救中心!”
随后一次夏小橘进城,便参与了陆湜祎寝室的消夜活动。在路边大排挡要上一盘毛豆,几十串羊肉,两份麻辣小龙虾,若干扎啤。水水在小橘面前摆了只玻璃杯:“我们一人匀你一口啤酒吧,光吃肉很腻的。”她紧紧捂住杯口,头摇得像波浪鼓。
“不喝酒也行,把这个消灭。”陆湜祎从隔壁水果摊拎了削好的菠萝。
“没泡过盐水吧,吃这么大的菠萝,嘴巴会木掉。”夏小橘咋舌。
“那就喝啤酒。”水水又来夺她的杯子,鬼鬼地笑,“以后还要经常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呢,不锻炼锻炼怎么成?”
“来三个烤翅。”争抢中,芜杂的声音掩盖不了旁边男生的话语。
“不要辣,少放盐。”他又补充。
“知道了,老规矩。”摊主拉长声音,“还是你吃两串外加一串皮,她吃肉。”
“是啊,吃得都长在这儿了,”男生拉高衣袖,“大热天,一身鸡皮疙瘩。”
女孩嗔怪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谁刚才还说,全力支持我减肥的?”
他们站在路灯下,路灯昏黄的光照在脸上,两个漂亮的年轻人,一样修长的身影。隔着烧烤摊缭绕的烟雾,面孔有些模糊。夏小橘一分神,杯子被水水抽走,倒了大半啤酒。
那一天夏小橘喝了两大杯扎啤,自认为毫无醉意,就是开始话多。林柚拉她去自己寝室住,她还挥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还能赶上末班车。直到众人问她过些天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夏小橘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因为她打了个嗝,大声回答说:“好大好大好大一只Snoopy。”程朗就坐在对面,专心剥着小龙虾。
Snoopy代表什么,他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芒果布丁是谁,或许他早就忘记了。
夏小橘猛然起身,感觉满腹凉意忽地冲到头顶,打了个哆嗦。“不行了。”她摆手,“我必须睡觉了。”必须要闭上眼睛,将他看她时的温柔目光屏蔽在脑海之外。
因为是周末,寝室里的北京女孩回家去了。林柚安顿夏小橘在自己床上躺下,说:“这样我还放心一点,免得你半夜起来吐到人家床上。”
“关键那是上铺,会变成天女散花哟。”夏小橘学樱桃小丸子,呼呼呼地笑。
“你好恶心。”林柚正在洗毛巾,用指尖沾了水掸过去。她换了米白色的宽大睡衣,背后印着一只大大的米妮。长发用铅笔随意地盘在脑后,散下几绺来,垂在纤巧的脸颊旁。她洗好一条毛巾,塞在夏小橘手里:“喏,擦擦你的小花脸。”拿起盆去换水,还轻轻哼着歌,似乎是“我爱洗澡乌龟跌倒”。
“看到你又这么开心,真好。”夏小橘把毛巾搭在额头上,“而且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们也都这么说。”林柚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原来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没事儿就撒娇的女生。其实,你在大土面前,也很像个小孩子呢,没发现么?”
“啊?是么,呵呵。”小橘笑了两声,转过头去。床头书架上,一张合照在暗影里看不清,隐约是漫天飞雪,穿成北极熊一样的两个人。毛巾啪嗒地掉在枕头旁,她飞速拾起,索性盖住整张脸。没有人给她一个拥抱,只好双手环住肩头,用力地抱紧自己。
第二天林柚一大早就去排练,给夏小橘留了饭卡和字条,让她晚上务必留下看演出。“回到舞团的第一场公演,一定要给我打气哟!”
在练功厅,林柚高盘的发髻有乌色檀木的光泽,净瓷一般光泽无瑕的脸庞,她下巴微扬,脊背挺直,右手轻搭在把杆上。晚春夕阳映出少女苗条纤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脚下。“底子就是好,这么快就变回美女了。”黄骏站在她身边,啧啧赞叹。
“前不久不知道谁那么刻薄,说人家难看!”
“是么?谁说的?怎么可能啊。”黄骏佯装无辜,“夏小橘,物以类聚,你的姐妹可都是美女。”
“少来,想溜须去别处,我才不吃这套。若是你借机揩油,”拽过他的胳膊,“哼哼,以后就别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头!”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开刀啊!”黄骏笑着,拉过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人家是名正言顺,算什么揩油。
她想张口答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语气,似乎无论怎么说,都透着一股哀怨和尖酸。于是不做声,冲黄骏扬扬拳。
黄骏跳开,拍拍程朗:“没买束花庆祝演出成功?”
“太高调了。”他摇头,“她说……”
夏小橘无心再听,推推黄骏:“我先走了,路远,太晚回去不安全。”又转向程朗,“和林柚说一声吧,她一定是最棒的!”
“不等大土了?”黄骏喊她,“他们年级篮球赛一完就赶过来。”
她没转身,扬起手来摆一摆。身后传来黄骏的大笑:“还是你这就赶过去给他加油啊。”
从练功厅出来,到校门和操场是两个方向。想着大土看到自己出现在观众中,汗水淋漓的脸上会有如何的表情,一定是瞪大眼睛,瞬间的惊喜,然后又收起笑容揶揄她两句,说什么运气不好的人在这里影响我发挥,夏小橘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刚刚向操场挪了两步,又觉得心情沉重,似乎大土是自己不快乐时藉以依托的替代品,如此暧昧的态度,对他总是不公平。于是折返回来。
可是,普通朋友难道就不能去加油么?心底无私天地宽。夏小橘想:“对啊,我们起码是好朋友啊,难道走了也不打个招呼?”
向着操场走了不到五米,又停住脚步。“不对,不对,夏小橘,你清楚的很,在他心中,你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如此天人交战,她就在楼前反反复复踱来踱去,直到眼尖的阿木大喊一声:“小橘灯,怎么不去给我们加油?!”
三五个男生刚从街角转过来,高高的个子,像路边挺拔的杨树。
“怎么这就走了?”陆湜祎问,“今天可是你小姐妹扬眉吐气的日子。”
“太晚了,今天一定要回去,明天八点还有课。”
“你们那个山沟呀,是不大安全。我送你去车站吧。”
“不用了。”她飞速拒绝,“呃,那个,出这么多汗,会感冒。”
旁边的男生们窃笑:“看,到底是女生,多细心,多体贴啊。”
“你,你,你……”夏小橘大为尴尬,一个个指过去,“唉,脸上花的,都赶上京剧脸谱了。我走了,不和一群脏猴子站在一起。”
她大步离开,男生们不知说了什么,爆出一阵大笑。夏小橘回头,望见陆湜祎拿篮球在水水背上砸了一下,嘴角却噙着笑意。她忍不住微笑,刺痛而紧缩的心也平静下来。
夏小橘的生日恰好赶上期末考试,于是和同学朋友们商量好,推后两个礼拜过农历生日。陆湜祎的贺卡如期而至,写着:“夏天的小橘子,转眼你一字头的年岁也快到尾声了。回想从前,所有和你熟识的人,生活都会因你而充满阳光,然而我与你分享的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年而已。有很多次,我都希望时光停留在某一刻,哪怕短些也好;可是无奈得很,它只会无情向前。好在青春还有大把时间,让你实现所有梦想。”
她读完一遍,扔在一旁,摸出第二天要考的邓理提纲来。看了三十分钟,眼睛还是直勾勾盯住第一段,于是将卡片捡回来,仔仔细细再读一遍,要从字里行间扣出些蛛丝马迹来。总于忍不住,给邱乐陶打了个电话。
“难道还要我解释给你听?昭然若揭么!”对方刚考完一门,还有闲心应付夏小橘敏锐细腻的少女心思。
“但他如果真的表明,我也好做一些。”
“怎么好做?你现在也可以顺水推舟呀,立刻回封信,就说我愿意和你分享青春的大把时间。”邱乐陶咯咯笑起来,“这就是他的梦想吧!”
“你知道,我是说,如果他的态度再明朗一些,我还好说‘没可能’。现在写这么含糊的话,我想拒绝都找不到切入点。”
“拒绝?你不会还对Snoopy……你明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心里还是会很牵挂,又不敢多想;见到他还是紧张,又不敢抬眼看。乐陶,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拿另一个男生当替补,对他对我,都不是好事。而这么拖下去,我觉得,太对不起大土了。”
“周瑜打黄盖,你没有用枪逼他呀。”乐陶叹气,“你呀是理智的人,我们是感性的人。理智的生活多是喜剧,不过不容易盼。”
夏小橘笑:“真的么?不容易盼就不容易盼吧,我宁可要一个来之不易的喜剧,也不要一个又一个悲剧。”
“没准大土就是你的喜剧呢!”
“我们认识四年了,要是有什么感觉,早就有了。现在已经熟过头了,我看到他时,脸上就刻着兄弟两个字。”
夏小橘想不出如何答复陆湜袆,索性装作没有收到卡片,想着如果他提起来,便用考试太忙搪塞过去。然而刚考完邓理,便收到快递送来的硕大包裹,拆开,是半阖着眼睛的趴趴狗,柔软的浅咖啡色落水毛,抱个满怀。
同寝室女生们羡慕地大叫,抢着抱来抱去,笑着揶揄:“橘子,让我们抱抱,你不会吃醋吧?”
“大热天的,最好放在你们床上不要拿回来。”她心乱如麻,脑门冒汗,跑到水房胡乱洗一把脸,想着此刻不能再装傻了。
打电话过去,告诉大土礼物已经收到了。
“哦,今天才收到么?同城快递应该一天就到啊。”
“我们这儿不是同城了,是乡下,乡下啊!”夏小橘纠正,“不过没关系了,反正这两天都在忙考试,过得不知道日子了。谢谢了呀,我们寝室的人都喜欢的不行,现在还在争来抢去呢。”
“那你……”他语气犹疑,“不喜欢?”
夏小橘一愣。
陆湜袆故作轻松:“本来,打算送个Snoopy给你的,但没看到你说的那种好大好大一只,想着反正都是狗么……”
你这个傻瓜。小橘心酸。
“那个,我们寝室的人还都说送这种玩具很幼稚,老土,不过我又不是女生,怎么知道女生喜欢什么呢。这个还是憋了好久想出来的。”他笑得腼腆,“是不是真得很老土啊。”又换了恶狠狠的语气,“是也不许说!听到没?!”
“朋友之间,不用这么隆重,下次不要布施给快递公司了……”
“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当我长不大呀……”
“真是的,又害你破费了,还是多攒点钱留着追女生用吧……”
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没用上。夏小橘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唔唔啊啊地点着头,最后答应考试结束后去城里和众人大吃一顿,当作庆祝生日。
因为长时间蜗居城郊,夏小橘提出去肯德基,陆湜袆照例嘲笑了一下她的年龄和品位,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会提前去占座。她乘车赶到时,透过明亮的落地窗,看见他坐在店堂的转角,专心致志折着生日蛋糕附赠的头环。在那一刻,面对这样安静温和的他,忽然想起最初印象中他的倨傲来,还有戏谑的笑,两人牙尖齿利地彼此刻薄,这许多年来乐此不疲。而他从自己眼中略带敌意的陌生人,变成了此时不离不弃的知交,这一切,又岂是最初能够预料的?似乎还是他略带冷漠地微扬了头,对体育老师说:“我对运动会,恐怕没什么热情。”
顾客出出入入,开门关门间,听到店内在放任贤齐的《不要变》。
我想我不会懂到底什么原因,怎么这城市里到处流行破碎恋情
是否不贪心的人反而会特别地幸运,当世界翻天又覆地,我们还在一起
你爱我我爱你不要变行不行,不多看不多听只认定这份感情
谁爱我谁爱你都不变行不行,让未来像从前风平浪静,永远都尽全力捍卫相爱的决心
夏小橘一时间思绪涌动,暗下决心,如果今天大土有所表示,她便义无反顾地答应下来。
陆湜袆折好纸帽,抬头看见门前的夏小橘,以为她没有看见自己,起身扬手。夏小橘想到自己的决定,忽然有些羞涩起来,忸怩着蹭过去,转头看着墙上的新品推荐海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陆湜袆递过当月的优惠券,问她想吃些什么。
“鸡腿堡来几个,原味鸡,薯条,玉米,土豆泥,鸡翅鸡翅鸡翅,甜筒1,2,3,4……”夏小橘一边念着,一边把相应的优惠券撕下来。
陆湜袆探身看看桌子下面:“你是不是带了一个麻袋,用来打包?”
“没有别人了么?”夏小橘望着桌面上的10寸蛋糕盒,脱口而出,单独面对大土,还是有些尴尬,虽然刚刚心中泛起一丝柔情,但想到他可能真的有所表示,依然是手足无措。“那个,我以为会有很多人,能打牌呢,摩拳擦掌很久了。”
“你?”陆湜袆失笑,“所以想买这么多吃的,已经作好输牌的准备了?”
“别小看人啊,以前总和手气不好的人搭伙,才会输的,不信今天再较量较量啊。”
半个小时后,在寝室里收拾行李的阿木、老金、水水,略带惊讶地看着笑嘻嘻的夏小橘出现在寝室门口,还有她身后拎着蛋糕盒子的陆湜袆。
“是来昭告天下,我们可以改口叫嫂……”水水话音未落,被老金拧了一把。
“不是说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怎么这么快吃完了?”阿木问。
“当……当……当……当……”夏小橘拎出一口袋炒田螺和毛豆来,“打牌,我是来打牌的!”
“这个女赌鬼,拦不住。”陆湜袆摇头,“在村子里憋出毛病来了。”
“今天收拾东西,明天就上路了。”老金接过蛋糕盒放在门口,“等我给你拿副牌,俩人也能打。”
“那多没意思啊!再说了,这么大,吃不完明天就坏了,太浪费了!”
陆湜袆笑笑:“由她吧,过生日的人最大。”
几个男生一旦摸牌,便停不下来,水水提了旅行袋出去,回来时里面装买满了啤酒。因为是新修的宿舍楼,两间寝室有一个共用的客厅,便在这儿支着桌子,从对面喊了两个人来打牌,考试结束后人人精神亢奋,一时不能尽兴,加上有女生在场,决定索兴打个通宵。半夜时肚子饿了,有人提出要吃蛋糕。配套的塑料刀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夏小橘便用饭勺歪歪扭扭地切着,半醉的男孩子们扯着脖子,荒腔走板地唱《生日快乐》,起哄要她把第一块喂给陆湜袆。夏小橘也没拒绝,笑眯眯冲他招招手,趁大土愣神的时候,飞快地把沾在手上的奶油抹在他鼻头上。众人大笑,之后奶油满天飞,一群花脸猫吵吵嚷嚷不亦乐乎。
夏小橘玩到两点来钟,加上喝了两杯啤酒,眼皮开始打架,被人替下去,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更是昏昏欲睡。“困了就去躺会儿。”陆湜袆说,“反正这一群都要打通宵。”她迷迷糊糊点头,踅到寝室里,来过几次,记得大土的床位,倒头便睡。屋内闷热,又伸手打开床头的电扇。男生们仍然在外面喧哗,夏小橘睡不安稳,觉得在此留宿不好,转念一想,心底无私天地宽,一直如此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外面有人弄散了牌,男生们发出长长一声抱怨,有人推门进来,到床头书架上拿了手电,打开抽屉找东西。
是大土。
夏小橘忽然有些精神紧张,一瞬间似乎清醒过来,但又觉得此刻砰地做起来更加突兀尴尬。窗外路灯正照在眼睛上,于是努力闭紧双目。陆湜袆当然想不出她此刻的千回百转,找到扑克牌,将手电放回书架上,顺手又把电扇关上,低声说了句:“傻丫头,就这么直着吹,也不怕嘴歪了。”说不出的关心宠溺。
没有了扇叶的旋转和嗒嗒的马达声,一瞬间寝室内变得很安静。投射到眼睛上的光线被扰乱,似乎是他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空气,缓缓地描摹着她脸庞的轮廓。指尖掠过她的刘海,轻轻地拨开,听到他轻若不可闻的低叹。
随后,小橘嗅到他带着啤酒味的湿润气息,掠过鼻翼,落在自己的双唇上。她头皮一紧,发丝都要竖起来了。温暖的触感,轻轻贴在唇上,好像一片初生的翠绿叶子,青涩稚嫩地伸展开来。
夏小橘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气他就会意识到自己在装睡,无法想象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场面。难道不是应该跳起来,打他一巴掌?秒针如同被谁按在表盘上,用尽全力也不能向前半步,她只觉得天地冗长,几乎都要窒息过去。
其实并么有那么久。陆湜袆飞快地撤身,低低骂了一句,接着是清脆的拍击声。不用小橘出手,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绷紧的空气又开始悄无声息的流动起来,夏小橘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仍不敢睁开眼睛。细想,不过是短暂的两三秒,短到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她的心揪得紧紧的,不知为什么竟然流下眼泪来,并非委屈或感动,难过或欣喜。只记得天色半明时,醒来摸到自己潮湿的脸。
第七章
夏小橘搭清晨的首班车回学校,离开时几个男生依旧在吵吵嚷嚷的打牌,还有人似乎一晚上就长出密密一层胡茬来,又或者是前几日期末考试中一直没有整理仪容,昨夜天黑看不真切。换了平时,小橘一定哈哈大笑,冲上去抱拳,给他起两个武侠小说里的绰号。然而此时她什么也顾不得,匆匆拎了书包就走。
陆湜祎喊:“等等。”她心中一紧,停下脚步,忸怩地转过身来,面孔微热,不知道是否已经红如煮熟的螃蟹。
“还有礼物没有拿呢。”他努努嘴,“水水他们送你的羽毛球拍。”
“不想拿也可以。”水水揉眼睛,“随时过来打啊,反正你下学期就搬进城了不是?”
“我厉害得很,你不一定是我对手的!”
“哈,我哪有时间陪你打球,学习,我是好好学习、心无旁骛的好学生,哪像有些同学,一天到晚,心里长草……”他一边说,一边用肩膀撞着陆湜祎,“昨天让他拿副牌,出来还抓了一盒烟,跑到走廊去了。”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小橘睈目,“来,张嘴让我看看!”
众人大笑:“看,有人发话了不是?”
夏小橘此时心虚得很,唯恐谁又说出什么话来揶揄自己和陆湜祎,明知不可能,但总觉得半梦半醒时的那一瞬早成了天下皆知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下无所遁形。她应付了两句,蹭到门边。
大土在众人的哄吵中送她下楼。清早的林荫道晨雾迷蒙,朝露消弭在空气里,和爽的风中洇润着淡淡的水汽。
“真抽烟了?”实在需要说些什么。
“没。”
“我就说么,你还长本事了。”
“因为身上没有打火机。”陆湜祎笑,“不过,以前我抽过一两根,不喜欢那个味道。”
夏小橘自然不会追究,昨夜他为何又摸了一盒烟出门。两个人一路走到车站,说着天气,说着考试。此前陆湜祎帮她订了一同回家的火车票,两人约好隔几日在北京站见面。
首班车上几乎没有多少人,开起来咣啷啷响个不停。夏小橘有些后悔,刚刚等车时应该问问他,到底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因为难于启齿,总想着来日方长。却不知一旦放下,成了以后再没有触碰的话题,以至于那个吻越来越缥缈,连它的真实性都无法保证。
曾经有人问过夏小橘,和陆湜祎走得那么近,是否还分得清友情和爱的界限。她坚定地点头:“当然!”或许疑惑过,在摇摆中靠近着,然而感动和心动是如此不同,尤其是那个一直存在于心底的人,重新出现了。
北京站这些年的变化并不大,夏小橘下了出租,买好站台票。从广州过来的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进站,她在花坛边坐下,想上一次看到程朗时他的样子,但面貌似乎总是模糊的,想来想去都是若干年前理着清爽平头的他,甚至是更早时初见的草菇造型,顽固地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此时此地,难免会想起那年暑假在火车站重逢时,透过如织人潮,看见他闲适而立的身影。
小橘认得其中那只红色椭圆形拉杆箱,而它的主人并没有出现。
“去甘肃社会实践了啊?”
“是啊,决定的突然,回家的票都来不及改,不过她一直想去看飞天。回来时可能还要去爬华山。”
排队进站时,夏小橘本来站在陆湜祎前面,听到两个男生的对话,忍不住探过头去:“那也会去西安了?”
“应该吧,她倒是提过羊肉泡馍。怎么了?”
“噢,没……我也想吃。”她嚅嚅了一句,转身回来,隐约觉得不安。男生们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期末考试、球赛和同学聚会上去,他笑声爽朗,没有一丝掩饰和不安。而夏小橘心中凛然,两年前林柚清秀的字迹历历在目。
“我对爸妈说想去华山,还想去敦煌看飞天,这些都是可以路过西安的。他们答应地很痛快,但是说要等到妈妈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驳斥不了……”
忍不住转身,看着他粲然的笑容,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丝阳光,却不知道马上要被乌云遮蔽。内心焦躁,她预感到命运的变迁,却不能开口言明,否则便好像是一个居心叵测的诅咒。
最后几节硬座车厢基本上都是学生,小橘在车厢中段,程朗坐在车厢尽头,打水泡面时,看见他和对座的女生聊得开心,回到座位上,还是忍不住望过去。陆湜祎看出夏小橘心神不宁,扯扯她的衣襟:“没什么好看的。”
“我……我没看。”
“你一直在盯着程朗。”
夏小橘险些被面汤呛到,没拌匀的胡椒粉钻到气管里,让她咳个不停。
“知道你和林柚关系好,但这点事情不至于回头去打小报告吧。”陆湜祎笑。她辣得眼泪汪汪,瘪着嘴斜睨过去,心想,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
她巴望着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然而过了半个月,林柚还是没有回来。田径队约好聚会的那天,夏小橘很早就从家里出发,天气好得很,索性穿一双运动鞋,不坐车,一路向学校走过去。附近的道路在拓宽,许多参天的杨树都被砍去,那年她剪短头发的理发店还在,不知道手艺不精的小伙子是否还在。夏小橘摸摸已经过肩的发,原来心底深处的思念和头发一样绵长,以为一刀两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旁边不远曾经是那家叫作“图腾”的礼品店,她在那里买过价格昂贵的塑胶Snoopy钥匙扣,送给程朗作生日礼物,还被邱乐陶评价为一家子傻气。那天放学时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又孩子气地倒退回来,说你看,我带上了。就是在他生日前不久,程朗为她挡住了骤然倾倒的玻璃窗,后颈缝了若干针,夏小橘终于找到理由,得以在众人面前为了这个男生大声哭泣。
以为这一年以来,程朗已经走出自己的世界,成为别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此刻旧日光景纷至沓来,依旧清晰如昨。林柚转学后他的沉默寡言,跑五千米时的大汗淋漓;和她一起买水果探视黄骏,高高跃起摘下树叶,在唇畔吹响;一起作值周生,一起讨论化学题;那些互相鼓励温暖了彼此的通信……那时路过车棚,她总会留心程朗的自行车是否还在,或许还会拿出纸巾来,把车子擦一擦,不知道粗心的男生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总比别人的干净一些。
站在沙坑的边缘,夏小橘抚摸着跳高的杆架,扬起头,似乎还能看到那根架到一米七的横竿。,他如同身生双翼,优雅地从她头顶越过去,天空如一片蔚蓝海洋。
我时刻惦记着你,而你此刻又在哪里?她颓然,低头转身。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人姿态闲散地坐在花坛边上,交叉双手,微笑着看过来。
期盼着他能走过来,加入她的感慨缅怀,然而程朗只是抬起手腕:“不是十一点碰头么?怎么都没有人?”
夏小橘泄气:“十一点半……我们来早了。”
改变她一生的那个瞬间,不过是他一时的顽心大发。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或许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而她却不曾遗忘。
那天聚会后,陆湜祎要送小橘回家,她在他肩头打了一拳:“算了吧,看你灌了那么多酒。到时候谁送谁都说不准呢。”程朗也没少喝,有男生要打车回去,问是否要捎他一程。他摆手拒绝了,坚持要走回去。夏小橘远远看见,赶忙抓过自己的背包,又怕追得太紧惹人注目,于是站在门前和众人告别。
黄骏满脸通红,坐在台阶上吹风,伸手扯着夏小橘的书包带,不断摇晃着,问:“那个,她今天怎么没来?”
“她?你说乐陶?她也不是田径队的啊。”
“她不是总和你在一起么?”
“问那么多,又不关你事!”夏小橘嗤之以鼻,“你身边那些这个系那个系的花儿,不是很多么?”
“我就是问问,至少还是朋友,问一句都不成啊?”
“我可不觉得你们还是朋友。”
黄骏大力拽了一下,夏小橘没站稳,“咚”地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
“那你,和大土,是朋友么?”他问,“你们走得够近了。”
夏小橘瞪他一眼。
“喂,都说女生耳根软,这么长时间了,你能分得清对大土的感情么?真的就是纯朋友,一点别的感觉都没有?”
“当然!”夏小橘看着程朗渐渐走远的背影,一把扯回自己的书包,“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搅不清呢。”
她亦步亦趋,不敢离太近,又怕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他的身影。一旦发现程朗停下来,她就连忙放慢脚步,佯装步履悠闲,浏览街边橱窗。这样过了几个路口,程朗忽然转身,往回走了几步。
被发现了……夏小橘硬着头皮,露出自认无辜的笑容。
“快走两步啊。”程朗喊她,“看到你好半天了。”
她还有片刻犹豫。
程朗笑:“磨磨蹭蹭的,难道我能吃了你?”
程朗自然不是洪水猛兽,但在他面前,夏小橘难免心跳过速,头脑混乱,即使过了这许多年,不再如少年时代一般手足无措,想到突如其来的重逢,她仍会微微发抖,在月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从广州来的列车准时到达,夏小橘逆着出站的人潮去找程朗的车厢,不时踮起脚尖寻觅他的身影,又不知分别近一年后他有怎样的改变。
上一次还是一起聚餐为他送行,约好的朋友来晚了,两人便先去旁边的商厦闲逛。程朗拎着两条领带,转过身来问:“哪条好,深蓝的还是灰的?”
“这样怎么看得出来,要放在脖子上比一比。”
“这样,这样,还是这样?”轮流放在胸前试过,他又把两条领带举在耳后,问,“像不像少数民族?”
“咿,换成两条长辫子就像藏族大妈了。”夏小橘拽拽左边一条,“蓝色带小圆圈这个吧,比较简洁。我送你吧,当作临别礼物,祝你一帆风顺!”
“就听你的好了。”程朗颔首,又笑着侧过头来,拉长声音,“到时候别人笑我没有品位,我也多少有点借口。”
“喂,你要是拿这个配粉衬衫去,我有什么办法?”
“原来你打算再送我一件衬衫?”程朗故作惊讶,“真是破费了!”
结过款,夏小橘忽然想起什么:“你会打领带么?”
程朗摇头:“我知道和系红领巾不一样。”
“本科毕业的时候男生们不都买正装了?”
“他们找工作,我不是保研了?你刚才不是看了半天宣传手册。”
“那我也没系过啊!”
两人转身去问营业员。
“看你喜欢哪种打法,有很多种结,要看领带的质地啊,衬衫和西服的风格啊,先学个最简单的平结吧。嗯,小姐,你也过来一起学啊。”
“我?”夏小橘歪头,“我平时连丝巾都不打,别说领带了。”
“可以给他打啊。”营业员帮程朗整理领口,“以后可以送几条不同风格的,很多女孩子都买领带,把男朋友圈住啊。”
夏小橘不作声,程朗也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回应:“这是促销么?多买有优惠么?”
若早几年,她还会因为这样的对白滋生小小的期待,将它看成默许的前兆或承诺的暗示,然而此刻却明白,两人早已开诚布公,无需借由与旁人的对白,来再次否认。便自欺欺人的,享受这一刻温柔的假象吧。
“发什么呆呢?”鼓囊囊的塑料口袋几乎贴到她鼻子上。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夏小橘向后仰身,看清是一袋子热带水果。
“在你身边走过两次了!”
“我等着看西装革履的县领导呢!”
“有变化么?”程朗退后一步。
“好像,瘦了呢。不是说总被拉出去腐败么,怎么没见啤酒肚?”
“风采依然吧?”他挑眉,“怎么吃都不胖,是不是很嫉妒?”
程朗在北京只待两天,上午就要回学校和导师碰面,他执意要吃煎饼果子,两人在路边找了个早餐点,小橘买了绿豆粥和茶鸡蛋,问:“大老远回来就吃这些,要不要晚上纠结几个人去吃大餐?”
“不用了。这次时间紧张,我回来的事情也没告诉别人。中午和老板吃饭,看晚上有没有空吧。”
也没告诉别人,夏小橘心中涌上一丝喜悦,酸酸甜甜的。“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
“没,你也说我总被拉出去腐败。”程朗咬了一大口煎饼,“随便找个地方聊天吧,吃什么不重要。”
对夏小橘而言,吃什么也不重要,和程朗一起吃路边摊大排挡,也远胜任何山珍海味。
她拿出手机来给同事发了条短信,请一个小时的假。不一会儿电话响起,是林柚。
“橘子,你已经上班去了吧?我们昨天玩到半夜,就没回去骚扰你。对了,现在火车票提前几天预售?”
“T字头5天,Z字头是10天或者20天吧。”
“10。”程朗食指交叉,比划了一个十字。
夏小橘放下电话后,他问:“单位有急事?那咱们快点吃。”
“噢,还好,不急。”她剥着茶蛋,沾了一手的汁水,连忙扯了纸来擦。
“又要出差么?还是去山里考察?”程朗帮她擦净桌上的酱油滴。
她摇头,鸡蛋黄噎在嗓子眼,一直卡着就好了,就不用开口了。“你知道,刚才谁打电话么?”
“我认识么?哦,哦哦,那就猜到了。”他恍然。
不是大土。夏小橘看到程朗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他猜错了。
“她从新西兰回来了,林柚。”
“噢。”
夏小橘托腮看着程朗,他回身要了一杯冰豆浆,倒吸凉气:“煎饼果子里放了多少辣椒油啊!……小橘,你怎么不吃了?”
“……”不想多问两句么?不想见到她么?是我太多事了么?
沉默半晌,程朗缓缓开口:“她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听来更像一句赌气的话,然而夏小橘无言以对。程朗接了几个电话,似乎是广东那边打来的,他客套地笑,间或穿插一两个粤语词,措辞圆滑世故。
还穿着两年前的棉布衬衫,面貌没有太大的改变,然而与自己并肩而坐,抵着膝的男生,却遥远得像一个陌生人。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她有些黯然,一点暗自庆幸的心情都没有,“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么?”
“那,我应该怎么说呢?”依旧是心平气和的语调,“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很努力地挽留过她,你知道的。”
“可是,你也说过,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也清楚对方的处世态度,便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说的?什么时候?”
“高中毕业,在海边。”
“哦,都不记得了,记性不大好。”
“是么……”夏小橘拿勺子在粥里搅来搅去,“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怎么会?”程朗失笑,“我还是那个我啊。”
但你不再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比程朗喜欢林柚的现实,更让夏小橘难以接受。
“也许我说过这样的话吧。直到现在,这句话也没有错。”他探身,凝视低头不语的小橘,“我的处世原则一直都没有变,但是我对于事情的认识程度改变了,我不会为了同一件事情,摔两次跟头,你明白么?”
她点点头,又摇头。
“这么说吧,直到现在,我怨过她,说过她一个不字么?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就应该自己承受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程朗顿了顿,“但这并不表示,我要承受更多的未来。现在,对她,我可以做不同的选择。我没有变,她或许也没有变,只不过,是我比原来看得豁达了,你明白了么?”
“可如果,林柚的想法变了呢?”
“怎么变?她和你提过什么?”
夏小橘摇头。
程朗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最没有变化的,就是你了,还是这么简单。如果是别人问我刚才的问题,我理都不理他。小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隔一段时间不见,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
“不会的。”她眼眶一热,强自笑笑,“这么说,好生分啊。”
吃完早饭,两人要搭车各奔东西。
“一起走一段吧。”程朗说。夏小橘跟在他侧后方,如同那年暑假聚会后。
记忆中,那天空气里有微醺的气味,他回头笑:“我能吃了你?”于是她三两步赶上,两人慢悠悠走着,无非讲些“今天又闷又热”,“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学”一类的话题,说尽种种客套话。夏小橘当然想要多看他几眼,又唯恐自己凝视的目光太过贪婪;几次想要提到林柚或湜祎,又觉得不合时宜,于是盯着路边的广告牌子,把上面的宣传语一字字读出来。街边公园的广播里放着老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也许遇见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远处沉闷的雷声步步逼近,浓云翻涌而至,夏日的天空转瞬晦暗,暴雨滂沱。
从林柚嘴里听到布达佩斯这个名字,夏小橘一时懵住:“啊,你要去南美么?学拉丁舞?”
“嗯?去欧洲呀,学芭蕾。”林柚贴在镜前描着眼线,“我也和你说过,我现在什么都学得半吊子,交流半年,当作是开开眼界咯。”
“不是南美么……哦,我想成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夏小橘咧嘴,“布达佩斯在哪儿来着?”
“匈牙利。”
“为什么去那里呢,去俄罗斯、奥地利、法国啊,会不会更好一些?听到匈牙利,总让我想到匈奴,好像是游牧民族似的,没什么艺术气息。”
“游牧民族,有没有弯弓射雕啊?”林柚笑,点点夏小橘抱在胸前的一套《笑傲江湖》,“匈牙利就挨着奥地利,‘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作者就是匈牙利人;还有李斯特,总听说过吧,他也是匈牙利人。”
她微笑着,讲起茜茜公主的行宫、渔人堡、多瑙河上的链子桥,如数家珍,夏小橘不禁慨叹:“你可以去当导游了,好像去过一样。”
林柚一愣,眼神飘忽:“没,我也是听别人提起过。”
夏小橘忽然想起,当年和林柚的通信中,她曾提起袁安城随着学校的交响乐团去奥地利演出,抽了两天去匈牙利,因为他最喜爱的钢琴家就是李斯特。她忍不住问:“这次的交流项目,还有别的国家可以选择么?”
“还有瑞典和德国。”林柚化好妆,转过身来,“怎样?像不像贞子?”
“是挺像的,脸太白吧,眼睛好黑,披头散发的。”夏小橘噘嘴,“这里这里画红些,也比较像艺伎。”
林柚咯咯地笑,两手夹着小橘的脸颊:“来,继续噘嘴啊,这个造型太可爱了。可惜不能和你多说啦,快轮到我上台了。”
“也好,我还要去给大土送书呢,答应给他一套正版,当生日礼物的。”
“也好,他可以背到新加坡,慢慢读。”
“新加坡?!”
“他没和你说么?他们学院推荐他去南洋理工作交换生啊,我还要和其他人一起面试,他的名额是板上钉钉的。”
“我都不知道呢。”
“哦,我也是前两天学校给所有申请交换项目的学生开会,遇到他时才知道的。小心到时候新加坡政府威逼利诱让大土做当地女婿,不放他回来。”
“嗯?”
“他们那边似乎很喜欢招大陆的学生,还有人高中毕业就去读书么。毕竟人口少,需要人才引进吧。”
夏小橘还没有把纷至沓来的消息统统消化,一时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还真是迷糊,多关心关心人家的事情啊。”林柚笑了笑,语气温和,“真的,湜祎这样的好男生现在不多了。”
四本书抱在手中颇有些分量,于是举高了顶在头上,好在剧场内熄了灯,没有人留心夏小橘正站在角落发呆。舞台中央,一束淡蓝的顶光笼住林柚,她踮起脚尖,轻盈地跳跃回旋,水蓝色群裾翻飞如波浪,伸展手臂,指尖轻颤,身体轻轻摇曳,空气中似有涟漪荡漾开来,仿佛都听得到水声,如鸣佩环。她素净的面孔和月白的上衣,便是湖上缥缈的雾气。
这只舞叫《茵梦湖》,配乐宁静悠扬,夏小橘一时想不起为何这旋律如此耳熟。正要退出观众厅,听见旁边几名学生窃窃细语,问道:“是贝多芬的《月光》么?”“没错,就是小学课文中提过的那段。”她一路追忆,只觉得有些什么事情惊心动魄。
犹记得林柚抱膝坐在草地上,讲起少时痴迷的男孩子,掩饰不住的微笑和憧憬,他为她弹过月光,钢琴声行云流水,自此浸润了每一个思念的日子;她在众多的城市中选择了他向往的布达佩斯,是巧合,还是刻意;暑假她千里西行,是否只因为那趟火车经过他现在生活的城市。夏小橘一再劝说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且莫杞人忧天。然而她太了解这样的心思,想着一个人,便深爱一切与他有关的细节,妄图从一朵花中衍生出一个世界来。
她便是因为程朗在生命中留下细若蜉蝣的痕迹,一颗心便独自缠绵缱绻。而林柚,她是不同的,乱麻要快刀,她不是已经选择了程朗,她心中怎么能放下别人?夏小橘说不出辛酸还是嫉妒,他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身边啊!我仰望而不可得的星光,在别人眼中,难道只是遍生铁锈的陨石?
心绪不佳,见到陆湜祎,难免责怪他为什么独享天大的喜讯。
“听说免学费,之外还有奖学金,好大的一笔银子!怎么不告诉我们,又不会让你作东吃鱼翅,我可是环保人士,顶多来一盘糖醋排骨么!”夏小橘一迭声地埋怨。
“都是没有决定的事情呢。”陆湜祎轻描淡写。
“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林柚说,别的项目竞争都很激烈呢,只有你是学院推荐的。”
“你比我还积极,到底你去我去啊?你觉得,我……应该去?”
“是啊……赚钱,再买个更大的屏幕,原来的那个送我咯!”
陆湜祎沉默半晌,说:“如果要去,少说半年,长的话可能要一年。”
“什么时候开始?”
“明年春季学期。”
“那正好,喏,提前送你一套生日礼物,过两天十一放假你可以背回家里存着,等过了春节再背到新加坡去。”
“你还当真了啊!”他接过《笑傲江湖》,笑着翻看,“真的是正版?不是周末书市上三折的?”小腿被夏小橘踢了一脚,她愤愤地埋怨:“当然是真的,开学这一个月我都没怎么吃零食!”
“好好,我信,我信!我不是有一套翻印版么,翻了两遍了。这套就原封不动,烧香供起来,天天铭记你的大恩大德!”
“原来还真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武侠呢。”
“只是这一套。”
夏小橘想起高三新年联欢会上两人一起在台上演小品,他抓住自己的袖子,大喊“盈盈,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多少有些尴尬。“我觉得,令狐冲最喜欢的还是小师妹,对任盈盈的感激之情多些。”她翻着书,“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怎么忽然感慨起这些来?”
“没什么。其实说起来,任盈盈也挺幸福,她认识令狐冲的时候,小师妹已经喜欢林平之啦,之后更是嫁给了他。虽然知道令狐冲心里想什么,但基本上不需要直接面对,所以能那么大度。在感情上,她其实没吃什么苦,比起程灵素、霍青桐,已经算一帆风顺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陆湜祎想要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没事,忽然觉得,对一个女生而言,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真是最难过的事情,天塌了一样。”
陆湜祎反问:“难道对男生,就不是这样么?”
“不会啊,女生总是太感性;对男生而言,感情不是生活的主导吧,还有责任、事业、前途……”
“好了好了,夏阿姨!你现在说话的样子,真像四五十岁,老气横秋。”陆湜祎瞟她,“好像自己知道很多似的,黄毛丫头,道听途说。走,给你买棉花糖和爆米花去,堵上你的嘴。”
“啊?”
“你不是一个月没吃零食了?”
“那我也不是幼儿园小班出来的啊!”
“对,对,你是大班的,今年六岁半。”
陆湜祎决定去新加坡作交换生,整个秋季学期为之忙碌起来,除了正常的课程,又开始大量阅读英文资料,连发给朋友们的电子邮件也都换成了英文,被夏小橘笑为临时抱佛脚,发给他的电子卡片上都写“Good luck, Buddha Feet!”他回信,说“luckily not chicken feet. cannot write long, otherwise you’ll find so many grammar mistakes in my letter。”又说,“busy as a bee now, would like to have a good talk with you in winter vacation, something really important。”
然而那年整整一个寒假,两人都没有再见面。很久之后,夏小橘才知道,陆湜祎在生日过后写给朋友的信中提到了她。
那位朋友是沈多,她发了一份生日卡给陆湜祎,简单的祝福,并询问他是否已经和夏小橘在一起。他回信说:“No. I can feel there’s someone between us, but I don’t know who he is。”
夏小橘相信沈多不是八卦的人,否则陆湜祎在看到她和程朗拥抱的画面时,也不会那样惊讶。
夏小橘加班到七点,程朗也没有打电话过来,想是手边事务繁忙,她也没催问。回公寓后用压力锅煮了冰糖绿豆沙,冷水镇过又放在冰箱里。林柚买了两天之后回故乡的车票,正在收拾行李。“喂,不要忙了,”她喊小橘,“一会儿出去找食儿吧,周围还有什么好吃的?”
“还消夜,不保持体型啦?”
“没关系,抓紧时间吧!过两天就没人陪你腐败了。”
“家里有芒果,我怕吃多了上火,才煮绿豆沙的。”
“那就少吃一点咯。”
“趁新鲜,多吃两个么,从广东带来的。”夏小橘把口袋拎过来,和装箱子的林柚一同蹲在地上,“程朗回来了,我今天见过他了。”
“哦,他还是老样子么?”
“嗯。”夏小橘点头,犹豫是否要告诉林柚,程朗已经知道她回国。
“还真巧呢,没想到都在北京。你告诉他我回来了?”刚问完,她便摇头,自嘲地笑笑,“算了,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想见我的。说来还是怪我多些,当时年纪小,不大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
林柚申请赴欧作交换生的最后一轮面试是舞蹈,在前一天晚上的排演中,她拉伤了大腿后侧,肌肉撕裂。一两个礼拜之后夏小橘才得到消息,匆匆赶去探望。林柚在睡觉,被子遮在头上。夏小橘怕她呼吸不畅,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掀起被角,掖在她颌下。林柚微微侧身,蜷得更紧,睫毛湿润,脸上犹有泪迹。
“似乎不是很严重,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不过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毕竟么,错过了这次去欧洲的机会。”同一寝室的女生说了个大概,便纷纷自习去了。
过了十多分钟有电话打进来,夏小橘怕吵醒林柚,扑过去接起。对方似乎没料到速度这样快,听筒那边一时寂静无声。她连着“喂”了数声,那边语气疑惑:“小橘么?”
“程朗?”
“对。你来看林柚了?”
“是啊,不过她在睡觉呢,我等会儿吧。”
“哦,吃晚饭了么?要么过一个小时左右你们下来,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好,那你先四处转转吧。”
林柚醒来后,夏小橘转述了程朗的话,她只说了两个字,“不去”,很是决绝。
“你晚上也还没吃呢吧?”
“我不饿,真的,每天这样躺着,吃一口就饱了。”
“可是……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告诉他不要再等了。”林柚扭过头看着墙壁,“我不会再见他的。”
夏小橘的脚步几乎粘滞在几十级台阶上,不知要如何走下楼,把林柚的话尽量委婉地转述给程朗。他站在路灯的黄晕中,看见夏小橘走出楼门,立刻挺直身体,但见她只一个人,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就我们俩去吃饭,是吧?”程朗了然的口气中带着无奈。
“她可能太伤心了,要一个人静静吧。”
“哦,那我们走吧。”他转身,走得飞快。夏小橘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
“喂,腿长的要照顾一下腿短的啊!”她试图活跃气氛。他充耳不闻,步履依然匆促,踩过飘零的落叶,一片簌簌声。夏小橘望着他的背影,锥心的疼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我也想过,去了欧洲之后,自然而然过渡,让一切慢慢冷却。”林柚阖上箱子,剥了一只芒果,“谁想到事情忽然就变了,长痛不如短痛。”
小橘摇头:“其实,就算你去了欧洲,可能冷却么?对于他而言,距离不是问题,半年或一年,他都会等你。”
“我明白,其实,受伤之后真的很无助,我每天夜里都会偷偷地哭。你知道么,我当时真觉得万念俱灰。”
夏小橘愕然:“只是简单的肌肉拉伤吧,你现在不也能跳舞?”
“其实……当时让我最难过的,不仅仅是不能去欧洲了,而是我很强烈地预感到,和袁安城,再也不可能有将来了。”她仰天叹息,“或许,这是注定的呢。谁让我太贪心,谁总去追得不到的幸福。”
“那年暑假,你去西安,见到大提琴了,是么?”
“没错,就是那段时间,有奥地利的教授看了他的演出后很是欣赏,希望他第二年毕业就去深造。他开心极了,跑来旅店找我,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问我想不想和他去欧洲。我当时都愣住了,太突然了,前一天他不过很客套地和我吃了一顿饭而已。但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笑起来,管他呢,这是我盼望了很久很久的一幕,以为永远不会发生的。即使现在想起当时的场景,我还是会笑出声来。”
“那么……布达佩斯……”
“是啊。但我对袁某人,太缺乏信心了,我知道他换过许多女朋友,但还是希望自己是特别的一个。就算维系两个人的关系会很辛苦,我也想要去尝试。但如果不能和他一起去欧洲,让他在那边等我三年,几乎是不可能的。”林柚嗤笑,“其实,受伤之后不久,我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了。手机号码换了,寝室的人说他出去租房住了。我早该明白,他耐不住寂寞,不会为了我而改变。即使如此,我仍然只为了他哭,那时候我就明白,和程朗,是彻底不可能了。我不会第二次抓他作救命稻草。早些分开,是唯一一件我可以为他做的事情。”
“只是作救命稻草么?”夏小橘忍不住问,“你和我说过,一开始只当他是好朋友,但后来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真的是无忧无虑,甚至在某些瞬间,觉得这样就是一辈子了。”
“终究是不甘心吧。”夏小橘怅然,“总会想,如果同样的场景,身边是另一个人,是不是会更快乐。大概,那时候把感情看得太绝对,以为喜欢一个人,一定就是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吧。”
林柚笑:“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和程朗分手前,以为只有对袁那种感觉,才是真正的爱;但如果这样计算,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心爱的人。或许在不同的时间,面对不同的人,感情的表现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或许你和程朗相遇的时间太不恰当了。”夏小橘斟酌字句,“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一个各方面条件和他相仿的人出现,你会考虑么?”
希望听到一句坚决的否认,然而林柚沉思片刻,缓缓摇头:“不知道。有时候觉得未来完全是没办法预测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到怎样的人,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那年十一月,新西兰男生Jason利用暑假万里迢迢跑来北京,他在当年的高中夏令营里结识林柚,自此念念不忘。在他的大力推动下,林柚很快办妥去新西兰进修的一切手续,翌年春天便将飞赴南半球。
知道林柚去意已决,夏小橘放心不下程朗,接连两天寝食难安,晚自习时椅子还没坐热,心就慌张地飞去了人家的学校。胸口这么空,哪里看得进书,于是跳上公共汽车,追着它的踪迹一路去找。途中想了借口无数,这样单刀直入的探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怜悯而幸灾乐祸的看客。
程朗的寝室空荡荡的,大多数人已经去自习,倒是还有一个男生在打星际,说话时眼睛仍不离屏幕:“出去了,应该就在附近吃饭,最近都回来很晚。”根据电脑旁摞在一起的方便面纸杯数量,夏小橘推测他已经在此落地生根许久,也不指望他能关注程朗的去向,又不甘心来了就走,于是出门去找。这一带大学林立,餐厅饭馆自然星罗棋布,每一处都人声鼎沸,夏小橘的倔脾气上来,每一家沿着过道从里到外逡巡一遍。人海茫茫,犹如捞针,她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想起来自己只看了大厅,或许他和朋友们在包厢里。一时气馁得很,只觉自己枉费心力,即使真的见到,程朗也未必愿意把伤心事剖析给她听。如此想着,已经站在下一家小饭馆前,却没有力气迈腿进去。
门猛地被推开,险些撞到她的鼻子。
“对不起。”对方嗓音闷哑,一身烟气。他侧身,与夏小橘错肩而过,她一时懵住,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一迭声叫着“喂,喂”。
其实也不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夏小橘手握一把羊肉串和烤鸡翅,和程朗并肩坐在图书馆侧门的台阶上。他一言不发喝着啤酒,间或伸手,从她那里抽一支羊肉串出来。这门久已不开,台阶旁生出萋萋杂草,夏小橘想要拔一根吹响,草茎在秋风中早没了水分,被她一扯就断了。
“不要再喝了。”她用胳膊肘碰碰程朗,他手臂一晃,易拉罐跌在地上,咣啷啷滚到草丛中。
“喂,不要浪费啊。”他说着,又开了一罐,刚喝一口,就被夏小橘夺过去。
她咕咚咕咚灌了大半:“这样就不算浪费了吧。”
“你也想喝?”
夏小橘被泡沫顶到,打了个嗝作回应。
“你这样,喝了也是浪费。”他翘着嘴角,似笑非笑。
反正也不会还你,她握紧最后一罐,在手心搓来搓去,易拉罐渐渐变得温热。这才想起是他喝过的,倏然尴尬起来,又间杂了感慨万千的一缕甜意。
空气冷洌,夏小橘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程朗摇晃着站起来,要脱大衣给她。“不要,你是喝多了燥的,被冷风一激会感冒的!”夏小橘抓住他的衣襟。
“这样会暖些吧。”他坐在迎风的一面,让小橘坐在身边背风一侧。
“那就回去吧。”
程朗摇头:“我不在寝室喝酒。”
“这儿也没得喝。”夏小橘一仰头,把手中的啤酒都喝光,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嗝。
程朗笑了两声,说:“谢谢。”
“其实,我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你肯坐在这儿,就已经足够了。”程朗扯扯她的衣袖,夏小橘侧身看他,刚转头,便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在喉咙后面剧烈地跳动,连呼吸都被阻塞了。双臂也被他箍住,不知是用力架开好,还是要抓住他大衣的下摆,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上。看起来很瘦的男孩子,肩膀却这样宽,怀里渐渐因为两个人的温度而温暖起来。而此刻他的衣扣贴在耳廓,冰凉的,真实的触感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梦。
沉默,几乎成为冷冽空气的一部分。夏小橘宁愿不问不多想,让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然而她忍不住开口:“你喝多了,现在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是小橘啊。”他抬手,轻抚她的头发,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茧子,掠过她的脸颊,“谢谢你,一直都在,真的。小橘……怎么,你哭了么?”
程朗躬身,她的下颏便抵在他锁骨上,两个人的脸颊几乎要贴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侧头,湿润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一路贴着脸颊滑过来。夏小橘大窘,一摆头,额头和程朗的下巴结结实实撞在一起。他叫声“唉呦”,松开手臂,捂住下巴。
夏小橘慌张地跳在一旁,心中隐约有些失落,这才发现腿抖得厉害,几乎站不稳。
程朗低下头,十指插在头发里:“对不起,我喝太多了。”
“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事。”
“算了,别逞强了。”夏小橘苦笑,抹着眼睛,“我可不想明天看头条,某高校男生酒后冻僵。”
隔了两三周,程朗主动来找夏小橘,送给她一沓新开业影城的优惠券,说是亲戚送的。“我暂时也不会去看,留着也没用,不如你和寝室的女生们一起去好了。”
她“哦”了一声。
“我请你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随便。”
“附近商场有吉野家吧?”
“我看是你想吃双拼饭了。”
“嗬,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和你在一起太危险了。”
夏小橘心中苦涩,关于你的喜好,我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中午客流量大,吉野家里排了长龙,两个人看不到空座,决定到顶层打一会儿电玩。
程朗买了游戏币,分给夏小橘一半。“再多给你几个吧,”他笑,“你肯定死得快。”十指修长,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掌心,她不禁想起那个暧昧的拥抱,面孔发热:“小看人!我可是摩托和打地鼠高手,要不要比比?”
摩托车都被占满,两个人先去打格斗游戏,夏小橘哪是对手,又不会各式连招,只好乱拍一气。玩了两局程朗就劝她快走,说一会儿可怜的机器就被拆零散了。又去模拟枪战,明明是踩踏板就可以控制在掩体后俯身,夏小橘每次看见敌人端枪,必然要自己蹲下来,忘记踩踏板,于是屏幕上她操控的士兵傻愣愣站在原地,丧命乱枪之下。搭档程朗哭笑不得,只能孤军奋战,勉力支持,他拿玩具枪指指夏小橘:“幸亏同伙儿之间不能互相开枪,否则我真应该先把你的人撂倒,只会站在那儿挡视线。”
夏小橘不服气,终于等到摩托车,连赛几轮,她大比分领先。程朗的孩子气也上来了,一定要收复失地,二人你追我逐,直到最后就剩下一枚游戏币。
“你自己再骑一圈吧,没准能更新一下机器的记录。”程朗说。
“没有真人做对手,那多没意思。去打地鼠吧,有一段时间,这儿的记录还真是我保持的。”夏小橘兴致勃勃小跑过去。程朗在后面摇头:“你是女生么?!来过多少次啊?”
第一轮轻松过关,但夏小橘扔感不满,认为自己一年多来功力大为退步。“我原来考试前经常来,”她说,“狠狠打上十几分钟,心里一下就轻松了。”
“真是有暴力倾向。”程朗站到她旁边,“帮你创记录啊,你打右边两排,左边的我用手来拍。”
打到最后一轮,锤子拳头声此起彼伏,眼看时间将尽,再砸到一只便能破记录。夏小橘看到左上角有地鼠探头,完全忘记是程朗的负责区域,一锤子砸下去。地鼠被敲下去了,程朗也举着手指,对她怒目而视,接过锤子,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夏小橘吐吐舌头,笑个不停。
下楼时,程朗站在扶梯前一阶,头发齐整,理得很短。夏小橘在他身后,可以清晰地看见后颈的伤痕。恍然想起来,这并不是两个人第一次的拥抱。在高中,他把自己扯在身侧,护在怀里,用背挡住掉下的玻璃。只是那个瞬间太突然,太惊心动魄。夏小橘唏嘘感慨,忍不住不着边际的遐想,如果,如果没有林柚,和程朗之间有可能么?或者说,在过去这漫长的岁月里,有没有那么一刻,他是喜欢自己的呢?
“你,不会怪我,那天太唐突……”程朗忽然问,只是侧头,没看见夏小橘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说什么啊,都忘记了,真是的。”看着他的背影,那道伤痕,想起如此许多曾经的曾经,让她如何埋怨。
“那好,那我也忘了。”程朗释然一笑, “我们还是好朋友,对么?”
“嗯,当然还是。”
“一直都是?”
“永远……永远都是。”
夏小橘怅然,她胸中有千万个声音在呐喊,不,我从来都不当你是朋友,以后也永远不可能。然而,说出一切会得到什么,是礼貌的疏远,还是暂且成为一个替代品,填一段心中空白?她都不想。就这样吧,就这样作永远的好朋友吧,一切的一切,如你所愿。
北京的冬天,正是新西兰的夏天。林柚一月初就要出发,参加暑期学校的英语班。夏小橘接到她打来辞行的电话,记下航班号,说:“可惜那天我有考试,没办法去送你。”
“还好,爸妈赶过来了。其他的么,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要走”
“的确突然的很。”
林柚轻笑:“这样也好,留下来多一天,就多一天煎熬。我实在想换个环境。”
“那……”程朗是否知道你的行程?夏小橘想要问,心中一个声音便冷笑,何必惺惺作态假装伟大,林柚走得越早越好,干净利落,自此让程朗断了这份念想;另一个声音又叹气,是不见面就能放得下么?那经过这许多时间,即使知道他心中有别人,你夏小橘又何曾真的慧剑斩情丝呢?不如二人大方告别,也胜过他日后独自遗憾伤怀。
她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给程朗。他冷冷抛下一句:“哦,那就走吧,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装作毫不在意吧,夏小橘也不点破,只说:“那可是南半球,隔着太平洋,以后想说再见也没机会了。”
程朗默然。隔了半晌,说:“那也并不比现在的距离更远。”便把电话挂上。
夏小橘踱到床边,“咚”地坐下,闷头无语。爱情是个难题,人生已多风雨,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又何苦去插手别人清官难断的家务事。
片刻电话又响。程朗问:“现在怎么能联系到她?在北京还是回家去了?”又说,“你觉得我应该打电话给她?根本就是于事无补。”
“不要问我。”夏小橘想,别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程朗失笑:“那你何必告诉我她要走。”
“早晚会有人告诉你。”她嘟囔,“到时……”
“到时怎样?”
“喝得找不着回寝室的路。”
“怎么会。”
“喂,真的,下次让你们寝室的人知道你去哪儿了,万一真喝多了也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现在天寒地冻的,倒在外面真就冻僵了。还有啊……”夏小橘不放心,一口气嘱咐了四五条。
“好啦好啦,夏大妈!”程朗一迭声地喊停,“我现在这不是好好的么?不信你来看看好了!一起吃火锅,肯定是冻不死的。”两人约好除夕夜在程朗的学校碰面。
陆湜祎此前曾打电话来,试探地问小橘是否想一起听新年钟声,她支吾着说已经约了同学。“哦,那你玩好。”他说,声音中掩饰不住失望。夏小橘当时有那么一刻愧疚,现在想起来,这样重要的日子,若自以为心存怜悯地答应了他,其实不过给一个错误的信号。感情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既然已经明白自己心灵的归属,于情于理,都不应让陆湜祎如同自己一样,深陷网中央。
那程朗呢?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两个人的晚餐,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夏小橘当然不指望他深情款款地表白,说其实多年前,我喜欢的人是你。那也太过像三流言情的狗血桥段。但脑海中何尝不曾设想那副画面,期望一切如琼瑶大戏,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又笑自己太天真,所谓浪漫桥段,就是因为基本不可能发生,才人人期盼。
思前想后,无论如何,有一刻幸福回忆总好过摊开双手,空无一物。她爱程朗太多年,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此刻就算是饮鸩止渴,她也甘之如饴。
夏小橘被自己的念头震惊,真的是爱么?单方面的默默的喜欢,没有回报没有互动,这真的算爱么?她无法将这样的感情定义为爱,但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如果这样绵长的牵挂,深入骨髓的思念都不是爱,那终此一生,也不会再有什么人衬得起一个爱字了。
除夕夜饭馆都格外忙碌,一路转了七八家,家家客满。夏小橘毫不介意:“那就吃食堂吧,总还有开门的吧!”
“是让我下不来台么?”程朗佯怒,“元旦前诓老同学来吃食堂,传出去我还有脸回高中混么?”
“难道让我空着肚子,你就很有面子?”夏小橘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好饿,食堂就好。”
“真服了你了,刚才不刚吃了半斤糖炒栗子。走吧走吧,食堂好了。”
她嘻笑着跳起来,吃什么并不重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个子高高的背影,坐在一起哼哼哈哈地聊天,才是她最爱的事情。
走到半路,程朗一拍额头:“不如吃火锅,可以到超市买些海鲜和羊肉。”
“你有锅?”
“有个煮面的电热杯。”
“那才多大功率,要煮到什么时候?!”
“你赶时间?”
小橘摇头。
程朗笑:“那不就得了?慢慢吃,煮到什么时候,顶多明年么!”
买了一盒羊肉、十多只大虾、蘑菇木耳、豆腐海带、鱼丸蟹棒、百叶千张、黄喉白菜,夏小橘当然不忘汤底调料还有火锅面,又抓了几包,转身,看程朗左手换右手,都要提不动购物篮。她吐舌头,伸手去翻:“买太多了,放回去两样吧。”
“不用。”程朗伸手拦住她,“相信你的战斗力。”他排队结帐,夏小橘跟在后面,美得要冒鼻涕泡泡,几次偷偷捂嘴,才没有笑出声来。
电热杯小小的,每次只能涮一点东西。两个人涮了几次,脸上都红扑扑的,举着一次性塑料碗,目不转睛等下一次开锅。
程朗吁气:“幸好那些狼都不在,否则一拥而上,真要吃到明年了。”
夏小橘咬着筷子头,问:“咦,是啊,人都哪儿去了?”
“元旦么,回家的回家,陪女朋友的陪女朋友。”
“哦……”气氛颇有些尴尬。程朗面色沉重,不知是否又触动心事。
“我们来比赛吧!”夏小橘捏起一粒鱼丸,退后一步,抬手扔到电热杯里,“耶!三分球!”她叫,“谁扔进去的谁吃!”
程朗哭笑不得:“那扔到地上怎么办?不如说,谁扔不进去,就要吃掉地上那颗。”
“好啊!”
“好什么好。”程朗摇头,“你的调料!”
夏小橘低头,前襟上不知什么时候溅上了麻酱和韭菜花混在一起后的深棕色。平日里她根本不会介意,撸起袖子继续吃个酣畅淋漓。然而程朗就在眼前,她不禁为了自己毫不淑女的举动羞赧地低下头来。
程朗摘下柜子旁的围裙。“好在老三的女朋友一直把它放在这儿,”他说,“人家是洗衣服用的,你也别弄太脏。”
夏小橘点头,想把放下手中的碗,却发现桌子凳子上已然摆满了盛菜的碟碗饭盒。
“来,伸脖子。”程朗招手,把围裙套在她脖子上,又将带子系在她身后。
夏小橘举高双手,觉得这姿势格外暧昧。程朗身高臂长,她略微侧身,让蝴蝶结系在身旁,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人的距离。然而她不敢抬眼,屏住呼吸,心跳已经乱了频率。程朗醉酒的那夜,一切实在太过突然。如果有机会重来,写好剧本,那么夏小橘不介意去扮演别人的角色,哪怕是替身也好。感情是虚假的,然而拥抱是真切的。她如此渴望程朗的拥抱,整个人被紧紧地拥在他怀里,几乎窒息,天地洪荒,似乎时间就这样流淌万年。
如何让人不怀念,下巴放在他的肩窝,耳畔是他温暖的呼吸。
她不禁将手在程朗颈后渐渐靠近,小心翼翼,又恼恨寝室的日光灯在白墙上只能投下隐约模糊的影子。否则,至少她可以看见一个两人相拥的轮廓。
让我庸人自扰,自欺欺人吧,冗长的单恋,总需要一点安慰剂,苦中作乐。
门帘一扬,程朗猛抬头:“嗬,你俩吓我一跳,以为火锅味道太大,引得楼长来抓非法用电呢。”
夏小橘回头,面红耳赤。门外站着陆湜祎,黄骏自他身后探出头来。不知道这二人看到多少,但陆湜祎俨然一脸错愕。
气氛更加尴尬,黄骏打破僵局,说:“人家大老远来看你,就吃这些啊?”
“没关系。”夏小橘摆手,“吃什么都无所谓,随便吃点。”
陆湜祎的脸色更不好看。
“一起吧。”程朗招呼二人。
“不了,本来找大勇小崔他们来喝酒,想叫你一起的……”黄骏察言观色,“我们这就过去,他们已经定好了地方。”
陆湜祎一直沉默,此刻向夏小橘扬扬头:“一起去吧,没关系,都是认识的人。”他的目光中充满疑问,分明在说:“都是认识的人,开诚布公,何必隐瞒。”
“早说,我们刚才找了好大一圈,都没有吃饭的地方。”程朗关上电热杯,起身拿大衣,“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黄骏说了地点:“那好,我们先过去等。”
房间里转瞬又只剩二人。夏小橘收拾桌面:“我不去了,吃得也够饱了。”
“大土他似乎……”程朗拍拍她的肩膀,“要不要我去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你告诉他事实的真相,还是编个借口继续骗他。夏小橘气鼓鼓看他:“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本来就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你自然可以光明磊落当作没事情发生。
“又是这副倔脾气。”程朗看透她心思,反倒笑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大土他怎么想?”
夏小橘一时无语。
“没时间想那么多。”她如实招来,抬头,目光炯炯,“你知道,我都在想什么。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是你装作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我都晕了。”程朗笑。
“我很严肃的!”夏小橘瘪嘴,几乎要哭出来。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过节,小橘,我首先就想到了你。”程朗半蹲,双手支膝,盯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当着别人软弱,当着别人不开心么?你就是我在北京唯一的亲人啊。如果说,我的态度让你有什么误会,我向你道歉。”
难道不是说,所有的爱情最后都变成亲情么?夏小橘束手无策。怎么我们一下就跳过了那个最关键的环节,有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反应方程是否可逆。我不要那么亲密无间推心置腹,我要退一步,退一步。我要欲说还休的暧昧,我要惴惴不安的揣测。亲人,比好朋友更无望。
“我到底,哪里不好。”她低头,缓缓开口。
“没有任何不好。”程朗摇头,“你很乐观,开朗,和你在一起,生活就总有希望。但是,小橘,你给我的感觉,是你自己可以过得很好,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
我需要你啊!夏小橘在心底大喊。我需要看到你听到你感受到你,我需要你健康快乐平平安安,我需要你记得我关注我哪怕只看一眼,我需要你给我希望哪怕只是幻象,才能相信永远有明天!
然而,你说,夏小橘,你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我在你面前一直大声笑着,是不想增加你的烦恼,是希望给你快乐的力量。这难道就是我们永远无法有交集的原因么?难道这些年来,我都做错了么?
她忘记如何离开,蹒跚着走回寝室,一路看见火红的灯笼。室友推她:“去看晚会,去听撞钟啊!”她都只是摇头。
黄骏倒是打电话过来,问她去了哪里,又遮遮掩掩试探:“有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什么都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需要我转达大土的,别让人家惦记着。”
“没。”她心酸欲泣,“我的生活里,不需要任何人。”
这新的一年,和过去的任何一年都没有分别。我依然是坚强快乐的夏小橘,我不需要任何人。
第八章
多年后夏小橘回头看自己说过的话,带着少年时心高气傲的倔强。因为自己曾经无怨无悔地付出,便心安理得觉得每个单恋都难免这样,认为所有的执着都不能如愿。
一个冬天都没有陆湜祎的消息,连同学聚会都托词准备出国而缺席。夏小橘明白,自己以往种种言行,原本看来是欲说还羞的矜持,现在统统都成了故意的疏离。邱乐陶忿忿不平:“就算他知道你喜欢别人心里难过,也不用和仇人似的避而不见啊,毕竟你又不是他的人,谁规定你不能喜欢别人?”
“我倒希望他现在埋怨我。”夏小橘讷讷地说,“总好过一条路跑到黑,白白蹉跎岁月。”
“嗬,说的这么文艺!怎么叫蹉跎?”邱乐陶推她,“我是恨其不争!这个大土一点都不大度,说放弃就放弃。你和snoopy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的话说得那么死,你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大土推出去呢!?”又急着叫,“要不要我去把他拽回来,唉,大不了我豁出去了,叫上黄骏那个烂人,让他一起去当说客。”
夏小橘不说话。陆湜祎一定被深深刺痛,所有付出的艰辛浮现心底。这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和看不到未来的迷茫痛苦混杂一起,令人心灰意冷。她理解,她都理解。
转眼之间,已经是蝉噪声声的炎夏。暑假遇到黄骏,他问:“大土是要延期回来么?”
她茫然摇头,这半年来,陆湜祎似乎从她的生活中慢慢淡出,只有床头他送来大大的Snoopy还眯着眼,一副就要睡着的表情。
“嗬,听他们室友说,不少女生打听大土什么时候回来。”黄骏故作神秘,“前些天还来了个漂亮mm,听说他去新加坡了,一脸失望。”
“那很好啊。”夏小橘懒懒地应着。
黄骏还要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大作,他接起来,嗯嗯啊啊两声,说,“好,就这么订了,回去就去找你。嗯!宝贝,我也想你!”
夏小橘哆嗦着蹲在地上。
“干嘛呢你?”
“捡鸡皮疙瘩。”她抚着胳膊,“好冷!”
“这样不容易错啊。”黄骏笑,“省得我去记那么多人的名字。”
“那么多……”夏小橘撇嘴角,“你还真是博爱!”
“你也不赖啊!”黄骏扬下巴,“神不知鬼不觉就移情别恋了,也是大土太相信你,要是我在北京,早就看出马脚了。”
“喂!”夏小橘猛拍他肩膀,“什么叫移情别恋?!居然被你这种人说,真是黑白颠倒了。”
“你敢说你原来不喜欢陆湜祎?”
“没有!”否认得斩钉截铁。
“别不好意思么。”黄骏揶揄地笑。
“你看我的眼睛,我像在说假话么?”夏小橘收起笑容,凝神而视,“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乐陶。”
“怎么可能?!别搞笑了!”黄骏向后仰身,架在额头上的Polo太阳镜几乎掉在地上,“还记得高中我骨折那次,你们来看我。那天你都要走了,看见大土进病房,转身就回来了,还说得两眼放光,非拉他参加运动会。你走之后我就说,凭我身经百战的经验,可以很确定,这女生对你有意思。”
夏小橘叹气:“你忘了,那时候还有另一个傻妞,就想多看某个花心萝卜两眼。”
黄骏转着眼睛,努力从记忆中发掘两个人过往甚密的种种迹象。夏小橘耸肩:“这些只能说明,我们是死党啊。”
“男女生之间哪来的什么死党?”黄骏嗤之以鼻,“至少有一方是心怀不轨的。”
这话无可辩驳。
想起陆湜祎,此刻都仿佛是别人的故事。这几个月来,夏小橘没有像从前一样,和他海阔天空地闲聊,或者揶揄笑闹地贫嘴,只能如此零零散散听说他断断续续的消息。他那样的男孩子,风趣体贴,和新加坡男生比,应该拥有绝对的身高优势,想来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曾经和他提起,要是找女朋友,一定要让自己最早知道,好给他当参谋。然而夏小橘此刻远没有想象中的释然。曾经以为,当他有了新的开始,就又可以如最初相逢时那样坦然地做好朋友;刻意疏远他之后,总有一天会重拾两人深厚的友谊。可是,他已经走得那么远,虽然在一个和北京没有时差的国度,却好像已经进入另一个时空。现实好像向着和预期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如果他真的有了女朋友……夏小橘未待细想,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就说,“那么,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这些多多少少、深深浅浅的感慨,很快就被程朗的重新出现以及生活中其他或重要或琐碎的事情冲淡了。
夏小橘报名参加了暑期的社会实践,放假后暂时没有回家。几个高中同学过来北京玩,其中有人参加过当年与新西兰交流的夏令营,和那边的朋友还有联系。说起种种八卦新闻,难免提到林柚的名字。
“就是当初跳舞的那个女生,你猜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
“不是咱们年级的程朗么?当时我们就觉得他俩很配。”
“咿,你消息真闭塞,他们早就分手了。对不对?”女生用胳膊肘戳戳夏小橘,“你和林柚很熟不是?”
“哦。”她点点头,“过去好久的事情,别再提了。”
“好,不提不提,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
夏小橘摇头:“应该是没有吧。”
“是谁,是谁?”难免有人兴冲冲地追问。
“Jason!”
“哇,是那个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Jason么?”
“就是他咯!听说他去年为了林柚,特地跑来中国。”
“林柚不会是为了这个,才和程朗分手的吧。”
众人看向夏小橘,希望从她那儿得到一些内幕。她胸闷气短,憋了半晌,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胡说!”
女生们并不介意,又叽叽喳喳讨论其他话题;男生们嚷着好饿好饿,说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侃。
“一会儿少说几句!”有人提醒,“程朗他们先去点餐了,见面可别提林柚。”
夏小橘一凛,包间不过在三楼,几十级台阶走得她心跳加速,久久不能平复。好在众人一拥而入,嘻哈打闹。她隔着攒动的人头,看见程朗和久不见的男生们热烈拥抱,把彼此的背拍得砰砰作响。他也看见她,笑着挥挥手。
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
而心,没来由地被哀愁和无奈咬啮着。程朗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有片刻无语,站在窗边,夕阳渲染的侧影,似乎游离于人群之外。夏小橘在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疲倦,随后是令她心酸的沉寂。她宁愿是自己想得太多,然而她的直觉顽固地跳出来,说那些开朗畅快的笑容都是伪装,这转瞬即逝的默然才投射出他心中最深处的凄凉。
或许程朗,已经知道。
夏小橘只觉得自己只看到冰山一角,苍茫海面下深藏着庞然的悲怆,他此刻的表情一帧帧定格,牵扯着她的心,一丝丝疼痛着。
吃饭时有人问到陆湜祎的近况,目光立刻齐刷刷转向夏小橘,她今天第二次成了瞩目的焦点。怎么总会被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缠上?她假装没看到众人眼中的问号,埋头苦吃。
“小橘最近太忙,都跑成橘子酱了。”邱乐陶替她解围,“她那个暑期实践要查资料,基本每天都要跑国家图书馆,连我都找不着她。”
“是啊。”夏小橘找到台阶,“我的自行车还丢了。”
“在学校里?”
她摇头:“国图门口,那天太累了,出门就直接坐上公共汽车……”
“把自行车扔在国图一晚上?”
“嗯。”她愤然举起筷子,“其实国图里面应该让骑车,至少也可以踩个旱冰鞋,太大了,走得我腿都要折了。”
程朗坐在圆桌另一端,一直微笑着看她比比划划控诉偷车贼和国图藏书的浩如烟海,这时插话道:“我过两天要去上海实习,你先骑我的车吧。”
夏小橘愣了愣。
他又说:“一会儿就去推着吧,正好顺路。”
程朗的提议,她向来不懂如何拒绝。
夏日里天黑得晚,吃过晚饭天还半明半暗。程朗打开车锁,说:“你试试看能不能骑得惯。”
夏小橘见是一辆坤车,立马回应:“没问题!”推到马路上骑着转圈,车把不松不紧,车闸也很好用,座位被程朗调得很高,腿可以完全伸展开,骑起来很轻松。她超过几辆自行车,挺直背脊,放眼看过去都是别人的头顶,开心得乐出声来。
只是自顾自地笑,没留心路口拐过来一辆汽车。夏小橘捏闸,习惯性地用脚支地,脚尖点了几次,就是没有够到地面。眼看无法维持平衡,她大叫一声,向左边跳下来,将自行车抛在右边。
“怎么了?”程朗大步跑过来。
夏小橘指指前轮仍在嗡嗡转个不停的自行车,大叫:“我觉得自己的腿也不短啊!”
程朗一直笑个不停,把摔歪了的龙头扭正,又推到修车铺,借来工具,把车座降低。夏小橘扶着膝盖,饶有兴致地看他蹲在车前,全神贯注拧着螺帽。 “你的自行车丢掉也好,否则早晚被你摔零散了。”他彻底检查了一遍,“你可千万别把我的车也扔在国图门前一晚上,虽然看上去破点,但贼不走空,放在那儿不拿白不拿。”
夏小橘心里暖暖的。
亲人就亲人吧。
一次又一次确信自己就此放弃不再爱他,这决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击碎。夏小橘的目光黏着在程朗身上,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想念他牵挂他,怎样的伤心失落,都比不上这半年来的杳无音讯更让人度日如年。
这样的男生,林柚为什么不爱?夏小橘想不明白。而那个Jason有什么好?程朗都无法代替袁安城,难道他就可以?
“你最近怎么样?”她忍不住问,“哦,我是说,忙么?”
“还好,期末考得不错。”他顿了顿,“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呗。”
他知道了!夏小橘自然明白程朗在说什么,却无从安慰。
“是Jason么。”他语调平缓,“当初他看林柚的眼神就很不对。”
难道你当初看人家的眼神就很对?夏小橘暗想,觉得自己一身醋味。
“也许,近水楼台吧。”她说。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么?”
没准比你知道的多。但还是摇摇头。
程朗也摇头:“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不管原因,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她以后嫁给别人而已。这种情况我已经想了很多次了,即使那样,我还不是要好好活着?尽管有那么一些时候,真TM难受!”他抬头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我好得很。谁没跌过两个跟头呢?”
在他面前,夏小橘总有哭泣的冲动,只能默默陪在他身边,恍然之间,咀嚼高中青涩的幸福和孤独。
邱乐陶说:“我最受不了这样的男生,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对你太好。只会给你希望,害你以后哭鼻子。”
“可如果他不理我,我现在就会哭鼻子。”夏小橘的回答颇没有骨气。
“如果真这样一辈子也好。”乐陶一针见血,“总有一天他会有女朋友,结婚,生孩子。那么你呢?”
何尝不知道,这是事实。然而夏小橘颇有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那一天没有到来,便当它不存在。
虽然不常见面,但每一次相逢,都成了镌刻心中的幸福画面。偶尔一起吃饭,也不特意找餐馆,就在食堂里随意吃点。然而夏小橘喜爱这样轻松自然的氛围,好像这样便真正成为了对方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客套的外人。吃饭后程朗都会主动收拾盘子,她就袖着手,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这习惯一直延续,经冬复历春。转过年来,二人都回家过五一假期,抵达时恰好赶上原来高中开运动会,便一同赶去看热闹。
中午从校园里出来,过了两个街口,去当初打牙祭的小饭馆。这儿除了家常溜炒,还有专门卖给学生的盒饭,两素一荤,上面放只煎蛋,中午时分生意好得不得了。
程朗感叹:“还是学生的钱好赚!小孩子都愿意吃个新鲜。其实你说这里做的,哪有家里好吃?”
“但当初大家都惦记着来吃。”夏小橘笑,“如果毕业找不到工作,我可以考虑回来卖盒饭。”
“你那点出息!那我只好在门口修自行车了。”
两人买了一份盒饭,程朗特意嘱咐要烫黄煎蛋,又帮夏小橘要了一碗紫菜蛋花汤。她之前一直嚷着说春天到了,需要控制饮食,只要喝汤,捡几个饭粒。
但此时犹豫了一下,她想,或许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在他的生活中,似乎隐约还有林柚的印记。
程朗只用力士香皂,不知是否潜意识里扔在缅怀和林柚的初次相逢。回想靠近他的时候,满怀清爽的气息,是一种哀伤的味道。
无论煎鸡蛋还是煮荷包蛋,他爱吃烫黄的,那也是林柚喜欢的做法。
终归是扎在心底的一根刺,夏小橘无力拔除,她无法放弃程朗,也不能逼他放弃过去,但至少可以选择不吃烫黄蛋。所以她点了一份炒饭。
“不减了?”程朗揶揄。
“怕你不够吃!有人总炫耀自己干吃不胖,也不知道是不是甲亢。”夏小橘多要了一只碗,从炒饭碟中拨出几勺。程朗瞥一眼:“嗬,猫食么?!”
夏小橘说:“我小时候也吃不胖,胃肠不好,吃多了就会吐。”
他笑:“小狗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吃多了就吐出来。”
汤碗大得像盆,两个人轮流举着喝。程朗又说:“你应该把碗放下,小狗都是直接用舌头舔的。”胳膊被夏小橘狠狠掐了一下。
她伸过手指,上面沾了一粒饭粒,本来是要程朗把手边的餐巾纸递过来,然而他很自然地伸手把她指尖的饭粒拈下来。转瞬之间,自然而然,夏小橘一时无语。
这样的时刻仍会让她心悸,一忽希冀,一忽彷徨。于是起身,说去柜台多拿些纸巾。
站在门前,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话音。夏小橘转头,看见陆湜祎和几个男生进来,就站在不远处。她忍不住飞奔过去,用手指着陆湜祎,想不出要说什么,只是“呀呀”地叫着。陆湜祎也指着她,两个人满面欣喜,异口同声:“啊!是你!”
夏小橘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陆湜祎说这一学期只有论文没有考试,提前交稿作为交流项目的结尾,刚刚从新加坡返回。
心中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好小子,回来怎么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程朗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陆湜祎一怔,旋即一脸了然的神色。两个男生寒暄几句。夏小橘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是甜蜜,尴尬,还是愧疚。
小饭馆里人满为患,陆湜祎将新买的手机号码告诉二人,便和男生们一起出门,另找餐馆。“你怎么把他们放走了?”程朗笑问,“还剩下那么多炒饭呢!”
夏小橘胡乱拨几口,坐立不安。
“我就说,怎么把他们放走了呢。”程朗结帐,“要不要我帮你要个餐盒,把炒饭装上,你追去给他们,也省得浪费。”
“都像鸡叼过似的,怎么好……”
“还是小狗啃过的呢。”程朗笑眯眯看她,“还不快去,走远了就追不上了。”
陆湜祎和黄骏等人叫了外卖,带到运动场吃。夏小橘找过去时,他们和体育组郭老师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神侃,正在逼问这一年多来,陆湜祎在新加坡可有什么艳遇。看见她过来,黄骏立时说:“哎,那边有个美女!”
众男生齐探头:“在哪儿,在哪儿?”
老郭怒道:“不许打师妹的主意,人家都是小孩子!”
黄骏推陆湜祎:“没你什么事儿,在新加坡不知道多少姑娘围着呢吧,至少还有你总挂在嘴边的蓝衣mm。幸福的人,快去买点饮料,让我们大家心里平衡平衡。”又说夏小橘,“你也别看了,女子八百米,都比你跑得快,看了你会受打击的。”
她知道黄骏有心让自己和陆湜祎单独相处,心中感激。两个人出了侧门,路边的小贩一如当年,卖着羊肉串、烤鱿鱼、烤鸡翅,还有菠萝。
“要不要吃点什么?”陆湜祎问。
夏小橘摇头,“吃过了。”
“一个炒饭,你吃那么多干吗?”他不容分说,帮她要了五串羊肉,一串鸡翅,等待的时候又塞过一块菠萝。
“你要撑死我啊!”夏小橘嗔道。
“这要是原来,也就是你的开胃餐。”
“你别破坏我的减肥大计啊!”
“果真,瘦了一些呢。”
陆湜祎沉默片刻,犹疑地问:“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夏小橘一愣,虽然早知道他会误解,可以是不知如何回答。他所说的“联系”,显然不是说这一日如何碰头。
陆湜祎看出她的停顿,说:“编,你就编吧!可别骗我啊,火眼金睛的。”
“一直都有联系啊。”夏小橘耸肩,“不过一直都是朋友而已,好朋友。”
说完,二人无语。
纵然,我值得爱的是你。
“你不是说,不需要任何人么?”陆湜祎缓缓地问,让她哑口无言,“黄毛丫头,不要学别人说大话。”他“呵”地笑出来,“你还是需要朋友的吧。至少,有人能请你吃个菠萝,羊肉串什么的。”
“能像现在这么聊聊天,就挺好了。”夏小橘由衷地说,“听说,你在新加坡有女朋友了?”
陆湜祎未置可否,只是呵呵笑了两声。没待夏小橘插话,他紧接着就说:“以后有机会请你吃饭好了!”
这是什么呢?是报喜,还是“赔罪”?这一年多来,夏小橘常常担心他一去不返,却又不敢主动联络。希望他可以借此摆脱过往,真正开心快乐起来,或许可以开始一份新恋情;但又怀念他的关心体贴,不知如果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被人取代,将如何是好。两种矛盾心情激烈交锋,不分伯仲。
“是把女朋友带来,引见一下么?”问这句话时,心里有些酸涩。
“是让你多吃点,把嘴堵上!”陆湜祎瞪她。
“黄骏刚才不是说,你总提起一个女生。难不成是他编的?”
“哦……”他笑了笑,“报到那天我看到她,拿在手里的可乐洒了一身,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像谁?”
“过两天就觉得,谁都不像。”陆湜祎摇头,“人家文静得很,可不是那种能疯能闹,精力过盛,别人说一句她能顶十句的女生。”
夏小橘心中温暖,那些彼此调侃,嘘寒问暖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此时故地重游,相识六年的种种历历在目,他们那么重要那么深刻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那些关怀和情谊,如何能痛下决心一笔勾销。
“我们还是好朋友吧?”她问,“你过生日,我还继续送你正版金庸哟。”
陆湜祎笑:“一共只有十四套啊。之后就不是朋友了?”
“怎么会,一直都是!我可以改成古龙啊。”
夏小橘忽然无比感慨,似乎明白了程朗面对自己时的心情。那些关心都是发自肺腑的,然而心寄托在另一个地方,对方最想要的自己永远给不了。
不要说拖泥带水的关心暧昧,和斩钉截铁的断然拒绝,哪一种对对方更好;不爱,已经是最大的伤害。
她第一次,觉得和程朗之间似乎了无希望,万念皆空。这种来自心底最深处的茫然若失,即使在知道他和林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然而现在的她,仍然那么在乎程朗,为什么要逼迫自己放弃?为什么不能开心过好每一天?直到不得不分离,不得不忘记。
夏小橘没有想到,那一天比毕业来得更早。大四秋天之后,和程朗见面的机会便微乎其微。
在同一个城市里,呼吸着一样的空气,看着同样的街景,却要忍着关上耳朵闭上眼睛,不去打探对方的消息,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夏小橘不想被思念一点点啄食,于是选择自我放逐。
作毕业论文时,她的课题需要考察草场退化,去内蒙和青海实地考察,经常外出两三个月,然后回北京呆上一两个星期整理材料。及至参加工作,她也常常主动请缨,把别人都不愿意出的差揽下来,刻意忙得像个陀螺,便没有心神去想那些湮没在烟尘中的纷繁旧事。
父母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上学时苦口婆心教导她学业为重,现如今却把督促夏小橘找婆家当作头等大事。亲戚朋友都被动员起来,明查暗访,不漏过任何一个周边的适龄青年。她耐不住父母的唠叨,也见了三五个男生,当作交差。不过吃顿饭或喝杯咖啡,AA付费,决不见第二面。家人若问起来,一律以没感觉为由搪塞过去。
母亲着急:“你也别太挑剔,好男生越来越少,过两年等你年龄大了,就更麻烦。”
“我也不是不婚主义。”夏小橘翻白眼,“但这又不是超市的白菜,随便抓一棵就能过日子。”
邱乐陶评价:“你爸妈真是可怜,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宝贝女儿这么多年,就对一个人有感觉。”
“我并没有拿别人来和他比。”夏小橘躺倒,望着天花板,“那时候我多小,生活多简单,他就是全世界。如果我还想当初那样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人,就不是天真,而是傻了。”
“那大土呢?为什么不考虑他。”
“我怕啊。”夏小橘翻身,脸埋在手臂间,“如果他是一个陌生人,我可以试试看,大不了就是分手。但是湜祎,如果我选择他,感觉就是一辈子了。如果我们在一起,又分开,对他会是多大的伤害?虽然是很好的朋友,但谁能保证,做了男女朋友之后会不分手呢?”
“你对snoopy,怎么就没有这么犹豫过?”
夏小橘颔首:“是啊,对他,哪怕在一起一天也好。什么过去未来,我统统不计较。”
“你对大土,只有责任,没有爱。”邱乐陶叹了口气,总结道。
和一众朋友小聚,也有人当着陆湜祎的面,半开玩笑问她:“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我们也好帮你留意。”
“年龄相仿,背景相似的有志青年。”
“有志的看不出,”黄骏点点脸,“有痣的倒是不少,考虑一下么?”
夏小橘跳起来要打他,转了转眼睛,说:“好在是这个‘痣’,其实还有个谐音字。”
黄骏大叫“恶心”。她自己乐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出来了。
“其实这样挺好,又自由。”夏小橘举着扎啤挨个碰杯,“而且,今天在一起,明天可能就分手……”
黄骏险些“噗”地将酒喷出来:“你总不忘了损我。”
“我认真的。”夏小橘说,“只有好朋友,是一辈子的。”眼角余光看见陆湜祎,他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如果我们当年擦肩而过,在七姑八姨的介绍下相识,或许会觉得缘分真奇妙,居然将两个校友联系在一起。而如今我们有了如此多共同的回忆,反而成了并行的铁轨,永不分离,也从不交叠。
这心境,不需要说给别人听。
夏小橘把绿豆沙从冰箱里拿出来,给林柚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
“真幸福,现在每个毛孔都冒凉气了。”林柚坐在椅子边缘,伸长双腿,“今天一定能睡个好觉,明天上午还要去面试。”
“面试?”夏小橘一愣,“你要找工作?在北京。”
“嗯,短期,兼职的。这两天和大学同学聚会,有个舞蹈团的女生和别人一同开了个工作室,偶尔还会去健身中心作教练。”林柚报了一个名字,夏小橘只记得开头是个“宝”。
“那边想要多开几节舞蹈课,所以同学问我有没有兴趣。”
“就算有兴趣,你这次回国能呆多久呢?而且还要回家。”
“谁知道,或许就不走了呢,让那边的朋友把行李给我托运回来。”
“真的决定回来了?那太好了!我是觉得,虽然那边生活条件好些,但无亲无故的,感觉有点漂泊。”
林柚点头:“其实我早想回来,只不过心里一直有个结。”她坐正身体,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我这两年几乎没有怎么和我妈说过话。”
“为什么?”
“你还记得么?大二那年秋天我申请去布达佩斯,排练的时候拉伤了肌肉。”
“嗯,那次我们吓坏了,之后你妈妈都赶过来了不是?”
“没错,其实,在来北京之前,她去了西安。”
“西安?那个大提琴……”
“对,她专程去见袁安城。”
袁安城出身音乐世家,自幼便有同龄孩子所不及的优雅风度。林柚的母亲是他小学班主任,格外疼爱这个聪明懂事的男孩,在他父母离异后,更曾将他接到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情同母子。林柚和袁安城青梅竹马,这些林母都知道,只当作是小孩子之间两小无猜的puppy love。及至袁安城高中毕业,即将升学去西安读书,临行前去林家告别,晚饭后林柚一定要他再弹一次《月光》。林母洗了水果,端给两个孩子,琴声悠扬,月光洒满没有开灯的房间,她看见女儿站在琴旁,凝视着袁安城,目光比月色更轻柔。一曲完了,林柚伸手敲击琴键,袁安城飞快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林母望着身形纤丽的女儿,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一个只知道玩闹的小孩子了。
虽然袁安城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但身为母亲,做了二十多年的教师,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在读高中时为了谈情说爱而分心。送袁安城去车站时,林母婉转提醒,林柚还是个孩子,希望他能做个表率,鼓励小妹专心读书。袁安城经历家变,父亲终日醉酒,辗转被几个亲戚照料过,经过漫长的寄人篱下的日子,更加懂得察言观色,此时怎会不明白恩师的弦外之音。他对林母一直心存感激,便将对林柚那一份懵懂的感情妥帖地藏好,绝口不提。偶尔书信往来,都用兄长的语气谆谆教诲。这样被琴声浸润的俊朗少年,自然不乏女生青睐,上大学后很快便结交了漂亮女友,只是看谁都是淡淡的,没有一份感情维持得长久。
没想到林柚执着的很,对于那个年龄的她,只要袁安城给家里的来信中有只言片语提到自己,心里便如同万花筒,幻化出千万种可能性,似乎每一个字都蕴含深情。高三她作为艺术特长生被提前录取,便对父母提出要去华山,林母要她等自己放假,林柚等不及,自己跑去西安。袁安城又惊又喜,经历了若干似是而非的感情游戏,恍然发觉,最难忘记的,仍然是林柚的纯真和执着。暑假回家,他特意去探望老师,刚刚试探口风,便被面色阴沉的林母打断。女儿自幼乖巧,虽然性格倔强,但从没有欺瞒家人,这次为了去看袁安城,她编造借口,从北京的亲戚家跑出去,只身搭上西去的火车,来了一个先斩后奏。
这两年中袁安城纷繁多变的情史林母早有耳闻,她明确表示,不赞成女儿同他来往。她说林柚不谙世事,只看到凡事美好的一面,她需要一个同样背景简单的男生一同成长,而不是被袁安城拉扯着进入芜杂的感情世界,还要学会面对他的过去。
“如果你不告诉她,就是隐瞒;如果你告诉她,林柚能接受么?就算她现在迷恋你,什么都不在乎,她能像现在这么单纯快乐么?你用什么保证她的将来?”林母苦口婆心,袁安城无力争辩,面对林柚的希冀,他只能用苍白的谎言来掩饰。说他讨厌跳舞的女生,尤其是跳芭蕾的,因为自己的演员母亲抛夫弃子去了日本。
他说,跳舞的女生,越是漂亮,越是虚荣,就算现在很单纯,早晚有一天会变。
林柚急切辩驳,说自己不会。
袁安城冷笑,说,当年,我父母也是很相爱的。结果呢,又怎样?
结果又会怎样。她还青稚,没有在感情上跌过跤,连追问的勇气都没有。
没想到时隔一年,林柚又出现在面前。她社会实践路过西安,像小妹探访兄长一样,和他客套地打招呼,保持亲而不狎的距离,说自己的生活,说关心备至的男友,还给袁安城看钱包里的照片,挺拔英俊的男孩,站在本应属于他的位置。
此时袁安城正站在命运的快车道上,奥地利一家音乐学院的教授正在中国访问,看过他的演出后大为赞赏,愿意提供奖学金,供他毕业后赴欧深造。如此百年不遇的良机,让他欣喜若狂,忍不住跑去旅店找林柚,抱着她转圈,问她想不想和自己去欧洲。林柚有片刻的呆滞,但随即低了头,赧然颔首。
远处地平线上似乎有万千道霞光,希望如朝阳喷薄而出。
然而我们似乎等错了站台,看着通往明天的列车从身边隆隆而过,将一切梦幻碾压成齑粉。眼睁睁看希望破灭,却无能为力。
林柚在争取赴欧名额的彩排中,大腿后侧肌肉撕裂,险些断送舞蹈生涯。林母几乎一夜白发,在去北京探望女儿之前,她特意先到西安,去找袁安城。
“我妈妈没有说,她那次说了什么。”林柚微微摇头,“但我见到她时,她憔悴得很,痰里都有血丝。现在想起来,一个宝贝女儿,一个心爱的学生,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她的意思,想不动怒都不容易。她觉得,袁安城完全不适合我,根本不能给我一个安稳的人生,他对于感情的不专注已经成了习惯,对我不过是一时的新鲜感,并不能成为以后的约束。袁安城非常感激我妈妈,看到那个样子的她,一定什么都答应了。”
“可是妈妈没想到,因此我的生活更加不安稳,一下就走到南半球去了。命运还真是奇妙呢!”林柚戏谑地笑。在她去新西兰之后,有一次父亲说漏了嘴,提起林母曾去过西安。林柚无比震惊,潜意识里察觉这一切和袁安城有关。她不动声色,装作对过去毫不介意,从母亲和袁安城的朋友的只言片语里,渐渐拼凑出事情的原貌。她没有和父母争吵,甚至都没有说明自己知悉一切,只是逐渐疏于联络,更不想回国。身心俱疲,整个人迅速枯萎下去。
讲到这里,林柚蜷起双腿,脸颊贴着膝,长发勾勒出她佼好的轮廓,下颌尖翘,脖颈颀长,圆润的肩头下双臂莹润如玉。夏小橘忍不住走过去,张开双臂,和她紧紧拥抱,能感觉到林柚的啜泣,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你回来了,可以去找他啊!”夏小橘说。
然而此时,袁安城已经毕业数年。
林柚摇头。
曾在夜里醒来,满心忧伤,窗外的月光明亮如昨,让一切心事无所遁形。她没有去探询袁安城的下落。他或许正在欧洲某个城市的街头徜徉,走出古堡似的学院,去金碧辉煌的音乐厅排练,或许从容地喝杯咖啡。流年似水,就这样消失在多瑙河起伏荡漾的微波里了。
她看着身边依然熟睡的Jason,一切已经无可逆转。
忽然心生倦意。匆促地分手,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两个女生一直聊到曙光乍现。夏小橘索性给同事发短信请假。
林柚问:“这样是不是算旷工?”
“怎么会?我就说忽然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要挂吊瓶,要不然怎么会凌晨还给他们发短信?或许还能请下两天假来。我们那里管得松,不要医院证明。”
“那说什么病?”
“痢疾咯。”夏小橘耸肩,笑得狡黠,“一来我得过,好编;二来同事们都知道我嘴杂,生冷不忌。”
林柚中午要和大学同学一起吃饭,下午由她引荐去面试,简单洗漱便睡下了。夏小橘前一日起早去接程朗,睡眠严重不足,此时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后脑勺僵硬地痛着,心中却有万千思量,波澜壮阔。时而追思往事,时而思索未来,发生过的、希冀过的、梦里出现的……种种情节交错,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差别。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们的希望,她的解脱。
即使在睡梦中,夏小橘都以为自己一直清醒着,直到手机把她吵醒。程朗说经过她的单位,是否一起吃午饭。小橘大惊,抓过床头闹钟,中午十二点整。林柚已经出门,留了纸条,告诉她面试的时间地点。好在她住的离工作地点并不远,和程朗约好了饭店,让他先去点菜。
夏小橘赶到时程朗正在看报纸,见到她时笑着扬手:“《精品》还是一块钱一大沓,北京物价稳定得很么。”又笑着翻到封面,“孙燕姿现在好看多了,她刚出道的时候,好多照片像吕丽萍。”
“哪有!”
“不信?你看,这个角度。”
夏小橘有心事,笑不出来。
程朗翻到旅游版,看得津津有味。夏小橘呆望着他出神,短而齐整的发、轮廓分明的眉骨,脖颈上应该还有当年留下的细微的疤痕。这样一个人,从来不属于自己,但也没有真正失去过,他似乎总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能听到他的呼唤,看见他的微笑。
然而这样藕断丝连的暧昧情愫,似乎也要走到尽头。
“昨天你说,林柚,她……也在北京?”程朗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依旧低头看报。
“嗯,对阿。”
夏小橘沉吟片刻,又问:“她就在附近面试,要不要见一面?”
“为什么要见面?”程朗反问,“不会是她主动提出的吧。”
“没……”她摇头,“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程朗挑眉,“怎么,想去送我?”
“算啦,我要去上班。”她顿了顿,“那……也从北京站出发么?林柚要回家,也是一早的车票。”
“我坐飞机去深圳。”
“真是不巧……”
程朗不说话,面无表情,低下头继续关注汽车版面。
我宁愿花儿为他人绽放,也好过就此消亡。
夏小橘又想起高中的英语造句和那一曲自己听了多年的《很爱很爱你》,还有林柚说起程朗时流露出的一丝缅怀,“最初我只当他是好朋友,但后来就不一样了。”
她是爱过程朗的,不是么?如果不是袁安城的出现,或许已经收到他们的喜帖。
她伸手挡住程朗面前的报纸: “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不是要面试么?莫非有回来的打算?”
“或许,可能。前段时间她妈妈住院了,医生误诊,说是癌症,好在后来发现是良性的。不过她说这一下看开了许多,有可能要回国定居。”
“她能舍弃国外的生活?”程朗讥诮地笑。
“林柚是那种重视物质的人么?”夏小橘有些气恼,“如果你这么想,也太不了解她了。”
“那……你来解释,为什么她那么快去新西兰,又那么快和Jason在一起?大家说她就是一心想出去,去不了欧洲就去大洋洲。”他淡淡地笑,“只有这个解释,能让我不去多想,我就当它是真的。说实话,我真得并不了解她。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夏小橘用餐巾纸一次次擦拭碗筷,“我感觉,她变了,比以前豁达了许多,很多事情看得更加通透。”
“这并不代表,她以前做的事情都变得正确了。”
她咬咬嘴唇:“我是不希望你有机会的时候没有珍惜,等到以后追悔莫及。”
程朗失笑:“说什么呢?大话西游啊!”
“难道不是么?你这些年虽然没说,但真的忘了她么?你不想见她,并不是因为怀恨在心,或者觉得她已经是陌生人了,而是怕自己放不下吧?难得她现在有要回来的念头,你当初没有留住她,现在就甘心就这样天各一方么?以后她嫁给别人,想到有过这样一个重逢的机会,你不后悔么?并不是说重新见面就一定有未来;但如果你这次放弃了,那就真的没有未来了。到时候不要又跟我说什么,这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但有时候想起来还会觉得真TM难受!”
程朗不语。
彼此的沉默胶着在一起,过了良久,他深呼吸:“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结,是时候需要打开了。”夏小橘低头,“是我多事了。”
“不,小橘,谢谢你能和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这样的朋友,我会记一辈子的。你今天说的话,我会仔细想想。”
“好,你要努力啊!”夏小橘强自笑笑,“搞不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了呢。”
程朗讶然:“为什么?”
“林柚是我的好朋友啊。如果,你们……你应该知道,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方。”
“是这样么?”程朗沉思,缓缓地说,“我的确想要见见她,或许我真的一直无法释怀。但如果,会失去你。我宁可选择要两个好朋友。”
“何必呢,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有感觉,就不要勉强自己。更何况,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好朋友。”夏小橘苦笑,“我昨天想了一夜,我不可能作你的好朋友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或者绝对,或者零。”
“我明白。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配合。如果你觉得,我们以后不再见面比较好……或者,你什么时候想开了,觉得我们还可以是好朋友……”程朗十指交握,凝视夏小橘,“不过,我一直当你是非常重要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像亲人一样。因为我知道,你一直是最真心地关心我的人。她的确在我心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但你,同样是别人取代不了的。除了一件事情我无法实现,其他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我都愿意为你去做。”
夏小橘怕一颗心被这真挚的目光灼伤,扭过脸去。她仰起头,努力瞪大眼睛,唯恐睫毛扇动,泪水就会滚落下来。在离开前,最后的希望,是程朗能记住她微笑的样子。
而心中另一个自己大声嘲笑她的故作洒脱:“”夏小橘啊夏小橘,如果一个男生对你没有感情,那么无论你什么样子,是哭还是笑,他都不会在意,他都不会记得。”
隔着健美操厅的落地玻璃墙,夏小橘看到林柚正在做现代爵士的演示课程,于是推门进去,站在角落。
“舞蹈要传递心情,动作的张力不仅仅来于身体的柔韧、肌肉的张力和良好的节奏感,更是来源于丰富的内心世界。”林柚的动作舒展流畅,舞动的同时解释着每一处细节,“不同的乐曲当然有不同的感觉,但即使是同样的乐曲,不同的人来跳,或者同一个人,带着不同的心情来跳,都会演绎出不一样的风格。”
“我们要给自己积极的暗示,”她向面试的评审们伸开双臂,“我很开心,我很快乐,就可以笑得更美一点。来,大家一起笑着跳起来,不管好的牙齿坏的牙齿,一起露出来!”
众人微笑,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夏小橘也卖力鼓掌,忆往昔,感慨万千。高中市运动会上领舞时红衣白裤的林柚,甫上大学苦闷压抑步法凌乱的林柚,和程朗在一起后娟好静美的林柚,她们翩跹起舞的景象交织在一起,映出此刻镜中大开大阖、随意自如的轻盈身姿来。
“命运就是这样。爱情会有很多种,但母亲只有一个,我不会一直怨她。更何况,回头细想,我和袁安城在一起并不一定适合,他当初没有坚持,没有向我妈妈努力证明自己是可以依靠的人,便放弃了。他缺乏一种执着,遇到挫折我们也没办法一起克服。”
想起昨夜林柚的话,夏小橘此刻更相信她已经如凤凰涅磐,浴火重生。这样的女子,她都无比喜欢,都想要去呵护,更何况是程朗呢?
身后传来砰砰的扣击声,回头,程朗正用指节轻轻敲着玻璃墙。
林柚也恰好一曲舞毕,转身看见二人,惊讶地张圆了嘴,随即释然一笑,发丝被汗打湿,撩在额头一侧,面色红润,如同沾染了朝露的百合。
夏小橘向她挥挥手,转身离开。与程朗擦肩时,她很想笑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程朗反手拉住她,问:“以后,还能见到你么?”
夏小橘摇头:“我不知道啊……”轻轻挣脱他温暖宽大的手掌,那指印却如同烙印在小臂上,将过往一切炙烤成灰烬。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阳光炽热,暑气逼人,不多时就出了一身粘腻的汗。买了冰激凌,跳上一辆空调车,一路摇摇晃晃,街景飞速后退,居然又来到大四对他表白的那个路口。
那年深秋,程朗获得保送研究生的机会,成功转去经济系,心情大好。临熄灯前打电话给夏小橘,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先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还没有正式公布。”他最后叮嘱,“算是小道消息吧,刚才师兄打电话过来通知的,第一个就告诉你了。”
第一个,就告诉你了。
难以名状的幸福围绕着夏小橘,她抑制不住地想笑,心中难免又生出隐隐的希望和勇气来。望着程朗学校的方向,虽然只看见宿舍窗外耸立的参天杨树,但仿佛也能穿透重重阻隔看见他生活的地方。就像《小王子》里写的:“如果一个人爱上了一株花,这株花只长在几亿颗星中某一个上面,那么,仰望这群星,已经足以让他感到幸福。”
欢乐极兮哀情多。
即便已经如此熟稔亲密,却仍如同隔着玻璃的两个世界,幸福看得真切,却无法触及。何尝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他牵自己的手,她定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程朗忙于毕业设计,开始抽烟,喝不加糖的黑咖啡。夏小橘说这样太容易上火,去找他时带上一兜水果。程朗学校附近发生了两次打劫事件,他不放心,吃过晚饭,执意要送夏小橘去车站。当你想到一个人的身影就泫然欲泣时,怎能不对他的体贴关还心生幻想希冀,明知脚下是深渊,仍企盼可以迎风飞翔。夏小橘心中这许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炽烈情愫,如同木柴下微弱的火种,一旦接触了空气,便旺盛地燃烧起来。
想了无数开场白,但堆积太久的心情,不知从何说起。下车后打了电话给程朗,却更加心虚不已。
“本来,还有事情要说的。”关键时刻她想要打退堂鼓
“哦,那说吧。”程朗笑,“还是要我坐下一趟车过去找你啊?”
“别,我见到你会害怕的。”
“嗬,你怎么总这样,我能吃了你么?”
夏小橘嗯嗯地应着。月光明朗,握着电话的手似乎感觉到如水的凉意。
“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鼓足勇气。
“要么,不必说了。”
“不!我一定要说,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同样也不敢。”夏小橘深吸一口气,“其实,从高一到现在,我一直喜欢一个人。”
“嗬,不会是我吧?”程朗笑。
这也要问?她又气又笑:“答对了。”
“谢谢。”他立时应道。
难道要回答“不客气”么?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脸红心跳,面孔灼热,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下面要说什么好。
程朗轻咳一声,缓缓地说:“小橘,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语气清冷如月光。风吹着梧桐树上的残叶噼啪作响,但手机信号却无比清晰,让此后十几秒的沉默漫长得像永无休止。夏小橘多希望电话可以忽然断线,便不必继续这尴尬的对话。
在心中隐匿挣扎这么多年,一句昭然若揭的“我喜欢你”,竟这样难于启齿。大概便是因为潜意识里已经预料到,将会有这样狂风吹飞絮般的下场。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什么。”他继续说,“只有你自己能帮自己。”
夏小橘心中凄恻:“你是不是觉得,你能挺过来,我也就能承受得住。”
程朗默然。
“是,”他说,“没有人能事事如愿。而且这样很好,你会明白,不管怎么样山盟海誓,情侣都是有可能分开的。但是好朋友,是一辈子的。”
屡战屡北,夏小橘实在无力再和缘分争抢什么。她倚在墙上,轻声说:“是啊,你说的对,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吧。这件事,我再也不会提。”
挂上电话,关掉手机。她的背脊贴着墙缓缓滑落,抱膝蹲下。心里有一部分被生生剜下去,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一夜的月光就栖息其中,在每一个起风的夜里,都会低声呜咽。
一直努力给他慰藉和力量,无它,只凭一颗爱他的心而已。而他都不要,都不要。夏小橘在冷风中抱紧双肩,它们那样单薄,像瑟瑟的一片叶。
此刻,她站在深秋那夜表白过的转角,抚摸着青灰的水泥墙上的影子,似乎那就是当年微微颤抖的自己。那是和程朗走得最近的时候了,然而用尽全力,依然有得不到的幸福。
我们就是两条平行线,永不分离,也绝无交错的可能。
路灯闪过一道弧光,忽然灭了。于是一切都不存在。夏小橘蹲在地上,想哭,却没有泪水。
今天也并没有失去什么,不是么?
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也就谈不上放弃。
夏小橘到家时,林柚已经回来多时。
“怎么这么快?”
“要问你怎么这么慢。手机也关机了,找都找不到。”林柚说,“本来想和你吃告别晚餐的,但实在饿得不行,就在楼下随便买了点。”
“程某人也太小气了,都没有请你吃顿饭。”夏小橘嘟囔一句。
林柚浅笑:“今天能见到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很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但不是下决心将自己解脱出来么?夏小橘攥紧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明天送你么?如果他去,我就不去了。”
“咿,他才不会去。”
“哦,是啊,我忘记了,他明早的飞机。”
“即使他不赶飞机也不会去。”林柚摇头,“我觉得他变了好多,再也不是当初为了见我一面,在舞蹈学院门前走几个来回,假装邂逅的高中生了。”
“那是,已经这么多年了。当然不会有小孩子的举动了。”
“不,我是说,他已经没有那种‘非你不可’的执着了,怎么讲呢,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比以前豁达了。”林柚侧头,“他说,很高兴又见到我,祝我好运。我们在楼下喝了杯咖啡,简单聊了两句,就说再见了。推门出去时,真觉得云淡风轻,一切都过去了。”
“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想了很多可能性,比如,如果当初我没去西安,是不是现在还会和他在一起。说实话,有那么一丁丁的小失落。”她拇指食指捏在一起,“不过更多地是欣慰,看见他谈吐自如、踌躇满志的样子,我就没有那种歉疚感了。小橘,真的要谢谢你,今天带他过来。”
夏小橘望着林柚清澈的双眸,如坐针毡。
“不,别谢我。”她绞着手指,“其实,我是有私心的。不论是真正释怀,还是继续追求,我希望他能幸福快乐起来,而不是封闭在对过去的回忆里。”
“私心?他?”林柚讶然。
“是啊……我一直都希望,他可以开开心心的。”夏小橘语气凝滞,“不仅仅,是好朋友的关心。”
“原来是真的……”林柚勉强笑笑,“你们……”
“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夏小橘连忙摆手,“我们从来都只是朋友而已。”她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林柚问起,便将往事一桩桩讲给她听,似乎这样才对得起她对自己的知心信任。
而林柚只是凝思,数次几欲开口,又付诸一笑。“我今天好累,大概因为面试跳了两个小时吧。”她转身换好睡衣,将发髻拆散,“你也早点睡吧,昨天肯定没休息好。”
熄了灯,夏小橘站在窗边,望着林柚侧身而卧的背影,试图设身处地体会她此刻的心情。如果邱乐陶多年来喜欢大土却不告诉自己,是否有被隐瞒的欺骗感?但不同的是,她和大土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没有可比性。大概真是缺少睡眠,脑中一片空白,一闭眼,谁的模样都想不起来。思绪杂乱,压得肩颈都酸痛起来。
清晨起来,林柚的床上空无一人,凉被整齐地叠在床头。夏小橘一惊,不知她是否已经不辞而别,四下环顾,旅行箱还在屋角。门锁悉悉簌簌转了一圈,林柚用膝盖把门顶开,手里提了三五个塑料袋。“喂,吃早餐了,有豆腐脑、油条和茶鸡蛋。”
夏小橘去厨房拿了碗筷,一面用手把睡乱的头发随意拢了拢。
确认了列车发车时间后,再没有什么可说,两个女生安静地吃完早餐,提了箱子出门打车。
因为不是运输高峰期,卧铺车厢旅客寥寥。二人找到林柚的床位,一同把箱子举到行李架上。夏小橘买了两瓶绿茶,林柚接过,拧开又旋上,轻声道:“我有时会想,自己做人还挺失败。”
“为什么这么说?”夏小橘一愣,咬咬下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不,我是隐瞒了,但本意不是要骗……”
“明白,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可是,我也太迟钝了。”林柚自嘲地笑,“程朗说的对,无论喜怒哀乐,我都活得太自我了。比如,作为好朋友,我竟然察觉不到你的心事;就算有人和我说过你对程朗很好,我也没多想,因为你对所有人都很好。我只看到自己的苦闷,却从来没帮你分担什么……”
“是我不好。”夏小橘打断她,“每次你和我讲心里话时,我都很心虚,觉得自己没有朋友之间最基本的坦诚。而且我很怕,怕自己说了什么,就在三个人之间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怎么会呢。”林柚十指交叉,举高双臂抻了抻,感叹道,“只能说,真是复杂啊。我有时想,如果能永远停留在十五六岁多好,无论辛酸还是甜蜜,所有的小情绪都挺浪漫的。”
说罢转头,向小橘眨眨眼:“当然,现在这样也很好,过去的都过去了,但朋友始终都在身边。”
两个女孩子笑着拥抱在一起。
火车开动,林柚站在车窗前不住地摆手,夏小橘在月台上一路小跑,直到火车越行越快,从她身边疾驶而过。
程朗最爱林柚。
一直以来,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他,放手了。
那么,是否意味着自己就有机会?夏小橘暗自摇头。感情并没有先来后到,也不是排队等候,还有一二三四的顺序。程朗不过是她少女幻梦中一个美好的影像,而在这梦中,林柚才是属于他的公主。如今,他们都已经从这故事中走出去。
一切如同小说中的情节,少女单纯浪漫的爱恋,在反复回忆中被酿成香醇的酒,自己一人独醉,忘记了现实。然而看着镜中已然成熟的脸,还是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么?还会找种种借口跑过他们班门前么?还会没有勇气说话,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么?还会每天期待一封近在咫尺的来信么?还会在某个深夜里不可遏止地泪流么?看从前的自己,那么可怜,那么卑微地期待一份爱。细若游丝的惊喜,都能让人眉飞色舞,枉费思量。
在眼泪的上游,看见彼时痴迷执着的自己,毫不计较时光的河如何蜿蜒曲折。
面前一条条铁轨曲折交汇,延伸向远方。夏小橘心中说不出的释然,似乎所有一切都随着离去的列车风流云散。
第九章
随后几日夏小橘一直在补觉,睡得天昏地暗,日夜颠倒。
陆湜祎在MSN上问:“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一到七八点钟手机就关机?”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忙着梦会周公,便推说工作太忙,晚上关机,免得被老板抓差。
“亏你也是领工资的,真够敷衍了。”
“哈,最赴汤蹈火了,哪次去老少边穷地区出差,我不是冲锋在前?”
“最近还要去调研?”
“是,有个小组去四川,眼看就到西藏了。”
陆湜祎打了一个“哦”,跟着一长串省略号。
夏小橘思忖片刻,写:“过两天去体检,恰好路过你那边,中午去宰你一顿,如何?”
他回了一张木然的脸,“好吧”,仿佛一副故作无奈的表情。
夏小橘心中轻松,冲电脑做个鬼脸,忽然期待起明天的相逢来。虽然不过数日未见,但其间波折反复,林柚和程朗的出现,让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重温此前经年累月细如发丝的微妙感情。恍然间似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明明梦中还是依稀少年,醒来却面对现实世界,她难免偶尔彷徨,在时空交错的追想中迷茫起来。
而他,是真真切切,一直存在的。
无论昨天,今天,还是明天,他不随时光的洪流而摆动。总有一份惦念,如同系在小舟船头的缆绳,指引一处停泊的方向。
因为要抽血验肝功,夏小橘没吃早餐,到了中午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菜单都没看,就一口气报了三五个菜名。
陆湜祎瞪眼看她:“是不是自从说了要来宰我,这两天就一直没吃?也不怕饿出胃穿孔。”
“真小气。”她撇嘴,“这次不定又去几个礼拜,下次你想请我吃饭,都不知道猴年马月。”
第一道家常凉菜端上来,夏小橘立时呆住:“你可没告诉我,这里的菜码这么大。”
“反正已经点了,不许剩。”
“这是填鸭么?”忍不住愁眉苦脸,“难得到了夏天,以为可以瘦两斤的。”
“不要学别人减肥,”陆湜祎给她夹菜,“健康第一,尤其是你这样走南闯北的,没人在身边,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夏小橘忍不住乐了:“你的语气真像我爸。”心中却有一丝甜蜜,哭过笑过之后,绷紧的神经能够全然放松,说两句闲话,拉拉家常,平淡的温暖感似乎可以细水长流。
“林柚已经走了?”陆湜祎问。
夏小橘转着水杯,点头:“我和她说了。”
“哦。”
“恰好,程朗也回来了。”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
“他说这次时间紧……”夏小橘一滞,程朗曾说,这次回北京本不打算告诉别人,这样听起来有些亲昵的对白,实在不该转述给陆湜祎,于是改了口,“我也是打电话给他,才知道的。那本来,我是希望林柚和他也能打开心结的。”
“你给他们创造机会见面?”
夏小橘点头:“我是不是管得太宽?其实也挺好,总算没谁再背着包袱。”
“我明白。”
陆湜祎点头,二人长久默然。
夏小橘凝视手中那杯水。
我不知道,自己的包袱还在不在。
我是真的发觉了平淡是福的真谛,还是需要一个人填补此时的彷徨空虚?
你敢和我在一起试试看么?或者,我敢和你在一起试试看么?如果试过了,失败了,我是不是就永远失去你了呢?
她有太多的问题,羁绊脚步,纵然陆湜祎就在身边,也无法捉住他的手,用他的肩膀作依靠。
临行前楼上邻居忘了关水龙头,在厨房顶棚洇出一片水渍,夏小橘把备用钥匙留给陆湜祎,让检修的工人和他联系。
他说:“好,你就一千个放心吧。”
他何时曾让她不放心?
在镇上住下不久,陆湜祎就打来电话,汇报整修进度,哪里要做处理,哪里需要重新粉刷。夏小橘听不大明白,忍不住插嘴:“哎呀,统统交给你好了,反正装修方面你是专业人士,随便怎么弄都好。”
“好,刷成红与黑。”
“嘁,试试看哟,小心把你的脸变成红与黑。”
放下电话,同事凑上来挤眉弄眼:“小橘,保密工作不错么!”
她诧异:“什么密?红枣蜜柚子蜜?”
“橘子蜜咯,甜甜蜜蜜。”
“是啊是啊,都开始装修了,什么时候喝喜酒?”
“在哪里买的房,都没听你说过。”
众人七嘴八舌。
夏小橘连忙摇手:“哪里啊,宿舍被水淹了,朋友帮忙修缮粉刷一下。”
有人不信:“听你刚才那声‘哎呀’,温柔得不行。”
“哪有?”她发窘。
“就是,哪里是温柔。”有人窃笑,“分明是撒娇。”
“那那那,工作时间,谢绝八卦,我去分析数据,不和你们贫嘴。”夏小橘抱着资料转身,却忍不住微笑。虽然翻越崇山峻岭来采集样本,偶尔风餐露宿,但想到在遥远的地方,总有人在等待自己的归来,心里便无比安然踏实。
在路边的餐馆吃饭,桌子上洒了些茶水,夏小橘忽然想起高中的全市运动会,她和陆湜祎搭伴打扑克牌,害他输牌,一起去小饭店买菜,便是蘸着水在桌上写他的名字。她让陆湜祎帮忙拿录音机,他瞪眼,说“我怎么那么爱你”。
他那时,是坦坦荡荡,心中没有任何隐秘的吧。
夏小橘回想那副少年面庞,不觉用指尖蘸了水,写下一个大大的“土”字。
返回驻地,她忍不住给邱乐陶打电话,开门见山:“如果,我现在说想和大土在一起,你觉得如何?”
“恭喜恭喜啊!”乐陶惊喜交加,“不会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吧!”
“哪有,我只是想要试试看。”
“这么多年,你这根筋终于搭对路了。”
“其实,我还是有顾忌。”夏小橘将林柚回国后种种事情讲给乐陶,“我现在觉得云淡风轻,似乎所有的事情真的都过去了。但却不知道,放弃程朗,是真的不再喜欢他;还是因为无望,无可奈何,不得不放手。如果是后者,恐怕某天再见面,还是会有留恋,这样对大土并不公平。”
“你怎么还在提公平不公平?”邱乐陶置疑,“如果真正喜欢,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如果是别人,我可以不考虑。但对大土,我不想这段感情中有任何隐患,如果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向着一辈子努力,不要有一点点对不起他的想法。”夏小橘正色道,“我想去一趟广东,再见程朗一次。我想确定,自己是真的放下了。”
“如果真的放开,你就回去倒追大土?”
“是啊是啊,那又怎样?”
乐陶尖叫:“我忍不住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有预感,程某人已经不是你的那盘菜。”
“事后诸葛亮,你怎么不早说?”夏小橘“嘁”了一声,“当初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天地良心!”邱乐陶学她语气,“嘁,当初我没说过让你考虑大土?好嘛,每次我说一句,你都有十句话等着我。”
夏小橘下定了决心,调研接近尾声,便买了机票,从成都直飞深圳。临行前给程朗打电话,只说要去那边开会,顺路去看他。程朗说:“你不必跑到我们这么偏僻的镇上,还是我去深圳和你碰头好了。”
从机场出来,上了大巴,深圳刚下了一场薄雨,路两旁的叶子绿油油的,蓬勃旺盛。在手袋的夹层里有一张程朗的照片,是他少年时的模样,就是盛夏时节,夏小橘几次拿出来,手贴在前排椅背上,低着头,静静地打量,好像怕被周围的人发现一样。想自己那些窃窃然的搜寻的目光,只用余光打量他的身影,那些日子,和眩目的阳光、炙热的空气、声声蝉噪一起,封存在回忆的夏天里,如今在亚热带相似的温度中,似乎又释放出来,依旧清晰。
她和程朗约好,在深南路附近吃海鲜。夏小橘到的早,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望出去就是明档海鲜,一排排水箱中舒缓的游鱼,盆里的蚌壳蛤蜊,她盯着气管口泛起的一串串气泡发呆,丝毫不觉程朗已站在桌边。他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已经流口水了?”
夏小橘指着最大的螃蟹,说:“是你的荷包要流血,我和它交流很久了。”
程朗要过餐单,点了几道冷盘,说:“可没带那么多现金,怎么办?”
“咿,签支票咯,或者看后厨需不需要你刷碗呢。”
他掏出皮夹,打开来眯着眼:“还好,信用卡在,走,我们出去领你的螃蟹兄弟。”
钥匙串从口袋里带出来,哗哗拉拉掉在地上。夏小橘弯腰拾起,蓦然发现,上面依旧系着那只塑胶Snoopy,带着飞行员的黑色风镜,傻傻的。头顶磨掉了一点漆,颜色也比当初灰暗了许多。怎能不改变,这是高中他生日时,夏小橘买来的礼物,当时乐陶还评价说,“这狗浑身冒傻气。你家Snoopy是个大傻气,这个钥匙链是个小傻气,花了四十块钱的你不折不扣冒傻气。一家子傻气,真配!”
随后,他为她挡住了跌落的窗户,也让她明白,无论他和谁在一起,今后各自走向何方,自己都是希望他平安幸福的。
夏小橘心中感慨万千,似乎又看到了站在走廊嚎啕大哭的自己,摸着那只小小的钥匙链,连感伤都是若有若无的,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淡淡地微笑。
终究,它在他身边陪伴多年,如影随形。
“这个,没想到你还在用呢。”她说,“太孩子气了。”
“你才发现么?”程朗接过,“中间也想过要换,有一次摘下去,之后两天一直觉得空荡荡的,于是又放回来了。带久了,成了惯性,舍不得。”
“我还记得,卖这个钥匙链的小店叫‘图腾’。他们店里有好多新奇的东西,这个钥匙扣就是老板的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当时觉得好难得啊。你还说,是我小学时玩剩下的。”
“可不,当时你递给我,表情还特别认真,还有点傻乎乎的。”
夏小橘用餐单打他:“你才傻乎乎的,这个钥匙扣就叫傻气。”
“傻气?”
“嗯,我和乐陶给它取得名字,好配它的傻主人。”
程朗笑:“哦,然后它的傻主人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我了。”
说话之间,冷盘已经上桌。程朗指指窗外:“我们再不去,你的兄弟就要被别人领走了。”
二人站在街边,夏小橘看着各色海鲜,不住地问:“这些蛤蜊哪种更好吃?可以辣炒么?如果一样来半斤,可以么?那个大蚌壳是论斤还是论只卖?哦,那种鱼就是传说中的苏梅么?”
程朗忍不住扯她衣袖,侧耳道:“拜托,有问题,先小声问我好不好。”
夏小橘笑,俯身选着海鲜。
忽然肩头被人一撞,她一愣,挎着的手袋已经被精瘦的男子抢走。他发足狂奔,夏小橘长大嘴,呆立数秒,才缓过神来,大喊:“站住!”拔腿便追。
程朗急问:“怎么了?”
“包,我的包。”
他身高腿长,沿着夏小橘指的方向追过去。路上行人如织,那男子推搡着,时不时回头后看,程朗也在人群中迂回,无法全速追上。夏小橘用尽全力,紧跟在后面。
手袋中并没有多少现金,因为登机,身份证也拿出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然而,程朗的照片,那张承载了旧日全部思念的照片。她不想失去。
眼看就要追上,抢匪打了个转,跑到一条小街里。
程朗伸手拦住夏小橘:“你别追了,他们或许有同伙。”
她面孔通红,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头。
“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夏小橘用力点头。
程朗略迟疑,说:“报警。”就要继续追过去。夏小橘也要跟上,他回身,蹙眉:“让你报警!跟来做什么?”指着路边,“呆在这儿等我,哪儿都不许去!”
话音短促有力,不容反驳。他步伐很大,片刻身影就消失在昏暗街巷的尽头。夏小橘手忙脚乱拨了110,站在街口,凉风一吹,混乱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各种新闻报道一起涌入脑海。
越想越是担心,那抢匪万一带着凶器呢,或者如程朗所说,还有同伙呢?万一遇到丧心病狂的愣头青,在行人稀疏的小巷里,对方狗急跳墙,岂不是将程朗置于险境?
最初还担心追不上劫匪,现在却是一百个盼望,让程朗不要追上他。
夏小橘心急如焚,想要追上去,又担心警察来了之后找不到事主;然而等在原地,又觉得时间缓慢得凝滞一样。迷蒙细雨洒下来,她想起程朗严肃呵斥自己的样子,心中酸楚,又带着丝丝满足。
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一个重要的人。为了他这份细微的关心,那些年的思念和挣扎也有了回报,不再是石沉大海,毫无意义的。
青涩的岁月已经结束,这份沉甸甸的情谊就在手中,何必如此缅怀过去不复返的旧时光?想到这些,那照片已经不重要。
夏小橘忍不住打他手机,一遍又一遍。想要告诉他,回来吧,平安回来吧。
然而,无人应答。
她惶然无措,坐在麦当劳门前的长椅上,忧虑自责,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忍不住落下泪来。身边的麦叔叔塑像一如往日,开怀笑着,来来往往疾行而过的人们,仿佛都没有留心这个坐在角落哭泣的女子。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在嘈杂的人群里,心纠结孤单,无处逼雨。
夏小橘再坐不住,在脸上抹了一把,起身向后巷跑去。
刚跑了两步,就看到路灯下蹒跚的身影。他走得很慢,似乎有些吃力。
夏小橘急忙跑上去,抓着程朗的胳膊:“你没事吧!”
“麻烦大了。”他咳嗽了两声。夏小橘急忙扶住。
“鞋掌掉了。”他抬脚,“靠,新买的。”
夏小橘破涕为笑,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下。
“这么用力,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啊!”程朗呲牙,将手袋拎起来,在她面前晃,“那小子跑得太慢,还摔了个狗啃泥,丢下东西就爬走了。”
“看你去那么久,我担心死了!早知道我就应该跟过去。”
“我才担心死了。”程朗摸摸脑门,“现在想,也挺后怕,万一里面一群人,拿着刀子……”
“你也知道!可真是太过分了,让我等在哪儿,万一真有什么事,你怎么办?!”
“我不让你去,就是怕有什么事啊!”程朗反而笑了,“你看,我们还是互相关心的,是不是?”
“里面到底有什么宝贝?”他问。
“是,最最宝贵的收藏。”是属于自己的少女回忆。
然而面对程朗,夏小橘忽然觉得天地一片澄明。她紧张他,关心他,想到刚才的惊心动魄,真是恨不得自己能替代他身处险境。
然而,正如同那些回忆属于昨天,此时此刻,这些牵挂惦念,似乎都和原来不同。
再没有,那种心悸的感觉了。
他如同手足,或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能忘记,不能失去,不能断了消息。会永远牵挂他,会永远关心他,只是,那种感情,不再是想要长厢斯守的爱了。
“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要知道,什么样的宝贝,都没有你重要。”夏小橘说,“就像你说的,你是我的亲人一样。”
她语气平静,坦荡说出这样的字句,心中无比释然。
程朗似乎可以读懂她的心,笑容舒展。
“能抱抱我么?”夏小橘问。
“当然可以。”程朗伸出双臂。
她轻轻拥着曾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没有一点迷惘,知道正因为成了这样的朋友,所以地久天长。
想起他曾经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喃喃出声:“好朋友,是一生一世的。”
夏小橘第二日夜里的飞机回北京。上午她一个人去了大梅沙,在海边坐了很久,想起高中的毕业旅游,和程朗坐在海边,阳光在蔚蓝的海面上跳跃。他坦率地说出对林柚的感情,那份哀伤和咸涩的海风一样,让她此后多年,不敢再来看海。而如今,天高地阔,她甚至可以眯着眼,哼起那首一同唱过的歌。
仿佛如同一场梦,我们如此短暂的相逢
你像一缕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
有金发情侣在海滩漫步,请小橘帮忙合影。男孩女孩亲密地拥着,笑容灿烂。
女孩用粤语说“多谢”,又吐舌头,换了英语,“我发音还算准吧?”
夏小橘笑:“我也是游客,来看朋友的。”
“Boyfriend?”
她摇手,一迭声说“No。”
“的确是一个男生,但只是好朋友。”夏小橘笑,“我的男朋友在北京,他需要好好工作赚钱,我很难养的。”
实在忍不住,将自己的决定拿出来与人分享。
在手袋里,还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当年陆湜祎从海边回来后,带给她的蚌壳打磨的发卡。想到他说,“你还是把头发留长吧,本来就大大咧咧的,总要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性别来,免得报到时吓着同寝室的女生。”
已经是老旧的款式了,但夏小橘心中甜蜜,拿出来戴在马尾上。
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夏小橘便给陆湜祎发了条短信:“我已返回,找时间一同吃饭吧!”
他没有回。
抬表看看,已经夜里十一点半。索性冲到他的窗下大喊一气吧!等他迷迷糊糊下来,和他随便乱扯抬杠,然后问他,还记不记得她过生日那次,他鬼鬼祟祟做了什么事情。
“你要负责哟!”要怎样的语气,才带些羞赧,又满怀欣喜?
夏小橘沉浸在种种幻想中,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窗外晕黄的街灯,闪烁的霓虹,这喧嚣的城市一旦进入午夜,如此安静而温馨,家一般让人依恋。
整理完毕已经凌晨两点,想到一同出差的同事们还在等着自己汇总,夏小橘一气定了三个闹钟,挣扎着在七点不到爬起来。路上抓了个煎饼果子作早点,一路小跑来到办公室,大喊一声,“早!”
“小橘回来啦。”回应寥寥。
她奇道:“咿,怎么这么冷清?”
“赵主任和唐工,还有小何,他们还没回来呢。”
“怎么会,他们应该两天前就回来了呀。”
“要么说你命好么!你刚走,那边就泥石流了,山体滑坡,镇上还有伤亡呢,都上中央台新闻了!”
“啊,大家都平安无事吧!”夏小橘忙问,“联系到他们了么?”
“还好,驻地附近没有被影响,但是交通中断了,所以他们被困在那儿,暂时没办法去成都,机票也只能延期了。”
另一个同事泡了茶,插话道:“对了,还有人急急忙忙打电话来问你的消息呢,说听说那边泥石流,你的手机又关机了。”
“谁啊?”
“他没说,很紧张你呢,我就把驻地的电话告诉他了。”同事笑得诡秘,“男生哦,呵呵,你干吗关机,害别人提心吊胆?”
夏小橘嘻嘻一笑,想定然是陆湜祎放心不下。MSN上他还是脱机状态,忍不住留言:“我从泥里爬出来了,要不要庆祝一下?”
一直挂到中午,他也没出现。拨他电话,居然关机。
这个大土真的土遁了?还是飞过去找自己了?夏小橘一下午百无聊赖,托着下巴发呆。
一直到将近下班,他才出现,回复说:“平安就好。”
夏小橘问:“吃了么?”
“没有,才醒,要去开会,先走了。”
“你这是哪门子印度时间啊?”她笑,“是不是又有大项目?那我下班去找你好了。”既然不能作汇总,她轻闲得很。
然而陆湜祎没有回复,他的状态很快变成脱机。
之后数日,杳无音讯。夏小橘纳罕,打他手机,依旧是关机。难道他被拉去设计奥运场馆,还是接了什么保密级别的项目,需要闭关修炼?
那些积累在心底的话,那些小小的试探,又要如何表达?难道直接写一封电子邮件,说,俺稀罕你,你稀罕俺不?
出差的同事辗转着回到北京,工作上的事情多起来。夏小橘随意打发胃肠,有时在路边吃份凉皮,就算晚餐。公车上有补习晚归的中学生,拖着书包,大声抱怨期末考试题目太刁钻,又互相调侃谁和谁之间是否有些暧昧的小情怀。看着这些比自己小了若干岁的孩子们,依旧重复着类似的少年烦恼,她心中温柔地怜惜着,如同怜惜春天草坪上若有还无的一抹青翠,怜惜嫩黄嘴尖初试啼生的雏鸟,那些刚刚萌芽的,懵懂的未经世事的,所有的纯然与天真。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多事情,都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还有很多人,他们的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只有提起的时候才会从大脑沟回里提取数据。
而那些熟悉的,曾经天天混在一起的伙伴们,也不过偶尔相聚,说一些陈年往事,交换一些新鲜八卦。
曾记得黄骏问过自己,是否能分清感动和心动的区别,当时自己的话语无比坚定,此时此刻,想到陆湜祎,竟然迷茫起来。
对他,究竟是感动成全了心动;抑或面对不同的人,爱情也有不同的模样?
然而走了那么远的路,绕了那么多的弯,面对这样一个人,是希望不管天荒地老,都能和他牵着手走下去的,永远也不要分离。
夏小橘摸着发卡,想起陆湜祎体贴关注的目光,心中暖暖的。
尾声
在他们所不知道,时光的某个角落里,脚步曾经如此接近,却没有重叠。
时光倒回。
陆湜祎在首都机场更换登机牌,通过海关和安检,在踏上舷梯的那一瞬,恍然明白,有些心意,经历多年,依然永远无法改变。他如此,夏小橘也如此,总有人,要先放开手。
而此刻夏小橘在盘旋待降的飞机上,抚摸着他送给她的贝壳发卡,甜蜜地想象如何开口询问,如果,我们试试看,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冒险?
那年夏日,身影交错的北京机场。他们在空中几百米的高度擦肩而过,看得见彼此机翼上闪亮的信号灯,以及滑过天边的流星。
在更早的时候,七年,或者八年前。少年们一同去海边,尖叫着呼啸而过,在黑夜里围坐在篝火旁唱歌。
闭上眼,还是彼此稚嫩的脸,打个响指,吹声口哨,他们便流云一样四散天边。
那些爱和被爱的日子,那些爱我和我爱的人,曾经如此深刻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就已经足够了。
后记
(1)
琥珀,是封存在时光中的眼泪。
它或许来自于百万年前的白垩纪。那么久远的事情。遮天蔽日繁茂的裸子植物和蕨类植物大量消失,称霸地球的庞然巨兽灭绝了,冰河洗礼,沧海桑田。一位地质学家或是古生物学家,能指着一片沉积岩,滔滔不绝讲上一整天。
而它,只是用棕黄色半透明的身体,包裹着曾经鲜活的小生命,沉静守护那段定格在时光中的记忆。那些微如毫发的细节,清晰地保留着最初的姿态。
一如,记忆中的某些人,某些事。
与《忽而今夏》中章远、何洛二人不同,夏小橘对程朗的感情是一件很自我的事情。当时听到奶茶的《光》,“你闪耀一下子,我晕眩一辈子”,呵,就是这样的感觉吧。那么一个触动心弦的人,就这样在她的心里居住下来,或许他在某一段时间隐匿起来,悄无声息,然而他从没有离开。那些思念、那些关爱、那些无处投递的情怀,就这样,将青春的记忆层层包裹起来。
于是,这颗心成了剔透的琥珀。
(2)上中学时,父母开通的很,居然不反对我看武侠,于是在家中明目张胆捧了金庸全集,盘腿坐在沙发上读到天昏地暗。好在是全集,才不会遗漏了那篇短短的《白马啸西风》。只要读过的,没有人不记得最后那句,“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程朗、夏小橘、陆湜祎、林柚,他们都是很好的男生和女生。但有些时候,并非付出了、坚持了,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有人会说,这结局太让人惆怅了,现实生活中已经很多不圆满,为什么故事中不能有一段童话呢?
但是,难道他们不幸福么?“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曾经有这样的执著深情,也得到了别人这样的执著深情。因为彼此的存在,丰富了一段光阴;而蔓延到整段生命的,不会是唏嘘慨叹和求而不得的伤感,尽管有一段时间里回忆是辛酸的、不可触碰的,然而终究会成为甘醇的醴醪。
只需要向前走,像缅怀昨天一样深切地,去热爱今天和明天。
(3)有一些意象,是青春在脑海中的映射,挥之不去,常常会出现在心中,比如单车,比如铁轨。还有书信。那些笔墨是可以记录时光的,分分秒秒都会从笔尖流泻到信笺上。而那些纹理或粗糙或细腻的纸张,承载了各自的心情,让所有的欢欣和期盼有了真切的存在感。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最纯真的心中,都会有如此古典的情怀。不会过时。
(4)十月初五的杏仁饼味道不错。
我曾去过深圳,旅行时路过,在机场就买了这种饼干,一路带到国外去。当时只停留了短短的一日,就觉得,这个地方适合夏小橘和程朗告别——生机勃勃,但是,没有太多记忆的城市。一切都在飞速变化,两个人之间短促的离别,马上就会随着新一轮的风起云涌而烟消云散。而不像一座古老的城市,所有的记忆都沉淀着,附着在湿冷的青苔上,渗透到百千年的石缝中。
(5)《眼泪的上游》是郑秀文的一首歌。“虽然开始就毫无把握,我还是决定爱了”,“爱你如果是一条蜿蜒的河,我怎么介意那危险和曲折”,“在眼泪的上游,你可知道我的爱,又多漂泊有多无知有多寂寞”。然而这首歌中的眼泪,是喜极而泣的眼泪。欢喜也罢,伤痛也罢,泪水都有相同的源头。所以尽管结果不同,我依然用了这首歌。
也可以看到,最初,我是想过要小橘和程朗走到一起的。
附,歌词:
当我听见了你的选择我忍不住哭了,虽然开始就毫无把握我还是决定爱了
听过你一些感情的事故,一度我的心触礁后翻覆
爱你如果是一条蜿蜒的河,我怎么介意那危险和曲折
只是当你说你爱的是我,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在眼泪的上游你可知道我的爱,有多漂泊有多无知有多寂寞
还是不相信爱得太幸福,我怕我会不能负荷
在眼泪的上游,我想起我的小船
有多卑微有多莽撞有多勇敢
(6)Diamond and Dust
这个系列的名字来自于Diamond and Rust,钻石与铁锈,绚烂的往昔,被腐蚀的回忆。我很长时间内都以为这首歌叫作Diamond and Dust,看低一切,何处惹尘埃。
(7)关于结局。
夏小橘可以放下程朗,就可以放下大土。
她会快乐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