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栅门打开,苏怡华收回停车识别卡,他的汽车缓缓通过往地下停车场坡道。
才驶进医院停车场,苏怡华就觉得气氛非比寻常。
一路上,所有转角路口,都站着平时不曾见过的人。这些人十分年轻,清一色留着平头。尽管他们穿着便服,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们配备的小手提包,以及从皮包缝口露出的无线电天线,都使这一组人马在医院里显得非常突兀。
等苏怡华停好汽车,走进电梯间,迎面又看到两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其中有一位正忙着对佩戴在头上的隐藏式的无线电对讲机不知嘟嚷些什么,另外一个人看到苏怡华走过来按电梯钮,还客气地对他笑了笑。
等电梯来时,苏怡华刻意回头看这两个人一眼,正好从侧面瞥见讲着话的那家伙佩挂在西装底的手枪。
这时,他约略可以猜想,发生了什么事。
电梯停在大楼,苏怡华走进外科部办公室。迎面而来的是外科部唐主任以及他的行政助理办公室。沿着主任办公室左转,开展的是一条长廊。
在苏怡华的印象中,这整栋医院建筑几乎到处都有长廊,长廊给人一种次序、伦理或者是漫长的感觉。长廊左侧是外科部的各个实验室,右侧则是一间一间的外科部主治医师办公室。
这些办公室依着医师的年资一直排列下去的。最前面几间是几位已经退休的老教授办公室。紧接着的是资深外科教授的办公室。
苏怡华不知道这些办公室的排列次序是怎么形成的,外科部的住院医师们就会戏称,不管开会或者办公室的位置、风水地理,权力的展示在外科部是以距厕所的远近为准则的。
苏怡华笑了笑,厕所坐落在刚刚外科部办公室入口的地方,他自己的办公室还要往前走,显然和厕所有一段距离。
苏怡华走进办公室时,他的研究助理正好把咖啡粉舀到滤纸上。
「苏医师,你今天晚到了,一大早内科部徐大明主任打过三通电话找你。」研究助理把过滤器放入咖啡机中,「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苏怡华点点头。
「三通电话﹖」他想不出徐主任找他什么事?他们彼此不熟,也没有什么医疗上的往来。
她打开开关,发出蒸气通过滤纸滴滴答答的流水声响。
「听起来他找得很急,你最好先回个电话。」
助理小姐把咖啡递给他,就径自去打电话。过了不久,电话接通了,她把话筒传给苏怡华。
「徐教授早,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我看到在台湾医学杂志上有一篇你的作品:经皮肤穿刺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置及并发症处理:-000例病例报告分析,恭喜你,写得很好。在台湾这方面你可以说最有经验。你很年轻,不容易啊,不容易。」
「不敢当。徐主任过誉了。因为是小手术,别的外科臀师可能兴致不高,所以我做得比较多。」
「你做得很好,我们都打听过,不要客气。」徐主任稍停了一下,「不晓得你方不方便过来一趟﹖有一些关于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手术的问题我想私下向你请教?」
苏怡华放下拿在左手的咖啡,看了看表说:
「当然可以,只是我和住院医师约了去病房回诊,也约了几个病人家属要说明病情,所以如果晚一些的话……」
「苏医师,我知道这样有些唐突,不过我希望你现在马上直接过来,并且不要和别人多说什么,」徐主任停了一会,「你刚刚进医院时看到了很多安全人员,对不对?不瞒你说,总统先生现在就在病房里。」
「你先看看这个。」徐教授一头花白的头发,他挪动矮胖的身材,起身把一本病历递给苏怡华。
「你知道,总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苏怡华坐在偌大的内科主任办公室会客间,相对于外科主任办公室,这个地方显得空空荡荡。
他大略翻了一下病历。病人陈心愉是十七岁女性的急性白血病患者,做过第一次化学治疗,正进入第一阶段恢复期。目前她各项血球检验数目显示治疗情况还不错。
「心愉这个孩子算是很乖,治疗期间也一直很配合。呕吐、掉头发对她都不是问题,可是就静脉注射还有抽血这件事,简直要她的命。」
徐主任挪了身体靠过来对苏怡华说,「你知道,总统府离这里很近,总统一天到晚待在这里,连办公室王世坚主任都跟我们院长抱怨。凡是抽血打针,没有一次心愉不是呼天抢地,简直比两岸会商还伤脑筋。每次总统皱眉头,我们也要命。我们打算在第二次化学治疗之前装置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你觉得如何?」
「时机是不错﹐」苏怡华考虑了一下,「但是目前内植式中央静脉导管技术的发展还没有到完全成熟的地步,尚无法完全排除并发症的可能性。」
「这个我了解,」徐主任稍停了一下,「依杂志上的报告,你们的方法比传统的办法并发症少,是吗?」
「经皮肤穿刺的植入法比传统手术方式伤口比较小,恢复时间快,感染的机会也大大降低,」苏怡华点点头﹐「可是像中央静脉栓塞、上腔静脉症候群这类的问题恐怕仍然存在。」
「机会大不大?」
「我们的统计大约介于千分之二、三十之间,不过我相信最近发生并发症的机会应该更低。」
「为什么?」
「因为那一千多个病人的缘故,我们的经验多了。」徐主任站起身来,支着手绕沙发踱来踱去。他一句话不说,几乎忽略了苏怡华的存在。
「就算千分之二、三十还是很高的机会,」徐主任喃喃念着。
过了好久他抬起头来问:「东京,或者是纽约那边的结果怎么样?总统府想知道,有没有必要请国外的医师过来帮忙?」
「他们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千分之六、七十之间的并发症,」苏怡华摇摇头,「而且大部分还用传统的刀法,病例数也没这么多。」
徐主任又来回踱了一会,意兴十足地看着苏怡华,问他:「你想,你要是我,会作什么决定?」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会作什么决定,」苏怡华摇摇头,「不过我相信你请我来是要我帮忙解决你的问题,而不是作决定的。」
「好吧,既然如此,」徐主任笑了笑,「我们一起去看看病人﹗」
电梯萤幕上显示十五楼。一开门,迎面就看到和地下室电梯间一样装扮的安全人员。
徐主任陪着苏怡华走向总统专用的病房区,除了通过一道像搭飞机安全检查时通过的窄门外,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检查。
在苏怡华通过安检门时,仪器发出哔哔的声响。
「一定是听诊器,」徐主任笑了笑,「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如果没有特殊必要的话,这些总统病房里面都有。」
安全人员也跟着微笑。递给他一个盘子。
「麻烦你了。我们会帮忙保管,等一下离开时还给你。」
通过检查门,苏怡华发现总统病房区的建筑格局和底层的办公室差不多。只不过是原来他们三十几个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实验室,现在变成了总统专用的病房区。
沿着长廊主病房走,分别是警卫区、药剂部、检验部门、放射线检查部门、会客室,以及更内部的病房||一个完整的小型王国。病房就在长廊尽头。门外,一条长办公桌,坐着几位总统的贴身侍卫。
苏怡华认出了总统府办公室王世坚主任。他在电视上见过王主任,从总统的国会助理、新闻发言人到现在的办公室主任,他一直是总统最得力的左右手。
「总统和夫人都在里面,」王世坚站起来招呼徐主任,「麻烦你们稍等一下,我进去通报。」王主任径自走入病房,不一会儿,立刻出来领他们进去。
「报告总统及夫人,徐主任来了。」一进门,苏怡华一眼就看到座上的总统、夫人以及医院赵院长。
「徐主任,请坐。」既然总统站了起来招呼他们,屋子里面所有人也只好跟着站着。
「我给总统及夫人介绍,这是外科苏怡华医师,他是国内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的权威,有一千多例的经验。」徐主任说。
「苏怡华医师,」总统仔细地复诵名字,习惯性地伸出他的右手和苏怡华握手,「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夫人也伸出手和苏怡华握手。
「苏启师看起来很年轻。」总统笑着说。
苏怡华腼腆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总统的选民,可是只曾在比较远的距离看过总统。
这是苏怡华未曾有过的经验。
总统的手很厚实,实际身材则比他从电视得来的印象来得矮小。
短短的沉默之后,办公室王主任打破这小小的尴尬场面,「那么,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心愉。」
他领着苏怡华、徐大明主任走进更里面的病房。
总统、夫人、赵院长则尾随在后。心愉躺在床上,很机警地坐起来。她的头发全掉光,长出薄薄的一层细毛,用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看着苏医师。
「心愉,王叔叔给妳介绍苏医师,他要帮妳动个手术,以后妳抽血、注射就不用挨针了。」
「哎呀,爸爸你不是答应我要去上班吗?」一发现总统和夫人也走进来,心愉娇嗔地嚷着,「原来你还在这里,弄得大家紧张兮兮的。」
「好,好,等苏医师看过,我马上就走。」总统有点招架不住似地退后一步。
一时之间,病房里仿佛有了一些欢乐气氛。
「妳好,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
「苏医师,」心愉打量什么似地看着他,「他们说你要帮我装一个插头,以后抽血或打针就从那个插头,像接自来水或者插电线那么方便。」
「就是那么方便。」苏医师点点头。
「插头安装在哪里?」她问。
苏怡华指出她左胸锁骨下方的位置,「插头装在这里皮下,妳会摸得到一个小小的突出,」
他沿着插头的位置向内画了一个弧形,终止在胸骨靠心脏的位置,连接插头有一条输液管,我会把它放到中央静「以后我胸前会不会有一个难看的疤?」
「这么小,」苏医师右手拇指、食指比划出了大约两公分的距离,「而且我会尽量把伤口的位置拉低。」
「多低?」苏怡华靠近她的耳朵。
「低到妳可以穿低胸晚礼服的程度。」他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种快乐的气质。
「很好,今年春节晚宴,我就想那样穿。」她刻意看着总统。
总统笑了笑,没说什么。
「手术时间大约一个小时。」苏怡华补充。
「你们会不会让我睡着?」
「我保证,」苏医师说,「我会请最好的麻醉医师来帮忙。」心愉点点头,似乎不再有进一步的问题。
「怎么样?我的大小姐?」总统问心愉,「明天就请苏医师帮妳手术,这样安排,妳还满意吗?」
心愉安静了一下。过了一会她说:「爸爸,我跟你说,苏皆师长得很像日本连续剧里面那个织田裕二,他也演过一个医师……」
「织田裕二是谁?」这回总统迷糊了。更糟糕的是一屋子里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爸爸都不看电视。」心愉怨怨地说。
「总统不喜欢看电视,」最后总算夫人出来解了围,「他一打开电视就听到有人骂他,心烦。」
看到总统欢欢喜喜的表情,大家知道那是个笑话,都笑了。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
起身告辞的时候,总统和夫人都站起来送客。
送到门口的地方,总统说:「苏医师请留步,我还有话想单独和你谈一下。」
等确定王世坚把其他医师都送走,总统过来拉着苏怡华的一只手,他说:
「苏医师,你知道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她是我们的开心果,这是她第一次开刀,不瞒你说,内人和我急得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总统放开了苏怡华的手,他拉着夫人过来,一起向他恭敬地鞠躬九十度。
「一切拜托你了。」总统说。
苏医师吓了一跳,慌忙弯腰回礼。
「一切拜托你了。」夫人也复诵一遍。
在苏医师来不及抬起头之前,总统夫妇一起又同他行了一次九十度的鞠躬礼。
【2】
开刀房护理长魏明珠摇摆着她那不算轻盈的体态,谨慎而小心地推开第三手术室的大门,拉住在里面的流动护士,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问:「肿瘤拿下来没有?」
流动护士跟她摇摇头。
护理长指了指手术台上外科唐国泰主任,又比了比心的位置。
流动护士嘟着小嘴,头摇得更厉害了。
她低声地说:「他今天心倩坏透了。」
手术台上唐主任正把一只大手伸到病人肚子褪去,他的住院医师抓着抽吸器软管,呼噜呼噜地正从腹腔里吸出一堆血水。
站在外围的是刷手的开刀房护士,准备了弯钳及止血丝线严阵以待。
「明珠,妳在那里嘀咕嘀咕个不停,」唐主任侧过来蒙着口罩的脸,露出两个锐利的眼睛,「到底在说我什么坏话?」
「谁敢说你的坏话﹖」护理长本来就是圆脸,现在笑得漾出了个满月,「我特别来问候你心情好不好?」
「整天跟一群饭桶在一起,妳說我心倩怎么会好?」终于那一大团歆软黏黏的东西被完整地从病人的腹部切除了下来。
厚厚重重地一大块完整的肿瘤硬块,血淋淋地放在一张绿色的无菌布单上。
「妳看,医生饭桶也就算了,连病人也是饭桶。早叫他来开刀不听话,去吃什么中药,弄成这样,故意要折腾我。我早晚会被他们气得中风。」
唐主任拿起电烧,在腹腔里烧出了一片烟,发出淡淡的焙焦气味。
他皱皱眉头,往后退了一步,用电烧指着一位住院医师说,「你,现在下去,把切下来的标本拿给病人家属看,告诉他们如果再吃什么乱七八糟的偏方,下次死掉我也不管了,不要再来找我。」
「主任,」住院医师双手抱着一大块血淋淋的肿瘤,有点不知所措,「是不是只拿一小部分标本出去……」
「全部用中单色去,唉,我说你们这些饭桶,」唐主任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全部都拿去,告诉他们不要再来找我。死掉我也不管了。七个字,知不知道?死掉我也不管了。等一下我会去查,你有没有跟病人家属讲。」
等住院医师抱着肿瘤走开,他又叹了一声气,「我打赌他不敢跟病人家属这样讲。信不信?都是饭桶,没有胆量,当什么外科医师呢﹗」
「哎哟,唐主任,」护理长笑咪咪地,「你不要火气这么大嘛,这台刀结束我请你喝咖啡。」
「我才不要喝什么咖啡,你们开刀房那台机器冲的那种墨汁叫咖啡?」
「我特别给你准备了专用的咖啡机,特别伺候的咖啡豆,谁不知道唐主任是挑剔出了名?等一会我亲自出马给你泡咖啡。」
唐主任把腹部开张器从病人身上拿了下来,现在他可有一些兴致了。
「Dexon线,快点,我要关肚子了。」他急促地喊着,「等一下可是你们护理长要请我喝咖啡,别让人家等太久。」
等唐主任接过针线,正好看见麻醉部赖成旭主任推门走进来。
「赖主任你来得正好,」唐国泰开始满腹牢骚地抱怨着,「你到底懂不懂麻醉。麻成这个样子,病人肚子硬邦邦地,叫我怎么关?」
赖成旭主任挺着肥肥大大的肚子,他看了看监视器上的各种数据后,尴尬又无奈地笑着。
「唐主任,手术快结束了,现在再追加肌肉松弛剂怕会延迟病人苏醒……」他的口音带着广东腔。
「手术什么时候结束是我的事。你到底会不会麻醉?麻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关肚子?」唐主任可不高兴,「枉费去年你教授升等的时候我还投你一票,现在你当教授了,连麻醉都忘了?」
「可是……」
「快点,没看我等一下有事吗﹖」唐主任的声音愈来愈大,「你们不是有什么超短效的肌肉松弛剂吗?贵得要死,你还拜托我一定要在乐事委员会通过,我帮你们说话了,我也不晓得你拿了多少好处,现在进药通过,你给我麻成这样,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手术室靠近污走道︵注1︶的自动门哗然打开,外勤护理人员推着推床,把下一台手术的病人推送进来。
这是关欣忙碌的麻醉医师生涯中再也平常不过的一天。
关欣瘦瘦小小的身躯,她的脸庞轮廓十分清秀,一头清汤挂面的发型。
「早。」关欣跟病人打招呼、问好,请病人换床,贴上心电固电极片、套上血压袖套,以及食指上的动脉血氧监视来。
「护士小姐,早。」病人客气地对她回应。
「我是你的麻醉科主治医师关医师。」关欣更正他。
等监视器都装置妥当,关欣用目光迅速地扫瞄过所有监视器上显示的数值,「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
关欣习惯站在病人左手侧。
病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有些困窘,竟然误认自己的主治医师是护士小姐。
「现在觉得很紧张吗﹖」关欣又问。病人又点点头。关欣虽然是资深的麻醉医师,可是个头小,看起来很年轻,常被误以为是护士小姐。
事实上,她并不真正在乎病人回答的内容,可是她必须看到病人回答问题的样子。
无法说明为什么是这样,麻醉诱导就要开始了,她必须了解病人的状况。可是除了昨天的访视以及病历上一堆数据外,她只能靠这个直觉。
每天站在生死交关的第一线上,直觉教会她的事比仪器上的数值还要多。
很多事情只是一种直觉。
站在病人头部上方位置的是第一年的麻醉住院医师,正检查着手中的咽喉镜,以及插管用的塑胶制气管内管。
等做完了常规检查,他抬起从麻醉机延伸出来蛇形气管上的面罩。
他看着关欣,点了点头。
「面罩里面的是氧气,」关欣告诉病人,「我要你现在开始慢慢做深呼吸。」
她旋开套在点滴输液导管上的注射用三插头覆盖,开始给病人注射吗啡类止痛剂。
住院医师紧张地板动咽喉镜,盘算着插管的每一个步骤,那是有时限性的。再过一会儿,关欣医师即将开始麻醉诱导。
在超短效巴比妥类药物与短效性肌肉松弛剂让病人失去意识之后,患者丧失呼吸能力,他的倒数计时就开始了:他必须在体内的血氧消耗殆尽之前完成插管||通常那不过一、二分钟以内的事。
病人配合着指令作深呼吸,看起来有些昏沉。
「很好,」关欣指示着,「深呼吸,再来。」
住院医师回头调整麻醉机上的氧气流量,并把面罩悬空在病人脸部上方约四、五十公分的位置,让氧气以每分钟六公升的流速从面罩中流出。
「我现在要让你睡着,」关欣对病人说着,缓缓地推入超短效巴比妥药物,「你会觉得头愈来愈昏,愈来愈昏……」
不到几秒钟,病人失去了意识,她紧接着又推入短效性去极化肌肉松弛剂,引起病人全身肌肉群阵阵痉孪,终于瘫软无力。
计时开始。
住院医师很用力地扳开了咽喉镜叶片,紧张地开始他的插管工作。
时间正一分一砂地过去。
尽管这是麻醉工作最关键的时刻之一,尽管在执行插管之前他已经在脑海中复习了几百遍,可是工作并不如想像中的顺利。
他口里喃喃地计时着,数到第一个二十秒时,他还没有达到应有的进度,等他数到第二个二十秒时,咽喉镜叶片仍然还在嘴里和舌头、口水奋斗,四周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不到声带,」终于他开始求救了,「到处都是舌头。」
关欣站在病人左手侧,不慌不忙地说:
「你别急,先放松咽喉镜,重新用叶片把舌头拨好。对,现在空间腾出来了,叶片再轻轻地往喉咙深部前进,好,就是这里,用力往上提。」
关欣左手轻压脖子的喉结,右手则去帮忙住院医师提起咽喉镜柄,「看到声带了吗?」
「看到了。」
「赶快放气管内管啊,」关欣喊着,「又不是郊游欣赏风景。」
一会儿,关欣轻压在喉结上的左手可以感觉到气管内管通过了气管,她看见住院医师的咽喉镜叶片退出了病人嘴巴,「气管内管用胶带固定在嘴角二十公分的位置。」
她吩咐。
关欣迅速看了所有监视器上的数值一眼,一切情况还好。接上蛇形管之后,关欣看见病人的胸膛在气囊的挤压下对称而均匀地起伏着。她挂上听诊器,听见两边肺部传来清楚明晰的呼吸音。
「Isoflurane维持1到1.5X之间,笑气氧气比1比1。我希望病人血压收缩压控制在14OmmHg以下,舒张压不要超出9OmmHg。」关欣调整了麻醉机浓度。
住院医师已经吓得一身冷汗了。
他收拾好咽喉镜,拆开叶片及手柄,浸泡在消毒液里,回头用一种不解的表情问:「关医师,妳没有看见喉咙里面的情况,怎么会知道我的叶片位置太浅了呢?」
关欣想了想,似乎想不出答案,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等你做麻醉像我这么久,自然就知道了。」她拿起充满药剂的注射针筒,注射时效稍长的肌肉松弛剂。
边注射,想起什么,兴致地问她的住院医师,「病人全身麻醉以后,打针注射,如果听见叫「哇」的一声,你想发生了什么事?」
「叫﹃哇﹄的一声?」住院医师又开始紧张了,「是不是气管内管插到食道去了﹖」
关欣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病人已经全身麻醉,失去意识了,怎么可能还发出声音?」
「怎么可能?」住院医师抓头抓了半天。
「扎到自己的手了。」关欣慧黠地笑了笑。
他们一边说笑着,有个麻醉护士慌慌张张跑进来。
「关医师,外科唐主任在第三手术室发飙,妳要不要过去救救我们赖主任?」
尾随着麻醉护士走进第三手术室的关欣,她的声音清亮,还没走近手术台,整个房间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了。
「听说唐主任开刀开得肚子关不起来,在第三手术房发飙?」唐主任斜眼瞪了关欣一眼。
「我还以为你们主任去讨什么救兵,搬出了个凶女人来对付我。」
「唐主任,你不要开刀不顺,东牵拖,西牵拖,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了。」
「我就说凶女人来了,」唐主任自我解嘲地说,「你看,骂起人来了。」
「别开玩笑,谁敢骂你?」
「问问你们主任啊,他不是标榜什么服务导向吗?」唐主任尖酸地说,「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外科医师,卑微地希望顺利开完刀,好好地下手术台去休息室喝杯咖啡。妳看,现在这样肌肉硬绷绷的,我怎么关肚子?我又不是要求你们变魔术,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服务导向呢?」
「好吧,唐主任。这是你要的肌肉松弛。」关欣高高举起注射针筒,让大家都看到,「别人注射十毫克可以打发一个小时,你是主任级的,我现在打四十毫克,你的肚子爱关多久,就关多久,这样你满意吗?」
唐主任看了关欣一眼,低声嘟囔着:「我可没叫妳打那么多。」
关欣一下子把注射针筒内四十毫克的剂量义无反顾地注射完毕。
「所以我说杀人放火都没关系,千万不要去惹凶女人。」唐主任斜瞄了关欣一眼,终于闭嘴了。
手术房忽然变得格外安静,静得有点不太寻常,连心电固监视器嘟嘟嘟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那我先走了,」护理长知趣地推开大门,「记得喔,唐主任,我在休息室等你喝咖啡。」
见风波平息,赖主任也无声无息地走了。
现在,这台手术似乎开始有了一些尾声的感觉。手术房刷子护士开始清点纱布,流动护士也把房间内的音乐量放大,并去污走道把推床推进来,准备送走病人。
麻醉护士这时不安地问关欣:「关医师,肌肉松弛剂打那么多,等一下苏醒的时候怎么办?」
「放心,」关欣笑了笑,低声地告诉她,「刚刚打进去的四西西都是生理食盐水,没有什么肌肉松弛剂。」
看着麻醉护士睁大了眼睛,关欣刻意提高了音量。
「唐主任,现在肚子软一点了吗?」唐主任埋着头缝合腹部,仿佛赌着气似地,决心不再说话。
「除了麻醉病人以外,」关欣附在麻醉小姐耳边说,「有时我们也需要麻醉外科医师。」
麻醉小姐几乎笑了出来。
「关医师,我觉得妳很特别,」她说,「大家都很怕唐主任,可是妳一点都不怕。」
「这不困难,」关欣拍拍麻醉小姐的肩膀,「我打定了主意不要升等﹐更没有要求他进什么新药。」
*****
唐主任坐在休息室,啜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不住地摇头,叹着气说:「唉,苦楚啊,苦楚。」
「哥哥,我泡的咖啡不好喝?」
「每个人都有专长,明珠,但妳的专长绝不是泡咖啡,」唐主任顽皮地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医院谁对我好,我清情楚楚。」
他啜了一口咖啡,又叹气,「苦楚,人生苦楚啊。」
护理长嘟着嘴,装出生气的表情。
「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挑剔。你的人生还苦楚,别人不都跳楼去了?」
「就说上个礼拜妳们开刀房那个小姐好了。我没有摔手术刀已经很忍耐,她反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摔了器械就走。我被个年轻小姐欺负也就算了,结果你们说好说歹去哄她,怕她离职了。我问妳,院长有没有来问过我,怕过我闹脾气,也要离职?」
「医院闹护士荒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小姐才来这里几个月,什么都不懂,亏你是堂堂大主任,这种小事你也要和她计较?」护理长稍停了一会,「再说,我不是跟你保证过了吗,只要我当一天护理长,她就不会在你的手术房里面再出现。」
「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唐主任又叹气,「从前我要到美国进修时,老大还抱在我太太怀里吃奶。老主任临行前把我找去,本来以为他要给我一些勉励。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只问我笼子里面那些他实验要用的老鼠我打算怎么办。我咬着牙回答,我会请我太太过来养。妳看,我们年轻的时候是那样对老师的,我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那时候从美国打国际电话回台湾多贵啊。想起来很好笑,电话打回家里,很少关心太太孩子,都在问老鼠养得好不好?」
唐主任一边说着,看见外科邱庆成副主任要走进更衣室。
「主任,喝咖啡?」他特意地在更衣室门口回过头来,笑咪咪地朝着唐主任打躬作揖,「上回我特地从牙买加给你带回来那包咖啡喝了没有,不晓得味道还合意吗?我可以请人再带一些。」
唐主任啜着它的咖啡,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的学生对你都很尊敬嘛,」护理长说,「你还抱怨。」
「这个邱庆成没有用,我太了解了,」唐主任用食指绕着太阳穴转圈,「他的问题就是太聪明了。信不信由妳,将来第一个骑到头上欺负我的人就是他。」
唐主任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看见苏怡华正好和另外一位外科医师陈宽一起经过。
他们停了下来,匆匆忙忙跟他点个头,又走进更衣室去了。
「这两个呢?」护理长问。
「他们都是我拉拔长大,一个一个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唐主任指着苏怡华的背影,「像这个,本事倒是有一些,麻烦的是不知天高地厚。将来一定会有人修理他。」
唐主任尖酸地说着。
「说到苏怡华,」护理长把身体挪了过来些,手指着顶楼,靠在唐主任耳朵旁低声地说,「上面的那个宝贝女儿找他装内植式静脉输液管你知不知道?」
唐主任愣了一下。
「妳今天找我就是这件事?」
「哥哥啊,你一天到晚抱怨小事,人生苦楚啦,又是什么的,放着大事不管?」
「我又不做那种小手术,他爱装就去装,干我什么事?」
「内科徐大明是总统医疗团副召集人,你也是副召集人。你还是外科主任兼开刀房委员会主席。他支使你手下的人,把刀开到你的开刀房来了,你还说没事?」
「妳又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很多小鸟,」护理长神秘兮兮地说,「小鸟飞来告诉我的。」
唐主任没有说什么,撑着手托着下巴。
「哥哥,你怕老,怕别人骑到你头上,就不知道要早一点作打算?」护理长提醒他,「谁不知道赵院长就退休了?难道等徐大明当了院长名正言顺地来欺负你?」
护理长离开后,唐国泰坐在休息室,一通电话打到院长室去。
「院长室,你好,」接话的是院长室秘书清脆的声音,「你稍候,我帮你转接。」
她接下了内线按键,「院长,二线唐主任电话找。」
赵院长坐在他那堆满了公文的大办公桌前,接下二线键,「老唐,什么事﹖」
「赵院长,你和徐大明找苏怡华给陈心愉开刀,搞什么怕我知道?」
「老唐,这件事电话里面不方便谈,你要不要过来我办公室?」
「我等一下还要进去开刀,没那么多时间。我只有三言两语,随便你爱听不听。」
「好吧,我在听。」赵院长说。
「你我苏怡华去给陈心愉开刀,别开玩笑了。你晓不晓得他的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手术根本是乱开。」
「乱开?」电话里传来赵院长讶异的声音,「他不是有篇报告,结果还不错吗?并发症不超过千分之二、三十。」
「你会比我更了解他?」唐主任哼了一声,「他那一千个病人,光是我知道出问题的就不只二、三十个,别的病人都没事?」
「可是徐大明推荐过,况且,」赵院长的声音有些犹豫,「总统也接见了他……」
「到底徐大明是外科主任,还是我是外科主任?」
「陈心愉再怎么说是徐大明的病人,你和他协调协调好不好?」
「赵院长,这是徐大明不找我协调,我可没说不愿意和他协调,」唐主任接着又说,「话说回来,当年常忆如早期乳房摄影你们X光科没有判读出来,乳癌到了我手上,我还不是一手扛起来,帮你瞒着?我有没有叫你去找她协调?我告诉你,她现在可是华视新闻的当家主播。昨天半个小时的总统专访你看了没有?」
「老唐,你这是威胁还是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院长,你别忘了到底是谁一直在帮着你解决问题。」唐主任换了较和缓的口气,「你将来退休了,还是总统医疗小组召集人,大权在握,走进医院大摇大摆的。可是现在你让徐大明牵着鼻子走,万一手术出事,我们外科可不担待。再说你敢保证你这个召集人将来求不到我们外科部?到时候我看你这个医疗小组召集人怎么当才好。」
一阵很长的沉默。赵院长叹了一口气。
「那你说该怎么办?」
「徐大明的病人不开刀那我不管,如果一定要开刀,外科的家务事我自己会解决,不麻烦他插手。」
「老唐,你和徐大明弄成这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实说,我就要退休了。你们自己希望怎么解决我也管不了。」他稍停一会,「反正开刀房是你的地方,你打算怎么做我也不想知道。不过,就算是给我一个面子好了,不管你做什么,陈心愉一定要平平安安开完刀下来,而且别给我开到总统府去。可以吗?」
「放心,陈心愉平平安安,你的召集人也平平安安。」唐主任说。
「还有,我把话说在前面,当作你没打过这通电话,我也不知道这件事,」院长又停了一下,「以后就算你一口咬定,我也不会承认的。」
唐主任挂断电话,低低地骂了一声:「死老赵。」
随即他又拨通了开刀房内勤︵注2︶。
「找邱庆成听电话。」他说。
「对不起,副主任现在在手术台上,请问哪边找?」
「我是唐主任,我不管邱庆成在哪里,妳叫他现在马上给我过来听电话。」
【3】
苏怡华开完一整天的手术,回到办公室,他的助理已经下班了,留给他一张便条纸,上面记载着一些零碎的事项以及几个电脑档案。便条纸下面是一堆信件、新到的科学期刊以及往来的公文、住院医师待修改的论文初稿。
苏怡华才打开电脑,电话铃就响了。他心里想着,希望不要是刚刚手术的病人有问题才好。
「我是苏怡华。」他急忙接起电话。
「总算我到你了,」电话里面传来甜美的声音,「还记得我吗?马懿芬,华视新闻记者。」
苏怡华想起来这个女孩子,留着及肩的长头发,一副自中自在的作风。几年前他开始做改良式的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时,她还会作过一篇专门报导。那一次,果然有许多病人看了报导前来求诊,帮上了忙。
「听说你要在大老板的宝贝女儿身上装内植式输液管?」
「妳哪里来的消息?」苏怡华觉得很奇怪。
「我的消息千真万确,不信问你自己就知道。」苏怡华笑了笑。
他问:「这种简单的小手术,妳有兴趣吗?」
「那要看装在谁的身上。」马懿芬问,「所以你确定明天是你要主持手术?」
苏怡华有点不解。
「你确定不是唐主任?」马懿芬问。
「是内科徐主任直接找我的。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尽管马懿芬知道苏怡华一定觉得她的问题很愚蠢,她还是必须问,「陈心愉的治疗预后︵注3︶好不好?有没有希望?」
苏怡华在电话这头沉默了一会。
「这个问题妳应该去问内科徐主任才对。」
「看来明天会很有趣,」马懿芬放下电话,转身对摄影记者说,「明天一早七点我们准时过来,好吗?」
「手术的主治医师不是苏怡华医师吗?」摄影记者不解地问,「为什么是唐主任通知我们参加明天的记者说明会,并且一口咬定和苏怡华没有关系呢?」
「是啊,所以我说会很有趣。」马懿芬兴致地说,「总统府办公室王主任也告诉我是苏怡华要主持这次手术。」
放下电话,又恢复了寂静。
苏怡华的办公室看起来空空荡荡,只剩下电脑的滑鼠记号,在萤幕上闪烁。
他看了看表,六点多钟,正是交通颠峰。
他在办公室的抽屉东翻西找,找出一些饼干,凑和着冲泡的即溶咖啡,坐在电脑前吃将起来。一直到现在苏怡华远很亢奋,他竟然和总统握手了,并且他们还向他鞠躬。那种感觉有点异样,好像那些电视机里面的人,忽然跳出来和你握手,产生了关联。
苏怡华摇摇头,佩服这些记者神通广大。想来好笑,徐主任神秘兮兮地要他保密,他也闷着头开刀,一整天不说话,结果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苏怡华想起明天的手术,他得再确认明天手术名单以及工作人员。他喝了一口略嫌太甜的即溶咖啡,敲下电脑键盘,萤幕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沙漏指标,指示方格里面写着:正在进入医院网路,请稍候。
苏怡华必须先确认麻醉医师,请他特别关照。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是个简单的手术,可是病人的满意度往往决定于麻醉的方式。传统的做法使用局部麻醉,能涵盖的部分很有限,往往装置不顺利的时候病人呼天抢地,恶性循环地加深了手术的困难度以及病人的恐惧。新发展的静脉麻醉技术,对于短时间的小手术,实在是很神奇的麻醉方法,它能够使病人很快从麻醉中苏醒,恢复。
苏怡华就看过厉害的麻醉医师,手术一结束,轻轻一拍病人就醒过来,像变魔术一样。
不久,电脑进入了医院网路。苏怡华迅速跳进外科部门,找出了明日的常规手术预定表。
他在第三手术房,找到了陈心愉的名字。
那是第一台手术,预定时间早上八点。手术名称是POrt-A|Cath implantatiOn ︵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置︶。
苏怡华注意到了在手术者的栏位并没有填上任何名字,也许只是输入人员的疏忽,或者是徐主任可笑的保密理由……,总之他想不出任何特别的原因。
他继续沿着栏位往右看,是手术的住院医师,开刀房刷手、巡回护士以及麻醉护士的名字,最后他找到了麻醉主治医师。
关欣。
关欣是个令人放心的麻醉医师,可是看到关欣的名字,苏怡华的心情仍然隐约地波动了一下。
就像每次在一堆文字里看到,或者是人群中有人喊妳的名字,不管声音如何微弱,都让你的情绪不自主地跳动。
他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拨电话给关欣。
「你好,我是关欣,我现在不方便接你的电话,请你留言,我会尽快和你联系。」
在电话答录的声音之后,传来一声长音,哔||
苏怡华看了看表,挂断电话。
六点多,也许关欣还塞车在回家的车潮中。他该再等一下。
挂断电话,苏怡华坐回可以前后摇晃的靠背椅,漫不经心地翻阅今天的信件、公文。
「关欣,」他嘴里喃喃念着。
仿佛掉入某种回忆中。不知不觉苏怡华把萤幕上的滑鼠接到个人的相片档案,打开有一个名称叫关欣的档案夹。
苏怡华打开编号001的图像档。出现在萤幕上的是他们在海边合照的一张相片。
风很大的缘故,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
那是他们第一张合照的照片,都十几年前的事了。那张照片是他们去东部偏远地区做学童寄生虫检查,回程经过东北角海岸休息时,有个同学发现记录用的底片还剩着没用完,提议替他们拍摄的。
苏怡华不自觉地笑了笑,他打开编号002的照片。
那张照片也是在海边拍摄的。开欣戴个大大的太阳眼镜。她从以前就瘦弱,但是近照时发现她的轮廓清晰,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灵秀。
电脑萤幕又跳过好几张相片,正好停在关欣去花莲那次,他们在机场前面的合照。那时苏怡华还在服役,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空军少尉制服,关欣一身艳红连身裙。
苏怡华坐卧在他可以前后摇摆的靠背摇椅里,陷入层层回忆。
那是夏天,阳光灿拦,他们比现在年轻很多。
打断苏怡华思绪的是电脑上的警示方格,配合着铃挡似的声音:你有新邮件,要不要阅读?
苏怡华接下「是」的接键之后,就出现了那封奇怪的电子邮件,短短地写着﹕
陈心愉手术有重大变化,请连络关欣医师。
妳的朋友
从发电子邮件的地址看来那是一个名称叫「小精灵」的商业网站上转过来的邮件。任何电话线都可以接进那个网站,只要有简单的密码或者从别的网站,很容易就把邮件投递过来。
这是一封耐人寻味的电子邮件。苏怡华反覆斟酌这封电子邮件,苏怡华不知道手术发生了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想不出这个「你的朋友」到底是谁。
等苏怡华拨通关欣的电话时已经快八点了。
「关欣,我是苏怡华。刚才是不是妳发email给我?」
「我?」关欣笑了笑,「我一直忙到现在才进门。」
不是关欣。
「我今天晚上一直找妳,想请妳帮忙,」苏怡华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明天一早第三手术室有一台POrt|A|Cath implantatiOn手术,是妳负责的病人……」
苏怡华还没说完,关欣就打断他。
「是陈心愉,对不对?」
「妳怎么知道?」
「我就是忙她的事,忙到现在。」
「妳去看过她?」
「我根本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拿着麻醉照会单去看她,结果被警卫挡在十五楼大门口。」关欣有些气急败坏,「过了不久,你们邱庆成副主任又跑来拜托关照,说是多重要又多重要的病人,拖着我一定要去看她。」
「邱庆成凑什么热闹?」苏怡华停了一下,「不管如何,拜托,拜托。我答应过陈心愉,一定帮她找到最好的麻醉医师。」
「你是找到了最好的麻醉医师没错,」关欣笑着说,「只是,我负责麻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你不用特别拜托,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怡华停了一下。
「妳见到总统本人了吗?」
「唉,」关欣叹了一口气,「你们外科也未免太现实了吧。平时有事找不到人,现在皇亲国威来了,大家抢着关照。」
认识关欣时,他们都还是学生。
当时很流行医疗服务性质的社团。学校教授找来一些研究经费,动员医学院学生到偏远地区做医疗服务,同时作一些公卫方面的学术调查。关欣在医学院低苏怡华二届。他参加了训练营才认识她。那次训练营有一堂令人打瞌睡的课,他无聊地在笔记本上涂鸦。关欣正好坐在隔壁,顽皮地加进来接龙:念此际,妳已回到滨河的家居。想妳正在整理长发或者是湿了的外衣。
他们玩得很开心,发现两个人几乎可以背诵大部分郑愁子的新诗。
说不清楚那时候为什么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海。
有一回他们骑着摩托车夜游,骑到石门海边看渔火时已经半夜了。他们并肩坐在海边听涛声。
或许是风吹起她的头发撩拨苏怡华的缘故,他侧过脸吻她。
那算是他的初吻。吻完以后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关欣站起身来,在沙滩上走啊走地。
苏怡华心神不宁地跟在后头。
走了不晓得多久,关欣才回过头,像念诗一样,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喜欢海喔,就不应该试图靠她太近。」
苏怡华一直记得那句话,可是弄不懂它的意思。那是他们唯一最靠近的一次。后来他们仍然像很要好的朋友,可是仅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毕业以后苏怡华在花莲服役,关欣正好开始在医院见习。
他远远地在花莲的海边听说医院有些别的医师喜欢她,但也不晓得结果如何。
有一次关欣跑去花莲看他。临别送关欣上飞机回台北,苏怡华拉着关欣的手,她也不拒绝,反而紧紧抓住,对他说:「写信给我。」
那双手在检查门前抽离了,仍然还挥动着,苏怡华听见她用愉快而迫切的声音说:「再见,记得写很多信给我。」
后来苏怡华天天结关欣写信,写了快一年。
有一天,关欣要好的女朋友汪淑贤忽然到花莲来找他。
「她把这些整理好了,要我一定亲手交给你。」苏怡华打开那个包裹,是几年来他们共同的照片,以及苏怡华写给关欣所有的信件。
「她有喜欢的对象了?」苏怡华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淑贤摇摇头,「她要我告诉你,她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这样。」
苏怡华不再有关欣的讯息。
直到退伍回到医院,才知道关欣也在医院的麻醉部门。那时他们是医院最资浅的住院医师。两人见面谈一些医疗上的公事,也还是老朋友,没什么特别。
苏怡华有时候会打开这些相片档案,他想,要不是有这些照片,恐怕那些浪涛般的往事连他自己都要怀疑起来了。
【4】
唐国泰拖着疲惫的步伐,沿着医院外的红砖道,走回他靠近医院附近的独宅大院。几十年来,他都走路上下班。
唐国泰记得去美国前,他才只是教学医院里的穷讲师,和太太以及老大住在二十坪不到的公家宿舍。出国前他们特地跑去参观同班同学在敦化南路买下的豪华百坪名宅。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五岁了,看着自己的妻儿子女的寒酸,别人房子的富丽堂皇,想起自己还在为着某种不确定的理想抛家叶子远赴重洋,内心不免有许多感触。
副教授升等是美国回来以后的事。当时老主任在外面的私人医院包揽手术,忙不过来的时候常找他过去帮忙。不管是白天或三更半夜,唐国泰一接到电话,立刻放下手边的事,坐上计程车赶过去开刀。唐国泰从来没听过老主任表示过感激。直到他升副教授那年,老主任给他一个用平信信封装着的一万元钞票。
「给太太和孩子买些礼物吧。」老主任用日文平淡地说着。
往后他总能拿到一些外快。老主任也让他独立挂名开刀,可以单独地去访视病人,收到大小为数不等的红包。这栋宅院就是那之后好几年员的。虽然现在已经价值不赀了,可是当时还不是这样。
二十多年来,唐国泰在这栋宅院里,生下了老二、在这栋宅院升了教授、变成了外科主任。每年过年他都在家里办聚餐,唐国泰的学生,不管现在是开业或是在哪里担任外科主任、医院院长,都会回来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他喜欢看学生喝酒逞勇,听他们吹牛在不同医院修理对手的故事。那些曾在他面前胆小如鼠、唯唯诺诺的学生,现在一个一个变成了起哄的高手,看着自己的学生各有不同的成就,老师长、老师短地歌颂师恩,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经验。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自从老大赴美,妻子和老二也跟着去了美国之后,这座宅院变得冷清,很多有趣的事不再让他觉得兴致,唐国泰甚至把春节聚餐活动也停掉了。最近,他常常发现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如此的疲惫。这座曾经让他引以为人生梦想的独门宅院对他而言竟显得那么地空旷。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住回那座二十坪不到的公家宿舍,换取从那时候到现在他失去的一切。
当他到门口,正要掏出口袋的钥匙时,为他打开大门的是欧巴桑阿蕊。
「咦?」唐国泰问,一点小小的惊喜,「妳怎么今天来了?」
「太太好几天找不到你,昨天三更半夜紧张兮兮地打电话到我那里去,拜托我一定要过来看一下,」欧巴桑披着围裙,卷着袖子,「我再不来,你这里都变成垃圾堆了。」
「她有没有说什么?」唐国泰走进客厅,躺到长沙发上。
「她叫我要常常过来,交代这个,交代那个,还叫我一定要在你的每件外衣口袋里面放钱。她说你堂堂一个外科主任,常常出去吃路边摊,连钱都没有带。」
「喔。」唐国泰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不是我爱数落你,你开刀那么厉害,肚子饿了煮个东西吃却不会?你知道我今天在厨房清出多少东西?」欧巴桑拾起客厅的拖把,一边拖地一边说,「一大堆病人送的香肠、肉干,都发霉了。还有满柜子的罐头、洋酒,摆得没地方摆,真不晓得病人送你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也不晓得他们送我这些东西干什么?」唐国泰有气无力地说,「阿蕊,拜托妳,摆不下的东西妳都拿回去吃。」
阿蕊插着手,没好气地看着唐国泰,问他:「你吃了晚饭没有?」她一双潮湿的手在围裙上抹来抹去。
看见唐国泰毫无反应的表情,阿蕊叹了一口气,走向厨房。
「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医生到底在救谁?」她踮着脚打开流理台上的橱柜,取出里面的罐头。她煮滚了水,打开罐头,把罐头内容倒进锅子里,用勺子均匀搅拌。
「对了,太太还说小伟在美国想申请医学院。」阿蕊说。
「读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读医学院。」
「可是太太好像很赞成。她说你有传人了。」
「又不是她读,赞成什么?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你神经病﹖现在纽约清晨六点多,你打电话给谁?」阿蕊从冰箱抓了一把粉丝丢到锅里去,「我也不赞成小伟去学医。像你这样有什么好?人家以为外科教授多么了不起,谁知道妻儿子女在美国过好日子,留你孤独老人一个在台湾拼死拼活,没人照顾。比我这种没读书给人家扫地的还凄惨。」
唐国泰会意似地笑了起来,他附和着阿蕊的话喃喃地念着:
「凄惨啊,凄惨。」
土城深耕医院季院长,以及方总经理来拜访唐国泰时,他正好梳洗完毕,头发都还没完全吹干。
「季院长,欢迎。」唐国泰为他们打开大门,「这么客气亲自跑来。」
「不好意思,打搅了,」季院长指着身边的男人,「我给你介绍,这是方总经理。」
方总经理从口袋里必恭必敬地递出名片。他说:「久仰唐主任的大名,真是幸会。」
「不敢当。」唐国泰看着那张名片,是一家叫做健辉药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我们主要代理一些美国原厂的抗生素以及医疗器材。」方总经理补充说明,「以后要拜托唐主任多多关照。」
「请进嘛,不要站在这里,」唐主任招呼两人进来,并请阿蕊帮忙倒茶。
等客人都坐定,也喝过茶之后,唐国泰笑着问:「今天是什么风把季院长专诚吹来?」
季院长笑了笑,他说:「今年北区医师公会年会就快到了,主要是想邀请唐主任来担任年会的主任委员。」
说着他递出一直拿在手上的牛皮纸袋,「唐主任知道,像我们这种地区医师公会,要召开学术演讲以及年会,非得大力依赖你的学术声望来号召不可。这是一点心意,希望唐主任无论如何不要推辞。」
「都是自己人嘛,何必要这么客气呢﹖」那包牛皮纸袋非常厚实。唐国泰打开封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扎一扎捆好的千元大钞。
「唐主任若能答应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季院长笑着说,「这点心意是应该的,还希望唐主任不要嫌弃。」
「不会只有这点事吧?」唐国泰拿着牛皮纸袋在手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唐主任。」季院长拍手大笑,打破沉默的场面,「实在是又要麻烦唐主任了。唐主任知道,这次年会又要选举了。在我担任这一任理事长期间,虽然对于地区开业医师的福利争取以及各项成续有目共睹,但仍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因此希望能争取连任,借着这次的连任,把它完成。请唐主任一定要支持我。」
「原来如此。」唐国泰笑咪咪地问,「季理事长连任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的选举竞争激烈,情况非常紧急,」季院长搓揉着双手,「但是,如果能有唐主任的大力支持,那就没有问题了。」
「我哪有那么厉害?」
「唐主任太谦虚了,」方总经理说,「您的部门有五十四票,再加上各区域医院主任都是您的学生,光是凭唐主任一句话,一百票是最保守的估计。」
「现在的学生哪会那么乖听话?你们高估我了,我可没有那么厉害。」唐国泰爽朗她笑开。
他缓缓地把手上的牛皮纸袋放到桌上,「不过我看面相向来很准,季院长你不用担心,我看你这个面相,今年保证绝对会当选连任。我说得不准,你回来找我。」
「有唐主任这么金口一开,」方总经理双手作揖,「我先恭喜季理事长了。」
「谢谢唐主任。」季院长笑咪咪的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珠了,他也跟著作揖,「谢谢。」
等笑声稍定,季院长又说:「既然唐主任不把我们当外人,那么我们也就有话直说,今天我们来,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喔?」
「赵院长就要退休了,大家都知道,不管在官方,或者声望上,唐主任是最适合的继任人选……」
「那个工作太忙了。」唐国泰摆摆手,作推辞的动作。
「但是这件事事关深耕医院,以及整个北区医师公会将来的生存与繁荣,所以我们诚恳地要求唐主任一定要争取担任院长的职务。深耕医院、以及北区医师公会愿意作唐主任的后盾。任何差遣,只要唐主任交代一声,我们绝对全力以赴。」季院长接着又说。
「我年纪也大了,又是一个人在台湾……」唐国泰若有似无地抱怨。
「我们也了解到这样对主任的牺牲实在很大。可是现在摆明了北区医师公会、深耕医院是唐主任的人马。我们地区公会或是地区医院,不管在卫生署的审核、学术、人力土都要倚赖附设医院。公会里面大家都担心,万一将来徐大明接任附设医院院长……」季院长靠近唐国泰,刻意压低了声音。
「你这样说是没错,」唐国泰长长地软了一口气,「不过这件事可由不得我。」
「据我们所知,人事案的关键应该是医学院徐凯元院长吧。」季院长表示。方总经理慎重地从抱来的纸箱中拿出一句透明气泡纸包装的东西。他仔细地把包装纸拆下来,露出一匹不显眼,像是玩具似的彩色陶马。唐国泰没说什么,好奇地拿起那匹彩马,前后端详。
「这是是唐三彩马,唐代的古物,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出土古物。」方总经理介绍着。
「你们想拿这匹马去送给徐凯元?」
「俗语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季院长笑了笑,「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资源将来会是他的资源,凭什么要他提名你呢?」
唐国泰沉默了一下。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他是我医学院时代的同学,这样太奇怪了吧?」
「所以才送这匹马呀。」季院长不慌不忙地说,「有件事唐主任可能不清楚,我向你补充说明。你可知道徐凯元太太在台北是出了名的古董收藏家?」
「喔?」
「唐主任别小看这匹马,」方总经理紧接着又补充,「今年台北秋季拍卖会,就这匹唐三彩底价最高。
徐太太为了这匹唐三彩马和丽阳企业刘董事长竞价,结果活生生让刘董事长把唐三彩马买走了,气得当场踱脚,艺文版报纸都刊出来了。」
「就这一匹唐三彩?」唐国泰看着手中这一匹像玩具一样的陶马,怎么样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价值。方总经理点点头。
「拍卖会喊价多少?」唐国泰问。方总经理附到唐国泰耳边说话,唐国泰一边听,一边瞪大了眼睛,做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虽然唐国泰试了几颗安眠药,可是躺在床上的结果只让他想起更多的事,辗转反侧。
他走出客厅打开电视,正播着夜线新闻。画面里似乎有人正抗议、呐喊着,不知道为着什么事情,看起来那么地遥远。
唐国泰觉得有些厌倦,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
经过客厅时,他看见了桌上还摆着那一大包牛皮纸袋,没人收拾。他打开沙发椅旁的桌灯,一个人便坐在牛皮纸袋旁边微微的光晕里。
他喝了一大口沁凉的威士忌,不晓得为什么,觉得有点恍惚。
现在阿蕊走了,客人也离开了,整个房子又恢复空荡荡的气氛。他顺手拿起牛皮纸袋里面一叠一叠的钞票,愣神神地看着,不知想着什么,又放了回去。
萤光画面仍一下一下地闪烁着。不知还继续报导什么消息。他看了看手表,随手拨了通电话到美国去。一边想着要告诉小伟一件什么重要的事,可是又想不起来。
过了不久,电话接通了,他听到小伟流利的英文在电话那头说着:「Sorry, we are not home. 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 we will call you back as soon as possible。」
太多的事都让唐国泰叹气。他环顾着挂在墙上一张又一张春节聚餐的合照,笑闹的声音仿佛还清晰可闻。
没多久,他又熄灭了身旁的桌灯。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坐着。
【5】
清晨七点十分。距陈心愉预定开刀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
苏怡华看了看手表。平时他很少这么早到医院。
乘上电梯,苏怡华盘算着应该还来得及到十五楼,在手术前先跟陈心愉打声招呼。
他在十五楼电梯口遇见那天见过的警官,似乎正要离开。
「大老板还在里面?」苏怡华问他。
「刚刚走。」苏怡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位警官用一种很讶异的眼光看着他。
等苏怡华走进总统病房区,气氛更是奇怪了。整个病房出奇地冷清,他如入无人之境,一下子就走到护理站。
「咦,苏医师,你怎么会还在这里?」有个护士小姐惊讶地问。
「我来看陈心愉。」
「陈小愉六点半就送到开刀房去了。」苏怡华吓了一跳。
「预定八点钟的手术,怎么会这么早送病人?」
「不是改时间了吗?」
「改时间?」
「六点左右开刀房护理长打电话过来,说是因为手术室调度的问题,手术预定时间改成七点钟,要我们病房大清早六点半就送病人到开刀房去。」
「徐主任知不知道时间改了?」苏怡华问。
「我们以为你们全都知道。」护士小姐讶异地说。
「赶快通知徐主任。」苏怡华丢下这句话,飞也似地冲出病房。
苏怡华匆匆忙忙换上无菌服,走进第三手术房,发现陈心愉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几位住院医师正好消毒完她的前胸部位,准备铺无菌单。
「陈心愉。陈心愉。」苏怡华喊她。
她均匀地呼吸着,可是并没有回答。
苏怡华看到陈小愉脸上盖着面罩,她的身旁的心电图监视器发出嘟嘟嘟的声响,画面显示着一波又一波规律的曲线跳动。有台自动推进器发着一闪一闪微弱的绿光,把白色的麻醉剂乳液DipriVan沿着手上的输液点滴慢慢地注射入体内。
苏怡华气急败坏地问:「为什么手术提早了?」
「是这个时间没错,大家都被通知了。」关欣睁大眼睛问,「有什么问题吗?」
苏怡华愣住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看见邱庆成在手术房外面洗手台消毒完,悬着沾满消毒液的双手,背对手术房,推开门,倒退着步伐走了进来。
「苏医师也来了?」邱庆成转身拿起无菌毛巾,边擦拭手上的消毒液,边笑着说,「承蒙你这么关心,真是感谢。」
「邱副主任,」苏怡华觉得一切都不对劲,「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
「误会?」邱庆成提高声调。他把双手套进刷手护士为他预备的无菌手术衣。
「陈心愉是我的指定会诊病人,」苏怡华说,「我昨天去看过她。」
「喔?」邱庆成并没有停下他的预备动作,他继绩穿无菌衣,戴无菌手套,转身对手术室流动护士说,「有这回事?我们把病历拿过来研究研究。」
护士小姐从推床底下找来陈心愉的病历,放在手术推车台面上,开始逐页翻阅。
「再往后翻,苏医师昨天接受指定会诊,」邱庆成戴着无菌手套悬空在病历上指指点点,「我们来看看,能不能找到苏医师的指定会诊记录?」
指定会诊记录?随着护士小姐翻阅那一且厚实的病历,苏怡华感到耳朵以及两颊一阵红热。昨天根本没有看到会诊单,怎么会有会诊记录呢?
「就是这页,」邱庆成指着夹在病历中的会诊记录单。
会诊记录上密密麻麻写着病历记录。在主治医师概方正地戳印着鲜红大印,苏怡华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唐国泰主任医师那几个熟悉又惊心动魄的篆体字。
「昨天是唐主任看的指定会诊,这是记录,苏医师要不要过来看看?」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徐大明接到病房护士的电话,气急败坏地赶到开刀房时,看见唐国泰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悠闲地喝着咖啡。
「老徐,过来喝杯咖啡吧,我有话跟你说。」
「现在没空。」徐大明看见扛着摄影机的电视记者已经在休息室里等着发布新闻了。
他暗暗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进更衣室,准备换上绿色手术服。
「这里没有给你换穿的衣服。」唐国泰跟在后头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你跟我到外面喝咖啡吧。」
走进更衣室,徐大明发现平时衣柜架上一叠一叠的手术衣都已经不见了。
「我就说没有给你换穿的无菌衣嘛﹗」唐国泰说。
「唐国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我可不指望你这个不速之客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唐主任说。
「你要怎么作秀我不管,」徐大明作势要冲过去,「不要拿我的病人开玩笑。」
「我跟你老实说,你最好到外面去比较凉快,」唐主任张开双手双脚,站成一个大字形,挡住徐大明的去路,「这里面不是你的地盘,也不欢迎你来干涉。」
「你,」徐大明顶着矮胖的身躯,推挤唐国泰,想越过防线,「卑鄙无耻﹗」
「你别想在找的地盘嚣张。」唐国泰也不甘示弱。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当场扭成一团。
开刀房的工友远远看见,连忙跑过来劝架。他本来想用力拉开两人,可是一不小心就把他们推倒在地上纠结扭打。
一时之间,他全乱了方寸。
「有人打架﹗」工友冲到更衣室门口朝着休息室大喊,他得找个阶级更高的人来处理这件事。
最先跑来的是摄影记者,扛着他的摄影机。接着是马懿芬,她本能地觉得有新闻发生了。
「先cue更衣室全景,拉过来打架画面,近距离特写。快点||」接着跑过来的是开刀房护理长,她试图着拉开两个主任,但被一股不平衡的蛮力甩开,撞上墙壁。
等她回过神,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脸,发现手帕上沾满了从鼻子流出来的血渍。
「啊,流血了﹗」护理长大声叫嚷着。
更可怕的是当她发现摄影机正转动的时候,护理长歇斯底里地挥动着那条血手帕试图遮掩镜头,用高八度的声音尖叫着:「记者﹗记者﹗」
正在第三手术室里面进行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
「苏医师还有什么问题吗?」邱庆成问。
苏怡华无助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蓦然间,他了解了整个状况。
有人把他的病人抢走了﹗
而现在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员都就位了。第一手术者转身过去,接过刷手护士传过来的手术刀。
清晨七点四十五分。邱庆成在陈心愉左胸前划下了第一刀。
︵注1︶污走道:环绕在手术室外围,用来连接无菌区域与外界,运送病人的走道。
︵注2︶内勤:开刀房内部的护理勤务人员。
︵注3︶预后︵prognosis︶:病情康复的机会预测。
【6】
手术才结束,手术室里散落了一地的是各种血压、心电图及动脉血氧监视器及麻醉机与病人的连接管线。
这些监视器正闪动着各式红色的警铃讯号,并发出尝杂的警告声音。满地是红色的血迹、绿色的布单、零碎的线头。开刀房的阿嫂正迅速地清扫房间。
这是关欣忙碌的麻醉医师生涯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她走出手术房,正好遇见邱庆成笑嘻嘻地走过来,对着她说:「关医师,谢谢妳。」
关欣也对他笑了笑。
她从口袋掏出今天的手术预定表,用红色签字笔在这台手术的前面打上一个大大的勾。第一、二、三、五、九、十开刀房,这区一共有六间这样的手术房,每一个手术房都有麻醉护士和住院医师,包括护士的管理、住院医师的教学以及病人的生死安危都是她的责任。
她看了看表,十一点半,预定去上只剩下几台手术还没有打勾,而且不是大手术。关欣心想,这会是她单调繁忙的麻醉生涯中难得的一个快乐口。
但是她想错了。
「关医师,第九开刀房急找。」关欣听到开刀房广播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急迫性。
第九开刀房进行的是子宫镜手术。那是用来诊断或者治疗各种子宫内膜病变的手术。
手术的过程并不复杂,妇产科医师沿着阴道,通过子宫颈把内视镜伸入子宫,从外部灌入生理食盐水后,子宫镜就可以在饱胀的子宫内部进行观察。有时从子宫镜发现一些内膜沾黏,手术医师还可以透过子宫镜做简单的分离、切除。事实上,接受子宫镜的女性多半年轻,没什么慢性疾病。麻醉医师不需要插管全身麻醉,只要给予简单的静脉麻醉就可以了。
关欣快步走向第九开刀房,然而她并不真正觉得紧张。
让她觉得安全的另一个理中是第九开刀房的手术医师,徐凯元教授,目前的医学院院长。他是个小心翼翼的妇产科医师。自从担任医学院院长的职务以后,他几乎不再进行危险的大手术。
等到关欣走近第九手术室了,正好该手术室负责的麻醉科住院医师从手术房冲出来,用极高的分贝对她喊着:
「关医师,快点,CPR︵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心肺复苏急救︶﹗」
那是她意识到事态严重的开始。
「我和妳一起去。」邱庆成本来要走出开刀房,一听到CPR之后立刻回头,从后头追了上来。
现在关欣的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轻松,她几乎是冲进第九手术室。
手术室里,麻醉护士站在病人头侧,一手紧扣氧气面罩,另一手正不断地捏挤气囊。
手术台周围则围满了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病人侧身过来,塞入心肺急救硬板。等硬板塞入之后,病人又被翻回正躺的位置。
邱庆成一下子就跳上手术台,跪在病人右侧,准备开始心脏按摩。
关欣的目光很快扫过所有监视器显示的数据,心电图监视器上完全看不到正常心电图规律的波形跳动,取代的是颤抖似的直线,关欣暗暗叫着:天啊,VF︵Ventricular fibrillation﹐心室颤动︶。病人的平均血压只剩下2OmmHg上下,监视器无法读出任何收缩、或是舒张压。除此之外,动脉血氧饱和监视器也因探测不到任何脉动,发出哔哔哔的警告讯息。这一切都显示病人正处于毫无心脏血液输出的濒死状态。情势又急又猛,恶劣得超乎想像。
邱庆成立刻跳上手术台,他挺起腰杆,伸直手臂,双掌交叉在病人胸前,开始心脏按摩。他每用力下压﹐心电图上就呈现一个山峰似的起伏。
情况并不理想。血压收缩压虽然上升到70至8OmmHg之间,但舒张压仍不超出lOmmHg。
「BosminlCC︵肾上腺素︶,XylOCaine lOOmg︵钠离子通道阻断剂,治疗心室颤动用药︶注射,另外,Sodium bicarbonate、calcium chloride全部帮我准备好。」
关欣冲过去接替麻醉护士的位置,连珠炮似地发出一连串医嘱︵注1︶,「给我咽喉镜,准备插管。」
她必须优先建立安全可靠的呼吸道,此外,她得把所有的人都找进来,「妳去通知这一区所有的住院医师,以及没有看手术房的护士小姐,请他们全部过来第九开刀房。」
关欣吩咐麻醉护士。
关欣接过咽喉镜,在几秒钟之内就把气管内管插到正确的位置,「SuCtiOn︵抽吸器︶﹗」她叫着。
沿着插好的气管内管,关欣把抽吸细管伸入肺部内,抽出许多粉红色泡沫状的液体。
情况不妙,这是心脏无法压缩输出血液的后果。这些从左心室、左心房一路回堵到肺静脉,肺微血管的血液撑破了微血管壁,充满在肺泡里,和其中的空气混合成粉红色的泡沫液体。现在肺水肿愈来愈严重,整个肺脏泡在一片粉红色的汪洋里,再也无法交换气体。
关欣惊觉到她正在失去病人的肺脏,这使她觉得非常不舒服。
光是病人心脏的问题已经叫她头痛万分。
她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把氧气气囊交回给另一位麻醉护士,又开始发出一长串的指令:「推心脏电击器过来,愈快愈好,」
她看见一位住院医师,「你帮忙从股静脉建立中央静脉导管,另外,打条动脉导管,抽动脉血液气体检查,我要连续性的动脉血压、中央静脉压监视。」
手术房里挤进愈来愈多的人,忙碌不堪。
关欣抓起药品车上一大把贴好标签的注射药品一边打、一边念出药物的剂量,好让麻醉小姐记录:
「Bosmine3CC,Calcium Chloride︵钙离子补充液︶l0cc,sodium bicarbonate ︵咸性中和液︶ 60cc。」
在急救药注射约一分钟之后,邱庆成的心脏按摩稍停了一下。他看见所有的监视器显示又回到了急救前的样子。病人对于所有急救几乎完全没有反应。
「怎么可能?」关欣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邱庆成没说什么,他又跳上手术台,继续心脏按摩。
一个麻醉护士拿着充满bosmine的5cc注射针筒站在一旁,她关心地问:「还要再注射吗?」
关欣点点头。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监视器萤幕。她一脸不解的表情。
「见鬼了。」关欣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咒骂着。
「打几CC,关医师?」护士又再问了一次。
1CC是一瓶bosime注射液﹐大概就是一次急救的份量。
「全部。」关欣和邱庆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现在是第四次电击了。
关欣在正负极导电板上抹上导电软膏﹐轻轻地把导电板分别贴接在病人胸前以及左腋下侧胸,好让电流能够通过心脏。
「准备第四次电击,调整电压二百五十伏特,」那是最高电压的极限了﹐「所有人员离开。」
碰||电击的声响。
在场的人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心电图监视器萤幕上的变化。电击之后﹐画面上出现几个怪异的大波动,持续了几个画面,令人失望地,又回复了颤抖的直线。
心脏按摩的位置已经换上了另一位住院医师。
关欣放下手上的电击板﹐掩不住低沉到底的心情。
麻醉护士陆续把中央静脉、动脉导管抽血的检查报告交到关欣手中。然而,这些报告都只能反应出急救当时状况的第二手资料,对于问题发生的原因帮助不大。
「到底怎么回事?」关欣问原先的麻醉护士。
她一脸受过惊吓的表情,她说:「手术快结束时,一切都还正常,我看到徐院长的内视镜才从子宫退出来,心电图监视器萤幕忽然出现了几个类似传导性阻断的心律不整。正要处理﹐心跳忽然变慢,从每分钟四十几跳、三十几跳、二十几跳,我急着要出去喊医师,一回头,变成了ventricular tachy cardia ︵心室跳动过快︶ ,然后是心室颤动。」
「在心律不整发生之前血压、血氧、呼吸都正常?」关欣问。
「一切都很正常。」麻醉小姐点点头,激动地说,「好可怕,一瞬之间,根本措手不及。」
静下来,静下来,关欣不断地在内心告诉自己。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也想不出来为什么。
「关医师,」一直静坐在手术房内观看急救过程的徐院长终于走了过来,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我们也搞不清楚,」关欣摇摇头,「只知道是心脏先出了问题,我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事。」
「现在怎么办?」
「我拜托邱庆成他们心脏外科医师从颈静脉装设一条传导线到右心房,暂时接上外部人工心律调节器,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关欣软了一口气,「我想目前最迫切的事应该是先让心脏跳动起来吧。」
徐院长看着站在旁边的邱庆成,他问:「这样做有多少把握?」
「这是最后的办法,反正不会更坏了。」邱庆成耸了耸肩。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以垃,「倒是病人家属。在心律调节器装好之前,徐院长和关医师要不要出去说明一下状况,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徐院长问。
邱庆成看了徐院长一眼,决定继续去准备他的心律调节器导线,不再说话。
邓念玮并不喜欢坐在病人等候区,可是他别无选择。
朱慧瑛告诉他那只是很简单的小手术,何况她并没有告诉家人这件事。邓念玮做过很多不尽理想的事业与投资,欠下一屁股债务,是朱慧瑛解决了他的灾难。在他做生意的期间,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在酒廊认识了朱慧瑛。朱慧瑛大他二岁,离过二次婚。认识不久,朱慧瑛就决定结束酒廊的生涯,与他住在一起。朱慧瑛的家人并不赞成他们的婚姻,朱慧瑛拥有一栋房子和可观的钱,他们认为邓念玮是为了钱和她在一起。习惯性流产的结果,使得两次的婚姻里朱慧瑛并没有生育。邓念玮觉得这和她早期那些乱七八糟的酒廊生涯有关,可是他从来不和她提起往事。他们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孩子。只有未来才是重要的。
「朱慧瑛家属。」
听到医护人员喊着朱慧瑛家属时,他应声走了过去。他并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可是他在手术同意书上面签了名,也盖了章,并且在关系栏填下丈夫两个字。
「你是朱意瑛家属?」开刀房外勤护士再作确认之后,对他介绍穿着绿色无菌衣的两位医师,「这是妇产科徐院长,以及麻醉科关医师,他们有事要跟你说。」
「邓先生,」徐院长脱下口罩,他们见过一次面。
「朱慧瑛手术的时候,麻醉上发生了一些问题,我请麻醉科关医师跟你说明。」
「发生了问题?」
「我很遗憾,」关欣也脱下口罩,直接而明了地说,「朱慧瑛因为对麻醉药物特殊的反应,造成了突发性的心脏麻痹,并且肺部并发积水,目前我们正在急救中。」
听完这一连串的医学名词,邓念玮有点愣住了。他搞不清楚朱慧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现在人怎么样?」邓念玮问。
「我们正在尽力抢救她的生命。」
抢救她的生命?朱慧瑛只告诉他是很简单的手术。这个变化太大了,邓念玮只觉得心情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捏得透不过气来。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问。
「可能是特殊的反应,我们目前也不清楚。」
「你们下麻醉药不是都有一定的剂量吗?」
「不是麻醉药剂量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也许是她的体质特殊,」关欣停了一下,「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确定。」
「可是她是好好地走进这个医院里来的啊。」听到那么多的不清楚、不确定,让邓念玮觉得心寒不已,事情完全不对劲。
「我们很遗憾」徐院长拍他的肩膀,「但是我保证一定会尽全力急救朱慧瑛,有什么进一步的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你。」
两个医护人员一下子消逝在开刀房的自动门之内,就像他们出现那么她突然。
邓念玮甚至怀疑刚才的对话是否发生过。他在开刀房门口踱来踱去,觉得忿怒无比。
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还有梦想没有实现吗?日子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是谁拿了一把大剪刀,忽然就要剪成一刀两断?
他并没有时间生气。急救的结果怎么样?要不要通知朱慧瑛的家人?怎么交代那张手术同意书?还有最近到期的几张支票怎么办?太多的问题澎湃汹涌地涌向他。
*****
现在心脏按摩的位置又换成了另一位住院医师,邱庆成正在调整心律调节器,看得出他们都已经满头大汗了。
「我已经把电压调到最高,心脏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抬起头,对着走进来的徐院长及关欣摇头,「她的心肌完全坏死,像被原子弹炸过一样,一点功能也不剩了。」徐凯元皱了皱眉头。
「瞳孔对光反应非常微弱,」关欣拿着手电筒照射病人双眼瞳孔,「通常我们的做法是,让病人在加护病房继续接受急救之后在那里宣布死亡。」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关欣和邱庆成静静地看着徐凯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徐凯元又在开刀房内踱了一圈。过了不久,他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那就通知加护病房,请他们接手吧。」他说。
邱庆成放下了手上的心律调节器,走过来关欣身旁,他低声地说:「妳最好趁现在把麻醉病历重新整理一次,所有细节的地方都要再检查一遍,有没有医疗上应注意而未注意,或者处置不当的地方都要改过来。」
关欣点点头。她走向麻醉机,发现麻醉护士并不在位置上,一位住院医师正坐在麻醉护士的位置上,接替她记录着监视器萤幕上不断变化的数据。
「她人呢?」关欣问。
「刚刚说要出去透一下气。」关欣指示住院医师重新誊写那张乱七八糟的麻醉记录单,把所有的记录,心电图变化、导管装设、心脏电击、心肺按摩、抽血检验数据,以及详细用药时间、剂量都清楚列记。并且把新旧记录一一比对。
「这份病历你不用签名,」关欣在新的病历上大大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真要坐牢我一个人去,你有空来探访我就好了,别忘了带些好吃的东西给我。」
住院医师没说什么,他在病历上记录着。写着写着,他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关欣,语重心长地说:「关医师,谢谢妳。」
关欣发现那位麻醉小姐在控制室外面的污走道。玻璃窗户外正好照射进来正午亮丽的阳光。
她背着阳光,孤单地坐在装满点滴液瓶的纸箱上。
「我不要做麻醉了。忽然间,什么都失控了。我不要做麻醉了。」
「别难过,麻醉有时候就是这样,」关欣蹲下来,阴暗中,她可以看到麻醉小姐脸上的泪痕闪动着光,「这不是妳的错。」
现在关欣、邱庆成坐在徐院长室的办公室里,绿色无菌服都还来不及换下来。
院长室黄志雄秘书正好打完电话走过来。
黄志雄经历了三任的医学院院长,担任院长室秘书已经十几年了。
「加护病房那边情况怎么样?」徐凯元问。
「他们把心律调节器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现在只能继续做心脏按摩,看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宣布死亡。」
「病人家属呢?」
「待在现场不肯离开。他好像有许多问题,逮住人就问,」黄秘书停了一下,「看起来,家属可能无法接受结果。」
「你觉得家属会采取什么行动?」
「目前还不至于,」黄秘书面色凝重,他想起过去处理过不少的医疗纠纷,「不过宣布死亡以后,等其他的家属到了,人多意见杂,那时候就很难说了。」
「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现在当然是全力安抚病人家属,协助处理善后问题,」黄秘书停了一下,「我们有一项特殊病例的教学研究经费,可以免除掉病人的全部医疗费用。」
「可是医疗费用不高。」徐院长表示。
「再来就看他们进一步的行动了。也许他们能够接受这个结果,不过目前看起来机率不大,我们最好是做最坏的打算。我想,他们可能先提赔偿要求,万一谈判破裂,再诉诸法律诉讼。」
「诉诸法律诉讼?」徐院长抚着下巴,思考着什么似地,过了一会,他转身过来看着关欣,「关医师﹐妳想病人心脏是麻醉药物的关系吗?过去我好像没有见过那种白色静脉注射用的麻醉药。」
「Diprivan。」关欣摇摇头,「这种静脉麻醉药物是一种很安全的药物,我们已经有数千例的经验。何况全世界从来没有类似心脏衰竭的报告。」
「朱慧瑛这个病例,有没有任何可能……,」徐凯元在遣词用字,「像是对麻醉药物的过敏?或是其他和麻醉相关的原因,导致病人的死亡?」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是不管是对麻醉药物的过敏,甚至是最棘手的恶性高热症都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表现,」关欣摇摇头,「在心室颤动发生一、二分钟之前,所有监视器上显示的数据是正常的。」
「有没有可能是急性心肌梗塞?」徐凯元看着邱庆成。
「从病人的心电图检查报告以及年龄来看,这样的机率不高,」邱庆成也摇头,「特别是急救的过程我全程参与,也在病人身上装置了心律调节器,我不认为是急性心肌梗塞引起的。」
「看来要弄清楚原因只剩下病理解剖了。」徐凯元说。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踱来踱去。
「有没有可能是肺动脉气体性栓塞呢?」邱庆成问。
「我们做子宫镜并不灌空气到子宫褪去。当然,你说在手术过程中从子宫内膜吸入空气,导致肺动脉气体性栓塞。这个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徐凯元评估了一下可能性,「如果是谈判呢?」
「一般都是由医师付出一笔双方都同意的抚恤费用或丧葬费用。」黄秘书表示。
「抚恤费用大概是多少?」
「要看其中的是非曲直,还有医师的过失程度,」黄秘书摇摇头,「并没有一定的行情。当然,如果价钱不高,几个医师共同负担,加上医院也许可以分摊一些费用,也不失为一个简单的办法。」
「我没有什么过失,」关欣摇着头说,「我不赞成赔偿。」
「关医师不要把它想成赔偿,应该说是道义性的补偿。换成病人的角度想想,毕竟她是好好走进来的。」黄秘书说。
「我自然有我的道义,但不是给钱。」关欣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想一时之间要得到共识可能不容易,好在目前只是交换意见,也许我们都该再去请教一些专家的意见。」徐凯元作出制止的手势,「我觉得对家属的医疗说明会愈快愈好。黄秘书,请你通知病人家属及医院警卫。我想,就订在明天下午二点吧。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请大家一点钟到这里再开一次会前会,届时,我们也许有病人家属进一步的反应,那时候再确定说明会的内容,如何?」
显然大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见。徐凯元看了看表,他对关欣及邱庆成说: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要不要先过去加护病房准备一下,我随后就到。」
关欣及邱庆成正要离开院长室,被徐凯元叫住。
「记住,等一下我们过去只是宣布死亡。不管家属有什么问题,或我们自己有什么意见,都明天下午一点钟再说,好吗?」徐凯元说。
关欣及邱庆成点点头,离开了。
看着关欣以及邱庆成离开,黄秘书悄悄走近徐凯元,低声地说:「万一病理解剖结果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对院长恐怕非常不利……」
「机率不高,但我不敢说,绝对不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
「我觉得诉讼失败的话代价太高了,能和解当然是比较简单的方法,」他皱着眉头,「万一病理解剖结果是肺部动脉气体栓塞,那就是手术时应注意而未注意的疏忽,足以构成法律上的过失致死。可以吊销医师执照,还得坐牢,更不用说院长、教授的职务……。」
「不过关医师好像很坚持她没有过失,不肯让步?」徐凯元说。
「这可以想想办法。」黄秘书停了一下,「她不可能没有过失,好比事情发生时她就没有在现场,是护士叫她过去,她只是参与急救。」
「他们麻醉科一个主治医师负责五、六间手术房,不可能每一次都在现场。」
「法律可不管这么多。」黄秘书附到徐院长耳边,「她总是有一些过失,我们可以给她一些压力。」
他们走向电梯间,接电梯钮,站在门口等候。关欣对邱庆成说:「邱医师,不好意思,把你牵扯进来,给你添麻烦了。」
邱庆成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等一下妳记得等徐院长过来了,再一起去宣布死亡。」邱庆成说。
「当然。」
电梯来了,他们挤进拥挤的电梯里,谈话暂时中断。
隔着人头,邱庆成对熟识的人打招呼。关欣则始终低着头,想她自己的事。
从二楼升上四楼,电梯门再度打开。他们从电梯出来,走在转往加护病房的路上。
「邱医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要告诉我?」关欣问。
「只是一种直觉。」邱庆成不安地笑了笑。
「你知道,我现在需要别人的意见。」
「好吧。」邱庆成停下了脚步,转过来看着关欣,很郑重地说,「我觉得,从现在开始,妳只能靠自己。不要经意信任别人。」
关欣停下来定定地看着邱庆成,仿佛希望邱庆成多说些什么似的,但是邱庆成没有。
「我只是一种直觉,」他笑了笑,「妳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直觉。」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他们又并肩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关欣淡淡地笑了起来,「你的劝告包括你自己我都不能信任吗?」
「我只是帮忙,」他摊开双手,「就像早上陈心愉的手术妳帮忙我一样,人需要互相帮忙嘛,不是吗?」
三点十分,他们在加护病房关掉呼吸器的电源开关。
邓念玮不再发出问题。他对着站在面前的徐院长、关欣、邱庆成医师以及加护病房的医护人员镇定地说:「可以让我和她最后再单独相处一会吗?」
徐院长点点头。他们起身离开朱慧瑛的病床,留着一个护理人员在他们身后把隔离布幕拉了起来。
关欣和邱庆成还没走远,被巨大的声响震慑住了。那是一阵凄厉的嘶喊,不寻常地持续了好久,转化成为男人的呜咽。
【7】
「早。」护士小姐甜甜地对心愉笑着,她取下悬在点滴架上的点滴,换上新的一瓶,「现在我们看看回血的速度,检查Port|A|Cath的功能。」
护士小姐把点滴瓶放到几乎接近地面的高度。
过了半天,没有看到任何血液回流到点滴输液管。心愉看见护士小姐的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呢?」护士小姐把点滴瓶挂回架子上,调整输液速度为全速。点滴的速度虽然变快了,可是并没有变成直线似的水流。
「怎么了?」陈小愉又瞪着大眼睛问。
「Port|A|Cath好像不太顺畅,昨天才装好的Port|A|Cath应该不会这样才对?」她转身在护理推车上取来无菌注射针筒,接上点滴输液线上三方向注射插头,抽出点滴瓶内的液体,转动插头方向,把注射针筒内的液体向中央静脉方向用力推进。
心愉才不管护士小姐在忙什么,她兴致勃勃地问:「护士姐姐,上次那个长得像织田裕二的医师为什么都没有来看我?」
「妳是说苏怡华医师啊?」护士小姐重复着推抽注射针筒冲灌Port|A|Cath的动作。
陈小愉点点头。
「妳问他做什么?」
「妳可不可以跟他要张签名照片,我要拿去给同学看。」
「早知道妳要他的签名,开刀的时候干脆请他直接绣在皮肤上就好了,」护士促狭地开她玩笑。
「人家是说真的嘛。」陈小愉嘟着嘴。现在护士小姐停了下来,看着点滴的速度。
「好像还是有点慢。」她又把点滴瓶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到地面上。过了好久,终于有一些回血沿着输液管流了出来。
「到底怎么样?」心愉问。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一些血块在Port|A|Cath。」
「哎哟,我是问苏医师可不可以来看我?」
「大小姐,妳整天躺在这里,妳的Port|A|Cath又没有什么大问题。苏医师的病人那么多,忙都忙不完,哪有空过来给妳签名?」
「妳是说,要我胸前这个插头出了问题,他才会来看我﹖」
「拜托,大小姐,总统下午要过来看妳,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妳让我赶快把事情弄好,好不好?」
「又不能怪我,我早警告过他不要来,是他自己要来的,我有什么办法﹖」护士小姐命令陈心愉把手抬高之后再放下来,观察点滴的速度。
一会儿,又要她侧躺下来,再一次深呼吸。
不管她用什么姿势,作什么动作,点滴瓶内的滴液都以一定的速度滴着。
等折腾得够了,护士小姐拿出吊在点滴架旁的一本小记录册,边念边记载。
「平躺,输液正常。回血正常。端坐,输液正常。回血正常。左手攀高……,」她拿着小册子一一打勾作记号,最后终于作出结论,「八月十六日,晨八点三十分,Port|A|Cath检查,经灌冲之后可见回血,输液速度稍慢。判定:功能正常。」
「哎哟,又是功能正常。」陈心愉嘴唇翘得半天高,「为什么不出一点问题呢?」
现在灯光暗下来,会报开始进行。
内科站在投影机前的是第一线照顾陈心愉的内科住院医师,由他开始报告最新的检验数据。映在会议室斜侧面的萤幕上是悬臂式投影机投射的检验数据。一旁的x光阅片架上挂满了各式的放射线检查片子。他的原子笔在透明胶片上指指点点,在萤幕上映出好大的阴影动来动去。
「这些数据我想大家都应该知道,」才报告到一个段落,赵院长就站起来打断,他转身问坐在旁边的徐大明,「所以你们预定第二阶段的化学治疗从下午开始。」
「依照原定的计画,下午二点开始给予水分灌注,第一个化学药物剂量大概是下午六点多左右开始注射。」徐大明表示,「不过,目前因为病人持续有轻微的发烧……我们有些犹豫,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赵院长从口袋内拿出一支雷射笔,指着萤幕上的数据问:「三十八度左右的发烧到底怎么回事?」
发烧当然要怀疑感染。特别是手术所造成的感染。站在投影机前住院医师很想这样回答。
可是这里轮不到他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徐大明。而徐大明似乎也不打算说话。
「好了,内科医师没有什么意见,唐主任,」赵院长转了一个方向,「是不是你们外科的问题?」
唐国泰也没说什么,他只看了邱庆成一眼。邱庆成立刻会意似地从座位上站立起来。
「赵院长、各位师长、各位同仁,我很荣幸有机会向大家报告陈心愉的手术过程以及术后恢复情况。
陈心愉手术的过程一共是二个小时,在这过程中,我们顺利地把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设到上腔静脉。目前回血正常、滴液正常、使用状况良好……」
「大家知道的部分就不用再讲了,」赵院长抬手作出制止的手势,「你认为发烧到底是不是手术后感染所引起?」
「手术后的感染应该会见到白血球剧增,可是现在萤幕上的血液检查报告并没有这个情形,」他指着萤幕,「再说,我协助唐主任参与完成手术。我敢说,唐主任的手术过程干净俐落,技艺高超,不可能发生手术后的感染。」
「陈心愉是白血病的患者,白血球数日本来就很低,不容易升高。」徐大明不以为然地站了起来,他把麦克风从桌上的架子拆下来,拿在手上,抱怨着, 「我问你,那你认为三十八度是怎么回事?」
「也许徐主任经验比较少,我们认为在手术后第二到第三天,因为组织愈合造成的手术后发热是很常见的事情。」
「手术后发热不是什么大学问,你大可不必在这里炫耀,」徐大明有点火气大,「我问你,你可知道万一是手术后感染还继续做化学治疗,血液里面的免疫力一旦降低,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他已经告诉你了。不是感染就不是感染。」唐国泰拍着桌子,也加入战局。他提高了声音,「要不然你找他来开会做什么?」
「难道还找你来开会?发生了问题一问三不知,谁都晓得陈心愉的手术不是你开的,全靠下面的人,」徐大明不甘示弱地反击,「什么干净俐落,技艺高超……,还放在电视上出风头。」
几乎同时唐国泰和徐大明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目相对。
「拜托你们,都坐下来,坐下来,」赵院长作出制止的手势,他皱了皱眉头,「我的任期剩下没几天了,拜托拜托。以后你们要怎么吵我也管不着。今天找你们来,就是希望大家能群策群力,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什么问题都是我的错,一切由我来承担。」
唐国泰和徐大明不再说什么,各自缓缓坐下。
现场的气氛凝肃而僵硬,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赵院长交抱着手在胸前,似乎沉思着。
「关于下午要开始的化学治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意见?」赵院长问。
苏怡华并没有听见会议的内容,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阅片架上那张陈心愉手术后的胸部v光片。他直觉那张胸部v光片不太对劲。苏怡华坐直了身体,他几乎看得出神。
「怎么会这样呢?」他喃喃自语。
挂在阅片架上的那张手术后X光片如果不仔细看,和普通的X光月没有什么差异。除了正常的胸部结构外,可以在左侧胸前看到Port|A|Cath圆形的注射平台,平台连接着输液管,往体内沿伸到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通常终点都几乎接近右心房了。然而在陈心愉的X光片上,输液管寸进上腔静脉就终止了。输液管的尾端离心脏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理想的输液管终点位置应该在上腔静脉深部靠近右心房,那个位置血流量大,注射液被稀释的速度也相对增快,很少发生任何并发症。然而目前的位置正好位在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血液转弯的地方。一方面血流流速较慢,容易在血管壁堆积血小板及其他凝血因子,另一方面,当刺激性很强的化学药剂从输液管出来,正好面对上腔静脉血管壁,诱发血管壁产生许多凝固的因子,又加速血液的凝固。长期下来,血管栓塞就无法避免。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装置的历史并不长,世界上的经验有限。这些意见是这个月欧洲方面癌症杂志才有的结论。
有趣的是,苏怡华看到这篇报告之后,立刻统计了自己手中的病例,发现国内输液管位置不当竟占了并发症发生原因的百分之九十二。
这和癌症杂志上的报告相当一致。
「糟糕。」苏怡华几乎惊叫出声。
「苏医师是不是有什么意见?」赵院长看见了苏医师奇异的表情。
「我建议在化学治疗前先拆除Port|A|Cath,重新装设。如果贸然开始使用,将来一定会发生严重的并发症,」苏怡华从座位上起身。
「什么?」邱庆成几乎跳了起来。
「苏医师在这方面的经验不少,」赵院长站起来当和事老,「你是不是简单扼要说明一下。」
等苏怡华简要说明了输液管位置和血管栓塞的关系以及提出最新的期刊报告后,全场默然无声。
「你的意思是说,照这样下去,陈心愉一定会出现血管栓塞的并发症?」
「我不敢说百分之百,但是机率很高。」
「要多久才会发生并发症?」
「根据我统计国人POrt|A|Cath的资料显示,一般血管栓塞出现的时间介于一周到一个月之间。」
看着唐国泰。唐国泰抚着下巴,不说一句话,现场一片沉静。
「唐主任,手术是你做的,」赵院长问,「你看怎么样?」
「苏怡华要是这台刀没有开到很不甘心,没问题。你要是觉得自己技术很好,那也很好。你可以把陈心愉推到开刀房,拔掉我装进去的导管,再重装一条你自己的。如果那样让你很开心的话,我没有问题。我会用外科部的名义给你召开记者会,也会恭喜你这么厉害,」唐国泰有气无力地说着,「只是你自己别忘记找个好理中去跟总统报告,我可不愿意在这个会议上给你背书。」
情况又僵住了。苏怡华眼巴巴地看着徐大明,大家的目光也都朝向徐大明。
「这是外科问题,我们尊重外科部的决定。我可不想再像上次挨打。」
会议室爆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徐大明接着说:「外科医师不想拆除导管,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只要将来他们肯负责任,我没什么可说。」
散会之后,苏怡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走在前面的徐大明主任。
他们并肩走着,苏怡华问他「徐主任,你找我来开会,又不坚持重新装置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导管,你明明知道这样下去,陈心愉会出大问题的﹗」
「我知道。」徐主任点点头。
「为什么?」苏怡华激动地问,「为什么不坚持?」
「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徐大明总算停了下来,他回头对苏怡华笑着,「从前中国乡下有种专门帮人家修补锅子的工匠。做饭的人把锅子打破了,请锅匠来补。锅匠一面用铁片刮除锅底的煤垢,一面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沿着裂痕把缝隙敲得更大。等煤垢刮除干净,主人惊见裂缝那么大,感激地说:「今天要是没有碰到你,这个锅子不能用了。」等到锅子补好了,主人高兴,锅匠也得到一个大红包,皆大欢喜。你听过这个故事吗?这就是古人说的﹃补锅法﹄。」
「补锅法?」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内植式静脉导管使用得很好,没有并发症产生,治疗上也十分顺利的话,那我们就恭喜陈心愉,恭喜总统,也恭喜大家。」
「万一发生并发症呢?」苏怡华问。
徐大明没有回答,他意味深远地笑了笑,转身离去。留下苏怡华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送走医疗人员后,总统走进陈心愉的病房,看见她仍然甜甜地睡着。
「要不要叫她?」特别护士轻声地问。
总统做了一个禁止的动作。他不放心地看了看手表,走到病房外去。
除了警卫外,总统府办公室王主任、侍卫长丁中将、国安局钟局长都在病房外面等着。
「王主任,三点钟有什么事?」总统问。
「报告总统,和法务部柯部长以及立法院黄书记长开会。」
「四点钟呢?」
「接见中小企业代表。」
「下午我留在病房,不回总统府了。你帮我改动行程,重新安排一下。」总统说,「晚上她要开始化学治疗了,我想和心愉单独相处。」
「是。」王主任点了点头,「报告总统,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等心愉睡醒,通知你过来?」
不知道是没有听到,或是没有理会这个建议,总统又自顾地走进病房去了。
「妳到隔壁休息一下,我看着心愉,」总统吩咐特别护士,「有事我会请妳过来。」
总统单独地坐在床前,看着心愉。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十五楼的窗户映射进来,陈心愉躺在病床上,轻轻地翻了一个身。
总统起身帮心愉把手臂放入棉被中。
他忽然感觉到经过化学治疗后,她的手臂是变得如此的赢弱。看着孩子天真的脸庞,想起即将加诸于她的化学治疗,痛苦的折磨,总统忽然觉得无比的内疚。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爸爸。总统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孩子的妈负气走了。心愉长着水痘并发细菌感染,半夜高烧到四十度,全身痉变、抽搐。那晚下着大雨,他披起大衣,顾不了守候在外面的跟监人员,冒雨送心愉到医院急诊室。他湿答答地淋着雨,抱着孩子敲遍一家又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大门。当时的政治局势,很多医院听说是他的孩子,都不愿多惹麻烦。幸好是那个看不下去的跟监人员替他作了担保。那时候他坐在阶梯上,跟监的调查人员递给他一支香烟,警告他局势紧迫,可能随时都会入狱。他抽着香烟,想起自己的一生。也许是因孩子不愿挨针的哭声,让他觉得活了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毫无由来地,竟在雨中号陶大哭。后来那个孩子成了他坐牢时唯一的牵念与心灵的依靠。
总统记得当时他在狱中的绝食抗议进入第二十二天,孩子的姑姑带着心愉来狱中见他。时光把那个在他身上捉迷藏的娃娃变成了在学校受同学嘲笑、忸怩不安的国小女学生。
她就坐在会客室的角落,用不解的眼神问爸爸:「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他无法回答,只能问:「妳愛爸爸吗?」
小女孩点点头。
「妳愿意相信爸爸吗?」她又点点头。
「爸爸向妳保证,爸爸做的事都是对的,以后妳长大就会知道。」
那时候,他常常梦见孩子发高烧、痉蛮,半夜在狱中惊醒。醒来后开始一个人暗自啜泣,那个孩子是他心中最软弱的部分。
那一天之后,他忽然领悟到,他要为这个小女孩活下来,终有一天,他要向这个孩子证明一切。
亮澄澄的光线映着床边的点滴滴漏,仿佛时光流转。是护士小姐走进病房,打断了总统的思绪。
她先量了血压,翻翻心愉的眼皮,再摸摸额头,又用听诊器在胸前听她的心跳。
在这么安静的时刻﹐心愉睁开了眼睛。
「一切都很好,」护士放下听诊器,换上了一瓶生理食监水,她看了看表,「等这两瓶生理食盐水注射完,我们就要开始这次的化学冶疗了。」
总统点点头,也对她笑了笑。看着她走出病房。
「睡醒了﹖」总统问心愉。
「嗯。」心愉点点头,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总统坐在病床前看着她。没有记者,没有随从人员。一切像是一场美好的事,「我睡了多久?」
「从我进来到现在。」
「你一直都在这里?」总统笑而不语。
「化学治疗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晚上。」总统说。
心愉沉默了一下。
「不早了,你走吧。」看着总统不放心的表情﹐心愉又投入爸爸的怀里,强作微笑,坚强地说:「心愉已经长大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爸爸知道,」总统搓揉着心愉瘦弱的手,他忍住激动的情绪,「爸爸知道。」
*****
「报告主任,何医师已经在会客室了。」内科主任室秘书黄小姐敲门进办公室。
「好。」徐大明对着办公室内的人说,「你稍候,我马上过来。」徐主任走进会客室,招呼何医师坐下。
在黄小姐端来咖啡离开后,偌大的会客室里只剩下徐大明和战战兢兢的何医师。
徐大明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慢条斯理地从公文信封里拿出一旦文件,他说:「你投稿的这篇学术文章我已经看过了,意思不错,英文结构方面有待加强,不过我已经在审稿意见上建议刊登。编辑部应该会要求你修改英文,之后另外发给你接受通知才对。恭喜你,你要不要先看看修改的部分?」
「谢谢主任。」何医师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接过了那鲁文件。
「有了这篇学术著作发表之后,你今年就可以提出主治医师的升等中请了。」
「要靠主任多提拔。」何医师点点头,不知道还该回答些什么。
「很好,你很优秀,也很努力。不过你们今年一共有六个总医师,申请两个主治医师的空缺,升等竞争非常激烈,你自己要多加油。」何医师又鞠了一个躬。
「就这样。」徐大明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何医师又行了一个礼,转身正要走,被徐大明叫住。
「何医师,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何医师谨慎地回答,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有件事想麻烦你,不晓得方不方便?」
「主任请说。」
「我有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在长安东路黄维明那里才做完子宫内膜刮除手术︵注2︶,你方便过去接她,送她回去吗?」
「开救护车过去吗?」
「不用,她的情况很好。你只要自称是她的朋友,开着自己的车过去接她回家就行了。不晓得这样对你会不会有些为难?」
「不会。不会。」他连说了两次不会。
「真的不会吗?」
「真的。」
「我是帮一个朋友的忙。你记住,直接送她回家就可以了﹐不要多问。可以吗?」
「我明白。」何医师又深深地点了一个头﹐像收到了一个贵重的礼物似地充满了感激的神情。
走回办公室,徐大明迎面看见王世坚用着急的眼神望着他。
「应该都没有问题了,中午以后你就可以过去家里看她。」徐大明说。
王世坚深深对徐大明一鞠躬。
「这回我真的欠你一个人倩。」他说。
「没什么,都是自己人,这是应该的。」徐大明呵呵地笑着﹐「倒是那位施小姐,你要不要打个行动电话安慰她一下。」
「我们还有一些别的往来,」王世坚停了一会,「我相信她、该很懂事才对。」
徐大明走到办公桌前把公文信封摆妥,顺手打开抽屉,拿出一卷录影带。
「既然你在这里,有件关于陈心愉的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先看看录影带。这是那天早上心愉进开刀房的时候,新闻记者拍下来的。」
他边说边走向办公桌前方的录影机,把录影带塞了进去。很快,护理长的尖叫声以及唐国泰和徐大明扭打的画面出现在萤幕上。
王世坚沉默着脸,静静地看着画面,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画面结束了,他才不解地问:「怎么会这样呢?」
「虽然说这里是医院,但是我们也常常遇到政治问题。」
「政治问题?」
「外科苏怡华医师,你昨天见过,总统也见过。」
「是。」
「他在内植式输液管手术绝对是国内的权威。但是,唐国泰受不了我推荐他底下的人,而且比他还要厉害,一定要把手术抢回自己的手上。问题是他手术的方式是传统的做法,很容易发生并发症。苏怡华医师看了手术后的X光月就断定陈心愉很可能会发生并发症。」
「你是说,手术不是苏怡华医师做的﹖」
「不是,昨天唐国泰还开了记者会。」徐大明沉默了一下,「你知道内植式输液管手术做得不好,有些并发症是致命的?」
「致命?」
「全身性的菌血症、上腔静脉栓塞,甚至治疗这些并发症的过程中,全身出血而死,都有可能。」
「你为什么不提出来?」
「所以我说是政治问题。唐国泰毕竟是外科医师,开刀房都操在他们手上,而且现在并发症还没有发生。我不明白他们是真的不晓得严重性,或者是冲着我存心想赌赌看。」
「你们怎么赌无所谓,问题陈心愉是总统的宝贝女儿。」
「所以我说这是政治问题,王主任应该不难明白。」
「政治问题?」王世坚沉默了好久,忽然抬起头来问,「最近赵院长要退休,你们医院是不是要改派新院长,人选还没有确定?」
徐大明点点头。
「我懂了。」王世坚意味深长地说。
*****
他们把值班的住院医师找进陈心愉病房时,轻轻地打开了床头的日光灯。
「对不起,」住院医师对着陈心愉抱歉,「我必须打开电灯,查看一下妳的点滴。」
陈心愉本能地伸手出来遮蔽抢眼的光线﹐眯着眼睛看着住院医师、走进来的值班护士小姐,以及她的特别护士。
「妳还好吧?」住院医师问她。
心愉点点头,可是她看起来非常虚弱。
「从晚上八点起,点滴就滴得不太顺利,」护士小姐说,「我们担心今天该打的化学药物没办法打完,所以还是请你过来看看。」
点滴架上现在挂着瓶瓶罐罐的注射药剂,零乱地接到点滴输液管的三叉接头上。
「看起来速度是比较慢。」住院医师把生理食监水滴液控制转开全速,看着点滴流速。
他皱了皱眉头,关掉所有注射药剂,把生理食盐水点滴瓶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在地上,检查回血。他们等了半天,没有血液从Port|A|Cath接头回流出来。
「没有回血?」他想了一下,「查一下病历,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没有回血的?」
值班护士小姐快速地翻阅手上的病历,她说:「早上八点半是汝娟检查的,上面记载:经灌冲之后可见回血,输液速度稍慢,判定:功能正常。」
「可能是那么多化学药物进入Port|A|Cath之后的反应,发生了沉淀,」住院医师把点滴挂回架子上,「妳去推医疗车过来,我们先权冲看看,能不能把沉淀物冲走。」
值班护士小姐很快推来医疗车。住院医师把注射针筒接上输液管上的三叉接头,开始用力灌冲。
护士小姐这时候有些紧张,她不放心地问值班住院医师:「要不要通知徐主任他们过来看看?」
住院医师没有说什么,他一边灌冲,一会儿停下来看看点滴流速,一会儿又把点滴拿下来,观察回血。
「现在流速似乎是快了一些,」他终于宣布,「不过恐怕没有回血了。帮我记载在病历上。」
「要不要通知徐主任过来看看?」护士小姐又问了一次。
「点滴不顺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想不用了。」值班住院医师看了看表,「这个速度应该足够在明天之前把化学药剂打完才对。」
「万一三更半夜点滴速度又慢下来,怎么办?」
「把输液管接上电动输液帮浦好了,给一点压力,输液会比较顺利。」他说。
几番折腾之后,值班住院医师和值班护士小姐终于关了日光灯,推着医疗车离开病房。
陈心愉虚弱地翻了一个身,感觉到全身的不适。
「弯盆。」她无力地叫着。
守在身旁的特别看护立刻把一个大弯盆拿了过来。
陈心愉接过弯盆,仰起身,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
特别看护有点手忙脚乱,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会儿弯盆都是满满的呕吐物,她赶紧放下弯盆,又急急忙忙去找了一个。
陈心愉吐得涕泪交错,眼眶、鼻子都已经红肿,到最后吐无可吐,光是干呕。
「请把弯盆拿开,」心愉喘呼呼地说,「闻到又会想吐。」
看护小姐有些不放心,她问:「妳要不要我通知妳爸爸,或者是王叔叔?他说过有什么问题一定要通知他。」
「不用,」心愉说,「刚开始都会这样,化学冶疗我有经验。」
「妳真的不要爸爸来陪妳?」心愉比了一个禁止的手势。
她说:「帮我把床摇高,我睡不着。想看电视。」
特别看护帮她把床摇高,又打开了床前的电砚。
「要不要打开日光灯?」看护问。
「不要,」心愉说,「太亮又会想吐。」
现在呕吐的感觉似乎好了一些。电视上正在播放夜线新闻。
看来总统似乎有个忙碌的一夭,他回到总统府,接见了外宾,又出席了一场晚宴。
深夜的病房里,只有电视机一闪一闪地发着地微的光,照在小女孩浅浅的笑容,也映着悬在点滴架上的化学针剂,显现出透明而诡谲的颜色。
【8】
邱庆成匆匆忙忙走到楼下速食餐厅拿了一份汉堡薯条外带咖啡。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赫然发现马懿芬正坐在里面等他。
「邱副主任,」她一脸冶艳的笑容,「你何等的功勋啊,可怜没有人奖赏你,让你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吃薯条。」邱庆成没有回答,露出一脸苦笑。
「你看了你们唐老板的新闻了吗?」马懿芬走向办公室大门,悄悄地把门从内部反锁,她一屁股坐到邱庆成的办公桌上去,「老板高不高兴?」
「老板开心就好,我无所谓。」邱庆成打开餐盒,拿出里面的汉堡、薯条以及咖啡,「不是说好没事不要跑到这里来的吗?」
「达|达|达|达|,」马懿芬以so|so|so|mi||的音调模仿「命运交响曲」的开场。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卷录影带,炫耀地挥动着,「要不要看?」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邱庆成拿起汉堡,咬了一大口。
马懿芬穿着紧身窄裙,跳下邱庆成的办公桌,她踩着高跟鞋,卡达卡达地走向录放影机。邱庆成又喝了一口咖啡,抬起头看马懿芬。她正背着邱庆成,弯下腰把录影带塞入机器里。
看不见马懿芬的脸,只有一截长褪以及浑厚肥圆的臀部呼之欲出。
她打开电视,调整AV端输入,很快萤光幕上就出现了影片画面。影片开始,是一条沾血的手帕。按着是护理长尖叫的声音。
「记者﹗记者﹗」画面很快进入唐国泰和徐大明扭打的镜头。
「天哪﹗」邱庆成又咬了一口汉堡,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看。那段打斗的影片持续了三、四分钟。
邱庆成拿着半个汉堡在手上,不曾动过一下。直到影片结束,萤幕上一片杂讯,邱庆成才回过神来,「这就是我在里面开刀时,外面发生的事?」
马懿芬点点头。她弯下腰去接停止键,把录影带从机器里退了出来。
「妳刚刚说的新闻,」邱庆成用几乎要失声惊叫的表情,「就是这一段?」
「放心啦。你不要一副惊吓过度的表情好不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断送你们唐老板的院长之路,」马懿芬走近邱庆成,拿著录影带在他眼前晃动,「你说,这卷珍贵的新闻是不是值得换一顿烛光晚餐,或者是浪漫的消夜?」
「谢啦。」邱庆成展开了笑容,一把抢过那卷录影带。
「别说得太快,」马懿芬又把录影带抢了回去,「新闻部经理常忆芬要跟唐国泰讨个人情,记得要唐国泰去跟她说声谢谢。」
邱庆成神奇地看着马懿芬手中那卷黑色的VHS录影带。
他想起电视新闻摄影用的是beta|cam录影带,这么快就转拷成VHS录影带,这是要刻意花工夫去做的事。
他笑了笑,问马懿芬:「我猜想徐大明也得到你们常姐的恩惠了,对不对?」
马懿芬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今天晚上七点半下班,过来接我。我有重要的消息宣布。」
「什么消息?」马懿芬没说什么,她轻轻地坐上邱庆成的大腿,把嘴附到他的耳边吹气。
「喂,这里是办公室,」邱庆成作势要阻止,他的脸被马懿芬的嘴追得无处可逃,「喂。」
「都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马懿芬仍不肯停下来。
她把邱庆成紧紧抱住,解开他的衬衫,双手在他身上游移。
「喂,这里不行。」
「我不管,晚上七点半,」马懿芬噘着嘴,「你现在就打电话回家请假,否则我今天就不走。」
「我真是被妳打败了。」邱庆成叹了一口气,他身体前倾去抓电话听筒。
马懿芬仍坐在他的腿上不肯离开,姿势有些勉强,他只能把听筒夹在右肩,用右手勉强去拨电话。过了一会,电话接通。
「美茜,是我。今天晚上有点事。」马懿芬听不见电话里面对方说些什么。但她们在邱庆成身上奋斗不懈。
「开会。嗯,也许晚一点吧,」邱庆成强忍着痒,正经八百地对话筒说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告诉她,你永远都不要回去。」同一时间,马懿芬正轻轻地对着邱庆成的左耳吹气,调皮地说着。
*****
这个晚上,邱庆成和马懿芬破例地去享用了法国餐,并且在侍者的怂恿下点了一瓶86年份的ChateaUHaUnt|BriOn红葡萄酒,所费不赀。
坚持这样一顿昂贵的烛光晚餐是马懿芬的意思。
马懿芬的直属老板常忆如才发布升任新闻部经理,要她考虑接任晚间新闻主播。坐上主播台是每一个新闻记者一生的梦想,当然值得和在乎的人一起仔细地讨论并且隆重地庆祝。
由于谨慎的缘故,他们总是避免一起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因此,尽管餐厅的气氛浪漫,可是席间邱庆成仍然习惯性地张望,生怕遇见熟人。
「遇见熟人就说是我采访你。有什么好怕?」马懿芬说。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采访你们医院的院长争霸战呀。内科系和外科系的世纪大对决:怎么样,够耸动吧?你这个外科系的第一号战将,任何一个有嗅觉的新闻专业从业人员,都不应该放过你。」
「我看妳才是新闻部的第一号超级战将呢。」
「彼此,彼此。」穿着燕尾服西装的小提琴手来到他们的烛光桌前,拉起了「教父」的主题曲。
在小提琴声中,邱庆成想起「教父」电影里面的情节。为了家族,艾尔帕西诺在命运的安排下,不得不杀掉纽约的黑社会老大,躲藏到西西里岛去。那是他恩恩怨怨、砍砍杀般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段美好时光。他在那里,遇见了他的妻子,也度过了最美好的日子。
可不是吗?最美好的时光。邱庆成想着。
当它悄悄降临时,总是那么地令人不知不觉,猫似地蹑着脚走来,在你都还来不及呼唤它,又蹑着脚悄悄离开了。
琴声在掌声以及邱庆成丰厚的小费中结束。小提琴手又转向他桌,应邀奏起快乐的旋律。
「我很高兴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与妳一起庆祝。」邱庆成同马懿芬举杯祝贺,「恭喜妳。祝福全国最美丽的新闻主播。」
「我们说好,等你升外科主任那一天,我们也要像这样,一起庆祝。」马懿芬说。
邱庆成点点头,两人同时仰杯而尽。
「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马懿芬说。
在微糖的酒意之下,他们轮流讲着笑话。
吃完晚餐,两个人一起走在往停车场的路上。
马懿芬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泛红,可是精神仍然十分高亢。
夜色透过饭店的窗口,映进来淡淡的蓝,气氛是嬉闹式的,盛宴才正要开始。走出室外,夜风迎面吹来。天空一弯弦月,隐隐约约地在云间隐现。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想跳舞。」马懿芬走在前头,踮起脚尖,在空地上陶醉地自转着。
等邱庆成从后面走近了,她才停了下来,感叹地说:「真希望日子可以永远是这样。」他们并肩走着。邱庆成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你在想什么?」马懿芬问。
「倒也没什么,」邱庆成轻淡地说,「我只是想,妳接了晚间新闻主播以后,走在路上可招摇。以后我们像这样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那我就不要当什么主播了。宁可跟你在一起。」马懿芬走过来,拉着邱庆成的手。他们走到了邱庆成的汽车旁,打开车门,坐进汽车里。
黑暗中,邱庆成还没来得及插上钥匙,发动汽车,马懿芬温温婉婉地过来倚在他的胸前。
「告诉我,你不要我接晚间新闻主播。」邱庆成把钥匙插入发动钥匙孔中,他可以听见马懿芬呼吸的声音,感受到她的体温。
「只要你说,我愿意放弃。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
邱庆成脑海中响起的是刚才餐厅中「教父」的主题音乐。
许多事情历历浮现。他不晓得应说什么﹐或者是该说些什么。
他们两人都沉默着。
过了一会,仿佛那适合说话的时刻已经过去,再也不回来似地。邱庆成下定决心,终于转动了汽车钥匙。
马懿芬听见汽车引擎发出轰轰的声响,看着汽车大灯亮了起来,然后是汽车缓缓移动。
她静静地离开邱庆成的胸膛,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邱庆成侧着头看她,发现她脸上已经挂着两行眼泪了。
「喂,不是说好出来庆祝的吗?」邱庆成问。
「对不起。」马懿芬从前座抽屉抽出面纸,擦了擦眼泪,又排了鼻涕,等汽车开出收费处﹐她问﹐「我们去阳明山,好不好?」
「阳明山?」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忽然好想去阳明山。」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脸。
现在马懿芬呻吟的声音停了下来,邱庆成可以感受到她全身轻微的头动持续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静静的夜忽然下起雨来了,滴滴答答打在屋檐上,从旅馆房间里可以听得非常清楚。
马懿芬翻了一个身,静静趴在邱庆成赤裸的胸膛上。
邱庆成想起他们的第一次在箱根芦之湖畔的旅舍,也是这么安静的夜晚。
那次他到东京参加国际医学会,正好马懿芬也在附近采访一个亚洲经贸会议。他们搭坐捷运,转换登山火车,改乘缆车,寸进到卢之湖。入了夜,雾气湿重,白天的旅客散去,只留下冷清的湖面以及静静的夜色。他们各自泡完温泉,共同吃了一条湖里的鲜鱼,喝了几瓶清酒,有几分醉意。
走在湖畔,那种隔绝了一切的感觉十分强烈,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偶尔经过几个日本人,散落在黑夜中陌生而又熟悉的日本语,强化了那样独特的孤寂。
送马懿芬回到旅店房间时,她忽然要求他:「和我做爱。」
邱庆成记得很清楚,她是这样说的。
他并没有犹豫很久。
那个晚上,也像这样,静静的夜晚,忽然下起雨来了。
阳明山上的旅舍,总是令人想起箱根之夜。邱庆成心里想,如果不是芦之湖,事情也许会完全不一样。
「今天你回家,老婆会要求吗?」马懿芬抬起头问他。她又轻轻地更换了一个姿势。
「妳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要笑我神经病喔,」马懿芬笑了笑,「我一想到你的太太也像这样抱着你,就无法忍受。」
邱庆成坐直身体,从床边衣服口袋里拿出香烟及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
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大片云雾。
马懿芬坐直身体,从后面轻轻地抱住邱庆成,接过他手中的香烟,也吸了一大口。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马懿芬吐出淡淡的轻烟,在他的耳朵旁边轻轻地说,「今晚不要回家好不好?就今天晚上而已,我保证。」
邱庆成没有说话。他从床上站起来,转身在马懿芬额头轻吻,又拍拍她的头顶,给她一个微笑。
马懿芬不喜欢他的沉默。
有时候她不明白沉默的含意,除了同意不算外,沉默对邱庆成而言可以是许多不同的意思。
「你去哪里?」马懿芬问。
「我去冲洗。」他从她手中接过香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马懿芬从身后拉住他的手。
「不要走,我还要。」她抚媚她笑着,「这一次不要戴保险套好不好?我不喜欢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邱庆成侧过头,眯着眼睛看马懿芬,一脸奇怪的笑容。马懿芬夺走他手上的香烟,顺手摁熄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
「今天很安全,你放心,」她用长腿勾邱庆成的腰,把他勾回床畔,「我知道你还可以。」
呼叫器响起来时,邱庆成正在浴室冲洗。
他看着液晶萤幕上显示的号码,觉得十分陌生,想不出来可能是谁在找他。
过了不久,呼叫器又响了第二次,他看着同样的号码,终于想起,那应该是医学院院长办公室的电话。
他用大毛巾擦拭着湿了的头发,一面拿起了浴室的电话,拨通那个号码。
「我是外科邱副主任,请问是不是有人找我?」邱庆成问。
「邱副主任,我是院长室黄秘书,」听筒中传来笑嘻嘻的声音,「你打来得正好,院长有些事想找你,不晓得方不方便过来一谈﹖」
「院长办公室?」
「是的。院长希望当面和你谈谈关于那天下午开刀房的意外事故。」
「现在?」
「很抱歉,时间上实在是有点急迫。」黄秘书说,邱庆成看了看手表,「我恐怕要晚点才能到,可以吗?」
「你稍待,我去请示一下,」电话中传来一阵单调的合成音乐。一会儿,又是黄秘书的声音,「徐院长说他会一直在办公室等你。」
挂上电话,邱庆成又看了看手表。他擦干了头发、全身,又用吹风机把头发整理妥贴,被着大毛巾走出浴室,开始穿起衣服来。
「你要去哪里?」马懿芬机警地问。
「医学院院长临时找我有急事,我得先离开。」
马懿芬闷闷地坐在床上,不说一句话。
「怎么,生气了?」邱庆成转过头来。
「你想走,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不必麻烦找那么多理由。」
「我干嘛骗妳,真的是临时有事,」邱庆成穿上西装外套,「刚刚不是还说等我升上外科主任时要再庆祝吗?我现在就得去打拼啊﹗ 」
见到马懿芬还嘟着嘴,邱庆成走过去床畔,突然上下其手,捉弄她全身。
「别这样嘛,笑一个﹗」
「讨厌,」马懿芬被弄得咯咯地笑,「今天回去不准抱你老婆,知不知道?」
邱庆成匆匆忙忙走进徐院长办公室,发现整个办公室仍然灯火通明。在座除了徐院长及黄秘书外,还有公共关系室蔡清标主任。
「公共关系室蔡主任,邱副主任应该认识。」徐院长指着人,算是对邱庆成介绍,「我拜托蔡主任帮忙处理朱慧瑛的后事。他从下午忙到现在,非常辛苦,我们先请他报告一下。」
邱庆成对他点了点头,他也向邱庆成致意。
「病患的死亡证明以及相关的离院手续都在我们的协助之下办好了,目前尸体停放在太平间的冷冻库里面。她的情况符合我们的研究教学病例,因此在院长的批示之下,医疗费用大约五万多元可以减免。另外,院长也以个人的名义,致赠了十万元的慰问金,由病患的母亲代表收下。」
「现场情况如何?」邱庆成问。
「由于朱慧瑛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只剩下母亲可以作主,由妹妹陪同过来。」
「邓念玮呢?」
「他们怪罪邓念玮不该为了生小孩带她来做这种手术。朱慧瑛的妹妹还和邓念玮大吵了一架,说她姐姐就是被他害死的。」
「你说说电话的事好了。」院长转身对黄秘书说。
「今天晚上七点半左右,我们在院长室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来的人自称是朱慧瑛的朋友,要谈赔偿的问题。他表示十万元就打发一个医疗过失,特别是医学院院长的医疗过矢,那未免太容易了。」
「他要多少钱?」蔡主任问。
「八百万元。」
「八百万元?」邱庆成问。
「价码如果先开出来了,表示还有谈判的空间。真要谈的话,我们应该可以把这个价钱再杀低一点。」
黄秘书表示。
「赔偿的话,不就表示我们承认医疗过失了吗?」徐院长问。
「不,」黄秘书表示,「在和解达成之前,我们当然不能承认错误。否则只会让病人家属子取予求,一点立场都没有。」
「如果价钱合理,当然也不失为一个简单的办法。医学院这么多事,我实在没有心力再弄这个……」
徐院长在办公室内兜了将近一圈,又想了一下,「不过目前看来,我们也只能继续和他们周旋,弄清楚状况。要是他真能代表全部家属的话,当然也不见得是坏事。」
办公室里面有一段很短的沉默,没有持续很久,邱庆成忽然抬起头问:「麻醉科关医师会过来吗?」
他这个问题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没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徐院长终于说:「我们觉得你比关医师容易沟通。以你的立场以及角色,也许比较适合帮忙我们解决问题。」
「虽然我们提到在和解之前我们不会在医疗上认错,」黄秘书接着说,「但是,如果一直强调病人死亡和手术息息相关,那就会是徐院长的问题。徐院长身为医学院院长,承受了社会期望,不能犯错,在谈判上自然比较吃亏。但是如果把病患意外死亡暗示是麻醉意外所衍生出来,那么徐院长将会有比较超然的立场,也比较使得上力量来解决问题。这是就事情考量,希望邱副主任能够理解,也能够代为委婉传达,让关医师明白。」
「我懂了,」邱庆成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去告诉关医师,如果她能承担医疗责任,事情会容易一些。」
「当然,」黄秘书笑了笑,「用很委婉的方式。」
走出院长室,邱庆成从医院大厅的公用电话拨通电话给关欣,并且在她的电话答录机里留言,约定明天午餐碰面的事宜。
留完了讯息,邱庆成看看表,将近十二点钟左右的夜。
他开着汽车在市区绕来绕去。这个时候回家,时间上实在有点尴尬,如果早一点,他也许还来得及哄女儿上床睡觉,再不然,就只好晚些等大家都睡着了。
汽车经过橱窗、商店,霓虹灯像彩色的风景从汽车玻璃上流动了过去。他自找解嘲地笑了笑,总算是落得无家可归了。
回到家时将近一点钟。邱庆成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要经过阴暗的客厅,发现美茜在客厅沙发上坐着。
「妳还没睡着?」邱庆成问。
「刚刚起来上厕所,正好你回来。」美茜淡淡地表示。
「干嘛不开灯﹖」黑暗中,没有人去打开电灯开关,也没有人回答邱庆成的问题。只听见美茜的声音淡淡地说:「关欣医师打电话来,说是回你的电话,她说她的事明天中午会找时间和你再商量。」
她把话说完,从沙发上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回卧房去了。
邱庆成把公事包去在沙发上,一个人无可奈何地在黑暗里坐了一会,终于决定走进卧房里。
他一边更衣,听见了美茜趴在床上啜泣的声音。
「干嘛这样?」邱庆成换好睡衣,爬上床铺,伸手去拍她。
「你不要管我。」她的肩膀甩开邱庆成的手。
「小敏都肿了,妳不要这样。」美茜忽然翻身坐在床上,很正经地对着他说:「如果你觉得小敏和我碍着你了,尽管让我知道。」
「我今天很累,不想谈这些事。」邱庆成翻身下床。他对于这些每日上演的戏码渐渐感到厌烦与不耐。
「你到哪里去?」美茜问。
「我到小敏房间去陪她睡,」他静静地收拾棉被及枕头,「妳也该睡了,我们改天再谈。」
邱庆成蹑手蹑脚地走进儿童房。
他知道美茜不至于过来吵闹,这里已经成了他最好的避难所。
微暗中,小敏躺在铺着厚垫的地板上,睡得正熟,一只胳臂、一条腿正好露在棉被外面。
邱庆成轻轻地躺在小敏身旁,静静地替她把棉被盖好。
他翻了个身,发现书桌上那盏台灯。虽然光线相当晦暗,但在黑夜里仍显得刺眼。
邱庆成起了身,准备熄灭那盏台灯。
他发现桌上小敏一叠整齐的作文稿纸,稿纸上题目「我的爸爸」吸引了他。
才国小一年级的学生,在稿纸上注音国字交杂,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的爸爸是一个医生。每天他为了救人都要去医院上班。他的工作很忙碌,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我在睡觉时才回家。早上我去上学时,他还在睡觉。妈妈说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辛苦的爸爸,我希望他不要这么辛苦。
我爱我的爸爸,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他。
邱庆成看着那篇作文好久,很多心情涌了上来。
一点多的夜,隔壁仿佛还听得见美茜的啜泣。小敏又轻轻地翻了一个身。
︵注1︶医属:医师所下达医疗处至的命令。
︵注2︶子宫内膜刮除手术;流产手术。
【9】
邱庆成和关欣在速食店点了份简单的咖啡、汉堡、薯条,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尽管医院为主治医师特设了餐厅,然而在这里谈重要公事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你不用像在主治医师餐厅一样,担心邻座竖起的耳朵,也不会有人不识相地要求加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题。
「最近开会,还为陈心愉的事吵架。」
「陈心愉怎么了?」关欣问。
「还不是内科、外科在吵,大家意见都不一样。」
「这个医院哪一天不吵?」关欣淡淡地说。
「有时候想想,每个月领这么一点薪水,不要说做事,光是吵这么多架都不划算。」邱庆成笑了笑,他把奶精、糖都抓到咖啡里去,喝了一大口咖啡,「昨天深夜,医学院院长找我去办公室。他们希望我跟妳沟通。」
「我有什么好沟通的?」
「妳知道对方提出八百万元赔偿的要求?」
「凭什么要我赔偿八百万元?再说,就算真正要赔偿,我也没有那么多钱。我们这个医院薪水才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我所知,院长室的评估似乎比较偏向赔偿。他们并不希望这件事情进入司法程序或者变成媒体的焦点。」
「那是他们的恐惧,我可不怕。」
「所以这是他们的提议:妳来承担名义上的责任,实质上的谈判,甚至将来赔偿的金额,都由徐院长来想办法。徐院长并且答应将来妳在医学院的升等,他会照顾。」关欣听完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
「妳笑什么?」
「你真的相信他们的话?」
「什么意思?」
「如果你因医疗纠纷被判处徒刑,你想,徐院长能代你去坐牢吗?」
「妳别忘了,他们也不希望变成诉讼或闹出新闻来,起码这点双方是一致的。」关欣仍然笑着,她持续不断地摇着头。
「那不是重点,」她说,「如果你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本来就不须赔偿,为什么急着和别人交换条件呢?」
「当然,这个提议只是大原则,做法以及细节都可以再详谈。就整体考量,医学院院长的目标较显著,容易受制。所以如果妳能多承担一些责任,他可以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和病人家属沟通,对大家都是有利的。」
「这是对错与是非的问题,又不是债务,怎么能够分配、交换?」
「当然,每个人的观点不同。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帮帮别人的忙,反正妳又没有什么损失﹗」邱庆成说。
「我们这一行,只要尽了力,不管成功或失败都问心无愧,毕竟医生不是神。现在平白无故承认犯错,就变成了过失杀人,哪怕赔了再多的钱,你还是过失杀人。从事医疗这个行业,如果心中没有荣誉,那就不用做了。我问你,你的医师生涯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如果还要做下去,难道荣誉不要紧吗?怎么会说没有损失呢?」
「毕竟徐院长答应妳将来在工作的升迁上帮忙,也算是够意思的。人在附设医院里面工作,他是医学院院长,妳何必去招惹他呢?」
「我在这里安分守己做个临床医师不想升迁。我从来没去招惹过他,是他请你来招惹我的。」
看着关欣咄咄逼人,邱庆成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意,」关欣笑了笑,「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只是我太激动了。」
第一讲堂外这时早已经排满了各式的花篮、花圈,场面十分壮观。讲堂内进行的是赵院长荣退演讲会。
「因此,创立一个以病人为本位的医院,一直是我这几年来最大的目标与心愿……。」
前面两位中央研究院院士已经讲演完毕,现在正好进行赵院长最重要的荣退感言。
讲堂上的萤幕放映着单调的一张幻灯片,久久才跳过下一张。大部分被叫来充场面的医学院学生都坐在后排的位置,等候在点名单士签名。
另外一些赵院长放射线科的同事则零散地分布在中间的座位区。
孤零零坐在第一排的则是医学院院长徐凯元和大学孙校长。徐凯元对这场演讲没有很大兴趣,他心里想着的是即将召开的医疗说明会。
他手里捧着一面「功在杏林」的牌匾,等着演讲会最后送给赵院长。当年医学院院长遴选时赵院长是遴选委员,但他并没有支持徐凯元。况且这几年医疗环境改变,赵院长跟不上变化,医院年年亏损。要不是顾虑到他在总统府方面的影响力,徐凯元很早就想把这面牌匾送给他了。
演讲会持续进行,坐在徐凯元右手边的孙校长忽然侧过头来问:「赵院长的继任人选确定了吗?」徐凯元摇摇头。
「韩副院长明年就退休了,他的意愿不高。」
「其他人选呢?」
「大概就是内科徐主任和外科唐主任吧,他们都很优秀。」
「嗯,」校长想了想,「我看最近唐国泰好像很积极?」
「是啊,最近都是他的新闻报导,什么心肺移植、内视镜手术,」徐院长笑了笑,「前几天,我才看
了他给陈心愉装内植式中央静脉输液管的新闻报导。」
「我也看到那个报导了。」校长交叉着手臂,「徐大明和唐国泰。嗯﹗你觉得他们两个人怎么样?」
「我倒没有什么定见,」徐院长抓了抓头,正要发议论,想起什么,「不晓得校长有没有什么指示?」
「哈,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毕竟不是学医的。」校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听说两个人都是你医学院时代同班同学?」
徐院长点了点头。
「所以说这个问题真是伤透脑筋。」萤幕上又跳过一张幻灯片,现在是一张X光摄影片。
赵院长开始总结他一生不怎么灿烂的学术功绩。
「听说你有件医疗纠纷,到底怎么一回事?」校长换了一个话题。
「我最近就是被这件事弄得心浮气躁。」徐院长侧过身,一手遮掩着嘴,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向校长说明。
校长很认真地听着,并不时地点头。
「嗯,病人过世。那的确比较麻烦,」校长抚着下巴,「你想这件事处置的过程有没有什么瑕疵?」
「医学院法律顾问郑律师认为我们在法律上应该是站得住脚,除非家属要求进行病理解剖。」徐院长表示,「不过他们似乎已经透过关系要求我们赔偿和解。」
「和家属说明过吗?」
「我们找了心脏科医师、麻醉科医师,准备一起给家属开说明会。」
「嗯,」校长点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他说,「也许我多虑了,不过你身为医学院院长,处理这件事一定要小心,凡事以低调为原则。我这个校长,不管在行政或者各方面,不能没有医学院的支持。所以这件事在一定的程度之内,我一定全力支持你。不过,现在是民主时代,舆论和学生、老师的力量都很大,万一事件闹得太大了就比较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明白。」徐院长点点头,「时代不一样了。」
他们的谈话再度被台下响起的掌声打断。看得出来,荣退演讲会几乎接近了尾声。
那掌声持续不断,好像精采的节目结束,观众要求再演奏一段似地。
「应该会很顺利的,」校长笑了笑,拍拍徐院长的肩膀,「你好久没有来一起爬山了,下次一起来如何?地点和时间我会请秘书再通知你。我一方面可以知道这件事的后续,一方面你规划一下附设医院继任院长的人选,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好好谈一谈。」
关欣赶到事务所时迟到了十五分钟,幸好洪律师仍在等她。
她一再道歉,并且对于中午休息时间还来叨扰表示过意不去。
「有时候,我们也像医师一样,会碰上一些急诊。」洪律师笑了笑,他请关欣坐在会客室沙发上,为她倒上一杯随身包冲泡的热茶,「不好意思,我们事务所的小姐休息了,我不大会泡茶。」
满头花白的头发,使他比实际上五十多岁的年龄更加成熟稔重。
关欣从另一位麻醉同行那里得到洪律师的电话。
她第一眼看到洪应钦,立刻知道他为什么得到那么多的好评。
他让人觉得信任感。
他的动作端庄儒雅,谈吐善体人意,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散发出一种岁月累积出来的迷人智慧。
洪应钦自顾走进办公室。
过了一会,他拿着一旦记事纸、铅笔以及黑边粗框的老花眼镜回到会客室,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把记事纸、铅笔整整齐齐摆置妥当。
「现在,」他戴上老花眼镜,抬起头看关欣,镜框正好悬在鼻染与眼睛之间,「妳准备好要告诉我妳的故事了吗?」
关欣吸了一大口气,开始叙述。这几天,对她来讲发生了太多的事。
关欣一边叙述,洪律师一边仔细地用铅笔在记事纸上记下重点。其间,他不时提出一些细节问题打断关欣。
等关欣把情节叙述完毕,他又拿起记事纸,自己重新对关欣叙述一遍情节,以作确认。
「我有没有遗漏什么?或者是妳还想再补充的事?」洪应钦问。
「大概就是这些吧,」关欣摇摇头,她急切地问,「我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刑事责任?」
「我们等一下会谈到那个部分,现在,我想先把关键的地方提示一次。妳再仔细想一想,妳在这些部分是否有任何疏忽或问题?」洪应钦把他的记事纸翻回第一页,「首先,妳是否明确告知过病人麻醉是有危险性的?」
「有。开刀前一天访视病人时,在病房曾经告诉过她本人。同意书上也说明得很清楚,由于体质特殊或各种医学无法预测或预防的因素,麻醉有一定的危险性,目前在台湾麻醉平均死亡率是十万分之四。」
「光是麻醉,十万分之四,这么高?」洪应钦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这部分有没有任何麻醉医疗意外保险可以承担?」
「上次有个保险公司精算过,如果对每个病人投保八百万元的麻醉意外死亡赔偿,一个医师每年必须缴交近百万元保险费用,」关欣苦笑,「有些住院医师甚至全部的薪水不够负担保险费。保险公司也觉得不划算,因而兴趣缺缺。」
「为什么不划算?」
「因为在美国麻醉致死的机会只有十万分之零点五。」
「相差八倍?」洪律师低下头,他的目光越过悬在鼻梁的镜框上方,正好和关欣的目光接触,「所以病人是在完全没有保障之下,进入开刀房?」
「医师也冒着失去执照、被判刑,或赔偿巨额偿金的危险,」关欣点点头,「他们一样没有保障。」
「我懂了。这和建筑、交通、飞航等公共安全的问题一模一样。不過妳说机率是十万分之四?看来麻醉比坐飞机风险还大。」洪应钦笑了笑,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他看着记事纸上的记录,思考着什么似地,「不管如何,妳的病人还是签了同意书?」
「她别无选择,否则就进不了开刀房。」
「妳在场说明的时候,有没有其他证人?」
「有,」关欣说,「病人的先生在场,也签了同意书。」
「妳确定是病人的先生?」
「他在同意书的关系栏是这样填写的,况且病人也没有反对。」
「嗯。」洪应钦没说什么,在记事纸上打了一个问号,「告知、说明、同意,」
他喃喃地念着,沉默了一会。
「根据妳刚刚的说法,整个手术进行中,病人情况都很正常,意外是突然发生的?」
关欣点点头。
「妳确定急救的过程没有瑕疵?」
「急救的部分应该是没有问题,现场有麻醉专科医师、心脏外科专科医师,我们还装了心律调节器。」关欣表示。
「所以你们保有完整的病历,证明整个意外过程所发生的事和妳刚刚说的一致?」关欣又点点头。
「现在妳自己确定了意外发生的原因了吗?」
「我们不知道,」关欣说,「医学上常常会发生一些状况,就算是最好的医师也不明白。」
「我这样说好了,」洪律师想了想,「有没有可能,这次意外是因为任何妳应注意而未注意的原因,导致的结果?」
「我不觉得是这样。」她的语气忽然有点高亢。
「关医师,妳放轻松,这里不是审判庭,」洪律师笑着说,「我只是想了解,依现有的数据与报告,就算请任何医疗单位鉴定,都无法证实你们在医疗的过程中有任何的过失或疏忽?」
「目前是不可能。」
「﹃目前﹄是什么意思?」
「万一做病理解剖,可能会有进一步的发现。」
「你们打算进行病理解剖吗?」
「如果家属没有提起,我们是不会主动要求的。」
「家属会要求吗?」
「除非情况特殊,一般家属很少主动要求。因为在台湾,保存全尸的观念仍很普遍。」
「那你们用什么死因开立死亡证明?」
「心肺衰竭,」关欣笑了笑,「那几乎是大部分自然死亡最后共同的原因。」
洪律师又停下来思考,他在记事纸上写下了「病理解剖」四个字,并且重复地在那四个字外围画圈圈。
「洪律师,」关欣有点焦急地问,「我想听听你的建议,你想我应该怎么处理?我到底有没有法律刑责﹖ 」
「目前看来,妳并不需要委托律师。」
「为什么?」关欣问他。
「妳的情况和纪志宏医师的情况很不一样,除非将来病理解剖有新的证据,否则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起诉妳过失致死的理由,」洪应钦拿下了他悬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问,「万一将来做病理解剖,妳觉得解剖结果是因妳的过失而导致死亡的机率有多高?」
关欣想了想,开始慢慢地左右摇晃自己的头,她说:「几乎等于零。」
「那我担任妳的委托律师的机率也就很低,」洪律师笑着说,「我说过,妳的情况并不需要我。」
关欣从律师事务所赶回来,又跑回办公室拿她的投影片,到达说明会现场时有些迟了。虽然只是一个医疗说明会,但是在会议室附近以及入口处很不寻常地站着医院的医卫,关欣很清楚院方这次是有备而来的。说明会正在进行着,站在萤幕前的是徐院长,他拿着麦克风,对着萤幕上的数据指指点点,说明着关于朱慧瑛的病情以及手术进行的过程。会议桌前一盆冒着枝芽的蝴蝶兰,开着淡淡的白色花朵。
关欣挑了会议室后排的座位坐了下来,还没坐定,院长室黄秘书就移动过来她的座位旁,着急地问:「妳总算过来了。」
「对不起,我刚刚去向律师请教问题,担误了时间。」
「律师怎么说?」
「法律上我们站得住脚。」
「我们医学院的律师看法也差不多。」
「希望说明会之后,这场风波就可以平息。」
「不過妳还是要小心,昨天对方在电话中提出巨额赔偿的要求。」
「我知道。他要告就去告,我没有犯错,也没有能力赔偿他的要求。」
这时会议室前方徐院长的说明似乎告了一个段落。公关室蔡主任接过他的麦克风,对着台下征询意见。
「关于徐院长刚刚的报告,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问题?」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是邓念玮。
「这个医疗说明会对我们实在太过专业了。你们老是围着这些细节打转,我们心情很沮丧,根本听不进去。更好笑的是,从刚刚的报告听起来,手术是成功了,可是,人为什么会死了呢?难道说我们家属还得向你们磕头,说谢谢吗?」
「邓先生,朱女士过世了,我们也和你一样觉得难过,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几天,我已经听了太多的遗憾、难过这样的话,你们可不可以停止这些敷衍的话?」邓念玮打断徐院长的话,「你们难道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手术成功,人都死了?到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我理解你的心情,邓先生,」徐院长安抚他,「事实上你提出来的问题我们也一直在追查,但是手术、麻醉牵涉的范围很广泛,我们是不是请负责麻醉以及整个急救过程的关欣医师来说明一下,看看她能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妳能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吗?」邓念玮指着关欣问,「是妳要负一切的责任吗?」
「你愿意听我报告完毕,再提出你的问题吗?」
「妳能负一切的责任吗?妳回答我。」
「如果这就是你的问题,很抱歉,我无法回答。」
「那妳凭什么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只能试着说明真相,让大家理解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觉得这种理解并不重要,」关欣看她的手表,「那我就离开了,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我必须去看别的病人。」
「妳这是什么态度﹗」在邓念玮几乎要破口大骂时,朱慧瑛的母亲站了起来。
「如果邓先生不想听请他走开,」她用很平稳的语气说,「让关医师把话说完,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会议室里这时站着三个人,关欣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邓念玮,朱慧瑛的母亲也看着邓念玮。差不多有一、二分钟那么久,直到邓念玮坐回座椅上,朱慧瑛的母亲才坐了下来。
起初,关欣只是个着头,默默地在台上,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分钟,可是却觉得时间过去了好久。
「做为一个麻醉医师,这并不是第一次我不能挽回消失在我手中的生命。」她缓缓地抬起头,「有时候我也怀疑,每次的默哀到底能挽回什么?就像下一次,我同样无法阻止死神从我手中夺走生命一样。可是,是不是从此不要再从事医疗这个行业了呢?请原谅我用沉默浪费了大家的时间。这样的默哀与其说是为了死去的病人,还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默哀让我体认列自己的无能以及感受死亡的哀痛。也唯有那样,我才能继续在这个行业奋斗下去。」
关欣只用了一张记载着麻醉记录的投影片,她详细地说明了麻醉记录上的每一项处置,药物的作用以及处置之后的生理变化。她的说明有一种简洁的魅力,使得在场的人几乎都感受到了当时现场的气氛,并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关欣扼要的说明之后,会议室显得格外安静。
「我对关医师唱作俱佳的演出印象深刻,」邓念玮有气无力地拍着子,「可是记录是妳自己记的,说法也由妳自己说,我们怎么相信妳說的是不是真的呢?」
「你必须相信我,」关欣很诚恳地说,「因为我当着所有的人公开地这样说,并且以我专业的信誉在病历记录上签下名字。」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应该相信妳。」
「你说什么?」关欣问。
「我说,我从不曾相信過妳、你们以及这整个医院。」
关欣走下会议桌,从前方座椅上拿来朱慧瑛的病历,快速翻阅。
「这里有一张手术麻醉同意书,」关欣指着病历其中的一页,「除了朱慧瑛女士外,还有你的签名。你是不是把同意书的内容念给大家听?并且看一看签名是不是你的亲手笔迹?」
关欣把病历传给邓念玮,「如果你从来不曾相信我们医院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把她的生命交给我们呢?」
邓念玮接过病历,激动得把病历摔在地上。
「妳一张伶牙俐嘴,我们都说不過妳。妳是麻醉医师,只会伶牙俐嘴,有什么用?」他大声咆哮。
关欣从地上把病历捡起来,走到邓念玮面前。
「朱小姐过世了,我们都很难过,」她很冷静地说,「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更加难过,我很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必须相信我,就如同我也愿意用同样诚恳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情一样。」
「我相信妳,关医师。」关欣回过头,发现是朱慧瑛的母亲,「我今天要来开会之前人家就告诉过我,医学的道理非常复杂,如果医师存心想骗我们,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算不甘心去告医师,医疗鉴定官官相护,我们一点机会也没有。今天在这里我愿意相信关医师,可是,是不是请关医师说句良心话,你们到底尽力了没有?」
「我想我了解妳的意思。」关欣走到前座去搬出一大盒纸箱。
她把纸箱内的许多药品一瓶一罐拿出来,对照着萤幕上的麻醉记录,在会议桌上摆开。
过了不久,上百罐五颜六色、大小不等的药品以及注射针筒把会议桌挤得一点空间都不剩,还有一些瓶瓶罐罐不得不摆到地上去。
「这些是在急救的过程中,我们打进朱小姐体内所有的药品。」关欣拿起其中的几罐药,又放了下来,她说,「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再多打些什么药。」
看到那么多的药剂,朱慧瑛的母亲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我来这里,并非要报复或者赔偿,」她擦了擦眼泪,「可是,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是不是有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会议桌上的徐院长缓缓拿起另一支麦克风,他说:「很多时候,病人会发生一些医学上无法预测的状况,像是对麻醉药物的过敏、或者是其他突发性的心脏麻痹,医学上无法解释的意外情况……」
「那不是我想听的答案,」她转身向关欣,「关医师,妳告诉我,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从事麻醉工作这些年,从来没有遇见像这样的状况。」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朱慧瑛母亲看着关欣,仿佛一眼就要把她望穿似地。
关欣也看着朱慧瑛的母亲,好久,她终于说:「没有人知道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妳是说,到现在你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关欣点点头,「是的,如果妳要我诚实地回答。」
会议室内冒出了一阵低沉哗然的声音。
「如果你们同我们家属一样茫然,那么今天为什么还要开这场医疗说明会呢?你们又想对我们说明什么呢?」朱妈妈问。
徐院长一会儿坐在他的椅子上,一会儿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邱庆成到底和她沟通过了吗?」
「报告主任,」黄秘书说,「据我所知,邱副主任和关医师的沟通好像不太成功,关医师很坚持她没有出什么差错。」
「我想不出来这样说对她有什么好处?」徐院长问,「她到底要什么?」
「也许关医师嫌邱庆成医师的层级太低,」黄秘书稍停了一下,「如果是这样,我麻醉科赖主任去和她沟通,或许是更适当的人选。」
「哎,那个赖主任满口广东国语,呼噜噜地,我和他说不上几句话。」徐院长摇着头。
「赖成旭从教授升等到担任麻醉部主任都是外科唐国泰主任一手张罗的。我想,你只要透过唐国泰传话就可以了。」
「唐国泰?」
「他最近不是有很多争取附设医院院长的动作妈?我相信你拜托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说到唐国泰,」徐院长想起什么似地,欲言又止,「我会约他过来谈谈。」
他走回办公桌前,在行事历上写着备忘录「「那家属那边怎么办?」电话像是回应徐院长的问题以地响了起来。
「请徐凯元有空到大厅走走,」电话里面的声音冷笑着,「一点小小的礼物,谢谢你们今天的说明会。」
「又是那个人打进来的?」黄秘书劈头就问。
徐院长点点头,着急地问:「大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黄秘书急忙拨通了大厅医卫室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电话。黄秘书对着徐院长摇摇头。
「情况可能很紧急,大厅警卫室忙得无法过来接电话。」
「我过去看看情况,」徐凯元三步并成两步跨出院长室,边走边回头交代黄秘书,「你打电话过去警卫大队找江队长,请他们加派人员过去,必要时联络市医局,请他们人力支援。」
徐院长才走出院长室,迎面就见到公关室蔡主任匆匆忙忙走过来。
「报告院长,我刚刚打电话过去,可是你办公室一直是电话中。」蔡主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要不要一起过去大厅?」
「我就是要过来跟院长报告,」蔡主任说,「我建议你先找个地方,拟好如何对外发言,否则,你这种情况之下出现,我担心很容易出差错。」
「大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家属拿着遗像、招魂播以及白布条,披麻带孝地跑到大腹示威抗议了。」蔡主任的电梯停在一楼,走出电梯,转个弯,就到了大厅。
一场混乱似乎暂时平息了下来。医院的警卫人员,把遗像以及披麻带孝的人围在中央,让行人从外围通过。
蔡主任认出了邓念玮。在他身后,一群披麻带孝的人坐在地上,正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两边拉开的白布条、招魂播以及几盆素化,使得整个医院大厅看起来像个灵堂。包围圈里,面对着这一群抗议人士的是闻风而来的采访记者。邓念玮正架式十足地对着摄影机以及照相机,回答着马懿芬刚刚提出来的问题。
由于距离的缘故,蔡主任听不清楚他发言的内容。但凭着新闻本科出身的本能,他嗅得出来这是一个再热门不过的题材。他当了几年的公关部主任,每次医院要发表什么新的研究成果时,都得三请四求,记者先生、小姐们才会姗姗来迟。现在可好,通通不请自来了。
蔡主任心里想,也许医院哪一天真有人得了诺贝尔医学奖都不可能这么大出风头。
*****
关欣坐在开刀房休息室,吃着她的便当,可是几乎有一、两分钟那么久,她眼睛不曾眨动一下。她定定地站在电视机前看着晚间新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镜头带过了医院大厅、朱慧瑛的遗像、披麻带孝的病人家属以及包围在外围的警卫,很快地切换到医疗大楼的门口。
马懿芬穿着正式的套装,站在镜头前方作结论:
「从医院发言人蔡清标主任以及被害人家属各说各话的情况看来,这场医疗纷争恐怕仍有待双方进一步的沟通。医生,向来是人们心目中的守护神,然而随着社会的变迁,医生的角色似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医、病的关系何去何从?这应该是在这场抗争之中,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重要课题。以上是由记者马懿芬、游中仁,在现场为您所作的报导。」
等到这条新闻播报完毕,又出现了一些高速公路车祸、抢劫商店的社会新闻报导,围在电视机前面的人才低声地议论纷纷,逐渐散去。
关欣闭上眼睛,缓慢地左右摇晃她的头,愈来愈剧烈。
「不可能是这样……」不晓得为什么,关欣再也说不出话,不顾一切地奔出休息室去。
关欣死命地往前跑,飞掠过开刀房前等待家属好奇的眼光,穿越过楼梯间的防火门,她沿着四楼跑下三楼,转弯,往二楼急驰。
楼梯间的扶梯与关欣的身影交错而过,墙壁上标示的楼层数字也和关欣交错而过,她跑过三楼,又转一个弯,急速地飞奔一楼,直向大厅。
映入她眼里的是朱慧瑛那似笑非笑的遗像,以及两旁拉开的白布条,用黑色的大字写着:徐凯元草薢人命﹗
另一条布单是白底鲜红大字,写着﹕
关欣血债血还﹗
关欣就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停了下来。她听见了自己急速的喘息声。
「害死朱慧瑛的麻醉医师就是她。」
与其说是邓念玮的叫喝声,不如说是眼前的画面震慑住了关欣。
「抓住她,不要让她跑掉﹗」有人从抗议的人群中站起来激动地叫嚷着。
不。不应该是这样。关欣心里想着。
「杀人凶手﹗」他们激动地对关欣叫嚣着。
几个抗议人士试图冲向关欣。站在其间的警卫连忙手臂交勾,形成一道紧密的人墙。人墙内,警卫又和不断冲撞的抗议人士发生了纠结、扭打似的肢体冲突。情况愈演愈烈。
「妳快走吧﹗」忙乱中,两个警卫试图把关欣拖离现场。
关欣被警卫拖着离开大厅。一路上,她频频回头看着那些和警卫纠缠的人、握着拳头抗议的人、抱着手冷冷地笑着的人。
「不。我不是。」她大声叫嚷着,可是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l0】
徐大明利用两个下午会议行程之间的空档拨了一通电话给苏怡华。他鼓励苏怡华不要泄气,年轻人做事情要扎实,不必急着出风头。以后内科还有许多病例,要请他帮忙。
「今天晚上在家里准备了些简单的饭菜,」徐大明沉默了一下﹐「你何不过来我家里简单地用个餐﹐正好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今天晚上恐怕不行。」
「喔?」
「下午有院长杯网球赛的复赛和准决赛﹐我和陈宽医师双人组要和唐主任他们对决。」
「唐国泰?我懂了。」徐大明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就改天吧。记得代我好好修理唐国泰。」
徐大明放下电话,立刻拨了一通电话﹐取消晚餐。接电话的人是徐大明的太太胡睿倩。
他们的女儿徐翠凤紧张兮兮地贴着妈妈的话筒,直到胡睿倩挂上电话,还拉着妈妈的胳臂问:「怎么样?」
「苏医师有事,取消了。」
「真的?」徐翠凤高兴地又叫又跳,她的长头发波浪似地在她身后涨落, 「我自由了。」
「妳别高兴,听说这个苏医师长得很帅,学问又好。」
「我不要相亲。」她娇滴滴地说。
「你爸爸他们科里那些内科医师妳没一个看得上,」胡睿倩告诉女儿,「这回可是个外科医师,不一样。」
「不管,我就是不要嫁医师。」
她的嘴噘嗽得半天高。
*****
第三盘球赛在一个精采的网前截击中结束,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比数是三比一,苏怡华迫不及待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这时苏怡华和陈宽并肩坐在场边的矮凳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国泰双人组在场上继续和妇产科医师对抗。
苏怡华又喝了一大口矿泉水。
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他和陈贸竟然被唐国泰的网球双人组淘汰掉了。
郁闷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丝毫无法阻挡。
他才输掉一个病人,现在又输掉一场双打赛。
他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让他两次都自信满满地输给相同的对象。
靠网球场的内侧是一大面墙壁,这回墙面的广告换成了一个坐在路上哭泣的非洲小男孩。那是由一个热心公益的药商所发起响应募款救助非洲饥民的广告。
事实上,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那面墙的广告效益有限,但许多教授及主治医师在这里打球,广告又采取轮流的方式,大部分出钱的药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怨言。
看着球场上黄绿色的网球一来一往,苏怡华想起山普拉斯。他喜欢山普拉斯。他总是那么专注地处理他的每一个球,不管比数是输是赢,山普拉斯的脸上没有表情,任何一个球﹐任何一个时刻﹐他总是那么专注。仿佛内心不曾有过任何畏惧。
苏怡华需要打网球,网球帮助他专注﹐让他忘却这个难挨的一天。可是就在这天快结束前,他又再度被唐国泰和邱庆成打败,提醒了他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你在想什么?」陈宽忽然转过头来问他。
「其实我们差一点就会赢的,」苏怡华放下手上的矿泉水,转过头来,「你最后那几个杀球为什么处理得那么差,完全走样?」
陈宽没有说什么。一会儿,苏怡华恍然大悟。
「你是故意的?」他指着陈宽。
陈宽笑了笑。
「从两年前外科输了院长杯网球赛以后,唐主任就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拿回冠军。你想,要进入外科部当住院医师那么困难,可是只要是网球校队,一律优先录取,唐主任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成续。」陈宽稍停了一会,「现在几乎所有想申请进外科当住院医师的学生都知道勤练网球比成绩重要,你想,他为的是什么?他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赢,你现在把他打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难道输赢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吗?」苏怡华问他。
「我是外科医师,又不是网球选手,」陈宽摇摇头,「我的输赢不在网球场上。」
苏怡华缓缓地左右摆动他的头,仿佛他听到了全世界最令人不敢相信的事一般。
「这几天对你而言一定很糟,对不对?」陈宽问。
「你听说了﹖」苏怡华问他。
「其实你应该觉得高兴,」陈宽拍拍他的肩膀,「我告诉你,输了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
苏怡华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自我解嘲似地苦笑。
「也许我太单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吧。」
「你看那个非洲孩子,」陈宽指着被探照灯照得克晃晃的墙壁,「你说他为什么要哭?」
苏怡华看着墙壁的画面,想了想。
「他饿了。」
陈宽摇摇头。
「那并不是造成他坐在那里哭的最主要理由。」
「那是什么?」
「因为他莫名其妙地掉到别人的战争里去了,」陈宽又强调了一次,「别人的战争,你懂吗?」
场上爆出一阵叫声与掌声,似乎又有人打出了一记漂亮的好球。苏怡华想起徐大明、唐国泰、即将下台的赵院长以及种种恩怨,意味深远地对陈宽点点头。
「为什么这些战争永不止息呢?」
「我要是知道答案就好了,」陈宽耸了耸肩,「不过如果一定要战争,至少我愿意为自己而战,战死了也胜过莫名其妙地坐在路上哭泣。」
「为自己而战?」
「你每天处在这些战局里,可是你从来不曾仔细地想一想,像个随风摆荡的浮萍。你的位置愈爬愈高,可是你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科里面连一个可以倚赖的朋友都没有。」
「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吗﹖」苏怡华问。
陈宽转身过来,对苏怡华摇摇头。
「我们只能算是在一起打球的朋友。」
「打球的朋友?」
「你有没有听过《三国演义》里面庞德的故事?」
苏怡华摇头。
庞德是马超手下的猛将,属于曹操阵营。在曹操南征樊城襄阳时,为了争取在曹营的政治生命,他自愿和子禁共同担任先发部队的统帅对抗刘备的部队。不幸地,他的旧长官马超已经投降刘备,同时哥哥又在刘备阵营担任文官。因此,曹操对他产生质疑。为了表示清白,庞德在曹操面前把马超以及哥哥大骂了一番,宣告从此恩断义绝,并且为自己量身订作了一个棺衬,扶衬出战,以示必死的决心。
「在战乱时,兄弟、旧识,甚至朋友关系都是薄弱的。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比政治上的结合更加迫切。只有政治利害值得真正倚赖,也只有派系的力量,能让别人为你扶着棺材出战。」
「我不喜欢搞派系。」苏怡华笑了笑。
「没有人喜欢搞派系。是派系搞人。」
「唉,」苏怡华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事情非搞得这么复杂不可?」
「这不复杂,」陈宽笑了笑,「但是,你得先准备好才行。」
「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为自己而战。这样,我方可能当你的政治盟友,和你并肩作战。」
「朋友和政治盟友这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至少政治的盟友不曾往共同的利害上放水,像打网球一样,故意输给唐国泰。」苏怡华愣了一下。
「我得走了,」陈宽看了看表,「明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如何?」
「明天晚上?」苏怡华想了一下,「也好。」
「地点和时间我会写电子邮件给你,记住,我是﹃你的朋友﹄。」
「你的朋友?」苏怡华睁大眼睛,他忽然想起「你的朋友」曾经在陈心愉开刀之前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他,「你曾经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我?」
陈宽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走出网球场的淋浴室时,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灯光一片湿蒙蒙地,到处落着倾盆大雨。苏怡华深呼了一口气,决心奔回医院办公室拿把伞再走。
他湿答答地跑进医院大踮,正好遇见一阵纷乱,警卫正和一群人推拉、扭打着。
苏怡华的好奇心不大,刻意绕过发生冲突以及围观的人群,光是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一点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杀人凶手﹗」有人叫喊着。
身后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苏怡华感觉到警卫正拖拉着一个人,往他的方向过来。他正打算让开路,听见被警卫拖拉住的女孩子疾厉地喊着:「不﹗我不是﹗」
苏怡华连忙转过身去,那是一个他熟悉的声音。
天哪﹗关欣。
他顾不得雨水正沿着发梢流进眼睛里,冲了过去,大喊她的名字。
两个警卫停了下来,其中一位从腰间拿出警棍。
「你要做什么﹖」
「我是外科苏怡华医师。」持警棍的警卫疑惑地看着关欣。
关欣也转过头来盯着苏怡华看,像看着陌生人似地。
苏怡华觉得那种眼神非常陌生,却又带着迫切,像要抓住什么一样。过了一会,关欣点点头,她说:「苏医师。」
警卫放松了严肃的表情,慢慢地把警棍收回腰间,同时也松开了紧抓在关欣肩膀的手。
苏怡华有种被认得的喜悦。她像是个精神涣散的病人,终于认得他了。
「关欣。」他看着她,又喊了一次。
「今天医院很乱,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逗留。」警卫交代。
「我知道。」苏怡华对着他们一再道谢,「我会送她回家。」
关欣拉了拉被弄乱了的衣服,自顾地往急诊室方向走。
「不用送我,我自己到急诊室门口招呼计程车就好,」她回头告诉苏怡华,「我没事,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只在一瞬之间,苏怡华忽然觉得刚刚呼喊她时,她眼睛里那种迫切的神情已经消失了。
「关欣,我开车送妳……」看关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怡华正准备追上去,有个警卫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他:「一定要送她到家。」
苏怡华点点头,匆匆忙忙跑去追赶关欣。
关欣走在前面,又快又急。苏怡华几乎到了急诊室门口才赶上关欣。
「我很好,真的。」关欣伸手招呼计程车,并且回过身来向苏怡华行礼,「谢谢你。」
「关欣,妳听我说,」苏怡华走到关欣面前,双手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觉得妳不太好。」
一部计程车应关欣的招呼开过来急诊室门口,才停妥,就被后方疾驶而来的救护车,通到屋檐前方车道去。
救护车停下来,拥上许多医护人员,从后方掀开的车门抬出来挂着点滴的重症病人。
关欣冒着雨追到屋檐外,打开计程车右后座车门,坐进计程车内,正要关门时,苏怡华也冲了过来,顶着车门不让关欣关闭。
「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关欣说。
「我只送妳到门口,看妳进门,我就走。」现在计程车已经停到屋檐外头来了,大雨肆无忌惮地打混苏怡华的头发,以及身上的衣服、运动旅行袋。
「妳一进门,我就走,」苏怡华重复着,「我保证。」
关欣侧着脸,默默地看着苏怡华。
雨势那么大,连计程车司机都回头过来,用另一种表情望着他。
情况没有僵持很久,直到后方的救护车点交完病人,准备离开,对着他们的计程车大按喇叭。
关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往左挪动,腾出右方的空位。
透过雨刷刷出来的扇形视野,苏怡华看见路口32路公车站牌。背景是雨夜的街市,在霓虹灯闪动中,孤零零的站牌站立在那里,像守候着什么似地。
关欣简短地回答苏怡华的问题以及交代医院大厅的事,之后彼此又恢复了沉默。
计程车转入从前苏怡华和关欣惯走的长巷内。
透过稀疏的路灯以及潮湿地面上倒映的光影,苏怡华依稀可以辨认那些红砖墙,以及听见枝干上的叶片随风起舞的声音。
说不上来为什么,那让他觉得安心。
整个台北市天翻地覆地在敲敲打打,可是这里还有一条记忆中的长巷。
从前他送关欣坐公车回家,走的就是这条长巷。每次要分手总是那么依依不舍。
苏怡华记得有次关欣还提议他们再坐一趟32路公车,由她送苏怡华回家。那个晚上他们就一直在32路公车上往往返返,直到最后一班车。
他的电脑照片档案中就有一张关欣送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背景就是路口的32路公车站牌。
那张关欣送给他的照片后面就写着:
送给苏怡华:
我相信生命中总有些美好是不会改变的。假如十年以后你经过了同样的32路公车站牌,想起了一些什么。那时,时光终将对你证明我所相信的事。
关欣年轻的时候常常为了一些像是时间、永恒不变这类的抽象问题争辩得面红耳赤。
十多年后大雨滂沱,现在他们相对无言地坐在计程车内,经过了那支应该向他们证明一些什么的32路公车站牌。很多感觉说不清楚了。他们曾经那么年轻地去相信一些永恒不变的什么,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十年永远不会过去,或者以为只要十年,他们就能证明一些什么。有时候想想,活着也不过就是一些想窥见未来美丽容颜的意志拼拼凑凑。不堪的是,随着生命流逝,底牌一一掀起,答案却尽教人啼笑皆非。
计程车停在关欣家门口,关欣抢着付账。苏怡华先从计程车内跳了出来。
「你搭这部车回去吧,雨下那么大。」关欣也跳了下来。
「不急,」苏怡华示意计程车离开,「送妳进门,我再走。」
他们冲向关欣住的地方,一栋双并的旧式五楼公寓大厦。
「我拿把伞给你,」关欣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开启入口大门,「拿了伞再走。」
打开大门之后,苏怡华随着关欣爬上三楼。
「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关欣又打开了住家铁门,消失在虚掩的大铁门后。
苏怡华在门口站立了一会。
不久,屋子里忽然出乎意料地传来关欣激动又明亮的尖叫。
「关欣,」他慌忙地叫着,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苏怡华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天啊﹗」
等苏怡华冲进屋里,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他所看到的客厅简直是浩劫余生。到处是翻倒的桌椅、壁柜、栽在地面上的电视机。满地是破碎的玻璃以及壁柜里掉出来的饰物。
苏怡华冲进客厅、浴室、厨房,到处都看到惨不忍睹的相同景象。
「关欣﹗」他着急地叫喊着,「关欣﹗」
他走向关欣的卧室,轻轻地推开房间大门。
关欣侧对着苏怡华坐在床前,整个人愣神神地,完全无视苏怡华走进来。
泪痕爬满了她的脸颊。
「关欣?」关欣没有回答,安静地用衣袖抚拭脸颊的泪水,她的两眼无神,呆滞地望着正前方。
沿着关欣的视线是梳妆台,梳妆台上的大面镜子被人用红色的唇膏大大地写着:血债血还﹗ 「天啊,又是那票人,」苏怡华大叫一惊,「我去报警。」
「不用了,」关欣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他们要什么。」
苏怡华帮着关欣立直翻倒的柜子,并且收拾掉在地上的电视机。
关欣拿出扫把,被苏怡华抢了过去。
「妳去收拾房间里面,这边玻璃碎片我来对付。」苏怡华抢过扫把,在客厅清扫玻璃。
关欣走进房间,又走了出来拿抹布,正好看见苏怡华趴在客厅的沙发前,侧着头把扫帚伸入沙发底下去清洁玻璃碎片,没有扫出什么玻璃碎片,倒扫出一阵灰尘。
「对不起,这阵子太忙,太久没有情扫客厅了。」关欣连忙冲向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客厅。
等她看到苏怡华一张黑黑脏脏的脸时,不禁笑了出来。
苏怡华莫名其妙地拿着湿毛巾擦脸,得意地说﹕「总算妳还笑得出来。」
「唉,想想实在很好笑,」关欣摇摇头,「都说是行医救人,结果救人救成这副德行。」
苏怡华抹完脸,等他看到毛巾上脏兮兮的灰尘时,跟着会意地笑了。
「出去找点东西吃吧,」关欣提议,「我请客。」
「现在?」苏怡华望向窗外,「雨这么大﹗」关欣点点头。
「你不饿吗?」
「这里怎么办?」
「也许等一下回来放把火烧掉房子,诬赖那些人蓄意纵火吧。」苏怡华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不过听到她开始讲起这种「关欣风格」的笑话时,觉得放心多了。
下雨的缘故,pub里面只有稀稀落落的顾客,落地窗户外面闪动着「Ttalian Food」的霓虹,他们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关欣举起了她的啤酒杯,现在那一杯大啤酒已经被她喝得差不多。
「陈心愉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事先不晓得是那样,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
「无所谓,那件事和妳没有关系。」苏怡华拿着他的叉子卷通心粉,把卷好的通心粉放入嘴巴,细嚼慢咽,「现在妳打算怎么办?」
「我大概没那么容易被吓坏吧,」关欣举起杯子,把剩余的啤酒一仰而尽,「今天够凄凉的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些。」
餐厅的侍者过来收拾酒杯,客气地问:「还要再来一杯吗﹖」关欣点点头。
「妳今天喝了不少。」
「陪我喝一杯吧,」关欣望着苏怡华,说完她径作主张对侍者说,「再来两杯。」
「记不记得我们去东部做寄生虫检查住在花莲,那次妳喝醉了酒?」
「乌梅酒,我记得。」关欣浅浅她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只知道乌梅酒甜甜的很好喝,不晓得后座力那么可怕。」
「妳连走路都走不稳,他们要我送妳回房间休息,妳知道妳一路上跟我说什么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关欣眼睛迸发光芒,「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妳一直对我行礼,不断地说,谢谢。谢谢。」
「我真的那么蠢?」
「不会啊,我一点都不觉得,刚才妳在急诊室门口也是那个样子。」
「哈﹗」关欣大笑出来,「我刚刚一定看起来很蠢。」
侍者端上来两杯啤酒,又拿起桌上的账单,记载了新的项目。等侍者离开之后,关欣豪气地拿起酒杯,和苏怡华的酒杯碰得铿锵作响。
「干杯﹗」他们咕噜咕噜灌下了将近半杯的啤酒,把酒杯放在桌上,相视而笑。
沉默了一会,关欣对苏怡华说:「谢谢你。真的。」
苏怡华很想说没什么,可是他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走上了表演台,在钢琴前坐下来。过了不久,铮棕的琴声仿佛流动出来似地。
琴声中,那个女孩用低沉的嗓音唱着:
化我的思念,
为白云片片,
飘过原野,
飘过山林,
飘到你的门口窗前,
默默地传给你,
我那爱的诗篇。
一千遍,一万遍……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晓得为什么唱起了他们在学校时期的老歌。
苏怡华又啜饮了一大口啤酒,把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他轻轻地跟着旋律哼唱,发现关欣也同时附和着。
整个晚上他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苏怡华走出PUB时已经有些轻飘飘的感觉。
他察觉关欣说话有些舌头打结,坚持要送她回家。夜雨仍然一阵一阵地下着,没有减缓的趋势。
他们坐着计程车,回到有32路公车站牌的长巷巷口,关欣嚷着:「停车。」
她从突然煞车的计程车跳了下来,「我想散步回家。」
苏怡华匆匆忙忙付完车钱,从后面撑了伞,摇摇晃晃地追上来。雨都把她打湿了,关欣仍然兴匆匆地唱着歌。
「苏怡华,陪我用力地唱。别担心,雨下得这么大,没有人会听见的。」
苏怡华撑着伞,歪七扭八地走在他曾经熟悉的长巷,32路公车站牌还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不晓得是雨水、滚起的水花或者是血液中的酒精把他的思绪打散得支离破碎。
终于他也决定放声跟着关欣唱和。
飘过原野,
飘过山林,
飘到你的门口窗前,
默默地传给你,
我那爱的诗篇。
一千遍,一万遍……
关欣记得自己进了浴室洗完澡,换上了睡衣,之后的事情变得有些模模糊糊。昨天晚上真的是喝多了。
她伸了伸懒腰,走出房间,映眼的阳光照得她有些张不开眼睛。她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上整整齐齐折叠着枕头与簿毯。
毯子上留着一张简单的字条:
关欣:
今晨阳光照得亮晃晃的,我多么不愿意从沙发上爬起来,承认昨夜就这样过去了。妳知道,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任何代价去留住那些美好时光的。
谢谢妳以及这个美丽的夜晚。妳总是教我感受到生命的甘美,那些几乎被迫忘了的滋味。
苏怡华
晨5﹕30留
关欣放下纸条,环顾客厅,发现苏怡华已经体贴地收拾好了满地的玻璃碎片。白花花的阳光照着电视机、家具、橱柜,现在这些都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
关欣重新拿起那张纸条一读再读,仿佛再过一会那张纸就会化成灰烬似地。
读着读着,似乎有一些色彩鲜明的记忆像鱼一般沿着时光轻盈地游了过来。它们无声无息地幻化成各式艳丽的色彩,在光晕中舞动着动人的姿态。
不晓得为什么,纸条上的字迹愈来愈不清楚,关欣的视野便莫名地模糊了一片。
【l2】
邱庆成站在陈心愉的病床边。他弯下腰,抓住陈心愉的双手,仔细地看了左手,又看右手。
「的确是比较肿,」邱庆成压了压心愉的左手臂,指压的地方立刻出现了凹陷,「会不会痛?」他问。陈心愉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邱庆成问。
「是今天早上,例行Port-A-cath检查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护士小姐抢着回答。可是看不出来邱庆成是否听着护士小姐的报告。
他专心地检查着陈心愉的脖子,要她向左右两侧转动。
「会不会觉得左侧脖子比较紧?」陈心愉虚弱地左右转动,又转回右侧,无精打采地说:「真的被你说对了。」
「点滴流速呢?」邱庆成回头问护士小姐。
「几乎没办法滴进点滴了。」心愉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望着邱庆成。
「什么时候会消掉?」她问。
「应该会很快吧。」老实说,陈心愉开始有点担心了。她发现这个医师虽然这样回答,可是他的目光仍看着她头上的点滴瓶,有点心不在焉。
「会不会是Port-A-cath出了问题?」护士小姐问。
邱庆成看了护士一眼。
虽然她不明白那一眼确切的意思,可是却被邱庆成的气势震慑住了。
接着是一段为时不短的沉默。
似乎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可是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邱庆成有些不耐烦似地作着结论:「我会安排一些检查。」
才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带着住院医师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离去,陈心愉问:「这个医生看起来好像很神气。」」
「他是外科副主任邱庆成医师。」
「副主任很大吗?」
「就像吴副总统一样。」护士小姐点点头。
「可是吴伯伯不会看起来很神气,不太理人的样子。」心愉想了想,「那苏怡华医师呢?他也是主任吗?」
「他不是,」护士小姐摇摇头,「邱庆成医师比他的职位还要高。」
「是不是职位比较高,医术就比较高明?」
「或许吧。」护士小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可是我喜欢苏医师来看我,妳不是说过,我的这个插头有问题他就会来看我?」心愉看着自己的双手,叹气说,「看来这次麻烦大了。」
一走出病房,住院医师阮明滨跟在邱庆成的屁股后面,紧张地问﹕「是左锁骨下静脉的血管栓塞阻碍了血液回流?」
邱庆成著嘴,没有回答。
阮医师知道那表示他的心情不好,很识趣地不敢再多问。
他们走到护理站,邱庆成自顾坐到电脑萤幕前去打检查单子。
「帮我作血液凝固时间、凝血时间、PT、PPT,更重要的是马上联络x光科作紧急静脉血管摄影,」等到印表机把那些检验单据列印出来之后,邱庆成把一旦检验单交给阮医师,「你记得提醒他们注意显影剂要从左手周边静脉血管,不是从Port-A-Cath注射,否则照出来什么都看不到,知道吗?」
看着阮医师点点头,邱庆成又不放心地交代着,「静脉血管摄影一有结果你立刻呼叫我,并且把X光月借出来。我必须是第一个知道结果的人,懂吗?」
「了解。」
邱庆成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之后,又倚过来阮医师身边说:「我要你从现在开始盯住陈心愉,推着她到处去做检查,在报告出来之前,我不要谁再来会诊或是提供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
阮医师这次不再点头,只是睁大眼睛瞪着邱庆成看。
「我知道这件事有点棘手,可是不管有什么困难,你都不择手段给我解决。懂吗?」
两年外科住院医师的基本训练使他知道事态严重,他只是没有想到事态竟然这么严重。等阮医师拿了检验单据急着去打电话联络时,邱庆成还站在护理站的柜台前面,交抱着双手。
阮医师听见他低声地说:「这回麻烦大了。」
「我不要听。」唐国泰坐在他的办公椅里,侧斜着头。他的一只手肘撑在办公桌上,手掌覆盖了半边脸,只露出几乎叹成一团的另外半张脸。
「报告主任,如果不即早处理的话,锁骨下静脉栓塞可能延伸扩大,变成上腔静脉症候群,到时压迫呼吸道,可就棘手了。」邱庆成低着头报告。
「还等到那时候才知道棘手?现在都已经不可收拾了。妳以为她是谁?是实验室里面的猫或狗?」唐国泰放下了手,愁眉苦脸地说,「她是总统的宝贝女儿,你知不知道?」
邱庆成没有回答。
「唉,」唐国泰软了一口气,「我自己的事都还搞不定,你又给我捅这么大一个楼子﹗你们存心要把我搞死了,才会高兴是不是?」
「事至如今,我们趁早把陈心愉身上的Port-A-Cath拆掉算了。」
「你说得简单,陈心愉是你随便可以乱动的?说要开刀,就推进开刀房?」
「可是,现在不折,将来只会更麻烦……」
「我记得上次开会,苏怡华就说要把POrt-A-Cath拆除。早知道你也赞成,我干嘛拍桌子挺着你?让别人看我神经病是不是?」
「陈心愉化学治疗才做完没多久,体内的凝血机制只会愈来愈差。现在不做,只怕夜长梦多,将来想动手术都没有机会了。」
「听着,陈心愉的问题是血癌,她的问题是抗癌,不是POrt-A-Cath手术。护理站说点滴不通,你就帮她打上新的静脉点滴,让她们注射药物。大小姐很烦恼,你就再三强调一切都没有问题,让她不要担心。」
「可是手肿怎么办?」
「你不会注射抗凝血剂,拖一拖时间?」
「现在她才做完化学治疗,又打抗凝血剂﹐副作用恐怕很难预期。」
「所以才需要你这个外科教授来处理啊。」唐国泰说。
「问题是这样能拖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晓得要拖上多久,算是我求求你们好不好﹖等人事任命发布之后﹐随便你要怎么处理我都不管。这个期间,不要再给我出任何状况了。」
邱庆成终于闭上了嘴巴。
「拜托,拜托﹗我自己的烦恼已经够多了。」唐国泰不耐烦地点点头,摆着手示意邱庆成离去。
陈心愉躺在冰凉的检验台上。
不久前她们才用很粗的十八号针头打在她的手背上,痛得差点哭了出来。更糟糕的是他们打算把那瓶显影剂打进她的身上,她怎么样也无法相信看起来那么黏稠的东西竟也可以打到体内。
悬挂在她正上方是一台可以旋转的X光机,正不时地发出帮浦转动的声音,调整着机器的角度。似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房间,躲在隔壁的控制室里,透过麦克风和她对话。
等一下这里一定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否则所有的人为什么都逃得远远的呢?
「显影剂从静脉注射进去的时候会觉得全身热热的,没关系,那是正常现象。」有个冰冷的声音透过麦克风说着。
她没有听清楚麦克风在说什么,只觉得又害怕、又孤单。
「我要妳现在深呼吸。憋气。不要动。」
机器发出前所未有的粗嘎声响。
心愉可以感受到那罐讨厌的黏稠液正注射入她的体内。之后是全身燥热﹐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无可脱逃。
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啜泣了起来。
「大小姐,拜托。不是叫妳不要动吗?妳这样哭﹐照出来的照片乱七八糟的﹐怎么能看﹖」控制室与摄影室相通的大门哗然打开,走出来一个技术人员。
收拾了还没有注射完毕的显影剂关了起来﹐换上全新的一瓶。
心愉巴答巴答地望着她,只是一直哭。
「我知道妳是总统的女儿。可是不是只有总统的女儿会生病啊﹐拜托妳合作好不好﹖妳已经插队了﹐后面还有别人等着做检查呢。」
邱庆成交抱着手站在护理站的阅片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整齐地挂在上面的一排静脉血管X光摄影底片。
沿着前臂静脉、腋静脉、锁骨下静脉、下腔静脉到右心房追踪显影剂出现的时间以及位置,他发现这一系列的X光摄影显现了几个不寻常的地方:首先,显影剂停留在锁骨下静脉之前的时间太长了,其次,在锁骨下静脉之前长出许多不规则的新生血管。这些征候表示血流在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的位置有不正常的阻塞,并且身体正长出一些新生的血管,试图把这些阻塞的血液利用别的管道送进上腔静脉中。
从X光月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Port-A-cath的注射平台以及埋入锁骨下静脉的输液管。可是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的位置,若起来像是鸟的头部,延伸出细长的鸟嘴||
这个景象是从血管壁开始住血管内淤积的血管栓塞,阻塞了血流,所形成的特殊征候。
「怎么会这么厉害?」邱庆成皱着眉头,又噘了噘嘴。血管栓塞来势汹汹,猛烈的程度远超过他的预期。
「邱医师,」护士小姐打断他的思绪,「你过去看看陈心愉好不好?她好像不太对劲?」
邱庆成赶过去陈心愉病房,看见她虚弱地坐在床上,一脸不舒服的表情。很明显地便可以察觉到肿胀变得愈来愈厉害,整个脸、脖子、手臂都胀得鼓鼓地。
「怎么了?」邱庆成问。
陈心愉摇摇头,一手抚着胸口,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喘不过气来。」
邱庆成挂上听诊器仔细在心愉的胸前听诊,上吸呼道阻塞的呼吸音从听诊器明显传来。
邱庆成愈听眉毛皱得愈紧。他放下听诊器,问护士小姐:「抗凝剂给过了吗?」
「从早上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滴进去五百万单位了。」
他要心愉侧身,果然身体受压力面已经有几处瘀血。
「先给氧气面罩,氧气流量设定每分钟六公升。」他转身对护士小姐吩咐医嘱。
现在邱庆成面临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显然抗凝血剂治疗的成效有限,不但如此,栓塞以及肿胀已经产生了呼吸道压迫。
时间非常迫切,再耗下去恐怕非进行气管插管,或气管切开,靠呼吸器辅助不可。眼前这样的低剂量,都已经造成了皮下瘀血,他不敢想像再增加抗凝血剂剂量的后果。
如果拆除掉Port-A-Cath呢﹖ Port-A-Cath拆除后,血流阻塞恢复通畅,肿胀消除,呼吸压迫当然可望获得解决。更大的好处是这样的处置发生流血不止并发症的机会不像给抗凝血剂治疗那么大。他大可停止抗凝血剂,边手术边补充新鲜冷冻血清及血小板浓缩液并尽量弄小伤口、仔细地止血,之后再以弹性绷带强迫压迫伤口。至少这样邱庆成不见得全无胜算。
可以想像的是,唐国泰一定暴跳如雷。问题是暴跳如雷又如何呢?唐国泰有权利表达他的情绪,但是邱庆成别无边择。
「心愉早上几点吃的?」
「她人不舒服,早上只喝了一杯果汁,一直到现在。」
「禁食时间应该是够。」邱庆成看了看表,「好,现在开始停止抗凝血剂注射,到血库中请她的血小板浓缩液、新鲜冷冻血清。替她做全套术前准备,通知值班的住院医师以及开刀房,安排紧急拆除Port-A-CathW术。」
邱庆成交代完毕,护士小姐连忙冲回护理站去通知其他护士小姐,办理必要的手续以及准备。
过了不久,护理长走进来病房,拉住邱庆成的手,把他拖到门外,悄悄地说:「邱副主任,陈心愉要动手术兹事体大,包括赵院长、徐主任、唐主任,还有总统府那边的人,甚至是总统以及夫人,你都得通知。」
「那就通知啊。」
「问题是刚刚通知赵院长,他说要闻个会再决定。」
「这是紧急手术,又不是写公文。」
「是。」护理长停了一下,「可是赵院长是召集人,现在这样,我们什么事都不能做。」
护士小姐和病房的技佐搬着氧气筒,正好从他们面前经过,走进病房。
「妳没看到小孩子喘成这样?」
「我知道。可是……」
「唉,」邱庆成叹了一口气,「我来打电话给赵院长。」
他心里想,这个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偏偏还是总统的女儿。
【l3】
呼叫器响起来时,唐国泰正好坐在徐凯元办公室外的等候室。
他看了看显示幕上的号码,是办公室打过来传呼。
唐国泰决定暂时关掉呼叫器,他等候这次的会面已经好久了。在这个时刻,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优先。
等候没有多久,黄秘书就来请他进办公室。
「唐主任,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黄秘书,不要客气。」一进办公室是玄关似的展示空间,站着两尊喜气洋洋的牡丹彩绘花瓶,正对门墙壁上高挂着巨幅仿苏东坡︵赤壁赋︶名家书法,配合着底下一组仿古太师椅,以及案上小巧玲珑翠玉狮子,一切古色古香。
唐国泰想想觉得很可笑,他来过这里好几次了,可是过去这些陈设对他而言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
往左转个弯才进入办公室,徐凯元就坐在办公桌前招呼他:「唐主任,请坐。」
唐国泰也客气地向徐院长点头致意,唐国泰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办公桌上那匹唐三彩陶马。他在徐凯元的办公桌前面坐定。黄秘书随后端进来一杯热茶。
「好茶。」他掀起杯盖,喝了一口热腾腾的龙井。
徐凯元并不说话。他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唐国泰。唐国泰望着那匹唐三彩马,地想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那样反而有些自讨无趣,便决定安静下来,等徐院长说话。
「你知道麻醉科关欣医师?」徐院长问。
「那个女生?」唐国泰有些讶异,怎么是这样的开场白?顺口便回答,「凶巴巴的,到现在都还没有男朋友,嫁不出去。」
「喔?」徐院长笑了笑,引身向前,「我最近在开刀房有件医疗纠纷,就是她负责麻醉的。」
「那件事我听说了。」
「你知道对方狮子大开口,要八百万的赔偿金吗?」
「八百万?」唐国泰抚了抚下巴,「对方抓到了你什么把柄?」
「倒是没有,」徐院长说,「只是你知道,我这边很忙,实在没有时间耗在这件事情上。再说,家属也很可怜,如果能早一点解决,我当然不排斥给他们一些钱,当然这笔钱的数目还有待商榷。」
「当然。」
「不过我有点担心关欣医师会去怂恿家属让病人接受病理解剖。」
「她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徐院长又说,「只是,病理报告上白纸黑字,这又是何必呢?」
「嗯。」
「我知道贵科邱庆成副主任和关医师交情好,曾经拜托他去关心过。可是,似乎没有什么回应。」
「拜托那个家伙没有用啦,他不来求你给他收拾善后就已经很好了。」
「所以我想请你去要求麻醉科赖主任关照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够说得动她,请她那边暂时不要有任何
动作。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会给她一个交代的。」
「赖主任那边没有问题,」唐国泰稍停了一下,「不过,关医师这个人有时候满固执的。」
「这件事我已经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才会跟你讨救兵。」唐国泰沉思了一会,淡淡地说:「我想钱是很重要的问题。」
「细节你希望怎么做我不过问,我想这样你也有比较大的空间发挥。」徐院长引身向前,一手抓住唐国泰的手,他定定地看着唐国泰,「这件事我要特别拜托你。」
唐国泰也定定地看着徐院长,过了一会,他干脆俐落地说:「好,我懂了,我会尽力去办就是。」
「那我就先跟你道谢了。」
「应该的,院长交代的事,就是我的事。」紧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徐凯元没说什么,他把目光移向办公桌上那匹唐三彩马,唐国泰也看着那匹马俑。
「你看过这尊唐三彩马俑吗?」徐凯元把办公桌上的陶俑轻轻向前推移。
唐国泰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唐三彩来仔细端详,过了一会又谨慎地把唐三彩放回桌上,对徐凯元点点头。
「我们都老同学了,我就开门见山,」徐凯元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是深耕医院的季院长要送给你的礼物吧。」唐国泰说。
「我和季院长没有什么渊源,他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做什么?」
「他们北区医师公会办年会,请我担任主任委员,我特别推荐徐院长给他们演讲。」
「只是为了请我去演讲?」
「季院长是代表北区医师公会送给你的,这应该是他们的诚意。」
「没有别的意思了?」
「我不方便替他回答,」气氛有些僵硬,唐国泰沉默了一会,「恐怕你要问季院长吧。」
「北区医师公会的年会演讲我会参加没问题,」徐凯元拿起了桌上的三彩陶马,端详、把玩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你知道这东西很贵重?」
「这种东西要碰上识货的人才有价值。」唐国泰笑了笑。
「不瞒你说,内人对唐三彩很有研究,她也很喜欢收集唐三彩。」
唐国泰笑而不语。
「老唐,你应该了解我的个性才对。」徐凯元把陶俑放回桌上,推向唐国泰,「这样吧,你帮我拿回去退给季院长。」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承担不起责任,」唐国泰又把唐三彩向徐院长的方向推移,「我看你还是暂时留着吧,我会把你的意思向季院长转达。」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暂时保管,」徐凯元笑了笑,「事先声明,我只是暂时保管。你转告季院长,请他来拿回去。」
唐国泰也笑了笑,拱手告辞。徐凯元也起身送客,走到门口时,他对唐国泰说:「很多事情,我不方便多说。我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唐国泰会意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徐凯元也拍拍他的肩膀。
*****
「记得代我向你们董事长说声谢谢。」唐国泰站了起来准备送建辉药品方总经理走出办公室。
「哪里,唐主任不要客气,我们做生意的人,就怕没有花钱的地方,使不上力。我们千方百计送东西就怕对方不肯收,何况是他自己开口﹖」
方总经理附到唐主任耳边,「董事长特别交代,这段时间他准备了许多现金,随时可以应急,只要有需要,你千万不要客气。」
「真是感激不尽。」
唐国泰把方总经理送到门口,他还频频回首致意:
「请随时保持联络,你有我的行动电话,董事长交代,这段关键期间,要我二十四小时待命。」
唐国泰也鞠躬向方总经理告别,直到方总经理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走进办公室,坐在背着光的大办公椅里。唐国泰低沉着脸凝视办公桌上的那包公文信封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过了好久,他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他的秘书。
「麻烦妳找麻醉科赖主任过来一下。」
现在那包公文大信封袋安安静静地躺在麻醉科赖旭成主任的办公桌上。赖主任坐在办公桌前,下意识在桌面上敲打手指头。
过了不久,听到刘秘书的敲门声。
「关医师过来了。」
赖主任谨慎地打开办公室大门,招呼关医师进来坐在办公桌前会客的沙发椅上。等关医师坐定,他又刻意支开刘秘书,小心翼翼地再确定大门上锁。
「关医师,麻烦妳过来,不好意思。这次出现了麻醉意外事故,我身为主任一直十分关心这件事,总觉得有责任与义务应该尽点力,」他神秘兮兮地把公文纸袋从办公桌拿过来放在会客桌上,并推向关欣的面前,「这是一点点心意。」
关欣接过那包公文袋,打开封口,看见里头一叠一叠的千元钞票。
「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一共有二百万元,希望能对这个事故有点帮忙,」赖主任特别说明,「妳不用填收据,或签章。
「为什么会有这笔钱?」
「这是一些厂商的捐助,我会负责报销,和妳无关。」
「赖主任,谢谢你的好意,」关欣摇着头,「可是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
「我并没有过失,也不需要赔钱。」
「从来没有人說妳有过失。再说,这笔钱并不是要妳承认有过失。」
「那为什么需要这笔钱?」
「对方提出了赔偿的要求,妳想,如果你们和解,就没有人会去计较过失与否。」关欣看着赖主任,没有说话。
「当然,」赖主任笑了笑,「也许妳考虑到万一和解的费用远高于两百万元怎么办?这点妳可以放心,院方不会让妳吃亏的。一方面,他们有信心压低这个价码,另一方面,院方甚至愿意在私底下帮妳承担不足的余额。」
「你说的院方是指徐凯元,还是哪一个院方?」
「如果妳希望和徐院长见面,我什至可以安排。要是妳还有别的要求也可以直接对他提出来。其实徐院长一直希望和妳好好沟通的。」关欣笑了笑,无奈地摇着头。
「赖主任,不晓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连这种情况都要赔钱,以后我们全科的麻醉医师怎么做得下去?再说,谁又能保证每次出事,手术医师正好都是有钱的院方?」
「所以妳打算劝家属接受病理解剖?」赖主任笑了笑,「我看不出来那样会对谁有什么好处?」
「难道你不希望知道问题所在,好在下次发生同样的问题时我们可以避免这种灾难?在教学医院里,这些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
「关医师,」赖主任身体向前倾,「也许妳从小活在安稳的环境里,不像我这样漂洋过海,历经人间辛酸。我觉得这样的条件是很难得的,妳不妨再考虑看看。也许妳有妳的想法,可是我跟妳說句真心话,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理与正义这回事的。」
「赖主任,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真理与正义,」关欣严肃地说,「除非我们自己心里先把它抛弃了。」
【l4】
邱庆成终于把整条Port-A-Cath输液管从陈心愉体内拉了出来。看得见白色的矽胶管在无影灯下闪动着光泽,几丝血液仍留在上面。为了防止呼吸道的阻塞,采行了全身麻醉。现在心电图发出的心律跳动声会以及呼吸器规律的推动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在麻醉医师的照顾下,陈心愉睡着,挂在无菌军上方的是黄褐色的冷冻新鲜血清,正沿着滴点输液导管一滴一滴地输入体内。
紧接着的程序是挖出埋在皮下的注射底座,包围住注射底座的这些新生结缔组织十分脆弱,加上化学治疗后凝血时间延长,都使得手术困难重重。
邱庆成很清楚他必须争取时间,最好在所有的人都来不及赶到开刀房之前把POrt-A-Cath拆除,让陈心愉苏醒,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去。
「纱布,」他右手调整无影灯的位置,左手把一条沾血的纱布丢到刷子护士小姐的推车桌面。等他接过新的纱布,把纱布伸入伤口内,右手又拾起了电烧,「烧灼。」从伤口冒出了一阵呛人的烟。
情况似乎比预期还要困难,现在皮下的这些组织到处渗血。许多出血点藏在深处,器械不易到达,加上视线不清楚,根本无从下手。从伤口不断有劫黑色的血液像油井一样从底下冒出来。没多久,刷手护士的推车上已经排列了好几排沾了血的纱布||通常这种出血状况是大手术才有的景象。
「邱副主任。」邱庆成回过头,发现开刀房护理长正打开手术室的门,探进来一个头说话。
「唐主任现在在外面休息室,要你马上过去见他。」
「妳看血流成这个样子,我走不开。」
「你最好去一趟,赵院长、徐主任、总统府王主任,还有唐主任现在都在外面休息室,总统一会儿就会到了。」护理长话还没说完,唐国泰的电话打了进来。
「邱庆成在不在?」他的声音透过手术室的喇叭传进来,声音又大又急。
「报告主任,我在手术台上。」
「你到底在给我搞什么飞机?」
「刚刚找不到你。我已经跟赵院长报告过,他也同意了。」
「我说不行,就算总统同意也没有用。你立刻给我下手术台,把病人送回病房去。」
「报告主任,病人上了全身麻醉,我已经把Port-A-Cath拆除下来,现在正在止血。」
「你做了什么?」
「报告主任,我已经把Port-A-Cath拆除下来。」扩音器中忽然发出砰然巨响,接着是一片沙沙沙的空白,不再听到说话的声音,可以确定电话并没有挂断,线路还在。
没几秒钟,面向污走道的自动门哗然打开,走道上站着火冒三丈的唐国泰,破口大骂:「邱庆成,你把陈心愉的Port-A-Cath装得乱七八糟,现在又给我乱搞,你休想我会再替你擦屁股了。」
手术台上又起了一阵一阵电烧的焦灼气味,手术台上仍冒着血。
邱庆成侧着头看了唐国泰一眼,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难道当初陈心愉的手术不是唐国泰的意思吗?现在到底又是谁在乱搞?
「你是不是弄死陈心愉还不够,连我也一起要拖下水?」从
隔壁手术室,涌进来更多看热闹的人,有麻醉科医师、外科医师,还有开刀房小姐。
邱庆成站在手术台上,觉得百味杂陈。
他低下了头,决定专心地止血,不再理会唐国泰的咆哮。
看邱庆成沉默着脸,没有回应,唐国泰愈发火大。叫骂着:「你说话啊?邱庆成。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别像个死人一样。」
过了不久,砰的一声巨响。有一只皮鞋飞过手术室的上空,越过邱庆成的头顶,打破了悬着的X光阅片架,以及里面的灯泡。顿时间,被璃碎片碎了满地。
邱庆成婕着眉,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摇头,他对刷子小姐说:「给我一块无菌中单。」
他接过中单,覆盖住了陈小愉前胸消毒过的手术部位,双手压住伤口,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唐国泰。
唐国泰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对峙似地。
「唐主任,现在在开刀,」开刀房护理长从污走道拉扯着唐国泰,「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学生嘛,要骂等他开完刀下来再骂。」
「我没有这样的学生,我宣布和他断绝师生关系。」
唐国泰只穿着一只皮鞋,被护理长拉扯在污走道上,边走边骂,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
「唉,」邱庆成叹口氧,高举他的咖啡和关欣的可乐互敬,「敬我们那些可恶的长官们。」
仍然是汉堡、薯条,同样的角落。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可是邱庆成和关欣纯粹是不期而遇。他们边吃边聊,没有想到竟有那么接近的遭遇。
这时陈心愉仍躺在恢复室,还没回到病房。
邱庆成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与其说是出去外带午餐,还不如说想透一口气。
邱庆成没有太多时间吃饭。一会儿他得回去。他必须知道手术后呼吸压迫是否解除?手部、头部是否消肿?
邱庆成很清楚,他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除非陈心愉的问题都解决了,否则唐国泰铁定会把所有责任都丢到他的身上。
「我觉得妳的情况比我幸运多了。」邱庆成苦笑着。
「喔?」
「至少徐凯元不是你的老师。」
「我惹到比老师还要权高位重的人,他是医学院院长,看来我比你更惨。」
「不,」邱庆成摇着头,「在我们的医学伦理里,老师是至高无上的权威。特别是外科医师学徒制,哪一个人不是老师牵着手,从缝线开始教起的?」
「哈。那正好,」关欣拍手,「是他先说不承认你这个学生,把你抛弃的。」
「妳别糗我了。」
「往好处想嘛,你看看,再怎么样唐国泰只是砸破一个看片柜而已,不像我,全家被砸得稀烂。」
「妳和我不一样,」邱庆成说,「妳有机会说情楚,至少妳可以提出病理解剖,谁是谁非,总要还给妳一个清清楚楚的公道是非。反观我的处境,不管做得是对是错,都只能当替死的恙羊。」
「咦?你原本还好意地劝我接受赔偿,不要去招惹徐院长他们。现在反倒劝我提出病理解剖,这么快改变主意了?」
「是啊,」邱庆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以前学生时代听徐凯元、唐国泰上课,看他们穿着白色长袍,意气风发,多么崇拜那种医者风范。那时候心里想,有一天,我要是能像他们那样就好了。可是,妳看,花了十几年终于恍然大悟,这些人都一个样子。」
「别这么悲观嘛。」
「倒也不是悲观,」邱庆成沉重地点点头,「我只是很感叹,活到这把年纪才认情楚这些事,实在是可悲。」
「你记不记得我的病人出事那天,从徐凯元办公室走出来,你告诉我,﹃从现在开始,妳只能靠自己,不要经意信任别人。﹄后来我遇到许多事,愈发觉得你的话有道理。我一直以为你看得比我还要清楚。」
「或许吧,看别人的事情总是比较清楚。」邱庆成笑了笑。
关欣的嘴唇依附在吸管上,吸吮着可乐。她的目光凝视着柜台方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直到她把可乐吸光,吸管发出嘶嘶的空气声。
「或许吧。」关欣说。
「你要听我的衷心建议吗?」
「什么?」
「趁现在还有机会,去说服病人提出病理解剖申请。只有事实才能支持妳。不要拿徐凯元他们的钱或者是和他们瞎搅和。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们凭什么要对妳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这些人一旦付出代价,就会要求妳加倍回报。」
「是啊。」关欣叹了一口气。
「我得走了。」邱庆成笑了笑,看着表。他拿着托盘起身,走向垃圾桶。
还没走到垃圾桶,关欣在身后叫住他:「喂,你也想听听我最衷心的建议吗?」
邱庆成转身过来,对着关欣点点头。
「照顾好陈心愉,你别无选择。」
「我知道。」邱庆成扬起右手拇指,对关欣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l5】
午后,邓念玮把所有遗产继承以及相关的税务文件都带来了。朱慧瑛并没有留下子女以及任何遗嘱,依照规定,她的遗产依法必须由丈夫与母亲各继承一半。
「你去哪里找来那一群人在大厅哭哭啼啼的?」朱妈妈戴着老花眼镜,边翻阅手上的文件,边问邓念玮。
「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威胁,没有别的用意。」
「包括你去砸关医师家,也没有别的用意?」邓念玮低下头,沉默不回答。
「我不喜欢那样,我们是被害人家属,不是黑道。」
「你没看过那些人当时的嘴脸,不晓得他们有多可恶,」邓念玮冷笑,「这些人没血没泪,哪一个人不是趁人之危发的不义之财?」
「所以你也跟着没血没泪?」
「我只是争一口气,没有什么不对。」邓念玮强调着,「你没看到他们公关室主任来的时候那种阿腴的模样?电视新闻才一报导,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我敢保证他们熬不过明天的。」
「慧瑛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一早我们把慧瑛领出去,抬着棺材到大厅去,」邓念玮激动地说着,「明天棺材抬出去,我保证他们一定乖乖赔钱。」
「我不想去,」朱妈妈放下手上的文件,「你已经继承了不少财产,还真的觉得那些钱很重要吗?」
「那不只是钱的问题,」邓念玮说。
「你平白无故继承了这么多钱,难道还不能满足吗?」
「我们不要再谈继承的事好不好,每次谈到妳就激动。我保证,最迟就是明天,只要过了明天,一切都解决了。」朱妈妈沉默着脸,没说什么。
「慧瑛的棺材我已经预订好了,明天一早我会请庙里的和尚一起过来,把慧瑛领走。」他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医院太平间的尸体领回同意书,「对了,这里还有一个章要盖。」
朱妈妈接过那张同意书。
「我再考虑一下。」
「我给妳这些文件都是比较急的。妳是不是先盖了章再说?」
「我说过,」朱妈妈闭上双眼,「我想再考虑一下。」
尽管朱妈妈满怀敌意,关欣仍站在朱慧瑛的灵位前合掌敬拜并且献上百合花。
「请妳把花拿回去,现在她已经死了,不需要这些花了。」守候在太平间朱慧瑛的母亲板着脸孔走上前来。关欣站在那里,窘困地交搓着双手,没有说什么。
「妳到底想要什么?」她问。
「我想请妳同意让未慧瑛接受病理解剖。」
「这样对妳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关欣摇摇头,「可是,你们把她的遗像、招魂播拿到大厅示威、抗议,让别人当笑话看,这样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朱慧瑛地下有如,这样做,她不会难过吗?」
「我们别无选择。」朱妈妈平静地说。
「包括昨天你们叫人侵入我家,把家具砸得乱七八糟,在我的化妆镜上面写着:血债血还,这也是别无选择吗?朱妈妈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你们这是勒索,不是抗议,」关欣停了一下,「朱妈妈,我不知道妳心里怎么想,可是我敢凭着良心发誓,我没有对不起过朱慧瑛,是你们先对不起我的。」
「慧瑛现在无辜地躺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到底是谁先对不起谁了呢?」
「所以你们抬着它的遗像,到处去勒索、要钱,难道这样就对得起她了?」朱妈妈沉默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关欣,仿佛陷入了沉思中。
「朱妈妈,我并没有要求你们不要追究,只要求病理解剖。解剖之后,谁是谁非,清清楚楚,要怎么赔偿我没有意见。」
「我不会让慧瑛这样平白无故地死了。」她转过身去,自顾地摇着头,「请妳回去,我们没有什么好再谈的了。」
「朱妈妈,妳听我说,」关欣跑过去看着朱妈妈,「如果你们真的莫名其妙拿了赔偿,让这件事和稀泥草草了结,朱慧瑛才真正是平白无故地死了。没有人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下一次,同样的意外很可能会再发生。」
「朱慧瑛已经死了,我不在乎。」
「我知道妳不需要在乎。可是,妳忍心将来再看着另一位母亲为着同样的理由在这里哭泣?」
「难道妳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关欣说。
「妳怎么那么自信病理解剖的结果对妳是有利的?」
「我只是要求一个机会而已,一个对朱慧瑛、对你们家属、对医师,甚至对以后的病人公平的机会。」
「关医师,妳结婚了吗?妳有没有过自己的女儿?」
关欣注意到了朱妈妈脸上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朱妈妈停下来,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望着关欣。
关欣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几年前我的姊姊过世。她的癌症拖了很久,我的母亲伤痛得不能自已。我记得是在姊姊过世之后的某一天,她忽然告诉我:「妳姊姊已经死了,我们必须放手让她走。」她邀请我去东部走了一趟。那真是一趟美好的旅行,我们在那次旅行说了许多过去没有说过的话,开了很多过去没有开过的玩笑。想想很可笑,我们曾经以为彼此了解,却像陌生人似地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那一次以后,我的母亲抱着我,告诉我,她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她的女儿永远在她的内心不会失去。不晓得为什么,从那趟旅行之后,我可以真的感觉到,她放手让我姊姊走了。」
「我很羡慕妳的母亲。」
「朱妈妈,妳必须先承认朱慧瑛已经死了,才能放开她。朱慧瑛已死了。无论妳天天守在这里,再怎么去示威抗议,或是拿到多少钱,都不能改变她已经离开妳了这个事实。无论如何,妳先必须放手让她走,这样,她才能在妳的心里永远活着……」
「我知道,可是……」朱妈妈脸上又爬满了泪水。
办好手续之后,有位工作人员领着朱妈妈走进藏尸间,为她打开了朱慧瑛的尸体冷藏柜。迎面扑来冷测的寒气,朱慧瑛就躺在冷冻柜里,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朱妈妈看着静躺着的女儿,也许是冷冻的缘故,这张脸显得光滑又带着惨白。她有些讶异,分不清楚到底是女儿长大了,或者是因为过世,这张脸﹐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女儿了。
「妳还好吗?」工作人员问她。朱妈妈点点头。
「妳想要单独在这里待一会吗?」
「够了。」朱妈妈摇摇头。他们把朱慧瑛缓缓地推入冷冻柜。
不知道为什么,关欣离开之后,朱妈妈迫切地想再看朱慧瑛一眼。
可是这时候,她忽然觉得,冰柜里面躲着的人根本不是她女儿。朱妈妈愣神神地走出太平间。她觉得朱慧瑛和她正淘气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她穿越过了长廊、幅利社、门诊挂号处、阶梯,像是穿越时空一般,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在寻找什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向地下室的百货部门。市集里,到处走动着张望、挑选、讨价还价的人,一切是那么地生意盎然。朱妈妈走到成衣门市部,不晓得为什么,被模特儿身上一袭美丽的洋装吸引住了。她看了好久,猛然回过袖来。她想起朱慧瑛再也无法穿上这件衣服,抑遏不住这几天累积的情绪,山洪爆发似地开始号陶大哭。
走过去好心的行人关心地间她:「妳还好吧?」
她瘫坐在地面上,只能自顾她哭着。
「要我打电话找谁过来帮忙吗?」成衣店的小姐跑出来问她。
「不要管我,」朱妈妈哽咽着,「让我好好哭一下。」
她一生从来没有那么激烈地哭过。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她觉得自己哭够了,才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
关欣讶异地在她的办公室里接到朱妈妈的电话。
「妳說得没有错,就算我天天守在这里,也无法改变朱慧瑛已经离开我了这件事实,」电话里面是她沉稳的声音,「我想清楚了,她已经死了,我们必须放手让她走。」
「让她走?」
「关医师,」那声音显得异常坚定,「妳什么时候把病理解剖同意书带来,让我签章?」
【16】
「来,我敬阙教授,」陈宽举起酒杯,「阙教授是家父医学院时代的同班同学,当年我能进外科全靠阙教授大力推荐,这几年更是承蒙阙教授照顾。」
「哪里,」阙教授也举起酒杯,「我们老了,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是啊,我们都老了,以后全靠你们年轻的一代了。来,我们一起来,敬你们年轻的这一代。」
「干杯。」苏怡华也高举了他的酒杯。他们都干脆地把泡着冰块的三十年Balentine威士忌一仰而尽。酒杯才放下来,陈宽又替每一个人的杯子盛满了酒。
陈庭举起酒杯,对着阙教授说:「老阙,我以三十多年老同学的交情拜托你。这次陈宽副教授的升等,无论如何,你在外科的教评会里一定要支持他。来,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干杯,你随意。」
陈庭一口气把酒喝完。
「哪里,哪里,我们老交情了,我也该干杯。」阙教授也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完。他若有感触地说,「老陈,还是你这样好。你看你是个成功的开业医师,赚了这么多钱,还是医学系校友会会长,学校为了募款,哪怕是校长都得看你的脸色。不但如此,你还有这么优秀的孩子。」
「你说得是不错。钱我的确是赚了不少,可是你问我满足吗?」陈庭摇摇头,「开业医师再怎么说也只是开业医师。哪像你们,坐在学术殿堂上,受人敬重。唉,想当年,要不是唐国泰靠他勤拍马屁、帮老主任跑外快赚钱,老主任凭什么留他下来,把我赶走?我当时实在太年经气盛,以为凭着实力可以走遍天下,不懂得社会复杂。我可不希望陈宽再吃我当年的亏。」
「没问题啦,陈宽很优秀,做人做事都很注意,文武双全。」
「不敢,都是老师们的指导。」陈宽立刻起身敬酒。阙教授也举起酒杯回敬,啜饮了一口。
「唉,」他若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老陈,还是你好。你看像我这样,到老了还得巴望着医院的薪水。你看,想延退还得看别人的脸色,让别人投票决定。」
「所以我才要拜托你,务必把陈宽推上去。他今年副教授升等通过了,明年你的延退案在外科教评会上就多出一名委员支持你。」
「我就是担心这件事情,」阙教授稍停了一下,「外科里教评会中副教授级以上的医师组成,目前一共五位,几乎主控在唐国泰的手里。这个委员会投票的结果,决定了外科所有重要的人事升等、任命。先不说陈宽的背景唐国泰不喜欢,将来任何一位委员再进入教评会,都很容易撼动唐国泰主控的局势。我担心投票的时候,唐国泰会抵制陈宽的升等。」
「我这辈子吃够了唐国泰的亏,但是我敢说,唐国泰不会、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赢的。」陈庭笑了笑,「投票这件事我很清楚,每一票有每一票的代价,这个道理我不会不明白。」
「当然,当然。」
「爸爸,我跟你介绍苏怡华教授,他是我的好朋友,同时也是我们外科新一代非常优秀的医师。」
「是啊,非常优秀。」阙教授也笑着附和。
「不敢,」苏怡华举起酒杯,「我敬陈医师、阙教授。」
「苏教授先不要喝,」陈庭伸手作势阻止苏怡华喝酒,「初次见面,就有事情要拜托你,这是我不好意思。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喝三杯。」
陈庭说完,举起酒杯,一杯接续一杯猛喝。
正好酒店经理Judy走过来,娇滴滴地嚷着:「哎哟,陈董什么事这么好心情,自己在这里灌酒?」
苏怡华抬起头看了Judy一眼。她穿着一制黑色低胸细肩带的连身裙,身材十足高姚,及肩的长发正好落在裸露的肩膀上。
「Judy,妳来得正好,我给妳介绍,这几位全都是学术界的菁英,他们可不像我这么俗气。」
陈庭硬扯着她坐下来,「这位是阙教授、苏教授,还有这位,这位要特别介绍一下,他是我儿子。你看我多么够意思,连我儿子都找来给妳们捧场。他今年也要升教授了。」
Judy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陈庭与苏怡华之间,笑嘻嘻地对着陈庭说:「是啊,哪有人会像你这么俗气。」
说完她侧过身来,对着每一个人鞠躬,发名片。苏怡华隐约地闻到一种香水的气息。虽然气味隐约,却十分地具侵略性。
Judy满脸自信的笑容说:「我是Judy,这家酒店的经理,请多多指教。」
「Judy,你们酒店太对不起我了,亏我今天带来这么多贵宾。刚刚Cindy答应我去找几个有趣的妹妹过来,结果搞了半天。妳看,我正在赔罪罚酒。现在都喝了三杯,妳打算怎么办?」
「怎么可以这样呢?」她满脸笑容,连忙起身要走,「真是对不起,我去看看。」
「我都喝三杯酒了,怎么可以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人呢?亏妳公关界都混这么久了。」陈庭拉住她,「这样好了,妳给在场的这几位帅哥献吻好了,一个吻算是一杯酒,刚好有三位。」
Judy看着苏怡华,嫣然一笑。
「哎哟,献吻有什么问题,只怕这几位老板不习惯,嫌我太老了,还是妹妹比较来电。」她给自己斟酒,「这样好了,我先干一杯。等我帮大家把妹妹的事搞定,再过来陪各位喝剩下的两杯酒。」
Judy喝完酒,从陈庭与苏怡华之间起身。
陈庭拍了一下她丰润的屁股,对她说:「等一下别忘了回来,我就喜欢像妳这样的,最够味。」
Judy故件娇嗔状,拍了一下陈庭伸出去的手。
「才在说没有人像你这么俗气。」Judy走了几步,苏怡华闻见她惹起的一阵香气骚动,不晓得为什么,那隐约的骚动变得刺激得不得了。
边看着她的身影离去,陈庭又招呼大家:「来,不要客气,今天尽情地喝酒。」
大家又敬酒、干杯,胡闹了一会,陈宽忽然问:「爸爸,阙教授在问,教评会升等投票,至少要有三票,现在那张决定性的第三票在哪里?」
陈庭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放心啦。老阙,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请他打电话过来证明好不好?」他示意陈宽,「你去Call他回电。」
陈宽点点头,起身走向柜台,去打电话。
「老陈,佩服,佩服,你果然是好大的本事。」阙教授拱手。
「客气,客气,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纯粹是运气好。你知道,我是康和医院的大股东。最近刚好发现我们一位委员常把门诊的病人带到那里去开刀,兼差,跑外快,赚了不少钱。我特别提高了他开刀分红的成数。」
「你是说邱庆成?」苏怡华问。陈庭又是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
「邱庆成和唐国泰走得太近,这一票,恐怕靠不住。」阙教授表示,「我劝你要小心这个人。」
「当然,你说得没错。我们一番好意,不晓得他能不能体会?不过,根据我看康和医院的账目,他在那里领到的分红是附设医院薪水的四倍。所以我们相信他一定会尊重那份工作的。」
一边说着,陈宽皱着眉头从柜台那边走回来。
「办公室、家里都联络不上,打呼叫器也没有回电。」
「那怎么办呢?」阙教授问。
「安心啦,」陈庭又举起酒杯,「来,我们喝酒,我陈庭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一边喝着,Judy热热闹闹带着一群女孩子走过来,她们清一色穿着象牙白低胸连身短裙,丝绸的质料使那些衣服看起来更像是居家的内衣。
「你看,陈董,你的面子多大。」Judy将她们一一安排入座。坐在苏怡华身边的女孩挺直上半身,交叉双腿,露出白皙的一截大腿。苏怡华可以肯定,她绝对不超过十八岁。
她捧起酒杯,老练地对苏怡华自我介绍:「我是Lisa,请多多指教。」
苏怡华数不清楚到底喝了多少酒,只觉得迷迷糊糊,全身不胜酒力。加入了几位妹妹之后,气氛更热络了。大家仍然胡闹着,为着各种不同的理由干杯。
「苏教授,」这回是个叫Anna的女孩敬他,「来,再干杯。」
「我不能再喝。」苏怡华努力地张着眼睛,「再喝下去眼睛都张不开了。」
「不行啦,人家这辈子考不上大学,有机会能跟教授喝酒,总算死也瞑目了。Lisa比我不爱读书啊,怎么她敬酒你喝,人家的酒你就不管?」
「真的不行了。」苏怡华一副求饶的表情。
「这杯我来替苏教授喝,」总算陈庭出面替他解围,「不行的话就不要勉强,免得下次再请苏教授时,他不敢来。」他转身示意陈宽,「你带苏教授去按摩按摩,松弛一下筋骨。」
「不,不麻烦。」苏怡华虽然觉得脑筋还很清醒,可是说话已经有点语无伦次。
「走啦,我们一起过去,」陈宽站起来拉着他,「你不知道,喝完酒全身按摩,滋味多棒。」
「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我爸爸已经安排好的。」
「安排好的?」
「你不用问那么多,走啦,」陈宽又拉着他,「总之,我父亲这个人就是这样,这是他的一番心意。」
他们摇摇晃晃走着,苏怡华拉住陈宽,他问:「陈宽,阙教授喝酒时好像很放不开,他是不习惯吗?」
「他会不习惯?哈,他可是此道中人,」陈宽很尖酸地笑了一声,「我想他还在担心着第三票的事吧。」
「你爸爸都不担心,他担心什么?」
「哎呀,这是个胆小鬼,」陈宽笑了笑,「他必须确保他的票投给主流。」
「投给主流?」
「如果我们没有三票,会变成非主流。他承担不起站错边。」
「站错边?」
「是啊,你的票投给谁根本没有秘密。站错边明年就会有人来修理他,他也别想延退了。你别担心,投票的事我会照规矩来,不会对不起你的。到时候我请第三票打电话给你,等你确定了哪边是主流,再投票,好不好?。」
苏怡华摇着手,他说:「不用这么麻烦,我答应了你,就会投票给你。」
他们经过几道特别的门,每一道门打开都有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必恭必敬的向他们行礼。
「请跟我来。」有一位服务生带领着苏怡华又穿过一道门。等苏怡华转过身来,发现陈宽已经不见了。
「我的朋友呢?」苏怡华问。
「他在别的地方,等一下结束了我会带你过去。」服务生带领他进到一个房间,客气地向他行礼,「请稍待一下。」
说完径自退出了房间。
苏怡华环顾四周,那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房间两侧是落地的大镜面。正中央摆着一台按摩床。正对着房门是浴室入口,浴室门旁边的墙壁钉着可以吊挂衣服的挂钩。
过了不久,有人敲门,苏怡华打开房门,站在门前竟然是满脸笑容的酒店经理Judy。
「不请我进去?」她问。
「请进。」苏怡华显得有些错愕。
「我心里还在纳闷,到底是何方神圣让陈董拜托成这个样子?他千交代万交代,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你满意。」
Judy踩进房间里,把手上的大浴巾以及浴袍递给他,「刚刚我就猜到一定是你。先进去洗个澡吧,洗好之后我在这里等你。」
苏怡华接过浴巾、浴袍,进到浴室里面去冲洗。
等苏怡华冲洗完毕,穿着浴袍走出来,看见Judy已经把那装黑色低胸细肩带连身裙褪去,只穿着黑色的蕾丝花边胸罩以及内裤。她走过来帮苏怡华把浴袍脱掉。
「谢谢你对我无言的赞美,」她啧啧地说着,像赞叹什么似地。
苏怡华觉得非常尴尬,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男性那一部分的生理反应,浴袍脱下来之后,那些欲望的表征就毫无遮掩地裸露在Judy的面前。
Judy似乎颇为自在,指着按摩床说:「来,放轻松,趴在这里。」
趴上按摩床之后,Judy就从身后趴坐在苏怡华身上。
苏怡华可以感受到她全身的重量。
「这样会不会不舒服?」她双手用力在苏怡华的背脊上按压。
苏怡华摇摇头。他又闻到了那熟悉而渴望的气味。
「不舒服一定要说喔。我今天可是被人家拜托,使尽浑身解数来让你舒服的哟。」
Judy在他的颈背轻轻地吹气,把双手沿着背脊往臀部的方向按压。做完了一次脊背按压之后,苏怡华感觉到热腾腾的油液涂抹在他的背部。
Judy轻声呻吟着,从颈项到背脊、臀部,一双又黏又滑的手时而抚摸,时而挤压地挑逗着。她的手配合着热热的油液,很快地跨越过界限,沿着臀部、大腿、大腿内侧,来回地搓揉。
酒酣耳热,苏怡华只觉得全身躁热,一波高似一波的热浪制来,整个人几乎可以轻飘飘地腾空飞翔。
过了一会,更多温热的油液又倒在苏怡华背部。他可以感觉到Judy脱下了胸罩,丰满的一对乳房正压在他身上,有弹性地起伏、滑动,甚至连挺硬的乳头都感受得到。
各种不同的重量以及冲击就这样时而柔软细腻,时而饱实绵密,忽然在背脊、一会儿又游移到臀部,恣意地发动攻击,让苏怡华毫无防备的能力。
在不规律的呻吟声中,他们仿佛置身在湿热、黏稠的泥浆中,难分难解,不可自拔。
等Judy把苏怡华翻过来,爬上他的身上,准备做正面按摩时,苏怡华饱胀的欲望再也无法承受。他伸手去拉扯Judy的蕾丝边内裤,要把她内裤脱下来。
「刚刚我还在想着你们教授应该比较斯文。」Judy笑着拍打苏怡华不规矩的手。
苏怡华毫无悔意,像个溺水的人似地拉扯她的内裤。
「你这么急,我最精采的本事都还没开始表演呢。」虽然Judy骂着,却娇媚地配合着苏怡华的动作褪下内裤。
她像排练熟悉的舞蹈动作似地,拿出准备好的保险套,熟稔地套上苏怡华血脉愤张的性器。配合着苏怡华前后的冲动,Judy叫着夸张又淫荡的声音。
苏怡华下意识地觉得她叫床的声音极其不自然,然而更强烈的欲望像狂风巨浪般地席卷一切,让他毫无思办的能力。
苏怡华不顾一切地冲刺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全身一阵酥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不久,Judy的呻吟停了下来,她让苏怡华从她体内退了出来,抓住取下来充满液体的保险套,展示在苏怡华眼前。
「你这个人,好激动喔。」她娇滴滴地抱怨着。
苏怡华记得好像是Judy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按摩床上休息了多久,直到有位服务生进来摇醒他,问他:「先生,你的朋友还在外面等你,你要出去,还是要让他们先走?」
苏怡华走出房间,被领进一个包厢里去。
包厢里面只剩下陈庭、陈宽父子,笑咪咪地看着他。服务生给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乌龙茶。
「喝茶,」陈庭招呼他,又看了看表,「苏教授,你们年轻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不好意思,让你破费,」苏怡华停了一下,「陈宽的事我一定会支持到底的。」
「别客气,」陈庭含蓄她笑着,「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苏医师,我看你有点醉,」陈宽问他,「我开车送你回去好了。」
「真的不用麻烦。」
「让他开车送你回去好了,」陈庭说,「这样比较安全,别忘了,过两天我们还要靠你投票呢。」
大家都笑了。在笑声中,苏怡华眯着眼睛看这对父子,他觉得有点茫然。不晓得为什么,刚刚大伙在一起喝了那么多酒,而他们却还是那么地清醒。
【l7】
有很多理由都可以把陈心愉移到加护病房去,其中,省掉麻烦是很重要的考量。在加护病房的好处之一是医师们可以把陈心愉和与医疗无关的一切暂时隔绝,省掉许多记者进进出出、拍摄镜头的麻烦、省掉总统一天到晚待在那里的麻烦。当然,省麻烦是总统医疗小组最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他们一点都不缺乏有说服力的好理由,诸如加强陈心愉手术后的照护、监视她的恢复状况等等。只要有人需要,随时可以提供。
邱庆成交抱着手,站在陈心愉的床前。他时而看看陈心愉的手臂、按按她的脖子,时而调整心电图的电极,或是氧气流量阀,之后又交抱双手,一脸非常不放心的神色,注视着仪器显示出来的数值变化。陈心愉已经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她罩着氧气罩,没有办法躺下来,只能坐卧在加护病床上,从脸部到脖子都是严重的水肿。她费力地呼吸着,呼吸频率有些急促,特别是吸气时在胸骨中央明显可见的凹陷。
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咳嗽,并且咳出一些痰来。
「妳还是觉得不舒服吗?」邱庆成问。
陈心愉只是摇摇头,不能回答。邱庆成走回加护病房的护理站,喝下了他今天的第八杯咖啡。他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小敏。
「小敏乖,爸爸今天晚上医院有事,不能回家陪你们吃饭。」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答应过我要暗我去玩具反斗城买玩具。」小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与不满。
「今天医院里面有一个和妳一样可爱的姊姊也生病了,爸爸必须照顾她,」邱庆成停了一下,「下一次,爸爸一定买一个最大的玩具给妳,好不好?」
「嗯。」
电话里,他可以明显地听出女儿的失望与无可奈何。
「妳找妈妈来听电话。」
「喔。」电话虽然被放下来,仍听得见小数跑去喊妈妈的声音,「妈妈,妈妈,爸爸说他不能回来,说医院有一个可怜的姊姊……」
邱庆成拿着话筒,等了一会,终于有人拾起话筒,仍然是小敏的声音。
「妈妈在哭,她说不要接你的电话。」邱庆成愣了一下,他跟女儿说了生日快乐,郁郁地挂上了电话。他交抱着手,在加护病房里踱着步。
「你要不要考虑给陈心愉血栓溶解剂?」加护病房沉主任走过来问他。
「什么﹖」他差点没有回过神来。
「要不要考虑给陈心愉血栓溶解剂?」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她的凝血时间那么长,副作用实在教人担心。」
「我看她身上的血栓来势汹汹,拆除内植式输液导管的帮忙好像很有限,」沉主任一手抚着下巴,「恐怕导管拔除后留下来的血流通道很快又会被新的血栓填满。」
「看来目前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邱庆成问,「你要不要打个电话跟赵院长报告?毕竟他是老板。」
「也好。」沉主任点点头。呼叫器在沈主任离开时响了起来,邱庆成看了一眼萤幕上显示的号码,按停了呼叫器的声响。才按停,又响起了第二通,再按停,立刻响起了第三通呼叫。
「唉,」邱庆成走过去护理站,沉主任正讲着电话。他拾起另一支电话的话筒,拨通了电话,「请找马懿芬小姐。」
「我已经把晚间新闻主播的机会辞掉了,」听筒里传来她迫切的声音,「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和你谈一谈。」
「就是这件事吗?」
「不是,比这个还要重要的事,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天晚上不行,」邱庆成压低了声音,「陈心愉的事情搞得很麻烦,我现在正在加护病房,恐怕整个晚上都必须待在这里。」
「那什么时候有空?」邱庆成正思考着,忽然听见陈心愉病床前的护士高声喊着:「邱医师,快点过来:」
「妳稍等一下。」邱庆成丢下电话,飞也似地奔向病床。
病床上,只见到陈心愉眼睛上吊,脸色翻黑,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喀喀喀的奇怪声音。血氧饱和仪的指数从99%快速地往下滑落到20~30%之间,血压也呈现休克状态。
「面罩、挤压气囊,」邱庆成立刻站到病床头侧,把病床往外推,并且拿掉床头板,「准备咽喉镜,全套插管器材。」
加护病房的护士小姐七手八脚地准备推车,遮上急救器材。
邱庆成接过咽喉镜,试着打开陈心愉嘴巴,发现她的下巴紧咬,并且从里面冒出黏稠的液体。
好不容易清除了液体,扳开嘴巴,发现口中到处都是肿胀的组织。
邱庆成听见沉主任在护理站紧紧张张地高喊着:「赵院长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邱庆成没有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一手抓着咽喉镜,挑起会厌软骨,另一手抓住气管内管,费尽力气,终于把气管内管插入陈心愉的气管中。
护士小姐把固定好的气管内管接上呼吸器。邱庆成很快地扫过所有的仪表一眼,显示着陈心愉的血压、血氧浓度正慢慢恢复平稳。
「呼吸道压迫,」他大声地朝沉主任喊,「插上管子,暂时稳定。」
沉主任对他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过了不久,他挂上电话,从护理站走过来,忧心戚戚地说:「赵院长一听到插了管子,差点没有昏倒,急急忙忙说要过来。」
「他过来也好,」邱庆成稍停了一下,「你跟他报告过了血栓溶解剂的事?」沉主任点点头。
「我觉得怪怪地,说不定呼吸道压迫不只来自血栓造成的阻塞以及肿胀。」
「你是说……」邱庆成睁着大眼睛,同时会意到了更坏的可能,「肿瘤压迫?」沉主任对着他点点头。
「唉,」邱庆成转过身去看陈心愉,拍着她的肩膀,大声喊着,「陈心愉,陈心愉。」陈心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睡着了。
「还是先把血栓溶解剂挂上去吧。」沉主任提议。邱庆成没有表示异议。
等护士小姐准备好了医属,开始在挂血栓溶解剂时,他忽然想到他还有一通电话在线上,连忙跑过去护理站,拾起还摆在桌上的话筒。
「喂。」电话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被切断了,只留下嘟嘟嘟的声音。
邱庆成还来不及叹一口气,他的呼叫器又响了起来。邱庆成看了看显示萤幕上的电话号码,又有人在呼叫他。
【l8】
关欣脱掉无菌服,换上一袭洋装,走出了开刀房,搭乘电梯来到医院底层。
她看了看手表,走出大门,苏怡华的汽车已经摇下了车窗,在门口等她了。
关欣坐进驾驶座测方的位置,汽车缓缓开出了院区。正好是下班时间,夕阳映得地面上红尘万丈。
整个台北市车水马龙,交通走走停停。
「到哪里去?」关欣问。苏怡华笑了笑,不说什么。过了一会,问关欣:「后来病人家属还有没有来找妳的麻烦?」
「还好,」关欣摇了摇头,「提到那天,真是谢谢你。」
「那没什么,」苏怡华淡淡地说,「妳那件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徐院长找赖主任送两百万来,要我向家属认错,他还暗示,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想办法支付其余的赔偿金。」
「妳接受了?」
「我又没有错。你说我怎么可能接受?再说,他那些钱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谁敢要?」
「那怎么办?」
「我会想愈不甘心,跑去找朱慧瑛的妈妈谈。」
「妳自己跑去找家属谈,没有其他人的支援?」苏怡华边笑边摇头,「这未免太疯狂了吧?」
「我只是劝她接受病理解剖,把事情搞清楚,没有别的目的。」
「那只是妳自己想搞清楚。」苏怡华不以为然地说,「如果家属要的是钱,妳怎么说都没有用。」
「说的也是,」欣关露出疑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她说,「可是,后来朱慧瑛的妈妈竟打电话给我,她同意接受解剖。」
「这没有道理。」苏怡华皱了皱眉头,「如果他们想要的是钱,在谈判没有破裂之前,为什么要接受病理解剖?」
「我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病理解剖?」
「预定明天早上。」苏怡华手指头在方向盘上推敲,忧虑地说:「现在他们愿意解剖,表示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事,事情恐怕不太妙,我想,他们很可能想寻求法律诉讼,置医师于死地。」
「反正总得有人负责。如果是我错,我就去坐牢。」关欣说,「坐牢一样也是在看守所里面当医生。」
「妳这样做,徐凯元岂不跳脚。」
「他无缘无故要我向家属认错,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跳脚?」他们的汽车停在松江路上的路边停车场。
「到了。」
「到底去哪里?」关欣好奇地问。
「马上妳就知道了。」
他们走出汽车,苏怡华带着关欣穿越松江路地下道。
地下道的灯光微暗,沿着道路,照着一格一格的相命摊、挽面的地摊、水果供品摊以及林林总总摆在地上批发的家用百货,不晓怎地,透着一股苍凉的气息。
走出地下道,立刻围过来许多兜售清香以及供品的小贩。
关欣看着眼前香烟枭枭的行天宫,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问苏怡华:「啊?你要去行天宫拜拜?」
苏怡华没有说什么,停下来跟小贩买了一束清香、简单的供品。
「你真的要带我去行天宫拜拜?」关欣又问了一次。苏怡华一脸窘困的表情,急忙表示:「如果妳不喜欢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关欣笑着看苏怡华,「你真的觉得我必须来拜拜?」
「其实是我自己想走一趟,」苏怡华吞吞吐吐地说,「上上个礼拜,我有个病人在开刀房里面CPR︵心肺复苏急救︶,当时,我什么都做了,电击器也用了三次,感觉这个病人大概救不回来了。很奇怪,那一刹那,脑海中忽然闪过从前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行天宫烧香的画面,我当时在内心就开始祈祷……」
「你是医师,病人完全信赖你,把生命交到你的手上……」
「可是当时我什么都作了。祈祷完后,我心里想,再试最后一次吧。其实最后一次和前几次其实也没有两样……」关欣没有回答,只是笑着。
「病人心跳竟然恢复了。今天我到病房去,看到他们全家在幸福地吃着水果的样子,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所以……」
「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相信这个? 」
「我也不知道,」苏怡华淡淡地说,「妳会不会觉得,常常妳搞不清楚,为什么到最后这些人死了?而那些人活了?尽管大家对妳期望深重,尽管妳每次都竭尽全力,可是最后发现,往往妳能控制的部分很有限……」
他们穿越侧门,并肩走在正殿前方的观音石路面。黄昏的余晖在他们身后悄悄地变换着色彩。
关欣望着高高耸立的寺庙屋瓦,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吧。」
参拜完毕,关欣把燃烧着轻烟的香束交给苏怡华,问他:「我看你口中念念有辞,到底在祈求什么?」
苏怡华接过香束,连同他自己的,一并插到香炉之中。
「我在为妳祈福,」他回过头来慢条斯理地说,「我总觉得妳好像过得不太开心,我希望妳活得很好……」
「你先是说我倒楣,」关欣笑了笑,「现在又嫌我不开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怡华忙着分辩,「我一直觉得妳应该是个海阔天空的人,可是好像一直有些什么让妳放不开来﹐……」
「这个时代,有谁又真的活得很好呢?」关欣淡淡地问,「你呢?你觉得自己活得好吗?」
「我倒没想那么多,」苏怡华笑了笑,真挚地说,「我只是希望看到妳像从前一样,露出那种灿烂的笑容。」
关欣刻意避开了苏怡华的目光。沉默持续了一会,她指着大殿前方的签筒﹐兴奋地说:「我要抽签。」
「抽签?」苏怡华抓抓头,「刚才还在笑我迷信。」
「光是倒楣已经不得了了,还加上不开心,当然要问问神明,到底是什么道理﹖」
苏怡华跟着关欣,看她拿了一对掷筊,对着诸神明念念有辞,拜了又拜,掷了又掷。过了半天,终于抽出一支签来。
苏怡华陪着她走到服务处去换取签诗。一位老先生对照号码,拿出了一张签诗来。
他托了托厚重的眼镜,看了半天,终于抬起头,对他们摇头晃脑地说:「离而又合,去而复返,凡事机兆已动,现有好音。」
关欣接过签诗,苏怡华也好奇地凑过头来,抢着要看。
凡事须经主,求谋且待时,当年悲镜破……
苏怡华还没念完,关欣早看完内容,急着把签诗收起来。
「喂,」他抗议,「我还没看完。」
「又不是给你看的。」
「看看有什么关系?」
「你要看,自己不会去抽签,又没有人挡着你。」关欣转身走出服务处,苏怡华立刻从后面追了上来。
「刚刚妳问神明什么事?」关欣看着苏怡华,她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刚刚那位老先生说离而又合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笑着问。
「我怎么知道?」关欣一脸顽皮的笑容,「我又没有问这个。」
「那妳到底问什么?」
「喂,你这个人,」关欣作嗔怒状。
「对不起,」苏怡华在关欣面前倒退着走,他满脸笑容,高举双手作求饶状。
关欣没有说什么。在苏怡华的背后,是枭枭的轻烟,满桌的供品,虔诚的信徒,以及雕梁画栋的寺庙建筑。
忽然间,亲切而温暖的感觉像是一首珍爱的老歌,在不经意之中缓缓流动出来。对关欣而言,那种遥远而熟悉的呼唤是这么地生动,使人情不自禁要痴痴地驻足聆听。
他们走出行天宫,天色已暗。路灯暗淡地照着行人,在红砖道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关欣回头去看,寺庙的灯光已经有点远了。
「不去吃晚餐吗?」苏怡华问。
「我想走走。」
不晓得为什么,关欣很喜欢这样安稳地走着,仿佛即使这样无止无境地走下去,也觉得心甘情愿似夜风轻轻地吹拂着。他们沿着民权东路往前走,经过市立殡仪馆。关欣看见里面正进行着的丧礼,忽然勾起许多回忆。
「你知道?我曾经在这里哭得好难过。」
「是妳姊姊的事?」他问。
关欣没有回答。有时候,回忆像是一长串相连的鞭炮﹐不能轻易点燃引信﹐否则便惹得到处砰砰碰碰,根本无法自制,直到烟雾弥漫为止。
「怎么了?」苏怡华问。
关欣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缓缓地抬起头来。
「我们去看海好不好?我忽然很渴望听到海浪的声音。」
夏夜的星空下,苏怡华和关欣坐在八里海边的堤防上,不知喝了多少啤酒。一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谈着自己的故事。浪涛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岸边,除了远方闪烁的渔火以及背后滨海公路上偶尔急驰而过的汽车灯光外,周遭一片黑暗。
「从小我就很喜欢静静地坐着听我姊姊弹钢琴,印象中,她比我聪明,比我漂亮,走到哪里人人都称赞她。她生病以后,我忽然发现,原来我这一生不知不觉都以她为竞争的对象,我学琴、学医,我好强的个性……,都只是为了证明一些我不明白的什么。她过世了以后,我忽然觉得很空虚,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这个样子……」
「妳很好啊。」苏怡华说。
「你不知道……」关欣摇摇头,低下头去。
「也许最近发生太多事情,妳只是累了,」苏怡华喝光了最后一口啤酒,侧过脸来说,「明天还有许多事情,我送妳回去,早一点休息。」
关欣摇摇头。
「我想再坐一会儿。」
夜风吹得有些凉意。风夹着浪涛拍打岸边的礁石,涨落之间,发出澎摒与细腻的声响,恒古不息地交替着。
关欣记得第一次见到庄铭哲是姊姊刚开完手术时的事。他们才把姊姊送到加护病房去。关欣守候在开刀房外面,一看到庄铭哲,立刻着急地上前去问:
「庄医师,请问我姊姊关愉手术的情况如何?」
庄铭哲拉下口罩,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脸庞。
「妳是六年级的学生?」他第一句话就问。
关欣才点头完毕,他紧接着又问:
「我问妳,左肺、右肺各有几叶?」
「左二,右三叶。」
「很好,」他笑了笑,「妳姊姊的肿瘤大约有五公分直径,长在右肺上叶。妳告诉我,右肺上叶各有哪些分枝?」
「Apical︵肺尖叶︶……」
「很好,然后呢?」
「……」关欣有点慌乱。虽然这些是医学院曾经教过的课程,但她完全没想到当场会被质询。
「没关系,」大概看出了她的窘境,庄铭哲笑了笑,「妳姊姊的肿瘤位在肺尖叶与后叶支气管附近,我已经把右肺上叶完全切除了,情况应该还算乐观,」他拿起外勤护理站的纸笔,在纸上画了简单的说明图,「就这样,从现在开始,麻烦妳替我向妳的母亲以及其他的家人解释,好吗?」关欣轮到胸腔外科实习时,庄铭哲正好是指导她的主治医师。那时候,他近四十岁,正好处在经验以及体力的颠峰,对自己的技术充满信心。
「没有人像我一样,能把每一条血管、组织剥离得比解剖图谱还要漂亮。」
庄铭哲会用止血钳沾病人胸腔中的血在无菌中单上画解剖图,「这是肺动脉,这是支气管,看到没有?」他指着打开的胸腔,「是不是和教科书上昼的图一模一样﹖」
有一次,广播系统正好播出约翰史特劳斯基的圆舞曲,他停下了手术,兴致地邀请关欣,绕着手术台大跳华尔滋。
「关医师,」跳到一半,庄铭哲忽然问,「妳为什么活着?」
「嗯?」
「每个人都为了一些理由活着,不管妳自己喜不喜欢。」关欣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
「优雅,」他转了一个花式,自顾地说,「每天有人慌慌张张地在这里躺下,胸部被剖开,而我,就是为了他们而活着的。像这样,脾睨地抬头挺胸,优雅地在死神面前跳舞,懂吗?」护士小姐吃味地说:「关医师,庄医师对妳特别好喔。」关欣只是笑了笑。那时候,关愉的肺部的肿瘤复发,再度住到病房里面去。庄铭哲把关愉分配给关欣照顾。胸腔外科的工作很繁重,他们的手术往往进行到很晚才结束。庄铭哲总是陪着关欣,特别去关愉的病房迥诊。关欣记得那天看完关愉,她的心情不好,走出病房,眼泪扑歉歉地流了下来。庄铭哲递给她手帕,对她说:「妳现在不可以哭,因为妳已经是关愉的医师了。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的医师竟然哭哭啼啼的。」和庄铭哲的亲密关系,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他们一起去吃消夜,喝了一点酒,说是去散步,兜风,顺便醒醒酒,却不知不觉走进饭店里去。或许整天手术下来有点累,喝了几杯啤酒之后有些醉意。可是硬要说是酒醉的缘故也不尽然。那天他们总共喝了三瓶罐装啤酒,尽管走路有些飘飘然,可是心里清清楚楚却是不能否认的。关欣记得他要脱下她的内衣之前,曾经说:
「妳姊姊的病,不管怎样,我会照顾她。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
「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关欣也重复着。
仔细想一想,除了走进饭店时有几分胆怯外,从喝酒到上床拥抱、做爱,都那么自然而然。事情变成这样,虽然有点戏剧化,可是,那或许正是关欣自己所期待的吧。
「妳是第一次吧?」要进入她的身体之前,庄铭哲犹豫了一下。
关欣不以为然,很想问:如果是处女,是不是就停下来,不再继续了呢?可是她没有说话。
那一次,庄铭哲给她相当温柔的感觉,尽管隔天关欣站在庄铭哲旁边进行手术时,都还觉得下体饱胀,塞满了他的东西似地。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开始渴盼开刀的日子。
一整天,他们可以并肩站在手术台上。
尽管彼此文谈沟通的机会很少,关欣却仍感觉得到在他们之间有种说不出来的默契。她喜欢看着他干净俐落地开刀,特别是想起他说过,在死神面前跳着舞时,那种优雅的感觉。
手术结束前,总是实习医师先下手术台整理切除组织,做标本处理。
庄铭哲常常过来检视病理标本,若无其事地在她耳边说:「我在Poison等妳。」
Poison是家小小的pub。离医院约二十分钟的车程。
那个距离刚好,不至于太远,又兼顾了隐密惑的需求。
回想起来,他们约会的过程和方式几乎是千篇一律。微醺地走入饭店,热气腾腾的冲洗,饥渴地接吻,赤裸地拥抱,抚摸,做爱,呻吟,在虚脱中沉沉睡去……
然而,这一切都是如此地美好,令人无可抗拒地想要一试再试。
变成了这样,恐怕连关欣自己都觉得无法想像。可是,太多事突然发生了,快得叫人措手不及。而那些被唤醒的感觉像是冒出地面的嫩芽,甚至你都还来不及辨认它们的品种,已经不停地吸吮着生命的养分,自顾成长茁壮了。
「会冷吗?」苏怡华的问话把关欣从过去的迷思中唤醒。
「还好。」关欣双手交抱,身体卷缩着。
苏怡华脱掉身上的薄夹克,被在关欣身上。关欣静默地看着远方的渔火。
黑暗中,她感受到苏怡华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这样的温暖与安全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她这几年所一直期待的呢?
她想起那天早上苏怡华从她的住处离开,她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留下来的字条,眼泪竟无法克制地往下直流。
这些年来她为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坚强堡垒,竟如此地不堪一击。那种忽然被空虚密不透气地包围的感觉,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说不上来为什接。
似乎是苏怡华的温柔,刺破了什么,提醒她察觉到自己情感的放逐与孤独。
「你记得吗?」关欣问,「那次我去花莲找你,你带我去看海。」
苏怡华笑了。怎么会不记得呢?
「如果不是你,真不敢想像自己会变成怎么样?」
「那时候只觉得妳好像不太开心,不希望被打搅﹐……」
「当时我姊姊病重,我自己又有一些事情,忽然觉得无止无境的生活再也过不下去……」关欣意味深远地笑了笑,「很多事,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不过,从花莲回来以后,忽然觉得好多了,好像又有力量可以活下去。我一直很想跟你说谢谢,只是……」
关欣欲言又止。
「什么都不用多说。」苏怡华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风在暗夜里呼呼地吹着。往事重现,历历在目,是那么地真实,仿佛那些已经消逝的只是风而已。苏怡华感触良深地说:「真想不到,我们已经认识十多年了……」
「十多年了……」关欣也叹息似地附和着。
「那天离开妳家后,我常常想起过去我们之间的种种。想起第一次我们见面时的新诗接力,想起在石门的海边,想起妳送给我有32路公车背景的照片,以及那天妳喝醉酒在雨夜的长巷里唱着歌的样子……」
不晓得为什么,这些往事浪潮般地一波接着一波涌现。
关欣静静地听着,轻轻地把头靠上苏怡华的肩膀。
苏怡华想起生命中最青春美好的十多年已经擦身而过,忽然有种勇气,不想再错过什么。
他轻轻扶起关欣的脸,定定地望着她。
一辆沙石车沿着海岸公路急驶过来,发出叭叭的喇叭声。车灯亮晃晃地殃着关欣的脸庞。苏怡华看见关欣那双闪烁不定的大眼睛,搜寻什么似地望着苏怡华。
随着沙石车扬长而去,所有光影迅速地隐没在无边无际天地之间。
瓦古不变的风鼓动着浪,像是梦幻无边无际地拍打着现实的海岸。
苏怡华试探地轻吻关欣的嘴唇。
黑暗中,他感受到关欣前所未有的回应。
激烈的拥抱,湿热的舌头,甚至是关欣在他耳畔喘息的声音。
【l9】
截至目前为止,朱慧瑛的病理解剖进行得还算顺利。
除了张技术员,以及负责照相的刘先生以外,陪同病理科裘教授在解剖室内进行病理解剖的,还有关欣以及院长室黄秘书。
张技术员和裘教接分别对立在尸体的左右侧,其余的人则站在他们的后方。
他们清一色穿着全套解剖衣、无菌帽,佩备口罩,并穿戴手套。
一股淡淡的生腥气味强烈地笼罩着解剖室里,也许本行不是医学的缘故,黄秘书看起来有些不太舒服,他皱着眉头,不时地发问一些问题。
「于Y型切除之后,分离软组织、打开腹腔。
病人外观看起来良好,唯在第二、三胸肋骨交界及左侧第十肋骨外侧上方有皮肤烧灼现象,推测可能由电击器电击导致。此外胸骨剑突位置发现皮下血肿,可能来自心肺按摩急救。」
解剖进行中,裘教授不断地以声控式的录音机录下现场的发现。张技术员则持着解剖刀,很熟练地继续整理肌肉、各种组织,并且剪开腹膜,将腹腔以及内脏器官暴露出来。
「大体上,腹腔内所见器官位置大致正常,」裘教授把手伸进腹管内探索了一会,又伸了出来,「腹腔内并无积水、发炎、血肿血块等现象发现。」
张技术员拿着厚重的大剪,沿着两侧肋骨中线外缘一一剪开肋骨,并仔细地分离胸肋骨与胸纵隔、横隔膜、肋膜连结的软组织,游离前胸壁之后,底下的胸纵膈腔以及肋膜腔便显露出来了。
「前胸壁大致完整,并无骨折现象。」裘教授接过游离的前胞壁端详了一会儿。
张技术员则继续熟练地清理胸纵脯腔内的血管、组织,很快地暴露出完整的心包膜。
他左手持镊子轻轻地夹起心包膜,右手持剪刀轻轻地剪开心包膜,露出了暗褚红色的心脏,他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啧啧啧……」
「什么事?」裘教授这一侧看不见心包膜内的状况,向前倾身过来。
张技术员调整了头上的工作灯,对着裘教授说:「你看。」
裘教授绕过来张技术员这侧,站在他的身边。关欣以及黄秘书也都好奇靠过来裘教授身后,踮起了脚跟,试图看出一点端倪。
「啧啧啧……」裘教授跟着发出惊叹的声音,他转身过来,「老刘,麻烦你拿把尺过来,顺便照张相。」
拿着相机站在一旁显得不甚热心的刘先生这时总算有了事情,他急急忙忙去抽屉内拿来一把短尺以及凳子,跑回来挤进人群里,嚷着:「让一下,照相啰。」
他们让出位置,让刘先生摆好凳子。他把短尺交给裘教授,爬上凳子上,拿着相机对焦。
「这是心包膜,看到没有?」裘教授把尺摆在胸腔上,一手比划着,「心脏,以及整个胸纵腩,都要拍进去。」
「就是这一带,对不对?」刘先生也跟着比划。喀擦﹗照了一张相片。
「等一下,」裘教授拿着解剖用小铲,伸进心包膜内把心脏轻轻地捧起。短尺刻意地摆在心脏旁边,「这样,再照一张。」
「怎么样?」似乎只有黄秘书看不出个所以然,他急着问,「到底发现了什么?」
再度接下快门之后,刘先生从凳子上爬了下来。他侧过验看着黄秘书,用着几分神气的表情说:「这个心脏太大了,平常只有一个拳头大,现在你看,差不多有三个拳头那么大。」
「为什么会这样?」黄秘书问。
「在右心室发现不正常的心室扩张,」裘教授手陷心脏,感觉心肌厚薄,「右心室肌肉并没有肥厚现象,应属于急性的右心室扩张。通常这是肺动脉压力急剧增高,以致右心室无法将血液压缩输送出去的结果。」
「为什么肺动脉压力会急剧增高?」
「准备抽取血液细菌培养。」裘教授没有时间回答黄秘书所有的疑问。
刘先生放下了相机,又跑去抽屉内找来二十西西的空针筒,拆开包装交给裘教授。
裘教援把空针刺入右心房,缓缓地抽取心脏中的血液。
看着抽取出来是粉红色的泡沫,裘教授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拔出针筒时,他想起什么似地,忽然停了下来。
「老刘,麻烦你帮我准备一桶水。」
「水﹖」刘先生一脸疑问,这不是常规做法。
「对,生理食盐水,大约二、三千西西左右。」
过了一会,刘先生准备来一大盆生理食盐水,裘教授接过那桶生理食盐水。
「你拿着相机站到凳子上去,等我的口令,」裘教授又侧过验看着张技术员,「老张,现在注意,我要倒水进去。
」生理食盐水被缓缓地倒入胸腔里,等整个心脏都淹没在水中时,裘教授旋转接头,从水中拔出了抽血针筒,只留下针头还插在右心房上。
奇异地,插在右心房上的针头,不断地从水底冒出泡泡,浮到水面上来。
「好,」裘教授高声地喊着,「现在拍照。心脏、血管,最重要的是水中的泡泡,都要拍进去。」
刘先生猛接快门,接了几张之后才停了下来,不解地问:「那些泡泡到底是什么东西?」
「空气。」
「心脏血管里面怎么会有空气跑出来?」黄秘书更疑惑了。
病理解剖仍然继续进行着。
对黄秘书而言,他必须等待工作的空档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对站在解剖台旁的关欣而言,这一场病理解剖几乎已经结束了。再明确不过的诊断浮上她的脑海。
空气性肺动脉栓塞。
关欣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想像,当天在手术台上当子宫内规镜手术进行时,那些混合在水里面的空气是如何进入了子宫内膜,被血管吸收,经由下腔静脉,进入右心房,右心室,肺动脉。它们汇聚在肺部微血管,愈聚愈多,阻塞了血流,按着发生了代偿性的右心室急性扩张,无可避免地导致了心脏衰竭。
那些空气走进错误的地方,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夺走了朱慧瑛的生命。
从朱慧瑛的尸体推进解剖室之后,朱妈妈就一直坐在长椅上等待着。她的一生有过各种不同的等待,等待信件、等待亲人手术、等待孩子回家……,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
她甚至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尽管邓念玮和朱慧雯的反对,朱妈妈仍然执意到底。她总觉得,为了某些她无法明白或说明的理由,朱慧瑛还需要她的陪伴。
相连着三个强化塑胶制成的座位,静静地坐着两个等待的母亲。相邻的那个女人长得非常清秀,看起来比朱妈妈还要年轻。
由于等待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两位母亲便隔着一个空座位交谈了起来。
「妳的亲人也在里面接受解剖?」朱妈妈问。
「我的孩子。」她点点头。
「妳的孩子多大年纪?」
「十四岁。」朱妈妈很快知道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是得了血癌,才病发三个月就过世了。
「妳为什么要让他去做病理解剖?」朱妈妈问她。
「因为他的病很特别,医生说如果做了病理解剖,将来也许可以帮忙别的发生同样问题的孩子。」
「可是,」朱妈妈问,「孩子死了,不能保留全尸,妳会不会觉得很心痛?」
「我知道我的孩子一定很乐意这样。」
「很乐意?」
「说来因缘很奇妙,也许妳不会相信。」她淡淡地笑了笑,「几个礼拜前,他刚做完化学治疗,头发掉光了。他哭着问我,妈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抱着他一直哭。后来,来了位尼姑,说是儿童癌症基金会的义工。那位比丘尼一来,脱下了她的毛线帽就问:怎么回事?说也奇怪,我儿子一抬头,还来不及说话,一看到她发亮的头顶,立刻破涕为笑。有趣的是,不久他们班上又来了十几个同学看他,听说了比丘尼的故事,都哈哈大笑,一起发愿,决定全班理成光头陪他对抗病魔。」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传给朱妈妈。
「这是他们拍的照片。」
朱妈妈移动了一个位置,紧依着孩子的母亲看那张照片。
照片里挤满了十几个光亮的头颅,争先恐后地对着镜头挤眉毛弄眼睛。
朱妈妈看着照片,浅浅地,露出了难得的笑。
「可惜化学治疗之后他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他生病的时候最挂念的就是今年全国美术比赛。为了能够完成今年的参展作品,我们甚至把画具都带到病房来。可是他只能躺在病床上对着画架感叹。那时候我很难过,为什么是我的孩子?我好恨,他是那么乖巧,那么贴心的孩子,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谁,为什么会是他?」
朱妈妈沉重地点着头。
「有一天,比丘尼说要带我们去见她的师父,也许师父会有一些办法。我心想,也只能这样了。请了救护车,和先生带着孩子去见师父。师父见了孩子,只是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完了之后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趁愿而来的菩萨,心愿一旦完成就要离开的。我当时并不太了解师父的意思。奇怪的是,见过师父以后,一个礼拜左右,孩子精神变得极好,他把今年参展作品画完了,还开开心心地一一和同学道别。连医师都觉得奇怪。大概是一个多礼拜之后有一天,他跟我和他父亲说要走了。跟我们说再见那天,我们还觉得莫名其妙,要他别胡思乱想。没想到当夜他陷入昏迷,没再醒过来了。」
朱妈妈发出了轻轻的喟叹,又看了一眼照片,把照片还给孩子的母亲。
「孩子过世后,我去向师父道谢,顺便联络诵经超度的事宜,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心里还是不明白,便问师父:他这么可爱的孩子,生命这么短暂,又得了那么痛苦的痛,如果他是趁愿而来的菩萨,他到底是什么心愿呢?师父想了一下,告诉我他是用自己的苦痛向有缘众生示现生命的无常相。」
孩子的妈妈停了一下,「听完师父开示,回想起孩子出生到他过世,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忽然彻底地觉悟了。原来生命是这么地无常,又这么地庄严,可是我们平时只会斤斤计较那些不重要的事。我好感谢这个孩子给了我那么多美好时光,教导我认识生命。妳看,这么多年来,事情是这么地明显,而我却懵懵懂懂,一点都不愿去感受。」孩子的母亲看着手中的照片,眼眶中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他们一个一个是不是好可爱?有时候,我什至觉得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根本分不清楚那一个是我真正的孩子。」
朱妈妈感受到一股悸动,坐过来孩子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孩子的母亲轻轻地抹拭眼眶中的泪水,露出温婉的笑容,她说:
「经过孩子的事情之后,我把工作也辞掉了,专心担任这个医院里面儿童癌症基金会的义工。我心里想,够了,我从前赚的钱已经够我活了,生命那么无常,我为什接不及时做一些该做的事,还要赚那么多钱呢?」
「妳在基金会都做些什么事?」
「那位比丘尼就是基金会的义工啊,我心里想,她们给了我的生命这么多的坚强与美好,我也要用我的生命去给别人一些帮助。」
「我没有妳那么伟大,」朱妈妈犹豫了一下,「医生把我的孩子害死了,不肯承认。我送她做病理解剖,就是要弄清楚是非黑白。」
孩子的母亲体谅地看着朱妈妈。
「我们做母亲的把孩子养这么大,不甘心总是难免。可是生死无常,有时候人要走了,别说医生,连菩萨都无可奈何。」
朱妈妈没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久,解剖室的方向起了一阵骚动,吸引住她的注意。从解剖室门口,有部推车被推了出来。
朱妈妈认出了推车旁的关欣医师,连忙迎了上去。
「慧瑛。」她动手翻开覆盖在她尸身上的油纸。
油纸翻开,露出朱慧瑛尸身的上半部。
朱妈妈忽然感受到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她可以察觉到尸身内部已经被完全掏空,在颈项后方以及胸肩露着明显的骑马式缝线,使她看起来更像是缝上人皮的填充式娃娃。
朱妈妈还记得关医师过来牵着她的手,仿佛听见她说着﹕「空气跑进了她的心脏血管,我们没能阻止。」
一个不留神,朱妈妈便昏厥了过去。
*****
徐凯元坐在办公室的靠背回旋椅上。
他拿着病理解剖报告,像只打败仗,垂头丧气的斗鸡,边看边皱眉头。
黄秘书正翻阅着一本《医疗纠纷裁判选集》,翻到︵医疗过失之否定︶这一章,他忽然叫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判例,也是个妇产科医师,她的产妇突患羊水栓塞症,急救无效死亡,法院的看法是无治疗不当,判决无罪。」
徐凯元抬起头来。
「你听听这判例的评析,」黄秘书托了托他的眼镜,兴奋地又往下翻了一页,「近代医学虽已相当发达,但并非对一切之疾病,皆可以有效子以治疗。今日仍有不少之疾病无法依近代医学子以治疗之情形。对于依近代医学无法有效治疗之疾病,即使事先子以妥善之检查,仍不能子以防止或避免其不幸结果之发生,故其发生在法律上应视为不可抗力,此非医师所能子以防止其发生。」
「空气栓塞和羊水栓塞还是不太一样。」徐凯元放下手中的病理报告。
「子宫内视镜引起的空气栓塞,目前有可靠的预防办法吗?」
「子宫内视镜是很新的技术,」徐凯天摇了摇头,「这种意外很少,更不用说有什么确定的预防办法。」
「所以尽管病理报告出来了,我们也不见得站不住脚啊。」
「法院会送医疗鉴定委员会鉴定,这必须视他们鉴定的结果而定。」
「医疗鉴定送来送去就这几家医学中心妇产部,谁和我们附设医院没有合作关系?除非他们真的存心想把你整垮……」
「好了,别再说下去了。」
「院长,我的意思是,今年妇产科年会轮到我们医院主办,要不要趁这个名义请各位主任吃饭﹐顺便……」
「算了。我心意已定,不想再搞了。你去联络邓念玮,请律师写和解书,他们要八百万就八百万﹐钱我会去想办法。」
「我的意思不是不和解。只是,情势还没有到这么悲观的地步,」黄秘书说,「这不像院长向来做事的风格。」
「人在我的手上活生生地死了。你不是医师,很难了解我的感受。」徐凯元叹了一口气。
【20】
时候不早,外科全科讨论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尽管有两位外科主治医师仍对最后这个病例的治疗方式有些不同的坚持,可以看得出来坐在大教室最前方,拿着病历翻来翻去的唐国泰主任已经有些不耐烦。
礼拜五召开的全科讨论会向来是外科的大事,每次洋洋洒洒总近百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医师坐在大教室里,从科主任、主治医师、总医师到实习、见习医师都必须出席,所有的医疗问题通常都必须在这里提出、讨论并获得解决,因此,相互质疑、或者指责的场面可以说屡见不鲜。
对主治医师而言,这几乎是学术竞争上
第一线的角力场。对住院、实习医师来说,这个场合更可以说是挥之不去的梦成。
「就这样了。」唐国泰看了看手表。
两位主治医师立刻识趣地坐下来,安静了。
唐国泰看着主持会议的总住院医师,总医师也会意地摇头回应,表示没有其他的事。于是唐国泰没说什么,放下病历,收起挂在脸上的老花眼镜,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几年来,这样的不告而别似乎成了会议结束的宣告。大教室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先别急着离开,今天只有两件事,我很快会宣布完毕。」总医师叫住大家,好不容易全科的人都聚在一起,他必须镇压骚动,趁全体人员还没散去前,宣布一些行政事务。
「第一件事,奉主任命令,今年北区医学会年会,如果没有特别意见的话,由科内统一替大家报名,到时候理事长选举委托书请大家交出来,唐主任说他会慎重地替大家作最好的选择。为了感谢大家的合作,科内一律补助每位医师一千元年费。」
「如果有人有意见呢?」有个住院医师起哄。
「有意见的人请向我登记,唐主任会亲自接见,听取您宝贵的意见。」
说完台下一阵哄堂大笑。总医师仿佛对这个笑话很得意似地,露出了笑容。
「另外,提醒属于本科教评会的诸位老师及委员:十一点钟将在会议室召开今年的教师升等评议委员会,请务必出席。好,现在散会。」
一阵混乱中,陈宽慌慌张张地过来抓住苏怡华的手。
「你有没有看到邱庆成医师?」苏怡华摇摇头,昨天晚上到现在宿醉还有几分残余。
「糟糕,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不知道打了多少电话,都联络不到人。call他也不回电。」
「你有没有打到他家去问?」
「他太太不晓得他的行踪。」
「会不会还在加护病房里?」昨天陪着陈心愉去照X光的阮医师回过头来问。
「加护病房也说不知道。」
「他会不会出席等一下的教师升等评议会议?」苏怡华著急地看了看表,意识到事态严重。
「我本以为全科讨论会会见到他,再和他确认一次。可是……现在麻烦大了。」
陈宽看了看表﹐又无奈地看了看苏怡华,「看来我只能尽力再去找看看,这么重要的事,他应该不会这么迷糊对……」
「加护病房,你好。」接电话是加护病房护理长的声音,「请问是哪位找邱庆成医师?喔,陈宽医师。我现在看不到他。你有什么事,要不要留言,万一我见到他时可以帮忙传话。是,开会。十一点钟。好,我明白,没问题。一见到他我立刻转告。好,再见。」
在护理长背后的大白板记事栏上,潦草的字迹写着:
我在值班室床上。除非天塌下来,或者陈心愉情况发生变化,请不要叫醒我。 ︵六亲不认︶
邱庆成清晨5﹕30留在这排字迹的后面清楚地记着﹕家里找7﹕3Oam,电视台马小姐找7﹕45am,外科陈宽医师,尾随在后面的油墨似乎被擦了又擦,最后变成x5代表打来五次。
「哎,他昨天也够忙的了,」护理长对着护理站的另一个护士小姐叹了一口气,「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她拿起板擦,擦掉了白板上的x,重新画上了一个大大的x6。
*****
会议室的大挂钟指着十一点五分,唐国泰一走进来,看见了会议桌前的阙教授、李教授、苏怡华,皱了皱眉头。
「邱庆成呢﹖」他回过头去喊主任办公室的秘书小姐,「妳再联络邱庆成看看?叫他马上过来开会。」
「报告主任,」秘书小姐表示,「刚刚已经call他好几次都没有回电。」
「妳不会打电话到处去追?」
「家里、病房、门诊、开刀房、加护病房,到处都问了,」秘书小姐没好气地说,「请示主任,还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去追?」
「妳是秘书,我是主任,找人是妳的工作。妳问我,我问谁?」
唐国泰没耐性地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我不管妳想什么办法,会议结束前把邱庆成给我找来。」
看着秘书小姐离去,唐国泰转身走回会议室,不停地摇着头,「唉,什么时代嘛,一个秘书这样硬嘴硬舌。」
唐国泰仍皱着眉头,走到会议桌前,又抬头看了看大挂钟。
「五位委员出席四位了,」他坐了下来,「不管邱庆成了,随便他爱来不来,我们的会议就开始吧。」
唐国泰缓缓地拿起桌面上的资料袋,看了看诸位委员。
「依照惯例,这个会议的结果将呈送医学院教评会。本会议只呈送结果,不会留下任何会议记录,所以有什么意见大家可以尽管发表……」
他从袋子里面抽出一叠资料,又皱了一下眉头,「看来今年提出中请的只有陈宽。」
「我们是要就申请书逐页审核,或者是直接表决?」
阙教授看着手中资料,抬起头来问。本来唐国泰要回答,被苏怡华打断。
「我这几天看了一下陈医师提的升等论文,刊登在全世界外科排名前士分之一的医学期刊土,从内容看满有创意的。我们是不是先讨论一下,之后再决定是否通过提出他的升等?」
「唉,这个陈宽,刀都不会开,提什么升等?他开一台盲肠炎的时间我三台肝癌都开下来了。」
唐国泰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他跟他的老子一样,根本不是外科的料,全靠一张嘴巴。只会作研究、作秀有什么用?我要不是怕人家说我这个主任独裁,连升等申请都不让他提,免得浪费大家的时间。」
「这五年来,陈宽一共发表了二十八篇论文,其中第一作者就有八篇之多,加成分数早超过了副教授升等所需要的总分,作这些研究很不容易,花费的心血也很多。再说,他在教学方面又会被实习医师选为优良教师。实在没有道理不通过他的申请。」苏怡华补充。
「那种上课会巴结学生,考试又会放水的老师,谁比得上?」唐国泰没好气地说着。
他侧过脸,示意李教授,「你的意见呢?」李教授翻着陈宽的申请资料,慢条斯理地问:「陈医师是第一次提副教授升等吗?」
唐国泰想了一下,被苏怡华抢先。
「第一次。」
「嗯,」李教授想了一下,「如果第一次申请就通过,未免太顺利了吧?」
「升等应该考量的是资历和成绩吧?你看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就有二十八岁的教授。」苏怡华表示。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我的副教授升等是提了三次之后才通过的。」李教授表示。
「年轻人升等那么快,一下子就升到教授了,以后我还叫得动谁做事?」唐国泰若有感触地附和着。
沉寂了一会儿,他望着阙教授,「怎么了,阙教授,你今天好像都没有意见?」
阙教授硬从思绪中被拉回来。他看了看唐国泰,又环顾李教授、苏怡华。
「我在想,从前我们教评会有五个人开会,因此表决很少出现问题。今天情况特殊,万一出现二比二的情况,不知道应该如何裁决?」
「不会吧?陈宽程度那么差,我连申请都不想让他提出来。你说二比二?不可能,」唐国泰目光逼视着阙教授,「真的搞到二比二,结果就由我裁决。不服气的人大可来抢我主任这个位置。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今天要是无法把陈宽逼掉,我这个主任不要干了。」
一时之间,会议室一片沉静。只看见秘书小姐打开会议室大门,探头进来。
「对不起,主任。我有没有妨碍到你们开会?」
「邱庆成找到了吗?」唐国泰问。
秘书小姐走到唐国泰身旁,对着他耳语。只见唐国泰脸色胀得通红,愈听情绪愈激昂。等秘书小姐离开之后,他猛拍桌子。
「邱庆成什么东西﹗」
「什么事?」李教授问。
「邱庆成这个混帐,愉愉摸摸把总统的女儿搞得进了加护病房,又插了管子靠呼吸器维持,现在可好,总统再过十分钟就到了。
」唐国泰不耐烦地说,「好了,陈宽的事就讨论到这里,如果没有别的意见,我们进行表决。」
「今天时间很匆促,况且邱副主任也没到场。升等兹事体大,我们是不是改天再开一次会,另行讨论?」苏怡华问。
「再开十次会陈宽还是陈宽,会变成孙悟空吗?我可没有那种美国时间,」唐国泰看了看表,「好了,现在举手,我看看,觉得陈宽那种水准可以通过的举手。」
苏怡华缓缓地举起了他的手。
「就苏怡华这一票,还有没有?」唐国泰问。
苏怡华几乎是睁大眼睛盯着阙教授看,直到唐国泰问:「反对的呢?」
苏怡华终于看到阙教授举起了手。
「好吧,三比一。」唐国泰收拾桌面上的资料,「就这样了。」
他站了起来,如同每一次他主持会议的结束一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陈庭在他私人的门诊接过阙教授打来的电话时,他才看到八十几号,后面还有二十几个病人没看完。
「陈庭,你的心血白费了。邱庆成根本没有出现。三比一,你不要怪我,我有自己的苦衷。」阙教授几乎是对着话筒嚷着,「我早说过邱庆成是唐国泰的人马,靠不住,你不相信。他拿了你的好处,还来这一套。你看,现在剩下个不知死活的苏怡华,差点连我都拖下水了。」
陈庭心里一沉,可是仍然装出虚心的样子,在电话中连赔不是。
「唐国泰故意在会议上演双簧,大骂邱庆成混帐。唉,这家伙奸诈得很,一辈子都在玩这种把戏,你搞不过他的。」
挂上电话,陈庭坐在诊疗桌前,面对着桌上的电脑发愣。地想起自己应该是在医学中心里面前呼后拥的,可是却被唐国泰挤到这个角落。他忽然有些自怜自艾,感叹自己的一生大部分的岁月都在这方小小的诊疗桌前度过。一时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唐国泰那一脸狰狞又得意的笑容。
「不看了。」陈庭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是,」门诊护士小姐讶异地问,「还有二十多个病人已经挂号了。」
陈庭没说什么,沉默地往外走。才走出诊疗室,就听见诊疗室的护士小姐叫住他。
「院长,电话,是陈宽医师打来的,你要不要接?」陈庭看了护士小姐一眼,走回诊疗室,从她手上接过话筒。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多说,我这辈子也许对付不了唐国泰,可是邱庆成别以为我也拿他没有办法。」
陈庭脸色愈来愈不对劲,他的呼吸加快,声音愈来愈大,「你替我传话给邱庆成,就算倾家荡产,我也会要他好看﹗」
陈庭几乎是在咆哮声中摔掉了电话。
睁大眼睛的护士小姐从来没有见过院长这么激动。诊疗室内一片寂静,另在等候室外有几个病人探头过来,好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l】
总统的车队刚驶进医院地下三楼,远远地就看见王世坚以及两位头戴耳机,身着西装的安全人员鹄立在停车位旁等候。
等车队停妥,安全人员立刻出来为总统开门,有四个随护人员前前后后簇拥着总统走出黑色座车。
一走出车门,总统不悦地问王世坚:「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报告总统,是昨天晚上。」
总统的步伐很快,王世坚和两位安全人员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在往电梯间的路上。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总统问。
「报告总统,」王世坚说,「我担心今天早上你在国民大会的国情咨文。」
「国情咨文报告是我的工作,」总统没好气地说,「不用你担心。」
「是。」一大组总统的人马继续向电梯间移动,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气氛非常低迷。
「总统好﹗」守在电梯前的警官立正向总统致敬。一反常态,总统毫无心思地挥了挥手,算是同礼。
一共八个人挤进了电梯。电梯关门,往上爬升。
「王主任,你听好,」总统语气严肃地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在忙什么,医院的状况我要你随时向我报告。我不只是国家的总统,同时也是心愉的爸爸。如果你再自作主张不告诉我状况,这件事我请别人来做。我这样说,你懂吗?」
「是,我懂。」王世坚低下了头。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总统不悦地喃喃自语着,「变成这样……」
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大门打开。
迎面就看到赵院长、徐大明、唐国泰以及好几位医护人员,穿着白衣服,站成一列,在门口恭候。
「总统好。」赵院长带着大家齐声问好。
所有的人像百货公司开门时站在门口的专柜小姐似地,一致弯腰鞠躬,同总统敬礼。总统走出电梯,简单地挥手致意。
「心愉情况怎么样?」他忍不住问赵院长。
「报告总统,」赵院长表示,「昨天深夜给心愉插上了气管内管,以呼吸器来辅助呼吸。目前我们使用抗凝血剂来溶解血管中的栓塞,情况看起来比昨天稳定。」
「为什么呼吸会发生困难呢?」
「报告总统,初步的判断可能是血管中的栓塞阻碍了颈部以上的静脉血液回流,造成脖子局部肿胀,因而压迫了呼吸道。」赵院长往急诊室的方向伸直右手,「总统,请这边走。」
「化学治疗为什么发生血管栓塞?」总统皱着眉头。
「血管栓塞,嗯,」赵院长犹豫了一下,「我们准备好了简单的病情说明,等一下曾向总统报告。」
正经过加护病房门口时,守候在加护病房外的家属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都挤上前来看热闹,被警卫阻挡在一定的距离外。
「有摄影机。」王世坚很机警地靠近总统身边。总统想起什么似地,沉思表情很快地变换成一张生动而有笑容的脸。
「总统好。」有人向他问好。他上前去与民众握手。
「总统来看女儿?」和他握手的民众问。
「是,」总统右手握着民众的手,左手加强语气似地去扶着对方的手臂,「你是来看护……﹖」
「内人,」民众回答,「得了败血症,已经住了一个多礼拜了。」
「治疗有没有进展﹖」
「他们换了好几种抗生素,这几天比较稳定。」
「那就好,」总统作出感叹的表情,「你一定很辛苦。」
「哪里,总统才辛苦。」
「碰上了这种事也只好振作一点。」
「总统加油。」真挚的表情在民众的脸上显露无遗。
「谢谢你,」紧握的手不断地摇撼着,总统可以感觉到摄影机逼进到他的左前方来,「我们彼此打气、加油。」
加护病房的自动门打开。走进加护病房前,总统还不忘回头过来和民众以及摄影机打招呼。
等加护病房的自动门关合上,他的脸也沉了下来。
「报告总统,是不是先到讨论室听取报告?」赵院长取了隔离衣、帽以及口罩,帮总统穿戴。
「我要去看心愉。」总统的脸色沉得更低。
「可是……」
「带我去看心愉。」王世坚听得出总统的语气里带着不耐,轻轻地推了赵院长一下。
「我们先去看心愉,」他笑着打圆场,「报告在病床边听。」
「是,去看心愉。」
赵院长也跟着讪讪地笑,回头告诉徐大明,「你请沉主任跟邱庆成过来病床边。」
一行人走进加护病房,沿途都是一台又一台的呼吸器,一床又一床病危的加护病人,有头部包扎着纱布的病人、全身浮肿的病人、昏迷不醒的病人,到处所见,触目惊心。总统的目光飘忽地寻找着心愉,随着他们一行人走过,每张床前的护士小姐们全站了起来。
还没靠近,总统先听见机器的警讯声哔哔哔地叫个不停,他看见几个护士小姐正安抚挣扎着的心愉,有的人抓着手、有的人接住身体。
「心愉,心愉,妳不要动,总统来看妳了。」有个护士小姐抬头看了总统一眼。
她的表情相当困窘。
心愉一张没有头发的脸现在肿胀得厉害,尽管她看起来非常虚弱,可是仍极力地挣扎着。
「可能知道爸爸要来了,心情比较激动。」赵院长委婉地解释着。
总统不理会赵院长,着急地跑到床边,喊着:「心愉,爸爸来看妳了。」
「报告总统,心愉现在插上管子,没有办法说话。」赵院长表示。
有个护士小姐拿着抽吸管,解开气管内管接头,从里面抽出又浓又稠的痰,还带着血块。抽完痰,护士小姐又把气管内管联接上呼吸器延伸出来的蛇形管。
「心愉,心愉。」总统紧紧地抓着心愉的手,总算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心愉瞪着大眼睛,哀怨地看着总统,仿佛有无限的话要说似地。
定定地看着,泪水从她红肿的眼眶不停地滑落下来。
总统接过了卫生纸,替她擦泪。
泪水很快沾湿了总统手上的卫生纸。
心愉的情绪愈来愈激动,虽然听不到哭泣的声音,可是急促的呼吸弄得呼吸器的警讯哇哇大响。
「心愉不要哭。」总统惊讶地发现那张湿透的卫生纸已经染成淡淡的粉红色。
浸染存卫生纸上的泪水颜色愈来愈明显。
他讶异地抬起头来问:「她在流血?」
医师、护士、王主任以及安全人员全都沉寂无话,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回答总统的问题。只剩下呼吸器的警讯慌乱地叫着。
「心愉不要哭,」总统看着心愉,口里喃喃地念着,「心愉不要哭。」
心愉脸上的泪水愈流愈多,总统的声音也愈来愈模糊。
他歇斯底里地拿着一张湿透了的卫生纸擦着心愉脸上的泪水。
「报告总统﹐……」王世坚递过来一张新的卫生纸。
可是总统完全无法回应。
心愉脸上的泪水愈流愈多,颜色愈来愈深。
总统拿着一张湿透的卫生纸歇斯底里地擦拭着,竟涂抹得心愉脸上血迹一片。
****
总统座车经过医院地下室停车场坡道正要往上时,忽然停了下来。
王世坚看着前方座车上匆匆忙忙下来一位侍卫人员,往后方幕僚厢型车跑了过来。
他立刻把车窗摇落下来。
侍卫人员隔着窗口对他说:「王主任,大老板请你过去他那一车。」
王世坚连忙走出厢型车,让侍卫人员登车。匆匆忙忙赶到前方去。
坐进总统座车,总统板着脸孔。王世坚也不敢多说话。
「走吧。」总统淡淡地说着。
车队继续前进。出了医院,往阳明山的方向前进。过了一会,总统终于开口。
「王主任,我问你。出了那么多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报告总统,是那个内植式的静脉注射装置,发生的并发症。」
「那个手术不是找了最好的人,叫苏,苏什么,的医师不是吗?」
「苏怡华医师。」王世坚停了一下,「报告总统,手术不是苏怡华医师做的。」
「不是苏怡华医师做的?」
「是唐国泰医师做的。」
「唐主任?」
「是的。只是这种装置是很先进的手术,唐主任固然资深,在这些方面的经验却很有限。」
「谁授意地做的?」
王世坚摇了摇头。
「赵院长最近退休了,他和徐大明主任都想争取院长的缺,苏怡华医师算来是徐大明的人马,所以他利用行政力量,抢走了心愉的手术。」
「没想到医界也有这种事。」总统露出不解的表情。
「或许都一样是人的世界吧。」王世坚看向车窗外,也跟着感慨。
「我对这个医院的关注以及培植不能算少。」总统左右大幅地摇动他的头。车队上了仰德大道,交通管制的缘故,它们车行的速度飞快。总统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他双手抱头,整个脸几乎埋入两膝之间。过了好久,总算抬起头来。
「不行,」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如果连我的女儿都受到这样的待遇,那人民该怎么办?」
他侧过头看着王世坚,看了好久,终于问:「决定这个医院院长任命,相关的人有哪些?」
【22】
朱妈妈楞楞地站在那边,看见焚化车从停柩大踮载着她的女儿开进了焚化炉所在的那栋建筑。
室内的阳光照得亮晃晃的,几乎教人睁不开眼睛。乐队正吹奏着「魂断蓝桥」的曲目。
不晓得是焚化炉或者只是夏天的缘故,总觉得温度太高了。空气里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气味,像是烤焦的食物。
邓念玮从口袋里头拿出一份文件出来。
「这是和解书,」他把文件递给朱妈妈,「我昨天下午和徐院长他们谈过,他们答应我们全部的要求,赔偿和解。」
朱妈妈接过和解书,从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
拿着文件端详半天。
广场上五颜六色的乐队制服。荒腔走板的各式音乐,无可逃脱的热浪,黏答答的感觉都教人觉得错乱。
「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他指着文件向朱妈妈说明,「妳在这里签名,就表示同意。他们将给付我们
八百万元的慰劳金,这笔费用由我们两位法定继承人平分。」
「你已经同意了?」朱妈妈抬起头看邓念玮。
「徐院长和我都已经盖好章,现在只等妳盖章就可以生效。」
「是不是我盖了章,拿了钱,这个徐院长就没有错了?」
「当然有错。如果没有错,他们为什么要赔钱?」
「他亲口向你认错了吗﹖」邓念玮摇摇头。
他说:「难道妳要去法院告他﹖就算告下去,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要拖多久,花多少钱,我们真的有这个能力和精神?再说,案子送医疗鉴定委员会,他们都是医生。彼此官官相护,我们不一定占得到便宜。」
「我不在乎。」
「好,就算妳真的不计代价,告到最后赢了,法院也不见得会判决更多的赔偿金。」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好,徐凯元错了,妳把他告到监狱去坐牢。他学了一辈子医学,甚至当到医学院院长,从此以后蹲在监牢里,不能再看诊、开刀,不能替别人治病,这样妳就满意了吗?」
朱妈妈盯着邓念玮,没有说话。
「不管怎样,徐凯元也曾救活过很多人。人难免有过失,为什么妳一定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徐凯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好医师了?」朱妈妈说,「我问妳,当初是谁去医院大厅抬棺抗议的?又是谁指使人去关欣医师家翻箱倒柜?」
一段不算短的沉默。
「到底你还有多少债务?」朱妈妈问邓念玮。
邓念玮沉默了一下。
「最近慧瑛的事花了不少钱,加上原来的债务……」
「如果我盖了章,是不是你的债务就能解决?」邓念玮快速眨动眼皮,叹息似地深呼吸。
「慧瑛过世了,我何尝不难过?我何尝不生气?在我生意失败,生命潦倒的时候,只有慧瑛,不但没有瞧不起我,还愿意帮助我。我很清楚,慧瑛和我都不算父母心目中那种好孩子,可是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希望啊。认识慧瑛以后,我就决心脱离从前那种生活,也发誓要把慧瑛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环境拉出来。我们互相鼓励,彼此打气,」
泪水溢满邓念玮的眼眶,沿着脸颊悄悄地滑落下来,「若不是决心安定下来,我们也不会想要一个孩子,如果不要孩子,也就不会来动这个手术……」
「慧瑛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你们的事。」邓念玮自顾哭着,竟激动得抽啜起来,不能自已。
朱妈妈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布告,写着:焚化费用一千两百元。
随到随辫,依序焚化,讶勿给予任何额外费用。一时之间,她觉得感慨万千。
朱妈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别过了脸。
翌日,当徐凯元听见门诊的推门被拉开的声音,抬起头来准备招呼下一位应诊的病人时,他赫然发现站在门口的朱妈妈,差点愣住了。
门诊护士小姐警觉气氛不对,正要说话,被朱妈妈打断。
「你请护士小姐暂时离开,不关她的事。」徐凯元想了一下,转头示意护士小姐离去。
「我来告诉你,朱慧瑛昨天已经火化了。」朱妈妈尾随着护士小姐,从推门内侧上了锁。
「有一份协议书,不晓得妳的女婿是否给妳过目了?」徐凯元敏锐地直觉地必须缓和情势,拖延局面。
「你以为一张和解书就可以推托责任吗?」
「朱太太,妳的女儿这次的意外,我个人也非常痛心……」徐凯元尴尬地说。
门外起了一阵骚动。听见刚才离开的门诊护士大惊小怪地叫嚷着:
「那个女病人忽然跑进来,威胁着院长,现在就在里面。」
一会儿,门诊的推门发出隆隆的声音,显然有人试图进入门诊,发现门从里面被锁死了。
「院长,我们是医院警卫,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急迫的敲门声。
徐院长看着朱妈妈,没有回答瞥卫的问题。
「叫他们不要进来。」朱妈妈一双锐利的眼神盯着徐院长,「我只想把话说完。」
「报告院长,你再不说话,我们要破门而入了。」
徐院长回头看着推门,又看着朱妈妈。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说过,这个意外我个人也感到很难过,况且在善后以及抚恤上我们都很有诚意……」
碰﹗碰﹗一阵冲撞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朱妈妈警觉地回过头去看推门。
「你叫他们不要冲进来。」她说。
徐凯元也回头看了看门,露出踌躇的表情。
「叫他们不要冲进来,」朱妈妈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和解书来,「否则我就当着你的面把和解书撕得粉碎,这件事永远没完没了……」
碰,碰,碰。碰撞的声响愈来愈大,频率愈来愈急促。
朱妈妈高高地拿着和解书,作势要撕裂。
徐院长伸手作出阻止的手势,回过头,对着门外说:
「我是徐院长,你们暂时不要进来。」
冲撞的声音停了下来。一时之间,门诊室变得格外安静。
「妳和妳的女婿三番两次来医院,每次都有不同的要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见。妳的女婿才跟我谈好赔偿,现在妳又来了,妳到底要什么?」
徐院长沉重地表示。
朱妈妈走到徐凯元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你们到底要什么?你们要我怎么样?」徐凯元问,「妳說啊﹗」
朱妈妈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一个巴掌打在徐凯元的脸上。
徐凯元有点愣住了。他抚着热烫的脸颊,定定地望着朱妈妈。
「这就是你要的吗?」他问。
朱妈妈压抑着急促的呼吸,颤抖着说:
「你难道从来不觉得内疚吗?」
「内疚?」徐凯元无奈她笑了笑,「妳知道我第一次感到内疚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我是实习医生,有个心肌梗塞的病人,抓住我的手,告诉我:医生,救我,我不要死。我不断地安慰他:我会救你,你不会死。然而,他终究还是死了,死的时候他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当我把他的手拿开时,我第一次明白内疚是什么。所以妳问我会不会觉得内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老实说,从那时候起,三十多年了,我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事情让我内疚了。」
「包括我女儿的死,你也感到内疚吗?」朱妈妈露出疑惑的眼神。
「医师是一个令人内疚的行业。」徐凯元说,「它承受了太多不可能的期望。」
「我不想听你抱怨医生怎么样,我只想要你真正的感受。」
「如果我感到内疚,对妳的痛苦会有帮助吗?」徐凯元问。朱妈妈摇摇头。
「我觉得累了,」徐凯元摊开双手,「我只是个平凡的医生,我不是神。不管妳决定要杀我、告我或者是要我赔偿,如果会让妳觉得舒服一点,我的内疚也许会少一点。」
沉默持续了一会。
「你说得容易,就算我杀了你,你赔偿得再多,或者你受到法律制裁,我的痛苦能够少一点吗?」朱
妈妈闭上眼睛,左右摇晃着头,「这个孩子从小早产,我把她带到这么大,你们有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感觉?有没有一个人在乎过?」徐凯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本来伸手打算拍朱妈妈的肩膀,可是又缩了回来。
「对不起。」他认真地说,「我很抱歉。」朱妈妈仰着头,两行泪水溢满了紧闭的眼眶,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徐凯元激动地重复着,终于把手搭上她的肩膀。朱妈妈也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仿佛经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印章我已经盖好。」她擦了擦泪水,平静地把手上的和解书交给徐凯元,「我的女婿也许需要钱,可是这笔钱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我的四百万元部分麻烦你帮我捐给贵院儿童癌症基金会帐户。」
在众人的目光中,朱妈妈跨出了妇产科门诊。
「让她离开。」徐凯元追了出来,对虎视眈眈的医卫示意着。
她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沿着医院的长廊走着,阳光穿越玻璃窗,照映出一格一格的光影,错落在她的脸庞上。
不知怎地,那样的感觉,像是无声电影,一幕一幕从她的眼前跳动过去。她仿佛看见了慧瑛在保温箱里手脚舞动、牙牙学语的呢喃、背著书包上学的笑容、穿着婚纱照相的神态……,她还看见了慧瑛躺在冰柜、从病理解剖室出来的模样,甚至昨天吃完午饭,他们回到火葬场捡拾骨灰的画面也都栩栩如生。不晓得为什么,许多生命中的辛酸苦楚一旦化为一格一格的记忆之后,便开始酝酿出不同的气氛。
从来不曾这样,她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滋味。
这一次,她意识到女儿真正要和她远离了。
她下意识伸手去擦拭脸上的泪水,讶异地发现泪痕早就干涸凝逝。
没有什么是弥留得住的。
走出医院大门,门外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眼。她伸出右手去遮掩阳光,几乎是不舍地回首再望了这个医院一眼。
这个曾经教她魂牵梦断,伤心欲绝的地方。
【23】
坐在徐凯元办公室的唐国泰双肘撑着办公桌,下巴正好轻靠在交握的双拳之上。他听着徐凯元的叙述,时而皱眉,时而脸色舒展。
「钱从你左边急难互助基金这个口袋出去,又回到右边儿童癌症基金这个口袋回来。」唐国泰叹口气,「唉,人真是没有效率的动物,又是抬棺、威胁,又是病理解剖的,一定要绕上这么大半圈,浪费这么多资源,结果又回到原点,说穿了还不就是赔钱嘛,可是非得这样。」
徐凯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管如何,这次的事还是谢谢你的帮忙。」他对唐国泰说。
「我帮的那些忙都派不上用场。」
「哪里,你太客气了,」徐凯元接着说,「关于新任院长遴选任命的事,最近公文应该就可以拟好,送到校方去。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必须找你商量……」
「是。」专注而锐利的眼神在唐国泰脸上流露。
「你知道,附设医院院长虽然我有提名权,但是最后的同意以及任命仍必须由校长来决定。」
「我明白。」
「现在的校长办学校很困难。一个学年度全校的费用支出二、三十亿元,可是学杂费再加上其他收入十亿元不到,不足经费全部要靠教育部补助。这几年教育部改变补助政策,要求各校要自筹经费。因此当校长的人可以说苦得不得了,不得不对外开办很多额外的收费课程,放下身段到处磕头,想尽办法筹募经费……我在想,以你关系这么好,如果能来帮忙学校,校长一定很高兴。」
「筹募经费的话……」唐国泰抚着下巴,「不晓得大概需要多少钱?」
「我先声明,这只是我的建议,因此也没有额度的问题。」
「当然,」唐国泰很理解地表示,「院长的好意我非常感激。只是,这件事不晓得该怎么着手进行才好?」
「时间上有点赶,」徐凯元看着桌历,「这个礼拜天和校长约了要爬山,如果赶得及在那之前……」
「的确是有点赶,」唐国泰掐着手指,想了一想,「我得马上联络这件事。」
「你用这个电话,」徐凯元随手比了比电话,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我去洗手间﹐马上回来。」
徐凯元慢条斯理走出办公室,转进隔壁的秘书室,支开秘书小姐。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校总区。几番转接之后,电话里传来孙校长的声音。
「徐院长你打来得正好,」校长抱歉的声音,「礼拜天早上十点半我必须参加前理事学院汤院长的公祭。一方面通知得很仓卒,可是又不能不去,所以关于爬山的事……」
「十点半,」徐凯元抓着电话犹豫了一下,「校长有没有可能把爬山的时间往前提早一些﹖我想跟校长介绍个企业界的朋友。他对于校务经费的捐款很有兴趣。」
「企业界的朋友?」
「外科唐国泰主任介绍的。」
「唐主任?不是你附设医院院长的提名候选人吗?」
「是。」电话那头校长沉思了一会儿,干脆地说: 「好吧,既然是你介绍的人。我们就把时间挪到早上六点钟,老地方见面吧。」
徐凯元挂上电话,下意识地敲着桌子,不晓得想着些什么。
过了一会,他悄然无声地走回办公室。
「是,是,」唐国泰背着徐凯元,仍在打着电话,「我个人可以说感激不尽,我相信医学院院长以及校长也都会非常感谢。」
过了一会,唐国泰打完电话,回过头看见徐凯元,谨慎地问:「五百万元会不会不好意思?对校长不好交代﹖」
「校长应该会很高兴才对,」徐凯元朗赞许的表情望着唐国泰,「你介绍的这位朋友﹐……」
「建辉药品廖董事长。」
「这位廖董事长,是不是请他礼拜天早上六点钟和校长一起去爬山,大家顺便见个面,联谊联谊?」
「当然,当然。」唐国泰说完,自顾摇头笑了起来,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啧啧地说,「这么早,六点钟?」
*****
礼拜天清晨,整个市区还没有完全睡醒,往木栅猫空的山区早充满了戴着斗竺、拄着手杖登山、健行的人。
六点半不到,一辆显眼的朋驰500汽车沿着山区道路徐徐往上行驶,汽车在半山腰处正要通过一群约莫十个人左右的登山团体时停了下来。
从汽车里面走出来两个西装笔挺的人,客气地邀请其中两位登山者一起上车。
汽车驶往山顶,在一家饮茶店前停了下来。
他们四个人步下汽车,走进饮茶店,留下司机发动着引擎在门外等候。
差不多二十分钟之后,两位身着运动服的登山者必恭必敬地送两位西装笔挺的人走出饮茶店,登上汽车,并且句他们挥手告别。
两个身着运动服的登山者站在饮食店门前看着手表,彼此不知还嘀咕着些什么。他们望向来时路,显然还在等着原来那一群登山的朋友。
七点钟左右,一阵恼人的电话铃声把唐国泰从睡梦中吵醒。
「唐主任,我是建辉方总经理,我跟你报告,今天早上我和董事长已经在山上和孙校长以及徐院长见过面,彼此也谈得很愉快,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是,真是感谢,」虽然唐国泰仍然睡眼惺松,立刻反应过来,「董事长在不在,我想要亲自和他说声谢谢。」
「董事长现在不在,」方总经理的笑声,「他一直喊着这么早受不了﹐已经回家睡回笼觉了。」
挂上电话,唐国泰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可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他从床上起身,摇摇晃晃走向窗前,眯着眼睛拉开窗帑,才发现天色已经变得这么亮了。
【24】
徐凯元从山上回来立刻接到黄秘书的电话,急急忙忙跟他报告今晚总统的晚宴通知。
由于时间非常紧迫,徐凯元一直想不透为什么有这场晚宴。
他拨了一通电话到加护病房询问陈心愉的病情进展,得知目前呼吸窘迫的症状已经获得改善,并且凝血时间回复正常范围。
徐凯元心里盘算着,或许总统为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宴请相关的医师吧?可是等到他穿着正式服装,进到位于二十三楼的联谊俱乐部时,才发现事情非比寻常。
在总统的餐宴上,除了校长以及赵院长外,包括行政院施院长、教育部未部长、高教司李司长、人事行政局邱局长以及审计处余主计长全都出席了。
十五分钟之后,总统中王世坚主任以及特卫长丁中将陪同,来到晚宴现场。他和每人握手致意,并且招呼彼此认识,请大家一一入席。
「这次小女住院,承蒙赵院长、徐院长以及孙校长多方关照,」总统高举酒杯,大家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邀请大家来聚餐,除了表达对医院的感激之外,同时也要感谢各相关部会的配合。」
一饮而尽之后,每位宾客身后的服务人员很快为每个人盛上新的红酒。
行政院施院长也带领着大家举杯。
「我们恭祝总统政躬康泰,也预祝心愉早日康复。」
几番劝敬之后,大家终于坐了下来,晚宴正式开始。
宴会的方式属于中菜西吃,总统热络地招呼大家用菜,并且在席间谈起一些振兴国内经济景气的方案以及国家经济发展的大方向问题。
这些方案,在报纸的头条以及社论上,早不知看过几回了,可是总统仍然像个传教士,兴致勃勃地宣扬着。包括财经出身的行政院施院长、余主计长以及其他人也都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徐凯元静静地听着大家的谈话,几乎插不上一句话。他记得陈心愉第一次做化学治疗时,总统宴请医疗人员是她顺利出院之后的事。
他觉得有些纳闷。目前陈心愉还插着管子在加护病房里面,再怎么说也不是宴请医疗人员的好时机。
如果为了心愉的病情特别请托的话,席间几乎不曾听他提起心愉的病况,或者任何关于治疗方式的讨论。
可是如果宴席和心愉的治疗无关,大费周章地找来这些人,在这里谈些无趣又老掉牙的财经政策宣导,又不像是总统该做的事情。
「徐院长,」忽然总统注意到他,「看你都不太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报告总统,徐院长最近有个病人治疗不太顺利,和病人家属有一些医疗纠纷。」孙校长表示。
「喔?」
「承蒙总统关心,」受到这般注目,徐凯元有些慌乱,「最近和家属沟通过,一些误会已经达成共识,问题顺利解决了。」
「那就好,」总统笑了笑,「这个时代医生愈来愈不好当了。来,我们一起敬徐院长。」
徐凯元连忙举起酒杯,把杯中的红酒一仰而尽。
酒杯才放下来,服务生又端着红烧大排翅上桌。
菜色一道紧接着一道。宴会的话题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从财经宣导转到了个人就医经验以及种种医疗趣谭。
徐凯元离座去上洗手间时才发现总统正好尾随在他的身后。
和总统并肩站在便盆前实在是很尴尬的事,他不晓得该打招呼或者不打招呼。
正这样想着时,徐凯元忽然听到总统的声音,问他:「附设医院最近是不是要重新任命院长?」
总统出乎意料的问题让站在便盆前的徐凯元有点手足无措,一阵忙乱之后才来得及回答:「是。」
总统整理好裤档,走到洗手台前面,从镜面看着走过来的徐凯元。
「徐院长,谢谢你今天晚上的光临,」总统边洗手边看着镜面,「你知道今晚的宴会你是我最重要的客人?」
徐凯元站在洗手台前洗手,看着镜面里的总统。
「不敢,不敢。」他谦虚地说。
「今天稍早我也曾和朱部长以及孙校长通过电话,就新任命院长的事,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总统拿出梳子整理头发,「我的意见并没有逾越权责或是别的意思,单纯是我个人的建议。」
「是。」
总统整理好了仪容,转过身来,用着严肃的语气说:「我不晓得你的判断或者是考量怎么样,不过以我个人的接触和观察,我觉得外科唐国泰医师不管在医德或人品士都有不少缺失。无论如何,他不适合担任贵院的院长。」
「是。」
「希望你能明白我对这个医院的期许很深。」
在餐厅外围安全人员的注目下,徐凯元和总统一起走回宴客室。
有了总统回到席间,进行中的宴会气氛更加热闹了。
大家又为了不同的理由敬酒、干杯。席间,校长悄悄地附到徐凯元耳边,低声地问:「总统都跟你说过了?」
徐凯元的眼角余光注意到斜对面教育部宋部长正朝他们这边看来。
他没有说话,沉重地点着头。
【25】
尽管黄昏已近,六幅村的南太平洋主题游乐区仍然到处是节庆假期的欢乐气氛。海盗舶的铃声启动之后,座位前方的安全栏杆自动扣压止来。
海盗船开始以前进后退的方式作钟摆运动。
邱庆成坐在正要开动的海盗船船头的座位上,略微不安地对着坐在身旁的马懿芬笑了笑。随着摆动,他们慢慢地往后升高,之后又往前掉落。
邱庆成双手紧紧地抓着前方安全栏杆,皱着眉头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坐这个不可。」
「我觉得很有趣啊。」马懿芬拨了拨她的长发。
渐渐,海盗舶的摆幅愈来愈大,船身一下子摆晃到四、五层楼的高度,然后疾速地往水平面俯冲。
「啊||」高低起伏的惊叫声不约而同从乘客间发出来。叫声还没停止,船头座位又从地面上倒退着晃回来,不断地升高,直到摆轴超越一百八十度水平线,几乎把乘客倒悬在半空中。船身往前摆荡,又是一阵失控的尖叫。随着船身起落愈急剧,乘客猛爆的情绪就愈发激动。
马懿芬侧身看见邱庆成死抓着栏杆,全身肌肉紧「这简直是虐待,」邱庆成的脸色苍白,「我不觉得这样很有趣。」
「你可以学我啊。」
「学妳怎么样?」
「学我尖叫。
」忽然船身又一个急剧拉升,高度前所未有,把他们倒吊在五、六层楼的空中。
邱庆成闭上眼睛,隐约觉得胃部有些痉挛。
船身迅速俯冲,仿佛失足坠楼。又是此起彼落的叫声以及马懿芬高八度的音调从耳际传来。
马懿芬兴奋地伸手过来抓着他,大声地叫着:「你要叫出来啊,不要闷着,这样才会过瘾。」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邱庆成宁可跳船落水。经过那个晚上加护病房的电话事件之后,他以为这次见面少不了又是一阵歇斯底里。
这些戒慎恐惧的心情,使得邱庆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可是,整个下午,马懿芬显得既兴奋又快乐,简直有些异常。
船身又一个太回荡,邱庆成感觉到胃部的痉挛加剧。
这几天下来,他早被摧折得剩不到几丝游息苟延残喘,没有想到游乐园这么花费力气。
正要呕吐时,神迹降临似地,摆幅忽然变小。前后再几个软弱无力的摆动之后,船身终于停了下来。
邱庆成步下海盗船,不可思议地看着等候线后头婉蜒的排列队伍。
马懿芬过来牵着他的手,嚷着:「天哪,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冷?」
邱庆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群大溪地土著装扮的男男女女拿着火把,随着鼓声节奏,在园区奔跑,热热闹闹地点燃了四处的火炬。火炬映着水面的倒影,妆点出特殊的异国风味。
隔着水面,岛屿似的舞台已经准备就绪。
黄昏的序幕就在南太平洋热情的歌舞声中揭开。
「休息一下吧?」邱庆成余悸犹存。
他们在水榭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远远地欣赏着精采的歌舞表演。
吉他乐声伴着温柔的合声透过扩音器缓缓飘扬。晚风吹拂中,身着草裙的歌舞女郎配合着节奏款款扭摆腰肢。马懿芬甩甩头,拨弄了一番她的长发。
「你女儿呢?」她问。
「美茜带她回外公外婆家了。」
「我真希望有一天和你带着我们的小孩来这里玩。」
「这里本来就不是大人玩的地方。」夏日的艳阳余晖染红了天边的彩霞。从舞台侧斜方高高的人工火山口,吞吐出陡直的轨道延伸入水。
不时有独木舟从轨道顶端,挟带着整舶的尖叫、呼喊,俯冲水面,溅起水花无数。更远的地方是高耸入天的自由落体、二度空间旋转大章鱼以及飞翔的大海鸟。此起彼落的歌声、笑闹以及尖叫,建构出一幅美丽的欢乐世界。
「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吗?」马懿芬问。
「嗯?」
「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好好的,怎么感伤起来了?」
「也许是太幸福了吧,竟觉得那么不真实,」马懿芬淡淡地说,「毕竟只是游乐场。」
「妳想太多了,」邱庆成作出罗丹雕像沉思者的姿势逗她,「最伟大的游乐场哲学家。」
「或许吧。」马懿芬笑了笑,「我只是想到人世间有那么多的恩怨、痛苦,忽然就有想哭的冲动。」
邱庆成没有说话,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
「陪我去坐自由落体。」马懿芬提议。
「自由落体?」邱庆成皱眉头看着远方高达几十公尺的高塔。悬空的座位从塔顶载着乘客,以自由落
体的方式直落而下,直到逼近地面,才紧急煞车,「会不会有点危险?」
「危险才好啊,」马懿芬认真地点点头,「万一坠毁了,我们死在一起,你想,那会多么美丽?」
「一定要这样吗?」
「我可不想一个人孤伶伶地摔死在那里。」
邱庆成露出为难的神情。
「陪我去坐自由落体嘛,」马懿芬展开撒娇攻势,「是你叫我不要乱想的,现在我需要刺激。」
天色愈发暗淡下来,邱庆成几乎被马懿芬半拖牛拉到自由落体的高塔下排队。游乐设施的中心是一座四面型的高塔,每面有五个相连的悬空座位,以机械动力控制上下。由于等待的人数有限,顺着回旋楼梯往地下二楼基地,他们并没有等候很久。坐上悬空的椅子,安全栏杆扣定之后,座位便缓缓上升。邱庆成和马懿芬并肩坐在紧邻的位置,随着高度增加,整个游乐场在眼前慢慢浮现,落到他们的脚下,变得好小。视野很快地扩及周遭空旷的腹地、远处的山川、道路以及聚落的灯光。
还没有升到塔顶,邱庆成就有点后悔了。无论如何,刚才实在不应该答应马懿芬陪她上来的。现在两只悬空的脚不知怎么回事,冰冰凉掠地,似乎不太听从使唤。他俯首望去,心里想着如果是大白天或许情况会好一点,可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地面只显得更加遥远、无尽。
机械拉升的力量到了顶端停了下来,他们的座位就悬在塔顶上。风空荡荡地吹着,除了座位前面一小方安全栏杆外,整个人无依无靠地被悬在夜空之中。静默以及等待把恐怖的感觉推到了最高点。邱庆成的心脏抨抨地跳着,手心直冒冷汗,仿佛全身都不受控制了。
他感觉到马懿芬伸手过来抓着他,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我怀孕了。」
「什么?」夜风呼呼地在脚底下呼啸着。
「我怀了你的孩子。」邱庆成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
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在他来不及意会之前,只听见轰的一声,整个人便措手不及地坠向无边无际的深渊。
【26】
周一的开刀房显得有些沉闷。
苏怡华踩进开刀房,他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十点半左右。
由于手术安排在第七手术室第二台刀,因此这个时间进开刀房应该差不多。
苏怡华走进第七手术室,发现手术室不但没有空出来,手术台上还躺着一个麻醉中的病人。整个手术室,除了看守着监视器的麻醉护士以外,空荡荡地看不到其他人。
「怎么回事?」苏怡华问。
「唐主任的病人,」她抬头看了一下苏怡华,「刚刚第一台手术结束,总医师就急急忙忙把唐主任的刀插了进来。」
「他们人呢?」
「在第五手术室。」
「病人怎么办?」苏怡华看着手术台上的病人。
「刚刚做了乳房的冷冻病理切片,要等病理部的报告才能决定是不是要进一步做乳房根除手术。」
「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护士摇摇头,「要看病理报告什么时候出来。」
苏怡华气急败坏地走出第七手术室,看见外科总医师正坐在内勤事务桌旁,抱着电话,焦头烂额地联络着事情。
「是,是,对不起,唐主任临时有急事,对不起……」他挂上电话,看见苏怡华,又忙着起身道歉:「苏医师,对不起,唐主任今天不晓得在急什么,搞得鸡飞狗跳……」
「他喔,一早就被唐主任骂,」内勤护士指着总医师,「现在又被所有的人骂,我看他已经快要神智不清了。」
「不能说只有唐主任的病人是人,别人的病人都不是人啊,」苏怡华无奈地翻着桌上的手术预定表,喃喃地说,「到底地今天有几台手术,那么赶?」
苏怡华边说着,看见关欣走过来
。她全身无力地往旋转椅上一躺,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好了,今天还有一大堆病人等着开刀,现在三、五、七手术室都是他的病人,一大早这一区通通停摆了。我们二、三十个人全部坐在这里休息,陪他等病理切片的结果……」
总医师看着关欣,不停地点头表示歉意,手里仍忙着拨电话。
「8C第五床病人,是良性纤维瘤。是,8B第三床,恶性腺肿瘤,8A第二床,恶性滤泡腺肿瘤。」总医师在纸上记载电话中的口头报告。
挂上电话,他抓抓头,拿着纸条走到第三手术室门口,嚷着:「8c第五床,好了,没事了,让病人醒过来。」又走到第七手术室,「这个病人是恶性腺肿瘤,要做乳房根除术,备血一千西西,全部叫过来待命。」
他看着手上的纸条走回内勤事务桌,很没把握地拿起电话,和病理部再作确认。
等挂断电话之后,急急忙忙又飞奔至第三手术室,慌忙地喊着:「不对,不对,这个病人是恶性腺肿瘤,先不要让她醒来,备血一千,先叫过来。」
说完,匆匆忙忙跑到第七手术室,「刚刚讲错了,这个病人没有事,让她醒过来。」
他全无头绪地冲来冲去,又急急忙忙跑进第五手术室去向唐国泰报告。
苏怡华皱眉头看着这一切,侧过脸,看见关欣正在摇头。
他们彼此会心地交换了一个十分无奈的笑。
总医师一进到第五手术室,听见咻咻咻抽吸器的声音,只见地面上抽吸瓶里血液很快地满了上来。
唐国泰正破口大骂着:「你们全部都是死人是不是?只会站着看?现在哪里在流血?」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身旁的住院医师,那位住院医师拿着抽吸管,头低得不能再低,「这里在流血,你在吸哪里?」
总医师站在那里正好被唐国泰瞧见。还来不及报告,立刻被骂得狗血淋头。
「总医师,我求求你可不可以?你明明知道我的刀开不完,派一些虾兵虾将给我。你把我当成什么?新兵训练中心是不是?我郑重地告诉你,从现在开始,第三年以下的住院医师不准跟我的刀。」
「是,」总医师机警地说,「报告主任,我马上刷手上来帮忙。」
总医师迅速地刷子消毒,更换无菌衣。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空档,边穿衣服戴手套,边向唐国泰报告隔壁手术室病人的病理结果。
话还没说完,被神色紧张冲进来的开刀房魏护理长打断。
「唐主任,医学院徐院长亲自打过来的电话,你要不要接?」她兴奋地说。
尽管手术台上的病人流着血,隔壁手术房两个病人还在麻醉中,唐国泰仍从手术台走下来。
他把一双沾着鲜血的手套在衣服上抹来抹去,没任何交代,着了魔似地跟着护理长走出手术室。
总医师上了手术台,接过抽吸管,积极地进行止血以及手术。
「唐老板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他淡淡地问住院医师。
住院医师摇摇头,反倒是刷手的护士小姐说:「你们唐主任要升医院院长了,你不知道?」
「真的?妳听谁说的?」
「听护理长说的。」总医师一边进行手术,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刷子护士问。
「上一届总医师交班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唐老板骂人表示他的心情很好,根本不用担心。万一他安静不讲话,那才是麻烦,」
他摇了摇头,又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我今天总算体会到了。」
他一边说着,看见唐国泰接完电话回来,站在门外刷手,和魏明珠窸窸簌簌不知讨论著些什么,情况看来有些怪异。
等唐国泰换好无菌衣、穿戴手套完毕重新站上手术台,气氛立刻和先前大不相同。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总医师开始觉得毛骨栋然。不晓得为什么,从头到尾唐国泰不说一句话,旁若无人地进行着手术。他从来没有见过唐国泰这么安静过。
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整个手术室像放映默片似。沉闷的气氛排山倒海而来。他的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总觉得一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就要发生了。
沉默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等到乳房切除完成,缝合皮下组织的时候,唐国泰很怪异地动了动自己的左手,又动了动右手,像测试什么似地。
等到测试完毕,他平静地把手上的器械交给总医师。
「拿着我的手术刀。」
那是半个多小时来总医师听到唐国泰说的第一句话。
唐国泰又动了动左手以及右手,喃喃地说:「我中风了。」
他试图着后退,一个不小心,整个人往后倒栽在地上,口吐白沫。
总医师了解到事态严重,匆匆忙忙跑下手术台,翻了翻唐国泰的左眼皮,又翻了翻他的右眼皮。
他慌乱地跑到手术室门外大喊:「谁来帮忙,唐主任中风了﹗」
魏明珠第一个跑来,搞不清楚状况地问着:「唐主任需要什么?」
「唐主任中风了。」总医师一字一句地重复着。
魏明珠冲进开刀房,一看到躺在地上的唐国泰,立刻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
由于这个发现是如此地震惊,有一刻,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愣在那里。
过了一会,像是清醒过来以垃,她用尽最大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快点来帮忙,唐主任中风了﹗」
开刀房的内勤工友拿着新送到的公文走进鞋套间,把公文张贴到怖告栏上。正当他把公文贴到一半时,发现开刀房内起了一阵很大的混乱。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他跑去站在门口观看。
「老吴,快点,」一个开刀房护士看到他,「你去外勤推一部推床过来。」
「可是,」他指着布告栏上的公文。
「唐主任中风了。你赶快去推过来,什么都不要管了。」内勤工友顾不得还没有张贴好的公文,紧紧张张地冲到外勤去找推床。
一时之间,唐主任中风的事传遍整个开刀房,许多人都跑过来关心。混乱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那张被冷落在一旁的公文,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公文上落着医学院徐院长和校长的签章,以及学校的大红官防。上头工整地写着:
兹敦聘徐大明教授为本院附设医院院长,自八月一日起生效。特此公告
这个消息延迟了一会儿。直到混乱稍微平息,才有人看到这张翻飞着的公文,惊天动地的到处去宣传。
【27】
苏怡华敲门的时候,徐大明正在厨房里面大事张罗料理,来开门的是徐太太朗睿倩。
「师母好,」苏怡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不好意思,来得太早了。」
「不会,不会,请进,」胡睿倩忙着招呼他,回头喊着,「大明,苏医师来了。」
徐大明穿着围裙,从厨房露出一个头。厨房里烟雾弥漫。
「院长好。」苏怡华远远地对着他点头。
「苏医师,你先请坐。我马上就好。」
「他一年只有过年那天做一次菜,」胡睿倩笑着说,「今天也不晓得发了什么神经,亲自下厨。」
「这是我带来的红酒,庆贺院长就职。」苏怡华困窘地看着自己带来的礼物,「不好意思,来不及订花。」
胡睿倩接过红酒,指着满屋子的花篮说:「红酒很好。你看到处都是花,没地方摆,我还得送给邻居呢。真是伤脑筋。」
他们走进客厅。苏怡华看到空荡荡的座椅,讶异地问:「其他人呢?」
「本来还约了内科新任的主任游教授,不巧他的学生替他办了庆功宴,临时决定不能来。」胡睿倩笑着说,「没关系,你来了院长很高兴,我们几个人一起庆祝。」
胡睿倩请苏怡华坐下来。还没坐定,她就忙着对楼上呼喊:「妹妹,苏医师来了。妳下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徐翠凤新剪了削薄的短发,穿着贴身短袖丝质上衣,复古式喇叭裤,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回旋楼梯踱下来。
她旁若无人地穿越客厅,走到厨房,过了不久,端着一杯柳橙汁走出来,放在苏怡华面前的桌面上。
「妹妹,」胡睿倩催促她,「你要招呼客人啊。」
「苏医师,请喝果汁。」她意思意思地点了点头,之后像完成了什么应尽的义务似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噘着嘴,无趣地玩弄自己的手指头。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胡睿倩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对苏怡华说,「被她爸爸惯坏了。」
苏怡华看了徐翠凤一眼,发现她正愉愉地打量着他。他们的目光交会了一下,立刻各自怯缩。沉默慢慢扩散。
终于,胡睿倩率先打破了沉默:「院长常称赞苏医师是很优秀的外科医师。」
「哪里。」苏怡华显得有些不安。
「听说外科医师非常忙碌?」
「还好。」由于对话实在太无聊,沉默很快又回来了。
「徐小姐学的是什么?」现在轮到苏怡华另起炉灶。
「室内设计。」徐翠凤低着头。苏怡华环顾四周,客气地问:「这里的装潢是徐小姐设计的?」
「他们两个人才不敢住我设计的装潢呢。」徐翠凤没好气地说。
「妹妹画的那种房子,」胡睿倩连忙分辩,「像是给外星人住的。」
「你看,」徐翠鸟指着妈妈,「又来了。」
好不容易气氛有点起色,一不小心,又掉进沉默的水沟里去,沾惹得到处都是尴尬的气味。不久,总算徐大明奋战完毕,从厨房端着一盘川酱牛腩走出来。
「开饭了。」他喊着。
「我去帮忙。」徐翠凤如鱼得水,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我也去。」苏怡华连忙跟着起身。他们同时往餐厅移动,帮忙端盘子、摆定餐具、酒杯。徐大明陆续从厨房又端出了脆爆鹅掌、荷香排骨、河鳗蒲烧、西湖牛肉羹……,并且一一介绍。很快,餐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新出炉佳肴。餐宴就在各式烹调评论以及徐大明的沾沾自喜中展开。苏怡华高举新开的冰凉香槟酒,向徐大明致敬。
「祝贺院长就任新职,步步高升。」
「彼此,彼此。」徐大明招呼大家举杯,「我这次就任新职,苏医师帮了很大的忙。」
在愉快的气氛中,大家把杯内的香槟一仰而尽。徐大明放下酒杯,淡淡地问:「唐国泰目前情况如何?」
「左侧脑豆状核与尾状核之间的血管破裂,血块压追到侧脑室。」
「有生命危险吗?」
「现在应该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你说,他是左侧深部脑出血,那么应该是右侧行动不便……」
「我想,他将来不可能再上手术台开刀了。」
「外科目前内部的情况怎么样?」
「现在外科主任由邱庆成暂时代理。」
「唐国泰也该下来了。至于外科主任的话……」徐大明沉思了一下,想到什么似地,「你和邱庆成谁比较资深?」
「邱庆成比我资深两年。」
「看来天时、地利都在他那边……」徐大明若有所思地说,「依你的观点,你觉得邱庆成是好人,还是坏人﹖」
徐大明冷不防这样问,苏怡华有点愣住了,简直不知该从何答起。幸好胡睿倩及时制止他们的讨论。
「两位大医师,拜托你们,我们好不容易有一顿大餐,之后还要去赶国家音乐厅听胡乃元的小提琴独奏。你们有什么重要的公事到医院再谈好不好?」
「胡乃元﹖」苏怡华的疑问更多了。
「胡乃元不错喔,他的父亲也是一位眼科医师,」胡睿倩笑着说,「正好我手上有四张票,在国家音乐厅,我们大家一起去。」
徐翠鸟作了个鬼脸,没说什么。她率先吃了一口蒲烧,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怎么了,」徐大明关心地看着她,「妹妹?」
「没有柠檬味。」胡睿倩也夹了一口蒲烧,放到嘴里,她说:「还好啊,我觉得。」
徐翠凤眉心紧蹙,一双眼睛巴答巴答地望着徐大明。
「妹妹,今天庆祝爸爸就任院长,可不是妳过生日。」胡睿倩严肃地说。徐翠凤仍翘着嘴,沉默地僵持着。
「柠檬,我怎么忘记了?真是的。」徐大明笑着打圆场,「你们先吃。我出去买几个柠檬,马上回来。」他慢条斯理地起身离开餐厅,走向玄关。
苏怡华诧异地看着徐大明拉开了大门。
才几秒钟以前,那个深思熟虑的权谋家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有求必应的老爸爸,慈祥和蔼地消失在门的那一端。
八点四十五分,国家音乐厅的中场休息时间。徐大明天妇站在演奏厅外川流的人潮中,同苏怡华抱歉地鞠躬。
「不好意思,临时有急事,必须先走。」
「哪里。」苏怡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礼貌地陪着鞠躬。
「今天晚上我把女儿交给你了,」徐大明拍拍苏怡华的肩膀,语重情深地说,「请你好好照顾她,好吗?」
苏怡华慎重地点头答应。
他们彼此挥手告别。
临走前,胡睿倩还不忘叮咛徐翠凤﹕「音乐会结束不用急着回家,你们可以到处去走走,有苏医师陪妳我很放心。知道吗?」
「喔。」
「记得,」徐大明也指着苏怡华,「晚上送她回家。」
「一定。」苏怡华又点了点头。
看着院长贤伉俪翩翩地消失在音乐厅的玻璃门外,苏怡华仍僵硬地挥着手,一脸都是无辜的微笑。
「你的手不会酸吗?」徐翠凤忽然问苏怡华。
「嗯?」
「他们已经走了,」徐翠凤提醒他,「你的手可以放下来了。」
苏怡华总算停止了挥动,把右手放下来。
他看着徐翠凤,手足无措地问:「现在怎么办?」
「我想喝咖啡。」两个人排队买了附赠点心的罐装咖啡,并坐在音乐厅外面的长椅子上。
徐翠凤用吸管意兴阑珊地把咖啡吸得嘶嘶作响。苏怡华则静静地看着川流过往的人。
不久,广播系统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各位观众,今晚下半场的节目即将在三分钟之后开始,请尽快入座,谢谢您的合作。」
「我们进去吧。」苏怡华连忙起身,回头看见徐翠凤还坐在长椅上。
「要听你自己进去听,」徐翠凤托着脸颊,「我可不想浪费一个晚上,看人家肩膀扛个木箱子,锯出怪异的声音,他不累我可累死了……」
「可是,」苏怡华犹豫了一下,「我答应过你爸爸,必须送妳回家。」
「你走好了,我不会告诉爸爸的。」场外的观众们都加紧了脚步,纷纷从各个出入口进入大厅。
广播又传来第二次催促。
「不听无所谓,」苏怡华有点手足无措地说,「但我是不会走的。」
眼看着观众一一走入大厅,工作人员关闭各出入口。
「是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徐翠凤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我是翠凤。对。哎,别提了,还在音乐厅。」
苏怡华傻楞楞地看着她对行动电话有说有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对,我马上过来,我带一个人,」她皱了皱眉头,「没办法啊,甩不掉。」
挂上了行动电话,她打量着苏怡华,思考着什么似地,终于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什么?」苏怡华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走啊﹗」徐翠为大剌剌地说,「你不是打算整个晚上跟着我吗?」一家叫Chicago的pub查理.派克的爵士曲调﹐吧台上满桌5OOCC的啤酒以及稀稀落落的笑声。
「再说一个,Allen。」徐翠凤满脸鼓舞的表情。
叫Allen的男孩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又说了一个笑话。
笑声之中,苏怡华淡淡地啜饮了一口啤酒。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左右,这个晚上对他来讲实在有些冗长。
「翠凤,妳跟我们介绍一下这位西装笔挺的帅哥嘛,」忽然Allen的流弹波及到苏怡华身上,「又是你爸爸的手下?」
「苏怡华,他是个外科医师。」徐翠凤再三强调,「不是我爸爸的手下。」
看到苏怡华有些不自在,徐翠凤转身说:「苏医师,你不要理会Allen,他就是这个样子,疯疯癫癫的。他老爸有一个上市公司要他接总经理,吓坏他了。宁可跑来这边整天厮混,当个摄影小弟,存心把他老爸气个半死。」
「我老爸?饶了我吧﹗」Allen皱着脸,模仿猩猩的动作,用正经八百的台湾国语腔调说,「企业最重要的是良心,我们要对社会奉献、对工作付出、对员工关怀。企业就像一个大家庭,我们应该要有爱心、信心、耐心……」
Allen的模仿秀还没有表演完,被一阵急促的催促声打断:「渴死了,啤酒赶快上来,出人命了。」
苏怡华回过头,看见一个高高壮壮,畜着长发,满脸络腮胡的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他一身破旧的牛仔裤以及无袖汗衫,锻炼过的肌肉线条格外明显,一走进门,像管区巡警似地到处打招呼。
Allen回头看了一眼,促狭地说:「这个死Stephen。」Stephen熟门熟路地走过来吧台,坐上高脚椅,拍了一下Allen的头。
「轻一点好不好?」Allen摸了摸被拍痛的头,「会拍坏的。」
「本来就是坏的。」Stephen作势还要再打,吓得Allen抱头求饶。
酒保快手快脚地推过来大林5OOCC啤酒,Stephen一手抓住酒杯,咕噜咕噜就灌掉了三分之二。
他看着徐翠凤,笑着问她:「怎么样?徐大小姐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徐翠凤温顺地靠到Stephen身旁,伸手揽着他的腰。
Stephen不但不介意,反而顺势搭着徐翠凤的肩膀,揉揉捏捏。
「这是Stephen,广告片导演。」徐翠凤对着苏怡华介绍﹐稍微犹豫了一下﹐「他是我男朋友。」
接着,她又介绍苏怡华。
「苏怡华,外科医师。」苏怡华向Stephen点点头。
「喔,今天的男主角?」Stephen扬起了眉毛﹐主动伸手和苏怡华握手﹐「辛苦你了。」
握完手,苏怡华有些茫茫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Stephen举起酒杯,他们各自把杯内剩余的啤酒同时喝光。
苏怡华开车载着徐翠凤在回家的路上。
近一点钟的深夜,市区里大部分的商店都已经关门。道路上偶尔可以见到临检的警察,拦下深夜的车辆盘查。
「我希望警察不会拦我们的重。」苏怡华淡淡地说。
「怕什么?」
「他们一定闻得到我们一身的酒味。」
「拿你的证件给他们看啊,告诉他们你是外科医师,你正在宴会,可是病人临时发生状况,一定得赶到医院去。」
「那妳呢?」苏怡华问。
「我是护士小姐啊﹗」苏怡华摇了摇头说:「不只警察,妳爸爸也会闻到。」
「那有什么关系,」徐翠凤笑嘻嘻地说,「是你带我去喝酒的。」
「我真是冤枉,」苏怡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第一次约会,就把院长的女儿灌得醉醺醺的。」
「你不会告诉爸爸真相吧?」
「妳害怕了吗?」
「不是害怕,只是不想让他觉得难过而已。」
「他不喜欢妳的男朋友?」
「他只希望我依照他的安排过生活,嫁一个像你这样的医生。」徐翠凤摇摇头。苏怡华开着车,没有说什么。
「那你呢?」徐翠凤问他。
「嗯?」
「你有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该怎么说呢……」徐翠凤笑着看苏怡华。沉默了一会,她忽然肃穆地说:「对不起,我今天这个样子,不是针对你。」
「没关系,」苏怡华笑了笑,「到妳家吃饭前,我一直以为是一般的庆功宴,会有很多人参加。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你一定觉得委屈吧?」
「委屈?我也有一个笑话,」苏怡华抓了抓头,「从前我有一个朋友和一个研究所的女孩子相亲,约会结束后送那个女孩子回宿舍,我的朋友问她:这个礼拜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再去看电影?对方回答:最近课业比较忙,恐怕不行。他又问:下个礼拜呢﹖女孩子回答:下个礼拜还在考试。我的朋友仍不死心,穷追不舍:那妳们什么时候考完试?后来那个女孩子干脆直接告诉他:我们的课业很重,一直都会考试,永远考不完的。」
徐翠凤差点撞上前面玻璃车窗。她捂着嘴巴,笑了半天。
「至少我不像他,」苏怡华说,「我不用再问妳,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再去看电影?这类愚蠢的问题。」
「你是不用再问了。」她一脸诡谲的表情,「不过我会约你出来。」
「呵?」苏怡华满脸惊讶。
「拜托啦,你是最好的借口,」徐翠凤拉着苏怡华的袖角,「我不我你,找谁?」
汽车驶近徐大明的住宅前面时,已经是一点多钟的深夜。
苏怡华熄掉汽车引擎,正准备下车送徐翠凤进门,发现住宅客厅的灯全亮了起来。
一会儿,住宅大门自动打开,徐大明穿着睡衣,从门内探出头来,关心地问:「妹妹,你们回来了?」
【28】
邱庆成开完周五的全科讨论会,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今天的手术预定表。他忽然想起坐在外科主任的位置上,俯视着近百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大小医师一起开会的画面,莫名其妙地笑了。
「邱主任,对不起,我看门没有关……,」主任办公室的秘书小姐捧着礼盒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刚刚有两个病人家属,把你的礼盒送到外科主任办公室,我帮你拿了过来。」
「怎么会送到主任办公室呢?」
「你现在代理主任,病人根本搞不清楚……」秘书小姐笑着说。
邱庆成尴尬地接过两大盒礼盒,有点为难。当着秘书小姐面前,不晓得该收下来,还是退回去好。
「唐主任都怎么处理这类的礼物?」
「当然是自己处理啊,」秘书小姐神秘地笑了笑,「不过唐主任多半会留着水果请大家吃。」
她说完之后,识趣地离开了邱庆成的办公室,并且轻轻把门带上。
邱庆成坐在办公桌前,动手拆开其中一个礼盒,发现里面装着十二个晶莹剔透的日本富士苹果,以及一封厚实的红包。红包上还写着病人姓名、床号。仔细比对了这病患姓名与手术预定表,正是今天要开刀的病人。
他楞楞地看着红包一会,终于决定打开封袋,取出里面的千元大钞。数了数,共有六万六千元。
他好奇地再拆开另一盒礼盒,仍然是同样的格式以及六万六千元的现金。
六万六千元?
邱庆成疑惑地寻思着。平时,他的病人总是在出院当天经中护理站转交礼盒,很少直接送到他的办公室来。就算有病人趁回诊时在他的口袋塞入红包,金钱的数额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
他翻弄手上的水果礼盒,看着撕下来水果礼盒的包装纸,发现这些礼盒都来自楼下相同的水果店。
同样的水果店,同样的手术,同样的现金?忽然邱庆成恍然大悟,这一定就是外科主任公订的红包行情了。从上个礼拜开始,邱庆成的门诊小姐热心地替他挂起了外科主任的称谓。因此收进来的病人理所当然把他当成了正式的外科主任。
他自顾地摇头笑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外科主任的身价这么高。曾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你不明白请各个医师开刀的红包分别是什么行情,只要去问医院楼下水果店的老板就知道了。当初听了还觉得好笑,现在他知道那不只是一个笑话。
邱庆成靠回椅背上,兴致勃勃地替唐国泰概略估计每个月的营收。外科的手术口分别目是周一、三、五,几乎每个手术日唐国泰都排了三、四台以上的手术,优先地占满所有的手术室。如果每台手术可以有六万六千元的收入,还不用报税……,邱庆戍边计算边伸出了舌头,啧啧称奇。
边推敲着,邱庆成听见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传来总医师焦急的声音:
「报告主任,我现在人在开刀房。早上季教授把他的病人,跳到你手术室去开刀了,你的手术被迫要等他的手术结束后才能开始……」
「李教授?」邱庆成差点从位置上跳了起来,「现在我是外科主任,惯例上优先,他凭什么把病人跳到我的房间?」
「可是,手术预定表上挂的主治医师是唐主任,李教授推说他只是帮忙,你要是在优先次序上有意见可以找唐主任理论去。」
「拜托,唐主任现在躺在神经内科病房,挂名什么主治医师?他要真有本事,你叫他自己来开刀﹗」
「可是季教授便把病人推进去,现在也上了麻醉……」
「我今天有两台大手术,到现在还没有开始,」他暴跳如雷地对着电话嚷着,「你传话给他,就说他不把我邱某人当作是外科主任,我将来也不会当他是外科教授。我就在这里等他,看他打算开到什么时候结束,把手术室还给我。」
挂上电话,邱庆成气得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口里喃喃地念着:「这些卑鄙的家伙……」
过了一会,又坐回办公桌前楞楞地看着散落的钞票和满桌的苹果。
没多久,电话又响了,他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喂,我邱庆成。」
「我是徐大明,正好批阅到外科主任任命的公文……」电话里传来徐大明一贯客气的声音,「可不可以麻烦你过来院长室一趟,我想和你讨论讨论。」
「是,我马上过去。」挂上电话,他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紧张而兴奋的心情。
邱庆成不自觉地哼着歌,手忙脚乱地收拾满桌的苹果和钞票。
走进徐大明的院长办公室,邱庆成必恭必敬地朝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徐大明鞠了一个躬,并且说:「恭喜院长就任新职。」
他侧过身,讶异地发现苏怡华早已经坐在院长室里面了。
他有些尴尬,不过现实的直觉很快地超越了尴尬,邱庆成敏锐地露出和善的笑容说:「苏医师,早。」
苏怡华也对他点头,微笑致意。
坐定之后,徐大明从桌上拿出一份卷宗,慢条斯理地说:「我正好在批阅外科主任的任命公文,」他抬头望着邱庆成,「你目前职称还是副主任,没有经过医院任命为主任,对不对?」
「是。」邱庆成谨慎地点头。
「我和苏怡华医师也针对这个问题讨论了一下,」徐大明看着苏怡华,「他对你个人可以说是推崇备至,认为你是目前外科中最适合担任主任的人选。」
「不敢。」邱庆成对着苏怡华轻轻颔首。
「虽然我想任命你为外科主任,但唐国泰还躺在病床上……,情况并不明朗。因此,我想先行文任命你为代理主任。虽然名称是代理主任,但是总比副主任暂行职权强很多……」
「是。」
「至于你原来副主任的余缺……」徐大明沉默了一下,「我请苏怡华医师来递补。」邱庆成觉得有点讶异,他看了苏怡华一眼,可是仍谨慎地压抑情绪,并没有表现出来。
「过去你们跟随不同的老师,对事情也许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可是那已经过去了。两位都是外科优秀的人才,我希望你们能够同心协力,一起把外科带向不同的境界,」徐大明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他们两人,「对于这样的安排,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
邱庆成讪讪地笑着,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沉默了一会,他想起什么似地,忽然问:「不晓得代理主任的任期是多久,或者,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除成为正式的主任?」
「这恐怕要视唐国泰的情况而定,」徐大明意味深远地笑了笑,「不过,唐国泰和我什么关系我想大家都知道……主观上,我当然愿意支持你真除外科主任。」
「是。」徐大明转身,背着手走了几步。
「过去我是内科主任,和唐国泰是平行关系,吵吵闹闹当然无所请。问题是现在我担任院长,必须观照全局。你知道,成为正式的外科主任需要通过院务会议。这件事,如果做得太急或太绝,只怕会引起其他教授强烈的反弹。因此,我希望你好好利用外科代理主任的资源,为自己创造一些有利的客观条件。」
「客观条件?」邱庆成机锋地扬起眉毛,「请院长指示。」
「你应该向医院同仁以及仕会大众证明,你比唐国泰更适合担任这个外科主任的职位。」
「我不是很明白……﹖」
「在争取总统女儿的Port-A-Cath手术上,你就会给我很深刻的印象。」
「对不起,那件事……」
「我说过,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徐大明阻止邱庆成再说下去,「我相信你一定很明白该怎么做。」
「是……」
「好,」徐大明看了看手表,「这件任命我就决定这样裁定了。你先回去吧,公文应该在下午就会到你们科里去。」
邱庆成离开办公室后,苏怡华吞吞吐吐地说:「我从来没有推荐过他……」
徐大明背着手,没有说什么。
苏怡华又说:「报告院长,我的能力恐怕不足以担任副主任这个职位。」
「虽然你只是副主任,但这是个正式的职位,你不妨先卡位。」
「可是,」苏怡华迷惑地问,「你希望我怎么协助邱庆成﹖」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
「目前你们外科正值权力交接之际﹐情势太混乱了……﹐」徐大明若有所思地说﹐「你最好记住﹐远离暴风圈。」
苏怡华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发问时﹐看见徐大明轻抚着下巴。
「我让邱庆成先替你钟除掉一些障碍……﹐」他自言自语地说﹐「邱庆成失去副主任这个位置﹐也只能往前冲了。他别无选择。」
*****
下午四点半,护士小姐交班的时候到了。而邱庆成才在进行第一台胃癌手术。邱庆成看了看手术室墙上的钟,他还有一台手术还没有开始,时间有点紧迫。
「你先下去看看,有没有别的房间可以跳刀,」他吩咐在手术台上担任开刀助手的总医师,「帮我准备下一台病人。」
总医师很快地离开手术室,到处去张罗。过了不久,他从外面奔走回来。
「报告主任,」总医师面有难色地说,「下一台手术调度有些困难。」
「什么意思有些困难?」
「开刀房护理长在手术室外面,我请她直接对你说。」邱庆成把器械交给手术台上的住院医师,自己交抱着手走下手术台。
总医师急急忙忙跑在邱庆成前面,打开手术室大门让邱庆成通过。
邱庆成走出手术室,护理长魏明珠站在洗手台旁朝着邱庆成点头,满脸歉意地说:「邱主任,现在已过了白班的下班时间,我只剩下小夜班的护士。你看白天很多刀还没有开完,根本排不出多余的人力再开新的房间。」
「妳是要我取消下一台手术?」
「实在很抱歉……」
「这样不行啊,」邱庆成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病人从昨天十二点开始禁食,饿到现在就为了等开刀,现在忽然不能开刀了,病人那么可怜,你们有没有替他们想过?再说,现在手术取消了,他还要再等二天才有开刀日,我怎么跟病人以及家属交代?」
「对不起,」她又连连鞠躬,「我实在也很伤脑筋。我们的护士时间到了就要下班,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护理长又连连鞠躬,径自离去了。
邱庆成交抱着手在开刀房的中央走廊踱来踱去,对着总医师破口大骂:「你去给我想办法把房间弄出来。这个病人今天一定要开刀,否则大家都耗在这里,不要下班。」
总医师面有难色地说:「报告主任,事情不是护理长讲的那样,他们存心抵制你的手术,你在这里就算骂破了嘴也没有用﹐……」
「什么意思?」
「依照规定,我们外科的手术室配额一共四间,扣除目前你的胃癌手术以及另外两台唐主任挂名主治医师的肝癌手术,不过用掉了三间手术室。」
「另外还有一间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麻醉科主任硬要把唐主任的另外一台病人推进手术室里。」总医师引邱庆成到内勤办公桌前,指着手术预定表,「到了晚上八点钟大小夜班护士交接,人力更少,那时我们外科只剩两间开刀房的配额。你算算看,届时,唐主任的肝癌手术以及现在刚开始的直肠癌肯定都还在手术台上,你的病人一点机会都没有。」
邱庆成皱了皱眉头,看着手术预定表问:「到底今天唐主任挂名主治医师的手术有几台?」
「七台。」总医师在预定表上数了数。
「这七台手术全都是他自己的门诊病人?」
「他已经两、三个礼拜没有看门诊了,怎么可能?」总医师笑了笑,无奈地说,「整个开刀房都是唐主任的人马,他不乐见到你的势力扩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岂有此理?唐主任中风躺在病床,动了七台大手术。我整天人在这里,连两台手术都开不完,」邱庆成戴着沾血手套猛拍桌面,「我算什么外科主任呢?」
他怒气冲冲地走进第九手术室,对着正在插管的麻醉科主任怒骂:「赖主任,我今天要你跟我说清楚。病人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开始禁食饿到现在,你不让他上麻醉,你叫我跟病人和家属怎么交代?」
等待着进行手术的李教授站在赖主任身边,本来还有说有笑,看到邱庆成进来,立刻变了脸色,尴尬地往外走。
赖主任没说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插好气管内管,转过身来不以为然地看了邱庆成一眼。
「医院就是给我这么多人力,」他摊开手,漠然地说,「现在过了下班时间,我也无可奈何。」
「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把病人塞到我的房间来,到现在唐主任挂名的刀开了七台,我连一台都还没「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赖主任面无表情地冷笑着,「过去,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进行的吗?」
「问题是唐主任现在中风了,躺在神经内科病房里。」
「我只是依循惯例,至于什么优先次序是你们外科自己的伦理,不关我的事。」
「我现在是外科代理主任,」邱庆成激动地说,「外科什么伦理由我来决定。」赖成旭走到邱庆成身旁,冷冷地笑着。
「邱医师,我劝你别太得意忘形,」他半带威胁地说,「你以为你这个主任真能代理多久?」邱庆成脱下罩袍,走出手术室,正好遇见病人家属在休息室门口探头探脑﹐忧心重重地走过来问他﹕「邱主任,我父亲的手术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会开始,嗯……,只是,目前麻醉科人力有些问题,」邱庆成闪烁地说﹕「我正努力在和他们沟通,请他们调度……」
「是的,我们明白,」家属神秘兮兮地在邱庆成的上衣口袋塞东西,「这是一点意思﹐不晓得可不可以麻烦邱主任转交给麻醉医师……」
「不需要这样吧,」邱庆成拿出了那包折叠过的白色信封纸袋。
「昨天我们一直在等麻醉医师,可是他没有过来病房,又不晓得是哪一位﹐」家属又鞠躬连连﹐「是我们太不周到了,麻烦邱主任,拜托拜托……」
邱庆成还要推辞时,病人家属已经消失了,留下他茫然无措地站在休息室。正好关欣换好了便服要离开开刀房,笑着对他打招呼:「邱主任,你怎么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唉。」邱庆成叹了一口气。他见到关欣,宛如大旱之望云霓,哇啦哇啦地跟她抱怨连连。关欣还没有听邱庆成说完,立刻表示愿意留下来帮忙,并且替他找人来加班。
「不好意思,」邱庆成简直破涕为笑,「妳都准备要下班了。」
「我只是帮忙,再说,病人也很可怜,」关欣摊开双手,干脆地说,「这是你说的,人需要互相帮忙嘛,不是吗?」
*****
邱庆成拿着信封纸袋,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转眼之间,关欣就走进开刀房里﹐俐落地消失了。
外科代理主任的任命公文已经在休息室的公怖栏张贴出来。
零零落落几个看到公文的人都对他道喜,邱庆成也微笑回应着。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喝水,心事重重地凝视着散落在桌面的空纸杯。短短的一整天,实在发生太多事了,他必须好好地想想。
没多久,总医师从开刀房跑出来说:「报告主任,关医师已经把病人麻醉好了。」
邱庆成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打量着总医师,指着身旁的沙发说:「你先坐下来,我有事问你。」
「是。」
「大家都怕唐主任的势力,可是你今天这样替我东奔西走,难道不怕得罪他们,将来落得被群起围剿?」
「怕也没有用啊,」总医师对着邱庆成无奈地笑了笑,「反正唐主任不喜欢我,我在他底下也不可能有什么出路。」
「是啊,怕也没有用啊,」邱庆成会意似地对他笑了笑,过了一会想起什么似地,「后天他们又排了几台唐国泰挂名的手术?」
总医师抓出了口袋里的一查记事小卡片,数了数,抓着头说:「至少有六个病人。」邱庆成思索了一下,兴味十足地看着总医师。
「我问你,你敢不敢跟我?」
「我?」总医师问。
「我不知道我这个主任能代理多久,或者会不会变成正式的主任,可是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不容许我的人马吃亏。」
总医师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你要是不敢,我也不会怪你的……」
总医师又看着邱庆成,终于点头,他无奈地说:
「反正我没得选。」
「很好,」邱庆成笑着拍他的肩膀,「靠过来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总医师往邱庆成的方向挪近了一点。
「等一下你别急着进开刀房,我要你先去办一件事,……」邱庆成一手遮掩着嘴巴﹐附在总医师的耳朵旁,开始悄声地说话。
关欣麻醉好了邱庆成的病人,从手术室走出来。一走出手术室,就看见赖成旭站在门口,皱着一张脸对她说:
「关医师,没有想到妳竟会做这种事﹗」
「什么事?」关欣莫名其妙地问。
「妳为什么要抢我的病人?」
「我牺牲自己的时间,留下来加班,」关欣提高了声调,「请问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妳說得那么冠冕堂皇,真正的目的大概只有天知地知,」赖成旭气势咄咄逼人,「我提醒妳,妳刚刚麻醉的是我的病人﹗如果我无法麻醉,妳竟然可以,那我这个主任的立场是什么?我说的话算什么﹖」
「赖主任,请你先搞清楚,我没有抢你的病人,我麻醉的可是你不要的病人﹗」关欣严正地说,「在你要求别人尊重你这个主任的立场以前,请你先尊重自己作为一个医师的职责,可以吗?」
外科总医师从第九病房作完了例行的病情与检验结果说明,正要走出来,家属们都站在他的身后鞠躬。
「关于后天的手术,」他走到大门前,忽然回过头来,「有件事我想我们有义务让你们知道。」
「是。」
「你们知道唐国泰主任中风的事吗?」
「唐主任中风了?」
「他将不能亲自动手术。」
「那会是谁来动手术呢?」
「这很难说,要看后天外科人力的状况来决定。有时候会碰到经验熟练的医师,但也有可能遇到没有经验的医师。」
家属面面相觑,面有难色地说:
「可是我们当初指定了唐主任。」
「唐主任中风了,」总医师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没有可能,或者是透过什么方式去拜托比较有经验的医师……」家属焦急地问。
「就我所知,目前在一般外科的手术,邱庆成主任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是,他们两位都是主任级的医师。现在你们的主治医师挂的是唐主任的名字,依照医院的规定,程序上恐怕比较麻烦……」
「无论如何,请总医师帮忙。」家属急得连连鞠躬。
「你们今天愿意办理退院手续吗?」总医师问。
「什么?」
「我个人很不愿意这么麻烦,不过如果你们今天办理出院,明天我可以用邱庆成主任的名义开床给你们。如此一来,邱主任是你们程序上的主治医师,开刀就比较方便。」
家属相互对望,犹豫不定。
「医院这样规定,我也很无奈。不过,这恐怕是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了。」总医师说完,作势要离开。
「对不起,医师,」家属急忙叫住总医师,「你是说,现在我们如果退院,明天确定可以住进来?」
「我会开床给你们。」他们不放心地又看了看总医师制服上的名牌。
「一样是后天开刀?」总医师点了点头。
「好,」病人家属总算下定决心,「那我们就今天办理退院。」
「我现在还有一些别的事,」总医师看了看手表,「等一下五点半你们到护理站找我办退院手续。」
「谢谢。」又是深深一鞠躬。总医师终于打开了病房大门,走出第九病房。他站在走廊上﹐拿出口袋里面的名单,用红笔在其中一个名字打上一个叉。
【29】
餐会正进行着。大部分外科的医护人员都出席了。
邱庆成坐的那桌筵席旁,围满了敬酒的住院医师、恭喜的主治医师,还有在其间穿梭的厂商,热闹得不得了。
关欣就坐在邱庆成旁边,喜孜孜地笑着。
苏怡华记得几年前唐国泰就职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场面。不过,在这种敏感的时刻,这样的餐会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特别是邱庆成这种看似礼貌的邀请,迫使每个人都必须用出席与否,表态支持唐国泰或者邱庆成,无可幸免。而那些过度夸张的敬酒、恭维,理所当然地又变成了另一种宣示、造势的仪式。
餐会在徐大明到达现场时达到了高潮。他举杯恭贺邱庆成就任代理主任,邱庆成也和大家一起祝福徐院长政躬康泰。
随着徐大明简短的致辞,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
「来,我们再一起来敬我们的大家长。」邱庆成再度鼓动大家举起酒杯向徐大明敬酒。
徐大明眼尖地看到苏怡华,对他笑盈盈地招着手:「来,苏副主任,一起来。」
「趁这个机会,我要特别感谢苏副主任的支持,」邱庆成机伶地过来拍着苏怡华的肩膀,「同时也恭喜苏副主任就任新职,相信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
苏怡华觉得恍恍惚惚地,局势实在变化得太快也太荒谬了,简直让他不知所措,啼笑皆非。
他想起没多久以前,才为了陈心愉的手术和邱庆成弄得剑拔弩张,现在他们竟要在这里同心协力,为着徐大明自己都讲不情楚的什么目的一起努力奋斗……
苏怡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远远地,他看见关欣瞥过来淡淡的眼神。说不上来为什么,热热闹闹的场合里,忽然有种孤寂凄凉的感觉……
餐会快结束时,苏怡华悄悄地离开了地下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打关欣的呼叫器。
过了不久,关欣的电话回应过来了。
「什么事?」她问。
「我简直透不过气来了,等一下妳有没有空?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我刚刚答应邱庆成和他谈事情,」关欣说,「晚一点还要去访视明天手术的病人。」
「好,我会等妳。」苏怡华稍停了一下,「我们晚一点再联络。」
邱庆成送走了徐大明,回头问总医师:「帮我看看,到底是哪些人没来?」
「李教授、陈文进医师……」
「麻醉部赖主任呢?」
「也没来。还有开刀房魏护理长……,」总医师恍然大悟地说,「他们大概全都跑过去加护病房作脑死判定或者移植评估了。」
「器官移植?」
「有个警官在缉捕逃犯的时候发生了车祸,他们的家属愿意把它的所有器官捐赠出来……,警官的故事这么感人,再加上两个肾脏、角膜、肝脏以及心肺这种史无前例的移植手术,听说目前已经有好几个有线电视准备动用sNG作现场连线直播。」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移植手术小组本来就全是唐主任的人马,因此……」
「喔?唐国泰的人马?」邱庆成轻抚着下巴,露出诡谲的笑容,「我倒要看看,移植手术小组到底应该是属于外科主任,还是属于唐国泰的人马……」
*****
邱庆成把一叠影印好的东西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交给关欣,问她﹕「听说昨天妳帮我的病人麻醉以后,赖主任找妳麻烦?」
「他就是这个样子,」关欣苦笑着,接过邱庆成手上的那「资料,「这是什么?」
「妳先看看再说。」
「这是麻醉记录单还有恢复室的护理记录,」关欣露出不解的表情,「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妳再看看,」邱庆成指着麻醉记录单,「这些都是赖成旭的病人,上面有他的签名。」
「是他的病人没错。怎么了?」
「这些记录乍看之下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妳再看耗材部分,」邱庆成指着麻醉记录单,「根据记录,这些病人在开刀房都打了CVP︵中央静脉输液管︶,电脑记帐也都列了帐目。但是病人送到恢复室后,恢复室的护理记录显示,所有病人的身上并没有CVP。」
「会不会是恢复室的护士小姐太忙,忘了记录上去?」关欣问。
「不可能,」邱庆成摇摇头,「我私底下问过恢复室的护理长,以她们的作业程序,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有没有可能是在手术结束后,送到恢复室前把CVP拔除了呢?」
「cvP是用来帮助病人在手术中及手术后接受大量输液用的,因此妳提的情况并不合理。再说,妳现在手上的资料只是其中的抽样而已,我找到类似的状况高达平均每个月五十至一百例,」邱庆成打开档案柜,指着其中一大叠资料,「这是三年以来所有有问题的档案,全部都是赖主任的病人。」
「我不懂,」关欣翻阅着手上的档案,「你是说,赖主任没有打CVP,却谎报打了。可是CVP的费用是由医院收取,他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出在这些耗材上,」邱庆成从抽屉里拿出一套CVP器材来,「这些没有被用掉的cvP再以折扣价卖回给厂商,当作新的耗材转到医院里来。」
「卖回给厂商?」关欣问。
「对。原厂的厂商。」邱庆成点点头,「CVP器材一套三千多块,不同的厂商都希望能够独占开刀房的市场,竞争太激烈了,这算是厂商给各科主任的一点回馈吧。」
关欣楞了一下,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们外科CVP的使用量是麻醉科的两倍。而我目前是外科代理主任,当然会有人告诉我游戏规则……」
「我不觉得你有足够的证据这样推测。」
「当然。不过,妳可以翻到这些资料的最后一页,」邱庆成指着关欣手上的记录,「这是银行的汇款单据影印,过去几年来,这家CVP厂商每个月汇入二十几万到五十几万不等的款项进入赖主任私人的户头。」
「你怎么得到这些东西?」
「妳不用管消息来源,」邱庆成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管道。」
关欣讶异地阅读这些资料,看了半天,忽然抬起头间邱庆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唐国泰的时代结束,我想也该是赖成旭下台的时候了,我希望妳将来能接任麻醉科主任。」
关欣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就算赖成旭下台,你这个问题恐怕应该由医院院长来烦恼吧?」
「话是这样说没有错,不过,我也有我的影智力……,总之,这些细节妳不用管,最重要的是妳的意愿。」
「你知道麻醉科主任不是我的兴趣。」关欣左右轻摇着头。
「我知道妳不会有兴趣,」邱庆成从座位上站起来,「可是,如果妳不肯接任,就算我能够请赖成旭下台又有什么意思呢?届时,同样会有为了派系的利害,不惜牺牲病人权益的人上台,继续装模作样地在那里指责别人,妳想想,难道妳愿意看到事情这样吗?」
「我不觉得换成我,事情会有所改变。」
「事情会不会有改变我不知道,」邱庆成稍停了一下,「至少我知道妳不在乎这个位置,愿意做一点事……我可以信任妳。」
「看来你需要的不是麻醉科主任, 」关欣笑了笑,「听起来更像是神风特攻队的敢死队员。」
「我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我的环境险恶妳最清楚,老实说,我需要妳的帮忙……」
「我只希望别人不要影响我,让我把自己该作的事做好,」关欣表示,「我并不想当主管……」
「谁何尝不跟妳一样呢?但现实的问题是:如果妳不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就算妳不想影响别人,还是会有别人来踩妳的头。结果,每个人只好拼命地往上爬,不管踩着的是别人的头还是什么。只有爬到最顶点的人,才有资格要求别人配合妳,不要影响妳。」
关欣低着头,似乎陷入沉思。
「这是生存的法则,谁都无可奈何。」邱庆成淡淡地说。
她抬起头来,严肃地说:
「让我再想想好不好?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突然了……」
关欣从邱庆成的办公室走出来,看了看手表,将近九点半。她得赶快去行政总医师办公室拿到明天手术的名单,趁病人还没有睡着之前进行麻醉前访视。
她走进空无二人的办公室,先看了看贴在怖告栏上明天的手术预定表以及人力配置。
本来她以为一定是有人弄错了。可是,等她拿到公文盒子里面的麻醉名单时,她才死心地相信了。他们竟取消她在东址院区所有的外科麻醉,把她调换到西址院区的开刀房去负责较简单的手术。
关欣抓起听筒,拨给邱庆成。
线路接通,她激动地对邱庆成说:「我真不敢相信,我又没做什么事,他们竟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把我调走。」
邱庆成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说:「我刚刚还真说对了,他们把妳从东址除掉,无非也是针对我而来。这样,妳就没有机会帮我跳刀了……」
关欣不可思议地摇着头:「我在东址做了十几年,他凭什么,连知会一声都没有……」
【30】
关欣走出西址病房,正好在地下道入口遇见苏怡华。
「你怎么会在这里?」关欣问。
「正好忙完了,看到明天手术预定表,顺便来这里看看﹐心想也许会碰到妳,没想到这么巧,」苏怡华笑了笑,「我送妳回家吧。」
他们一起搭乘电梯,走向地下室停车场。
「妳不是一向都在东址吗?怎么被调到西址去做麻醉呢?」
「说来话长﹐……」关欣叹了一口气。
他们一起坐上汽车,发动引擎,汽车开出医院。
关欣间苏怡华:「我问你,如果有人请你当麻醉科主任,你是我的话,你会有什么反应?」
「这实在很难说,」苏怡华抓着方向盘,想起什么似地,「莫非邱庆成找妳谈这个?」
「你不赞成吗?」
「我并不是反对妳担任麻醉科主任,」苏怡华稍停了一下,「只是……」
「只是什么?」
「我劝妳再冷静考虑一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麻醉科主任的位置不是现成的,妳先得请赖成旭下台,想请赖成旭下台,当然也得把唐国泰斗垮,代价很大……」
「或许你们很怕唐国泰,可是我不在乎这些事。我做事但凭良心……」
「倒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苏怡华稍停了一下,「外科有些事情很复杂,妳何必急着跳进这些是是非非里?」
「我没有跳进是是非非里面,是这些事情把我牵扯进去的。」关欣忿忿不平地叙说了一遍这几天来发生在开刀房的事,她数落着:「病人发生意外的时候,他不但没有任何担当,反而不问是非,要我认罪赔钱。我自动加班替病人麻醉,他找我麻烦。你觉得这样的主任还应该让他再当下去吗?如果继续这样,以后麻醉怎么做得下去?我们麻醉科会变成什么﹖」
「问题是把他换下来也无济于事,毕竟他只是这个扭曲制度之下的产物而已,不是原因。」
「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关欣不愉快地说。
「什么?」
「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医院有太多像你这样,明明知道事情不对,却仍然愿意容忍、姑息,充满了无力感,却什么都不愿意做的人。」
「妳怎么说我无所谓,」他叹了一口气,「只是……整个医院天翻地覆地在进行着权力交接、斗争,不管妳的理想怎么样,最后不免还是被别人扭曲、利用。我觉得如果妳执意这样做,未免太不值得了,再说……」
苏怡华欲言又止。
「再说怎么样?」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可是我觉得邱庆成的道德操守也大有问题……」
「我希望你把话说清楚。」
「也许我跟他同事这么久,很多方面看得比较清楚。而且,」苏怡华不安地看了关欣一眼,「他和很多女人的关系不清楚,妳自己要小心……」
关欣反应以地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停了下来。
她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似地笑了笑,摇着头说:「不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只是提醒妳,希望妳能小心。」
关欣仍然摇着头,她有一种不被信任与伤害的感觉。
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正经地对苏怡华说:「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我不屈于任何派系,也不在乎谁跟我的关系好不好……」
「可是别人不一定这么想……」
「那你以为呢?我是要权势,还是努力想往上爬呢?」关欣忽然克制不住内心冲动的情绪,大吼起来,「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当邱庆成的副主任?你是什么派系?别人又是什么想法?」
苏怡华没有回答,静默地开着车。
「大部分的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他淡淡地说,「而人活着,也不一定总是能够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喜爱的……」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
远远地,透过挡风玻璃,关欣看到了长巷口32路公车站牌。
她忽然要苏怡华停车。
「我想一个人下车走走。」
「我送妳到家门口。」
「谢谢你,」关欣阻止他,「我真的想走一走。」
苏怡华无言地望着关欣,直到她又重复了一次,「真的。」苏怡华只好把汽车停在站牌前面。
关欣下车前,苏怡华对她说:「关欣,别这么倔强,我想说的其实是,我别无选择,可是妳不一样……」
「我想你说对了,我们是不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我选择做我该做的事,而你总是别无选择……」
关欣背着苏怡华的汽车,听见引擎走远了的声音,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有时候,她很不喜欢自己的个性,总是要把自己和别人都逼到喘不过气来为止。就像她知道苏怡华并没有恶意,可是她忍不住必须那样说。就像她明明愿意让苏怡华送她到家门口,可是却无法自制地要他停车。
她必须下车,否则泪水就会当着苏怡华的面前夺眶而出。可是,就算当着苏怡华的面前流泪,又会怎么样呢﹖关欣没有想过。她不习惯,也不愿意这样。
沿着长巷走着,一长排红砖围墙静寂地竖立着。十多年来,这条长巷也不晓得走过几千回了?他想起曾经和许多人共同走过这里的时刻。他们总是给她带来一些期待、想望,一些欢乐、忧伤﹐……然后分别以各种不同的理由,不同的方式离开她的生命。
关欣记得在庄哲铭结婚前夕曾经问他:
「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喜欢你的未婚妻,为什么没何勇气离开她?」
庄铭哲在饭店的房间抽着烟,一片烟雾弥漫中,他皱着眉头说:「有时候,人不一定总是能选择自己喜爱的。」
多么忧郁的话啊,今天晚上她竟然又从苏怡华那里听到了。
关欣有点迷惘了,如果时光流逝,大家仍说着相同的台词,是不是因为它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呢?
幽暗的路灯,静静地照着红砖墙的角落。
关欣记得当时她怀了庄铭哲的孩子,也就是在这个角落天翻地覆地呕吐着。
或许从庄铭哲的角度来看,他说的没有错吧。当时他是旭日东升的外科新星,和国内知名企业家、同时也是医院最大股东的女儿结婚了。
那的确是盛大又隆重的婚礼,许多政商名流以及医院的各级主管都出席了。关欣坐在宴席上﹐看着主桌宴席上的新郎新娘和衣着光鲜的宾客,忽然领悟到那是多么遥远的距离。
那天宴会结束,新郎和新娘站在走道送客。关欣被人群簇拥着挤出门口,轮到她取了糖果。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怀了新郎的孩子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应该学人家说百年好合、永浴爱河或者是祝你幸福呢?新郎介绍她时淡淡地说:「我在医院的实习学生。」
关欣记得新娘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经意的一眼,轻微到令人怀疑新娘是否还记得她。
有人符合着开玩笑:「你看庄医师多有魅力,连女学生都舍不得他结婚。」
关欣还听到早生贵子之类的祝福,之后,她就被挤出大门外了。
回想起来,当时她坐在计程车上,感觉很麻木。付了车钱,走下计程车,进入长巷,走着,走着,眼泪才开始流下来。
关欣从来不曾告诉过庄铭哲怀孕的事,就像她也不愿意苏怡华看见她落泪一样。
「我选择做我该做的事,而你总是别无选择……」关欣想起了自己刚刚的话,觉得真的有点迷惑了。她不晓得自己凭什么总是那么自信满满?活得愈老,她其实疑问愈多。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大门,爬上三楼。打开铁门,正好有通电话打进来,启动了答录机。
「关欣,我是苏怡华……」透过扩音机,声音仍然可以听到。显然对方等着她接起电话。
关欣坐在客厅沙发椅上,慢慢地松开自己衣服的扣子。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没有任何力量去拾起眼前的话筒。电话答录机沙沙的声音仍然可以听到。
等了一会,苏怡华吞吞吐吐的声音从答录机传了出来。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或许我多知道了一些事,怕妳受到伤害,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希望妳再考虑……如果今天晚上我说的话让妳觉得不舒服﹐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
关欣别过了脸,像是刻意不要听到声音似地。她起身走进浴室里,扭开了浴缸的水龙头,让哗啦啦的热水直流。
关欣脱下了衬衫,缓缓地褪去身上的长裤。正准备把脱下来的衣物丢进洗衣机时,从长裤里面掏出一张发绉的签诗。
凡事须经画,求谋且待时,当年悲境破,暮景得相随。
关欣歪着头看着那张签诗,想起了许多事。浴室里升起一阵阵蒸腾的雾气,她发了好久的楞,直到浴缸的水不知不觉满溢出来。
【3l】
马懿芬从妇产科检查椅下来,站在椅子旁边穿上内裤并整理服装。会走进这家位于信义路的妇产科诊所,单纯只是路旁空出了停车位,她看到妇产科诊所「女医师」的招牌,就走了进来。跑医疗新闻那么久,她认识的妇产科医师不算少,可是遇上这种事根本无法对别人启齿,更何况她不也希望邱庆成或是谁介入帮忙。
妇产科医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黑色镜框眼镜,坐在紧邻隔壁的诊疗桌前写着病历。她伸手招呼马懿芬坐下。
「胎儿大概是八周大,很健康。」她交叠着手,摆在诊疗桌前,等待着马懿芬说话似地。
「我……想把胎儿拿掉。」马懿芬说。
「妳是第一胎吧?」马懿芬点头。
「第一胎就把小孩拿掉,对身体恐怕不是很好,妳要不要再考虑看看?」
「我想把胎儿拿掉。」马懿芬坚持着。
「先生同意吗?」马懿芬稍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有结婚。」
妇产科医师沉默了一会。很短暂的沉默。
「这样的话,健保恐怕无法给付,」她低头写着病历,过了一会,指着医疗费用给马懿芬看,「妳可以自行负担吗?」
马懿芬点点头。
「妳希望什么时候手术?」妇产科医师问。
「现在可不可以?」
「吃过晚饭了吗?」妇产科医师补充,「如果八个小时内吃过饭,麻醉上可能会有危险……」
「糟糕,刚刚才吃过。」
「这样好了,」妇产科医师拿出行事历,」明天下午,三点钟来这里,中饭暂时不要吃,如何?」
「手术需要多少时间?」
「二、三十分钟左右,加上麻醉恢复的时间,明天晚上妳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说明过细节之后,妇产科医师要求马懿芬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名。
「妳可以先缴费用吗?」她问。
马懿芬低着头签名,并从皮包里拿出六千五百元来。
妇产科医师当面点数金额无误,冷冷地说:「妳要是后悔,我们是没办法退费的……」
「我了解。」她递过来一张名片给马懿芬,淡淡地说:「有任何问题,妳可以打这个电话。」
马懿芬站在停车位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把硬币投入电话筒里,正准备拨号。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尽是妇产科医师的神态与表情。
原本以为女医师感觉会好一些的,可是情况适得其反。透过厚重镜片,她那种冷冷的眼神,给她很不舒服的感觉。
马懿芬想了想,是因为她说了什么吗?
就开业医师而言,她说话的内容与方式是相当谨慎的,与其说是她说了什么,不如说是她的沉默令马懿芬觉得难堪||特别是马懿芬说出还没有结婚时,她那短暂的沉默。
为什么自己那么在乎她的沉默呢?是因为都这个年纪了,还没有结婚?没有结婚竟然怀孕?或者是怀孕了,竟然没有男人陪着过来呢?而那样沉默的表情,是年长的女人对年轻女人无知的鄙夷,或是见多这类事情以后,世故的倦态呢﹖
马懿芬真的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妳要是后悔,我们是没办法退费的……」
她又凭什么那么确定她可能后悔呢?
是不是马懿芬自己流露出了一些不确定的什么?如果有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看着街头上车来车往,马懿芬忽然有种落寞的感觉。
如果在她心中真的还有一些不能确定的什么,她凭什么往前再走下去呢?她心脏怦怦地跳着,开始拨着那个禁忌的电话号码。
过了不久,听筒里传来邱庆成的声音。
「妳怎么可以打电话到这里来?」邱庆成显然吓了一大跳。
「我必须见你。」
「可是,现在已经十一点钟了。」
「我和妇产科医师排好手术时间了。」
「妳告诉我时间、地点吧。」
「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必须见你。」马懿芬重复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邱庆成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半个小时后,在我家巷口的超级商店碰面。」
邱庆成低下了头,整张脸埋进沉思里,看不到表情。
他们站在超商门口,不时有进进出出的人,自动玻璃门不时地开开关关。
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马懿芬,问她:「妳到底希望我怎么样?」
「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情,并没有期望你怎么样……」
「妳有没有想过孩子生下来的后果?」他问。
「我不在乎,」马懿芬无奈地笑了笑,「当作是个纪念吧……」
「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状况……妳一定要选择这个时候改变主意吗?」
「你说我有得选吗?」
「我记得我们曾经约定,等我升上主任,妳当上主播那天,我们要一起好好庆祝……」邱庆成无奈地说,「好不容易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
马懿芬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妳不是说过吗?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无论怎么样妳都无所谓……」
「我们能不能在一起,你在乎吗?」马懿芬问。
「别孩子气了,妳有没有想过,妳真的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之间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在一起?我们怎么在一起?我们又凭什么在一起﹖ 」
「我不知道……」马懿芬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听我的话,把孩子拿掉。」他走过来坐在马懿芬身旁,「别忘了,我们还要一起去庆祝。」
「明天我会过去陪妳,」邱庆成拿出纸笔,抄下手术的时间与地点,「我得走了,我不能出来太久。」
他走进超商买了一份晚报,又走了出来,和马懿芬挥手告别。
马懿芬看他把报纸夹在腋下﹐缓缓地走远了,终于消失在巷道尽头。
她忍不住想起这个穿着居家服的男人回到他温暖的家室,将和女儿互道晚安,换上睡衣,安适地拥着太太入眠……
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面。邱庆成坐在客厅,忐忑不安地看着摊开的晚报。
美茜刚哄小敏睡着,从房间里面走出来,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
「为什么不看电视新闻,还要出去买晚报?」她问。
电视新闻正报导着有关警员捐赠器官的消息。报导中说明目前医院已经第一次判定脑死。等第二以及第三次宣判确立,近几年来最大规模的器官移植手术即将展开。
「咦,这不是你们外科的事情吗?」美茜好奇地问。
邱庆成没说什么,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报纸。
他愣愣地看着电视新闻报导,想起远方似乎又有一场战争正在等着他……
【32】
清晨七点钟不到,开刀房休息室早挤满了各媒体的记者。邱庆成主任和总医师一走进开刀房。立刻有一群记者簇拥而上。
「邱主任,是不是请你谈一谈这次的器官移植﹖」邱庆成板着脸孔,一语不发。
「邱教授,你自己是不是直接参与这次的移植手术﹖请问你负责哪一部分的移植?」
「邱主任,请问这次心肺移植的成功率有多少?」
「对不起,各位,现在必须争取时间,」总医师替邱庆成挡住记者,「等一下,如果情况准许,邱主任会找个时间让大家提问题。」
邱庆成走进手术房内的控制室,脸色拉得好长。
「器官什么时候摘取下来?」
「差不多都拿下来了。目前准备接受肝脏、心肺移植以及肾脏移植的病人立刻就得送进开刀房。」
「岂有此理?八点钟常规的手术正要开始,哪来那么多的人力以及手术房给他们移植小组?除非常规手术都停下来……」
邱庆成皱着眉头,正在沈思时,徐大明院长的电话追了过来。
「邱主任,你那边器官移植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记者追着我问,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
「报告院长,现在开刀房是常规手术的时间,里面房间根本不够,器官移植手术小组这样搞,简直是和我过不去。我正打算给他们一点教训。」
「你疯了?」徐大明提高了声音,「现在整个医院都是记者,洪警官的故事那么感人,全国都在关切……」
「唐国泰他们用这种手段逼我交出房间,未免欺人太甚……」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器官移植手术全国都在看……你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
挂掉了电话,邱庆成和总医师走出了控制室,看着护士小姐来来去去推送着病人,整个开刀房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你说心肺移植手术在哪一间手术室进行?」他问。总医师指着第三手术室。
「是李教授主刀吗?」总医师点点头。他又问了肝脏移植、肾脏移植进行的手术室,以及主刀的医师。总医师也指着手术室一一回答。
「肾脏移植的主治医师是陈文进?」邱庆成冷冷地笑了笑。八点五分。邱庆成坐在开刀房内的总医师办公室里,隔着办公桌站着身着手术服的陈文进医师。
「这是你提出的新聘讲师的资格申请,」邱庆成把表格丢在办公桌上,「你自己考虑考虑,到底是这
一台肾脏移植手术要紧,还是你个人的升等以及前途要紧?」
「这个病人我已经照顾很久,和唐主任没有关系……」
「陈医师,你别再浪费时间说瞎话。我把丑话说在前面,现在给你一条路你不走,将来你会更难看。」陈文进医师显得非常难堪。他低着头,保持沉默。
「你这么年轻就能开肾脏移植,相信你一定下了很大的苦功……你开了这一台移植手术,难道以后就
不要再开了吗?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到底是唐国泰的前途,还是你个人的升等要紧?」沉默短暂地又僵持了一会儿。
「嗯?」邱庆成咄咄逼人。
陈文进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邱庆成,终于说:「我了解了。」
「很好……」邱庆成笑了起来。
十点三十五分。邱庆成站在洗手台前开始刷子消毒。他压出碘酒消毒液,抽出消毒刷,不徐不缓地清洗,刷得双手部是褐黄色的碘酒泡沫。
「陈医师昏倒了﹗」有个护士从第九手术室探出头嚷着。
一时之间,开刀房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清水冲洗。再一次刷手、消毒。
邱庆成空悬着消毒过的双手,不慌不忙走进附近一间闲置的手术室里,准备换穿无菌罩袍。
总医师等在手术室里,拿着全新的无菌罩袍,帮忙邱庆成穿着。手术室外面那场骚动持续着。叫喊、跑步以及七嘴八舌的声音,仍然可以听见。
「通知记者先生小姐,十二点钟左右,开完这台肾脏移植后,召开临时记者会。」
「是,」总医师笑着表示。现在邱庆成准备就绪。他在手术室站了一会。
「走吧。」他对总医师使了一个眼神。
总医师急急忙忙跑上前去,推开大门,让邱庆成通过。
灯光照得开刀房的走道亮晃晃的,有点刺眼。邱庆成低着头往前走,正好有两个住院医师扰扶着陈文进,迎面走了过来,他甚至没有空闲停下来多看昏倒的陈文进一眼。
邱庆成闷不吭声地走进第九手术室,用一种近乎坚决的表情,冷冷地扫视着手术室里面所有暂停下来,等待手术重新开始的人。包括赖成旭、麻醉护士、流动护士以及手术台上的刷手小姐、住院医师与实习医师,看见了邱庆成,都露出错愕的表情。
邱庆成靠近手术台边,毫不犹豫地站上第一手术者的位置。他把一双手伸进了手术台上病人的腹腔测方,分辨肾脏与周围组织的解剖关系。他的动作那么地自然,仿佛接续自己中断未完成的手术似地。
「进行到哪里了?」他问。住院医师显然没有意会过来整个情势。
「嗯?」邱庆成提高了声调,又问了一次。
「肾静……」住院医师显得有些紧张,「肾静脉缝合。」
「三号丝线。」他看了一眼刷子护士。
不知是邱庆成脸上的表情或者气氛使然,护士小姐楞了一下,终于毫无抵抗地,把丝线以及各项器械传递给他。
在手术室内的赖成旭激动地向前一步,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想不出可以和邱庆成理论的立场。
邱庆成接过了器械,用冷峻的眼神看了赖成旭一眼。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地,他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
十二点十五分。
邱庆成穿着绿色手术衫,外单白色医师长袍出席临时记者会。陪同他坐在发言席的是外科总医师。
在邱庆成宣读完预先写好的说明之后,开始让记者举手发问。
「请问肾脏移植的病人情况如何?」
「目前正在麻醉恢复中。情况稳定。」
「其他两个移植手术进行得如何?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应该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可以完成。」
「肝脏以及心肺移植手术也是由你亲自主持吗?」
邱庆成想了一下,对着麦克风说:「是。」
「还有什么问题?」总医师问。
立刻又有许多记者举起手来。
*****
邱庆成结束了记者会,匆匆忙忙又跑进开刀房去。
第五手术室的肝脏移植正进行到无肝阶段,到处都是渗出来的血液,主刀的范医师还在腹腔忙着止血,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邱庆成追捕猎物似地冲出第五手术室,又闯进第三手术室,准备接手心肺移植手术,一进到第三手术室,迎面赖成旭推着一台轮椅挡住他的去路。
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老人,还吊着点滴。老人低斜着头,目光上仰,直逼邱庆成。
他歪斜着嘴巴,费了很大的劲,颤抖着说:「你,最近,最近,很得意?」
「唐,唐主任。」邱庆成立刻认出唐国泰来。
他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他有点惊讶,唐国泰看起来是那么地疲惫,赢弱。
邱庆成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自,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唐国泰低垂着瘫痪的右手,挥舞着左手,嘴巴模模糊糊地不知咕哝些什么。
赖成旭站在轮椅后面,俯身向前低头靠近唐国泰。
「手术结束后,唐主任会亲自出席记者会。」他的脸上带着胜利者那种轻蔑的笑,「不麻烦你费心。」
邱庆成掉头往回走,不甘心又转回来。不知想起什么,终于放弃了原来的企图,飞快地走出了第三手术室。他在外科主任办公室内,透过电话,一五一十地向院长室内的徐大明报告整个事件的原委。
「唐国泰要主持手术后的记者会?」徐大明在电话那端皱了皱眉头。
「理论上,移植小组的召集人由外科主任兼任,只是,现在这个情况比较麻烦。再说,移植小组都是他亲自提拔的人马……」
徐大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这样好了,你把相关的医疗人员都找到第一会议室来,我请公关部发新闻通知,等一下记者招待会改变地点,由我亲自主持……」
二点四十五分。
在外科休息室的记者都已经收到了院长将亲自主持记者招待会的的新闻通知。灯光以及摄影组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拆除装备,准备移师第一会议室。
过了不久,当邱庆成匆忙地在堆满纸箱的主任办公室整理记者会的书面资料时,忽然听见秘书室外面传来一些声响。
他推开大门,赫然发现赖成旭推着唐国泰的轮椅,出现在外科主任办公室。
「唐教授,你人不太舒服,还是回去病房休息吧。」
「你,要把,把我,害成什么……什么样,才……才,会高兴?」唐国泰指着邱庆成。
「我好意请你回去,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是,是我的,地……方,」唐国泰说,「你……你,敢怎样﹖」
「唐教接,我提醒你,这是主任办公室,你已经不是主任了。」
「你,这个,这个贼……」唐国泰颤抖地说。
「我今天很忙,」邱庆成看了看表,转身回去收拾桌上的资料。他把资料装在牛皮纸袋里,准备走出办公室。唐国泰滑动他的轮椅,挡住办公室门口,和邱庆成相对峙。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贼。」唐国泰高亢地说,「还我,办公室。还我,病……病人。」
隔着秘书办公室的大门,走过去的外科医师都停下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围观的人愈来愈多。
「我说过,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邱庆成试图推开轮椅,却遭到唐国泰以及赖成旭强烈的抵抗。
「你,禽,禽兽,猪……狗,不如。」唐国泰激动地叫嚷着。
邱庆成退后了一步,喘着气说:「让开。」
「你,打……死,打死我啊﹗」
「我说最后一次了,让开。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唐国泰不但没有丝毫退让的意图,反而更激烈地嚷着:「我,白……白养,养,你……这条,狗了。」
邱庆成压抑不住满腔怒气,使劲一堆,连人带轮椅,把赖成旭以及唐国泰推得四脚朝天,点滴瓶落在地上滚来滚去。
唐国泰气呼呼地倒在地上,仍然骂不绝口。
邱庆成的余怒未消,目光扫视周遭,忿忿地说:「谁敢过去扶他,不要怪我把他当成唐教授的人马。」
除了赖成旭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过去料理地上的轮椅和唐国泰以外,四周一片静肃,没有人敢向前一步。
「不……,不要,扶,扶我,」唐国泰拒绝赖成旭的搀扶,他把目光转向围观的外科医师们,「我,不相信……」
唐国泰的眼神投向人群中的阙教授。
阙教授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悄悄走开了。随着唐国泰的眼神游移,又走掉了一些人。
渐渐,围观的人群全部散去,最后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除了邱庆成与秘书小姐外,竟然只剩下赖成旭和躺在地上的唐国泰。
「唐主任,」赖成旭把唐国泰从地上扶起来坐在轮椅上,并且挂好点滴架,「我们回去吧。」
唐国泰几乎不能相信他看到的情景。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喃喃地念着:「白……白养了,这,这些,狗。」
赖成旭推着唐国泰的轮椅走出外科医师办公室。
唐国泰仍歇斯底里地念着﹕「白……白﹐养了﹐这﹐这些,狗。」
他们还没有走远,秘书杨小姐从后面追了上来。
「邱主任要我把这个拿给你,」她转交给赖主任一包牛皮纸袋﹐「他要我转告﹐请你以后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
说完立刻转身走了。赖成旭接过牛皮纸袋,好奇地打开纸袋,发现里面是一叠影印的麻醉、恢复室护理纪录、统计资料以及汇款单据。
他站在医院的走廊通道,脸色变得青一阵红一阵﹐整个人几乎愣住了。
「白,养……,养了,这些……狗。」唐国泰仍然持续着同样的话语,赖成旭一点也没有察觉到那声音已经转变成哽咽的啜泣。
四点二十五分,记者招待会在第一会议室正式召开。
「在今天记者招待会开始之前,我想请外科邱庆成主任以及在场的医疗人员起立,是不是请大家给他们报予最热烈的掌声,」徐大明拿着麦克风,「因为他们的同心协力与努力,让我们今天能在这里亲眼见证台湾医疗史上新的里程碑……」
掌声尾随着徐大明的开场白热烈地响起。
强光照得发言席亮晃晃的。邱庆成就坐在徐大明隔壁,他已经换好他的领带衬衫以及白色长袍。掌声之中,他优雅地起身致意。
镁光灯闪闪发亮。邱庆成微笑着伸出双手,客气地邀请其他出席的主治医师、护理人员站起来和他一起分享这一刻的荣耀。
【33】
二点五十三分,马懿芬坐在妇产科诊所的候诊室,看着手上的手表。
「妳准备好了吗?我们先打点滴。」诊所的护士过来问她。
「稍等一下。」她走到阳台,从十几层楼往地面的方向望去。
马路上的车流随着路口的号志灯变换,走走停停。她记得邱庆成开的是银灰色朋驰汽车,如果从医院的方向过来的话,他应该停在对面,然后从左前方的行人穿越道走过来。
一辆银灰色朋驰车直驶了过去,但那不是邱庆成的汽车。
「进来打点滴吧。」护士小姐走出来拍了拍她。
「我打个电话。」马懿芬急急忙忙走进候诊室,抓起靠挂号处的投币式电话,投了零钱开始拨号。电话拨通,总机转接后,传来开刀房护士小姐的声音。
「对不起,我有急事找外科邱庆成主任。」
「邱主任不在开刀房喔,他刚刚离开……」
马懿芬放下电话,又看了看手表。她跑到阳台去望了望。午后的阳光照得到处亮晃晃的,但路面上没有邱庆成汽车的踪迹。
「妳确定还要再等吗?」妇产科女医师站在她的身后问。
「对不起,再打一通电话就好。」马懿芬显得有些慌乱。她又冲回候诊室,抓起投币式电话,拨通了外科主任办公室。
「请找邱主任。」
「邱主任现在很忙,没办法接听电话。」主任办公室秘书小姐的声音。
「可是我有急事。」马懿芬听见电话背景似乎有人正在大声咆哮。
「请问是哪位,需要留话吗?我请他跟妳回电。」马懿芬没有留下任何话。
挂上电话,她忽然很不甘心,决心再拨个电话,问个清楚。
「妳确定邱庆成医师在办公室吗?」马懿芬问。
「对不起,现在邱主任真的不方便接妳的电话……」
「请妳告诉邱主任,说我是电视台马小姐,我有很要紧的事情,一定要找到他。」
电话那头秘书小姐沉默了一会。
分辨不清那是片刻的犹豫,或者是她真的去请示了。
「对不起。」过了一会,秘书小姐的声音说,「我们这里现在的情况非常混乱,不管是什么事,请妳晚一点再打过来……」
在马懿芬还想再说些什么之前,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现在可以了吗?」妇产科医师问她。
马懿芬绝望地点点头。
她觉得十分茫然,等着接受审判似地。
她们把她带到诊疗间去,要她躺到冰冷的手术台上去,将她的左手固定在手架上面。
她环顾着周遭陌生的环境,呛人的酒精气味、点滴架、诊疗椅、排列在医疗车上的手术器械以及窗外直射进来刺眼的阳光,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现在我要给妳打针。」酒精棉花擦在她的左手,沁凉透澈,唤醒她什么似地。在护士小姐还来不及开始点滴注射之前,她忽然坐了起来。
「怎么了?」护士小姐问。
「对不起,我不要这样,」马懿芬奋力挣脱左手手架的固定皮带,从手术台上跳了下来,「我不要受人摆布……」
「马小姐。」妇产科医师喊她。她也不晓得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冲出诊疗室、候诊室。
「我改变主意了……」马懿芬回头嚷着。她打开诊所玻璃门,很快地消失大门外。
【34】
赖成旭推着唐国泰的轮椅,垂头丧气地回到神经内科病房。经过护理站的时候,被病房护理长看见了,对他抱怨着:
「赖主任,唐教授从二点多出去到现在,整个病房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他要抽血、吃药全部停下来不打紧,唐太太跑来护理站质问,弄得病房鸡飞狗跳。拜托你,下次可不可以接照规矩请假?唐主任这么重要的人物,有什么事我们担待不起。」
「对不起。」赖成旭忙着点头,连连赔罪。
「我现在,现在,是废物,」唐国泰嘟囔着,「阿猫,阿狗,都,都来踢……我。」
护理长没有再说话。她看着唐国泰,脸色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来,踢……踢我啊﹗」
「对不起……」赖成旭仍然道歉不断,「唐主任,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回病房去休息。」
走进第三病房,唐太太正坐在病床旁的沙发椅上。
她板着一张脸,看着他们一老一少狼狈地走进来,「师母。」
赖成旭识相地把唐国泰接扶到床上,并且挂好点滴。
接触到唐太太那种肃穆的眼神之后,唐国泰嘟囔的声音愈来愈小:「阿猫,阿狗……,都欺负我。」
渐渐静默下来,终于睡着了。
赖成旭在病床前站了一会,拿着他的牛皮纸袋,识趣地转身对唐太太又鞠了一个躬。
「师母,我先走了。」他说。
唐太太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走出病房,赖成旭才发现她尾随在身后也走了出来。
「赖主任,我问你,你刚才带着唐教授到哪里去了?」
赖成旭没有回答。他低着头,不断地搓揉双手。
「你不回答我,没关系,你们到哪里去,」唐太太冷笑了一声,「刚刚魏护理长来病房,都和我说过了。」
「是……是唐主任,自己的意思。」赖成旭忐忑不安地说。
「他糊涂,你也跟着他糊涂?」唐太太火冒三丈,「我问你﹐唐教授平时对你怎么样﹖」
「唐教授和师母待我像父母亲一样……我一个孤儿从缅甸漂流到台湾﹐这一、二十年都是唐教授照顾我,」
「它的情况还不稳定,难道还要他再中风一次?我问你﹐如果你的父亲中风了﹐你会不会这样做﹖」
赖成旭又低下了头。
「赖主任,就算他是妳的父亲,照顾你这么多年,也够了。他现在病成这样﹐已经没有能力再照顾你们了,你懂吗?」
「对不起,」一时之间,赖成旭感触万千,「对不起……」他的声音变得哽咽。
唐太太叹了一口气,对赖成旭说:
「你们认清事实,早一点各自作打算吧。」徐大明开完记者招待会之后在院长室接见了唐国泰太太﹐他客气地欢迎她﹐并且招呼她坐下。
「谢谢你接见我。」唐太太欠身坐在沙发上﹐礼貌地表示。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徐大明也坐了下来﹐「小孩子在美国都还好﹖」
「老二今年刚申请上UCLA医学院﹐老大已经要去当住院医师了。」
「时间过得真快。」徐大明笑了笑。
「你女儿呢?」唐太太问。
「唉,愈长愈大,愈来愈不听话。」
「有男朋友吗?」
「老是交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徐大明抓了抓头,「想起来还真是伤脑筋。」
「儿孙自有儿孙福。」唐太太说,「你操心这么多也没有什么用。」徐大明笑了笑。
「妳这次回来,打算待到什么时候?」他问。
「看唐国泰的情况吧。」唐太太稍停了一下,「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特别来和你商量。」
「是。」徐大明前倾上身,「妳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打算,」唐太太说,「毕竟你现在是他的上司……」徐大明交握着双手,考虑了一下。
「妳有什么希望,说说看,我看看能不能尽力帮忙。」
「我自己当然是希望他退休,接他到美国去。」
「这没问题,这点我做得到。」
「可是他自己不想走,说他不想去美国当废人。昨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在病房吵吵闹闹的,」唐太太无
奈地笑了笑,拿出手帕来擦拭泪水浸湿的眼角,「都老夫老妻了,还让人家看笑话……」
「这就比较麻烦一点……」徐大明轻抚着下巴。
「我了解,」唐太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据,交给徐大明,「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是什么?」徐大明问。
「这是我逼着他签字的声明。声明他因为健康的因素,即日起除了教接以外,自愿辞去所有的职务,以后也不会再接受任何行政职务。」
徐大明拿着那张声明,看了一会儿。
「你们两个人从同学到现在竞争了一辈子,现在胜负已经很明显了。既然是他自己想留在这里,当然不能再给你惹任何麻烦。」
唐太太又拿出手帕擦拭眼眶,不自在地笑了笑,「孩子都在美国,硬要他们回来长期陪他其实也不可能……」
「妳确定他自己想留下来?」
「他还可以教教书,」唐太太点点头,「拜托你让他跟学生上上课,讲讲话,每天到医院动一动,免得整天躺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在这里有事做,对他来讲,其实也不是坏事……」徐大明附和着。
「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想了想,也只剩下你可以帮他了。毕竟这是他的希望,我不来求你也不行,如果你觉得勉强的话,我就把他带回美国去……」
徐大明把声明收进衬衫口袋里。他思考了一下,对着唐太太说: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安排一下,尽力完成他的心愿。」
晚上八点半,当电铃响起来时,邱庆成起身去接对讲机,还自言自语地问着:「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他拿起对讲机,问明了访客,回头对着客厅的客人说:「是赖主任。」
「那我最好回避一下。」健辉药品方总经理皱着眉头,急急忙忙起身。
邱庆成带领着方总经理提着手提纸袋走进小敏的房间。小敏正坐在地上玩积木,看见爸爸带着一个朋友走进来,显得有些诧异。
「这是方叔叔。」
「叔叔好。」
「乖。」方总经理笑着看她。
「爸爸等一下还有客人,我请方叔叔陪妳玩一会。」邱庆成说完走出房间,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
小敏远远地站着,犹豫地看着方总经理,半天,终于问:「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吗﹖」
方总经理对着小敏点点头。他悄悄地打开房门,透过门缝往外窥看。
邱庆成打开大门,门口站着赖成旭夫妇,深深地对他弯腰鞠躬,赖太太笑着说:「赖成旭和我专程来向邱主任道歉。」
邱庆成默默地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他也不招呼客人,自己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
赖成旭夫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到了沙发前,不敢坐下来,并排站立在邱庆成面前。
「赖主任,你不是才劝我别得意地忘了自己是谁吗?」邱庆成讽刺十足地问,「怎么今天想要来拜访我呢?」
「邱主任,」赖太太不自在地笑了笑,「赖成旭从缅甸来,很多我们这里的规矩不知道,请你原谅……」
「赖主任,」邱庆成打断赖太太的话,「你不是说要看看吗,看我这个代理主任能代理多久……﹖」
「对不起……」赖成旭吞吞吐吐地说。
「今天如果换成是我站在你家客厅,你会不会放过我?」
「这是一点小小的意思,」赖太太紧紧张张地从手提纸袋里拿出礼盒,放在桌几上,「请邱主任收下来。」
邱庆成接过礼盒,撕开包装纸,打开礼盒。他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把礼盒丢到地上,散落出成捆的千元钞票,以及在地上滚动的水梨。
「赖主任,你每个月贪污了多少黑心钱?拿这几个水梨以及小钱,就想打发我?」
「邱主任,求求你放过我们赖成旭。他并不是故意要得罪你,他只是唐教授的走狗,身不由己……」
「对不起……」赖成旭也跟着说。邱庆成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背着手,转身过去,不发一言。
「邱主任,求求你,看在大家同事这么多年的份上,给赖成旭一条生路。」
赖太太激动地跪了下来,「我们的孩子还小,不像唐国泰可以移民美国,我们家没有他赚钱不行……」
赖成旭看了赖太太一眼,也跟着跪了下来。
邱庆成缓缓地转身回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赖成旭夫妇,叹了一口气问:「你们说,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看着赖成旭夫妇走远,邱庆成关上大门,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楞。
「恭喜,恭喜,」身后方总经理从小敏的房间走了出来,「真是邱主任的全面胜利。」
「哪里,」邱庆成回过神来,转身看方总经理,「全靠你们那几张汇款单据的功劳。」
两人相互凝视了一会,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引荐我们董事长给徐大明院长认识的事,就麻烦你了。」总经理表示。
「不敢,不敢,我会尽力而为,」邱庆成客气地说,「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不完全摸得清楚徐大明的脾胃。」
「你客气了,谁不知道邱主任现在是徐大明院长面前的大红人呢﹗」
「我倒不是客气,有时候想想,当唐国泰的部属反而比较轻松,至少你知道他在想什么……」
「哈哈……」方总经理笑着说,「以后我们公司的产品还要请邱主任多多照顾。有什么用得上我方某地方请不要客气。」
「别这么说……」
「那么,我不打扰了。」方总经理边说边往大门移动。
小敏从房间里面探出头来,大嚷着:「爸爸,方叔叔留了一个盒子在我房间,里面都是钞票。」
方总经理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忙着解释:「小意思。小意思。」
「你真是的……」邱庆成笑着摇摇头,一副拿他没办法似的表情。
「那么,推荐董事长给徐院长的事,就麻烦你了,」方总经理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回过头来鞠了一个躬,「我等待你的好消息。」
【35】
邱庆成一早进到办公室,秘书小姐很神秘地把他叫到一旁。
「邱主任,昨天晚上电话里有通你的留言,我想你最好听听。」她左右张望了一番,神秘地按下电话答录机的播音按键。
答录机传来马懿芬激动的声音:「嘟……邱庆成,我一个下午等不到你……呵……我真是够傻。我打这通电话只想告诉你,我改变主意了。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就这样。嘟……」
邱庆成抚着下巴,整张脸几乎皱在一起。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女人,发什么神经……。」
秘书小姐镇定地问:「邱主任,要不耍回电或者是处理?」
邱庆成铁青着脸色,转身立刻走进办公室。
他用力甩门,把不知所措的秘书小姐留在门外。他坐在可回旋的靠背办公椅子上,把双脚抬到办公桌。
不久,又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一会儿,他交抱双臂,来回走动。
正当他坐立不安的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里面是徐大明笑嘻嘻的声音:「邱主任,你说巧不巧,从昨天到现在,我一连接到了两张辞呈,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邱庆成和徐大明花了一个多小时,谈定了整个外科以及麻醉科的人事布局,走回办公室,对着秘书小姐说:「麻烦妳找麻醉科关欣医师过来,我有重要事情和她谈。」
秘书小姐神情严肃地说:「刚才留言的那个马小姐,跑来说要找你……」
邱庆成皱着眉头,露出不悦的神色。
「我跟她說妳不在她不相信,吵吵闹闹非见你不可﹐还跟我拉拉扯扯,冲到办公室里面去……」
「搞什么……」邱庆成喃喃地说着。
他想了一会﹐对秘书小姐说﹐「先别管她了﹐妳赶快把关欣医师找来。」
秘书小姐支吾了半天,终于说:「邱主任,你要不要和她谈谈……」
「先帮我挡一档吧,」邱庆成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没有时间处理这件事……」
马懿芬出现时,关欣已经进到邱庆成办公室有一会儿了。
秘书小姐抬起头看了马懿芬一眼﹐冷淡地说﹕「他不在。」
马懿芬机警地向前一步,看到原本打开的办公室大门﹐现在已经关了起来。
「我不想再和妳拉拉扯扯﹐」秘书小姐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妳再不离开﹐我就要请警卫过来了。」
马懿芬指着办公室大门说﹕「他明明在里面。」
「马小姐,」秘书小姐冷冷地笑了笑,不屑地说,「我老实跟妳說吧,他不想见到妳……」
*****
关欣接任医院的麻醉部主任那天,公文就贴在开刀房的鞋套间,紧贴着徐大明的院长任命那张还未撕去的旧公文。
唐国泰穿着绿色手术衫,瘸着腿走去看了看公文,又一跛一跛地走回来坐在沙发上。
走过去的实习学生对他客气地打招呼:「唐教授,早。」
唐国泰的反应慢了半拍,一会儿等学生走远了,才制约式地回答着:「早。」
他面无表情,高傲地看着鞋套间来来去去的人。
等过了一会,关欣走过来,他总算有了一些生气,兴奋地抓着关欣的手说:「关主任,恭喜妳,高……升了。」
「谢谢你,唐教授。」关欣停了下来看着他。
「妳……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当然。」
「妳可……不可……以,帮我脱掉无菌罩袍?」
「唐主任,」关欣有些讶异,「你身上没有无菌罩袍啊?」
「求……求妳。罩……袍,弄,弄得我……不,舒服。」
「可是唐主任,你的身上……」
「关主任,对不起,」走进鞋套间的魏护理长连忙打断关欣,「我来帮唐教授脱无菌罩袍……」
「可是……」关欣指着唐国泰。
「没关系,我来。」护理长热心地说。
关欣走远了,回过头看着魏护理长站在唐国泰身后,熟练地做着解开无菌罩袍绳结的动作。
她惊讶地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无菌罩袍。他们两个人一搭一唱,唐国泰也配合着动作,默剧似地,缓缓把手臂退出衣袖。
「唐主任,我要调到楼下供应室去当护理长,明天就走了,」魏明珠空出一只手去擦拭忍不住流出来的眼泪,「以后你自己要多保重……」
唐国泰空泛地凝视着远方,无力地挥动着左手说:「去……吧,去……展,翅……高飞。」
脱掉无菌罩袍后,唐国泰一个人走进邱庆成的手术室,对着正在进行手术的邱庆成说:「你的,肝脏移,移植病……人,现,现在,在……加护病房,急救,你……还有心,心情,开……」
一听到病人急救,邱庆成顾不得听完唐国泰说话,丢下手套,立刻冲出手术室,奔往加护病房去。
没多久,邱庆成怒气冲冲地从加护病房冲回来时,破口大骂:「唐国泰神经病,病人好好的,说什么正在急救……」
等他走回原来的手术室时,唐国泰早已经不见踪迹了。
【36】
现在徐大明坐在苏怡华的汽车内,疾驶在信义路上。
气氛有点凝肃,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交谈。远远的正前方,酷似拇指翘起的拇指山棱线已经清晰可见。
苏怡华记得他才开完今天的手术,走回办公室,接到徐翠凤的电话时,简直是一头露水。
「妳說妳在哪里?」苏怡华问她。
「拇指山山顶。」
「去拇指山顶做什么?」
「我受够了,」徐翠凤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哭起来了,「我要跳下去。」
「妳不要激动……」苏怡华开始有点紧张了,他仿佛真的听见了电话那头山顶风吹着的声音,「我去找妳好不好?」
「要不要我通知妳爸爸﹖」
「你敢通知他,我现在就跳下去。」
「妳不要激动,」苏怡华可着急了,「答应我,不要动,留在原地,我马上过去……」
苏怡华挂上电话,脱掉医师服,准备离开。可是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拨电话向徐大明报告。
徐大明正开着院务会议,听到消息连忙找了借口离席,慌慌张张冲了出来。
他们一起坐在汽车上,沿着信义路一百五十巷到底,转过联勤技术训练中心,上坡前进,折腾了半天,总算到了马路尽头的慈惠宫前。
苏怡华气喘吁吁地跑去向寺庙前下棋的老人打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说:「上面没有路了,只能徒步爬上去。」
「我也去……」徐大明说。
「可是,她不要你……」
「我不会让她看到的。」
沿着寺庙旁的石梯拾阶而上,两旁是笔筒树、相思林等热带植物及惯见的蕨类、苔鲜类植物丛生。尽管标高只有二百多公尺,可是阶梯一路以陡直的仰角爬升,山势非常峻峭。
约莫十五分钟,苏怡华已经气喘如牛了。
路标指示着往拇指山以及邻近九五峰、象山等风景点,标示着行程所需的时间。
苏怡华回头看,发现徐大明还在下方一、二十公尺的阶梯上,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捧着胸口,低着头喘气。
「院长,」他连忙跑下阶梯,「你还好吗?」
「我……,爬不上去了。你,赶快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念着行动电话号码,「有事联络,我。我下去寺庙,那边等。」
苏怡华重复一遍徐大明的行动电话号码,把它记忆在手机中。
徐大明喘着气说:「拜托你……」
「我知道。」苏怡华松脱了徐大明的手,继续往上爬。
他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看。徐大明仍喘着气,扶着栏杆站在那儿望着他。
不知怎地,他的那种眼神让苏怡华难以忘怀。那里面并没有一个深谋远虑的院长,或者是学识渊博的内科教授。那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矮矮胖胖的男人,焦虑又无力的眼神。
攀爬着绳索以及石缝中的凹陷,苏怡华登上了峰顶约莫有一个凉亭宽阔的小小平台,看见徐翠凤一个人坐在平台上,背对着他。
「你来了。」她警觉地转身过来。苏怡华喘着气,点点头。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问。
「我和Stephen吹了。」徐翠鸟淡淡地说。
苏怡华没说什么,走到徐翠凤身边,并肩坐了下来。风呼呼地吹着。视野非常地宽阔,整个台北盆地、山脉、河流、高架公路以及各式各样的建筑,一览无遗。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那个Stephen。」苏怡华说。
「其实不全然是Stephen的问题……」徐翠凤闷闷地说,「我心里也很清楚,早晚会跟他分手。」
「可是妳这样,大家都很担心……」
「大家?」徐翠凤开始激动起来,「你告诉爸爸了吗?」
苏怡华摇摇头,对她说:「我觉得你爸爸很关心妳。」
「他关心的是徐教授的女儿,」徐翠凤无奈地笑了笑,「他什么时候在乎过我﹖」
「难道妳不是徐教授的女儿吗?」
「是,我从小就一再被提醒我是徐教授的女儿。发考卷的时候,老师问我:妳爸爸是徐大明教授,妳考这什么成续?大学的时候交男朋友,我妈妈说:你要想想,你爸爸是医学院的教授,妳交这什么男朋友?因为他是医学院的教授,因为他疼我、爱我、关心我,所以我不可以这个、不可以那个……我这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什至不知道除了当徐教授的女儿,我还能怎么样﹖」徐翠凤说着,变成了哽咽的声音,「我好累,你知道吗……」
苏怡华伸手去拍拍徐翠凤的肩膀。她侧过脸看着苏怡华,倚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可自制地哭泣起来。
「我厌倦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模糊,「你懂吗?」
苏怡华下意识地拍着她,可以感觉到,衬衫右侧已经被她哭湿了一大片。
过了不知多久,徐翠凤总算抬起头来,对苏怡华说:「刚刚你来之前就已经哭过一次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眼睛鼻子都哭得红红肿肿地。
「现在觉得好点了吗?」苏怡华递手帕给她。
徐翠凤点点头,拿着手帕拭泪。她看见苏怡华湿透的衬衫,忙着去擦,慌忙地说:「对不起,把你的衬衫弄成这样。」
徐翠凤愈擦愈湿。她看着手帕,困窘地笑着说:「看我,连手帕都是湿的。」
「没关系,等一下就风干了。」苏怡华笑了笑。
他站了起来,环顾山下密密麻麻的房舍建筑,侧身对着徐翠凤若有感触地说:「从前心情不好时,常常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山谷大叫。」
「真的﹖」徐翠凤也站了起来,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教我。」
「很简单,就这样,看我,」苏怡华虎口对准嘴巴,双掌围成喇叭状,一口气叫得又长又响,「啊||怎么样?轮到妳,试看看。」
徐翠凤很没把握地学着苏怡华的动作。
「啊……」
「不是这样,要把胸中的闷气全部吐出来,」苏怡华又重复了一遍,「啊||妳再试试看。」
风呼呼地吹着。两个人时而轮流叫嚷,时而齐声大喊,直到面红耳赤,笑得直不起腰来。
「怎么样?」苏怡华笑着问,「要不要再试一次﹖」
徐翠凤忽然严肃地停下来,眼神中闪烁着说不上来的迷惘。
「怎么了?」苏怡华问。
「抱我,」她倾身投入苏怡华的怀抱,「抱紧我。」
苏怡华环抱着投入怀里的徐翠凤,还来不及分说,她的嘴唇已经凑了上来。
他本能地想要挣脱。可是她吻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不要让我掉下去……」
苏怡华可以感受到徐翠凤的体温以及湿热的唇,可是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风暴终于停了下来。只留下苏怡华怦怦的心跳声以及徐翠凤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看。
「你实在很好……」
苏怡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僵硬地说:「我们下去吧。」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阶梯一路拾阶而下,几乎没有什么对话。忽然发生了这么快的变化,静默或许是好的。
苏怡华心中飘飘忽忽地,他想起没几个小时前,才问明了上山的路,准备义正辞严地去搭救徐翠凤……不晓得为什么,事情竟变得荒腔走板,和他的想像完全不同……
他们走到山下慈惠宫前的停车场前,天色已经开始发暗了。
苏怡华让徐翠凤坐到汽车前方的侧座,发动了引擎。
幽微的光线中,他注意到了躲在欢喜罗汉的塑像后面,徐大明肥胖的身躯。
苏怡华回到家中,还来不及洗澡,换掉一身汗臭,就接到了徐大明的电话。
「苏医师,真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真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事情,」徐大明焦急地问,「翠凤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可能她是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也不能动不动就要自杀,唉……」徐大明稍停了一下,「她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大概是家里给她的压力太大了……」
「压力太大?」徐大明打断苏怡华,「不可能啊,苏医师,你看我宠她宠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给她压力?」
「她现在心情好像好一点。」苏怡华表示。
「可是她回家一副没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我们也不好揭穿她。她表现得愈正常,内人和我反而愈担忧。她心情不好时,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
「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好像太过于安静,太没有个性……我也说不上来……」
「也许让她休息一阵子会好点。」
「所以,我在想,如果你方便的话……」徐大明暂停了一下,「是不是麻烦你打电话约她明天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
「现在她只愿意听你的话。」
「可是明天一早有晨会,再说,我还有病人……」
「只要你愿意,医院的事我会交代邱主任处理。」
苏怡华抓着电话,沉默了一会。
「苏医师,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别人……」
「徐院长,别这么说。明天一大早我先去迥诊,交代病人的处理。晨会以后我会跟邱主任请假报备,之后再过来接翠凤。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谢谢,谢谢,」徐大明不停地说着,「谢谢。」
【37】
「到了,」苏怡华把汽车停在徐翠凤家门前,引擎还发动着。
要不是他坚持在下班前回医院看看病人,他们应该可以看到淡水夕照的。
这是秋日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托俪地洒在身上,在周边描出金黄色的轮廓。干爽的气候并不觉得闷热,暖暖地,新晒过的棉被似地。
「不进来喝杯茶再走?」徐翠凤问。苏怡华看了看手表,有点犹豫。
「你陪了我一整天,求求你让我有机会帮你泡杯茶……」
「可是﹐……」
「不要可是了,」徐翠凤侧过身来扭熄了引擎,拔出车钥匙拿在手上,笑着说,「你这个人好奇怪,什么事都要别人替你作决定……」
他们走进屋子里面,空空荡荡地看不到一个人。
徐翠凤招呼苏怡华坐在客厅沙发上,急急忙忙跑到到厨房去翻箱倒柜,大事张罗。
「师母不在吗﹖」
「她喔﹖大概采购去了,不到百货公司关门绝对不会回来。」苏怡华听见厨房传来砰砰碰碰的声响,走过去探头看。
「妳在忙什么?」他好奇地问。
「没什么,就是给你泡茶,」徐翠凤手忙脚乱地说,「一向都是我爸爸在弄的,所以找不到东西在哪里……」
苏怡华摇着头笑了笑,过去厨房帮忙找热水、茶叶与茶具。弄了半天,总算泡好一杯茶端出来。
苏怡华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赞叹地说:「还不错嘛。」
徐翠凤侍立在一旁喜孜孜地看着,没说什么,只是笑。她想起什么似地,跑去门口拿了报纸,必恭必敬地走回来。
「请看报纸。」
「干嘛看报纸?」苏怡华问。
「我想起从前日本连续剧里的女人,老公回家了都是这样端茶送报纸的,还得低声下气地说:欢迎回家。那时候我实在看不起日本女人,觉得她们怎么那么笨﹖现在想想,我自己的想法才可笑呢……」
「可笑?」
「也许是因为还不认识你吧……」徐翠凤低下头,出现难得一见的羞涩。
苏怡华尴尬地笑着,不晓得该说什么,正好呼叫器响了起来。
他低下头去察看呼叫器显示的号码,顺手拿起电话拨号。
「我是苏怡华医师,请问哪位找我?」电话接通了,「嗯,陈宽……现在吗?」
徐翠凤在苏怡华旁边坐了下来。她撑着腮帮子,定定地看着苏怡华打电话,简直着了迷。
「嗯……等一会我会过去,」苏怡华看了看表,「好,在你的办公室。」
挂上电话,苏怡华对徐翠凤说:「我得去医院了,陈医师找我。」
「我知道。」
「那么,」苏怡华起身,「我走了。」
徐翠凤漾开了一张满满的笑脸,送苏怡华到门口。
「谢谢你今天陪我,」她用温婉的口气说,「我好快乐。」
「我走了,」苏怡华跟徐翠凤挥手,「再见。」
徐翠凤也跟他挥手道别。
苏怡华走出大门,回首仰望徐宅大院,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只是一座梦中城堡。
正当他发着楞时,城堡里的公主兴奋地跑了出来,嚷着:「你这个人,钥匙忘记了,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苏怡华走进办公室时发现陈宽正趴在桌面上,听见苏怡华的声音坐了起来,一脸沮丧又疲惫的表情。
「你找我什么事﹖」苏怡华问。
他揉揉眼睛,从桌面拿起一袋X光片交给苏怡华,有气无力地说:「拜托你帮我看看这个。」
苏怡华从陈宽手中接过X光片,打开阅片架上的灯光,把片子挂上去。那是一系列服用对比剂之后的胃部摄影检查,白色对比剂很清晰地呈现出胃部内膜的皱折以及纹理。
「片子照得不错,」苏怡华看了看X光片,立刻抓着了重点,「在幽门附近,胃大弯侧,有一个溃疡性凹陷,边缘隆起,呈现不规则状,」
他又翻了翻片子,从不同的角度以及透光审视,「周边黏膜以及黏膜下组织,似乎也受到侵犯。」
「你觉得是什么诊断?」他调整了个姿势,双子交叉在后脑袋。
「当然不能排除慢性溃疡,」苏怡华想了一下,「不过以我的经验,这种X光片百分之九十应该是恶性肿瘤。」
「我也是这么想。」陈宽点点头。
「我建议你做胃镜检查以及病理切片,并且尽快安排电脑断层评估有没有其他的转移以及手术的可能性。」
「嗯,」陈宽站了起来,背对着苏怡华走了几步。
他似乎沉思着什么,过了一会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自己的X光片,你会怎么说?」
「你的……﹖」苏怡华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陈宽点点头。
「前一阵子升等的时候就开始胃痛了,一直以为是压力的关系,不太理会,直到最近断断续续开始排黑便,才找技术员老吴帮忙照胃部摄影……」陈宽梢停了一下,「片子是下午拿到的……目前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因此……你是不是能帮我做胃镜以及病理切片?」
「什么时候?」
「我从中午之后就开始禁食了,atropine︵抑制唾液分泌的药物︺刚刚打过,」陈宽收拾阅片架上的胃部摄影X光片,「下班前我交代胃镜室邱小姐把器械都准备好了。」
「现在?」苏怡华问。
陈宽点点头。
两个人一起走到胃镜室去。
苏怡华发现所有的内视镜器材已经消毒过,监视器萤幕也被摆放在病人躺下来可以看到的位置。
陈宽打开电源,调整光线以及影像,并启动录影装置。他把内规镜交给苏怡华,干脆地躺到检查病床上,对着苏怡华说:「开始吧。」
苏怡华很熟练地顺利把内视镜伸入陈宽的食道中。
「来,再往下吞。」
随着陈宽费力地吞咽,监视器上呈现出食道内膜的纹理。随着内衬镜前进,通过愤门进入胃部,萤幕上情晰地可见胃部皱褶。
「这是胃底……然后是胃体,」苏怡华一边说明,熟练地移动内视镜的方向,「幽门……」
很快在胃大弯侧幽门附近那个四、五公分左右的溃疡就呈现出来了。那是一个不规则边缘的溃疡,溃
疡中心充塞着溃烂组织,边缘可以看到明显的隆起,沿着隆起的边缘是浮肿的内膜往外延伸。
苏怡华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不安地看了陈宽一眼。
陈宽并没有注意到苏怡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萤幕,似乎掉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苏怡华继续检视其余的胃壁,并且在溃疡部位夹取了几片病理切片。
等检查完成之后,陈宽从床上坐了起来,背着苏怡华,愣愣地不知想着些什么。
好久,他才从床上站了起来。
「你可不可以暂时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我爸爸……我需要一点时间。」
「明天我帮你安排电脑断层摄影,看看手术的可行性?」
陈宽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苏怡华:「今天晚上去喝酒吧?」
苏怡华有些迟疑,问他:「喝酒好吗?」
「去喝酒吧,」陈宽想了想,「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
两个人醉酿酿地从日本烧烤料理店摇摇摆摆走出来。
走没几步,陈宽蹲在门前的水沟旁,开始呕吐。
苏怡华踉踉跄跄过去拍他的背说:「喂,陈宽,振作一点,今天才喝了没多少……」
呕吐了几回合,陈宽站了起来,抬头对着苏怡华傻笑,眼睛还泡泡肿肿地。
「走,我知道一个更棒的地方,今天我们一定要喝个过瘾。」
陈宽一马当先,拉着苏怡华,跌跌撞撞地走在夜深的巷道。苏怡华率先唱起歌来:
身边有你情话甘甜留恋放未下,烟酒香味迷魂体气更加心不死……
他侧脸看了陈宽一眼,陈宽操着不怎么标准的闽南语跟着唱和﹕
春风微微吹入窝边,茫茫不知时,啊……,醉生梦死,青春枉然为你去。
他们勾肩搭背,颠颠倒倒地走在路上,水银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陈宽扯着嗓子,重复地唱﹕
啊……﹐醉生梦死﹐
青春枉然为你去。
陈宽看着苏怡华,先开始笑了起来。
苏怡华也跟着笑,两人愈笑愈厉害,各自捧着肚子弯下了腰。
陈宽笑停在地上翻滚,苏怡华试图去垃,差点被他拖到地上去,两个人仍然是笑得不可开交。
苏怡华喘着气,站在路中心看陈宽。他拾起刚刚停掉的节奏,放慢速度,轻轻地唱着另外一段歌词。
陈宽歪七扭八从地上爬起来,也跟着苏怡华唱和。唱着唱着,声音变成了哽咽。陈宽趴在苏怡华肩上,放声大哭起来。苏怡华抱着陈宽,怕着他的背。
「陈宽,别这样,别这样……」
陈宽抬起头来,擦拭着眼泪,对苏怡华叹着气:「你看看我这半生,不知道都在干什么……」
陈宽摇着头。
「明天我们做电脑断层,一定还有机会的……」苏怡华安慰他。
陈宽别过头去,不知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才回过头来看着苏怡华,淡淡地说:「生命中,有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如果不马上说,马上做,很快就来不及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你看,像我这样……」
苏怡华强颜欢笑地提议:
「我们去Judy那里喝酒,热闹热闹……」
「喝酒没有用,热闹也没有用……」
陈宽摇摇头。
「现在才九点钟多,」苏怡华看了看表。
「我累了。」
「可是,时间还早……」
「我没有交代要出来喝酒,怕他们会担心。我想回去看看太太和孩子……」
走到忠孝东路口,陈宽随手招呼了一辆计程车。
「谢谢,」临上车前,陈宽激动地转过身来拥抱苏怡华,「我的生命拜托你了。」
苏怡华挥手告别陈宽。他伫立在繁华的台北街头,茫然地看着计程车消失在车水马龙之间。
百货公司拉上铁门之后,街道上明显地冷清了起来。
苏怡华坐在橱窗的窗台上,面对着红砖道上一座空荡的电话亭。
一整天,他陪着徐翠凤去淡水坐渡轮,又和陈宽放浪形骸,纷纷攘攘的这些现在都结束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不想回家。
一个畜着短发,酷似关欣的女孩从苏怡华的面前走了过去。他的目光繁紧追随,直到她转了弯,消失在尽头。不晓得为什么,苏怡华又想起了陈宽刚刚说过的话。
「生命中,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如果不马上说,马上做,很快就来不及了……」夜色静寂。一阵风来,卷得地上的传单在空中翻飞。苏怡华起身,在风中站了一会。风吹着他的头发,乱发飞扬。他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时犹豫了一下。可是很快就下定决心投进硬币,开始拨号。不久,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
「关欣,我是苏怡华……」
【38】
关欣放下手上的话筒时发了一会楞,立刻想起客厅里还有客人,她必须在苏怡华过来之前请客人离开。
客厅里,怡泰医疗器材公司副经理张小姐和业务经理很识趣地站了起来,笑着说:「时间不早,那么,我们不再打扰。」
她指着散放在桌面上的一些像是气管内管以及蛇形连接管等医疗器材,「这些是样品,给关主任参考比较,我们愿意尽一切的努力把这些耗材打进附设医院,取代目前的品牌。」
关欣和他们一一握手。
张副总弯着腰鞠躬握手,对着关欣必恭必敬地说:「这些产品如果能进到麻醉科,比照惯例,我们会有百分之十的回馈……」
「这是是回扣啰?」关欣问。
「不是回扣……」张副总忙着解释,「现在医疗市场相当竞争,因此总公司为了加强售后服务,特别编列了一些公关预算,关主任知道,这些预算是一定要花费的。花钱请人来做售后服务,总是不够贴心、周到,因此……」
关欣笑了笑。过了一会,她忽然问:「我知道外科邱主任用了很多你们的产品……」
「我们和邱主任向来合作非常愉快,」张副总再三保证,「妳放心,关主任和邱主任是好朋友,我们回馈的比例都是一样的,绝对不会大小眼……」
她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关欣有点惊讶,必须强作镇定。还好他们很快就起身走到门口。
「桌上还有东西,」关欣提醒张副总,「你们忘了带走。」
张副总看着那包纸袋,笑咪咪地说:「那是一点小小的意思……」
关欣走回客厅,拿起牛皮纸袋,走了回来,交给张副总。
「请妳拿回去。」张副总不断地推辞那个牛皮纸袋,闪烁地说:
「真的没什么啦,不成敬意……」
「我不想打开这个牛皮纸袋,也不希望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关欣很严肃地说,「不过,如果贵公司以后还希望跟我有往来,就请你们把这个纸袋拿回去。」
张副总和业务经理面面相觑,很不情愿地接过纸袋,显得非常尴尬。
「好吧,如果关主任这么坚持的话……」两个人仍然客气地鞠躬,告辞了。
关上大门,关欣充满无力感地靠在门上。
她想起接任麻醉科主任之前,苏怡华还曾经对她发出警讯……她自己也为此差点对苏怡华大发脾气。
她双手抚着头发,试图着理出一个思绪。
关欣皱着眉头收拾桌面的医疗耗材,听见电铃响了。
她匆匆忙忙打开门,看见苏怡华提着一瓶红酒站在门口。
「妳升了主任,」他提起红酒,一脸虚心的笑,「一直没有机会跟妳道贺……」
关欣退后了一步,让他走进来。她楞楞地领着苏怡华走进客厅,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恢复过来。走着,忽然闻到苏怡华身上的气味,问他:「你怎么身上都是酒味?」
「陈宽邀我去喝酒,」苏怡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苏怡华简短地叙述陈宽的病情,以及检查的经过。他感叹地说:「看着他摇摇晃晃坐上计程车,我忽然觉得非常害怕,不晓得为什么……好像看到我们的生命,就这样自白地糟踢掉了。」
「前天看到他,还好好的。」关欣睁大眼睛看着苏怡华,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
「他告诉我:生命中,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如果不马上说,马上做,很快就来不及了。想起他的话,我就觉得很感叹……」
关欣撑着下颚,久久不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她意味深远地说:「是啊……」
她起身拿着那瓶红酒,无声无息地走进厨房去,拿着开瓶器打开红酒上头的软木塞。
「你不是要庆祝吗?」她拿着酒瓶以及两个空玻璃杯走出来,「我们来喝酒庆祝吧。」
关欣斟上红葡萄酒,两人举杯互祝。
「恭喜妳高升麻醉科主任。」
「也恭喜你变成外科副主任。」一仰而尽之后,关欣莫名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苏怡华拿起酒瓶,又替她斟上新酒。「以前当实习医师的时候,看着那些主治医师、主任穿着白衣长袍,总觉得好神圣﹐又好威风……」
关欣笑了笑,欲言又止。
「我知道妳的感觉,」苏怡华感触良深地说,「我们再干杯吧。」
两个人又喝了一大杯酒。
喝完酒,关欣定定地看着桌面上那瓶红酒,怅然若失。
「说好是庆祝的……」苏怡华放下酒杯。
关欣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她感慨地低下头,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沉默了一会,苏怡华从沙发上站起来,决定以行动打破沉默。他当皮笑脸地一鞠躬﹐夸张地说﹕「现在由外科副主任苏怡华医师来为麻醉科关主任献唱,以象征关主任就职﹐普天同庆﹐四海归心的赤忱,并祝贺关欣主任政躬康泰、万寿无疆……」
唱唱唱,你来唱,我来唱,我们大家一起唱,唱得星星迷了路。
唱唱唱,你来唱,我来唱,我们大家一起唱,唱得太阳不下山。
苏怡华唱起从前的爱国歌曲。他一边摆动双手,原地踏步,还一边向关欣摆手行军礼。
唱唱唱,我们高声唱,自从总统到台湾,春风化雨甘霖降,万众欢腾,四海一心,齐欢唱,啦啦啦,啦啦啦,齐欢唱……
看着稣怡华夸张的动作,关欣眼角红润,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这样一边笑,一边擦拭眼眶的泪水。
「那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好……」她作了一个深呼吸。
苏怡华慢慢停下了动作,他很讶异这样的话竟出自好强的关欣。
他伸出颤抖的手去轻抚关欣的头发。关欣贴靠在他的胸膛上,生硬地说:「对不起。」
「没事,没事……」苏怡华紧紧地搂住关欣。
「我竟笨到以为我真的可以改变这一切……」苏怡华的双唇缓缓地贴近关欣的脸庞。
他的唇可以感受到双颊上泪水咸湿的味道,就这样,他吸吮着她的泪水,嘴唇缓缓地抚过关欣的脸庞、鼻子……
关欣抱紧苏怡华,轻轻地与他双唇交贴。她可以感受到苏怡桦舌头温热湿滑地探索了进来,那里面杂揉着温柔、泪水、爱意与关怀……
种种混乱而分辨不清的讯息。
关欣闭上了眼睛,任他长驱直入,唇舌交缠。她触了电似,微微地扭动身体。过了不知多久,苏怡华放开关欣的双唇,定定地看着怀抱里的她。不知为什么,浮现在苏怡华脑海里的竟是陈宽的身影以及他说过的话。
「生命中,很多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如果不马上说,马上做,很快就来不及了……」
四下静悄悄地,像是所有翻腾汹涌的波涛挑起的一切,都缓缓沉淀下来了。
「关欣,」苏怡华终于下定决心,「我爱妳……」
关欣流动的目光怯涩涩地看着苏怡华,受了什么惊吓似地,酡红的脸闪现出一种迷惘的神情。
「我很害怕,怕我不赶快说,就会来不及了……」苏怡华再度炽热地吻着她。
他的唇从关欣的嘴唇游移到耳朵、颈项,一双手热情地伸到她背后轻轻地
扯开洋装拉链。他缴动地褪下关欣的洋装,露出一片香肩以及衣服里面的胸罩……
不晓得为什么,这时候,苏怡华忽然听到关欣的声音,喘不过气地喊着:「对不起……」
忽然间,他感受到关欣内在那股热能与张力,像在热锅里活鱼跳动着的声响,渐渐地,消失了。
「对不起,」关欣衣衫不整地坐在沙发上,激动地喘着气。
「怎么了?」苏怡华握着它的手,「妳的手怎么这么冰冷?」
他反射性地去抓她手上脉搏。
「我也不知道。」关欣摇着头。
苏怡华把了一阵脉搏,放下关欣的手。
「我去帮妳倒杯开水。」苏怡华匆匆忙忙跑进厨房去张罗温开水。
过了一会,他端着温开水走出来,看见关欣忙乱地在拉着身后的拉链。
关欣抬起头看见苏怡华走过来,停下了动作。
她欲言又止,想了又想,似乎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只能说:「对不起……」
苏怡华没说什么,他把开水交给关欣,走到身后,替她把拉链拉了上来。
【39】
马懿芬低着头,呆呆地站在常忆如面前,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现在对话停了下来,常忆如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她望向落地玻璃窗外一栋一栋错落的建筑,过了好久,回过头来问:「妳打算怎么办?」
「我姊姊住在纽泽西,我打算把小孩子生下来,她愿意帮我带孩子……」
「我离婚时带着两个小孩,一直熬到现在。有时候我根本不敢回头去想,我是怎么撑过来的。事情不是妳想的那么容易,我虽然含辛茹苦,可是至少是一个有尊严的单亲母亲,妳现在这样,这个社会只会骂妳未婚生子、破坏家庭,妳有没有想过,妳将来靠什么养孩子﹖ 」
马懿芬吞吞吐吐地说:「生完孩子之后,我想回来看看能不能继续跑新闻……」
「难得妳没有被邱庆成冲昏头,还会替自己想一下……」
办公室的气氛再度陷入胶着。
「我最近事情愈来愈多,妳跟着我这么多年,本来我想这个夜间新闻主播也该是交棒的时候了……」常忆如叹了一口气。
「常姊,对不起……」过了一会,常忆如问她:「妳确定妳还想回来跑新闻?」马懿芬点点头。
常忆如没好气地看着马懿芬,翻弄着行事历说:「我们在纽约那边有个新闻人员交流进修计画,离纽泽西很近。妳怀孕的这段期间可以去听听课,到处参观,非常自由。时间大概是一年左右……」
「常姊,妳是说,我去美国之后,还可以回来上班?」
常忆如看着马懿芬,没说什么。
马懿芬喜形于色,高兴地抱着常忆如:「谢谢常姊。」
「听我的话,安安静静去美国把孩子生下来,交给妳姊姊,然后安安静静地回来,可以吗?」
马懿芬点了点头。
「这社会并不公平,特别是女人要出头很困难,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我们好不容易在新闻部有了一片天,妳的路才正要开始,说什么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常忆如在行事历上为了一些注记,「对了,除了我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邱庆成。此外,没有别人了。」
「这个人,倒是需要教训教训……」常忆如不知想着些什么,忽然问马懿芬,「我这里有条新闻,有人控诉邱庆成医疗不当,一个胃癌手术,不知怎么变成了细菌感染,腹腔发炎什么的……」
马懿芬沉默了一会,似乎思考着什么。
「我只是提一提,主要是和邱庆成有关,」常忆如笑了笑,「妳自己要是没有兴趣就算了,我总是找得到机会修理他的……」
马懿芬打断常忆如的话,坚定地说:「我有兴趣。」
常忆如满意地笑了笑,从抽屉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马懿芬:「妳可以去找这个人,他是个开业医师,病人家属在他手上。如果我们先报导,他愿意给我们独家……」
马懿芬看了一眼那张印着陈庭医师的名片,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意。
她把名片放到上衣口袋里,冷冷地说:「我倒想去看看……」
马懿芬带了摄影记者和陈庭约定在诊所见面。
陈庭很完整地展示了病人在附设医院的病历,以及自动出院后,转诊到长庚医院紧急手术的详细资料。
「长庚的病历记载得很清楚:腹膜炎并发败血症,」陈庭指着影印病历,「病人早就出现了高烧以及白血球剧增现象,邱庆成却置之不理,任病情恶化。要不是他们及时转院,恐怕病人早就死在他手上了。这是很明显的医疗不当。」
马懿芬边翻阅边点头。典型的医疗疏忽,病历没有问题。
「我可以跟病人谈谈吗?」马懿芬问。
「没问题,如果妳能答应我几项条件……」
「陈医师,我跑医疗新闻十几年了,在没看到病人之前,我没有办法跟你谈任何条件。」
陈庭哈哈大笑起来:「我很高兴常忆如派了高手过来采访。」他干脆俐落地说,「走吧,我带妳过去。」
走出了诊所大门,陈庭邀请马懿芬以及摄影记者坐入他的私人轿车。车辆驶出诊所,走在马路上,马懿芬好奇地问:「陈医师,很冒昧地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说。」
「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替他们出面?」
「关系?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就是爱打抱不平……」陈庭笑了笑,「连我太太都劝我。哈哈……
妳就当作我打算出马竞选市议员好了……」他们来到康和医院,司机恭恭敬敬地过来开门。
马懿芬随着陈庭走到二楼的一间病房里。躺卧在床上的病人以及陪病的家属连忙向陈庭点头致意。
「叶先生、叶太太,」陈庭对他们介绍,「这是电视台的记者马小姐,她想跟你们谈一谈。」
老夫妇腼腆地朝马懿芬点头。马懿芬坐到病床旁的沙发,也对他们点头回应。摄影组的人员早就俐落地在病房铺设电源并架设灯光。
「听陈医师说,你们差点被附设医院的邱医师害死?」叶先生点点头。
「怎么说?」马懿芬问。
「开完刀以后她一直发烧,叫肚子痛。每次都找不到人,邱庆成总是派手下一个医师过来看,也不处理,只会说,没有关系,没有问题。好不容易人出现了,摆个架子说:已经在打消炎针了,还要怎么样?我们多问几句,他就不耐烦地说:到底你们是医师,还是我是医师?」
「等一下,」马懿芬很快地拿出记事本记下重点,她要求摄影记者打灯光,开始摄影,「你可不可以把刚刚的话再重述一遍?」
叶先生看到灯光以及摄影机,迟疑了一下。陈庭面带微笑地鼓励他:「没关系,马小姐是我请来的,你就实话实说。」
「你说给她听……」躺在床上的叶太太翻了个身,皱着眉头,虚弱地表示。由于受访者不熟悉镜头的缘故,他们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把采访完成。现在灯光暗了下来,摄影记者正忙着收拾电缆以及灯架。
「谢谢你们接受采访。」叶先生也对马懿芬点着头,他看着陈庭,又看着叶太太,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马懿芬环顾宽阔的病房,好奇地问叶先生:「叶先生,开这个手术,花了你们不少钱吧?」
叶先生的表情忽然黯淡下来。他点点头。
「我们两个人绑在这里,没有任何收入……在医院吃饭要花钱,加护病房的药要花钱,医师还要收红包……」
「你说医师要收红包﹖」
「妳不知道吗?」叶先生睁大了眼睛,「手术公订的红包行情是六万六千元。」
「你是说,邱庆成收了你六万六千元的红包?」
「我何必骗妳?」
「等一等。」马懿芬叫住了摄影记者,请他把灯光、摄影机重新架设起来。
*****
邱庆成在外科主任办公室外的走道上见到马懿芬走进来时,满脸都是尴尬的表情。
「懿芬,我真的很抱歉,那天临时发生了器官移植的事,我必须开记者会,唐国泰又跑来无理取闹……后来,我一直找不到妳。」
「我知道你很忙,」马懿芬冷冷地笑了笑,「今天我是来跟你谈公事的。」
「谈公事?」
「你有位叶太太和她的先生指控你医疗不当,造成腹膜炎以及败血病,差点导致死亡,你知不知道?」
「他们跑去找妳?」马懿芬没有回应。她打开了手上的麦克风开关,示意摄影记者开始拍摄。
「请问你个人对叶先生指控医疗不当的事,有什么看法?」她把麦克风转向邱庆成的方向,等候他的回答。
灯光一下子打在邱庆成的脸上。邱庆成有点转不过来,他本能地伸出手去遮挡灯光,疑惑地问:「妳真的要采访?」
「是的,」马懿芬正经八百地又重复了一次问题,「请问邱主任,针对叶先生的指控,你有什么看法?」
「妳知不知道妳在做什么?」邱庆成开始有些不高兴。
「邱主任,我提醒你,你现在正在接受采访。」
「我不懂妳到底在说什么?」邱庆成恼羞成怒地对着镜头大嚷,「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病人手术后不断地发烧并抱怨腹部疼痛,他们指控你置之不埋,才会造成了严重的并发症。」
「他是发烧并抱怨腹部疼痛没错,可是我已经打了高剂量的抗生素,我自认问心无愧。」
说完,邱庆成忽然自觉地停下来,他伸子想去垃扯摄影机,「停下来,我不要接受这种采访,停下来……」
摄影记者扛着摄影机,本能地退后好几步。
马懿芬拿着麦克风,义无反顾地向前进逼:「病人家属还指控你收了六万六千元的红包,你承不承认?」
听到这个问题,邱庆成停了下来,激动地转身往后走。
「我不需要回答妳这些问题。」
摄影机跟着邱庆成往前走,马懿芬拿着麦克风几乎是小跑步的速度才能跟上,马懿芬咄咄逼人地问:「病人的苹果礼盒是手术前一天送到外科主任办公室里的,他说里面还有六万六千元的红包……」
邱庆成正好走到主任办公室前,回过头来,胀红了脸,用尽力气喊着:「没有就是没有﹗」他走进办公室,把身后的大门摔得碎然作响。
马懿芬喘着气,回头问着摄影记者:「都拍到了吗﹖」摄影记者把摄影机从肩膀上放了下来,对着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马懿芬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回公司报备。
「妳放手去做,」常忆如显得非常兴奋,挂上电话前还特别说,「我会全力支持妳。」
邱庆成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时将近晚上八点钟。美茜一打开大门就着急地问他:「你看过晚间新闻了吗?」
邱庆成摇摇头,走进客厅里,无力地坐在沙发上。
「新闻过后,家里的电话就没有停过,有来关切的,也有自称是媒体记者要采访你的,我吓死了,干脆连电话线都拔掉了……」
美茜问,「你吃过饭了吗?」
「我吃不下。」
「现在怎么办?」美西问。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他一张脸埋入双掌中,过了一会抬起头来问,「新闻怎么说?」
「他们拿了器官移植的资料片说你是个名医,然后是病人家属对你的指控,之后是你在办公室前面那一段……」
「我极力否认。」
「病人和家属看起来很善良,你简直像个发飙的恶魔……」邱庆成托着腮帮子,不说一句话。
过了好久,想起什么似地,他忽然问:「小敏呢﹖」
「刚刚看完电视,楞神神地走进房间去了。」
「我去看看。」邱庆成走到小敏房间,轻轻地推开房门。小敏背着他,坐在书桌前啜泣着。邱庆成走近,发现她的作业簿都被泪水沾湿了。
「爸爸,」小敏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问,「电视说的是真的吗?」
「傻孩子,」他把小孩抱起来,「那是有人要陷害爸爸,爸爸不怕,小敏也不怕……」
清晨四点钟,邱庆成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快速地喘着气。
四下静寂寂地,天还没有亮。
他又躺回床上去,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挨到六点钟,起身漱洗。
对他而言,时间似乎过得太慢了。六点半不到,他穿好了衣服,拿着公事包,坐在餐桌前楞楞地发呆。
七点钟,邱庆成接上电话线插头,拨了一通电话到主任办公室去。电话那头秘书小姐冲着他紧紧张张地说:「邱主任,你千万不要过来,这边满屋子都是记者……」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被抢了过去,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喂,邱主任是不是?我是联合报记者……」
邱庆成像拿到烫手的山芋似地,连忙把话筒丢回电话机座上。他又在餐桌前坐了一会,听见门外的声响,惊魂甫定地走到大门前,发现是送报人从门缝塞进来的早报。
他拾起早报,看见报头下重要新闻提示着:名医邱庆成惊爆红包弊案︵详情见三版︶
邱庆成连忙翻到第三版。那些原本应该充塞着政治人物、国内外重大新闻的版面,现在触目惊心地都是关于红包弊案的报导、专访、医病关系的分析评论,甚至是读者的投书。尽管邱庆成矢口否认,可是仍有许多投书历历指证。那些投书中,有些名字连邱庆成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见过。
【40】
邱庆成余悸犹存地放下了报纸,看见美茜站在他面前,关心地问:「吃早餐吗?」
她转身到厨房弄了三明治、培根以及咖啡端出来,坐在餐桌前面看着邱庆成吃早餐。
邱庆成啜一口咖啡,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嚼着嚼着,嘴巴停了下来,不知想着些什么。过了一会,他垂头丧气地说:「我想我还是辞职算了……」
「你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才正要开始,只因为他们对电视说了些话,你就要放弃一切?」
美西看着他,坚定地摇头,「更何况病人现在情况很好……」
「这不是病人好不好的问题……」
「你这辈子救了这么多人,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跟病人要过红包。即使病人不送你红包,你不一样替他们开刀吗?」
「是啊……」
「那我就不懂了,如果这些病人现在控诉你是那么的理直气壮,那么当初他们卑躬屈膝、弯腰鞠躬送红包来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态呢?」
邱庆成没再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这是为了特权,想得到比别人更好的照顾。钱不是重点。」美茜看着邱庆成,「现在他们控诉你,是因为你没有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想要的是报复……」
「报复?」他想不出来为什么马懿芬会变成这样,更不愿相信这正是导致整个事件的原因。
「你在外科升迁得这么快,如果说不招谁惹谁,那才真是奇怪。树大招风,我总觉得这是另一场斗争,有人站在暗处,想整你下来……」
「妳說的没错,只是,」邱庆成沉默了一下,「在这个医院多待一天,这些你死我活的事情就永远没完没了。如果我辞职了,至少我们全家不会这么风雨飘摇。我一样可以到私人医院去上班,也许我们还可以过得更舒适、安逸……」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没头没尾地走,等于默认了。小敏怎么办?你当然可以辞职,可是小敏转学到天涯海角都还是你的孩子,人家会怎么说她?」邱庆成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餐桌上剩余的培根、三明冶与咖啡。
「我不晓得你在害怕什么,你自己不就是这样熬出头的吗?这是你最熟悉的游戏,难道你忘记了?没有是非对错,只有胜败生死……」
他皱了皱眉,想起什么似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抬起头问美茜,「妳說现在该怎么办?」
「我建议你暂时不要去医院,先远离媒体风暴,避避风头。想办法弄清楚状况,看看背后到底是什么力量在运作,我们才有着力点……」
「这样躲,能躲多久呢?」
「我也不希望你躲啊。可是事情愈滚愈大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再仔细想想,时间很紧迫,我们该从哪里着手,才能把事情搞清楚?」她看了看手表,「我该叫小敏起床了。」
美茜急忙去房间把小敏唤醒,自己匆匆忙忙跑去梳洗,着装,又出来帮小敏弄早餐,摆放在餐桌上。
邱庆成看着这一切,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无限感慨。他伸出一只手抓着美茜,感慨万千地说:「美西,谢谢妳。」
美茜看了邱庆成一会,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小敏睡眼惺松过来吃早餐,美茜忙着招呼小敏吃早餐,转过头来问邱庆成:「等一下我送小敏出门,你想想看,我可以去找谁谈,或者请谁帮忙?」
邱庆成想了一下。
「我想解铃仍须系铃人。妳先去康和医院看看病人,」邱庆成稍停了一下,「先问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到底他们想要的是什么?钱,道歉,还是一定要我去坐牢?只要他们不吵,就算记者想起哄也没有用。」
「我怎么联络你?」美茜问。
「妳把妳的行动电话留给我。」邱庆成的眼神似乎恢复了原来的锐利,「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妳再跑一趟医院,看看情况,特别是打听一下院方的反应。记得弄几支行动电话回来。」
美西一一把待办事项记在记事簿上,写了一半,抬起头来问:「医院里面有谁是你信得过,我可以去找的人﹖」
「外科行政总医师、麻醉科关欣主任,」邱庆成数了数,尴尬又无奈地笑了笑,「平时前呼后拥的,以为有很多人。现在想想,真的就剩这些了……」
同一个时刻,徐大明正在院长办公室里,拿着电话,挥手示意走进办公室的秘书小姐暂时离开。
「请记者们稍等一下,我马上出去。」徐大明捂着话筒,回头对着电话里的人陪着笑,「对不起,外面记者太多了……」
「徐院长,你的立场我很清楚。」电话里传来常忆如的声音,「只是,公立医院收红包的现象其来有自,累积了相当程度的民怨,已经是社会关注的民生议题了,我实在是无力扭转。光从昨天新闻报导播出到现在,你知道我们新闻部接了多少举发医师收红包的电话?」
「常经理,妳說的固然没错,」徐大明笑着解释,「只是,公立医院医师的待遇和一般私立医院比较起来,不但工作量大,薪水也低。他们往往都是最优秀的,也最辛苦。现在这个待遇的问题没有解决,动不动就要拿医德问题、司法问题扣帽子抓医师收红包,弄得医师像逃犯似地,这……恐怕不太公平,也非病人之福。」
「徐院长,你这种说法社会大众恐怕很难接受,你们的医师就算收入再低,在社会上都还是属于高所得……你这样说只会引起更大的反感。」
「可是作为一个医师,养成的时间比别人多,也比别人辛苦,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说哪个行业不辛苦呢?」
「问题是,你们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得到齐头式的平等,这和法西斯主义有什么两样?再说,这样做,只会把医生和病人关系弄得更紧张,立场更加对立……」
「徐院长,这些年来我的健康全靠你照顾,我不是不知感谢……也许我必须把话再说得明白些,」常忆如稍停了一下,「这样说好了,以我这几十年跑新闻的经验,这件事已经变成社会事件,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情势就是如此,我真的无可奈何。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说几句,那我劝你最好想清楚立场。我不敢说这样的事情谁对谁错,但是这种疯狂的社会力一旦爆发或被挑起来是很难收拾的,特别你才新就任院长,我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
「受到伤害?」
徐大明拿着话筒稍稍愣了一下。他淡淡地说:
「我懂了。」挂上电话,徐大明沉默地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
不久,他主动联络医学院徐凯元院长,共商对策。他们沟通了十多分钟,徐大明也提出了一些他的建议。
「﹃自清运动﹄可能是一个比较好的回应。只是,这件事如果由院方发动的话,容易让外界得寸进尺,觉得我们很容易吓唬。对内的话,也可能导致医师们的反弹,指责院方配合媒体起舞。可是不做又不行,毕竟外面的压力太大了……我理想中的方式应该像是员工自发性的活动,更接近某种自我反省的层次……」
「好吧,就照妳的意思去做。如果可能的话,尽早采取一些中性的行动,不要把事情扩大,免得又像在大厅那次,弄得几乎要抬棺抗议,这些媒体事件,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是梦魇……」徐凯元说。
徐大明又打电话通知相关单位的工作人员,交代工作事项。联络完毕之后,他穿上白色长袍,走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模样,自言自语地说:
「虽然我个人接任院长不久,但是建立一个以病人为导向的医院向来是我一贯的理念……」他重复地修正拗口的句子,「目前我已经下令成立一个专案小组进行调查,我要求调查小组一定要做到毋枉毋纵,尽快给社会大众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等练习完毕之后,徐大明又梳理了一下头发,整理了一下服装。他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说:
「好戏上演了。」
打开大门,踩出办公室,徐大明故意匆匆忙忙地对秘书小姐说:
「请记者先生、小姐们都到第六会议室来,看看他们有什么问题。」
*****
美茜走进康和医院,询问了半天,总算来到病房门口。她望着挂在门板上那个「请勿打扰」的牌子好久,仍然决定敲门。
过了一会,门缝里露出叶先生狐疑的脸,冷冷地问:「什么事?」
「我是邱庆成医师的太太,我想探望叶太太。」美茜捧着花束,满脸的笑容。
「我们不需要妳的探望……」他用力地关门,还没完全关上,被美茜顶住,发生推挤。
「叶先生,你听我说,」美茜急急忙忙地说,「我只是来看看叶太太,没有别的目的,看完我马上就走……」
霎时间,挣扎停止,那道门缓缓地打开了。叶先生面无表情地领着她走到病房床前。
「这是邱庆成医师的太太,她来看妳。」他对着叶太太说。
叶太太虚弱地半卧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美茜。美西送上手捧的花束,客气地说:「叶太太,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先生和我都感到很遗憾,也很抱歉……我们希望妳能早日康复……」
叶太太沉着一张脸,别了过去。
叶先生站在一旁,讥讽地答着腔:「当初我们求妳先生的时候,死求活求他都不肯来,现在为什么又主动要来看我们了呢?」
「叶先生,我们真的是很有诚意的……」
「难道是我们诬赖了你们吗?」叶先生打断她,「妳回去告诉妳先生﹐如果他真的有诚意﹐叫他公开在电视上承认收红包,并且向我们道歉。」
美茜把花束放在床头桌上,没说什么。
「妳可以走了,」叶先生说,「我们不欢迎妳……」
美茜犹豫了一下,在那里站了一会。她从皮包内拿出一叠钞票﹐对着叶先生说﹕「这是我先生和我的一点慰问之意,我相信你们住院一定有很多花费……」
「陈庭医师把我们照顾得很好,」叶先生伸手阻止她﹐「我们不需要妳的钱。」
「陈庭医师?」叶先生点点头,他说:「我想他也不希望我拿你们的钱。」
美茜走出康和医院时和邱庆成打了一通电话。
「陈庭?」邱庆成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曾经听过这么一个人,可是又想不起到底是何时,或者在什么地方?
「康和医院的陈庭医师,你再想想看。」
邱庆成抓着行动电话,沉默了一下。
二、三个月前他还在康和医院兼外快的时候,他们曾主动帮他增加了红利分配的成数,光是那个月的薪水就多拿了六万多块。可惜他当了外科主任之后,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他记得康和医院彭院长曾经对他说过:「医院有位董事特别交代,拜托你特别照顾陈宽医师,听说他最近就要升等投票了。」
当时,一方面唐国泰早对陈宽下了全面封杀令,另一方面自己也太忙了。能够避开那次会议的投票,正是邱庆成自己求之不得的事。
莫非整个事件和那次投票有关?
「稍等一下……」邱庆成急急忙忙找来康和医院的通讯录,准备一页一页地查询。
他才翻开第一页,就在董事会的名单下面找到了陈庭的名字以及新生南路上的住址。新生南路?他记得有一次忘年会喝醉了酒,住院医师开车送陈宽和他回家。那次他们看着陈宽走下车,就是在新生南路上。
「陈庭……」邱庆成喃喃地念着。
忽然之间,他记起来了。陈宽走进那家新生南路上的大型诊所。诊所耀眼的看板上面就写着「陈庭内儿科诊所」。
午休时间,自清运动在医院的大厅热热闹制地布置了起来,走过医院大厅的员工很难不注意到各处张贴的海报,诸如「拒绝红包」、「服务病人是我们分内的职责」等各式各样的标语。长条桌子上面摆着大大的签名布条。
工作人员则热心地招呼着往来的员工签名支持自清运动。
守候了一会儿的记者们看到迎面走过来的唐国泰,团团地把他包围住,征询他要不要签名,并请他针对红包弊案发表一些意见。
唐国泰有点被这个场面唬住了,过一会立刻了解整个情况。他冷漠地看了一眼海报的内容,含糊地嘟嚷着:「胡闹……」
麦克风满满地凑在他的面前,几乎挡住视线。记者们并不放过他,抢着发问:「唐教授,你是前外科主任,能不能请你就外科医师收受病人红包这件事,发表看法?」
唐国泰执意往前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回头。
「你们中间,谁……谁是没有罪的,」他的疲惫的眼神里闪过光芒,「可以先……先拿石头,打,打他……」
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断了,像耗尽了电力的电池一样。可是记者们仍然不肯善罢干休,继续追问:「你是指所有的外科医师都收红包吗,还是什么意思?」
唐国泰摇了摇头,一跛一跛地往前。
「唐教授,你赞成医师收受红包吗?」有人不死心,死缠拦打。
他走了几步,回头凶狠地瞪了那个记者了一眼,抿着嘴,自顾走远了。
仍有记者不死心地追了上去,差点把他撞倒。幸好几位好心的工作人员出来挡驾,恳求似地说:「唐教授已经说完了……。」
陆续有一、二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老教接,好奇地走过来自投罗网,等发现是红包弊案相关的签名活动之后,吓得纷纷转身回头,退避三舍。
过了一会,他们看到赖成旭远远地从餐厅的方向走过来。
「赖教授,欢迎签名……」工作人员以及媒体记者的精神为之一振。
赖成旭先是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来。没想到工作人员热心招呼,又哄又骗地,弄得他骑虎难下。赖成旭拿起签字笔,又觉得不妥。
「赖教授不是要签名吗﹖」工作人员问。
「我再想想看好了……,」他放下笔,语词闪烁。转身准备离开。
「赖主任,摄影机还在转动,」记者们笑着调侃他,「你不敢签名大家都看到了,这可是有证据的噢……赖成旭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围观的人以及摄影机,似乎被这个场面吓住了。
他转了回来,惊慌失措地提起笔,喃喃地念着:「签名也可以……」
大厅对面咖啡店兼花果店老板正在吧台前冲泡着咖啡。咖啡器底层沸腾的开水把蒸汽送上顶层,浸泡着磨碎的咖啡豆。
他拿着一只勺柄,轻轻地搅拌,对着坐在吧台前的新闻记者黄美丽说:「马懿芬吃干抹净﹐你们捡剩下的屑屑,一点意思都没有,对不对?」
「唉。」她换了一只手支撑下巴。
「这类的新闻报导一点意义也没有……妳看,现在签名那个麻醉科教授,自己就是收红包收得最厉害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去年夏天我太太开刀就是拜托他麻醉的,怎么会不知道?」老板关掉瓦斯,让上层的咖啡液通过网,缓缓流进下层玻璃瓶内,「再说,这里买花送水果的人都跟我打听,哪个医师什么行情我不知道﹖」
他熟练地把咖啡倒入精致的咖啡杯,连同汤匙、咖啡盘,附上奶精、糖包,递了上去。黄美丽接过咖啡,调了调奶油、白糖,轻轻地搅拌。
「老板,」她啜了一口咖啡,神秘地笑着,「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谢谢,」老板摇着手,「我跟他们无冤无仇的,何必做这种缺德事。再说,人家也把我太太治得不错……」
「老板,社会公义嘛……何况,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亏妳說得这么理直气壮,什么社会公义?大家还不是混一口饭吃?」老板笑着说,「妳說我们是老朋友,总不能搞到妳有饭吃,我在这里混不下去吧?」
黄美丽笑了笑:「你说签名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妳不知道吗﹖原来的麻醉科主任赖成旭,不当主任才没多久……」
老板拿着抹布擦拭桌面。
黄美丽把名字记在她的记事本上面。
「他的行情怎么样﹖」她又啜了一口咖啡。
「这是最起码的。」老板扳开了三个子指头。
黄美丽咬着笔杆,想着什么似地。她自言自语地说:
「总有一些人相信公理正义吧……」过了一会,想起什么似地,「老板,电话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黄美丽拨通了采访组组长,得意地报告她的斩获。她话锋一转,神秘地说:「我倒有个点子,让这些红包教授现身,对……在他们签名的画面上打名字、职衔,报导他们坚拒红包文化的决心,把他们捧得高高的,」听到采访组组长似乎颇为支持她的想法,黄美丽愈说愈兴奋,「从现在开始每个小时的新闻都播报,悬赏通缉犯一样,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些受不了的人,自愿出来指证他们……」
挂了电话,黄美丽一口把剩余的咖啡都喝完了。她得意地说:
「马懿芬除了一个男主角以外,什么都没有,算什么独家?这里满地都是最佳男主角,我闭着眼睛随随便便就可以抓出至少一打……」
院务会议上,正常的议程几乎被关于红包事件的讨论取代了。有人主张医院应该积极地介入调查,主动开除不法收受红包的医师,也有人觉得事关医师的名节与声誉,医院应静待司法调查,不需随着媒体起舞。两派辩得面红耳赤,争论不下。
这时候,秘书小姐悄悄地送一份剪报到徐大明的座位士。
徐大明翻开卷宗,看了一眼成叠的报导以及最上头一篇标题为︵杜绝医院的红包文化︶的社论。
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头。成叠的剪报还包括了「外科主任邱庆成教授否认收受红包指控」、「附设医院员工发起自清签名运动」、「院长组成专案小组,彻底调查红包弊案」、「调查局北机组主动侦察红包弊案」……
最让徐大明触目惊心的莫过于一些新牵扯出来的事件。像是急诊室的病人指控行政总住院医师收受红包安排住院床位、附设医院的医师拿了不开业奖金却利用夜间在外面兼差……情势的发展显然排山倒海而来,不断扩大,看来常忆如并没有说错。
现在徐大明可真的有些担心了,这些剪报才只是今天晚报的报导。一整天,还有那么多记者、摄影机在医院跑来跑去。
徐大明不敢想像,到了晚上电视新闻,明天早上所有的报纸全部登场……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议仍然进行着,可以想像这些义愤填膺加上意气用事的意见将会无止无境地进行下去,得不到任何结论。
徐大明无趣地看了看表,站起来宣读几份晚报的剪报概要,严肃地表示:「目前情势还在继续发展,我相信我们作任何断言或任何泱定可能都过于草率。我们是不是回去再思考一下,下个礼拜三再来作进一步的讨论与决定?」
徐大明环顾会场,显然大家也都觉得更多的讨论都是枉然了。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好,那就是下个礼拜三。目前我已经组成了专案小组进行调查,密切观察这个事件的发展,我会把最新的调查和进展向各位同仁报告,也欢迎大家有什么意见直接与我联络。」
散会之后,徐大明请麻醉科关欣主任留了下来。
等其他的人都离去之后,关欣问:「院长找我?」
「昨天晚上到现在,妳见过邱主任吗?」
关欣摇摇头,她看着徐大明,想不出他为什么对她说这些。
「是这样,」徐大明深思熟虑地说,「这件红包弊案事情虽是邱主任个人偶发的事件,可是目前事态愈来愈严重。如果我们不能作出一些有效的措施,我担心这件事还要波及更大的层面,对医院造成更大的影响……」
「有效的措施?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到下周三再来作决定?」徐大明梢停了一下,淡淡的说:「是的,但我们仍必须有些动作。否则,外界的压力恐怕会像滚雪球一样,愈来愈大。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见到下周三投票强迫作出什么决定让邱主任下不了台,毕竟大家都是同仁……因此,我希望妳能劝邱主任主动提出辞呈。我相信这样,对于他个人,整个医院,都会是比较好的做法……」
「你要他辞去所有的职务?」
「这当然是很不得已的决定,」徐大明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个人很乐意在私人医院方面,帮忙介绍一些其他的出处。」
关欣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想起什么似地,忽然问:「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问题我的确也考虑了很久,」徐大明淡淡地笑了笑,「我想起妳担任麻醉科主任的职务﹐就是邱主任强力向我推荐的。他信任妳的看法和想法,因此我直觉妳会是传递这个讯息最合适的人选。」
【4l】
院务会议散会以后,守在场外的记者一窝蜂地抓住各行政主管探询会议的结论。
美茜站在会议出口,正好碰上这阵忙乱。她伸长了脖子,看着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一个个穿着白衣长袍的医师﹐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没有见到关欣。
忽然间,美茜看见电视新闻报导画面中那个记者﹐从会议室的方向走了过来。
「马小姐,」美茜叫住她,「妳报导了这么精采的题材﹐大概就要步步高升﹐平步青云了。」
马懿芬停下来,不解地看着美茜。
「我是邱庆成医师的太太。」
「原来妳就是詹美茜……」美茜吓了一跳,不明白马懿芬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
「是邱庆成派妳来的?」马懿芬讥讽地笑了笑。
「邱庆成到底和妳什么深仇大恨,」美茜激动地说,「妳一定要用这种手段对付他?」
「听着,如果妳只想吵架,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奉陪,不过……」
马懿芬露出一种诡谲的笑容,她带着特殊的敌意,把美茜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要是妳想谈,我们倒是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
美西没有说什么,随着马懿芬走到医院底层的速食餐厅。马懿芬点了两杯咖啡,端着餐盘,坐到餐厅的角落。
「马小姐,我并不是来接受妳的采访的。」
「没问题,」马懿芬喝了一口咖啡,「我也没说要访问妳。」
美茜想了想,很严肃地说:「我只想告诉妳,妳是个新闻专业从业人员。我希望妳摸着良心问自己,妳用这种狠毒的手段对付他,公平吗?」
马懿芬把糖、奶精都倒到咖啡里去,轻轻地搅拌。
「邱太太,我不明白妳的意思﹖邱庆成医师如果觉得那段采访不够客观,大可再接受我的专访,把话说更清楚,我愿意随时候教。」
美茜摇摇头,问马懿芬:「妳的消息是从陈庭那里来的吧?」
马懿芬没说什么。
「妳可知道陈庭是谁?」
「妳說吧。」马懿芬本能地拿出了笔和随身的记事簿。美茜开始述说陈庭与陈宽的关系,以及唐国泰与陈庭的恩怨种种……
马懿芬不时在记事簿上写着字。她又谈到陈庭的关说以及陈宽在医学院的升等投票的过程。
「因此,妳自认为专业的报导,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别人复仇的工具罢了。妳只是别人斗争的武器,我希望妳能够思考清楚,难道这就是妳的目的吗?」
马懿芬侧着头,咬着笔,不知想着些什么。慢慢地,她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马小姐,妳笑什么?」
「妳說的没错,」马懿芬笑了笑,「每个人都希望利用我做些什么。不过,我刚刚在想,妳对我说这
些,妳自己又希望得到什么呢?」
「让我直接明白地说吧,我希望妳放过邱庆成。」美茜理直气壮地说,「从很多角度来讲,他是一个很好的医师。社会要养成这样的医师并不容易,他有前途以及未来,还可以救很多人命。这个医院从过去到现在,有太多收红包的医生了,他们有些人甚至更恶劣,我不觉得这场恩怨,甚至是这副十字架一定要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马懿芬又啜了一口咖啡,盯着美茜看。
她淡淡地问:「妳一定很爱妳先生吧?」
「我不懂妳的意思?」
「让我这样问好了,」马懿芬笑了笑,「妳觉得邱庆成爱妳吗?」
「我想这个问题也许妳不该问我,」美茜露出自信的笑容,「不过我可以告诉妳,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倩,我的孩子和我都会无怨无悔地变着他。」
忽然间,马懿芬说不出话来。不晓得为什么,美茜的回答给她带来的冲击,甚至比那天离开妇产科诊所时还要绝望。
她一直把美茜当做假想敌,她可以在言辞上毫不逊色,在专业上无懈可击,甚至让美茜抱头鼠窜……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情况会变成这样。
马懿芬知道她完全失败了。光是美茜那种自信的笑容和满足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输了。几年来,马懿芬一直和她计较着邱庆成到底爱谁多一点,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到底谁更爱邱庆成,愿意为他付出更多?
马懿芬深吸了一口气,她竟然那么经意地被她击垮了。
忽然间,她有种毁灭的冲动。如果报复不能给她带来救赎,那么毁灭也许是她最后的选择。
马懿芬看着美西,挑舋地问:「如果我告诉妳我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我自己呢?」
「我不明白?」
马懿芬把夹在记事簿里面有怀孕记录的那张医疗证明传给美茜。
「妳何不回去问问邱庆成?」美茜接过医疗证明,瞄了一眼里面的内容。
一不小心,打翻了从头到尾没有动过的咖啡。她楞楞地看着那张证明单,一点也顾不得沿着桌面流动下来,滴滴答答的咖啡。
美茜回到家,替她开门的是邱庆成。
美茜见到邱庆成,接捺不住内心的情绪,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邱庆成不解地抚着热腾腾的脸颊,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刚刚和马小姐谈过了。」她疲惫地说。
关欣坐在客厅里,看到这么尴尬的场面,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
美茜急忙转身过来拉住关欣。她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对不起,关医师,我失态了。」
「没关系,我下次再过来……」
「关医师,对不起,请妳不要离开……」关欣看着美茜,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她终于又坐了下来。
「你们坐,我去倒杯水。」关欣正要推辞,美茜已经自顾走进厨房去了。
她打开冰箱,倒了一大杯冰开水,仰着头咕噜咕噜猛灌。喝完一大杯水之后,她放下玻璃杯,双手压在流理台上喘着气。
渐渐,她激动的情绪总算恢复平静。
美茜深吸了一口气,又从冰箱拿出果汁,倒了两杯端出去,她强作若无其事的表情说:「对不起,打断了你们的讨论。」
邱庆成坐在沙发上,不自在地看着美茜。
「其实我只是来传达徐大明院长的意思……」关欣解释着。
「徐院长怎么说?」美茜把果汁分别放在关欣与邱庆成面前。
「他希望邱主任主动提出辞呈。」关欣表示。
「果然……」她恍恍惚惚地坐下来,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她侧验看着邱庆成,「你的意思呢?」
「我?」邱庆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无奈地说,「情势变成这样,我想关键还是在徐大明身上……」
「我不懂?」关欣讶异地问,「不是他钦点你当外科主任的吗,为什么现在又不支持你呢?」
「徐大明早就希望我能下台,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
「难道是以前陈心愉Port-A-Cath手术的过节吗?」
「倒也不尽然,」邱庆成摇摇头,「我想,苏怡华才是他心目中的外科主任人选。他不过是利用我来对付唐国泰罢了……」
「苏怡华?」关欣问。
「直到前天晚上徐院长打电话给我,主动帮苏怡华请假,让苏怡华陪他女儿出去散心,我才恍然大悟,想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不然,我一直懵懵懂懂的……」
「徐院长女儿p」
「徐院长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一直在请她物色乘龙快婿,几乎所有的内科医师都知道这件事,」邱庆成叹了一口气,「其实从上次陈心愉POrt-A-Cath手术时我早该警觉到了。」
关欣没说什么,整个人楞裨裨地,仿佛受了惊吓似的,直到美茜叫她:「关主任,妳还好吗?」
「对不起。」关欣回过神来。
「我看妳好像不太舒服?」邱庆成问。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一些私人的事……」关欣闪烁地回答着。
美茜自顾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
过了一会,她回头问关欣:「妳想,如果邱庆成辞掉外科主任,院长可不可能答应,在下周三的院务会议中保住他主治医师以及教授的职缺?」
「妳要我辞掉外科主任?」邱庆成问。
「如果徐大明要的是外科主任这个缺的话,我想你很难全身而退﹐……」
美茜愁眉苦脸地说。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关欣。
「如果你们确定的话,」关欣也看着他们,「我可以现在就打电话给徐院长。」
「麻烦妳用行动电话,」美茜传给她一支行动电话,「我们担心家里的电话有人窃听……」
关欣拿着手机走到窝边去拨电话。美茜和邱庆成则坐在沙发前,无言相对。
一会儿,关欣打完电话回来。美茜着急地问:「怎么样?」
「他说让邱主任先把辞呈递上来再说吧……」
「这个老狐狸,」美茜咬牙切齿表示,「他从前拿了不开业奖金,晚上还不是一样偷偷地在家里附近看诊,这个人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外一套……」
屋子里面一片静寂。
总算关欣打破沉默,问邱庆成:「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邱庆成撑着脑袋,不知想着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老实说,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送走了关欣,关上大门,邱庆成回头靠在门上。
他问美茜﹕「妳为什么还要帮我?」
美茜没说什么,从皮包里面拿出离婚证书,交给邱庆成。
「我已经盖好章了,你随时可以盖章生效。」
邱庆成看着那张离婚证书,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通了,有些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懂?」邱庆成摇着头,「如果是这样,妳为什么还要帮我﹖」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我知道你的处境,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你吵吵闹闹,称了别人的意……」
*****
关欣离开邱庆成的住处,走在繁华的东区街道上。约烂的霓虹灯交映着亮晃晃的商店﹐在夜里显得格外耀眼。
她停在一家冷清的泡沫红茶店前,忽然觉得累了,不想再往前走。泡沫红茶店的装潢不算漂亮﹐却有种洁净明亮的气氛透过落地玻璃,吸引她走了进去。
她点了一杯珍珠奶茶,隔着落地玻璃坐在靠窗的位置。
吸吮着甜甜的奶茶,她脑海中浮起她和苏怡华在家中收拾杂乱,去行天宫祈幅﹐在海边拥吻以及在雨中唱歌的情境……往事历历,如画面般一幕一幕流动。
超级商店前,有个年轻人正打着公共电话,急切地比手画脚,似乎有很多重的事情必须向对方解释。
隔着玻璃,那样的画面反而构成了一种默剧似的趣味……
关欣静静地观看着。直到有个小女孩悄悄地站在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天真地问:「阿姨,要不要买花?一朵才十八块。」
关欣回神过来,望着那女孩手上的一大篮玫瑰,对她笑了笑。
她挑出一朵粉红色的花朵,拿在手上。小女孩接过关欣的二十元,坚持要找钱。
「谢谢阿姨。」她把两块硬币塞在关欣手上,一溜烟似地跑了。
关欣一手拿花,一手拿着硬币,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
她记得从前看过一本叫做《月亮与六便士》的小说。虽然月亮与六便士都是澄黄色的圆形,然而前者圣洁高贵,后者却是最不起眼的硬币。换个角度看,月亮尽管美丽却不能像六便士一样可以买到一个起码的面包。理想与现实,梦想与生活,何者的价值高贵﹖
关欣楞楞看着手上的花朵与硬币。
过去她总以为写故事的人疯狂。人生一路走来,竟然发现自己落入了相同的困境与迷惑中。问题是,谁来给我们解答呢?
玻璃窗前,公共电话前那个年轻人挂了电话。看来他似乎没有把话解释清楚,不欢而散。
关欣望着那个空荡荡的电话亭,又看了看手中的硬币,终于决定起身用手上的硬币打电话给苏怡华。
服务小姐又送来了一杯珍珠奶茶。
「我不懂,」苏怡华坐在关欣前面,一脸疑惑的表情,「我不懂妳为什么要帮邱庆成?」
关欣玩弄着手上的玫瑰花,淡淡地说:「毕竟他的医术不错,在教学方面也很突出,他可以治好很多病人,也可以教出很多好的医生……」
「妳记不记得我曾经跟妳說过,他的道德操守有问题……」
「我说过了,那天晚上,是我不好,」关欣沉默了一下,「也许他并不适合担任行政工作,他也愿意辞去外科主任的职务……」
「我不懂,而妳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的……」苏怡华抚着头,「这太不像妳嫉恶如仇的个性了。」
「你是不懂,」关欣笑了笑,「这就是我。」苏怡华用迷惘的眼袖看着关欣。
他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问:「妳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能去和徐大明谈谈,说服他支持邱庆成的决定,让他保留主治医师和教授的职务……」
「我只不过是外科的副主任啊﹗」
「我知道……」关欣不安地交搓着双手,下定决心似地说,「徐院长的女儿和你交情不错。」
苏怡华的反应像是听见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似地,双手搓揉着脸庞,沉思什么似地。
「是徐院长拜托我照顾她……」苏怡华激动地解释着,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那样只会愈描愈黑,无奈地又停了下来。
「我在想,也许他听得进你的话……」苏怡华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他别过脸去,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看着关欣:「妳可不可以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妳要这样做?只要给我一个理由……」
关欣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苏怡华叹了一口气。
他问关欣:「妳告诉我,妳来找我,是妳自己,还是邱庆成的意思?」
关欣的眼眸不安地流动着,对苏怡华说:「是我自己拜托你的。」
「我明白了。」那并不是苏怡华期待的答案。他一脸失落的表情,缓缓地低下头去吸吮奶茶。
不知不觉,几乎把整杯珍珠奶茶喝光……直到他回过神来,看见卖花的小妹妹站在他的眼前甜甜地笑着。
「先生,要买花吗?」小妹妹问他。苏怡华问明了价钱,从口袋里掏出钞票,买下所有的玫瑰花。他把一大束的玫瑰花摆到关欣面前。
「我答应妳尽力而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只希望妳知道,我愿意为妳做任何事情……」
「谢谢你。」说完之后,关欣静静地看着苏怡华。
也许苏怡华还期待关欣说些什么,可是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苏怡华觉得有些尴尬,淡淡地说:「那么,我先走了。」
他走出泡沫红茶店,回头又跟关欣挥了挥手。关欣就坐在玻璃窗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窗外。
关欣捧起那一大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楞楞地看着,看得出了神。
【42】
陈庭走出了病房,翁律师以及叶先生都站在门口送他。
「按铃中告邱庆成的事,就麻烦翁律师准备一下,」陈庭深思熟虑地说,「下周三他们医院会召开院务会议,我希望这个动作能给他们一些压力,早一点作出表决……」
「好,」翁律师表示,「等一下我会和叶先生就细节进一步讨论。」
叶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客客气气地对着他们两个人一直点头。陈庭和他们挥手告别,走出了康和医院。他看了看表,坐进等候在门口的轿车里。
「刚刚陈宽医师医院的助理匆匆忙忙过来,」司机转身过来,递给他一个信封,「她说这封信很紧急,请你马上看。」
陈庭接过信封,淡淡地说:「回诊所去。」
司机回过头去发动引擎。汽车缓缓地开出了康和医院。
陈庭从西装衬里口袋拿出老花眼镜戴上,眯着眼睛看那封信。信封上面是陈宽方方正正的钢笔字迹,写着:
父亲大人亲启
他拆开了信封,展开折叠工整的十行式信纸。信纸上面是陈宽秀丽的钢笔字迹,看得出来字型刻意地被放大了。
父亲大人膝下: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刻,孩儿应该已经进到开刀房,接受苏怡华医师的手术了。我的病理诊断是Bowen第三型胃癌,肿瘤的位置在胃大弩侧靠出门附近,四、五公分大的肿瘤。诊断相当确定,内视镜和病理切片的报告也完全吻合。从昨天电脑断层报告看来,食道、主动脉附近都疑似有淋巴转移,情况并不乐观。
陈庭看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张大了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延颤抖地捧着信纸,从头再看起,仿佛那样,可以改变信的内容似地。
敬爱的父亲,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表白我现在的心情。我深深地感到对不起你和母亲。对不起你们对我的期望,我不敢想像你们知道这件事以后的担心与哀恸……我还对不起文秀以及孩子,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着过去。以及未来的事情。尽管我曾有许多医治胃癌病人的经验,但当事情面临自己身上时,仍然是无法承受的打击。作为一个医者,我们注定比别人更早看到了自己的疾病与死亡,但也因为这样,我深刻地理解到,这是我们的痛苦,却也是我们的幸运。
想起过去种种,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我的人生不晓得都在忙些什么,太少有机会和真正在乎的人好好相处。我发现自己对家人、孩子、朋友,竟还有那么多没有做完的事情,而未来却是那么地有限……
敬爱的父亲,请你原谅我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这件事。我之所以作这样的选择,也许因为你是我最尊敬的父亲,同时也是我最信赖的医者吧。我已经把手术交给苏怡华医师了。因此,当我从麻醉醒过来,我们将一起面对结果。那时候,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地坚强。
因此,不管手术的结果是好或坏,都请父亲为我祝福吧。
儿宽敬叩
看完了信,陈庭只觉得全身虚软无力,侧倒在车窗上喘着气。
「院长,什么事?」司机听到了声响,抬头看了一眼后照镜。
陈庭强作镇定地说:「去陈宽的医院,马上去。」
车窗外一栋一栋的大楼流动了过去。陈庭仍然无力地喘息着,他呼出来的热气蒸得透明的玻璃一片迷蒙,很快就遮蔽了窗外的景致。
手术台上,苏怡华穿着全套无菌罩袍、手术面罩、手套,把一双血淋淋的手伸进病人的腹部,翻摸了半天,又把手伸进腹部深处,边摸索边皱眉头。
终于,他伸出手来,交抱在胸前,好一阵子不说话。
「怎么了?」手术台上的住院医师问。
「请老刘过来照相。」过了不久,教材室的老刘拿着相机跑了过来。
「苏医师?」
「麻烦你照几张幻灯片,」苏怡华把手再度伸进腹部﹐把胃襄翻了出来﹐对着老刘说,「这个区域……」
老刘拿了张矮凳踩了上去,对着苏怡华指定的区域喀察喀察地照相。苏怡华又翻动胃部,指着另一个区域:「包括淋巴结以及血管,都要照进去……」
老刘又照了一张,皱着眉头啧啧地说:「淋巴结到处都转移了……。」
苏怡华没说什么,调整了一下腹腔扩张器,又指定了一个照相区域。
「简直是沾黏得一塌糊涂……」老刘照着相,兴致勃勃地问,「这种手术能开吗?」
「大概只能做局部切除。」苏怡华无奈地说。
老刘从矮凳上下来,顺手从麻醉机上的病历撕下一张病人资料的贴纸,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哎,才三十几岁,这么年轻……」
苏怡华又翻动了一下胃囊,要求老刘再照一张幻灯片。老刘提着矮凳,选了一个理想的照相位置,又站了上去。
「这么厉害的肿瘤实在是少见……」他边对焦边啧喷称奇,对了半天,想起什么,忽然抬起头看着贴在他手臂上的标签,「这个病人怎么和我们外科陈宽医师一模一样的名字?」
苏怡华一阵心酸,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边的动作。
「老刘,你先拍,」他从手术台下来,「我出去喝杯咖啡,马上回来。」
住院医师白了老刘一眼,老刘似乎也立刻察觉事态不妙,楞在那里。
苏怡华匆匆忙忙冲出手术房,脱掉手套、解开口罩。他穿越更衣室,走到休息室的咖啡机前打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前喝完那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双手抚面,一刹那之间,再也承受不住激动的情绪。陈庭匆匆忙忙奔向恢复室,正好在门口碰见苏怡华从恢复室走出来。
「情况怎么样?」他焦急地抓着苏怡华的手。
「现在还在麻醉恢复中,」苏怡华解下口罩,「恐怕你要过一会才能进去看他。」
「肿瘤完全切除了吗?」
「腹腔里面沾黏得太厉害了,并且在食道、肝动脉、主动脉附近都有淋巴转移,」苏怡华摇摇头,「我只能做局部切除,绕道十二指肠。」
陈庭睁着眼睛,用不解的眼神望着苏怡华。
「他还能活多久?」苏怡华低下了头。
「他还有三个月好活吗?」陈庭问。
苏怡华没有任何回答。
「难道连三个月都没有了吗?」
「对不起……」苏怡华激动地说,「对不起。」
陈庭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向病人家属等候区。
看着他的孤于的身影缓缓地走远,苏怡华不放心地追上前去,问他:「陈医师,你还好吗?」
陈庭背对着苏怡华,抬手摆了摆,头也不回地说:「我没事……」
才正说着,一个跟蹈没有踩稳,整个人就昏厥了过去,瘫倒在地上。
陈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苏怡华的实验室里,手上还挂着点滴。
他挣扎着爬起来,急急忙忙拔掉了针头,压着伤口准备赶过去恢复室。走了几步,忽然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喘息。
正好苏怡华从走廊上走过来,焦急地问:「陈医师,怎么回事?」
「没事……」陈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立刻又感到一阵晕眩。苏怡华连忙过来扶住他,对他说:「你现在血压太低,还不能站起来,你应该再休息一下……」
「不行,我一定要去看陈宽。」陈庭坚持着。
苏怡华扶着陈庭,想了想,无奈地说:「我请人找张轮椅来,再送你过去看他,好不好?」
过了一会,苏怡华请研究助理找了把轮椅过来,合力扶着陈庭坐上轮椅,推着陈庭过去恢复室。
「他醒了吗?」陈庭问。
「刚刚睁开眼睛了,还有一点迷迷糊糊。」
「他知道手术的结果了?」
「还不知道。」苏怡华摇了摇头。
陈庭不知道想起什么,伸过手来,抓着苏怡华的手,感慨地说:「谢谢,谢谢你……」
苏怡华没有说什么,也抓着陈庭的手。
他们进到恢复室,苏怡华指着陈宽病床的位置给陈庭看。还没走到床畔,陈庭就坚持轮椅停下来。
「我看起来还好吗?」陈庭回头憔悴地望着苏怡华,努力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我不要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苏怡华扶着陈庭,随着他缓缓向前。他们走到病床前,轻轻地掀开隔离帘幕。声响使得病床上的陈宽睁开了眼睛。
「爸爸……」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牵动了手术的伤口,微微地皱着眉头。
陈庭激动地挣脱苏怡华的扶持,冲过去抓住陈宽的手,嘟囔着:「爸爸来了。」
「爸爸,」陈宽努力地说,「对……不起。」
「手术很顺利,」陈庭抚着陈宽的头发,「一切都很顺利……」
「对不起,爸爸……」
「什么都不要说……」尽管陈庭强作镇定,可是仍忍不住情绪,脸上老泪纵横。
【43】清晨,美茜捡起了从门外塞进来的早报,那种戒慎恐惧的感觉,仿佛送进来的不是早报,而是仆闻。
「你要先看吗?」她问邱庆成。邱庆成苦着脸接过了那份早报,坐在餐桌前摊开来看。美茜就坐在他的面前,瞥见头版的标题斗大的字写着:
﹃自清﹄运动?﹃撇清﹄运动?
病人按铃申控医师收受贿赂,又有多名教授陷入红包弊案。
「这回是谁?」美茜问。邱庆成专注地看着报纸,漫不经心地回答:「麻醉科的赖成旭。」
「赖成旭﹖」美茜满脸疑惑,「他又怎么了?」
「他比我还惨,不过是自情运动签名的时候被记者拍到,」邱庆成放下了报纸,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病人直接告到地方法院去了。」
美茜也觉得不可思议,皱了皱眉头,拿起那份早报。
到了中午,他们同时在电视新闻报导看到了按铃控告赖成旭的画面。
病人家属咬牙切齿对着麦克风说:「我们看不惯这种拿了红包还要自命情高的伪善,如果社会容许这样的人继续在高位,那么,不但我们的生命没有保障,我们这个社会和得了绝症有什么两样呢……」
病人家属还罪证确凿地指出赖成旭家中沙发的颜色,橱柜摆设。他们义愤填膺的表情,仿佛与赖成旭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妳有什么想法?」邱庆成问美茜。
「这样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美茜看着邱庆成。
「我反倒担心这些反应会逼得徐大明必须速战速决,」邱庆成抚着下巴,「杀一做百……」
「既然叶先生他们肯跟我说话,我再去康和医院跑一趟好了,至少把局势稳到下个礼拜三以后……」美茜想了想。
美西匆匆忙忙到了康和医院,走进原先的病房,发现里面的人通通不见了,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病房。
「病房的人呢?」她问一个走过来的护士小姐。
「早上出院了。」
「她们到哪里去了呢?」护士小姐摇了摇头,对她露出甜甜的笑容。
【44】
苏怡华坐在院长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室,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不久,看见他从办公室送几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学者出来,和他们握手告别。
「Thank you for your coming。 I'll See you tomorrow morning at the confrence……」徐大明的英文还算流利,敬礼、鞠躬的方式却十足的东方风格。
送走了访客之后,徐大明看见坐在会客室的苏怡华,立刻露出了笑脸。
「苏医师,走,我们到办公室里面坐。」院长室的秘书小姐问苏怡华:「苏医师要喝茶还是咖啡?」
还来不及回答,徐大明热心地抢着说:「我来,我来。」
他把苏怡华安顿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自己跑出来冲泡即溶咖啡,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边搅拌边走了进来。
看到徐大明端着咖啡走进来,苏怡华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院长,不敢当……」
「哪里,哪里,」徐大明把咖啡放在苏怡华面前的桌几上,笑着说,「我才要感谢你呢,翠凤自从认识你以后,变了个人似的……」
苏怡华不太自在地笑了笑。过了一会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有件事想拜托院长……」
「什么事?」徐大明笑咪咪的表情,「你说,不要客气。」
「关于红包弊案,邱主任希望提出辞呈,辞去外科主任的职务……」
「这我倒是听说了。」徐大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起来。
「我希望,」苏怡华犹豫了一下,「院长能同意让他保留主治医师以及教职……」
徐大明抚了抚下巴,意味深远地看着苏怡华,问他:「是邱庆成拜托你来关说的?」
苏怡华摇了摇头。
徐大明想了一下说:「我虽然是院长,但这件事必须经过院务会议讨论,恐怕也不能完全由我作主……」
「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未进入司法程序。邱主任算来是公务人员,院务会议恐怕没有权力解除他主治医师的职务……」
徐大明起身踱着步,沉思什么似地。
苏怡华随后站了起来。徐大明回头看着苏怡华问:「也许是我多虑了,不过,你可曾考虑过,你升了外科主任以后,留邱庆成在你下面的后果?」
苏怡华被徐大明问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的天性宽厚,这不是坏事。」徐大明笑着说,「下体拜三晚上是翠凤生日派对,记得要过来。」
「是,」苏怡华看着徐大明,欲言又止,「报告院长,关于邱主任的事……」
徐大明又夸张地笑了笑,看不出任何赞成或反对的意思。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礼拜三的派对,那时候你变成了外科主任,」他拍着苏怡华的肩膀,「当作翠凤的生日礼物,嗯?」
*****
美茜现在站在徐大明的住宅外面,看着这栋豪华建筑,以及停在门口徐大明的座车。夜色渐深,四周住家的灯光早已亮了起来。她鼓足勇气,接了电铃。
「请问是哪位?」门口的对讲机传来徐太太的声音。
「我找徐院长。」
「请问哪位找徐院长?」美茜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是邱庆成医师的太太。」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徐太太的声音躲躲藏藏地说:「徐院长不在家……」说完挂掉了对讲机。
美茜不甘心,又接了电铃。
「喂,」徐太太的声音。
「院长的座车在这里,我知道他在家,」美茜焦急地说,「我一定要和他说话……」
「妳回去吧,不要再按电铃了。」徐太太又挂下对讲机。
「今天徐院长不和我说话,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美茜又继续按电铃,发狂似地用力摇晃铁门。过了一会,庭院的电灯打开,徐太太终于从住宅里走了出来。她打开庭院前的铁门,站在门口和美茜
说话:「邱太太,徐院长目前不方便和妳說话,妳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吧,我会转告。」
「让我见徐院长,」美茜气叮叮地嚷着,「我要亲自和他说话……」
「左邻右舍都在休息,妳不要这么大声嚷嚷。」
「徐院长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我?」美西嚷得更大声了,「我偏偏要在这里大嚷。」
「邱太太,」徐太太变了脸色,「妳再这样,我只好打电话报警了。」
「妳去报警啊,徐院长不敢见我,我就继续在这里大声嚷嚷。最好连记者们都一起请来……徐院长过
去拿了不开业奖金,自己晚上还不是照样在外面兼差,这和收红包有什么两样?大家都同样领公家的薪水,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
徐太太无奈地后退了一步,让美茜走进来。
「妳有什么话,我们到里面说就是了,不要这样大吼大叫……」
她领着美茜走进了住宅。徐大明罩着一件睡袍,就站在客厅,面无表情地问美茜:「妳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徐院长,你过去自己晚上也在外面开业,为什么对邱庆成要赶尽杀绝?邱庆成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徐大明皱着眉头,没说什么。
徐太太在一旁忙着解释:「邱太太,徐大明在外面开业,那是从前的事了。他自己很有警觉,当上内科主任以后就全部收起来了。」
美西诡异地笑了笑,得意地说:「好,有妳这句话,我也就够了。」
她从大衣口袋拿出袖珍型的录放音机,接停了录音开关,倒带,把音量调最大,重新播放。
「妳这是什么意思?」徐大明讶异地问。
录放音机播放出来的声音虽然有沙沙沙的干扰,但仍清楚地可以分辨刚才的对话:
妳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徐院长,你过去自己晚上也在外面开业,为什么对邱度成要赶尽杀绝﹖邱庆成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邱太太,徐大明在外面开业,那是从前的事了。他自己很有警觉,当上内科主任以后就全部收起来了……
「妳好卑鄙,」徐太太边说,忙着要过来抢那台迷你录放音机。
她一把抓住了那台录音机,边和美茜两个人妳来我往,激烈地争夺,谁都不肯放手。
「妳把录音带还给我﹗」徐大明也激动地冲过来助阵。
美茜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猛然一个转身,把徐太太甩在地上。她抓著录音机,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深夜,当关欣躺在床上快要进入梦乡时,接到了徐大明的电话。
「请妳转告邱主任,叫他明天把辞呈提出来吧﹗我会在周三的院务会议中支持并且配合他的想法……」
挂上电话,关欣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她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再也无法入眠。在联络邱庆成之前,她先拨了一通电话给苏怡华。
「关于邱庆成的事,刚刚徐院长打电话给我了,」她犹豫了一下,「我打这通电话,主要是想跟你说,谢谢。」
苏怡华在电话那头抓着话筒,竟然一点都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过三的院务会议很顺利地通过了邱庆成的辞呈。
「这件事牵涉的层面愈来愈广,加上赖成旭医师的事件也已经进入司法程序。我想,医院最重要的应该是如何凝聚共识,面对危机,而不是闹内讧。」徐大明看了看与会的各主管,「这件事既然已经作出交代,我想就到这里为止,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
会场内,竟不再有人说话。徐大明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外科现在困难这么多,主任一直悬缺也不是办法。我提议由苏怡华医师接任外科主任,」他低头看手上的发言条,「近来年,苏怡华医师在外科的表现有目共睹。他目前是外科副主任兼外科学科教授,我相信,由他来接任外科主任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特别是这样的时刻,以他的道德操守,更是领导外科的不二人选。」
徐大明一口气念完他写在发言条上的字,缓缓地抬起头,环顾会场,没有人表示任何其他意见。
这件事情就算这样通过了。
入夜后,徐翠凤的生日派对便在徐大明住宅前面的庭园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受邀的人除了徐翠凤的同学、朋友外,清一色都是医院的教授、各科系的主管,护理长以及太太们。
他们各自拿着杯子,或者餐盘,三三五五地自成聚落。
舞台上,室内乐团正在演奏着泰尔曼的长笛协奏曲。各式各样的礼物堆满了舞台周遭有限的空间。舞台旁,耀眼地停放着一辆绑上了彩带,崭新猩红色的法拉利跑车。穿着西装的侍者忙碌地在人群间穿梭,递送饮料。庭园的另一侧,则有穿戴整齐的厨师供应着现烤的美味。
徐大明这个晚上的心情特别愉快,他穿着正式的小礼服,指着草坪,对围在他身边的宾客说:「这些草坪,一个多月前我就开始紧张了,花钱请人买种子回来,每天洒水照顾,肿了半天,竟然长出蔬菜来……」
宾客间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
徐太太则领着一群女士,对着庭园的灯光以及布置指指点点。
「他院长当惯了,光是一张嘴巴,到头来还不是要我一件事一件事去张罗……。」
尽管她抱怨连连,可是看得出来表情还是心满意足的。
苏怡华抵达的时间稍晚。
他冒冒失失地带着体物冲进来,对着徐大明不断地鞠躬:「对不起,刚刚手术才结束……」
徐大明一看到苏怡华,立刻漾出一个大笑脸。
他顾不得才说到一半的话,转过来招呼苏怡华:「恭喜,苏主任。」
他和苏怡华握手,又怕他的肩膀,热心地领着他到处去拜会医院各科主任。
苏怡华随着徐大明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候,恭喜之声也随着他所到之处,此起彼落。
忽然间,苏怡华在人群间看见了关欣。
徐大明指着苏怡华对关欣说:「关主任,你们彼此应该都认识,我不用多介绍,来,今天才出炉的外科主任﹗」
关欣举起酒杯,冷冷地对苏怡华敬酒:「恭喜了,苏主任……」
「好,喝酒,来,来,」徐大明笑咪咪地从侍者的托盘取了两杯香槟酒,分一杯酒给苏怡华,「恭喜苏主任。」
「谢谢……,」苏怡华虚心地举起酒杯。
喝完酒后,徐大明看到了舞台上有人朝他作手势。
他转身说:「对不起,你们先聊聊……,」说完把酒杯放回托盘上,快步跑上舞台。
徐大明离开之后,气氛有些尴尬。
关欣一直沉默不语,苏怡华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久,舞台的音乐停了下来。
「生日快乐歌」的旋律轻快地响了起来。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宾客们很自然地跟着旋律唱和。歌声中,徐翠凤穿着低胸的黑色晚礼服从住宅大门走了出来,艳光四射地步上舞台。现在音乐停了下来,徐大明、胡睿倩以及徐翠凤一家人站在舞台上。
「我首先要欢迎并且感谢大家的光临,」徐大明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他牵着徐太太的手,「常常听别人感叹,女儿是赔钱货。虽然我总是忘记,不过,每年到了这个日子,总是一再被提醒这个事实……」
庭园里响起一阵笑声与掌声。
「我不晓得她打算什么时候嫁人,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可就不敢这么嚣张地替她办生日派对了。因此今天晚上,我们打算把她宠坏……」
又是一阵掌声。
「不管如何,我们很高兴她今年和我们在一起,带给我们那么多快乐时光。现在,我和睿情要送给她我们的生日礼,并祝她生日快乐。」
在室内乐团的乐声中,徐大明从胡睿情手中接过那把汽车钥匙,转赠给徐翠凤。
徐翠凤高兴地抱着父母亲拥吻,跑下舞台去发动法拉利汽车的引擎,夸张地踩得油门轰轰作响,并且高鸣喇叭。舞台下再度响起了欢呼以及掌声。
一时之间,灯光全暗,「生日快乐歌」的旋律再度响起。在一阵低沉的惊呼声中,几名侍者从舞台后推出一座七层蛋糕,缓缓步上舞台。
蛋糕上荧荧的烛光照得舞台一片通红。徐翠凤拿着蛋糕刀,激动地站在蛋糕前。烛光照着她脸颊的泪水,反射出闪闪的光芒。
「这一年,我要感谢我的父母亲为我做的一切,」她一手擦拭泪痕,「同时我也要感谢苏怡华医师。是他改变了我,让我懂得珍惜与感激,我希望今晚他能上台来和我一起切蛋糕。同时我要宣布他刚刚荣升了外科主任的好消息,我愿意借这个机会恭贺他,并且把今天这个派对所有的喜悦,与他一起分享……」
所有宾客的目光纷纷投向苏怡华身上。
「我……」苏怡华慌忙地转头看了关欣一眼。
关欣没有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不知所措的眼神。
掌声一阵一阵响了起来,苏怡华几乎是瞠目结舌地被众人推上舞台。
「生日快乐歌」的旋律不断地重复着。
掌声、欢呼声一波紧接着一波,热闹得不得了。
他和徐翠凤共同持着蛋糕刀,在派对最高潮的时刻,切下了第一刀。乐团仍演奏着舞曲,派对在种种祝福以及拆礼物等余兴节日之后,持续热闹地进行着。有人拿着酒杯到处干杯,有些人则兴致地邀请舞伴,翩翩地在庭园中心起舞。
苏怡华站在徐大明身旁,搜索式的目光浏览过会场,发现关欣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今天我总算又了却了一桩心事,真是愉快,」徐大明的心情似子特别愉快,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上残留的起司,仿若无事地看着苏怡华,问他,「你和翠凤打算什么时候订婚?」
【45】
苏怡华开着汽车往陈宽家里的路上,注意到两旁行道树树叶已经开始变色,风吹来的时候,卷起马路上红褐色的落叶,纷纷在空中翻飞。
踩进陈庭内儿科诊所,搭着电梯直达五楼,前来开门的是陈宽的太太文秀。也许是身材娇小缘故,她看起来比应有的年龄还要年轻,一点也不像是有一个孩子的母亲。
「不好意思,打扰了。」苏怡华说。
「不会,不会,」文秀连忙说,「我相信他一定很高兴看到你。」
她领着苏怡华,走向陈宽的卧房。
「他今天的情况不太好,」文秀面带戚色地说,「昨天咳了一整晚。」
她敲敲门,推开卧房房门。
陈宽半躺卧在床上,虚弱地拿着麦克风正在录音。他看到苏怡华进来﹐放下麦克风,按停了录音机接键,转过身高兴地喊他:「苏医师……」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几乎无法喘息,好不容易咳出一口痰来,吐在卫生纸上,「对不起……」
他胀红了脸,闭上眼睛,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文秀,麻烦妳帮我垫枕头。」
文秀过来扶着他,在他背后加垫枕头,让他稍稍坐直。
「轻一些……」陈宽又皱了一下眉头。苏怡华拾起床头柜上的听诊器,在陈宽胸前仔细地听了一会,又翻了翻他的眼睑,双手在他身上摸摸敲敲。
「肋膜胸是有一些积水。」苏怡华放下听诊器,表情凝肃地说。
「我想我会呼吸困难,窒息而死。我可以感觉到,水已经淹到这里来了,」陈宽比着左侧乳头的高度,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是肝脏转移,至少我会先昏迷……」
过了不久,文秀倒了一杯热茶进来。
「请喝茶,不要客气。」陈宽意味深长地说,「恭喜你。我听说,你终于顺利地升上了外科主任……」
苏怡华喝了一口热茶,抬起头对陈宽笑了笑。
「你还记得我们在网球场谈过的事?」他叹了一口气,「好可惜,我现在不在科里面,看不到你的风光……」
「我们别谈医院的事了,」苏怡华放下了茶杯,「我刚看你拿着麦克风和录音机,都在忙些什么?」
「我准备每年生日时送给小孩一些话和鼓励……」陈宽望了望子边的麦克风和录音机,「我这个做爸爸的没办法看着孩子长大,觉得很内疚。我希望,当他想起我的时候,可以重复地听著录音带。至少,让他感觉到,我仿佛还一直在他身边……」
不知不觉,眼泪沿着陈宽的脸庞流了下来。
苏怡华递给他一张卫生纸。
「我现在已经录到他小学二年级的生日了,不过我的情况愈来愈差﹐……」
陈宽擦擦泪,又咳嗽了起来。
苏怡华过去拍他的背,并且安慰他:「会的,一定会来得及的……」
陈宽咳出来一大口血痰。
两个人看着卫生纸上的血痰,没有说什么。苏怡华把卫生纸丢到垃圾桶去。房间里一片静默。
低迷的气氛持续了一会,陈宽主动问苏怡华:「你要不要看我整理的照片?」
「照片?」
「多亏了这场病,让我有时间坐下来好好整理照片,」陈宽指着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麻烦你打开抽屉。」
苏怡华打开抽屉,从一本一本的相簿中,取出陈宽指定的那本。
「你看,这是我住院医师第一年的时候照的,」陈宽兴致地翻开相簿,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你那时候是总住院医师,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非常怕你。」
「真的?」苏怡华问。
「你看,」陈宽指着照片说,「你那时候的样子。」
「我看起来好像真的很严肃,」苏怡华看着照片感慨地说,「我竟然完全不记得还有这张照片。」
陈宽又翻了一页,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笑了笑说:「那年我们参加外科杯网球双打,得了冠军。」
「是啊,那是我们的全盛时期,气得唐国泰在球场摔拍子……」苏怡华兴奋地说。
「你记不记得,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变成黑五类了,唐国泰有什么好事,绝对不会找我们。」
「难怪妳每年打球都刻意放水,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晓得出了个大内贼……」
苏怡华开怀地笑了起来。陈宽也跟着苏怡华傻傻她笑。
「现在想想,故意输给唐国泰那么多年,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害怕,可是从来也不会想过自己到底真正在害怕些什么……」
陈宽又翻了几页相簿,看着里面的照片,若有感触地说:「想清楚了,人生实在没有那么多好怕的。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一定尽量接照自己的意思,更勇敢地去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
「勇敢地去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苏怡华喃喃地重复着。
他忽然看到一张合照,上面有许多人,关欣也在其中,不知道为什么,跟着感伤了起来。
「那时候实在应该多照一些相片的,」看完了照片,陈宽感慨地说,「在医院这么多年,就剩下这些了……」
苏怡华握着陈宽的手,笑着鼓励他:「还有我啊,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苏怡华说完,要过去拥抱陈宽,不知怎地,陈宽摇着头拒绝他的拥抱。
「你先别急。有件属于你的东西,我要还给你,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吧,」他指着床头柜抽屉,「麻烦你打开,有一句牛皮纸袋……」
苏怡华疑惑地拿出那包薄薄的牛皮纸袋,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你打开看看吧﹗」
苏怡华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有一卷冲洗过的底片以及好几张加洗放大的照片。
他拿出照片,乍看还以为是什么春宫图片。仔细一看,竟然是那天晚上他和Judy在床上颠鸾倒凤的特写镜头。他看着一张一张彩色的放大照片,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苏怡华不解地摇着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陈宽苦笑着,「他很早就看出你总有一天会当上外科主任……」
「我不明白……」
「你把照片和底片都收起来吧,反正现在我已经用不上了……」苏怡华张大嘴巴看着陈宽,他想说话,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陈宽颤抖地张开双手,「你还愿意拥抱我吗?」
苏怡华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缓缓地上前一步。
他激动地看着陈宽,终于冲过去床前和他拥抱。陈宽紧紧抱着苏怡华,热泪盈眶。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地做朋友了……」他说。
苏怡华拿着电话话筒,想起陈宽的那句话。
勇敢地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他的心中都是关欣的情影,她说过的话、所有的照片以及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美好时光。
拨通电话后,他邀关欣共进晚餐。
「晚上我必须轮值急诊室的班……」关欣有些为难。
「关欣,」苏怡华急切地表示,「我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对妳說……」
关欣想了一下,对苏怡华说:「那么,我们在医院地下室餐厅……」
「我知道医院附近有家西餐厅,」苏怡华吞吞吐吐地说,「一有呼叫,妳随时可以赶回急诊室
*****
「我刚刚去看陈宽了……」苏怡华吃完了牛排,拿着餐巾擦嘴。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关欣问。苏怡华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感慨地说:「他在整理相簿、录音留给小孩……」
天色暗了下来。身着西装的侍者优雅地在每张餐桌点起了一盏小小的蜡烛,整个牛排馆的气氛变得格外温馨。
关欣没说什么,气氛有点感伤。
她低头把剩余的牛排吃完,也拿着餐巾擦嘴,问苏怡华﹕「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大家都对我恭喜。不晓得为什么,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特别是徐翠凤的生日宴会以后,我一直在想,我的生命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陈宽的病要让我开始问﹐到底自己生命中真正的渴望是什么?所以我很认真地在想……」他支支吾吾地说,「关欣,请嫁给我好吗?」
关欣擦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她悬着一倏餐巾在手上,脸上露出一种惊讶又迷惘的表情。
「我是很诚恳的……」
「我……知道。」她缓缓地放下餐巾。
关欣显得有些不自在,一接触到苏怡华的目光,立刻低下头去。
「关欣,怎么了?」关欣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
「我不懂……」苏怡华迷恫地问。
关欣定定地看着苏怡华,不知想着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为一个男人怀孕,甚至为他堕胎……」
「妳是说……」苏怡华一脸错愕的表情。关欣无言地看着苏怡华。
苏怡华不解地望着关欣。他冲动地引身向前,想告诉关欣些什么。只是,话才到嘴边,双唇却不住地颤抖。或许意识到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他停了下来,缓缓地退回座位上。一张皱折着的脸,从激昂变成了沮丧、无奈,不断痛苦地扭曲变形着。
不知经过了多久,苏怡华沉重地吸了一口气,问关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过去的事了。」关欣无奈地说,「他娶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继承了他岳父的大医院,过着很好的生活……」
「就是你去花莲看我的时候?]苏怡华问。
关欣点点头,意味深远地说:「那时候我怀了孕,还跑去参加他的婚礼……很可笑吧?」她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相爱,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当时妳不告诉我?」苏怡华睁大眼睛。
「当时我姊姊过世了,忽然间,我的世界整个崩溃了。你是我唯一抓得住,支持我活下去最重要的心情。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在乎我,关心我……。我需要你就像一个病人需要吃药一样……」关欣低沉地说,「或许我当时内心有太多恐惧了吧,我害怕你离开我,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敢告诉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后来要把信件都退还给我呢?」
「我不能一直欺骗自己,一再欺骗下去……」
「到现在,妳还一直爱着那个男人?」苏怡华问。
「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天晚上妳拒绝了我,」苏怡华想通了什么似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关欣摇了摇头。
「否则,妳为什么拒绝我呢?」
「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经历过了什么……」关欣摇摇头,「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你知道的,不可能了……」
苏怡华别过头,望向窗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告诉关欣:「关欣,我不在乎妳过去经历了什么。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妳想想看那些我们共同拥有,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要看到你快乐,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关欣低下头去,轻轻地说:「我感激你曾经给我的一切。」
「我不要妳感激,」苏怡华关切地说,「我要妳告诉我,妳愛我,妳愿意嫁给我。」
关欣缓缓地抬起头来,泪水从她眼眶申盈溢了出来。
她压抑住情绪,淡淡地说:「来不及了。」
「为什么﹖」苏怡华问。
「你知道为什么的。」
「不,妳听我说,没有什么是来不及的……」
「我们别再欺骗自己了。」
「关欣,妳听我说,我可以辞去外科主任、辞去外科教授、辞去一切的职务……只要妳愿意嫁给我。」
「你不会甘心的……」
「我们可以远走高飞,离开这里的一切。我们一起到乡下开业,妳可以麻醉,我来开刀……」
「你有很好的前途,我不值得你这样……」
「我不在乎什么前途、什么未来,」苏怡华抓着她的手,「我只在乎妳。」
「你花了多少时间才走到这里,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你这辈子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最美好的岁月过去了。我们早已承担不起那么美丽的梦了……」
「我不在乎。除非妳亲口告诉我,說妳不喜欢我,请我不要再打扰妳。如果是这样,我会心甘情愿,立刻坦然地离开的……」
关欣摇摇头,擦着直往下流的泪水。
她哽咽地说﹕「不,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请妳嫁给我。」关欣目光流动,犹疑地注视着苏怡华。
忽然,呼叫器哔哔地响了起来。关欣看了看呼叫器的显示﹐对苏怡华说﹕「急诊室找我。」
「关欣,不要走,」苏怡华迫切地说,「答应我,嫁给我。」
呼叫器又响了一次,关欣犹豫不决地看着呼叫器﹐告诉苏怡华﹕「我该走了。」
关欣从座位上起身,正要离开时,被苏怡华叫住。
「嫁给我,」他款款地说,「我要妳知道,不管那是什么代价,我会一直等待,直到妳答应的。」
*****
急诊室的情况十分紊乱。围起来的布帘。匆匆忙忙进出的医疗人员。
关欣掀开布帘冲进去时,他们正好在病人身上急救。有人在插管,有人在注射点滴,场面相当忙碌。
「怎么回事?」关欣问。
「安眠药。」总医师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回过头来,从医师服口袋裨拿出一个空药瓶交给关欣。
「吃了多少?」总医师摇摇头,没说什么。
只见护理长忿忿然从护理站走过来,哇啦哇啦地抱怨着:「从来没有碰过这么搞不清楚状况的家属,现在这种状况,竟然要把病人领回去……他们把面子看得比人命重要,难怪她要自杀。」
「开什么玩笑,」关欣也跟情绪高昂地说,「要领回去可以,请他们派医师跟救护车来接人,我才肯放人……」
护理长转身准备走回护理站,总医师叫住她:「我跟妳一起去。」
关欣看了一下那个空药瓶||巴必妥类的安眠药。看来至少五十颗以上被吃掉了。
在呼吸器的推动下,病人胸部均匀地起伏着。如果给予适度的呼吸以及循环支持,她大概还有得睡个几天。
关欣静静地注视着病人,总觉得这个脸孔似曾相识,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不久,一辆闪烁着红灯以及蜂鸣器的救护车开进急诊室门口,从车后方走下来了穿着医院制服的医师和护士小姐。包括护理长、总医师以及几个家属簇拥着一位戴着墨镜的男人往关欣的方向走过来。
「我是华信医院副院长。」他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关欣接过名片,正纳闷着为什么有人大半夜的还戴着墨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名片,忽然叫了起来:「庄医师﹗」
那个男人拿下了墨镜,惊讶的眼神,喊她: 「关欣……」
关欣定定地看着庄哲铭。他比从前发福,头上也长了些斑白的头发,难怪戴上墨镜的时候认不出来。
她想起了在庄哲铭的婚宴送客时,新娘那不经意的一瞥。
忽然间,关欣明白了为什么病人的面孔那么地似曾相识。
庄哲铭楞了一下,有几分尴尬地说:「我太太……」
「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不过需要强心剂以及呼吸支持……」
「我必须把她带回华信医院,」他低下了头,「它是董事长的女儿,妳知道的……」
「好。」关欣想了一下,转过头跟护理长及总医师说,「让他们办离院手续。」
看到总医师及护理长面带犹豫,关欣说:「没关系,是庄副院长的夫人,让他们办手续。」
「你们也一起去办手续,赶快把她抬上救护车吧。」
庄哲铭回过头告诉随行医护人员。
两造人马离开之后,庄哲铭对关欣鞠躬,客气地说:「谢谢。」
「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了,」庄哲铭从口袋掏出香烟及打火机来,正要点火,才想起这里是急诊室,他间关欣,「出去透透气吧?」
关欣没说什么,默默地跟随他走出了急诊室,绕过了救护车。
他们静静在救护车前站了一会。
庄哲铭点起烟,自我解嘲似地说:「婚礼以后就没有见過妳,没有想到,今天在这种情况下碰面。」
关欣把背靠在写着华信医院的车厢上。她把玩着手上的名片,无谓地笑了笑,告诉庄铭哲:「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是准医学中心的副院长了。」
「那是她父亲的医院。」庄哲铭吸了一口烟,他咳了几下,「这些年,妳过得还好吗?」
关欣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她问:「你呢?」
庄哲铭把烟雾吐得好高,无奈她笑了笑说:「看到今天这个样子,你大概觉得我过得很不好吧?」
「我不知道。」关欣摇摇头。
「其实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我实在是有点麻痹了。」
「小心。」救护车轻轻地震荡了一下。关欣侧过头去,看见医护人员挤着呼吸气襄,把病人抬上了救护车。庄哲铭只瞄了一眼,又继续默默地抽着烟。
「你觉得后悔吗?」关欣问。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负担吧,」庄哲铭又吸了一口烟,「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救护车的引擎发动了起来。
在护理站办完手续的人跑了过来,车上的人喊着:「副院长,我们准备好了。」
关欣想起很多事,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抽烟的样子。
「我该走了。」他把香烟丢到地上踩熄,习惯性地伸出手来,准备和关欣握手,「谢谢妳的帮忙。」
关欣并没有伸出手。她对庄哲铭笑了笑,摇摇头,淡淡地说:
「再见。」
庄哲铭有点诧异。他缓缓地收回尴尬的手,重新戴上墨镜,转身走向救护车前座。
「有空来找我吧,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他回过头来说,「妳有我的名片和电话。」
深夜十一点多,一个心肌梗塞的老人被送到急诊室时已经没有心跳了。
经过一番急救之后,关欣对家属摇摇头,宣布死亡。凄厉的哭喊声随着响了起来。那是一个老太婆的哭声,喊着老先生的名字、狠狠地抓他、槌打他的胸部。
关欣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她必须走出去透透气。
她静静地坐在急诊室外的台阶上,身后还听到老太太凄厉的哭声,隔着距离听,断断续续地。
关欣觉得很迷惘。
如果爱恋的感觉是狂喜,为什么如影相随的总是分离的决裂?如果那是欢愉,为什么在背后伺机而动的总是凄厉的呐喊呢?有什么爱恋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分离?又有什么美好的爱恋,不在黑夜的角落里,隐藏着像老太太这样对生命绝望而凄厉的哭声呢?
她仰头看了看夜空,脑海里浮现出庄哲铭抽着烟的神态。就在庄哲铭抽烟的神情里,她忽然看到了邱庆成,也看到了苏怡华……那些不同的性格和身影,不知怎地,渐渐融而为一,竟变得难分难解了。
庄哲铭会给了她一些最美好的,但也给了她最丑陋的,就像邱庆成和苏怡华一样……或许没有什么爱是绝对的呢?如果要接受爱,就要别无选择地必须接受盼望、嫉妒、现实、权力、斗争,接受恨、分离、哭泣……接受所有爱恋所幻化的一切……
她惊讶地觉悟到,那些教她最爱的,让她最恨的,痴狂的、凄厉的分合聚散,不管幻化成了邱庆成或者苏怡华,和最初她在在哲铭身上经历过的都没有什么两样。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不过是用着不同的方式重复着相同的爱恋……
急诊室的老钟轻轻地敲响了十二下,温柔地又送走了一天。
一天过去了,十多年也过去了。
如果爱恋必须在分离中生成,在恨中交织,在凄厉、呐喊中载浮载沉的……
那么十多年,就不能只算是很短的刹那。
只是,在这个晚上,她忽然领悟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庄哲铭那张名片,看得发楞。从前分开时没有对他说过的再见,今天总算告诉他了。
关欣自顾笑了笑,轻轻地把那张名片揉成一团。
苏怡华几番试图着打电话联络关欣,都没有回应。后来,才知道她从隔天起就请午休出国度假。
那是一个阳光阤逦的早晨,苏怡华在办公室接到了徐大明的电话。
「我昨天接到了麻醉科关主任的辞呈,和她在办公室谈了一下……」徐大明说。
「关主任辞职?」苏怡华讶异地问。
「没错。她要回乡下去,我已经批准她所有的辞呈,」徐大明笑咪咪地说,「我知道关主任是邱庆成的人马,所以请你过来商量一下,也许你能提出和你配合度更高的人选……」
苏怡华挂上电话,发了一下楞。
他不知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冲到楼梯口,沿着楼梯奔向四楼麻醉科办公室。他气呼呼地赶到麻醉科,不顾秘书小姐的招呼,鲁莽地冲进关欣的主任办公室。
他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那里只剩下一间干干净净的办公室。
亮丽的光线从窗口射进来,照映着空空荡荡的办公桌、书柜、沙发桌椅以及在办公室里喘着气的苏怡华。
他望向窗外那片白花花的阳光,不知怎地,竟晕眩了起来。
【46】
马懿芬走进新闻部经理办公室时,常忆如止皱眉头翻阅报纸,抬起头看了马懿芬一眼,问她:「怎么了?」
「常姊……」马懿芬面有难色,「红包事件的新闻,我不想再追下去了。」
「妳做得很好啊﹗这个新闻好不容易炒热了,大家都在谈论……」
「美国的事,我可不可以提早动身?」
「这些收红包的习惯早就该改革了,现在好不容易刺了这只大恐龙一下,妳为什么不再做下去呢?」
「这样是没有用的。」马懿芬摇着头。
「妳为什么觉得没有用?」
「问题不在那几个人身上……」马懿芬想了想,「就算我们新闻炒得再热闹,修理了那几个人,一旦事过境迁,仍然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那依妳說,问题出在哪里?」马懿芬无奈她笑了笑说:「整个社会……包括我们自己。」
常忆如沉思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怀疑地问:「是不是邱庆成跟妳說了什么?」
马懿芬摇摇头。
「懿芬,这件事情妳不想追下去,常姊不反对。妳先是兴致勃勃,现在又变得意兴阑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懿芬低着头,似乎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她吞吞吐吐地说:「我见过他太太了,也把事情都跟她说了……」
常忆如恍然大悟的表情。
「妳把事情都跟她说了?……」马懿芬点点头说:「事后,她写了一封信给我,告诉找她已经签好离婚协议书交给邱庆成,准备在这个事件之后带着小孩离开他。」
「妳真相信她说的?」常忆如说,「果真如此,她为什么还要替邱庆成奔忙,到处替他求情、开脱呢?」
「那是为了孩子……」马懿芬自我解嘲她笑了笑,「我可以体会她的心情,她那种爱邱庆成的方式是我做不到的。」
「就算是这样,红包弊案仍然应该报导下去,别忘了妳还是个专业的新闻从业人员……」
「不,在这件事情上我只想报复,我已经失去客观的立场了,」马懿芬稍停了一下,「只是,我忽然觉悟到,这样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我把他和他的家庭毁了,自己又得到什么呢?」
「莫非妳还爱着邱庆成?」
「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马懿芬摇着头,「或许我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就是为了有个了断吧。」
沉默了一会,常忆如叹了一口气说:「妳就是脾气这么拗……」
「想一想,事情都是自找的,」马懿芬笑了笑,「我真想弥补的话﹐应该是下定决心让自己和孩子以后活得好一点吧。」
「妳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不再考虑?」
「他是我的孩子,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我的肚子里。」
「也许常姊多事了,毕竟我是过来人。妳知不知道,小孩子生下来﹐有很多事情都要考虑。」
「我知道,」马懿芬点点头,「如果我不喜欢邱庆成对我做过的事,凭什么还要加诸在孩子的身上﹖」
常忆如考虑了一下。
「好吧,如果妳这样想,我会支持妳的。红包弊案的新闻,我改派别人去追﹐」她翻了翻历,「妳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呢?」桌上的行事簿。
陈宽去世是在一个礼拜六的中午。他的家人本来计画在午后他录音后的空档来房间和他一起共度的。当时癌细胞已经在他的肋骨以及脊椎骨到处转移。尽管苏怡华建议注射静脉吗啡止痛,他仍拒绝了苏怡华的好意,皱着眉头,忍着痛苦,希望争取更多情酸的时间给孩子录音。那天中午,他录到了第十六卷录音带。那是孩子十七岁的生日礼物。他停下来休息,气若游丝地向文秀要杯开水。文秀离开了房间一会,等地端了水回来时,发现录音机仍然开着:亲爱的孩子,当你听到这卷录音的时候,你已经十七岁了。爸爸可以想像你长得又高又壮的样子。十七岁实在是很美好的时光。爸爸常回想自己十七成的时候,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没有好好去玩了。现在想想,觉得很好笑。那时候,爸爸对人生充满了的害怕。好怕稍不注意,功课就输给别人了;好怕如果不够努力,就永远追不上别人﹔好怕……
文秀呼唤陈宽,可是并没有反应。她本来以为他正闭目聆听自己的录音,并没有去打扰他,直到录音机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文秀诧异地放下水杯,伸手关掉录音机开关,又呼唤了陈宽一遍,才发现他已经停止呼吸了。
自从他生病以来,没有家人陪伴在身边的时刻并不多。陈宽就在那样的时刻离开了。
邱庆成赶到墓地时,陈宽的告别式正在进行着。执事的人缓缓地把陈宽的棺木放入墓穴﹐一铲又一铲地覆盖土壤。
他把汽车停在山路边,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邱庆成踩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几步﹐抬头看见陈庭站在稍远的地方,冷漠地望着他。那样的眼神很空洞,仿佛已经累够了,再也没有力气表达任何情绪。
邱庆成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到陈庭面前。他们静默地在风中站了一会。
邱庆成终于说:「我送来陈宽的副教授聘书,」他从口袋里拿出医学院任命的聘书交给陈庭,「我知道这张聘书来得太迟了,可是这是外科同仁的心意,对陈宽医师的肯定……」
陈庭接过那张聘书,一脸疲惫的表情,什么都没有回答。
「那一次我没有参加升等会议,」邱庆成深深地一鞠躬,「对不起……」
陈庭默默地看着那张聘书好久,终于说:「就烧给陈宽吧。」
他们把那张副教接的聘书当着陈宽的棺柩前,点着了火,让聘书在空气中熊熊地燃烧。陈庭看着那阵火光,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们陈家,总算有人当上了教授……」他的声音变得哽咽,说着说着,竟无法自制地号啕起来。
「陈医师。」苏怡华站在一旁,机警地上前去扶他。
「我很好,」陈庭甩开了苏怡华,他的哭声诡谲地变成了无奈的狂笑,「哈哈……费尽心机,总算当了教授……」
四面八方吹来的冷冽的风,像是理不清的凄沧与心事,无由地舞弄着陈庭斑白的乱发漫天飞扬。
「爸爸。」文秀抱着孩子,也过去喊他。躺在文秀怀里的孩子,似乎受到了惊吓,发出凄厉而高亢的哭喊。
陈庭摆了摆手,要文秀回去。他自顾转身,失神落魄地走入那片芒草漫漫的荒野。
邱庆成眯着眼睛看陈庭孤独地走在天地之间,他不时仰天大笑、呐喊,声音愈来愈大:「哈哈,费尽心机……」
四际都是漫天的纸灰扬尘与无尽的枯黄绵延。湿冷而劲韧的山风,刀刃般地吹过脸颊,吹过有知觉,没有知觉的一切,连带把狂嚣、哭泣、呐喊也都一起吹走。随着陈庭走远,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他那一头斑白的乱发,没入白花花的芒草丛里,渐渐地,再也无法分辨了。
葬礼之后,邱庆成从执事人员手上领到一条包装盒上写着哀感谢的毛巾,里面还附着一张小小的记事纸。
邱庆成拿出那张纸条,发现上面写着一组住址和电话号码。
「这是?……」邱庆成好奇地问。
「这是叶先生和叶太太的联络住址和电话,陈院长说你知道的,」执事人员解释着,「他要你去找他们好好谈谈。」
【47】
马懿芬在航空公司柜台办好了报到,并且托运了好几个行李之后,背着随身行李以及满手的护照、机票、登机证,一转身过来,看见邱庆成站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她低下头来,「借过。」
「懿芬,」邱庆成说,「我是来送行的。」
「你这个大忙人,我不敢当。」马懿芬转身就走。
「我是诚心诚意来送行的。」邱庆成紧追在后。
「你不需要来的,」马懿芬边走边说,「我已经不管任何红包弊案的报导了。」
「我不是为了红包的事来送行的……」邱庆成跟着说,「我要告诉妳,我感到抱歉……」
马懿芬踩上升降梯,邱庆成也跟在后面。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马懿芬说。
「我对妳的报导一点怨尤也没有,」邱庆成说,「经过这次的事件,人情冷暖,我重新想了很多事……想得清楚一点,未尝也不是件好事。」
「彼此彼此吧。」他们上了二楼,站在通关口的大厅。
「很多事,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邱庆成从口袋拿出一张支票,递给马懿芬,「妳真的坚持把孩子生下来的话,我可以收养这个孩子……」
马懿芬看着支票,没有说什么,把支票退还给邱庆成。
邱庆成也推辞那张支票,对她说:「妳有妳的未来和前途……妳收下来,或许我的愧疚会少一点。」
马懿芬笑了笑,对他摇着头。
「我知道你已经竭尽所能,」她把支票退还给他,「可是,你误会了,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和美茜会像对待小敏一样,把孩子当作我们两个人亲生的孩子,将来,妳也可以回来看她……」
马懿芬对他笑着摇头。机场广播响起了班机起降时间的广播。听完了广播,马懿芬看了看手表,对邱庆成说:「我该走了。」
她是到进入通关入口的队伍后面。
邱庆成楞楞地看着那张支票,激动地冲过去对她说:「妳这样,我一生都会觉得内疚的。」
队伍把马懿芬推到了前头,马懿芬把护照、机票及机场税都交给机场人员,回头说:「你不欠我什么的。」
邱庆成站在航关外面,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他眼看着马懿粪走进了通关口﹐楞楞地举起右手对她挥别。
「再见。」他说。
马懿芬回过头来,强撑出满脸的笑容,也缓缓地举起右手。
「再见。」她挥动着手。
不知道为什么,一转身﹐走了二、三步﹐眼泪不争气地就流了满脸。整个机场满满都是拖着行囊、通关、送行的人。
马懿芬没再回过头。她背着邱庆成走远,愈走愈快,不敢擦拭眼泪。
邱庆成开着汽车驶离桃园中正机场﹐从大圆交流道转入一号国道北上高速公路时﹐车上的行动电话响了起来。
他接了行动电话,是美茜的声音﹕「你现在在哪里?」美茜问。
「高速公路上,」邱庆成问,「什么事﹖」
「我才从叶先生那边出来。」
「怎么样?」
「我替你送出去了一个大红包﹐」美茜在电话中笑着说﹐「他们已经把支票收了下来了。」
「开了多少钱的支票?」
「八十万元。」
「嗯。」
「你的恶梦总算结束了。」美茜想起什么似地,「对了,你在高速公路做什么?」
「一个朋友……」邱庆成犹豫了一下,「要出国了,我们聊聊。」
「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聊什么啊?……」
「没什么,随便聊聊。」汽车的速度飞快。邱庆成抬起头,正好看到一架起飞的班机,穿越高速公路,从他头上浮升了过去。
【48】
送走婚礼最后的宾客之后,徐大明夫妇再三鞠躬,目视着苏怡华的父母亲离开。现在只剩下新郎新娘,以及一些帮忙收拾的工作人员了。
「爸爸,」徐翠凤激动地扑了过来,抱在徐大明怀里。
「好,好,」徐大明拍着它的背,「什么事以后再说,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得忙。」
徐大明放开了翠凤,看着苏怡华。
「以后翠凤就交给你了。」他笑着说。
苏怡华点点头,牵着翠凤,对徐大明说:「院长,那我们先回去了。」
胡睿倩皱着眉头,对苏怡华说:「以后要叫爸爸了。」
「是,妈妈,」苏怡华不太习惯地对徐大明说,「爸爸。」
徐大明喝得脸色有点泛红,开朗地笑了起来。他拍着苏怡华的肩膀,得意地说:「好,好。」
目送这对新人离去,徐大明转身在餐厅入口站了一会。
餐厅里面到处是忙碌的工作人员,还在收拾着一百多桌的残羹剩菜。他想起什么似地跑去打电话,过了一会回来,胡睿倩问他:「你打电话给谁?」
「打电话给副院长,问他医院里面有没有什么事?」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们吃这顿饭,整个医院从内科外科、护理部门、检验部门到行政部门,还有全台湾的药厂、药商,上上下下都动员了。现在整个医院几乎是空的。再怎么说,我是公务人员,万一医院有什么状况,人家会说得多难听?」
「你就是穷紧张,总统都在这里吃饭,你管人家怎么说?」
「他是总统当然没关系,我又不是总统。」迎面走过来的院长座车司机笑咪咪地说:「院长,恭喜、恭喜。」
徐大明笑着对他说:「老赵,今天谢谢你的帮忙,家里的人一定还在等,你把钥匙留下来,先走好了。」
徐大明接过了钥匙,笑着对胡睿情说:「我今天是司机,送夫人回家。」
「难得你心情那么好。」胡睿情也笑了起来,停了一下,她想到什么似地问,「上次孙校长嫁女儿,总统都没有去。总统原来不是说不来,怎么又来了?今晚校长连坐到总统旁边的机会都没有﹐心里一定很郁闷。」
「没办法,谁叫校长不是医生?妳没看今天心愉坐在总统身边有说有笑﹗」徐大明说,「要是心愉的情况不好,妳看总统会不会有心情来?」
「心愉好像很喜欢怡华,围着他起哄……」
「是啊,从前她做化学治疗的时候,我拜托怡华帮她做了一个手术……」说到这里,徐大明忽然意味深远地停下来,想起了许多从前的往事。
「你发什么楞?」胡睿情问他。
「没事,」徐大明回过神来,笑着敷衍,「我在想……总统看着别人嫁女儿,大概也会有很多心情吧。」
他们打开大门,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徐大明整个人瘫痪在长沙发椅里面。
「千方百计,总算把女儿嫁出去了。」胡睿倩也走过去坐在沙发上,笑着看徐大明。
「是啊,」徐大明伸了伸懒腰,「总算替翠凤找到一个好女婿。」
「你当了院长,我们的女儿也嫁了,我们的人生看起来好像很圆满。」徐大明不置可否,喃喃地重复着:「人生很圆满……」
胡睿倩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说:
「少了翠凤在这里吵吵闹闹,还觉得真是不习惯,好像整个屋子都空了一样。」徐大明自我解嘲似地说:「总算落得只剩下我们老夫老妻了。」
「老伴,我们的人生过得这么圆满,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么空虚呢?」胡睿倩问。
「妳看看,女儿出嫁还不到一天,就开始想念她了,」徐大明笑着说,「别这样,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开心的一天,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我们应该很高兴才对。」
胡睿倩感叹了一声,淡淡地说:「是啊,最开心的一天……」
两个人不知想起什么,客厅的气氛有些凝肃。
沉默了一会,徐大明站起来打破沉默:「我看妳忙着招呼客人,满桌的菜吃了没几口,肚子饿了吧?我去厨房看看冰箱还有什么东西,」
徐大明摇摆着笨重的身体,「我来弄几道菜,我们两个人自己庆祝庆祝吧。」
【49】
他们走进了美国西部主题乐园,小敏吵着要坐旋转咖啡杯。美茜把照相机交给邱庆成。
「等一下帮我们照张相片。」说完牵着小敏坐了上去。
仍然是六幅村主题乐园。连着这次,已经是第二次来了。邱庆成拿着自动相机稍事练习瞄准了一下。过了不久,一整个旋转盘上的小朋友都热热闹闹地坐定,机器便开动了起来。
「看这边。」邱庆成对着美茜和小敏喊着,小敏也呼应他一个胜利的手势和表情。
按下快门之后,旋转咖啡杯的速度渐渐快速旋转起来。
邱庆成看了看手表,走到附近买了一份报纸走回来。他边走边翻阅报纸,立刻被第三版的头条标题吸引住了。
名医赖成旭红包案宣判十二年有期徒刑邱庆成讶异地看着地方法院一审的宣判﹐心中无限感慨。不知为什么,浮现在脑海的是他们那对夫妻,那天晚上跪在他面前的景象。
过了不久,旋转咖啡杯停了下来。美茜带着又叫又跳的小敏走了下来,喊了他几声,问他:「你在发什么楞?」
邱庆成没有说什么,指着报纸给美茜看。
美茜抓着报纸,也着实地看了一会儿。
她叹了一口气,若有感触地说:「红包问题还是要用红包解决。」
邱庆成也轻轻地摇着头。他抱起已经爬到他身上去的小敏,伸出另一只手去牵着美茜。
「谢谢妳,真的。」他感激地表示。
过了一会,装出有意无意的表情,云淡风情地说,「上次妳给我的那张协议书,我已经撕掉了。」
美茜还来不及说什么,小敏已经指着前方,大呼小叫地喧嚷着:「火车,我要去坐火车﹗」
【50】
这一年,外科发生了很多事。邱庆成下台、陈宽过世、阙教授退休、唐国泰再度中风,又住进了加护病房……邱庆成变得不爱开刀,总是把病人转介给苏怡华。不晓得为什么,苏怡华变得非常暴躁易怒。他可以感觉到医师、护士都愈来愈怕他。可是他们愈怕他,他就愈发生气。他很懊恼,却无法控制。唐国泰过世的这个中午,苏怡华又发了一顿脾气。起先是手术不顺利,后来器械不顺手,刷子小姐不熟悉他的习惯,最后笨手笨脚的代训医师又惹怒了他,终于全面爆发了。
「你是死人是不是?」苏怡华对着代训医师大吼,「一点反应也没有﹗」
代训医师全身发抖地站在手术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被叫进来手术室的总医师悄悄把他拉下去。
苏怡华转身过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总医师。
「你倒很会调度,」他提高声调,「嗯?」
总医师手足无措地站着,气氛很僵。包括住院医师、实习医师、刷子、巡迥护士、麻醉护士、麻醉科住院医师,都哑口无言,没有人敢再说些什么。
「今天还有几台刀?」苏怡华又问。
「报告主任,」总医师吞吞吐吐地说,「还有六台。」
「邱庆成医师呢﹖我不是请你找他来帮忙吗?」
「报告主任,一整天我都找不到邱医师。」
「你们都只会拼命给我排刀,找不到人帮忙也就算了,你还派这种生手给我找麻烦……」苏怡华愈说愈气,把器械摔在地上,破口大骂,「不开了,你们找不到邱庆成,他就没事,那我也让你们找不到。通知其他所有的病人,今天全部不开了。」
他说完,转身脱掉无菌罩袍,忿忿地走出手术室。总医师急急忙忙从后面追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说:「报告主任,对不起,代训医师从埔里来,大概在乡下待太久了……」
「乡下有什么不好?待在这里,只会开刀有什么用?你看看,我们每天在这里,过的是人的生活吗?」
「报告主任,对不起,下次我绝对不会排他跟你的刀了……」苏怡华没说什么,走到开刀房外面的休息室,径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总医师忙着去倒了一杯咖啡过来,站在他的面前连赔不是,不敢离开。
苏怡华抱怨着:「每天在这里做牛做马,有谁落得什么好下场过?唐教授一辈子在这里开过多少刀,现在他死了,我问你,谁替他掉过一滴眼泪了?说是要救人,谁来救我们?」
他一口气把咖啡都喝完,起身走向电梯口,准备到地下室餐厅用餐。
总医师急急忙忙冲回办公室拿了苏怡华的白色长袍,从后头追赶上来,替他披上。
苏怡华没有说什么,回头看了总医师一眼。直到苏怡华走进电梯,电梯门合并起来,总医师还站在门口对着他鞠躬敬礼。
关欣和埔里来代训的廖医师约在餐厅门口。她看见廖医师走过来,关心地问:「怎么这么早就下来吃午饭了?」
「苏主任大发脾气,嫌我笨手笨脚,」廖医师笑着说,「就这样被赶下来了。」
关欣皱了皱眉头,不解地自言自语说:「他难得脾气那么坏的啊﹗」
「苏主任的压力大,发飙是难免的。」
「我过去和他是同事,要不要我帮你去打个招呼?」
「既然来学开刀,他就是我的老师。挨挨骂也是应该的。」廖医师笑了笑,「我可以应付得来,妳不要替我担心。妳能支持我来代训,我已经很感激了。」
关欣看着代训医师憨厚的笑,好奇地问:「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生气?」
「因为我很幸运,总是碰到像妳这么好的人,」廖医师看看表,笑着说,「我们去吃饭吧。吃完饭我还得赶回开刀房去,遇上他心情好,也许让我在旁边看刀也说不定。」
他们坐在医护人员用餐区用餐,吃了没多久,远远看见苏怡华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苏主任。」关欣喊他。苏怡华猛然转过头来,看见关欣坐在身旁的座位上用餐。
「关欣,」他的胸中一阵悸动,手足无措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关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代训医师见到这个情况,也紧紧张张地跟着站了起来,对着苏怡华鞠躬。气氛不太自然。苏怡毕直直地盯着关欣,淡淡地说:「妳的头发变长了。」
「去年离开这里以后就没有再剪过,」关欣笑了笑,「恭喜你,听说你结婚了。」
苏怡华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他关心地问:「这一年多,妳到哪里去了?」
「我在埔里。」
「过得还好吗?」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不好,风景很好倒是真的,」她指着身旁的代训医师说,「他是廖医师,我们最近订婚了……」
苏怡华有些错愕,可是仍极力地掩饰他的惊讶,他吞吞吐吐地说:「那,很好……」
「他在埔里开业,想学一些新的手术技术回去,我很鼓励他。所以他申请来这里代训三个月,」关欣对着他鞠躬,「他虽然有些技术不懂,但很努力,也很肯学习。拜托苏主任多多照顾他。」
「不敢当……」苏怡华又看了看廖医师,刚刚手术时几乎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一眼。
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看起来宽厚老实。显然刚刚的余悸犹存,他不停地对着苏怡华点头。
关欣看了看苏怡华手上端着的餐盘。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进餐?」她问。
苏怡华犹豫了一下。
「不了,」他神色飘忽地说,「我还约了人。」
「那么,拜托苏主任多多照顾了。」关欣又是一鞠躬。
廖医师有些尴尬地笑着,只能跟着关欣对苏怡华鞠躬。
苏怡华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客套地说:「哪里,应该的……」
和他们告别,走了几步,回头看,两人仍然还站在那里对着他鞠躬。
苏怡华端着餐盘往前走,在主管用餐区坐了下来。
隔着许多人,远远地看着这对埔里来的开业医师。苏怡华感觉到有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什么被翻搅了出来。那些感觉渐渐地渗透开来,愈来愈强烈,涟漪般地往外一波一波漾开。
相对于整个餐厅满满都是穿着白色制服的大医师们,他们显得那么地周边、甚至是无足轻重,可是他们坐在那里吃饭,却有一种无怨无悔,现世安稳的气氛。那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气氛,却不断地提醒苏怡华,他曾经愿意放弃一切,只为了和关欣坐在那里,好好地吃一顿饭的。
不知道为什么,再也吃不下去了。那些漾开来的感伤很快变成了狂风暴雨,动荡地侵蚀了他的内在,甚至变成了一种椎心的刺痛。
他急急忙忙起身把剩菜丢弃在垃圾桶,低着头,快速走出了餐厅,搭上电梯。想哭的冲动是那么地强烈,再不离开,恐怕眼泪就要崩溃决堤了。
随着电梯爬升上了六楼。苏怡华走出电梯,走在通往外科办公室楼层的长廊上。
一路上,好多和他打招呼的脸孔、恭敬的声音、鞠躬的姿势。
「苏主任好。」
「苏主任,吃过饭了吗?」沿长廊走着,他忽然一点都不想回应。通往办公室的长廊长得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他想起才没多久以前,陈宽说话的表情还历历花口。如果一定要战争,至少我愿意为自己而战,战死了也胜过莫名其妙坐在路上哭泣……事过境迁,那场当时大家都觉得理直气壮的战争,究竟是谁打赢谁,谁又被谁打败了呢?当初那些全心全意、兴致勃勃算计着的人,全都悄悄地退出了,只剩下他还别无选择地站在舞台上,费劲地演着这场权力与荣耀的人生大戏。只是,戏演给谁看,掌声拍给谁听,又有谁真正在乎呢?
苏怡华愈走愈快,激动地冲进外科主任办公室。秘书小姐看见他,立刻起身跟在身后说:「主任,刚刚开刀房打电话来催你,间你什么时候要开下一台刀。」他闷着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还有,」她又追着苏怡华,「办公桌上有病人送你的东西。」
苏怡华径自走进办公室,轰地关上身后的门,斜倚在门板上喘着气。阳光亮丽地射进这座白色巨塔的顶端,也照映着办公桌上的琐琐碎碎。
他失魂落魄地环顾着整个外科主任的办公室。
这个曾经是老主任、唐国泰、邱庆成拥有过的房间||多少外科医师一生梦寐以求的权力殿堂与象征,现在完全属于他的了。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他接起了电话,是徐翠凤的声音。
「晚上我帮你约了立法院张副院长、庞立委、刘立委,以及第一银行段总经理夫妇在丽晶二楼吃饭。」
「我一定要到吗?」苏怡华问。
「这可是你的前途,我好不容易约定的。大家可都给你面子,否则,你以为我们爱吃这顿饭?」苏怡华不再说什么。
「总之,你六点半到。」徐翠凤挂了电话。
苏怡华放下听筒,恍惚地看着桌上的礼盒。他拆开了层层的包装纸,底下是水果礼盒,水果礼盒里装着水果,以及成叠的千元大钞。他缓缓地拿起那叠钞票,楞楞地看着。
在他身后柜台上,整点报时的音乐钟响起了「TOP OF THE WORLD」的音乐。那是徐大明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之一。音乐钟上面,椭圆形透明玻璃罩着一对穿着西装和新娘礼服的新人模型,愉快地绕着地球仪似的圆形钟台跳舞。
苏怡华不知不觉地转过身,被音乐钟吸引了。
他放下了手上的钞票,楞楞地看着钟罩内那对跳着舞的新人。音乐盒响着,新郎新娘在世界的顶端旋转着,所有的生死、爱恋、权势与荣辱就这样不停地流转着。他不明白,永远跳脱不出这方透明玻璃钟罩里的幸幅,为什么总是吸引着那么多想望的目光﹖
苏怡华回想起他们摸黑骑着摩托车到石门的海没看渔火的夜晚,他第一次吻了关欣……
他也记起那个早晨,邱庆成抢走了陈心愉的手术,对着他意气风发地问,苏医师还有什么问题吗?他还记得曾经有一个黄昏在网球场边,陈宽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准备好为自己而战,这样,我方可能当你的政治盟友,和你并肩作战……
那时候,他们部曾经相信许多事情,并且渴望不同的世界……
「I a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单调而经快的旋律响着,那些在世界顶端的滋味,不知怎地,听着听着,竟变成了凄凉无比的感觉。阳光有些刺眼。
苏怡华双手掩面,终于不可自制地啜泣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