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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咏:大医院小医师

(2009-01-18 11:51:57) 下一个

  第01章 PMPMP症候群
  在我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我们在外科实习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手术上帮忙拉钩,开完刀之后把切下来的标本泡上福尔马林,送病理科。然后就是写病历,打检验单,借X光片,打点滴之类打杂的事。我在外科已经一个礼拜了,不知道为什么仍然常挨主治医师骂。我为此感到非常困扰。决定好好地和我的住院医师谈一谈。
  “我觉得自己很认真,可是仍然挨骂,我不知道那里出了问题?”我抱怨。
  “嗯,你是做得不错。不过有样事情你没学好。”
  “有样事情没学好?”我可紧张了,“什么事,请告诉我。”
  “你真的想学?”
  “请你告诉我,我一定努力去学习。”我很严肃地表示。
  “PMPMP,就这么简单。”他轻松地表示。
  “PMPMP?”
  “你知道MP是什么的缩写?”他问。
  “宪兵。Military Police。”我得意地大叫。
  “天哪,难怪你不会成功。”他用一种看笨蛋的表情看我,“提示你一下,MP是马屁。那你说PMP是什么意思?”
  我的反应很快,“拍马屁,对不对?”
  “嗯,很好,那MPMP是什么意思?”他再追问。
  我抓了抓头,这也不见得能难得倒我。“有了,猛拍马屁,对不对?”
  这位前辈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不断点头。他接着又问:“PMPMP呢?”
  这回我真的被难倒了。
  “拚命拍马屁。”懂了吗?他用眼神问我,“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是最高的指导原则,请多多体会。”
  他一说完,我马上懂了。“哎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醍醐灌顶,茅塞为之顿开。”
  “嗯,很好。”他可开心了。我也很开心,我学得很快,马屁拍个正着。
  我对我新学会的本事感到十分得意,迫不及待想试试它的功能。隔天一大早,我守在手术房门口,等着对才晋升副教授不久的主治医师PMPMP一下。
  果然不久,他走过来了。我赶紧跑去鞠躬,大喊:“教授早!”我故意把副删掉,把教授喊得好大声。
  “王医师就王医师,不要乱叫。”总住院医师疾言厉色地纠正我,“Intern(实习医生),不好好用功,花招那么多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我错了,原来PMP是不应该的行为。
  我还楞着时,总住院医师已经转身过去,冽着一张笑脸,很严肃地说:“教授做事一向实实在在,最讨厌人家拍马屁。”
  我看教授脸上有了笑容,知道我又错了。原来PMP是不应该的行为,不应该拍得那么浅。
  看来我只好再回去寻找我的启蒙恩师。
  “啊,你犯了大忌。记住,切莫在非实质的名分上作文章,中国人最忌讳。”
  “那拍什么呢?”
  “找个实质东西啊!”他一副不解的样子,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好比说,皇上放了一个屁。有人就作诗了。说是金臀高竦,宣弘宝气,依稀乎如丝竹之声,彷佛乎如麝兰之香,臣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
  “屁算个什么实质的东西?”
  “好歹真的有这回事啊。”
  “那我称赞王医师人称一流,刀法一流。”
  “不行不行,你这样干又错了。”
  “又错了?”我眼睛睁亮了。
  “文官本来就会写文章,称赞他写得一手好字不稀奇。武官本来就会打仗,称赞他也没有用。所以称赞文官要说他是文武双全。称赞武官说是儒将。称赞漂亮的女孩子不说漂亮。要说什么呢?”
  “要说她有内涵!”我的脑海又亮起了一盏灯。我从来没想过在这个领域竟也有这么有创意的东西。
  “你又开窍了。”他用力拍我的脑袋,以示鼓励。
  我相信我在PMPMP的实力一定有了相当程度的长进。过了不久,我不但很少挨骂,我的主治医师也记得住我的名字了,我不再是只是没有名字的Interndoc(实习医生)。那几个字谂得快一点听起来像是Interndog(实习狗)。
  “侯医师。”
  “有!”闻主治医师叫唤,立刻立正答应。
  “过来站在这边。”通常他会留下手术?最好的位置让我拉钩兼观战。
  “漂亮!”第一刀轻轻划下,切开表皮,微微的血立刻渗透出来。一堆大小医生很识相地啧啧称好。一时之间,开刀房像是养了一群小鸡。
  “你嘴巴在啧啧什么?”主治医师考我了。
  “教授这刀开得漂亮。”
  “才划第一刀漂什么漂亮?”
  “好的手术光看第一刀就觉得完全不一样。”我对答如流。
  他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会,喃喃地说:“这位Interndoc倒满适合走外科。”
  “我自从在学校上过教授的课以后,就对外科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穷追不舍。
  “你上过我的课?”主治医师可有兴致了。
  “岂止上过,简直是印象深刻。”文官爱骑马射箭,武官爱舞文弄墨,美女还得有内涵,“教授上课幽默风趣,大家差点没笑死了。”
  “同学觉得我幽默风趣吗?”显然拍上手了。
  “那年我们票选年度最佳个人魅力的老师,你是第一名。遥遥领先第二名二十多票。”
  “第二名是谁?”他好奇地问。
  “就是我们外科吴医师。”正好是他的死对头。
  “他也有第二名?”王医冷冷地表示。
  不过我知道他可乐了。一会儿他边开刀边哼歌。一会儿他叫手术房护士小姐递一条无菌中单上来。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随时不忘教学,”胸腔锯开了,他用刀片沾着,在中单上画解剖图,像一张血书,“你看,这是肺动脉,这是主动脉,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打了一个冷颤,有点受宠若惊了……我有时候不免怀疑。可是每当我觉得软弱时,便有一些力量支持我,要我不断向前走。有一天早晨我们醒来,打开医院计算机,原来的标准画面不见了。变成:亲爱的院长,我们祝您生日快乐。天啊,赶快换下一个画面,还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再下一张,仍是梦魇,政躬康泰,心想事成。我以为我弄错,关机重新再来,挥之不去的仍是那样的PMPMP画面。
  我想PMPMP已经快要变成一种全面性的全民运动了。还有一次,我看见警卫匆匆忙忙把走廊所有的人赶走。不久,空荡荡的走廊布满了宪兵。然后所有医院的要员都集合了,在走廊上分列成两排。等真正的VIP浩浩荡荡走来时,所有的人都鞠躬弯腰成标准的九十度,好像电影末代皇帝的人换了西装,活生生从银幕跳了出来……我找到了我最先的启蒙老师。把我的问题再向他诉说。
  “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这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重点,”他把双手摊开,好像现代启示录的马龙白兰度一样,“等到说完这个故事,我就没有什么好再教你了。”
  故事你也许听过了。有一个外科主治医师开完刀已经是晚上了,他开得头昏眼花,看到月亮眼睛张不开,他说:“这个太阳好大。”
  “那是月亮,不是太阳。”实习医生觉得奇怪。
  “实习医生懂什么呢?”住院医师表示,“这太阳好大。”
  资深医师拿出手帕来擦汗。
  总住院医师早把伞撑了起来,“这天气热,别晒到太阳。”
  故事讲完了。我的启蒙恩师看着我:“对你有什么启示吗?”
  我想了半天,又走来走去。终于想通了。
  “全心全意,一心一意,贯彻始终。”
  “对了,PMPMP的境界要到了自己都相信,自己都感动才行。”
  我想,我终于把学分都修完了。我的外科实习分数极高。我离开外科部门之前,我的主治医师亲自把他打的成绩给我看。
  “我很少打成绩给这么高,不过我很喜欢你。”他亲切地告诉我。
  “跟老师一起工作对我如沐春风……”其实这话也不全然夸张。
  他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就在我走出办公室之前,他忽然把我叫住,问我:“你知道什么是PMPMP吗?”
  我吓了一跳,不过却很乐于回答这个问题。
  “拚命拍马屁。”
  “你知道了!”他瞇着眼睛,若有所思的说,“不过不要老是那样做。”
  在我们医学界,官阶是每一年升阶一次。距离我的实习生涯已经过了好多个一年。我发现已经有人开始用同样的招式对付我了。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我常想起那天我的主治医师告诉我不要老是那样做那种智者的神态。我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敢说出那句智者说的话,怕伤了别人的心。可是当我终于忍受不了,大声呼喊:“不要老是那样做!”
  更多关于正直、踏实之类的PMPMP立刻像饿虎扑羊一样涌上来。
  我想我是有一点活该。

  第02章 官方说法
  好了,我站在放射线科的断层摄影扫描数据室前面,果然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这些实习医师,借片从来没有好好归还过,”放射线科的医师瞪大了眼睛,“这些片子一张要上万元,你们赔得起吗?”
  “不是我要借的,”我必须郑重声明,“是我们外科的主治医师要借的,这个病人明天要开刀了,总要先看过X光片才能开刀吧!”
  “报告不是早发过去了吗?英文字应该看得懂吧?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们的主治医师还是想自己看片子。”我再度申辩。
  放射线科医师把他的片子挂到片架上去,我想我一定把他惹火了,他的X光不断掉到地上去,不久他转过身来,露出狰狞的面孔:“你们外科自己看片子会看得比我们好吗?”
  “可……是……,我们外科赵……医师……。”我必须承认我有点支支吾吾。
  有个穿白色长袍,年纪较老,显然是官阶较高的医师走进来,他一听到外科赵医师立刻回过头来,大声地说:“你们赵医师什么混蛋东西,他那次借了片子还回来过?现在我们已经把他列为拒绝往来户,你别想从这里借出任何一张片子。”
  “可是我们赵医师很忙。”看来情势不太妙。
  不提还好,一提他简直发疯了,激动地大骂:“你叫他要看自己来这里看。除非我死了,这些片子别想离开资料室一步……”
  你可以想象我逃离放射线科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倒不是担心挨骂,而是那个X光科医师实在是太老了。上回有个实习医师和心脏内科的医师吵架,后来内科医师发作心肌梗塞,那个实习医师的内科成绩也完蛋了。
  走在回外科办公室的路,我开心有些担心。明天病人就要开刀了,我还借不到X光片。这已经是我在外科第三次办事不力的纪录了。第一次当我千辛万苦追到病人检验的数据结果时,病人已经死掉了。这笔费用就算到我的头上。第二次我送丢了一份肝脏切片。我翻遍了垃圾桶,以及所有看起来可疑的猫,仍没有找到,外科诸位医师大爷们决定再有一次类似的失误,就要割我的肝脏来赔偿……我该怎么办呢?老实说我有点后悔了。到底是谁当初怂恿我来学这门行业?我该弃医逃亡?或者干脆装病,当场从医生降为病人?(有个实习医师生了一个不会死的病,请假一个月,我们都像黄春明苹果的滋味那篇小说一样,羡慕死了那个被美军撞断腿的幸运儿……)就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在急诊室看见两个医师在吵架。两个穿白袍的人吵架毕竟是件有趣的事。我看了一会儿,想起我的不幸遭遇,突然灵机一动:“咦,我可以怂恿X光科和外科吵架呀,民族意识很快就会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这样就不会有人有工夫理会我是不是办事不力……”
  为了维护我自身的生存,我像个令人厌恶的小人一样,鼓起如簧之舌,极力地挑拨外科与X光科的仇恨。
  “岂有此理。”赵医师咬牙切齿地表示。
  “他说外科不会看片子,要我们看报告就好,”我的挑拨有一点效果了,我心中窃喜,再接再厉,“他说你根本是个不讲信用的人,他把你列入拒绝往来户,又说……。”
  “又说什么?”问话的是总医师。
  所有的医师穿着白袍,不管是长是短,都架势十足地站着。只有赵医师坐在那张舒适的大办公椅上,不穿制服,也不别名牌,他那张扑克脸就是最好的名牌。他一边听,一边歇斯底里地摸着自己的发鬓。他的头发抹得乌黑亮丽,不分线齐往后梳,尽管他尽力装出优雅的气质,可是我仍不免想起纽约帮派的教父或者是劳勃狄尼洛。
  “我不敢说。”奴才不敢说,为了加重效果,连续剧里的弄臣、太监,每次要进谗言时都是这么开场白的。
  “你说。”赵医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还说赵医师是什么混蛋东西。”我故意把混蛋东西读得字正腔圆。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赵医师终于站了起来,我甚至是有点期待,我的激将法似乎有很好的效果……“这个死老头,下次让我遇见,我一定扭断他的脖子,”他抓起我的衣领,眼看就要开始扭我的脖子。
  “赵医师,我……我……是实习医师,不是X光科……。”
  “你知道当疾病躲在人体,大家都诊断不出来时,我们科怎么办吗?”赵医师问。
  我紧张地摇摇头。
  “我们直接把肚子挖开。”
  “什么?”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上个月的实习医师都可以借得到,”他一手在我的肚子上比划,“我不管那是什么手段,为──什──么──你──借──不──到?”
  他话才说完,立刻又变成了一个优雅的人,踩着坚定的步伐,走了出去。
  其它的人都看着我这个可怜虫,好像看到一只狗掉到水里去了,不晓得该觉得同情,还是好笑。
  总医师过来摸摸我的头。我笑了笑,彷佛感觉到那只狗勉强地爬上了水沟。
  他又拍拍我的面颊,冷冷地说:“明天早上如果还借不到X光片,连同上次肝脏切片,我都会一起要回来,你信不信?”
  我乖乖地点点头。原来我错了。我看到那只小狗被踢了一脚,又噗通一声,掉到水里面去了。
  “你可以去找Miss吴。”我找到上个月的实习医师时,他正很正经地把一堆粪便分到玻璃切片,滴上固定液,放在显微镜下面认真地找来找去,偶尔才抬起头来告诉我,“她是全医院最后一个不用计算机管档案的小姐。”
  “求求你快告诉我,我只剩下不到十二个小时了。”
  “找到了,”他兴奋地像是快跳起来的模样,“你快看,是菲律宾鞭虫虫卵,下个月你来这里,就会为这几个蛋人仰马翻。”
  我看了看显微镜,果然有一个长得很像啤酒桶的虫蛋。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办?”
  “这该怎么说呢?”他作了一个深呼吸,对我打量了一下,“我想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你长得这么丑。”
  “我不该放你进来,知道吗?只有办事人员才能进来,所以你进了一个不该进的地方,你知道吗?”Miss吴很严肃地警告我。
  我点点头,表示我也是一个understanding的人。这之前,我已经磨菇了一个多小时,才得到这样的殊荣。档案室内充满了溴化物的气味,X光片架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上去,隔出一道一道窄窄的走道。踩着两排片架,可以爬上爬下,找寻较高的档案。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实习医师是候鸟,飞来飞去,根本不负什么责任的,你说是不是?”她在片架上下爬来爬去,像只蜘蛛,“你们毕业了,拍拍屁股,去当兵。以前我有个同事,想不开,就打氯化钾。”
  “你看我长这副德行,飞得起来吗?”我恍然大悟,上个月实习医师的话,“再说,如果今天下班前我没有借到X光片的话,搞不好明天我就打氯化钾了。”
  “你倒还好,我最恨那种长得白白细细,自以为斯文的男孩子。”她朝我打量了一下,终于提起正题了,“白天普通照相,X光片在一楼。五点以后才会统一收起来。急照的话就在二楼,一天收集二次,因为医师必须马上打报告。打完报告之后你们才借得到。之后的流程就不一定,如果是住院的病人送到这里来。如果是出院的病人,一个月内,会转往病历资料室。如果是门诊病人,就转往门诊数据室。万一病人死了,就送到死亡资料室。如果是死亡超过五年,就送往焚化室……。”
  “可是依照规定,我们只要到数据室借就可以了。”不用说我是听得头昏脑胀。
  “那你为什么借不到?”
  “因为他们说片子遗失太多,我们的信用不好,不肯借给我们。”
  “为什么片子遗失太多?”她再追问。
  我想了想,“啊!在流程中被偷了。”
  “很好,”她有点笑容了,“那为什么要偷片子?”
  “因为借不到。”我这回真正悟道了,我们相视而笑。
  “我可没说什么,都是你自己想的。”她又看了看我,“像你这么呆,我想到我的另一个同事,她是喝通乐,结果没死,把食道烧伤了……。”
  在下班前,我至少听了十几个负心医师的故事。有时候我觉得非常恍惚,在这栋大楼外面正有许多病人随时会死去,我还有许多检验报告有待追查,况且明天病人要开刀了,我们一整个下午的主题竟是男人如何对不起女人。虽然我也有许多负心女人的故事,可是我不能说……“你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是不是?我们不应该做不对的事,对不对?”终于她在下班前找到那张令我神魂颠倒的X光片,对我说,“我不应该私自借给你的。”
  “妳没有借给我,妳是保管X光片的人,妳只是把片子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
  “那你就是我的片架子啰!”她有点得意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侯──文──咏。”
  “再说你的名字一遍。”
  “为什么?”
  “我要把你的名字记起来,如果到了后天你没有把X光片拿回来,今后十年,每个月来这里的实习医师都会听我说起你的名字和你背叛我的事。”
  我开始变成他们口中所谓比较上轨道的实习医师。偶尔在半路偷一些X光片回来,省去许多借的麻烦。偶尔到档案室和Miss吴闲扯。如果能够很快借到X光片,省去许多工作压力,我发现闲扯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我也骂骂X光科的医师们,每次一骂,外科赵医师总是显得很激动:“下回遇见,我一定要把他拧成柠檬汁……”连带手势,还有动作,看来真是吓人。
  有一天,我们外科回诊,一群人浩浩荡荡从这个病房走到那个病房。我紧紧张张地抱着一大迭病历跟在后头。走在走廊上,远远看到了X光科一群人。我一眼就认出了X光科那个老头。我慌忙跑到前头去,指着他告诉赵医师。
  “我知道。”赵医师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果然没错,他们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随着赵医师愈走愈近,我的心脏怦怦怦快跳了出来。啊!一场世纪大对决。
  眼看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赵医师。”是那个老头子先叫了出来,还带着笑容。
  “郝医师!好久不见。”赵医师迎了上去,两人竟然开始握手,“上次讨论会,承蒙你的帮忙。”
  他要扭断你的脖子!我差点要叫了出来,可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把病历掉了满地都是,两手交扭,比着挤柠檬汁的动作,可是立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里,那里,你客气。”郝医师笑得眼睛都快看不到了。
  “以后还要请郝医师多多帮忙,”赵医师一直点头鞠躬,虚伪得叫人无法置信,“实习医师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多多教他们,不要见怪……。”
  “哇──,”我终于挣脱约束,叫了出来,可是我立刻看到了赵医师凶狠锐利的眼神。
  “把地上的病历捡起来,毛毛躁躁像什么话呢?”
  Miss吴说得没错,实习医师是候鸟,飞来飞去。过了不久,我换到另一科,成天和粪便厮杀时,忽然有点理解当初那个家伙找到啤酒桶似的虫蛋那种感激涕零的表情了。那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把这整件事忘得一乾二净了。有个实习医师愁眉苦脸跑来找我。
  “我是这个月的外科实习医师。”
  我抬起头,看到他,白白细细,很帅的一个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可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了。

  第03章 忙与盲
  “我不要给实习医师换药!”清晨七点钟,我的病人在病房里大吵大闹。
  “我虽然是实习医师,可是好歹也在医学院受了七年训练,替你的伤口换药我想绰绰有余。”我可不高兴了。
  “我不要做实验动物。”他振振有词地叫着。
  “这里是教学医院,换药依法就是实习医生的工作。这不是实验,你也不是实验动物,再说我还有许多工作。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好吗?”
  “我有权利要求高品质的医疗服务。”
  “好,不换就不换,我可是警告你,现在不换,等一下大家上手术?了,你就找不到人帮你换药了。”
  这话虽然带着威胁性,不过倒也是千真万确。我看了看表,差不多七点十五分我们的主治医师就要来回诊了。从早上六点到现在,抽血、打点滴、换药,我手上有十五个病人,还有三个病人没有处理完毕。也许是没吃早餐的缘故,我现在肚子咕咕地叫,全身无力。不过我没有时间去想我的肚子,七点三十五分我们的晨会准时在会议室开始。我手上有两个新病人,一个出院病人,还有一个昨天亡的病人要报告。昨天晚上我们一组人急救到清晨四点多钟,终于宣告死亡。开完死亡证明,我在护理站趴了一个多小时,现在还昏昏沉沉。等一下我一定得花五分钟把所有数据再看一遍,免得一会儿当着外科主任还有所有的人面前胡说八道……我推着换药车,拚死命地替开完刀的病人伤口换药。时间过得很快,等我听到前面几个病房传来我的主治医大嚷大叫的声音时,已经七点十六分了。
  “你们统统死光了是不是,为什么病人死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一听到声音,我放下换药车,飞也似地冲向护理站,一手抱住十五本病历,踉踉跄跄地紧追过去。
  “我们想这么晚了,教授你一定睡了。况且是末期病人,这个情况家属也明白。”
  情况不妙,总医师、住院医师以下都低着头,看来气氛十分低迷。一个美丽的早晨,可是却是一个很烂的开始。
  “你们跟我这么久了,唉,”教授叹了一口气,然后以极大的声音叫嚷:“难道我让你们觉得我是这种人吗?为了睡觉可以不顾病人死活吗?”
  教授接过我手上的病历,边翻边叹气。
  “病人家属都还没到,就宣布死亡,这又怎么说?”教授又问。
  “出血实在太快了,失们来不及……”总医师吞吞吐吐地说。
  “出血太快?死老百姓。这像是医生说话吗?”唰的一声,那本病历被教授丢得好远,“那你为什么不会去走廊上大喊救命呢?亏你人长那么高,神经线太长,传导比别人久,反应也比别人慢。”
  我听了差点没笑出来。有人瞪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乖乖地去把病历捡回来。我们一回诊过去,教授一边指示,一边骂人,一边丢病历。我捡回来一本,换给他另一本,他再丢出去,他很生气。我也直配合得很好。
  等到我们回诊到我那个不合作的高品质病人时,教授的脸色变了。我的脸色也变了。
  “病人不愿意给实习医师换药。”我战战兢兢地表示。
  “你们到底是来帮我解决问题,还是来帮我制造问题的?不──要──用──这──种──问──题──烦──我──。”我几乎看到烟从他的头上冒出来,他看了看表,“等一下开完会我准时八点钟进开刀房,我们今天病人很多。谁要自认比我还大牌,就比我晚到没有关系。”
  七点四十五分,当我正在会议室报告着昨日的死亡病历,入出院病历时,我想起早上回诊时教授的新指示。在八点以前我必须连络两床病人的计算机断层摄影。一床病人的四管血液细菌检查,还有两个没换完的药。
  七点五十二分,我从会议室走出来。
  “哎呀!”我忽然大叫起来,我想起一会儿要开刀的病人,的X光片还在X光科。
  我急急忙忙奔出病房。我看到清晨的阳光。不晓得为什么感到一阵昏眩。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到开刀房时,已经八点十五分了。
  “别以为你在这科只有一个月,现在你还有两个礼拜。你再给我惹任何麻烦害我挨骂的话,我绝对有办法叫你往后两个礼拜很难过的。我是全心全意,说到做到的,你相不相信?”总医师开始训话了。
  “我相信。”我可怜地点点头。
  “你少给我装出那副倒霉相,我告诉你,我挨骂就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再有任何差错,害我挨骂,你们绝对会更难过的,知道吗?”
  每个人都乖乖地点点头。训示完毕之后,我发现教授还没有来。不幸中之大幸。一直到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傻傻地等待。
  我仍然没有机会吃早餐。我的头痛愈来有愈加剧的现象。此外我发现我的喉咙疼痛,一直流鼻涕。全身愈来愈虚弱。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比这个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不停地响着。每次我去回电话,便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有待我去处理。
  “X光科的医师说你的计算机断层申请单有问题,要你去处理一下。否则病人今天没办法排照相。那明天就别想开刀了。”
  “第八床的病人早上虽然换过药,但是现在伤口还在渗血,你一定要去看看,否则家属说要告到院长室了。”
  “第九床的病人早上打好的点滴早上送去照相时不小心扯掉了,你要回来打,要不然下午的抗生素、消炎药、止痛药我们都没办法打。”
  “等──我──下──刀──再──处──理……。”我发现我学会了吼叫。
  “好吧,”电话那头护士小姐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个你不能不处理,有个病人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换药。”
  又是他!天啊,我快疯掉了。
  “拜托妳,随便找个实习医师帮他换药,就说是我拜托的。”
  “可是他拒绝实习医师替他换药。”
  “那请那位实习医师仿冒一下。自称是住院医师。”
  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人已经麻醉好了,也消毒好了。我看看今天的手术时间表,一共排了三?食道癌手术。食道手术可以是这个领域中最艰巨的手术。先要把癌症的部分切下来。这个部分已经够麻烦了。再来是重建的工作。我们必须从大肠的部分移植一段来作为食道的代替物。这部分一共有两个接合点。每个接合都需好几层的缝合。另外原来大肠的部位也有一个接合处有待缝合。这么一针一线,最快的速度也要六个小时。如果手术不顺利,那又另当别论了。
  现在已经接近十点钟,每?最快六个小时,三?手术起码也要十八个小时,那么就是明天清晨四点钟。
  “根本是不可能嘛!”我叹了一口气。
  “外科就是要在不可能中完成可能的事。”看总医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只好安静下来。
  十点二十分,教授来了,应该是八点钟才对?可是没人敢质疑教授。
  “不好意思,来晚了。”教授看看开刀房的时钟,“哟,都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那钟不准,快了。”我看到总医师满脸笑容,像只快乐地摇着尾巴的狗。
  一刷好手,上手术?,教授就开始抱怨餐厅的牛排变差了。
  “像我面临这么大的工作压力,每天早餐一定要吃牛排才能上开刀房,否则长期下来一定会胃溃疡。所以你们每个人一定要吃早餐。实习医师,早餐吃了吗?”
  “吃了。”我点点头。我想起总医师训示。不敢再给他惹麻烦,让教授生气。事实上,我的胃部已经开始阵痛。此外我的鼻涕愈流愈严重,有一发不可拾的态势。
  “到底有没有开冷气?”教授头上都是汗,“流动小姐,找一张卫生纸,帮我擦汗。”
  通常一上手术?无菌区,开刀者无法自己擦汗,必须请没有刷手的人代劳。不过一般这是教授们,或是第一开刀助手才享有的特殊待遇。
  然而我实在忍不住了。“可不可以也给我一张卫生纸?”我大胆地问。
  “实习医师又没流汗!”护士小姐白了我一眼。
  “我要擤鼻涕。”
  PM:手术还在持续进行,我一共花了六分钟打发我的午餐。我想我得利用这段空档到病房跑一趟。要处理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我简单地列了一张表,依事情的轻重缓急次序洋洋洒洒一共有二十一件。此外我可以在病房给自己量个体?,找一些药撑一撑。
  我一到病房立刻就后悔了。我发现我是自投罗网。原先二十一件事,一下子膨胀成三四十件。
  “侯医师,我告诉你,你完蛋了。你今天有两个新病人住院,都是明天要开刀,所有的检验都还没有出来,你自己要去追。”
  “侯医师,点滴,快点。现在一共有三床病人需要重新装设点滴。还有二床血液检查标本被退回来,你正好拍血。”
  “不要吵,”我快疯掉了,“一件一件来……。”
  我听到从病房传来大吵大闹的声音。
  “你那个病人,”有个护士从那头跑过来,附在我的耳边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有换药,他说要去告你。”
  我气得猛拍桌面,手直发抖,鼻涕差点流了出来。
  大家可能被我的表情吓坏了。“早上我们有请另一位实习医师去看,可是他坚持要住院医师,还说我们试图欺骗他。”
  我戴上手套,推着换药车,二话不说,直奔病房。
  “好了,到底你想怎么样?”我问他。
  “你们叫了一个实习医师来,我一看就知道。还骗我是正式医师,你们这样的行为是无耻的。”
  “好,随便你怎么说。现在开刀房有三个病人正在开刀。所有的人都在忙。我是你唯一的选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也很忙。”我忍气吞声。
  “你们整天不见一个人影,都说很忙,我怎么知道你们在忙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我在忙什么?”我可激动了,“我在这里上班,一个月三十天,值班十八天,还不包括星期二晚上总医师回诊,星期五晚上主任回诊。那一天我不是睡在病房?那一天回到家不是晚上十二点以后?”
  “那你们都没有假日?”
  “那一个假日一大早我不是换完所有病人的药,等主治医回诊,作完指示的检验才走?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三个礼拜我才有一个礼拜天下午的休假,难道那也错了吗?”我发现我竟然对着病人抱怨,赶紧停止,“你到底换不换药?我也是为你好。医院的规定如此,况且我换药的病人伤口都愈合得很好。”
  他显然犹豫了一下。我听见全院广播,开刀房急着找我的声音。
  “我还是觉得不好。”他慢条斯理地表示。
  “好吧,你自己再想想看。”
  我回护理站,随手抓了一把药,还塞了一支丢弃式的体?计在嘴里。急急忙忙奔回开刀房。
  “侯医师,点滴准备好了,还没有打。”有人在我背后喊着。
  我头都不回。一边掏出我抓的药。有消炎药片、止痛片、利尿剂,愈来愈离谱了,我竟还抓了一把避孕药。我把体?计从嘴里拿出来,三十八度半。
  我果真病了。
  PM: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手术?上血流一片。教授大叫着抽吸器没有功能。教授早上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下去吃饭。他的样子很可怕,有点像快发狂的感觉。我们都劝他暂时下去吃个简单的晚餐,他执意不肯。
  “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消夜。无论多晚我们一定要把刀开完。我请你们去吃日本料理。喝个醉茫茫。”
  开刀房外面的总医师正和麻醉医师争执不停。
  “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我们仅剩下值班人员。这是用来应付急诊手术的人员。你们一下子开三线刀,别人真正有急诊刀进不来了。”
  “可是我们常规的刀开不完。”总医师表示。
  “你们一天只有八小时的使用时间,排了十八小时的刀,当然开不完。”
  “我们也是为病人好。”
  “你们拿急诊的人力来上常规的手术,绝对不是为病人好。”麻醉科医师不以为然。声音似乎有愈来愈大的倾向。
  我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那里去。现在我可以明显感到发烧发凉的感觉。我全身虚脱,鼻涕流满了面罩。我很担心一会儿我支撑不住昏倒了,正好是鼻涕和着病人的血水。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叫个不停。彷佛全世界都在通缉我似地。我决心做一只鸵鸟。隔着无菌衣,把呼叫器电源关掉。
  “SHutUp!”我在心里大叫。
  PM:我总算看到三床病人统统眼睛睁开,然后和他们的亲人抱着痛哭。
  对教授而言,这一天已经结束了。他在日本料理店订好了消夜,再三叮咛:“等一下所有的人都要到齐,包括实习医师在内,谁要不到,明天开刀我就不要看到谁。”
  我皱了皱眉头。对我来讲,结束只是另一个新的开始。我得看着病人回到病房,找到他们手术后的X光片,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再到日本料理店与他们会合,向教授回报。
  午夜十二点,当我赶到日本料理店时,几乎已经虚脱无力。
  “来,来实习医师来了,先喝一罐啤酒再说。”
  我的加入似乎又给大家带来新的乐趣。
  “实习医师敬教授,一杯对五杯。”
  酒酣耳热之际,总医师跑过来附在我的耳边说:“我们大家正在合力要把教授灌醉,懂不懂?他不醉,没完没了。”
  我点点头,他接着又说:“你是实习医师,等一下还有工作做,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很沈痛地再点点头,听见我的呼叫器又响了起来。
  我跑到公用电话去,投了一块钱,拨通了电话,远远听见那一群大男人,敲着碗筷,唱起了日本歌,像一群吵闹嬉戏的孩子似地。
  “侯医师,天啊,我总算找到你了。”电话传来一个很清脆甜美的声音,“你有两个新病人还没有接,没有病历报告,也没有心电图,检验单还没有开,明天就要开刀了还有点滴、抽血、换药,我不再说了,你等一下回来就知道……。”
  我的全身都是酒精的气味。整个人轻飘飘地。我的前额在发热。路上的风却吹得我好冷。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一点三十分的夜,我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希望风吹一些酒精的气味。我走向病房,叫醒我的新病人:“对不起,我是外科医师,我才从手术?下来……。”
  “对不起,我现在要给你抽血……。”
  许多病人莫名其妙地被我叫醒,抽血,打针,又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两点三十分,我开始在打字机上打我的新病人病历。打着打着我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个人拍着我的肩膀:“侯医师,侯医师,你有个病人发烧了。就是今天不肯换药的那一床病人……。”
  我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全身虚弱无力。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抓起两把丢弃式体?计。一根塞在病人口里,一根塞在自己的嘴巴里。
  “医师,你也发烧啊?”他显得很无奈。
  “嘘,不要说话。”
  过了不久,我拿出了他的体?计,也拿出我自己的。
  “几度?”
  “三十八度。”我回答他。
  “那医师你几度?”
  我瞄了瞄那体?计,“三十九度。”我再看一遍,是三十九度没错。
  “你就是不肯换药,才会弄成这样。”我双手扠腰,“我现在替你换药,你还拒绝吗?”
  看他不说话,我去把换药车嘟嘟嘟地推了过来。很仔细地把纱布打开,都已经有点化脓了。
  “痛吗?痛就告诉我。”
  他摇摇头。咬紧牙根不说话。
  我得赶紧找个床躺下来。等我换完药,推着换药车准备走出病房时,自己都已经接近半昏迷状态了。
  “侯医师。”是病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看他。
  “谢谢你。”他停了一下,那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你自己要保重。”
  我看看表,三点三十分。再温柔不过的夜色。我走回护理站,发现我的新病历还没有打完。等我坐下来,我又发现原来明天晨会轮到我的读书报告了,然我的书还在宿舍里面,根本还没有空去翻开第一页……

  第04章 我们都爱这个错
  在我还是个年轻未婚的实习医师时代,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护士小姐的差别待遇。我们同组实习医师中有个据说侧面酷似亚兰德伦,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帅气又体贴的医师,如果你不能接受很多残酷的事实的话,每次更换病房,到了新一科时,这位医师会一再提醒你。
  “医师,你的点滴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打?”如果一早就听到护士小姐这么美好悦耳的甜美声音,我敢保证,这话绝对不是对你讲的。
  我受到的待遇和大部分已经结婚的欧吉桑实习医师,或是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以下的实习医师差不多。
  “小姐,我的点滴呢?”
  “你没有看到我很忙吗?”然后是一个标准的翻白眼,“自己不会拿吗?”
  根据调查报告,最受女性欢迎的男性特质应该是:一、稳健踏实。二、幽默风趣。三、忠厚老实。我不晓得自己别的特质如何。但是我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忠厚老实,那是可以肯定的。可惜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明白的事情是,为何那些完全不被看好,甚至是排行榜上敬陪末座的特质,什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这类型的男孩子,总有一些花花草草在身旁围绕?而蝴蝶老是在天上飞来飞去飞不到我们身边?
  我们那个时代的实习医师还有一个苦差事,那就是一群退役的将军们。他们住在特别的将官病房内。除了轻微的中风外,多半的人都复健得很好,除了每天例行的巡回,打打招呼,并不需要特殊的照顾。不过有时候为了证实他们的存在,或者是重要性,他们会有一些咳嗽、头痛、腹泻的毛病让我们好忙。这些症状通常不见得要给药治疗,往往只要一些时间与关心就自动消失了。所以这变成了实习医师的差事。然而实习医师实在有忙不完的工作。所谓的“一些时间”往往是一个早上,整个下午那么可怕的事情,常常一个感冒,最后变成了各种战役的回忆,北伐、剿匪、抗日……有一天早上,顾将军又开始头痛了。我们从头痛慢慢质变、量变,过了不久,我发现我正在“台儿庄大捷”中和一分一秒消失的宝贵时间浴血时,我忽然突发奇想,我应该针对他的头痛问题去找支眼底镜来看看他的眼底,看看有无视乳突水肿,检查有没有脑压过高的问题。
  “检查脑压?”将军显得有点不可相信的表情。
  他的怀疑是正确的。我自己也不相信他的头痛会和脑压有任何关系。可是我不得不赶紧从“台儿庄大捷”转进,并想个办法解决他头痛的抱怨。再说,我也难得有使用眼底镜的机会。
  “你会用眼底镜?”我在护理站嚷着要眼底镜时,小倩跑过来,瞪着雪亮的眼睛看我。她是个可爱的护士,同时也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的声音像在撒娇。我点点头。我曾和很多可爱的护士共事过。可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还是不太能适应。
  “我负责保管眼底镜,可是一直不晓得怎么用,从来也没有人用过,你可不可以教我?”
  “教妳可以,但是妳要怎么回报我?”我心里想,很久没用过了,先找个人来练习也好,免得一会儿在病人面前丢脸。
  “求求你啦,”真的撒娇起来了,哇,十分过瘾。“人家请你吃饭,好不好,不过一定要教我看到视乳突才算。”
  眼底镜是很简单的手持检查仪器。在末端有一个窥孔。将眼底镜靠近病人眼睛,窥孔的光源对准瞳孔,细细地投入眼底。这时医师贴近窥孔,调整焦距,借着微细的转动观察眼底的情况。通常在眼科检查,以及脑神经科检查脑压变化时会用得上。
  “妳必须先把眼底镜持稳,像这样。”我们走进护理站里面的准备室。我要小倩坐好。我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正对面,“好,妳坐稳,不要动,眼睛看着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转动眼睛,我先示范给妳看。”
  我倾身向前,贴近小倩。我发现有个严重的问题。我的心脏跳动得太厉害,以至于我不能很精确对准瞳孔。我无法控制心脏。我闻到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成熟女人的体香。她的胸脯挺拔,在检查的过程我必须避免不小心碰触,那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此外我还可以听见她呼吸的声音。
  “我坐这样可以吗?”我们实在太靠近了,不瞒你说,那口气吹到了我的脸上。她挺直了胸脯,虽然只是轻轻地碰触到我的胸膛一下。我却千军万马地感受到了。
  “这样子轻轻地转动角度,”我终于找到眼底了,我面对着准备室门口,她背对着门口。我们靠近得不能再靠近,为了观察眼底的全貌,我以眼底镜为焦点,轻轻地转动我的头,以寻找视乳突的位置。
  有件事我们可能都没预期到。有个护士小姐从准备室门口冲了进来。我相信除了眼底镜之外,她什么都看见了。她楞了一下。整个脸都红了。她想了一下,一句话不说,很聪明地走了。
  “找到了,就这么简单,”我把眼底镜交给小倩,“妳来试看看。”
  这回轮到小倩倾身向我,头发都碰到我的脖子了。我眼睛死死地瞪着门口,好让她好好地转动,观察。我看见门口又走来了另一个好奇的护士。一定是第一个大惊小怪的护士发现之后跑回去叫她来的。她一句话不说,看了看,很识趣地走开了。
  等我们走出准备室时,护理站已经都是护士小姐了。每个人都努力装出没发生过什么事的表情,可惜有点生硬。
  “谢谢。”小倩对我说。我发现所有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
  我拿着眼底镜走进病房时,将军正在整理信件。
  “将军,我把眼底镜拿回来了,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的头痛。”
  “我的头痛?”他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很削瘦。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地,过了好久,终于想起来,“对,对,我早上是有点头痛,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不过既然你来了,正好来看看。”
  他顺手给我很多照片。是全家福的那种。
  “顾将军,如果你不愿意做眼底镜检查的话,我先去做别的事。等一下再回来看你。”我有点害怕,起身准备告辞。
  “愿意。我愿意。”他起身拉住我,虽然行动不太方便,还是颇为敏捷,“你们年轻人就是急。慢慢来嘛,我有话跟你说。”
  好了,这是大儿子,在美国纽泽西一家计算机公司担任高级主管。
  “这是他们去年寄来的耶诞卡,”他得意地告诉我,“他们公司都是日本人的股份。所以说现在日本人比美国人还要厉害。可是日本还是败给我们中国人,可见我们中国是最优秀的民族。”
  我只好点点头。我的经验是不能争辩。争辩只会引来更冗长的浪费时间。这是女儿,在法国巴黎大学教书。小儿子今年在德州大学升了教授。唉,可惜老伴去年走了,她要知道了不晓得会有多高兴。
  “将军,我看我给你做个眼底镜检查吧。”好不容易等他一一介绍完毕,我赶紧想办法脱身。
  “不急,不急,我有话跟你说。”他拉住我的手,很神秘地从抽屉拿出另一本相簿,“你还没有成家吧?我看这么多医师,你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医师,所以我想替你介绍门亲事。”
  我翻开相簿,是几张年轻女孩的照片。也许是相机的缘故,有点模糊,看起来也不怎么出色。
  “这是方将军的三个千金。方将军是二级上将,他的三个千金都是研究所毕业,一个学法律,一个学艺术,一个学管理。活泼大方又可爱,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他附在我的耳边放低了音量,“这种亲事多人求都求不来,你们医院副院长的婚事就是我介绍的,他当初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好,好,随便你怎么安排。”为求脱身,我不得不敷衍两句,“现在我们来做眼底镜检查?”
  “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他把相簿拿回去翻来翻去,“依我看这个学艺的看起来比较合适,我来安排安排。她们全家下礼拜从美国回来,这样,就订下个礼拜三。你先给我一张相片。我请他们看看,下个礼拜三到医院来。那天你好好打扮打扮,我请吃中饭。”
  “下礼拜三?”我吃了一惊,来真的?不管,先推托再说,“可是,我没有相片可以交。”
  “那好办,”将军又从抽屉慢条斯理拿出一包东西,拆了半天。?嚓!竟是拍立得相机。?嚓!又拍了一张。将军露出诡谲的微笑。
  如果你想以很快的速度传播一件事情,我建议你可以在护理站或办公室找到一个人,用别人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这么开始:“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时我保证所有的人都尖起了耳朵,然后你就可以开始传播你希望大家知道的事项了。如果这次事不应该发生,而却被发现了,那么它的传播速度就会很快达到它的极限。
  事实是,我被误会了。虽然我曾试图解释,可是那只会把事情愈描愈黑,并且变成一件公开的事。我很快闭嘴了。此外,我发现误会并不全然都是坏处。好比说,我现在也开始享受护士小姐准备好了点滴,协助我去打针的特殊待遇。
  “小倩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们多半义气十足地做类似表示。
  如果护理站有一些蛋糕或者是下午茶之类的好事,通常我会是受邀的对象。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新潮的人嘛!”
  当然,少不了一些暧昧的消遣、暗示。有时候也会有人向我讲述一些实习医师的背叛故事,以及他们的下场。好让我有警惕的作用。
  困扰也有。有个实习医师莫名其妙地跑来问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多公分,帅气十足的实习医师跑来看我,他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嚷着:“这太荒谬了,我不相信小倩会做这种抉择。”
  “哇!我实在太羡慕你了。”史医师躺在寝室床,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叫了出来。他是我同寝室的室友,也是我们同一届的实习医师。虽然已经直逼一百大关,仍不停地啃着汉堡。
  “可是我也有我的烦恼。”我想我一定过分夸大了我的艳遇,以至于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得纠正他,“我不晓得我和小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你,我一定不贪恋美色,我宁可要上将的女儿。”
  “可是照片上不怎么样。”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做伏地挺身。看到史医师的身材,总让我有一种要勤奋的警惕。
  “只要是上将的女儿,那怕她只有一手一脚,我也不怕,”史医师又咬了一口汉堡,“你想,至少省去十年的奋斗。”
  “你未免太现实了吧,这么年轻一点理想都没有。”
  “那你就买两张国家剧院的戏票,约小倩出去看戏,看她不肯,不就解决了吗?”
  “后天的相亲怎么办?”
  “我告诉你,你去借套象样的西装,买束玫瑰花,高高兴兴地去就是了。”
  “那不是很奇怪吗?”我很犹豫。
  “哎哟,”他比着汉堡告诉我,“汉堡看起来都差不多,你不咬一口,怎么知道里面的肉好不好吃呢?”
  “我还是觉怪怪的。不太舒服。”做完伏地挺身,我又翻过来做仰卧起坐,“你会不会觉得我最近变得比较有魅力了?”
  “我怎么会认识这种室友?”他摸摸我的头,看我有没有发烧,“天啊!为什么我都没有这种烦恼,为什么痛苦不让我来承担呢?”
  我想我还是照着史医师的话去做。我的结论是过去我一直太谦虚了,以至于散发出来一股无法抗拒的魅力,连我自己都不自觉。
  星期三,中午。我穿着整齐的西装,带着玫瑰花在医院西餐厅等了快半个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得到病房看看。
  “我不要这个看护!”将军正在大发脾气。场面一片混乱。
  “舅舅,看护不好找,你已经换过了六个看护,再这样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我不要用这种纸尿裤,我要从前那一种。”
  “买不到从前那一种,人家已经不生产了,你还能怎么办?真是老顽固。”看护开始抱怨。
  “妳骂谁老顽固?”将军瞪大了眼,“妳给我立正站好。”
  “我就是骂你,怎么样?”看护的声音更大,“你以为你是谁?叫我立正站好。你以为还在抗战是不是?”
  将军简直气得全身颤抖了。
  “舅舅,你再这样,谁都没办法照顾你了。”他回过头,看到我,无可奈何地对我耸耸肩,彷佛在说,老人家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
  我把玫瑰花送给将军。放在他的手上。老实说,我很怀疑他是否认识我是谁?果然一会儿,他就把玫瑰花丢在地上,散得到处都是。
  “我不要谁照顾,我自己照顾自己。”
  “对不起,”这个外甥忙向我道歉,“我舅舅从前不是这样,去年舅妈过世之后他才变成这样,老是把从前的事跟现在搞混,再不然就是随便答应人家事情,弄得鸡飞狗跳。”
  “没事,没事。”我蹲下身去捡玫瑰花。整个脸羞得比玫瑰还红。我想事情已经很明白,不用再多问了。我有点生气,可是又觉得丢脸,我竟然被自己的病人欺骗了?
  “你再这样我叫亦伟他们把你接去美国算了。别在这里贪图免费。自己的爸爸自己不看我也没办法……”
  顾将军静静坐在床前挨骂。我看见他身后挂在墙上那张骑马校阅部队英姿大张黑白照片。历史时光是这么的无情,这时我忽然开始有些同情他了。一个生病的老人,给自己找一些地方抵挡孤寂,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我爱中华,我爱中华,文化悠久,地大物博,开国五千年……”外甥仍在数落。将军忽然唱起军歌来对付他。
  我开着汽车准备离开医院时正好看见小倩站在急诊室门口。天空下着雨,小倩显然没带伞。
  “上来吧,我载妳到公车站牌那边。”
  收音机流动着美丽的音乐。气氛很好。史医师都帮我把戏票买好了。
  到公车站的距离很短。我应该把握机会。可是我又鼓不起勇气。也许我只是跟着起哄。我想起小倩总是甜甜、充满信任的笑容。除了美丽、性感、可爱之外,我在她身上发现愈来愈多的优点,可是又说不上来那些优点是什么?
  汽车驶出医院停在红灯前面。等绿灯亮时,我决定提出我的邀约。我侧过头,发现她也正有话要对我说。
  “你先说。”我们同时笑了出来。
  “妳先说。”我坚时女士优先。
  “这些日子医院里有些流言流语,”她停了下,接着又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会介意。”
  “我的男朋友现在还在服役,大概年底就会回来。医院那些话,一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
  我笑了笑。
  “你要跟我说什么?轮到你说了。”
  “我,我,”我有点吞吞吐吐,“我想说的和妳的差不多。也希望妳不要介意。”我想我那两张戏票大概只好丢到垃圾桶去了。
  我在公车站牌让她下车。她很愉快地跟我说再见。
  汽车再往前走,雨下得更大了。我发现雨刷坏了,并且吹出来的冷气一点都不冷。不久我的汽车里面就雾蒙蒙一片了。我几乎看不见正前方。
  我把汽车停下来,果然没错,我越过马路中线,开到迎面的逆向车道去了。迎面的车子都停了下来,对我猛按喇叭。交通警察穿着雨衣过来要我把车子开走时,引擎却熄火了。无论如何,我只能打开电源,却无法发动引擎。
  “爱你爱我,爱你爱我,我们都爱这个错……”
  收音机传来一首这样的歌。我就撑着伞,在大雨中让穿着雨衣的交通警察对我开罚单。迎面而来的喇叭声,简直要把我吞没掉了。
  看到这么荒谬的一幕,我想起这几天的事,不晓得为什么,我总算开始觉得有一点好笑了。

  第05章 大国手
  “RH阴性?”电话那头血库的人犹豫了一下,“好,我去找看看,你先不要挂电话。”
  清晨八点钟,美好而宁静的早晨。我手里握着听筒的另一端。听见传来天鹅湖的旋律。
  如同往常一样,急诊室乱糟糟地像个应该被取缔的菜市场。警察,家属,交班的护士,医师,呻吟的病人,工友,开救护车的司机,X光检验人员,来会诊的大教授,还有消毒水的气味,血液的气味,混着吵架的声音,打公共电话的声音,器械的金属声音,都交织在一起。
  “你约我今天来拆石膏的,你还记得吗?”有个打着石膏的病人,拄着拐杖走过来,满脸笑意地问我。
  “我记得。不过你要稍等一下。”
  天鹅湖的旋律只有一段。又重复了一遍。我听见救护车蜂鸣器的声音。一部救护车冲了进来,停在急诊室门口。通常那表示又有一个大Case要进来。不是内科,外科,就是骨科。这种来势汹汹妇产科或是小儿科的机会比较少。不管如何,反正一定有倒霉的人要忙好一阵子就是了。
  “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话吗?”拄着拐杖的病人又鞠了九十度的躬。
  “不行。”因为我看到救护车上的人把病人抬下来,担架上都是血,有一只脚差点掉到担架外面来,只剩下几条韧带连着腿,摇摇欲坠。我指着担架告诉他:“等一下我会很忙,没时间和你说话。”
  “喂,”现在我手上的天鹅湖断了,有个血库的家伙告诉我,“全医院都没有RH阴性的血液,我再告诉你更糟糕的事,全台北市现在也没有了。”
  “可是不行,”我大叫,“小孩子正在开刀,大量出血。没有血不行。”
  “他一定有家属是RH阴性。请他的家属捐血。”
  “那是他爸爸,已经死了。”天啊,同色羽毛的鸟都会凑在一起。
  “那我也没有办法。”
  “不能没有办法!”我对着电话大吼,“小孩子会死在手术?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方停了一下,“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可以去找傅班长。”
  “血牛。对不对?”
  “你并不一定要这么称呼。”他笑了笑。
  “血压/,心跳,呼吸下每分钟。”护士小姐很熟练地量好心跳血压,告诉我病人的情况。
  “打上五百西西生理食盐水,给我消毒药水,弹性绷带,洞巾,针线,局部麻醉剂,五西西空针。”我翻翻病人的眼睑,情况还好,出血应不超过一千西西。我只要结扎几条出血的动脉,暂时止血,大概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他会不会死掉?”一个显然是病人太太的女人问我。
  “他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两只脚保得住保不住我就不敢说了,”我拿消毒药水局部冲洗,“谁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做生意失败,欠了人家好几百万。”
  “被砍断的?”我抽好局部麻醉药,注射在伤口周围,听到病人哇哇叫的声音,“稍忍耐一下,一会儿就不痛了。”
  我转身告诉护士小姐:“请警察局的人过来一趟。”
  “等一下,”一听到警察,病人太太的神色有点慌了,她看了看旁边病人的弟弟一眼,“拜托不要叫警察,是他自己砍断的。”
  “自己砍断?”我试着结扎几条正在喷血的动脉。
  “是这样子,医师。”病人弟弟示意女人不要说话,“我哥哥有一个保险,如果是全残,可以领到五百万元。”
  “你自己弄成这样,保险金领不到。保险公司没有那么笨的啦!”
  “我们查过了,就算自杀也给付。现在只要两脚都断了就算全残,”病人弟弟接着又说,“你看我们都是精神正常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保险问题请医师不要担心。”
  “我不是怀疑你们,”结扎好动脉,我开始检查伤口,“我是说,就算可以领保险金,一定要这样吗?”
  “医师,你一定没欠过别人钱,所以你不知道。”
  我一边检查,发现左脚已经完全断裂,大概接合无望。不过右脚的后胫神经还在。胫骨可以打钉子固定。几条韧带,血管都可以接合,希望不小。
  “还有一只脚可能还有希望。我们会尽力试看看。”
  “不行,一定要切掉。”病人的弟弟这么说,病人一直都不说话的,这时也目光炯炯有神,坚决地附和,“切掉!”
  “如果可以接合,我们还是要尽力的。这是我们的责任。”我告诉他。
  “算是我求求你……。”病人太太跪下来了。
  “RH阴性的血嘛,实在很少……。”傅班长来了,圆圆胖胖的脸,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个北方人。他不断地搔快秃光了的头,“这个也有,不过要联络看看。”
  他坐在办公桌,不断地打出电话,不停地说:“帮个忙,找看看嘛,不找怎知道没有呢?”
  事实上我的问题不止如此。我还必须面对小孩子的妈妈。她是个耶和华见证者团契的成员。由于教义的关系,这个宗教的成员不准输血。我并不了解这个宗教,也不太明白这个规定的原因。我相信上帝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否则祂简直是和医师开玩笑,或存心考验我们的本事。
  “我的小孩是上帝的孩子,请不要给他输血。”病人的妈妈一再坚定地重复她的立场。
  “你听我说,你的孩子现在在开刀房开刀,正大量失血。虽然我们暂时可用生理食盐来代替,但绝非长久之计。”
  “请你们多多帮忙。”她虔诚地对我深深一鞠躬。
  “不行,不行,你不明白,”我拉住她,“失血过多不行,这是会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的用意,医师,谢谢你。”她又一个鞠躬,“可是耶和华会照顾我的孩子。”
  “你还是不明白,”我有点生气了,“我告诉你,这并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只要你肯输血,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RH阴性的血我们也可以想办法找,可是如果不输血,后果会相当相当严重。你懂吗?”
  “我懂。”坚定而简短。又一鞠躬。“愿主保佑。”
  不管我再说什么,都换来她的深深一鞠躬。最后我愈说,她就愈不停地鞠躬对付我。
  “你真的那么相信上帝吗?”问完这句话,看到她那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决定住嘴。
  傅班长还在打电话:“我知道你不做很久了,可是小孩子都快死了,又只有你有,帮帮忙嘛,人活着谁不需要帮忙?”
  看见我在走来走去,那个拄着拐杖的病人又来了。
  “侯医师,我可不可以和你说话。我有话对你说。”
  “不行。等一等。”我几乎要骂了出来,“有人快死了,你没看见我正在忙吗?”
  “有了!”这时我听见傅班长叫了起来,他一手蒙住话筒,回过头来问,“总算找到一个出租车司机,十多年没联络了,你问她到底要不要,比普通的贵一点喔!”
  “要,要,要!先拿来再说。”免得她后悔。我如获至宝。
  “停!统统停下来!”这时骨科主治医师蔡医师叫了起来,“我需要思考!”
  我换好无菌衣,拎着一个单位的RH阴性鲜血冲进开刀房。并把急诊室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
  情况很可笑,两边病人都麻醉好了,开刀也进行了一半,忽然一切都停下来了。蔡医师抱着手从手术?上走下来。
  “这个,血红素只剩下,(正常差不多是、)”他接过我的血,指指右边,“然后耶和华叫他不要输血?”
  我点点头。
  “这个,”他指指左边,“他的右脚还可以接,然后保险公司叫他砍掉?”
  我又点点头。
  “这是什么世界?”
  “我不知道。”
  “我又没问你。”蔡医师白了我一眼。自顾自地在开刀房走廊走来走去。
  开刀房很安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只听到心电图的声音嘟嘟嘟地规律地叫着。生命有许多时候即使是舒伯特也无言以对。在生死界限模糊不清的时候,什么是真理呢?自己的道德判断?病人的意愿?还是上帝的旨意呢?往前再踩一步就是生死契阔。到底往左呢?还是右?
  不要用你的问题质询我,我不过是电动玩具店里的一名赛车手……不要用你的问题质询我,我不过是电动玩具店里的一名赛车手……我坐在走廊的地面上。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起这首诗。我还想起那个拄着拐杖,尚未处理完的病人。他一定等我很久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得简直要窒息了。
  “就这样,”是蔡医师的声音,“右边这个不要输血。左边这个,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要把脚接起来。好了,统统开动!”
  他走过来,疲惫得彷佛快倒下去了。
  “为什么你接受这个家属的建议不输血,却不接受另一个家属的建议把脚锯掉呢?虽然就医学观点两者都同样是负面的,为什么处理的方式不一样呢?”我接过他交还给我的鲜血,好奇地问。
  “你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吗?”蔡医师问。
  我点点头。
  “好,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小孩子从开刀房送出来的时候,我手里还拿着那袋鲜血,已经没有原来那个温度了。他还没有醒过来,不知道是因为麻醉或者是失血的关系。老实说我有点担心,小孩子的脸苍白得像张干净的圣经纸。
  “我可不可以在恢复室陪他?”妈妈问我。
  “通常我们不希望这样,”我看了看她,“再说,你也不能帮他什么。”
  “可以,”她又是坚定十足的表情,“我可以和他一起祈祷。”
  “好吧。”讲到上帝,我只好又安静了。
  我走出恢复室,又看到那个拄着拐杖的病人。
  “没事,没事。医师你一定很忙,我不急,真的不急。”显然他已经有点怕我。
  “啊。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我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我马上帮你把石膏拆掉。我前几天看过你照的X光片了,伤口愈合得很好。”
  “没有关系,我愿意等。”我们一起走到急诊石膏室去,“你是一个很好的医师,我很幸运能遇见你。你很细心,用的方法与别人不一样,表示你的研究很独到。”
  很好的医师?老实说我楞了一下。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医师。一开始我就把他的X光片挂反了。自然石膏也包错脚了。
  “医师,我断的是左脚,可是你包的是右脚……。”
  现在想起来我实在很厉害,当初面对这样的质疑竟能不慌不忙告诉他:“没错,这是比较新的方法。先固定右边,再包左边,两边一起来,这样愈合得比较快。”
  “啊?新的方法?”
  “这在大医院才有,是美国研究出来的新方法。”不能用太久,免得露出马脚,“过三天你再回来,我帮你把右边拆掉,你就轻松了。”
  我们两个人从恢复室走到石膏室。我把他扶上处理?。
  “你已经拆过一次右脚,有经验了,应该不会害怕才对。”
  “是啊,你那一次把右脚拆掉,我整个人都舒服起来。这个方法实在是很好,可惜很少听别的医师使用。以后应该好好推广。”他抓抓头,“不过那次你没有收钱一直让我过意不去。”
  我开动电锯,一下子就把石膏锯开了。
  “下来走看看。”
  他把拐杖丢掉,慢慢地起身在地上走来走去:“我可以走了,真的可以走了!”他高兴地叫着。
  我看见外面急诊暂留室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是截肢手术的那个病人从开刀房下来了。
  “医师,我有话告诉你。”
  “等一下。”我又丢下他,往外跑。
  “怎么还剩一只脚?”病人醒来了,第一个问题。
  “不是说好的吗?怎么还剩一只脚?”病人的弟弟也问出同样的问题。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来了。
  “站在医师的立场,这是可以接的脚,没有理由……。”
  我还没说完,已经被病人太太凄厉的哭声打断:“我们就注定这么命苦……。”
  “怎么办呢?”这个家庭立刻陷入愁云惨雾中。
  “你为什么不把它切掉,为什么不把它切掉?”病人太太歇斯底里地过来抓起我的领口,拚命地摇晃。
  “你听我说,我们医师有医师的立场。”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立场。你叫我们拿什么来还债呢?叫我们拿什么来付医疗费?”
  “医师,”病人虚弱地说,“你这是叫我去死。我这次领不到钱,下次只好死给你们看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把我救起来?”
  “你还敢说,你还敢说,”病人太太开始乱丢东西,抓都抓不住她,“我叫你再用力一点锯,你就怕痛,说已经够了,你自己说,自己说……。”
  “喔!”她的皮包丢到病人开完刀的伤口上,病人痛得哇哇大叫。
  小朋友终于醒过来了。
  虽然还很虚弱,可是他终于醒过来了。我替他作了一次全身检查。老实说,我相信他会活下去。
  我对妈妈点点头。
  妈妈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现在知道那是对的。我从来没有一刻失去对耶和华的信心。我知道我是对的。”
  我只好笑一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的。我手里还拿着一包买来的鲜血。RH阴性,还是很贵的那种。她从来没有提过要输血的事,是我自作多情。我想我自己必须消化掉那包鲜血,很贵的一包鲜血,差不多是实习医师一个月的薪水。
  很晚了,早过了下班的时间。急诊室的人已经开始轮流吃晚餐了。晚餐不错,有傅班长的加菜。不知道为什么,这成了习惯。傅班长谢谢大家介绍生意。请大家多支持,继续爱用。
  我开始觉得这是很糟糕的一天。接好了一只腿,挨骂个半死。买了一包鲜血,去掉一个月的薪水。天空是灰色的,我的心情是蓝色的。蓝得不能再蓝。
  走出了急诊室,那个拆石膏的病人还没有离开。
  “啊!你还没有走?”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忙。我有话对你说。不知道现在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说,你说,我现在一定可以尃心听你从头说到底。”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从椅子上拿出一大块东西,“这个送给你。”
  我拆开包装纸,是一块匾额。写着我的名字,还有病人的名字。中间几个显目的大字“骨科大国手”。
  “你一定很忙,我只是要说,谢谢。”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好久才恢复过来。
  我走到外科急诊室,把鲜血丢在诊疗桌上。
  “我走了,这包鲜血寄放在这里,”我笑了笑,“晚上如果有需要RH阴性鲜血的病人,拜托帮我卖掉。”
  拎着一块大国手的匾额,我觉得很恍惚,医师这个行业太疯狂了。我得赶紧下班。

  第06章 我不是菜鸟
  我第一天到内科报到时,总医师正在护理站写着一些纪录。
  “我是这个月的实习医师。”我必恭必敬地告诉他。
  “唉,”他叹了一口气,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又是一群菜鸟。”
  他自顾着自己的纪录,看起来一副冷漠的样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不是菜鸟。”我很正经地告诉他。
  “你会什么呢?”他总算抬头看了我一眼,满脸不屑。
  “我已经当了三个月的实习医师,很多事我都会做,写病历,追检验结果,借X光片,抽血,打点滴,量血压……。”我不服气地表示。
  “那你去量第三床病人的血压,量好之后来向我报告。”他低着头写他自己的那份报告,彷佛全世界再没有比那纪录更重要的事一样。
  岂有此理。第一天报到就考我量血压。这早在医学院四年级就学过的技术,现在考我,未免太狗眼看人低了。我走进护理站,二话不说,拿了血压计和听诊器就往第三床方向走。
  “早,”我对着病人寒暄,可是病人不理人。
  算我倒霉,一大早都碰到不理人的对象。我自顾把血压计充气套围到病人手臂。量血压其实很简单,你只要把听诊器放到肱动脉的位置,另一眼注视血压计上的水银汞柱压力表。当充气套充气时,压力表开始上升,这时血液被充气套压力阻断,听诊器自然听不到动脉跳动的声音。随着充气套慢慢放松,压力表开始下降,听到动脉跳动时的压力就是收缩压。压力持续下降,等到听不到跳动时的压力就是舒张压。
  我套好充气套,开始充气,看着水银汞柱慢慢上升到二百左右,然后开始放气。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四十,一百二十,一百……,我还是听不到心跳,这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太对劲,一个正常人最起码的血压也要维持在九十以上,否则就要休克了。压力表持续下降,八十,六十,四十……,一点都听不到。我不信邪,难道真的是我没学好量血压吗?再试一次,还是一样。天啊,我敢断定病人一定已经休克了。
  “总医师,快来看看,病人已经休克了。”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去向他报告,“我量不到他的血压。”
  他仍然低着头填他的表格,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你快来处理啊,已经休克了。”
  “再去量一次。”他瞇着眼睛看我,一点都不相信我的话。
  我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可能是我量错。我飞也似地冲过去第三床,再量一次。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四十,一百二十,一百……,我还是听不到心跳。
  “这次是真的,病人已经休克了,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话。”我又冲回去告诉他。
  “再去量一次。”他冷冷地说。
  我又量了一次,再也不管他说什么了。我对着护理站的护士小姐大叫:“你们谁快来看看,第三床的病人量不到血压了。”
  “第三床?”有个护士小姐很纳闷地说,“第三床病人已经死了一阵子,等着领回去。他的家属还没有办好手续。”
  这时总医师总算填好他的表格,盖了印章。
  “这份死亡证明拿给病人的家属,请他们赶快去办手续。”他说。
  我可怪住了。
  “人是死的、活的你都分不清,你还会什么?”他转过头来,语重深长地说:“唉,菜鸟。”
  好了,现在所有的大医师小医师都到齐了。
  灯光暗下来。有人把一张X光片挂上去阅片架上。
  “病人五十岁男性,主诉呼吸困难。”就这么几句话。猜谜游戏开始。
  总医师的目光在众医师之间游移。
  “实习医师,你先上来读。”
  读X光片是内科的乐趣。先由总医师去搜集各种病症的X光片,在晨会的时候提出来给大家猜谜,作为训练的方式。
  如果你看过高手读X光片,你就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功力。一张简单的X光片落到读片高手手中,可以读出几十年前可能得过肺结核,经过完全治疗。病人得过某种特殊的鰴菌感染,可能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非洲或是南美洲旅游……如果是一个实习医师,那就完全不同了。
  “嗯,这是一张X光片,照得还算清楚。整个骨骼上看起来完整,没有骨折或是不正常发育。横膈的位置在第十肋间,右侧比左侧高……。”
  我实在读不出来异常的地方,只好绕着我看得到正常的地方打转,试图拖延时间。
  “别绕圈子,”有个主治医师说话了,“你只要把你看到不正常的部分读出来,那就可以了。”
  “嗯……。”我当场怪在那里。
  “我给你一个提示,你看左侧肺部和右侧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
  “是不是右侧比较黑?”这位主治医师还有一点教学热诚与耐心,可是我看得出来快用完了。
  我点点头。
  “你在右侧看不到肺部的血管和肺部实质,对不对?”
  我又点点头。
  “那代表什么?”
  众目睽睽。我站在那里,简直快疯了。就在一切都快绝望的时候,我看到总医师偷传来一张纸条,写着:气胸。菜鸟!
  “气胸。”我大声回答。
  我豁然开朗。黑色的部分就是空气。我看不到肺部的实质和血管,因为肺部被空气压垮了。
  如果你用一支打气空针刺入胸腔。你以为像蓝球一样,有很多气跑出来,然后球扁掉,那你就错了。事实上刚好相反。气会由外往内跑。
  我们的胸腔是个真空腔,肺脏就在这个真空腔里面,称之为肋膜腔。在吸气的时候胸腔扩大,肋膜腔的负压增加,肺泡随着就张开,扩大了,这时空气自然吸入肺泡内。因此你用空针刺穿过胸腔,原本真空的肋膜腔吸入空气,压垮肺泡,呼吸动作不再吸入空气,病人发生呼吸困难,这就是气胸了。
  “如何处理气胸呢?”主治医师再问。
  “插入胸导管。”我很骄傲地回答。
  插入一条管子到肋膜胸中,另一头接到抽吸管或真空瓶中,把肋膜胸腔的空气抽吸出来。恢复肺泡的扩张。标准答案。
  “嗯。”主治医师总算有点满意,他说,“总医师,下次实习医师要好好教。别老是靠传小抄过日子。”
  台下大医师小医师之间传来一阵笑声,我知道我完蛋了。
  十一点的夜,已经很晚了。早超过下班的时间了。可是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
  我边想边走回护理站,望着手中的菜单,洋洋洒洒十三项,除了还有一个病人要打点滴以外,总算一一都被我涂上红笔,一件一件干掉了。
  护士小姐已经准备好点滴了。
  她对我笑了笑:“今天是我第一次值班,没什么经验,万一有事,全靠你了。”
  “妳是说,妳从来没有在这里值过班?”我问。
  她点点头。
  天气很冷。我翻了翻护理站的病历栏,共有两个贴了红标签的病危病人。
  两只菜鸟?这念头使我不由得打起一阵寒颤。
  我决定自己去回诊一次。对一些可能会发生问题的病人再作一些处置。所谓预防胜于治疗。我可不希望在我三更半夜熟睡的时候被挖起来。
  护士小姐对我的提议显得很兴奋。我们从头到尾再把所有病人看了一次。发现有几个病人血压过高,给予降压剂口服。另外有病人抱怨失眠,我们也加开了安眠药。更重要的是我决定经由鼻管给予中风的病人氧气。
  “妳去拿鼻管,我来调整氧气。”我告诉她。
  我一边调整装在墙壁的中央供应氧气,一边得意地想,明天总医师如果知道我做得这么好,这么细心的处置,一定会对我的印象大为改观才对。
  碰!
  我不小心弄掉了氧气的接头。弄得嘶嘶嘶都是氧气漏气的声音。我试图着把接头接回去,不接还好……轰!
  整个闸头掉了下来,高压的氧气漏出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呼呼……。”
  情况很糟糕,护士小姐跑了过来,看到这个情况站在门外尖叫了起来:“氧气,爆炸。啊……。”
  她的音频实在是太高了。使得整个病房立刻紧张情势升高。
  “不要叫!”我大声地喊。
  我相信她一定没听清楚我叫什么。以为我在求救。尖叫得更大声了。
  先是几个还能行动的病人看见医护人员的尖叫,飞也似地往外冲。这一冲,原本设定的一些心电图监视仪警报响了起来。
  “不要跑!”我高声地叫着。可是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话。大家相信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收拾的灾难。
  警报器,呼呼的氧气,护士小姐的尖叫声,病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简直像是一场世纪大灾难,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更不可思议的是几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也被惊动了。以极高的生存意志,挣扎着匍匐前进。尽管我大喊没事,没事,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这场动乱直到总医师来了才算结束。他找到了一个开关,一下子就把氧气关了起来。
  “菜鸟!”他又开始破口大骂,“又是你搞的飞机,对不对?”
  “是她大惊小怪。”我指着护士小姐,她怨怨地看着我。
  “闭上你的大嘴巴!”总医师指着我,“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我的允许,你敢动氧气开关,看我怎么修理你!”
  现在我的病人喘了起来。再笨的笨蛋都知道,病人呼吸困难的时候要给予氧气治疗。可是我犹豫不决。
  “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我的允许,你敢动氧气开关,看我怎么修理你。”
  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敢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紧急的X光片已经洗好拿回来了,我根本无心看。
  “赶快把总医师找来!”我大叫。
  我用听诊器仔细地听病人呼吸的声音,没有任何杂音,不像肺水肿,也不是气喘。看看外颈静脉,也没有心脏衰竭的迹象。
  等到总医师到时,病人喘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没有给病人氧气?”他奇怪地问。
  “我不敢给。”我用很低的声音表示。
  “什么?”极高的声音。
  “是你叫我不能乱动开关的”
  “菜鸟!”他又再度破口大骂。
  他给了病人氧气之后,回身去看洗回来的X光片。我也跟着去看。这张X光片不晓得为什么似曾相识。仔细看了看,左右的肺部看起来并不一致。左边看起来比较暗。同时也没有看到肺血管和实质。
  “那这张X光片怎么说?”总医师瞪大了眼睛。
  “气胸。”我几乎尖叫了出来。
  “气胸该如何处理?”
  “插胸导管。”我大叫。
  “那为什么不插呢?”
  直到胸导管包上来时总医师还在骂,我们在病人肋间作局部麻醉,把肌肉切开,胸导管插入肋膜腔时我们听见哗啦啦空气跑出来的声音。
  “等一会儿再照一张X光片,看肺叶有没有膨胀起来。”他瞪了我一眼,“下次X光片再看到一边暗一边白,你就给我插胸导管。我已经教过你两次了,再让我看到你犹豫一下,我就要你的命。”
  又是一张待完成的工作表。
  “这是今天的菜单。你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完。”总医师再三叮咛,“除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以外,别乱碰病人!”
  我看了看菜单,有第几床病人安排X光检查,第几床病人安排计算机断层扫描,那一床病人会诊外科医师来看……“为什么第五床病人要安排计算机断层?是不是你怀疑脑中肿瘤?”我好奇地问。
  “不要问那么多。”一贯冷漠的声音。
  “为什么别的实习医师可以作自己的处置,我一定要看你的菜单,不能自由处置?”
  “菜鸟当然是看菜单。”
  “我不是菜鸟!”我大叫。
  他指着技工宿舍的方向问我:“那里有两只狗,一只用链子绑着,一只却自由走动,有没有看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因为那只狗不咬人,所以牠能自由走动。”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他指着我的鼻子,“拜托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好不好?”
  当我半夜被电话吵醒时,心中实在有一千个不愿意。
  “你一定要过来看一下,病人愈来愈喘。否则我不会随便叫你的。”护士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放下电话,披上外套,我惺忪地走到病房去看病人。
  “先给他氧气。”果然病人真的很喘。这回我毫不犹豫了。
  我接过听诊器,详细地听病人的呼吸声音,没有任何杂音,也没有心脏衰竭的迹象。
  给了氧气之后病人的情况似乎有了改善。就在这一剎那,闪过我的心中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又是气胸?”
  我身上所有的细胞全醒了。像看到了猎物的野兽一样。
  “请X光科来紧急照相。”我吩咐护士小姐。
  或许冥冥之中我该相信命运。我不是菜鸟。命运安排我这次机会,证明我不是菜鸟。
  X光科的技术人员来照了相,夜静静地。我也静静地期待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愈来愈兴奋。
  不久,X光片洗好了。我把片子挂到阅片架上去。
  我起了一阵寒颤。就是那张一模一样的X光片。左右侧肺部颜色不一致。一边暗,一边亮。同时在暗的这一侧也找不到血管和肺实质。
  “气胸!”
  “要不要请总医师过来?”护士小姐问我。
  “不用,”我几乎要得意笑出来,“准备胸导管包。”
  消毒,打局部麻醉,切开,放置导管。我兴奋得手都有点发抖。
  “等一下照张X光片,看看肺部有没有膨胀起来。”我装出很镇定的表情。
  我已经可以想象明天我看到总医师时的胜利表情。
  “我不是菜鸟!”我一定要对他大叫。
  我在隔天的晨会上看到那张插完导管后的X光片。肺部并没有膨胀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肺部没有膨胀起来吗?”
  我摇摇头。
  “因为病人早在十年以前就做过了左侧肺全叶切除。没有肺脏,当然就不会膨胀。你在装置胸导管之前读过他的病历吗?”
  我又摇摇头。
  “谁教你这么做的呢?”主治医师可不高兴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总医师站起来。
  医学界当然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这时候我忽然有些能够理会他的心情了。
  “唉,”他一定又要大骂,“菜鸟!”

  第07章 游戏规则
  “你是新来的麻醉科实习医师?”
  等他们对我验明正身之后,所有的人都对我开始抱怨起来。抱怨病人不遵守病房规定,偷偷喝酒,还抽烟,屡劝不听。
  病人年纪不小,半坐在床上,他看起来十分羸弱。一脸无辜的模样。
  “我想和医师单独说话。」病人表示。
  等所有的人都离开以后,我开始在他身上作例行的身体检查。
  “哎,女人,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永远唠叨这个,唠叨那个。”
  我在肺部听到不少杂音。另外在腹部也有明显的腹水。背部敲痛反应十分明显,另外四肢也有轻微水肿。
  “一旦你靠近女人就没完没了,她光是唠叨不够,还帮你生了很多孩子,然后每个人都唠叨一点。爸爸,不要做这个,爸爸,不要做那个。哎,人生是个陷阱。活了这么老,好像被谁骗了似地。」病人继续对我抱怨。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鲜明的现代舞海报,贴在墙上。
  “舞是我编的,就要公演了。到时候我大概已经出院了。」他勉强侧过身来,”你看舞吗?我可以送你几张票。票不好买喔。“
  “我看过莫斯。康宁汉的舞团。不过看不懂就是。」我抱着手看那张海报,很漂亮的设计,公演的日期就正好是下个月的今天。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行家。」他一听到莫斯。康宁汉,如获知音。从马莎。葛兰姆开始数落起,对我搬出现代舞全集。
  “最近晚上还会痛得睡不着吗?」我没有时间和他扯这些现代艺术,赶紧拉回正题。
  “他们说我的病情有进展,可是我的疼痛却愈来愈严重,医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收起了笑容,很认真地问我。
  我愣了一下。“等你的病痊愈,疼痛自然就会消失了。」我告诉他。”我会把口服止痛药的剂量再调高。“
  “好吧,反正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在他的床下,搜出一瓶XO,已经喝掉了半瓶。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就是这么回事嘛。」他摊开手,对我笑了笑,”别告诉我你也是一个唠叨的医师人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小白兔,小白兔吃红萝卜就可以满足。可是人不是小白兔。“
  “好,我不噜苏。不过我把这瓶XO带走。等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送给你当作见面礼好了!”
  我走出病房,家属们立刻围了上来。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们很紧张地问。
  “都是病情的问题,没说什么特别的,」我提起那瓶XO,”我叫他以后少喝酒了。“
  “医师,你这个月新来,有些事我们想麻烦你。你知道,他是末期癌症。”
  “我知道。”
  “不过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直想参加那场公演的首演。”
  “这恐怕不容易。」我翻了翻病历,末期癌症加上腹膜转移,肝脏转移,骨骼转移,肺部转移。这几天腹部积水,肺部积水又来势汹汹。
  “我们想请你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他知道。”
  “我可以理解。」我点点头,”不过,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我们想让他活在希望里。我们都需要希望才活得下去,对不对?”
  “这个容易。」等我把麻醉药推进脊髓腔里面时,我告诉自己。
  我把侧身的病人翻过来,等待药物发生作用。
  我想起那天刚到麻醉科实习时,总医师的示范。
  “就像打点滴那么简单。」总医师拿着脊椎穿刺针。
  病人侧着身,手抱膝,他弯曲的背脊正好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总医师顺着椎间的位置,把长长的穿刺针刺入,就看到了脊髓液缓缓地流出来。
  “脊髓液表示我们针尖的位置在脊髓腔中没错。」他接过准备好的麻醉药,接上穿刺针,缓缓地推药。
  我们把病人翻过来,让外科医师开始消毒。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很神奇地,病人肚脐以下的半身变得毫无知觉。
  “这个容易!」我几乎叫了起来。
  “是呀,」总医师笑了笑,那笑里面好像还有很多阴谋,”这是最容易的部分。“
  “那什么是困难的部分呢?」我不甘心地问。
  “困难的部分我现在不能教你。”
  困难的部分?一边想,我一边在病人身上捏。
  “会不会痛?」我问她。
  “我不知道。」不知道?病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显然非常紧张。
  外科医师的动作很快,不久他们就铺好消毒单,消毒巾。我则还没有测出麻醉的范围。病人实在是太紧张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电烧已经接好了,一切器械也准备就绪。
  外科医师对我点点头,我也向他们点点头,开始划下第一刀。
  “啊!」她开始挣扎,”会痛,会痛,我可以感觉到。“
  所有的人这时都停了下来,看着我。
  “不可能,」我抓抓头,试着给病人一点镇静药物,”我明明看到脊髓液流出来,麻醉药也推得很平顺。“
  “啊!」再试,仍然会痛。”我不要开刀了,会痛,我知道……。“
  “我遇到困难了!」我在内心中大叫,慌忙去请总医师出来,”我遇到困难了,我明明药物推得很顺,可是病人一直喊痛……。“
  总医师不慌不忙走过来,他抓着病人的手,用很沈稳的声音告诉她:“妳有感觉我知道,可是那不是痛。妳再感觉看看,那并不是痛觉,对不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妳太害怕了。妳的问题是妳无法集中精神。”
  他把我的手交给病人,对外科医师做了个眼神,让他们继续。“妳现在想想看,在妳面前是一位帅哥,妳正拉着他的手,妳集中精神,注意看着他,想象任何妳喜欢做的事情。”
  病人抓着我的手,定定看着我,手术又恢复进行。她的情况似乎好了一些。
  很神奇地,病人竟然不痛了。可是过了不久,新的问题立刻接踵而至。
  “他一点都不帅。我没有办法想象。」病人抗议。
  “这个我可以理解。」总医师把我的手拿开,”我请侯医师讲笑话给妳听,他的笑话可比人有趣多了。“
  “你自己捅的楼子自己收拾。」总医师留下这句话,走了。
  好了,现在产妇在我的面前叫得死去活来。我简直是进退维谷。
  “你们不是帮我做了无痛分娩吗?为什么我痛成这样?」她趁着阵痛的空档质询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的阵痛愈来愈密,时间也持续得愈来愈长。
  “哎哟……。”
  妇产科医师做了内诊,子宫颈口只开了一指宽。
  我抓着硬脊膜外注射管,犹豫不决。总医师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要等到子宫颈至少开了三指以上才能开始注射麻醉药。而且不能超过十五西西。否则产程延长,产妇与胎儿的安全都有问题。
  “哎哟……。”
  产房里面传来轻松的音乐。让我一次爱个够。歌手不断地重复着这句歌词。悠扬的乐声中,哀号格外凄厉。产妇怨怨地看着我,相对地,我就显得格外残忍。
  “侯医师,你说过,你保证不会痛的。我那么信任你……。”
  “你现在是麻醉医师对不对?如果你可以坐视着病人叫痛而不管,那你算什么麻醉医师呢?」,现在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是我自己心中发出来的。
  “哎哟……。”
  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与病人的苦苦哀求,我抓起注射器,狠狠给了病人八西西的麻醉药。让我一次爱个够。歌手还在唱着。
  果然没有多久,麻醉药发生效用,我的病人安静了下来。就算总医师,也不一定永远是对的。我安慰自己。
  不过我的自我陶醉大约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
  “哎哟……。」可怕的声音再度出现,产妇抓住我的手,”会痛。“
  “我知道会痛,不可能完全不痛,可是应该比刚刚好一点才对。”
  “哎哟……。」显然她忘记加药之前的痛了,”现在又更痛。“
  慌忙之中,我又打了四西西的麻醉药。
  情况愈来愈不妙,这次只维持了五分钟左右的安静。
  “哎哟……。」病人立刻又歇斯底里起来。
  很快,我加入的麻醉药已经超过十五西西。持续作用的时间愈来愈短。妇产科医师做过内诊,才开了两指。等到子宫颈口全开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更不用说之后还有第二产程胎头进入骨盆腔的疼痛问题。我不能再打药了,否则产程就会延长,一切都在失控当中。
  我又遭遇困难了!我赶紧去找总医师,哇啦哇啦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救命!」我几乎喊了出来。
  总医师过来看了看,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是谁叫你自作主张,给她加药呢?”
  “可是我看她那么痛……。”
  “我说过,痛是相对性,而不是绝对性的,对不对?」他看着我,我沈痛地点点头,”好,那如果病人不知道什么是痛,她就不晓得什么是不痛,对不对?“
  “可是我不觉得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错了,」这回总医师可真的生气了,”你不该在病人还不是最痛的时候就给他太多的药,你不该没有全盘计划,不但不诱导病人,反而让病人牵着鼻子走,你不该在病人最痛的时候束手无策,失去了病人对你的信心。永远别亮出你的最后一张王牌,懂吗?“
  “我不喜欢这种捉迷藏的游戏。”
  “这可不是游戏,你搞清楚,为什么别人十五西西做无痛分娩做得好好的,你却弄得病人哇哇叫?P──A──I──N,怎么念?我问你。”
  “骗(Pain)。」我随口读出来。
  “你说对了。就某个观点而言,PAIN就是骗。你好好想想看。」他指着我的鼻子,”所有的事情并不一定像它们表面看起来那样。包括麻醉在内,我想这是最困难的部分“
  现在我站在那张现代舞海报前面。我必须承认我不大懂疼痛。尤其是骗的部分。
  “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总医师很高兴地和病人打着招呼。
  “你调高了剂量之后有几天还不错,」病人声音显然比上次虚弱,”不过昨天开始又痛得很厉害。“
  “那容易,我们把口服改成静脉给药好了。”
  “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不会。静脉剂量比原来还要小很多,不过刚开始可能有一些恶心,呕吐,不太习惯,一、两天就适应了。”
  “那好。」病人沉默了一下,接着又问,”医师,你想,在公演前我有没有可能出院?“
  “你的情况进步很快,照这样下去,也许更早可以出院都说不定。”
  他的家人听了也很高兴地附和着:“爸爸,医师说你很快就可以出院,说不定你还可以上台去表演一段呢。”
  如果隔着墙壁听到这段对话,你一定会以为病人恢复得很好,可是事实上却不是这么回事。我看到病人眼眶深陷,两眼发黑,他的呼吸显得很微弱。不但如此,腹水、四肢都肿胀得更明显。
  走出病房,我又有一大堆问题了。不过在我还没有提出问题之前总医师倒先问起我了:“可以预期他的疼痛很快就无法靠静脉吗啡来控制。你想,我们还有什么好方法?”
  “可以用硬脊膜吗啡注射来控制,慢慢提高药量。万一不行,还可以用脊髓腔内吗啡注射来止痛。」我停了一下,”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给他直接做脊髓腔吗啡注射呢?“
  “你说呢?」总医师反问我。
  “因为疼痛是相对性,而不是绝对性,」我马上想起那天在产房的教训,”我们永远要留着最后一张王牌!“
  “你倒学得很快,」总医师有点笑容了,”我们一直有新的花招控制疼痛,这样病人就一直活在新的希望里。“
  “可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把王牌翻出来。」我问。
  “不一定。你要知道,癌症病人不一定能活很久。戏法人人会变,可是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变得很精采。”
  “骗!」我大叫了起来。
  “现在你知道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道德的问题?这样做道德吗?”
  “我不知道,我是做疼痛控制的医师,这是我的职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这是真正最困难的部分。“
  “别担心,我们可以打一条细管在硬脊膜外层,止痛效果更好。”
  一切就如同我们所预料,我们仍然称赞病人气色很好,说着一些出院之类的事,可是病人的情况却急速地恶化。很快地,我们的静脉吗啡注射无法止痛了。
  病人侧着身,背对着我。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剩下皮包骨,并且还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我局部消毒,抽好麻醉药,先做局部麻醉。
  “等我们做好这条硬脊膜外层导管,你可以带着它出院。一天只要打两次药,很方便,自己学一学就会了。出院以后,你每一个礼拜来门诊检查一次就可以了。」我很明白自己在骗他。可是谎言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谢谢你,医师。」他又开始咳嗽,咳出一堆血来。
  看他呼吸情况变这么差,实在是不宜侧躺。我把他翻正回来。稍微一动,病人立刻就皱起眉头。
  “痛。」他虚弱地喊着。我看到心电图监视器上的心跳明显变快。
  我把药物打进细管。顺着细管进入硬脊膜外层。打完之后,我们就在准备室里等待药物发生作用。
  我试着告诉病人有一次我看尼克莱斯舞团表演,那些光影与舞者在舞台上交织的变化。
  “谢谢你,医师。」他激动地伸出手去抓口袋,可是抓不到。
  我起身过去帮忙,帮他从口袋里抓出两张公演入场券。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说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你不要这么说,你会很快好起来,还要去参加首演呢!”
  “你会去看表演吗?」他笑了笑,还带着眼泪,”会变成纪念我的首演。“
  我还想说些什么,被他阻止。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我看不到首演了。他们想让我活得有希望,我只好顺从他们,我想这样彼此都比较好,他们也有他们的希望。”
  我抓住他的手,一直点头。
  “你会帮我守密吧?」他问我。
  我点点头。看见窗外亮晃晃的阳光。
  “你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吗?」我问。
  “好多了。你们这些麻醉医师真是厉害。」他动了动,又伸手擦泪,”我看起来气色还好吧?“
  “再好不过了。」我笑着看他,”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去让他们看看。“
  那是我和病人的最后一次谈话。
  在麻醉科有个黑板,上面挂满了癌症病人疼痛控制的进度。通常如果有一个病人的名牌被拿下来,表示我们又完成了一个病例,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有时候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怪,可是做癌症疼痛控制的人都已经习惯那样的感觉。
  总医师说得没错,我们不一定会把最后的王牌翻出来。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们把他的名牌拆下来时吓了一跳。他走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快。我想起我拿了他的半瓶XO,赶忙冲过去病房,也许还来得及还给他的家属。
  我提着酒赶到病房时他们正在收拾东西,同时也把墙上那张海报拆下来。我看了看日期,离公演还有一个礼拜,他没有等到这一天。
  “他走时很安详,没有太多痛苦。」他们接过我的XO,告诉我。
  “那就好,」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看到那张海报,”这个海报可不可以留给我作纪念?“
  “当然可以,」他们把海报卷作一卷,”我们实在很感谢你。至少他离开的时候,是抱着希望走的。“
  抱着希望?我想起那天亮晃晃的阳光。可是现在窗外什么都没有。有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停一下,又飞走了。我本来想说些什么,可是想想,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在病房站了一会,听见呼叫器响了起来。
  “什么事?」我拨通了电话。
  “你刚刚做了半身麻醉,现在病人叫痛。”
  叫痛?现在我全身充满了冲劲,我知道又有任务等着我了。我冲到开刀房,换上无菌衣,直奔手术室。
  这回是个大胡子,我不可能叫他牵着我的手,我会的那些笑话更引不起他的兴趣。
  “其实你的感觉不是痛,你只是不能集中精神。」我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找总医师来救我了。
  我看到充气式血压监视器,每三分钟自动量一次血压。病人的血压正好是/毫米汞柱。
  “你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血压?收缩压是,舒张压是”
  病人点点头。
  “我们来猜数字,看能不能猜中下一次收缩压的个位数字?”
  “每个数字可以下赌五十元?」病人提议,他睁大了眼睛,绝对想不到在开刀房里面也会有这种奇遇。
  不用说整个麻醉过程十分顺利。我甚至怀疑病人期待下次再来开刀。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是很清楚地明白总医师所谓困难的部分是什么。不过精确地计算下来,那一次的麻醉,我一共输了一千三百五十元。

  第08章 子不语
  我想我是在做梦。
  风吹起白色的薄纱,我似乎听到声音,可是什么人都没有。
  我一定在做梦。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知道自己在做梦。我得赶紧醒来。
  那阵白纱飘到我的面前,我想伸手去抓,可是又飘远了……。赶紧醒来,我告诉自己,赶紧醒来。
  可是这时候,我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没有翻身的力气。
  “谁?”我大叫。可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现在我开始有点慌了。我的神志愈来愈清醒。我是实习医师。我有点后悔。为了逞强,想赢护士小姐一场电影,来睡这张死过无数病人,据说有鬼的床。快点醒来呀……梦和现实都交错在一起了。我睡得好深、好死,可是神志却非常清楚,我叫自己醒来,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那阵白纱又远远地飘过来,仔细看过去,又不是白纱,只是一团白色的什么……。
  “我要醒过来!”我用力大叫。可是我一点都动弹不得。
  我试着去踢那团白色的东西,可是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现在我可真的慌了。我想起电影里面的情节,还想起爸爸、妈妈,我不要……。
  “南无阿弥陀佛,我要醒来。南无阿弥陀佛,我要醒来……。”我愈叫愈大声,可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等到我总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汗。天色开始有一点泛白了。我隔壁床病危的病人睡得正好,呼吸器连接着气管的内管,很规律地把氧气打到病人肺部。他的胸部均匀地起伏。
  大夜班的护士这时已经过来发药。带着笑意看我。
  “昨天晚上妳有没有听到什么?”我心虚地问。
  “听到什么?没有啊。”她莫名其妙地问,“昨天晚上你叫过我吗?”
  “没……没有。”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啊?”她可高兴了。
  “哎哟,”我面露庄严神圣,“都是妳们这些女人,学科学的人还那么迷信,天下那有什么怪力乱神?”
  接着我开始大吹特吹,直到我发现她用尊敬的眼光看着我。
  “这在医学上也不是不可能,你正好在浅睡状态。这时候你的大脑皮层非常活跃,与深部的髓质尚未醒来,所以皮质命令无法下传,于是你觉得动弹不得,在睡眠状态下,这是合理的。”
  “所以你认为不可能有什么被鬼魂压到的事?那白色的薄纱又怎么说?”
  我的住院医师张医师和我一边检查病人,一边讨论昨天晚上的事。我翻开病人的病历,主要症状是严重腹痛。在许多医院检查找不到什么毛病,于是转送过来。
  “这样子痛,痛多久了?”我一边触诊,发现是弥散的腹痛。腹肌摸起来还算柔软,没有僵硬的现象,不像任何腹部器官破裂的征候。
  “从过年后,就一直这样子痛。”回答的是病人的孩子。
  病人六十七岁,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还要老。因为痛的缘故,他弯着身体,显得很痛苦的样子。他的孩子每说什么,他就虚弱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没有任何反弹性的腹痛,不像是腹膜炎。血液检查白血球没有升高。更不像是盲肠炎,或者是任何感染。看来的确是很棘手的病例。
  我看见张医师把腹部、胸部X光片挂到阅片架上去。他边看边摸着下巴,没有说什么。
  “从前有没有过这种现象?”我问。
  “三年前有过一次,那次也和这次一模一样,差一点死掉。”病人的儿子告诉我。
  这倒有一点意思。我再追问:“后来怎么好的?”
  “不怕医师笑,我们乡下比较迷信。不过我自己是大毕业,我本来也不信,”他停了下,接着说,“我们去求神明。”
  “求神明?”这倒有趣,今天不是碰到神就是碰到鬼了。
  “那次发作,乩童告诉我们,父亲的阳寿已尽,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全家就发愿,只要再给他三年寿命,我们愿意全家都吃素供佛,捐钱兴庙。”
  “结果就好了?”我问,像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宗教故事。
  他点点头,很担心地表示:“可是过了这个年以后,他又开始腹痛了。”
  我想了一想,“你是说,到现在正好满三年?”
  张医师看着X光片一直不说话,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忽然他大叫起来:“侯医师,快来看。”他指着X光片,“你看这个主动脉的地方,似乎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你看像什么?”
  我看他指的地方,的确是有一些若有似无的影子。可是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你是怀疑……主动脉瘤?”我问。
  “对,”张医师点点头,“我们马上排个动脉血管摄影。”
  我心里一颤。如果真是主动脉瘤,随时可能破裂,大出血而死。就算是不破裂,开刀的存活率也是很低的。
  “怎么样?怎么样?”病人的儿子问。
  “我们怕是主动脉瘤,想给他安排个检查来确定。如果是真的话,恐怕情况很危险。”
  他的儿子听了走来走去,很烦躁地说:“我就知道,神明来要人了。”
  “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怀疑,并不一定真的是主动脉瘤。”我安慰病人的儿子。
  他则在血管摄影室外面走来走去,不断地抽烟,告诉我:“我的母亲也是这样过世的。”
  “你的母亲是主动脉瘤?”我问。
  “倒不是主动脉瘤,不过那次病得死去活来,吃了很多药,看很多医生,都没有什么效果。有一天晚上,神明来托梦,要我父亲吃素,兴庙,这样我母亲就能再活两年。”
  “托梦?”
  “我父亲是个不信邪的人,不过那时候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我的父亲告诉神明,他愿意吃斋兴庙,不过他平时是个不信鬼神的人,请神明给他一个凭据,证明祂说的话不假。”
  “结果呢?”
  “我父亲到庙里去掷筊,所有的筊掷出来竟全是一正一反的卦。掷到第十八筊,还是一正一反,他的手开始发抖,不敢再卜下去了。”
  “所以你的父亲开始吃斋?”
  “对,他从那时候开始吃斋。很神奇地,我的母亲竟然病情好转。”
  “会不会是原来就快要好了呢?”我问。
  “好了不奇怪。过了两年,整整是两年,才过中秋,母亲旧疾再度复发,不久真的就过世了。”
  “真的有这种事?”我愈来愈好奇。
  “奇怪的事情还很多,不是亲自碰到我也不相信。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神明又跟父亲托梦,说在南投的山里面有一座小庙,里面有个和尚他他有一帖药,向他求来这帖药,如果能煮出来,那母亲就有救,如果煮不出来,那就没有办法了。我父亲从来也没有去过南投。我们真的去看,果然有一座小庙和父亲形容的一模一样,也真的有个和尚。和尚听到药的事真的拿出一帖药来,说是十年前有人来寄放的,十年后会有人来要。他自己也不晓得那是什么药。”
  愈来愈玄了,我听得简直目瞪口呆。他接着又说:“我们求得了药,欣喜若狂。父亲去买了最好的药壶,请全家人来看着火炉,一起煮这帖药方。大家一起合念阿弥陀佛,渐渐终于煮出颜色来了。可是就在我们大呼得救时,那壶一个不小心翻了,没有人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药壶就翻了,洒了一地……。”
  “你们认为你们的母亲是因为那样过世的?”我问。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后来我的父亲一直十分内疚,虔诚地吃斋拜佛。他三年前那次,也是我们全家发愿吃斋拜佛,才把他救回来的。没想到……唉……。”
  “不要担心,也许没什么事也说不定。”我试着安慰他。
  “不可能的,人的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
  “侯医师。”血管摄影室的X光科医师走了出来,喊我进去。
  我走进血管摄影室,一眼就看到那系列的血管摄影。在腹腔大动脉有许多球状的血管瘤,不但如此,胸部也有一个动脉瘤。
  “赶快开刀吧,机会虽然不大,但不开刀更糟糕。”X光科医师一直摇头。
  我们剖开了腹腔,仔细地分离组织,沿着肠系膜把小肠翻出来之后,再往下剥离,就看到了鼓胀的动脉瘤。
  动脉瘤看起来相当大,不但有纤维化的倾向,并且和周围组织严重沾黏。
  “这个动脉瘤曾经破过,”主治医师王医师斩钉截铁地表示,“只是我觉得很奇怪,既然破过,病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三年前破的,对不对?”我心里猛地一沈,几乎叫了出来。
  “看起来差不多。”王医师拿了人工血管,在上面比划,“你怎么知道是三年前?”
  “三年前他曾经有过同样的症状,差一点死掉。”
  “病历听起来满吻合。那时候怎么治疗的?”
  “没有治疗,他们去求神明。”
  “求神明?”看王医师脸上的表情,不用多说,我也知道他不相信,他不停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自动痊愈。”
  王医师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在考虑些什么似地。
  “再剥下去实在是很危险。我记得有一次我看别人剥离,不小心剥破了,血喷出来,像一道喷泉,喷得天花板都是血,一下子就心跳停止了。现在不止腹部血管瘤,胸部还有,看来实在不妙,我们从血库叫了多少血来?”王医师问。
  “大约有四个单位,二千西西左右。”我回答他。
  王医师看看血库送来的血,又抱着手走来走去。一会儿,终于对我说:“你现在下手术?,出去告诉家属这个情况,再一次确定他们的意愿。就说存活率实在是不高,如果他们不愿意开的话,我还可以关起来。”
  “可是他们已经签过手术志愿书,为什么还要再去问一次呢?”我不解地问。
  王医师看着我,没说话。倒是张医师推了推我,在我耳边说:“叫你去你就去。你看不出来他已经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吗?”
  我像电视上常演的医师那个样子从开刀房走出来。一下子我的周围围满了家属。老实说,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地重要。
  “如果这个手术不开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在我把王医师的话说明过后,他们纷纷提出了问题。
  “如果不开的话等于是装了一个定时炸弹在身体里面,随时可能爆炸。一旦爆炸,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回答。
  “一定会爆炸?”
  “当然血压的控制很重要。不过他的血管瘤已经剥离了,破掉恐怕是早晚的事。”
  “如果开刀呢?”他们接着又问。
  “开刀当然是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种手术的危险性,老实说,成功的机率实在不是很大。”
  “那该怎么办才好,医师?”
  “我们就是无法决定,所以才来征询你们家属的意见。”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摇摇头。“你们必须给我一个决定。”
  显然这是很为难的选择。可是我也只能给他们这样的选择。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了很久。
  “现在我们也不晓得该相信什么才好,”说话的是病人的儿子,“不过既然你们是外科医师,就是要开刀的,我们应该相信你们。”
  “那么你们决定试试看了?”
  家属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我明白了。”
  就在我转身要走进开刀房时,病人的儿子单独走了过来,对我说:“医师,请你尽力帮忙,能救就救救我父亲。如果真的不行的话,我们自己心里也有数。不瞒你,这个礼拜天我回南部去问神明,神明说他只剩下三天的寿命了。”
  “礼拜天,”我想了一想,“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他说。
  晚上十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就是礼拜四了。
  现在病人正在大出血。腹腔的血不断冒出来,抽吸器的声音好大,抽吸空瓶很快就满了,红红一大罐都是血。
  “三号线,快点。”王医师正在大嚷大叫。
  “不可能的,人的命运是不能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句话,我的心里就不平衡。到目前为止,神明简直是百战百胜,我们医学之神希波克拉提斯却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全军覆没。
  我有点后悔自己选择了医师这个行业,也许我该去当牧师或者是法师的。
  “不行,他一定要活过今天!”不晓得为什么,我也大叫了起来。
  对,一定要活过今天,那怕只有半个小时也好。
  我征得王医师的同意,跑到血库去找了全血四千西西,新鲜冷冻血浆六个单位。血小板六个单位。整个开刀房的准备台上都是血。
  “王医师,你尽快止血,我这里的血可以撑差不多二十分钟。”我告诉他。
  “二十分钟,只要撑过五个二十分钟就是礼拜四了,我看神明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手术?上哗啦哗啦都是抽吸器的声音。抽吸空瓶满了,搬出去。不久,新的瓶子又满满的都是血。
  “请血库紧急再送三千西西的全血过来。”我请开刀房内勤护士小姐帮忙再叫血。我必须维持至少十分钟的库存量。
  不久,我的七千西西全血已经不够了,大部分的血液几乎都流到抽吸瓶里去了。我必须再叫三千西西的血液以及更多额外的新鲜冷冻血浆和血小板。
  我彷佛可以感到死神正在另一端和我拔河,每次我输进一点血把病人的生命拉过来,死神便流出更多的血,把他的生命往另一端拉过去一点点。
  “没有什么鬼怪这回事。”我在心里喊着,像是鼓励自己,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差不多在我输进一万二千西西的血液时,我看见这时墙壁上的时钟走过了十二点。
  “礼拜四!神明错了!”我兴奋地大喊大叫。
  “天啊!”张医师笑了出来,“你还真相信那些什么神明的鬼话?”
  血还在流着。不过奇迹似地,渐渐止住了。王医师用止血钳把腹腔动脉夹了起来……手术结束时大约是半夜二点钟。我们讨论得正热烈。
  “根本没有什么神明这回事。要不然神明怎么会算错呢?命运怎么可以改变呢?”张医师表示。
  “我只是怀疑,又不是说我相信。要不然连掷十八筊卦怎么说?机率太低了,简直是不可能。”
  “你又没有亲眼看到,你只是听说。我实在不相信这些事。”他表示。
  “你不相信,那你敢去睡病房那张闹鬼的床吗?”我挑衅地问。
  “那有什么好可怕的,就是一张床而已嘛!”
  王医师正给病人包扎纱布,贴上胶布固定。他看看我,意味深远地说:“搞不好乩童说得没错,只不过病人今天遇见贵人了,所以延长了寿命。”
  “贵人?更离谱了。”我笑了笑,“谁是贵人?”
  “就是你自己啊!”王医师指着我。
  我们把病人搬到推床,推出开刀房。
  贵人?我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正当我快要相信这件事时,这个贵人倒霉地撞到了开刀房的悬挂式点滴架,踉跄地跌个四脚朝天。
  隔天大清晨我去加护病房看病人时,他的麻醉已退,整个人清醒过来了。情况似乎还不错。
  睡在闹鬼那个病床的张医师则才醒过来。他看起来不太好,整个人冒着冷汗还是怎么地。
  “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他似乎是心虚地问我。
  “听到什么?没有啊。”我反问他,“你是不是看到什么啊?”
  我可高兴了。
  “哎哟,都是学科学的人还那么迷信,天下那有什么怪力乱神?”
  接着他开始对我大吹特吹起来。

  第09章 人子
  我在加护病房正准备为心肺衰竭病人打中央静脉留置管时,接二连三有新病人住了进来。我看见一个产妇,半坐在床上,喘着气,一副很麻烦的样子。我们加护病房很少有产妇住进来。一旦有产妇住进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唉。”我在心里默默叹气。
  “老先生,你听好,我现在要在脖子帮你打点滴,你要和我合作。你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点滴可以输液了。请你一定要和我合作。”
  我一边说,一边想在老先生的肩下垫枕头,把他的脖子侧向一边。可是我遭到很大的阻力。显然老先生并不愿意,他用一种坚毅的眼神看着我。老先生是国内知名的企业家。我曾经读过他的传记。老实说,他白手起家的精神和毅力,给过我很多的启发。
  “老先生,这针不行,就没办法给你治疗。不打不行。”我再劝他。
  他已经作了气管切开,接上呼吸器,没办法说话。但他仍用坚定的眼神看我,很明白地让我知道他不愿意。他的情况很糟糕,呼吸衰竭、心脏衰亡,加上败血症,可说命在旦夕,机会不大。
  我抓着针筒,想起他书中的一些格言。想起他的财富。想起他的现况。而现在他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和传记封面上的眼神一模一样。
  “唉,”我告诉护士小姐,“请他家属进来劝劝他。”
  他的两个儿子进来劝了又劝,似乎都没有办法叫他回心转意。
  “我的父亲的个性相当顽固。”他们对我抱歉十足地笑了笑。
  “也许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不想再受折磨了。”
  “如果这是很必要的话。尽管他不同意,但是打一点镇定剂,让他睡着,你要做什么事情,我们家属并不反对。”
  “他现在意识很清醒,”我表示,“这样等于违反他的意愿。”
  “所以我们说,如果是很必要的话。”大儿子表示,“我们希望不管如何,能尽量延长他的生命。”
  作为人子,我颇能体会他的心情与希望。
  我吩咐护士小姐拿镇定剂过来。就在我抽好镇定剂之后,大儿子又很神秘地附到我的身边来说:“你知道,我们公司董事会明天要开,爸爸目前还是董事长,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拖过明天……”
  显然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
  在我开始注射时,董事长知道了我要给他打镇定剂。他瞪大眼睛怨怨地看着我,直到药物发生作用,他的眼睛才慢慢阖了起来。
  我丢下手套,走过去看我的新病人。
  “胎儿现在不太好,再拖下去恐怕不行。”妇产科医师读着他的胎儿监视器,一边忧心忡忡地告诉我。
  我随手拿起她的病历。“我还没有弄清楚。”
  “你看她的心电图,”妇产科医师指着监视器,“慢性的心肌病变,加上严重的心律不整。”
  我一看监视器,她的心跳很快,血压偏低,呼吸急促,很典型的心脏衰竭。
  “情况真的是不好。”我一边盘算着,“如果让她自然生产,心脏的负荷那么大,时间又那么长,可能拖不过去。再说,胎儿也未必能忍受。”
  “可是如果紧急开剖腹产,”妇产科医师说,“麻醉医师认为她心脏能承受的机会有限,很可能一麻醉下去,病人就死了。”
  “看来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表示,“她不应该怀孕的,难道没有人告诉她。”
  “可是病人不听,她决心要有一个孩子,谁也阻止不了。”
  我们一边说着,监视器上出现了心室颤动,严重的心律不整。病人马上就面临了死亡的威胁。
  “快点,电击器!”
  听到电击器,加护病房内立刻一阵忙乱。
  “导电软膏!”我大叫,“调整电压到二百伏特。”
  接上电源,涂上软膏之后,把阳极、阴极压在病人胸口。
  “准备,所有人离开病床。”
  我想起病人还是清醒的,一定很痛楚。可是情况紧急,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碰!”病人一阵跳动,痉挛,蜷缩。慢慢,心律又恢复。可是看来并不理想,随时可能再发作。
  “肾上腺素两西西静脉注射,碳酸氢钠两支。抽个动脉血测验。”我吩咐。
  “这样下去不行!”妇产科医师念念有词。
  “到底要自然产还是剖腹产?”我问他。
  他又摇摇头。“一定要家属自己决定才行。”
  “病人家属呢?”我问。
  “只有一个妹妹,其它的人在从中坜坐出租车过来。”
  “他们知不知道严重性?”
  妇产科医师摇摇头。
  “天啊!”
  我叫了叫病人,她不断地呻吟,似乎没有心情回答我。她的心电图屏幕很乱,一会儿就出现一段不正常的心律。
  当你正好很忙的时候,要不是你的事情都做不好。再不然就是坏事接二连三地来。我的情况就是这样。
  “侯医师,还有一个新病人,请你看一看。”
  “又是怎么了?”
  “他本来是胃癌,现在胃穿孔,内出血很厉害。”护士小姐告诉我。
  “内出血为什么不开刀?住到加护病房来?”
  “病人不愿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去看看。”
  我走过去,看见一个老先生半卧在床上。他的脸上杂乱地长着胡子,看起来十分羸弱。整个人缩着身子,皱着眉头,明显地看得出肋骨,以及几乎前后贴在一起的腹壁。
  “老先生。”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你生这个病,要开刀才会好得快。”
  “我不要开刀。”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十分肯定。
  不要开刀?住到加护病房输血?我看见他的床边点滴架挂满了输血袋。这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即使如此,不赶快开刀,也是支持不了多久。
  加护病房外,几个他的女儿正在叽叽呱呱。
  “虽然是癌症,只能开刀进去止血。可是现在不马上开刀,就立刻有生命危险。”我试图着向她们说明。
  “他自己一定知道是癌症。故意不开刀,要死给我们看,让我们遗憾,看看我们会不会有罪恶感?”
  “其实我们对他一直很好。”
  “没有用啦,他觉得我们不孝,谁都改变不了他。妈妈过世以后,他更是这样。我们怎么做都没有用。”
  “对不起,”我试图打断她们的谈话,“妳们谁可以决定。要不要让他开刀?因为这个手术是有危险性的。要签手术同意书。”
  说到手术同意书,她们忽然都安静下来。
  “我才不要签。”她们其中一个人表示,“叫阿赐来签。”
  “谁是阿赐?”我问。
  “是我们的弟弟,他现在在飞机上,从高雄赶回来。”
  “如果要开刀的话就要快一点。”
  “现在就可以去开刀,阿赐说马上就到。我保证签名。”
  说到阿赐,这一群女人又吱吱喳喳起来。
  “他从小最喜欢阿赐,我们说一百句不如阿赐说一句话,让阿赐和他说……。”
  “哎哟,干脆告诉他是作检查就好。管他怎么想。麻醉药打下去,他也不能说不……。赶快让开一开,免得将来人家说我们舍不得钱,不让他开刀……。”
  “什么?”这次我真的吓了一跳。站在我面前的是老企业家的几个孩子。
  “我们知道这样很难。可是我们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是说,希望带这么多点滴、输液,挤着呼吸袋,把董事长抬到董事会会上去开会?”我的眼睛睁得好大,一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父亲的事业,你也知道。他现在还是董事长,忽然病成这样。很多事都没交代清楚,再说他在董事会也不是没有对手……。”
  “这样实在是很危险,一旦中途出个意外……。”
  “时间很快,我们会请直升机过来,来回大概只要一个多小时。万一有什么事,我们全体家属都能理解。”
  “这是你们全体家属的决议?”
  他点点头。
  “这样有法律效力吗?”我问。
  “律师说得很清楚,只要他能到场行使同意权,就有效力。”
  我想了一想,很认真地问他们:“你们知道董事长快要死了吗?”
  “我们当然知道。”他们用更认真的态度回答我。
  “他不会同意吧。”我摇了摇头,“他病成这样子,连打个针都不肯,我想任何事情对他都不重要了,你们这样对他不是太折磨了吗?”
  “我们都不希望这样再给父亲折磨,”他点点头,“可是父亲把我们带这么大,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他自己一定无法放心把我们这样丢下,我们想和他再说说看。”
  “你们确信这是全体家属的意见?”
  几个兄弟相互看了一眼。一致地点头。
  “好吧,他是你们的爸爸。你们自己去问他。”
  我不再说什么了。
  随着产程的进展,病人的情况愈来愈糟糕。血压持续很低。
  “调整电压二百伏特。所有人员离开床边。”我大叫着。
  我注意到病人的手过来抓电击板。显然电击是很痛苦的事。
  “把她的手拉开!”对一个垂危的清醒病人而言,电击无疑是最痛苦的折磨。她试图着挣扎。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碰!”又是一次的电击。病人全身跳动了一下。痛苦地蜷曲着。
  心电图暂时恢复了正常。可是跳动速率偏高,血压偏低。岌岌可危。
  “我想以她的现况不可能自然生产。我相信她的心脏绝对无法负荷生产的过程。而小孩子的情况愈来愈糟。”妇产科医师表示。
  麻醉科医师也来了,面色凝重。
  “现在如果要麻醉开刀,百分之八、九十麻醉下去,病人就死了。我们必须一边作心肺复苏,一边把小孩子救出来。你们拿小孩需要多久时间?”
  “三分钟。”妇产科医师表示。
  “维持三分钟应该可以。但是要家属同意。”
  病人的先生站在床畔,几乎楞住了。病人的公公、婆婆则显得犹豫不决。
  “能不能先救妈妈,小孩子没有关系,我告诉过她,我们和这个小孩子没有缘分,不能勉强。可是她不听我的话,她要一个孩子。”婆婆说着哭了起来。
  “唉,妳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公公骂她。
  “你们听我说。现在加护病房、妇产科、麻醉科、小儿科医师都在这里。我们相信妈妈恐怕撑不到生产。”
  “那是不是赶快开刀?”公公问。
  “麻醉医师也在这里。但是我要告诉你,一旦麻醉下去,百分之八、九十妈妈会死掉。她的机会可以说非常少。但是如果这样,小孩子或许还有救。你们必须赶快决定。等下去?或者立刻动手术?”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摇了摇头。其它医师也没有说话。
  公公走过去丈夫的身边,看着媳妇。他喊她的名字。
  媳妇瞇着眼睛,试图着张大表示听到。可是只张开了一会儿。
  公公忍不住也哭出来了。他哽咽着说:“你们一定要救救她。我这个媳妇很乖,很听话。”
  我走过去他们身边。
  “不能再拖下去。你们一定要赶快决定。”
  一直不说话的先生这时转过头来,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他问:“你叫我们怎么决定?”
  那眼光有点令人镇慑。是啊,换成我,怎么决定?
  我并没有楞很久。马上,病人心律不整又发作了。
  “电击器,软膏,调整电压三百伏特。所有人员离开病床。”
  我把电击板贴在病人胸前。我注意到有几处皮肤已经电得焦黑。病人本能地用双手过来抗拒我的电击板。
  “她还是清醒的!”正要电击时,这样的念头闪过我的心头。我觉得自己双手发软,实在按不下按钮。
  “我们先给她一点镇定剂让她睡着。”
  “不行,”我一说妇产科医师就反对了,“镇定剂会通过胎盘到小孩子身上,小孩子情况已经很差,不能再冒险打药了。”
  我相信病人一定听见我们说什么了。虽然她的情况很差,可是还很清醒。她紧抓我电击板的手,渐渐地松开。
  “病人不要打镇定剂。”我几乎叫了出来。
  坦露着胸膛,为了孩子,她像个坦然准备就刑的人。一点都不怕。
  我们把胃出血的病人推往开刀房。沿途,他一直嚷个不停。
  “我不要开刀!”病人叫着。
  “不开刀,只是去作个检查。”
  “我不要开刀。”
  “告诉你多少次,只是检查。”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很荒谬地重复着同样的对白。直到开刀房近了。
  “这样我死了不会瞑目的。”
  女儿们似乎吓了一跳。“爸爸,你干嘛说这样的话。”
  “我还没有看到阿赐。”
  “爸爸,阿赐已经在飞机上,一会儿就过来了。”
  “我有话要问他。”
  “可是,爸爸,只是检查而已。”
  “我不要开刀。”然后又荒谬的对白又开始断续重复。
  我摸了摸病人的脉搏,愈来愈微弱。
  “他不要开刀,该怎么办?”一个女儿问。
  “唉,”另一个叹了一口气,“他要阿赐给他一句话。他不要这样不明不白进去开刀。”
  “叫阿赐来跟我说……”
  我拿着空白的手术同意书,“怎么办?”
  开刀房外勤护士亲切地走出来准备交接病人。
  “等一下。”女儿们表示。
  “等什么?”护士小姐不明白地问。
  “他在等一句话。”
  “现在怎么办?”护士小姐看着我。
  “哎,”我走来走去,“打电话到血库,多叫一些血来。”
  “他的心肺功能可以说很差。现在全靠呼吸器维持。”我持着电话筒,和董事长的律师沟通着。
  现在他们几个孩子围着董事长。远远地,听不清楚他们在讨论什么。从他们严肃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这几个孩子正为了董事会的事,辛苦地劝说这个可怜的老爸爸。
  “但是你说他的意识还很清楚,这不是很奇怪吗?”隔着电话,律师问我。
  “我想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有没有法律责任?”我问。
  “我只是想了解情况。真正要负法律责任的话,还要签署一大堆文件。所以你不用担心。”
  “那我也想了解一下状况,如果董事长明天不出席这个董事会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我问。
  “就算他明天出席,也不一定能挽救整个局面,更不用说不出席了。他的孩子,没有人遗传到他的魄力,四个兄弟姊妹自己不团结。对方又非置他们于死地不可。局势很不利。”
  “所以非得请这个老爸出来最后一战不可?”我喃喃自语。
  “医师,”律师又回到主题,“他的意识清楚,是真的?他能说话吗?”
  “他因为做了气管切开,没有办法说话,不过暂时有机器维持生命,所以意识还很清楚。”
  “能维持多久?”
  “不久。”
  “他出席董事会可以支撑得住吗?”律师又问。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
  律师和我道谢之后挂掉了电话。过了不久,我又接到自称是董事长律师的人来问类似的问题。事情愈来愈诡异。我决定不再接任何不明的电话,回答这类的问题。
  我走到董事长床畔去。他闭着眼睛。所有人都静默不语。像张静止的画面。除了呼吸器的声音以外。什么都听不到。我静静站在那里,也变成安静画面构图的一部分。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十分钟左右吧。我看见眼泪从老先生眼眶流出来。慢慢,他睁开了眼睛。
  “爸爸睁开眼睛了,”他们表示,“他肯了。”
  我默默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碰!”我们又作了一次电击。我已经记不得这个晚上作过几次电击了。情况愈来愈坏。我们几乎是电击才完,没有几分钟,又变回了心室颤动。心脏血液完全无法打出。
  剖腹产已经开始。麻醉医师为了维持病人的情况,给最微量的麻醉药。我们甚至把病人移到开刀房的时间都不够。只能在加护病房紧急开始手术。再晚一点,连小孩也没有机会了。
  为了求快,妇产科医师手术的动作顾不得优雅。一刀连划破肚皮、肌肉、腹膜,子宫肌壁……。必须有一个医师轮流站在床边作心脏按摩。以维持心脏血液输出。
  “血压多少?”
  “五十,二十。”
  “肾上腺素三西西注射。”我一边说着一边问妇产科医师,“你们还要多久?”
  妇产科医师划破羊膜,让乳白色的羊水流出来。他连着脐带一把抓出胎儿。
  “吸球。”他接过吸球抽吸胎儿口中的羊水,“脐带夹。”
  他把脐带上下夹住,剪开。胎儿就和母体分离了。
  小儿科医师接过胎儿,赶忙到一旁有照灯的工作台上处理。胎儿看起来有点发紫,情况不是很好。
  “心室颤动又来了。”护士小姐指着心电图。
  “电击器!软膏!来,所有人注意,离开床边。”又是严重的心律不整。
  “碰!”
  “还是心室颤动!”妇产科医师转头过来看了一下。
  “你们快止血!这边我会处理。”我对他们说,“准备电击器,电压设定三百伏特,再来一次。人员离开!”
  “碰!”病人跳动了一下。反应已经没有原来激烈了。
  所有人都静止下来,准备看心电图的变化。这时候,我们听到小儿科医师那边传来婴儿哭声。虽然那么地微弱,却如此地叫人振奋。
  “心脏按摩,快!”
  就在妇产科医师的缝合中,我们不断地重复着急救动作。直到妇产科医师大功告成。把消毒巾统统撤走。包扎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麻醉科医师叫了起来:“她张开眼睛了!她张开眼睛了。”
  我很怀疑在心输出这么低的情况下,她的脑部还能得到供氧。可是她的眼睛的确张开了。
  “丽雪!”
  家属过来握着手,叫她的名字。
  “她要看小孩!”丈夫惊叫起来。
  护士把小孩抱过来。妈妈张开眼睛,或许看不清晰,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她的脸上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
  “丽雪!是个男生。”丈夫、公公牵着她的手,已经哭成一团。
  “心室颤动!”像个恶魔,又来了。
  “电击器!”我想了想,现在已经没有孩子的问题了,“镇定剂!”
  “丽雪!”家属一直叫着她。
  病人张大眼睛。他们的声音和病人的眼神像两只抓得紧紧的手,抗拒着那股要拆开他们的力量。
  打了镇定剂,我相信她已经睡着。可是她的眼睛仍然张得大大的。带着无限的贪恋。彷佛只要她一阖上眼,就再也看不到这切了。
  “碰!”我是那个无情的医师,再度按下了电击器按键。
  “叫阿赐来跟我说……。”老先生声音似乎愈来愈微弱了。
  “到底妳们弟弟来不来?”我问他的几个女儿。
  “说是坐飞机要来的,怎么坐到现在。大姊已经去打电话了。”
  话才说完,大女儿气急败坏从公共电话那边走过来。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达?达的声音。
  “不来了。不来了。”大女儿愈说愈气,“人都快死了。到底是他的爸爸,还是我们的爸爸?”
  “为什么不来?”
  “还不是那些老套,什么临时有个客户。要讲客户谁没有?”
  “现在怎么办?”
  “不给他开刀也不行。”
  “喂,搞不好阿赐连医疗费都不出,赖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主张……。”
  “管不了这么多了,志愿书先签再说,”大姊一边签写手术同意书,一边叹了一口气,“唉,老爸疼他一辈子算是枉费了。”
  他们把手术同意书交给我。
  “阿爸,现在医师带你进去作一项检查。”
  “我不要开刀!”
  “不是开刀,只是检查。”
  “我不要检查。”
  “阿爸,要检查才会好。”
  “阿赐来了没有?”
  “阿赐打电话说他不能来,叫你先检查。等你检查完他会来看你。”
  “叫阿赐来跟我讲。”
  “阿爸,要跟你讲几次,”大女儿的声音愈来愈大,“他不会来了!”
  “阿赐一定会来,我不要开刀,我有话跟他讲……。”
  我们把他推入手术室,直到麻醉前他还喃喃念着这句话。
  在直升机下搬运病人实在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董事长全身都是瓶瓶罐罐的点滴、插管、注射推进帮浦、氧气筒、心电图。有个随行医师不停地挤着呼吸气囊维持呼吸。另有一个护士小姐准备好了所有的急救用药随侍在侧。
  顶楼的风很大,我们必须低着头才能接近直升机。
  直升机的载运位置很窄。我们几乎是把这个垂危的老人歪歪斜斜地挤进机舱内。加上所有的附件。一不小心,扯下了点滴输液线,有些还滴着血以及发出怪味道的体液。
  “爸爸!”是女儿不忍心,先哭了起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病危的老人是忍受多大的痛苦,为他的儿女们去打最后的一场仗。
  直升机就要起飞,儿子们拉开了女儿。风吹得我的白衣服在空气中翻飞,隆隆的引擎声遮盖了所有的声响。
  慢慢直升机飞高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还看得见董事长忍着痛苦,皱着眉头的表情。
  我想,我不晓得他还会不会回来?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一个清晨。上班时间,从高楼望下去熙熙攘攘都是上班的车潮、人潮。直升机飞得很高。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
  现在内出血开完刀的老人正躺在恢复室。而心脏衰竭的产妇已经不治死亡了。如果这些不算,这在是一个很好的清晨。
  忙完了这些,正是我的下班时间。我有点累了。
  沿着阶梯走下楼去。走过婴儿室,我一眼就认出昨天晚上接生那个小孩。我忍不住要进去看看他。
  看着看着,我自己都楞住了。
  他是那么的纯净、可爱、美丽,叫人感动。
  在人子生命中的第一个早晨,一个美好的早晨。我看到他对我笑了起来。

  第10章 远方的灯
  冷冷清清的病房,今天似乎有了些热络的味道。护士在病房门上贴着画了小浣熊的海报,海报上面大大写着──生日快乐,还附有英文字。生日快乐歌的旋律透过广播在空间里荡啊荡。病房内,贴得到处是五彩锡箔纸,映着午后阳光,闪闪发亮。
  “等会儿别忙着走开,陈先生请大家吃蛋糕。”护士小姐笑咪咪地告诉我。
  淡雅的玛格丽特花插在花瓶里,静静站在桌几上。每次走进来总见到那花开得鲜艳,已成了这个病房的特色。细细的水滴喷洒在上面,晶莹剔透,看得出换了新的花朵,才整理过。
  我比往常还早踏进病房。我的任务是尽快做完例行的访视、身体检查、更换鼻胃管、气切管、点滴留置针,以及敷药的工作,这样在庆生开始之前,看护和护士还来得及替陈太太梳洗、装扮一番。
  呼吸咻咻的声响透过气切管、氧气输送系统听得十分明确。病人躺在床上,胸部随着呼吸起伏。十二年来,她一直躺在这张床上,没有醒来过。长期卧床,使她看起来相当羸弱,皮肤失去正常的光泽和弹性。看护每四个小时要翻动她一次,她的手脚明显地收缩、僵硬,关节功能也发生了限制。偶尔,换气切管、鼻胃管时她会皱皱眉头,令人误以为她醒过来了,然而那不过是反射动作。
  每天快下班时我总看见陈先生带着鲜花过来。据说桌几上那瓶玛格丽特花十二年来不曾谢过。那男人很沉默,难得听见他的声音。有事和护士小姐商量时也是低着声音。他接过灌食针筒和液态饮食,很温柔地替陈太太灌食,那优雅的神态,像是咖啡厅中一对舒适的男女。有时候,他就坐在病床旁边那座椅子上,牵着她的手,喃喃地对她说一些生活琐事……今天我的例行工作并没有以往那么顺利。病人的呼吸、心跳比平时快,感觉上也比从前躁动。因此我必须怀疑是否受到感染?
  “早上量过是℃,温度一直起起落落,我们帮她做了血液计数、血液培养、尿液培养,想等你过来看看检查报告,再决定怎么处理。”跟着查房的护士小姐告诉我。
  我仔细地检查鼻胃管、气切管、点滴留置针,试图找出感染的来源,但是这些留置管看起来很好,没什么感染的征候。
  “胸部X光照过了吗?”
  “照好了,X光片放在护理站片柜上,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也好。”
  长期的卧床病患抵抗力多半很弱。因此,一旦有伺机性感染发生,很快就会散播开来,演变成菌血症。这种感染起初只是肺炎、尿道炎、血管发炎,或者是任何轻微的发炎,因此我必须立刻找出感染源,愈快解决这个问题愈好。
  我在走回护理站的走廊上遇见陈先生和他的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
  “来,叫医生叔叔。”他招呼两个孩子喊我。
  “叔叔。”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行礼点头。大的女孩已经上高中了,留着清汤挂面头,一副悒悒寡欢的样子。男孩子是个国中生,有对大眼睛,看起来顽皮而好动。
  “嗯,你们都带什么生日礼物要送给妈妈?”我弯腰去逗那个男孩子。上次他来才到我的腋下那么高,现在已经超过我的肩膀了。
  “我这次段考全班第一名,要送给妈妈。”他看看我,又看看爸爸,显然对自己十分满意。
  “孩子长得真快。”我表示。
  “等一下请医师一定过来吃蛋糕。”他微笑地说。
  他带着孩子走向病房,听着那缓慢而稳重的脚步声,我忽然有许多感触。有一次,我们站在落地窗前俯看台北市,他指着灯火明灭处一格一格的房屋向我数落,哪一栋是他的设计。四十多岁的建筑师,应该是生命最颠峰的时刻,可是他全然没有那样的神采飞扬。似乎只是甘心而默默地承受加诸于他身上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十二年前的一个午后,他骑摩托车载着美丽的太太到花店买花。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建筑事务所才刚开张,他们想找些玛格丽特花来摆设。不幸的事故发生在回程的时候,一辆急转弯的出租车,把那束玛格丽特花撞得散落满地。
  十二年,出租车司机都已刑满出狱,陈太太仍然昏睡不醒。
  “我那时候要是稍微停一下就好了。”他曾这样对我表示过。然而就仅仅是这样。有时候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坚强心态支持他走过来这二十年?难道他都没有自责、挣扎与纠结?然而他只是一贯谦卑、平和的微笑,像他的脚步声一样,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走着……我走回护理站,搬出厚厚的好几册病历。翻到最近几次检查报告,偏高的白血球,多核球数值,都显示细菌感染的可能。然而尿液检查,痰液检查,X光片检查找不出感染的征候,那么问题会发生在哪里呢?
  我从气切管、留置针、导尿管、身体各重要系统重新再考虑一次……,考虑到最后,我想起她背后长期卧床压出来的褥疮,通常这些表面感染很少引发全身性的发烧,除非组织已经溃烂得相当严重,不管如何,我得去看看情况。
  推着器械车走进病房时,孩子们早帮着护士把陈太太梳理打扮起来。她换掉了病房条格式的粉红色制服,穿上一件干净的纯白莲花蓬丝绒,头发扎个高髻,半坐卧在床头的大枕头上。
  “快点,医师叔叔,我们要开始了。”男孩子蹦蹦跳跳地告诉我。
  “好,马上就开始了。”护士小姐帮我哄他,“你们几个先出去一下,医师叔叔帮妈妈换药,换好了,我们马上开始,好不好?”
  孩子走出病房以后,她帮我把陈太太的衣服拉开,翻开身,拿掉纱布,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我试着用器械清除掉化脓的部分。当红红黄黄的脓液从组织深部冒出来时,我立刻明白发烧感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褥疮有小脸盆那么大,我的器械愈挖愈深,当碰触到硬硬的东西时,我不禁起了一阵寒颤──已经蔓延到脊椎骨的部分了……不久,大家快快乐乐地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起一盏一盏温馨的烛光。护士和看护又重新把她打扮起来,护理长,还有几位从前照顾过陈太太的医师都来了。
  “谢谢这些年大家无微不至的照顾。”陈先生代表致辞,“今天我们快快乐乐地聚在一起为她庆生,同时也祝福她的身体早日康复……。”
  然后是鼓掌,护理长也代表医院工作同仁致辞。
  我望着桌上盛开的玛格丽特花,一直在想着那个褥疮。我不知道整形外科是否愿意替她做彻底的伤口扩创,然后大费周章地做肌皮的移植与重建。我很怀疑病人能够承受这样的手术?可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先是褥疮、发烧、可怕的骨髓发炎、全身性菌血、休克……,这一切可预见的结果都让人心寒。
  病房外的走廊十分安静,只有呼吸器的声音此起彼落。我想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可是我们的病人都沉默不语,我向护理站走过去,听到自己的皮鞋踩在走廊上的声音……接通整形外科总医师的电话时,他似乎对我想法感到有些疯狂。
  “我们从来没有为褥疮动过这么大的手术!为什么一个褥疮照顾不好呢?”
  “我知道,可是褥疮十二年了,病房第三床,陈太太……”
  “等一下,”他忽然打断我,“你是说病房,那么是植物人?”
  我静默不语,我想我知道了他的答案。
  “帮帮忙,老兄,我们光是活人的手术都没时间开了,何况是植物人?你想,做了又能如何?”
  挂上电话,我开始有点感伤了。
  病房里的庆生会仍然持续着。不时爆出一些笑声与掌声。然后我听见大家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我走近病房,看见一张一张热炽的脸。烛光的黄晕正好落在大家的脸上,很愉悦地跳动着。我发现自己也莫名奇妙地拾起调子,跟着大家一起唱歌……黄昏走过病房的时候,庆生的人群散去,小孩也送回家了。留下那男人,背对着我,望着落地窗外整个台北市,我想我必须和他谈一谈陈太太的病况。
  当我渐渐走近时,才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见我走过去,他似乎有些赧然,但也不急着把眼泪拭去。
  “你可以帮我把她搬下来吗?我想她会喜欢坐在这里,看那些房屋。万一她真的睁开眼睛醒过来,她会忽然发现许多从前我们的梦想和设计,现在都已经实现了……”
  我们很仔细地移动那些管线以及瓶瓶罐罐,终于把陈太太移动下来,舒适地坐在椅子上。我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桌几上的玛格丽特花、落地窗、空旷的市嚣、一座一座挺拔的建筑……“我在她身上找到这个,”他叹口气,展示一条细长的银白色头发,然后自顾笑了笑,“没想到她竟然也会老……”
  静静站在那里,我很明白那是个庄严而美好的时刻,我想,也许我不该再多说些什么。
  我看见夜色透过淡淡的蓝,远方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明亮了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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