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我一生最猥琐的时候遇见你

(2009-01-17 12:22:54) 下一个

  作者:无良某鸡

  楔子一 上帝也疯狂
  当我还是一个光屁股天使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凡间晃悠。
  突然我看到前面那个头上长着红色山羊角的男人从他的黑色斗篷里落下了一个东西。
  “嗨,先生,”我朝他喊,“您掉东西了!”
  那人不仅没有回头,反而越走越快,转眼就消失在街角。
  我走上前去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本小说.
  小说的封面,一男一女紧密相拥着。
  那是一本言情小说。
  鬼使神差的,我找了个角落蹲下,翻开第一页……
  当我看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合上书,抬起头,才发现看门的约翰站在我的面前。
  他把我带到上帝那里,上帝严肃的对我说:“你既受诱惑,必不可再呆在天堂。但念你这么多年有苦有功,在你下凡之前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你要什么?”
  思想还沉溺在刚刚小说里的情节中,我毫不犹豫的说:“我要一个男人!”
  上帝一怔,然后皱着眉头问:“你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要一个英俊的男人!”
  “还有呢?”
  “我要一个英俊而又有钱的男人!”
  “还有呢?”
  这个时候的我并没有发现他上帝老人家已经拧成了一团了眉毛,我深吸了一口气,索性一次过把话说完:
  “我要一个既英俊又有钱的男人他深情专一百折不挠不在乎我身上所有的小毛病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能把我找出来然后好好爱我容我宠我纵我一生只有我一个……”
  是我索求太多,贪得无厌,于是上帝终于怒了。
  我看着上帝48码的大脚丫一脚踹过来,我看到天堂的门在我面前蓦然阖上,我眼前一黑,耳边传来上帝庄重威严的声音:“你贪婪无度,不知悔改。必定一生漂泊,动荡无依,欲爱不得,汝将永失其所爱!”

  PART 1
  夜。
  H城里灯火辉煌不夜天。
  我在“怡红”的门口站了一刻钟,抽了两根烟,目测了一下人流量,今天的生意不错。
  从“怡红”的门口往里面望去,霓虹灯里妖孽横行,DJ在台上疯狂的喊着口号,穿得很少的女人吸引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流连,音乐与灯光的效果被人为的弄得诡艳糜烂。
  那些平日里正经八百的人此刻在五光十色的迷幻灯光下肆意放纵,他们与刚认识的陌生人拥抱亲吻甚至在暗处相互抚摸,男人和女人们放荡的大笑或者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放浪形骸,但是我知道众生皆苦,只有在这种连理智都可以被强烈的节奏震得支离破碎的场合里,他们终于可以流露出自己的真感情。
  笑,我他妈又以为自己是上帝了。
  其实每个人都不多不少有点上帝情节,以为自己是万能的上帝,一双慧眼看透红尘,殊不知自己却正是其中苦苦求生的一份子。
  堕落吧,堕落吧,倚着门边我吐出一口烟,烟雾使远处那些人群的脸面变得模糊不清,我由衷的祝福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希望他们能在堕落中找到快乐——如果可以的话。
  我是这间“怡红”的老板娘。深知所谓的越堕落越快乐,你堕落,别人快乐。我做着台湾人称妈妈桑,内地人称老鸨的工作,对,我是一小鸡头,这里每个人都叫我蘑菇。
  采女孩的小蘑菇。
  “妈妈呀……”
  有人突然扑过来,打断了我关于人生哲学的严肃思考。
  在我面前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那人是谁?除了柳飘飘还会有谁?
  “呜呜……蘑菇,我失恋了……”柳飘飘抱着的我胳膊抽泣。
  我小心翼翼的拨开她的爪子,免得让那亮晶晶的鼻涕眼泪都沾到我袖子上,这可是我最后一件纯白的T恤了。离开这个女人一尺远之后,我估计大概安全了,然后对她说:“柳飘飘你又偷懒,扣你工资的时候你别叫唤啊!”
  果然,飘飘一听怒了,手往脸上一抹,鼻涕眼泪立刻止住了。我正感叹她这泪腺生得忒神奇呢,一不留神被她掐住了脖子。
  “死蘑菇烂蘑菇你这没良心的蘑菇!”她掐着我脖子死命摇晃,“我掐死你小样儿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那啥……”我被她掐得呼吸困难,“柳飘飘你不是天天都失恋么你……”
  一句话勾到了那厮的伤心事,她终于撒手,又再次嚎啕大哭起来:“这次不一样啊……等我还以为终于遇见了个极品……可以救我出火坑,不再受人欺压……”
  我一听郁闷了,怡红是火坑?现在到底是谁欺压谁啊?不过我还是很有肚量不和她一般计较,我问:“说说事情发展经过?”
  柳飘飘一边抽泣一边回答:“他……他很帅……”
  “嗯嗯,然后呢?”
  “没了。”
  “没了?”我正支着耳朵怀着不纯洁的念头想听见些十八禁的内容呢!听到这话一下子诧异了。“我说,那啥,”我苦笑着,“飘飘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
  我看到柳飘飘又有要冲上来掐死我的意图,连忙拉住了一旁溜过的李萧萧,“萧萧啊,人家柳飘飘失恋了,你快去安慰安慰人家!”我抛下一句话,然后赶紧躲他身后去。
  “哟,”萧萧不知死活的笑了,凑上前来:“柳飘飘你又失恋啦?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被你相中啦?跟你说多少次了,男人本无心……”
  李萧萧是怡红里唯一一个男人,长发红唇,长得却比女人都好看。
  柳飘飘怨恨的看了他一眼,说:“呸!我柳飘飘十五岁出道什么男人没见过?你知道江湖上是怎么评价姐姐我的么?柳飘飘,比男人更了解男人!普通的纨绔子弟老娘我见得少?可这次来的真是个极品,鼻子眼睛没有一个地方不好看,我看着都想花钱去嫖他了,可他就是对着我坐怀不乱!是坐——怀——不——乱!呜……”
  “比我还漂亮?”李萧萧惊讶的指指自己,“我不信!”然后摇摇头。
  “你得了吧你,”飘飘瞥了一眼萧萧那张比自己都好看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人家那种帅是男人的帅!谁像你啊!”
  李萧萧有些委屈的看看我,我笑笑摸摸他的头,有些好奇问道:“真有这么难搞定?还是你丫这身造型根本不对人家胃口啊?要不你回去换套制服诱惑试试?”
  “不可能!”飘飘不耐烦的挥挥夹着烟的手道:“阿MAY够清纯了吧?我走的时候她也被赶了出来,那男人简直就一再世柳下惠!”
  “哟!飘飘你还知道柳下惠啊!”我乐了。
  “去你的!”柳飘飘抬起脚作势要踹我,我赶紧地躲开。
  柳飘飘踹不到人,有气没地方出,一想到方才的伤心事,眼泪又上来了。“蘑菇你不知道,丫简直不是男人!我和阿MAY一左一右的坐过去,丫就跟装了弹簧似的立马就站了起来,阿MAY说要敬他酒,然后把喝了一半的酒递给他,玻璃杯上红艳艳的唇印子我看着都销魂啊,你知道他说了句什么吗?”
  “什么?”我和萧萧异口同声的问。
  “那厮瞥了一眼那杯子,说,小姐你难道不知道人的唾液能传播二十六种疾病的吗?当即阿MAY的脸色就变了!”飘飘说得挺激动的。我和萧萧在旁边几乎笑岔了气。
  笑了半天我才慢慢止住,拍拍飘飘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此路不通你还可以再走别的路嘛,咱们做人要向前看不是?工作去工作去!”
  “不行,俺受打击了,”柳飘飘苦着一张脸看起来分外忧郁,“丫的有本事你去,我是不行了,那男人冷冰冰的脸简直就是我柳飘飘一耻辱柱嘛……呜……”
  “真这么牛?”我死掉多年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阿MAY和飘飘算得上是“怡红”的头牌儿了,竟然还有男人不待见,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吧!我当即掐灭香烟,站起来拍拍屁股,豪爽的挥手说:“去就去!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蘑菇姐的威力!”
  此话一出,正在喝水的飘飘一个没忍住,喷了对面的萧萧一头一脸。“哈哈哈哈……我靠……不是吧……你去?哈哈哈,还见识你的威力……你不砸了我们‘怡红’的招牌就已经很好了……哈哈哈……”
  靠!什么话啊这是!我刚想开口骂人,猛然瞥见酒吧玻璃柜里映出来的人影……
  然后没话说了。
  五彩迷幻的灯光下柳飘飘那张本来就生得妩媚的脸蛋更加妖艳动人,而站在她旁边的我——都奔三的人了,还可耻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穿着与场合完全不符合的T恤牛仔裤,短短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在一大堆红橙黄绿标新立异的发型中格外老土。
  “看什么看!”我骂了飘飘一句,然后郁闷的摸摸自己的脸。本来长得年轻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可我那皮肤也太糟糕了些,干得跟块脱了水的抹布似的,还因为抽多了劣质香烟而变得蜡黄蜡黄的,跟旁边风情万种的飘飘比起来整一个柴禾妞!我看着镜子里的人,开始怀疑,当年上帝他老人家那临门一脚是不是直接踹到了我的脸上……
  飘飘好容易才忍住了笑,叹了一声,“我说蘑菇啊,你就算不接客你也别把自己搞成这样好伐?你看看你那张脸哟,我脚趾头上的皮肤都比你好……”也许是看到我的脸色不对劲,反正飘飘赶紧转了口风,“不过!还好你遇到我是我这个紧跟潮流趋势的造型百变柳飘飘,看在你死去老妈的份上,这回你有救啦!”
  “救?怎么救?”我闷闷的问了一句。
  飘飘好似就等我这句话,当即把烟一掐,手一挥,在一旁候命已久的李萧萧笑嘻嘻的拿着一大块调色板一拥而上……
  飘飘的化妆技术真不是盖的,十分钟后,我再次站在玻璃柜前打量自己的时候,已经认不出来了。
  雪白雪白的脸皮子,乌黑乌黑的眼圈,紫红紫红的嘴巴跟被人打了似的,俗黄俗黄的头发弄得竖起来象个营养不良的火鸡。他们还不知道哪里找来了一件金光闪闪的刺绣珠片露背吊带小背心给我穿上,露出我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发育不良的胸脯,现在不像柴禾妞了,像吸毒吸得快要死掉的女人。
  “这样……好看吗?”我疑惑的看着一旁笑得快要断气了的两人。
  “好看!”两人异口同声的说,“这是流行!”
  “流行?”我郁闷的摸了摸鼻子,是我太OUT了吗?
  一定是的,不然的话,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猥琐呢?
  在我还没来得及反悔之前,飘飘和李萧萧已经把我推到了包厢的门口,我回头看一眼那两个躲在楼梯口等着看好戏的人不屑的对着他们比了比中指,笑吧笑吧,被赶出来又怎么样?反正这粉底打得厚的跟墙灰似的,哪还有人认识我啊!
  我推开门,探头寻找那个柳飘飘口中的“耻辱柱”。
  包厢里正唱着《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张老板李老板我是认识的,不过他们现在正和我手下的姐妹们玩亲嘴玩得欢呢,显然没看见我这只猥琐的火鸡头,我继续找啊找,终于在包厢角落的阴影中找到了一个沉默的身影。
  他背对着我,就着电视屏幕上一点微弱的光,在翻阅一些文件之类的东西,我看不见他的脸,不过铁灰色的西装剪裁很得体,衬得他身形高大。
  有钱人!这厮应该就是飘飘的“耻辱柱”了。我清了清嗓子,扭扭腰,做了一下准备活动,然后向他走去。
  “先生,你一个人,不寂寞吗?”听着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老娘自己倒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应声回头,诧异的目光在我那张不断簌簌掉着白粉的脸上定住,渐渐变得不可思议,然后他开口:
  “林涵?”

  PART 2
  我忘记了当时自己是怎样狼狈地落荒而逃的。
  我只记得他一回头的那一瞬我就撒开丫子飞奔了。即使我那五彩斑斓的火鸡头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很浓很重,可我还是认出了他来,那张永远英俊迷人的脸庞,薄薄的嘴唇有着骄傲的线条。
  家谦,程家谦。
  我的程家谦。
  曾经……
  我头也不回的往外跑,沿途不知撞翻了多少送酒的服务员,尖细的高跟鞋有碍我的速度,我索性脱下来把它们丢掉。
  一直跑到电梯口我才停下来,确定了身后没有追赶的脚步声我才胆敢回头,没有人。走廊尽头家谦所在的那间包厢门一直紧紧闭着,像是从未开启。
  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心肝脾肺肾统统从嗓子眼里重重地落回肚子,然后一丝小小的,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心里也一样空荡荡的。
  半晌,我自嘲地笑笑,林涵啊林涵,你以为自己是灰姑娘?你丢了水晶鞋就一定会有王子追出来捡了,然后天涯海角的到处找你?
  呵!
  “小涵你见鬼了?”李萧萧那双好看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两倍,估计他还没见过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没,”我低头咬咬嘴唇,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
  这才感觉到赤着脚站在大理石铺垫的地板上有多么冰冷,一直冷到心里去。
  心里刚有一点伤春悲秋的情绪,立马就被柳飘飘那厮给打断了。
  “哎我说蘑菇啊,被赶出来了?”飘飘一边同情的看着我一边说,“会不会是那厮根本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啊!要不蘑菇你派个咱萧萧去?没准能行!”
  “去你的,”我被她吵得心烦,“你才有问题,人家喜欢的是正宗女人!”
  “哎你怎么知道啊!”飘飘眼睛一转,立刻明白了什么,“啊——林涵你认识他对不对?”
  “……嗯。”我简单的答了一个字,穿上我的鞋子,走出门去。
  “哎林涵你别走啊!来给姐姐我说说那小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说不定我下半生的幸福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了啊……哎你别走啊……”柳飘飘在身后叫,我不理她,上了一辆出租车。
  “靠!”飘飘向车里的我比了比中指,“搞这么神秘,你初恋情人啊!”
  我还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回到那个自己租的二手房里,我打开灯。
  白惨惨的灯光下我那张画得花里胡哨的脸愈加的恐怖。
  我有些懊恼,如果知道今天会碰见家谦,我一定不会让那两个家伙在我脸上乱涂乱画的,如果我知道今天会碰见家谦,我一定不会穿那些露胳膊露腿的衣服出去招摇,如果我知道今天会碰见家谦,我一定提前一个月戒烟,然后做一个星期的面膜……
  如果……
  如果我知道我今天会碰见家谦,我根本就不会过去。
  没眼看了,我“啪”的关了灯,鞋子都没脱就躺倒在床上,明明很累很累,可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我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
  他怎么会回来了呢?
  他怎么会回来了呢?
  家谦回来了,很多刻意尘封在心里已久的记忆一点一点涌了上来……
  当年我还是一个纯洁无比的小丫头,某年某月某日,拿着老妈给的零花买了两支蛋筒,左手一支,右手一支,旁若无人的穿过操场去上课。
  试过一个人吃两个蛋筒吗?我左一口,右一口,左一口,右一口……充分满足了大大的胃口与虚荣心。看着两个蛋筒,我突发奇想,不知道我一口能不能啃两个蛋筒呢?本着为科学献身的牺牲精神,我左右瞄了一下,还好,操场上女生忙着看男生,男生忙着耍帅。没有人有空注意到我这个立志一口吃俩蛋筒的猥琐女。
  于是我活动一下脸部肌肉,然后张开嘴……
  眼前突然一黑,明晃晃的阳光被一个不明物体挡住了,正以加速度像我袭来……不过当然,我林涵是伸手敏捷的林涵,自然不会为区区暗器所伤,而正当我自以为很敏捷的向后一跃时……真正的意外发生了:
  “当”的一声,由于方位估计错误,我的后脑勺不偏不倚的撞上了篮球架,忽而天旋地转,然后那个命中注定的篮球最终还是结结实实的砸上了我的脸……是脸。
  我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感觉雪糕被阳光晒融,然后粘粘乎乎的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去,香香的,甜甜的,只是头很疼,前后都疼。阳光刺眼,我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两雪糕一块儿没了,我心也疼啊……
  我听到有许多脚步声围过来,然后有人说,“同学,你没事吧同学?”
  靠!没事?要不你被我砸砸试试?
  不理他,我躺地上继续装死。
  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反应,竟然有人伸手来探我鼻息!
  靠!什么事啊!老娘我还没死呢!我一怒,睁开眼睛,诈尸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家谦。
  初见那叫一惊艳啊!太阳在他身后照下来,逆光看着他,面容不清,挺拔修长的身影,干净醇厚的音色,阳光渲染一层暖黄。我都纳闷我怎么现在才发现我们学校有这么一号人物。
  于是愤怒迅速被美色俘虏,很没骨气的消失无踪了。我故作大方的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没事没事,老娘我身体健康着呢!”我坐起来拍拍胸脯,然后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的跳起来,头还是很疼。
  家谦当时很诧异的看着我,问:“你真的没事?”
  那个时候我有些烦了,这小子帅是帅,可怎么这么罗嗦啊!“说没事就没事!怎么?难道你还想我有事不成?”
  “啊……不、不是……”家谦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答,可眼睛还是没离开过我额头。
  我感觉有些不对了,顺着他的眼光伸手摸摸额头,却是一片粘乎乎湿腻腻的手感。
  那是……
  那啥,我有没有说过我晕血?
  “哟,真、真的没事,真的。”我向家谦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然后……
  我歇菜。
  进了医院我才知道我的情况有多糟糕,鼻梁的毛细血管爆裂,前后脑勺都磕破了,等我醒来的时后,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被包成了个粽子状。我开始懊悔,如果当时不躲的话,或许顶多也不过是被球砸一下而已……
  因为怕有脑震荡,所以医院建议我留院观察几天。一向都很怕死的我就这样住院了。隔壁床上睡的是个老太太,天天咳嗽,肺喘得跟个手风琴似的“咿咿呀呀”的。这让一向活力非常的我很郁闷,搞得晚上怎么都睡不好。
  那天半夜,人有三急。此时正是“怡红”最热火朝天的时候,我那敬业的老妈毅然而然的抛下她的女儿去和她的客人同志拉业务去了,我只好顶着头上那一裹蒸粽自己跑厕所去。
  蹲下,起立。
  站起来的一刹,血液蓦然涌上来,头忽然“嗡”的一下奇晕无比,甚至有些恶心想吐,肚子也有些隐隐的阴痛。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老天啊!我不会是真的脑震荡了吧?
  黑暗中哆哆嗦嗦地摸回房间里,我越想越怕,下午看那脑袋被包成这样的时候我的预感就很不好了,老妈说没事的没事的可我打死都不信,坚持认为自己要毁容了。然后想着想着心里有些悲哀:是啊,本来就不漂亮的,现在就更没人要了。没人要就算了,俺脑瓜子好使,没准还可以当个靠自己的女强人啊,可我现在又面临脑震荡,要痴呆了……
  那个时候天气很冷,我蹲在地上脚底冰凉一片,肚子更疼了。身子抖啊抖啊的,鼻子酸了酸,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林涵就是这么一怕死的人,世界很美好,有蛋筒有肯德鸡,我舍不得就这样痴呆了。再说要是我痴呆了我家那小老太太怎么办啊!从我懂事起她就对我说,养女儿是为了以后有人给她买兰蔻擦脚的,如果我痴呆了,那没良心的老太太都不知道会不会把我就这样扔铁路边了。
  真是越想越害怕,我蹲在地上就这样不知哭了多久,还咬着牙“嘤嘤”地哭得特克制特小声,生怕吵醒了一边的老太太又一咳不可收拾。
  这个时候,房门突然轻轻的开了。
  我回头,一挺英俊的小青年站在微薄的晨光中。
  “哟,您来换药的吧?”我抹了把脸。医生都这么勤快么?这么早就来换药了?
  我皱了皱鼻子,走过去,乖乖把我的粽子头伸他怀里。
  然后——头被猛的推开了。
  ……啊!看起来挺斯文一小青年怎么这么粗暴啊!我捂着头眼睛喷火的瞪着他。
  “同、同学!”小青年双颊绯红有些结巴,在我还没发作之前赶紧报上名来:“我、我是高二三班的程、程家谦。”
  啊?不是换药的?我猛然醒悟,昨天逆光看不清楚,敢情就是丫把我给砸进医院的!
  也许是刚刚哭过,家谦看不清我眼中的怒火,小心翼翼地问:“同学,你哭了?你不舒服?”
  “嗯。”想了想,我哼出一个鼻音给他回答。
  小青年看来紧张了,估计是怕我痴呆了他要付一大笔医药费,反正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走,去找医生去!”
  “现在?”我惊讶了,指着墙上的钟:“现在才六点啊!”
  “医院有值班医生!”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家谦的执着,他根本不跟我吵,直接就把我给拉跑了。家谦的手指修长,掌心干燥温暖,他带着我顶着无比猥琐的粽子头穿过大半个医院找到值班医生。
  半小时后,我被赶了出来。
  主要原因如下:
  “医生,我脑震荡了。”我哭丧着脸。
  “怎么?”女医生紧张的问。
  “我头晕。”
  “什么时候?”
  “蹲下起立的时候。”
  “……那是正常的。”
  “我还肚子疼!”
  “……脑震荡不会肚子疼!”
  “可我真的疼啊!”
  “……什么时候来的例假?”
  “呃……这个……”我悄悄瞥了一眼旁边的家谦。家谦似乎突然对墙上的挂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悄悄飞红的耳根却透露了他心底的秘密。
  ……啊!装什么装!流氓!
  “快说啊!”年过五十的中年女医生不明白吾等青春少女的小小心思,不耐烦了。
  “现在……”
  “昨晚上吃什么啦?”
  “雪糕。”
  “……什么?”
  “雪糕。”
  “你来例假你吃雪糕当晚饭你有没有点常识啊你!”女医生抓狂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申辩,“可医院的饭菜实在太难吃了啊……”
  于是,就这样,我被一晚没睡好的更年期女医生赶了出来。
  经这么一闹,肚子突然的不疼了。我挥挥手对家谦说我要去睡了,然后就真的睡着了。阴沉了好久的冬天今天竟然出太阳了,阳光透过清冷的空气一直照在我的被子上,驱散了难闻的消毒水味儿,被家谦牵过的那只手微微发烫,我睡得无比香甜。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哪里去了,家谦竟然还没有走,见我醒来,抬头对我笑笑说:“你醒了?”
  废话!
  “饿不饿?”
  废话!
  “我给你买了粥。”
  嗯,这句比较有用。
  我抱着保温桶滔里面的粥吃,烫口的皮蛋瘦肉粥落料足,味道香,比医院的饭菜好吃一百倍啊一百倍!我大口大口的吃着,房间里很安静——除了我唏哩呼噜的喝粥声。
  嘴巴在动,眼睛也不能闲着。我瞥了一眼家谦手里的书,密密麻麻的函数公式,得,头又晕了。不能看书,我移开视线看人。
  桔黄色灯光下的家谦专心致志的在纸上验算,我一直认为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是最帅的。此时的家谦端坐在仅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气质沉稳内敛,最难得的没有这个年纪男孩子的轻佻与浮躁。
  我看着看着都有些失神了,当时要不是头上还裹着那层该死的纱布碍事,估计当时我就冲上去把他给就地正法了。正当我在心里把家谦强暴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的时候,沉思中的家谦突然抬起头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我。
  “同学……”
  “嗯?”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那张祸害的脸,嘴里还在吧嗒吧嗒的吃着粥。
  “你……”家谦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同学你吃东西的时候可不可以小声一点?我都算不下去了……”
  “……”

  PART 3
  那天起家谦就变成了我的专职送饭工,我开始还有些过意不去的,但后来再一想就是那厮一篮球把我砸进的医院以后,我就开始心安理得的享受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本来嘛,头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天之后就拆了纱布,我又是一生龙活虎的林涵,回到我那美丽可爱的校园继续祸害祖国花骨朵去了。
  其实我后来想起这事情来,我一直觉得丫是故意的!真有这么凑巧在我把两支雪糕都放嘴里的那一刹砸过来?你别跟我说这是缘分!
  那孙子一定是暗恋我不少时日了,好不容易逮着这样一个机会,就迫不及待的把球往我当时那张还称得算是清秀的小脸上砸过来了。
  一定是!
  高中的校园生活是很无聊的,我开始到处寻找那个曾经给我送过饭的身影。学校有多大?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在饭堂找到了他。那么多打饭的人里面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挺拔的身姿,那认真而年轻的脸庞。
  “程家谦!”我很快乐的一蹦一跳过去拍他肩膀。
  带着值日生袖章的家谦回过头,看了我半天,挤出一句:“同学,你就算认识我也不能插队啊!”
  “呃,对不起对不起噢……”我连忙后退几步,然后猛然醒悟。
  啊——靠!我不是要来插队的!
  看着家谦明显陌生的眼神,我气愤之下忘记了我除了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是鼻青脸肿满脸雪糕之外,其他几次都是以粽子头的形象出现的,人家不认识我庐山真面目也无可厚非。
  可那个时候被愤怒冲昏了理智的我怒气冲冲的转身就走,一边走心里一边想,早知道就让他赔!赔我的医药费!赔我的精神损失费!赔我的青春损失费让他对我终身负责!
  正骂骂咧咧呢,突然后面响起家谦恍然大悟的声音,“啊——你是——林涵?”
  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很没有骨气的回头,热泪满盈的看着他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就是我,就是我。”
  家谦笑了笑,说:“哟,林涵,你下了床我还真不认得你了。”
  “……”
  那个时候不知道是家谦他太纯洁还是我们太猥琐,反正整个饭堂静了三秒,突然的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声。
  那次的打击对当时那个纯洁无比的我来说不能说小,从此好多年以后我都还会梦见当时的场景:家谦隔着半个饭堂,当着无数同学们的面,淫笑着对我说,哟,林涵,你下了床我还真不认得你了……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与精神肉体双重折磨下,三天之后,学校里大名鼎鼎的小霸王林涵终于宣布沦陷。
  那个时候的我们啊……
  天花板上仍旧一片漆黑,看不出什么。
  二手楼特有的阴暗与潮湿滋生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我如一个被人弃置的人偶一般,独自躺在黑暗中咧开嘴巴无声的笑,麻木了无生气。
  程家谦
  看着那个一溜烟跑掉的身影,他摇摇头,再摇摇头,怎么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她现在不是应该在美国,那个阳光正好的地方,享受这资本主义社会带来的优越物质生活的吗?
  她怎么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家谦愣了愣神,拿起外套就要追出去。
  “哎哎哎程行长,您去哪啊!”手被拉住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回头抱歉笑笑,“李老板,真不好意思,刚刚看到一个朋友,我现在去找她。”
  “刚刚有人进来过吗?”李老板一双眼睛喝得通红,纳闷的看着他。
  家谦一怔,“没有吗?”
  “没瞧见啊!”李老板摇头,旁边唱歌唱得正开心的小姐也向他抱歉的摇摇头,嗲声说:“人家也没看见呀!”
  “来来来,程行长,”李老板很高兴的满上一杯酒,说:“这次你在美国帮了我大忙,你现在好不容易回国一次,你要我怎么谢你呢!这杯酒你是一定要喝的了,喝……”
  看着递过来的酒杯,他想了想,接过来,一饮而尽。
  多少次,多少次了?
  几年前在美国街头,见到任何一个稍微有些相似的女孩子他都满怀希望地跑上去叫人林涵,这样的笑话已经闹过多少次了?
  他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鼻梁,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
  冰凉的液体有镇静的作用。
  坐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借口打电话,走出包厢。
  走廊上不出所料的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两只高跟鞋胡乱散落在地上,孤零零的像是被人弃置不理。
  一如他当年……

  PART 4
  昨晚没睡好,第二天昏昏沉沉的去上班。
  对,我上班。在一家女性杂志里当小编。
  不过当然,小编是副业,妈妈桑才是正业,所以当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我还是会义不容辞的去当我的小鸡头的。
  我说过,我很敬业,和我那个死去的老妈一样。
  老妈是“怡红”的前老板娘,我之所以会当上妈妈桑完全是女承母业,老蘑菇倒下了,小蘑菇站起来,前赴后继的发扬坚持不懈的革命精神,为祖国的第三产业添砖加瓦。
  站在办公室门口我打了个电话给小花,确定了一下总编确实不在办公室里以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去,一把拨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就支着头开始天昏地暗的睡了起来。
  可即使我小心再小心,还是被总编在巡视的时候发现了好几次我在打盹,这是小花后来下班的时候告诉我的,她说看见总编大人的脸色很不好的从我身边走过。
  我耸耸肩,无可奈何。本来嘛,这也不是我的正业,再说现在家谦竟然回来了,我想我是时候严肃的考虑一下这份工是不是要做下去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莫名其妙的做了家谦的女朋友以后。有一次辩论赛回来的路上,当日大杀四方的家谦和我在公车上讨论起人生就业的大问题。
  我说:“程家谦啊程家谦,你以后赚了大钱,不如就让我在家里当全职太太吧!”
  家谦瞪我:“林涵,你有点骨气好不好!”
  怎么这么小气!我气馁。“那你说吧,我做什么好?”
  “你啊,”家谦想了想,“当个编辑吧!”
  “为什么?”我想不通,难道他觉得我适合这种文绉绉的工作?
  “这样子你就可以来采访我啊!”家谦笑。
  “我为什么要采访你!”
  “因为我是未来名扬海内外的程家谦先生啊!”
  “你怎么就知道你还会名扬海外啊,”我揶揄他,“说不定是我成了名扬海外的大编辑呢?”我当然不是怀疑家谦的能力,但俗话说骄傲使人退步,为了程家谦同学以后的幸福,我林涵还是很愿意自我牺牲来唱这个白脸的。
  家谦很明智的不跟我争辩这种无聊的问题,转过头去不看我,骄傲的唇角微微扬起:“我当然知道!”啊啊啊!太嚣张太无耻了!本来昏昏欲睡的我立马来了精神,跳起来抓住家谦的手臂一顿好掐。
  因此三年前刚刚回到这个城市找工作的时候,总编问我要做销售还是编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编辑。总编问我为什么,我很豪爽的一挥手说,总编我不怕告诉你,我林涵从小立志访遍天下猛男,总编你就圆了我这个心愿吧!
  当时总编就被我的豪言壮语唬得一愣一愣的,在加上我曾经在香港报社实习过还算辉煌的业绩,当即拍板让我留下来了。可怜的总编,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吧?
  开始做得还挺有乐趣的,我喜欢一边采访各行各业的精英一边想象,如果我再次见到家谦会是个什么情形呢?那个时候我一定要穿上我最最满意的那套香奈尔套装,化一点淡妆,在镁光灯下对他很淑女的微笑,跟他讨论一下时事,展望一下未来,采访过后站起身来和他礼貌的握手说再见。
  我经常这样自欺欺人的然后暗地里偷着乐。当然,这是建立在我确信家谦不会回来的基础上的。其实要知道家谦的消息并不困难,现在科技发达,只要我打开电脑爆肚一下,关于“程家谦”这厮的消息就源源不断的出来了,数一数,好几十页呢!
  “程家谦,美国XXX大学工商管理学硕士”……“程家谦同学成为美国XXX大学第一位拿到奖学金的华人学生”……“程家谦任职美国ABCD银行CEO,冲破笼罩在亚裔头顶的玻璃天花板”……
  家谦确实印证了他当年说的话没错,每每我看着网页上那一条条关于他的光荣事迹时我就会想,果然是老娘当年挑的男人没错!老娘的眼光真是好啊,然后就傻傻看着屏幕上的人在桌子底下笑出声来。
  这样多好啊!这样多好啊是不是?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怀念,老天啊!就让家谦活在我的记忆中永垂不朽吧!我仰天高呼。
  ——可为什么又要让我见到他呢?
  总编大人又颠颠地在我面前走过,我看着他日渐肥胖微微秃顶的身影在心里默默的说,放心吧总编,我很快就自动自觉的收拾包袱滚蛋了,您就放心吧!
  总编那边好应付,“怡红”这边可没这么好过了,晚上接待客人同志们的时候我也是呵欠连天,弄得好几个比较熟一点的客人都悄悄把我拉一边问是不是晚上磕药了。
  ……靠!我林涵是正宗良民啊!怎么会做这事情,我平时连咳嗽水都不喝的。
  最后还是飘飘看不下去了,接走客人,把我给打发一边了。我郁闷的坐到吧台,李萧萧笑嘻嘻的给我倒了杯牛奶,我就呆一边慢慢的啜起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都快把人的心从嘴里给癫出来了,纯白色的牛奶放在桌上被忽闪忽闪的舞台灯给渲染得跟杯鸡尾酒似的,真是无比堕落啊!
  当小鸡头都快当三年了,我想我还是没习惯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如果当初老妈不是走的这么早,恐怕我现在还真只是一不得志的小编辑,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但是我身边会有家谦……我闷闷的跟李萧萧打了个招呼说我出去逛一圈,然后就离开了这个混混场所。
  大堂中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饰悬在半空,折射出来的灯光有些冷清,大厅里没什么人,只有几对情侣偎依在卡座中呢喃。我沿着墙壁低着头慢慢的走着,从刚才极度喧闹中出来一时倒有些不适应了,我仿佛还听得见那些乱七八糟的音乐,耳膜还在突突的跳着,忽然一阵争执身传入我的耳中。
  “先生不好意思,这里真的没什么林小姐,您找错地方了。”
  “不可能,我昨天还在这里见到她!她叫林涵,请你帮我找一下好不好?”
  我一个激灵,赶紧缩一边去,然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观察形势。门口柜台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我正好可以看到他的侧脸。上次匆匆一瞥太过匆忙,我都来不及看清楚他的样子,现在要趁机看个够本。
  十年过去了,家谦好像一点都没变,只是眉目间年少的锋芒和放肆尽敛,气质更沉稳了。高挺的鼻梁,微微敛眉的样子有些冷峻,这正是我多少次在梦中梦见的家谦啊!我躲在角落贪婪的看着,眼睛一刻也不愿意离开。
  柜台的小姐显然有些无奈,道:“先生,我们这儿真的没有一个叫林涵的小姐,再说我们这里从来都是打开门做正经生意的,也不会随便透露工作人员的信息的。”
  家谦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再说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柜台小姐不懂,我却是懂得的。这就是家谦的固执,别看他平时对谁都很礼貌很和气的样子,但要是他决定了的事情那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家谦啊家谦,果然是在国外呆久了,不懂得国内现在的行情啊,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正是召开十七大,建立和谐社会死抓扫黄打非的时候啊,你一个生面孔贸贸然找上门来要小姐,人家谁知道你是不是便衣卧底啊!
  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要家谦知难而退的对策呢,只见柜台小姐一个电话叫来了保安。
  酒吧这种地方是非多,一般聘请的保安都是五大三粗的,个个壮得非人类似的,当时看着走过来的保安,我的脑子就“嗡”的一声晕了,小姐啊小姐你怎么就这么狠啊,你叫过来的保安有一米九八,一米九八啊!!一摇一摆的跟只黑猩猩似的,那胸肌吸一口气都像是要把那可怜的小制服给撑爆了一样,一条胳膊顶我林涵一条大腿啊!
  “先生,请你出去。”黑猩猩保安似乎认定了家谦是警方派来的扫黄卧底,语气很不善。
  家谦抬头瞥了他一眼,语气也有些生硬,“我找到我要找的人就自然会走。”
  那一看就知道是行动派保安似乎也少见这么固执的人,二话不说就准备动手了。
  我靠!我急了,家谦被他这么一推不死也得残废,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划伤了那张我在心里最最完美的小脸我找谁赔给我去?家谦是我的家谦,谁敢伤他一根寒毛老娘我跟他玩命儿!
  “停停停!”我从藏身之处跳出来,一边挥手驱散众妖魔一边骂,“老娘平时怎么教你们的,有这么对待我们亲爱的客人同志的吗!
  “可是他说他要找林涵……”柜台小姐申辩。
  “去去去,”我瞪她,“我蘑菇姐的大名你都没听说过还敢在怡红混?”
  最后竟然还是黑猩猩先反应过来,对着家谦淫贱一笑,说:“哟,原来是蘑菇姐的客人啊!你不早说,早说嘛……”用脚丫子想我都能知道,这厮八成是把我的乖乖家谦当嫖客了!
  “滚蛋滚蛋,给我一边呆着去!”我呵责着,把他们赶走。
  两人嬉皮笑脸的跑掉了。靠,一点都不怕我,一定是我平时对这群孙子太仁慈了!我骂了一句然后忿忿回头,这时才突然想起来,身后的家谦。
  我回头,他果然还在,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看什么哪看什么哪?他刚刚不是冒着被打的危险都要把我给找出来的吗?我现在活蹦乱跳的站在他面前,他怎么又不说话了呢?我郁闷。
  过了一会,还是我忍不住,向他招了招手,说:“Hi!”
  “蘑菇姐?”家谦挑眉,眼中有些疑惑。
  “呃,是啊,”我点点头,伸手比划一下,“那个……采女孩的小蘑菇啊,是不是很有创意啊?啊……哈哈哈……哈哈……哈……”我想把气氛弄得活跃一些。
  可是,家谦不笑。
  我尴尬的干笑几声然后收住了声音,太可恶了!这家伙,一点都不捧场!
  家谦看了我一会,然后在前面不紧不慢的迈开了步子,我连忙跟上去。等到我发现不对,开始思考为什么我要跟上去时,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一大段路程了。
  “怡红”对出来的是沿江路,名副其实的是座落在江边,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左边是一架又一架呼啸而过的汽车,刷刷从我们身边掠过,右边是黑沉广袤的江面,正是寒冬腊月的时候,江风呼呼的吹过来,我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把手放在嘴边呵起气来。
  家谦看了我一眼,然后很自然的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干燥而温暖,我偷偷瞄了一眼家谦沉默的侧脸,突然一下子心软了。于是我不再挣扎,任由他牵着,细心享受着他掌心的温暖,一路无语。
  从来没有试过如此安静的并肩行走,路灯一盏一盏的被我们抛在身后,抬眼望去六车道的宽阔大马路一直延伸,像是没有尽头。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那该多好。可我最终还是开口打破了这平静:
  “家谦,我们去哪里?”
  家谦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深幽的眸子映出这满街的灯火流离,他说:“林涵,我饿了。”
  时间像是蓦然倒回十年前,我和家谦手牵着手走在看完电影或是下了晚自习的路上,男孩子食量比较大,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家谦总会喊饿,然后要我陪他去吃拉面。那个时候沿江路还没有这么繁华,站在街头我们就可以看见街尾那一幅写着“兰州拉面”的斑驳招牌被腾腾热气染得氤氲,那间店的牛肉拉面的面筋道,牛肉足,味道香。每次我和家谦去那里吃,我就会很淑女的点小碗,让家谦点大碗。
  两分钟后牛肉面端上来,每次我都抵挡不住诱惑的三两下搞定自己的那碗,然后把那双欲求不满的眼睛盯上还在一条一条把可恶的香菜挑出来的家谦……
  其结果自然是家谦辛辛苦苦得来的劳动成果再次被我强行抢走吞了下肚。
  每每这个时候家谦就会很气愤,说,林涵,下次你就不能点碗大的来吃吗!
  我总是满口答应着,然后心满意足的抹着油光发亮的嘴巴,下次再来,我还是坚持要点小碗的。美名其曰:我要减肥。
  那个时候的我啊——暴肥!
  我不知道家谦心里想到了什么,但我在他眸中亦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与我相似的笑意。“我饿了,一会还要赶飞机。”他看着我,“林涵,你不是想要我空着肚子上飞机吧?”
  夜晚的江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还中间分界,露出了我那突兀的额头,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无比猥琐,但我就是舍不得松开家谦温暖的手去拨弄头发,舍不得。
  “嗯,”我异常温顺的点点头,“我们去找东西吃。”
  手拉着手一起大街小巷的找东西吃去。
  十年之前一直如此。
  而如今,中间隔了十年漫长的人生路程他也不多问,他只说一句,林涵,我饿了。
  于是我便溃不成军。
  附近好像没什么吃东西的好地方,我和家谦慢慢走去他停车的地方。停车场很远,可最终还是走到了。看着停得满满的停车场,一丝失望的感觉油然从心底升起。
  “我先去拿车,你在这里等我。”家谦说。
  我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低下头,我看到我的手,它还死死的拽着家谦的手不愿意放开。真是没骨气啊!我鄙视的看着它,可我的手比我的心诚实。
  家谦也低下头,看着我的手,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家谦笑起来还是这么好看,他的声音异常温柔,“林涵,”他说,“你等我,我去拿车。”
  我能说什么呢?只好点头。
  家谦松开我的手,大步向停车场走去。
  空出的手心顿时被寒风灌满,被冰冷的空气一激,我的理智顿时回来了。
  我看着他的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然后,我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
  我看着远处的家谦走向一辆银灰色的宝马,他拉开车门,坐进车内。
  我看着车子就要向我驶来。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
  撒丫子跑掉了。
  程家谦
  打转方向盘调转车头,家谦无意间扫过刚刚她停留的地方。怔住。
  刚刚她站的地方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一盏路灯伫立在街头,几只蛾子奋不顾身朝那一点幽光扑去,撞出“啪啪”的响声。
  他迅速下车,四顾茫然。
  手心的温暖仍在,人却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
  “林涵!”他喊了一声,悠悠荡荡的尾音被夜晚凛冽的寒风打了个七零八落,无人回应。
  明明,他明明吩咐了她在这里等他,而她也明明是答应得好好的啊!
  可为什么就在他一放手,一转身的一瞬,人就不见了,如同从来未有出现过一样。
  家谦高大的身躯倚着车门,怔了半晌,才缓缓点燃一支烟。
  清淡的烟雾萦绕在指间,他看到远处人行道上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嘻笑着行过,十指紧扣。
  记得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她就老喜欢把他严严实实的抓在身边,片刻不离。他打个电话,发个信息,她都要以怀疑一切的目光审视个半天。有一次他被她弄烦了,故意板起脸说道:“林涵,你怎么就这么不相信我呢!”
  她看他半天,确定了他真的生气了之后,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哭丧着脸,说:“家谦啊家谦,这方圆百里的谁不知道你程家谦是支潜力股啊!和你在一起我压力有多大你知不知道啊,眼看咱离法定结婚年龄还长着呢,夜长梦多你知不知道?夜长梦多啊……”说到这里,她突然一改先前惨兮兮的样子,灵光一闪:“不如这样吧家谦,咱们不如趁早先把婚给结了,然后等到了年龄再去把手续给办齐全你说好不好啊?”
  ……亏她想得出来!家谦实在忍无可忍了,伸出手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大声呵责:“林涵,你知不知羞!我什么时候招惹过其他女人了!”
  她摸着被敲痛的额头,委委屈屈的说:“是是是,我也知道你程家谦是再世柳下惠,面对美色引诱坐怀不乱啊,”他点点头,知道就好。“可、可是……”她继续说,“可是家谦你是一多么嫩根小水葱儿啊,我怎么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你就这样掉进火坑里去,被那群狂蜂浪蝶就这样吃干抹净呢!”说到最后,竟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前半句还勉强听得下去,后半句就……家谦哭笑不得。
  那个时候年少,他好像没有对她说过,他其实是很享受她那种紧张兮兮的追问。那个时候,也真的想过一夜之间长大,然后拉着这个想嫁给他想疯了的女人去民政局,签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可当初那个恨不得立刻就收拾包袱嫁给他的人呢?现在她在哪里?
  “先生,先生。”
  思绪被蓦然打断,他不由得有些恼火。回头。
  看停车场的老头被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问:“先、先生,你你是掉了什么东西吗?我看你站在这里好久了。”
  家谦怔了怔,伸手抚额,声音异常苦涩:“对,我掉了很重要的东西。”
  老头的样子迅速从惊讶转为同情,关切的问:“那您掉啥东西了?不见多久了?”
  不见多久了?
  他抬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夜幕,喃喃道:“不见了十年了。”
  “……啊?”老头使劲的挖了挖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家谦收回目光,向他苦笑一下,“十年了。”
  然后不理会老头不可思议的眼神,他坐进车内。
  银灰色的宝马车缓缓驶上公路,他握方向盘的手有些抖。
  当初说一生一世的那人是谁?
  可如今始乱终弃的人又是谁?
  林涵,林涵……

  PART 5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迹。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脑子里就一直回荡着这首酸诗。
  我躲在阴影处看着家谦从车子里出来,叫我的名字。我看着他抽了一根烟,跟看车的老头说了几句话,然后再次钻进车内,发动车子。银灰色的宝马优雅的转身,缓缓驶上公路。
  直到他消失不见,我还是没走。我沿着墙根慢慢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细小的火苗在寒风中哆哆嗦嗦,我好不容易才点着。狠狠的吸了一口,再吸一口,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不敢回“怡红”,不知道在这个阴冷潮湿的蹲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把兜里的烟都给抽光了之后,一架尾班飞机轰鸣着从我头上掠过,瞬间只剩下一个一闪一闪的小红点,消失在夜空之中。
  不知道家谦是不是坐在这架飞机上。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算了吧,忘了吧。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回到我的小破屋。
  打开水龙头,热水哗哗流出,淌过我刚刚被寒风吹得皱得紧紧的皮肤,渐渐舒缓,渐渐松散,渐渐崩溃。
  我胡乱的洗了把脸就睡下了。
  被冷风吹了一晚上的头巨疼,我突然发现枕头太软,床太硬,滚了好几滚都睡不着。于是我翻身下床,打开抽屉,拿了几粒巴比妥类干吞下去。然后翻箱倒柜的终于在角落找出来一包不知名的香烟。
  我坐在床沿又开始抽起烟来。
  其实我已经好久没吃镇静药了,只是刚刚离开家谦那阵子,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后来才慢慢发现,巴比妥类+香烟是最好的安眠药。我也知道巴比妥类比较危险,特别是对我这种比较粗心的人来说,不定哪天我神经短路,塞多了几粒到嘴里,那就真是长眠不醒了。
  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纯粹多余,因为直到我戒掉吃镇静药这个习惯,我还是那么生龙活虎的。是啊,生活要继续,我要吃饭,我要工作,我要挣钱,我要把“怡红”发展成全城第一妓院,谁有空天天叽叽歪歪的怀念来啊感叹去啊的?因此,很多时候,即使那疮疤还在,可你只要不刻意的去揭开它,竟也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
  巴比妥类是戒掉了,可香烟却戒不掉,我也没有刻意的去戒。因为我固执的认为,离开了家谦,我总要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些什么,这跟有些人交一个男朋友就去打一个耳洞是一样的道理。可打耳洞啊纹身啊之类血淋淋我又怕疼,因此只好以这种无关痛痒的形式来纪念我的家谦了。
  其实我觉得爱情和烟瘾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首先它不致命,你看过吸毒吸死的还没见过抽烟抽死的吧?除去那些抽得引来山火自焚的白痴,你别跟我说抽烟肺癌!现在干什么不得癌啊?你吃菜农药致癌,吃肉蛋白质致癌,你放个屁他空气质量监测局还说什么其中有害气体含量超标了,难道你还不呼吸?致癌的东西多了去了,不差抽烟这一样。
  爱情也是如此,现在的人越来越功利,越来越浮华,一对恋人可以顺顺当当的结了婚,三五十年的不离婚就不错了,你还想有个爱你爱到和你殉情的人?做梦!
  可就是这么一样看似可有可无的东西,你无聊的时候会想起它,走着走着路会想起它,睡不着的时候会想起它,开心的时候会想起它,不开心的时候也会想起它。看不见,它却深深的根植在你内心深处,摸不着,却无论如何,割舍不去。
  就好像周星星说的:我真的时时刻刻都会想着他,有时候撒尿都会突然间停一下,然后想起他,心里甜甜的,跟着那半泡尿就忘了尿了。
  这才是最可怕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一包烟已经抽完了,我还是没有睡着。
  “嘀嘀嘀……”床头幽暗的电子钟叫了三下,凌晨三点了。
  左边邻居呯呤乓啷一阵过后,准时响起巴赫的《圣母颂》,曲调悠扬神圣,净化人的心灵。
  可惜我没这么走运,在圣母还没来得及搭救我的时候,右边适时响起了哥特的死亡音乐,暴烈的电子贝斯把我脆弱的小心肝儿震得四分五裂永不超生。
  二手楼就是这个样子,邻居素质都高不到哪儿去,大部分居民都是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但我这两位邻居嘛,相比之下就有点特别了。我的左邻丫是一先锋诗人,天天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逢人便谈马列主义然后大叹生不逢时,否则必会大有一番作为云云。为了避免被他抓住,搞得我现在连到个垃圾都要在猫眼上先观察个半天,确定了那厮已经倒过了以后才敢“嗖”的一下窜出去倒。
  我的右李没接触过,但在他的服装打扮上我也猜到八九分,就是那种所谓的摇滚青年,留着火红的鸡冠头,黑色摩托皮夹克、身裹紧身黑衣、脚蹬尖头皮靴,手上脖子上叮叮当当挂着大堆的纹路复杂的银饰,常年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好几次我晚上回来都看到这厮在楼梯口午夜梦徊,差点没把我吓得滚下楼梯去。
  俩都搞艺术创作的热血小青年无论品味抑或志向都无一相同,可偏偏这作息时间却是出奇的一致,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有规有律的。本来这样相安无事的也不错,可偏偏这两孩子暗地里谁也不服谁,在这音乐上较上劲了。
  这可苦了夹在中间当馅儿的我,沟通无效后,我天天晚上左耳哥特右耳巴赫的入睡,灵魂在天堂与地狱中,天使与魔鬼间不断徘徊又徘徊。
  李萧萧曾经问过我,问我为什么我手里握着一间这么大的怡红还要住在这些贫民窟的地方。我说也许是我天生草根命吧,我喜欢听楼下的师奶们为了一毛几分钱跟卖菜的小贩争吵半天转头又为儿子女儿弹钢琴的兴趣不惜一掷千金;我喜欢看楼上任性的小媳妇生起气来丁零当啷的摔锅盆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又为老实木讷的丈夫结好领带再三叮嘱跟单位的同事要好好相处;喜欢看对门无儿无女的老头子每每晚饭后抽着旱烟坐在胡同口,对着天空吧嗒吧嗒吐出几口烟圈,然后突然扯着嗓子来一句:“哟喂,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那个时候胡同前车来车往,入冬的斜阳如痴如醉最后只剩昏红一抹,苍凉的长音娓娓,转瞬吞没在周围的喧嚣中。一切平凡而世俗的画面中充满着生活的智慧与哲学。
  看着这些与我一样努力地,勤奋地生活着的人,我就会觉得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充满激情。
  同样是深夜睡不着觉,比起一个人面对无敌豪华海景,华丽丽的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然后泪流满面。我更愿意在我二楼狭小的阳台上,看着楼下那群同样彻夜不眠的男人搓麻将,啤酒瓶的叮当碰撞声与洗牌的“哗哗”声还有那些漫天飞的脏话儿都让我感到倍儿亲切,让我感到在这些不眠的夜里有这样一群人陪我一起失眠,真好。
  于是我就会情不自禁的探出脑袋,向下面大吼一声:“喂!丫吃诈糊哪!”然后引来一片嘘声。
  生活的琐碎与繁杂确实如一帖良药,让我们忘掉一些事情,一些不愿意再想起来的事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在命运交响曲中都可以安然入睡的我今天却怎么都睡不着了,房间里烟雾萦绕得我都快窒息,我推开窗子,清冷的空气一下子灌进来,我看到冬夜凌晨的城市大马路延伸得很远,我想起几个小时之前我和家谦手拉着手在那些整齐排列的路灯下走过。
  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可我趴在窗台上想了半天愣是想不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巴比妥类有副作用了,还是一什么美国科学研究报告上说的,人对比较悲惨的往事总是趋向于忘记。
  其实我脑袋瓜子以前挺好使的。真的。
  高中那会儿高一高二都让我给玩儿去了,高三一年发愤,就愣是让我考上了H大,那可是名牌啊,名牌您知道不?我说我的脑瓜子好使你现在相信了吧!
  好吧好吧,我承认,家谦在里面还是扮演了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的。
  我从来都不知道家谦严厉起来会这么严厉,特别是临近高考的两个月里,我上课打个盹他过后都得训我半天,我当时就暗暗下了决心,以后绝对不能让这厮当老师,不然的话祖国的花骨朵们就完蛋囖!因此处于一个公民基本应该有的责任与义务感,我决定让家谦在误人子弟之前先让他误入歧途,把他给拐了。
  高考结束以后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可那天杀的程家谦就是几十个电话把我这个雷劈都劈不醒的专业懒虫从被窝里轰了出来,刚刚才考完高考,他竟然要跟我对——答——案!
  你知道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么?那种痛苦的程度不亚于你重新再考一次!更痛苦的是和家谦对答案,我在这边含含糊糊的说,家谦在那边认认真真的记,他那人又特别执着,说到答案的时候他非要我把详细过程复述一遍才罢休!老天啊,我哪记得这么多!这人还真可怕,如果以后有了孩子,他要我把生孩子是怎么个一点一点拉出来的详细复述给他听怎么办?
  平日挺冷漠挺寡言的一个人啊……
  怎么烦起来这么烦!
  当时我连分手的心都有了。
  不过还好,在我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答案已经对完了,电话那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我一个紧张,问,“怎么了?”
  “没,”家谦说,对完答案之后他的声音终于显出了一丝疲惫,“考得不错!”
  我松了口气,开始埋怨,“我考得好你叹什么气啊!把我吓一大跳!”
  电话那头沉默一阵,家谦开口,“林涵,我怕。”
  怕?我隔着电话嘲笑他,“程家谦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娘们似的,我好端端的在这里你怕个鬼啊!”
  可惜我不知道家谦是怎么回答我的,因为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倒头就睡着了。
  那个时候睡得可真香啊,哪像现在。我睁大眼睛瞪着黑乎乎的天花板,靠,最近H市的空气质量越来越不象话了,沙尘暴都刮家里来了,不然怎么我躺床上还会有沙子入眼睛呢?难受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PART 6
  第二天我就病了。
  头疼眼睛疼耳朵疼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被一块一块敲开了似的,我摸摸额头,还挺热的。靠!突然有些鄙视自己,不就是一个程家谦么,都分开十年了你怎么还忘不了人家!拉拉你的小手你就激动得病了?亏你还是个饱经风浪的妈妈桑,你至于么你!
  为了惩罚自己,我翻了个身,打算不理身上的病,继续窝被子里睡。可鼻子塞着实在睡不着啊,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
  人一生起病来,意志就特薄弱,神经就特脆弱,想我齐天大圣林涵这么多年来风里来火里去的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如今都奔三年华的人了,生病了身边连个倒水的都没有,悲哀啊!我甚至想起了张才女,那孩子听说也是晚年的时候一个人在家病了,结果没人理就死了,死了还不但止,还要死了两个月才被人发现尸体。那个时候恐怕脸都腐烂了吧?上面爬满肥肥白白的蛆?张才女当年得的不知是什么病,不是感冒发烧吧……
  Oh No~!
  但愿家谦不要看到我那个时候的样子,纵使我林涵猥琐一生,也想在死后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啊!后来再想想,不对。家谦人在国外啊,怎么可能看到我的遗体呢?最多在互联网上看到一条“H市惊见一条无名女尸”的消息,而且为了和谐网络,就算登图片也肯定是打了方格的,他再怎么都不可能认出来那就是我林涵啊!
  得!越想越来劲儿,越想越不靠谱了。
  为了不像张大才女一样死在家里几个月才被人发现,为了我林涵还要领导着祖国妇女们轰轰烈烈的开展解放运动,力求撑起半边天,我最终还是挣扎着起来穿好衣服,打车去了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头还是昏沉沉的。我看着倒后镜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话说最近我心烦、多梦、脱发、畏寒怕冷,还月经不调!不是得什么大病了吧?听说一般什么大病都是以感冒发烧开始的啊……
  我越想越害怕,连忙吩咐司机:“师傅,麻烦您快点儿,我……”说到一半,车子一个颠簸,我一口气岔了开来,“我、我……”我捂着胸口深呼吸几口,才把剩下的话说完:“我难受……”
  估计是我的样子太过憔悴,那司机从倒后镜里瞥我一眼,脸皮子“刷”的变得比我还白,一踩油门,原本龟速前行的红色夏利一支箭似的飙了出去,“嗖”的一下子——
  医院到了。
  停车,付钱。
  红夏利又“嗖”的一下,不见踪影了。
  我挺郁闷的。以为我不知道啊?八成是怕我死在他车上了!
  如今真是人情淡薄啊!我感叹着走进医院。
  填表。排队。挂号。再填表。再排队。
  半小时后,我终于见到了医生。
  我对着手电筒“啊”了半天,医生终于叫停了。
  我看着他龙飞凤舞的字迹,小心翼翼的问:“医生,我啥病啊?”
  “重感冒,扁桃体发炎。”医生头也不抬的说。
  “就这些?”我惊讶之余有点失望,“医生,您看我要不要做个什么癌细胞检测什么的?”
  医生终于抬起头来,老花镜后的眼睛有些不耐烦:“不用!再说癌细胞检测哪里是你说做就做的!”
  “噢这样啊……”可我还是不死心,“那要不要做个白血球测试?”
  “你感个冒做什么白血球测试!”
  我又郁闷了。现在不是报纸上经常登说很多医院无论有病没病的都拉去照CT啊,B超啊什么之类的吗?我这送上门让他宰的他都不宰?我咋会碰上个这么有职业操守的医生啊!靠!
  “……那、那我要不要去作一个HIV病毒的检验啊?”我垂死挣扎,愣是不肯相信自己身强力壮的事实。
  “你怀疑自己得了艾滋病?”老花镜片后的眼神凝重起来。
  “你最近有没有和陌生人或是有可能携带病毒者发生性关系?”
  “没有。俺是处女。”我羞答答的说。的确,一个奔三的老处女,羞耻啊!
  “那你有没有输过血或是和可能携带病毒者有过血液上的接触?”
  “没。”
  “那就结了,”医生一摊手,“你没事,放心!”
  “不是还有第三种传播途径的吗?”我提醒他。
  艾滋病的第三种传播途径——母婴传染。
  母婴……
  ……
  于是,生平第二次,我被愤怒的医生赶了出来。
  我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晃荡着,走着走着,一抬头,就到了H大的校门口。
  我站在门口怔了一会,然后走了进去。
  已经是中午了,阳光很好。有许多学生拎着饭盒去打饭,操场上有男孩子打篮球,有女孩子三三两两的坐在球场边吃吃的笑,也有人吃完了饭后就抱着书本去自习。
  H大里种植着常年青绿的松柏,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仍然绿油油的焕发着无限生机,学生们的朝气蓬勃感染了我,我这把多年在欢场中摸爬滚打的老骨头被暖融融的阳光一晒,顿时舒服得噼啪作响,仿佛可以开出花来。
  我溜达溜达过一间间教室,明亮而宽敞。
  我随便走进去一间,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当年上思想政治课的课室。
  只有思想政治这种公共课我才和家谦他们系一起上,后来教室的最后一排几乎成了我和家谦的专座,因为我要睡觉。本来嘛,要不是因为家谦,我才不来上这些课咧!
  家谦上课都不和我说话的,有时候睡不着,我无聊了,就拿出圆珠笔在桌子上写字。写来写去都不出“林涵爱程家谦”,“程家谦爱林涵”,“林涵是程家谦的女王殿下”,“太后驾到,小谦子出来接驾”……
  每次看到我写这些,家谦就皱着眉头把它给抹掉。切!小样儿,我特不屑,都我的人了还害哪门子羞啊!我逼着他写“程家谦爱林涵”,他死都不肯,软泡硬磨了好半天,才写下“爱小涵”三个字,还对我说,千万别把他名字写上去。
  气死我了!
  然后有一次,临下课的时候,我趁他不注意,飞快的在桌子底下的隐蔽处写下一行“程家谦爱爱爱爱爱死他家的女王殿下林涵了!”
  然后——下课铃响!
  我就赶紧把他给拖出去了。
  你不让我写我偏要写,怎么样?嘿嘿嘿……
  我才洋洋得意没几天,突然有一回就接到家谦的电话,电话里的家谦语气很不善,林涵!你给我过来101教室!现在立刻马上!
  我还想问句干嘛呢!他在那边就很干脆的挂了电话。
  我噔噔的一溜小跑过去,看到那管公共财务的老头和家谦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
  怪不得家谦不让我写名字上去。你在学校里问林涵是谁或许没人知道,但你问程家谦是谁没准那人还能把他生辰八字给告诉你。家谦就是这么出名,于是老头子顺藤摸瓜的,就把我也给揪出来了。
  我和家谦并排站着低头认罪,等待革命小将将我们批判又批判。
  可那死老头叫了我们去也不说话,看着我们嘿嘿的笑,那叫一猥琐啊!
  “嘿嘿,程家谦同学啊,要不是我偶然弯腰去拣扫把还真发现不了这些字呢!我知道你们小俩口伉俪情深,可也不能拿公共设施去做你们伟大爱情的载体啊……”
  我看到家谦的脸都红到耳根去了。
  然而当我满心怀念的转过去后排找当年的遗迹,却只看到一层石灰。
  想必是学校为了美观整洁,于是大笔一刷……
  我看着那层白惨惨的石灰在位置上怔了半晌,心情有些惘然。
  桌子上摆着一个学生拿来占座位的课本,我拿起来随手翻翻。
  这么多年过去了,课本早已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新版本了,但里面的内容是不变的。仍旧是马列主义,老毛思想,三个代表……千篇一律。
  我突然想如果爱情也可以如此你说多好,无论换多少个皮儿,内容都是千篇一律的——幸福。
  大学四年养成的良好习惯使我一看书本就想睡觉。看着马克思的大胡子,我的视线渐渐开始模糊……
  头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干嘛!”我不满意的嘟哝起来。人家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啊!
  抬起头,是家谦那张很眉头皱得很紧的脸。“你压着我的书了。”
  “噢噢噢!”我连忙把我当枕头的书还给他,却不小心瞥见封面上的一丁点儿水渍。
  一个激灵我一摸下巴,完了完了完了,果然……流口水了!
  为这睡相的事情老妈已经不知道训过我多少次了。我这人一睡着就啥也不知道了,张开嘴啊,流口水啊,有时候还打呼噜!真是猥琐到了极点!
  我小心翼翼的偷看家谦,生怕这个还没煮熟的鸭子因为我猥琐的睡相而飞走了。可家谦就是在专心致志的听课做笔记,看都没看我一眼。
  片刻之后,我忍不住问,“哎,家谦啊,你这么认真干嘛啊!”家谦脑子好使得不得了,专业课也轻轻松松能过,更何况是这种列入我必逃名单里的公共课?
  被打扰了的家谦没好气的瞥了我一眼,“现在不听好课,以后怎么发财!”
  发财?我愣了愣,这不是我的口头禅吗?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学了去的?“你这么想发财干嘛?守财奴!”我有意想激怒他。
  他仍然看着黑板,抛下一句,“还不是有人想发财。”
  “你发财关我什么事啊?”刚睡醒的脑筋不太清楚。
  家谦看都不看我,递过来一本翻开的思政课本,那个时候正好讲到婚姻法,我凑过头去瞄瞄。
  “依新婚姻法第17条规定:夫妻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所得的下列财产,归夫妻共同所有:(1)工资、奖金;(2)生产、经营的收益;(3)知识产权的收益;(4)因继承或赠与所得的财产,但遗嘱或赠与合同中确定只归夫或妻一方的财产除外;(5)其他应当归共同所有的财产。”
  “哦……这样啊……”我嘴上懒洋洋地应答着,心里悄悄一甜。这就是典型的“家谦式情话”,深沉,内敛。可我林涵冰雪聪明又怎可能听不懂?
  “家谦……嘿嘿……”我谄媚的蹭蹭蹭过去。
  “你想干什么!”家谦条件反射的弹开,瞪着我,“认真听课!”
  “好好好,”我坐直了身子,向他抛个大大的媚眼,“谨遵老公同志教诲!”趁他一愣神的功夫,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一把。然后看着他紧皱着眉头不好发作,而又禁不住悄悄飞红的耳根,我心里就狂笑不止。
  哈哈……小样儿,还跟我装!
  头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干嘛!”我不满意的嘟哝起来。人家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啊!
  抬起头,睡眼朦胧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面前。他逆光向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很好的阳光在他身上镶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下意识的叫出一声:“家谦……”
  身影顿了顿,一个稍嫌冷淡的声音传来:“同学,你到底懂不懂规矩!我都拿书占了座了你还坐过来!”那个年轻的学生走过来,一把抽掉我压在身下的书,看到上面的一滩小水渍,眼神更厌恶了,“你睡觉就好了,你还……”
  “……对、对不起。”平日伶牙俐齿的我对着这位同学,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可我在身上摸了半天也只摸出包烟来,我尴尬向他笑笑,拉起袖子连声说:“我、我帮你擦……”
  “不用了!”他皱着眉头抽回书,头也不回的另找位置去了。
  我在原地怔了半晌,干嘛啊干嘛啊,这么凶干嘛啊!我有些委屈,人家这不是感冒了嘛,鼻子塞住了,张开嘴巴睡觉这多正常啊!流点小口水你用得着这么鄙视我么。
  如果是家谦,他一定不会嫌弃我。我悲哀的想。
  慢慢的踱出教室,有些黯然神伤。教室外的太阳不见了,朔风割面,卷起不远处新校区的施工地尘嚣漫天。我的眼睛进了一粒很大的砂子,眼泪流得比口水都多。

  PART 7
  感冒歇了几天,我顶着一对比金鱼还金鱼的肿泡眼去上班,小花夸张的指着我的眼睛叫,“林涵,你不是失恋了吧?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我摇摇头说,“没,昨天沙尘暴都刮家里来了。”
  小花叫得更夸张,“现在是冬天耶,哪有什么沙尘暴!”
  我再次摇头,叹气,“花花你真是不懂我的心。”
  拨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文件,我坐在我的小角落里咬笔杆,绞尽脑汁的想我那辞呈怎么写。说吾乃鸡头夜夜笙歌晚晚上夜班双份工作下不胜压力所以辞职?还是如实说?说老娘我旧情人回来了俺现在看到这工作就触景伤情出于为本人身体健康着想所以辞职?
  正纠结着呢,小花突然在后边喊:“林涵,你还不走?”
  我一怔,“去哪里?”
  “哟,林涵你放病假放糊涂了啊,今天星期一要开例会啊!”小花跳过来说。
  最后一次例会,去吧!
  我拿起刚写好的辞呈胡乱塞进一信封里,拉起小花直奔会议室。
  总编大人在慷慨激昂在上面说什么要开辟新栏目提高人气才能永葆新机不在日渐激烈的杂志行业被别人给比下去云云,我在下面越听越困,最后终于忍不住,拿脚踢踢小花,悄悄对她说:“我先睡会儿,你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叫醒我啊!”
  小花点点头,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得!包我身上了!
  好同志啊!我热泪满盈。
  然后半握着拳支撑额头,摆出一副沉思者的经典动作——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小花踢醒,此时正逢总编拍板大吼:“那就这么定了,散会!”
  真是准时啊!
  我拿起辞呈就要起身追总编,却被身后一脸兴奋的小花拉住,“林涵啊林涵,咱们来讨论讨论总编给的那个新任务!”
  我靠!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工作了?
  我拍掉她的爪子,“别弄别弄,我找总编去!”
  小花不理我,仍然像是着了魔似的喃喃自语:“总编啊总编,我顾小花为你卖命这么多年您终于开眼了啊!”
  我好奇了,停住了脚步,“干嘛?他给你发奖金了?”
  “林涵,别老是钱钱钱的,那多庸俗!”小花瞪我。
  我撇撇嘴,也不知道当初是谁为个几百块的全勤奖跟人家吵得不可开交的。
  “林涵啊林涵,”小花继续拉着我两眼冒绿光,“我们这回发达啦!”
  “到底干嘛哪!”我真的忍不住了,暗暗抄起桌子上的迷你小盆栽。丫的说话也太吊人胃口了,半天都没说到重点,我心里下决心,丫下句话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没准我就真砸下去了。
  “噢,对噢,林涵你开会在睡觉噢,怪不得你不知道噢!”
  ……我准备砸了。
  “总编叫我们去采访程家谦哎,就是那个金融行业的新贵程家谦啊你知道不……啊!林涵你干嘛砸我……”小花惨叫。
  我愣了,连小花冲上来狠掐我我都没知觉。
  半晌,我确定自己没听错,一字一句的问她:“你说我们要采访的人叫程、家、谦?就是那个在美国混得风生水起的银行家程家谦?”
  “什么美国啊!”小花一脸鄙视的看着我,“林涵你的新闻时效性怎么这么差啊!人家前几天就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在H市里落地生根了!”
  我一怔,马上飞奔去查百度。
  输入“程家谦“,第一条跳出来的消息就是:留美工商管理学硕士程家谦回归祖国,近日加盟H市最大外资银行出任副行政总裁。
  下面配图是加盟典礼上穿黑色西装的家谦手持香槟,优雅的对着镜头微笑。
  我看着那笑容心里隐隐的不安,他在美国不是好好的吗?他回来干什么!
  “……总编说这次这个程副总的专访我们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的,才不枉人家把这第一次的机会给了我们啊!对了小涵,算我没志气的说一句哈,你说我们这报社说大其实也不算最大,说出名也不是最出名啊,这么多的报社杂志社约他,这程副总怎么就偏偏把这回国以后第一次做专访的机会给了我们啊?”
  是啊,为什么呢?
  不理会小花的疯言疯语,我抬起头,慢慢地,一字一句的说:“小花,我想我应该不会和你做这个专访了,因为我要辞职了。”看着她猛然睁大的眼睛,我向她扬了扬手中的辞职信,“你看,我辞职信都写好了。”
  像看慢镜头似的,我看到小花原本很愉快的脸渐渐扭曲,变成一张哭丧的脸。
  “林涵……”她飞扑过来把我撞得后退了好几步。
  “干嘛?”
  “这份肥差又可以看帅哥又可以勾搭精英还可以在总编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多少人虎视眈眈啊!我好不容易才从总编那儿要过来的……”
  “啊……”
  “总编大人很重视这次采访的啊!”
  “噢……”
  “整个编辑部我就和你最合得来了!”
  “呃……”
  “小涵我平时对你不错啊!你不能在关键时刻这样对我……”小花哭丧着脸,差点没跪下来抱我大腿了。
  “我……”
  “林涵……”
  “小涵……”
  “小涵涵……”小花继续嚎叫。
  我叹了口气,伸手拨开她的爪子。“好吧好吧。”
  我这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
  辞职信我塞抽屉里准备下次再用,然后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家谦发起呆来。
  “你笑什么笑。”我敲敲他的头,液晶屏幕上漾起一圈波纹。
  家谦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看着我,像是要看到我心里面去。
  我叹了口气:“家谦啊家谦,算我对不起你好吧?你就别追了,都十年了,你不累啊?”
  家谦还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的,赶紧关了电脑。
  上大学的时候我林涵有一外号叫齐天大圣。就凭我从我妈那遗传下来的彪悍劲儿,收服我们班里那群虾兵蟹将还不是绰绰有余?可偏偏这样一个天生适合当领导者的我,身边却偏偏有一个程家谦。
  如果说我是那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孙猴子,那么家谦就是那个冷眼旁观一切的如来佛祖,我林涵再皮,再不驯,家谦只要抛过来一个眼神,一句话,立马就把我收的服服帖帖的。别人看了好笑,我自己心里也很郁闷,每每决定了下次,下次一定要和他来拼个鱼死网破的,但到了那个时候还总是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后来看了几本武侠小说,我才终于想通了,原来这就是所谓武林高手的气势啊气势。于是在程家谦同学的强大气场下,我?一边歇着去吧。
  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正所谓家谦一出,林涵——就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这个假设最好的例子是:逃课。
  公共课也罢了,可只要我一敢逃专业课,不出一刻钟家谦立马就会知道,每每我跟同学们坐在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刚刚付了钱点了酸辣鸭血粉丝后,得,家谦的夺命追魂CALL就准时来了,我在这边一接通,他就在那边吼:“林涵!我限你一分钟你给我滚回去上课!”
  于是,就这样,我在同学们的热烈欢送下落荒而逃。事情发展到后来,每每我一提议要去吃粉丝,往往就会冒出一大堆人来响应号召,我看着他们不怀好意的眼光,大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忒没良心了!
  那个时候就是一个爱逃,一个爱追的。
  可是现在呢?
  孙悟空是超级能人,可是无论他怎样折腾,都没有出了如来佛的手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无论走了多远,最终还是没能走出他的手心。

  PART 8
  采访定在今天下午,上午我抓紧时间补眠,被一脚踹醒了。
  我睡眼惺忪的还没来得及发火呢,迷迷糊糊的神经就被顾小花同志那直奔珠穆朗玛峰去的女高音给震了个四分五裂。
  “林涵!起来!亏咱们被欺负了你还可以睡这么踏实!”睁开眼睛,是小花一张悲愤的脸。
  “怎、怎么啦?”我问,心想还有人敢欺负你顾姑娘哟,奇迹奇迹。
  “你知道广告部那叫许晴晴的女人不?”小花咬牙切齿。
  “知道啊!”许大美女嘛,双学位硕士,这个公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啦!
  “怎么,她抢你钱啦?”我小心翼翼的问。
  “比抢我钱更气愤!”小花忿然挥挥手,“林涵你知道不,今天总编把我叫过去说,说许晴晴她主动请缨把我们采访那程总裁的活儿揽身上去了,什么采访稿啊都已经写好了!”
  原来是这样啊!
  “你说她一个广告部的来跟我们编辑部的抢什么生意啊!这次的策划都是我们一手包办都计划好几星期了,得,她许晴晴美人计一出,我们都得站一边去了。总编那也是老糊涂了,人家许晴晴眼界高着呢,能看上他么!平时装得比谁都清高的,一有好差事来抢得比谁都快!她别告诉我她许美女去采访不是冲别人程总裁英俊多金去的……”
  小花还在唾沫星子满天飞的骂着,我在心里很卑鄙的想,人家许晴晴就是牛啊!专业出身双学位硕士还是“海龟”!跟人家程总裁多有共通语言啊,而且做出来的稿子也未必比咱差呢不是?用得着这么说么……我把手悄悄伸进抽屉里摸了摸,还好,上次写的那份辞呈还在,这次总算可以递上去了。
  突然小花一把抓住的我的手,把我给吓了一跳。
  “林涵你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抗争到底?”小花神情既愤怒又严肃。
  “我不……”我那句“我不愿意”都已经到了嘴边了,一看到小花那张勃然欲发的脸,话到嘴边,又给我生生的拗成了:“我不会不愿意。”
  亏这句这么纠结的话小花竟然还在瞬间明白了,我看她一脸满意的样子,忍不住说:“可是总编不是拍板了吗?你还想怎么挽救法啊?”说完我还特小人的加了一句:“要我杀人放火违法乱纪篡改圣旨的事情我是不干的啊!”
  小花特鄙视的看了我一眼:“林涵你就放心吧!我早向总编争取了两个跟访的名额,够朋友吧?咱俩一起去!功劳总不能让她一个都得了不是?”
  ……
  下午我和小花,许美女,还有摄影的老曹一起去了H城里最大的外资银行。
  这外资银行的写字楼叫一气派!我先在门口瞻仰了一下,一直往上望去,太阳明晃晃的挂在楼顶,绿色的镜面玻璃反射出的光芒刺眼得我一阵眩昏,我努力忍住想要迎风流泪的欲望,一层一层的慢慢数上去,家谦的办公室应该在最高层吧?可这么多间房,这么多扇窗,不知道是哪一间呢?我一边想,不知道家谦此时会不会正站在某一扇窗子的后面往下望,看到傻乎乎仰着头在数窗户的我。他看到我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样呢?
  终于还是见到了他。我的头低得不能再低,跟只鹌鹑似的。
  许晴晴介绍到我的时候,我紧张得要命,毛都快竖起来了,一句“你好”结结巴巴的说了三次。可人家家谦见到我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礼貌的一点头,瞬间便移开了视线,跟陌生人一样。弄得我有些尴尬,好像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许大小姐亲自出马理论上来说是实在轮不上我来做什么的,提问、写稿、采访所有的事情她都一手包办。小花还是有备而来的很快拿出了笔记本作起准备来,我无所事事的站在一边看,时不时帮摄影的老曹打打下手,搬搬摄影器材什么的。
  采访还没开始,为了消除紧张情绪,可以和采访对象达到更好的沟通,许美女和家谦拉起了家常。我忙忙叨叨的在边上跑来跑去,还是有只言片语不时的钻进我的耳朵里。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在竖起耳朵偷听这行了吧?
  “程先生,”许美女露出她的招牌笑容,俩小酒窝立马现形了。
  “我可以叫你家谦吗?”
  “嗯,可以。”家谦微笑颔首,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一副很干练的样子。
  “家谦,”许晴晴再次一笑,“听说你是美国ABCD大学毕业的?”
  家谦点点头,“是啊。”
  许晴晴笑了,“我哥也是那间学校毕业的,那学校教学质量好,可学费也是出了名的贵啊!”
  “是么,”家谦唇角稍扬,是我熟悉的骄傲。“我在那边拿一半奖学金,所以不太觉得。”
  “奖学金?”许美女有些惊讶,“那间大学的奖学金不好拿的啊!”
  家谦一笑,不可置否。
  “家谦你从小应该都是那种好学生吧?”许晴晴猜测。
  “……大部分时候是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家谦微微敛神,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噢?”许晴晴听出了一丝端倪,“那么还有小部分时候呢?家谦你小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快快从实招来噢!”她调侃。
  家谦想了想,微微一笑,“留校察看算不算?”
  许美女这次很惊讶了,“家谦你还被处分过……”
  “咣堂!”
  我被手里那个摄影专用的三角架绊了一下,结结实实的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老曹惨叫一声奔走过来,一把扶起我身边的三角架,一边嚎啕:“哎呀!老婆啊老婆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是老公不好,老公不应该随便把你推给别人拿的啊!老婆啊老婆你别哭啊,老公摸摸……”
  似乎爱好摄影的人都有这毛病,把自己的相机啊什么的说成是自己的老婆。平时他也这样,可今天……这就是我的战友们啊!丢人丢到家了!
  我忿忿的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一眼瞥见旁边愤怒的许晴晴。人家拉家常正拉到高潮呢,被我一趴给趴坏了,换我我也愤怒啊!我心虚的吐了吐舌头,抬脚想溜。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开口:
  “林小姐,你没事吧?”
  我回头,家谦礼貌的问,眼中却满是只有我才看得明白的笑意。
  记得当年我和家谦可以算是早恋的楷模了。
  高中的时候,忘记了是因为个什么屁事情,我和当时的班主任吵了一架,她老人家一怒之下亲自上德育处为我请命,终于不负厚望的为我争回来一个留校查看的处分。
  本来以家谦在老师心目中的形象是绝对不至于沦落于此的,但早恋这项罪名不可能只处分一个人不是?所以一个年年都得三好学生的孩子竟然一下子落了个留校查看的处分,当年家谦可以说是被我害惨了。
  那个时候我的心虚啊我的内疚啊,都快把我的小小心肝儿给折磨碎咯,于是再三思考下,我决定效仿当年廉颇,买了一大盒肯德鸡外带全家桶去负鸡请罪。那天放学,我就一手拿可乐一手拿全家桶去找家谦,他同学说他被老师找到办公室去了。
  我“咯噔”一下心道不好,连忙尾随着跟过去。办公室里就家谦和班主任俩个人,隔着玻璃窗,我看到那老太婆抱着肘,乜斜着家谦不知在说些什么,家谦微微颔首将就着她的高度,似乎在很认真的听,却一句话也不见说,脸上的表情无比平静。我把脑袋悄悄凑过去窗户低下偷听。
  “……家谦啊,难道你想你以后出去工作,档案上永远有一个处分的记录在上面吗?这样的话还有哪个单位哪个公司肯要你?你是好学生,学校领导老师都知道,你何必在这点事情上自毁前程呢?”
  家谦低着头不说话。
  “学校的领导都答应了,只要你肯说是那女的死缠着你,你根本没答应和她谈过恋爱,然后写一份以后再也不会和她在一起走路一起吃饭会好好学习为我校争得更多荣誉的保证,学校也不会对你有任何追究。”老太婆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
  家谦还是不说话。
  望了他半晌,老太婆没辙了,叹了口气说:“家谦,我们都是想帮你,你却不让。这样吧,你回家好好想想……”
  话还没说完呢!家谦这次反应很快的抬起头,一脸神情严肃的说:“哎,好,老师那我回家好好想去了啊!”然后就伸手去拿书包。
  我看他要走,赶紧撒腿跑咯。
  一直跑到他教室门外,站住,刚刚喘匀气呢!这小子就下来了。我当作没事人一样向他打招呼,“HI,那个……老师找你干嘛去了?”
  “我去交作业,”家谦撒谎轻描淡写。
  我还没来得及揭穿他呢,他突然皱着眉头盯着我的手说:“林涵,我的全家桶呢?”
  我猛地一窒,糟!刚刚跑得急了,漏在办公室窗下边了。
  “我同学都给我发短信说了你拿着个全家桶来找我了,林涵你就别装什么惊喜了,快拿出来吧,我饿了。”家谦催促到。
  “我、我……”我苦着脸对他说:“我吃了……”
  “什么?林涵你一个人吃了一桶?”家谦不可思议的瞪着我。
  “我真的吃了……吃完了……”我哭丧着脸说,没办法,总不能告诉他我去听他墙角了啊!
  “哼!”家谦气乎乎的转过头去不理我了。
  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我挺委屈。
  这家伙,在那老太婆面前不是表现得挺爱我的嘛,怎么到了我面前又是另一副样子了?小子人格分裂啊?对我温柔点说句老婆我爱你会死啊,他爱我就说出来啊,他不说出来我又怎么知道他爱我呢,虽然他总是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是他还是要跟我说他爱我的啊。他真的爱我吗?爱我就说爱我啊!他不是真爱我吧?难道他真的爱我吗?
  想着想着,我把自己给绕晕了,突然瞥见书包里新买的唇膏,心里有了主意。
  “家谦,”我喊他。
  “干嘛!”语气仍然气乎乎的。
  “咱今天不吃肯德鸡,咱吃其它的!”我快走两步上去,勾他脖子。
  “什么?”他回头。
  我把我那张涂得红彤彤的血盆大嘴凑过去……
  “红烧林涵。”

  PART 9
  留校察看的处分下来了,不但停学一周还要全校通报。
  我记得那天在大操场上开全校大会读处分通知的时候,我和家谦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人群堆里昂首挺胸,像两个准备英勇就义的的烈士——真是光荣而又猥琐着。
  处分完之后就是停学,停学就停学,可最可恶的还是竟然把我和家谦两个分开停学!靠,本来想趁这个“假期”出去旅游的计划泡汤了。
  我是没什么,倒是我那个从来放纵我的老妈揪着我的耳朵训了我半天,第二天风风火火的赶去我们学校看家谦。一看到家谦,我那敬业的老妈立刻职业病发作,两眼放光的将家谦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审查了个遍!然后把我拉一旁,耳语:“哼哼,小样儿你从实招来,说,这样一个极品怎么能看上你啊!”
  “……”
  “难不成是奉子成婚?”见我不说话,老妈再次发散她那无止境的思维。
  “……妈!别老拿你那套‘三观’来看我们好不好,”我忍不住了,“我们连嘴都没亲过,纯洁着呢!”我瞒着她。
  “嘴都没亲过!”老妈诧异了,然后不可思议的瞟了一眼边上的家谦,神秘兮兮的对我说:“这小子不是有问题吧?林涵你丫胸部是不大,可好歹还能看得出是个女的啊,他怎么就能不动心呢!”……我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她又信服的点点头,说:“肯定,肯定是有问题,不然也不会看上你。”
  “……”
  我当时就郁闷了,人他妈,我他妈,我他妈怎么就这样啊!
  “哟,是家谦吧?”和家谦说话的时候,老妈立刻一改先前对我的凶神恶煞,换上一脸如花笑容。
  家谦微笑着点点头,“阿姨好。”
  “哟哟,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啊!”老妈一边唠叨着,一边把罪恶的黑手伸向当时还嫩得像跟小水葱似的家谦。看到老妈望着家谦两眼放绿光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叫不好,敢情这小老太太的职业病是又犯了。
  “喂!”我冒着再次被拧耳朵的危险拍掉她那只正准备落在家谦身上的爪子,“眼看手勿动!”
  我妈瞪我,“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哪,这小哥哥以后还不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现在摸摸他怎么不行啦?”
  “不行!”我回瞪她,家谦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老妈也没情面讲!
  “啊……你这孩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老太太愤怒了,伸出鸡爪子把我掐得花里胡哨的,我反抗,在和老太太的生死搏斗中偷瞄一眼家谦,那厮在一旁笑得都快抽过去了。
  阳光下的家谦,高挺的鼻子,英气的眉毛,还有上扬的唇角……老妈说得对,真的很英俊啊!我心里悄然一甜,然后回头继续和老妈搏斗……
  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正在摄影的老曹出去接了个电话后,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说:“不好了,家里孩子临时发高烧,老婆在单位抽不开身,我得赶回去!”
  许大美女皱起了眉头,“还没开始拍呢!你怎么就要走了?你走了那相片谁拍?现在再叫公司派一个人来也赶不及了啊!”
  “这个……”老曹挠了挠后脑勺,突然把相机往我手中一塞,讨好着对我一笑,说:“小林啊,你来吧!”
  “啊?我?”我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我不行啊,我不是专业的……”
  “我说你行你就行!”老曹挥挥手,“我见过你出去旅游拍的照片,比专业还专业!哎小林啊,我平时对你不错吧?”
  “……”怎么可以这样!个个都给我打友情牌?顾小花那厮是这样,老曹这孙子也这样!我林涵好欺负是不是!我憋了一肚子火,可老曹看起来真的十万火急的样子,我转头偷瞄一眼边上的家谦,他似乎对这边的动静漠不关心,拿着我们杂志的样刊认真的翻看着。
  “好吧,”我点点头,接过老曹的相机,老曹一溜烟的走了。
  采访开始。
  许美女补了点妆,然后对着镜头一笑,开始发问。
  “家谦,你在美国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是什么事情促使你突然结束了那边的事业,回国重新开始?”
  家谦沉吟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许晴晴开始猜测:“是因为这边有更大的利益?友情?亲情?还是……爱情?”
  “……我决定回国是想用自己的学识为祖国的建设出一分力。”家谦微微一笑。
  我猛的憋了一口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鬼才信啊!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程家谦啊程家谦,老娘我认识你十几年怎么都不知道你这么爱国啊!
  可他回来如果不是为了报效祖国,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被自己窒了一下,不敢想下去了。
  在相机的掩护下,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家谦了。
  其实不用选什么角度,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家谦怎么样是最好看的。
  家谦的鼻子窄而高挺。
  我记得以前没事的时候我就会赖在家谦身边,懒洋洋的对他说:“说,你爱我。”
  那个时候的家谦就会很老实也很无奈的说:“我爱你。”
  靠!说得这么轻易,真没诚意啊!我林涵一向对太容易得来的东西是不珍惜的。
  “你撒谎!”我跳起来向他挥挥拳头。
  “我没有。”家谦很无辜的看着我。
  “还说没有!”我伸手捏他的鼻子,“你看你看,你鼻子都变长了……”
  家谦的唇也很薄。
  听说薄唇的人都能言善辨,可我怎么觉得家谦是一个特例呢?
  他从来吵架都吵不过我,每当他恶狠狠的对我说:“林涵你无理取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又赢了。
  这种骄傲感一直持续到大学第一次辩论会,作为一辩的程家谦同学在台上七分睿智四分从容暗藏锋锐的华丽辩风令对方辩手哑口无言,最终获得最佳辩手的荣誉。当时我在台下就郁闷了,这厮莫非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大智若愚?
  下次有机会一定要问问他怎么回事。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家谦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家谦的眼睛很好看,眼神很清澈。
  还有……
  还有……
  闪光灯不断闪烁,把我的思绪带得很远……
  象征性的问了几个问题以后,开始进入广大女性都最最关注的主题:程先生的感情生活。
  我再次悄悄把耳朵竖直了,生怕漏掉一个字。
  许晴晴的风格一向以大胆辛辣著称,一上来开口就问:“家谦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家谦凝神想了想,问:“不知许小姐口中女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许晴晴笑了,索性直接问:“家谦你现在身边有固定的唯一一个女性朋友吗?”
  “没有。”家谦这次回答的很干脆。
  “家谦你不诚实噢……”许晴晴笑得忽然有些促狭,“我听我哥说你在美国大学读书的时候身边挺多女孩子的呀?”
  “朋友而已。”家谦笑。
  “那个新闻系的系花学姐?”
  “朋友。”
  “那次美国华人留学生舞蹈大赛的冠军?”
  “朋友。”
  ……
  许晴晴列举出来了一堆人,全部被家谦“朋友朋友”的矢口否认掉。我心里有些微酸,丫的出去几年,漂亮妹妹认识了不少嘛!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娇媚……
  看着镁灯光下那一攻一守,一问一答的一对人儿,突然心里就对许晴晴有些不满起来。你瞧瞧这都是些什么烂问题啊!你当是狗仔队采访当红明星啊?绯闻八卦的满天乱飞,你怎么不顺便再问问人家最喜欢什么水果最喜欢哪种颜色最喜欢的歌手是哪个啊?亏丫还是什么硕士双文凭毕业的,问的问题怎么就这么肤浅呢!这些问题有意义?有意义吗?
  在许晴晴凌厉的攻势下,家谦始终淡然处之。想想也是,人家家谦当年可是H大出了名的最佳辩手啊,你许晴晴一个新闻系出身的想从他口中套话?做梦!
  果然,最后许美女都绝望了,家谦仍然面带微笑,显然不费吹灰之力。
  “家谦你不要告诉我你在国外三年都没谈过恋爱啊?”许晴晴没撤的抛出一句,自己也没想过这句话会收到什么成效。
  可家谦却突然沉默了一下。
  对,他只不过沉默了一下。
  可我的手就不由自主的一抖……
  “咣堂!”
  老曹的老婆又一次被我摔地上去了。
  采访又一次被打断。
  我、我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手抖……
  果不其然,许大美女的目光再次愤怒的杀了过来,我连忙心虚的伸手去捡相机,离我不远的相机却被另一只手捡了起来。
  “谢谢。”我有些生硬的说了一句。
  家谦点点头,重新坐回座位上去。
  许美女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被我打扰的心情,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家谦,你真的……”
  “许小姐!”家谦原本一直平和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冷厉,“如果你的问题仍然一直在我的私生活方面停留,那我想这个采访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许美女一窒,脸色变得很精彩,红一阵白一阵蓝一阵的,估计丫从出娘胎以来就没这样被人说过吧?我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不知怎么的有些内疚。
  我偷偷看一眼家谦,家谦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峻,薄薄的唇紧抿着,是我从没见过我严肃。
  我怔了怔,不就是问了问他的私生活而已啊,他不答就算了嘛,人家许晴晴好歹是个美女啊!用得着这样吗?以前我把家谦弄得再生气,他也不过是板着脸瞪着我,不和我说话而已。这样子的家谦我真的是没见过,没见过。
  我不禁举起相机,“喀嚓”一下……
  被家谦一句话窒了好久了许美女终于缓过神来,接下来的采访都变得沉闷而格式化,许晴晴没精打采的问了几个问题,家谦也非常礼貌的作答,但显然两个人都无意再继续下去了。
  采访结束以后,气氛显然有些沉闷。
  我心里就想着赶快收拾好东西赶快溜人,突然的就听到家谦在身后说:“晚上一起吃饭如何?就当这次合作愉快庆祝?”
  我一怔,苦着脸回头,“家谦啊……”
  回头,我看到许美女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地说:“好好好。”
  人家家谦不是在对我说话哪!林涵你自作多情了!我郁闷的摸摸鼻子回过头,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滋味。得罪人家许美女觉得内疚了?后悔了?想请人吃饭顺便发展发展?
  “嗯,”家谦点点头,“那今晚七点半,城东聚宝酒楼,请你们准时光临。”
  ……什么?我使劲儿的揉了揉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他说的是……你们?

  PART 10
  我死死的扒着门边就是不撒手,一边扯着嗓子喊:“皇军,皇军饶命啊!皇军您就放过小的我吧……”
  小花一只脚蹬着墙,两只手拽着我的衣服死命的拉,嘴里一边说:“妈妈的,我现在叫你去死啊?不就是叫你去吃个饭,帮帮眼看看有哪个帅哥可以解决我的终身大事么?你用得着这样么你!”
  我喊:“小花你不知道,这场可是人项羽对刘邦的鸿门宴啊!我林涵我去了就碎尸万段尸骨无存了!”
  小花一脸严肃的对我说:“林涵同志!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这革命道理你懂不懂!为了组织上终身幸福,牺牲你一个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顾小花你也忒没良心了,你忘记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给拉扯大的啦?敢情你吃我的穿我的憋足了劲儿就是来害你妈妈我的?”
  “呸!”小花啐了一口,“林涵你别跟我贫!今天要是真有那项羽把你整成刘邦了,我就是那樊哙保你出军营得了吧?”
  丫的历史不错啊!还知道樊哙?我忿忿,她也不怕自己污了人家樊哙英雄的形象!
  “林涵我对你说,”小花下达最后指令了,“总之你今儿个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
  小花看我不说话,又使劲的拽起来,一边拽一边说:“你去不去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小花,你……”我苦着脸,“你让我进门去拿个包总可以吧?”
  “……啊,那好吧。”
  小花一放手。
  得,我摔桌子底下去了。
  桌子底下爬上来,我蹲地上严肃的思考。
  然而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没有想出来。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顾小花这暴力女的声音:“林涵你别躲了,我告儿你,你今儿个要是不出来,我就把你这门给踹了!你还别不信!”
  我叹了口气,你看你看,这就是交友不慎的下场啊!
  “来了来了来了,”我嘴上应道,“顾小花你要真把我那门拆了你可就要负责我下半生的人身安全了啊,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没提早告儿你。”
  临出门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样子。
  脸色蜡黄,黑眼圈深重。
  我抓了一把粉胡乱的涂在脸上抹了几把,再照,黄是不黄了,就是苍白得可怕,有些像艺期回忆录里的那个章子怡。
  我再狠狠的甩了自己几个耳光,立马就白里透红了。
  我拿起包,飞奔出去。
  去到聚宝酒楼,我才知道,敢情这程家谦同志这顿饭是帮他们银行里的单身男青年跟我们报社的单身女青年解决婚姻大问题来了。
  好几个他那里的银行经理都来了,然后一上来就眼光啊话题啊就没离开过咱们的许大美女。因为在家里磨叽了半天,所以我来得比较晚。我眼睛一扫,还好,家谦身边都有人坐了,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桌上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们,然后我便耳观鼻,鼻观嘴,嘴观心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饭菜上。
  他们谈笑了一阵,席上的男人们照例点起烟来。我和小花坐的位置风水比较不好,头顶上正好是个抽风机,滚滚的浓烟都被抽过来了。我倒还可以泰然处之,本来嘛,我蘑菇姐要是连区区毒烟都不可以化解我还在“怡红”混个P啊!可天生鼻子敏感的小花过得却比较艰难了,一个劲儿的在打喷嚏。我心里挺幸灾乐祸的想,嘿,小样儿,报应了吧?
  这时突然有人开口提议:“女士们要不要换一下位置?”
  我的幸灾乐祸被蓦然打断,心里十分不爽。谁这么绅士啊?妈妈的,跟顾小花这厮你还讲什么风度啊?我刚想开口帮她拒绝了,然后一抬头,就看到家谦。
  “好哇好哇好哇!”小花泪水涟涟的一溜烟就跑了,我抓都抓不及!
  于是家谦在我旁边施施然落座。
  这顿饭啊,真是吃得意料之中的艰难。
  席间,已然有了三分醉意的总编拿着酒杯来我们这敬家谦酒。
  “程总啊,来,庆祝这次合作愉快,我敬你一杯!”
  家谦拿着酒杯起身与总编干杯,然后一饮而尽。
  “哟,小林啊,你坐在这儿哪?”总编像是突然发现了我,一个巨灵大掌拍下来,差点没把正低头喝汤的我给呛死。
  醉眼朦胧的总编显然没有看到我那愤怒的眼神,转过头依旧笑呵呵的对 家谦说:“程总啊,这就是帮你摄影的那个临时摄影师啊,你记得不?”
  家谦微笑点头,“记得。”
  “呃,”总编打个酒嗝,继续说:“我刚刚回去看了一下那些采访的相片啊,那叫一个帅!程总啊,你可得好好谢一谢小林啊!这一通访谈出去,您保准能成咱们H市最近选得红红火火的那叫什么……城市先生?”
  我差点没把汤给喷我们总编脸上去,我靠!他还城市先生?丫八成喝高了!
  家谦看着我,我再也沉默不下去了,只好向他一笑,然后说:“哟呵呵呵,总编瞧您说的啊,这是人家程先生自个长得好看,关我啥事哪!啊哈哈哈哈……”
  “小林啊,你就别谦虚了吧!”总编又打一个酒嗝,然后拿着酒杯跑别处敬酒去了。
  “我要看相片,林小姐。”家谦看着我。
  “过几天专访出来了杂志社会给你样书的你急什么!”我低着头喝汤,脸都快埋进汤里面去了。
  “我要在登出来之前审查一遍,你知道,林涵,你老毁我形象,我怎么知道你这次会不会公报私仇?”
  这人!怎么说话的哪?我怒了:“程家谦!你别以为我林涵就真这么小肚鸡肠的,你那张脸除了你妈还有谁比我更熟悉么?你就算化了灰我林涵都认得!你说我能忘了你么我?我帮你照相我能把你往丑里照么我?”
  是啊,他的一举一动早已烂熟于心,十年间从未忘记。
  家谦静静看着我冲口而出恼羞成怒的样子,眼眸深处有微微的笑意。
  啊!上当了!
  我恍然大悟,连忙低下头继续装喝汤状。
  这小子怎么这样,用激将法呢!
  “林涵你在干嘛?”
  “喝汤呗……嗯?汤呢?”
  家谦又气又好笑的拿过我手里的碗,帮我装上汤。
  “你欠我一个解释。”他把汤推到我的面前,“这些年来,你去了哪里?”
  “跟大款,跑路了。”我苦着脸看着面前的汤,肚子撑得很,实在喝不下去。
  “林涵!”家谦的声音有些怒气,“你给我认真点!”
  “真的!”我抬头看他,“你就当我贪慕虚荣好啦!”
  “当?当你是贪慕虚荣,那就是说实际上你不并是贪慕虚荣?”他挑眉,在那个“当”字上加重了语气。
  ……靠!给我咬文嚼字哪!跟这小子说话就是累!
  我不索性不回答他了。
  “林涵,”家谦压低声音继续问:“为什么要走?你不要告诉我就因为我把衣服借给那女孩子穿了一下你就生了我十年的气。”
  对对对,家谦你太聪明了!我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说:“对啊对啊,就因为你给衣服人穿了我就气了你十年……”
  旁边静默了一阵,半晌,家谦才挤出四个字:“无理取闹!”
  “那你就不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理取闹了!”
  “你哪里没无理取闹了!”
  ……
  我抬头看着他,摆出一副面对总编时才有的无赖相。
  家谦一窒,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错误了,然后那转过头去面色铁青。
  竟然把鼎鼎有名的最佳辨手窒得哑口无言,真是荣幸又自豪啊!
  ——可为什么心会这么悲哀?
  我站起身来,去了洗手间。
  我蹲在马桶上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然后想通了。
  我和家谦玩完了,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不是?如此看来以后我们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难道我要这样一直躲下去?这还是我林涵吗?
  想到这里,我一把掐灭烟,换了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走出去。经过洗手台镜子的时候,我对我自己说:“笑!”
  镜子里的人立马给我笑了一个,面容纠结,无比猥琐。
  我就保持着这个猥琐的笑容,回到酒席上。
  当作身边的人是空气,我只管吃吃喝喝,汤汁菜水什么的淅沥哗啦的在我嘴里呼啸来去,小花给我使好几个眼色我都当没看见。那盘最损形象谁都不肯去碰的炒田螺愣是让我一人悉悉嗦嗦的给啃光了。不用看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别人看我的眼神有多么鄙视了,
  可我是林涵我怕谁啊我!
  终于捱到酒席完毕,我顶着无比饱涨的胃和无比空虚的脑袋跟着众人慢慢踱出去。
  夜晚的寒风直接吹在我的脑门上,我有些晕乎乎的,就连小花在旁边叽叽咕咕的说些什么都没听清楚。
  家谦和他的同事们走在前面,自从刚刚的短兵相接不欢而散之后,他就一直没理过我。
  “……明天还要工作,我就先回去了。”走在前面被一群男人簇拥下的许美女说,“不过我住得比较远……”
  “家谦,你有开车来吗?”许晴晴转过头看着家谦,眼中满是期待。
  “不顺路。”家谦硬生生的抛下一句。
  许晴晴一窒。
  “哎没关系,我顺路我顺路!”旁边立刻有个高高胖胖的经理凑了上来。
  不用看我都知道,许大美女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
  “林涵你呢?你去哪?”小花在旁边问,但其实际目的是为了要吸引我的注意力,挤眉弄眼的要我看旁边脸黑得像个包公似的许晴晴。
  “回家呗。”我草草应了一句,实在提不起兴致来回应她。
  “小林住哪儿呢?”旁边的总编随口问道。
  “城南呢。”我回答。
  “噢?真巧,”一直走在前面的家谦回过头,看似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我也住在城南。”
  ……
  放屁啦!我不可思议的瞪着家谦,他明明住在城北的高级公寓里!
  家谦什么时候变得睁大眼睛说瞎话脸都不红的了?难道是以前跟得我多被我带坏了?我狠狠瞪着他,想用眼光杀死他,可人家家谦他根本就不看我,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车辆,面无表情。
  一边不知情的总编倒是很热心的说,“哟,正好顺路啊!那就劳烦程总送我们小林一程了,你知道现在治安不太好,一个女孩子家怪危险的。”
  哟,真感动啊!我苦着脸看着总编,心想,总编啊总编,你扣我工资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为我着想啊?
  总编当然读不懂我热泪满盈背后的意思,一边拍拍我的肩膀,一边怪模怪样的向我眨眨眼睛,小声说:“小林啊,这个机会让给你啦,好好把握啊!”
  我哭笑不得。
  “走吧。”一直没作声的家谦迈开步子向停车场走去。
  “哦……”我长长的应了一声,半天没挪动脚步。
  家谦在前面走了几步,发现我没跟上来,便停住了脚步,回头看我。
  我故意避开众人视线,一溜小跑过去把家谦低着头说:“……那啥,你去拿车,我在这等你不就得了?”
  家谦一顿,再开口,声音有些冷嘲:“林涵,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噢,对噢,差点忘记了,不就前才拿这招来骗过他,得,这会儿倒真是狼来了啊!
  家谦狠狠的剜了我一眼,一字一字的说:“你、跟、我、一、起、去!”
  ……于是我在总编热烈期盼的眼神以及小花夸张的惊叫声中硬着头皮跟着家谦走向停车场,如果眼光真的可以杀死人的话,我想我早已在许大美女的目光中灰飞烟灭了。
  阖上的电梯门很清楚的映出我和家谦的身影。
  还好,今天我早知道会见到家谦,所以还化了点淡妆。脸色没那么黄了,嘴唇在刚才那通胡吃海喝过后也有了点血色。
  如果脸再胖一些,头发再长一些,看家谦时的眼神再色迷迷一些,如果我现在还可以,指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影大笑着说,哇,家谦,快看美女与野兽啊……我倒还是与十年前的林涵没什么差别。我没撒谎,十年前的我就是爱干这种无聊的事情,然后大笑着看家谦一脸不满的表情。
  可是……可是……
  “小涵,你为什么不笑?”家谦低沉的声音在电梯间里回荡。
  他叫我小涵,我心里蓦然一酸。以前家谦一直叫我全名,一口一个林涵叫得脆生生的,我怎么威胁都不肯改口,说叫小涵太肉麻,当时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跟他不熟呢!
  可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第一次叫我小涵。
  “我为什么要笑。”我有些生硬的顶了一句。
  “你……吃醋了?”家谦的声音很低很低,但在这个密封的空间里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我抬起头,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家谦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隐隐透露出来的是……期待?盼望?
  聪明如我林涵,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撩了一下头发,摆出一个自以为很妩媚的表情笑道:“哟,程总,瞧您说的,您腰好肾好精力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哈哈一笑递上一张名片,“您以后要是有需要记得要找我蘑菇姐,看在咱们这么熟的份上我给您八五折怎么样?八折?”我说。
  家谦一窒,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七五折,不能再低了,现在猪肉都升价了,您总得让我们有些赚头不是?”我继续说。
  家谦索性转过头去,不理我了。
  飞速下降的电梯让我的五脏六腑非常难受。
  电梯门开。
  我率先跨出去。
  手腕在后面被大力拉住了。
  “林涵,我们别绕弯子了,我就问你一句,”家谦看着我,“不管以前有什么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不好?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来,等到心跳没那么快了,我才看着他,慢慢开口:“家谦,如果我说,我宁愿转过头,等待下一个人,也不愿意再和你在一起呢?”

  PART 11
  我他妈一辈子都没坐过开这么快的车了!
  银灰色的宝马在闹市区的大道上飞驰,我紧紧的靠在车椅背上,即使没有开窗子,我却感觉到有强劲的风扑面而来,把我脸皮一个劲儿的往后拉。公路两侧的景物像是生生的飞压入眼中。
  我战战兢兢的移开视线,不小心瞥到仪表盘上的速度指示,我的妈妈呀,都已经飙到120了!我知道您宝马性能好,跑得快,可你在我一个普通老百姓面前炫耀也是没用的是不?现在虽然是半夜了,但路上还是有车的啊,再说前边就是事发频率最高的路段了,这样的速度开下去咱俩都得一命归西了不是?
  我脸上都紧张得没表情了,他不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我同归于尽吧!?我偷偷瞄了一眼家谦,他可好,一脸的平静——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看着家谦的脸,这个时候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丝这个时候绝对不应该有的心情:我竟然有些感动。
  你想想啊,人家多好一小青年啊,金融界精英新贵,还是传说中的“海龟”,前途那个无量啊!他要是肯放弃这一切,跟我一默默无闻的小鸡头撞死在这大马路上了,你说我这一生还有遗憾么我,我就是死都死得含笑九泉了不是?
  正想着哪,左边“嗖”的一下窜上来部红色的凯迪拉克,一下子飙我们前面去了。我回头看看家谦,你看吧你看吧,您一宝马在路上狂飚招摇了惹人了是吧?我想提醒他前面就是交通事故高发地段了,咱没必要跟那孙子玩命去。
  可是我看到家谦咬着牙,似乎是冷笑了一下,然后一踩油门——
  我的妈呀!他还踩!
  一不留神我的后脑重重的磕在了椅背上,即使有软皮缓冲,但我的头还是这么“嗡”了一下,路边的景物都已经模糊了,跟看立体三维电影一样,身体不听使唤的想要躲避那种快要被景物撞上的感觉。我努力克制住自己要看仪表盘的欲望,闭上眼睛,催眠自己:我在坐飞机我在坐飞机我在坐飞机……
  虽然刚刚还说可以含笑九泉无怨无悔的,但如今出于人类求生的本能,我的冷汗还是不由自主一波接一波的下来了,心脏提到嗓子眼里这愣是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又像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我突然眼前一阵强烈的白光一闪,然后听见一声尖锐刺耳之极的橡胶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然后我的身体猛然向前一倾,额头重重的磕在了玻璃窗上!我听见“蓬“的一声玻璃蓦然爆裂的声音,听见铁皮吱吱痛苦扭曲的声音……
  我要死了吗?
  我要死了吗?
  ……
  半晌,我睁开眼睛。
  家谦坐在我旁边,双手握着方向盘,嘴唇有些苍白。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前面那部红色的凯迪拉克已经报废成了一堆废铁,正“咝咝”的往外冒着黑烟。
  宝马就是宝马,竟然刹住了。
  死里逃生,我的冷汗这才沥沥的下来。
  整条公路被堵塞了,后面的车队长长的排了一大溜,警车车顶蓝红色的灯光在黑暗的夜中格外刺眼,交警拉起了警戒线驱散路人,有人围观,有人起哄,有人叹息,有人议论纷纷。
  他的车就这样横在路中间,车窗外一片混乱的鸣笛声,在车厢这个小小密封的空间里,连空气都份外安静,似乎外界的喧哗根本与我们无关。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家谦的眼中有我所不能明白的东西。
  过了半晌,家谦说:“下车吧。”然后率先打开车门,下去了。
  我在座位上想了想,也跟了下去。
  推开车门,脚落地后就像踩在气垫上一样,软绵绵轻飘飘的,这时候胃里刚才吃过的山珍海味开始造反了,呼啦拉的翻腾着往喉咙上冲。我忍……我忍……
  忙碌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我面前走过。我看到担架上的伤者戴着氧气罩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灰败。这家伙,刚刚还跟我们飚车来着,这会儿完全的蔫了。
  我看不出来他到底死了没有。可我突然感到了人生的无常与变幻,如果当时他开慢一些,如果当时家谦开快一些,如果家谦开的不是宝马,如果家谦的刹车没刹住……那么躺在担架上被人抬走的就是我们了。
  我和家谦,或许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样的话,又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我回头看家谦,他和我一样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道路还没那么快通,我就索性点燃一支烟,坐在人行道上慢慢等起来。
  夜风卷起一阵汽油与橡胶胎摩擦地面产生的焦臭味道,已然变成褐色的血迹混合着玻璃渣一摊摊仍然触目惊心。
  我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的颤抖,那是一种死过番生的后怕,我开始回头审视自己的人生,那些做对的,做错的,爱过的,恨过的,痴心的,后悔的,无奈的,伤感的。
  以及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那一刻,那个唯一,唯一在我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的身影……
  突然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把我的烟掐灭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唇被人吻住了。
  家谦薄薄的唇印在我的唇上,他仔细的吻,温柔的吻,缠绵而不失力道。
  是我久违了的温存。
  略微一怔之下,我竟然没有反抗。我站在那里任由他把我拥入怀里,像十年前无数个寒冷的夜晚一样。我有些贪婪的享受着他唇上的温度,闭上眼睛,绝望的想,一次,就一次,就让我放纵一次。
  我们在路边拥吻,当着众人的面,没有人嘲笑我们,每个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劫后余生的情侣,情不自禁的在分享生的喜悦。
  我抬起头,碰上家谦的眼睛,他眸中深处倒映出路边的将熄未熄的车火,明明已然绝望,却仍然挣扎着不肯逝去。他的手指冰凉,嘴唇微微颤抖。
  我的心像是被猛地击了一下,突然的就停顿了,过了好久才开始重新跳动,每一下都跳得那么生涩,那么沉重。我的喉间像被什么堵住了,胃抽搐成一团,翻腾得更加难受了,我想吐,然后……
  我就吐了。
  浓烈的血腥味与刚才受的惊吓令我大呕特呕,我蹲在人行道差点没把胆汁都给吐出来了。家谦一直沉默的站在我的身后,拿手轻轻拍我的背,我更加难受,不停的流眼泪。
  我们十年不见。
  十年之后他吻我。
  我吐了。
  我说我猥琐你现在相信了吧?
  终于吐得没得再吐,我瘫坐在路边有些虚脱。脑袋软绵绵的搭在家谦肩上,看着路上人来人往,难得什么都不去想,不想想。
  等道路终于疏通,我再次坐上家谦的车,我发现他开得很慢很慢,特别慢特别慢。我有些惊讶的转头看他,他把注意力都放在路况上,并没有理我。
  刚才一路狂飚的银灰色宝马如今以龟速终于爬到了我家门口,我开门下车。然后绕到前面向车里的家谦挥挥手说再见。
  家谦坐在驾驶座位上点燃一支烟,看着前方,缓缓开口:
  “林涵,刚刚撞车的那一刹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怔了怔,如实告诉他?
  不行。
  于是我站在原地,没答话。
  家谦转过头,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口:“临死前,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种感觉,很空虚,很可怕。人生太无常,我不想我在死的时候,才发现我终其一生,连一个可以回忆的人都没有。”
  “所以……”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所以即使你不爱我也好,折磨我也罢,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PART 12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看着家谦的车子驶入滚滚车流中,最后消失不见。
  干冷的空气夹杂着车轮卷起的尘埃被我一同吸进肺里面去,有些闷,有些堵,有些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拉我的衣角。我回头,是一个抱着一大捧玫瑰花的小女孩。
  我一怔,第一反应是:桃花运来了。
  送给我的?谁送的?家谦?
  这时,女孩子开口打破了我的幻想,她说:“阿姨,要不要买花?”
  ……阿姨……买花……
  靠!一看丫就是个新手,哪有人向个单身女人兜售玫瑰花的啊?
  还要叫人阿姨……
  我今天没心机跟她吵,掏出十块钱就当献爱心打发她走,花也不要了。
  “谢谢阿姨,阿姨您真是个大好人!”小女孩很激动的对我说。
  我眼皮子都没抬就挥挥手,小女孩子乐颠颠的跑远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哎,先别走,回来!”我喊她。
  白收了我十块钱的女孩子很听话的又乖乖回来了。
  “阿姨,有什么事?”她恭恭敬敬的问。
  “……嗯,那啥,你还是把花给我吧!”我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果然,小女孩脸色变了。她抱着她的花后退一步,说:“可你刚刚说不要的……”
  “刚刚是刚刚!”我打断她,“我现在又想要了行不行?不行你把钱还我……”
  过了好久,小女孩不情不愿的抽出一枝花来,递给我。“喏。”
  “哟,这枝这么小,换枝大点的嘛!”
  “没了,都这么大的!”
  “换一枝换一枝。”
  换过三四枝之后,我终于选到了一枝比较满意的。
  小女孩鄙视的看了我一眼,一溜烟的就跑了。
  我走上路边,挥手截停一部红色夏利出租车。
  “姑娘,去哪里?”
  “银河公墓……”
  估计这司机上岗以来还没见过一女的三更半夜拿着玫瑰花去公墓的。要不是怕被投诉怕是早就拒载了。这会儿丫开出租跟开悬浮列车似的,路边景物“刷刷”的飞逝而过。
  我怕?我怕个屁!老娘我刚刚才从波音747上下来呢我!
  三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让他给压缩到了十分钟,是谁说咱H市交通状况糟糕来着?
  纯粹诽谤!
  银河公墓在城郊,这么冷的夜晚里一个人都没有,大风刮得山上的树叶子呼啦拉的响,借着幽暗的月光只见满山惨白的墓碑,墓碑上那一张张黑白照片里正向我微笑着的,已然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真可谓是鬼影憧憧。
  要在平时我早就怕得要命了,可今儿个没心情,就不怕了。
  想想平时听说了这么多的灵异事件实际上自己啥也没碰到过,真是啊,有时候人猥琐起来,连鬼都不待见。
  我摸索摸索着上了山,数着第187号墓碑,然后在旁边坐下来。
  点着一支烟,借着昏红的火光,我看清楚了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相片。
  对,是我家老太太没错。
  于是我安下心来,把脑袋搁那粗糙的石碑上,说:“妈,我来看您啦!”
  一阵风吹开了天上的云,一丝月光滑落在墓碑上,照片上是一特清纯的女孩子,朝我甜甜的笑。
  印象中的老妈从来就没这么年轻过,也没这么笑过。她老是风风火火的立志开创自己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伟大事业,她抽烟喝酒,爱化大浓妆,卸了就跟个白面鬼似的在家里飘。一口一个孙子,喊人不喊名,偏爱叫我小样儿,我都闹不明白了,当年她为什么不索性给我改个名字就叫林小样儿哪?!
  看着相片里那笑嘻嘻的女孩子,都快可以当我妹了。
  “你笑什么笑笑什么笑笑什么笑……”我跳起来拿手戳她的额头,“当初叫你别抽烟你非抽!叫你别喝酒你非喝!这下好了吧,死翘翘了吧,你还留下个烂摊子,谁收拾?”
  相片里的老妈还是冲着我笑。
  我没脾气了,又在她旁边坐下。
  高三毕业那年,家谦把我带回了他家里。
  那时候心里那个怕啊,夹紧了尾巴装小白兔,任家谦怎么鄙视我我也不理他,一见到家谦妈我就用捏起嗓子生生的叫了句:“阿姨——好——”家谦在一旁作鸡皮倒立状我也当看不见,心里默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后继续低头抿唇,双手交叉放膝盖上扮鹌鹑。
  家谦妈显然被我骗过去了,笑眯眯地一个劲儿的塞糖给我吃。
  我剥着糖纸,然后趁家谦妈不注意的时候回头向家谦扮鬼脸。
  家谦撇嘴。
  过了不久家谦爸就下班回家了,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连忙调整了一个自以为最端庄的自是最淑女的微笑面对着门口。然后门慢慢开启,一张脸出现在门后。
  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不认识他。
  可我无数次在相片上见过他,在我妈的床头,那个镶嵌得很精致的小相框里。
  多少次半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到我那平日看来神经极粗极大条的老妈捧着那相片整夜整夜的叹息。
  小时候不明白老妈叹气的含义,还以为她是吃饱了撑着呢!后来长大了,看了几本小言,读了几首酸诗,我才知道,原来老妈心里一直都是有一个人的。
  喜欢上家谦,是遗传吧?
  家谦真的长得挺像他爸爸的,可那时候我怎么都没把他和我妈相片上的人给联系起来,只觉得他特眼熟。刚开始那一阵我就老盯着家谦看,家谦被我看烦了,就骂:“你看什么看啊?”我说,“家谦啊家谦,我们是不是再哪里见过啊?我怎么老觉得咱们似曾相识啊?”
  家谦那个时候就没好气的甩我一个白眼,说:“林涵你八成言情小说中毒了吧?还似曾相识……我早就被你骗到手了,你用得着还来这招么?不过林涵我告诉你啊,你要是用这招去勾搭其他男人当心我抽你啊……”
  嗯?骗到手了?我心里一乐,看着家谦呵呵傻笑。
  那个时候又怎么想得到,那种似曾相识的美妙感觉背后,竟然是这种天大的尴尬?
  能遇上家谦,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巧合。
  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老妈非要把我从那个南方的城市带到这个经济与机遇都算不上是最一流的地方来辛苦创业了。
  是余情未了吧?
  可惜他早已有了别人。
  那顿饭很丰富,可我对着一桌子菜第一次失去了好胃口。
  那是真正的食不下咽。
  从家谦家里回来以后,我那小小的心脏就一直不平静,脑子里老想着他们一家三口共享天伦的样子,浑身上下就不太舒服。
  我无数次想到那个温文儒雅的男子向我微笑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在我的眼睛里有没有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各位看官看到这里,会不会以为我是家谦同父异母的兄妹?然后近亲不能通婚,事情发展到最后我得了个什么脑癌肺癌子宫癌之类的绝症,变成一场凄美绝伦的兄妹生死恋,我快断气的时候家谦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妹,来世还爱你,我含泪点头说,哥,咱俩来世再做夫妻……
  如果你在担心这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甭瞎操心了,你以为生活是天天黄金八点档的肥皂剧啊?
  谢天谢地,感谢我那个后来当了妈妈桑的老妈当年抵住诱惑保住了自己的贞操,避免了我和家谦上演一出烂俗的三流爱情剧。所以说啊,国家不提倡婚前性行为是正确的,这样一来少了多少冤孽啊!
  其实老妈和家谦老爸的故事一点都不离奇,简单点说就是老妈和他老爸年青的时候曾经谈过恋爱,但他老爸后来结婚的对象却不是我老妈。我老妈一气之下就嫁了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后来有了我,再后来我那狗脾气的老妈终于受不了离婚了,最后为了养活我这小冤家做起了妈妈桑。
  这样简单的故事在这个浮华盛世中简直不值一提,说真的其实还是我家老太太太笨太傻,和你爱过又不代表一定得娶你是不是?你自己傻傻的糟蹋自己还把帐记在别人头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我深谙这个道理,并在某些时候也挺鄙视我那个所谓痴情的老妈的,但毕竟是血浓于水,当我第一次在家谦家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就不由自主的替我那个风里来火里去,都五十多的人了还涂脂抹粉到处拉客户的老妈感到心酸。
  您看看人家一家老小的活得多滋润啊,您这样糟蹋自己给谁看啊!后悔了吧?傻逼了吧?然后我就挺生气的。
  家谦说得对,我就是一个这么不可理喻的女人。

  PART 13
  那天家谦一整天都没找我。
  其实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他在学生会工作的时候有时一忙起来忘了我也可以理解,想他了不就打个电话去呗!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可我今天却偏偏跟这破手机较上了劲儿,他不找我我也偏不找他,憋了一口气我对自己发誓:只要他先找我了,我就前事不计后事不提。
  发誓的时候其实挺心虚的,挺怕他还真忘了找我,心想,要是他真没找我哪?难道还真分手了?我肯定舍不得的,但要不分手会不会遭天谴啊?
  于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专门逃了节专业课,家谦布在我身边的耳目多着呢!当我傻啊?我一逃课立马就有人向他打小报告了,到时候还怕他会不找我?
  嘿嘿嘿,我奸诈吧?
  是啊,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奸诈的,然后我就很放心的跑去学校门口的小食店,点了一碗酸辣鸭血粉丝,悠哉游哉的吃起来。
  可一直吃到第八碗,家谦的夺命追魂CALL还是没来,我越吃越不安,越吃越心慌,越吃越愤怒,等最后一滴汤都被我舔干净以后,天都快黑了。
  我抓狂了。让他妈的什么誓言都见鬼去吧!
  我气势汹汹的杀回学校,身后传来小食店主的一声感谢天感谢地的欢呼声,庆贺财神爷终于开眼,把我这尊帮他赶客的怒目金刚给移走了。
  沿途揪住好几个无辜路人,咬牙切齿的问:“程家谦在哪里!”
  得知结果后,我直奔顶楼党员电教室!
  党员电教室里有俩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家谦不用说,那女的我扫了一眼,认识!不就是低我们一届的那朵纯情小百合么!刚一来我们学校就缠上我家谦了,我家家谦不理她,她还缠!
  哼!
  窗外夕阳正盛,如火如荼的斜斜照进来,笼罩在两人身上,是暖暖的橙黄色。家谦低着头,在和那女孩子不知道说些什么,那女孩子时不时掩嘴轻笑几声。
  那个时候黄昏的微风吹啊吹啊,有薄薄的凉意,整个情景犹如一幅后现代浪漫主义的油画,让人不忍去打破它的平静。我还看到那女孩子身上披着家谦的外套。啊——!那外套还是我花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给家谦买的……
  我靠!这什么事啊这是!
  我一脚踹开门,响声大得两个人一起望向这边,家谦看到是我,首先皱起了眉头:“林涵,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手开门?”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改正……”我习惯性地点头哈腰。
  嗯?不对!
  我现在不应该是道歉的那个啊!
  我重新整顿了一下心情,摆出一副讨债的嘴脸出来,对着家谦说:“程家谦,我问你啊,你为什么不开机!”
  家谦一怔,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对我说:“没电了。”
  没电了?噢……原来是没电了。
  “你找我有事?”家谦问。
  我猛地一窒,一肚子准备向他发难的话到嘴边忽然的就胎死腹中了。
  对啊,我找他有什么事啊?没事啊!我就只不过想见见他而已嘛,这算不算是有事?
  可那个时候以我的性格要是叫我说,家谦啊,人家想你,人家想见见你之类的话的话,没准还没说完呢我就先自我抽飞了。
  于是我在那站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她……”我伸手指指小百合,“那她能来找你我怎么就不能来找你啦?”
  “人家是来问我怎么写入党申请的!难道你也要入党?”
  家谦看我的眼神让我郁闷了,什么话啊这是。莫非我这一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还被党和人民嫌弃了不成?
  “我……我就是要进怎么了?”我硬着头皮说下去。
  家谦惊讶的看了我一眼,笑了:“林涵,不是我说你,就你那旷课记录你……”看到我杀人般的眼神,家谦很识趣的没有说下去,“那你去隔壁拿分表格,一会过来我教你怎么写啊!”然后他就继续低下头对那朵小百合进行党的教育去了。
  我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难道我还真去申请入党去啊?我林涵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啊!
  过了一会家谦抬起头,看见我还没走,皱起了眉头。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涵!”家谦看我半晌,突然笑了,“你今天怎么了?”他伸手来探我额头,“是不是生病了?”
  “去你的!”我一把拍开他的手,看他一脸笑意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才想我病了呢!我病了你就好和你的谁谁谁双宿双栖了不是?”
  家谦一窒,手顿在半空一下,堪堪收回,脸色变得很难看,可看到有外人在场又不好发作,就把头扭一边去,跟我生起了气来。
  空气变得尴尬而沉默。
  突然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冒了出来,怯怯的说:“家谦哥哥,林涵姐姐,你们别吵了,好不好?”
  哟!丫还知道我名字啊!
  我回头,只见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分明兴奋得很哪!
  我怒火中烧语气自然不善,她撞正了枪口上算丫倒霉!
  我冷笑一下:“哟,先别一口一个姐姐叫这么干脆,俺读书早,还不定谁比谁老呢!要不咱报个生辰八字比比?”
  小百合高中留过一级,那烂透了的成绩是人尽皆知,是仗着家里有钱才进了H大来的。丫估计一辈子都没被这样抢白过,小脸儿皱一块委屈得都要哭出来了。
  “林涵,”家谦看来再也忍不住了,“人家和我没关系,你要发脾气冲我发就好了,你别拿别人来出气!”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没关系哪!你们男人都那么一回事,始乱终弃,你当我傻啊?”我眼皮子都不抬的就冒出一句,脑海中满是我老妈和家谦老爸的样子。
  不过话一说完其实我就后悔了,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挺过分的,可话都放出来了,我也没可能立刻扑过去抱他大腿,说家谦啊王子啊原谅我吧不是?再说要是只有我们俩的话我倒是还可以考虑一下的,可如今这旁边还杵着一淫荡小牡丹……噢,不,是风骚小百合……呀,不对,你瞧我这张嘴,是纯情小百合!
  这丫头还直挺挺的杵在那儿哪!咱丢不起这脸啊!
  于是我就像刘胡兰对着铡刀那样梗着脖子站在那看着他。
  家谦气得手都抖了,指着我哆哆嗦嗦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林涵!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少拿别人的那一套来看我!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我看了看家谦。
  再看了看站在家谦身后一脸得意的小百合。
  然后我就滚了。
  看来家谦这次是真的被我弄气了,不然以他平时冷静的性格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
  气就气呗,我才不怕他咧!顶多过两天等他生日的时候,气消了,我再跑回去跟他耍耍赖,撒个娇什么的。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我做多了,我是林涵我怕谁!
  跑出学校之后,我溜达溜达着就溜达到了“怡红”的门口,老妈说得对,我就是这样一个死孩子,缺心少肺的,有了男人就不要妈了,只有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想到回家。
  我站在“怡红”的门口一边东张西望的找老妈,一边考虑要不要把家谦是那个男人的儿子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告诉她,还没考虑好呢,就看到当初还是一小丫头片子的柳飘飘跑了过来,大叫:“林涵,你老妈进医院了!”
  撒腿飞奔到医院里,老妈躺在病床上,细细青青的血管上被扎了个洞,吊着点滴。
  她好像睡着了,小小的身体埋在惨白的医院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染得俗黄俗黄的头发干稻草似的,一点光泽都没有。她平日酗酒抽烟五毒俱全,怎么劝也不听,这下好了吧?终于病倒了吧?我看见有可恶的皱纹从她卸了妆后的嘴角一直蜿蜒伸展上眼角,好像一个残老破旧的布娃娃,早已不堪折腾。
  曾经多么一生猛的小老太太啊!现在怎么变成这样。
  我的心里有些发酸,我想伸手去抱抱她瘦小的身体,可是又怕碰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管子。手就这么僵在那里了,过了半晌才颓然落下。
  这个在我前半生一直以绝对强硬的姿态面目出现的老妈突然的病倒,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好像是过了很久,老妈的手机响起,我替她接了。
  那边是一个很礼貌的中年女秘书的声音,她说了一大堆东西后,我才慢慢理清头绪,原来是“怡红”的租借合同到期了,她请老太太去商量是否续签合同的事宜。
  老妈病了。
  “怡红”的合同到期了。
  我看着病床上要死不活的老太太,一咬牙说:“我去!”
  我想一定是程家谦那祖坟和我风水不合,不然怎么我只去了他家一次就出了那么多的事呢!
  听从医生的建议,说国内对这种病症还不太擅长,如果有条件的话,建议我去国外治疗。我点清家里还有多少储蓄后,咬咬牙,还是决定把老太太送去美国。
  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妈。
  当我通过老妈的熟人联系好医院,终于安顿好老妈之后,我拿着地址,操着我那口半生不熟的中国式英语辗转多次最后终于找到那间位于曼哈顿最繁华商业街上的那座写字楼。我在门口瞻仰了一下,然后整整衣服就大步跨进去了。
  “怡红”产业的最终所有权益人赵老板是香港人,六十多岁,人老,头脑却不糊涂。谈到关于“怡红”的续约问题的时候,清清楚楚的给我说出了最近地皮飞涨,跟“怡红”一个地段的房子的租金已经涨到了多少多少钱。
  怡红所在地段繁华,租金自然不会便宜到哪里去,没有人会做亏本生意,我能理解。一番唇枪舌剑后,我跟这老狐狸最终还是谈不拢,老妈的病看来不小,还需要一大笔钱呢!我最后站起来,无奈的耸耸肩,对他笑笑。他也向我笑笑。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抱着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心理想像一个真正的生意人一样,和他握个手,说声合作愉快。
  可是他没有接过我的手,他坐在能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办公椅上看着我半晌,然后操着浓重的香港腔的普通话对我说:
  “林少姐,泥咬没咬好绿扩结昆……”

  PART 14
  我在母亲的坟前抽了一整夜的烟。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升起来,照在我面前的一堆烟蒂上。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屁股。
  临走的时候我看了看我那包香烟,还剩三根。
  我全抽出来点燃,然后拜了三拜,插在墓碑前松软的泥土里。
  “妈,你省着点吃啊。”我说,“我走了。”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的升起来了,墓前那朵本来就不太新鲜的玫瑰被寒冷厚重的夜露一打,整个儿的就蔫了,被风一吹,早已委靡的花瓣零落,只剩下一条光秃秃带刺的枝茎。
  接下来的是国庆十一黄金周,也是我们这个行业的黄金周。
  对面那猪下水弄了个什么主题晚会来博人眼球,铁了心要和我“怡红”在这黄金周里一较高下,招来了一大批靓女穿上汉服扮赵飞燕,我隐隐约约看到门里面还用王羲之的狂草上书:“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呸!
  我还“停车作爱枫林晚”呢!
  丫也忒文艺了吧!以为自己开博物馆哪?我嗤笑。
  但后来看到“倚翠”门口源源不断的客源和猪下水得意的笑脸……我无言。现在的男人啊!
  说起那猪下水,还跟我有一段渊源。
  她从小学起就跟我是同桌,开学第一天我看她作业本上那三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就开始读:“朱……水……”中间那个字不会。
  “朱瑕水!”旁边扎小辫的那女孩儿俩小眼睛一番,没好气的说。
  那时候正是换牙的年龄,从她那缺牙漏风的嘴里我一个听不清楚:
  “啥?猪下水?”
  我那时乐坏了,直叹这名字起得妙啊!既能大雅又能大俗,真有水平!
  可那天杀的猪下水不明白我本是赞叹的意思,勃然大怒,遂给我起外号:淋病梅毒。
  我当时还是一纯洁的妞儿,不解,回去不耻下问我家老太太。
  老太太乍听我叙述,大惊,身为她怡红老板娘的女儿竟然连这种病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啊?痛心疾首之下,老太太摆出最专业的架势,来告诉了我什么叫做淋病梅毒,还顺便讲解了一下湿疣疱疹以及HIV病毒的起源与发展史。
  当我终于在心里对这个外号模模糊糊有了个概念的时候,心里那个气啊!
  从此结下了不解之仇。
  上高中的时候我临门一脚狠的,终于上了个重点高中,彻底的和她结束了同桌的生活,可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辗转的又在这儿碰面了。可我一直坚信这绝不是巧合。为什么?从她小学给我起的外号就看出来了啊!人家说三岁定十八,丫绝对是干这一行的料!
  你说对着这样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竞争对手我这能输给她么我,于是我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柳飘飘看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说:“哟林涵,你用得着么你,我们卖身你倒是卖起命来了?”
  今天是个雨天,工商局的人上来说要查牌照,看看我们有没有合法经营。大王啊小李从我妈那代起就是熟人了,我还能不知道么,查牌是假,来蹭饭吃是真。我能有什么办法?好吃好喝的供着呗!
  那帮孙子天天吃酒席,酒精考验的功力可不是盖的,一杯一杯白酒当白开喝,明显高我好几个段数。我今天手气又特不顺,划拳输拳扔骰子输骰子的,最后喝得一塌糊涂。
  被李萧萧塞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其实我还是挺清醒的,我看着他拿着我的伞渐渐远去,拼命拍窗子:“喂!丫你个李萧萧!你把伞还我!还——我——伞——啊——!”
  可惜他听不见。
  我靠!出租车启动了,我听着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心想,今天真倒霉。
  下了出租车,我拿手挡着头快速奔跑回家,一肚子的白酒、啤酒、洋酒在肚子里晃荡晃荡的火烧火燎般。在快到我们那栋楼门口时,我很不经意的……不,不是不经意,那径直晾在门口的那辆宝马车也未必太显眼了吧?靠!哪个开宝马的还住二手楼啊!
  我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虽然知道不会是他,但我还是在雨中看了很久。
  家谦能开上宝马,生活应该挺不错吧?上次听许晴晴说,好像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也不少……嗯,这样我就放心了。
  雨越下越大,抽在脸上生生的疼,打进眼睛里又酸又涩,我感到有什么热的液体涌了上来,混在雨水里,从我脸上流下来,顺着我的脖子,流到领子里去。
  我毫无意识的伸出手,搭在那辆车子上。
  突然它尖锐的叫了起来!凄厉的警报声划破沉沉雨幕直冲云霄。
  我吓了一跳,清醒过来。四周望了望,还好,没人,要不被当作偷车贼抓起来了那就真是猥琐了,我赶紧三步两作的跑进楼里去了。
  淋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又冷又闷,我胃里绞得难受,上了几格楼梯后,我终于忍不住在楼梯口扶着墙壁吐了。
  漆黑的楼道,除了我的干呕声,没有一丝声音。
  吐着吐着,突然感到背后有一只手帮我轻轻地拍背。
  我的身体迅速做出反应肾上腺素剧增瞳孔陡然放大鸡皮疙瘩从尾龙骨一直升上去头皮发麻像是就要爆炸开来!
  我的妈妈呀!鬼呀!
  我吓得差点没滚下去。
  然而一抬头,见到家谦。
  家谦沉默着,递给我纸巾。
  哟?楼下那真的是他的车!我有些惊讶了,楼道里满是香烟的味道,丫在这儿绝对呆不短时间了。他在这里做什么?等我?这几天我都没回家。他等多久了?
  我沉默的接过纸巾,拿出钥匙,开门。
  家谦站在我身后,我感到一道灼人的视线定在我背上,弄得我心神不定,扳电闸的瞬间,一个惊雷滚落,我手吓得一抖,竟然跳闸了!
  “呃……那啥,我家断电了。”我回头向家谦苦笑了一下。
  “是啊,你家还断水了呢!”
  我说:“啊?”
  “你没看你家楼下贴的通知吗?”家谦看了我一眼,径自走了进去。
  我站在门口怔了怔,也跟着进去了。
  黑漆漆的房子里,沉默了一阵。
  “林涵,我有话对你说。”家谦开口。
  “哟,这么巧我,我也有。”我抽了抽鼻子,声音有些沙哑。
  “那……你先说。”这家伙倒绅士。
  我想了想,开口:“家谦,其实,我、我……”
  “啊、啊——啾!”
  我狠狠的打了个喷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时候才感到又冷又困,刚刚吐过的胃里一阵一阵的火辣辣,浑身湿漉漉的,一络络头发被雨水粘在苍白的脸上,还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打喷嚏打开了个头,就接二连三的来了。
  “啊啾!”
  家谦拍拍我的背,“不急不急,慢慢说。”
  “啊啾!”
  家谦拿了纸巾递给我,我抓过来一通狂擤。
  “啊啾!”
  “啊啾啊啾啊啾啊啾啊啾!”
  我不停地“啊啾啊啾”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跟家谦面对面的坐在乌漆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雨太大又不可以去阳台装浪漫看星星,四周唯一萦绕不散的就是我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声音。
  无言的坐了一会儿,家谦开口:“还是去我家吧。”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本来想说,去你家干嘛啊,天大地大睡觉最大!没电就没电呗,我又不是非洗澡不可,头发是湿的我在枕头上蹭两蹭也就干了啊!我林涵猥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怕个啥呢!
  可是我一开口:“啊——啾!”
  家谦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得我很郁闷。不分由说的,家谦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裹实了。那是灰色绒面呢子料的大衣啊,还带着家谦的体温,我舒服的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的就被他拉走了。
  城南到城北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变得很短。
  家谦住的是单身高级公寓,看着客厅的灯被打开的那一刹,我真有种重见光明的感觉。
  我四周环顾了一下,家谦家几乎由黑白两种颜色构成,宽敞、整洁、利落,一件胡乱摆放的杂物都没有。家谦从来都是如此认真的一个人,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他人生中每一步都走得缜密而无懈可击。以前我就经常嘲笑他的一丝不苟,现在想来,其实不是的。家谦那看似严谨的人生中有一个最大的破绽,就是我。
  正当我探头探脑的想继续向里侦察呢,家谦把我推进浴室里面去了,告诉我烘干机的操作方法后,就出去顺手帮我关上了门。
  我在浴室里把衣服放上烘干机后,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想洗澡。我把摆洗漱用品的那一栏的瓶瓶罐罐一个个的拿出来仔细看,看到须后水的时候我还打开来闻了一下,好香,是家谦的味道。
  看完这些以后我又把家谦挂在门后的大衣拿下来研究,翻出牌子一看,法文,不懂。
  我好玩地把它穿自己身上,在浴室里的大镜子前走来走去,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的穿着一件及膝的男式上衣,我就呵呵的傻乐。
  笑着笑着,镜子里的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容猛然的就僵住了,顿时扭曲得比哭还难看。过了好久,我脱下家谦的衣服重新挂回门上,有些颓然泄气。
  这澡我洗了一个多小时,家谦竟然没有催我。
  我穿上衣服出去,家谦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有香烟的雾气在他指间袅袅升起。
  我绕到他对面,坐下。
  家谦看了我一眼,掐灭了烟。
  “那啥,”我说,“我……我回去了啊!”
  “不行。”家谦看着我,很简单的回答。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真的很有必要跟他说清楚了。
  我清了清喉咙,斟酌了一下,然后开口:“我说家谦,你看都过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情咱们都忘了好吧?忘了大家好歹还能做个好朋友什么的,这样纠缠下去,何必呢?”
  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神色,继续说:“还有,怡红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你以后也少去那儿找我了,你要真有需要的话你开口就是了,除了天上的王母娘娘,我蘑菇姐我……”觉察到家谦的神情越来越不对,我赶紧住了口。
  “林涵,你宁愿把我推给另外的女人也不愿意再见我?”家谦挑起眉毛看着我,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很诚恳地点点头。
  “我为了你大老远的从美国跑回来,工作事业人际关系统统重新开始,你连见都不想见我?”
  我又点点头。
  “我找你找了十年,到头来你对我说,这些年来你早就把我给忘了?”
  再点。
  “林涵,我恨你。”家谦看我半晌,终于这样说出一句。
  好啊!我差点没喝彩出声来。目的终于达到了不是?
  然后我很疲倦的挥挥手,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眼睛闭了半晌,想象中摔门而去的声音最终没有响起,我睁开眼睛,看到家谦仍坐在对面定定的看着我,我这才猛然想起:我靠,这里不是我家啊!
  糗大了。
  我尴尴尬尬的夹着尾巴溜出门去。
  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呢,身后传来家谦沉沉的嗓音:“林涵,你敢说你不爱我?”声音中充满挑衅,分明有着十足的把握,很嚣张啊!
  我定住了脚步,强忍要回头的欲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爱。”
  手被拉住了,我被他一把扯入怀中,他拗过我的脸,恶狠狠的说:“你装吧你就装吧,林涵!我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
  哟,我想说,程先生您这真误会了,最近空气污染指数超标,下来的雨那都是酸雨啊!美国自由女神像它都可以给腐蚀了,您说它掉我眼睛里我泪腺能没反应么我。
  可是我说不出来,唇被狠狠的吻住了。
  酒精的作用下,我的心跳得很快,脸上泛起潮红,我看着近在咫尺家谦的脸,真的如此迷人。他的唇贴在我的耳后,气息轻轻撩拨着我的耳垂,声音沙哑而充满诱惑:
  “林涵,你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家谦深深的看着我,拨开我额前的乱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哭……”
  他说,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哭……
  肚子里没来得及吐出来的酒精迅速融入血液,血液沿着血管全身三百六十五度奔腾而去最后全数涌上脑子,“轰”的一下理智瞬间崩溃。
  他慢慢将我扳过来,开始亲吻,我的脸,脖颈,锁骨,一路向下,向下。
  在“怡红”这么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我自然知道他是要干什么。
  十年过去了,我和他都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稚嫩的学生。我的身体僵硬,脑海中回荡着他最后一个问题,无力反驳。
  他的身体渐渐把我压在门上,男性特有滚烫的躯体覆盖上来,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多冰凉。他一只手锁紧我的腰,与我紧密契合,像是生怕我再逃跑。
  好好好,我不逃,我闭上眼睛,双手环上他的颈,开始吻他,迎合他,身体在他手指的游移下不由自主的战栗。
  他似乎是停顿了那么一下,然后更加强而有力的坚定的侵略上来,肢体的交缠,欲望的喘息,我在他黑亮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负隅顽抗的理智在欲望中逐渐变得渺小,直到最后终于被淹没。
  进入的那一刹并非没有疼痛,我身体不由自主猛地后仰,撞倒桌上一瓶红酒。
  九五年的法国波尔多红酒蓦然落地,破裂,响声清脆。
  暗红色的酒水在白色的瓷砖上缓缓蜿蜒,香浓醇厚的酒味飘荡在空气中,沾满情欲。
  肉体的痛楚与快乐一下子将我升上颠峰,我喉间发出一声声模糊毫无意义的音节,直到最后我终于听清楚,我在叫:“家谦,家谦。”
  十年的迷茫、混乱、自欺欺人的生活,被这一下贯穿,始终。
  没有悬念。

  PART 15
  事后,家谦抱着我,睡得很沉。
  枕着家谦的手臂,其实我一直没有睡着。
  我仔细的看着他熟睡的脸,直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即使睡着了,眉头也是微微的蹙着,一副很固执的样子。
  凌晨六点钟,闹钟准时响起,我闭上眼睛装睡。
  家谦比闹钟起得早,他赶快按掉闹钟,我感到左颊被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是家谦轻手轻脚下床的声音。
  浴室门缝中漏出的一点光线把漆黑的房间劈成两半,我在黑暗中凝视了那束光线片刻,直到浴室中有水声响起,我下床。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
  此时天色微微鱼肚白,灰色的云朵一大片一大片的漫过城市的天空,风起云涌,流云飞逝,一生就这么渡过。
  家谦,程家谦。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充满忧伤。
  浴室里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我在玻璃窗的映出的画面里看见家谦穿着浴袍出来,看到空荡荡的床似乎吓了一跳,然后抬起头焦急的四周寻找。
  我忍不住向他招招手,“家谦,我在这里。”
  家谦看到我,终于松了口气的样子。然后向我走来。
  我心里更加悲哀,家谦,你是在害怕什么?
  “蹲在这里干什么,冷死了,快回去!”轻轻的呵责着,语气中却是满满的宠溺。家谦从后面环抱住我,掐灭我手里的烟。
  “昨天晚上……疼不疼?”他问。
  我摇摇头,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倾听他的心跳声,我的名字用他低沉醇厚的嗓音说出来格外动听。
  小涵,小涵。
  他低下头吻我,温热的唇在颈后一直蔓延,等吻到我的脸颊的时候,他突然定住!
  不敢相信的睁开眼睛,他问:“小涵,你为什么哭?”
  我看着家谦一脸的不可思议,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家谦,我结婚了。”
  从前家谦禁止我喝酒,说我一喝了酒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一直不服气的极力否认,可这话在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我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我结婚了,可我忘了。
  我感到家谦搂着我的手臂渐渐僵硬,他把我埋在他怀里的脸拉出来,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问:“林涵,你再说一次?”
  我看着家谦的脸,很想撒个谎告诉他不是,可酒劲过了,我已经清醒了。
  所以我也一字一句的向他重复了一次:“家谦,我结婚了。”
  那个时候天还未亮,黎明的天空中隐隐泛出一点广漠的蓝。飘浮的云朵如同受到了惊吓的绵羊,无声无息地聚集在天边,冷眼看着我们。
  家谦的窅黑的眼眸很深很深,他看我半晌,突然的笑了。
  “林涵,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他轻轻笑了笑,突然地又沉默下来:“林涵,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轻轻推开他,跑进房间里,我记得包里还有前几天复印的简历。
  家谦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忙忙碌碌的拉开包翻来翻去,然后拿着简历又“噔噔”的跑回来。他狐疑的接过来,看了一眼。
  简历上清清楚楚从写着:
  姓名:林涵。女。民族:汉。已婚。
  过了很久很久,家谦才点燃一支烟,望着远处苍苍茫茫的天色,沉默着,沉默着。
  我最终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吻他的脸,一下,又一下。
  可是他始终没有反应。
  于是我知道我应该何去何从。
  关上门的那一刹,我再次把眼光投向阳台的那个身影。
  他还坐在那里似乎没有动过,沉默的身影有些孤单,手指间夹的香烟积了长长的灰他都没有掸掉。阳台不是很冷吗?他为什么还坐在那里?
  我动了动嘴很想提醒他,却发不出声来。
  灰蒙蒙的天色开始亮了。
  ― ―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从家谦家里出来以后我就一直走,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我走得又慢,不时有人从后面穿插上来,撞到我还要给我一个白眼,仿佛怪我挡了他的去路。
  没有人停下来说抱歉。
  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后,我徒步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小腿肌肉酸痛而麻木。
  我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十年前的一幕脑海中浮现出来:
  当时我站起来,向赵老板伸出手,抱着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心理想像一个真正的生意人一样,和他握个手,说声合作愉快。
  可是他没有接过我的手,他坐在能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办公椅上看着我半晌,然后操着浓重的香港腔的普通话对我说:
  “林小姐,你有没有考虑过结婚……”
  等我终于从赵老板那口生涩之极的普通话中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之后,我握着玻璃水杯的手握紧了又握紧,想了好久是不是要把它往那个光秃秃的脑袋上一砸,然后拍案而起的大喊:“我呸!不就是有几个钱么!老娘我不希罕!”
  而我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就放下的杯子,我微笑,问他:“我们来谈谈条件?”
  直觉告诉我,赵老板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
  赵老板开出的条件很丰厚,先给我们移民,然后出钱把老妈转去美国南部最好的私立医院去,给予最好的照料,我可以继续经营“怡红”,唯一的代价是:我要结婚,和他那个同性恋的儿子。
  说到他儿子的时候,赵老板叹了口气,更显得他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他这一代的香港人还是比较传统比较封建的,同性恋这种事情在他以及老一辈眼中仍然是个忌讳,因此他希望他儿子可以和一个女人结婚,虽然有些自欺欺人,但至少能令他不被同行各界的人士嘲笑。我没有劝他,能劝通的话他还不早被他儿子劝通了,再说人家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哪里是我一个小丫头片子可以撼动的?
  赵老板说他很喜欢我的性格,像他年轻的时候,所以他愿意帮助我,也请我务必帮助他。
  赵老板真是客气了,以这样的条件开出去,来应征的女孩子不知道会有多少呢!他能给我这个机会我真真是应当感激涕零的了,是啊,赵家要地位有地位要钱财有钱财,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谦了。
  我当时心里那个乱啊,从来都没经历过这些事情的我可以称得上是六神无主了,我说,哟,赵叔叔,您看,这事儿多大啊,能不能让我先回去考虑一下?
  赵老板点点头表示理解,对,你回去跟你们家长辈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
  ……我林涵家又不是什么大家族,哪有什么长辈啊!光是个老爸就都十几年没见过了,我去哪找去?我那时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家谦。
  我没有反驳他,心里默默念,好你个程家谦啊,姐姐这次就让你占次便宜,当回我爹!
  从写字楼里出来我就直接上飞机了,今天是家谦生日,打死我也不敢忘记,早就约了他今晚在永安戏院前等了,虽然这短短几天杀出了这么多事情,可他大人有大量,还不至于跟我计较这么多吧?
  飞机场出来我就火烧屁股似的上了出租车,到永安门口的时候还早,我趴在江边的护栏上数着那浪花一朵朵,开始想,家谦绝对不会让我嫁别人的啊,即使是个GAY他也绝对不会允许!但老妈那边又怎么办?我和家谦都只是个学生,没钱,难道找他家里要?我老妈那高傲一生的人,又会乐意被自己的旧情人看到自己如今的落魄样子么?我就这样想啊想啊,江边的风吹啊吹啊,我等了好久好久,后来拿出手机来一看!
  靠!都过一小时了啊!
  我气愤了,这小子咋这么小气啊!
  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
  再打,还是没人接!
  “你你你……程家谦你好啊你……好啊你……”我气得对着路边的灯柱发誓说,程家谦你这次再不接电话我就真不理你了!
  再打一次……自然还是没有人接的。
  我气呼呼的关了机。
  围着江边转了两圈,后来还是忍不住又开机,发了一条“生日快乐”的短信过去。
  于是我又在寒风里等,等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回音。
  一场又一场的电影落幕了,一拨又一拨的人走出来,散去。
  到了最后,就连那个电影院门口卖绿豆沙的小贩都收档了,他挑着两个大木桶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零点的午夜新闻准时播放,路边大小店铺纷纷打烊,我没有泪如雨下。江边的风最终吹得我心灰意冷,我掏出死了一样的手机最后看了看,然后一甩手,手机划出一条很优美的弧线,越过护栏,落下了沉沉的江面,半晌,连一朵小小的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头,伸手召出租车,回机场去。
  红色的夏利飞奔在午夜的大马路上。
  音质极其拙劣的收音机里一个小尼姑清清脆脆地唱:“……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从H市到美国,十二个小时的路程,我愣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一直死死的盯着窗外近在咫尺的云朵发呆,云朵很大,很白,像棉花糖,像绵羊,像蜡笔小新家的小白……我用云字组了无数个词组造了无数个句子,把小学课本上那篇叫《火烧云》的课文翻过来倒过去背了五遍。
  这时已经进入美国境内了,飞经密西西比河的时候流淌的河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有个高大的黑人旅客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对我说:
  “miss,draw the curtains,please”
  我慢慢把视线从窗子上移开,渐渐聚焦在他的脸上,慢慢的,坚定的,大声的,说:
  “NO!”
  那黑人一窒,问:“Why?”
  我说:“NO!”
  黑人怔了怔,换了正宗的京腔对我说:“小姐,您听不懂英文?能把这窗帘给我拉上不?”
  我说:“NO!”
  NONONONONONONONONONONONO!
  估计是没见过我这么无理取闹的人,那黑人自认倒霉的坐回位置上去了。
  而我却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上窗帘,坐在座位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后边有一老太太估计听着耳朵都受不了,我听见她小声对别人说:“这孩子,哭得忒伤感了,莫不是死了妈吧?”
  我一听,哭得更大声。
  三年后,在美国某一私立医院中,老太太安安静静的去了。
  弥留之际,老太太抓着我的手,念念叨叨:“小涵啊……”
  嗯?不喊我小样儿了?
  我大力回握着她的鸡爪子,说:“我在呢,妈,我在呢!”
  “小涵啊……”
  “妈您说啥?您大声些,我听不见……”
  “对……”
  “啥?
  然而我最终都没能知道老太太死前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我只记得她动了动嘴唇,有两颗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滚落下来,然后我就看到心电仪上那条荧光绿的细线渐渐的平缓,渐渐拉成了一条直线。
  我叹了口气,伸手,去抹闭她的眼睛。
  这叫什么?死不瞑目?
  老太太走的应该是很安详的,在美国最好的私立医院里,有我这个绝世好女儿陪伴在身边,她还有什么是不瞑目的呢!这欢场中叱咤半生的老太太,我终其一生都没见过她为谁掉眼泪,怎么在最后就破功了呢?
  真是,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懂事。
  老太太走以后,我就跟赵扬,嗯,就是我那个丈夫说出了我想回国的想法,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个时候赵老爷子早回香港老家定居了,人老了,儿子大了,又隔着偌大的一太平洋,他就是想管教也是有心无力了。那小子早嫌我碍事了,其实除了结婚那天,我们俩还没哪天是真呆一起,连房子都是分两地儿的。我回国那天那孙子开心得啊,我入海关后走了老远还见他朝我挥手,巴不得我一去不回的样子。
  回国以后我自然经营起怡红。
  我不知道没有了怡红,扫黄组的警察叔叔们一年可以少做多少个工作日,能抽出多少时间陪老婆孩子,又有多少祖国的花骨朵们会因此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再也不会在作文里写出“爸爸的工作很忙,特别是晚上。有一次我突然发高烧,很难受,可突然单位里一个电话过来,通知爸爸说今晚要去扫黄,爸爸就立马抛下我,义无反顾的去了。爸爸是一个兢兢业业对工作极度负责的人民好警察……”诸如此类的话。
  我只知道如果“怡红”倒了,旗下几十个小姐妹就会流离失所,在这个繁华而冷漠的大都市里,大多没有文凭的她们要么找到另外的妈妈桑依附,要么做一个流水线上的打工妹,日夜颠倒的工作,拼死拼活赚钱。运气好一点的被老板相中包做二奶,月月给生活费直到人老珠黄;运气不好的被老板相中包做二奶,生活费不但不能按时拿到还被元配找上门来抓破脸皮,连人老珠黄都等不到。
  我不知道没有了“怡红”,又有多少人会拍手叫好。我也不知道如果“怡红”倒了,还会不会有这样我这样负责的妈妈桑半年组织全体员工去一次医院体检,对新人进行安全防病培训课程,全天候廿四小时开通心理咨询热线,日日叮嘱她们正确使用安全套的重要性,以及一个星期一天半的法定假日。
  我说过,我是一个认真而执着的小鸡头。
  让客人玩的开心,用得放心,才能客涌如水,财源滚滚来是不是?安全、卫生与质量一向是我们“怡红”吸引客人的最大卖点。
  两份工作相安无事,我日夜颠倒活得忙碌而努力。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那天家谦是为什么不出现我也早已不再计较,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计较原因毫无意义。
  很久以后我深夜看电视,看到香港台在重播《金枝欲孽》,那个姓钮祜禄的女子站在高楼上俯视,广袤的紫禁城中宫女太监人来人往,如蝼蚁般渺小。左手尾指佩戴着纯金镶玉的镂花护甲,轻轻拂过微微粗糙的青花石护栏,她嘴角带着一抹不可名状的微笑。她说,既然已经选择,就不要再回头。人也是这样,放开了就不要再记得。
  我当时一个鲤鱼打挺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吼一声:对!
  遂复颓然瘫倒回沙发上,再也站不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是简单的对和错可以判断的了。
  我自然有很多理由为自己开脱。
  可我解释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什么老妈的病啊,怡红的小姐妹啊,家谦的那天失约啊,连自己听起来都像是借口,贪慕虚荣的借口!我跟他赵扬结婚是不是为了钱?是!
  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解释就是掩饰!我倒在床上拿被子蒙着头,绝望了。
  我没脸见家谦,真的没。

  PART 16
  从前有座城,城里有条路,路上有俩房子,左边那间,是夜总会,右边那间呢,它也是夜总会。
  我确定我前世一定跟那天杀的猪下水是冤家。无论小学还是初中,只要把我们俩放一块儿的话那就绝对是水遇着硫酸,火星撞上地球的惊天动地的要出大事情了。上课的时候吵着吵着就打起架来的事情我们没少做,后来被老师双双赶出去罚站,若是让我们俩站一起的话,没准不出三分钟我们又得打起来了。
  这天又忘记了是个什么事情,我们又吵了起来。俩夜总会的妈妈桑在街上吵架,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了,该干嘛的干嘛去,根本没人理我们。
  “我说林涵,你丫的前世准是一陀螺——欠抽!我都不明白你干嘛要给自己场子起个这名字!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的场,怎么着?这不明摆着招人来扫黄么你!我告你啊林涵,你死你的事,我还准备贷款开连锁的!要是你连累了我‘倚翠’我一辈子跟你没完!”猪下水指着我头上大大的“怡红”的招牌说事儿。
  哟?有丫果然的胸有大志啊!还开连锁呢!我朝她翻白眼,“这名字起得好你哪懂哟,您那猪脑子也就能想出‘倚翠’那俗名儿,忒俗了!哪像咱‘怡红’,俗到骨子里透出来的就是雅你懂不?最关键的你知道是什么?是历史!您看那哪本武侠小说里没有我家‘怡红’的身影啊?敢情这是有深远厚重的历史渊源的!是你‘倚翠’能学得来的么!”
  猪下水那厮初中毕业,最忌讳别人说她没文化,这回我是捅马蜂窝了。果然,猪下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指着我骂:“林涵你不就是个小本科毕业么,拽个屁啊!我告儿你老娘我没文化,可泡老娘我有文化的男人多了去了!别说本科,就是博士后我都能给你找来三五个你信不信?”
  好啊好啊!这没人品的,竟然开始人身攻击了啊!我愤怒,可这丫头初中起身边的异性朋友就多得能排到天安门去!一天一个男朋友换得勤得跟走马灯似的,是我能比得上的么?
  “我、我……”我结巴了,半晌才憋出三个字:“我也能……”
  “切,”
  我都还没说完呢,猪下水笑了,笑得特不屑的样子,“林涵啊林涵,您在我面前您就别装了好吧,我还不知道你啊,撑死也就当年三班那头黑猩猩!”
  我一窒,顿时没脾气了。猪下水说得对,从小到大,好像除了家谦我还真没别个男的喜欢了,数来数去就小学时还有一个。隔壁班的体委,当时在众男还未发育的时候,他已经率先长到了一米七多的个子,而且五大三粗的,往人群堆里一放,那叫一突兀!隔好远都能看见。当年上至升旗手,下至擦风扇的工作都是他给做的,在学校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
  闻说是某月某日当年的一群小屁孩在侃大山,那时候的话题七转八转的也转不出某某某喜欢某某某啊,谁谁谁对谁谁谁又有好感啊之类的。那个时候突然有人问了他句,那你喜欢谁啊?他想了想,说,隔壁班的林涵吧,看来看去也就她不错了。
  那个时候是对这个方面特别敏感的,于是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传开来,无辜的我整个小学时期就一直背负这“某某某的老婆”这罪名一直到毕业。
  那猪下水特耻笑地看着我,知根知底的样子,我想我他妈真是让丫给气疯了,反正吹牛不用上税撒谎也不枪毙,不吹白不吹是不是?
  于是我朝她吼:“猪下水我告诉你,我林涵有一男人,那是青梅竹马!咱十年没见丫还死心塌地的对我!你见过这样的男人么你!老娘不是没有,是不要!你说的那些王八孙子哪个能等你十年你给我说说?我告儿你,那样的男人你猪下水一辈子也别想遇上!哼哼……”
  猪下水窒了窒,突然地脸一红,就低下头,没词儿了。
  没词儿了?没词儿了吧?对啊!哪个男人能比得上我家谦啊!我自以为很嚣张的朝她扬了扬眉,然后一回头。我想我知道猪下水突然变得淑女的真正原因了。
  我看到家谦。
  好久不见,家谦瘦了,脸色也不太好。
  我的双手还叉腰上的就愣住了。真是拿脚指头都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样子:早上起来鸡窝似的头还没梳,就开始蓬头垢面,大太阳底下跟人口沫横飞地骂街。
  家谦好像看到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直接就忽略了我,投在我身后。微微一笑,礼貌的颔首道:“朱小姐,您好。”
  “哟,程总啊,您可以叫我Honey!”猪下水朝家谦甜甜一笑。
  “嗯,”家谦点点头,然后说:“朱小姐,谈贷款合同的事情,您……现在方便?”
  “哎,方便方便!方便极了!”猪下水连连点头,然后蹬着几寸来高的高跟鞋“蹬蹬”的从我身边趾高气扬的擦肩而过,挽住家谦的手,“程总您上我办公室,我跟您详细谈谈啊……”
  阳光耀眼。
  我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看着他们携手离去的背影,脑海中迅速闪过一行清晰的大字:“自作孽,不可活!”
  ――
  鲁迅爷爷说:
  “那些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这天我蹲在“怡红”门口抽着烟晒太阳。
  最近打击一连串,我对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兴趣来,就剩这点爱好了。
  阳光有点刺眼,我看见对面的“倚翠”匆匆忙忙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嘿,猪下水!”我咧开嘴巴向她打招呼。我承认我在找骂,我承认我无聊。最近都自暴自弃了,想来想去都只有跟这厮吵上一架才能激发我的活力生命力。
  可是我失望了,猪下水狠狠的剜了我一眼,没搭话。
  嘿哟!我来劲了,看清楚猪下水手里提着一个保温壶,里面铁定装的都是人参鸡汤啊什么之类的好东西。
  “哟,你这是去哪呢?”我继续兴致勃勃的问,她依然不理我。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对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司机说:“师傅,省人民医院您去不?”
  师傅答:“哟姑娘,真不好意思了,今个正好赶下班,下次我免费载您啊!”然后一溜烟的就开走了。
  我看猪下水急得那样啊,有些幸灾乐祸:“怎么?有小姐妹病了?叫你平时别省那俩个钱,每年体一次检才花您多少钱啊?这就叫不听林涵言啊,吃亏在眼前啊。现在出事吧?后悔了吧?什么病?艾滋病?”
  猪下水本来铁了心是不理我的,但估计是听到我最后一句话,终于忍不住了,“滚你丫的林涵!你嘴巴怎么就这么坏!真不明白你怎么还嫁得出去!人家多么正直一大总裁啊,上次你也看见的,一大好青年你怎么开口就咒人艾滋病呢!去你妈的……”
  我的手突然的就这么抖了一下,烟都掉地上去了。
  “啥?家谦病了?”我脱口而出。
  “你认识程总?”猪下水更加诧异的反问。
  我怔在那儿,脑海中浮现出家谦那苍白消瘦的脸,心里是没来由的一阵抽痛。
  又一辆出租车过来停在我们身边。
  “两位,去哪儿?”司机笑眯眯的探出头来问。
  “去省人民医院……”一看有车来,猪下水不跟我计较了,伸手去开门。
  “啪”的一下,出租车的大门在她面前蓦然阖上。
  “林涵!你他妈这是干嘛啊!”窗子外是猪下水一张愤怒扭曲的脸。
  “猪下水我跟你说!”我双眼喷火的朝她吼:“今儿个你要是敢跟我林涵抢车的话老娘我跟你玩命!”
  猪下水被我的气势慑到,手一松,车子箭一样的飞了出去。
  我看到柳飘飘从怡红里追出来,大声问:“哎林涵,你这是去哪儿啊?”
  我伸出头朝她喊:“飘飘,那啥,咱小学不都学过做人要做负责任的人么!祸是我闯出来的,怎么也得要我去平乱不是?再说飘飘你不知道,家谦那人我最了解了,固执得跟头牛似的,你不去跟他打场斋做个法事念念经什么的,不定他还真是永世不得超生了,我林涵良心大大的不能这样坑人啊你说是不是……”
  车已经开出很远了,明明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可我嘴里还是一个劲儿的在那喊,也不知道是喊给谁听的。
  “我去看一眼就走,一眼就走……”
  下了车以后我就冲冲冲,一直冲到病房前,手都快碰上门把了,突然里面一传来声娇笑声,我憋着的一口真气猛地一泻。再仔细听听,得,那女听声音好像还是咱公司的许晴晴呢!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彻底没了脾气的我灰头土脸地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自从我两次被医生赶出医院以后,我对这个地方就产生了莫名的抗拒感,总觉得我跟医院这地方是命中犯冲,每次来都准没好事情!
  有钱就是好啊!连住个病房都是单间的。我看到咱们公司的许晴晴从病房里出来了。我看到后来赶过来的猪下水进去了,又出来了。我看到拿吊瓶的小护士红着脸进去了,又出来了。我看到家谦的同事一大帮子的进去了,又出来了。我看到几个戴蛤蟆镜的女的趾高气扬的进去了,又出来了。
  我听着无数高跟鞋嘎巴嘎巴的走过来,再嘎巴嘎巴的走出去,渐渐消失再楼道中,渐渐远去。我的心情没来由的有些忐忑,看着那虚掩着的门,就是没勇气推门进去。
  我在那里蹲了很久,从上午一直蹲到黄昏,有夕阳斜斜的从窗户外边透过了门缝,照在我面前一小块地面上,白瓷砖反射出的阳光微微刺眼,光影跌宕间,那道半开阖的门拉长的阴影浓重,仿若一声沉沉的叹息。
  遥想当年,有多少个不要命的想和我抢家谦啊!老娘我硬是以黑马的姿态一路过关斩将的给扛了下来。当时那叫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啊!啧啧啧……老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现在我怎么的就怯了呢?
  我摸出一支烟,放在嘴里,点燃,狠狠的吸了好几口,手才不那么抖了。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自觉!”旁边突然炸开的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一抬头,看到的是一穿护士服的小姑娘怒视着我,趁我一愣神的功夫,小姑娘怒气冲冲的缴没了我手里的那支烟,死死按熄灭了,丢垃圾桶里去。
  “这里是病房!你以为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尼古丁会给病人带来什么样的危害么你!”
  哟?危害病人?那不是危害家谦么?
  我刚刚被抢了烟的愤怒立刻就消散无踪了,我很诚恳的低头认错,“呃,那个,对不起啊护士姑娘,我还真不知道。”
  也许是看我认罪态度不错,小姑娘的气也消了,她上下打量我几眼,问:“你大冷天的蹲这干嘛呢?肚子疼?”
  “没,没。”我连连摆手,“我就看个朋友而已。”
  那小护士回头看了一眼那唯一一间对着我的病房,再回头看我,已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没什么大事的,就年轻人工作太拼命,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毛病,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小姑娘安慰我,“本来过了探视时间了是不能让人进去的,今天就放你一马吧!十分钟噢!”小姑娘很豪爽的挥挥手。
  “噢、噢……”我嘴里应答着,脚步却没挪。
  “快去啊!”小护士瞪我一眼。
  “哎、我这不正在走嘛……”我在小护士的催促下扭扭捏捏,一步一步,挪啊挪啊的,终于以龟速摸进了那病房。
  程家谦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天南一隅云脚低垂,被夜色染得消沉。
  躺在病床上从窗外望去,有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在路灯投下的橙黄色光束中缓缓穿行,男生沉默,女生却异常活跃的在说些什么。夜风轻轻的吹着,时不时传来女生的大笑声,画面平淡而温馨。
  似曾相识的情景,却突然想到些什么,已然跃上唇边的一抹微笑迅速凝固,渐成一丝苦涩。
  许多人看到花想起女人,看到酒想起侠客,看到月想起友人。而他却无论看到了什么,想到的都是她。他不知道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她蛮不讲理的塞了多少记忆入他的脑海里,他只知道,他用了整整十年,都无法忘记。
  这么多年来有太多人问为什么。其实不为什么。
  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做人要专一,他专一的学习,专一的工作,专一的去爱一个人。任性也好,猥琐也罢,爱了就是爱了,喜欢看着她人前的胡闹张扬,无所顾忌,即使很多时候会被她的胡搅蛮缠气得跳脚,但深到骨髓里的那份偏爱沉沉的压淀下来,即使伤也伤得心甘情愿。
  可是如今她却说她结婚了。如此锋利的刀刃飞掷过来,他要拿什么来挡?
  多年来的不懈与坚持一下子成了愚蠢与可笑,他抬起手掌仔细看,掌心纹路深而乱,三条线合一以锐不可当之势狠狠地划过整个手掌,却嘎然而止,如同爱情。
  他想起幼时与父亲去武夷山,路经一寺庙,香火萦绕间,父亲兴之所至,请求道骨仙风的庙祝为他看相。那庙祝只看了一眼他的掌纹,随即便抚须大笑,道:“此乃‘断掌’,有此手相者聪慧绝伦,但脾气过于倔犟,往往一陷入死胡同里,就走不出来了。正所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遂去,不复语言。
  当时年幼,只为庙祝那句“聪慧绝伦”欣喜半天,却忘记了最最重要的后半句话。
  那看不见的十年间,成败已定。
  而如今,他也想像以前一样,闭了眼睛就不管前路艰辛,风雪吹彻的去寻找。
  只可惜他现在太清醒,用四个字便道破所有玄机:会 者 定 离 。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古人诚我不欺。
  他想着,嘴角微微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
  吊瓶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流入静脉。
  生命安静得像是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闭上眼睛,……
  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声,他以为是来换药的护士,便没有理会。
  他感到有人向他走来,在他床边默立半晌。
  然后,一滴温热的液体打落在他脸上。

  PART 17
  林涵
  糟糕!
  看到那滴不明液体突然的垂直落下,打落在家谦脸上,我慌了手脚,第一反应竟然是立刻双手抱头的蹲下,躲病床底下去了。
  在床底下我还一个劲儿的纳闷,刚刚那掉下去的是什么?
  不会是口水吧?
  我悚然一惊。
  是的,我有一个坏习惯,看到家谦就流口水。
  那好像是高中时候就养成的习惯了。当时的我爱吃爱睡,那个时候高中的纪律还是比较严明的,迟到是要扣学分的,于是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我通常都是舍早餐而取懒觉的。然而自从家谦同学出现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自动自觉的负责起了我的饮食起居,夏天是银记的牛肉肠粉,冬天吃瘦肉蛋花粥。星期一至星期七,绝不重样!
  搞得我每次一见到他就想起吃的,然后口水如黄河之水泛滥滔滔不绝。为此家谦纳闷了很久,后来这个疑团终于在高三一次生物课上解开了。
  那次生物课讲的是俄国生理学家伊凡•巴甫洛夫的经典试验,就是给狗吃东西的时候摇铃当,久而久之,就算没有东西吃,狗听见摇铃当的声音时还是会流口水。跟望梅止渴是一个道理,这就是经典性条件反射的基本内容。
  “林涵,”那个时候家谦回头看我眼眸带笑:“敢情你就是这么一哺乳动物啊?”
  人家说坏习惯改正需三年,难道我过了十年这习惯都改不掉?
  床底下纳闷了好久我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从床底下钻出来。
  还好,家谦好像没醒。
  床头微弱的灯光照亮他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我站在床边上看了看,心里不满意了。刚刚那小护士说什么来着?她说家谦没事?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真不懂事。如今家谦都瘦成这样了,她还说没事……
  淡青色的药水从吊瓶里沿着长长的输液管一滴一滴的流下来,一支长长的针管刺破静脉的血管,白色胶布下我隐约看到家谦打吊针打得淤青的手背皮肤,我心里那个疼啊!我蹲下身去,把他冰冷的手指贴在我的脸上,轻轻的呵气,想让它快些暖和起来。我看到他手掌深刻纹路如命运般错综复杂,我嗅到他指尖有淡淡的烟草味道……
  烟草味道!?
  啊哈!这家伙!
  我愤怒了,真的愤怒了。
  这人怎么回事啊!以前在我面前装得跟个保健专家似的,冬天穿少一件衣服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现在他自己生病了还抽烟?尼古丁会给病人带来什么样的危害他到底懂不懂!
  我在他床头柜里翻了翻,没找着。又在他挂边上的大衣口袋里翻了翻,还是没找着!
  啊!小子藏得隐蔽啊!
  我伸手进去他被窝里翻。
  我翻啊翻啊翻,翻啊翻啊翻,翻啊翻啊翻……
  直到手腕被一双大手扼住,耳边传来家谦压低的怒喝:
  “林涵,你在干什么!”
  “我靠!”我手腕一痛,一大溜的脏话儿就涌到嘴边上来了,然后猛然想起我面前的不是柳飘飘也不是猪下水,是家谦,我连忙改口说:“啊,不对不对,那啥,家谦啊,你先把手放开,咱有话好好说好吧?”
  看到我痛得面部肌肉都扭曲了,家谦的手才慢慢放开,脸色仍是铁青着的,他冷冷开口道:“那你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手一松劲,我在那儿就赶快抽回手揉了揉,又揉了揉,再揉了揉……
  突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跟他说什么呀?
  “嗯,那个,其实也没什么,”我挠了挠头,“我就是来看看你。”
  家谦看我半晌,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那你现在看到了?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我无言以对。又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那、那我不打扰你了,你歇着吧,我这就走。”
  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
  “家谦,对不起。”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他妈傻X的一句话啊!
  很多年以前,《XX花园》里那个凤梨头就很拽的教育我们:“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来干什么?”
  是啊,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么家谦这十年以来所有的等待与所受的委屈,以及那晚因我一晌贪欢的自私而铸成的伤害,谁来埋单?
  果然,不说还好,一说出口,看得出是一直在克制自己情绪的家谦再也忍不住了。
  “林涵!”家谦的声音像是在唇齿间硬生生的挤出来似的,“你用不着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事情多了去了,我要是跟你一笔一笔的算起来咱们一辈子都没完!”
  “你无理取闹在先,无缘无故消失在后,我可以等你十年,为你放弃一切的回来,不在乎你奇奇怪怪的职业,可是林涵,”家谦双眼冒火的看着我,“你不要一次又一次的挑战我的底线!”
  我脸色微变。
  “你放心,我程家谦再不济,这点骨气还是有的。”他看着我冷笑,“我这次真被你打败了,你放心,你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永远不会再纠缠你了,永、远、不、会!”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要扑上来把我吞了。
  我尴尬的站在那里,看着家谦怒火中烧的样子,心里后悔了。我就说吧我说吧,我来干嘛呢我,说不定人家都要好了,我这一来又把他给气病了。真是说多错多啊,我赶紧闭上嘴巴开溜。
  临走时没忘记回头捎上刚刚搜出来的那包烟。
  咱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白来了不是?
  看到家谦的眼神再次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我一个寒颤,连忙理直气壮的分辩:“护士说了,病人不准抽烟的!”
  家谦凶凶地瞪着我,紧抿着的嘴唇似乎是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我讪讪地转身去开门,一边恨恨的想,谁说要来的?谁说要来的?谁他妈说要来的?回去我抽死丫!
  拉开门,突然身后家谦开口:“等等。”
  我小心脏“别”地一跳,像是突然静止了一阵,然后越跳越快,怎么都止不住。我手指离开门把,慢慢的转过身子,按耐住心头的狂跳,回头看着家谦,犹犹疑疑地问:“家谦,你……叫我?”
  “外边正下雨,把桌子上的伞拿走。”
  家谦却不看我,依然扭头看窗外,硬生生、冷冰冰地抛出这样一句。
  “……” 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还没来得及燎原,就被他那冰冷的语气给瞬间浇灭了。我小小地失望了一下,然后垂头丧气地摆摆手:“不用了,这里交通不错,我一出门口就能截到出租……”
  “拿去。”他打断我,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怔了怔,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可想了想,还是咬咬牙:“真的不用了,”我摇摇头,“没必要,家谦。”
  其实拿不拿伞这倒还是个小问题。关键是要拿了这伞,就还得还。这一借一还的,我们还得多见几次?况且这样的见面一次比一次尴尬,一次比一次难堪,我可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家谦终于回过头看着我,窅黑的眸中有许多复杂神色一一闪过。
  默立半晌。“我走了。”我转过身子,再次拉开门。
  “林涵!”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怒吼,身后一阵响动。
  已经拉开的门被后面一双手蓦然阖上,拉下,反锁。
  可怜我还没反应过来,家谦炽热的唇便覆了上来,带着满腔的怒火,一下子把我撞倒在病床上,可怜的小床“匡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被他一下子撞懵了,这是干什么哪?
  不过很快,家谦用行动回答了我。衣服一件一件被撕扯下来。
  “林涵,你就这么不想再见到我?”
  他带着压抑以久的愤怒、不甘、以及恨意所有的情感狠狠地压上来,他坚挺的鼻尖抵着我的脸,在我唇上疯狂的蹂躏,我呼吸艰难的微微抬起头,一丝理智尚且苟延残喘。
  “家谦……”
  “不行”两个字最终没有说出口,男性躯体特有的灼热温度猝不及防探入所产生的快感让已到口边的拒绝化作一声无意义的呻吟,被攻陷的最后一刻,我脑海中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
  他不是病了吗?
  他不是病了吗?
  他不是病了吗不是病了吗不是病了吗不是病了吗不是病了吗不是病了吗不是病了吗?
  ……
  我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躺在床上装死。
  过了半晌都没见一点动静,我悄悄睁开眼睛。
  家谦坐在床边上手上夹着烟,看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玻璃窗映出的微弱倒影中,我看到家谦眉头微蹙,窅黑的眼眸有些茫然。刚才的愤怒与不甘逐渐平静,此刻涌上心头的是一丝悔恨还带着深深的自厌。
  我自然知道他在悔恨些什么厌恶什么,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谁都不免犯错,可一向冷静客观的家谦却在一个女人身上错得如此离谱,一而再,再而三。
  “那啥……”我说,“家谦,我睡不着。”
  家谦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我很不知廉耻的伸手去拉他袖子。
  家谦终于忍不住了:“林涵,你多大了,还要听故事!”
  说完想扯回我手里的袖子,可我拽得紧紧的,他扯了好几下硬是没扯出来,最终他放弃了,坐在那儿气呼呼的一双眼睛瞪着我。
  我一看他这样,胆子大了,脸皮也厚了起来,我凑过去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讲没关系,我讲!”
  家谦皱了皱眉头。
  我没理他,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那啥……从前啊,有一女的,长得那是天生丽质冰雪聪明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嗯,那啥……我们姑且叫她做林涵吧。”
  家谦突然意识到我在讲的是什么,拿烟的手一顿,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也抬起头看着他,尽量松弛面部肌肉,让我的表情看起来纯洁且诚实。
  看了我半晌,家谦再次转过头去,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
  既没有表示鼓励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咬了咬唇,决定还是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她跟她的小男朋友吵架了,然后她就气呼呼的跑回家……”
  我就这样静静地说着,家谦就这样静静地听着。
  “……然后她就跑了回家。”
  “……然后家里老太太进医院了。”
  “然后……”
  “然后……”
  “然后她坐飞机回来了,在江边上等他。等啊等啊等啊,那个小气的男人始终没有来。”说到这里我哀哀怨怨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都是他小气惹得祸!俺要用谴责的眼光让他无地自容!
  可是我想错了,罪魁祸首并没有诚恳地低头认错,家谦的反应大得出乎我的意料,他猛地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问:“你是说,你那天去了江边?”
  “嗯、嗯啊!”我被他的眼神吓住了,点点头。
  家谦眼神一沉,“你什么时候去的。”
  “你生日那天啊!”
  “你确定你没有记错日期?”
  “怎么可能!”我当然否认,家谦的生日打死我也不会忘。
  家谦眼眸微微一动,沉吟一阵,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问:“你确定你把时差都算进去了吗?”
  “……呃?”我一窒。
  “美国跟中国相差十六个小时的时差林涵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家谦瞪着我。
  “我……我……”我抓抓头,十年前的事情确不记得这么多了。
  “飞机上这么多调整时差的提醒你一次都没听见?美国和中国一个白天一个黑夜你也能弄错?林涵,你你你……”
  “我……”面对家谦无比愤怒的眼神,我心虚得连忙转移话题:“那为什么我后来打电话给你你不接!”我垂死挣扎。
  “我在晚自习,”家谦咬牙切齿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晚自习开机?!”
  我看家谦真的生气了,连忙蹭蹭地蹭过去,凑上去讨好的谄笑着说:“哟,家谦啊,你看,我当时那还不是太心急着回来见你么!”家谦吃软不吃硬,从来我就最知道。
  果然,家谦皱着眉头看了我好久,眸中神色几经变化。
  虽然我不能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但我还是能大概猜到。
  半晌,他掐灭烟,抓起边上一件外套帮我披在肩上。
  “说下去。”
  一句近乎是谅解的话,我感激的瞥了家谦一眼,他脸上倒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我吸了口气,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继续说起来。
  夜深人静了,床头一盏孤灯昏黄,我靠在家谦身旁像个老太太似的叨叨絮絮的说着,手指在他胸口上无意识的划圈圈。
  十年,十年啊!
  我说得口水都干了。
  在说到那个被我重点怀疑是腹黑万年受的老公的时候,家谦听到我那句“肯定一辈子都是被压的命!”终于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压抑多时的气氛终于被打破,我和他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家谦看了我一会,再也不板着脸装严肃了。他想了想,突然问我:“你说的那个赵扬,是不是高高的,瘦瘦的,皮肤很白,戴副金丝眼镜?”
  我诧异的点点头,“是啊,你认识他?”
  家谦苦笑了一下,“认识,银行的客户,以前有过联系。”
  “世界真是小啊!”我躺床上叹。
  说完一肚子的话以后,我终于可以安心的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的腰骨还是酸痛的,睁眼一看,家谦早已经穿戴整齐的在外边接电话了。他发现我醒来以后一边打电话一边打手势要我把衣服穿上,我赖在床上看着他,懒得动手。他皱了皱眉头,跟电话那边又交待了几句就收线向我走过来。
  我自知逃不过了,吐了吐舌头,赶快坐起来拿起衣服往头上套。
  家谦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说:“快穿,穿好了出去吃早餐。”
  “哎,好。”我应答。
  家谦点点头,拿起桌子上的晨报,习惯性地找出财经版开始翻阅。
  房间里一下子很安静,窗外有鸟叫,清晨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我悉悉莎莎的穿衣服,家谦安安静静的读文件。这样的早晨似乎似曾相识,在过去混乱不堪,日夜颠倒的十年间我不止一次幻想过这样的画面。我偷偷看了一眼家谦,清俊的侧脸,眉目安静,气质沉敛。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家谦拿起手机接通,说了几句之后,皱了皱眉,回头看我。
  “……小张呢?这事情不是一直都是他负责的吗?”
  “可我现在真的有事。”
  “嗯,很重要的事,那边不能拖一下吗?”
  家谦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我。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我看着家谦有些为难的表情,连忙很善解人意的说。
  “嗯,也好。”家谦想了想,对那边说:“那我现在过来。”
  看着他挂了电话,我赶忙三两下穿好衣服,跳下床一边穿鞋子一边说:“那啥……家谦啊,你好同志好好干啊!什么?不用送了,我家离这也不远,我搭个出租就回家眠去!”
  “嗯,”家谦想了想说,“我今天中午大概十一点就能办完事情,你十一点半来我办公室找我。”
  我愣了愣,“找你干嘛?”
  “我帮你找律师离婚。”家谦淡淡说到,顿了顿,声音猛然一沉,看我的眼神又有些深邃,“林涵,如果你不来,我……”
  如果我不去,就……?
  我正竖着耳朵等着他说会怎么样呢!家谦突然一个俯身,滚烫的唇又覆了上来。

  PART 18
  看着时针离“11”那个数字越来越近,我的心就越来越忐忑。
  去不去好呢?去不去好呢……
  去?让家谦找个律师,然后跟赵家打官司搞离婚?
  其实母亲走了以后,在美国我举目无亲。在还没有毕业这段时间里,一直以赵家媳妇的名义寄养在赵家。赵家供我读书,供我衣食住行那,一直到我回国,参加工作,有了自己的收入为止。
  而先且不论赵家对我物质上的帮助有多少,这么多年的接触下来,赵老爷子对我而言,也早已不是当初单单一个交易对象的角色了,更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而就连最应该憎恨我的赵扬都半分没有为难过我。如今老太太去世了,我工作了,有了固定收入,不用再靠他们了,又邂逅初恋,春风得意了,就应该一拍屁股的走人?
  我皱了皱眉头,想起年前去香港探望赵老爷子的时候,医院里老爷子那张铁青色的脸。近几年老爷子的身体也越发的不好了,偏偏赵扬那小子还不听话,父子俩老吵架,近来几次把老爷子气得进了医院。医生下了最后警告,现在赵家上上下下谁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犯了什么忌讳。我这一去还给闹个官司出来,这还不把老爷子活活给气死!?
  因此,婚不是不离,可不是现在。但这一等又什么时候是个头,连我自己都无法说出个确切时间来,我又怎么跟家谦说?
  不去?
  可家谦最后离去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可怕啊!我琢磨了一早上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怂恿他读商科了,这么多年不见这小子怎么长成这样,深沉了那么多。有话不好好说他非得七拐八拐的兜即使个大圈子来让我猜,我生平最怕就是动脑筋了,他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什么意思哪!
  正当我的革命意志左右摇摆特别不坚定的时候,门响了。
  知我者莫若家谦,知道我会叽叽歪歪的犹豫不定,这不,直接找上门来了!
  叹了口气,我“噔噔”的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皮蛋超人。
  见过皮蛋超人么?就是脸上架副墨镜,全身肌肉劲爆的那种保镖。
  一看皮蛋超人,我就知道谁来了。
  一群把守在我家门口的皮蛋超人闪开一条道,一张堪称俊美的脸出现在尽头。他朝我笑,他叫我的名字:“林涵?”
  “嗯。”我哼出一个鼻音算是作了答,转过头,不小心瞥见一旁买菜经过的居委老太太被我门口这一群皮蛋超人吓得腿都迈不开了。我皱皱眉头,“我说赵扬,你来就来呗,为啥还吓唬老太太!搞那么大排场干嘛啊?”生意破产了被人追杀啊!?
  赵扬嘴角抽动了一下,挥挥手,皮蛋超人退下。
  “林涵,你不是想要你丈夫站在门外和你说话吧!”他看着我门神似的堵在门口,丝毫要让他进去坐的意思,无奈道。
  “……”
  看着左邻右舍明显被遮住了的猫眼,我不情不愿的让开一条道。
  我的窝……嗯,那个……自然是乱的。
  假装看不到赵扬对我那随地乱扔的胸罩促狭的眼神,我直接走过去,坐在一摞八卦漫画杂志上,开门见山的问:“说吧,找我干嘛?”
  “天哪!”赵扬环视一周,夸张的耸耸肩,“想不到我妻子的私生活是如此不堪!”
  我撇撇嘴,他又不是家谦,在他面前猥琐我怕个屁啊!
  不过想是这么想,没说出来。姑且先不论他赵扬是我是整个“怡红”的米饭班主,其实从在美国读书起我就有些怕他。很奇怪吧?我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林涵也有怕的人。
  可我就是挺怕他的。赵扬是那种典型的生意人,从小就和老爸在生意场上混,就算是放个屁出来也要先在肚子里拐个十八弯的,当初他老爸要他和我结婚的时候,这家伙却连屁都没放一个,顺顺当当的就答应了。可他喜欢的明明是男人啊!真搞不懂这些大家族里的孩子们。
  记得结婚那天,我们对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宣誓,当时我声音都是抖的,不知道对着上帝撒谎会不会被雷劈。可我看到赵扬他一直在微笑,笑得温柔迷人,可我却觉得像有什么冷血的爬行动物从脊梁骨一直爬上去一样,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那厮脸上在笑,眼睛都是不笑的!太可怕啊太可怕!
  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在学校还有这么多女孩子喜欢他,难道就因为那双邪魅的眼睛?和一个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在一起,这不是纯粹的找虐么?还是我的家谦好。
  想到家谦,又是一阵恍惚。
  “林涵!”赵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回过神来。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他皱皱眉头。
  “呃……什么?”我还真没听到。
  赵扬看了我半晌,突然扯起嘴角。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
  “我说,”他缓缓开口,“我家老头子前几天去了,你做儿媳的,好歹也回去奔个丧不是?”
  ……啊?!
  我一怔,眼前浮现出那个当年开出条件利诱我和他儿子结婚的老头儿。我有些惘然,觉得生命真是无常。我不恨他,真的。他从来都没逼过我,他只是把利益放在那里,最终伸出手的还是我自己。
  七年的确太长,足以夺走一个鲜活的生命。
  可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却不足以让他忘记那些不该记住的事情呢?
  家谦……
  “林涵,”赵扬站起来,看了看表,“我们该走了。”
  “这、这么快?”我愣了愣。
  “追悼会明天早上开,你需要时间准备。”赵扬挑眉,“你有事?”
  “没,没……”我连忙说,瞟了一眼墙上的布谷钟,已经十一点了。
  “那你收拾一下快下来吧。”赵扬领着皮蛋超人们率先走出了我的小破屋。
  屋里剩我一人了,其实没什么行李要收拾的。我拿着手机想了想,按下“拨出”键。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现在暂时未能接通……”
  我靠!听着移动小姐甜美的声音我骂了一句,丫在关键时刻从来就不开机!
  打开短信箱,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家谦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吻犹在唇边,微微刺痛。我手在键盘上放了好久,最终什么也没打出来。
  楼下有汽车喇叭声响起,我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几件衣服就出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那个我怀疑是在我门口埋伏已久的居委老太一把逮住我,眼睛乜斜着楼下那群皮蛋超人,悄悄问我:“小涵啊,那人谁啊?丫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我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见我不答,老太太看我的眼神有些鄙视了,“我说林涵啊,做人不能这样,看人有俩个钱你就……人家程先生多好一孩子啊!人又帅,有内涵,还这么疼你……”
  我鼻子蓦然一酸。
  家谦好,我也知道啊……
  程家谦
  今天办事情格外顺利,还没到十一点,他就已经在回公司的路上了。天气很好,路况也很好,正放着股市行情的收音机里突然一阵被电流干扰的声音,然后放一边的手机震动起来。
  收到一条新短信。
  他腾出一只手,拿过手机,按下“查看”。
  “恭喜您!您中奖啦!请在XX年XX月XX日之前拨打136XXXX……”
  垃圾短信!他苦笑一下,然后退出。
  这才发现原来有四五个未接来电。
  他一看名字,皱了皱眉头,立刻打回过去。
  电话接通了,那头有些喧哗声,她的声音明显心虚。
  “喂……”
  “你在哪里?”家谦皱着眉头问。
  “我在机场啊……”
  银灰色的宝马车在交通良好的道路上猛然刹住了!
  后面一辆卡车差点没刹住,有惊无险的贴着宝马车擦肩而过。卡车司机正想开口骂人,可看到车内那个男人的眼神,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敢骂出声来。轻轻拉开嘴“靠”了一声,重新回到车上,卡车呼啸而去。
  将车子缓缓驶到路边,停住。勉强定了定神,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
  “你在机场干什么。”
  “刚刚赵扬来找我,他说老爷子病逝了,我怎么说都是赵家的人啊,所以……”
  “家谦,你有在听吗?”
  “嗯,我在听。”他默了一阵,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边顿了顿,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应该很快吧……”
  应该很快?他唇边浮上一丝不知是讽是讥的笑意,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嘲讽起来。
  “林涵,你还要我等多久?”
  那边没了声息。
  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再次开口:“那你说,是不是办完了那边的丧事之后你就可以立刻跟他离婚?”
  “我……我不知道。”那边的声音更心虚了。
  这时旁边一个清冷的男声开口了:“林涵,把手机关掉,飞机要起飞了。”
  “赵扬?”家谦眉梢骤扬,“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啊……不要吧!”那边慌了手脚。
  “为什么不要!”家谦反问。
  “林涵,手机关掉!”赵扬在那边又开口了。
  “嗯,那个,家谦啊,飞机要起飞啦,离婚的事我到时候自己跟赵扬说啊!就这样!”
  通话结束。
  他靠在座位上,把手机关掉,闭了闭眼睛。然后重新启动了车子,银灰色的宝马仍然向银行写字楼的路上开去。
  忘了自己闯过多少个红灯,路边景物在飞速倒退,
  林涵,我等你,最后一次。
  H城天边已露暮色,巨幅落地玻璃窗前映出落寞的夕阳,残残倦倦的接近尾声。
  打发走了那个律师,取消了下午所有的预约。
  他站在窗前一根一根的抽着香烟,心情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与不耐是这等待的十年间从未出现过的。也许正是因为成功在望,才更怕会节外生枝,得而复失的滋味太可怕,没有人会想尝试第二次。
  对于她的最后一句话,他真的是很怀疑。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真的可以把事情办妥吗?以前自己就是太相信她了,才让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甚至让他们各自蹉跎了十年。而现在他再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了。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程总,”推门进来的助手递上来一份文件,“赵先生的申请贷款的调查核实情况出来了,您要不要过目一下?”
  ――
  A城。
  正是天气诸多变化的季节,一会阳光明媚一会阴雨连绵的,让人心里没个准。有时候好不容易瞅见有太阳了,赶紧跑出去想晒晒,它“哧溜”一下的又给你飘来一片黑云,一场过云雨猛地泼下来让你有脾气都没地儿发去。被骗了好几次以后,终于我的心情也变得跟这天气一样—— 一半明媚,又一半忧伤啊。
  赵家大宅中公布遗嘱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赵家的代表律师递给我一张纸:“林小姐,按照遗嘱,赵家有一半的股份是属于你的,如果你确认并同意了,请在这里签字。”说着他指了指页面的空白处。
  我愣了愣,使劲眨巴眨巴了眼睛看着律师,问:“啊?您说啥?”
  赵伯伯把一半的股份分给了我?
  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赵扬,那小子明显也怔住在那里,抬起头,正好碰上我的眼光。
  我朝他扬扬手中的遗嘱,“嘿,老爷子这是干嘛啊?糊涂了?怎么把一半财产留给外人?”
  赵扬看着我的样子,笑了,狭长秀丽的眼眸微微一扬,他说:“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想把这些遗产都还给我?”
  我一窒,在他脸上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我想了想,有些尴尬的说“不行,赵扬,我有怡红,我需要钱。”
  赵扬看不出喜怒的笑了笑,挥挥手说:“签吧,老爷子最后一个心愿,顺着他便是了。”
  然后率先在遗嘱上签下了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
  我看他爽爽快快的签完,犹豫了一下拿起笔,也在旁签下自己的名字。
  手续办完之后,赵扬在那边跟律师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过来:“林涵,什么时候跟我回美国一趟,把离婚手续给办了吧?”
  “……”我脑子一时间还没从遗嘱上转过来。
  “林涵,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我,真想跟我做一辈子夫妻吧!”赵扬又笑了。
  “靠!去你丫的!”我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没敢说出什么更过分的话来,我说过,我从来就有点怕他。“赵扬你别得意,赶明儿我就跟你办去,按美国法律你还得分我一半家产呢!到时候你别哭啊!”
  “So what !”赵扬摊开手耸耸肩,做了个假洋鬼子的标准动作。
  “为了和你这个凶女人离婚,不惜一切代价。”
  ……很好,很强大。
  我没话说了。
  “等我把老爷子的身后事办完了就跟你去办,你先在这呆几天。”
  “哦……”
  我看着赵扬和一群皮蛋超人浩浩荡荡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照理儿赵扬他不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啊,这里面有古怪啊有古怪。我有些忐忑,不过遗嘱是真的,离婚也总是好的,我又振奋起来。
  离婚这事情赵扬比我更着急,他有我们分居超过两年半的证据,打起离婚官司来绰绰有余了。我索性就等他去忙活了,我想我现在最应该去想的倒是怎么去跟家谦解释。
  那个小气鬼,一定为我挂他的电话的事情气疯了。不过在机场家谦要我把电话给赵扬听的时候,我还真是慌了手脚,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他们见面。凭一个女人天生的直觉,我老觉得家谦赵扬这两只若是碰上了,那肯定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所以我想我还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吧,虽然我没有家谦聪明……
  A城是我所熟悉的城市。我在这里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那是老太太走了以后。赵老爷子萌生了落叶归根的想法,把公司的大部分权力移交给赵扬之后就回A城养老了。那个时候我早就吃牛肉汉堡吃得要吐了,一听说老爷子要回国,就死皮赖脸的跟了回来。
  再回国,那个时候已经离开家谦三年。当初所有的伤心欲绝与痛不欲生都早已淡去,但,仅仅是淡去而已。有些人有些事,你不见,不想,并不就等于可以两两相忘了。回忆总是那么狡猾,来得让人猝防不及。
  有时候,一个相似的背影,一句似曾相识的话,一首歌词都能够成为恍然失神的理由。先是怔住,然后从心底涌上来的钝痛一点一点弥漫开来。那些已经逝去的日子犹如时光的一个豁口,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那将是时间里面凸起的一个硬块,就像历史里传来的铁锤声,耶稣一千一万次的被钉在十字架上。
  无法磨灭,也不会消亡。
  赵老爷子也知道一些家谦的事情,那是咱一老一小在一起无聊的时候我告诉他的。当时我们在下国际象棋。我性子急,眼光放在围攻他的皇后上面,其直接结果就是他的皇后被我吃掉的同时,被我放过的小兵走到最后摇身一变成了皇后,华丽回归,一下子吃我三只车马象!
  我抓耳挠腮的样子总是让老爷子很得意。
  他笑着对我说:“失去的最终都会回到我们身边,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我看着那小老头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确定他的那句话是不是对我的一个教育。但从他刻满皱褶的那双沧桑浑浊的眸中隐约透出来的是经过光阴打造磨练的精明与睿智,是我这种黄毛丫头所不拥有的。
  我低头沉默思考一阵,遂猛地拍案而起大吼一声:
  “丫的将军!”

  PART 19
  变化无常的天气下我不小心淋了几场雨,就有点发烧了,脑袋昏沉沉啊呆在屋子里哪里都去不了。赵家待我这个冒牌女主人还不错,由我一个人在赵家大宅子里转啊转啊的都没人管我。
  赵扬很忙,忙他的生意,他的公司,还有要应付许多来凭吊老爷子的客人。
  也许在赵扬眼里,我连他一个朋友都算不上是,他自然不会让我这个所谓的太太插手什么事,而我耶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的硬要去管上一下。
  于是我安守本分,乐得清闲,天天在这儿寻宝似的转悠。
  你别说,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家里的宝贝就是比别人的多!
  有次我在他们家杂物室里面找到一架望远镜,我觉得挺好玩的就对着窗外看起来。看了半天却发现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怎么调都没用。我对旁边的老管家说,我说老伯啊,偷懒了吧?这望远镜几年没擦啦?镜头都长霉啦,丫连棵树都看不到!
  老管家也笑呵呵的说,我说太太啊,您就别寒碜小的啦,这可是天文望远镜!是拿来看月亮用的,您拿来看树?嘿嘿……
  我被这老头子耻笑得一鼻子灰的,正巧赵扬从旁边经过,看到望远镜说,哟林涵,你能耐不小嘛,我十岁的玩具都被找出来了?
  我一听更郁闷了,我靠,这才是他小时候的玩具哪?想当年我十岁的时候还在跟猪下水为了争个玻璃弹珠球打得不可开交呢!丫当时就玩上天文望远镜了!
  “嗯……那个,”我指指望远镜说,“这玩意你现在也没用了吧?送给我好啦!”
  “林涵你真强盗。”赵扬惊讶的看着我,估计丫还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女的。
  “嘿,”我乐了,“您说得真对啊!我就是一强盗怎么了?你给不给?你不给我不离婚!”我笑眯眯的看着他。
  “好好好,”赵扬举手投降状,“你喜欢什么就都拿去,啊!”
  “少爷,”老管家在一旁好心提醒他:“这可是老爷送你的生日礼物啊!”
  “随她随她,她喜欢什么就给她好了。”赵扬白了我一眼,没好气的挥挥手。
  此例一开,我胆子大了,更起劲的把房子给翻了个底朝天,好东西搜刮了不少。什么绝版的珍藏打火机啊,古董鼻烟壶啊,用不用得上拿了再说。扪心自问,赵扬待我真不错,对我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的,拿到最后几乎是我自己良心发现,都不好意思再拿了。
  今天下午我转啊转啊的,在烟窖里又让我发现了好东西。那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古巴雪茄。我兴奋了,老娘我烟抽过不少,但这么高级的东西还没试过哪!
  那老管家看我猴急的样子笑了,拿出一支,用专门的雪茄剪小心翼翼地剪掉雪茄帽,点燃。
  我缓缓的吸了一口,香醇的味道在喉间流连,有些苦,有些甜。
  古巴是世界最出名的蔗糖盛产地,蕴涵了大量蔗糖味道的肥沃土壤使雪茄的外皮微微甘甜,古巴烟草的香气浓烈醇厚,没有任何化学添加物质与香料的味道,那种类似于雪松木,干棕榈树叶,桂皮,焦糖,一起燃烧的原始的酵香气味令人沉醉。
  我乐坏了,兴致勃勃的跑上二楼勒索。
  赵扬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隐隐透出一些对话声。
  “赵扬,赵扬!”我兴奋地嚷嚷。
  细小的对话声淹没在我的大嗓门里。
  “赵扬我跟你说啊,这雪茄你可得分我一半,不然我不跟你离婚啊啊!”
  我使出我惯用的勒索伎俩,一边拿脚踹开门。
  沉重的橡木门缓缓开启,我渐渐看清楚房间里站着的那个人。
  他站在门的另一端,宽大气派的书桌前。南方这个季节里难得一见的阳光撒在他剪裁得体的铁灰色西服上,光影交错间家谦那张英俊的脸犹如梦幻般特不真实。
  他看见我,向我微微颔首,他叫我,
  “赵太太。”
  我被他这一叫给叫懵了。
  他的微笑礼貌完美,无懈可击。
  可他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最后还是赵扬开口打破了僵局。
  “这是我太太,林涵。”
  他转望向我,“林涵,这是程先生。”
  我动了动唇,那三个字从我口中说出自然荒唐可笑,但看着家谦那明摆着不认识我的眼神,我最终也只好向他点点头,讪笑了一下。
  “程先生。”
  赵扬草草介绍过我们之后,又回到办公桌后面,低声跟家谦飞速的交谈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赵扬的脸色不太好。家谦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赵扬说三句,他思考一番,才慢慢地答上一句。但他们的共同点都是——不理我。
  我站在那里有些尴尬,正想着是不是要退出去的时候,只见家谦抬腕看了看表,然后向赵扬抱歉一笑道:“赵先生,我想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还要坐六点半回H市的航班。”
  赵扬脸色依然难看,但还是站起来,点点头说,“那既然如此,我叫司机送程先生去机场。”
  “不必了,我晕车。”家谦淡淡道,说这话的时候眼光有意无意的扫过我站的地方。
  我一愣,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午夜狂飚,有些尴尬。
  赵扬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更加难看了,但他也不勉强,把手一挥:“小涵,帮我送程先生出去。”
  我怔了怔,看到赵扬阴沉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家谦这时也站起来向我点点头,“那就劳烦赵太太了。”然后擦肩而过大步向门口走去,看都没有多看我一眼。
  天色陡然急变,几颗本来就稀少的星辰此时已经完全隐没在浓重暮霭之中,天边黑云疾速翻滚,伴随着低沉的隆隆声,出门的时候天气预报说,今夜暴雨。
  家谦不说话,皱着眉低着头在那不知想什么事情,步子迈得飞快,我在后面哼哧哼哧地跟着都快跟不上了。我看着家谦颇为严肃的表情,心里开始有些发虚。怎么啦这是?他听见我在书房对赵扬说的话啦?生气啦?
  我刚想开口解释,却被迎面而来夹杂着湿冷的气息的风一吹,先打俩喷嚏。
  前面的家谦猛然停下脚步回头,竟然很惊讶的看着我:“咦?你跟着我干嘛?”
  “我这不是送你去机场么,程先生。”我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说,敢情我就是这么一透明人?
  “我懂路!”家谦哭笑不得。
  得,正经事儿重要,我吸吸鼻子赶紧噔噔地跑上去澄清事实。
  “那啥,家谦啊,你在书房听到的话你别当真啊……”
  “那个,我一向都是这么威胁他的,我、我,就算丫什么都不给我我也绝对会跟他离婚的,我一定会离的!”我看着家谦,最后的特诚恳的加了一句:“真的!”
  家谦看我半晌,笑了。
  “林涵,我还不至于为这点破事情误会你吧?”
  “那你干嘛叫我赵太太?”我不信,丫绝对的吃醋了!
  “你叫我当着赵扬的面还能叫你什么?”
  “那你干嘛走这么快!”
  “这天不是快下雨了么!”
  “那你干嘛表情这么严肃?”
  “想事情呢!谁像你这么闲啊!”
  这样……实话说,好失望啊!
  一阵冷风吹来,失望的我又连打几个响亮的喷嚏。
  家谦眉头就皱起来了,“有心送我出来你也不穿多件衣服,你看你这手冷的,你看你这脸冻得红的,你看你这鼻涕流的……你回去回去快回去!”他挥手撵我。
  我才不回去咧!
  我拿手背一抹鼻子,三步两作的就窜上去,牵住家谦的手。
  “家谦。”
  “嗯?”
  “你来找赵扬干嘛呢?”
  “找他讨老婆啊!”
  “那他怎么说?”
  “他啊,他问我要一百块人民币当礼金。”
  “啊?”
  “怎么?你也觉得不值吧?”家谦回过头看着我笑,“我当时也跟他说一百块太贵了。然后他又说五十,我说这五十也贵啊,然后他就说不能再低了,你看看这些年来我把你们家林涵养得多壮实啊,就是论斤俩称也值了啊!我说这事有点儿麻烦,我还是得考虑考虑……”
  “程家谦!”我大吼一声扑过去掐他。
  家谦笑着躲。
  不过玩归玩,丫他不回答我问题尽带我绕圈子我是知道的,心里隐隐觉得事有蹊跷,我拽着家谦就是不让他走,就这样拉拉扯扯地来到机场。眼看关口在望了,最后我把心一横,恶念陡生,伸出罪恶的黑手向家谦裤子口袋摸去……
  “我靠!林涵你干嘛!放手!”家谦料不到我有这一招,慌了。
  “把机票拿来,你不说你就别想登机了!”我把手伸进家谦裤袋里。
  路人的眼神开始诧异了……
  “你先放手,你先放手!”家谦显然急了,拽住我的手想抽出来。
  “你先说啊,你先说啊!”我继续把手往里伸。
  路人的眼神开始暧昧了……
  “我说我说!你他妈先把手给我拿出来!”家谦脸红地朝我吼,“你再不把手拿出来咱们明早一起上头条!”
  “什么头条?”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激情男女当街互摸!”
  得,我赶紧把手抽给出来了。
  家谦走到一边去,沉默地点燃一支烟,脸色渐渐凝重下来,“林涵,”半晌,他终于开口,“你死到临头了!”
  我一怔,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林涵,”家谦看着我,继续说,“你知道赵扬他欠了银行多少钱吗?你跟他一离婚,债务均摊……”家谦没有说下去,我身子一震,猛然抬起头来。
  “这些年来赵家的公司早就被赵扬败得只剩个空壳子了,他大部分的贷款都是以你们夫妻共同名义借贷的,只要你们一离婚,负债分摊,你得到的那笔遗产还不够你还债用的!”
  家谦掸掸烟灰,看着我,“我估计他有九分的把握能赢这场官司,也就是说,你离婚以后不但得把刚刚得到的遗产拿去还债,说不定连怡红都得赔进去。”
  我愣了愣,想起过去自己确实签过几份文件,那个时候赵家帮我办什么转学申请啊,签证啊,一大堆类似的文件要赵扬转交给我。但当时文件上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而我本身也对赵家一直心怀感激,再说一个大家族在我个小女子身上能谋个啥啊!想想我连卖身契都签了,还有什么不能签的?所以赵扬叫我签的时候我也没细看就签了。
  现在想来,赵老爷子把一半遗产分给我,想必是早知道赵扬的作为,也知道赵扬会把我抓出来做替死鬼,因此他将一半遗产分给我,是希望这样可以帮到我些什么,但可惜他还是低估了他的儿子,高估了我。
  正当我在为我从赵扬手里贪来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便宜沾沾自喜的时候,他早已设好了更大的陷阱让我去钻,而我还懵然不知。
  凛冽的风“啪啪”的直拍打在我我脑门上,我的头于晕乎乎的。我想一定是刚刚吃下去的感冒药开始起效果了,不然我的思维怎么会变得这么迟钝?我看着家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赵扬……他一直对我不错的,”好半天,我才喃喃道,声音弱小而无力,“他前天送了我个珍藏打火机,又送了我个古董鼻烟壶,昨天还把丫小时候最喜欢的望远镜都给了我……”
  “林涵,”家谦打断我的话,皱了皱眉头,“我就知道你听到这事情会想太多。可你也不想想,小恩小惠还是大是大非面前赵扬他从来都分得很清楚!”
  “你以为你自己有几斤几两?你还想在赵扬手里占什么便宜?”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这些年来赵家对我的恩情我还不清,老爷子那份情谊更是让我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我和赵扬虽则不能算得上是什么好朋友,但怎么说都有十年的交情了。说我天真也好,说我无知也罢,我知道赵扬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但我只是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这样害我。
  家谦看着我,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许久,我叹了口气。
  机场的广播在催促旅客登机了。
  我吸吸鼻子,有些没精打采的推推家谦说:“那个,你去吧。”我指指闸口。
  “嗯。”家谦应了我一句,伸手摸摸我的头,“回去吧,不要想太多了。”
  我点点头,慢吞吞的转身往回走。
  脑子里有点混沌,有点乱。
  没走几步,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叫我,“林涵!”
  我回头,他转了一圈竟又给我兜回来了? “怎么啦?丢东西了?”我看着他问。
  家谦摇摇头,看着我搬水泥ag突然俯下身,我眼前一黑。
  外面沉沉的天幕终于被一道霹雳撕开,割裂了阴沉沉的苍穹。蓄谋已久的暴风雨开始大作,洋洋洒洒,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冰凉滑腻的落地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雾气,从窗外望去天地一片苍茫。
  机场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广播里的女声还在不知疲倦的喊:“前往H市的航班即将起飞,请没登机的旅客尽快登机……前往H市的航班即将起飞,请没登机的旅客尽快登机……”
  说实话,这次接吻是我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次接吻。
  由于当时感冒了,那鼻子堵得叫一厉害,平时说话的时候还能拿嘴巴来透透气,现在嘴巴也被堵着了,我就没地方出气了。家谦今天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怎么,反正吻得那是特仔细,特缠绵,时间特持久……
  可我总不能推开家谦换气吧?因此为了不破坏这骡慢蹄克的美好气氛,我只好憋住、憋住、死死地憋住!
  而事后家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说当时他吻完以后睁开眼睛,看到我双颊红粉绯绯,眼光迷离的那样子很妩媚,很风情。然后他还很是感叹的说了一句:“林涵,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有女人味!”
  我看他沉溺在美好回忆中一脸怀念与思慕的样子,我都不敢告诉他我当时那是憋气憋的……

  PART 20
  家谦要走了,临走时再三的叮嘱我:“林涵,把烟戒了。”
  我一听,二话不说,啪啪的俩袖子一甩,用半个机场都能听见的声音回答他:“喳!”
  家谦满意地点点头,丢下一句“等我”,就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回H市的航班。
  我不知道他是动用了什么方法,什么手段来帮我,反正第二天赵扬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赶回了美国,听老管家说是那边的公司税务方面出了问题,于是离婚的事情被无限期的搁置了。
  家谦要我等,那我就安安心心的等起来。那家伙跟我不一样,家谦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担心的主。我知道我现在只要把自己给照顾好了,就是帮家谦最大的忙。
  等待是一种很奇妙的心情,特别是当你认定确定,在等待的那头,一定有那么一个人,不负你,不忘你,一定会回来接你的时候,再漫长的等待都是一种幸福。
  看来赵扬那厮还不是一般的有钱,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他不仅有着单间的别墅,还有一个小小的后花园。其实我个人并不怎么喜欢带花园的房子,小时候看书里说的,后花园一般都是埋死尸的地方。
  可这个花园却不到我不喜欢,因为这里种满了玫瑰,清一色火红的玫瑰。那是母亲最爱的花。
  我想如果不是赵扬那孙子生意失败的话,这里以前应该还有一个认真负责,技艺高超的园丁。玫瑰生性喜冷怕热,爱阳忌阴,而在岭南夏天这种高温多湿的气候下,他竟然能把它们种得这样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于是我拿起大剪刀,开始做起园丁的活儿。我天天泡在花园里修枝、浇水、除虫、施肥。
  我真的没有再抽烟,没有事做的时候,我就每天喝着赵扬家里那十五美金一两的咖啡豆煮出来的液体在玫瑰园里晒太阳,装小资。
  很奇怪,自从家谦走了以后,这里天天阳光明媚。南部沿海城市的温润气息从松软的泥土地蒸发上来,潮叽叽,湿腻腻的,被太阳一晒,独特青草的香味让我舒服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真好!连保湿面膜都省了!
  前几天我在杂物房找到一本旧书,是大名鼎鼎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的《小王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赵扬”两个繁体汉字。很难想象,像赵扬那样的人小时候竟然也读过童话故事。
  《小王子》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会感到甜蜜愉快,因为所有的星星上,好像都开着花。
  日出月落,天上星宿斗转变化,这么多年来,望着天空,我的心情第一次这样平静。
  母亲一生收到的玫瑰无数,但她最想要的那一枝,却是永远都盼不来了。
  但是还好,有我这个女儿代她收下。
  我发现自己何其幸运,我的爱情离我而去十年,但它最终还是回来了。如果没有爱情,那么我还有钱,钱不算多,但至少我不至于饿肚子。就算我没有钱,我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可以供我挥霍。如果这一切一切我都没有,那么我还有家谦。有了家谦,就有了一切。
  我何其幸运,我从来都知道。
  终于有一天,我“咔嚓”剪断了一枝玫瑰的花茎之后,抬起头来。看到家谦站在我的面前。隔着一片玫瑰的花海对望一阵,家谦二话不说的走过来,吻我。
  我的身体承载着他的体重而向后倒下,压折了一片玫瑰。花汁的味道清香甜美,花茎上的尖刺划破了我的后背,殷红的血珠滚落下来,渗入黑色的泥土里。
  火红的花瓣,黑色散开的头发,我痛极,抓住家谦的肩膀死死不肯放手。
  南方的阳光很好。
  玫瑰的气味香甜而浓烈。
  我们像茑萝攀春木,菟丝附槐树般紧紧纠缠在一起,欲望相互攀升着越来越高越来越涨,最终在刺入云端的那一刹,开出艳丽的花来。
  我们达成共同意识,一刻都不想耽搁,笠日便双双飞赴美国办理离婚手续。
  在美国法院门口,我就看到了戴着墨镜的赵扬。赵扬看着我们两个一起出现既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表示愤怒,只是微微的一颔首,然后率先走进去。我回头望家谦,家谦也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必是我在A城的时候这两只已经是当面较量过的了,幸好,最终还是我的家谦赢了。
  赵扬承诺担当所有负债,剩下的共同财产两人平均分配。我占尽上风。心不在焉的将那些弯弯曲曲字母组成的离婚协议一扫而过,我就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手续再简单不过。
  十年前我离开家谦,在这里正式开始了我混乱的人生,十年后我和家谦一起回来,结束这场荒谬的婚姻。
  可是不是只要一结束了这场婚姻就意味着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像以前一样?
  离婚出来。
  赵扬也不再理我,径直上车。
  火红的林保坚尼在四部黑色丰田护驾下呼啸而去,在老美宽阔的大马路上格外抢眼,路人都纷纷为之侧目。
  可只有我和家谦知道,他的这种威风已经不久了。
  其实我并不恨赵扬。
  相反我还对他有深深的歉意。
  遗产本来就是他的,他凭什么白分给我啊是吧?
  可说我自私也好自利也罢,有时候要成全一些人就必须损害另一些人的利益。
  古来如此。
  老爷子啊,原谅我吧。
  我对着天空在胸口间划了个十字。
  国外的中餐厅味道不太正宗,我们坐在落地玻璃旁,看着撒满阳光的街道和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碗里的排骨,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很少有的,我们两个竟然都格外安静,没有说话。
  一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
  顺着声音望过去,我看到一个大大的红十字。
  那是这个州内最有名的一间私立医院。
  我的呼吸没来由的就有些急促。
  望着窗外半晌,家谦忽然的笑了一下:“林涵,你来过这间医院吗?”
  我没搭腔,盘子里的排骨被我大力一戳,飞蹦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滚才停下来。
  “林涵,”家谦皱起了眉头,“你就不能好好吃吗,非得戳来戳去的……”
  一如既往的呵斥着我,家谦站起身来,绕到我座位旁边,俯下身帮我擦拭衣服上的污渍。我沉默地看着他小心的,温柔的帮我擦拭着,可那块油渍还是飞快的扩散开来,印在雪白的衬衫上,灰黄一块。
  “我记得我刚刚来美国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有一次生病了……”他的手顿了顿,唇边浮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家谦果然记忆力非同寻常,还在继续刚才的那个话题。
  “家谦,”我头也不抬开口打断他的话,“你的汤凉了。”
  他在这里邂逅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很开心的事情吗?值得他微笑?
  我无意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七年前我母亲是从这里去世的。
  鲜红十字架的顶端湮没在美利坚很好的阳光中,沉重的往事潮水一般呼啸袭来,几乎将我淹没,我有窒息的感觉。
  美国不是一个好地方。
  我想快点回去。
  回到酒店后家谦开始像疯了一样不停的索要。
  带点惩罚的意味。
  虽然实在不明白从他不温柔的动作中隐隐透露出的怒火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还是没有开口问。
  没有人说话。
  沉默似乎是一种默契。
  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做了几回了。我只记得他在我身体里面最后一个冲刺后,高潮迭起,我眼前一黑终于沉沉睡去。意识模糊消散前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打湿了我的脸。

  程家谦
  早上九点的飞机。
  现在是六点半,身边的女人还在呼呼大睡,他尝试着把手臂从她身下抽出来,她哼哼两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她睡得那么香甜,仿佛天大的事情压下来都可以当被子盖一样。他曾经那么欣赏这份洒脱与豪迈,可他现在那么讨厌。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尝试过想念一个人辗转彻夜难免。
  昨天下午他本来想告诉她,刚来美国的那个时候他在这里勤工俭学终于累病了,然后来到这间医院里打吊针。
  打吊针的时候他也没忘记问护士,有没有见过一个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大大的,脾气固执得跟头牛一样的中国女孩。
  那时候护士想了想,说,二楼深切治疗室有一个重病人的女儿和他说的女孩子有点像。
  当时他一听之下,二话没说就举着吊针瓶子下二楼去了,刚出电梯他就见到一个女孩子从门口出来,背影很像她。
  可是她走得很快很快,他急了,迈开脚步就去追,怎么知道被输液管绊倒,摔了一跤,连吊针瓶都打破了,玻璃划得手鲜血直流。
  他想告诉她那个时候他有多糗,有多丢脸,
  可惜她并不关心。
  她更关心她盘子里的肉块。
  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上她苍白的脸,紧抿的嘴唇。
  他讨厌沉默的她,一句话也不说,让人琢磨不透,自私固执又任性。
  他起床,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
  临走的时候他看了卧室一眼,床上的被子被她踢到地上去了。
  想了想,他还是忍住了回头的冲动,他凝视了一阵她酣然熟睡的脸,毅然走出门去。
  穿过酒店大堂,挥手截停TAXI,一路畅通的来到机场。
  他换领登机牌,过了安检再过了出境审查,然后来到候机室。
  从候机室的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去,太阳才刚刚从机场的跑道尽头缓缓升起,光芒并不太刺眼。通红通红的一个圆球体映衬着周围灰沉沉的云翳,一架飞机刚刚起飞,远远传来引擎的轰鸣。
  却无心欣赏眼前美景,他要了一杯咖啡,一份晨报,眼光落在报纸上很久很久,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连标题都没看进去。
  离登机还有很长时间,候机室里没多少人。那个卖咖啡的美国老头就和他攀谈起来。美国人实在热情,家谦不得已地只好礼貌应对。
  “先生,你从那里来?”老头笑眯眯的问。
  “中国。”
  “你一个人来美国吗?”
  “不,”他顿了顿,“我和我的女朋友一起来的。”
  他小心啜一口咖啡,便利店的速冲咖啡香醇不足却苦涩有余,久久驻在唇间。
  “真的吗?那为什么不见你的女朋友和你一起回去?”老头伸长脖子作眺望状。
  “她不会回去了,”他摇摇头,然后自嘲地笑了笑,“又或许,她根本就不想回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涩涩地,咖啡愈发的苦了。
  老头儿看起来有些诧异,“中国是个美丽的地方,为什么她不想回去?”
  “我不知道。”
  老头看他的眼神有些同情,“为什么你不等等她呢。”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他说。
  老头:“那你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反正离飞机起飞还有很久。”
  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老头:“说不定她只是暂时有事,走不开呢?”
  老头:“说不定你多等一会,她就能和你一起回去了呢??”
  老头:“说不定她非常想回去,而你却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美国……”
  老头:“嘿,等等,先生,你要去哪里?!你的咖啡……”
  加州的阳光永远这么明媚,坐在飞奔回酒店的TAXI上他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有风吹过时微微凉爽。刚刚还在狠下心来想让她尝试一下被人抛弃的滋味,可他现在却多么想她早晨起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
  快一点,再快一点。
  出租车飞快地开过一尘不染的美国街道,阳光撒满路面。
  推开门的一刹正巧看到她。
  她似乎才刚刚起床,站在卧室门口,头发蓬乱,呵欠连天。
  突然看到他穿戴整齐的出现在门口,她有些诧异的揉揉眼睛,“家谦,你去哪里了?”
  然后还没来得及等到他回答,她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哈——啾!”然后再抬起头来,他发现她眼睛红红,鼻子红红,泪水涟涟。
  他眉头一皱:“怎么了?”
  “感冒了吧。”她吸吸鼻子,声音确实有些沙哑,“肯定是昨晚上把被子踢掉了。”
  他一怔,心中有些愧疚。
  他不禁大步走过去,疼惜的抱过她,想亲吻她。可怀里的人却神色慌张左闪右避地想要推开他,挣扎许久,方才扭扭捏捏地说出一句:
  “那、那啥,家谦啊,我牙还没刷……”

  PART 21
  回国的日子好,回国的日子妙,回国了以后就连看猪下水那厮也比往日漂亮了几分。才离开不到一个星期呢,再回到H市却已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大家好像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忙碌起来。
  首先是顾小花,同是奔三的老女人了,竟然让丫的给标上了个尾会!算命的给了她一个黄道吉日,几天前就开开心心拉着她的准男友飞海南三亚搞什么沙滩婚礼去了,丢下我这个昔日的良师益友置之不理……当初明明说过要我当伴娘的!这还不止,那厮走了以后丫的工作全都落到我头上来了,总编还特理所当然斯条慢理地说这是我份内的事情不能算加班费!啊……气死我也!
  接下来的是柳飘飘,柳飘飘竟然恋——爱——啦!那位爷好像是H市一个如今混得风生水起的主,飘飘现在可扬眉啦吐气啦,把以前的伪LV全换上了真货。我纳闷的说这真的伪的图案还不都一样么,这买假货又不比隆胸,你隆胸多投点钱进去说不定那质感手感安全感还真能更上一层楼,可你这买个皮包花个几万块钱的你还能指望它丢了以后会自己长出两条腿跑回家么。柳飘飘听到我这番言论俩白眼一翻,难得的没有跑上来掐我。也是,丫现在是贵族啦!不能随便在街上掐人脖子啦!
  最后是猪下水,唉,天不开眼,还真让丫开成了一间连锁在旁边!竟名曰:万花楼。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多俗啊这。不过双管齐下这生意可让丫赚了个盆满钵满,丫现在财大啦,气粗啦,天天来找我家萧萧搓麻将!这厮打麻将不碰不糊不自摸,偏偏爱洗牌。洗牌的时候那两只手在麻将桌上搓啊搓啊搓,十只手指上那加起来N克拉的钻戒就在我眼前闪啊闪啊闪啊闪啊……
  上次停电的时候来,家谦他说他没看清楚,后来几次过来亲眼目睹了我家脏乱差的环境,特别是还有一次他在我家无线上网直到半夜,突然一声鬼哭狼嚎把他吓了个半死,这个胆小鬼连忙叫醒我两个人趴在墙角边听了半天终于证实原来是隔壁家的小夫妇俩在做有氧健身操……自此发现我小破房的隔音效果奇差无比,家谦从哲学的角度来一分析,发现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存在着两面性,也就是说咱们能听到别人的,别人也能听到咱们的……
  然后家谦就终于忍不住啦,爆发啦,立时拿出他那说一不二的气派,第二天就叫人把我的东西统统搬去了他那里,搞得那天我下班回家时吓坏了,还以为遭盗了,哆哆嗦嗦打电话给家谦喊:“家谦啊,完蛋啦!俺家里来贼啦,丫个变态连俺胸罩都没放过……”
  今天是美丽周末。家谦上午加班,中午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前绘图。
  顾小花那不厚道的最近天天打电话回来炫耀她在三亚的幸福生活,今天吃大龙虾啦,昨天看珊瑚礁啦,明天又要去跳降落伞啦。我一听,妒忌啦!转头就向家谦哭诉,家谦的耳膜再坚强也受不了啦,终于答应我只要把手头的任务完成以后他就带我去北戴河玩啦!
  于是我身体里潜伏已久那根叫“勤奋”的筋被抽出来啦,激发啦,日以继夜披星戴月的坐在电脑前挥舞着我的鸡爪子。家谦说我整一头犟驴,抽不得骂不得,非得有根胡萝卜吊在前面才肯撒蹄子跑。
  这天家谦下班回来就在客厅喊:“林涵,换衣服去,跟我去同学聚会去!”
  我在房间里手一抖,电脑屏幕上小明星漂亮的脸蛋上立马就出现一条黑线,我连忙拿橡皮去擦,结果手忙脚乱的又不小心把她的鼻子给擦掉了,于是好好一张脸啊,糊了。
  有些心不在焉的关掉photoshop,我探出头问家谦:“哪的同学聚会啊?”
  “美国的同学,你不认识。”家谦对着镜子打领带。
  “美国的同学跑来这里聚会干嘛!”我郁闷。
  “最近H市不是召开国际经贸合作会议嘛,一群天南地北的人不就在这聚头了呗!”家谦有点不耐烦了,“你管这么多!”
  “噢……”
  “怎么了?”家谦打好领带,回头奇怪的看着我。
  “没、没,”我摆摆手,“家谦您是好同志,没被披着资本主义外衣的花花世界诱惑,懂得回来报效祖国,俺谨此代表党和人民嘉奖你!”我朝他伸出一大拇指。
  家谦甩我一白眼。
  我缩回脑袋坐在床沿上有些发怔,这时家谦走进来,看到我还没换衣服,皱起了眉头。
  在他还没有出声之前我赶快先发制人的说:“那啥,家谦啊,你看我这不是闹肚子疼么,我还是不去了……”
  “黑色的好还是灰色的好?”家谦看都不看我,径直从衣橱里拿出两套西装,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呃,灰色的……”
  “嗯?不对,那个,家谦啊,我真肚子疼啊……”
  “吃吃就不疼了。”家谦拿着灰色的那套西装出去了。
  我无奈。都怪以前撒谎撒多了,现在家谦都已经升级为自动测谎仪了,我是不是在撒谎丫眼皮子都不用抬,光听声音就能判断了。
  靠!
  “家谦,丫们在国内混的多不?”我尾随地跟在家谦后面问。
  “好像没有,”家谦想了想,“国外环境多好啊,他们几乎都还在国外混,就我一个回来了。”
  “那在香港啊,美国啊混的多不?”
  “有一些……”
  家谦话头猛然一顿,突然意识到我在害怕的是什么。
  “林涵,”家谦的声音顿时变得柔柔的,“他们之中认识赵扬的不少,但我敢保证跟赵扬熟络的不多,应该都只是生意上的一些联系而已。再说了,他们之中很多人不光是我的同学,还有很多是我生意上的客户,以后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要是你这些活动都不参加,那以后那些规定要携伴出席的宴会你叫我带谁去?我的女秘书Annie?”
  “我靠!”我瞪他,“你敢!”
  “那不就是了,”家谦笑了,“快去换衣服吧!”
  这家伙威胁我呢!我撇撇嘴,关上电脑钻进洗手间。想了想,又跑出来,把那N年用不了一次的化妆盒给拿进去。
  一刻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林涵你还有完没完!”家谦终于不耐烦了,在门外吼。
  “就来就来!”我把手上的唇膏又往嘴巴上抹了抹,然后一丢,开门出去。
  家谦愣住了。
  “干嘛干嘛!”我看着家谦的眼神,有些心虚的叫嚷起来:“嫌弃我啊?那我不去了。”然后顺水推舟的往沙发上一坐。
  “怎么不去了?”家谦皱起眉头,拿起车钥匙,“去!”
  推开包厢门的时候,原本讨论热烈的场面突然一下子静下来,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刷”的一下集中在我身上。
  “哟!家谦,”有人笑开了,“我们这头还在打赌说你会不会带个女朋友来呢,他们都赌不会,就我一个赌会!你小子果然没令我失望啊!”然后他转过头,笑着对我说:“嫂子挺漂亮的嘛!”
  嘿嘿嘿,他说我漂亮。我在心里乐开了,不枉我在厕所呆了半个小时的结果。这叫啥,一进化妆间,母猪也能变天仙!
  虽然知道他们口中都是恭维的居多,但我真挺高兴的,在一起这么久了,好像直到现在才终于给家谦长了回脸。用家谦的原话来说,那就是相当的难得啊。
  我拿眼瞟家谦,他还是那副荣辱不惊淡看风云的嘴脸,可是,你看你看,他那悄悄上扬的嘴角,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出卖他啦!估计丫此刻心里比我还乐。
  席上的精英们都是来聚会的,各自寒暄了一阵后注意力很快从我身上转开,又上窜下跳地说起了国内经济走势,政治格局什么的。我拉着家谦找了个角落坐下,家谦从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在这些非正式场合的聚会下他就更是只坐在那里听,偶尔被逗乐了,就浅浅一笑。
  估计能猜到我今天走的是淑女路线,准不好意思夹菜。大部分时间家谦都在一旁伺候着我,一有菜端上来,就附在我耳边小小声问吃不吃这个菜,吃不吃那个菜,得我首肯以后,丫就猛地给我往碗里夹,我端坐在位子基本上是手都不用伸的,那款真真是要多老佛爷有多老佛爷!
  席上的人见了又笑我们,说我们是伉俪情深。我听了两眼一翻,差点儿没脱口而出:屁!这是老娘我驭夫有术!但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啦,不然让家谦知道了估计得打死我。
  家谦今天似乎挺高兴的,脾气特好,难得温柔一次,连我喝汤的时候不小心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他也不鄙视我了,坐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那眼里的柔情蜜意哟,能滴出水来。你看看这人,不就是被人夸了一句么,这被夸的还是我!丫就高兴成这样,啊——忒虚荣了!我边吃边琢磨,估计这顿饭我表现好了,没准晚上回去还能当回老佛爷。
  “家谦,你女朋友……很饿?”
  正当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盘中餐时,席间突然有人发问。
  哟?问到我了?不能再吃下去了。
  我连忙一抹嘴巴抬起头,说:“不饿不饿,已经饱了。”
  “没关系,”那人笑眯眯地说,“叫服务员加菜就行了。”
  “哎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连连摆手,“我真的饱了!”眼看那人真的挥手要叫服务员过来,我急了,想站起来拦他。
  “笨蛋!”桌子下的脚被狠狠踢了一下,然后传来家谦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人家跟你客套呢,你还真以为是为你点的啊,这桌子上大半的菜都是你吃的你能不饱么你……”
  席上对话渐稀,看来已接近尾声。
  我搁下筷子挺了挺吃饱的肚皮,暗自运功调息助消化,正当我气沉丹田全神贯注渐入佳境的时候,身后包厢的门“呯”地一下蓦然打开了,我气息一乱差点没走火入魔。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挺着个将军肚子,高且胖,一脸乐呵呵的笑纹皱得跟朵菊花似的。此人一来,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席上有人大叫:“老高,老高,你来晚了!罚酒!罚酒!”
  那叫老高的也不含糊,呵呵一笑当即就咕嘟咕嘟的灌下去三杯,然后杯子往桌上一磕,“腾”地一下脸就红了。
  服务员加了个座位,老高施施然落坐在我旁边,然后就开始天南地北的侃起来。看得出这老高也是一猛人,自从坐下来以后那嘴巴就没有消停过!上至天文下通地理的各国见闻巷尾八卦他什么都知道,简直就是一活生生的江湖百晓通!
  他来了别人也不说话了,就都听他侃。侃国内外经济发展那是工作需要,侃某某某公司总裁跟某某某女明星的绯闻那是娱乐需要!看丫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的样子,从而得出一个结论:八卦,并不光只是女人的天性。
  我在一旁看他的年纪实在不像是家谦他同学,于是悄悄拉一拉家谦的衣袖问这老高是何方神圣。家谦告诉我说这老高高中毕业就去美国闯荡了过了一段时间,后来觉得还是读书有用,就又回去读了,毕业的时候正赶上跟家谦他们一届,丫的人脉关系四通八达,出奇广阔。
  我“哦”了一声,这时席上有人调侃:“老高啊,你都这岁数了怎么还不找个伴啊,人家家谦现在都沦陷了,怎么你还孤家寡人一个啊?”众人都笑起来。
  “哟嗬!”老高乐了,狠狠一拍家谦肩膀,“你小子原来不是同性恋啊?”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家谦也笑,还不忘回头看我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俺懂!俺懂!俺懂你的意思!!!!我激动地也用眼神回应家谦,俺知道这些年来你为俺守身如玉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俺今晚上回去就好好嘉奖你去!我拼命地朝家谦含情脉脉的抛媚眼传情,眼皮子上粘的假睫毛啊……都快被我眨得要掉下来了。
  “俺闺女呢?闺女在哪?把闺女叫出来让咱看看!”老高伸长脖子找闺女。
  我把小脑袋从家谦背后探出来,朝他挥挥手:“HI!”
  老高看看我,“嘿嘿”一笑,竖起大拇指:“闺女生得漂亮,你小子行啊!”
  我再看家谦一眼,啊!那小子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估计心里早就爽翻天啦!
  家谦笑着帮老高满上酒,顺便问了一句:“嫂子呢?”
  “哎哎哎,别提女人啊,这年头啊,外面的女人忒不可信了!”老高连连摆手。
  “怎么?难不成你老高还能被人骗财骗色了?”又有人笑。
  “不是我,”老高喝了口酒,摇摇头,“你们知道赵扬这个人么?”
  我脸色猛然一变。
  “知道的,”席上有人点头,“不过我印象那小子好像不喜欢女人的啊!”
  “就是他身边唯一一个女人就让他着了道儿!”老高摇头叹气。
  “老高你先别叹气,说说看看嘛。”有人催促道。
  老高喝了口酒,拉开话匣子:“那我也是听来的啊,内容是真是假我也不敢包!”
  “前阵子我想搞点投资,然后看赵扬那公司的股份不错,我有点心动,就去咨询一个跟赵家关系不错的朋友。那朋友一听就说,老高你千万别买,买了你准后悔!我当时留了个心眼就问,为啥别买啊?我那朋友就说,赵扬他麻烦大了!丫前几年投资失利后就没缓过来过,现在老爷子去世了,又把一半的股份留给了那挂名的媳妇。赵扬要离婚,那媳妇一看自己要还一半的贷款。不乐意啦!找了个不知哪里的后台跟他谈,没谈拢,就把赵扬在国内的银行贷款纪录都捅到美国去了。人家美国人一看,哟嗬!你小子在国内还欠人一屁股债啊,还没听你说过!于是就说丫的诚信有问题,都不贷款给他了,弄得丫现在好几个指望翻本的工程由于资金不到位都停工了。听说那后台手里还有赵扬逃避高收入课税的证据,反正最后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赵扬就一个人把该两个人分摊的债务都背上了身,连遗产也不敢跟那小媳妇争了。”
  老高点燃一支烟,悠悠地继续道:“照我看啊,这事儿八成是竞争对手在搞鬼!那丫头也忒吃里扒外了!据我所知那赵老爷子可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席上有人暧昧一笑:“是真当亲生女儿还是内有猫腻啊?”
  事不关己,这些人一个个都兴致勃勃的谈论着。我低着头坐在位置上,感觉自己像是被推上了审判席,一群人嗡嗡地在耳边诉说着我的罪行,只觉手脚冰凉,胸闷气短,胃部抽搐成了一团,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里面死命翻腾着,有轻微的呕意。
  这时家谦握住了我桌子底下的手,用力的握住。“小涵,”他低声叫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要是真的话那小媳妇可是忒精明了!”席上的人还在说,“勾了老的,害了小的,拿着赵家的钱转头又找了个靠山!”
  “可不是!”老高接茬儿道:“我记得当初赵扬婚礼的时候我还跟我当时的老板去观礼来着,当时看起来挺清纯的一小姑娘没想到丫就这么狠!”
  “话说那丫头的靠山是谁啊?”有人开始揣测,“竞争对手?情夫?”
  老高吐出一口烟,笑了笑:“谁知道呢!”
  “哎闺女,帮我把那烟灰缸给递过来好吧?闺女,闺女?”
  直到家谦推了我一下,我明白过来老高那是在叫我。
  我伸手去拿烟灰缸,手从家谦那里抽出来,我才发现它抖的如此厉害,要不是家谦及时接下烟灰缸帮我递到老高那,我说不定就真不小心的给砸人家手上去了。
  老高也没在意我的失态,掸了掸烟灰,然后对我笑笑说:“谢谢啦!”
  “不用。”我朝他点点头,脖子有些僵硬。
  他开始瞟了我一眼没在意,就回过头去。忽然又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回过头来。
  我心里本来就发虚,看到丫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转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对望三秒。
  “哎!你是……”
  老高看我的眼神越来越诧异,我看着他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喘不过气来,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线,我“嚯”地站起来,低低说了一句“我去洗手间”,然后就匆匆向包厢外走去。
  身后老高惊讶疑惑的声音还在继续着:“哎!你、你是那个……”
  我的手已触到了门把。
  “哎!你叫林涵,对不对?”老高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你就是林涵,对不对?”
  包厢内陡然一片死寂,我那本来如千军万马奔腾的心跳突然一下子,不跳了。自知逃不过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放开门把手,回过头,向他嫣然一笑:
  “哟,瞧您说的,俺不叫林涵,俺叫林蘑菇!”

  PART 22
  昂首阔步地出了包厢的门,拐了个弯,走到洗手间,听着身后的门关上,一口气猛地一泄,我的双腿才不由自主的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我不知道家谦现在在那边是怎么跟别人解释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心情越来越烦躁,一种后怕的感觉渐渐从心底升起,如小虫噬咬的黑洞般慢慢扩大。我想抽烟,可摸遍了全身上却一根烟都没找到,我更烦躁了,这时候我开始后悔,怎么当初就这么听话的把这烟给戒了呢!
  我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自来水沁底冰凉,洗不掉心中的烦躁与不安。不知道自己在洗手间里呆了多久,直到家谦打我电话,我才抹抹脸上的水,慢慢走出去。
  家谦在洗手间门外等我。
  “小涵,”他一看我出来,像是松了口气,急急走过来。
  “他们那帮人嘴就是这样,说过就算了,第二天没有人会记得发生什么事情的,林涵你脸皮这么厚,不至于在乎这点事情吧?”家谦开始还想调笑一下的,后来看到我的眼神,不敢笑了。
  “林涵,”家谦急了,拉住我的手,“你要是真在意人家说什么,那我们走好不好?我们去美国?英国?墨西哥?冰岛?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摇摇头,“不用,”我说,“我哪也不去,我下去走走。”
  “那我陪你!”家谦说。
  我说:“真的不用,我就下去买包烟而已。”
  “买烟?”家谦虽然皱了皱眉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点点头:“那好吧。”
  我转身,走了几步,家谦突然在后面叫住我:“小涵,不要走太远。”
  “嗯。”我点点头。
  “……不要再怀疑我的耐心,不要再考验我的毅力,”家谦继续说,似乎话中有话,“我终有一天也是会累的,如果你走得太远,我不敢担保我是不是还有这个力气一次又一次的把你找回来。”
  我顿了顿脚步。
  “小涵,你懂我的意思吗?”家谦问。
  我又点点头,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我走进去。
  “不行,林涵,”这个时候家谦突然再次开口:“我信不过你,你还是给我回来……”
  我回头,电梯门却在这一刹那蓦然阖上,载着我飞速下沉。
  *****
  出了酒店门口,我在对面的小卖部买了包烟,又顺手操了支酸奶。
  我记得这“XX”牌的酸奶以前的广告是个小姑娘一边伸出舌头舔嘴唇做陶醉状,一边娇滴滴地用假声说:“mu~~酸酸甜甜,这就是初恋的味道~!”
  高中那会儿不知道是发育还是怎么的,反正我是特别容易肚子饿。家谦每天第三节下课买回来的课间餐中就有这个牌子的酸奶。那个时候即使家谦解释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还是坚信他买这酸奶给我是有特殊含义的。于是每当下课,我就叼着根吸管,含情脉脉的看着家谦,也不管自己五大三粗的形象,硬是学着那小姑娘用嗲得发腻的声音呼唤:“mu~~酸酸甜甜,这就是初恋的味道~!”
  当年家谦那是一多么纯情的小男生啊!被我这么一调戏,满脸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由于我这一不要脸的行为,连带着受到了大家集体的鄙视。
  如今我抽着烟,喝着“初恋的味道”,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条凳上,看大街上人来人往。
  有时候,回忆让我们快乐,让我们忧伤,让我们感叹,让我们唏嘘。让我们感到曾经活得多么精彩,让我们老了以后仍然有梦可做。但,它的意义仅仅如此。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我拿出来一接通,还没放在耳朵边呢!就听见柳飘飘那能震爆玻璃的女高音在那边吼:“呜……蘑菇啊……我又失恋啦……”
  柳飘飘一见到我就哭,一个劲儿的哭,那泪腺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哗啦啦的流。
  我挺郁闷的说:“我说柳飘飘,你这不是天天失恋么你,怎么你还没习惯啊?”
  柳飘飘瞪我一眼,“我失恋了来哭一下发泄发泄怎么就不行啦!”
  “好好好,您继续。”我没话说了,坐在一边不再理她了。
  柳飘飘哭了一会,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诧异的看着我:“哎,蘑菇。你不是戒烟了吗?”
  “戒?”我看了看手中就快燃尽的烟,“戒个屁……”
  我脸皮极厚,跟家谦他们的生活圈子也没有交集,那些流言怎么传也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我在意的不是那些流言,我在意的是家谦,如他所说,这些人当中许多不但是他的老同学,还有很多是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毕竟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混的。我虽然从未给他长过什么脸,但也不至于让他丢脸。可这次实在是……
  这些年来我林涵别的不会,但懂分寸,知进退,这点做人的基本道理我还是懂的。我知道任何一种付出都有它的底线,虽然家谦说他肯和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我又怎么能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我又怎么可能让他放弃一切,一次又一次?
  “林涵,你手机响很久了。”李萧萧把手机拿给我。
  我接过手机一看:程家谦。整整十个未接来电。
  我看着“10”这个数字怔了怔,突然有一种宿命的感觉。我对自己说:
  这样吧,如果他再打来一个电话,那我就接。
  可家谦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这天我在“怡红”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回到我的小破屋。
  路边的小电影院在放电影,大大的招牌上写着有当红的女明星半裸演出。
  出于一个妈妈桑的基本职业素养,我义不容辞的要去考察一下现在到底流行什么样的身材比例,是胸大的好呢,还是平胸的好呢,现在是妖冶型的吃香呢,还是卡哇伊的受欢迎……
  ……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不纯洁。
  门票不贵,才十块钱。
  我记得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没事干就喜欢和家谦出来看电影,那个时候寻刺激,还专挑鬼片看。开始挺害怕的,听到那阴飕飕的音响效果就赶紧蒙上眼睛。家谦看我这样就说我是花钱买罪受,说十块钱一张的门票被我蒙掉了五块钱,要是再这样看下去,还不如回学校自习去……
  靠!我郁闷的摸摸鼻子,怎么又想起这些来了!赶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半数以上都是中年谢顶的猥琐大叔型人物,像我这样一个年轻女的来看女明星半裸演出的还真是没有。
  电影院一黑,影片开始了。
  黑屏。
  然后有人声响起。
  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
  男:“会啊。”
  女:“你会一直找吗?”
  男:“会啊。”
  女:“你会一直找到死吗?”
  男:“会啊。”
  女:“你撒谎。”
  ……
  女人独特的嗓音沙哑低沉,仿佛带点嘲笑。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声音显然敷衍不耐。
  靠!原来是爱情文艺片!
  我抬起脚想走,想想那十块钱,还是坐下了。
  画面由阴黑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一条昏浊而黄绿的河流缓缓流向不知何方。残旧的烟囱,废弃的楼坊,远处钢筋水泥的城市犹如荆棘般耸立,我看到河边有肮脏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摇曳生姿。
  一张张普通的脸在镜头前掠过,他们骑着单车,带着孩子,在桥墩旁抽着廉价的香烟,等着十五分钟一班的公车,还有生活在河甬上的人们,生锈的平板运货船马达突突的冒着黑烟,他们蹲在甲板上迎着江风,洗得发白的黑色夹克衫。
  ——生活是一场尴尬的戏码,人们的表情麻木而宿命。
  “我经常一个人带着摄影机去拍苏州河,沿着河流而下,自西向东,穿过上海。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传说,故事,记忆,还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积在这里,使它成为一条最脏的河。可是还是有许多人在这里,他们靠这条河流生活,许多人在这里度过他们的一生,在河上,你可以看到这些人。”
  一个男人淡淡开口,漫不经心的语调,我开始跟着摄影师的镜头,去看这一场在河甬上发生的故事
  “看的时间长了,这条河会让你看到一切,看到劳动的人们,看到友谊,看到父亲和孩子,看到孤独,我曾经在一条驳船上看到过一个婴儿的诞生,看见过一个女孩子从桥上跳下苏州河,看见一对年轻恋人的尸体被警察从水里拖起来。”
  “……关于爱情,我想说,我曾经看到过一条美人鱼,她坐在泥泞的河岸上,梳理着她金色的头发。别信我,我在撒谎。”
  影片画面粗糙不堪,摇摇欲坠。
  我看不太懂,我说过,我是一个极度肤浅的人。
  所以当美美对摄影师说起那个叫马达的男人找了牡丹一辈子的时候,我和那个薄情的摄影师一起笑了出来。
  这样劣拙而恶俗的蹩脚三流爱情故事我也会编。
  然后我就真的编起来:曾经有一对很好很好的大学恋人后来各奔东西,很多年以后重遇,男的变成了英俊多金的CEO,女的变成了兢兢业业的小鸡头……
  我在座位上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有没有说过,在美国的那天其实我根本没有睡着。
  家谦一走,我就从床上爬起来了。我看着原本并排放置着的两个行李箱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我就知道,我被抛弃了。
  加州的阳光很好,但是加州的清晨还是很寒冷的。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想了很久,想如果家谦走了,我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家谦的再次出现,我一直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率领着手下的弟弟妹妹们走南闯北,将事业范围扩展到全亚洲乃至世界。从一个小鸡头做到大鸡头,然后再做到老鸡头,最后背负着世界鸡头的盛名拿着五保老人的社会福利,混在人群堆中清简余生。
  生活过得寂寞而我却早已习惯了。家谦的蓦然出现的确令我兴奋了一阵,特别是我看到家谦仍然不变的坚守时,我就感动了,被幸福冲昏头脑了,失去理智了。
  在这之前我一直天真的以为,相爱就可以。当初我们之间相隔着婚姻这座大山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只要把这座大山搬开,家谦就在那边等我。可如今这座山没了,我才发现,原来距离仍在。
  我忘记了我们之间相隔着十年的荒蔓岁月,而这十年间,我们的性格、身份、社会地位乃至交际圈子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一直以来赖以维持感情的是那段逝去的青涩岁月中的美好回忆,可回忆是脆弱的,我不知道在俗世间的流言蜚语、轻蔑、嘲笑甚至是恶意攻击下它能存活多久。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该诅咒上帝好呢,还是感谢上帝好。
  因为回国以后才发现,许多当年跟我们一样同是情侣的同学啊朋友,现在竟然没有一对在一起。听他们说起毕业时因为距离、工资、房款压力,种种现实的原因而分手,看他们说起当初如胶似漆的另一半,那种冷淡漠不关心甚至是鄙夷的眼神,我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古人总是有大智慧,他留给我们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岁月洗牌,回忆自动过滤掉了当时悲哀的部分,因此我们每每回想起过去,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可细想一下,当年我和家谦真的就这般无忧无虑吗?其实和众多情侣一样,因为我那倔脾气和家谦那什么都不说的闷骚性格,我当年和家谦吵的架不算少。我想如果不是由于母亲的意外,让我们在最甜蜜的时候嘎然而止,说不定我们也会如大多数学生情侣一样,激情被时光消磨殆尽,只剩下现实中的心灰意懒。吵着吵着就累了,累了就淡了,淡了就分了。
  十八岁的时候,我坚定的认为,那最美的爱情是手牵着手看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喜欢王子与公主,甜蜜的结局,最欢喜不过,最圆满不过。可这种结局通常只会出现在书里,出现在电视剧里,但绝不会出现在生活里。如今我二十八岁了,我开始欣赏那些看似残缺的美丽,那种激流勇退的智慧,在最颠峰的时刻嘎然而止——任何结局都是狗尾续貂。
  王菲在曾经有一句歌词:等到我们互相了解,再互相轻蔑。
  ——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吗?
  我不知道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家谦最终改变了主意回来,但我由此知道,我们的爱情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定。
  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怀疑着。
  家谦在怀疑着。
  我也在怀疑着。
  影片的最后,摄影师独自坐在阳台上喝酒。廉价劲大的老白干自嘴角溢出,浸湿衣领。沿着喉咙流进胃里,发出空洞的声响。
  然后镜头飞跃掠过阳台,重新回到苏州河上,一条驳船在河上缓缓飘浮前进。马达激起的水花两边排过,穿过桥洞,单一的画面从灰色的河水渐渐升上灰色的天空,在日光下逐渐扭曲,变形。
  影片的结束依然是摄影师平静到冷漠的声音:
  如果美美没走,也许我们还会象以前那样喝酒,一起在苏州河上漂荡,一直漂向大海……也许太阳会出来,河水会变得很清澈,我没有撒谎,你会看见……
  可我不会再去找美美。
  因为我知道一切不会永远,
  我知道只要我回到阳台上去,
  我的爱情故事会继续下去,
  可是我宁愿一个人闭上眼睛。
  等待下一次的爱情。
  ……
  美好的爱情是会让人无法自拔的,有时候正是因为太爱惜,才不想让这份爱情在尘世的纷扰中逐渐荒芜。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去找我吗?”
  “不会,我宁愿让你留在我的心里。”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随着人流走出电影院的,也忘记了电影是什么结局。
  我头疼。
  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着了。
  然而那天晚上我却做梦了。
  梦里有一个男人在抽烟,他背影沉重,面容模糊。
  他问我,“你相信爱情吗?”
  我摇摇头,“不信。”
  他笑:“你撒谎。”

  PART 23
  关系突然一下子变得很微妙,我不清楚我们现在这算是怎么了,分手了?没有啊!闹别扭了?好像又不是。但我知道这种微妙的关系只要任何一个人稍稍伸出一只手指就能捅破
  ——可没有人伸出那只手指。
  看来家谦是累了,真的是累了。而我内心深处其实隐隐觉得,如果家谦能真的能够就此放下我,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怡红”最近有点麻烦,内部传来赵家濒临破产的消息,“怡红“人心惶惶,有资本有能力的小姐妹开始为自己寻找后路,一个一个跳槽离去,其首选自然是对面的两间“倚翠楼”和“万花楼”。剩下那些无处可去的老姑娘在苟延残喘。我没有澄清,没有解释,任她们离去。于是生意日况俞下。最近比较颓废,看着猪下水那日益飞扬跋扈的身影,忽然都没有了跟她掐架的兴致。
  柳飘飘哭过以后也跟个没事人似的,男人是照样的找,恋爱是照样的谈。楼上的小媳妇炒股亏大了昨天哭着嚷着要跳楼,磨叽了好一阵子,被人劝下来以后今天又拿出了买房的钱摩拳擦掌地准备再次下海翻本。
  我昏天暗地的忙了几天,终于把总编派下来的任务完成了。上交以后,我就闲了下来。时间是有了,可是再也没有人带我去北戴河玩了。对此我很是忧愁了一阵。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生活中惨痛的教训多了去了,谁也没有因此而学得乖些。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路上的行人依然匆匆,电视里热播着最近的新闻要点,某某地方的豆腐渣工程坍塌,“哗”的一声,数十条人命就这样从此消失不见。
  很多人说到爱情,似乎那是天崩地裂星辰黯淡日月无光的什么大事情,可我却觉得,偌大一时代,欲爱不能,欲求不得,欲罢不能者皆有之,你伤,有人比你更伤。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所以有时候看着报纸上那些失恋的人烧炭上吊割静脉的就觉得特不可思议。生活,那么轻易的就将我们淹没了,在其间挣扎,并没有太多时间悲哀。
  就好像现在,我伸出食指挑起李萧萧的下巴,对他说:“妞,给大爷笑一个!”
  “嘿嘿……”李萧萧咧开嘴巴,龇牙咧嘴的给我笑了一个,跟个大马猴似的。
  “我靠!这么丑!”我皱了皱鼻子,“来人啊,拖下去赏给弟兄们了!”我挥挥手。
  “啊,大爷不要啊!”李萧萧一声娇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扑过来抱住我手臂。
  柳飘飘在旁边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笑。
  快乐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直到柳飘飘前几天来找我,言辞间有些闪烁,扭捏半天才说,家里人在家乡给她定了门亲事,要她春节前赶回去见个面,培养一下感情,然后明年开春就把亲事给办了。
  飘飘一向说话爽利豪迈,很少这样为难的,估计是觉得在“怡红”这种情况下走的话太没义气,可这门婚事又太重要。
  可我还是有些诧异:“什么?没谈恋爱就结婚?”
  飘飘点点头:“林涵,我不小了。没空去谈那些小孩子玩的劳什子恋爱了。”
  我看着飘飘一脸认真的样子,有些眩昏,照她这样说,是不是我也应该找个不熟悉,但是很合适的人,就这样将就着,过一辈子?
  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一点都不老,因为我还是怎么都无法接受这种思想。
  我突然发现,这些年来,我还真没想过要嫁给除了家谦以外的其他什么人。
  这天我送飘飘上回乡的火车。
  “蘑菇,我走了啊。”飘飘看着我,那样子似乎挺过意不去的。“你以后,多保重。”
  我笑笑说:“好啊,早点回去,早点结婚,早点生个胖小子出来,让我当干妈!”
  飘飘本来听到我前面的话的时候挺高兴的,但一听到我最后一句话时,脸色不免有些微变。
  我转过头去装作看不见她的失态,心里却是明明白白的,飘飘既然打定主意要从良,回去做一个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好老婆,好妈妈,她又怎么可能欢迎我这个熟知她过去不堪历史的人破坏她的平静生活?
  于是我知道,这一别之后,我再也不会跟飘飘见面了。
  她将与过去,挥手告别。
  先是遇上家谦,然后遇上老爷子,离开家谦,遇上赵扬,母亲的离开,我回来,再次遇上家谦,离开赵扬,如今柳飘飘也要离开了,过不了多久,李萧萧也要走。
  我早就习惯了生命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或是有人一走不回头。但每一次的别离仍然令我感到哀伤,有物是人非的感觉。
  天气转凉,鲤鱼风吹过,冬日里光秃秃的枝桠与满地的落叶,即使有阳光,也不免有些萧瑟。
  我依然穿着单衣单裤睡眼朦胧的在“怡红”和杂志社之间来回奔波,直到有一天,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学生走在我前面抱着肩膀说好冷啊好冷啊,然后用很奇异的眼光打量我,我才猛然惊觉,啊,冬天来了。
  什么时候变得迟钝起来,连冷热都不辨
  一个人走在坦荡荡的大街上,有些寂寞。我随手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一个一个的翻下去,翻到“程家谦”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手指顿了顿,有些鬼使神差的按了下去。
  我一惊,等我醒悟过来我在干什么的时候,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诡异心情,我却没有立时挂断。
  转念间,电话已接通。
  “喂,你好。”那边传来家谦沉沉的嗓音。
  “家谦,”我说,“我是林涵。”
  “嗯,我知道。”家谦在那头毫不惊讶。
  我一怔,暗骂自己傻逼,怎么就忘记了来电显示这一功能了呢!
  “有事?”他问。
  “没,”我说,“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家谦淡淡道。
  还不错……
  我“哦”了一声,心里没来由的有一丁点儿失落。
  “你等等。”家谦突然说。
  “噢……”
  “Annie,三点钟的例会在五楼开,你帮我把这个月的业绩报告和财务汇总整理一下然后拿过去。”家谦在那边的声音沉稳而有魄力。
  “可以了。”家谦回过来对我说。
  “你……很忙?”
  “还可以。”
  “那我不打扰你了。”
  “嗯,那有空联系。”
  “好,再见。”
  “再见。”
  通话结束,00:59秒。
  一个多么令人忧愁的数字。
  我停下脚步,心里滋味陈杂。我想到那句“有空联系”觉得有些好笑,嘴一咧,却不小心掉下来两颗金豆豆。我不知道这冬天是哪来的沙尘暴,反正这沙子是塞了我满眼满口,堵得很,堵得慌。
  虽然我知道即使家谦再怎么想我,以他的性格都不可能在工作时间当着同事的面对我说,我不好,林涵,你快给我滚回来。但我还是觉得哀伤,再怎么安慰自己都没用。
  说实话,我不希望他比我过得好,我不希望他比我更释然,我不希望他遗忘得比我快,因为这样我会忧伤,我会觉得我吃亏了,因为我爱得比较深。爱情中斤斤计较是我的本性,如果我伤心的时候我想到世界上某个角落另一个人也在伤心的话,我就会开心起来,悲伤也像是减了一半。
  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到了吧,我,林涵,就是这么恶俗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即使我离开了,我还是想成为朱砂痣,成为明月光,永远伫立在他的床头,永远刻在他的心里。就算他以后有了老婆有了孩子,他还是会想起我,那个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但在他记忆中的我永远年轻,永远十八岁,那个时候他把我的缺点全忘掉,I’m perfect !
  我想让他以后的妻子吃一辈子的醋,等他们老了拌嘴的时候还会提起我,然后他就躲在一边生闷气,顺带想起我的好。
  每每想起这些我就会偷偷的笑出声。
  心情也会明朗起来。
  可他现在却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他过得不错。
  不再愤怒,不再悲哀,不再怀念。
  我站在洒满细碎阳光的街角拿着电话失声痛哭。
  远处站着几个凑热闹的男人远远地看着,我狠狠的剜了他们一眼,他们不但不怕,还朝我猥亵的笑,眼中满是促狭的神色。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人生如戏,有人在门内唱,有人在门外看。你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悲哀,所有的无可奈何,所有的进退两难痛不欲生,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笑话一场。
  ******
  戒烟二月我又开始复吸,抽得比从前都凶猛。
  安眠二月我又开始失眠,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门缝隙渗进来的光线一点一点变亮,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身体离开了,感情却离不开。
  梦中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仍然时有出现,那句貌似看透一切的“你撒谎”,犹如一把锋凉锐利的刀子,常常把我从夜寐中惊醒,一身冷汗。
  于是我工作突然地就异常勤奋起来,李萧萧说,要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有着自身的特殊性与隐蔽性,没准他还真会考虑向市里申请一朵大红花给我当今年的劳模。
  前几天“怡红”里那个歌手走了,今天上午有个人又来试音。
  我一进去,就看到那个那新招来的大学生歌手貌似很痛苦地在唱着:
  “面对就要失去的爱情 ~有一点释怀有一点彷徨 ~最怕的其实是孤单~啊啊~~你总是微笑如花 ~总是看我沉醉和绝望 ~我却迟迟都没发现真爱~~啊啊~~”
  那孩子的声线估计还没发育完全,奶声奶气的,却偏偏喜欢“啊啊~啊啊~”的大作感叹,好让自己看起来特成熟,特唏嘘。
  听了几分钟,实在听不下去了,丫那拖长颤抖的尾音听得我尿急,我溜出去上了个厕所之后回来,看到李萧萧也被轰了出来。相视一眼然后苦笑,我跟李萧萧勾肩搭背的来到“怡红”门口抽着烟。
  天气不错,远远的,看到猪下水走来。
  不得不说,有时候还真佩服猪下水,这个世界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她那吓死人的大浓妆,超过七厘米的细跟高跟鞋,阳光下那依然傲人的三围,还有她身边的男人,都一如既往的高大、英俊、挺拔、多金……
  嗯?等等。
  那个身影怎么这么熟悉……怎么这么像……
  “咦?”萧萧用手肘顶顶我,“那不是你家家谦么?”
  “是、是啊……”我看着远处两人携手的身影,吐字艰难。
  “那你还等什么!林涵,快把你家孩子抢回来啊!”李萧萧不怀好意的怂恿我,他就喜欢看我跟猪下水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丫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烂人!
  然而他失望了。
  “算了,”我摇摇头,“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去抢也没有用。”说着我往墙边的阴影地方缩了缩。
  “哟!”李萧萧诧异了,“林涵你这是怎么啦?”
  是啊!我这是怎么了?
  “萧萧,就这么跟你说吧。”我想了想,叹了口气。
  “我不也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明明离开他是我自己选择的,可听到他说一切安好的时候我却又忧郁了。我觉得是我自己把幸福给亲手断送了,过了一会我又觉得自己特伟大,我老想替家谦终于放下了我这个猥琐女而高兴,可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因为刹那间我又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蠢最蠢的人……”
  “萧萧,”我觉得自己越说越是语无伦次,有点担心的问:“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萧萧点点头,潋滟的眸中有一丝笑容,他说:
  “林涵,这不就是他妈的爱情吗!”
  我一怔。
  李萧萧放声大笑。
  “一念间离,一念间合,任性且自以为是。想信又不敢信,不断的试探,不断的猜疑,无法爽快,无法绝决,庸人自扰而又杞人忧天,这不就是他妈的爱情吗?”
  怔怔地看了李萧萧半晌,我咬了咬唇,把烟狠狠的摔在地上踩灭,然后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东南风乍起,只见天边流云涌动,路上过往行人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一股豪气自胸臆中升起,猎猎江风吹起我的短发,轻轻拍打着我的脸颊。任衣袂随风上下翻飞,我一只脚踏在夜总会门前的石阶上,双手叉腰提气向远方一声长吼:
  “靠!丫的猪下水!敢跟我林涵抢男人?老娘跟你拼了!”
  三步两作的我走上去。
  “程家谦,你他妈的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拦在他们两面前,勇气指数蹭蹭的往上飙,豁出去了!
  “程家谦,我好歹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了,难道咱们之间的革命友谊还不及一个外人?”我手指着猪下水,“你出去问问人,谁不知道我蘑菇姐的大名啊!什么样的女人我找不来给你?你偏偏要找个这样的!”我看着猪下水陡然变色的脸,心情很爽。
  “是吗?”家谦挑了挑眉毛,转过身来,眼睛看着我,缓缓开口:“那么蘑菇姐,我要找一女的,姓林名涵,你能给我找到她吗?”
  我一拍胸脯,豪气干云:“能!”
  还没反应过来,已然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不过她收费很贵的……”我想了想,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没关系,我有很多钱。”家谦附在我耳边说。
  这样啊,那好吧。我不反抗了,站在那儿任由着他抱着我。
  天很蓝,草很绿,鸟儿的叫声也很清脆。
  阳光下家谦站在那里,挑眉看着我,语气中又显当初年少时的傲气飞扬,他说:
  “事实证明,林涵,不用我追,你也跑不掉。”
  我心中一阵荡漾,欣喜夹杂着酸楚等各种不知名的味儿一齐涌上来。
  “哟,家谦,你、你别这样……你看我这都……”我低下头去掰他的手,掰了几下掰不开,哟,不行,我忍不住了!
  我连忙伸出手往天上一指:“哎,你们快看,那什么,UFO!”
  “在哪?”趁大家都往天上看的时候,我赶紧拿手在脸上乱摸一气。
  唉!可屡试不爽的这招今儿个却失手了,不能怪我,这里一个是我男人,一个是我发小,这两只都对我太了解了!
  “林涵,”猪下水看着我一脸的鄙视,“我说你咋就这么别扭呢!哭就哭呗,有什么可丢人的!”
  “胡说,我哪里有!”我抵死不认,擦擦眼睛,突然发现什么。
  “哟!”我看看家谦又看看猪下水,“你们也忒俗了吧?还故意气我的哪?”
  “林涵你得了吧你,”猪下水白我一眼,“我就觉得你最近有些奇怪,想找人家家谦出来问问,还没开口呢,倒被你先给骂了一顿!”
  猪下水看着我们不屑的撇撇嘴,“连我看着你们都怪累的,谈个恋爱跟打哑谜似的!”
  “你懂个P!这叫情趣!”我大声说,然后转过头叉着腰看着一脸笑容的家谦,大声道:“笑什么笑,你很得意是吧?你找谁不好找她?你不知道她是我的死对头啊!你就不怕她害我!”
  家谦还没有出声,猪下水就在一旁叫了起来:“林涵,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小气啊?”她又气又好笑,“就你这狗脾气,还真只有家谦才受得了你!”
  啊啊啊!真是尖锐的讽刺啊!我怒了,很想跳过去跟她干一架,像以前一样。
  可家谦把我搂的这么结实,我实在挣扎不开。只好在他怀里向她狠狠地比了比中指,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瑕水,谢谢你。”

  PART 24
  赵扬那孙子临死前还给了我一记狠狠的反击:把“怡红”卖给了某商业集团。他知道我在乎“怡红”,所以趁他还有能力的时候赶紧的卖了。而没有了“怡红”,我也没有可能像别的妈妈桑一样天天晚上率领着一大帮姐姐妹妹们各大娱乐场所的乱窜。我手里拿着一半用怡红换来的钞票,无言。我掂了掂,挺沉,然后一转手就给怡红的小姐妹们做遣散费去了。
  人世一遭,匆匆数十年,就这么过了,钞票这东西,还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好歹还有一份像样点的工作,虽然总编是刻薄了点,同事是无语了点,但至少还能活得下去。可她们不同,她们除了剩下的青春和美貌,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是上帝,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一转眼间我又从小富婆成了穷光蛋,人生真是无常啊!
  “怡红”到底还是被拆迁了。
  家谦很抱歉的看着我说对不起。
  我摇摇头说没关系。
  飘飘说她要嫁人了,我看过他的照片,说实话,和旁边的飘飘比起来,真是一朵鲜红插在牛粪上了—如果不看身份的话——人家是博士。
  李萧萧说他想去旅游,看看世界各地的HOST俱乐部是什么样的,他答应我三年之后回来,和我合资重新开一间“怡红”,自己做老板。
  这个主意我喜欢,我说好,我等你回来。
  然后李萧萧一笑,上了飞往欧洲的飞机。
  小姐妹们终于各奔东西,我再也无能为力。我说过我不是上帝,我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站在昔日车水马龙的门口我心情迷茫。
  送走萧萧以后,我独自在马路上晃荡,思绪恍恍忽忽,不知不觉的竟走到“怡红”旧址来了。听说“怡红”被一个什么公司收购了,准备在这儿盖个商场,以后这里会卖女人的时装,男人的西服,婴儿的童装玩具吸嘴奶粉。是啊,卖这些,总比卖笑好。
  今天好像就是最后拆迁的时间。“怡红”已经被拆了大半了,仅剩下支撑的钢筋骨架上的水泥白灰还在簌簌的往下掉。
  我蹲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掏出烟开始抽。
  阳光很好,人来人往,我想起很多东西。
  比如说,程家谦。
  好吧,现在我可以承认了,我爱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虽然他对我说,只要我肯回来,他随时欢迎。
  可我还回得来吗?
  当初那个程家谦喜欢的林涵,她还回得来吗?
  我狠狠的抽着烟,在路人或诧异或厌恶的眼光里
  我死死的盯着对面的那栋大楼,我想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的心肠有没有变硬一些,我想知道我看着老妈和我两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的瞬间我会不会流眼泪。
  然而,这个问题却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因为在大楼轰然倒下的那一霎,有人遮住了我的眼睛。
  修长的手指,淡淡的烟草味道。
  我诧异回头,家谦在阳光中笑得温柔。
  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小涵,我们回家。”
  ******
  鉴于我经常磨磨叽叽,反复无常的恶劣行为表现。组织对我表现出了极度地不信任。为了彻底掐断杜绝我逃跑的后路,这天下午,在家谦的押送下,我灰溜溜的回到了我的小破屋。
  敲开房东家的门,交钥匙,退押金。
  临走时家谦还不忘居心可测地叮嘱房东太太,让人家早点换把大锁,以防不法份子利用以前配制的钥匙入室行窃!
  那房东太太“嗯啊嗯啊”的应着,拿了钥匙转身就回房间带孩子去了。
  我那一个为先锋诗人一个为摇滚青年的左邻右李,这个时候由于那异于常人昼伏夜出的生活规律,现在应该还处于休眠状态。而那个堪称是胡同里最最热心的居委老大妈,现在也应该正舞动着小锅铲给她家老头子做饭。
  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走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出来送送我。
  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看什么?”家谦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然后感叹了一句:“啊,我的单身生活啊,就这么结束了!”
  “林涵,”家谦一脸不满,伸手敲敲我的脑门,“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很怀念啊!”
  “我没说我怀念呀,我不就感叹一下子嘛!”
  “你不怀念你感叹什么!”
  “我……”
  血色夕阳中,胡同口那个我们一直以为他睡着了的老头儿估计被我们给吵吵醒了,嘴里“吧嗒吧嗒”地又冒出几口白烟来。
  “哟喂,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那反串青衣极其别扭的苍老嗓音随着晚风飘荡得很远很远。
  我和家谦相视一笑。
  远处天边,那只盘旋很久的倦鸟,终于,归巢了。
  *****
  将近年末了,工作都在收尾的时期。
  家谦的房子好风水,恰恰坐落在离杂志社不远的地方,所以每天我都可以睡得很晚才去上班,下班之后又是第一个回到家,不像以前那样得早早的就起来挤公车,就算家谦后来把买菜做饭的权力赋予了我,我在全部搞定了之后还有时间看会儿《大风车》。我那个乐得啊,家谦有些懊恼,说当初他逼我退房子的事情简直是多此一举,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我是赶都赶不走的了。而他最近应酬似乎比较多,回来得都挺晚。
  这天又是我比他先回来,没事可做,我就拿起花洒跑去给阳台上种的仙人掌浇水。
  才浇了一会儿,就看见家谦从小区外远远地走回来。他沿途和保安还有居委老大娘打了个招呼;弯下腰帮一个小鼻涕虫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橙子,然后直起身来摸了摸人家的头;啊——还有一个漂亮妹妹来搭讪,大概是问路怎么走,然后家谦就很客气地指给她看方向,那姑娘道了谢,俩人分开。家谦继续往这边走,走了一会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士多店买了几支酸奶。
  他还记得我喜欢喝酸奶,不喝牛奶。
  这么多年了,我的口味还是没有变过,他就这么记着了。
  是,很多东西在变。
  但这个世界,还是有一些东西,不会变的。
  就像我努力了多年也只得B的罩杯……呃,扯远了。
  太阳有些西斜了,晚风轻柔地吹啊吹。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我没有叫他,我趴在阳台上看楼下的家谦在夕阳的余晖中,提着一袋子酸奶,不徐不急地向我走过来,走过来……最后消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我心满意足的吸了口气,回头打算继续浇花。
  脑子却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极为不符合逻辑的事实!
  我拿着花洒就愣在阳台上了。
  这时传来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
  “我回来了。谁要喝酸奶?”家谦打开门,喊了一句。见没有回应,就走过来阳台。
  “林涵,”家谦在我旁边蹲下,揉揉我的头发,“发什么呆?仙人掌都快要被你淹死了。”
  我慢慢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家谦,你的车呢?”
  “停车场在小区里面,你为什么是走回来的?”
  家谦愣了愣,然后很快恢复了笑容。“噢,对了,我忘了跟你说。前几天公司内审,有人提出,我因为私人感情问题,利用职务便利,泄露客户隐私。”他的样子很轻松,好像真的仅仅是忘记了而已。
  我的心“咯噔”往下一沉,但心里还是宁愿向好的方面想,“他们……降你的职了?”
  家谦笑了笑:“引咎辞职了。”
  我怔住。
  “银行的工作大概是不能做了,所以我又找了份见习经理的工作,不过收入减少了,最近要筹划的事情也多了,我就先把车子卖了,过完年吧,过完年我和你再去物色辆便宜点的,没必要开这么高级……”
  我喉头有些堵,低下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见我不说话,家谦笑了,“你不是一直想去北戴河玩的吗?这下我有时间了,过完年带你去!”
  我没有回答他。我看着家谦那张很无所谓的笑脸,突然很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又突然很想把他紧紧地抱住往死里亲……
  “家谦,”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有什么好。”
  家谦一愣,然后把我拥在怀里。
  “你没什么好,”他失笑道,“林涵,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好呢?你看啊,有你的地方就没有好事情,高中是留校查看的处分,大学还在课桌上写我的名字,给我起些奇傻无比的外号到处流传,现在还害我没了工作……不光如此,你还小气固执自由散漫……从小到大你就是这么一惹事精,走哪惹哪,谁要碰上你啊,就准被祸害了!”
  看着我猛然拉下来的臭脸,家谦笑了。
  “所以本着人道主义奉献精神,我决定要把你永远留在身边。”他把我搂进怀里,“林涵,这辈子,你都别想再祸害别人了。”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马路上车来车往,日落有些耀眼,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最近H市天气不好,老刮沙尘暴。

  PART 25
  番外一:新年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为悦己者穷。
  家谦叹息着说,为什么他都快破产了,我还是没有变漂亮一点。
  那个时候戒了烟的我迅速变胖,不知道是转烟瘾为食量了还是怎么了,反正最近我吃得特多。家谦专爱看我吃饭的样子,说我吃东西的时候特别可爱,一个人坐那儿也不说话,给啥吃啥,给多少吃多少,绝不挑食!我听着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了,这小子不是变着法儿骂我饭桶么?
  家谦卖了车以后开始对各大楼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天天窜登着要买房。俺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皮糙肉厚,过惯了苦日子,对这些不大关心,说住哪儿都一样,家谦就瞪我说,都快结婚了怎么能还住公司分配的单身公寓,更别提还辞职了。然后不分由说地就拉着我去看房子。
  哟,他说结婚……
  我暗笑。
  H市的地皮贼贵!家谦又有点趋向于完美主义,看中的那些房子更是贵中之贵!
  林涵,你说这套房子好不好?好啊!风景好不好?好啊!交通好不好?好啊!平米够不够?够啊!三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两个人住,估计我到时候在里面养匹马都够了。家谦乐了,说,那我们就买这套好不好?不好!怎么又不好啦?价钱不好!
  是啊!再好的房子我一看到那价钱,我就浑身起毛了我,要是真让我住进去过不久我非得精神压抑不可!
  重复几次后,家谦泄气了,说,那你说你说,咱们住哪里好?
  我想了想,说,要不咱俩再搬回去我那二手楼住去?都是熟客了,跟包租婆商量商量说不定还有得打折……还没说完家谦就崩溃了,他朝我吼,林涵你有点品味好不好!
  哟,我没品味?我奸笑着看着他,对啊对啊,看我找的男人就知道了,家谦你最有品味了,看你找的女人就知道了啊!说完我赶紧撒丫子就跑!可那家伙的反应太快啦!没跑几步就被他拖了回来,然后又是好一顿蹂躏……
  就在我们的吵吵嚷嚷中,新年到了。
  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杂志社这一年的工作就在总编的“新年快乐”中结束了。拒绝了小花出去逛街办年货的建议,我直奔回家。
  “家谦!”我回到家就吼:“我回来啦!”
  家谦的新工作在投行做,由于以前工作建立的人脉关系广,他时不时还可以当一下投资顾问,给别人做一下风险预测报告之类的。工作时间挺自由,用不着天天去公司,但就是得没日没夜的盯着电脑,一个字:累!
  “又盯盘哪?”我扒在门边上问他。
  “嗯,”家谦应了一声,回过头,向我招招手,“过来。”
  我就巴巴地跑过去坐他腿上。“怎么又重了……”家谦低声嘟哝了一句,然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回电脑屏幕上,再没跟我说话了。我坐了一会开始觉得无聊,扭动了几下,然后说:“嗯,那啥,家谦啊,我去做饭!”
  “嗯。”家谦敷衍了我一句,环在我腰上的爪子却没松开。我低下头去掰他的手,“别弄别弄,”家谦皱了皱眉头,反手一抓,我就被囚禁在他怀里,不能作怪了。
  真无聊啊!我看着满屏幕密密麻麻的缠绕着的线条,开始嘴上骚扰他,指着屏幕问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家谦瞥了我一眼,“怎么?想学?”
  “想啊!”我使劲点头。
  家谦一笑,然后指着屏幕就开始给我讲起来:“这个是股票K线图。你看这里有条黄色的线,就是代表大盘指数。然后这里这条绿色的……”
  “哪里?”
  “这里,”家谦用手指点了点屏幕。
  “噢,看到了。”
  “这两条红绿色的柱状线代表大盘所有股票的买盘和卖盘数量上的比例。还有MA均线左边这里标明的5MA、10MA、20MA,代表的就是5天、10天、20天……”
  家谦很有耐心的跟我讲解,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其实并不是完全听懂了。只是很沉迷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高三那会儿家谦给我解立体几何的时候,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老是喜欢拿笔敲我的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我给敲开窍了似的,真是谬论!
  我从小数理化就不好,高三那年也是全靠语文政治之类的拉高了总分,才勉强跟家谦进了同一所大学的。天生的数感能力低下使我对那些理科生总是怀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心情,总觉得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此平面于彼平面之间是垂直还是平行关系的那些人简直跟神仙没什么两样了!
  当时家谦发现了我这一特性以后,就开始有意没意的向我透露他的理科成绩。我刚开始惊讶,继而顶礼膜拜,最后等我完全拜倒在丫的考试卷下后,这厮就向我吹嘘,说其实这没什么难的啊!我给你说说你肯定能懂!我被他小子这么一吹捧,就虚荣心上来了,就放松警惕了,然后就这样一步一步落入了敌人的陷阱……开始是随便的讲几分钟,然后就渐渐变成了半小时,发展到最后,每天下午一个钟头的补习时间就这样定下来。要是哪天我没到场,丫的咆哮声整层高三教学部都能听到,这时就自然会有人跑来对我说,林涵你快回去上课吧,人家程老师等你等得多不容易啊!
  那个时候我成绩差了,家谦比我还泄气,他老觉得我学不好是他这个老师的问题。结果是每次我考糟了,家谦不管自己考了多高分,都是一副如丧拷妣的样子。反倒是我安慰他说,这次考得不好没关系,下次考好就行。家谦也不说话,幽幽地看着我,那眼神是包含了千言万语啊!我林涵良心大大地,看着丫那扭得跟包子似的脸我心里也不好受啊我,因此在良心的驱使下,只好乖乖地戒了电视,戒了小说,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我还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以前硬拉着他去照大头贴,结果家谦太高了,每次都不得不弯下腰来将就镜头。我那个时候又特臭美,一张相片非得改上个四五次不可,结果一轮相照下来,家谦那是腿也酸,腰也酸,直抱怨着说比打比赛还累;想起高中晚自习的时候把家谦拉出来叫外卖,我们两个在外面放风,其他人去隐秘处跟外面的小贩接头。有一次主任来了,我们就赶紧报信。后来那群妖孽是跑掉了,我和家谦却被主任抓住了,说我们黑灯瞎火的在这里肯定在做些败坏风纪的勾当,足足训了我们半个小时才放我们走。那个时候我和家谦还没有在一起,我那个冤啊,那个气啊,那个有苦说不出啊……回宿舍的路上我就一直骂骂咧咧的,到了宿舍门口的时候我还在骂。家谦看着我,说,怎么?不服气?我说,当然不服气啦,我们明明没有做过嘛……还没说完,家谦突然一个俯身,飞快地在我的唇上轻碰了一下,又迅速离开。我那个时候怔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初吻是什么味道的都忘记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家谦笑着看着我,说,怎么样?现在服气了吧?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没有发现家谦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亮着的电脑屏幕上荧荧的微弱光芒,让家谦很认真的侧脸看起来那么深邃,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一种孩子气的执拗。
  我不是什么公主,我从来都知道,但这并不能成为剥夺我发白日梦的理由。小时候办家家酒玩角色扮演,争个头破血流也要当那个睡美人。看着那个扮演王子的小屁孩拿根拖把当宝剑,披荆斩棘,翻雪山,过大河,杀巨龙,一直向我奔来,小小的虚荣心就彻底的满足了。我只是想不到,想不到上帝在拿走我这么多以后,但它真的赐给我这样一个男人。他不冷漠,不深沉,不阴影,不忧郁,完美到不正常……
  房间里很安静,可我耳边却似有一袭惊雷平地炸起!一个声音高喊着:
  是他了!!!
  就是他了!!!
  他就是那个让我断了两根鸡翅膀被上帝一脚踹下来还他娘的是脸朝地的男人了!!!
  我看着家谦的侧脸有些怔仲。
  “林涵,”家谦看着神游太虚的我,样子很是无奈:“你到底听懂没有。”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伸出双手抱住家谦,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家谦,你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
  估计很少见我这么主动的粘他,家谦怔了一下,过了片刻,也搂住我的腰。“嗯,”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他吻了吻我的脖颈,呼吸变得有些沉重,“我其他方面也是很厉害的……”
  ……
  我抱着家谦躺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肚子“咕”的叫了一声,饿了。
  家谦笑了笑,亲我一口:“起床,吃饭去!”
  “好!”我从床上爬起来往头上套衣服,一边说:“家谦啊,小花约我们后天去办年货呢!杂志社发了XX超市的购物卡,不用钱的噢!你去不去?”
  “不要了,后天就要过年了。”
  “嗯?”我的手顿了顿。
  “林涵,”家谦在身后缓缓说,“跟我回去见我爸妈。”
  我一怔,身子慢慢僵住。
  “不去行不行?”我背着他,问。
  “怎么可能,”家谦说,“你总要去见一次的。”
  “我不是见过了嘛!”我回过头说。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林涵。”家谦哭笑不得。
  我突然地有些烦躁,烟瘾上来了,我伸手去口袋里摸烟,却摸出来一块家谦塞进去的薄荷糖。罢罢罢,将就将就吧,我剥开糖纸把糖吃进去。
  “林涵,”家谦在后面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丑媳妇也终需见家翁的是不是?”
  “我靠!”我瞪他,什么话啊这是,我很丑吗!
  家谦笑了。
  薄荷糖在嘴里慢慢融化,清凉的气味把烦躁的情绪渐渐压下去,我想了想,然后说,“那好吧,你定个时候。”
  *****
  年廿九。H市这天下雪了。
  傍晚时分,路上没什么人。我跟家谦在寒风凛冽中艰难行走,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稀疏的鞭炮声,我的鞋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即使来之前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但跨进院子的一刹,我还是有些紧张。
  家谦看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问:“怎么,紧张?”“嗯,”我点头。“那你……唱歌吧!”
  家谦跟以前一样,还是不太会安慰别人。不过这次他倒是提供了一个好办法!我咽了口口水,看着他说:“那我唱了啊!”“嗯,你唱。”家谦允许了。我清了清喉咙,猛地开始唱:
  “一呀一得喂——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地脸上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背后还背着一只老母鸡啊,一呀一得喂,原来她是个卖鸡地……”
  想当年合唱班老娘我还是高声部的呢!柏树上的积雪都被我的嘹亮的歌声震得“簌簌”地往下落。家谦在一旁都快笑岔气了。
  来开门的是家谦妈。今天在家谦的督促下我穿得人模狗样的,门一打开我人都还没看清楚就挤着嗓门来了一句娇滴滴的:“阿姨好!”
  家谦妈笑笑,侧过身让我们进门:“是林涵吧?”
  我一怔,“哟,阿姨,您好记性啊!”十年前的事情她都记得?
  “切,”家谦在一旁没好气地说:“这有什么的?我程家谦一辈子就只带过两次女孩子回家里,第一次是你,第二次还是你!”
  上次来的时候还小,见到家谦爸之后又光顾着惊讶了,所以家谦家什么样子我都忘记了。这次过来我就好好打量了一番,家谦家不算太大,布置得很有书香味,墙上挂有颜体柳体以及其他我看不出是什么体的字帖,还有临摹得很细致的墨竹等。听说这些通通都是出自家谦父亲之手,我在脑海里努力幻想了一下,还是无法将这个精通书画棋艺温文儒雅的男子跟我那个嘴巴里孙子大爷满天飞的生猛小老太联系起来。
  她之于他,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一个笑话吧?我这样想。
  过了一会,门铃声响起。我下意识的闪进房间,没过一会,就从门缝里看到家谦爸就买菜回来了,看到笑呵呵地向家谦打了个招呼,就提着菜一头钻进厨房了。
  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有些怔仲,听家谦说他身子不太好,早早的就退下来了。我也的的确确看见了他花白得厉害的双鬓,我再想想我那个早已躺进坟墓里的母亲,叹气。岁月不饶人,大家都老了。
  年夜饭是在家里吃的。家谦妈烧饭真的很有一手,无论菜式花样都不比酒楼逊色。
  而面对家谦爸,十年前那惊鸿一瞥之后,就接二连三的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十年辗转流离,再次站在他面前,我的心情是沉重的,是复杂的。
  然而我小小的忧愁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我就被二老的问题给弄得应接不暇了。
  在哪里工作?杂志社,还有……怡红?哟!这个不能说,吓坏了老人家我可担当不起!工作辛不辛苦?太辛苦啦!君不见总编那副黄世仁般的嘴脸,跟他请假时丫脸拉得那个长啊……有没得过什么奖项?呃……全勤奖算不?哎呀!我高中的时候还拿过全国作文三等奖呢!这个一定得说,还得添油加醋的说!
  我坐那就说啊说啊的,家谦爸妈也耐心的听我说。其实我说话的时候心里特虚,一边说我一边拿眼角瞄他们的反应。我觉得家谦他爸妈还真够好脾气的了,要是我儿子让一女的弄得小时候就被留校查看,长大了还不辞而别丢下他一个人苦苦守候,弄得人人都以为他同性恋,让我见到这女人我铁定的抽丫!
  就算不抽丫我也得像言情小说里面的坏心老母一样叉着腰对她说,哼!你把我们家小谦谦弄成这样还想吃回头草?小谦谦跟你一起不会幸福,滚你丫的吧!”
  可他们不但没有埋怨我,还冲我这么和蔼地笑?他们的脑子被门夹了?
  我正在下面嘀嘀咕咕的以小人之心,家谦妈在上面一边说,一边慈爱地看着我。
  “小涵啊,你一个女孩子家等了我们家谦这么多年也怪不容易的,现在家谦事业有成,你们年纪也不小啦,就快点把婚给结了吧?啊?”
  ……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我就愣了。
  哟?啥?我没听错?明明是家谦等我,怎么变成我等他了?
  我诧异的望向家谦,那厮居然连头都没抬,还是在不紧不慢的吃着饭。
  我趁他去厨房盛饭的时候尾随了过去,拉住他小声问:“家谦,你对你爸妈说什么了?”
  家谦笑笑,说,“我就是什么都没说。老人家容易胡思乱想,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太多。”
  靠,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
  “家谦……”饭已经装完了,我还在磨磨蹭蹭的不想出去,我问:“如果我永远不回来,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
  家谦看了看我,放下手中的碗,把我圈在怀里,“不会的,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小涵,”他摸着我的头发。“你最终还是回来了啊。”
  我皱皱眉头,丫就对我这么有信心?说实话,走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回来。
  “如果,如果我不回来呢?”不依不挠是我的本性。
  “如果你不回来,”家谦在我耳边说,声音低沉和煦,“如果你不回来啊,我就把你的照片寄给世界各地的报社,说你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青春,最后对我始乱终弃,然后我就在家里安安静静的等,等愤怒的群众们把你扭送回来。”
  靠!“这么狠?”我回头看他,吐了吐舌头,“那幸好我回来了。”
  “知道就好。”家谦笑着点点头,看我的眼神里是我熟悉的执着。我的视线一阵模糊,完了完了,我想这地球是不能呆了,这沙尘暴都刮到家谦他厨房里来了。
  吃完饭以后,一家子就开电视看春晚了。两对人各坐沙发的一头,家谦爸妈就在那安安静静的看电视,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然后相视一笑。
  “阿姨,你跟叔叔俩个的感情很好啊。”我忍不住地试探地问道。
  “还行吧,”家谦妈淡淡接口,凝神想了想,然后冲我一笑:“算起来,好像我们还真没吵过架呢!”我被他们脸上那种淡泊宁远的幸福表情给刺了一下,我想这种表情是我那愤青了一辈子的老妈脸上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再离奇的爱情都不过两种结局,不能相濡以沫,老太太就相忘于江湖了。这本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事情是,她虽然选择了忘,却不能忘得彻底。
  大团圆的热闹气氛之中,我很不合时宜地替我家老太太微微黯然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家谦督促我去洗澡,等我洗完以后出来,发现那俩父子都不见了人影。问阿姨,阿姨说俩个人去了里屋下象棋呢。我“噢”了一声了,想了想,没有进去。我回到家谦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拿起桌子上摆着的全家福,坐在床沿上看起来。
  照片上的夫妇很年轻,两个人都很甜蜜蜜的样子。特别是家谦妈。杏核眼,尖下巴,白皮肤,典型地江南水土养出来的美人儿。依稀记得家谦从前说过他妈妈家当年是颇有名望的贵族后人,而她自己本身也如诗经中歌颂的女子般温柔贤惠。一辈子相夫教子,外贤内慧,根正苗红的好人家姑娘,举手投足间都见大家闺秀的风范。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吧?我看着照片有些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家谦推门进来。
  “怎么?下完了?”我抬头看他一眼:“赢了?”
  “输了,”家谦淡淡道。
  “噢,” 我点点头。看到家谦把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奇道:“这么早就睡了?不守夜?”
  “不守了,”家谦摇头,“老人家精力不行了。你在看什么?”
  “看相片啊。”我扬扬手,“家谦,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挺漂亮的嘛!”我指指照片上的女人,自己都闻得到到自己的语气中那股酸溜溜的味道。
  “嗯,”家谦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然后伸手把相片抽走了。
  “哎你干嘛,再看一会嘛!”我起身去抢。
  “不看,睡觉!”家谦很干脆地把灯一关。
  房间里就黑下来了。
  我躺在床上是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滚了一会儿,我拿手肘顶顶家谦:“哎,”我说。
  “嗯?”那边立刻就有回应了,家谦原来也没睡着!
  “你家里过年都这么……安静的吗?”
  “还好,今天有你在,已经算比较吵的了。”家谦笑。
  “叔叔和阿姨……平时真的连架都没吵过?”我承认我问得有些居心可测。
  家谦沉默一会,突然对我说:“小涵,不要问了好不好?”
  我一怔,家谦回头看着我,“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道吗?”
  “什、什么啊……”我心虚嘴巴硬。
  “林涵你就爱装!”家谦狠狠地点了我额头一下。
  “我记得我十六岁那年下象棋第一次赢了我爸。”家谦望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开始说:
  “当时我很得意,我爸就打击我说,这有什么的啊,然后就说他以前有个女弟子,多么多么聪明,多么多么厉害,三两下就能把他给吃得死死的。”
  “那个时候我很不服气啊,说要跟她比一比,我爸却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来。后来我在他抽屉里发现了很多当时象棋比赛时候的相片,奖状什么的,都是一个人的,当时就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林涵,你猜猜那个人是谁?”
  “家谦,”我默了半晌,“你应该早点对我说的。”
  家谦也沉默。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些东西我一个知道就好了。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在意。”他的语气有些内疚,“小涵,对不起,是我不好。”
  “……没,”我摇摇头,催促他,“你继续说,我要听故事。”
  “嗯,”家谦点点头,继续说:“高三那年你妈来我们学校找你兴师问罪,我一见到她我就愣了。当时我就想,我们还真不愧是俩父子,老的被你妈吃得死死的,小的又被你吃得死死的……”
  家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唇边有掩不住的笑意,“那次看到你跟你妈吵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很温馨的感觉。我爸和我妈是没吵过架,但这未必是什么好事情。”
  “有时候,爱是要势均力敌才有趣,老是相敬如宾,就反而没有了那种感觉。”
  我“噗哧”一下笑了,揶揄道:“你丫的是犯贱吧!没人跟你吵你就憋得心慌!”家谦不可置否地一笑。我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说:“不过大概也只有你这么想。”
  家谦摇头,“未必。”
  “噢?”
  “我爸单名一个嘉字。”家谦说。
  “那又怎么样?”我奇怪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家谦不答。我下意识地默默念了几遍,“程嘉,程嘉……”突然想到些什么,一下子怔住。
  不知道是世间上真有这样的巧合,还是我自己多心。
  三十多年前,一个叫程嘉的男人离开我的母亲,来到这个城市,凭着自己的默默努力,终于考上了公务员,他娶了一个典雅大方的教师姑娘做妻子,住在机关大院,一辈子没红过脸,没吵过架,还生了一个聪明懂事的男孩子,他给他取名字,叫程家谦。
  我母亲的名字叫林谦。
  我被我的想法彻底震撼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突然想到《红楼梦》里面的一首词:“都道是金玉良姻,却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惊愕半晌,我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也许……当年他们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又或者是……有什么天大的误会?还是……”我猛然住了口,突然意识到这些话在家谦面前说是多么的不合适。
  背后静默了一阵,家谦抱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年轻谁没有错过,况且你也不可以把他们做错的事情记在我的身上,对不对?”
  “正因为眼看着他们的错过,我们才能更正确的走下去,对不对?”
  “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不要让上一辈的事情再影响我们了,好不好?”家谦的声音这么柔软。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我的心上,“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还在。忘了他们,好不好?”
  可以忘记吗?母亲这么多年的辛酸与冷暖真的可以忘记吗?
  而此刻他的唇这么温热,他的胸膛这么坚实,幸福如此真实,真的可以忘记吗?
  我转过身推他一把,故作狰狞道:“不准左右我的思想,当心我卖你进窑子里!”
  家谦笑了。
  我也笑了。
  答案是可以的。
  相信老妈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也是这个结局。
  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道谁家的电视开得大声了,春晚主持人的声音很清晰地随着夜风飘进窗户:
  “新年的钟声即将响起,让我们跟全国人民一起倒数:十、九、八、七……二、一、零!”
  礼花准时炸开。满天的流光溢彩,绚丽非常。
  人们利用燃放烟花这种古老的技法,将去年的种种噩运以及压抑的心情,连同烟火一齐升上天空,然后“轰”地一下炸开,灰飞烟灭。
  外面的人群开始沸腾,他们相互庆祝或是道贺,小孩子笑闹着,高喊:“过年咯!辞旧迎新咯!”
  家谦俯下身,亲亲我的额头,说:“小涵,新年快乐。”
  *****
  这一晚,没有激情,没有做爱。
  家谦静静地抱着我,多年以来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被一点一点儿解开。
  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外头喧哗的人群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也许是睡不习惯生床或是盖的被子太厚了,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我梦见我在漆黑的夜里摸索着前进,耳边传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嘹亮。“你贪婪无度,不知悔改。必定一生漂泊,动荡无依,欲爱不得,汝将永失其所爱!”
  我满心焦虑满心惶恐地向前奔跑,突然一脚踏空!
  那种飞速下沉的离心力使我自黑暗中蓦然惊醒满头大汗,睁开眼睛却看到身边家谦熟睡的脸。那么安静那么沉着。我看了一会,心情渐渐的平复下来。我重新躺回去,把家谦的手放在我的腰上,然后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再次沉沉睡去。
  命运像一条狗,在我身后咆哮着,狂吼着,把我拼命的往前撵。又像一列隆隆的火车,巨大的钢铁轮子嘎巴嘎巴的轧在铁轨上,发出恐怖的响声,仿佛只要我跑慢一些,就要把我的脚踝辗个粉碎。
  我在黑暗的午夜铁轨上狂奔,不敢回头,脚步也一刻不能停。刺眼的车头白炽灯从我身后打来,我看到我被拉长的黑影投在前方的铁轨上,夜沉沉,路漫漫,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尽头。钢铁轮子轧在铁轨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我感到大地都在微微震颤。我看到路边橱窗中自己苍白的脸,渺小而又惊恐万分,转瞬即逝。
  跑啊,跑啊,快跑啊……渐渐的我没了力气,小腿肌肉酸痛麻痹,氧气渐渐用尽,呼吸困难,肺部像是被火烧火燎一般干疼。
  最后我终于忍受不住这种痛苦,我停下奔跑的脚步,回头朝它吼:“你他妈你撞死我吧!”狞笑的火车头在眼前越变越大,轰隆隆的响声越来越近,我闭上眼睛,等待被厄运撞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可火车却竟然从身边擦肩而过,呼啸着奔向更远的远方。
  车头喷吐出的白气一下子把我弄懵了,绿漆皮的列车厢刷刷的从我身边擦过,我呆呆立着,车窗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连成一条亮白线,我看到那个有着花白胡子叫上帝的老头儿在车厢里对我微笑,向我招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命运早已放过我,那个始终不肯放过我的,到头来竟然是我自己。
  *****
  年初一。
  早早地就把家谦拉出来。
  开始他老人家是打死都不出被窝的,说什么昨晚上没睡好,怪我抢了他被子,天气太冷,时间又还早之类的话。我拉了他几次都拉不起来,我急了,指着他喊:“程家谦!你丫的再不起来我就跟你离婚!”
  “吖?”家谦立刻就坐起来了。
  不情不愿地穿上衣服,磨磨蹭蹭洗漱一番。从家里出来一直到坐上公车,家谦几乎眼睛都没睁开,牵着我的手,我拐左他就拐左,我拐右他也跟着拐右。我看着他有点好笑,就他现在这样,估计我把他转手卖给了人贩子他都不知道!
  话说昨天晚上虽睡得不好,但今天却格外神清气爽。倒是家谦嗜睡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上车就抱着我,把脑袋搭我肩膀上继续睡。
  公车缓缓驶过清晨的马路,路边的积雪夹杂着落下的松针,很干净的样子。雪停了,太阳崭露头角,暖融融地照在我的脸上有些发烫,家谦的发梢轻轻刮过我的脸颊,微微痕痒。
  我渐渐地也有些困顿,我闭上眼睛,眼前铺天盖地地一片血红色。脑海中很多思绪,浩淼如烟,飘过来,又飘走。心却一直是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了一阵,“到了。”我推推家谦。
  下车,家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银河公墓?”
  187号墓碑。
  “妈,”我擦擦墓碑上的雪末,俯下身子看着照片上那女的说:“这是家谦,程家谦你还记得不?就那一篮球砸得你女儿进医院那男的!”
  旭日初升照在照片上,老太太笑得好灿烂。
  “妈,”我继续说,“丫的现在说要娶我哪!您同意不?您知道,女儿从小最听您的话了,您老人家今儿个要说一个不字,女儿我立刻踹了这小子!”
  我妈笑吟吟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向站在一旁的家谦招招手,“咱妈同意我们了,来,你来说两句。”
  家谦乖乖地走过来,站在墓碑前,挺胸抬头,酝酿了许久:“妈。”家谦说了一个字,就再没有声气了。我正屏住呼吸想听听他能发表一些什么长篇大论呢!结果他憋了半天,也就憋出一句:“妈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涵的。”
  我差点没昏过去!“你丫的说话怎么这么老土啊!那啥,换句台词行不行?小弟弟?”
  家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算了算了,还是换我来吧!
  “妈,我带家谦来看您了。”
  “妈,我帮你报仇了啊,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俺以后替您好好折磨他!”
  “林涵!”家谦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把墓碑前的雪扫干净了,太阳已经整个的给蹦出来了。映着积雪,一片灿烂景致。
  “新年新气象……”我向着山下大声喊。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的大卡车淹没了我的声音。
  “流感要慎防……”家谦脱下大衣,披在我肩上。
  准备下山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总编交代我的事情,我对家谦说,“这个星期六来我们杂志社一下吧,总编那老家伙最近迷上了炒外汇,知道你转行干这个后丫的非得要我把你请过去咨询一下不可!你就去敷衍敷衍他吧,我都快被他烦得不行了……”
  家谦想了想说,“这个星期可能不行。”
  “有事?”
  “有事。”
  “很重要?”
  “很重要。”
  “噢,那算了,”
  我开始考虑要给总编一个什么借口蒙混过去才行。
  “我要结婚了。”家谦说。
  “哦……”
  突然家谦在我母亲的墓碑前单膝跪下,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拿戒指套进了我的左手无名指。我眯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了看。阳光正好,穿过完美切割的纯净晶状体,反射出璀璨绚丽的光芒。
  我不由得咧开嘴巴猥琐的笑了,嗯,不错,钻石还是挺大个的。
  “林涵,那啥……”
  “啥?”
  “嫁给我。”
  我曾经无比鄙视那些在被求婚时痛哭流涕的傻女人,然而这一刻,我却哭了。

  番外之我恨仙剑
  这天周末。阳光正好。当太阳照到屁股上的时候,我一个鲤鱼打挺—起床! “蓬”的一下,得,我那庞大的身躯又给摔回去了。
  ……一定是席梦思太软,睡了我一晚上骨头都酥了。
  ……没关系,我挺,我再挺!
  终于挺起来了啊!我双手叉腰站在床上洋洋得意的仰天长笑:哈—哈—哈!
  老娘还是有实力的!
  然后瞥见一大早就起床在旁边书桌上看文件的家谦皱着眉头盯着我。
  我飞抛一个媚眼给他,心想,我现在才不怕咧!猥琐就猥琐呗,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我还怕你这炖得都快烂了的鸭子飞了不成?有种你把眼珠子给我瞪下来!
  于是我心情大好的顶着我的鸟巢头跑去看电视。
  XX台正在播《仙剑》,我饶有兴趣的看下去。电视里一群人打啊打啊,杀啊杀啊的,那特技做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我脚丫子上半吊着一只小拖鞋晃荡晃荡着看得不亦乐乎。
  看到最后,被打得半死的李逍遥咸鱼翻身,突然对大胡子拜月吼:
  “就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爱!”
  “就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爱!!”
  “就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爱!!!”
  ……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这话……这话说得……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我思索中。
  一旁正在喝咖啡的家谦猛的呛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没事吧你?”我心不在焉的问了句。
  “没。”
  “哦,”我回过头,继续坐沙发上琢磨台词。
  家谦放下杯子,慢慢的走过来,坐我身边。
  “怎么,不懂?”
  “嗯,”我点点头,“这台词好深奥啊!”
  专心致志的我没有发现家谦眼里危险的笑意。
  “没关系,”他吻上我的颈,异常温柔。“我教你……”
  ……(一分钟过后……)
  我:“嗯,那啥,程老师……”
  家谦:“嗯?”
  我:“您教我个题目还得跑床上去?”
  家谦:“……”
  我:“哎!老师您这是干嘛哪!”
  我:“哎!”
  我:“喂……喂……”
  我:“禽兽!!!!!!!!!!!”
  (以下省略999字……)
  ……(一小时过后……)
  某人斯条慢理的好整以暇转过身来,某人衣不蔽体的窝在棉被里抖抖抖,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衣……冠……禽……兽……!!!!”
  家谦很无奈地摊手说:“我不穿衣服你说我禽兽,我穿上衣服你又说我衣冠禽兽,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我……我……我……我悲愤的瞪着他,俺要用眼光杀死他!
  “同学,听懂了么?”某人又俯下身来,一脸微笑的看着我。
  见我不答话,家谦的眼神严肃起来,半晌,他摇头叹气:“汝真是天资愚钝啊!那为师就勉为其难,再教你一次吧!”说着便又要有所行动。
  “啊,那啥……我懂了我懂了我懂了!”我连忙死拽着棉被滚一边去,一边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真的懂了?”家谦又问一句。
  “懂了懂了!真的懂了!”我狠狠的点头跟捣蒜似的。
  “噢……”家谦嘴里应答着,脸上有些失望。
  “嗯,这样的话,”他想了一下,突然向我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
  “那换你来教我……”
  ……
  那一天,整个高级住宅区的人大白天的都听到了一句类似狼嗥的吼声:
  “该死的仙剑编剧!你还我美丽双休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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