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吴小雾:流木

(2009-01-17 11:39:10) 下一个
  引
  她十九岁的时候认识他。
  很普通的相识过程,交往了并不久,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哪哪哪都顺眼。爱得死去活来。虽然表面没动什么声色,却在他说要离开的时候,向来倔强的她收不住眼泪。
  “还回来吗?”
  他不回答,死死吻住她。
  她挣了命推开,嗓音走腔儿:“我问你还回不回来陆……”
  他以指尖点住她的唇,告诉她:“你想我了就来找我。”
  她不去找,不要找,不能找。
  木行于流水,不触两岸,不为人取,不为洄流所住。
  亦不腐败。

  第一章
  刚跨出师范学校的小陈老师,第一节课上点名请同学回答问题:“……伍胜。”念完忍了一下才没笑出来。武圣?还诗仙呢。
  坐在教室最后排的一个女同学在哄笑中起立。她违反校规地披散着一头长发,没什么表情地告诉老师:“伍月生。”
  当天回到家,伍月生对程元元说:“给我改个名字。”
  程元元正在看《上海皇帝》,随口应了一声。心说我还不喜欢我自个儿的名字呢,你姥爷不也没给我改?没想到第二天伍月生不依不饶不上课。程元元小时候没用过不上课这些个招术来威胁家里啊,只好郑重地答应下来。
  几天后,新名字面对主人阴森的目光,瑟缩在户口本上:伍月笙。
  程元元说:“老师再点不出来武圣就行。”她可生不出那么伟大的人物。
  伍月笙想,这是天底下最懒的妈。
  可她就这一个妈,懒也没办法退换。何况程元元逛街的时候挺勤快的。但伍月笙并不太喜欢同她出门儿。
  程元元在县里小有点儿名气,只不过她的名气出在某个特殊行业。所以自打伍月笙上了高中开始,母女俩就尽量不在一起出入公共场所。
  巧不巧就有面含淫色的男人远远走过来。程元元挡住女儿半边身子。伍月笙看得明白,也没做声。
  那男人在她们面前停下,涩着脸对程元元说话:“七嫂~”两只蒜瓣眼睛却把伍月笙上下打量好几遍,“帝豪新来的?漂亮啊!”
  程元元不知该笑该气:“胡咧咧!这我姑娘。”
  伍月笙起哄:“我可是老人儿了。”没有帝豪的时候就有她了。
  程元元踹她一脚:“大人说话小孩接什么茬儿!”
  男人略微尴尬,摸着鼻子欲盖弥彰:“这么看是有点儿像。”
  人走了之后伍月笙对着他背影轻啐:“瞎了你狗眼。”回头看浓妆艳抹的母亲,“我长得像你这么妖叨?”
  程元元颇以为荣,抚着耳后云发邪笑道:“长你娘我这副妖相是你福气。走吧,想买个什么样裙子啊?我怎么发现你越长越高裙子越买越短……”
  帝豪夜总会是立北县第一家挂牌色情场所,那几年政府机关比个体户捞钱还狠,扫黄打非都是来钱道儿。程元元领着特殊经营许可证,开办起帝豪,养了七八十个卖春女。整个立北县,甚至全省说来,程元元也算得上是最早一批拿大哥大的女人。冲着这份派头,光顾的客人,老老少少,都叫她一声七嫂。但七哥是谁,连伍月笙都不知道。
  她们家户口本上就两个人名,户主程元元,长女伍月笙。
  伍月笙的姥姥一共生了七个子女,程元元最小。唯一可寻的“七”字排法应该就这一个,道理上来讲是叫七姐才对,但是这群人也没什么讲理的。
  到底“七嫂”是从谁那儿论的?伍月笙有时候当打发时间地琢磨琢磨,也不去问程元元。知母莫若女,程元元想说的话从来不用问。
  伍月笙对自己的名字偶有不满,对赐名者更是常常抱怨。偏程元元对女儿的这个名字特别钟爱,连名带姓叫得齐全,口口都是伍月笙快来,伍月笙滚蛋。连女儿取名都随意对待的人,伍月笙自然从没在她那儿受过“长幼有序”等家庭伦理关系的基本教育,有事没事儿拿亲妈消遣。
  程元元,陈圆圆……程元元就扑上来撕女儿的嘴:“你这丫头片子是不是嫌来错了家想回去重托生。”
  伍月笙倒没想过重托生这么复杂的转运方式,就是觉得这名字起得太没水准。据说程元元当年还是全市的文科状元,结果7月高考,8月一表录取通知书邮到,9月开学前她去大姐程裕子的医院做体检,意外发现怀了伍月笙。
  程老爷子大怒,程老太太大哭,程家上下大乱,最乖的七元居然出了这种事!今儿验血明儿验尿,一直到伍月笙生下来一岁多,程家老少十余口还是不知道以什么心态接受这个意外。于是程元元搬了出来。是时伍月笙还不懂是非,很是后悔没能替老妈的行为拍手叫好。
  伍月笙很不喜欢姥姥家那一族势利人种。
  程元元对此倒没明确表态,只是很少与娘家往来。当然她也没有婆家。关于伍这个姓氏,是女儿自己挑的。“本来你应该生在六月,非得早出来那么几天。我可喜欢陆月生了。”她更喜欢上海皇帝杜月笙。曾经想给女儿改叫杜子笙,被夜总会工作人员笑话而放弃。
  反正伍月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姓伍,生在五月,叫伍月生,那要生在年底呢?复姓十二?
  以前跟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我叫程五月。程元元说:“这可使不得啊我儿。娘叫程七元,你叫程五月!?”
  是不妥,可伍月笙很爱听李述叫她五月。
  伍月笙在小学六年级时候就认识李述了。
  那年程元元的帝豪刚开业,只有十几个小姐,长相也都一般,好在够嫩,都只比伍月笙大三四岁。贫苦人家来的孩子,体力好得很,赶一晚上工,第二天还成群结伙去闲溜弯儿。
  不知是谁先发现路口那家纹身店的,先后几个小姐都去纹了花样。伍月笙看着好奇,也想去纹。程元元先是说:“跟萍萍去,纹完了不用给钱,把萍萍留那儿陪他哈哈哈。”
  沙发上那个穿着黑色内衣内裤涂脚指甲的小姐被点到名儿,头也不抬地接道:“我倒是他妈的想了。”
  这个萍萍就是第一个去纹身的小姐,整个后背是一幅鲤鱼荷花图,纹得很生动,鲤鱼随着她的动作好像要游下来。其它小姐都说她是看上纹身那小爷们了才豁出疼了不顾纹这么大一片。萍萍说我咋那么有瘾,在咱家我脱光了有人上钱儿,这我脱光趴着让他上,办完事儿我还得给他钱。
  众人哄笑。程元元也肆无忌惮跟她们扯荤的,猛然注意到一知半解地眨巴两个乌溜溜大眼睛的伍月笙,才想起该表示一下母亲的威严:“伍月笙你不行去哦,弄得跟这些骚货似的回来我打不死你。赶紧上学去吧。”
  伍月笙揣着妈妈热乎乎警告,大步流星直奔街头的纹身店。

  第二章
  “木木”是它的名字。
  李述解释说:第一个木,是脱了鞋的李,第二个木,是摘了帽子脱了衣服的述。这是原始状态的我。伍月笙骂:流氓。李述哭笑不得,他从来不敢猜测五月脑子里正在想什么。
  伍月笙推门进去时,李述专心致志地画着画,听见门响半天才抬头。伍月笙已经大大方方地绕过去来看他的画板。是一个很煞气的狗头。她问:“这个也能纹到人身上吗?”
  李述用手背拂开过长的流海,对这个背着书包长发披肩的小女孩儿轻轻皱了眉:“不给你纹。”
  这句话说完的五年后,李述用红颜料在伍月笙的左手腕上纹了一只变形蝙蝠。伍月笙忘不了那种感觉,明明很疼,却不能躲,更不能还手。
  因为情愿。
  按照中国习俗,逢五逢十,都算得上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年份。跟李述认识整第五年的时候,伍月笙身高到了一米七二点五,仍旧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披泻一头黑发,梳中分,为了让长发遮掩两腮,使脸看上去细长一些。尽管嘴上不服气,事实上伍月笙有时候的确羡慕程元元的妖艳,可惜自己从模样到气质半点也没继承到。
  程元元为此很得意,愈发地喜欢在女儿面前扮妩媚,教导她:“气质是可以培养的。”
  伍月笙来气,想方法打击她。看着勉强进一米六这档的母亲,有一次伍月笙问:“我爸是不是很高?”
  程元元很惊讶地挖耳朵又瞪眼:“谁——?我不认识你说这人儿啊。”
  伍月笙故作疑惑:“身高不能培养的吧?”
  程元元打断她:“怎么不能,你就是小时候吃得好。”
  伍月笙受教:“你意思是猪营养跟得上就能长成大象?”
  程元元脸不红不白地换说法:“你姥爷个子高,你属于隔代遗传。”
  伍月笙冷哼:“我要是有半点儿像他,他能这么烦我?”
  程元元坏笑:“那是你自己招人烦。”她很严肃地说着睁眼瞎话,“我看长得挺像。真的,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咋这么像……”
  伍月笙听不下去了:“我宁可接受我是基因突变。”
  程元元哦一声:“那也有可能。你这小孩儿是挺奇怪。”
  伍月笙不客气地说:“随根儿嘛。”
  程元元恼了,一个抱枕飞过去:“你随什么根儿随什么根儿!个头儿都随不到我别的也少赖我。滚滚滚。我看你就来气!”
  伍月笙自我评定斗胜一回合,快乐地滚出家门,带了两个大头梨去“木木”打发时间。
  李述给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肩膀上纹好小蜘蛛,涂了凡士林霜,嘱咐一些注意事项。那女孩又问东问西了好一阵,最后付钱,李述没接:“算了,拿着吧。”擦着手上的颜料看看店里的摆设,“这儿明天就关门了,你可能是最后一份活儿。”
  女孩平白捡个便宜,甜甜地谢过了哥,兴高采烈出门。在门口撞上神色郁卒的伍月笙,两人同时进出,挤了一下。伍月笙轻骂:“要死啊。”
  对方正要还口。
  李述说:“哦,五月来了。”
  听见这句话,她回头看看店主,再看伍月笙的一脸挑衅,翻个白眼走人了。
  伍月笙掐着半斤重的梨子出神地目送她。
  李述好笑地收起纹身工具,唤她过来:“水果是给我吃的吧?”
  伍月笙龇牙乐:“美死你。”转身在他画板前坐下,大口啃着梨。
  李述撇撇嘴:“高考成绩出来了吗?”
  “估计没有吧,我妈她们一天几遍电话地查,有信儿早疯了。”
  “嗯。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大学。”
  “李述你说许愿考不上大学好笑吗?”
  李述说:“不好笑。我们不会嘲笑病人的。”
  梨子不假思索地砸过去。
  李述急忙闪身。身后一只小画框被击中,玻璃应声而碎。他气得直笑:“拆店啊?”
  伍月笙一点愧色也没有:“反正你也要关门儿不干了。”
  愣了愣,李述苦笑:“原来你早就来了。”
  刚才在门外听到他的话,有几个瞬间,伍月笙的脑子停摆了,那是一种不愿接受某种讯息的反应。此刻得到确认,脑子真空带再度出现。
  李述孩子气地爬爬头发:“其实今天就是过来拿东西的。”
  伍月笙嚼着梨,沉默地看他收拾画具、图案本。看他取下那个坏掉的画框,想把画纸从里面拿出,碎玻璃渣挤破了手指的皮肤。一点点凝重起来的红色,让她有点心跳加速。探着身子看啊看,小声说:“快把它弄出来。”
  “我给你留个纪念吧五月。”李述自作主张地说,拔出碎渣儿,举起手指对伍月笙笑了笑:“现成的颜料。”
  伍月笙撇嘴:“那我要纹全身。”看不把你透成人干。
  李述还是笑:“全身可不行。”
  突然意识到他不是说着玩的,可是“木木”关掉了他要去哪?伍月笙摇摇头:“我妈可能不让我弄这个。”
  他说怎么会,七嫂那么时髦的人。
  伍月笙起身伸个懒腰:“我去逛街了。”
  “五月。”他望着她:“过些天我可能到南方去。我妈让我过去。”
  她朝着大门走,脚步未停,抬起一只手摆了摆。
  几分钟后,伍月笙折回“木木”。李述蹲在那一小堆碎玻璃前,吮着受伤的手指,另一只手托着肇事的凶器——被伍月笙咬了两口的梨。
  伍月笙提醒他:“喂,不要拣掉在地上的东西吃。”
  李述绷了绷,还是忍不住要笑,举起梨来瞄准她。
  伍月笙举起背包挡下抛过来的流弹,从里面又掏出一只来:“我请你吃梨,你给我纹一只蝙蝠行吗?”
  白光闪闪的纹身针,一头连着线,发出电钻一样的声音,浅浅地在伍月笙的皮肤打出淡雾。红色颜料随着针的走线慢慢溢开,把之前画好的细线氲得极粗,触目惊心。
  刺痛很巨烈,但还在承受范围内。
  “不是血。”李述没有抬头,却知道她在一直盯着看。“针下得浅,不会出血。”他解释:“长几个月后就会看不太出来。以后想洗掉也容易。”
  伍月笙想说那你下针深点儿,最终也没吭声。静静凝视的,不是手腕外部渐渐形成的图案,而是李述的脸。
  一如五年前她刚踏进这屋子时看到的那样,这张脸很专注,眼神有些酷,有不自尽咬下唇的小动作。五年来一直是这样。
  听说他小时候爸爸就进了号子里,这辈子恐怕是出不来了。妈妈跟别的男人去了南方,只有一个奶奶在立北,去年也过世了。李述这个人话不多,朋友也不多,又没什么亲人,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在店里画画和捏泥巴。画摆在橱窗子上,有人来买的就卖掉。泥塑倒是一件也没卖。有一个买画的老顾客看中一件,跑了几次,价儿哄到一个伍月笙听了直眼的高度,李述还是不肯卖,也不说什么理由。这两年县里陆续起了几个纹身店,“木木”的生意虽然被顶了,维持温饱却也不成问题,但伍月笙看不惯他这有钱不赚的傻劲,趁他不注意偷走给卖了。晚上上门去邀功:“发现你家少了什么没呀?”
  李述斜眼看看原本放那件泥塑的位置:“你给抱家去了?”
  伍月笙把钱放进他抽屉里:“我妈说好看。非得要买。”
  李述感觉不对劲,再看那钱的数额,一想就知来龙去脉。直叹气:“你这丫头啊……”没再多说,别了脸继续在电脑上看图库。
  他常无意识地说伍月笙,“丫头啊”怎样怎样,满满的纵容和溺爱。伍月笙没什么经验地猜想:爹说女儿,就是这种语气吧。
  伍月笙并不是想为他赚这笔钱,只是想知道,李述的原则,如果她冒犯了,会怎么样。
  高中毕业的伍月笙,就同长大后的一样,不认为爱情客观存在,但承认李述吸引了她。而且她也相信,自己对李述来说,并非什么都不是的人。
  恋人未达,大致也不远吧。
  至于他大她六岁,会不会是把她当女儿来疼了……也无所谓。总之,对彼此来说,应该都没有计较这个。

  第三章
  李述离开之后,伍月笙去了外地上大学。离立北县不远的一个普通高校,校园很小,用程元元的话说是“划根火柴能绕操场跑一圈”。伍月笙的学习成绩向来还不错,所以看到这样的学校,程元元多少表示了一点失望。伍月笙觉得奇怪,当初填志愿的时候,可是程元元自己说,进京的话离家太远了,希望在家附近的本科找一个读,这样可以没事儿开车去接她回家住两晚以解相思。
  伍月笙倒也没想走远。李述离开之前,她甚至希望考不上大学,让程元元在当地给她找个机关单位上班去。重复着家里——学校(单位)——木木,三点一线的生活。
  程元元不知道女儿的这种想法,对她手腕那上的那只长翅膀的红耗子可是看得很明白。程七元的眼睛,除非不看,要么总比别人看得都清。“这是啥玩意儿啊这是。这个死小木,临走到底把我儿也祸害了。”
  伍月笙气结:“你用的那是啥词儿啊!纹个身又不是破处了。”
  程元元没逻辑地说:“那我不管。他走都走了,你少想他。”
  伍月笙怒:“别理我!”甩门进了房间。
  程元元挠门:“你摔谁?你摔谁呢?”
  轰烈的母女大战,一方是据城不出,一方是阵前叫骂。直到电话铃铃做响,屋里的不接,程元元也不接,没一会儿改为手机响。伍月笙的手机在客厅沙发上,程元元一个箭步冲过去,大声念:“来电号……妈的,这小崽子还打电话干啥?”
  伍月笙开门出来,伸手。程元元老老实实交出手机来,抱住女儿,竖着耳朵听两人说啥。
  李述一如继往地嘘寒问暖,问功课,问五月和寝室同学相处好不好,还告诉她试着竞选学生干部,毕业了找工作比较有优势。母亲程元元感到惭愧,黯然地离开不再听了。虽然很惭愧,临走之前还是不忘说:“差不多行了啊!”
  伍月笙一挑眉,程元元瞪个眼回去,出门奔帝豪找人撒火去了。
  帝豪下午两点多,宿舍里几个工作人员刚起来。程元元骂:一宿一个台都没坐上还他妈挺知道歇逼养眼儿的。
  立马有眼尖嘴快的贴上来:“七嫂……今儿咱家大学生不回来么,你咋这么早就过来了?”
  程元元冷眼斜睇:“她是我妈呀,回来还得我在家侍候着?”
  马屁没拍中,反被踢个重伤,口鼻蹿血地退去。
  萍萍骂:“该!可他妈能不该发洋贱的时候瞎贱了。你们几个也别絮窝了,都他妈几点了,一个个跟待月老婆似的。”
  有妖里妖气接话尾的:“萍姐……咱阿淼真待月子呢,歇着吧,别晚上再让人干漏了。”
  那阿淼也当真领情偷懒,叹道:“这年头……婊子娘儿们下岗,逼钱难挣啊。”
  程元元哭笑不得:“你们就飙吧……”心里也知道这几个妖精是看出来自己心情不好,故意在这儿卖傻充愣哄她开心。
  萍萍她们是最早来帝豪的一批小姐,最年轻的也都二十好几了,有的嫁了,有的攒点儿钱自己做小买卖。剩下这几个平时花销没度,搭家里的又多,也没攒下钱来,现在到了年老色衰,抢生意比不过十七八的新鲜又嫩。干脆下了台,到问能不能给七嫂打点杂儿管管小姐。程元元丑话说在前,你们带班就带班,别两天半骚劲儿一上来,又跟人滚包间里去了。萍萍说我们有数,给七嫂站一辈子吧台没问题,总不能这身皮肉卖一辈子吧。话是这么说,有些客人还是点脸儿要。一开始她们还拿自己说的当句话,后来大抵是挡不住钱砸。程元元比她们更有数,只要不出大纰露,她就睁只眼闭只眼。很多原则,从刚和这群货打交道时起她就揣住了。
  反正买卖越来越大,她总得有几个信得过的帮手。这几个跟了她这么些年,人品方面先不谈,起码知根知底,懂得怎么用。现在招的一些小姑娘,本来就说只站吧台,站着站着,看见别人差不多的都能大把大把进钱,也就都下来捞了。有要卖有要买的,居间抽干股还能嫌钱烫手不成。早些年的污泥里能长出白荷花,现如今的夜总会可走不出清倌人。自甘堕落,谁都没话可说,这种浮华环境,孩子还都小,很容易学坏。
  在这方面,程元元就完全不担心伍月笙。从小就比别家孩子见的世面多,人情冷暖门儿精着呢。也许某方面来讲很残忍,比方说剥夺了童年本该有的一些天真无知的乐趣。但话说回来,象牙塔里的公主很清纯又怎么样,男人来了她就把辫子放下去,弄出小公主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何况摊上这种家庭了,成长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的事。她程元元不是超人,里外就这一双手,抓得这个抓不得那个。不盼着伍月笙出人头地,能顾全自己平平安安长大就行。而伍月笙也确实很懂事,懂事得叫程元元想想都恐慌,她不能阻止女儿机器一般快速接收各种良莠知识,并消化进脑。
  不过这并不糟,程元元除了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反受女儿的教育之外,对一切感到满意。
  可是直到最近,伍月笙上大学了,程元元那一点不太成形的不安渐渐扩大。
  没错,这孩子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个儿长高高的,一头漂亮头发,还会化妆挑衣服。又考上了大学,有文化有层次,舍得花钱却不乱花钱。吃亏的事从来不干,惹她的人没一个好下场。方圆百八里,整个立北县,相信在现在学校里,也没人敢犯她。问题就出在这儿。伍月笙好像就没什么朋友,这很不好。女朋友也就罢了,无外乎放假一起逛逛街买买衣服,她程元元自己就可以胜任,但男朋友她就不能担当了。
  伍月笙过这个年二十岁,也到谈恋爱的年纪了,怎么没见她跟一个或多个男同学特别亲近呢?纹身店那个小木不算。再说伍月笙跟小木是亲近,却也绝对不是搞对象。这一点她当妈的还是清楚的。
  按理说伍月笙要盘儿有盘要条有条,怎么看也不该是没人理的主儿,只有她不理人。程元元正是担心这点,见多识广和看破红尘可是两码事儿。所以特意在伍月笙开学之前做了一番动援:“到了大学,功课就不重要了,多交些朋友,好好玩玩。别光闷头琢磨自己。”
  伍月笙答她:“我不愿意搭理他们。”
  程元元抽她:“你傲个屁。”
  伍月笙哎哎两声:“妈你看阿娇,头烫得跟傻逼似的。”
  程元元扭头瞧瞧那新来的小姐:“那就是个傻逼。”烫一大爆炸,客人想亲她都得先给头发按下去。“昨儿电力的那伙人来,她又上去黏乎人家。就找萍萍她几个挠她!”
  这种时候,伍月笙得训就训:“你别老向着萍萍她们行不行啊,人小姐还不得挑理?啊,一个月领你那么多工资还抢台。妈不妈姐儿不姐儿的像什么呀。你还跟着煽乎。”
  程元元词穷:“唔,客人偏要点她……”
  “我听说萍萍进房结帐从来不知道给服务生要小费,这你咋不说说呢?该管的就不管了。”
  “真的吗?咋没人跟我说。”程元元转着眼睛,想了一想突然急了:“你赶紧给我找个人嫁了。”这孩子把帝豪的买卖看得太透,她可不想让她接班儿。
  伍月笙皮笑:“你都没嫁我急什么?”
  程元元更恼:“我起码有你了。”她也知道没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她的失责,可她非常不高兴伍月笙把单亲这两字做独身的借口。
  伍月笙第一次表态:“妈,我不想结婚。”
  程元元惊呆了。

  第四章
  萍萍劝程元元别太急,伍月笙还没到愁嫁的年纪:“人家大城市的,北京上海啊,结婚都晚,有的快三十才结婚呢。”
  程元元一听差点没疯了:“她要拿这话拖我还了得!”她才不是愁嫁早嫁晚,愁的是伍月笙压根儿没打算嫁。
  伍月笙不是那种会拿“不想结婚”来表示羞涩的女孩儿,更不可能开这种玩笑找揍。
  “能是真看上小木了吗?”程元元尽可能地往乐观的方向想,因为被管着来气了,就说这种话来气人。这么想着,李述再来电话的时候,程元元换态度了:“这孩子还挺有心。”
  再过渡一阵儿,试探伍月笙反应:“你跟小木一天都聊啥啊那么乐呵?”
  再后来直接用自己的感动来感动女儿:“现在这样男人真不多了,女人到处有,谁不图方便就近下手?”
  伍月笙一概不理。
  程元元下最终通牒:“让他回立北县,妈给他办个公务员,你俩结婚吧。”
  伍月笙动容地说:“你死心吧,噢?”她对程元元的转变感到无聊,但也不制止。并不是因为脾气好,实在是这个妈无聊的事儿干太多了,每次都爆发的话,早就累夭折了。
  而且渐渐的,李述不再频繁来电,程元元自然也没词儿可唠叨。
  大学三年混差不多了,伍月笙一个男人也没带回家来,领了毕业生安置表去省城一家三流报社实习。程元元万念俱灰,加上多年忙碌买卖,近来连着好些天辗转难眠,随便去医院查查,竟诊断出来个神经衰弱!调理的中药开了半后备箱,每次喝药的时候都破口大骂伍月笙不省心,激动地呛了好几次。
  伍月笙抚着她后背顺气,再看那些药,坚持认为老妈其实是到更年期了。四十出头,换别人是早了点儿,但程元元太能操些没用的心,也该更了。
  程元元咬牙:“你不更年期!我求你快点童年更少年更青年吧……你自己转圈看看,谁家你这么大姑娘还没个对象呢?你也不怕人再寻思是不是有点啥病啊。”
  伍月笙脸一绷:“哎我说你这嘴太损了噢。”
  程元元不在乎,只要能刺激到伍月笙麻木的感情神经,比这更损的都有。“我又不图你立马嫁出去……咳咳,拍死我了你个祖宗的……总该挑个差不多的交往交往啊。”
  伍月笙陈述事实:“是人家挑不上我。”
  “放屁!”程元元在她大腿根狠锤一把:“大一时候你一放假多少男生往家打电话,你跟人家说话都好像要一棒子打死谁似的,谁敢挑你!”
  “你能不能别把偷听人电话的事儿这么光明正大说出来?”
  “你就是成心!”
  “我就是成心,那些男生都小孩儿似的,给我当儿子我都看不上。”
  “那年开奥迪去学校接你那个呢,你们寝室小塌塌鼻儿说人家可是什么大学的教授。”
  伍月笙崩溃:“他家孩子都快一生日了。”
  “我说当年!”程元元把药碗重重放在玻璃茶几上。
  伍月笙啧一声表示不满:“这是房东的家具,你可别给砸坏了。”
  程元元轻嗤:“我赔~~”姿态优雅地侧倒下去,“唉哟破沙发这么硬。你怎么着,将来毕业在不在这儿啊?我给你买套房子?”
  “实习结束答完辩再说。就你事儿多,我住着挺好。”
  “要不这两天我好好找找,租一大点儿的。这个咱俩人住有点儿挤。”
  伍月笙吓一跳:“你你你才能这儿住几天啊。”
  程元元听出来了,很不愉快:“你烦我啊?”
  伍月笙直言:“我可不烦你么!天天磨叽我,要了命了。”
  “我的妈呀,这亏了我没指望你养老,要不哪天你还不得给我活埋了。”
  “你赶紧回去吧,帝豪交给那群鸡贼的我可不放心。”
  “切~她们还没胆儿坑我。哎?伍月笙,我想在这儿开个网吧。”
  “想想就行了,早点睡吧。我把这稿子校完。”伍月笙打个呵欠,她是真听困了,伸手去拿烟,发现空了,转身去翻程元元的皮箱。嚯,带好大一箱衣服,看样是真打算长住。一直摸到最底下才抽出一条“555”,嘻嘻一笑,迅速撕开点燃。
  程元元总骂她抽烟作死,倒也不死管:“死崽子。一个月能挣上几条三五啊?”
  伍月笙甜嘴:“我妈供着就行了呗。”程元元自己是不抽烟的。
  “唉~有我供到头儿那天,你赶紧找个人给你买烟吧。我也好早点儿退休给你们哄哄孩子。”
  伍月笙估计她就快绕回来了,弹弹烟灰,翻看纸稿漫不经心接道:“你别退休,我没孩子给你哄,再闲坏了。”挨了一拳,不痛不痒地接着说:“为啥偏得找男人?我自己挣,一样抽得起三五,也饿不死你。”
  程元元变了套路,扮慈母:“我主要就是想找个人替我照顾你。”
  伍月笙笑得直呛:“让我自己消听几年吧。”谁照顾谁啊?
  程元元目光灼灼:“你找个男人,我立马回立北去,一天儿都不烦你。”
  程元元到省城探亲兼疗养的第一夜,在与女儿的舌战中熬去了大半。没睡几个小时就醒了,看看表,推伍月笙起床。
  伍月笙神智不清地嘟囔:“你打鸡血了啊?”
  “几点上班?”
  “……”
  自己回答:“九点吧?”之后又问:“那你不得早点起来化个妆拾掇拾掇啊?”
  伍月笙怒吼:“谁看我!”半天没有声音了,她疑惑地拉下被子露出脸。
  程元元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酸楚目光盯着她。
  “我服了我服了。”她爬起来,洗脸刷牙蹲大便。出来的时候,她妈正拎着两件衣服煞费心思地挑选着,门口一双高跟鞋擦得锃亮。伍月笙又一次喊服了:“你有这功夫倒给我做个早饭啊……那件儿灰的,有条同色的围巾给我找出来。”
  “嗯。配个围巾是好看。”女儿就是有眼光。伍月笙饿着肚子描完整张脸,挽头发的时候程元元大叫:“那头发盘起来干什么!显得挺大岁数的。”
  伍月笙耐心干锅儿,多一句话也没有,插好簪子出门了。
  伍月笙受不了,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要神经衰弱,或者直接神经了。得想法赶紧给她打发回去,要不给萍萍打电话让她造个假乱子?萍萍怕她更甚于程元元,肯定是会听令行事的。问题是这招已经用过一次,人是回去了,没过两天又来了。
  驾着程元元的新款佳美,堵了一阵车,昏昏沉沉地打个盹,变灯的时候没瞅准,一脚刹车踩下去。
  车身震一下,熄火了。
  叹口气,伍月笙无奈地看着内视镜里追尾的后车。
  司机把车倒回一些,下来看情况:“怎么处理啊?”他搭着伍月笙摇开的车窗问。
  伍月笙一股邪火:“你追的我。”
  对方也很不耐烦:“是,我知道。让你开价儿呢。”
  伍月笙对这词儿极其敏感:“我开你妈逼价儿,滚!”启动了车子。
  “我操……”他慌忙退后,“没什么毛病吧你!”
  后边肇事车里另外一个人本来蹲在车前看保险杠的擦伤,忽然听见引擎声,发现事主竟然没追究责任开车走了,自己兄弟却在原地骂人。后头被堵住的车子已经开始鸣笛抗议。他连忙叫人上车:“你干嘛呢六零?”
  六零转回来,一脸大便色:“碰一精神病儿。”
  吴以添大笑:“可能真是不大正常,没让你赔钱。”
  “骂我!不看她是个女的,扯脖子拽出来连医药费都一起赔了。”
  “你看你又来了,脾气……还是我来开吧,这车让你开得我都直恶心。”
  “滚,你这速度送我到学校下课了个屁的。”他拧着火,车冲了出去。
  吴以添心有余悸地系上安全带:“我一直就想问你,谁给你起的外号这么有创意?太恰当了!太贴切了!太神奇了!”
  “吴以添你要死啊?”真他妈夸张,还全用叹号。
  吴以添只当没听见:“不是很神奇吗?跟你大号陆领谐音,同时又符合个性。”
  六零瞥他一眼:“你说符合个性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吴以添讷讷地回答:“就是解放前的一种小钢炮,个儿不大,火力巨强……”
  “去你妈的。”六零爆笑出声:“除了你还没人这有这创意。我妈生我那天正好我奶六十大寿,我们家人都这么叫我。你不愧是当编辑的啊……又是跟陆领谐音又是六零炮的,可真没屈了才!”
  还有刚才那傻妞儿也够有才的,挨撞了不要钱,嘴上讨个便宜就溜了。
  钱是省下一笔,可钢炮陆领没受过这种骂不还手的窝囊气,下了课跟同学出来还在发牢骚:“早上给老吴的野驴撞了。一丰田佳美,我跟她讲理她骂我……”
  话停了下来,目光也停了,定在马路对面,走过了还回头注视。
  同学问:“后来呢?”
  陆领跑过街,在那车前停下,扫过车标:公牛头。再看牌照:00035。他天生对数字敏感,这号儿又整齐,早上一眼就记住了。确认之后绕到后面看车尾。
  抬脚蹭蹭那明显的伤痕,还真他妈冤家路窄啊。

  第五章
  自打程元元来,伍月笙就一直犯别扭。早上被追尾——当然自己开车梦游也有一部分责任;到单位晚卡钟三分半;用了近两个小时,好不容易分出来的样稿,摆在椅子上(办公桌太小摆不开),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保洁又给混一起去了;最后轮到那糟干主任编辑来扎刺儿。伍月笙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盛怒之下一耳雷子甩过去……估计实习鉴定是没法看了。
  左右都闹成这样了,伍月笙倒也没后悔,她从到这家报社就对这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很反感,这一巴掌是早晚的事儿。这种人在帝豪她见得多了,不等服务生上完果盘就扒小姐衣服的老色鬼。伍月笙能在他近乎猥亵的目光中忍受两个月,受益于以前在立北陪程元元逛街的遭遇。
  以手指挑着瘪瘪的背包,一步三蹭地走出写字楼。想到家里有程元元在,比蛤蟆坑还热闹,伍月笙太阳穴嗡嗡地跳。拨了簪子揉揉发紧的头皮,这是啥命啊?从玻璃门转出来没方向地走了十几米,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开车上班的。翻着钥匙往车位走去,抬头看见有人正靠在自己车门上抽烟,打着呵欠,眉宇间全是不耐烦。伍月笙迅速回想起早上让她开价儿的那位。冷笑,社会主义新人还挺自觉,跟过来负责了。不过这人咋看咋不像啥讲究人……“验过伤了没?”
  陆领正无聊地琢磨这女的怎么长这么高还穿高跟鞋,冷不防对方同他说话。还没等问你谁啊,车灯亮了一下,开锁的声音。哦,早上骂人那孙……女。他懒洋洋的目光瞬间转化成挑衅。
  伍月笙把背包扔进后座,怦地关上车门,跟他谈判:“打算赔多少?”
  陆领把烟头丢了,直起身用脚狠辗:“骂完我还想要钱啊!”
  “你也骂我了啊~”伍月笙这才想到要去车后边看看情况。看完了心下一咯噔。日系车就是不经磕碰,这下不知道要得到程元元多少分贝的惩罚,没好日子过了。
  原来她听见了。陆领感到公平不少,心态也平和了。跟过来在旁边看:“要不我现在跟你去修,见发票给钱。”
  伍月笙站起来,边掸手,边上上下下打量他。反正也没指望他赔,好奇他怎么找着她倒是真的,不可能一大早跟过来靠到现在吧。扭头看他一眼:不像。
  陆领不舒服:“怎么着,赔不起你啊?”
  伍月笙盘着手别开脸,唇上弯的弧度很讽刺:“拿这套儿挂马子……”
  吴以添刚张嘴要笑,恼羞成怒的陆领就扑上去扯着他的嘴角向外拉:“你妈的我让你好好笑……”吴以添连饶命都来不及叫,按着陆领的手拯救自己的樱桃口。
  观众出声劝架:“大街上呢~你们俩跟同性恋似的还抱一团去了。”
  吴以添挣扎:“看,伢锁都吃醋了,你还闹。”
  陆领的注意力被转移,调戏地笑着拍拍长相中性的伢锁:“我要是同性恋也找你。”
  “先说好。他是,我不是。”吴以添揉着嘴角:“不过为了你,抛妻弃子也行……”
  两人再度抱成一团,这次是笑的。
  伢锁早习以为常这种说法,翻眼睛不理这对怪胎。
  陆领嘻嘻笑,问见多识广的吴以添:“单看脸蛋儿,有姑娘能比得过伢锁吗?”
  吴以添郑重回答:“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不多。”
  伢锁没什么表情地骂:“滚你们俩贱人!”
  俩贱人又笑侃了一会儿,吴以添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女的是不是挺好看啊?那个35。”他很敏锐地猜测:“大概跟她黏乎的人太多了,才把你也划成一类的。”
  陆领一愣,想不起来人模样了,凭印象答道:“可倒是挺高,眼睛黑得像没白眼仁儿,头发可长了……”
  也就是变相承认了吴以添的话。伢锁也开始感兴趣:“真的那么漂亮啊?”
  吴以添悔得直拍大腿:“早上我也过去看看好了。”
  陆领不屑:“漂亮有屁用!小岁数不大,浓妆艳抹开个进口车。说话比我还不讲究,看就不是什么好蛾子,估计是卖的。”
  吴以添条件反射地保护美女:“堂堂准硕士研究生,说话别那么没水平。”
  伢锁吃吃发笑:“你能不能把那个‘准’字拿下去?听着这个牙疼。”
  吴以添慈悲地说:“带这字儿都是抬举他,别忘了某人已经因为严重暴力事件被取消本年度报考研究生的资格了。”
  陆领气不打一处来:“那就别他妈跟我提这茬儿!”越看越觉得吴以添那小子笑得奸诈,一把揪住他衣领,炮火又起:“操你大爷你是不是故意的。”
  吴以添连连赔好话,不能再吃眼前亏,认识他一共没几个月,换三副眼镜了,找个做眼镜的爹也供不起这种速度啊。“我说小锁头你在前头晃了半天,到底找着馆子没有?一会儿六零饿得该吃你了。”
  伢锁指着一家新疆人饭店玻璃柜里的干粮:“我们吃馕吧。”
  他说话带点口音,l和n听得不是很清楚。陆领大笑,告诉他:“没有狼,那是狗。哎?咱仨去延杰吃狗汤豆腐吧。”
  吴以添没皮没脸:“你这思维太跳跃了,没考上硕士真是国家损失。”
  陆领忍都没忍,一个腿绊过去,吴以添笑着就躺下了。
  正如吴以添拿来当笑料的那样,本该在今年读研的陆领同学,因为影响恶劣的校内打架事件,不得已又恢复备考生身份。这令他十分郁闷,尤其是他的成绩满可以通过考试。对陆领来说,硕士并不重要,他只是想完成家里的安排罢了。
  认识陆领的人常常觉得他是个很矛盾的家伙,一方面很叛逆,没耐心,超级任性;一方面对家人又言听计从。迄今为止,陆领的人生每一步,都走在家人规定的大路上。他个人认为这没什么值得反抗的,家人总不会害他,至于他自己,反正也不知道要往哪去,干脆有路就走。省下选路的精力去和朋友喝喝酒、打打游戏、惹个祸之类的。他很悠哉,没有为难自己的原则,喜怒全凭喜好。今天可以为你两肋插刀,明天也可以因为跟你争执农大的菜好吃还是师大的菜好吃而插你两刀。
  很久很久之后伍月笙提起陆领,用四个字来评价:野生动物。
  大家都高举四脚赞成这个形容词。
  而陆领形容伍月笙也非常有意思,虽然欠缺了点儿美感,但相当准确。
  个子挺高……没白眼仁……长发。
  当一辆白色轿车停至不远处,一个女人下车朝吴以添迎面走来的时候,他脑中直觉地浮现这些特征。眼看要擦肩而过,吴以添不甘心,头的偏转角度越来越大,直至生理极限。令他欣喜的是,对方竟也回过头来看他,脚步慢了下来。
  伍月笙心里想的是:这人长得跟李述好像。
  吴以添用两倍于前进的速度退至她面前,犹豫地开口询问:“35?”
  “……”伍月笙疑惑地望着他。什么叫三五?切口?该不会是捣腾“烟”的吧?
  “你是00035吧?”车停的位置没法看到车牌。
  伍月笙干笑:“别叫狱号儿行吗。”交警?穿便衣有执法权吗?再说她又没违章。
  中了!吴以添嘴巴张得老大:“还真是啊!”
  “那你是吗?”伍月笙没头没脑地问。
  吴以添不明所以,想了一下,自作聪明地回答:“是我啊。那天早上追尾的帕萨特。”
  话说伍月笙日前从校方指派的实习单位英勇下岗,近些天闲在家里与更年期母亲的生活不堪回首,不出一个礼拜就放弃混时间伪造实习报告的念头,重新投简历找工作。昨天接到一家广告公司的面试电话,程元元比女儿兴奋,她说我儿你这大好年华的,哪能荒废在家里,要积极工作努力创造出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来。伍月笙心知肚明,闲在家里娘俩儿大眼瞪小眼,她上哪认识男人去啊。打心眼儿里不想让老妈又有念相,但相较在家听紧箍咒,两害取其轻,还是决定出来认识男人了。
  一大早就被程元元包装完毕踢出来,还是个混浊的脑袋。所以听到陌生男子提到“那天早上”,伍月笙猛地失忆了一下。
  吴以添很激动,有幸见识到让六零连着吃两次蹩的传奇人物。“就是在松雷对面啊。那天我哥们儿开的车。肇事儿了下车跟你说话你骂他来着。后来他在他们学校对面还见着你车了,等到你出来想付一部分修理费,让你给当成……搭讪的了。”挂马子,吴以添汗颜,人姑娘家好意思说,他倒不好意思重复了。
  伍月笙的记忆正渐快地读取,吴以添一说到松雷,她就想这回事儿了。毕竟谁也不是成天遭遇追尾的。但这人说话太快了,她也打不断,只好一直听到他说下去。
  不是,说起话来就不像了。李述的音色更沉一些,而且也不可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记起来没有?”
  伍月笙点头。摸出手机看看时间:“有事儿吗?”
  吴以添很大方地说:“没事儿啊。”想想又贼溜溜补充,“你要真不打算让我付修理费了就没事。”
  修理费自然是六零掏。
  让我们与吴小人一同期待三战爆发。

  第六章
  听完吴以添的话,伍月笙没多想:“拜拜。”
  光赔钱有个屁用!要是有可能,她希望抓一个替身摆在程元元面前挡唾沫。问题是没可能,程元元是狮子又不是疯子,只会对帝豪的小姐和她女儿发飙,在外人面前一律披着华丽的母猫皮。
  抱着了一事是一事的态度,伍月笙快速处理完这起交通事故后续。之后按记下的地址走进了不远处的写字楼。
  电梯下行的指示灯前,两个人面面相觑。
  伍月笙面露鄙夷。
  不是她自恋,是男人太闲。这年头果然没人无缘无故哭着喊着要赔钱的。
  吴以添又不傻,当然理解盯穿他那两道目光是什么含义,尴尬地抢白以表立场:“我去17层。1709,凯亚传媒。工作证没带,名片你看吗?”
  伍月笙轻轻地“咦”了一声,把手里便条举起来。
  吴以添看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地址电话,第一个反应就是过会儿想着多买二十注双色球,天底下的巧事今天可全让他赶上了。
  被男人开车追尾,肇事车主就是她即将效力的杂志社主编,年纪相当,有正式工作,加上巧遇两次这么有缘。这一串事儿要是程元元知道……伍月笙冒了一身冷汗,回到家里只字不提,倒头就睡,宣称为了以良好的精神面貌去新的岗位建设社会主义。
  程元元没被这些假大虚空给诌晕,跟在女儿身边关心她,工资给多少啊?公司规模如何啊?男女比例是否均匀啊?
  嗡嗡声今天一天就萦绕伍月笙耳旁,新公司那位吴主编的碎嘴程度一点都不比程元元逊色。这日子还能继续吗?家里公司一边一个话痨鬼。公司那个叫吴什么来着,名字还真难叫。
  那个叫六零的她可是记住了。伍月笙想起话痨吴对六零做法的解释,忍不住哼哼笑了。笑那小子真有将儿啊,耗了半个多小时就想把她等出来骂一顿。也笑自己真是嫖客见多了,瞅哪个男人都不正经。
  程元元被女儿睡梦中的笑容给震住,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陆领猛地打了个喷嚏。
  伢锁停下倒酒的动作:“喝冷啦?要不咱们回去吧?”
  旁边坐着膀大腰圆的连锁,对哥哥的话表示鄙视:“你当六零也是你这小格子啊!这天儿还冷!”
  陆领搓搓胳膊:“我是有点儿冷。”可能酒喝太多了,视及快缩成一团的伢锁,噗地笑出声:“你说你们也算一对双儿吗?长得没一点像的地方,小的快把大的装下了。”
  连锁嘿嘿地笑:“我就说我妈可能整错了。”
  伢锁表现得很有大哥风范:“行行行,是咱妈整错了。”
  连锁白他一眼:“就你可能将就了,人说什么都行是吧?完事儿让六零顶雷。”
  陆领“哎”一声阻止他:“喝高啦?”
  伢锁挺直了背:“你怎么还没完了?”
  连锁跟哥哥对视,到底什么也没说,一口把半杯白酒灌下了肚。不知道酒精的作用还是由于气愤,他的脸涨得通红。
  三人静了一会儿,陆领看看手表:“结账吧,喝差不多了。伢锁儿明天白天还有课。”
  伢锁也绷着脸,听见陆领的话,伸手招来服务员。
  连锁忽然拿了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服务员尖叫着躲开。这是个路边的小烧烤店,连跑堂带老板都是自己家人,以为是摔服务员呢,冲出来好几口人。伢锁连连给人道歉。
  做小买卖的会看脸色,没追究什么,只说:“啥事儿好好说,这玻璃杯子没几个钱玩意儿,你说真伤着人咋整是不是?”
  伢锁说是是是,这杯子我们得赔,肯定赔。
  陆领掏钱:“账先结了。完了跟这儿坐会儿醒醒酒。”
  连锁说:“六零我知道你有钱,但你别和我抢。我说这顿算我的就是我的,你别跟我抢。”
  陆领切一声:“谁拿还不一样,也没多少。”但还是把钱收起来,他知道连锁的性子。
  连锁给陆领和自己各点一根烟。望着被服务员扫走的碎杯子,叹一口气:“俺哥儿俩算还不完你了。”
  陆领骂一句:“你他妈能不能别磨叽?再以后少找我出来喝酒。”
  连锁凑近了脸:“你听我说六零……”
  “你听我说!”陆领以指尖敲敲桌子:“你听着,张连锁,这事你再多说一句,咱俩就算处到这儿完了。”
  连锁默默地摇头。他心里翻腾着很多话,可六零把他噎住了。六零这个人火脾性热心肝,帮他们肯定也没想过图什么。不过不管伢锁怎么想,反正连锁自己觉得欠了陆领很多。
  他们家是偏远农村的,条件特别不好,兄弟一起考上大学,家里供不起。伢锁录取的是个重本,连锁的是个普本,二话没说就把自己录取通知书撕了,跟进了市里四处打散工。跟伢锁同一个寝室的陆领知道这情况后,介绍连锁到一个亲戚的车队去开出租,也不算是什么体面活,但起码有了进账,也不怕拖欠工资。一个月赚得够伢锁的开销不说,还能往家里邮点儿。单凭这件事,连锁就在心里认了六零这个人。让他想不到的是,不但没还上陆领的人情,反而因为他们兄弟,担误着了陆领。
  打仗的前一天,他们还一起下馆子喝酒,连锁大着舌头说:“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你啥,但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六零用得着人了,千万找我。什么事儿都行。”
  第二天陆领打了一上午球,等伢锁下课了去食堂吃饭。打完饭端着餐盘正四处寻摸空桌,听见旁边坐着吃饭的一个男同学语气鄙夷地说:“……还不是因为六零家有权有势,傍着想留市里么。让人使唤得跟儿女似的,那是他弟呀还是哥呀什么的,开个傻逼夏利,像狗似的跟着校里校外的,也他妈算老爷们儿。”
  陆领就纳闷了,你们就算爷们儿吗?三八节学校都应该给这伙人放半天假。
  伢锁刚打完汤跟过来,就算没听见头儿,也知道这番话的主语所指为谁。沉默地扭开了头:“那边好像快吃完了。”
  方才出声的男同学对面,有人猛地抬头看见了陆领:“六零你怎么跑东区食堂来了?坐这儿吧,我们俩吃完了。”桌子底下踹了同伴一脚,把位置让出。
  那家伙很不自在地站起来。
  陆领指骨节咯咯作响,犹豫着。
  是放下餐盘用拳头招呼他?还是直接扣在他脸上,让大食堂五毛钱一两的砂子把那一脸骚皮疙瘩都硌平了好呢?。
  伢锁用肘子撞撞他:“赶紧吃饭。”
  陆领说我吃个屎饭,扔下盘子抓回那小子……
  陆领打架也不算正规军,他就是什么运动都赌气似地喜欢,成天跑跑跳跳,练得体格特别好,正手引体向上做七八十个跟玩儿似的。
  他只打了一拳,那男生也有防备,可陆领这一拳落下来,他直接就鼻口蹿血不省人事了。
  在师生密集的食堂,这起打架事件影响很不好,尤其是陆领的特殊身份。那男同学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家长得理不饶人,道歉赔钱都没用,一门心思要告陆领。系主任出面调解也不行,最后校长亲自登门,承诺校方一定会严办该生,才算把事儿压下去。
  校长也就是陆领的父亲陆子鸣,在儿子的学籍档案上记大过,取消了当年研究生报考资格。更可气的是陆领对打人的理由再三缄口,怎么问都不吭声。陆子鸣第一次动手打了陆领,陆妈妈因此大病了一场。反倒是陆领的奶奶十分看得开,全当让孙子反省思过一年。老太太八十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就是早些年上火,满口牙都掉了。
  这老太太极明事理。六零虽然从小爱打架,但向来有深浅,知道自己手重从来不往坏了打人。而且这孩子就没学会瞒事,要不是真有啥不方便说的,肯定早就倒给家里听了。
  连锁从哥哥那儿知道了事情起因经过,拉着他上门去给陆领说情,陆家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陆老太太也知道伢锁家的情况,反而劝他别把那些孩子的眼气话放在心上。
  后来陆老太太告诉孙子:事无大小好坏,凡做了就得上心。帮人是好事,方法也得讲。
  陆领把奶奶这句话记下。
  他平时是大咧咧惯了,跟谁在一起花钱什么的都没特意算计过。但在别人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明摆着伢锁故意占陆领便宜。而他陆领就是傻逼。
  这种推理让陆领很不舒服,原本是给伢锁抱不平的一拳,现在想想,实际上根本就是为自己而出的。
  虽然因为这件事,自己平白多出来一年无所事是的日子。但事件若倒回去重来,他还是会把扯闲话那王八蛋的鼻梁问候成粉碎性骨折。
  连锁要杯子,服务员给他个一次性的塑料杯,他拉过来闷头倒酒喝。烟抽完了,打发伢锁去买烟,饭店的烟有加价。陆领一个人陪着连锁喝酒,心情很复杂,很烦乱。
  这对兄弟很贫穷,但有他们不能冒犯的尊严。陆领不喜欢思考,只凭感觉行事,要不是奶奶的话点醒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某些做法,会让敏感的伢锁自卑。
  连锁趴在桌子上迷糊地看着陆领:“你想什么呢?啊?你想什么呢六零?你有什么可想的啊,你说你这辈子是不用发愁了,什么什么都有人给你安排好。伢锁也行啊,熬过这两年也行了……我他妈逼算翻不了身了。六零我跟你说这话,你……呃,可别告诉伢锁子。他打小就是个完蛋货,身子骨也不行,老有病。家里种那几垧地,都搭给他看病了。不像我……”他说着说着哽咽了,“我这什么都能干,保安、开出租,他不上学他啥也不是……可他妈的……谁不想上学啊?我操!我凭啥就得让着,我他妈凭啥……”
  伢锁出去了很久也没回来,大概是想一人儿静会儿。陆领也想到大道上干嚎两嗓子找个人揍一顿呢。可面前还有个酩酊大醉的连锁,嘟嘟囔囔,没完没了。

  第七章
  相较于陆领,伍月笙的心情相当不错。她对新工作基本表示满意,吴以添这个人平日里嘻嘻哈哈没正形,工作起来还是比较挑剔。此人进媒体圈也小十年了,从采编广到策划操盘样样精,老总把电视和杂志两个主力部队交给他一人指战。伍月笙是杂志部的,她们部门人不多,每个人都身兼数职,伍月笙才来一个多月,已经开始跟几个重点客户接触。她从吴以添那儿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觉得这人又不难相处,挺适合做实习单位领导的。
  这天他们去参加一个项目推介会,结束之后吴以添直接开车送她回家,随口问着:“你那佳美呢?”
  伍月笙揶揄地说:“你觉得我妈还敢让我开吗?”其实是程元元开去找本市一个老同学玩了。她妈自己开车都老追别人尾的主儿,也不会真因为这事把车没收。伍月笙只害怕她磨叽,不过事故当天伍月笙火气很大,程元元也没敢拿车说事,心里埋怨那不长眼睛惹伍月笙的报社主任。这几年她花在女儿身上的钱,除了学费,就属给人赔的医药费最多了,都是对伍月笙动手动脚的男人。伍月笙手狠,不管摸着什么工具都照人软肋上打,有一次拨了头上簪子差点刺进人家肺子。自那以后一见她挽头发,程元元就心惊胆颤。这次听说只是掴出去一嘴巴,反倒感觉不解气了。程元元骂了一会儿,娘俩儿一商量,打了个电话回帝豪。第二天一个小姐到伍月笙原来实习那报社一顿闹,就说糟干主任嫖完了不给钱,扬言要他们领导出来给结账。报社最近正竞职上岗副社长呢,估计没老东西什么事儿了。
  伍月笙想起这场面就忍不住乐。
  吴以添见她提到车就笑,自然而然往可笑之人可笑之事上联想:“可把六零这小子郁闷坏了。”
  伍月笙也跟着想到挫六零的事儿,笑出声来。
  吴以添唉声叹气:“那暴碳儿这二十多年可能没那一天受的气多。”
  伍月笙心说我也是啊,不过后来很解气就是了。嘴上不正经地问道:“那他怎么没当场出气?”
  吴以添大笑:“他可倒是想了,等反应过来你说那话啥意思,一抬头就剩一股车尾气了。气得第二天又去那儿逮你,谁知道你那是最后一天上班。”
  此事就成了六零的禁忌,谁不小心提起来谁挨揍。话说回来,好像有阵子没瞧见这小子了,人家学生开学上课,他还有啥忙和的了?再一想想,六零这家伙跟啥人都能混到一块儿,朋友也不一定都是学生。
  伍月笙到家下车,吴以添叫住她:“有空我约下六零,咱仨再接着聊聊这事儿。”
  听出他在挤兑人,伍月笙笑着踢了车门一脚。
  吴以添心里想着策划大戏,很兴奋地踩着油门走了。伍月笙一回头,不知停在小区门上多久的佳美,连连闪着大灯。
  想必车里的人,此刻有一双比远光灯还亮的眼睛。
  伍月笙竖起两只手掌安抚程元元:“妈、妈、妈你冷静点儿。”
  程元元哪冷静得下来。清清楚楚看见有男人送伍月笙回家,下车之后两人还依依不舍,伍月笙笑得那甜蜜……
  伍月笙挠墙:“多展甜蜜了!”越说越离谱,闷头喝汤决定再不搭理她了。
  程元元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唉哟还不好意思呢。”
  伍月笙起鸡皮疙瘩,放下勺子搓手臂:“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不知道啥样吗?我怎么可能不好意思?”
  程元元对自己说:“我相信爱情会使人性情大变的。”
  伍月笙破坏话题:“吃饭呢,你不要在这儿大便小便的行不行?”
  旁边一桌客人不满地望过来。
  程元元不以为意,却逮着这机会教训伍月笙:“你这孩儿怎么一点儿气质都没有呢?”
  伍月笙死猪不怕开水烫,捧起碗把汤喝得呼噜呼噜响。
  陆领受不了地瞪着那个一点儿吃相都没有的女人,一进餐厅就听见她叭哒嘴的声音。
  吴以添看她故意出洋相感觉好笑,走过去打招呼。
  伍月笙一小口汤呛进气管里:“主编……”扭头剧烈的咳起来。
  程元元慈爱地数落着:“哎哟哟慢点慢点,还像小孩儿似的,吃个饭也不会。”趁她上不来气儿赶紧自作主张:“领导见笑了啊。没吃呢吧?来来坐下一起,我们也刚吃。”
  吴以添没道理拒绝美女邀请,和陆领一边一个坐下来。点了餐,在程元元异常热切的眼神中一派儒雅状地开口:“你是三五的朋友?”
  缓过气来的伍月笙讪笑:“我妈。”大哥你就不要在这儿搔首弄姿了好不好?她妈都快吃人了。
  不光是吴以添,陆领也很意外。
  程元元最喜欢别人这种表情。她生完孩子也才刚到二十,恢复很快,再加上平时没事儿就是领着小姐去美容院。所以不细看她眼角皱纹,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个穿着艳丽嗲声嗲气的女人,孩子都大学毕业了。一米七几的伍月笙和她站在一起,任谁都不会把她们的关系往“母女”上定义。
  又开始找不着北了,伍月笙趁机一推盘子:“我吃完先回办公室了。”
  程元元迅速回神,一把拉住她,还是女儿的终身大事重要。“再吃点儿,宝贝儿。你太瘦了,妈看着怪心疼的。”把伍月笙冻住之后转脸问吴以添:“你们平常工作挺忙吧主编?你看这刚吃几口就要上楼。”
  吴以添哪能让人指责公司:“不着急回去,再忙也不急午休这一会儿。饭总得吃啊。”
  程元元满意极了,“我这女儿刚出校门,啥也不懂,您就费心多带着点儿了。”
  吴以添同她客套:“没有没有。小姑娘干活儿很勤快,也挺有灵气的,帮了我不少。”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我就怕她自己在外地再受苦。”
  “总得出来锻炼锻炼。您家伍月笙脾气好,又会说话,这样孩子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两个话痨鬼碰面,你一句我一句,陆领瞠目结舌,看看伍月笙:他们说的是谁啊?
  伍月笙狼狈地和他对视一眼,看着对面神采飞扬的程元元,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一些关键事宜呢?伍月笙的嘴角不由得坏坏地勾起来,习惯性地摸出了烟,四处找不着火时,陆领递给她一个打火机。伍月笙道谢,烟盒推过去。陆领也没客气。伍月笙点燃烟,想了想,上次误会人家了,我应该说点什么。换一想,他就算不是想泡她,也没安好心,本来等在那儿也是准备干仗的。有意思……照理说你撞了我,我不让你赔钱,不赶紧躲远远的免得我反悔,反倒找上门儿来就为逞口舌之愉。冷哼一声,没经济概念的傻狍子。
  她没想想自己不让赔钱光骂一句就过瘾了,也不是什么有经济概念的人。
  陆领素来对敌意感觉敏锐,一边点烟一边斜眼瞄她,正看见她鼻子里面往外喷烟。打火机的火焰熄灭,烟没点着,心头的火却烧开了。叨着烟含糊地问道:“什么意思啊?”他不过是来这附近给老太太买茶叶,正好赶上饭点想先蹭老吴一顿饭再说。遇到她根本是碰巧。这女的眼神怪怪的……该不是以为他是特意来看她的吧?
  伍月笙讥笑:“说什么了吗?”
  陆领把烟摘下来,扔还给她,轻嗤:“有病。”自恋也算幻想症吧?
  伍月笙默默把烟收回盒里,揣进口袋,手一扬,半杯清水泼在陆领脸上。
  几秒钟之前才结成的烟友,正式绝交。
  程元元和吴以添一齐跳了起来。他们聊得太投机,没注意发生了什么事,但对自己带出来的宠物具有多高的攻击属性却是十分了解。所以第一个反应不是问情况,而是各自把人抱住。
  伍月笙先发制人却完全不解气,但程元元是拼了命也要在男人面前维持女儿正常的形象,不容她原型毕露。
  而暴走的陆领可是任凭吴以添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制住的。拖着一百多斤的负重,并没有影响他的速度,一伸手捞住了伍月笙头发。
  以程元元的经验,调戏伍月笙反被修理的男人,即使恼羞成怒也是先还口嚷着“你以为你多了不起”之类的话,还没见过直接动手的。这一下程元元也急了,扯着他的手腕:“你先松开!”
  伍月笙那边已摸起一只不锈钢叉子,直刺向他抓自己头发的手。
  陆领放开她头发,稳稳地掐住那把凶器,另一只拳头已经上好了油。
  吴以添大呼:“六零,她是女的。”
  陆领听不进话,只迎上伍月笙发狂的眼神,激怒的野猫一般。莫名有种熟悉感。他推着她肩膀拉开两人距离,抹一把脸上的水,说道:“你就欠人揍一顿。”
  百年不遇地,炮弹没有爆,说一句“不吃了”,踹飞脚边碍事的椅子,转身离开闹哄哄的餐厅。
  伍月笙深知追上去也打不过他,反正谁也没占着便宜。坐下来平息火气。靠!她在自己心里骂他,他居然骂出声了!
  吴以添尴尬地站在原地。这餐厅就在公司楼下,还有不少同事呢……
  程元元则是被彻底震住。
  陆领的那句话,算说到她心里去了。

  第八章
  伍月笙先上楼回了公司,吴以添留下向程元元解释了一下伍月笙和陆领的纠葛。刚才他们俩谁都没注意这两人之间发生对话,记得还相互借火敬烟来着。六零一般是不抽外人烟的,可见也不在乎之前的恩怨了,不可能又出言相激。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伍月笙为什么拿水泼他。
  只有程元元知道自己女儿有多不讲理,六零也许不找后账,伍月笙倒绝对有可能还记恨什么。毕竟那天因为这小事故才迟到,引发离职战争的。但她不准备说这番话在吴以添面前造成负面影响。
  吴以添苦笑道:俩人脾气都不太好,可能相互看着不顺眼就动起手了。
  程元元也没辩驳太多:“孩子还小,不太懂控制火气。”那死孩子到了哪儿都是一个损样,吴以添和她也同事一阵子了,不可能完全不了解。
  吴以添猛然意识到失礼:“是是是,岁数还小。六零也是,不考研的话今年刚大学毕业。哎?他们俩应该同年的,明年本命年是吧?”
  “嗯,那还真是。”程元元很高兴,连我们明年本命年都知道,估计是有戏。“那——吴主编哪年生人啊?”
  吴以添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到自己头上:“我过这年32。您还是叫我小吴吧,主编主编的不敢当,也就是给人打工的,混着养家吃饭嘛。”
  程元元没听那么多,正算算术:32?比伍月笙大将近十岁呢……不过大点儿也好,会疼人,抗击打能力较强,岁数太小的可能受不了伍月笙那脾气。想到这里愈加眉开眼笑:“那我不客气了。吴儿啊,以后你就替我多看着点儿吧。不是我自己夸自己家的,我们伍月笙人可不坏,特仗义,又聪明,打小脑子就比别人家快。就是孩子气重,唉……被我惯坏了。”以后就交给你惯着吧。
  吴以添理解:“天下父母心嘛。我那闺女才两岁半,混世魔王一样。我媳妇儿班儿都不上了,跟家看着她。要不咋整,太小了,送托儿所也不放心……”他掏钱付餐费和破损餐具的罚款。
  无名指上的白金婚戒刺痛人眼睛。
  程元元心里那星小小的光芒,在这个混乱的午后熄灭。
  伍月笙那人精,以前到帝豪的小姐,说话之间就能让她听出人家里啥情况,上这么多天班儿,怎么可能不知道同事是否已婚。报复!这绝对是报复。死丫头是故意不说,好让她白激动白忙和。程元元大叹失算,没精打采的开着车驶出停车区,拐弯一上路,看见站道边等出租车的陆领。
  陆领一路踢飞脚边石头子儿,走出挺远了才想起正事儿还没办,又绕回来把老太太要的茶叶给买了,才出茶庄就看见这辆熟悉的车。但他没看清车里的人是谁,还以为是伍月笙,下意识地往马路牙子上站了站,感觉那女的像是会一脚油门踩下来把他辗过去的人。
  佳美在他身边一停,陆领全身的肌肉自动成备战状态。车窗摇下,程元元隔着副驾的位置朝他招招手。
  陆领犹豫了一下,开门坐上去。
  程元元开门见山:“刚才跟伍月笙到底咋回事儿啊?”
  陆领怒:“你家姑娘有病你不知道吗?”
  没想到程元元也很不正常:“她好几样病呢?你指的哪个?”
  “她——老以为我想泡她。”
  程元元明白了:“那也不能都怪我姑娘啊。我这岁数还有人对我动花花心眼儿呢,那你说长太漂亮了有啥法?不装厉害点儿,那不是不正经了吗?”
  陆领为这番理论折服:“你们真是亲娘俩儿啊!”
  程元元撇嘴:“听着不像好话。”
  陆领哧哧发笑,往车外一看:“我说……”实在叫不出阿姨。
  程元元看他一眼,立马知道他在为难什么:“叫七嫂吧。”反正帝豪比他小的都这么叫,她也习惯了。唉……太年轻了。有罪……
  “七嫂,您这儿往哪开啊?我去东边。”
  “哦,我送你过去吧。”程元元打着方向盘并到转弯线:“不过你跟伍月笙是朋友,这么叫还是有点儿岔辈儿……”
  “打住!我跟她根本不是一个星球的人。还朋友。”陆领从CD箱里发现半盒“555”,正好刚才忘买烟了,拿出一根点上,剩下的揣兜了。
  程元元笑他:“你抽的可是那小怪物的烟。”
  “你不抽烟吗?”
  程元元摇头。
  陆领不愤儿:“那她大模大样地嘬个烟嘴儿像话吗?你也不管管。”
  程元元听了一个好大的恭维:“我能管得了她!”
  “我七哥呢?也不管?”
  程元元沉默一下。
  陆领知道自己触及了一个不太好的话题。
  程元元笑道:“没人能管了她。伍月笙不用人家管。”
  从刚才那一幕,以及吴以添的描述,虽然陆领也算是伍月笙身边数量不多的男人之一,但程元元没打算把伍月笙推销给陆领。再说她也知道陆领是肯定不会接收。这俩人胎里带仇似的,而且一个比一个暴燥,到一起也过不了日子,净干仗儿。所以她也不怕陆领知道实情,同他一起在背后讲究伍月笙。最后说:“我现在就想早点把她送出门子。”
  陆领拉开烟缸,里边满满的烟灰,想也知道这个位置还能坐过谁:“不是我说话晦气,你这姑娘啊,难~”
  程元元面色土灰,像被判了极刑一样。
  伍月笙不知道母亲的伤痛,只是发现这几天怎么明显地话少了。猜测可能处于服丧期,吴以添的已婚身份扼杀了她那株唤做希望的幼苗。
  耳根是清净了,但是一早一晚要被迫面对那种怨念的神情,还是有点不舒服。
  伍月笙决定讨好她一下。
  选了个好天去采访,早早结束了给程元元打电话。
  家里电话没人接,打她手机,好半天才接起:“开车呢。干啥?”
  伍月笙直接说我在哪哪哪,今天开资了,你过来咱俩逛街我给你买点啥。
  程元元大叫:“我过前边收费站就到立北县了。你怎么没早告诉我你今儿开资呢!”
  伍月笙好惊喜,居然在不产生任何费用的情况下把问题解决了。
  太阳暖暖地照在她的心尖,独自在商场前转转悠悠,像一只吃饱晒太阳的大猫。门市的一些个性小铺里有一家专业纹身店。
  转转手腕,伍月笙走了进去。满墙的纹身图片,瓶瓶罐罐五颜六色,摆在桌子上,墙角一只大画板,店主正坐在前面画画,听见门响回头看:“你好。”
  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瘦瘦小小的,套着深色围裙,戴一副夸张的白框眼镜,右耳上挂了一排金属圈圈。
  让伍月笙想到某个国产武侠片的主题曲:刀,是什么样的刀……
  小师傅站起来擦了擦手,热情地招呼:“美女……随便看看。”
  伍月笙随便看到他的画板,竟也是在画狗头。下巴努一努:“那个狗能纹在肩膀上吗?”
  对方脸色很尴尬:“不搞笑行吗?是狼!”太受打击了。
  是狗!伍月笙在心里坚持,李述都承认的。
  小师傅吹吹纸上的铅笔屑,展示道:“这个纹背上好看,就在肩胛骨这儿,夏天穿吊带正好露出来。贼漂亮。”
  伍月笙皱眉:“你们怎么老喜欢让人往能露出来的地方纹?”李述也是,选都没选就往她手脖儿上纹,都不为她以后想想,万一她将来因为有这个纹身没当上国家主席,不毁了她仕途么。
  小师傅流里流气道:“妹妹~露不出来的地儿,一般都是人主动要求的,我们圈拢人家……不是那么回事儿。”
  伍月笙笑一下:“可也是。”
  “那……您要往露不出来的地儿纹?”
  伍月笙厌恶地看着他那期待的眼神,找茬儿:“我就进来看看不纹不行啊?”
  可她今儿碰见脾气好的了——“当然行了。你进来我这儿是篷壁生辉,哪能不行啊?”
  伍月笙挑不出刺儿,听他在旁边絮絮说着如果怕纹完后悔就纹彩色的,将来也好洗。
  伍月笙捋起袖子给他看蝙蝠:“这个好洗吗?”
  小师傅眯眼睛细看;“纹好些年头了吧?下针太浅,快化了。能挺好洗。洗了干嘛啊?多好看哪。师傅手艺真不错,线儿走这么匀。”伸手摸了摸:“哎哟姐们儿,你这不像一般颜料啊,”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白鸽儿血纹的?”
  伍月笙有趣地挑眉:“你怎么知道?”
  他得意洋洋:“那当然。人工色素时间长了发青,你看你这颜色发黄啊。不细看以为胎记呢。”
  什么人会带个蝙蝠胎记啊?恶魔转世?

  第九章
  伍月笙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忽然感到哪里缺了点儿什么。
  给程元元打电话说:“你还什么时候来?没烟抽了。”
  程元元有气无力的声音:“自己买吧,以后别指望我。我也不指望你了。你爱咋地咋地吧。”
  听到这个期待已久的消息,伍月笙好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高兴。
  而电话那边几个小姐正竖着耳朵听,电话一挂立马问:“怎样?”
  程元元气结:“这祖宗让我给她买烟!”
  A说:“这是引子。”
  程元元挑眉:“有证据吗?”
  A很得意:“伍月笙那个性子,想让你去可能直说吗?”
  程元元犹豫:“我倒觉得她不可能想我去。”
  B突然来了别的思路:“对了,七嫂?听你说那个叫六零的小孩儿,伍月笙怕他吗?”
  程元元冷笑:“怕个屁!还有她怕的人?”
  B奇怪:“你不是说他俩干好几仗了,伍月笙一点便宜都没占着吗?”
  程元元眨眨眼:“可六零也没占着啊,让咱那个浇了一脑袋水。”
  B摇头:“那是有人拦着。你说,要是那男的能娶了她,起码能治住她吧?起码干起来伍月笙不是他对手,说不定几天就给打老实了。”
  C惊慌地推了她一下:“你活傻啦?让那祖宗知道你敢出这招,不干死你的!!”
  B吓坏了:“唉呀我就随口胡咧咧,你们可别跟她说啊。”
  程元元头疼欲裂,伍月笙的那些事迹让这群娘们儿提她比提公安局的还怵呢。
  A接着贯彻自己的思想:“七嫂~反正你这次绷住了,让你去也别去。”
  C很同意这招:“对,你别老腻在伍月笙身边。她自己在外地,一个人住,过一段时间就该空虚了。肯定就找人陪了。”
  B倒觉得不一定行得通:“你拿咱家大学生当你哪,几天不整憋狼哇的。”
  C扭头喷她:“操。你行不行啊!我唠正经的呢。我说找人陪,说是陪睡觉啦?再逼逼给你堵上,看你拿啥挣钱~”
  程元元烦不胜烦:“滚滚滚,没他妈一会儿就唠下道了。”
  伍月笙还不知道自己被程元元联合众妖精算计上了,日子在不习惯中渐渐又成习惯。但做菜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一炒好几样,吃不完也想不起来倒掉,过几天开冰箱,好几盆绿毛菌。晚上可以赶稿子了,喝很多咖啡也没人管。就是夜里睡不着,天亮起不来,经常迟到。吴以添提醒她:人力资源新来的总监,你别让人家抓典型。伍月笙说有数儿。结果第二天又来晚了,倒是没人注意她,管考勤的行政正在电视部工区看吴大主编插着腰发飙。
  前两天出了则新闻,本市两大地产老总在公开场合因为言语上的纠葛动手打一起去了,顿时成为业界最可口的饭后点心。吴以添脑子一转,想做期谈话节目,找些专家,给他们几个议题侃侃。再把那二位都请到场,肯定能保证收视率,目的是人工制作一个黄金时间,把到宣传期的重点项目广告短片放在这节目前后播出。这选题跟电视部几个编导一说,大家都觉得挺绝,开了一下午会商量当天节目话题,商量由谁去说服那俩暴碳儿同意出镜。好容易有点眉目,结果今天一看报纸,某强势媒体的地产特刊头条——那俩哥们儿握手言和了。
  吴以添气得直揪头发:“什么人格啊?你说你们俩爷们儿,刚才还恨不得干死一个,转身又坐一起说说笑笑的。倒是接着干啊!这俩傻逼!气死我了……”笑:“下周咱做什么啊?”
  编导们也都又气又笑,各自老实地呆在工位上想选题。吴以添叨着根儿烟,在办公室里逛大街,忽尔自己发笑。大家都倍感恐怖,行政也转回自己工位,没人敢正眼儿看他。
  伍月笙着魔似地想:李述的形象算是让这人给毁了!
  心里有个声音不赞同:哎?人家疯人家的,和李述有什么关系。
  吴以添晃到她座位前,往纸杯里弹弹烟灰:“昨儿去采老贺怎么样?”
  伍月笙说:“那人挺能喷的。”
  吴以添点头:“嗯。所以我没去么,我们俩要到一堆儿就没你说话的份儿了。”
  伍月笙回忆一下:“他也这么说的,说你们主编出了名的吴铁嘴,肉烂嘴不烂。”
  吴以添眯眼笑笑:“怎么样,晚上有安排没有?有人请泡脚,带你一个。”
  伍月笙不感兴趣地垂下睫毛:“不去。编稿子。”
  吴以添给她减压:“这稿子拿上期项目的随便攒攒就行。他过阵子就调去华北了,不用费劲给他上人物。这边可能要来个新领导,想着还得找人盯死……”自言自语够了,又回到之前话题:“也约了六零,一起去吧。”
  伍月笙说得明白:“我跟他犯葛。”
  吴以添劝降:“那不是误会吗?哎?”他把两只胳膊都搭在工位隔断上,俩眼镜贼光直转。
  伍月笙防备地看着他,根据这么久的相处经验,吴以添一旦出现此种动作和表情,就表示痨病发作了。
  果然一开口就是贼兮兮的声音:“我说三五,那次你因为啥泼他啊?我问了这么多遍怎么就从谁那儿都问不出来呢?你俩不是背着我有啥单线儿联系吧?”
  伍月笙不爱听:“你留点口德行不行?”
  他呵呵笑:“没有啊?但我记得人六零没得罪过你啊。那嘎斯罐让你当众泼那么一身,也没发飙,你不知道,这是极罕见的事儿。”
  “那是没好意思打女的。你没听他说我欠揍啊?”
  吴以添大笑:“还挺记仇这丫头。”
  伍月笙正要点烟,听见这句话一愣,松了打火机弹簧抬头看他。
  吴以添笑意未歇,硬给盯僵了,纳闷地问:“怎么了?”
  伍月笙皱眉:“对女同事不要使用这种侮辱性的称呼。”
  吴以添很冤枉:“这怎么是侮辱性?这是昵称。‘丫头’是什么意思?小女孩儿,知道吧?比女孩儿还小,夸你年轻呢?”
  伍月笙喷着烟雾:“夸不夸我也比你年轻。”
  这女人怎么这么难讨好呢?吴以添凉凉地耷拉着眉毛,黯然离去:“是啊,我老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岁月也不留情了。一晃再过个六十多年我就活一世纪了……”
  伍月笙轻轻咳嗽轻轻笑。话痨鬼。
  好在家里没鬼。
  强烈的反差让伍月笙坐立不安。打了一会儿电脑游戏,做了个面膜,涂了个指甲,又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选出来。还不到十点,电视剧仍是那几句单调的对白,只不过换了人来说。掀了窗帘望出去,楼下酒吧霓虹闪烁,闲男浪女出来进去,很是热闹,却没有声音,像一幅画。
  伍月笙本来以为自己很愿意单独待着,听听歌看看书写点东西想些事情。因为一直以来她没什么机会一个人,在立北有程元元,有帝豪那一群不管真假永远笑着迎人的妖精,还有李述;上了大学,寝室里一群死丫头片子成天叽叽喳喳也让人不安生。现在终于能够如愿。可是原来,单独的概念有两种,主动寻求安静,和被迫一个人,不是一回事。
  她读大学这四年跟程元元在一起时间不算太多,前些阵子却是每天睁眼闭眼都能见着,还常常一个电话把她叫去公司共进午餐。那时候带稿子回家写是想都不想的事儿,程元元的肚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话,从来没有说完的时候,嘴不停闲得让她听得上不来气儿。现在屋子里的空气都归她一人了,突然感到呼吸过度。
  这时候脑中蹿出一个词:想家。
  什么叫想家?全家只有程元元和她两个人,而程元元在这儿的时候她成天盼着她走。
  那是……想立北县?
  更可笑。
  那儿已经没有李述了。四年前就没有了。只留了一只蝙蝠。
  她走到哪,它跟到哪。
  推开楼下那家酒吧大门的时候,伍月笙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刚才她好像说出入这儿的是闲男浪女……靠!骂着自己了。
  服务生递来酒牌。
  她看一眼:“……”
  怎么跟帝豪的酒价一样黑?点了一罐喜力。服务生退去下单。她手插着兜靠向椅背,眯起眼打量视线范围内的客人。或吵吵闹闹、或窃窃私语,或抱在一起猛啃。
  酒被送上来,倒进杯子里慢慢喝,啤酒花在口腔里翻腾、爆破、又归于平静。喝啤酒很有意思,味道苦苦的,咽下去后的呼吸中有些麦香。像很多事情一样。当时感觉一般,甚至有点不喜欢的,但回忆起来又很独特,谈不上怀念,只是有时候会想,能再来一次多好。
  对于“以前的事”,有人叫它“过去”,有人则称之为“经历”。
  伍月笙想:后者一定有着很不错的回忆。
  她和李述不算是过去,应该还在经历吧。上次通电话,是李述生日。
  再过半个多小时,就整一年了。
  啤酒一小口,又小一口地喝下去。
  少有人是这样的喝法,李述就说过,这丫头喝啤酒好像喝咖啡。她不怎么喝啤酒,却因为这句话迷上喝咖啡。而且是不加糖不加奶精,特别涩,没法大口喝下去的那种。
  袖子里的纹身又开始发痒。
  伍月笙从前不喜欢酒味,有时候李述喝的时候她跟着蹭一两口。直到上了大学,偶尔跟寝室的同学出去疯,发现只要一喝多酒,纹身就会起反应。不过这跟什么神奇的红睛白羽鸽子血没关系。
  白天那男孩是假装资深,伍月笙懒得戳破他罢了。听李述讲,用鸽血上色纯属噱头,完全没什么特殊效果,而且很不仁道。据说鸽子血极易凝固,如果用它的血来纹身,必须要当场割开它喉咙,以针头取鲜血点进皮肤。伍月笙的纹身用的只是普通红色颜料。至于为什么会喝酒变红……伍月笙猜测自己可能有点酒精过敏,纹身破坏了皮肤组织,相对免疫性能较低,便作为病理产生出发痒发红的反应。你试试,随便哪块皮肤挠一会儿都会发红的。
  何况那只小蝙蝠并没完全褪色,经过乙醇和指甲的内外夹攻,便仿佛吸足了血液一般鲜艳,妖异非常。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一下,电力不足报警。倒像是鼓励她打电话一样。
  伍月笙的电话簿里人名少得可怜。L开头的很快就翻到了。电话拨通,没贴到耳边,已听到嘟——嘟——脉冲的声音。现在连座机都用彩铃等待了,看来离开前卫设计行业,李述连时髦都赶不上了……
  “您好?”
  应该不是被吵醒的问候语。伍月笙笑笑:“还没睡呐?”
  电话那边静了一下:“五月吗?”
  姑且把这算做是惊喜吧,伍月笙放弃追究他不确定她声音的错误。
  “喂?怎么不说话?你什么时候换了号码?怎么不告诉我?毕业了没有啊?”
  伍月笙失笑:“李述你是蓝猫淘气三千问啊?”
  李述也跟着笑开:“你这丫头。”声音放松恢复成伍月笙熟悉的平稳、宠溺。
  酒吧女歌手弹着电子琴,嗓音沙哑,唱的是冰冻的时分已过零时的夜晚,往事就像流星刹那滑过心房。灰暗的深夜,是寂寞的世界,感觉一点点苏醒一点点撒野。
  有一点点感觉在苏醒,一点点撒野,伍月笙拨弄着手机的陶质小挂件,用自己都听不到的音量问:“你在哪里?”不等回答,她又低低笑起来:“别说。李述。别告诉我。”
  李述说:“好。”然后问:“你喝酒了是吗?五月。”
  “喝了一点儿。我没带那么多钱,这儿酒水跟有小姐陪的一个价儿,真不公平……”
  “一个人的话别玩儿太晚。”
  “有数儿。挂了吧。对,认识一男的长得好像你,给他打电话撩扯撩扯。”

  第十章
  此时,长得好像李述的吴以添,正和陆领还有另外一个哥们儿在贵宾房里,泡着脚,吃着新鲜水果,极度腐败地欣赏一场重播的足球赛。正是足球这个神圣的玩意儿让吴以添与六零结下一段孽缘。
  几个月前的欧洲杯决赛,两人同在一个足球酒吧看球。相信所有球迷朋友们都不会忘记那次盛宴,利物浦VS AC,开场仅五十二秒,马尔蒂尼刷新欧冠决赛史进球最快记录。酒吧开始骚动,却只有俩人拍着巴掌喊“漂……亮”。
  一个是吴以添,一个坐在吧台上的陆领——伢锁也跟他来了,但伢锁没出声。
  音儿一落,他们俩四处看看,感到费解,这群人巴巴儿地围着大屏幕,怎么进球了没人给彩儿呢?终于在幽暗的灯光中捕捉到对方的视线,他乡遇故知般喜悦,不约而同举起手中酒瓶遥遥相敬。
  如果说之前那一声欢呼还可以理解为一个泛球迷情不自禁的举动,那随之而来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下这二位做出的庆祝行为,实在就只能说是挑衅了。
  酒吧里顿时只剩下大号音箱里解说员的声音。
  陆领再迟钝,吴以添再近视,单凭生物的原始警觉性,也捕捉到了周遭炽热的火星。伢锁也很不安,推推陆领,让他离开不该坐人的位置。吴以添肝儿颤地看到陆领手边一只硕大的利物鸟牌,牌子上有一行字,不用看也知道那是:YOU'LL NEVER WALK ALONE……
  吴以添想:要他妈坏菜啊。
  果然如此。该酒吧的老板,自称是一个纯粹的KOP,为了这场决赛,在网站上广发帖子号召利物浦球迷来此线下聚会,凡到场者每人送啤酒一瓶,利物浦要是捧杯则全场免单。本着天下志同者是一家的原则,酒吧门口只立了个“今夜属于红军,非战友请止步”的水牌,算是自己给自己包场。谁成想遇上吴以添和陆领这俩人,一个眼神儿不好的没看见;一个直接把它当成酒吧广告牌儿,采取了透明处理。伢锁倒是看见了,但他本来对足球的认识就停留在“二十二人比赛俩球门分上下半场的运动”这样一个程度,瞅一眼那牌子,还以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什么纪念日。
  其实只要陆领他们俩再多待一会儿,室内灯光再暗,也能发现全部客人都穿着利物浦的传统红色球服,连服务生都扎着队旗做围巾或头巾。
  可是小马哥这一球进得实在太快了。
  吴以添只来得及思索:我是直接跑、直接跑,还是直接跑呢?
  选择中,他看到一个满脸胡子的胖男人走到陆领面前。瞧那个形象也知道不是能好话好说的人。吴以添向来自认是坏话也能好好说的,起码应该比吧台上那个对未知危险尚未重视起来的学生哥懂得认错的艺术。
  吴以添口叹气,你说人一辈子能当几回英雄啊,手一撑站了起来。邻桌伸手一档,他立马又坐了回去。
  吧台上,陆领磕打着鞋帮,欠揍地问:“咋了?”
  这句话同声传译到连毛胖子耳中为:“操!老子就是反利物浦,不服啊?”加上陆领那么个天真到侮辱人的表情……连毛胖子气得胡子眉毛乱翘,大吼一声:“不服!”
  比赛还会有重播,遭遇战可是谁赶上了算谁的,再说这种敌寡我众十分明显的形势。全酒吧的人各自就近以陆领和吴以添为中心,形成了不太明显的两个战圈。
  陆领机敏地跳到吧台里边:“你不服有用吗?利物浦们都以为马尔蒂尼只会头球!皮尔洛就给是低平球。”他总结:“这叫打埋伏。绝逼好球~”没人规定开场一分钟以内进球无效。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这笑声像骨牌一样传递开来。大家重复“埋伏”这个词儿,纷纷看向连毛胖子。连毛胖子莫名其妙地得意起来,伸出姆指比比自己摇晃的大头:“老、老子就叫‘埋伏’!谁敢打我!”
  他咧着嘴,牙床里缺了一颗犬齿。
  吴以添身边一哥们儿用拳头敲敲他肩膀:“哥儿几个也别白蹭席啊。”意思你看看场合,别人家办丧事你进来就说大哥恭喜。
  吴以添推推眼镜,两个小豆眼滴溜溜乱转:“得罪了啊。没注意这儿KOP专场。”
  很明显这个称呼取悦了在场每一位,人们开始发表看法以期不辱这个神圣的称呼。
  “特劳雷也太他妈生猛了,上来就这么干,老梅不吹他才怪。”
  “杜德克确实疏忽了。”
  “怪不着杜德克,他没视角。AC那傻大个子挡着他了。”
  “我靠!!!这JB球进的,太他妈憋屈了。”
  陆领盯着吧台边的小屏幕:“巴罗什!”
  这一嗓子成功转移评论员们的注意力。
  利物浦的前锋漂亮地带球连过两人。连毛胖子激动地攥紧两只E罩杯的拳头低吼:“好球巴罗什!”眼看突入AC米兰禁区,被防守队员把球捅出去了,气得他一拳砸向手边吧台。
  要是他一人行为就罢了,陆领也很气愤,偏巧两人拳头落点距离不到两公分。台面上杯子碟子们原地跳起又落下,钢化玻璃台面惨叫一声,骨折了。
  至今想起那张吧台,埋伏还心疼不已。他以前砸过多少次了,从来就没碎。吴以添替陆领说话:那是它已经承受到极限了,吹弹即破。
  埋伏听了这个词儿,眼睛盯住正在为自己做按摩的着女技师,很淫秽地笑了起来。
  本章初提到的“另外一个哥们儿”,正是与吴以添同年同月同日认识陆领的埋伏,那个足球酒吧的老板。
  女技师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客人意淫的对象,敬业地问道:“力度可以吗?”
  埋伏很享受:“可以,可以。哎?你这技术我也、学过两天,要不我给你按吧。”
  吴以添连着让人降了三次力度,还是觉得无法忍受,直接挥手给撵走了,抽着烟看埋伏耍流氓。奉劝他:“快省省吧,你那胳膊都快赶上人姑娘腰粗了,再闹出人命来,我和六零还不得跟着沾包。”
  而为陆领服务的那位就倒了大霉了,无论使多大劲儿,这位客人都没什么反应。她们培训的时候说了,不让客人皱个一次两次眉就算服务失败,她暗暗加劲,直加得精疲力竭,浑身冒汗。陆领终于皱眉了:“你手心怎么滑叽溜的!”
  埋伏口齿不利索还满哪接茬儿:“见——见……”
  那女的急了:“你骂谁!”
  埋伏一慌,麻溜把话说完:“见你太受力使劲儿累的呗。”
  那女的脸红了,其它人都忍俊不禁。
  吴以添问:“老埋,你那颗牙是不是就这么让人干掉的?”
  埋伏很受侮辱弯腰扳大木盆:“让、让你尝尝爷爷洗脚水多、多咸!”
  吴以添哈哈大笑:“那你等会儿。妹儿,去给哥拿个吸管。”
  埋伏跟他玩不起恶心,干呕了一声,躺回椅子上,发现陆领正拿着遥控器频频换节目,不满地要求:“换回去。”
  陆领不理:“反正你们俩逼逼叨叨的也不正经看。”
  吴以添翻个身:“六零你这阵儿是不是有点啥事儿啊?瞅着不太对劲呢?”一说玩数他张罗的欢,现在找到他头上了都不积极。最近也不张罗找伢锁玩,能是真因为帮他打那一架后悔了?
  埋伏说:“女人。”
  吴以添笑:“他哪来的女人?”
  埋伏很坚持:“所所以才不对劲。”
  吴以添以拳敲掌:“想起来了。画儿。”
  陆领没什么表情:“你跟事儿逼似的。”
  埋伏听不懂:“什么画儿?”
  吴以添清嗓子,正色道:“话说六零同学的高中时代……”
  埋伏急急地加塞:“跳!跳!”
  不高兴被人打断讲演的吴大主编眉一紧:“跳不过去,就是高中时候的事。”
  “挑干的。”
  “一个女孩名叫画画,与六零曾经共谱过一段英雄美女的恋曲。”细节他还真编不出来,问伢锁也没得到详细描述,他自己又想像不出什么样的女孩能跟六零谈变爱。
  “啊?没、没见过呢……”
  “曲终人散了呗。”
  埋伏倍觉扫兴:“那说说说她干屁。”
  “后来——”吴以添拖个长腔,“据不完全记录应该是在公元……”
  “哥,咱好好地。”埋伏听惯了现场解说,对这种纪实文学报道腔很是不能接受。
  吴以添轻笑,悄声悄语道:“前两天来电话了……”是时他就在旁边,接完电话后陆领主动交待:以前女朋友。把吴以添刺激够呛。
  自然埋伏也惊讶得露出了不轻易示人的那颗豁牙:“啊!”
  “说是要回来……”因为他听见六零问:回来回来跟我说干什么!
  “啊?”
  “极有可能再续前缘。”这就是吴主编自己的创意了。
  “啊?”
  “不过这傻小子对人没好腔。”不耐不烦地说“没事挂了吧”弯腰接着打台球。
  “啊?啥?”
  吴以添摇头:“我也觉得他傻。你要知道,现在女人都不缺心眼儿了,敢跟他的不多……”
  陆领对这番八卦不怒反笑,他笑得超级恐怖,吴以添没敢再说下去。
  埋伏也有点怯,急着辩解:“我我我可没说你傻……”最终强大的好奇心使他战胜了懦弱:“美吗?”
  吴以添想了想,答道:“虽然没见过,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比方说你从认识六零再没听他说过别的女人美吧?比方说他对别的女人从来不正眼看吧?比方说他连个正经女性朋友都没有吧?当然不正经的也没有……”
  埋伏对吴以添的理由从来不听,吴以添甚至可以列出一堆理由证明他埋伏也很美。但他对六零交过女朋友这种事表示惊讶:“还还以为你和伢锁子……嘿,嘿嘿,只是说说。”
  陆领瞥了憨笑的埋伏一眼,警告道:“保护好你仅剩的那颗虎牙杰拉埋同志。”
  吴以添佩服地望着陆领:“又改杰拉埋了。”六零一天想起啥就管埋伏叫啥,什么贝克汉埋,舍甫勤埋,前两天还埋大牙维奇呢,今天又换回利物浦内部了。陷入埋伏扩展名的盘点中,手机一响也没看是谁就接起来,直接问:“啥事儿?”
  伍月笙那边被一罐喜力雀跃了神经,调戏地说:“给领导跪安……”
  吴以添被这半生不熟的声音闹愣了,看来电,奇怪地“咦”一声。
  埋伏三八兮兮地倾过来肥重的身体,喉音:“谁啊?”
  吴以添做个“三五”的嘴型。听见那边问“在哪呢”,纳闷地回答:“外边了。干什么,找我有事儿啊?”
  伍月笙嘿嘿笑:“在外边儿干嘛呢?”
  听着不像有正事儿。吴以添也配合地跟她闲扯:“干一些不利于家庭和谐的事。”
  伍月笙懂了:“嫖娼呐。”
  吴以添冒汗,只得实话相告:“骗我媳妇儿说加班,哥儿几个在澡堂子看球呢。”
  伍月笙接着笑:“你过来我陪你看啊。”
  吴以添笑微微地:“行啊。你在哪了?”这丫头还跟他耍上流氓了。
  “……家楼下酒……喂?好像……电了……”
  吴以添喂喂了两声,确定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陆领问:“谁啊?”
  吴以添把电话拨回去,系统报告说对方已关机。他想着刚才短短几十秒钟的通话内容:“三五怎么有点儿不对劲呢。”
  陆领哼一声:“你今儿看谁都不对劲是吧?”
  吴以添摇摇头:“好像喝了。”
  陆领别过头:“切,管她那么多。”坐起来让按摩师帮他揉肩膀。
  吴以添搓着下巴沉思:“别这回头出事儿了,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我这不平白惹是非吗?”
  埋伏竖起姆指:“太、太有才了!”连泡妞都能想出这么严肃的借口。
  吴以添谦虚道:“太太一般,我比较有才。”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吧,咱也差不多了,反正回去路过她家那片儿,顺便去看看。”
  陆领拧起眉毛:“她让你上她家去?”
  “没有。说是楼下。可能在家附近。”
  埋伏很色情地问:“你咋、知道她家?哎哎?她知道你……结婚了吗?”
  “她连我闺女都见过。你们可别瞎想,这姑娘行为是有点异与常人,不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吴以添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了:“再说我也不是那样人啊?”
  最后这句话得到四只鼻孔齐齐喷气。陆领活动活动关节:“你就扯犊子吧。别怪我没警告你,她那个妈可不是一般人,你惹她姑娘加点小心。”
  吴以添嘻笑:“姑娘我也惹不起啊。那是跟你陆钢炮都敢对嗑的人。”
  陆领不跟他废话:“埋伏顺我一道。”
  埋伏跟他家根本不是一个方向,自然问道:“顺哪去?”
  陆领随便一比:“后边那网吧打会儿游戏。”
  吴以添脱口骂道:“打个屁游戏!你这小岁数就老熬夜加小心过两年肾亏。”
  埋伏拍他的肩膀告诉陆领:“添哥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吴以添撇着嘴诉苦:“我媳妇儿天天给我整这整那的补呢。”
  还真说着了,埋伏好奇地问:“都啥?”
  “金银铜铁锡,啥硬吃啥。”
  “那那那那不能重金属、中毒了啊?”
  陆领打个呵欠,极度不耐:“唠完没?走啊!”
  埋伏对吴以添撇撇嘴,意思是叔叔间的话题小朋友没兴趣。
  吴以添点点头,不让陆领去网吧:“你跟我到三五那儿转一圈。看看她没啥事儿,我给你送回家去。”

  第十一章
  路上吴以添又打了遍电话,伍月笙的手机一直没开,估计不是没信号是真没电了。很幸运自己有个好记忆力,一下就找到了伍月笙所住的小区。
  陆领不赞同:“送女的回一次家就能记住人家在哪,那不叫好记忆力。那叫没安好心。”
  吴以添振振有词:“我真没安好心还带着你干啥?嫌天黑啊?”
  俩人在小区对面的几个酒吧里搜寻一番,找到了端着杯子叨根吸管咕嘟嘟吹啤酒泡的伍月笙。抬头看他们一眼,没反应。
  陆领问:“是她吗?”
  吴以添调侃:“你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没记住人长啥样吗?”
  “放屁。”陆领可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小题大做。
  吴以添过去叫她:“三五?”拿下那杯啤酒沫子放在一边。“醉了吗?”看看桌上,就一罐喜力啊。
  伍月笙一抬头,脸色很怪异:“你怎么来了?”
  吴以添啼笑皆非:“你不说陪我看球吗?”
  伍月笙皱皱眉,恍然大悟似地:“主编啊。”
  陆领不该聪明的时候瞎聪明:“好像把你当别人了呵呵。”
  吴以添也有这份认识,做个很受伤的表情,对伍月笙说:“别喝了,走,回去吧,明天不上班啦……”手机又响起来,他先坐到旁边接电话,才听一句又站起来了:“啊?多少度啊?行行,我马上回去。”挂了电话,“小忧忧不怎么发烧了。我媳妇儿抱她去医院呢。我得赶紧回去。”
  陆领低咒一声:“她怎么办?”
  “她家就在对面,你给送回去吧。”
  “几号楼?”
  吴以添傻了。
  陆领眯缝着眼睛:“靠,那他妈让我往哪送?”
  吴以添让埋伏传染了,一着急就结巴:“不管。反反正你给想法送回去。我走了啊。”
  陆领嘱咐一句开车慢点,在伍月笙对面坐下。
  后者姿态妩媚地靠在沙发里,正用发梢刷着自己下巴,歪着头看他。
  这个动作加上神态,如果她是清醒的女人,那么她在勾引对方。否则就是酒精刺激大脑后智力退化的表现。
  陆领清清嗓子,凑过脸去问:“我送你回家啊?”心想,她认识我是谁不?别一会儿醒了再告我耍流氓。
  服务生过来下单,陆领摆摆手。
  伍月笙的目光转移到服务生身上,追着他走了好远。
  陆领叫她好几声才唤来注意力:“能找着家不?”
  伍月笙听完开始沉思,一拍巴掌,指着他:“六零。”
  什么脑子啊!陆领暗暗叫惨,冲这反应速度也知道自己接了个多烫手的饽饽。吴以添那衰神,就说跟着他没好事儿,不如刚才去网吧了。陆领眼睛一亮:哎?现在去网吧也行啊。他为什么要管把人送回家?
  就像在回答他的问题一样,隔壁桌的男人半抱半拖着一个神智不清的女孩儿离开位置……谁知道那是不是女孩儿,反正瞧架势过了今晚肯定不是了。
  陆领又坐回来。算了,给七嫂面子。
  是喝太多了吗?伍月笙感觉今天手腕特别痒痒,挠一会儿又很疼。
  陆领的视线扫过,只见她那手腕红红一片,以为她神经被麻痹抠出血了而不知疼。拉过来不让她再挠,拿了一张餐巾纸去擦,借着幽暗的光依稀辩出是个红颜色的小图案。指腹搓了两下没掉:“纹上去的?”
  伍月笙点头。
  他不相信地沾了点唾沫再擦。
  伍月笙皱眉毛,抽回手:“恶心。”
  陆领不悦:“这里面有溶菌酶。你看你都抠破皮了。”
  伍月笙抬着手腕凑近眼睛细看,起疹子了吗?火辣辣的,不过沾了他口水之后好像真不太痒了。
  陆领看得心烦:“你能不能别挠了!”
  伍月笙护着噗噗乱跳的心脏:“你吓死我了……”
  “赶紧说你住哪儿,给你送回去我好回家啊!”
  伍月笙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刚才给李述打电话了,可是她忘了说生日快乐。今年她的生日,李述也没来电话。对,她换了手机号没告诉他,可是他要打听,怎么也打听到的……
  “喂。”陆领看她眯着眼睛半天不出声,隔着桌子伸手摇她肩膀:“你可别睡着啊。”
  伍月笙抬手制止他说话,表示自己正在想事情不容打扰。
  陆领可没什么耐性等她醒酒,喊来服务生:“她结账没有?”得到否定回答,认倒霉地掏钱买单。然后不由分说拉着伍月笙起来。今天晚上的风还挺凉快,应该能吹醒她。
  伍月笙在神情恍惚中,没有反抗地任他拉着出了酒吧。在门口台阶上绊了一下,身体微晃,晃动只装着啤酒没有晚饭的空胃,致使她脸色骤变,弯腰到旁边。
  哇一声,陆领看着自己的票子变成一股水被吐出来。简直无话可说,半罐啤酒下肚就会醉的人,他还是今儿才开眼。
  眼眶呕得发涨,穿肠毒药也清干静了。伍月笙抚着火烧火燎的胃对陆领说:“你走吧,我自己能回去。”
  陆领出题测试:“你家在哪个门?”
  “七号楼六单元101。”
  低头想一想,陆领说:“我还送你回去吧。”她要是再误会他有什么不轨,黑灯瞎火的他也不怕打女人的名声传出去。
  令他意外的是,伍月笙什么也没说,双手插在外套兜里在前边带路,脚步稍稍踉跄。
  陆领庆幸自己跟着来了。在押送她到六单元门前,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身后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有不祥的预感。
  伍月笙在自己身上乱摸一番,放弃了,回头看他。
  陆领一脸“你是麻烦”的表情:“没带钥匙。”肯定句。
  伍月笙也不用点头了。
  两人一起看见了小区外闪闪发光的“宾馆”二字。陆领说:“你自己走去吧,我回家了。”
  伍月笙说我没带钱。
  这会儿的陆领完全没脾气。掏钱。一张,两张,大票儿都给了她:“想着还我。”
  伍月笙接过来:“嗯。”也没说谢谢。
  陆领也没指望,挥手赶人:“去吧。”见她没动,又说:“早点睡。瞎他妈作~”搓着疲倦的脸走到路边,这破地方打车都费劲。
  伍月笙问:“你想不想跟我做?”
  陆领身子僵直,额上青筋正一根一根地暴起。
  伍月笙挨到他身边与他肩并肩,头平行移过去,贴近他耳朵:“做爱。”
  陆领一把拎住她衣领:“你是不是找抽!”
  伍月笙说:“我想。”感到脸有点热了,她并没有喝醉,清楚自己的行为。“陪陪我吧。”
  陆领说:“行。”
  陆领可不管她是不是酒后乱性,反正刚才她冲他耳朵说的那俩字儿点着了他的火。他赌气地想:现在俩人都在这间双人房里,谁也跑不掉。
  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费解,之前觉得伍月笙处处防着他很无聊,现在深更半夜,她毫无芥蒂同他共处一室,他还是来气。
  伍月笙简单地冲了个澡,出来后就坐在敞开的窗前抽烟。
  陆领烦燥地抓抓比平头略长一些的短发:“做不做了?”
  伍月笙指间那根“555”烧了长长一段烟灰,随着她微微扭头被震落,飘在浴袍的口袋上。她看着日光灯下陆领清晰明朗的五官:眉毛很浓,杂乱,昭示着主人不算好的脾气;一双漂亮眼睛里火气冲天,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下,相信那绝对不是欲火;鼻梁挺直,鼻尖略圆,显得有些孩子气;厚嘴唇,唇型好看得像个女孩儿。
  她把烟弹出窗外,关了窗子,朝他走去:“做吧。反正也都睡不着。”
  陆领忍不住别开脸骂了一句。
  伍月笙放在浴袍带子上的手僵住,跟他讨论步骤问题:“你来还是我自己来?”
  陆领本来坐在床上,与她对话生生矮了半截,虚增气势地跪起来同她平视。首先看到她头上那块拧成螺旋状的大毛巾,很可笑,以手指弹了一下,他说:“好像一坨屎。”
  伍月笙没好脸色:“你对屎的态度还真亲切。”摘下毛巾散开长发。
  两张并没什么期待的脸一靠近,陆领说:“你先去刷牙。”
  伍月笙不悦:“我刷过了。”
  陆领仍然不满意:“一嘴烟味儿。”
  伍月笙皱眉,心里骂他。同样抽烟的人牛逼哄哄挑什么毛病啊?因为是自己要求的,她耐着性子建议:“你不好别碰嘴巴。”
  陆领直挺挺对着她,手一张捧住那张娃娃脸,唇压上去,含糊说道:“不碰嘴的,老子不会。”
  伍月笙半怒,被在他含住了嘴没法说话,只在鼻腔里哼哼两声。倾了身子把重心交给他,掌贴上去,轻轻推开距离问:“你是谁老子!”
  陆领笑起来:“你老子。”拉她向后倒去。
  伍月笙趴在他身上,一边骂一边狠狠啃咬他的下巴、喉咙。
  陆领开始还沉着气,看她把他的上衣胡乱脱去,卷成一团抛在手边。她的头发没擦干,所触之处湿湿凉凉。他冷得打摆子,伸手解了她浴袍,里面再无一物。贴上那具软滑喷香的身子,牛仔裤下某个灼热的器官跃跃欲试。
  “三五。”他唤她,抚着那颗在他胸前磨人的头胪:“你是处女吗?”
  她继续吮吸,双手扯着他裤子纽扣,只答道:“反正没有病。”
  头皮一痛,她被拉起对视一双发狠的眸子。
  “咬疼啦?”她不着痕迹垂下眼看,让她咬过那只乳头的确实颜色深了一些。手指歉意地抚上去,即被抱着翻了个身。
  陆领半撑着手肘俯视她。
  这不符合他性格,他见着想吃的东西都是一口咽下去,很少细端详。他只是想看看,连自己妈都承认是小怪物的女人,她的瞳孔是什么形状。是不有两个以上灵魂在里面,不然怎么解释她疯颠颠的的举止?
  眼仁好黑……
  伍月笙不躲不避任他看,等他看够了吻下来的时候,她以手挡住:“我要在上面。”
  他面部肌肉扭曲:“你在上面个屁!”这女的怎么这么能折腾?
  “那不做了。”她合起浴袍两襟。
  陆领冷哼,一边一只捏住她手腕固定在头两侧,半起身骑在她腰间,用两人接触的敏感部位直接拒绝她。要是之前她说不,也许就罢了,他又不是畜牲。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伍月笙怪模怪样地皱着眉,哭笑不得道:“还挺精神!滚下去。”
  “你是不想玩强奸?”他挺了挺腰,飞快按住她弓起要行凶的腿,“你敢废了我我就把你打死到这床上奸尸。”
  尽管与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指都数得过来,但伍月笙就是很能分得清陆领的吓唬和警告有什么区别。乖乖放下腿,不太服气地扯出被他夹在手里的发丝:“你别硬来,我没做过。照顾一下。”
  “我尽量。照顾不周也别抱怨。”他只能这么承诺。“我也第一次。”
  倾身吻住那张发出疑惑声音的嘴。

  第十二章
  伍月笙讷讷地说:“不像啊。”
  “嗯?”陆领刚要起身取烟,听见这话身子顿住,低头看她直勾勾的眼神:“像谁?”脑中有些记忆片段让他不太痛快。
  “不像第一次。”伍月笙拉高被子挡住春光。
  “呵呵。”他越过她把烟和火机拿在手里,朝她晃一下。她摇头。他便自顾自点燃一根,把玩打火机,想想她的疑惑,暗暗发笑:“怎么不像第一次?把你伺候好了?”
  她对这词儿还是有点发烧的,侧过身子不看他。陆领笑得很怪异,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此刻的伍月笙非常女人。这种感觉说起来,尤其是对一个刚跟她经过云雨的女人来说,可能有点侮辱。不过伍月笙确实就是上了床也一如想像中的强悍。同她做爱更像是做战。
  若论玩起体力,陆领自认是不逊于一个女人的,却也没有在这场仗里大获全胜。他有个最难缠的对手,被压在身下的伍月笙自我主张仍在,完全不懂妥协配合为何物,从始至终胡来一通,最艰难的时刻还咒骂出声。那种嚣张跋扈把陆领原本就不多的君子之忍彻底破坏,一门心思要收拾她,之前关于照顾的允诺被忘得一干二净,最终演变成一场横冲直撞的征服战。旗鼓相当的两个人谁也不肯首先认输,直至最后一丝体力耗尽。
  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淋漓。
  原来从一开始被在乎的就是战争本身,而非输赢。
  伍月笙果然是个怪物。
  陆领想不通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自讨苦吃的女人?这是她的初夜,她懂得常识,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阻碍,却故意激怒对方,使一切都变得更加不顺利。有意地加剧疼痛。
  仿佛为了牢固这记忆。
  很多人都认为大脑的存储量是无限的,它可以盛放很多记忆。然而,为什么能被长久记住的,都与痛苦有关?有一个最著名的疯子说:人类所有感情中,痛苦最美,因为它最深刻。
  回想伍月笙的挑战以及她在床上的疯狂,陆领的胸口有一点憋闷。他抽着烟,斜视手边尸体一样乖巧的伍月笙。她的肩膀上有他捏红的印记,发丝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左手腕外部,那个形状模糊的蝙蝠此刻同主人一样安静。陆领的手指贴上去,力度让自己都意外地温柔。
  伍月笙轻轻颤动了一下。
  陆领问:“去不去洗洗?”她额前的发仍是湿的,也辩不出是没干还是又被汗打湿。
  似乎理解了他的友好,伍月笙说:“没想的那么疼。”她睁开眼,半转过身凝视他精壮的胸部,忽然噗哧一声:“看你脱光之后我真有点儿怵,要不是怕你杀我,根本不想来了。”
  陆领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弯下身把她抱满怀,想说什么又觉得矫情,把手臂收了又收,笑声越来越低,最后化成她的名字。
  她应了一声,半天没听见他再说话。耳边陌生但温暖的气息,混和“555”可靠的味道,伍月笙眯着眼,视线变模糊起来。两人都静静地,他的指无意识地描绘她手骨的形状,直到彼此的身体变得柔软不设防。陆领摁灭烟,手缩回来,仍旧拥着她。也不知是谁先睡着。
  灯没有关。宽阔的大床上,两个人蜷在一起,占据着不到一半的面积。
  像是相互取暖的两只幼崽。
  程元元打了一夜电话最后打陆领那里:“那个小吴手机号多少?我打电话问问他伍月笙今儿去没去上班。昨天一宿没开机,家里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死哪去了。”
  陆领看看身边,答疑:“她忘带钥匙了进不去屋。”
  程元元反应非常快:“你为什么知道?”
  陆领想说实话又觉得不妥,但他又不会撒谎,嗯了一会儿:“你自己问她吧。”电话塞给伍月笙,起身去洗漱。
  伍月笙全身不舒服,化成一肚子起床气:“干什么?”
  程元元描着眉毛,想法很单纯:“你们几个这是在哪玩了一宿啊,这个点儿了还不起来上班去?”
  伍月笙心想没有几个啊,就她和六零俩人啊。也没注意到她妈为什么会打六零的手机,一听到“上班”二字,腾地坐起来:“几点了?!”
  程元元说:“快11点了啊。你怎么钥匙还能忘带呢……”杂七杂八训了一通。
  伍月笙想反正也是迟到了,不如一会儿打个电话请假算了,反正她今天也不想去上班。索性又躺了回去。
  陆领光着膀子找了半天,才看见T恤在伍月笙枕头底下压着,走过去轻扯,伍月笙震得头疼,遂斥道:“干什么!”
  “我衣服。”陆领一把推开她,捞出衣服大力抖着褶子。
  程元元听着电话那边不算小声的对白,唇描了一半停下来,想起几个妖精的那番话,她问:“我儿你没犯什么错吧?”
  “怎么了?”伍月笙想了想:“我也是第一次跟人上床,怎么知道犯了什么错。”她腰有点酸,两腿之间不太舒服
  母亲手里的口红生生折断。
  程元元握着电话,心想,岁数是小了点儿,还在上学……“六零你毕业了吧?”
  陆领纳闷地回答:“考研没考上。怎么了?”
  程元元哦一声,再陷入考虑中。
  陆领也长脑子了,知道昨天给人女儿睡了肯定不能拉倒,果然第二天早早就让当妈的给逮现形了。“七嫂,我跟三五我们俩……”
  程元元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伍月笙不对,你是男人六零,你别跟她一样的啊。”
  陆领啼笑皆非:“我怎么跟她一样的?”
  程元元猛然明白过来这次是女儿把便宜给别人占了。可光听看陆领的语气,也搞不懂这孩子什么想法,她想起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连忙说:“六零你放心,七嫂是急着把她打发出门,不过我没打算赖上你。再说就算你愿意娶,那个货还不一定肯嫁。我找你就是问问你怎么回事儿……”
  陆领暴走:“我才不娶!”结束通话。
  心里甭提有多郁闷。他是爱玩,但不玩女人,昨天虽然是伍月笙挑的头儿,勾引也好,毕竟是个清白身子……什么叫货啊?两人发生关系了,他又不是混蛋,自然打算做点什么的。可是伍月笙那个样,程七元那个样……陆领一路骂,噙着头憋了满肚子邪火。快到家时,迎面撞上一个人。
  伢锁被这节火车头撞得,连退了两步才站稳,道了歉一看,正是他要找的人。“你去哪了?打你手机怎么不接?”
  陆领心情不爽,看人没好眼色儿:“干什么?”还以为是程元元追着打来了,看也没看直接就给挂了。
  伢锁对他这副跟谁都有仇的模样早见怪不怪,道明来意:“佟画在学校等你呢。”
  陆领嘟囔:“跟我说干什么?”脚一抬走人,又倒回来:“她在哪个学校等我?”
  伢锁也一反常态没什么耐心的样子:“当然是咱们学校了。”
  陆领一脸莫明其妙:“我都不上学了她上那儿等我干什么?”
  伢锁更奇怪了:“我还想问你呢,你没告诉她你毕业了吗?”
  陆领咬牙:“我操,这他妈还用告诉啊!”
  伢锁心想全人类都知道你要考研,又有几个能猜着你在考试前犯事被取消考试资格的?“她之前不是给你打过电话说要来吗?”
  陆领头晕脑涨地回想:“她是说过……她也没说啥时候来啊。”
  伢锁心想佟画啊佟画,你想制造点儿惊喜也挑挑人行不行。六零这号副儿的……也没空跟他掰扯太多,推他转身:“反正你赶紧去看看吧。现在她说你是故意躲她,一人儿在研究生宿舍楼下哭呢。”
  陆领一想起佟画的眼泪汗都下来了,骂骂咧咧跟着伢锁往回走。
  陆妈妈一早陪着老太太去参加亲戚婚礼,刚开车回来,打轮往地库转,赶上陆领一阵风似的冲出来,差点没发生家庭惨案。
  陆老太太把拐棍伸出来,照着孙子屁股使劲儿抽下去。
  陆领跳着躲开,指责他妈:“这车让你开的!”
  陆妈妈在家待业多年,可不像老公大学校长那么文化人,听了儿子的混帐话立即狠狠还口:“我怎么没压死你个小免崽子!”
  伢锁乖乖地打招呼,得到陆老太太没牙的笑容对待。问道:“六零你一宿没回来,这又要上哪去啊?”
  陆领挠挠后脑勺:“去我爸那儿。”
  陆妈妈低骂:“没正溜儿。”
  伢锁说:“阿姨,下午系里有个老教授演讲,我找六零去听听。”
  有了正当理由,两人得以迅速离开。陆妈妈叮嘱儿子:“你大哥来电话问了你考研的事儿,想着给他打回去。”
  陆领应下,上了公交车上钦佩地对伢锁说:“你小子可以啊,撒起谎来脸不红不白的。”
  伢锁冷哼:“下午本来就是有演讲。我要去听,你自己跟佟画好好唠吧。”
  陆领顿时充满危机感:“你不在谁给我翻译她说那些话?”意思就是自己和佟画无法沟通。
  “那我不管。”伢锁上下瞄瞄他,“六零你小心点儿,我瞅着她不准备那么容易放过你。”
  陆领一惊,随后半点玩笑意味没有地说:“她敢跟我嚎我就揍她!”
  结果伢锁下午的听讲也取消了。

  第十三章
  陆领上高中的时候更是不懂压制火气。上学迟到是因为在公交车上打架;课堂只听暴吼一声,回过头陆领已经抄着椅子从课桌上跳下来了,前桌同学捂着肩膀趴在地上直哼哼;中午跟人在食堂打赢了架,饭都忘了吃……完全是一只未经驯化的凶猛兽类,全学校都怕了那种动不动就发飙的臭脾气。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同他做朋友,因为总体说来,只要不在气头上同他硬碰,这个率性的家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哥们儿,没说道,讲义气,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但是女同学对他则是怕多过爱,她们也都觉得陆领很性格,却鲜少有胆量敢惦记。偶尔有几个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博取爱情的勇敢女士,均是被陆领不加任何掩饰地给轰走。
  佟画是后来插班到市高中的,那时候她高二,陆领准备高考了,还是经常在二楼教导处面壁。佟画对惹事生非的男孩子免疫。她来自一个风气不太好的城市,在她们那里,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子,因为跟人抢女朋友,打起架来没用刀,被笑话得在学校混不下去转学了。所以佟画一点也不惧怕陆领,反而很着迷于这种程度的武力。
  这就是为什么佟画能在众多女同学崇拜的目光中成为陆领初恋的原因。
  陆领没想过早交女朋友,身边有一个女的跟着他总觉得干什么都不方便。但佟画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对男朋友指手划脚管东管西,不嫌他粗鲁,也不怕暴力。他心情好的时候她就跟他撒娇,他耐心一用光,她马上小绵羊似的。这种相处陆领很满意,可是佟画毕竟是个女生,开始是新鲜,后来就受不了他的不上心。尤其是陆领上了大学之后,两人见面时间少了,可约会还是要排在他没事的时候。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使佟画这个对爱情有憧憬的女孩伤透了心。渐渐的有了争吵,佟画威胁说分手,陆领说随便。佟画就哭。陆领直急眼,又不能一拳闷死,只要佟画不哭,他怎么着都行。眼泪便成了佟画的杀手锏,说穿了,陆领对女人没辙。佟画觉得他很可爱。
  但她也知道,陆领不懂什么是谈恋爱,只是一开始不在乎多自己这样一个女朋友在身边,到后来又甩不开。所以一上大学,有别的男孩子追她之后,她便客气地对陆领说了分手,原因是“你从来都没为我打过架”。陆领有点不痛快,心想这群人都知道你是我女朋友谁敢惹你,我又不能揪着人家说,喂,你们咋都不正眼儿看画画,咱俩干一仗吧。
  转一想他也早就受够了这种又会哭又会笑的动物,黄了更好,顶多是跟人踢球的时候没人给他看包了。让他没想到的是,佟画哭着还打电话给伢锁说:我跟六零分手了,他可能会心情不太好,你要多陪着点儿他。伢锁又叮嘱身边朋友别再提画画这人儿。一时间陆领的人生里充斥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女人算什么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类字眼。有好一阵儿谁提佟画他就揍谁,觉得人家是挤兑他。
  再说佟画这边,的确是享受到了男朋友围着自己打转的虚荣。可她渐渐发现,男人能围着她打转,也能围着别的女人打转。于是她又想起陆领。起码陆领专一,连她这么一个都应付不过来的男人不可能左拥右抱。而且陆领也不骗她,答应的事儿都会做。陆领总是有求必应的。陆领就是有点冷淡,佟画打了几次电话说想他,他都没什么回应。不过她听伢锁说了,陆领这四年身边也没女人。
  佟画太了解陆领了,他的生活永远安排得满满,只有你找他,他不会无聊到想起你。所以佟画回来了。
  但她想不到陆领连没读研这种事也不告诉她,害她扑了个空,又莫不开给陆领打电话。伢锁哄着她说陆领肯定是忘了。她眼睛转了两转,圆滚滚的泪珠当着伢锁的面儿就下来了。
  果然伢锁一个电话没打通,亲自去把人逮来了。
  陆领来的时候,佟画正笑吟吟地捧着一杯冰淇淋吃。一见陆领又哭了,扑上去抱住他:“六零我好想你。”
  伢锁别开脸轻咳。
  佟画以眼神支他闪人。
  伢锁没动。心想我要走了,你待会儿把他惹毛,谁当灭火器?
  佟画正想急,听见陆领吃痛地低呼一声,连忙紧张地问:“你怎么啦六零?”
  陆领不能告诉她是昨天让伍月笙咬的,还没消肿。揉着肩膀心有戚戚焉,简直像跟一头母兽上床……
  佟画眼泪珠更大了:“怎么了啊六零?你倒是说话啊。”
  陆领推开她的手:“赖叽个屁。你不是找我么,我不在你还跟人这儿不走干嘛?”
  佟画很委屈:“那我不是找不着你么?给你打电话你又说不到几句就挂了。你是不是还生我气?”
  陆领看着人来人往:“走走走甭跟这儿说。伢锁你没吃饭吧?我饿死了。哪个食堂这点儿还有饭?”
  佟画抗议:“人家刚回来你就请吃食堂!”
  陆领白她:“伢锁请。我没钱。”都付昨天的房费了,剩点儿不多,早上雇个开锁的给伍月笙房门撬开。进了屋那女的倒头就睡,也没提还他钱的事。
  佟画拍拍小拎包,甜甜笑着:“我有。咱们出去吃。伢锁哥你出去吃来得及赶回上课吧?”
  陆领扯上伢锁就走:“他下午没课。”
  佟画噘着嘴满失望地跟在后面:“六零还是这么爱热闹,什么都要人越多越好……”
  佟画读的是大专,三年一结束,带着档案回了老家,没去学校推荐的任何接收单位。咬着筷子对陆领话里有话地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陆领狼吞虎咽扒着饭,他刚才是没顾过来饿,这会儿一沾油烟才发现饭亲。合着跟女人厮混比包宿打游戏累多了。又想起了伍月笙的疯狂,更加卯劲往嘴里塞东西,不让细胞有功夫琢磨事儿。
  佟画看他的吃相都害怕,倒了杯茶水给他,数落道:“唉呀你就知道吃吃吃,我说话你听见没啊?”
  陆领喝口茶:“嗯,那你吃完饭赶紧回家待着。市里这两年乱,拍花儿的可多了,再给你抓去卖农村去。”
  佟画大笑,捶他:“讨厌。”
  陆领警告:“你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在伢锁面前,佟画觉得没面子,也没摸准陆领心情状况,只好半嗔半怒地拉下俏生生的小脸:“干嘛呀,六零。要不要那么记仇?”
  陆领一抹嘴:“我没事儿记那个呢!我这是脑袋也不是垃圾筒。”
  佟画扁了嘴:“伢锁哥……”
  伢锁咳一声,壮着胆子说陆领:“说什么呢那么难听!”
  实话实说不行吗?陆领看看他俩,酒足饭饱了,起身说:“你们吃吧,我回家了。”一出门发现佟画跟了出来,不太高兴地问:“你结帐了吗?”
  佟画挽着他:“伢锁哥说他请客。”
  “人家凭什么请你?”陆领不想让伢锁花钱,推她回去,“赶紧进去把钱给了!”
  佟画说:“那你在这儿等我不许走。”
  陆领想再跟她磨叽一会儿伢锁都结完了,匆匆应了她。
  佟画这才放心地转身进去结账,陆领不慌不忙拦个出租车钻进去走了。他以前被佟画缠着无所谓,现在他觉得烦。再说了,要是叫三五看见怎么办?这个念头冒出来,他愣了愣,跟着自己靠自己一句:她看见了能怎么着啊?觉得没底气,照座垫捶了一拳,阴森森说:“看见了能怎么地啊!”
  司机吓了一跳:“哥们儿,哪去啊?”
  陆领说了地点,快到的时候打电话:“埋伏,我在你们酒吧门口呢,出来给车钱……”
  埋伏刚开门做生意,遇上个打劫的,哭笑不得地替陆领付了出租车费。跟着他往店里转,听他抱怨:“怎么连服务生都没来啊?不想干啦?来瓶水。”埋伏心想这也不谁的买卖,进吧台拿了瓶矿泉水给他。
  陆领一仰脖,咕咚咚都灌肚里去了。
  埋伏看得心疼:“哥们儿,你这哪儿、哪儿混去了,打车钱没有,买水也没、钱。”
  陆领把玩着空瓶子,呵呵直乐:“都他妈怨老吴。”
  吴以添很是不满:“怨得着我吗?”
  业务顶撞道:“那我部门协作单给您了啊。可人家项目接待媒体的说咱们没人去啊,红包还在他手掐着呢。”
  吴以添烦燥地嘟囔:“一个破签约仪式还挺当回事儿!”还是承认责任是出在自己这边,他在医院看了一宿孩子,精神头儿有点不够用,也不确定是不是忘安排了。扭头看见伍月笙空空的工位,眼睛一圆:“啊对了,昨儿让三五去的。她今儿请假没人告诉我是吧?你看我以为她直接去采访了呢。得得,我一会儿联系那头,给他们发个大稿,行了吧?”把人打发走了,窝火地低骂:“三五这死丫头,给我上眼药儿呢……”猛然一阵胆儿突的,昨天晚上走得急把事儿都丢给六零了。三五喝成那样,六零再没个耐心烦儿,这会儿没出什么人命吧?

  第十四章
  伍月笙正在超市买菜,听了吴以添为时过晚的担心,冷哼:“出人命了你现在才想起来有用啊?”把方便面扔进购物车里,挂掉电话去结账。简单几样东西,从皮夹里抽了二十块钱,拎着袋子等找钱。
  收银员很有礼貌地看着她:“麻烦您有一块钱吗?”
  伍月笙以为是给一块找个整钱,就说:“没有。”
  收银员愣在那儿不会了。搞了半天原来二十块钱没够,纳闷地掏钱被给人家,身后排队的一个老外看得直乐。得到伍月笙狠狠一剜:“跟个骆驼似的。”接过小票边走边看:靠,这方便面怎么这么贵啊?七块多钱一包?翻出来看看,进口的。
  身后有人追上来:“HI……HI……”
  是刚才捡笑那老外,伍月笙停下来看他。妈的,长这么高,累脖子。
  老外半倾着身子歪着头与她平视:“CAN YOU SPEAK ENGLISH?”
  伍月笙说:“不会。”转身就走,最烦问路的。
  老外不折不挠,伍月笙过了天桥他还跟在后边“HI”。
  伍月笙正因为花了冤枉钱来气,可惜身后这出气桶不懂人语,她英国话骂人还不太溜。猛然停下脚步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老外刹车不及时地冲到她前面,连忙无辜地笑了笑,耸耸肩,想说什么又止住,再摊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伍月笙看他演了半天哑剧,忍无可忍地向他比了比中指:“GO!”
  老外涨红了脸:“WELL,YOU KNOW,I THINK……I LOVE YOU。”
  伍月笙仰视那张炽烈如井下矿灯的脸孔,亲切地问:“WHAT’S WRONG WITH YOU?”
  程元元开车经过,踩了一脚油门,好奇地看着他们:“伍月笙?”
  伍月笙丢下一脸错愕的洋骆驼,开门坐进车里。
  娘俩儿进了小区,程元元问:“那是谁啊?”
  伍月笙随口说:“不认识的。”
  程元元唉声叹气:“你说你行情这么好,咋就挑上六零了呢?”
  伍月笙故意问:“六零怎么了?”
  程元元很惊喜:“你喜欢他?”那事儿就好办了。
  伍月笙轻嗤:“我有被虐倾向?”
  程元元慌了:“他昨晚对你……”
  伍月笙翻白眼:“你能纯洁点儿吗?妈~”
  被人刻意提醒了身份,程元元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停好车跟女儿上楼,坐在沙发上叠起双腿摆出家长威严:“咱们来谈谈这个事儿吧。”
  伍月笙烧水煮面,看也不看她一眼:“没空。”是谁说她爱咋地咋地的?这时候拱回来了!
  程元元已料到她会是这种态度,早准备好的说词甩出来:“那就听着我说。你长这么大我没管过你什么,我觉得你有数,你不是不懂事儿的伍月笙,怎么能随随便便跟人就睡了?你一正经姑娘,又不是帝豪那些玩意儿。今儿要说你跟六零是男女朋友,你妈我啥都不说,因为你们都不是小孩儿了,清楚自己做的是什么,能为自己行为负责。你也用不着给我摆这种脸,我现在不是逼你结婚。”
  伍月笙盯着锅里翻滚的水泡:“妈~”她转头看着母亲,一字一字清晰地问:“你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吗?”
  程元元瞬间白了脸。良久,她说:“伍月笙,我跟你爸爸,是相爱的。”这种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只是一开口,泪水已经积满了眼眶,她笑了笑,吸吸鼻子,看着震惊的女儿,歉然地说:“结果因为我一念之差,没让你有一个正常家庭,但我希望你能体谅大人的苦衷。你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意外,这一点不用怀疑。我不多管你,是想让你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而不是眼看着你走歪路也不管。没有爱的性是畸型的,妈见得多了,但她们是生活所逼没办法。有些人要一夜情,要刺激,那是病态,你不能把这当成什么时髦,知道吗伍月笙?跟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人发生关系,太不成熟了。我让你对什么负责了?对我吗?是对你自己。任何一个脑子没缺陷的成年人,都应该具备这种责任心。你问我有没有对自己负责,有,你就是。如果我不想负责,根本就不会把你生下来知道吗?我生了你,并且尽量让你方方面都过得很好,这就是我要负的责。即使这两年拼命想把你嫁出去,也不是为了放弃这个责任,我只是……我不希望你不相信婚姻,不相信爱情。我希望你有个正常的人生,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因为你不仅是我的责任,还是我跟我爱的人生出的孩子。”
  伍月笙僵硬着脊梁,各种思绪交织。她没怪过程元元什么,可是她真的有想过,自己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意外”,才会一直敦促自己成长。所以听到这句“不仅是我的责任,还是我跟我爱的人生出的孩子”,就如同被重重打了个耳光一样,满眼金星乱转。好容易才站稳脚步,伍月笙轻轻道:“妈,我知道了。”
  这么多年,被家人所不容,生活没有着落,各种困难,程元元没掉过眼泪。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为那个男人流过一次,已经足够。现在又轮到他女儿,程元元又无奈又生气:“我真是欠你们爷俩儿的……”抽过纸巾用力擤鼻子。
  伍月笙嘲笑她:“你小点劲儿擤噢,留神垫的塑料给擤歪了。”
  “放屁!”程元元鼻音浓重地骂她,“你娘我这高鼻梁是天生的。”
  伍月笙撇嘴:“我不信,你看我这小塌塌鼻。”
  程元元瞪她一眼:“你像你那死爹。”
  伍月笙等这话已经等二十多年了,匆匆跑到程元元身边坐下:“我那死爹是不是很帅?”
  程元元硬别的一脸得意的“那当然”,言不对心地扭曲着嘴唇:“长得像个耙耙儿似的。”
  伍月笙笑得咕咚从沙发上折下来:“我妈你简直是职业骂街的,这词儿都能让你造出来……”人长得像大便!再没有比这更损的了。
  “笑个耙耙!”程元元骂上瘾了。
  伍月笙又笑了好一阵儿,直到程元元提醒她锅干了。伍月笙才想起那七块钱一包的方便面,熄了火挑出面条,小心地问:“我爹他……没死是吧?”
  程元元盘起手:“永远丧生在我心中。”
  伍月笙难得地发回贱,告诉她妈:“没事儿,有我活蹦乱跳陪你。”不等程元元开口她又说:“但我还是不想结婚。”
  程元元没发飙,只是要求:“等遇见你喜欢的,一定要结。”
  伍月笙说:“好。”
  程元元开始念经:“六零这孩子倒是不错。年纪也相当,脾气也相当,家里条件也相当……”就是太正常了,不可能娶伍月笙。
  伍月笙挑毛病:“个儿矮。”她一穿高跟鞋两人就差不多高了。
  程元元狠狠诅咒:“对!你找个又高又傻的,完了穷光蛋一个,半拉儿眼瞧不上你,天天打你让你干活。”
  伍月笙端了碗过来跟她抬杠:“那怎么着?没有钱能赚,没有爱可以慢慢培养。六零呢?他那个岁数了还能长个儿吗?”
  程元元气得:“你这死样的我不妨明白儿告诉你:等人爱上你,比让六零长个儿还难!”抢过她筷子:“也不说给我煮一碗,大早上就为你这点屁事奔过来水都没喝一口呢!”
  “那你可别吃瞎了,这面七块多钱一包呢。”伍月笙笑着把碗推给她,再去重新烧水。
  程元元吸溜着面条又想说话,才叫了一声伍月笙,冷不防呛着,剧烈地咳起来。
  伍月笙落井下石笑话她。忽然想起那夜的最后,六零叫着她的名字,然后缄口。
  他想说什么?是要负责吗?

  第十五章
  伍月笙打电话给陆领:“我妈让我对你负责。”
  陆领一口刷牙水喷了满镜子:“告诉你妈我谢谢她老人家。心领了。”抹着镜子警告自己长记性,以后再怎么心急也不能刷牙时候接电话。
  伍月笙哦一声,再次确认:“真的心领啦?那这钱我可自己留着了。噗,一百,两百……能买件儿像样小衫呢。”
  “靠,你说钱啊。”他擦着头发走回房间,坐在床上发笑:“那你得还给我。要不你说你陪我睡一宿,完了把钱收下了,算怎么回事儿呢?”
  伍月笙怒道:“操!我看你他妈压根儿没想要回去。”愤怒地挂了电话。
  陆领终于赢她一回,手机一撇,倒在床上哈哈大笑。突然想起程元元说过她家是开夜总会的,再想,追尾那天,伍月笙好像就因为他说“开价儿”而破口大骂。事后说起来,老吴还训他说话不讲究,当时他觉得要真为这事儿急眼太小题大作了。这会儿前思后想,伍月笙也许真对这种事比较敏感。那他岂不是当场打脸?一骨碌爬起来拿过手机按回拨键。
  伍月笙没好气:“告诉你哦,不,给,了!”
  陆领抓抓湿漉漉的头发:“那你请我吃个饭吧。”
  伍月笙马上问:“干什么?”
  陆领无赖:“哎你跟我睡都睡了,再防我没意思了吧?”
  伍月笙说:“睡是睡,你别想打我别的主意。”严重怀疑他和程元元联手了,就说程元元居然有他手机号……
  陆领恼火起来:“你他妈还有别的值得人惦记吗?”
  伍月笙说:“操你大爷!”更加愤怒地挂上电话。
  陆领躺在床上也很怒。这女的就像个刺猬似的怎么摸都扎手,他说让她请吃饭,能真让她花钱吗?再说花了也是他自己的钱,她还真当自己卖肉所得不成!好像……过了。陆领眉毛纠得更紧,不对啊,自己把电话打回去,本来是为之前的失言想哄她消气,结果怎么越哄越僵。回忆一下,他不应该再提什么睡不睡的事,嗯,有一部分破坏气氛的责任。他是男人,不能跟那小肚鸡肠的女人一样。
  起来换了衣服,坐车奔伍月笙她们公司去了。
  佟画打车到陆领家门前刚停下,就见要找的人火急火燎出去了,赶紧钻回出租车:“师傅师傅,人在前面车里,快帮我跟上。”
  陆领到楼下给伍月笙写短信:“下来还我钱!”
  伍月笙气得牙都咬碎了,我还你钱!她念着,我还你钱,姑奶奶我把这百十块钱换成钢蹦把你捣成蒜泥。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出去一下。”
  吴以添刚拿了一份邀请函过来派任务,听见之后赶紧问:“哪儿去?马上要出门。”
  伍月笙不回头地说:“这就回来。”杀一个人能用多大功夫!
  陆领用脚尖蹭着地皮,给自己催眠:态度要好。她说什么都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你是男人。
  一声娇呼:“六零!”
  陆领扬起一张笑脸,还热情地举起右手,回头:“嗨!”目睹来人,手僵在半空中:“你怎么在这儿?”
  佟画被他那笑容暖得不在乎一路追逐的辛苦,拉下他的手:“当然是找你。”
  陆领紧张地看着写字楼出口,拽着佟画退到旁边:“什么事儿?”
  佟画望着他,脸色变得认真起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六零?”
  陆领拒听:“你爱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跟我没关。”
  佟画眼中水汽凝结:“别这样,六零,我们好好谈谈。当初我的决定很傻,你原谅我,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
  陆领的手机响起来,估计是伍月笙下楼来没见着人又疯了。完了,她再以为他是耍她!匆匆向佟画挥挥手:“你赶紧走,改天再说。”拔腿就跑。
  佟画几乎吊在他身上才拉住他:“我就要现在说!”
  伍月笙下楼来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盛怒中的她不停拨着陆领电话,这会儿他不来,她就去找!蓦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争吵声。隐约一个人影朝她挥手:“三五!”
  陆领知道佟画不好打发,她愿意说就说吧,但他得先稳住伍月笙。
  佟画疑惑地看着走近的伍月笙——个子高挑,穿着入时,乌亮的长发坠腰,衬得两只黑黝黝大眼生机勃勃。关于回到陆领身边的困难,佟画想过一百种,却略了这一种。
  “她是谁?”一只手理直气壮地指向伍月笙。
  被指的人眸中晃动着了然:啊……被逮着了啊。
  原来你个王八蛋有女人还跟我纠缠。她对陆领微微一笑,妩媚至极:“你怎么才来?这小朋友是谁啊?”戏份已足。
  陆领突然骨子冰凉。
  佟画更加歇斯底里:“我问你她是谁!”
  陆领吼回去:“你管不着!”
  “陆领!好样的。”佟画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敢甩我!”
  六零想也没想,抬手打回去:“你先甩我的。”
  佟画被打得呆住,既而大哭着跑开。
  哦哦~伍月笙怕怕地捂着两颊,侧身闪过她的碰撞。看着佟画背影远去,再扭头看陆领,眼神中写满了“我瞧不起你”,还生怕他看不懂,指控道:“打女人……”真是什么气都解了。
  陆领捏响五指关节:“你想不想亲身体会一次?”
  她眨着眼,用力地点头:“想想想!”背在腰后的手握紧了从办公室带下来的大号订书器,惹事因子在体内疯狂叫嚣:打我啊!
  陆领一拳送出去,硬生生在她鼻尖前停下。
  伍月笙嘻嘻一笑,凑近两公分在他手指关节上亲了下,吮然有声:“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算你小子命不该绝。颇为遗憾地将武器掩进宽敞的袖子,大步走回写字楼。干活儿去喽。
  这是什么?陆领愕然地盯着自己被非礼的拳头,噌地满脸通红。
  伍月笙这一上午别提多快乐了,眼角眉梢全是悦色,欢喜得惹人怀疑。陆领那个头大的模样,成为伍月笙补血养颜的秘方,被她快速吸收消化,容光焕发。
  快午休的时候被派去参加一个地产年会,吴以添抱歉地告诉她,公司的车都没在,只能自己搭车。伍月笙面带微笑,双手从主编手里接过请帖,弯腰行礼:“支持公共交通,创造祖国蓝天。走了。拜拜~”几乎是踩着舞步出门的。
  吴以添石化了半个多小时。
  坐了二十几站地公车,抵达年会举办的酒店,伍月笙恢复表面正常。还是不能想早上发生那一幕,想起来就抽风。这人来人往都是半熟脸,不能给人留下奇怪印象。工作是认真严肃的事情,尽管这工作本身并没什么可拥护的。
  媒体,叫着好听,谁不知道这种年代,不过是商业的填房而已。
  豪华的主题背板下面,一个地产商在讲话:“……有一个突飞的猛进……”
  伍月笙在媒体区装模做样地记录,没有翻白眼,还告诉自己要钦佩人家:中国话让他说成这样多牛逼!身边一个小记者道行却不够,轻轻笑出声来。伍月笙扭头,铅笔压在唇上:“嘘——”
  千人宴客厅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逆着光,进来的那道人影,好久不见。
  却一直没忘。像腕上的血蝙蝠,即使淡了,总还是存在的。
  因为它的形成非常疼。
  小记者拾起铅笔还给伍月笙:“那个是三号港湾新来的副总,接贺吉明位置的。我上周和我们主编去采过他。”
  戴着工作牌的主办人员迎上去:“李总,您来了。快请前排就坐。”
  “路上有点堵车,不好意思。”那声音和从前比多了很多人情味。
  依旧是伍月笙最爱听的那种。

  第十六章
  四年没见,李述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在会上的发言很模式化,先是感谢,再来一些年度业界概况,最后祝年会成功。中规中矩,不需要多么精彩,同样可得掌声一片。
  无论是穿奶奶做的围裙,还是光鲜亮丽的西装,李述还是李述,隐隐有那么些许艺术气质。伍月笙在下边好认真地看他。他头发短了许多,发质非常好,在现场追光下,同眼睛一样熠熠生辉。记得以前伍月笙劝他留长发,李述就当真留过了肩膀,结果原本身材就太过纤细的他,在与程元元在门口对话的时候,体验到了伍月笙的遭遇。但李述明显不如伍月笙的道行深,没两次就在那些淫秽的目光中退却了。
  男人真是狠心,那一尺头发也留了两年,居然说剪就剪了。
  一点都不怀念吗?
  就像她再觉得长发累赘,真说到剪短也还是下不了决心呢。
  李述讲完话,又替项目领了个奖牌,便匆匆离开会场。在酒店大堂看见一个头发很黑很长的女孩子,懒洋洋地倚着柱子看着他。嘴角似有若无含着笑,盘着手,右脚在地面上打拍子,很随性,很散漫,很没气质。
  李述吃了一惊:“五月。”声音之大,把身边的助理吓得直缩肩。
  伍月笙站直了,微笑地看李述走近。
  一步赶两步,最后几乎是用跑的。到她面前,不知是动作激烈还是心情激动,竟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伍月笙眯着眼,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还扯扯裤腿瞧皮鞋,咂咂嘴:“好贵的行套~”
  李述拍她脑袋:“成天就知道挤兑人。”手感极佳的头发让他舍不得挪开手,顺着发丝轻抚,眼中满满的还是宠爱:“这丫头个子没见有什么变化,头发倒是疯长。”
  伍月笙也奇怪这一点,连程元元都说她头发像施了肥一样,反正身高长不长无所谓,也够用了。“我再长个儿就比你高了。你多没面子。”
  李述笑她讲话孩子气,又问:“七嫂好吗?”
  伍月笙皱了眉:“每次打电话都问!怪烦的,一次两次不说你,还没完了。”
  李述握着手机,扬起左手作势抽她:“小混帐!”
  手掌在伍月笙面颊擦过,有什么东西刮碰到她夸张的大耳环。金属相撞的细微声响,悄悄传进耳朵。伍月笙下意识望向李述的左手。
  一款简约经典的男戒套在他手指上——进行誓约的无名指。
  相传从古罗马时代以来,人们就习惯将婚戒戴在无名指上,据说此指与心脏相连,最适合发表神圣的宣言。
  伍月笙想起来了,李述倒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伍月笙下午没回公司,吴以添觉得她太会偷懒,通知说明天一早开编辑例会过稿,差一个选题提头来见。伍月笙不太耐烦,明天吴以添要是因为稿子找她茬儿,很可能这份工作又让她弄丢了。所以再没有心情,还是捋胳膊挽袖子强打精神把稿子从头到尾喽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太大问题了,坐在电脑桌前抽烟发呆。忽然发现手腕上的血红蝙蝠好像真的越来越淡了。
  难道李述用的是壁虎血吗,破处了之后就消失?
  程元元来电话的时候,伍月笙正在网上看“揭示处女身守宫砂的神秘传闻”,母女两个闲扯了一会儿,程元元支吾地说:“对了,这礼拜天你姥爷过生日,你回不回来?”
  伍月笙没特别表情:“你去我就去。”
  程元元犹豫半天:“那他要给我打电话,咱俩就去。”
  伍月笙答应。“我今儿见到李述了。”
  程元元惊道:“真的吗?在哪?他变模样儿了吗?”
  伍月笙说:“他好像结婚了。”
  程元元很惋惜:“还指望你跟他旧情复发呢。”
  伍月笙嘟囔:“发梦吧。”
  晚上果真发梦。梦见天阴阴的,像要下雨,一堆杂毛野鸭子在天上飞,自己在下边查数,怎么也查不明白。这时候李述背杆猎枪过来,说我都打下来让你慢慢查。梦里还很幸福,李述真是天底下对她最好的人。因此甜蜜地醒过来时,还觉得遗憾,意犹未尽似的,又急慌慌睡去,想再梦一次。
  结果梦到了奇怪的人。
  天亮以后把这些个梦都忘了。
  第二天审稿会,被吴以添枪毙了一篇,还有两篇要做大结构调整。大概在中午的时候,伍月笙接到李述电话,约她吃饭。伍月笙说超忙,过两天吧。李述嘱咐一句自己也要想着吃东西,没多再说,挂了电话。
  伍月笙又想早退,跟吴以添商量说回家改去行不行。吴以添说你别想好事,赶快改完了我今儿不让你加班。伍月笙认命,细细把每一句话都ctrlX再ctrlV个其它地方。吴大主编那儿好算是通过了。这时已经过下班时间两个钟头了,主编很仁义:“顺你一段儿。”伍月笙浑身乏力,告诉他最近的一个站点儿。开过一个红绿灯后吴以添说:“要不你到文化宫下车再往回坐车吧,反正从文化宫到你家和从公司到你家都一般远。礼拜五憋车,我一人开车多没意思。”
  伍月笙有种被骗上贼车的感觉,从东绕到西,里里外外她多花了一个小时。“你住那么远啊?”
  吴以添看她一眼:“约了朋友吃个饭。”
  伍月笙观察他的表情:“六零?”
  “哎?这都知道!真聪明”
  伍月笙又想起了六零和那大脑袋妹妹互相扇嘴巴子的事儿,心情徒地大好。
  吴以添很费解,不就夸她那么一句吗?至于高兴成这样!
  更让他费解的是,伍月笙竟然问:“还有谁吗?没什么正经人的话领我一起去吧。”
  吴以添转转眼珠子:“什么叫‘没什么正经人’啊?”话听着真不舒服。“埋伏请吃饭,上次咱从‘蓝河谷’回来路过的那足球酒吧,还记得吧?”
  伍月笙点头:“我知道是谁。”
  吴以添犹豫地说:“那就都认识了,跟来吧。反正明儿也不用起早上班。”
  伍月笙吓唬他:“你不怕发生命案?”
  吴以添被说中恐惧,心里颤悠,表面还是镇静的:“不至于吧。怎么说上次可是六零把你从酒吧送回家的,人还替你付的酒钱呢。”
  伍月笙心说他还替我付的房钱呢,你不知道吧。
  似乎能感受到伍月笙的和平,吴以添加紧甜言蜜语哄劝:“我还没告诉你六零夸过你呢。说你漂亮。就是那天追尾之后,他在你车旁边等着的时候,你出来,一开始他都没认出来你,以为哪儿的模特儿呢。这是他原话。我可没造谣……丫头你多高啊?有一米七吧?”
  伍月笙严谨地回答:“一米七二点五,没一米七八。”
  吴以添捧场笑笑:“说真的,我那小哥们儿可没怎么夸过女的漂亮。”都是夸男的来着,在进球的时候。
  伍月笙不买账:“我可是总挨夸。那年去庙里上香,下山了好几个和尚扛着行李卷儿跟下来,说啥要为我还俗。”
  把吴以添乐得没及时并线,愣是绕了一圈盘桥上去了,又开出好几里地才转下来。
  到饭店门口停好车,吴以添抽空向伍月笙解释此餐的由头:“埋伏最近成天让我们替他相亲,这回带来这个还不知道啥样呢。”说话间和腆个腐败肚子的埋伏正走一顶头碰。异口同声道:“你也才到!!”彼此眼里都有了惊慌之色。
  埋伏身后一个漂亮小姑娘不解地看着他们,最后选择对伍月笙示好地一咧嘴。
  伍月笙干脆也装着听不懂。
  陆领一人坐在包间里,瓜子皮嗑了满桌子,不想拿这带东西填饱了肚子以便宜老埋那孙子。挑选粒大饱满的摆成一排练起弹指神通来。埋伏那一对儿刚进来,他弹一粒过去。中!小姑娘唉哟一声。陆领龇牙直笑。轮到吴以添,又弹出去一粒。中。
  曲指放到最大颗的第三枚前面,施施然进来了伍月笙!可瓜子已经条件反射地弹出去。打在伍月笙肩膀上。陆领噌地站起来,桌巾碰翻了整碟瓜子,哩哩啦啦撒一地,他没顾多看只急着声明:“不是故意的哦。”
  埋伏哧地一乐。
  伍月笙笑颜如花:“原谅你了。”主动坐到他身边。
  吴以添不自禁道:“俩人这又唱的哪出啊?”不应该是张飞战尉迟吗?
  埋伏摇摇头说:“还是这出。”
  陆领轻哼,暗骂自己反应过度。别开脸大声喊服务员进来点菜。
  埋伏坐定了,挨个儿看看,脸上浮现惊人的羞涩:“在下给大、家绍介绍介……老吴。六零。三五……这、在下女朋友。”附以涂炭众生的露齿一笑。
  女朋友大方地自己报名:“我叫苏亮。”
  吴以添热情地打招呼;伍月笙朝她勾勾嘴角;陆领瞥她一眼,告诉服务员:“地三鲜来一个。”
  “成天就知道地三鲜。”吴以添抢过菜牌,递给苏亮,“女士点菜。”
  苏亮客气道:“你们点吧,我随便。”
  埋伏说:“点吧,吃什么自己点,这些都不是外人。”替她翻菜谱,每道菜都问一问。
  陆领坚持地问服务员:“地三鲜记了没?”见人点头才肯罢休。点菜任务被抢走,开始追究吴以添晚到的问题。他在饭店等快一小时,再不点菜服务员都快把他请出去了。
  吴以添先是说谁请得动你个臭流氓,跟着手一指旁边,找人顶雷:“都是这丫头拖着稿子编不完,等她来着。”
  陆领切他:“就不能明天再编啊?”欲盖弥彰多说了句:“让老子一人等你们一帮。”
  伍月笙微微侧头。告诉自己,这人不过是嫌她拖累吴以添。
  陆领被瞄得竖起了刺儿:“你看什么看?”
  伍月笙嘴不张唇不动:“没看你。”
  陆领不妥协:“明明看了。”
  伍月笙贴过去几公分,轻声说道:“坐这么近,看看有什么不行?”
  吴以添比了个界外的手势横插进两人之间:“三五咱俩换个位置。”瞧埋伏那派头,过会儿上来的菜不会大众了,别让这二位活佛都给掀了,那可是糟蹋钱。
  陆领表现了明显的不满意:“吃点儿东西真不够折腾的!你们俩,”他对埋伏皱眉:“比做菜的还慢。”
  苏亮问服务员:“差不多够吃了吧?”
  埋伏叠声否定,一道接一道地看下去,嫌人家菜谱太少,好多菜品图片下方贴着“停牌”的胶条。服务员说这些菜现在材料不齐,无法供应。埋伏看着胶条上的字,突发起想地说:“那我把它撕下来,不就是揭牌儿了吗?”
  吴以添轻咳一声,提醒他注意形象。
  苏亮掩嘴低笑。
  伍月笙夹着烟杆向陆领摇晃,后者绷着脸不肯接,喉咙里喃喃着:“看就看。问还不承认……”伍月笙缓缓吐烟,手支撑着下巴看他。
  吴以添刚加入埋伏他们的点菜研究组,谁都没发现两人之间的波澜暗动。

  第十七章
  散席后,埋伏没有同往常一样邀大家去他酒吧。陆领这才算看出来,今儿老埋伏是不容打扰的,索性溜溜钻进了吴以添车里。伍月笙刚接过车钥匙,看他坐进来,随口问:“你不是说跟埋伏顺路吗?”人家埋伏巴不得全世界人都死光了,就剩他跟苏亮。偏这位没什么深沉,死要跟着。
  吴以添听出她揶揄,偷偷笑。对伍月笙说:“那先给他送回去吧。”
  陆领的眼睛在前排两颗后脑勺上来回瞄,还是忍不住要问:“给我送回去了,你们去哪?”
  吴以添理所当然地回答:“她们家啊。”
  陆领张着嘴,半晌,脸一扭:“不行!”
  吴以添莫明其妙:“那你要怎么样?那先送三五回家?绕远啊!你家近,当然先送你回去。”
  陆领听出了误会,不吭声。
  伍月笙打着方向盘调头:“主编~说明白了,各回各家。”
  吴以添心说这不是废话吗,猛然悟到陆领说的不行是指什么。哈哈笑起来:“你们两个的想法倒是一样龌龊嘛。”
  陆领不愤,却是在想:爱回谁家回谁家,跟我没关系。迎面驶过的车,明晃晃的前灯很刺眼,他顺车窗吼出去:“开你妈逼大灯啊?”
  伍月笙虽然没骂,只迅速开了远光灯向对方示威。
  吴以添连忙阻止:“别介别介,那奥迪车灯就是亮,人不是晃你。”他暗自叫苦,跟这俩暴碳一起,远比酒后驾车危险。
  陆领到站不车,突然想起什么来,敲敲车窗。
  吴以添问:“干什么?”
  陆领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带钥匙了吧?”
  吴以添雾煞煞地不知道回答,那边伍月笙噗哧笑出声,一脚油门踩下去飙走了。
  那女的笑声特找揍,不过她有一张很适合笑的嘴,笑起来像个女法师。陆领双手插兜,在凉凉的风中痴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笑着进屋了。
  陆老太太早已经休息,陆子鸣出差去了外地,客厅里只有陆妈妈躺在沙发里看电视。陆领看看表,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陆妈妈低声数落:“又到哪儿去玩这么晚?”
  陆领嘿嘿笑,心情很灿烂:“困了,我去睡觉。”
  陆妈妈叫住他:“你过来我跟你说点儿事儿。”
  陆领对这种谈正事的口吻很头疼的,不太情愿地坐过去。
  陆妈妈问:“你打算今年就这么混着了?”
  陆领说:“那你让我爸想法儿把我处分弄掉。”
  陆妈妈咬牙骂道:“胡闹!”叹口气又说:“你大哥有意安排你去他那儿工作,我们想听听你意见。”
  陆领稍有些诧异:“我爸同意?”
  陆妈妈摇头:“还没跟他提。他当然是希望你继续考研,不过我看你根本不像愿意念书的样儿。”
  陆领挠挠额头:“我随便。去大哥那上班也行。”
  陆妈妈赞同:“你去也好,锻炼锻炼,板一板脾气,免得总这么副小孩儿性子。老大这些年虽然跟咱们家来往不多,但怎么说也算亲戚,每年回来给你奶做生日的时候,对你都挺上心的。跟他好好学点东西。”
  陆领对这话有意见:“怎么‘他也算亲戚’啊?那我大爷大娘是没了,大哥还是我奶孙子啊。”他就搞不懂了,这个家一向很有人情味,陆老太太五个子女,孙子孙女围满膝,偏就对这长孙特别外道。就算是离家远总也不回来,陆领也觉得说不过去。
  陆妈妈挥挥手,站起来说:“反正你自已考虑一不吧,要是不想再念书了就去老大那儿。等你爸回来我再跟他商量这事。”
  陆领说:“那你还是先跟他商量吧。我决定了没用。”他的家长可不像程元元那么没威严。
  程元元倒不认为自己是没威严,只是养了太有主意的女儿,她也不好过多干涉。唯一想施加压力的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伍月笙又根本不买她的账。以前是不理男人,现在却开始拿男人来调剂生活了。别人养女儿都怕被男人骗,只有程元元每天盼着女儿遇见感情骗子。可是伍月笙心硬得能摘下来割玻璃,谁也伤不着她。
  帝豪交给萍萍她们几个,程元元现在可以早点回家休息,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让她没办法早眠。
  看完了租来的韩剧已经十二点多钟,,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回客厅给伍月笙打电话。这孩子果然也没睡,还跟她求教:“我最近哗哗掉头发是怎么回事儿?”
  程元元心想你成天熬夜不掉头发才怪,坏嘴地说:“换季了,掉毛。”微波炉加热时间到,发出“叮”的提示声。程元元若有所思地看着厨房方向,又说:“我怀你的时候也哗哗掉头发……”
  伍月笙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歪着头,木然地盯视电脑。
  程元元小心地问:“你和六零那天……戴套了吗?”
  伍月笙很想骂她说话没谱,却怎么发不出声音。
  程元元抑制着心速:“事后也没吃药?”她心情很复杂,不用细细分析,也知道是惊大于喜。
  伍月笙低语:“我又不是职业的……”
  礼拜六,伍月笙一分钟懒觉也没睡,打车回到立北,跟着程元元去验孕。一纸红加号的报告单,让她成了妇产科走廊里一尊栩栩如生的腊像。
  程元元同样没有表情,只是想不通当年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家里为什么清一色暴跳如雷。
  腊像问:“有验错的时候是吧?”
  程元元点头:“是。我到把你生下来之前一直这么幻想的。”
  伍月笙的脑花儿慢慢上冻,冻成实心的,不再进行任何思维活动。
  程元元盘着手在旁边催命:“让他们家来人把你娶走,房子我来买,在那边儿还是在立北都行。他要继续上学,我供。反正只要把你娶了,什么条件我都跟他谈。有你这一个怪胎就够了,不想再养出来一个。”
  伍月笙如梦初醒,化验单塞进程元元手里,告诉她:“你想养也养不了。我不会生这孩子的。我一会儿打电话到公司请假,你去找人给我安排做了。”
  程元元脸色铁青:“你敢!”她低吼:“我养你这么多年养出个杀人犯吗?你不跟六零结婚找别人也行。反正这个孩子给我找个有爹有妈的家生出来!”
  伍月笙回到空荡荡的小房子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秒针嘀哒嘀哒,心跳变得规律起来。一根烟叨在嘴里,想了又想还是没点燃,手指轻轻拨弄着打火机的火石,火焰时高时低蹿跃着。突然发现房间的光线在无声无息中变暗了。伍月笙摘下香烟,摸起手边的电话。最近连续降温,话机也是冰冰凉的。
  陆领电话接得很慢:“喂?”
  “你哪呢?”
  陆领一怔:“啊?你谁啊?”
  “伍月笙。”
  “哦。网吧打游戏呢。干什么?”
  “哪个网吧?我去找你。”
  陆领很诧异,停下点鼠标:“什么事儿说吧,等一会儿我去我大姑家。”
  伍月笙把电话线在手里缠缠绕绕:“别去了,我有事儿跟你说。”
  陆领犹豫一下:“行。在我们学校门口东边那个。你知道吧?”挂了电话想几秒钟,想不出来是什么事,手机放在一边接着打起游戏。他这副心大的模样,被网吧里闲晃寻找目标的给盯上了。
  这一伙专门在网吧偷手机钱包之类的小贼,从事的业务也没什么技术含量:看见有人把手机放在电脑桌上,就拿张照片过去让你看,说这孩子跟家里吵架,离家出走,在QQ上看见他了,有没有在这个网吧出现。一般人都会看一眼,注意力被转移的瞬间,摆在明面儿上的财物就被人顺走了。
  但这招对付陆领可不行。
  当一倒霉小偷掏出照片的时候,陆领正在刷教主,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不等人说话就暴吼一声:“操你妈!”一脚把人踹开。看屏幕,法师还是被秒死了。气得扔了鼠标揪着人就要揍。
  小偷当时傻了,这怎么遇上便衣了?
  
  第十八章
  推开网吧大门,不需要费劲去找人在几号机,生机勃勃的孩子他爸是全网吧的焦点。伍月笙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的压力。站在门口喊一声“六零”,转身出去了。
  陆领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抬头只瞧见门口一把头发飘出去。
  网管过来拉架:“别打了六零,有个美女找你。”
  陆领在那小偷身上补了两脚才放开他,骂骂咧咧地去追伍月笙。
  网管在后边喊:“哎!找你钱。”
  陆领没听见,一气儿追上大步流星的伍月笙:“什么事非得见着活人才说?”
  伍月笙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隔着布料摸肚子,默默地走路。
  陆领有耐心地跟着她。突然噗哧一笑:“怀孕啦?”
  伍月笙停下脚步:“怎么办?”
  陆领很少示人的傻头傻脑状出现。
  伍月笙没空笑他:“我妈说让咱俩结婚。”
  陆领瞪大眼睛:“她疯啦?”
  伍月笙抬脚踹他:“操!说他妈谁呢!”
  陆领敏捷的躲开,还是被扫到裤脚,弯腰掸掸灰,没好气地说:“那你想让我说什么?丈母娘大人英明?”
  伍月笙凛着面孔:“你是不是想死?”手摸着旁边的双杠,撑身跳起来坐了上去。
  陆领担心地望着她那个瘪瘪的肚子:“你说真的吗?你是不是耍我?”他在她身边坐下,对默不作声的人发问:“确定是怀了吗三五?”
  “我不确定。”伍月笙叹气:“但我们家是干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陆领想起程元元手下那一票成天进行造人运动的娘们儿。操场偏僻的角落陷入沉默。
  伍月笙的长发遮去了大半张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陆领看着她,不知怎地心烦意乱。她来是商量,还是通知,总该说句话。既然肯把这事儿告诉他,或是这样,或是那样,陆领想清楚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按照正常思维,他会娶她。可正常的事儿伍月笙愿意做吗?
  伴着渐模糊的天色,陆领点燃了第三根烟。他虽然平时很莽撞,对哄女人这种事更是没有任何经验,但也大致知道即将说出的话很可能让三五一脚把他踹下去。所以在思索了三根烟功夫之后,他才谨慎地开口:“用我陪你去医院做了?”他并没有替她决定什么,只是单纯想知道她是什么想法。
  伍月笙没言语,也没动。傍晚有凉风习习,她长长的发丝在风中飘舞的姿态很美好。
  陆领疑惑:“你别告诉我你想生。”
  伍月笙斜他一眼:“我要是想呢?”
  陆领说得很大声,很理所当然:“靠,那就结婚呗!”手一撑,他在细细的金属杠上站了起来,跟着翻了个大头朝下,腿勾着单根横杠,倒吊在空中摇摇晃晃。气血汇在头顶,他风轻云淡地问:“三五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以为自己亏了?”
  伍月笙笑起来,用脚踢他的脸:“反正你讨不着便宜。”
  “那倒也是。”陆领双手着地,倒立起身,拍去手上的土,然后摸伍月笙的肚子:“小子,听见了吗? ”
  “那是胃。”伍月笙也不能骂他没常识,毕竟自己也搞不清楚那颗卵子到底在哪,凭着感觉,抓起他手下移至小腹。
  还没有胃鼓溜呢。陆领很失望,但还是与孩子认真地交流着:“老子问你话呢。”
  伍月笙感觉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大概憋笑憋出内伤了:“你是谁老子?”
  某个记忆碎片慢悠悠地组会,陆领愣了一下:“他老子。”单手点着她的肚子:“找地儿去喂你们。下来。”
  伍月笙大笑,伸出两只手臂朝他微微张开。
  陆领顺从地把人从杠上抱下,左手把玩她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结婚吧。”他努力表示庄重:“我回去跟我爸说一声。”
  伍月笙看看他的手,落井下石地轻笑:“真倒霉啊。”
  陆领放开她,咧嘴笑笑:“你说咱俩怎么那么神哪?人家掐日子算的都没咱们准。”据说妈在要他的时候就特别不容易,到三十六七时候死心了,又意外怀上,当然不可能正常生产,特意选在老太太过生日那天剖出来的。姑姑们现在还开玩笑似地朝他叫寿桃。
  伍月笙叹气,想人家萍萍阿淼,一晚上睡两三回,也有不加防的客人啊,都没听说怎么出事。
  “不过我想生这个孩子。”她说着,准确地从陆领衣兜里掏出烟来点燃,拨开头发,靠在双杠上,吐着烟雾对他笑:“可不一定就非得结婚。”
  陆领不假思索地摇头:“不行,没有爸的小孩儿……”不避讳地抬头看她,“你就是例子。孩子养大了要是就你这样,不如我现在就一拳送他回去。”
  这种话打击不着伍月笙。她只是担心,有六零这样的爸爸,是不是一定会比没爸好。
  “在心里骂我是不是?”陆领猜得很准,也没计较,一伸手夺下她的烟塞进自己唇间:“你要孩子,先把烟戒了。”
  指间的烟燃烬了,伍月笙翻个身,把它摁灭在烟缸里,随手关了床头灯。眼前浮现陆领那张严肃的脸,已经摆起户主威风了是不是?戒烟?健康向上的行为,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烟抽到一定数量,人会对尼古丁产生依赖,俗称上瘾。己所不予勿施于人啊六零同学。这种事是没办法主观停下来的,虽然清楚继续下去会伤到自己,伤到想要保护的人。伍月笙抚着肚子:戒烟你妈肯定会死的,你就将就了吧。要是连这小小焦油尼古丁都受不了,还是另找人家吧。
  没想到这孩子很有个性,坚绝不肯将就,夜里便抗议了起来。
  伍月笙连跑了五回厕所,拉得腿软,第六次进去,瘫在坐便器上犯嘀咕。人家害喜都是吐,她的反应也太怪了!再拉下去,还不得提前十个月生了啊……
  第二天早上无论如何也起不来,打电话到公司请假,按号码的手都直哆嗦。伍月笙从小打个喷嚏都罕见,偶尔拉肚子全当清肠,从未没这么严重过,心里把错都归到肚里那个祸端身上。芽儿还没发呢就折腾她,长大了也一准儿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依着平时她是肯定不会通知程元元的,想到肚里多了口人,没敢马虎,正翻着号码,门铃响了。还笑这是不是母女连心,拉开门看见防盗层外边站着陆领,心情岂只是意外,咦了一声,愣没说出话。
  陆领看她那张腊黄的脸,打消了来之前她请谎假的疑虑:“我还以为你是心情不好不想上班。”
  伍月笙没力气骂他,拖着脚步挨到沙发前蜷进去:“你怎么知道我没去上班。”肯定不是主编打电话通知的,打死他也想不到陆领跟她有谈婚论嫁的一天。
  她不问他也正准备说,身一矮坐到她对面:“我爸明天回来,我想给七……给你妈打电话约她过来。咱俩这事儿,怎么说他们也得见个面谈谈。”
  伍月笙同意:“不过你也不用急着找她。这次回来人连户口本都给我塞包里了。再说你找她往我们公司打什么电话?”
  陆领脸色狼狈:“什么呀,谁知道你们公司电话多少。我手机昨儿落网吧了好像,回去也没找着。就记得伢锁电话,从他那儿要了老吴的号,打过去问他有没有你妈电话。他说没有,我让他去找你问问,他说你请病假了。”一口气说完,看着揉肚子的伍月笙,犹豫地问:“他闹的?”
  伍月笙笑得气馁:“他现在还闹不起来。坏肚子,拉了一宿。”
  陆领松口气:“吃药了吗?”
  伍月笙拍拍肚子:“这会儿能瞎吃药吗?”
  陆领一知半解:“哦。”想了想:“那也不能为了他,自己难受啊。”
  伍月笙实际上是没养成生病吃药的习惯,但听了这句话还是觉得窝心,忍不住逗他:“他是儿子,我是你什么啊。你管我。”
  陆领理所当然答道:“没你哪来的儿子?”
  伍月笙再问:“那是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陆领倾了身子过来,对着她的脸说:“你照照镜子去,像个鬼似的还勾引人呢。”
  伍月笙很不高兴,却笑了出来:“病人都需要哄,你也多少两句好话听听。”
  她精气神儿仍在,只是折腾了一宿确实没什么力气,陆领看她与素不同的柔弱,说话也不觉放松了语气:“弄点儿东西吃?”
  伍月笙点点头,来了困劲,打着呵欠靠在沙发上:“你给我煮碗面吧,别放油料包。”
  打开吊橱,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方便面,一排袋装的速溶咖啡。陆领的嗓子堵得慌,这女人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怦地关上柜门寻找别的粮食。最后在煤气灶下边的抽屉里翻出一盒大米,整盒倒进电饭锅里,一半都不到,他从没煮过饭,不知道一碗生米和一碗熟饭之间不能划等号。自己还想反正伍月笙也吃不了多少,多加点水做粥好了。通上电,想了想,拔下插销把米洗了两遍,再重新放回去。
  伍月笙虚弱地喊他:“找着没?”
  陆领应了一声,擦擦手进屋,告诉她:“别吃方便面,煮点粥喝吧。”
  伍月笙倒不挑口,她主要觉得煮粥难度好像大了点儿,因为陆领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做饭的人,可听这口气好像小瞧他了。
  陆领很满意她崇拜的眼神,自尊心极度膨胀,四顾一周,过去拉开了窗帘:“七嫂知道你怀孕了怎么也不过来看着你,不怕你偷着做下去?”
  伍月笙疲倦地扯扯嘴角:“笑话,你七嫂怕过啥啊?”阳光照进来,她感觉肚子舒服了不少。记得有人说过晒太阳就等于吃鸡蛋,伍月笙将信将疑地点了根烟,踱到窗前吃鸡蛋。
  陆领挑眉看着她熟练的吸烟动作。
  伍月笙求饶:“我可戒不了。”
  陆领撇嘴,做罢了:“反正当我们家的孩子一定得命硬,不然长不大的。”
  伍月笙笑得,逗小孩儿一般捏捏他脸蛋:“你怎么这么好玩儿?”
  陆领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赞美,用眼神昭示自己的嫌恶。可她表达完喜爱之后就收了手,根本不正眼看他,屈着眼睛微微仰头,眼睫毛,眉毛,额际的绒发,以及刚刚没什么血色的小圆脸,这会儿都渡了层金色。仿佛汲取了太阳精华,像一尊金娃娃。
  感受到他的注视,伍月笙勾起嘴角:“看好了吗?真要跟这个女的过一辈子?”
  陆领被问得一愣,移开目光:“昨儿跟我奶说过了。她想见见你。”
  伍月笙突发奇想,侧过头来问:“她喜不喜欢林黛玉型的?要喜欢,咱现在就去。我年儿八不来回病,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陆领轻哼:“你这样的谁会喜欢你。”
  伍月笙叼着烟,笑得很无赖:“不过你还是试着喜欢吧。”言不之意,好坏我都这样了,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三五。”陆领掩饰性地清清嗓子:“其实我觉得……”
  伍月笙眉头一紧,捂着肚子弯下腰:“又来劲儿了。”烟夹下来递给他,摇摇晃晃冲进了卫生间。
  陆领捏着半截烟:“……喜欢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自言自语把之前的话补完毕,很无所谓地,把她抽了一半的烟送进嘴里。
  伍月笙自然是听不见这句过份褒奖的话,正在卫生间里体会肝肠寸断。隐隐听见自己手机铃声,越来越近,陆领问:“电话接不接?”
  伍月笙说:“可能是七嫂,你接吧。”
  陆领看着来显:李述。也没管那么多给接了起来。
  
  第十九章
  李述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直到对方连连催促他讲话,才小心地确认是否为伍月笙号码。陆领说她在卫生间了,过一会儿出来给你打回去吧。
  记忆里五月的生活里并没有这么亲近的男性。李述感觉不太舒服:“请问你是……”问到一半又收回去了,不理解自己恼火什么,逃跑似地说道:“好的。”道个谢,电话挂了。
  陆领正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身份,对方却匆匆收了线,他少个解释还省心了。卫生间的门手拧动,伍月笙唉声叹气地走出来,她穿着一件大号的半袖男款T恤做睡衣,此刻弓着背缩着肩的模样,惨惨地可怜。陆领让开大路给她晃着走:“我说你一会儿打回去。叫李述。”把手机还给她。
  伍月笙没握稳,手机直直落下。
  陆领眼急手快地接住,掐着电话看她更加难看的脸色,弯腰将人横着抱了起来。
  伍月笙没什么反应,直到背部贴上床铺才回过神,勾着他脖子佩服地说:“跟我一般高竟然能抱动我!”
  陆领扯开她的手:“你不穿高跟鞋比我矮半头呢。”这家伙倒是死了都不忘损人。
  伍月笙嘻嘻嘻地,笑却没上眼,抚着左腕上的小蝙蝠,明明走神得厉害。
  陆领把电话放在她床头:“你知道斑马为什么失恋吗?”
  伍月笙被猛然降在床上的重量震了一不:“嗯?”说什么东西失恋?
  陆领指着她:“因为白马王子说了:纹身的女人都不正经!”然后为自己这个改装笑话仰天哈哈。
  伍月笙仅余十几牛顿的力,没能把讲冷笑的白马王子踹下床,反而让他笑声更大。“你他妈非洲野驴。”
  陆领容忍她的侮辱性言词,揉着笑僵的下巴起身去看粥。没一会儿转回来,纳闷地问:“三五你家电饭锅是不是坏了?怎么这么半天水还没开呢?”
  伍月笙趿垃着拖鞋到厨房看看,呆了。“六零”食指在亮起的红灯上点—点,教小朋友:“这俩字念‘保温’。”根本就他妈没按闸这小子,亏她还巴巴儿等粥喝呢。视线落在被丢至旁边的圆柱型米盒,伍月笙觉得自己有种快要得道成仙的轻飘感:“我的妈啊,你把那二斤米都煮了。”那是他上嫂花48块钱买的一盒大头香米,再看一眼那锅泛着白沫的米:全夹生了。
  陆领犯了错,错不当诛。何况伍月笙也实在笑得气不起来,换了衣服跟他出门去喝粥。陆领与她并排,不时瞥她脚下,走着走着就落后半步。伍月笙先是奇怪,心思一动就明白。步子乱几拍,整个人摇摇欲坠。他果然奇准无比伸手搀扶。伍月笙贴着他说:“唉呀走不动了,要不你抱我吧。”
  陆领心知被耍,哼一声推开她:“你好好走,真摔了可是自己疼。”过天桥的时候却还是盯得很牢。
  惹伍月笙窃笑不已,倒也没敢再逗他。
  忽然听见极惊喜的呼声:“嗨~”
  把她吓一跳,这回是真闪着了。陆领托她一把,比伍月笙吼得还大声:“干什么!”
  对面站着一金白碧眼的纯种外国人。被吼得一愣一愣,打招呼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模样甚为滑稽。
  伍月笙心里一乐破了功,挖着耳朵迁怒陆领:“喊个屁。”一边不着痕迹打量那老外。
  陆领向他努努嘴:“你认识啊?”
  老外这会儿也回过神儿来,热情地向伍月笙摆手:“FORGOTTEN?”
  伍月笙摇头:“根本不记得。”她总觉得外国人都长一个模样,看外国片儿都只能靠服装和发型来区别人物。所以尽管见过的活老外有限,也硬是对这位没什么印象。
  老外神秘地笑笑:“CAN YOU SPEAK ENGLISH?”
  陆领一听,合着是个假熟泡妞的。挥手撵人:“不会不会。”
  陆领这么一不耐烦,伍月笙倒想起来了,是不是在超市买了七块钱一包的方便面那天着过面的洋骆驼啊?
  这骆驼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神情中顿悟,立马眉开眼笑嘴丫子横咧:“对对,是我。”
  伍月笙诧异:“嗯?还会说人话。”绕过他继续上路。
  “喂……”他才想追上去,肩膀'被按住。
  才到他下巴的陆领,手劲很大,眼睛里写满警告。
  骆驼懊恼地看着伍月笙的背影:“她很漂亮。”
  陆领心说你很找揍,不过他不想惹国际纠纷,丢下一个挑衅的表情,走人了。
  有滋有味地用过了清粥小菜,伍月笙还吃了一大张玉米饼。陆领表扬了她的食欲,想起老外的话,忍不住一劲儿看她,谦虚地想:也谈不上很漂亮吧?
  伍月笙倒像是知道他鬼鬼祟祟在腹诽什么,指尖沾下唇角的饼渣送进嘴里,问道:“奇怪外国人跟中国人审美眼光不太一样,是吧?”
  陆领狼狈地说:“别嘟囔。”低头扒饭。
  伍月笙吃饱了,拿他消化食儿:“不能怪我太敏捷噢。实在是你的心思就像瀑布一样哗哗流动,想装不知道都费劲。”
  陆领被她那吟咏的调子恶心着,喊来服务员结账,出门拐进隔壁商店买口香糖。伍月笙趴在门口冰柜上挑雪糕。坏肚子的人还吃雪糕!陆领刚想开口阻止,碰掉了挂在货架上的小盒子。弯腰拾起,喊伍月笙,勾勾手指让她过来。伍月笙顺心眼儿的时候什么指令都听,把雪糕包装扔进垃圾筒里,走过去。陆领叨着一袋牛奶,一手捋起她袖子,往她手腕上贴了一片创可贴。
  伍月笙错愕着。
  这功夫陆领又贴了一片。那只蝙蝠彻底不见。他满意地拍拍:“吃冰棍去吧。”
  伍月笙挑眉,冰凉凉的液体下肚,镇压不少火气,只轻斥一句:“得瑟什么?”
  陆领摆着很酷的一张脸:“不许揭。”
  伍月笙看看邦迪,看看陆领,然后在那两束恐吓的目光中把邦迪揭下来,牢牢粘在他嘴上。
  陆领不知道那蝙蝠是什么来头,但伍月笙看它的时候,眼睛是空的,他直觉地认为那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而且就不说别的,他爸能不能接受一个有纹身的儿媳妇还难说。再加上伍月笙那个臭脾气,也不像是尊老爱幼,懂得哄人开心的主儿。他们家人要是都不喜欢她,怎么办?老太太听说有重孙子别的都能放后考虑,兴许能帮上忙说话……陆领突然发现,他好像恨害怕娶不成伍月笙。这感觉没道理,他也说不出来哪里诡异。可能是怕伍月笙一人照顾不好他儿子。一想到那女的这会儿正在家拿咖啡泡方便面,陆领就有种再坐车去给她煮粥的冲动。
  陆子鸣奇怪地看着在家门口瞎晃悠的儿子:“六零你干嘛呢?”
  陆领面色凝重地回过头来。
  陆子鸣的脸色更深:“这不是胡闹吗?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也坚绝不会同意这种处理方法。”
  陆老太太被抢去首先表决权,多少有些不痛快,轻咳一声夺得关注。
  陆妈妈期冀地望向她:“妈,您的意思呢?”
  老太太看了看孙子,偏偏这小子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噙个脑袋,一句话也没有,好像这就不是他的事。老太太无法从孙子那接收到无言的讯息,只好顺着自己的意思说:“我也觉得六零还是应该趁现在多学点东西。”
  陆妈妈没法了:“六零你自己说呢?”儿子的想法她当然早就透知,这次只是在四人表决上拉一个同组选票。
  没想到陆领仍旧是之前那副姿势,搭着腿靠在沙发里,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点着。貌似认真思考,却在陆妈妈的话落很久之后也没出声,原来根本没在听。陆子鸣虽然反对妻子的意见,但对儿子这副心不在焉状也非常不满。以前这孩子一说到自己学业选择的大事,就很少发表意见,可是起码还会假作积极地参与,这次混得可太严重了。拍拍他大腿,抢在妻子训子之前开口:“说话六零。”
  陆领倏地放下腿坐直身子,把三位大人弄得一愣,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反应过度。心虚地靠回沙发里,可他满脑子都在想其它的事,一点也不知道现在要说什么。支吾了一会儿:“那个……”
  陆妈妈现在势单力薄,迫切需要支援,看见儿子竟然犹豫,沉不住气了:“你自己不是也同意了吗?”
  陆领恍然,打个响指接上思路。对了,现在是讨论他去大哥那儿上班,还是留在学校继续考研的问题。他爸肯定是不会同意的,老太太说什么了吗?
  这臭小子在琢磨什么事儿这么投入,陆老太太心里明镜一样,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 “我不建议你一毕业就去那么远的地方上班。”
  陆领说:“对对。我也是这意思。”
  陆子鸣颇意外,从来只会说“随便怎么都行”的儿子,像这种明朗的态度可不多见。
  陆妈妈却只在为他这种临阵倒戈感到恼火:“前天你哥来电话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陆领小声道:“前天是前天。”前天他还不知道自己就要当爹了,他去了大哥那儿,三五怎么办?
  陆妈妈转向老太太:“妈,您以前不也总说男孩子应该多锻炼锻炼吗?远点怕什么啊,现在交通这么发达。”
  陆老太太扮起老顽固来:“别人家孩子锻炼行。”我自己家的舍不得。
  陆妈妈不能指责老太太心眼不正,但言语问还是有了不快:“有小堂在那儿呢,咋也亏不着六零啊。这可是您孙子了,就跟不是我儿子似的。”
  陆子鸣低喝:“敏芳。”
  陆老太太倒不介意,笑眯眯说:“有他在了,六零去还能锻炼什么?”
  陆妈妈被这种成心的抬杠气到:“妈~”
  陆领在混乱中表态:“爸,妈,我暂时不去大哥那儿。”
  陆子鸣点头。
  陆妈妈提了半天气,也最终无奈地挥挥手:“随你吧,愿意上学就上学吧。”
  陆老太太则是鼓励地看着孙子。于是陆领郑重地通知全家人:“我要结婚。”
  陆子鸣夫妇异口同声:“啊?”
  电话突然铃铃响起,把陆领吓了一大跳。
  “我来接。”老太太笑眯眯地压着手:“你们聊。你们聊。喂?噢,小堂。嗯,好好,奶奶身体很好。你又要找六零吧?这个事儿啊,以后慢慢再说……”陆家得先解决眼前的大事。
  陆老太太想:六零果然争气,要是像他爸那样将近四十才有信儿,她有生之年可能就抱不上重孙子了。
  六零果然争气,在心里默默地想,要不今天还是别说了吧。可看着父母惊慌的眼,说不说,好像也由不得自己了。
  
  第二十章
  五月的手机被一个男人随便接起。
  他说她在卫生间。
  那种语气,再怎么不多想,也知道这个人显然和五月关系不简单。
  李述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奇怪的,五月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是不能不去在意。
  “怎么回事?”李述靠在高背椅里,对自己的心神不宁束手无策。转过去面向窗外,秋分一过,天越来越短了,才七点多钟,已是满目夜色。
  秘书敲门进来:“李总,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顿了顿又说:“您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李述笑着嘱咐她路上小心。坐直身子,手指敲动键盘,触亮长时间没工作,而自动关闭监视器的电脑。直拨电话响起,李述看一眼来显,浅笑着接起来:“催命鬼。”
  电话里嘿嘿笑,清脆的女声:“老公你还没下班吗?我去找你吃饭吧。”
  “就要回去了。你想出来吃吗?”
  “随便啊。还以为你今天又要半夜才回。那我现在做饭吧。”
  “好。一会儿见。”结束与妻子的通话,李述拿了外套和电脑走出办公室。在车里手机响起,他戴上耳机,听到一个久违的称呼。
  “小木。”
  李述讶然:“七嫂吗?”
  程元元咯咯笑:“不知道以为这么多年还记得我声音呢,其实是对上暗号了。”
  李述也笑:“最近好吗?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程元元怪里怪气叹一声:“等你电话等不来啊,只好自己打过去叙叙旧了。唉哟某些人,都到家门口了,也没说多走几步回立北去看看他七嫂。”
  李述认错:“刚过来没多久,工作上交接忙得抽不开身。和五月也才见了一次。”想来也是五月回去说起与他见面的事,程元元才得知。
  程元元说:“抽空过来转转。我们萍萍可想你了呢。”
  李述摇头失笑:“她还在帝豪?”已经想不起来萍萍太准确的模样,只对自己纹在她背后的鲤鱼荷花图有印象。
  程元元自己也是顺嘴揶揄人,想不到他还真记得。当年帝豪那些小姐看腻了脑满肠肥的嫖客,以萍萍她们几个最早去纹身的为首,经常拿木木这个清秀俊俏的小老板当话题下饭。不过这群妖精没什么正经,通常聊着聊着都是以淫笑结尾。伍月笙要是在场了就会破口大骂,把一个个都骂得不敢出声。当时谁都没注意那么小小的伍月笙是以什么样的表情骂人的。从前的伍月笙确实还太小,但是再小的孩子也会长大。
  何况感情这回事儿,饶是程元元那双淬过火的眼睛,也实在看不出来究竟:“听说你结婚了小木?”
  除了听伍月笙说,还有别人吗?李述看着左手的戒指:“啊。去年年底结的。”五月果然还是喜欢看他的手更甚于脸。
  程元元烦得不行:“你说我们家那个可怎么办啊?眼瞅二十五六了也……”忽然想到了什么,抱怨嘎然止住,阴笑一声:“不过也快了。”
  李述半懵半懂,没意识地重复:“快了啊。”
  车开进小区里,熄了火,手机在掌心折折叠叠,最终还是不受控地调出号码拨了过去。
  伍月笙拎了一大箱芦荟味儿的酸奶,刚从超市出来手机就响了,费劲地把东西都倒到一只手里,接起电话。李述没有例行公事问在哪在干啥吃了没有过得好不好,而是直接说:“有空吧?我去找你。”
  伍月笙把牛奶搁在脚边,呼吸稍微有点快:“空儿是有,可我在外地啊。等回去我找你吧。”
  五月那边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变成无线电波,透过耳机,很清楚地传过来。李述只说:“好。注意安全。”手机落在脚边,额头贴上方向盘。为什么不见他呢?
  为什么不见他呢?
  伍月笙在撒了谎之后,手机顶着下巴发了一下呆。路灯下她的影子像是一座造型奇特的雕像。肚子咕噜噜叫,掏出根烟来充饥,结呆浑身摸不着火,只好叼着没点燃的烟往家走。刚走上天桥,看见一个弹吉它的坐台阶上,面前的吉它盒里散着些零钱,边上有个打火机。伍月笙很自然地弯腰拿过来点烟。弹吉它的瞥她一眼,也没吱声。
  伍月笙放下购物袋,递给他一根烟:“还不回哪艺术家?”
  艺术家欣然接受了这称呼,在黑暗中笑露一口白牙:“加个班儿。”
  点着了两人对喷一口,伍月笙绕到他身后,手撑着栏杆往天桥下面看:“唱个曲儿听听。”
  艺术家拨拨琴弦:“听什么?”
  伍月笙夹着烟,想了半天,满脑子都是萍萍她们嗲声嗲气地唱“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噗哧一笑:“随便什么都行。”
  艺术家猛吸了几口烟,掐灭,唱了一首关于想念关于后悔的歌。
  想知道多年漂浮的时光
  是否你也想家
  如呆当时吻你 当时抱你
  也许结局难讲
  我那么多遗憾 那么多期盼
  你知道吗
  伍月笙把玩着打火机:“您怎么看如果当时怎么怎么着这件事?”
  艺术家说:“人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是定数。谁都得这么活过来的,想多了没意思。”
  伍月笙点头:“我也觉得没意思。”
  蹲在旁边地摊上挑选军刀的陆领,保持同一姿势听他们唱歌说话长达两分钟之久,直到卖主听完歌无聊了,赶他:“你买不买啊摆弄这么半天?要听歌那边儿蹲着去噢,担误人做生意。”
  陆领拿着把小刀直起身,手一扬,刀掷下去,贯进了摊上两把刀之间厘米缝隙,剌穿了摆放刀具的薄皮箱子,没至刀柄。
  伍月笙和艺术家早在那卖刀的大声嚎气说什么“听歌”的时候就注意到这边了,看到陆领露了这么一手,不约面同叼着烟空出两手来鼓掌,艺术家还含糊不清地叫着好。
  陆领连连抱拳谢场。
  卖刀的恨恨拔出刀子,也没敢再出声。
  伍月笙两手空空,讨好送上门的力工:“你刚那一下子太骚情了。”
  陆领哼笑:“小时候一帮,放学没事儿就跟院里拿小刀贯泥巴玩儿来着,谁输了谁当狗。”
  伍月笙不敢恭维:“你们玩得怎么这么傻逼?”说起来,她小时候玩过什么游戏没?
  陆领想想,是挺傻逼,也没为幼年时代辩驳。举着一箱一袋的食物:“你黑灯瞎火的出来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伍月笙说:“吃啊。我现在想吃什么东西,就是你儿子迫切需要的物质,我必须把它整到肚里,才算对得起你。”
  陆领被绕得稀里糊涂直乐:“你可别指着我给你报销。”
  伍月笙没考虑过这个事儿,她在想更实际的问题一一“你怎么走这边来了?”
  两人都明知道这是句废话,陆领硬是死撑:“路过。”
  伍月笙眯眼:“不是想来找我?”
  陆领白眼:“自恋症又犯了……”
  伍月笙骂:“没良心的,路过门口也不想来找我!”抬脚踹他,陆领扑通一声跪下了。伍月笙大骇:“不用这么大礼,下次长点记性就行了。”猫下腰去拣袋子里散出来的零食:“别给我摔碎了……”
  陆领坐到地上,揉着膝盖苦笑:“明儿下班去我家吧。”抬头看伍月笙,不自然地:“我爸要见你。”
  伍月笙看出点苗头儿,嘲笑收敛了不少。
  陆领把她送到家,伍月笙开门,没有接手的意思。陆领只好把那十几斤东西放进屋去,茶几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水端起来就喝。伍月笙没安好心地用脚尖踢踢他膝盖,痛得他龇牙咧嘴。
  伍月笙坐到他身边,语气很同情地:“脱裤子我看看,屁股都打青了吧?”
  陆领推那双真来抓他裤子的手:“光是跪了祖宗。”
  伍月笙呆住:“跪……”她要嫁到封建社会去?
  陆领也是情急之下没想那么多,才说走了嘴。此刻也为这种事感到不可思议,起身要走。
  伍月笙被他一撞,回过神来:“你还没买手机啊?”
  “啊。”
  伍月笙点头。就说嘛,这事儿也犯不着特意来找她说。
  陆领回头看她:“我要叮嘱你一下,我妈对你非常……不太满意。”这样程度的暗示她能听进去吗?
  伍月笙讶然:“这是什么句式……”都没见过她,说什么不满意?就是因为跟你儿子没名没份上床了?那应该是我妈不满意你们家才对啊。你儿子又没损失什么……所以说,是这样的原固,她的父母才没有在一起吗?
  陆领观察她一会儿,在茶几上拿起一个装饰性大项链,拎至她眼前,让吊坠匀速摆动,嘴里念着:“你很温柔。你很温柔。你很温柔。”
  伍月笙仰头恶狠狠盯着他眼睛。
  “别看我。”陆领压下她,强迫她看吊坠。“你很温柔。”
  伍月笙仿佛真的被他催眠。六零,我要是不温柔,要是你家里都反对你娶我。怎么办?
  陆领晃了好半天没见她爆发,蹲下来与她平视,心惊地看见一双呆滞眼。慌忙收起那项链,在她脑门儿上推了一把:“喂,没事儿吧?”
  伍月笙向沙发里倒去的同时,一脚踹翻了玻璃茶几。几面重重撞在陆领胸前,他闷哼着跌坐在地上。

  第二十一章
  陆领揉着胸口从小区出来,愤愤地一路碎念。要不是为了儿子健康,如何如何,忍了。茶几那么沉,就一脚踹过来,这是闹着玩吗?要不是他反应快……想一想,伍月笙也确实不像是在跟他闹着玩,打了个冷颤。跟这种女的打情骂俏会出人命的。
  过天桥坐车,走到一半冒出来个洋骆驼,身强体壮地挡住了火车:“你从她家出来对不对?”
  陆领瞪眼:“你谁啊?”
  白皮金毛的洋骆驼,即是在不算明亮的路灯下,也看得出一张脸涨得老红:“我是你的对手!”
  陆领抠着下巴,想起有个夸伍月笙“很漂亮”的外国人。
  一个实力比你低很多的人说:你是我的对手。那就不是恭维,而是一种侮辱了。像刚从蒙古草原出来的郭靖,要是直接冲上桃花岛对黄药师说:你是我的对手。结果很可能当场被黄老邪用九阴白骨爪把脑袋抓成保龄球,还谈什么日后遇上蓉儿生郭襄创峨眉派至使光棍数量激增。尽管洋骆驼不认为自己跟陆领的实力差那么悬殊,但陆领可是远比黄老邪没风度。心里想着伍月笙可能连你长什么样都记不住,你凭什么当我对手?遂怒道:“我是你爸爸。”
  扬张而去。
  留下登场三次还只有代号称呼的国际友人悲悲戚戚。
  把从伍月笙那受的气撒出去,陆领一路吹着口哨回家,却吃了个闭门羹。好极了,连保姆都跟出去了。他被关在外边,靠着防盗门暗忖:不如刚才在伍月笙那多挨一会儿了。
  虽然那女的很暴力,大不了少惹她,总比在屋外强。想着想着他就原路回转。下楼和久未见面的伢锁走个碰头儿,扬起笑说:“哟嘿你怎么来了?”
  伢锁没有笑,中性的脸孔很有点冷峻的意思:“这么晚了你去哪?”
  陆领对伢锁的表情感到稀奇,但也没多想。姆指比比楼上答道:“家里门锁着,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伢锁说:“那正好找地儿坐坐吧。打你手机怎么总关机?”
  陆领烦燥道:“丢好几天了。”也没人提给他买新手机的事。本来想他们不提,他就主动要吧,结果一时大意,把伍月笙的事儿先说出去了。一整天就没人给他好脸色看,他又不敢朝老太太要钱花。忍过了这几天再说吧,总有找他找不着的时候,一着急不就想起来买了吗?想不到人家找不着他,干脆不找,全家人抬脚走了,就把他自己扔在外面自生自灭。陆领悲哀地想,以前他晚上十点不回家,十点过一分,家里电话准时追过来。不知道哪天开始门禁放宽的,逐渐发展到现在,他死到外边都没人管了。
  陆领本来晚饭已经吃得饱饱的了,陪伢锁去吃牛肉面,看他吃得香,自己也要了一碗,吐噜噜地竟然比人家还先吃光。
  伢锁胃不好,吃东西不敢过快,对此场景也是见怪不怪。兀自吃着自己的那碗面,不时丢给吃饱无事的人一个消食话题,比如:“画画前两天儿请我吃饭来着。”
  陆领骂一句,问:“咋不叫我呢?”对,他好像跟她闹崩了。恍然明白伢锁的话头儿是什么意思了。牙签撇到一边,不满意地问:“她去告我状了?”
  伢锁白了他一眼,低头吸面条。
  这个默认让没当过坏人的陆领一鼓作气:“她跟你说我扇她的事儿了?其实是她先扇我的……”
  伢锁这个气:“你还动起手了!画画是个女孩儿。”他本来还以为陆领不会像佟画形容的那样,当着她的面儿跟别的女人怎么怎么样,现在一听,原来还有更严重的事。
  陆领被吼得一愣愣,驴脾气又犯了:“叫唤个屁!”
  伢锁放下筷子:“再怎么说你也不能动手打女生吧。”
  陆领承认自己这点做得过份,却也不敢保证佟画再犯到他头上,会不会仍旧武力解决。伢锁也不要他的保证,只是觉得佟画这女孩子虽然心眼儿多了点儿,却是没几个坏的。大家好说好散,还都是朋友。至于撕破脸皮吗?陆领特想说佟画是给脸不要,刚说了个“她”字,把话又噎回去了。后来他才知道,要是真把这话说了,伢锁也会跟他撕破脸皮的。而他当时之所以没说,只是突然想起,说女孩子不要脸,是很不好的行为。
  伢锁见他不做声,以为他知错,胆壮了不少,接着说:“画画说你和别的女生在一起了?”
  陆领点头:“嗯。”想一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要结婚了。”
  伢锁头痛无比,这样的对话结果,让他怎么跟画画交待呢?
  陆领斜着眼睛睨视他,想也知道这小子在烦恼什么,不知怎地感觉很痛快。抱起面碗把汤也喝了,伸手跟伢锁借手机,往家一拨,有人接,手机还给他,结了账起身回家了。
  陆领的婚事是老太太公布出去的,没提奉子之事,想着尽快把婚事一办,小孩儿生下来的日子也就不算太奇怪。陆妈妈本来为独生子的婚事这样草率感到有点不是心思,一想也再无他法,只好把恨铁不成钢的怨气撒在陆领身上。可惜她这儿子也不知是性子豁达还是天生迟钝,对母亲注视全无反应,成天还是皱着眉头过自己的小日子,早出晚归地不知在忙些什么。跟老公抱怨,陆子鸣火仍未消,一句“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以后谁也不行管”,把话堵得死死。陆妈妈又开始担心起儿子结婚后如何生活的问题。
  陆领可不想那么多,反正有些事他烦了也没用。到了约好伍月笙和他家人见面的那天,早上起床下楼跑了几圈回来,追电话过去嘱咐伍月笙下班别忘了过来,地址又背了一遍。伍月笙说发我手机上。忽然想起他手机丢了,不耐烦地催着他快买,找起人来也不方便。陆领心里想的是你打电话找我准没好事,手机不买也罢了。嘴里却说自己看上那款手机现在还太贵:“埋伏给我找他哥们儿买还得四千四。等元旦降到四千了再买。”
  伍月笙一听直急眼:“元旦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你差那几百块钱啊?”
  陆领耍无赖:“差啊,要不你借我。”
  伍月笙靠他一句,抬头看看阴霾的天:“你现在过来找我,我借你。”她早上到公司,刚打过卡,就被主编派到郊区来,参加一个别墅项目的谈话沙龙。十几人的小活动,市里随便哪个茶座水吧的一聊不就好了,偏跑到这狼吃娃的鬼地方,美其名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依山傍水者是为原生态、真别墅……吴以添跟电视部的出去做节目,不能当车夫,伍月笙一劲哄自己:我是革命的小洋钉,哪里用我往哪钉。开着吴大人的车出来。
  她本来就有点转向,七绕八拐足足开了一个来小时,途中还经过了一片草铺,把伍月笙乐得,以为开进了内蒙古。再转过个路口,一簇褐顶白墙的小别墅若隐若现,不细看以为排场大的寺庙之类。还好整个路程下来,手机一直是有信号的。其实就算陆领不提醒,下班去他家的事也不会忘了……活动还没结束,伍月笙和一家报媒的记者就先退场了,那记者是要去跑别的会,伍月笙却实在是被窗外的景色勾得坐不住了。
  来的时候还是阴天,只跟主办方宣喧的一会儿功夫,外边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好一阵儿雨势歇了,雨云倒也没散,天地雾蒙蒙地连成一片。而这番景致,算是她今天的偏得,确实在城里见不到,城市里,有碍眼建筑,挡着悲伤蔓延。在这片草原沉湖上,颜色便可浓重至极处的凄凄落落,仿佛什么痛楚郁结在喉咙,哽咽的缠绵。绿植青水,都被这天云雾遮罩成暗灰色调,像和尚袍子。颇配合刚才那个禅味的沙龙主题一一“舍”“得”出城。
  细细把玩这两个字,越琢磨越有门道。要“舍”,也就是房子,“得”出城;出城,舍了华丽得了真。话说再执拗些,这世上有什么舍不得的?功、名、利、禄、亲、情、骨、肉……  人没有舍不得的东西,只有舍不得的感觉。
  雨基本已停下,能见度比较高,应该可以上路了。
  伍月笙紧了紧衣服,车窗升上几公分。放在按扭上的手,过了今天,会和李述在同一个位置戴戒指。引擎发动了几秒钟又熄掉,气压低得她呼吸困难,靠在驾驶位上,目无焦距地望着人迹罕至的公路。自己骂了自己一句,严重怀疑刚才磨磨叽叽的佛道禅道话题洗了她的脑,怎么鬼上身一般挨这儿演起流浪女诗人来。
  一辆车开过去,又倒回来,有人下车走过来。
  伍月笙扭头看看,笑得怪异:“他还真找来了。”

  第二十二章
  陆领得意极了:“我就说是老吴的车吧。”
  他下来那可可的司机脸色比天阴:“谁是老吴?”冲对面车里美女摆手打过招呼,又和陆领闲话了几句,这才驱车离去。
  陆领钻进伍月笙车里:“好冷,今天。”打眼一瞄,她穿得可不怎么多。“就你一人儿?老吴呢?杀完埋了?”探出窗子四下看看,真没有人影。
  送陆领来的QQ又原路调头回去,伍月笙见了,纳闷地问:“大雨天的,你哪儿找这么个傻小子把你送过来?”
  陆领嘟囔:“雨很大吗?他去西山,捎我一段。”也没管西山跟这边压根儿不是一个方向,这人从来蹭车蹭得司机们都贼无奈。猛地想起此行目的,捏着手指伸向伍月笙:“来钱儿。”
  伍月笙不理:“还真打算朝我借。”发动了车子上路,眼睛溜溜一转,笑着建议:“反正也是让埋伏帮你买,不够的让他添。”
  陆领龇牙贼笑:“那他给我添四千。”
  伍月笙鄙视他一眼:“合着你就一零头啊?”
  陆领很坦然:“啊,你早上答应借我的。”
  “……”伍月笙开始佩服孩子他爸了:“你这空想共产主义够牛逼的。”
  陆领笑得张狂,好像这四千四百块钱已经揣进自己兜了一样。手指敲着车窗哼歌,不时擦擦玻璃片的呵气看沿途风景,欢快的心情正如伍月笙所言,像瀑布一样哗哗流动。
  多一个人呼出的二氧化碳使车内变暖,空气流通节奏被搅乱了。伍月笙对他起早穿越半个城跑过来找她的举动不加评价,说起来,陆领这种做法,伍月笙似乎并不怎么意外的,可能因为她自己本来也是个会胡作非为的人。
  陆领看着外头刷刷经过的大树和草地,一团团的乌云,心想,要是自恋的伍月笙问“你特地跑过来是不是想见我”,他该怎么回答。可是伍月笙没问。陆领觉得自己白白烦恼了:“我觉得你今天很和平。”
  伍月笙职业使然地挑他措词:“平和。”
  陆领没听出来区别,正为开了好几分钟还没什么变化的风景犯嘀咕:“怎么还在这片儿?”
  伍月笙骂他:“来的时候不看道儿啊?”
  陆领纠结着眉毛,很想说来的时候不是这条道,看伍月笙那副轻车熟路的模样,也没吱声。姆指比比窗外:“那河不错噢。回头在这边上盖间房子。晚上吃完饭了,出来上河边儿溜狗……地基打高点儿,要不赶上几场大雨就淹了。”
  伍月笙刚说:“家里好像没狗可给你溜……”就见他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了过来。伍月笙看一眼路况,恐吓性地瞪回去。
  到底也没瞪住陆领蓄势待发的一句话:“那不是还有你么。”
  伍月笙心说我还被这二百五给圈进话里去了,很不服气,沉默半秒钟:“去你妈的。”
  陆领没眼力见儿地仍在仰天长笑:“嘴干净点儿。”
  伍月笙眯眼打量周围的荒郊野岭,是处理命案的好环境,萌生了动手干掉他就地掩埋的念头。
  想不到陆领先动手了,一巴掌攥上方向盘,指着前方吼:“还拐!傻狍子!”
  伍月笙怒,踩了刹车摩拳擦掌:“你皮子剌挠是不是……”
  陆领此刻才终于相信自己的判断:“又绕回来了!你看看。”这个路口拐不该拐那个岔道如何如何。
  伍月笙听得迷迷糊糊,降职做了副驾,就看他一顿左打轮右打轮,冲进了市里。果然还是人家自己地盘自己熟。她在旁边闲得肚子叽哩咕噜响,陆领问:“饿啦?”伍月笙说:“想上厕所。”
  陆领嗤道:“憋着 !”眼睛却搜寻着往外瞄。
  伍月笙不安好心地颐指前方车辆:“看着那雅阁没?亲它。”
  陆领咧了嘴,伤自尊地拖长音骂她:“滚~”往车窗下瞥了一眼,费解:“哎?我这边儿上怎么出白实线了?”
  伍月笙看都没看:“路边线呗。”
  于是陆领就大方地开过去,到路口一看:逆行。气得他直笑:“我靠!你闭目合眼地瞎指挥个屁。”
  伍月笙也下愤儿:“你开车我开车啊?”四下找探头未果,干脆坏心眼地说:“又不是咱俩的车……”
  陆领顿时醍醐灌顶一般,不慌不忙地改上正道。
  一对儿毛脚司机~五月笙自己想着,不由发笑,陆领问她笑什么,她指着路旁水泥柱子钢栅栏:“那是什么地儿?”
  座地户尽职充当向导:“本市著名的东湖公园,始建于1933年。”
  伍月笙夸他:“大流氓对本市的园林艺术倒是相当熟悉。”她随口打岔的话题,也没多想,却发现道路两侧的景色掠过速度明显渐慢,陆领一个硬刹把车停了来。伍月笙低喝:“这儿不让停车!”祸害人也不带这样的。车是她开出来的,一条路上违章两次,回头主编发现了,再查日期,还不得找她对命。
  陆领噌地半转过身:“三五?”在伍月笙疑惑的目光中,飞快将车开到自行车道,一路倒着倒回东湖公园大门口,泊至停车区。
  伍月笙表扬他:“你好样的。这一系列动作差不多能把主编今年的分儿都给扣光。”
  陆领说:“东湖公园。知道吗?也是和平区结婚登记处。”
  伍月笙不贫了,凝视着公园外墙,上面加挂的几个木牌匾,阴云之中依然面相亲切。她问:“故意开过来就让我看这个?”
  陆领点头:“咱俩现在就进去登记,怎么样?”
  伍月笙犹豫:“啥证件都不用带吗?”
  陆领问她:“你除了一身份证还有啥证件啊?”
  伍月笙牛哄哄地说:“户口本儿。”想了想,又问:“得婚检吧?”
  陆领笑,拔了钥匙下车:“你怕啥?检出你怀孕了也不能不让结婚,走吧。我二姑夫在这儿里边上班,缺啥说一声,有空后补给他,先把证领了,省得还为这破事儿再特意跑一趟。”
  钢印一加,陆领与伍月笙正式结为合法夫妇。
  这时候,天又沥沥啦啦下起雨。二姑夫找了把伞给他们,陆领撑着伞,搂着伍月笙往车里跑。坐进车里,两人衣服头发都有点湿,怀里结婚证倒是干爽爽热乎乎的。伍月笙摸摸枣红皮儿上的烫金国徽,质量真好,一点儿都不掉漆。陆领擦着手,很好奇这个流程:“结完婚后就在一家了,为什么还要两个本?”
  伍月笙也解释不具体,依照常识作答:“备用吧。怕丢了。”
  陆领接受了这种相对合理的说法:“登记才九块钱,真便宜呀。”
  伍月笙也很惊奇:“嗯。还给好几张一寸照片呢。”
  “这是两寸的吧?”陆领在合照上比划:“人家可能也想着,要一个人也就将就了,俩人,还是放大一点儿吧。多出来那几张可以绞开当一寸照片使,我学生证上的就这一半这么大。”
  伍月笙摇头:“肩膀挡上了怎么绞……我脸怎么这么白?是跟你比的吗?”
  陆领看照片,再看本人:“你今天脸色儿就是不好。”
  伍月笙手抚上小腹:“我有点儿肚子疼。”
  陆领顿时慌了:“不会吧。”手忙脚乱把结婚证随便扔到边上,抹抹倒车镜开上路:“哪种疼法?是不是今天下雨凉着了?”
  伍月笙的生理期向来不怎么准,最重要的是没有防备,她真是想都没想过程元元会没谱到这种程度!所以和陆领去领证签字的时候,感觉异样,她也没太起疑,忍着不适办完手续。直到肚子拧着劲儿疼起来,还以为是前些天胃肠炎的后遗症。匆匆下了车跑进旁边麦当劳的厕所里,看着内裤上的斑斑血迹,当时就不会了。
  陆领提着雨伞,在洗手间门口转圈,出入的女士无一不拿眼白对他。不过陆领就从来不懂看人眼色,等不耐烦了,开始踹门:“好了没?快点!”里面出来一清洁工大妈训他:“有病啊?这是女厕所。”
  陆领绕过她直接推门进去了,站在关起的一扇门前叫:“三……”
  门唬地开了,伍月笙脸色惨白。
  陆领差点伸手扶她:“你怎么回事?”进来的时候脸就跟张纸儿似的,这会儿更好像要飘了。
  原来是担心生病的女友。数量不少的围观女群众也各自散开,伍月笙乍醒一般,大步离开众人的注视,掏出手机给程元元打电话。
  电话那边憧憬幸福的妈妈,尤不知东窗事发大难临头,和帝豪的众姐儿们扯荤段子扯得正欢。接电话时抹着眼泪问:“啥事儿啊宝贝儿?”
  伍月笙说:“我没事。你有事儿了。”

  第二十三章
  立北县所属的九马山市以及临近几个市区内,凡踏过红灯街的,都知道立北县的程七元,和她的帝豪。帝豪在立北来讲是地标级的建筑,电视台打广告报地址都说“帝豪夜总会下车向北50米即到”。尽管随着改革开放、随着中国加入WTO,广大人民群众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立北的娱乐业如雨后春笋般地篷勃发展,帝豪依然以其高水准的产品和独到的服务保持着行业领先地位。所以,能在帝豪站住脚,自然也个个都感觉良好,程七元为此开过会。神气的不要,只要骚气就行了,客人来玩,不是找妈来的。
  小姐们以这句话为指导中心,紧紧贯彻老板娘的思想。每到天黑上座点儿,天上神仙路过帝豪都绕着走,生怕坏了自己多年的修行。稍有些灵力的法师道人,离十里开外就有种濒临千年狐穴的感觉。
  今天轮值的佳佳丽丽都是前儿刚到的,才上岗很积极,早早就到门口去给过往的老少爷们儿放电。有车在门口一停,迅速扫视,起码副处级干部的座骑,下车的男人虽然年纪不大,倒是有种贵气。两人视线一对,立马掐了烟,迎上去没两步,驾驶位出来个身材火辣的长发美女。
  女人对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总有一种旁人难以安抚的怒气,何况这个漂亮女人面带敌意,直指帝豪。
  丽丽向佳佳打个眼色,佳佳靠在门前挡住入口,斜眸问道:“干嘛的呀?”
  伍月笙看着两张新脸儿,没理会,迈上台阶就要进门。
  丽丽上前一步尖着嗓子帮腔:“哎哎哎,我说你找人还是干嘛给个音儿,我们这儿不招待女宾。噢?”
  陆领跟在后边想笑,又觉得不适时宜,憋得直咳嗽。伍月笙生硬地说:“闪开。”话落没见效果,直接拨开两人推门进去了。
  那佳佳的重心本来就倚在门上,被她一推差点摔了,踉跄着骂道:“找死吧操你妈的。”
  伍月笙闻言停下,旋身冷笑:“那你可挺敢操。”
  阿淼正在吧台打电话,听见门口喧哗,捂住听筒骂:“扎乎什么玩意儿……”抬头一眼看见伍月笙,妈呀一声挂了电话,用迎贵客的身姿贴了上去:“我的亲祖宗你怎么回来了?”
  佳佳丽丽一听这称呼就傻了眼儿,板板儿地,立在边上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阿淼眼一转就知道她们俩惹事了,没好气骂道:“不赶紧外头盯着,跟这儿扒眼儿看他妈什么!”再换了副媚笑拉伍月笙到沙发上坐。服务业出身的,没有一眼照顾不到的角落,一边冲里间大声喊:“七嫂,伍月笙回来了。”一边鬼兮兮打量跟过来的陆领,夸张的假睫毛直扑闪:“我说……这帅哥儿是……”
  伍月笙黑了脸:“我进里屋找她。”
  里屋程元元和萍萍听着声音,满脸惊喜地开门出来,萍萍一把给伍月笙抱住了:“唉呀可想死我了,好几个月也不说回来,死没良心的。”发完嗲又推开上上下下地看,话里有话地说:“宝贝儿~你是不是胖啦?”
  伍月笙说:“我是气肿了。”推程元元进去,对跟脚的萍萍说:“你们都忙去吧。”
  萍萍觉察不对,向阿淼比嘴型询问,阿淼也茫然。两人一齐望向陆领,陆领尴尬地咧着嘴,一个箭步,抹身跟进了那娘俩儿的小空间。
  空间可是不小,南北对开的连铺大床,散着几件性感的女士内衣。小姐们都被赶到大厅,并且有伍月笙在,任谁也不敢扒门板偷听。陆领坐在墙边的沙发里,借翻看茶几上碟片的动作来掩饰心里的烦乱。
  程元元孤立无援地对着伍月笙干笑:“哎呀我还不是吓唬你,让你长长教训,谁让你们胡来!你想我要真逼你结婚肯定马上押你们去办证啊,能拖着等你来例假吗?”心里暗恼自己光顾着庆祝,动作太慢了,早知道刚才这觉儿不睡就好了。医院那大夫虽然从帝豪的小姐身上赚了下少,可是开这种假证明还是让程元元费了不少唇舌和银子的。
  伍月笙对这风车一样的妈妈完全没有治标的方法,况且今天实在没力气了。坐在沙发上直犯困,亏她在路上还担心会不会是流产。
  陆领也服了:“真能闹……”
  程元元笑得像首相夫人,她看出女儿精神不佳,没法久战。“你说是不是,六零?我都说过不会把她塞给你的。咋?她还当真事儿跟你说了啊?”
  陆领点头:“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红本,摆在茶几上:“所以改明儿把她户口签过去吧,妈。”
  伍月笙气得,忽然发疯似地,抓过一本结婚证,在二人皆无反应之前,刷刷两下撕了稀碎。又去抓另一本,被陆领一把按住。程元元推开她,猛锤:“你作什么死!”
  陆领也猛劝:“是啊,你全撕了……这将来离婚还得用呢。”
  程元元闻言戒备地迈开一步,把伍月笙推到陆领身边。
  伍月笙踉跄着被陆领扶住,以通知口吻说:“我要离婚!”
  程元元静脉贲张:“除非我死!”
  伍月笙大逆不道地指着母亲:“这是骗婚知不知道!?你想没想过,我嫁过去了,他们家发现我根本没怀孕,会怎么对我?说什么对我负责!狗屎!我……”再脏的还是骂不出来,一筒子雷烟火炮憋在胸腔里,气得她咔咔直咳嗽。推开陆领,转身就走。
  程元元还在叫号:“你滚,你别再回来!”跟出去,“你们都别拦!听着没程萍,你别拦她!让她走。我告诉你伍月笙,你别回来!这家没你这人……”声音越来越远。
  被扒拉到沙发上的陆领,无聊地,拣起被撕碎的结婚证书,原样拼回,拼到一半又抓狂,胡乱拂开,回光凶狠地瞪向门的位置:“吵吵个屁啊!”
  伍月笙出了帝豪就低头疯走,一抬眼已是街转角,那家木木小店早已易主更名,改出租光盘和言情小说,仍然以帝豪和附近学校为主要客源。她梦游似的走过去,外墙被翻刷过了,盖住了当年的涂鸦。她用李述最大号的油画笔,沾着几百块一瓶的纹身颜料,在墙上浓墨重彩地写下:折!还画了个圈。李述发现后也不急不气,只是把颜料夺回去,换了成本低廉的广告色给她继续玩。伍月笙在原来的字上打个叉,写:不折了。再写:收破烂。李述说:“要有人来,我就告诉他送帝豪去。”她只好划掉,继续想词儿挑战极限。最后,趁着李述招待客人,飞快写下八个大字,乖乖送回笔墨,回家避难去了。李述感觉不安,丢下客人出来看,高高在上贼眉鼠眼的字迹一一专治性病,一针见效一一把捧着图册跟出来询问事宜的男孩子笑个半死。
  现在,漂亮的砖红色粉饰了全部印记,记忆力很好的伍月笙,也要费力地回想,才能想起哪些字是用什么颜色来写的。李述大概早忘了,对于他来说,这种事只是伍月笙多年来无数的小闹剧之一。李述还记不记得这个店呢?他的外墙是仿原木的淡青色,总该记得吧。
  吴以添的电话打进来,姿态异常地低:“你野一天了,这眼瞅下班,咋也把车给我送回来吧。”
  伍月笙这才蓦地察觉到天色已晚,还以为是阴天的事,原来都这个钟头了。抱歉地说:“我临时有点事,开回老家了,要不您今儿打车回吧。明天加满油给您开去。”
  吴以添大骂:“工作时间你干什么!这丫头是不是跟我混熟了!”
  伍月笙也不含糊,呛呛呛喊回去:“你喊谁丫头丫头的!我是你家闺女啊?”沉着脸掉头回去开车。
  吴以添这边对着被挂掉的电话,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触逆龙鳞了,举世皆赞的创意才能发挥,测度:“莫非是……人妖?”
  身旁的摄像擦着机器,听见他自言自语,三八兮兮地套话:“谁?”
  吴以添目不斜视:“你!”
  摄像喉节蠕动,抓了抓下巴上尖尖的一撮山羊胡,妩媚地望着主编:“这都让你看出来了讨厌。”
  吴以添听得汗毛倒耸,跟吃了一把毛毛虫似的。眨巴眨巴眼,调出伍月笙的号,给她写短信:“不管!今天一定要把车送回来啦!这是你凶人家的代价!”
  伍月笙盯着屏幕,心叫不妙,把主编第二人格给刺激出来了。没敢多耽误,催足油门给人家送车。
  门口两个小姐,早在伍月笙往回来的时候,就进屋通知程元元了。程元元摆谱:“一会儿她进来谁也别搭理她,让她耍!”
  萍萍阿淼正铺着台阶,门外又传来前线报道:“七嫂,她开车走了。”
  最急的陆领,原本还坐在一边,低头不知道想什么,听见这消息,噌地站起来:“那我怎么办啊?”

  第二十四章
  伍月笙连夜赶过来,一直开进市里才给吴以添打电话。吴主编压根也没指望过她能从立北回来,发完那条人妖短信,约了几个同行出去腐败。此刻正在KTV里大唱嘻刷刷,手机叫破了喉咙也没人理的。伍月笙听着彩铃直冒火,挂了电话调头回自己家。
  吴以添因为没开车,放着胆子喝了不少酒,快快乐乐地出门,拦下辆出租坐进去,还坏心眼儿地想,让那几个孙今儿都碰到警察,没车多好啊……发现了手机的未接来电,感到有点不安。打回去,再一看出租车的起价,赶紧挂断。
  伍月笙站在窗前抽烟,手机嚎一声又没音儿了。这他妈谁要死啊?她骂着,掐了烟,把烟缸放到茶几上,坐进沙发看号码,看时间: “报复也不用这么明显吧?我又不缺心眼儿。”
  吴以添被听筒里传来的凉意冰得全身盗汗:“什么呀,不是怕你睡了么。”
  伍月笙冷哼:“哟,难得您这么疼我。”
  吴以添借着酒劲:“多没良心!我一直很疼你。”司机确认转弯方向,吴以添声控。
  伍月笙听了,笑道:“看来没车并不能阻止主编外出淫荡。”
  吴以添正色:“我这是正常交际。”
  伍月笙反唇相讥:“就二半夜的跟女同事交际谁疼谁?”
  多新鲜,她起的头儿!吴以添不悦:“你要睡不着觉,就给我把车送来。明儿一早还有事。”
  伍月笙说:“好啊。”挂电话。谁伺候你!自己过来拿吧。
  吴以添耳边是嘟嘟响,脑子里却把算盘珠子拨得哒哒响,只是由于酒精刺激,加法也按乘法打的。很多结果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沉默地想:再怎么难开口的事,还是说清楚的比较好,于是叹了口气:“师傅~调个头去黄河大街。”
  伍月笙告诉吴以添单元号,披件长外套出去,把钥匙塞给他,转身要回屋。吴以添叫住了她,却是靠在车门上慢条斯理地点着根烟。伍月笙裹紧衣摆:“有事儿快说。”侧眼看着吞吞吐吐很忧郁的主编,调笑地问:“哎,您不是要进屋喝咖啡吧?”
  吴以添不自在地换个姿势,咳一声,说:“上次你在酒吧,给我打了电话,还记得吧?”
  伍月笙戚戚然道:“我当然记得。”
  吴以添说:“本来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我一直以为你是闹着玩的。”
  伍月笙正想着他突然提起此事的用意,听到这句话,猜是六零同他说了什么。再想想这些天,验孕单,小红本……不过是闹剧一场,感慨良深:“性质差不多。我也没想真结婚什么的。”
  很为难的吴以添,很正义的表情,很诚肯地说:“三五,我是很照顾你,那是因为在你来公司之前,咱们就打过照面儿了。没别的意思,别误会。可能我言语上有点流氓,但你主编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顶天儿会出去找小姐,不会对自己员工下手的。”
  伍月笙呆怔着。不是没听明白,是不敢相信自己明白的。
  他又说:“我走了,你早点儿睡。明天来公司,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三五?”拉开车门,被伍月笙穿着拖鞋一脚给踹上。吴以添错愕地望着她。
  伍月笙怒了,怒到尽头的笑容是狰狞。看着深怕被强暴的吴以添:“你他妈的当我…… 我操!”拉开楼道门进去了。
  吴以添擦着车门上的脚印,又心疼又头疼。拒绝这种事,他很不擅长的啊,可毕竟还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三五是个好姑娘,虽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应该能理解的吧。又想起了她平日里投注在他身上的眼神,摇了摇头。唉~就是一时迷恋吧。
  第二天,吴以添九点准时来到公司,前台见了打招呼,不着痕迹看看电脑上时间,觉得好奇怪。
  吴以添倒没空理会她不算太尊重人的小动作,大步拐进编辑部。
  不出所料地看到伍月笙空空的工位。
  突然间心里也空空的。想着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他出神的小姑娘。
  他是不是把话说得太死了呢……
  “你含情脉脉地看着它干什么?”伍月笙把保洁洗得亮晶晶的烟灰缸举到他面前,“喜欢拿去。”
  吴以添惊喜地接过来:“三五!”她果然不是小气的女孩儿。
  伍月笙一只手指止住他似要上前拥抱的动作:“离我远点儿!我现在看你一肚子火。”余气犹在地把包丢到办公桌上。居然敢以为她会染指已婚男士!她看起来就那么饥不择食?
  吴以添放下烟缸,两只胳膊都搭在工位隔断上:“别这样……”
  话说了一半被人事经理的大嗓门给打断:“吴总你来了!主持人的招聘启事赶快给我,今儿安排他们挂网上去。不是挺急的吗?”
  吴以添不耐烦地拉下脸,回过头却是笑容满面:“好。这就给你。”打发走人,转回来对伍月笙八卦:“伊佳辞职结婚去了,还得再给电视部招一女上持。这么年轻急什么呀,不多攒两年嫁妆。哎,三五,你说现在漂亮姑娘怎么都不务正业呢?”说完这话就后悔了。眼前这位也是姑娘,是不务正业呢?还是不够漂亮?
  好在伍月笙没听出来,或许是根本没听。自己开电脑,撕开包装把咖啡倒进杯子里,又绕过他去接水。
  吴以添一直等她忙和完坐下:“对了,你近期别接采访了,过几天要去三亚,给月伴湾做一个奢侈品展。你跟我跑一趟,杂志这边一直都是你对接的。”
  伍月笙吹着咖啡不经意地闻香气,眨眨眼:“过几天是过几天?你得给我一准日子.我看能不能去。过几天我可能要请婚假。”
  吴以添没听清:“什么假?”
  伍月笙抬头看他:“婚假。”
  吴以添费解地皱着眉。
  伍月笙平着调子表明立场:“没办法,人长太漂亮了,就很容易不务正业的。”
  陆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到家的,自首说在朋友那儿喝多睡着,忘了晚上要带伍月笙来家的事儿了。让陆妈妈这顿臭骂。骂完嘱咐他:“你爸等你一上午了,学校有急事才去的,一会儿回来你可不行跟他说实话。”
  陆领说那我咋说,他就是不会撒谎才跟程元元讨教,结果原话学回来,自己妈又不让说。
  陆妈妈想了想,低语:“就说那姑娘临时有事儿……”
  陆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摆扑克,抬眼瞄一眼媳妇儿,意思是你不教好的。
  陆妈妈稍微有点尴尬,掩饰地说:“那姑娘也是,六零不找她就不能自己来啦?要不打个电话说一声,也是那么回事啊。这一家子大人都等见她你说说。”
  陆领据实说:“她找不着咱家。”伍月笙自己开车走过一遍的道都记不住呢,何况这一次没来过的地儿。他发现她有点没方向感。
  陆妈妈没词儿了,捶儿子一把:“你这小子,一天心大的。我跟你奶我们急得都要报案了。手机手机也丢,一年没到头儿这都第三个了。不够你败家的,赶紧上楼换个衣服,我领你买手机去。”
  陆领从上衣兜里掏出一部手机:“我买了。”给母亲和奶奶展示过那部四千四的新款智能机器,起身上楼去换衣服。
  陆妈妈跟上去:“你哪来的钱啊?”
  打电话确定了伍月笙的方位,陆领开车杀过去,追了半个商场才翻到她。刚从试衣间里出来,穿了条呢料小灰格子短裤,对着镜子前前后后地照,看见陆领过来,也没什么表情,告诉导购:“再找个小一号的。”说完到旁边架子上挑毛衣,问他:“你拿谁手机给我发的短信?你妈的?”
  陆领说:“你妈的。”
  伍月笙啧一声,扭头瞪他,想想自己问的话也确实有歧意,剜了他一眼,没说话。
  陆领笑笑:“真是咱妈买的。”掏出手机来给她看,“今天早上给我买的。”
  伍月笙嫌恶地看他:“别咱咱的,你要愿意那以后就是你一人儿的妈了。别扯上我。”
  导购把伍月笙要的尺码拿来,伍月笙看一眼:“开了吧。”
  陆领待导购走开之后才训妻:“你有话说话,跑什么啊?”
  伍月笙的态度沉着冷静:“我跟她没话说。”挑了自己尺码的毛衣,又钻进试衣间。不一会儿穿出来,镜子前转了两转,也买下了。付完账直接剪掉标签穿起走。
  陆领很自动地提着她丢在收银台的旧衣服跟上去,打量她身上那件夸张领子的大毛衣:“受穷等不了过夜。”
  伍月笙挑眉:“花你钱啦?”
  陆领很大方:“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伍月笙猛地停下来,失声两秒,骂:“放他妈屁!”
  陆领得意道:“七嫂说的。”
  伍月笙对着这张坚持的脸,再度无语,手里两个购物袋子也砸过去:“把你坑了还美呢!”咧嘴之前转身,不肯让他看见。
  陆领已经在她的话里听出笑意,贴到她身边:“你一个月工资多少啊?以后除了自己还得养着我呢。省点儿花,别乱买东西。”
  伍月笙骂他一句,看见他身上穿着与昨天不同的衣服,想起了一些比较严肃的事:“你家那边,昨天没去,没事吧?”
  陆领问:“你还关心这个吗?”亏她还记着,他自己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到晚上要往家打电话说不回家住,才意外想起这回事儿。跟程元元商量对策后,又问伍月笙肚子里没孩子,到日子了拿啥跟家交待。程元元说没孩子你还娶她吗?陆领却愣了一下,要结婚是因为孩子的事,竟像是突然才意识到。
  伍月笙头一回对陆领有点愧。再怎么说,他是她们母女战争中无辜的牺牲品,不过好像也无从安慰。抿抿嘴,转身继续跷班中的购物活动。
  陆领没什么好气儿地说:“走那么快干什么!你肚子又不疼了是吧?”
  提到这个,伍月笙更抬不起来头了。因为这个大乌龙,被罚跪到第二天还膝盖无力的陆领,要怎么跟家里解释呢?斜眼瞄他半天突然笑了:“我要不是太慌怎么能着了这种道儿!处男第一次就中奖,哪有那么强悍的精子。”
  “犯虎!”陆领很纯洁地扭开脸,不敢正视她。
  伍月笙哈哈笑,伸手掐他脸蛋。陆领一边躲一边骂,用袋子打她手。
  路过一个女人惊讶看着伍月笙:“李夫人?”
  伍月笙捡起掉在地上的购物袋,直了腰看着面前陌生的女人。因为不是假期,商场人不是很多,身边也没有其它可以叫夫人的物种。那这人是在叫她?与陆领对视一眼,无辜地攒眉头。
  那女的仰头看清伍月笙正脸:“不好意思。”拉着同伴走了:“我还以为是三号港湾那个副总的媳妇儿。上次我老公他们酒会我见过她,长挺像的。”又回头看看,正与伍月笙漠然的视线对上,匆匆掉头再没敢说话。
  重重拍着购物袋上的灰,伍月笙音量不小地骂道:“瞎逼。”

  第二十五章
  伍月笙出门要打车,陆领腾手晃出一把令她吐血的钥匙。
  停在一堆深色轿子中的佳美,像个白嫩鲜香的美人儿。程元元信不着她开,倒信得着这开车追尾的货。伍月笙吹声口哨:“真牛逼,你就这么把她车开出来了?还给你买手机……我怎么好像个倒搭的。”
  陆领把她的大包小包扔进后座:“你像倒搭的我还不像吃软饭的呢。”
  伍月笙倒是同意他这个观点:“是啊,吃软饭的比你长得像样多了。”
  陆领坐进驾驶舱:“我估计她是想找个引子,回头就说取车,完事儿来看你。要不没台阶下么。”娘俩对骂的那架势,就跟老死不相往来了似的。
  伍月笙刚掏出烟,听着这话诧异地望着他:“你不傻啊。”扔给他一根,“你也别在车里抽。我上次把她座垫烧个窟窿,差点儿没把我拆了补上。”
  陆领没下车,却还是把胳膊脑袋都探出来。
  伍月笙叨着烟,脚蹬在车轮上系鞋带。身后开过一辆车,提示性地给声喇叭。她含糊骂道:“BB你妈啊。”
  陆领朝她喷烟:“你也算女的吗!”
  伍月笙掸着手,夹下烟邪笑:“你不是验过身了吗?还挺销魂,嘻……”
  陆领对她的率性简直无言以对:“娶了你倒八辈子血霉。”
  伍月笙切他,心想要不是棋差一招,老子还给不到你头上。奚落道:“上我们家连吃带拿的,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陆领陡地提起一股气,忿然瞪视:“你以为你证儿一撕就能给我撕成外人啊?”
  伍月笙被他的语气弄得一愣,也没抓住自己诡异的心跳节奏是什么意思。伸手擦去他脸侧一星烟灰,颇觉丧气地扯着唇角:“我那是撕给你妈看的。”
  陆领听不明白这句话,仰着头问她:“那你要离婚吗?”
  伍月笙飞眼:“舍不得啦?”
  陆领呕吐:“跟你唠正经的呢。”
  伍月笙抚压他的抬头纹,没言语。
  她是压根儿没想过要结婚,不过证既然领到手,她到底是个已婚人士了,倒也用不着再费遍事儿去办离吧。气也是气程元元的狡诈多一点。她早该知道她那个妈,别人脑瓜转一转儿她能转十转儿,口口声声不强迫,给时间,根本就是怕她烂到手里面时时刻刻绞尽脑汁想邪点子。
  可是,想起她红着眼眶说责任的模样,伍月笙又打心眼儿里不希望那些眼泪是假的。
  陆领挥开那只漫不经心搓掉他半层皮的手:“对付着过吧先?”
  伍月笙自动地嗯了一声,顿了两秒钟才消化他的话,很夸张地点头:“行啊。你爸有钱吗?”
  陆领挠挠脑袋,没想过她会问出这种问题,临场发挥道:“有。”虽然跟他专业有关,可他还真搞不太懂“有钱”这个抽象的概念具体定义怎么样。
  伍月笙盘着手,神情倨傲:“别光说说说的,我得见着实物。大件儿,有照的,都给我拿来审审。”
  陆领再一算,不对啊。那些都是他老子的,他自己啥也没有。陋话得讲在前头:“七嫂说了,我要接着上学,得朝你要学费……”
  伍月笙听着逆耳:“谁说的你跟谁要!少找我。死不死谁儿子!”自己许的愿让到她身上来套现,她咋那么冤大头?
  果然就跟程元元说的一样,伍月笙没心、没肺、没感情,再加上没孩子,这场婚姻对她来说,已经不具任何意义。陆领悲哀地弹弹烟灰,看着伍月笙抽烟的姿势,想起老太太交待的一件事。“我奶让结完婚住到我们家。”
  伍月笙很干脆地告诉他:“不可能。”
  她可以遵着国家法律承认婚姻,可以遂了程元元的愿不离婚。但她并不打算要真跟陆领合并同类项,更逞论跟一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共同生活。
  这种奇怪的事只要多想一会儿,半夜睡觉都会梦游的。
  陆领也没指望她同意,可被拒绝得那么没面子,也有些不爽,多嘴劝道:“反正你也租的房子。”
  “租的怎么了?”伍月笙吸光最后一口烟,弹开海绵蒂,绕到车里教他地产知识:“你们家也只有房屋使用权,过几十年一样是国家的。知道吗?”
  陆领摇头。
  伍月笙命令:“开车。”
  陆领拧着钥匙,不抬头地说:“那个一一孩子的事儿……”
  伍月笙眉一紧:“就说掉了吧。”
  陆领的动作僵半拍又继续:“其实有没有孩子,我爸现在知道了咱俩的事儿,也得让我跟你结婚。就是老太太那关不好过,怕给你脸子。”
  伍月笙很坦然:“我不怕。”
  陆领不屑地:“吹吧。”
  程元元的心病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剩下的麻烦在她看来,完全是些蚊虫叮咬的小毛病。可以说,除了伍月笙过早发现没怀孕的事,其它的都在她掌控之中,所以早在陆领离开立北的时候,她就把事先想好的话教给他了:只要你们赶紧结婚还穿不了帮,晚产的事儿不多见,但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陆领反应了一下才懂,这是让他赶快把谎话变成事实。问题是,伍月笙可能让他有这个机会吗?
  伍月笙对从进门就保持托腮姿势坐在沙发里烦恼的陆领暂不理睬,正忙着把冬天的衣服挂进柜子里,夏天的收进整理箱,偶尔甩出来几件过时不肯再穿的。
  陆领在想,丈母娘的这番话暂时不能对自恋病毒携带者说,她绝对会以为他要结婚是对她的身体有企图。这倒不能完全说她是胡思乱想。事实上,忆起那天的云雨,陆领的确会有生理反应。因此更加不能让伍月笙察觉。陆领吃不准她知道他的想法后会是怎么样的反应,估计不能这么全无防备地让他跟来家里吧。他不怕她骂人,只是受不了她那副自我陶醉相。
  一般说来,陆领对人对己都还算诚实,虽然不知道原固,但他承认自己受了伍月笙的吸引。他经常没有任何先兆地想见她,渴望她的碰触。也许仅仅来自初涉情欲的混乱感觉。他懒得分辩,也分辩不出,反正是喜欢她在自己视野内活动,就来找她,至于由头,她也不问。他正好不用说。
  但是伍月笙有时候会挤兑他,衣柜收拾差不多了,也有闲心看那张单纯脸上的复杂表情:“你这发什么春呢?”
  陆领瞪她,瞪到那满箱满柜的衣服:“靠,你这么多衣服今天又买那些?”
  伍月笙并不觉得浪费:“女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有几件记得住的衣服穿。”
  “那你记性可够好的了。”陆领叹为观止。“你怎么不上班跑去溜哒街败家?老吴也不说管你。”
  “他现在躲我还来不及呢,还管我。”伍月笙翻翻眼睛,抱着衣服坐到整理箱上:“不说我还忘了。合着你一直没跟他提过那茬儿啊?我以为他知道了故意整景恶心我呢。”
  “……哪茬儿啊?”陆领光听她嘀咕一串话,一点儿也没听懂说的是啥。
  伍月笙把头天晚上吴以添义正严辞的拒绝给讲了一遍,又说了今天早上在单位发生的一幕。吴以添得知伍月笙跟陆领这两团炮火,居然无论名实都做成了两口子,心情岂只震惊二字可以形容。当然也顾不得阻止伍月笙的罢工行为。
  陆领听完了,怒火中烧,先是冷笑:“可他妈发现比你还自恋的了!”吴以添那大畜牲,不让别人瞎想,自己想得跟朵花似的。
  伍月笙看着咬牙切齿的人,很奇怪:“我能认为你这是比我还生气吗?”
  这句话问得陆领腾地站起来,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垃圾筒。直吼道:“我跟埋伏说过!”就在跟伍月笙发生关系的第二天,去埋伏店里,就把这事儿跟他说了。倒没有别的用意,就是憋不住想说。而埋伏那张磕磕巴巴的破车嘴,传闲话一个顶仨。所以陆领恼了,在他认为,吴以添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和伍月笙的事儿!那他对伍月笙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以为,当天换成他送伍月笙回家也可以送进宾馆?
  更气的是,自己竟没法否定这种事的可能性。陆领气得无法安坐,站起来直出长气,在不太大的客厅里来来回回走。到底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他完全摸不准怪异的伍月笙。
  伍月笙被吼得无语,她不知道他“跟埋伏说过”是指说什么,也就不理解他干嘛突然发这么大火。呆呆地问道:“要抽啊……”
  陆领回头想骂,视及伍月笙的眼神,那是跟恶毒的语言不相符的眼神。刻薄又没耐心的伍月笙,没有怪他一弄乱她的房间,而是用一种好奇的眼神在看他。她想知道他为什么生气!?陆领因为这个发现,火气平息了大半,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收拾纸篓。
  伍月笙皱眉看了一会儿,为他戏剧化的变脸感到无聊。

  第二十六章
  陆领认为,我跟埋伏说了,也就是跟大家都说了的意思。埋伏则以为吴以添跟伍月笙一个单位的,肯定更早就知道了。结果吴以添被冤枉大了,他确实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谁都没告诉他伍月笙跟陆领凑一块堆儿去了。再说三五那怪丫头,说话从来真假难辩。他吴以添自认是老流氓了,也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敢说话的正经姑娘……不正经的姑娘都没她敢说话。怪得他误会吗?闲来没事儿坐在工位里打望他,黑眼睛毛嘟嘟的,眼线一描老长,嘬根烟卷儿邪里邪气的相,咋看咋像得道的黄皮子精。这个比喻只敢在心里打,谁让他犯的是明错呢,只好屈尊去哄那两个孩子。
  没法不哄,伍月笙是尽其所能地对他冷嘲热讽,吴以添都不敢跟她说话了。中午张罗一起去吃饭,她说:“主编,别让我再继续沉迷下去这份得不到的感情了,好吗?”黯然转身,发出尖锐笑声。
  三十多岁的大人吴以添,对着她的背影,精神之手一把抓住她的长头发,使劲扽使劲扽!假想报复完毕,还得跟上去陪笑:“也挤兑得差不多了吧……”
  伍月笙那张损嘴,弯着很好看的弧度,谦恭地说:“跟您比差得远了。”
  吴以添郁闷得全身都长出蘑菇来了。忍受了一整天,傍下班的时候,决定换角度切入。拨通陆领电话,才响一声,手机里就爆起骂声。耳膜受到刺激的同时,吴以添很高兴神把六零造成一个性子单纯的家伙,要是像乖僻的伍月笙一样,可能干脆就不接电话……这俩人怎么就结婚了啊?就因为上回床?真他妈二十一世纪难以理解的事。人家两口子过日子,暴燥的,自觉寻个脾气好点儿的,像游戏里温和的道士就是领喷火怪兽。这可好,整个儿是俩火龙一起行动。
  揉着耳朵等骂声渐小,吴以添问:“骂爽了吧?”
  陆领切道:“爽个屎。”
  吴以添讪笑:“你肯接电话不跟我一般见识就好说。”
  “什么什么?”陆领掏耳朵:“接电话就是不跟你见识?你可是会想好事儿。我接你电话就是想骂你。”
  吴以添唉声叹气:“我压根儿没有揶她的意思。纯误会,真不知道她是你媳妇儿。”
  陆领听着这称呼发怔,从倒车镜里看见自己的脸,嘴丫子咧到耳根去了。
  吴以添看不见他的满脸春风,没听见说话,以为他不信,泄气地说:“看轻三五,没把她当正经人,怪我。那你们就把我当正经人了吗?六零你说实话,你信我能心术不正到那粪堆儿吗?”
  陆领很坦率:“信呐。”
  吴以添牙疼:“你们这些不是人的!三五那死丫头片子,整得现在全公司人都问我是不是对她非礼未遂。”
  陆领没好气道:“噢~原来你给我打电话是挨整了。那我可不管,你找三五说话去,她怎么解气儿怎么来吧,要抽你筋我都不拦着。”他早把这话说了也算给自己留面子,事实是伍月笙发起飙来谁也拦不住。否则会被一起抽筋。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得意的,管不住老婆,传出去很丢人的事。陆领的解决办法是:不传出去就行了。他会跟伍月笙协商,晚上来他们家,要表现得怕他一点。
  伍月笙肯不肯听呢?他琢磨得都开始啃手指头了,冷不防有人敲车窗户:“到联合路多少钱啊?”
  陆领估计是把他当跑黑车的了,飞快地在心里算数,到联合多少公里,耗多少油,油多少钱,乘以三倍,告诉他:“三十。”
  那人还了一口价:“二十五。”
  陆领说:“上车。”到地儿了,满兜没有五块零钱,只好收了二十。那人乐滋滋走了,陆领自己坐车里对光看着那二十块钱是真是假。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收入。
  举了半天,陆领忽然反思起老太太昨天晚上跟他说的话:“我孙子也得考虑考虑来钱道儿了,媳妇儿有单位儿能自己养活自己,你不管就算了,孩子你总得养啊。”
  来钱道一一开丈母娘的爱车拉黑活儿,肯定不算好道儿。毕竟没有多少今天这种:傻子会拿佳美当黑车坐进来的。那干什么呢?陆领脑中一片空白,思维画不出货币符号。他的专业注定了这辈子要与钱打交道的,不幸的是从来没培养过经济意识,此刻不免有点惆怅。老太太固然是向着他,可陆领心里有数,找工作这种事,还非得跟不给他好脸色的陆校长谈不可。陆子鸣一直希望陆领起码读完硕再工作、搞对象,用他的说,那样人生质量会上升两到三个层次。现在陆领把他计划给浓缩了,向来以德服人的陆子鸣四十多年第一次生这么持久一场气,这些天基本上只用鼻音跟儿子打招呼。
  把父亲隐性倔强基因突变成显性来继承的陆领,自然也不会主动用鼻子拱灰。想到爷俩儿目前处于冷战的胶着状态,陆领烦燥地把钱揉成一团塞进上衣兜里,发动车子去接伍月笙赴鸿门宴。
  这一面是早晚得见的,二姑父已经把他们俩登记的事通报给整个家族,作为第一位见到“六零媳妇儿”的长辈,他描述的伍月笙是:文文静静的,不怎么说话。陆领听了讶然,也没出声纠正,反正又不是他教人这么说的。这个扭曲事实的评价对伍月笙比较有利,老太太肯定没问题,老妈这边算是一关,肯定没什么好听话,但对伍月笙来讲构不成威胁。陆领只期盼陆校长晚上不在家,整个会见过程就会顺利许多。
  开车到伍月笙公司楼下,很远就看到了心事重重在台阶上踱步的佟画,感觉不吉利。陆领跟伍月笙约好了下班门口见,看看时间,快到点了,皱着眉下车朝佟画走去。
  佟画出现在这儿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来找伍月笙说明一些情况的。她自认对付伍月笙那种看上去就很大女子主义的人,相当有一套。因此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佟画没有为与情敌的谈判费心做准备,却在想着怎么样在解决她之后把陆领拉回身边。
  其实她并不爱陆领。之前佟画自己也分析过,对陆领,她只是一种学生时代类似于英雄崇拜的感情变异。这种感情非常微妙,她可以得不到陆领,但也不愿意看到别人把陆领夺去。很简单,英雄如果只是单单某一个人的英雄就失去意义了。当然这某一个人要是她自己的话又另当别论。更重要的是,佟画不甘心。
  有一样东西,本来是铁定属于你的,这时候也许你并不十分在意,可结果不到你手,你就会非常的惊讶以至到了怨恨的程度。那是一种心理上的落差,极难忽视。
  除非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会是铁定属于谁的。
  佟画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知道陆领这人没什么处事原则,即使给了她一巴掌,也不会觉得愧疚,这事不但不能拿住他,刻意提到反而会让他认为自己小心眼。她还在搜肠刮肚地想制造什么和谐气氛与陆领见面,一转身差点撞在陆领身上。低呼了一声:“六零?”随即想到自己出现在这场合才是需要解释的,临时也想不出说词,干脆坦白承认:“我来见伍月笙的。”
  陆领说:“她约了我,你改天吧。”也不管她是怎么知道伍月笙这名字的,只想给人轰走。伍月笙怕麻烦,佟画没深没浅的,两句话就可能给她惹毛。到时候他于情于理要帮自己媳妇儿的,那样佟画还不得死到这儿……越想越觉得场面混乱,动手推她:“去去去快走吧,等她有空再来找她。”
  佟画坠着身子,不肯依:“凭什么呀?我先来的。”
  陆领没辙:“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啊,现在怎么这么磨叽呢?”看着楼内电梯里一波波涌出来的人,恨不得把她揣挎兜去。
  佟画眼中水汽凝结:“你以前也不这样的。”声音哽咽了,“干嘛这么对我?”
  突兀地传来第三个声音:“又跟这儿叙上旧了。”怎么总选在她这儿啊,人来人往的招笑话。
  陆领回头,迎上伍月笙讥诮的目光,感觉矮了半头:“说话没谱儿。”
  伍月笙穿了高跟鞋,昂首同他平视:“可是有个没谱儿的。我看你有点不玩活儿了。”理推,应该是旧情吧?这可不行,她没离婚就是不想费事,也省得程元元老念叨她。现在时不时冒出个小姑娘跟陆领纠缠不清的,让程元元发现还得了。
  陆领听着这话别扭,没等还口,手机响了,边接边防范地看着她们。
  防得住动作,防不住嘴。佟画趁机告诉伍月笙:“我跟六零没分手。”
  陆领几个字结束通话,向佟画疑惑道:“你扯什么犊子!”
  伍月笙当时觉着那两个嘴巴子够解决问题了,谁知道事情没耳光那么干脆。法律知识匮乏的她陷入恐慌:与有女朋友的人结婚,算不算重婚呢?
  佟画绞着十指,噙了头如泣如诉:“六零,咱们别吵了。我以后哪也不去,都听你话还不行吗?你别这么报复我……”
  陆领如遭雷击:“我靠……”说不出来人话了。
  伍月笙也不作声,忙着复习法基课上的零星知识。
  佟画愈演愈投入,哭声几乎引来围观群众。
  也引发了伍月笙的危机感:“哎哎哎,你们俩闹完腿儿一抬走了,我还得在这儿混呢?有事赶紧找地儿说去。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了干什么呀这是?”
  佟画误领会她的不耐是心软:“姐,我知道,是六零找你帮忙气我的。你是聪明人,不会掺这浑水的对吧?”
  陆领都听蒙了,伍月笙更不明白她唱的是哪出独角戏。俩人很尴尬地你看我,我看你,都指着对方来把眼前的麻烦搞定。陆领对佟画的眼泪向来是跟躲瘟似的,本能地后退。被伍月笙发现,抢先一步开溜。
  佟画想偷瞄伍月笙反应,偷偷抬眼,被二位观众比赛竞走似的场面刺激得瞳孔骤缩,吸吸鼻子,嘴角垂啊垂,哇的一声,亮晶晶的眼泪珠儿被挤出眼眶,噼哩叭啦滚下来。

  第二十七章
  逃进车子,陆领先声夺人:“原来你也害怕她哭!”
  那么多尖酸话的伍月笙,对着快化成水的佟画,竟然也麻爪儿,比他跑得还快。
  不过陆领的判断有点失误,伍月笙其实是个对眼泪很麻木的人。帝豪里有的是成天自怨自艾抹眼泪的小姐,一说身世都人间惨案,祥林嫂一般命运多舛。她见得多了,甚至会替程元元骂人。这生意开门卖笑的,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滚,成天跟个冤种似的多让人倒胃口。
  所以她见了佟画的苦情戏却走开,只是因为察觉了陆领的开溜动机,不想留下替他擦屁股,便宜这当事人。这会儿看他找到战友的模样,动了坏心眼,凝重地望着陆领:“她好像很激动。”
  陆领没在乎:“她本来就爱哭。”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有什么好激动的。很恼火,不管怎么论,的确是佟画甩他的,他都没说什么,她倒牵扯没完了。现在还闹到伍月笙面前。
  伍月笙说:“她本来也不是莫名其妙就哭吧?你说你哪好?就会惹小姑娘哭。”
  陆领引以为耻:“不是我惹的。她自己寻思一出是一出。”
  伍月笙托腮:“不能想不开吧?”
  陆领一怔:“佟画不能。”她不是会作贱自己的人。而且陆领也怀疑是否真会有人因为这种事寻死觅活。
  叫什么?童话?好名字,跟人一样不真实。伍月笙向窗外看看:“这片儿的写字楼还真高啊。”
  陆领被她引导得头皮发麻:“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伍月笙很无辜:“感慨城市进步怎么了?”忧心忡忡的表情明明跟城市无关。
  陆领开始心不在焉,怕麻烦是一回事,不能知道人家要跳楼也不管。他被伍月笙给潜移默化了,没发现自己正用没影儿的事实来思考问题。
  伍月笙还不放过他:“你慢点开六零。我这右眼皮老突突突跳,别一会儿再出什么事。”
  陆领左右看看,猛地打轮转向路边,踩下刹车。
  伍月笙心里边偷笑个够:“行了行了我不说了。快走吧,去晚了不好。”
  陆领知道她在逗他。但佟画倒也真是因为他才哭的,到底是个女孩儿,下班人群来来往往的,佟画爱面子,他和伍月笙就这样跑了,把她自己扔在那儿,不太好。
  伍月笙问:“你琢磨什么呢?要真让我说中,人这会儿都凉透了。”
  真恶毒~陆领横她一眼。
  伍月笙笑着催促:“别管她了,还得去你们家见祖宗呢。刚是不是来电话找人了?”
  陆领点头,却调头往反方向开,很快又回到伍月笙公司楼下。探出脖子四周看一圈。
  冷风中当然已没有了佟画的身影一一她要还站在这儿伍月笙才会奇怪。说什么以后听话,绵羊似的~真是羊的话,见了陆领这匹,早溜溜躲远了。敢大摇大摆招惹土狼的,若非皆为狼属,也得是狐狸这类同科营养级动物。
  陆领这回踏踏实实开车往家去了。“一点不夸张,我妈今天打了三遍电话,就怕我又忘了晚上领你回去。”
  伍月笙凑过去,若有所指地提醒:“看看有没有哪人扎堆的。”
  “你有完没完?”陆领用肩膀拱开她:“她要死了也得回来找你。”
  伍月笙不给面子地笑弯了两只眼:“那你绕回来干嘛?知道担心啦?早干什么去了?”
  陆领习惯她的揶揄,也没在意。“我就想刚才应该把话说明白,她知道我结婚可能就不闹了。”
  伍月笙撇嘴:“那小狐狸崽儿?不一定。有些人对别人家的东西更感兴趣。”
  陆领不赞同:“哪那么些精神病儿啊!”说完突然想起一个人,就在伍月笙家附近天桥上跟他宣称是对手的洋骆驼。把这小插曲给伍月笙讲完,问她:“这人是不有什么毛病?”
  伍月笙遇到这种事就不像陆领那么烦,只淡淡表示:“真是个浪漫的民族。应该说他们是不拘泥于世俗呢?还是太强调个人感观?”
  陆领典型的中华民族思维,告诉她:“应该说他们不要脸。”
  伍月笙呵呵笑:“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法国人兴这个。”
  陆领默然半晌:“你怎么知道他是法国人?”他记得那人说的英语和汉语。
  伍月笙说:“他跟我一个小区的,总能碰着他。中国名叫龙……什么喜龙来着,跟一西服牌子似的。”
  陆领心想感情这是搭上线了,便有些不痛快。本来还想叮嘱她,见到他们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思,闷声开车。伍月笙感觉出来气氛有些微妙,但随着离陆领家越来越近,她也没功夫去想别的。出神地盯着窗外倒退的楼座街景,茫茫然考虑接下来会面临的场面。
  陆领从来不拜神,神也不理他的祈祷。他和伍月笙到家的时候,陆子鸣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报纸。陆老太太挨着儿子,胳膊里夹一只小花描喂饼干。陆妈妈在厨房和保姆忙和晚饭。听见开门声,全把目光投注过来。陆领比伍月笙更紧张。
  陆子鸣看着伍月笙,脸上露出一些异样,推推眼镜,扭头看母亲。陆老太太也低低地发出疑惑的声音,手一松,小描叨着饼干蹿了。
  陆妈妈的脸色不算太自然,但还是带了点儿笑:“过来啦?”
  伍月笙摆出对采访老总的笑容,接了拖鞋换上。
  陆老太太回过神,大声招呼:“快来快来,让奶奶看看。”
  陆领接过伍月笙的大背包,拉着她走进客厅:“爸。奶奶。妈。”介绍完这边,一指伍月笙,差点叫不出来名字。“三……她叫伍月笙。”
  伍月笙叫过奶奶,再叫另外二位的时候就有点犹豫:“叔……”
  陆子鸣看出来,合起报纸放到茶几上,不着重话地提示:“不是都登过记了吗?”
  伍月笙瞄一下陆领,改口:“爸。”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称呼别人。真他妈别扭。
  陆老太太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摸着她顺滑的长头发:“多大了闺女?”
  陆领说:“跟我同岁。”
  陆妈妈瞪他:“问你啦。过来跟我端菜!”再转向伍月笙:“你坐会儿啊姑娘,饭马上好了。”
  伍月笙客气:“我帮弄点什么吧。”
  陆老太太抢着说:“不用不用,你坐这儿陪奶奶说会儿话。”
  陆领心不在焉,一道菜摆半天,抻脖听着客厅里的对话。陆子鸣问了她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又问工作,伍月笙正襟危坐,答得跟面试似的。
  陆老太太的话题就比较随意了:“身子还好吧?害喜了没?”
  陆领惊得晃洒了汤,烫得哎哟直叫唤。伍月笙望过来,切一声:“毛愣三光的。”
  被抢掉台词的陆家家长们,均无语地面面相觑。保姆匆忙地翻抽屉找药膏,伍月笙暗暗抽气,骂顺嘴了。赶紧站起来去看陆领的手,声音惊慌:“烫坏了没?”低头吹气:“疼吗?”
  陆领手心冒汗,却跟沸汤无关。用力回答:“不疼!”忍着不把手抽出来,脑袋摇得要掉到汤碗里了。
  伍月笙说:“还是我来吧。”我不想跟你奶奶讨论孩子。
  陆领点头:“好。”你一说下去准穿帮。
  陆妈妈又气又心疼接过烫伤药给他擦,跟伍月笙说:“就这样一天,干点儿活就要工钱。”
  伍月笙干笑,无言以对。
  保姆盛好了饭,唤大家上桌。菜色丰富,荤素得当,稍有点概念就就能发现菜搭得精心,伍月笙只觉得好吃,忍不住问其中一两道的做法。陆妈妈平时在家,也就研究菜样多一些,讲起来头头是道,详细得让人听一遍就能做出来。说一气儿之后打量伍月笙,首饰夸张,妆化得很浓,无声地摇头,心想她不过是随口搭话,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哪还有做饭的。便不再细说,只推推盘子让她多吃。
  伍月笙听她说到一半不说了,暗忖这还传男不传女怎么着,也没多问,夹了菜自己吃着琢磨。
  陆领想起伍月笙家吊柜里那一排方便面,默默地拿过一只空碗盛了汤放到她手边。“喝吧,我妈煮汤获过奖。”
  伍月笙看了看,排骨山药,倒是够补,可是她嫌山药有怪味,不太热衷地低头刨饭。
  陆领的好心遭冷落,不满意:“捧捧场。”
  伍月笙咽下食物,关切道:“你手还疼不疼?”那么烫我怎么喝。
  陆领咬牙,掐着筷子想扎她。
  陆老太太一直压抑着兴奋,笑呻吟地看着他们俩:“六零不劝,媳妇儿怀孕有的东西不爱吃。”
  陆妈妈也正觉得没面子,听了这话才表示理解:“对了妈,我怀六零的时候好像吃荤腥就差劲。”
  陆老太太点头:“是,是。你那阵儿可太瘦了,生六零多费劲。”嘱咐伍月笙多吃点。
  陆子鸣见伍月笙并不多说这话题,想来也知礼数,尴尬于这种不合闺教的行为。咳了咳提醒母亲妻子,同时狠瞪陆领,怪他太混蛋,深感自己教育失败,整顿饭再没怎么吭声,很有校长的威严。弄得陆领吃饭直噎,第一个撂筷子说吃饱了。陆子鸣温和地开口:“什么时候约见下你父亲。手续是齐了,婚礼该办还得办,早点选个日子吧。”
  陆领正在踩伍月笙的脚,让她也别吃了赶紧撤,听见陆子鸣的话,脚摞在一起忘了挪开。
  伍月笙抽回脚反踩他:“哦。”想了想,抬头对陆子鸣说:“我没有父亲,您定好时间我跟我妈说一声吧。”
  高堂会审在伍月笙轻描淡写的这句话中结束了。
  陆领送伍月笙回家,前脚走,陆妈妈在屋里叹气:“开夜总会的……”语气中难免露了不称心,看着丈夫问:“是那种吧?”
  陆子鸣没作声。
  陆老太太摸着小花猫:“哪种都好,养家糊口的事儿,可不好多评价人家噢敏芳。这孩子得我眼缘,是咱们家人。”

  第二十八章
  陆领开着车,异常地多话,挨个儿评价三位长辈一位保姆今晚的表现,愉悦如瀑,连那花描蹲在旁边扮乖也夸了一遍:“……你不知道那死猫平时可他妈淘了,啥事儿都干,我爸那一缸子热带鱼全让它捞出来吃了。佣人买个王八它也挠,嗷嗷的,挠得那王八一晚上没敢出来。我奶朝它叫小虎……”
  伍月笙很乏,也被他的心情传染,勉强扯个笑:“你好好开车。”
  “哦。”他答应得很痛快,却不听话,两只眼睛不时偷瞄她:“你累了吗?招架不住啦?我觉得还行,我爸就那样,他在学校绷习惯了,到家也不怎么太说话。”
  伍月笙平平应一声。
  陆领又说:“你今天也挺能装,往那儿一坐楚楚动人的。”
  伍月笙这回干脆没了音儿。
  语言表达能力有障碍的陆领,仍在词不达意地絮叨:“咱俩太紧张了可能,其实有老太太罩着,我爸我妈他俩好摆平。”
  车内一片静寂。
  伍月笙浓浓的睫毛不安稳地在合起的眼睑上方轻颤,尽管不出声,也让人知道她没睡着。
  陆领瞥向身边,小声说:“一会儿到你家了给我整点儿吃的。”
  伍月笙噗地笑出来:“在自己家都吃不饱饭。”
  陆领老实承认:“谁能吃下去啊?我爸眼神很不对劲儿,不过他倒是最不可能搞动乱的。可是成天在家的是我妈,她老觉得是你带我干坏事儿的,完了属她张罗最欢让你搬过来。你们俩住到一起,还不得像电视剧里演的婆婆媳妇儿那样。就你这死性子,一点儿不让人……”
  伍月笙越听越不耐烦:“你磨叨什么啊?谁说我要搬你们家住去?”
  陆领就知道这会是大矛盾,为了照顾孩子,全家不二样的命令,伍月笙必须住过去。瞅着伍月笙这态度,完全没有妥协的余地。程元元出面说说管用吗?陆领对他那威信度几乎为零的丈母娘不敢看好。再说伍月笙现在提到她还有火,根本不可能听她的。还有什么能让这犟骡子改变主意呢?陆领的脑仁一炸一炸地疼,机械地把车开进伍月笙家小区。
  进了门,伍月笙咔哒咔哒按开关,客厅的大灯没亮,低咒一声,想起来那灯前儿晚上就坏了。包甩到沙发上,摸黑点了根儿烟,拔下簪子揉揉头发:“方便面?”
  陆领讽刺:“你还敢做点儿别的吗?”
  伍月笙挑眉:“方便面怎么了?连电饭锅都不会用的废物,你还瞧不起个人。”大大方方在他脚上路过,去厨房张罗吃的。洗了锅子烧上水,扭身往客厅一看,半明半暗中,陆领踩着她的真皮电脑椅,轻松地把那坏掉的灯管给卸下来了。
  跳下椅子,到厨房这边看看那灯管两头,说废话:“坏了。”随手立到墙角,拖过椅子站上去,厨房的灯管也卸下来了。
  真浪漫,乌漆麻黑中,煤气灶微弱的火光,照着伍月笙僵滞的脸:“我操,你这作啥呢……”
  陆领适应一下黑暗,摸索着按亮抽油烟机的照灯。再把椅子拖回客厅,顺便打着卫生间的灯,踹开门让光照过来,就着那点儿亮把厨房的灯管换到客厅。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锅里的水刚受热冒泡。随着两端的金属片接触牢靠,光明再现一一竟然连闭火都没关就进行电阻改动。
  伍月笙呛得直咳嗽,看他掸着手坐下穿鞋,担心地问:“你有没有脚气?别再坐出痔疮。”
  陆领也没惯着她:“我就怕你坐过的,我再踩出脚气来。”
  有灯可用,伍月笙心情大好,玩了两下开关,赞道:“有时候也挺行事儿啊!”
  陆领得意:“‘有时候’就可以免了。”
  伍月笙心骂一句,妈的,厨房咋办?转进去掐了烟,把面下锅,过一会儿捞出来端给他。
  陆领吸溜一筷头子,含糊抗议:“没煮透~”
  伍月笙开了电视遥控一圈:“你别事儿事儿的,吃完赶紧走。车好像没油了,你想着到路口加点儿,别开到半道不动就傻逼了。”
  陆领说:“我打车回去,明儿你开着上班吧。”
  伍月笙不屑:“谁开她那玩意儿。你要用不着就趁早儿给她送回去。”
  陆领专心地把面吃光,汤也喝干净了,推开碗摸摸肚子:“说真的三五,你自己觉不觉得你有时候莫名其妙的?”
  伍月笙没搭理他,没头没尾问出这种问题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她莫名其妙。
  陆领难以理解伍月笙的逻辑。她肯去见他家长,肯安于现状不离婚,偏还记着亲妈的仇。这算不算本末倒置搞不清楚哪头沉?
  伍月笙看他站起来,出声:“你给碗刷完了再走哦。”
  陆领拿了她的杯子去接水,咕咚咚喝完:“我晚上在这儿住吧。”
  伍月笙当他是没屁闲搁了嗓子。
  陆领把外套一脱,掉出来一团东西,展开来,是下午拉黑活儿挣的二十块钱。好笑地说起来,举着那张票子咧嘴直乐:“媳妇儿,给你买糖吃吧。”
  伍月笙哼哼一声:“我嫌牙疼。”向后靠进沙发里,甩了拖鞋把脚搭在茶几上。
  陆领看着她短裙下的两条长腿:“要不我给你买双袜子?”
  伍月笙仍然不领情:“我袜子没有二十块钱能买来的。”
  陆领倍受打击,钱搓成团扔到她手边:“那给你当过夜费吧。”
  伍月笙抬脚踹他。陆领踹回去。伍月笙意外,遥控器摔过去,被陆领接住撇回来,砸在伍月笙脑门上,她捂着痛处扑了上去。陆领对她的拳脚不甚在意,牢牢捉住两只滑嫩的腕子,闹得还挺开心,冷不防伍月笙眼一红,张嘴咬住他的手。陆领大痛,骇然推她,这女的却发出清楚的一声嘿嘿,牙关扣得更紧。
  陆领痛啊痛啊,痛麻木了,抓住她头发,声线发颤:“别咬了三五……”
  伍月笙嘴里有血腥味,头皮被拉得很疼,听着他的哀求当台阶,松了嘴。抬头还不等看清人,头皮又被剧烈一揪,陆领冒冒失失地亲上来。这兔崽子……伍月笙刚熄的怒火又要烧起,却感到之前被揪疼的头发根处,陆领的手不温柔但很用力地揉抚。像是一种示弱的歉意。
  那只被她攥住咬伤的手,拉过了她的手,放在他腰后,陆领这些天犯瘾般想做的事,终于得逞了。伍月笙的口腔里、鼻息间,弥散柔柔的香烟味道,是他自那次吻过后一直贪恋的,夜里想起,会欲望贲张到不可控制。更别提怀里这具身体,皎好熟透,能给男人一切。陆领吻着,深深浅浅地摩挲,感觉到她的软化。她眼睛张开了又合起,睫毛在他脸颊上刷动,唇瓣分开了放纵他探入。抵在他胸口的手掌移至他颈后,消除彼此之间原本就微乎其微的距离。
  谁也没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解释什么,只是都不精于此术的两个人,纠缠了没多久就双双呼吸急促得难受。意犹未尽地分开,陆领拥着有点发瘫的伍月笙,唇贴着她额际,大口大口喘气的同时,不满的血液在身体里气冲冲嘶吼:没够没够。
  伍月笙脑子麻身子虚心脏乱跳,典型的缺氧症状。这姿势不对劲,靠太紧了,她撅得上不来气,再亲下去出人命了。头上他呼出的二氧化碳喷洒在她头皮上,蒸腾灼人。她坐在他腿上抱怨:“我操~这么使劲干什么,我又不跑。”
  陆领无意识地抚着那一把长发,用门牙轻啃她的额头。
  伍月笙动也不动地警告:“我粉饼里有铅,吃多了会阳萎。”
  陆领受不了,往后倚一些,皱眉看她的脸:“你这儿都哪来的知识?”
  伍月笙毫无愧色地与他对视:“自创的啊。”
  陆领被那表情逗笑,憋了劲抱她站起来:“你还写稿子吗?睡觉吧。”
  “放下放下。”伍月笙猛拍那只触及她胸部的爪子:“靠,二十块钱也就能买个嘴儿,还他妈真想在这儿过夜啦。”模样很凶悍,却托起他脸,对着唇亲下。陆领才张开嘴,她就缩回,调戏地看着他那副色样,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在他家那几个小时产生的郁闷一扫而光,觉得耍他玩相当有趣。“这是买一送一。赠品肯定没花钱来的好。”
  陆领可没癖好当人玩具,手一扬把她摔进沙发里。
  伍月笙哀嚎连连:“小六零你他妈的不是男人。”程元元就说对过一句话,这破沙发太硬了。
  陆领居高临下指着她:“我今天不奸了你我才不是男人。”
  伍月笙躺在沙发上高声咒骂:“滚你们家操自己去。”
  不堪入耳的骂声让陆领骤怒,可她头发凌乱加上被摔痛的扭曲表情,看在他眼里横生一股变态的媚相。
  伍月笙没听见还口,揉着肩膀抬眼,视及陆领严肃发情的目光,倏地弹坐起来:“你可别来真的,我今天……”
  陆领喷笑:“吓得逼样。”推她脑袋撞上沙发靠背。
  伍月笙闷哼一声,也没敢支毛,抱腿坐在沙发上转脖子,这个啵儿打得好累。
  陆领不太熟练地整理她的头发:“哎,搬我们家去吧。”
  伍月笙够着去拿烟:“别磨叽。”
  陆领硬着头皮:“你一人过得又不咋地,成天方便面咖啡,灯坏了也没人给修。你看我妈笑得不善,她做不了主,老太太喜欢你就行。”
  伍月笙漫不经心重复:“喜欢我?”鼻子笑出气来,喷灭了打火机的火焰,“等她发现我肚里没孩子呢?”
  陆领怔住。看了伍月笙这样的笑,他才觉得,程元元的提议,其实并不是什么好招。
  伍月笙说:“你是不是想,我住过去了,你抓点紧,现赶出来一个交差就完事儿了?”她摇摇头,一口烟吸进去,声音有点哑,“六零,先别说这不是咱俩使劲就能成的事儿,就说我自己,我能因为有孩子跟你结婚,可我一点儿也不愿意为了跟你过长远,去要一个孩子。”
  她语气很诚挚,把他当最亲近的人一样说话,可是内容却残忍得让陆领全身冰凉。
  “咱们两个都清楚这个婚结的是怎么回事,我跟我妈一仗一仗干得多了,她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得给家里个说法。事儿是我惹的,你说怎么处理都行,就是都别为它太上心,知道吗?”
  陆领气得发抖,不是以往那种火冒三丈,而是真真正正的愤怒:“我稀不稀罕用你帮我平事儿。因为你是我媳妇儿我才对你上心,你以为什么,别把自己捧太高了。”

  第二十九章
  然后,连着一周,伍月笙挤公交车上班。她被人力资源总监警告了一次,只好随人赶早高峰,每天心情都很不爽。每天都咒骂那个开人车不办人事儿的陆领。就这样还让她给他生孩子?生个王八!婚姻始终是男女二人任性的操控,基于爱情的也好,契约的也好,一旦出故障,其它人就成为无辜牺牲品。
  不交待去处就失踪的爸爸,她有一个了,不想让孩子再来一个。
  伍月笙想着陆领气汹汹的那番话,也气愤起来。要不是看他跪到腿肿也把事儿扛下,还算有担当的爷们儿,她可得管他怎么跟家里交待!人家就这一个血骨连筋的儿子,娘疼舅爱的还真能往死了处理不成?她也不打哪来的傻逼责任心,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由于陆领的持续不出现,这份怨恨就很没道理地转给了吴以添,谁让身边和陆领有关的就这么一个东西!伍月笙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愈加看不顺眼,除了在办公室和新来的女主持人调笑,就是开车出去腐败。见天逮不着人影儿,回来就给她派活儿。
  还尽是些埋雷的活儿,她三天跟他跑了四个采访,创下全编辑部本月采访最高频率记录。现在的发展商虽然不像前几年那么纯洁,但普遍来说对媒体还是相当客气的。
  伍月笙无语地看那边热火朝天讲项目的推广总监,放完视频短片又带参观样板间。吴以添很配合,跟着乱转,听他天马行空介绍楼盘前一个道观:“……05年的时候有龙卷风,卷走了当时对面商业项目施工的十几个工人,到这观前嘎然而止。我们听取附近居民意见,将它保留修缮……”
  伍月笙听了就想说,那城区龙卷风通常就刮两分钟,正好是商场到道观的距离。被主编瞪一眼,闭了嘴。趁人去拿水,赶紧提醒:“喂,没有版位了这期,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吴以添唇型未动:“动态减两胚。”
  伍月笙崩溃:“一共就两胚!下午南边还有个项目要去,你光知道下单。采完了给上不给上啊?”
  吴以添颇觉意外:“明儿换你管流程吧。”这丫头的整体控盘能力已经在很多老编辑之上了。“我说真的,下期你试着做一版。”
  伍月笙倒越来越觉得她们主编思维有问题:“那这期怎么办啊?这个版你给加拉页啊?”
  吴以添对这种小问题并不上心:“回去看了版再说。”也没注意伍月笙冷嗖嗖的笑。
  回到公司拿过版序图一看,傻了:除了固化栏目和走业务合同的,剩下基本上是几个老总的关系项目。伍月笙叨根烟在旁边伫着,进入冷眼看戏模式。吴以添迁怒她:“我早上接电话的时候你在旁边怎么不出声。”
  “我出声了。”伍月笙低眉顺眼地为自己辩白:“你问我下午什么安排,我说空着,你就给我下任务了。”
  吴以添默了,忽然发现,伍月笙把流程掌握得那么清楚,根本就不是对工作上心,而是要在合适的时机摆道他。“不是我又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不能还是因为上次他自作多情的事儿吧?
  伍月笙不加掩饰地说:“连坐。”
  吴以添一头雾水。他当然不会联想到这次是替消失的六零顶雷,光发愁怎么才能把版位倒腾开。马克笔在白板上勾来画去,感到十分窝囊,自己竟然被人很随意地陷害到为这种事操心!伍月笙来之前,陷害这种事,通常都是他为别人做的
  笔帽啪地一扣,吴主编恢复状态,近千度的厚镜片挡不住灵魂的算计光芒。
  要适当把决策权下放,才能免得被人说他这领导做得太专制。杂志部临时会上,铁烙子很顺手地就抛出去了。第一个挨烫的自然是当期流程编辑。
  流程编辑用版位图控制整刊流程,协调前后台关系。版位图第一版按栏目做选题,配合市场部排软文,再按版式插硬广,备出一部分机动页码,在此基础上补充调动。问题是以他们公司大官小官古道侠肠四处揽债的热心劲儿,机动部分往往到第二三版的时候就已经被锁定了。导致中后期常会有很多没及时打招呼的业务们整天都追着编辑跑,给自己的客户争取版面,好及时收回尾款。也就是说到这时候,版位图上的内容基本上是只能调位置,无法替换了,吴主编却风轻云淡地问:这两个是做人物,还是做项目合理呢?此种生硬插入的行为,就好比强奸犯问被强奸的对象:你是要正面体位呢?还是走后门呢?根本就是一样不合理。流程欲哭无泪,好说歹说,主编唉声叹气:你们啊,这点儿小事还非得让我为难。下令只追加一个整版。流程是彻底中了圈套,犹在感谢领导体恤民情。
  伍月笙阴恻恻地偷骂:“真他妈狡猾。”抓这老泥鳅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偷骂的音量自然不在人耳接收范围内,但吴以添却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和嘴唇的动作,心说我不整你,你还意见大了。清清嗓子:“那个,三五啊。这俩项目都是你跑的吧?”
  伍月笙很谦虚:“都是跟着主编走的。”
  吴以添点头:“那你跟这一圈感觉哪个项目更有必要这期做?”
  哪个有必要?正赶上十一黄金周,各大消费场所展架杂志受阅量最大的一期,所有项目都削尖了脑袋争在本月推广。伍月笙不肯做得罪人的决策:“我从业时间短,掌握不好分寸。听领导意思吧。”
  领导手里转的笔倏然停下:“好,领导的意思,这事儿就由你来定了。你看哪个好沟通就做哪个。”
  一屋子人同情地看着伍月笙。
  伍月笙问:“为什么让我定?”
  吴以添说:“谁让你不早点跟我汇报情况?”拍拍手,“散会,娟娟你留下我给你调一下版序。”大笔一挥,挥掉自己身上所有云彩。出会议室,路过伍月笙工位,看到她那张常年无表情的面具,心情相当痛快。“怎样?决定上哪个?”
  伍月笙冲他笑,笑不进肉:“小心眼儿。”
  吴以添咧嘴。
  伍月笙形容:“比屁眼儿还小。”
  吴以添的嘴型僵住。
  伍月笙接着说:“留神上厕所拉出去。”
  道行颇高的吴以添,把她穷途末路的诅咒轻松地忽略了:“跟对方确认下午的采访时间了没?”
  伍月笙这回合认输了,不再恋战:“下午什么项目?”
  吴以添想一下:“三号港湾。”
  伍月笙愣了愣,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对这个案名很排斥。
  吴以添见状指责她:“又犯糊涂了这丫头。不就贺吉明那烂项目吗?你还说人样板间装得跟二奶专用似的。新官儿据说是以前华南区的总助,调过来也不知道该说是下放,还是平步青云,怎么也算坐上头把椅子。叫……陈述好像。”
  伍月笙纠正:“是李。”
  “杂志社?”听了秘书通报,李述看看写了行程的台历,很茫然:“我下午约了媒体吗?”
  秘书有些局促:“那位女士说要跟您谈谈人生理想……”这是什么台词啊?偏偏那个来访者嘱咐她一定要把这句话给李述带到,否则后果自负。直呼老大姓名的,她哪敢等后果。
  李述眼皮跳了跳。记忆里倒是有个人总爱打着谈人生理想的旗号找他闲聊。
  不请自来又连个等通报耐心都不具备的奇怪客人,在门口探进一颗头,很焦急地嚷嚷:“美女,你桌子上三部电话一起响了。快来接。”
  李述笑笑,挥手让秘书出去倒咖啡。“过来坐,五月。”
  伍月笙不听话地逛起办公室来,随机检查书柜里的物品真伪:“嚯,真是中国地图册。我还以为瓤儿是纹身图案大全。”再看几座项目得的奖杯:“我靠,哪个脑残给你们颁的牌子?刻这么多字儿,满满登登跟碑似的。”
  李述的目光追着她:“做杂志好玩吗?”
  伍月笙合上玻璃门,怪声怪气训斥:“玩什么玩啊?成天就知道玩!这是工作。”
  惹得李述笑出声来,这是以前她问他纹身好不好玩时,他的回答。这丫头真是多大的仇都能记一辈子。秘书进来送咖啡,见到大笑的上司,吃惊不小。李总脾气是好,可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放肆的表情。
  伍月笙道声谢,捧着纸杯啜一口过烫的咖啡,绕到李述面前取笑:“我上次就想说了。你穿西装太老气。”
  李述靠在椅子里仰望她:“我本来就比你老很多。”
  伍月笙嘻嘻一笑:“我喜欢比我老的男人。”
  李述怔住,没有任何征兆的表白让他错愕非常:“五月……”
  伍月笙同他对视一会儿,低下头,可怜兮兮地说:“因为我缺少父爱嘛。”拖稳了杯子,一屁股坐上他的办公桌,晃着两条长腿热情地建议:“哎?李述,要不我认你当干爹吧。”

  第三十章
  晚饭自然就由干爹来解决了。以奢华著称本市的西餐厅,华丽丽的包间,近二十坪的面积,居中一张大桌只配四把高背椅,最低消费令人乍舌。亲爹也不过如此待她。伍月笙弹弹准备盛放香槟红酒的冰桶,费解地仰脖子看天花板:“漏水吗?”
  服务生不敢嘲讽,尽职解释道:“不是……”
  伍月笙坏笑:“我知道,接水的桶哪能这么小?一会儿不就接满了?你们还得来回跑。”
  李述哧地一笑,把外套交给服务生,坐在位置上唤她:“别耍了。过来点东西吃。”记得他第一次吃西餐,还是伍月笙偷着开出程元元的车,带他到九马山市里的牛排馆。那时候她才十六七,刀刀叉叉已经使得有模有样。
  伍月笙继续严肃地拿服务生寻开心:“以后你整一空瓶儿放里,别人就不能误会了。”
  李述看那小服务生尴尬得笑脸都抽搐了,稍微严厉了点:“五月。”
  伍月笙拿过菜牌,放胳肢窝下夹着走向餐桌:“知道了知道了点饭吃。你急什么,赶着回家下奶啊?”扭头指那小桶,对跟在身后刚要松口气的服务生说:“再不然上面加个盖儿也行。”
  李述想骂她,又实在忍不住笑:“死丫头你停不住嘴了是不是?”
  伍月笙点了招牌牛排,佐料要芝麻酱,但并不坚持要配腐乳。两道汤,一道甜的,一道不甜的,不甜那碗的淋点花椒油。蔬菜沙拉里面放点小葱和茄子。最后是甜点,她从糖葫芦问到汤元再到八宝粥,问得服务生直冒汗。李述莫可奈何地看她,吩咐为自己点餐的服务生:“按我的给她来同样一份吧。”
  象征性问过伍月笙意思,服务生虚脱地退下去备餐。伍月笙对着人家背影骂道:“靠,还先跟我报最低消费。咱不知道他一年能遇着几个吃得起饭花不起钱的。”
  李述才知道这丫头从进门就处处刁难人家的原因,不禁叹服:“你最能把全天下人都想成鬼。”
  伍月笙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长串耳环,冷笑:“把鬼当成人的话,会长不大的。”
  李述出神地看着她。眼前的五月,表情流露不屑,眼神戒备,尖刻言语是盔甲。无论是身型外貌,还是一些小动作,都跟他这些年记忆中的一样。而他却无比清楚,这孩子离自己远了。
  服务生来送餐前点心,问是否需要开瓶酒。李述看伍月笙,伍月笙点头。一瓶葡萄酒开了之后,她闻一闻,倒在咖啡里,搅匀了喝一口,干呕半天,再不肯喝。李述也没管她,从她用金贵的纹身颜料往墙上写大字时起,他就已经渐渐习惯了她暴殄天物的喜好。
  所以在正餐之后吃布丁时,伍月笙突发奇想,要把那瓶波尔多带回家煮鸡翅,李述也只是说:“好。”
  伍月笙拎着一瓶酒,打包几样小甜品,坐着李述的车回家,主编布置的采访顺利完成。
  给李述做人物访谈还用现采吗?她都可以为他写传了。
  李述没错过她那抹小笑容:“吃饱了吗?”
  伍月笙嗤笑:“花你这么多钱,再说吃不饱,还不得让你一巴掌拍死。”
  李述摇头,他什么时候变成会拍死她的人了?“真的吃饱了没有?看你一点儿也不正经吃东西。”
  伍月笙顿过身子:“我可不只是吃东西不正经。”黑眼睛在幽暗的车室中,几乎是两潭深井。
  李述神情简单,掌伸过去蹭蹭她发顶:“好好坐着,你按到手闸了。”
  伍月笙没理他的命令,眼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这种距离,能嗅到他口中的酱香。那瓶酒酵了有年头吧?量浅如她,只是闻着,就醉醺醺了。
  李述以前做业务的时候,陪客户喝酒,曾患严重的胃穿孔,至今还要定期做复查,医生要求必须禁酒。他自认不是酒徒,却无法彻底让这种看似冰冷然入腹辛辣的物质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人总是这么贱,越是承受不了的东西,反而越能够强烈地吸引你。
  李述慢慢收回手,这个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他却从来也看不懂:“你要什么,五月?”
  伍月笙说:“就看看你。”
  李述坐正,恢复驾驶姿势:“要是不想这么早回去休息,我们去转转。”
  伍月笙拔下簪子,散了长发,按摩揪紧的头皮:“我什么时候回去无所谓。你呢?这么晚还不回,干妈也不说找你?”
  李述盯着方向盘上的双手,感觉温度正一点点抽离他的身体,从心尖到四肢,冰凉扩散。
  伍月笙抱着那瓶酒轻轻摇晃:“要不然这个拿回去讨好一下吧,免得还花钱买。虽然你钱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李述仍是这样,怎么欺负都没有脾气。她便愈加得寸进尺:“他妈的,刚才我差点亲你知道吗?这瓶到底是酒还是春药?光是闻闻味就发情了。你说我要是真认你当干爹了,然后还亲你,在法律上算不算乱伦?哎?法律有乱伦这一说吗?怎么判?”
  “你怪我吗?”李述打断她天真的残忍,“怪我当时没说什么就走了,还是怪我结婚?”
  伍月笙敛起刺激人的笑声:“怪你结婚。这个倒还能解决。”她说,“怎么样?会跟她离吗?”
  李述没出声。
  伍月笙靠进座位里,透过风挡玻璃看外面模糊的夜:“可要是我说记恨另一样,你还有办法吗? ”
  上好的波尔多葡萄酒,后劲还算足,流经他的咽部和食道,此刻仍存有发酵过的独特果酸。李述艰难地开口:“你真的……有点儿变了。”
  “是好话还是坏话?”伍月笙歪头看他,自己回答:“听着是变不好了。从小我就没药救,还能变多差?”
  李述与她同样姿势坐着,却是半眯着眼,回想一贯没有对错观念的少年五月。骂人恶毒,打人见血,她看谁都顺眼,不允许有人进入能威胁到她的范围,习惯把所有人的想法理解成恶意,血液里没有信任他人的因子。她任性地不想交朋友,自己同自己玩。只要自己高兴,便可以胡作非为。而现在,却是想惹别人不高兴。或者说,因为这是一件坏事儿,她才会去做。听起来差别小小,但出发点不同,性质都不一样了。
  伍月笙没有辩解.“我不知道你期望一个什么样的我,但我现在就是这样,而且不会因为你出现,我再变回以前让你纹身的那个小孩儿。你也知道我不叫程五月,还一直喊错我名字,我从来没纠正过你应该叫我伍月笙,对不对?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就是做坏事儿才乐。别人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李述做最后一些努力:“对我也要这样?”这点认知,有如鱼刺在喉。连自己也成为了“他人”,被不信任,被壁垒。是李述真正害怕的改变。
  伍月笙冲他眨眨眼:“对。那你愿不愿意让我高兴啊,李述?”
  李述笑一笑,把她鬓角的发塞到耳后:“会一直这样吗?”
  伍月笙爱莫能助地叹口气:“我如果说会,你也无能为力。”
  离开了李述的视线,她把手里的点心和葡萄酒丢进垃圾筒,又在自己家厨房窗户外头看见一朵玫瑰花。不用想也知道是法国友人所为。会心笑笑,摘了下来,摸出钥匙开门,进屋直奔卫生间,把那快要枯萎的爱情插进马桶水箱里一一那里面已经有五六支大红花,开得很鲜艳。伍月笙靠在门框上看它们,觉得很神奇,这玩意儿不沾土不受光,喝着氯超标的水,偏偏长得还挺貌美。叨上烟之后半天找不着火,转进厨房求助煤气灶。煤气点燃时发出很大的杂响,关掉了之后,安静便被衬得格外明显。
  烟草燃烧的嘶嘶声。尼古丁浸蚀的肺叶的痛呼。大脑皮层神经乱跳欢闹,被麻痹之后发出满足的叹喟……就是全部声响。另外有非常不文雅的咒骂声。
  厨房的灯还没有换。六零这个不玩活儿的,他是真过到头儿了。
  意识到这一点,伍月笙掐了烟,把椅子推到客厅灯下,脱了鞋站上去。要把灯管换回来,她们家就是客厅黑着,厨房亮着,不要别人改变什么。明天买了新灯管,再自己换上,谁也显不着。可令她恼火的是,看似伸手可及,踮着脚才能够得到。薄薄的玻璃管又不能硬扯,费劲地四下摸摸,也摸不着门道。叉着腰站在椅子上,伍月笙甩甩举酸的胳膊,很不服气地仰头看,到底黑灯瞎火中那小子是怎么把它卸下来的。她想不通,陆领也不过一米八挂零,自己又没比他矮几公分!怒极生胆,小心翼翼踩上椅子的扶手……这椅子是重,也重不过百十来斤的活人。一声巨响,庞大的家伙失衡翻倒。一脸不可置信的伍月笙被扣在下面,头磕上茶几边缘,满眼金花。
  其实就是那几公分差距,让陆领不用摇摇晃晃,轻易地从卡槽里拿出灯管。而伍月笙踮脚又伸手的,身体拉到极限,根本站都站不稳。加上她手段不得法,因为从来没有过任何相关实操经验,以前在立北的家里,这些都是程元元来做,伍月笙小的时候觉得妈妈很魁梧的。其实程元元连一米六都不到,最瘦时只有八十几斤,却永远一副我最牛逼的逞强相,硬是一个人把女儿一养就是二十几年。
  伍月笙踹开椅子翻身坐在地板上,揉着额头暗忖:那是母性的力量吧。
  据说动物界,雌体都很强壮,是为了生育哺乳和保护幼崽。人是进化的物种,怎么恰好相反了呢?女人有弱于男人的体质,却仍要承受这些。这能不能说明男人都是外强中干?好像除了制造精子,男人能做的,女人都能做。比方说她八面玲珑的妈妈,小身子里能使出无穷的招术,会媚笑、会骂人,会挽了袖子通下水道,拿着各式金属工具换灯泡、接保险些、修水龙头,还会算计亲姑娘。
  程元元的心眼多得像筛子孔,被她算计了,伍月笙只叹技不如人,气的却是自己被亲妈也抛弃了。是“也”。多可悲。那个跑回去质问的下午,程元元强行将她推到陆领怀里的举动,让她哀多于怒。
  是陆领扶住了她,成天就和道跟她吵架的小钢炮,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推开,不是躲开,是扶住了她。她还庆幸了一下,原来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
  就算是离婚,也不能是她一个就可以办的。消失有什么用啊?

  第三十一章
  灯亮了一夜,主人有床不睡,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只体型健硕的电脑椅栽歪在原本就狭窄的地面上,整个房间看起来像是遭贼光顾过。第二天早上手机响,伍月笙抓过看看,上面显示的“闹铃”二字,迷糊糊地想:这是谁?放在一边不接。过几秒钟,神智才跟着醒来,关掉闹铃起来去洗脸。触痛了额角的瘀青,又是夹七夹八一通骂,懒得化妆,头发拿簪子定好,打着呵欠出门了。
  晨跑中的洋骆驼经过她家门口,愉快地同她用英文打招呼。
  伍月笙刚才叨着牙刷去厨房找那根坏灯管确定型号的时候,就看见他在附近,半小时后出门,这家伙还在这儿假装汗水淋漓呢。伍月笙心说你就不能备个道具,跳跳绳举个哑铃什么的,非跟这儿让人一眼看穿的原地踏步。看时间不赶,多给了他一笑脸:“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洋骆驼立马喜上眉梢,颠颠儿跑过来:“乔喜龙啊。”
  伍月笙记住了:“你以后傍天黑儿了再往窗户上别玫瑰花,要不都蔫儿了。”说完拖着睡眠不足的身体上班去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过于地方化的语音。
  乔喜龙回味了好半天,才猛地一拍脑门,追出去对着过天桥的伍月笙喊:“我知道了。”伍月笙头也没回,根本听不见,人高马大的他却兀自在桥底下又蹦又跳,恨不得就地打滚儿,活像牲口撒癔症。过往行人皆瞪眼看这老外跳大神。
  虚荣的伍月笙,一早遇上狂热追求者的小开心,被贴在她后背上的那头蒜破坏得一丝不剩。你说这人,大清早吃得还挺丰富。可公交车她让人滚远点儿确实有装逼嫌疑。伍月笙忍着,闭目合眼,垂首屏息,用肘子拐他,他无动于衷;把鞋跟儿挪到他脚上,他抽出脚,仍站在原地,很作死地挨挨蹭蹭。然后,一个小刹车,这不长眼的哎哟叫唤一声,把伍月笙抱住了。
  伍月笙反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滚你妈一边去。”
  那头蒜在众人面前很狼狈:“这么多人谁碰不着谁啊?怕碰打车。”
  车里本来有多管闲事的把他们隔开,听着这话也退下去了。你自己也承认“碰”了,还怪得人家动手吗?伍月笙积攒的怒气蓬勃发散,红着眼的模样一般人根本没胆儿靠近。那头蒜口气很冲,个子却不大,被踹得节节后退,从前门退到中门。撕打中扯住了伍月笙的围巾,勒得她面色挣狞。车厢里一片大乱。售票员干在一边喊:“都少说一句少说一句。”也不敢上前拉架。伍月笙的眼睛被颈上的纠缠缚失了焦距,一头长发随着簪子抽出散下,在胆小观众的尖叫声中,狠狠剌向那头蒜。
  陆领早在躲闪人群撞到他时就看到了伍月笙。
  他戴着入耳式耳塞,过大的音量,让他听不到太多外界声音,只看见那女人无声的爆发,没啥套路的连环踢,像一幅动态武功秘籍。虽然是他媳妇儿,不管为什么打人都有道理,可动家伙伤人毕竟过份了点儿,整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同样打打架就上茬的陆领,当然能轻易看穿伍月笙的血腥动机,抢在簪子落下前挡住她的手。又从那头吓傻的蒜手里轻而易举抽回围巾。伍月笙不看人,张牙舞爪中,簪子划过陆领的脖子。
  好在不是一把刀,陆领摸着划起的伤痕庆幸。匆匆把她箍紧,一手扯下耳机,低声数落:“打起来没完。虎遭遭的……”
  伍月笙没想到他们新婚伉俪久别重逢是这个样子,先是一闪神,随即挣开他:“管不着。”
  自己还没发现语气中的埋怨。
  陆领却听出来了,可是没懂。为什么会怨到他头上来?
  无形中做了人家夫妻和事佬的一头蒜,被售票员扶起。司机很漠然地开着车又停了一站。陆领推伍月笙下车,伍月笙怒:“还没到站!”
  陆领吼一嗓子:“先别关门还有下的!”硬把她拉下车。
  司机宁可多停半小时,也欣然放煞神们下去。
  伍月笙没多固执,甭说她力气早耗得差不多,就算饱满状态,也不是这非常规武器的对手。骂着甩开他,站在路边以指代梳将头发挽起,插好簪子,看劈折的指甲,眼神又发起狠。
  陆领没好气:“差不多行了,那人大清早的遭你这顿暴擂。”
  伍月笙仍不解恨:“妈的,长得跟根儿吊似的还敢出来耍流氓。”
  陆领听不下去,扬手扒拉她一下。
  伍月笙吓一跳,脱口呼痛:“唉呀我操!”捂着后脑勺,倒是没还手。
  陆领也治不住,无奈道:“你这两天儿都没刷牙吧?”拦了一辆出租车,二人鱼贯坐入。
  伍月笙一眼一眼剜他:“你车呢?挤什么公交管我闲事?”
  陆领对这法盲翻白眼:“闲事?你现在犯事儿了公安局第一个来找我知道不?闲事儿!”
  伍月笙谈到法律就没话可对付,声音很小地不知道嘀咕什么。
  陆领告诉她:“车给七嫂送回去了。”还给她看了一宿场子,换取到一些机密资料。知道伍月笙把心和肺都丢在了哪里,然后就有了想帮她拣回来的冲动。
  伍月笙费解地抓抓额头,他送个车回去为什么送出这种眼神来。
  陆领随着她的动作,注意到她额角明显的青块。“怎么回事儿?刚才弄的?”瞧伤势不像,伸手去碰,惹她不满地挥开。陆领皱眉:“窝囊废!就打我能耐。”
  伍月笙揉着仍然很疼的撞伤,本来想澄清是昨晚从椅子上掉下来摔的,听着他这话不由气极:“你不窝囊废!站那儿不早过来,看他揩我油!”她倒不是觉得陆领应该保护她,而是觉得丈夫应该替妻子出头。虽然她显不着他,可就如同WINDOWS自带的防火墙,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那是一个打包配备行为。如果没有,就会让人挑毛病。
  陆领不相信有人敢惹伍月笙,心里断定是她早上起床气不顺拿人撒气,兀地感叹一句:“看来还真得自己买车。”
  伍月笙嘲笑他人穷志高:“一毛钱不赚还买车!卖器官啊?”
  陆领溶解她的尖酸:“卖器官也得买。你太不适合在公共场合活动了。”
  伍月笙不服:“我记得你好像因为干仗不能考研。”感情他是不能在公共场合被口气熏天的人占便宜了。
  陆领否认:“我是因为结婚才不考研了。”
  伍月笙哈哈干笑:“那你真JB伟大……”
  陆领上手捂住她没心没肺的笑,借这种动作不让自己又失控发火。随即意识到这动作很容易让伍月笙失控,捂她嘴的这只手前几天被咬的地方刚结痂,现在正痒痒着长肉,她再一口下去他非残了不可。赶紧收回弱势,抢白转移话题:“一哥们儿健身房开业,我去随礼。”
  伍月笙到底给他一拳才肯作罢,生硬地问:“跟我说干啥!”
  陆领理所当然地:“跟别人说不着。”
  伍月笙飞扬了眉毛,极至地刻薄:“跟我也说不着啊。”不是不稀罕她帮他平事儿吗?嘴贱!
  陆领神色黯下来:“别他妈一天到晚找干仗。”
  “一天到晚?”伍月笙气道:“我倒是想,得有这机会算。我以为人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可以算死亡了呢,想上你们家问问能不能领着遗产啥的。”
  陆领被她气得骨节嘎嘎响,不烦燥地拉扯着衣领透气。
  伍月笙痛快不少,欣赏他周身的蓝火苗,理着外套下摆,忽然发现那条松针脚织就的限量版围巾被刮绦了好几处,又怒起来。一把扯下,摇了车窗就要抛出去。
  被陆领及时抓住:“让我妈给你缝一缝。她毛衣什么的织得挺好。”
  伍月笙有点泄气:“那样了缝得上吗?”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卖的。难得淘着条百搭配饰,她很喜欢的。
  陆领检查这位险被遗弃的名牌,本来就是个大窟窿小眼的东西,揉成一把根本也看不出来啥。不过他老婆是个讲究人,说不要就是不肯要了。他倒无所谓,掸掸上面不存在的尘屑,收拢放在腿上:“那补好我留着戴了。”解下自己的围巾递给她。
  伍月笙审示一下颜色,扭头拒绝:“不搭我衣服。”
  陆领说你将就吧,比秃着脖子强。眼神里已有不悦,都几月份了还穿那么低领的,不由分说,胡乱给她缠上。
  伍月笙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说:“用不着这么上心好不好?我不是你媳妇儿。”她不稀罕这种小恩小惠,不用求着谁对她好。脖子上的力道陡地加大,勒得她直闷哼,两手使劲儿一推。陆领没怎么动,伍月笙抡了拳砸他:“滚!咱俩啥也不是。你他妈少在我跟前儿恶心我!”
  司机从内视镜惶恐地看着他们,这二位的体格,再闹得凶点儿还不得把他车顶掀了。
  伍月笙骨节支愣的拳头,毫不留情捶打下来,陆领也吃不消,攥住她,简短说道:“你撒泼也没用。结婚证上你自己签的字,现在说啥也不是就啥也不是了?”
  伍月笙嗤一声:“离。反正你不用人帮你平事儿!”
  她真是记仇!陆领气得想笑,告诉她:“你那本儿证叫你给撕了,今后离不离婚我说了算。”

  第三十二章
  伍月笙对陆领的话半信半疑,到公司整理采访稿时也频频走神。
  吴以添那边甩了几个大包袱,可看到流程编辑调版调得直揪头发,他自己也还是有点烦恼的。昨天那两个项目,虽然他说是让伍月笙作主,但一个是连签了多少期的重点客户,一个是大BOSS钦点,连他都衡量不出该给哪个发版,伍月笙要怎么处理?扭头看看,他的烦恼正叨根小烟卷儿对着电脑很快活地噼啪打字。
  “你冷啊三五?”这丫头在办公室里缠那么大一条围脖干什么?
  伍月笙态度良好地朝他笑:“跟你有关啊?”一说话震落烟灰,慢悠悠地低头吹键盘。
  吴以添眯着眼,怎么觉得这围脖在哪见过?走近来细看,却看见她屏幕上的稿子:“哟,发这个啦?”
  伍月笙不答他的废话,要是发别的,她编这个干什么。
  吴以添抠抠下巴:“那三号怎么办?”
  伍月笙敲完最后几个字,热键保存,帅气地推了键盘托,回头对主编笑:“下期再说。”
  吴以添研究她的语气,不像是破罐子破摔。但她哪儿来的自信确定人家三号不会发飙就此中断广告合同?“你昨儿跟他们老总谈的咋样?”
  伍月笙假状回忆:“很愉快。”李述听了情况说你如果为难,就不要勉强。到她这儿就理解成:“李总自己表示,三号港湾这个月要调动所有资源做一个网上评选,所以纸媒的宣传可以放到下期。”
  越是有活动才越需要全方位宣传,以吴以添多年的行业经验,这种说法当然不可能打发他。
  伍月笙佯怒,非得要她解释,听完了又不信。掐了烟,抱过一卷手纸去蹲厕所。
  估计从她这儿也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吴主编决定自己回办公室打电话问项目推广部。
  厕所大概刚被保洁收拾过,飘着剌鼻的84味儿,熏得伍月笙眼泪都下来了。在洗手池前遇到市场部一个业务经理,正对着镜子补妆。她看见伍月笙,拧回口红打招呼一一被吴以添带的,全公司上下都朝她叫三五:“听吴总说你昨天去三号那边儿采李述了。”
  伍月笙纳闷地洗着手:“去啦。”
  那业务神神秘秘:“他见你没什么奇怪反应吗?”
  伍月笙愕然:“什么意思?”
  “前阵子我跟谭总在一个公益晚宴上见过李述,携夫人出席的。真是绝了,我们都瞅着你跟李述他老婆长得特别像。”她把“特”字拉得很长,生怕降低了像的程度。
  伍月笙无聊笑笑:“都是俩眼睛一张嘴,谁跟谁不像啊?”
  业务经理急道:“你别不信。但我一眼看出那不是你,谭总不经常去你们部门儿,对你脸生,一劲儿问我:‘哎哎那不是吴以添的助理吗。’真像~我回来还跟吴总说呢,他说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到时候你千万跟他一起去啊。”
  伍月笙说:“那么像让他见识我不就得了。”心想吴总现在掰不开镊子窝火着呢,还能有功夫去研究这种屁事儿!再说她自己,好不容易编完了稿,清醒的头脑比较适合去想一些有意义的事。
  早上陆领的说法不太合逻辑。但那小子又不可能有智慧编出这种程度的谎话,瞬息联想到一个精于各种行骗技巧的人,疑惑渐渐形成:莫非说陆领消失的这几天,跑立北县取经去了?摸出手机,头一回拨电话的动作有点犹豫。
  陆领电话接得也很慢。在伍月笙耐心用尽快挂机的时候,听筒里一片嘈杂,陆领问:“干啥?……操,别他妈瞎闹。我媳妇儿。”爆起一阵气势强大的起哄声。
  伍月笙顿时忘了打电话给他的目的,讶然问道:“喝啦?”
  陆领点头:“嗯嗯嗯,让这伙孙子给扣下了。你下班来接我吧。”
  伍月笙看看手表,这才过午休时间,扯什么下班?“等你明天醒酒再说吧。”
  陆领呆住,眼前这群人起哄架秧纷纷嚷着要看活的,电话里已是嘟嘟挂线的急音儿。
  在场唯一见过伍月笙的埋伏,一看陆领的大青脸,就差不多猜出咋回事儿了,沉着嗓子张罗:“别、别没溜儿,人家还上班呢,都他妈、跟你们一样臭盲流子呐?”
  有人抗议:“我们也请假过来的啊。海子,你这日子挑得不对噢。”
  东道主郭海搭着老婆肩膀,颇无奈地说:“我老丈母娘给算的日子,今儿就让哥儿几个来捧捧场,真玩的话改天咱再张罗。”
  从靶心位置被转移的陆领,一点也不领埋伏的解围情,反而揪他的字眼:“凭啥不上班就是盲流子!”
  埋伏贴了个冷屁股,只说:“嘿,比喻,比喻。”
  不是他脾气好,而是为了收拾自己闯的祸。今天他开车把苏亮送上班了才过来,到的时候,男男女女已经齐齐码了两大桌子。竟然看到陆领也在场。陆领是个公认的“会儿”,无论什么人都能交往到一块儿去。今天借开业张罗哥儿几个聚会的郭海,本来是埋伏的高中同学,三来两往不怎么也跟陆领单线搭上了。屋里这些人有几个连埋伏都叫不出来名儿的,居然莫名其妙地跟陆领都很熟。
  听吴以添说六零结婚证都领了,就差选日子拜堂。所以一阵儿没见面,埋伏还以为他让三五那头母豹子咬死了,着面了忙不迭揶揄他。哪知道才问一句六零没带媳妇儿来啊,就弄炸了庙。陆领还在傻乐,满屋子眼睛都把他瞄住了。
  这些很久没有乐子的闲人一听:六零出了这种事儿都没跟大伙言语!
  陆领瞧他们的反应,很是惊讶,埋伏这解说员的嘴,没把他的事说出去?
  陆领的这种以主观判断他人行为的行为,忽略了两件事:首先,埋伏根本搞不清陆领的朋友圈,就连今天在郭海这儿见到他都感到意外。第二,素有“史上最慢前锋”之称的埋伏,芳龄已达三十又三,眼下正奔着成家使劲儿呢,连自己的夜店都不待太晚,恨不能全天候守着美女苏亮,也是很久都没出来厮混了,根本没机会解说六零的感情生活。
  这样一来,对他的传播能力过于看好的陆领,很无心地违背了兄弟间“苟富贵,勿相忘”的不成文法则。众人皆指责他有喜不报,把他按住了猛灌酒,说啥让打电话把人叫来相相。埋伏知道伍月笙,那是不可能说叫就叫得来的主儿。嗑巴巴地打圆场,说今儿是海子买卖开张,改天再单黑六零吧。
  这郭海也是个精细鬼儿,一收着埋伏眼色就心明大概,接茬儿说:“就是就是,今天老子的局儿你们穷搅和别的干啥?成心拆台是吧?”一个两个踢过去,大部分都老实了,个个儿在心里猜着,究竟是怎么样个媳妇儿,让六零这号人物都不敢自作主张。
  这一疑问,在几小时之后,某些坚持跑完全天场的,有幸见识到答案。
  在这非节假日出来喝酒的,除了陆领这种无业的、埋伏这种自创业的,大半还是上着班,午饭后就陆续退了场。跟着玩到晚上的,又要考虑第二天上班,早早回去了。其实还有一些人,虽然也是打工的,但属于中高级管理层,能自己给自己的工作时间做主。吴以添就列属这一群体之中,而且这哥们很会搞气氛很能玩。赵海眼看着人丁越来越稀薄,正为自己没选好日子懊悔,听埋伏这么一说,赶紧催他打电话找人。陆领喊埋伏:“给伢锁也整来。”埋伏嘟囔:我是你们家使唤丫头啊。还是口齿不很俐落地负责给赵海凑台子。
  吴以添正召杂志部加班,确定最终上版稿件,接了埋伏电话,不动声色,没多久就散会。收拾完东西出办公室,伍月笙还没关电脑,慢条斯理点烟呢,他催促道:“快快,收拾!走。”
  伍月笙不知道他是叫她同行,瞅他着急赶场的模样:“又嫖去?”
  吴以添笑:“那我能领你吗?再说有六零在,我们都玩不到那么高层次的。”
  伍月笙小小诧异:“刚才是他电话?那你加小心了,白天他说喝多让我去接他,我没管,这又找上你了。”
  吴以添鬼祟地四下瞅一圈,同事们各自忙下班,没人注意这边,他双手撑在伍月笙桌子上,倾过身子小声问她:“哎,你真跟六零结婚了啊?”
  伍月笙纳闷地往后靠了靠:“反正证儿是领了。你贼眉鼠眼地干什么?”
  吴以添连连摇头:“咋看咋不像。”这俩人见面就掐,那可不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微微侧头,不着痕迹地瞄伍月笙肚子:“出啥事儿了吗?”
  伍月笙散了头发,叨着烟含糊说道:“你一会我自己问他吧。往哪边儿走?捎我一段。”
  吴以添说:“往哪捎你啊?一起吧,挺多人的,埋伏他们都在。这伙人都吵吵要看你呢。”
  伍月笙想说看我干啥啊,我跟他们也不熟。再一想白天给陆领打电话时,他那边男男女女的起哄声,明白他们是要看六零的媳妇儿。
  吴以添问:“你怕啥啊?”
  伍月笙本来也不怎么抗拒,听他这话忍不住挑眉:“你别将我。我还真没功夫搭理他那些驴马乱子。”
  吴以添暗暗叫苦,这丫头果然跟正常人思维不太一样。“得得得,你不去就算了,反正六零也没提把你领去,你真去了他整不好还得骂我。”
  伍月笙冷哼,跟在他身后出办公室,听见身后门禁落锁,心里也一咔哒:“主编?”她很认真地求教:“我问你一件事儿。”
  吴以添总觉得她这表情是要损人的表现,就很防备,装作没怎么在意地应了一声。
  伍月笙整理一下语序:“就是……结婚证没了一本,还能离婚吗?”

  第三十三章
  陆领听着洗手间里的呕吐声,靠在门上抠手掌外侧的硬痂,想起伍月笙咬人的兴奋劲儿,直打哆嗦。
  忽然一声惊呼:“天呐!”
  也许是酒精让人麻木,陆领对出现在面前的佟画并没太大反应。还是那副懒洋洋姿势,瞥了声源一眼,面色不佳。明知道他现在恨不得躲佟画,还把人带来,伢锁这小子胆越来越壮了。
  佟画远远看见陆领低头摆弄什么东西,很开心似的,悄悄靠近想看究竟。却是一圈初愈的伤疤,疮痂没长好,被强行抠落,露出一片肉粉色带血丝的新表皮。她看得心疼,捉住他仍在抠抠挠挠的手:“别揭了。这怎么弄的啊?”
  陆领看着她,也没隐瞒:“我媳妇儿咬的。”
  佟画目露气愤:“她怎么那么野蛮?”翻过他手看,好重一圈印子,也真有人类能咬得出这效果。
  陆领不太爱听,抽回手:“咬我怎么了?她咬别人我还不愿意。”
  佟画推他一下:“你行了吧六零?没人巴着你不放。”
  陆领不怕她缠他,只是一想到她会做出上门找伍月笙这种举动,就感到很闹心。他不愿意伍月笙背他的麻烦。他故意说是媳妇儿,佟画也一点都没意外,陆领心想三五的眼睛倒真像她妈说的那样毒,佟画果然已经知道他结婚了。
  佟画长长叹口气:“真不甘心!”她捶陆领,嚷着:“不甘心不甘心……”
  陆领吓得:“我靠,你疯啦!”
  吴以添载着临时变卦的伍月笙,进了KTV打听包厢位置,在电梯前看见张熟脸:“伢锁?”
  伢锁回头,龇牙一乐:“还以为你早就到了。”目光落在伍月笙身上,心说吴以添在哪儿认识这么多美女呢?
  吴以添不接受他如此平静的态度:“锁头锁头,你见了人就这反应吗?这可是六零都承认的美女。”
  伢锁在他猛飞眼儿地想起什么,细看伍月笙:很高的个子,有一头漂亮长发,眼睛镀了黑铬一般,在明亮的日光灯照射下闪着深幽的光一一“她戴的围脖……好像六零的。”
  吴以添被提醒:“对对对,上次赌球输给他的。”那次输了球,大夏天的六零那小子非抽疯黑他去买人家球队的围巾,之后也没见戴过。伢锁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怎么还被这丫头惦记着围上了。
  伢锁抿着嘴,眼珠转啊转:“六零他老婆?”
  吴以添点头:“恭喜你,答对了。”
  伍月笙对俩人把她当雕像一样讨论没反应,从进电梯就插着兜站在最里边,盯着上方指示灯出神。她在想一会儿陆领见了她会有什么反应,这也是她又改主意来的原因。
  电梯门一开,直接就看见站在走廊的陆领。还有一个背影对着电梯里的三人。半长的皮质风衣,黑色LEGGING配小马靴,让伍月笙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那头浅咖色及肩发。陆领不知道说了什么,表情是一贯的没耐心,转身要进包厢,被拽住……伢锁看这一幕发愣,吴以添却笑着开口:“我说蒋……”
  伍月笙已大步走过去,抓着那把妖艳的头发把人扯过来,扬手劈下。对方吃痛地跌开。
  包厢门被拉开,爆起巨大的音乐声,冲出来个女的高叫:“蒋公子保留曲目!快一一怎么回事儿?”
  陆领呆望着伍月笙。
  伍月笙呆望着那个妩媚的男人……揉着被反作用力撞疼的拳头,与他下巴的亲密接触部位,好像还有胡茬儿刮过的感觉。咦?不是大头妹妹~
  郭海也跟出来:“蒋志你能不能别老是点完歌就……走……”啥情况啊这是?
  包厢有人隐隐觉察出门口的异常,木鸡越来越多。埋伏喝五迷三道地跟出来,扫一眼扶墙而立的蒋志,直接朝陆领扑去:“六六零六零,都是兄弟,别、别……有话好说。”虽然他看姓蒋的妖人也很不爽,总得给郭海面子。
  佟画双手捂在嘴上,两只眼睛瞪得竖起来。她进包厢就注意到有个男人跟自己的头发颜色造型类似,还直犯恶心。此刻可是庆幸不已。伍月笙对自己老公都能下那种力度开咬的,这一拳要是落到她脸上……
  除了伍月笙这个当事人,伢锁可以说是继佟画之后第二个搞清局面的。看见站在人群中的吓傻的小姑娘,伢锁很不忍:“画画怎么来了?”
  这句自言自语听进了吴以添耳朵,顿时解开了关键一结,他就说三五不可能飞醋吃到这种程度嘛。拍拍走过去:“没事儿没事儿。误会。”他用手肘拐拐恼怒的蒋志:“认倒霉吧蒋公子,谁让你缠着六零被人媳妇逮个现形。”
  于是大家也都明白过来,这是蒋志又被人错当成女人了。虽说自称艺术人的蒋公子那身打扮根本就是女装店卖的,但六零这媳妇儿脑袋热得也够快的,正脸都不看就动了手。瞧蒋志托着下巴说不出来话的模样,估计是挂钩被摘了。郭海上前和吴以添一起给他安下巴,兄弟们也都围过来笑着哄着和稀泥,活该蒋志平白挨了一拳。他倒也没生大气,只不过吴以添那蒙古大夫,一边接骨,一边笑得手抖,掰上掰下半天也没弄上,疼得他直抽筋,叫又不能叫,默默地淌着眼泪。以前他惹这种祸,都是害人家两口子回家干仗,头一回遭到上来就打他的,他觉得很点儿背,因为第一次就碰上个下手黑的,瞅这爆劲儿六零都够呛治得住。
  伍月笙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尴尬,被大家推推拉拉拥进了包厢,一时坐也不是,掉头走也不是。被冷落在门外的陆领,忽然发现走廊就剩伢锁和佟画,正相互说明现身于此的理由。原来佟画是刚被表姐叫来玩,不是跟伢锁来的。
  陆领也没对之前心里骂伢锁的事感到愧疚,丢下他们俩,走到伍月笙身边拉她坐下。大声训斥:“你打人打上瘾了是吧?”
  声音再大也没什么威力,音箱里连吼带嚎,好像动物世界歌厅版。
  伍月笙没吭声,往边上挪了挪,叠起腿顾盼周边,倔强地不肯看他,不肯认错。然而在吴以添和埋伏他们几个钦佩的眼神中,已经自觉承认这次是自己离谱,可也事出有因,那变态打扮成什么样不好,偏弄成童话那小狐狸样。
  陆领瞧着她直想乐,但蒋公子正在幽暗中哀怨地望着这边,他也不好露出太明显的喜悦表情,抓起伍月笙打人的左手看,骨节通红,她可真下力,陆领想起以前老妈常说他的话,笑着模仿:“拳头比脑袋大。”
  训人的时候切记严肃,否则被训的对象就会错认这是鼓励。
  伍月笙恢复了不在乎的神情,扭脸瞪他:“你一天怎么啥怪物都搭搁~”
  放眼看去,屋子里沸沸扬扬,喝酒唱歌的,三两成群,铃鼓沙锤迈克风满天飞,大孩小孩男女一窝疯。吴以添坐在小吧台上,给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家伙披八卦,大屏幕反光下,看得到他唾沫星儿乱溅。那群人在某一时刻会一齐用惊异的眼神看过来,迎上伍月笙视线,赶快蛐蛐碰头般跳开。
  伢锁和佟画进来时,豪华大包间已人满为患,点唱机前一个沙发坐了仨人,抱着迈克嘶叫。只有陆领两口子旁边相对松宽,故意制造出来的小空间让他们解决家庭纠纷。佟画犹豫了一下,伢锁推着她坐过去。
  陆领没看见他们,还在为刚才的一幕发笑,伍月笙当时的表情很难得,现在这样的也不常见。陆领又稀奇又喜欢,嘴上说热,帮她解围巾,以达到想对她动手动脚的目的。
  佟画已经没有心思眼气,她在选择坐的地儿一一伍月笙和陆领两边各有一个位置,她不敢接近伍月笙,但坐在陆领身边,会不会落得跟那蒋公子一样下场?
  伢锁明白佟画在想什么,在陆领身边坐下,推推他:“往那边点儿。”
  伍月笙也明白。
  他们三个都清楚,伍月笙是错把蒋志当成了佟画,但她这个失误,比不失误效果还好。
  伍月笙已经看到佟画不是跟伢锁来的,也相信不是陆领叫来的,可见这些人里有她的朋友。如果刚才真把佟画揍了,自己的立场就会很为难,就算陆领任性,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连交待的话都不用说一句。还有,刚才自己那一下子,蒋志都掉了下巴,伍月笙看着佟画,换成这只,掉的会不会是小瘦身子上的那个脑袋?
  三个人思维翻飞,只有陆领这个祸端异常迟钝。他就跟外人一样,以为伍月笙看见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发狂,美得不行。借着酒劲,不顾她的意愿把人连拖带抱地拉去看伤兵蒋志。
  佟画这才松口气,在伢锁身边坐下,贴近了他问:“伢锁哥你们是一起来吗?你早就见过她了吧?她真恐怖。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想起自己还去找过人家单挑,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伢锁耳畔暖风习习,烟酒气味里有佟画身上不知名的香水味,只感觉心猿不定,支支吾吾地竟没说出自己也是今天才见到伍月笙本尊。
  佟画见他不出声,像在自责,怕是自己太刁难了:“对啊,你说过六零他们认识就是因为打仗。六零怎么会喜欢她啊?两个人都那么冲,说话办事啊,脾气啊,什么什么都一样……”越说越没了底气。
  表姐过来让佟画点歌,知道伢锁是陆领的大学同学,又追问起佟画怎么认识陆领。佟画只说是以前同校的师哥。偷瞄小吧台前被人围住的伍月笙,站立的姿势很随意,手揣兜的模样酷酷的。她穿着长款的白色毛衣,包间的紫光灯一照,整个人都发亮。陆领坐在她手边的椅子上,托着下巴呆呼呼地听大家聊天,不怎么插话,一直在看他老婆。

  第三十四章
  散场时夜阑人静,几个开车来的也酒气熏天没法握方向盘了,合理搭配之后,各寻各的过夜地儿去。陆领一天喝下来,血管里全是二锅头,但神智还算清醒。就是忍不住对伍月笙拉拉扯扯。
  伍月笙也没功夫理他,她现在很乱,最近自己的行为反常。比方说今天错把蒋公子当成佟画打了。
  以前伍月笙也经常一个不高兴就耳光摔过去,但这次动手的理由就是越想越奇怪。佟画缠六零,与她有关是有关,但她的反应不该是生气。伍月笙这么想着,然而之后在洗手间碰到俏生生的佟画,仍然没什么好腔地告诉她:“离六零远点儿。”
  佟画自动娃娃一样点头:“嗯。”
  伍月笙怒,非常想质问她一副见鬼的表情给谁看。咬咬牙没发作,今天的乌龙摆得够大了。
  不过伍月笙事后想想,一次解决利索也好,免得等程元元出手,那可是个从来不懂用简单方法处理问题的人。当然伍月笙所谓的简单方法,大多是我国现行法律所不允许的。她对法律法规知之甚少,只觉得事情让她妈掺和进来会发展得很复杂。于是对今天的表现,不再做任何反省。
  陆领感到无趣,伍月笙从上车跟司机说完她家的地址之后,不管他在旁边说什么做什么,都冰着一张脸不吭声。陆领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来自己哪得罪了她,难道还是因为佟画的事儿生气?她也不是知道,他不想跟佟画绊着的,表现不够明显吗?
  伍月笙向车外看一眼,感觉车开好一阵子了,外头还是一样的路灯街景,也不知道到哪了。正想问陆领,一扭头,他黑头黑脸地亲上来,满嘴克罗那味道。伍月笙揪着他耳朵把人拉开,怒目而视:“你是不是给点儿脸了?”
  陆领咕嘟一声,退回去坐好,心想三五怎么睡美人似的,一亲就醒。
  伍月笙还瞪着眼,就见陆领已经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一点不像刚耍完流氓的人,怀疑他是迷迷糊糊睡毛了。
  陆领偷偷揉着耳朵,这死女的手劲儿真大。吴以添和海子他们都说,三五这种女人是艺术,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这话是说他是有艺术眼光的人吗?一提艺术这俩字儿,陆领就想起将艺术行为化的蒋公子,不禁吃吃发笑:“你真狠,三五,有一天我可能会死到你手里。”他说这话时仍眯着眼不看人,反正知道伍月笙会听见。
  伍月笙手撑着下巴望窗外,一本正经地说:“你轻点得瑟就能活下去。”
  陆领被噎个够呛,目露凶相要吃人。
  可他的食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北极星一样清楚却遥远。陆领找不到那双眼的焦距,莫名就很害怕,感觉这个模样出神的伍月笙,似乎随时就能化成一股烟,以后他找也找不着。他伸手绕过她的腰,伍月笙身子微僵。他抢着说:“抱一会儿。”
  声音低低的,伍月笙没反抗,任他抱过去,怪异地看他一眼。陆领枕着她肩膀,眉毛皱得很深,手臂收得很紧。摸摸额头,果然有温凉的细汗,伍月笙骂:“让你往死喝。”
  “喝不死。”陆领嘿嘿笑,见着好脸了,又往她怀里拱一拱:“三五啊,我是觉得你挺酷的。不过听别人说:你媳妇儿挺酷。咋听咋不像好话。”
  伍月笙皱一皱眉:“你别那么多贱毛病。”
  陆领应道:“嗯。”又仰了脸放肆要求:“那你能不能没事也笑一笑?”
  伍月笙不耐烦:“我是卖的啊?”
  陆领直起身:“你给个笑脸能怎么着?看人家姑娘一天都美滋滋的,你这脸拉的……”
  伍月笙斜睨着他:“不爱看别看。”
  “真他妈不讲理。”陆领再次印证了这事实。不再多做争取,低头恢复原来姿势贴着她。耳边突然细细一句一一
  “老公~~生气啦?”
  陆领骤然抬头,伍月笙灿烂到蚀骨化髓的笑容,简直让人浑身战栗。他连连苦笑:“就是建议。不强求。不强求……”
  伍月笙报复得逞地大笑。
  陆领的目光融化成一滩水,温和地盛在眼窝里:“好看。”几乎是没有意识地勾住她的脖子,将人压向自己,啄了一下:“三五,别和我离婚。”我不愿意。
  最后这句话,他没说,相信自恋症媳妇儿能听得出来。
  伍月笙只是唔一声,没再说话。意味不明地。
  闹铃响,伍月笙机械地爬起来,蹲马桶,刷牙,洗完脸,这才算醒,听见欢快的口哨声,想起来屋里还有个装醉赖在她家住了一宿的人。
  陆领光着膀子正在铺床,动作倒是麻利。
  伍月笙问他:“你起这早干啥?”
  陆领说:“我饿了。”看她正对着大衣镜挽头发,不悦地:“你总给头发盘起来干什么?”
  伍月笙左右照照,随口道:“跟我妈似的。”
  陆领习惯性地想接茬儿说我还是你爸呢,一想大清早的别找不自在了,去冰箱里翻吃的,很友好地问:“煮点粥你吃完再走吧。”
  伍月笙没领他情,警告道:“别祸害俺家米。”
  陆领被伤到自尊,把脸埋在冰箱里,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伍月笙看他嘿嘿直笑,穿了鞋拎过提包嘱咐:“愿意吃就自己在家鼓捣吧,别整着火了哦。我上班去了。”
  这什么语气啊!陆领磨牙,一翻白眼看见窗外红艳艳一朵花。开窗户拿进来,蔫得不像样了:“谁弄的?”
  伍月笙伸脖子看看,很深沉地说:“男人。”
  陆领不假思索:“那个骆驼?”
  伍月笙竖起大姆指夸赞完毕,又改成巴掌摇了摇,转身出门。没走多远被陆领追上来。
  “钥匙。”他伸手摊开,“我一会儿给你换灯管。”
  伍月笙对这个倒是真正放心,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他:“卫生间那灯管也一闪一闪的,你看看是不也坏了,一起都收拾了。”
  陆领说:“能对付就先对付两天吧。”
  这句话让伍月笙严重不满。她凭什么对付啊?就没想想人家凭什么给你收拾啊?她觉着能者多劳。再说陆领不收拾谁收拾?厨房灯本来就是他给拆下来的,理应弄好了才可以滚蛋。他却一声不响就失起踪来,她没追究他就不错了。
  伍月笙昨天就想问陆领这些天究竟死哪去了,可那人进了屋,倒头就开始假打呼噜,任你怎么沟通都无效。完全就是个耍赖的孩子。
  陆领卯起劲儿来,确实有股想到就做的孩子气。
  反正伍月笙是绝对想不到,在这短短几天里,陆领都干出了什么。
  她也没空去想,杂志到了流程后期,每个人处理的事情都一街筒子,再赶上个加塞儿找事给大伙分派的领导,不忙不可能。三号港湾的网络宣传活动,吴以添跟市场一部的总监去探风声,顺便把带回这消息的伍月笙也给捎去了。
  正逢午休,伍月笙建议:我们请李总吃牛排吧。吴以添同意,李述也没反对,只是坚持到了他的地盘他做东。吴以添便不好铺张,就近选间比较适合商务对话的饭店,用了顿工作餐。关于公事,李述的说辞也很公式,并没有因为伍月笙而关照什么。但吴以添仍瞧出来点儿端倪。
  回公司得着跟伍月笙单独相处了,贼溜溜起头:“我瞅三号那小老总看你眼神不对啊。 ”
  伍月笙轻嗤:“跟我说干屁!”
  吴以添点头:“也是,咱三五浑身正气,咱六零浑身火气,哪能允许旁枝末叶发生?”
  伍月笙递给他一根烟:“为自己受冷落找原因哪主编?”她坏笑:“真不好意思,我对你没兴趣跟结不结婚无关,就是压根儿没看上你这人。”
  吴以添骂—句:“你又没完没了……”心虚地踱回自己办公室了。
  伍月笙的稿子没大调整,早早就拿了样稿回家校字。大小屋灯火通明,卫生间还是那个坏灯管,忽明忽暗。陆领开完门,又忙不迭回到电脑前聚精会神。伍月笙只当他在玩游戏,抬脚踹踹他后背:“谁让你乱用我东西的?”
  陆领没还手,只骂她:“得瑟。整饭去。”
  伍月笙把眉挑得抬头纹都出来了:“哎一一呀?”她还没问他有家不回在这儿蝤着干啥呢,他倒指手画脚把自个儿当大人了。这一细看,见电脑屏幕上一串表格,不是微软的EXCEL那种,五颜六色的,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陆领一手敲键盘一手敲计算器,口中还念念有词。表情就跟打教主一样认真。伍月笙光脚站地上敬畏地看了半天:“这啥东西?”也没听着回答,撇撇嘴,抽了根烟去厨房弄食儿吃。
  打开冰箱门,一颗大头菜滴溜溜滚出来,伍月笙眼疾手快地接住,抬头看到各式生鲜不加任何分类地堆在冰箱里面。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哪来的,她没客气,把想吃的挑出来洗切下锅,一会儿功夫茶几上已摆出三四盘热菜。陆领仍自顾自地跟电脑恩爱着,对伍月笙制造出来的乒乒乓乓声也不予理睬。伍月笙把饭盛出来才招呼他:“啾啾啾。”
  陆领听懂令子了,说:“你先吃。”
  伍月笙敲饭碗:“不行噢!赶紧的。”解了围裙甩到一边,抬眼看他还没动作,调子直接就酸了:“怎么的还得喂到你嘴里啊!”
  陆领翻翻票子,还有不少,心想也不差这一会儿,欢呼一声“吃饭”,奔过来。有筷子不用,去碗柜里翻把汤匙,连饭带菜往嘴里扒拉。
  伍月笙谨慎地看着他,就等他吃呛了喷出饭粒儿来训他。
  不想陆领功夫相当好,塞圆了腮帮子嚼得很欢实。他知道三五根本就是好奇他到底在忙啥,偏偏死要面子不肯问,拿吃饭要台阶呢。
  伍月笙跟他眼神对上,嘲笑:“吃东西不咽下去,搁嘴里嚼啊嚼啊像老牛似的。”
  陆领一伸脖子,满口饭全吞下,拿水顺顺,揉着胃朝伍月笙乐,忽然惊讶:“哎?你会做饭啊?”
  伍月笙被问得口不择言:“那你吃的屎啊?”一碗饭擂进去了,竟然冒出来这种话,瞥了眼电脑上的数据,嘟囔:“也不捅鼓啥玩意神叨叨的。”
  陆领笑笑,解释:“我给我们系主任当学徒了。”
  伍月笙吓一跳:“代课?”他还不得跟学生干起来。
  陆领摇头:“她接私活,小的分给我。”
  伍月笙听不懂,想了想,才发现两人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陆领无语:“……”这种对话发生在一桌吃饭的夫妻之间好像有点奇怪。“你觉得我像学什么专业的?”
  伍月笙按逻辑猜测:“核武器开发?”
  陆领崩溃:“靠,不唠了,吃饭。”说不唠,自己又沉不住气,“你们当编辑的是不是都这个思路啊?”
  伍月笙急头败脸相:“那谁能猜出来!”
  用勺柄指着那组报表,陆领笑吟吟道:“会计。”

  第三十五章
  白天伍月笙上班,陆领在家做账,碰着不明白的就去学校找老师。伍月笙近两天都不忙,准时下班,炒菜做饭,吃完饭陆领继续开工,伍月笙看电视,调多大的声都干扰不着他。这份工是系主任给他联系的,替一个小公司做税表,赚得不多,全当上路练手,听他什么管理评估一套一套不像吹的,但伍月笙就奇怪他这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学什么财会。陆领说你别把出纳收银和财务混为一谈:“CPA就没几个女的,我们院八个博导七个是爷们儿,有什么好奇怪的。”伍月笙真是有点刮目相瞧的意思,一直以为这号人物只可能对NBA感兴趣,原来脑子里还有旁的东西。她光知道CPU,CPA是什么货?陆领得意地抠牙,告诉她,是很牛逼的货,万里挑不出一个来。联系他的专业,伍月笙估计是注册会计师。她是奇怪陆领学财会,倒没考虑男女,而是脾气的问题。在她印象里,会计都是很细心、很温和地每天摆弄各种小账。这暴碳儿和传统形象差太多了,感觉他像是那种一笔数对不上,就会将整本账放把火烧了,省得看了闹心的人。
  陆领研究她比乱账更难辩的表情,奇准地猜到她是在诋诲他人格。其实他也有一阵很搓火,别人一听他是学会计专业的,奸滑点儿的,把惊讶表情改成敬佩,说一句有发展。不懂好脸的,听完之后没笑背过气儿,也被陆领凿休克了。不过后来也习惯了,谁叫他自己当初报考的时候没概念,要不是实在不喜欢小孩子,让他去学幼师他都干。就照着这个模式用排除法选专业,不想当老师、也不适合搞研究,比较喜欢电脑游戏,想学计算机,被陆子鸣察觉给投了反对票。而且陆领高中学的还是文科……“最后我大哥建议让学财务管理,文理兼招。”他一想不外乎是这儿加加那减减的收支账,同意了。
  伍月笙听到这里很欣慰,有生之年还能见识到比她更马虎对待人生的人。“哪儿又整出个大哥?你们家不就你这么一独子吗?”
  陆领说:“是啊,他是我……”伍月笙哈哈笑起,他才知道被骂,反喷:“你才犊子~”打成一团。
  总体来说俩人尚算和平共处,伤亡达不到立案程度。晚上睡觉一张大床各占半边。但陆领常常过界,早上醒来都是抱在一起。伍月笙倒也泰然接受,因为天越来越冷了
  诡异平静的日子持续到周末晚上,饭碗一撂,陆领夹本杂志晃悠去卫生间,到门口还找揍地咧大嘴乐:“哟,知道我要大号,还点根儿熏香。”带上门一待就是半个小时。
  伍月笙心知他耍赖躲避洗碗,也懒得追究,好歹这小子也开始有点正事了。虽然是份临时工,倒也做得严肃认真。晚上她快睡着的时候,还能听见他小声打电话,请教账目的事。不过找他出去玩的也是不分黑白的打手机进来,一接就骂骂咧咧,两种态度迥异得就跟不是一人儿似的。正想着,手机又叫了,伍月笙抄来一看,是他家里打过来的。倒也没啥顾虑,直接就给接了起来。尽管谈不上明媒正娶,但总是盖章领了证儿的两口子,陆领在她这儿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陆妈妈听着不属于儿子的声音,默了一下:“三五?”估计也是再没其它女的敢接这电话。伍月笙叫了声妈,掌握不准友好度。陆妈妈那边听起来,这媳妇儿还梃知道紧张的。伍月笙这边抿嘴偷笑,三五是浑号儿,她这当婆婆的咋也瞎叫。陆妈妈可不知道那么多说头,只听陆领提到媳妇儿,一口一个三五,老太太都这么叫她也就当成是小名儿,跟着叫了。
  陆领脸色腊黄地从卫生间出来:“你整的他妈什么香?给我熏迷糊了……”转过来看见伍月笙拿着他的手机唠得一板一眼,闭嘴听了会儿,好像是大人打来的:“用我接吗?”
  伍月笙瞥他一眼,自顾应对:“行,他明儿一早就回。”
  陆领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我明天得去送报表。”
  伍月笙换个姿势,背对他,接着讲电话:“……嗯?不上班……行。那挂了。”手机扔到旁边,弹着烟灰,告诉陆领:“让你明天回家。”
  陆领把胳肢窝下的杂志抽出来,挨着她坐下:“上午我把活儿给人交了去,下午再说。”
  伍月笙点头,补充一句:“我跟你回去。”
  陆领想不动声色,嘴唇却不受控地横向伸展,惹得伍月笙在烟雾里狐疑地打量。他干脆笑出一声来掩饰:“嘿,干活儿。”身子又安回电脑前。
  伍月笙换了几个频道,没什么入眼的节目,索性瞅着陆领专心致志的背影发起呆来。她喜欢看人认真做事,更喜欢在人认真的时候捣乱。这空间里只不过两个人,自己却被忽视,感觉当然不是很好。六零好像有点近视,电脑前一坐,人都要钻进去了。她问他:“你是不是离屏幕太近了?”陆领恍若末闻。伍月笙微恼,窝在沙发上起义:“给我打会儿游戏,你都用好几天了。”
  陆领这才有反应:“我这正事儿么。等一会儿,马上完了。”
  她胡搅蛮缠:“不行!现在就得玩,不玩能死。”
  陆领回头瞪她,到底气短:“我钱儿到手了给你买好吃的。”
  假笑很不适合他的脸,伍月笙白眼:“不稀罕。”
  他胡乱许愿:“你稀罕啥买啥。”
  伍月笙也直歪得半条线挂不上:“我喜欢钱,你给我买点儿吧。”
  陆领知道被调戏了,不跟她一般见识,专注于自己的数字码。他这工种不比其它,分不得半厘心,出错了不但拿不着钱,整不好还得倒搭。这是他第一单生意,做砸的话以后都歇停了。
  伍月笙吃饱肚子思绪缓慢,人也犯懒,何况她没真想去动手抢机器,算计跟他斗嘴玩。结果铁拳砸上绵花肚,点不着火的时候真无聊,渐渐困倦。陆领以为那妞在沙发上睡着了,抽空一看,两只乌涂涂眼睛正不甘心地跟睡意挣扎,一眨一眨,模样甚是搞笑。他很坦率地笑了,也没多说,想尽快赶工把电脑让出来给她,一转椅子,手怦地磕在桌角上。
  伍月笙吓一跳,看他没事人儿似地收回手接着打字,好奇地问:“不疼吗?”好大一声
  陆领实话实说:“咋不疼呢?”
  伍月笙大笑:“那你还装镇定。搁我早骂起来了。”
  陆领说:“没空。”
  伍月笙笑够了,问:“你这么拼命干啥?我又不让你摊房租。还是你主动要交?”他还真是端得住,愣是没音儿,伍月笙走过去推那颗大头:“不吱声我当你默认了啊。”
  陆领烦燥地:“还他妈让不让人干点儿事业了?”
  伍月笙一推椅背,让错愕的陆领与她正面相对:“我他妈就是事业。”长腿一伸跨坐在他腿上,又正经又温柔地说:“要干干我。”
  陆领一怔,猛地点头,手臂合起,什么事业都滚一边去。
  伍月笙却跟头把式地翻开:“你这孩子咋这么冲动……”笑声震天,气得陆领上去就要把她撕巴撕巴喂鹰。眼瞅真要挨干了,门铃及时响起,伍月笙踹开他:“瞎闹个屁,整你事业去。”理理头发去开门,猫眼儿一看,低声惊呼。
  陆领还没从骚动中恢复,四仰八叉躺地上问:“谁呀?”
  伍月笙已经放人进屋,程元元顺嘴接道:“你老丈母娘。”轻佻地在伍月笙下巴上勾一下:“儿啊,想妈没?”手里一个旅行包递过去:“让公安局的看见了都得说我是倒私烟儿的。”
  伍月笙接过一掂,肯定是不在少数,欣赏老妈开门见山的赊贿方式,不过算账的事还是没忘摆出来:“哟,六零,你们家亲戚来了。”
  程元元对伍月笙记仇这一点实在是无招以克,踮脚在她脑门儿上拍一巴掌:“怎么的我得给你跪下啊?”
  伍月笙揉揉脑门儿,抗议地哼一声,算是顺梯子下来了。再鼓溜的球,时间长了也撒气儿。
  程元元兴冲冲地甩了两寸高跟鞋进屋:“唉呀俺姑爷子在这儿呐?劝动没?啥时回你们自己小家啊?”
  陆领一骨碌爬起来,不会给人偷使眼色的他,几乎逾越去捂丈母娘的嘴。“她说的我们家不是我家……”擅用行动解决问题的人,语言沟通总是相对弱一些。
  伍月笙再听不进别的话,接收到的讯息正在大脑中破解处理。
  程元元一来就惹祸,眼仁左右大辐度摆动,看看脸色不佳的六零,再看那只,更是山雨欲来状。完了!
  六零这拙小子,两天功夫能办完那么大的事,怎么就小一个礼拜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呢?
  
  第三十六章
  伍月笙真不敢相信,竟然连六零也敢算计她了。他对把她拐到他们家住的事,根本没死心,就像程元元从来不会放弃把她嫁出去一样。她问程元元:“我跟六零是不是在一个医院生的啊?你去查查,可能抱错了,你们俩才是亲娘俩吧!”说完夺门而出。陆领条件反射地拔脚就追。
  程元元则在心里哭得稀里哗啦:“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抱错了?她巴不得!生啥都比生这死丫头强。这哪是养女儿啊?供个祖宗也没这么难侍候吧?
  伍月笙一出门就被陆领抓住:“你这还得着了。动不动就走。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伍月笙挠他:“操,我凭他妈啥听你废屁啊!撒开我!”
  再容她拿他练下去,这死娘们儿都快成职业杀手了。陆领顾东顾不了西,脸躲开了,手背让她挠得火辣辣疼,怒火中烧,吼得却是:“不行走!”
  伍月笙恍然:“对啊,我靠,这是我家,我干嘛走?”在他还没有反应之前,转身回屋,防盗门重重落锁。
  锁不住陆领的拳打脚踢和咒骂连连。他力气比伍月笙大得多,从门反弹回来的力量自然也比伍月笙投诸他身上的大。难怪她坚持住自己家,办这种扫人出门的事多理直气壮啊!
  伍月笙看着眼睛乱转的程元元:“你要给开门,你俩就都出去。”
  程元元出离愤怒:“撵我啊?”
  伍月笙点头:“别说我没警告你。”
  陆领还在门外喊:“给我开门你听着没有伍月笙?”
  伍月笙二眉倒竖:“滚!”
  “妈的。”陆领最后攥满拳头砸一下,托咐道:“电脑给我存下盘!”安静下来听听,啥也听不见,气得又踹两脚,郁闷转出去,蹲在大门外揪蔫草,等伍月笙消气。他惦心电脑里那些没做完的报表,别忙了好几天,真当做练习题了,可还指着它换银子还账呢。意外发现一尊庞然大物在窗根下鬼鬼祟祟,火红玫瑰在门前灯照射下非常刺眼。陆领走过去,一把揪住这个对别人老婆做浪漫事的法国人:“她结婚了,我跟没跟你说过?”
  乔喜龙被吓着了,定睛一看是人类,松了口气,大方地打招呼:“HI~”
  陆领撤回手,推他后退了半步:“再在我们家外边晃悠,别说我报警给你遣送回法兰西。”
  后半句威胁乔喜龙听懂了:“我没做什么。”
  陆领眉梢窜火:“你还想再做点儿什么?这几点了你还整根儿花勾引别人媳妇儿。”
  乔喜龙转着那朵花,因为不能如期送出去,神情很郁卒:“平时没有这么晚。”
  陆领心说你还敢提平时,是不是逼着我给你结算总收益呢?一阵冷风吹透他的小T恤,适时地吹熄部分愤怒火苗。他算是明白了,这哥们儿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就是个绝无仅有的傻逼。陆领搓搓下巴:“那什么,你是不是在这小区住?”
  屋里面,程元元听见陆领的交待,看一眼电脑,已经屏保启动,也不知道要存什么。心里猜大概是他要进门的由头,劝伍月笙:“他弄什么东西呢,你先让人进来整完。”
  伍月笙青头铁脸的,重重坐到沙发上,点烟。
  这套词儿不管用,程元元再换别的:“这大冷天儿的,怎么也给他拿个外套出去。兜里也不知道揣没揣钱,挺老远的让他咋回家啊?”
  伍月笙笑得,岁数大的见了容易犯心梗:“哎呀你太不了解你女婿了,人跑完五公里还能打半场篮球呢,走回家有啥难度啊?我不没打折他腿吗?”
  程元元彻底没辙了,坐在沙发上唉声连连:“我一来,你俩就干仗。这算什么事儿啊。我不成搅仗精了……”
  伍月笙没气疯,不可能大逆不道得连这种话都顺着说,哼一声没言语。
  程元元揉着太阳穴:“你说你生的什么气吧?人想把你接他们家住,多大坏事儿吗?”
  烟雾喷吐,伍月笙跷着长腿,高昂下巴:“我就不去住!他们家要接受不了那就拉倒。正好谁也别给谁找不得劲儿。”
  程元元咬牙道:“你啊你,伍月笙,你真给我长脸!我算是教狗做人了。那跟老公公老婆婆住一起怎么就不得劲儿你了?哪家老人健在的媳妇儿不这样?啊,就你个性儿?”
  伍月笙还嘴:“那他就直说呗,要不捆了我硬拖过去,我也算把他当爷们儿。别他妈我说不去他不吭声,完了背后整事儿恶心我。我跟他过日子还是斗法啊?”
  “现在他不是跟你服软……”得,这话还是留着六零自己说吧,程元元挥手:“拉倒拉倒,你要不过就拉倒,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让你出门子了。”想到前些天突然跑到立北找她的陆领,那么犟一个大小子,居然被伍月笙折磨出一副沮丧相来。看得程元元当时就怒了,此刻回忆起来仍然为伍月笙说出那么没人性的话感到心寒。又骂了一会儿,怒气累加至喷礴势,指着眼前自以为是到了一定程度的女儿:“不你自己觉得你这是好好过日子呢是吧,伍月笙?”
  伍月笙沉默,她做事不顾别人眼光,不代表不明白别人眼光。结了婚,却还不搬到一起住,委实是件很让人指点的事。再说陆领家人认为她怀孕,想接去照顾,也是合情理的。可这也是正是伍月笙心里的芥蒂。
  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伪装成亲戚住到一起,是很麻烦,很别扭,然而时间长了总能够接受。大概是有了跟陆领一块生活的觉悟,所以这几天两人相处,伍月笙一点不方便的感觉都没有。尽管电脑长时间被陆领霸占,使她有些无聊。主要是他忙得没空理她,她又没有电脑,才会无聊。伍月笙也衡量过了,电脑不能帮她换灯泡买菜暖床,还是要六零划算,何况去了他家,他有自己的电脑,俩人都闲下来还可以联网打游戏。这样的日子想起来,竟然隐隐有点期盼。
  前提是,陆领不会等她几个月后生个孩子出来。
  这事儿还要瞒多久,还能瞒多久呢?陆妈妈陆奶奶那种关心,的确不是假的,但那是对陆领的孩子,不是对她。别说从来就没有这么个孩子,就算她撒谎说流产了,孩子没了,他们家人肯定还是要有想法。到那时候,如果都一屋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伍月笙自认受不了别人脸子。闹起来的话,才是真正没好日子过。
  一根烟抽到尽头,掐灭,伍月笙拿了茶几上车钥匙起身:“先让他回家去吧,你在这儿,本来也没他地儿住。”
  程元元满意地打蛇随棍上:“要不我早说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咋也两三居,来人有个住的地方啊,这你看看……唉?”对着空空的门外喊了两声六零,傻望伍月笙:“他还真走回去啦?”
  伍月笙夜里醒来,一摸鼻子,冻得冰凉。拿过手机看看时间,陆领就算走回家,这钟点也该到了,反正今儿天够冷的,他穿得可不多。活该,谁让王八蛋找淬!不过他应该不能彪到那种程度,打个车到家喊人出来给钱就是了……那模样回家,家里问起来怎么说呢?缺心眼儿的又不会编瞎话。也可能到附近哪个哥们儿家住了吧,他一天走到哪儿都能碰着认识人。
  胡乱想了下不知多久,蒙上头又睡着。
  早上被人推醒的,程元元睡意浓浓地嘟咕着:“这死孩子紧靠着我,热死了。”忽然笑了:“你怎么钻我被窝来了?”
  伍月笙迷糊地睁开眼,摸着自己被子钻进去,凉得打了个摆子,又回到程元元被窝里:“……好冷。”
  程元元笑着把她搂住:“抱抱我大宝贝。”
  伍月笙以鼻音抗议:“更冷了。”
  程元元掐她一把,拉好被子裹紧她:“你是不是被太薄了睡睡觉冷啊?半夜老往我这边挤。你们这楼,我估计一时半会儿给不了气儿。不知道那边儿是不是自供暖的……”
  伍月笙没好气儿:“哪边?”
  程元元嘻嘻一笑:“别冲我来。一会儿六零来了你俩接着打吧。”伸个懒腰坐起来,“床睡得腰好疼,这垫子不好,不合人体结构。”
  伍月笙嘀咕:“哎呀我妈,你幸好没生儿子。这你要当了老婆婆够儿媳妇儿受的,沙发硬床垫子软的,啥样的能侍候明白你啊。”
  程元元一下一下敲点她的头:“反正你这样的肯定不行!都几点了还在床上偎着,不赶紧起来收拾屋子做饭。”
  “这屋除了你没啥可收拾的。”
  “哎妈呀反教儿了你,说他妈谁呢?”
  闹够了,伍月笙也暖和了。程元元神采奕奕起床,翻衣柜看有没有她能穿的新衣服。伍月笙看看表,问她起来这么早干啥。程元元告诉她:会同学。伍月笙研究地盯着挡住妈妈的柜门:“好像你在本市唯一的同学,上个月也调到外地了。我记得你请人吃的铁板烧,还没少喝……”
  程元元探出脑袋,瞪圆眼睛,晃晃着脖子气人:“啊。又调回来啦。管着吗管着吗?”
  伍月笙低语:“一个屁俩谎儿。”翻个身困回笼觉。恍惚听到大门响,陆领和程元元说话的声音,没一会儿机箱风扇呜呜转,估计是又抠他那一堆乱票子了。
  又睡了有一个多钟头,总算补足觉了,侧过头,看见陆领在哗啦哗啦翻纸,自言自语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陆领不小心碰掉了什么东西,喀哒一声,下意识地回头往床上看。见人醒了,焦急地问:“看见我移动硬盘了吗?”
  伍月笙朝低音炮上明显多出来那一块儿努嘴:“它都看见你了。”
  陆领把数据库倒进硬盘,坐进椅子上交待行程:“我先把拿给教授看看,要是有问题,可能得耽误点儿时间调一调,才能交到人家公司。刚给我妈打电话了,说晚点儿再回去,她让你自己先去。你去吗?”
  伍月笙犹豫。
  陆领于是说:“等我回来一起去吧,实在不行明天再说。”
  伍月笙点点头。两人都没提昨晚的那一架,伍月笙心里冷哼,你不说,我也不先说,反正急的不是我。“啊,对了,你把我包拿来。”接过来掏出钱夹子,里面一沓百元大钞。
  陆领皱眉:“我靠,你带这些钱在身上再让人抢了。”
  伍月笙没理他,把钱抽出来数了数,留下几张,其它的递给陆领:“你出去先到对面建行,帮我把房租给房东打过去,省得我一会儿还得出去。我把账户发你手机上。”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陆领确认之后,扇着那沓钱,貌似随口地问道:“这是几个月的啊这么多?”
  伍月笙假装没看到他那一脸盘算,也不回答他的问话,只叮嘱他:“你先去银行啊,别揣着钱满街走,再得瑟没了。汇完告诉我,我给房东发短信。”
  陆领听得直不耐烦:“你把房东电话给我不就得了,我汇完直接告诉他。”
  伍月笙一琢磨也行,让他存下号码,又重复一遍先把钱存了。陆领很不愉快地应一声,手机钱包钥匙一古脑揣进衣兜里,拿起移动硬盘,一纸袋税票账本,四下看看还有什么应该带的东西。
  伍月笙起来洗漱,顺便把水箱里那些快腐烂的玫瑰抓出来让陆领出门扔了。
  陆领系好鞋带,看见她递过的败花,乐了:“嘿,我昨晚在家门口看见这骆驼了,跟上他们家住的。”
  伍月笙把眉毛挑得老高,满口牙膏含糊地夸奖他:“牛逼。”他都赶上吃百家饭的了。
  陆领很骄傲地咧着大嘴:“那你看看。”两手满满地开门,玫瑰花瓣被门锁挤掉了一地。
  伍月笙一手刷牙,一手替他把门打开,避着那些脏兮兮的花:“别蹭衣服上水啊。”
  陆领忽然站住了,肩膀倚着门板。
  伍月笙没法关门,疑惑地看他,以为又落了什么没拿。结果陆领歪着头,在她颧骨上啾地亲了一下,这才欣然憨笑地出门。
  一口牙膏沫呛进鼻腔,伍月笙剧烈地咳了起来:“小逼崽子……”

  第三十七章
  热水器里还有不少热水,程元元早上起来洗澡剩下的。伍月笙晚上洗过了,但看看水温表,别白烧了啊,脱下衣服来又洗一遍。足足半个多小时,水才凉下来。在水蒸气里有点低血糖,直洗得满眼小星星,边穿裕袍边抱怨程元元浪费电。出来昏沉沉地开橱柜找食,发现方便面一包也没有了,陆领白天在家,现成的饭不知道吃,专门祸害人的存粮。转去冰箱,找了些隔夜饭加热补充体力,把不能吃的连同吃不完的统统倒掉。吃饱喝足后,开始随机性大扫除,擦电脑,洗烟缸,衣服床单放进洗衣机。地板本来想多擦一遍,拖布拧干,想了想,还不知道能再住几天呢,甩到卫生间不管。卫生间的灯管真的坏了……难怪六零说先对付着用,原来是没有修的必要。
  躺在床上听着洗衣机的旋转声,伍月笙想,看来今天去陆家,也不是临时会餐了。六零这崽子竟然让人培养出躲事意识来!真是让人气不起来,又笑不出来。不过这种事不是躲就有用的,等他回来,伍月笙打算给他讲讲掩耳盗铃的故事。可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陆领也没回。程元元也没回来,还想着请她去做脸呢。伍月笙受够了在空屋子里等人,穿戴完毕,拿了手包一个人去美容院了,把原本打算花在程元元脸上的那一份也赏给自己。
  熏了一身葡萄柚精油味,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厨房窗子亮着,伍月笙嘿嘿坏笑,想着进屋要怎么损程元元,在外头嗖哒哒一天,到晚上连饭都没混上。进屋还不等出声,就听见陆领哼哼呀呀在唱歌,一会儿又变成同支曲调的口哨,伴着菜刀切菜板的叮叮当当。伍月笙心惊肉跳,抬头看着茶几上一盘子什么东西直冒白气,犹报一丝希望地喊:“妈?”人直接冲进厨房。
  口哨和切菜声顿时停止,陆领掐一把菜刀,正把一根葱碎尸万段。
  这是厨房,不是屠宰场。伍月笙嗖嗖冒冷汗:“把你能耐完了……”
  陆领很得意:“洗手吃饭。”
  伍月笙比较担心电饭锅,掀开看看,热腾腾一锅饭,也不知是干饭汤多了,还是煮粥水放少了,目测能吃,也没多说。自动地去接陆领手里的活儿,赶他去盛饭。大厨先生却不肯把劳动成果让给别人,用肘子挤开,把满满一捧葱末香菜末撒进锅里。伍月笙拿勺子捞锅里的东西:“牛肉?”片切得还挺薄,可惜没必要:“煮汤切什么片儿啊?”
  陆领嘿笑:“不用啊?我买的时候人家就切好的。”
  伍月笙细端详那肉的颜色:“你买的酱牛肉?”也好,不用担心煮不烂了,把火调小,看着水里翻滚的半锅绿叶:“可遭践这点儿玩意了。”
  陆领自信满满:“不能。”
  饭菜端进客厅,伍月笙这才看见茶几上那盘菜,卖相那叫一个恶心:“我的妈呀,讲究人儿看了都能吐出来。”西红柿炖鸡蛋?
  陆领把筷子递过去,对她嫌恶的目光并不恼,生气的是菜:“我炒鸡蛋怎么不成块儿?”
  他是先炒西红柿然后往里倒鸡蛋,遇着西红柿的热汁,全成蛋花了。伍月笙当然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偏偏没好心眼地告诉他:“手把儿问题。”
  陆领不疑有它,捧着饭碗催促:“吃吧,老子的处女宴。”夹了一块蛋花裹就的西红柿给她。
  伍月笙在等他老实交待。
  陆领挑眉毛:“你干什么?”
  伍月笙点点头:行,看你还能绷多久。低头吃菜,木须西红柿入口,只觉得从牙齿软到心里。
  陆领谨慎地盯着她:“不好吃啊?”
  伍月笙猛刨一大口饭混着菜咽下:“你炒菜自己不尝吗?”
  陆领听不出这话是夸是贬,连汤带水舀了一勺送进嘴,立即拉过纸篓吐出去:“什么柿子这么酸!”
  还怨上人柿子了。“你往里放啥了?”
  陆领喝水漱净嘴里的怪味:“油、盐、葱花、白糖、花椒面、鸡精。”想了想:“还有料酒。”
  伍月笙气得要死:“你整不明白就别放个四样儿齐!还料酒,料酒前儿就没了,你放的那是醋精!”
  陆领苦着脸把菜盘推到一边:“喝汤吧,汤我尝了,正常。”
  两口子泡汤饭对付一顿,陆领主动捡碗,伍月笙躺在沙发上平胃,问:“你一天就光是去交活儿了吗?”
  陆领答得有点迟疑:“嗯。”
  伍月笙欠身看看他,得到一个欲盖弥彰的笑。她问:“钱给房东打过去了吗?”
  这回干脆开大水龙头哗啦哗刷碗,不吱声了。
  伍月笙享受地打着饭后的小盹,有种猫抓耗子的感觉。
  水声停了,陆领的脚步近了,什么东西放在她胸前。
  伍月笙一惊,睁开眼,看见个精致的购物纸袋。按倒了掏出一条围巾来一一虽然款式颜色有些微差别,却是跟她上次在公车上打仗刮坏的那条同一牌子。她起来到镜子前围好,满意地照着,嘴里仍然没什么好话:“点灯熬油整那俩钱儿,一招得瑟没了吧?”这牌子东西挺贵的,她自己都没舍得买,之前那条还是程元元给花的钱。
  陆领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扶手上抽烟:“花自己媳妇儿身上算什么得瑟。”半眯着眼看她把那一条围巾系出好几种花样。
  伍月笙笑起来:“你这还没挣多钱呢,说话底气都足了。”走过去用围巾蹭他的脸:“说吧,这么孝顺干什么?”
  陆领仰头看她:“你猜着了吧?”不闪躲她的戏弄,脸上痒痒,心里也痒痒的。
  伍月笙收回手:“你把钱丢了?”
  陆领不语,笑得很诡异。
  她伸手掐住他脖子:“靠,那你可得赔我。”
  陆领说:“赔赔赔。”伸手把人拉到他腿上坐下,仔细闻她身上散出来的那种浓随香气:“又抹什么了啊?”
  伍月笙拢着围巾:“加小心烟头烫着我。”
  陆领固执地问:“你怎么这么香?白天去哪了?”
  伍月笙邪笑:“你要身上有香味我审审还行。我香还不是正常的?做美容去了。”摸摸经两个小时洗出来的脸,触感就跟心情一样好。她愉快地问:“你呢?都干了什么勾当?”
  陆领横出一臂护在胸前:“我把这房子给你退了。”
  伍月笙只是笑:“完了呢?我住哪?”
  陆领嘟囔:“不那么乐好吗?怪吓人的。”
  伍月笙倏地站起来,言语讥诮:“别整得你多怕我似的。”
  陆领闷头抽烟:“你就那么不想跟我一起住?那干嘛同意结婚?”
  伍月笙这个坏人,其实很擅长捏软柿子,可陆领这副模样,她看入了眼,有一种怅怅的难过,还是比较习惯跟她喷火互烧的对手。冷不防他换了战略,她竟无言以对,又不甘心被他一招击毙,两片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恶毒到连自己也震惊:“我让你犯贱非得娶的啊?”
  陆领一头短发直冒烟,怒火熏红的双眼暴睁:“我非得要娶?靠,我犯贱……”
  伍月笙话出即悔,又吞不回来,破罐子破摔,一脸漠然地抓过烟盒火机,扭身坐到沙发上点燃:“反正结婚证就一本在你那儿了,你想离就离吧。”
  陆领感觉自己就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从面子到里子,不可抑制地自我烧毁。而伍月笙仍嫌不够热烈,不停的煽火助燃,欣赏惨状为乐。这女人是个冰坨子,只照得出人,不往心里装。陆领承认他犯贱,从一开始程元元就说得明白,伍月笙没心没肺。是他非要觉得那冰里有肉,一步步贴过去,越近越透心凉,凉得四肢百骸都伸展不动。一回又一回被冻伤,体无完肤了还想,再抱她一会儿,可能就化成水了。偏偏这头一次,他就遇上块万年寒冰,焐到死了,她都化不开,融不透。
  那种对离婚简直迫不及待的态度,让陆领终于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你就不能想着我点儿,什么事儿都我可着你方便!不愿意撒谎说孩子流产,我替你兜着,我他妈自己造谣骗我自己家人儿。不愿意搬我们家住,我也商量家里可着你来。我让你行,我该你的,伍月笙,谁让我看上你。有个性你冲我来,少动不动拿离婚说事儿。两家大人不能给咱俩这么折腾,你也差不多耍够了吧?还想怎么地啊?全跪你跟前儿求着是吗?”他抓住她肩膀,用力捏,想把她捏成碎冰渣,“你给我听着:不可能!我们家没人欠你,你妈也不欠你。”
  伍月笙几乎没怎么听懂,只有一句。我看上你。而不是,你是我媳妇儿。她盯着他刷火的眼瞳,问:“那你还要我吗?”狼爪子掐得死紧,可是由于对即将得到的答案的不确定,她紧张得感觉不到疼。
  两只黑眼仁晕着一汪水,在白眼仁里轻晃,明知道是错觉,陆领仍然害怕里面的水气溢出。手掌一滑,抵住她的背将人压向自己:“你让我多神气一会儿不行吗?直接就问这么节骨儿的问题……”

  第三十八章
  伍月笙被陆领抱在怀里,怔怔一会儿,才伸手圈住他的腰,闷声闷气嘟囔:“哪句话说得不好听,你骂回来不就得了。还扯上大人,什么他妈欠不欠的……”
  陆领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盛怒之下都说了什么,反正三五有把任何人逼到口不择言的本事,他说不过她,又打不得,干脆抱得喷香满怀什么也不做。
  侧脸靠在他肩头,盯着指间明灭变短的“555”,灰落烟升,醇和的香气燎烧。伍月笙想问他:你跟你家里造什么谣了?商量家里可着她来,又是什么意思。不过等一会儿再问也行。
  她的身体里正有一种东西在星丝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伍月笙还没有想出来,门锁喀哒一声。
  程元元拔下钥匙进门,看到相对僵立的女儿女婿,两人面红耳赤,互相谁也不看谁,表情狼狈。“你俩又干起来了。”她叹着气:“这一天天的……”眼中流露出家长为儿女操心的无奈。
  但是符合以上症状的,除了吵架,还有难为情。而看惯龙虎斗的妈妈,已经忽略他们人类的感情。
  陆领把烧掉半个海棉蒂儿的烟掐灭,坐到沙发上,抓过水杯咕咚一口,结果是伍月笙早上冲的黑咖啡。冰凉的焦苦的液体,食道直接拒收,改走气管,呛得他眼睛充血。
  伍月笙骂:“靠,你喷我手机上了。”
  陆领痛苦地捂着嘴,冲到卫生间去处理衣襟上的污渍。
  伍月笙扯了一抽纸巾擦手机,仍在骂人:“二。”却是一脸笑吟吟。
  程元元费解地看着俩人的举动。她此刻的感觉,就像是在滚滚硝烟的战场上,迎来了祖国统一的消息,根本无法接受。
  伍月笙不敢让她多想:“你上哪儿会同学了才回来?”
  程元元愣了三分之一拍,扭头看看卫生间方向,小步快倒,蹿到伍月笙身边:“儿呀,你见着没?小木那个老婆,好像照着你找的……”
  伍月笙望着她的无敌的全能的所向披靡的妈:“原来你跑他那儿去了。”
  程元元犹自抚心:“可刺激死我了。尤其是看照片,一进门客厅挂那张结婚照,我都傻了。人媳妇儿就在旁边,我差点儿没说错话。”
  伍月笙漫不经心地插嘴:“只能怪你把我生得太普通了。”
  想到涉及自己的基因,程元元话锋立转:“不过还是没我儿漂亮,个子太矮了。不过李述也不高,太高的他还配不上。”
  伍月笙对老妈这种脑芯片高速旋转还不死机的本事很佩服,忍不住挑战:“六零也不高啊。”
  程元元瞪眼:“六零显个儿!”
  陆领从卫生间出来,听见那娘俩儿对他光明正大的讲究,递了个不友好的眼神,甩着手上的水珠弯腰把电脑打开了。
  程元元感叹:“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真想不到他能走到今天。”说起来倒是诚心替他高兴,“手里头好大一个楼盘呢,说是正在做二期。一期叫什么来着,也相当有名的。哎我这脑子,就在嘴边儿说不出来。”
  伍月笙说:“三号港湾。”严谨地给她转移着话题,“那不是他的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混得还不如你呢。你大小是老板,他再折腾也是一职业经理人。”
  陆领等待开机中被吸引了过来:“三号港湾?铁西那个啊?”
  程元元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吧,据说是挺有档次的楼盘么,你们本地人肯定都知道。”
  陆领不怎么突然来了兴致:“谁开发的啊?”脚底下一蹬,坐着椅子滑到茶几前:“七嫂你认识他们开发商啊?”
  伍月笙直觉地嘲笑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小样对地产还挺关注呢。
  程元元却被他的热衷弄了一愣,很快脸上现出一些惊慌:“你房子不是在那儿买的吧?”
  陆领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但程元元的模样还是让他有些不安地点头:“对啊……”
  程元元小声问伍月笙:“在那买房子,你没意见吗?”
  陆领请教业内人士:“那房子有问题?”
  业内人士仰头看他们:“什么房子?”
  整个屋子像一间桑拿房,每个人都是满头雾水。
  非主要当事人,总能早一步找出症结所在。“你还没告诉她房子的事。”程元元说这句话时直摇头。
  陆领也意外了:“你没跟她说吗?”
  伍月笙脑中一大堆疑似答案,她不知道相信哪个好。
  陆领直截了当告诉她:“我爸在三号港湾给咱俩买了一套房子,要不我干嘛把这房退了。”
  房子都退了,程元元打量这屋里的摆设,小姑爷子的行事速度委实值得表扬,怎么嘴就那么艮呢。
  伍月笙以眼观鼻,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难怪他要有那么大的怒火。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莫名地很想笑,伍月笙看到有人做了蠢事情,总是很想笑。
  陆领看不懂伍月笙这是啥反应,推她一把:“你是知道道还是不知道啊?”
  知女却莫若母,程元元捏捏伍月笙下巴:“还以为他要让你搬他家去是不是?拙丫头。”
  于是陆领也半懵半懂地明白伍月笙的愤怒来源何方了,很泄气自己的人格被怀疑:“切~你都说不去住了我还能硬给你绑过去啊?”
  程元元起哄:“啊,俺儿说了,你要真这么干,她还真把你当爷们儿。”
  伍月笙问:“什么时候买的?”
  陆领也没记具体日子,大概地答道:“买好几天了。”
  伍月笙似很庆幸地合起手膜拜他:“你爸果然有钱。”
  听着不像好话,陆领皱皱眉,也辩驳不出别的。
  程元元不甘示弱:“妈给你装修。”
  伍月笙看她一眼:“三号是全精装的。”
  程元元坚持:“刨了重装。”
  领抓着腮帮子看伍月笙对答如流,她好像很了解这个楼。打从他说买的是三号港湾,她们母女俩的反应都很奇怪:“这楼有什么问题吗?”
  程元元茸拉着眉毛:“楼本身肯定是不可能有问题了。人开发商自己都住着呢。”
  陆领眨着挺好看的一双眼睛,滑回电脑前去打反恐,为自己挑到了好房子而得意。
  程元元心说要坏,这是哪路神仙安排的呢?那俩人还凑到一个小区去住了。也不知道伍月笙现在对李述什么想法,以她那种我行我素的处事风格,如果愿意的话,她可不管别人结没结婚,自己结没结婚,照样跟小时候似的成天和李述在一起……那这两家可危险了。瞅瞅陆领,绝对不可能不理会的。跑去立北说是告状,“三五怎么这样”却是用疑惑而非抱怨的语气。伍月笙说不去他们家住,他就跟出来。
  伍月笙倒是满不在乎,喊那个已经化身为匪的:“玩一会儿就回去吧,俺家要关门睡觉了。你自己家没电脑啊……”
  陆领原本跟家人说,和伍月笙认识时间不长,虽然领了证,还是打算晚点儿再住一起去。
  陆子鸣对他的含糊其辞很不满:“我看人根本就是没想跟你过!你这是骗婚!”
  不知道应该感到欣慰还是窝火,他儿子居然用怀孕的借口骗女孩结婚。原因是酒醉做错事,想要负责,那女孩子反倒不肯,只好出此下策。简直是荒唐到家,婚姻大事弄得儿戏一般,偏偏这说词还让陆子鸣没法反驳。的确,做人要有担当,是陆子鸣的处世原则。换成是自己也会负责任,但这小子用的招术也未免太不正道了。
  听着丈夫数落儿子不是,陆妈妈不是滋味,她根本不相信陆领会撒这种谎。并且她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件事是那姑娘设计六零的。因此也没法以平常心来面对伍月笙。看似寡言乖巧,但第一次见面,就是以她儿媳妇的身份,可想而知是多么会自作主张不考虑大人意见的。再加上那一双眼睛转转的,看就是满肚子心眼儿。当时以为她有了陆领的孩子,木既成舟,老太太又一再叮嘱把水端平,她也不好多生是非。如今得知伍月笙没怀孕,也便没了顾虑,不客气地说:“都差点弄出孩子来,还有什么不能住—起的?”
  幸好陆子鸣一提这事儿就黑脸:“你儿子办的好事!”
  陆老太太倒是不着急不上火,只说:“这些事儿啊,咱几个知道就行了。六零说的不占理儿,再咋讲到底是两口子了,亲戚也都知道,哪能各过各呢?搁别人得咋想啊,你说是不是?再说她自个儿在这外地上班,现在这不是有家了吗?还租房子住干啥呀?你去跟她说说,搬过来。”
  陆妈妈看出门道:“是她自己不愿意来咱们家住吧?”
  六双眼睛一起看过来,陆领被当场猜穿,低头支支吾吾:“她住那地方上班近。”
  陆妈妈唉声叹气:“妈你说现在这孩子咋都这样?亚玲那媳妇儿不也是吗?说啥就不跟老婆婆一起过。”斜眼望着陆领,“那儿子就跟白养的一样。”
  陆子鸣咳一声:“说些没用的。”他倒是赞成年轻人独立生活,孩子要是一直在父母跟前,永远都长不大。何况这一家老老少少,各自作息就不同。好比说陆领,自从毕业后,没几天头半夜回家的,再轻手轻脚难免吵醒别人。起初陆子鸣还说他几句,后来也确实没理由要求他什么。陆领在学校的口碑极佳,好人缘是他的资本,陆子鸣也看出来了,这孩子不是做学问的料,不指望他会跟自己走一条路。而将来入了社会,这些人脉也许都用得着。所以并不妨碍他的朋友交往。
  现代社会,娶媳买房是普遍现象,四世同堂是旧黄历了。之前是情况特殊,以为有了小孩儿,才顺着老太太的提议把人接过来住到一起。既然不需要格外照顾,陆子鸣同意他们出去住。
  陆妈妈坚绝反对:“他们俩还都是孩子呢,单过哪行啊?”料定老太太喜欢热闹,又舍不得孙子,赶紧寻求增援:“妈你说呢?”
  陆老太太只是无比失望,换念一想,只要俩孩子能住到一起,在外边就在外边吧,等怀上了,再接回家里来养着,到那时他们应该说不出啥了。摸摸怀里的小花描,眼睛跟孙媳妇儿多像啊。将来小重孙儿也能这么漂亮吧?
  最终是三比一的表决结果,势单力薄的陆妈妈心里恼火,连买房子的事也赌气不跟着。当然谁也没想过陆领败家能力这么高,一个礼拜就把这几十万块彻底花掉。陆领找了一个房产经纪公司的朋友帮他选房子看合同,由于是全款,又不存在落户之类的附加条件,手续相对简单。几乎一切成定型的时候通知陆子鸣来买单。
  事后想起来,陆子鸣发现,陆领的人生大事,娶媳妇儿买房子、找工作,竟然一样都没让他过多操心。说草率也行,但实在很顺利。

  第三十九章
  搬家这天早上,收拾完毕,程元元无语地看着地上:“你这才过来住几个月啊?”来的时候就一小旅行包,现在这左一箱右一箱的衣服啊,怪不得一打电话这丫头就在逛街,看来每次没白逛。
  伍月笙坐在一边凉凉地抽烟:“我就说找搬家公司吧。”她自己有多少东西自己还不清楚吗?那俩人偏说不用,陆领还说大不了把他们家车也开来,俩车总能装得下了。瞧阵势也够呛,光是衣服就能塞一车,还有电脑呢,还有书呢……
  程元元掐着腰在那一堆箱子中间溜溜哒哒:“行啊,你现在这点儿了还上哪找搬家公司去?放假都忙。”抬头看看表:“六零咋还不来?”
  伍月笙说他得先把他们家人送去新楼,然后再拐过来。“你老实坐一会儿。”
  一句话把程元元的注意力转移,她打量一番伍月笙,休闲毛衣牛仔裤,平底帆布鞋,脂粉不施,头发也是胡乱掴着。虽然说一会儿免不了要搬东西折腾,但这身打扮也太不修边幅了。今天正好两家人口都到齐,还打算过去之后正式见个面,一起吃饭聊一下陆领和伍月笙的婚事呢。
  向来注重形象的伍月笙这回反倒不大在意了,搬到一半儿出汗了,她总不能再掏出小镜补妆吧?
  程元元又说:“你当人家长面儿不行抽烟!”
  伍月笙应一声。这倒不用教,六零都不在他爸面前抽烟,她当然也不会太造次。
  程元元点点头,绕到她身后把她头发散下来,用手抓了抓重新盘起,末了把簪子插好,长出一口气:“以后你们俩好好的,我也算能了一大桩心事。”碎碎念叨起来,不外乎教她以后怎么学乖。
  伍月笙忍不住插嘴:“你好像在立遗嘱。”
  程元元在她颈后狠掐一记:“小逼崽子。我当初怎么寻思把你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伍月笙单手揉着生疼的脖子,把她推开:“虽然我早就从身高及智商的遗传基因上怀疑过咱俩的血缘关系,不过冷不丁听你承认了,还是很受打击,去靠边儿,让我静一静。”
  程元元正要发必杀,手机响了,一看是萍萍的号,心里咯噔一下,这还不到十点呢……
  萍萍火急火燎地,一开口说是:“七嫂你赶紧回来看看吧,咱家出事了。”
  大清早的就有一伙人敲门进来点小姐,打扫卫生的说还没开门呢,这些人二话不说就掀了一张茶桌,根本就是故意找茬儿闹场。战况挺惨烈,大厅的背投给砸了,踹坏了几个包厢的门,门口灯箱也摔稀烂,110都招来了。程元元问伤着人没有。萍萍说他们没冲人来,服务生拦着的时候碰着点儿皮,不严重,但是这一闹,晚上肯定没法正常营业了。程元元松口气,大吼一声我操他妈,没再多废唇舌:“你们先拾掇着,等我回去。”变身亚马逊女战士,气汹汹披袍穿衣,准备上阵杀敌。不过也没忘了交待伍月笙,过会儿见到陆家人,先跟说一下家里出点事儿得回去,晚点儿她再打电话过去解释。
  车锁一开,伍月笙拉门坐了进去。
  程元元没功夫哄她,不容抗拒地赶人:“你别给我添乱。”
  伍月笙扣上安全带:“赶紧开车得了。”
  程元元急了,把钥匙一拔,塞到她手里:“要不你自己回去吧,我留下给你搬家。”
  伍月笙不受将,倾着身子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推她:“我开车,你太慢了。”人高马大的就要强行跨过去。头顶撞内视镜,鞋根刮手闸,车内怦怦做响。
  程元元生怕这跟头把式的再给方向盘砸歪了,推她坐回去:“从外边绕过来。”自己也开门下车,贼无奈地嘟囔:“这也不是谁是谁妈呢……”
  伍月笙见她妥协,立马乖乖照办。才一下去就听引擎哧儿一声,车门被关上并迅速落锁。白色小车扬张而去,伍月笙气得,捡了块石子儿撇过去。给程元元打手机,先听她骂:“你这孩子是不是虎?”伍月笙说一会儿就和六零跟上。程元元同女儿讲道理:“现在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呢,你们都跟过来干啥?”好说歹说,终于把伍月笙稳住,可也只是同意搬完家收拾利索了再回去。
  陆领来的时候,愣是费了点儿劲,才在沙发上那只皮箱后面发现伍月笙的两条长腿。另一位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七嫂呢?”拍拍手边的行李袋,没听见惨叫声。
  伍月笙说:“回立北了。帝豪让人砸了。”
  陆领大惊:“我靠,那你还在这儿待着。”
  伍月笙被拉起来,斜眼瞅着他,这上头秒数可倒跟自己是一家人。“你拽我干啥去?”
  陆领一脸怪异:“去看看咋回事儿啊。”
  伍月笙轻嗤:“你能看出来个屁。”
  陆领开始怀疑,她说的是真事儿,还是娘俩儿又因为什么杠起来了。
  伍月笙扯下他的手:“这买卖成天就这样,都习惯了。谁知道又哪个管不住自家老爷们儿的,雇人出气呗。让我妈先回去看看,过会儿我打电话问问哪个小姐到底什么情况。一窝蜂都回去了,你们家人再以为出啥大事儿了。”
  陆领衡量了一番:“真不回?”
  伍月笙摇头:“赶紧搬吧。都整上去,房东也差不多到了。”
  陆领一想,大白天的估计也不能怎么样。弯腰拎起皮箱:“好沉……什么玩意儿?”
  伍月笙推着几只整理箱在前面,回头冲他龇牙:“传家宝,压酸菜的石头。”忽然低声喃喃:“坏了。”茫然地转过身与陆领对视,没头没尾说道:“她那车开走了……”
  陆领望着他老婆满屋的家当:“拉两趟?”被鄙视。
  伍月笙绷着脸,准备翻小肠。陆领竖起手掌阻止她,掏手机拨了几个电话,没多久,很神奇地开来一辆12座的金杯海狮。跳下来的壮劳力见着陆领先擂一掌,怨他用车不早言语。陆领揉着肩膀头子给伍月笙介绍:“老毕。初中时候我们都校队的。这我媳妇儿。”
  那哥们儿手一滑,沉甸甸的塑料整理箱下坠,砸在脚背上,连惨叫声都没有。
  说是酒店式精装,毕竟精不到提箱入住。之前陆妈妈已经从卧室到厨房给选购了两茬基本生活用品,看着仍然太冷清。下午一家人从饭店出来,陆妈妈带陆领和伍月笙去了花鸟鱼市。老太太看一上午热闹有些乏了,陆子鸣让保姆打车陪她回家,自己则去新楼试试水电供给,又叫物业来扯了两条电话的分机线。
  看似简单,也忙和了整整一天,到底跟租的房子不同对待。送走爸妈,陆领感慨:“比我买个房子还费劲。”幸亏当初老妈没插手买房的事儿。
  伍月笙摆弄半天才整明白那N条弹簧舌的门锁,怨气颇重:“哪个傻逼设计选的锁。”
  客厅里堆满了没有拆箱整理的衣服,陆领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牢靠么。”
  伍月笙笑他外行:“门锁的保险系数与开关操作程序的复杂性压根儿没关系。”
  陆领坐在床沿,两手向后撑着身体,仰头打量那盏主灯,他怎么不记得那转圈儿还有六个小灯?
  伍月笙指着他晃动的两条腿笑:“脚不沾地儿。哈哈。”
  陆领死气败咧地:“腿儿短!”死样的老嫌他个儿矮。
  伍月笙在他身边坐下:“我意思是咱家床高,你看我也够不着地。”
  陆领翻翻眼睛,手一缩倒下去,拒绝再受她调戏。
  伍月笙敲敲他大腿:“去给这身儿皮扒了再往床上蹭。”
  陆领不爱动,耍赖:“你不也灰土土的。”
  伍月笙笑:“我没出你么大力啊。”
  真他妈无敌,偷懒的事儿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陆领无声地骂她,翻个身打算睡了。
  伍月笙警告他:“赶紧把衣服换了啊。别当我跟你唠嗑儿呢。”起身去挑战那些勉强扣上盖的箱子。
  收拾衣服对于有些女人来说,可算是一种消遣。想想这件和哪件能搭到一起,找出来试一试,再挑选些小配饰。偶尔也能翻出几件自己都遗忘的珍藏品,纳闷这衣服怎么还没扔掉,不过好像很衬新买的耳环……拥有伍月笙这种古怪记忆力的,叠着叠着会突然想到,哎?我上次在哪哪哪买的那件怎么没了?早上装它们的时候好像就没见着。仔细翻一通,找到了莫名欢快;找不着就想:肯定是程元元顺走了。
  陆领一觉悠醒,看见客厅灯还大亮着,伍月笙跪在数量壮观的衣物中,忽而娥眉紧锁,忽而展颜傻乐,忽然又百感交集状。
  伍月笙刚打开一个装着丝巾披肩的小盒子,感觉周边光线一暗。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显得非常高挑的陆领,正发呆地俯视她,灯光打在他上方,那头寸发直挺挺地竖立成一道轮廓完美的剪影。
  被强光刺激收缩的瞳孔,再聚焦到较暗的人脸上时,要有一个吸取足够光线以便于看清楚物体的放大过程,伍月笙下意识地抬手遮在眼睛上方。可还不等看清陆领的表情,他已经在她对面蹲下,刚睡醒的嗓子有点哑:“你不睡觉还捣腾什么呢?”
  伍月笙说:“给它们松松铺,这么压一宿都完了。”举起他送她的那条围巾,“你怎么知道是这牌子的?”
  陆领盯着围巾,像在思索她的问题。
  可他思索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伍月笙耐心耗光,靠了他一句,要把围巾收起。
  却被他拉住,连手一起。
  隔着蚕丝间羊毛的织物,他的手的热度,也像瀑布一样哗哗流淌。伍月笙一动不动地跪坐着,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惊人之举。
  陆领抽出围巾,原地坐了下来,围巾在手里摆弄。“你是不是惦记七嫂呢?”
  伍月笙直觉地摇头,然后看他一眼又说:“有点儿。刚才给阿淼打电话时候,她也在旁边呢,听着倒是没事儿了。”
  “嗯,”他诱导地追问:“不过呢?”
  伍月笙很自然接道:“不过帝豪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真很少有人敢上门这么作。客人喝多撒撒酒疯的倒是经常有。大清早就上门闹事,有多大仇咱就不知道了,纳闷哪儿来这么伙豹子胆儿?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犯着人来砸她?”
  陆领微侧过头:“很奇怪吗?你不是说有女人报复?也没什么敢不敢的吧?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他声音放低一些,“毕竟孤儿寡母……指望那些小姐,一个个是会勾人,掌权当官的也就是玩玩,谁还能关键时刻真站出来护着吗?我倒觉得你白天自己催眠的话有道理,这种买卖没人找事儿才奇怪。”
  伍月笙记得以前听吴以添说过,六零可一点儿都不笨,什么事他要用了心,也能玩得出诡计多端。当时她为吴大主编最后的那四个字喷饭了。后来慢慢了解的,也是这人虽然率性而为,并不缺心眼儿,到底是第一次见识他洋洋洒洒弄出这么一篇话来。伍月笙一时愣住了,看另一个人似的看他。
  以为说到她忌讳的话了,陆领眼神有点闪,沉默两秒,他把围巾绕到她脖子上:“算了,要真放心不下,我就回家取车送你回去看看。”

  第四十章
  伍月笙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不过她也不能做让程元元担心的事,类似于开夜车回家这种。
  陆领站起来,揉揉她的发旋:“去收拾一下,多穿点儿衣服。我先给我爸打个电话。”
  伍月笙埋头接着叠衣服:“别打了,不回去。”
  陆领让她少磨叽:“要走趁早,半夜可冷了。”
  伍月笙纠正:“这已经是半夜了。”
  陆领不听她的,跪在沙发扶手上扯过话机就拨号:“没事儿,我爸最近又跟人写书呢,这点儿估计不能睡。”
  伍月笙把一团衣服撇过去,砸在电话上:“我让你别折腾了你没听见是吧?”
  陆领想了想,电话扣上:“他车钥匙就在门口鞋柜上,要不咱俩直接回去拿也行,完了在原地儿给他压张小纸条。”
  第二天陆校长看到这纸条会是什么反应?要是程元元肯定是会连骂半小时不带重样的。再看陆领一本正经说得那个流畅,伍月笙噗哧一乐:“你干过。”
  陆领很坦诚地点头,把衣服拎过来扔回她那一堆里:“走吧。”伸手拉她。
  伍月笙刚一起来小腿有点麻,把重心交到他身上,轮着转两只脚踝。顺便表示自己开不了夜车,这五经半夜省亲的节目还是取消的好。陆领不以为然,就你会开车啊?伍月笙说忙一天了,你能再开好几个小时车啊?
  陆领梗着脖子:“能啊。”
  “你能我还信不着呢。”血液通畅了,伍月笙推开他,敲着肩膀往衣帽间走:“个儿不大,精气神儿还不小。”
  陆领从后面把她脖子勾住,证明自己肩膀比她高了不是一分半厘:“再他妈说我个儿矮废了你。”
  伍月笙吃吃笑:“你这可是睡醒了。”在他挽袖子露出的手臂上亲一下。他立即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比顶肘击颚好用多了。伍月笙转回来,手指轻揪他胸口的衣服,无比暧昧地问:“还有多余体力吗?”
  陆领挠着被她吻过的肌肤:“干什么?”
  食指勾住他领口,凑近了说:“出去转转。”
  陆领更喜欢用另一种方式消耗体力,婉拒她的提议:“外边可冷了,你得瑟感冒。”
  伍月笙视线在乱衣丛中搜巡,精准地一把捞出要找的那件风衣披上:“感冒了正好买罐头吃。”
  陆领不理解伍月笙那句话是什么逻辑,也不理解她三更半夜出来吃冰棋淋的行为。不过既然已经被连哄带吓拖进来店里了,他也不想那多废话,打着哈欠看她一勺接一勺地吃。
  解决了第二杯草莓圣代,伍月笙合起被冰得通红的指尖,放到嘴前呵气,无奈口腔温度也接近了零,呼出来全是冷风。抬头看热泪盈眶的陆领,一双手伸了过去。
  陆领握住那两只冰凉的爪子合起来,这才纳闷地问:“你烧心啊?”
  伍月笙摇头:“我就想吃草莓罐头,超市都关门了。整这个解解馋吧。”
  陆领听得直乐:“吃吧吃吧,还来不来一杯?难得有你馋的东西。”
  “其实我小时候可馋了,主要也是那几年没现在这么滋润,啥都吃不着,才见啥都想吃。”她的黑眼珠向右上方倾斜一下,又拉回视线放在被他握住的手上,“我妈抱我从我姥爷家搬出来,头几年,混得特惨。你想,她一毕业就生我了,之后就一直在家待着,啥也不会干,脾气还贼大,什么单位也干不长远,又拉不下脸朝我姥爷家要钱。差点儿没把我饿死,那时候我们俩,你都想像不到那日子,不该写入新社会历史。生存都没保障,还追求什么质量,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吃点儿好的。再就是有病的时候,她哄我吃药给我买罐头。我那时候小,看人家吃什么东西都好,但是不敢朝她要。大冬天的趁她不注意,穿线衣线裤跑院子里站着,想冻感冒了好吃罐头。”
  陆领搓着她的手,听得特别不舒服,忍不住骂:“二。”
  伍月笙很方便地曲起指头,“哧”,在他手背上弹奏出一个很疼的音符。
  陆领拍开她,后知后觉地说:“农夫与蛇。”
  蛇还没完全暖和,在伤处摸了摸以示歉意,又重新缠上去。
  她吃了那么多凉的,冻得这会儿鼻尖还红红的,陆领也知道她这种伤人行为属于潜意识,不多计较。
  不许别人说,可是伍月笙自己回忆起来也极其懊恼:“是挺二的。有一回整猛了,冻得太严重,半夜里发高烧,就那样还没忘了要好吃的呢,神智不清地要吃草莓罐头。我妈急得,连夜起来送我去医院。我家那早几年打车没这么方便,她是一路把我抱去的,抱一会儿,背一会儿,那小体格儿,过后连着好几天抬不起来胳膊。”
  十冬腊月的三更天,程元元抱着浑身滚烫的伍月笙,在雪夜里麻木地跑了七八里地。这个场景,像噩梦一样在母女两人的生活中都留下阴影,伍月笙忘不了在半昏半迷中听到那种比哭泣更无助的哀求:
  伍月笙别睡觉。
  好宝儿听妈话,别睡噢。
  伍月笙你不许睡着!
  陆领听不了这类桥段,像是为了成全哥哥放弃上学的连锁,可是起码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却没办法消除伍月笙记忆里的苦难,好在毕竟是记忆,消除不了,可也回不去的。陆领摸着她形状漂亮的指甲:“说实话,真挺佩服你妈。”
  伍月笙替程元元谦虚:“逼到那份儿上了么。那时候大夫都说再晚送来一会儿,人就烧傻了。”
  “我是说她一人带着你,还能张罗起这种买卖,还这么像样。搁你行吗?死性子客人都得让你骂跑。”
  伍月笙不服气:“她以前那样……还不如我呢,后来不是好些事儿经历过,硬是给磨圆滑了。我姥我姥爷都是高干,直接导致儿女啥也不用干。我妈更是,上边哥哥姐姐一大堆,她从小娇生惯养的,要不脾气能那么大么,跟人在外边弄出孩子了,还不行家里说。说严重就不在这家待了。”
  陆领插嘴:“那你还真随根儿。”
  伍月笙眯着眼睛,阴森森竖起左手五指给他看,透明甲油直反光。
  陆领不慌不忙把它们收拢:“你不也是一说就跑么!”
  可能是吃了太多冰的缘故,今天的伍月笙比较冷静,听着这话竟然少见地服软:“那我能怎么办?我妈说我我不能打,你我又打不过。”抽回手,把玩盛圣代的杯子,残留杯底的草莓汁和奶油寒意犹在。
  陆领嘟囔:“那也没少打。”
  敢抗议?伍月笙哼笑:“打得还是不多。”
  陆领摸出烟来,分她一根:“你就是一点小仇都得咬回来。帝豪出事,七嫂不让你回就对了,你制造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在行。”
  “算你猜着了。”伍月笙不觉得这是坏话。打火机啪嗒一声,把烟点燃。“要不咋说随着我的成长,越来越没人敢上帝豪闹事儿呢。”
  看她一脸的凶悍,陆领把要说的话在脑袋里包装了一下:“还是有人暗地里搭着帝豪吧?”
  对于帝豪唯我独尊的现象,像之前陆领说的那样,他有理由不相信是程元元一人所造。但这说出来可能涉及一些不太和谐的话题。听伍月笙提到过去的事,话里言间全是心疼,当然对把她妈逐出家门的姥爷心怀怨恨。并且据程元元观察,伍月笙对程老爷子的仇,并没有被时间的长河给冲淡,反正有点利滚利的意思。
  今天的伍月笙虽然很适合沟通,但并不代表百无禁忌。所以陆领难得地含蓄起来。可是话问完半天,伍月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仍旧是一只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下颌,另一只手夹着烟,指头拨弄着打火机凸轮。眼睛扑扇扇盯着偶尔蹿出的火星,嘴唇一字型,也看不出是对这种猜测无所谓,还是根本没听懂。
  陆领小溜地提示着:“我知道七嫂是个辣斥主儿,但是帝豪那种买卖,上头没疏通打点,不用人闹事,扫黄打非几次就黄铺了。她有什么能遮天的人脉罩着吧?”
  伍月笙知道他在影射什么人,只是不愿意承认。
  程元元跟家里闹掰的那年,抱着还不到两岁的伍月笙,一句不让地跟父亲对骂。程老爷子随手抄起把小茶壶掴过去。程元元一头的血,沿着脸侧滴到伍月笙脸上,成了伍月笙生命中的第一笔记忆。打那之后的好几年,伍月笙睡觉都不安稳,动不动就声嘶力竭地把自己从梦中喊醒。
  可是陆领的说法,她也否认不得:“那老头儿的账肯定有人买,不过我妈从来没张嘴求过他。”
  她知道就好,陆领也不想挑战极限。
  没逞想伍月笙不但听懂了他的话,就连他的用意也猜到一二:“我妈还给你派啥任务了?”
  陆领扬眉,僵硬地把惊讶转成费解。
  伍月笙也懒得看他不入流的演技,不太痛快地弹弹烟灰:“某些人,记吃不记打的,日子过好了,又忘了当初人怎么为难她的了。”程元元近两年经常旁敲侧击显露出归降的意思,自己不好意思提,把六零拖下水。
  陆领也不敢露出听明白的表情。
  伍月笙斜眼看他,倒也不怪这炮灰,不过为了让他以后能够慎重行事,有必要给讲讲自己立场:“我跟你说六零,他帮帝豪是应该的,不帮是没人性。我妈再怎么作,是他亲姑娘。我知道她偷着回去看他好几次了,不过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也不怕你把底儿给我交出去,我明白告诉你们,我姥爷死了我都不带去给他磕头的。”
  陆领立马缄口了,实际在他同意替丈母娘招安时,就被警告过,这任务有一定危险性。他不能让自己现在就阵亡,还有个更容易擦枪走火的话题他还没说呢。
  两人打车回家,陆领一直找适当机会开口,可伍月笙上了车就沉默,下了车更是迷糊,进屋冲了个澡就睡了。陆领之前眯了几个小时,后半夜一折腾就没什么睡意,而且肚子里有话没说出去,跟有屎不让拉一样让人坐卧不安。好不容易培养出困劲了,伍月笙夜来凉,越睡越往他怀里拱。陆领把人搂过来,一打眼又看见她腕上的纹身,怎么也躺不住了。爬起来打CS发泄,心不在焉地屡屡被爆头,不敢骂出声,咬着耳迈连接线看别人打,后来把线咬折了。
  伍月笙第二天起来,发现这个家闹耗子,一脚把业主踹醒了质问。
  天亮才躺下的陆领,刚刚入梦,怀揣着一颗手雷寻找那个数次透狙他的警,未果,藏身环境却被别人给投了雷,一阵激荡,醒了过来。伍月笙举着个破耳迈哇啦哇啦说的是啥他一句也没听清。
  伍月笙研究了半天被腰斩的尸体,单纯地发问:“你咋没电死呢?”然后又欲盖弥彰地:“我这一点儿诅咒的意思也没啊。”
  陆领可是听出很失望的意思,翻着一双呆滞的眼睛问她:“你恨我啊?”
  伍月笙脱口对上:“我爱你。”
  秋末冬初的早晨,寒霜降至这间卧房,满室肃清一一
  光顾着震惊于他眼睛里红血丝的数量了,嘴巴自动完成对话,根本没上脑。很世故很风情很敢说话很不要脸的伍月笙,说完这三个字,脸刷地红了,简直要逼退窗外那轮日头。
  陆领逐渐被哂化,缓缓地,用被子掩住大嘴,笑得滚来滚去。
  伍月笙拿着手包抽那人馅棉被卷:“要疯啊!要疯啊!”
  陆领嚯地从被子里蹿出来,把她结结实实抱了满怀压在床上。
  伍月笙捂着被他刮到的长耳环惊叫:“耳朵眼儿给我挣豁了小逼崽子!起来。”
  陆领以一个强奸犯的标准姿势要求自己,按住了受害人四肢,淫笑着往她的脸上亲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啄,啾啾声不绝于耳。
  伍月笙恼向怒,又笑得没力气挣扎,换美人计哄他:“起来起来,我要上班了。”靠,脸上这妆算是没法出去见人了。
  他又不上班,却被强行弄醒,怀着报复心的陆领才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三五,你这仨字儿说得真溜,这两天晚上趁我睡着了就偷着练吧?”
  伍月笙给他个迷乱的眼神:“自打遇见你,我天天都练。”
  陆领酸不过她,大笑着翻仰在床上,伸展身体,骨节咯咯响,胸口不出意料地遭受一击,夸张地痛呼。扭头看着去镜子前补妆的伍月笙,笑容收敛了点儿:“媳妇儿你这裙子是不是太短了?”都他妈几月份了还穿裙子。不过他偷看过伍月笙电脑里的照片,她冬夏都穿裙子,款式不同,却是清一色的膝盖以上,对那两条长腿非常自恋。
  伍月笙挽起头发,嘴里咬着簪子含糊地威胁:“我今天要迟到了,回来要你命。”
  陆领枕着双臂同她闲聊:“上次理税的那家让我今天去拿钱,回来给你买点什么啊?”
  伍月笙也没客气:“直接上钱儿吧。”
  陆领坚持:“买点啥吧。那围巾是我妈给你买的,我还没给你买过东西。”
  “谁说的?咱俩第一次上床那天你给我买过啤洒。”伍月笙有时间多磨蹭一会儿,这儿离公司近,闹钟还定的以前那个点,她起来早了。
  真应该学他的专业,记账太有一套了。陆领白她:“什么叫第一次?一共就那一次。”
  伍月笙听出一些欲求不满,挂着坏笑坐过去,蛊惑地俯视他:“那今天晚上第二次。噢?”
  陆领捏指节:“你是不不想上班了?”
  伍月笙笑着闪人,还是承受了挑战强者的下场。
  陆领如愿地把她吻老实,低声说:“晚上真来第二次吧。”
  伍月笙抱着他的脖子,啄他一下:“你求我!”
  陆领茸拉着眼睛:“嗯。”
  伍月笙不满意:“你得说出来。”
  陆领磨了磨牙,说:“求你。”
  伍月笙歪歪头:“那我考虑一下。”
  他忍着没掐死她,出言恐吓:“晚上不把你弄死到床上的!”松开她,挥挥手:“滚吧。”
  伍月笙嘻嘻嘻半天:“凭你那小茧蛹……”
  陆领彻底失控:“你想死是吧!!”手一伸捞了个空。
  伍月笙已经在冒犯他的同时,光脚溜出卧室,留下一串肆意变态的笑声:“晚上来接我哦!”
  陆领连连摇头:“这虎娘们儿。”再也憋不住笑起来,床头台灯罩跟着嗡嗡共振。

  第四十一章
  三号港湾位于铁西北路三号,距离伍月笙上班的地方只有十多分钟车程,这是陆领比较满意的一点。可他忽略了一件事,当时售楼所说的车程,是指开车。实际上他出了小区,转圈也找不着公交站点,估计伍月笙是打车上班的,回来还不定怎么损他。陆领很郁闷地站在道边儿抽烟,等待途经的公交车,以追寻车站。
  转角驶过来一辆银蓝色XC90,远比美人更能吸引男人肆无忌惮的目光,并且这车就瘫在陆领面前,便于他就近欣赏。原来不管多贵的车子,都是会爆胎的。
  车主下来看看唯一的看热闹者,绕过来踢了踢瘪瘪的车胎:“我以为能坚持进库呢?”
  敢情这哥们儿知道车胎撒气儿了。陆领扔了烟挽起袖子:“给你搭把手儿?”美人落难他不一定管,好车的便宜却还是很想占的。“跟哪儿扎的这是?”
  车主很无奈:“前边儿一大车落的混凝土方子,没躲开轧上去了。”
  陆领表示同情:“你没下车捡起来砸它?”
  车主喷笑:“马路中间儿呢。”脱下外套扔进车里,去拿备胎和工具:“不过这胎也到公里了。”整个换胎过程围绕这部价格不菲的SUV进行。拧完最后一个螺栓,车主道过谢,发动车子后,在窗口冲陆领摆摆手,油门一踩奔小区西门去了。
  陆领起早学完了雷锋,把找车站的事儿也忘了,直接拦了辆出租去收账。
  雇主是一个刚创业的小公司,老板对陆领相当客气,要不是靠熟人,他也请不到全国顶尖财经大学的毕业生来帮忙,因此在谈到请陆领来公司做专职财务的时候,开出的条件非常优渥。面对这条橄榄枝,陆领还是很想衔一口的,工资方面他倒没有太多概念,只是这些天同伍月笙住在一起,对规规矩矩上下班的生活有了一定向往。然而犹豫犹豫还是给谢绝了。他的专业是注会方向,学院的就业安排是各大会计师事务所,建议他们多接触一些案例,对考试比较有帮助。始终对他考研大业不放弃的老爸对此是深表赞成的,最重要的是大哥也是这个想法。连年登选国际金融财经人物风云榜上的陆家长孙,他的话在陆领看来才是最具实用性的。
  陆领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对方很能理解,又聊了一些企业建设初期的成本管理问题,时逢饭点却没尽兴,便张罗去吃东西。陆领也没推拖,他原本就是自来熟,何况早上伍月笙也没给他弄饭吃,
  这会儿胃里闹得正凶,大大方方地跟人出门下馆子。等电梯的时候,接到埋伏酒吧的电话,开口就急冲冲地:“你在哪儿呢?赶紧过来。”
  陆领骂一句:“往哪儿打呢?我六零。”
  “知道你是谁,我是伢锁,你快过来劝劝吧,埋伏要杀人,哥儿几个拦不住了。”电话那端异常嘈杂,间或爆出埋伏声嘶力竭的吼声。
  陆领想起来了,埋伏最近要扩店面,找了伢锁给他做预算,其实酒吧那烂账根本不用专人来理,埋伏自己记得门儿精,只不过他也想帮伢锁一把。这会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也没空多问,挂上电话,抱歉地同这边解释几句,匆匆赶去酒吧。
  还不到营业的时间,酒吧里头却开了锅似的沸沸扬扬。那胖子满脸胡须乱翘,双眼暴睁,手里一个半截的酒瓶嘴乱挥。这等杀伤性武器,加上其至尊的体型,几个服务生想拦又不太敢靠近,只在他转身之后把人往后拉,总算拖得住不让他出门。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扑愣着乱成一团。陆领进门看见就是这一派热血江湖场面,上前劈手抢了那溜尖的瓶嘴,给埋伏抢愣了,定睛一看是陆领,拉住他肩膀:“兄弟!来得正好,跟我去办了那逼养操的。”
  陆领拨开他的手,拧着两道浓眉问道:“这大白天的他跟谁喝的?”
  也没人敢搭茬儿。埋伏跺着脚:“行,我算他妈看出你们这一个个吊样了!妈了个逼的,一动真格儿的全蔫挺了。”
  陆领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头:“老埋你今儿说话挺顺溜啊。”说完自己噗地乐了,被伢锁在旁边用胳膊撞了撞,狠命打眼色。他看不明白,直接问正主儿:“到底咋回事儿埋伏?你搁自己店儿里扎扎乎乎的不让人笑话!”
  埋伏死死攥着两只拳头,瞪着小他几号的陆领,没有绝对把握能在他面前走出去,终于还是发泄成一声嘶吼,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他这一嗓子,粗砺得仿佛声带上锈。整个人就像掉进陷阱里的野兽,因为没有正面的撕杀,又绝望又不甘心。令人觉得,难受的不只是耳朵。
  弯下腰,推了他脑袋一下,陆领低骂:“别JB这怂样,什么情况你说,哥儿几个给你兜着呢。”
  埋伏仍然噙着头,胸膛激动得剧烈起伏,声音在他喉咙里费劲地挣脱出来:“六零你说对了,哥哥我他妈的,就是人家的笑话……”
  他始终没抬头,为一个女人,埋伏在兄弟面前抬不起头。
  埋伏在激情迪吧认识苏亮的时候,一打眼就知道她是坐台的。他早些年就是靠捣腾小姐起家的,玩了多少年的女人,见得多了那种裤子没提上就伸手要钱的。苏亮眼睛里的贪婪,瞒不过埋伏。但埋伏认了,她贪他什么,尽管拿去,他反正上头没老的要伺候,跟前儿也没小辈儿要养活,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她要衣服要车要房子,他给买,她说她妈病了,他三万五万的拿钱给治,她弟上学,他一把汇去四年的学费。他给她办公务员,落编制,初中都没念完的苏亮,穿得水光溜滑跟大学生和干部子弟们一起在机关上班,论穿戴,满办公室没人比她更像样。一件衣服刚买,看见单位有别人穿,肯定再不会穿第二回……埋伏说我知道咋回事,她是穷怕了。可哥们儿有钱,这辈子缺不着她,可着她败祸,哥们儿就是屎糊了眼偏看上她这个人啊。
  哪逞想他费了那么大心,这一点基本到不算是要求的回报,都捞不着。
  苏亮从上礼拜起没回过家,手机一打就挂,再打就关机。打她单位电话,同事说她出差了。埋伏什么都不想,白天在家睡觉,晚上来店里看生意,二十四小时开机等着。可她就硬是什么交待都没有,直到前天早上,埋伏一出家门,苏亮从他送她的那部大红车子里下来,穿着几千块的套装,长发顺溜溜地散在脑后。他们那个女副市长,也没这个范儿。车钥匙和房产证递过来,苏亮望着埋伏的眼神圣气凛然:“我不想再靠你活着了。办工作的钱,我慢慢还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埋伏真是没想到,他曾把无数良家妇女逼成婊子,这一回逆向操作,效果竟是出奇的好。他心想,就当把以前造的孽都补在这一个女人身上了吧。老天爷不是瞎的,他抽出空来总要收拾你。
  今天一早到店里,差一服务生去把车和房门钥匙给苏亮送去,那房子本来就是以她名字登记的。
  车开出去不到半小时,又开回来了,东西也没送出去,派去的人说:“拉倒吧,哥。那娘们儿不值当。”
  一辆奔驰送苏亮上班,那个牌照是属于本市某房产大鳄的,不少人都认识。
  埋伏点了点头,把烟掐灭,给苏亮打电话,打了几遍也不接,一棒小哈啤往手边立柱上敲掉了底,接下来就是陆领来时候看到的那一幕。
  陆领怔怔地听了,指间的烟灰积得老长,半晌才问埋伏:“你这酒瓶子,是要去扎谁?”
  伢锁气得:“你可别再跟着起哄了。”他是眼瞅着情况不好就给陆领打电话,却忘了陆领虽然能拦下埋伏,却不一定拦。这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吗?
  陆领接着问埋伏:“你要捅了那女的?”
  埋伏坐在沙发里,脸埋在掌中,声音冷静了不少:“别介,六零,我刚才他妈的气头上犯、犯虎了。”
  陆领把烟灰弹下去,露出比烟雾更模糊的神情:“她要躲你,干什么还在原来单位上班?不想接你电话,也不换手机号,让你一遍一遍打。脑缺儿啊?”
  “她是不想让现在那个冤大头知道她有要躲的人。”伍月笙说。
  陆领对这个答案失望透顶,踢着购物车上的辘轱骂骂咧咧。
  伍月笙在货架上挑选,也不忘损着他:“要不然是什么?那女的还给埋伏留念想?谁这么寻思才是脑缺儿。”
  脑缺儿很不乐意:“你应该知道那冤大头吧?是比埋伏年轻吗?”
  伍月笙嗤笑一声:“模样岁数什么什么的都是其次,主要是钱,要是不冲这一点,她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婊子。你不用瞪眼儿,再没有比这个词更恰当的了。你不想想,她为什么要上班?在家待不住,大可以上酒吧去帮忙,干什么非得让埋伏给她办进机关啊。有事业心?她用那粉饼儿,比普通科员一个月工资还高,开个马六招摇过市,生怕当不了出头鸟,事业单位可不是这么混的。”
  陆领听明白了:“她一开始就盘算拿埋伏当跳板了。”
  埋伏那种人也算是精,玩了一辈子鹰,反被鹰啄眼,只能说,自己愿意的。伍月笙可没功夫替他穷发愁,自己这儿还头大着呢。她和陆领被召回陆家吃饭,陆妈妈打电话让他们路过超市买点芥茉回来配虾吃。货架上这么多牌子,到底要选哪个好。“你们家平常吃哪种啊?”
  陆领还是刚知道芥茉有这么多牌子,他平时吃的都是倒进小碟里的,装模作样选了半天:“就是……那种绿的。”
  伍月笙一把抽下他手里的那一支:“废话,黑的是鞋油。”
  陆领嘿嘿笑:“白的是牙膏。”
  伍月笙左右看看,手里的芥茉挤出一点。
  陆领不安地看着她:“让人逮着给你扣押。”
  伍月笙举着手指给他:“尝尝是不是你家常吃的。”
  “我靠,不尝!”
  “那不行,我冒着被扣押的危险。”
  “就这个吧,芥茉除了辣还能尝出啥味儿来?”陆领用购物车隔开两人,把她推着往前走。佐料区就挨着冷藏区,促销人员在煮饺子供顾客免费试吃。
  陆领二话没说就要过去支持人家工作,被伍月笙给拉住了,指着促销旁边:“你看那是谁?”
  甜甜蜜蜜一对情侣,女的用牙签扎了个饺子,自己咬一口,点点头,喂给男的吃。两人吃完,拿了一袋边走边看。
  离得越来越近,陆领屈着眼睛才看清:“伢锁?那女的谁啊?”
  虽然做了公主卷,但那独特的浅咖啡色头发,伍月笙可是一眼就认出来:“说了你别哭啊,你可能和埋伏一样遭遇。不过你更惨,爱人竟然和你最好的兄弟搅扯不清。”
  陆领听不懂说的哪国话,却听到了佟画的怒气冲冲:“那女的可真不要脸,埋伏哥对她多好。”
  伍月笙心想,谁说女人守不住秘密,其实大秘密都是男人对女人说出来的,埋伏这点儿事,出不了明天就人尽皆知了。
  佟画还在义愤填鹰,伢锁已经看到陆领他们,脸色稍微有点变化。
  “你们俩……”要不是伍月笙之前的那番话,陆领一定会冒出“你们俩怎么在一起”这样的问题来。但伍月笙不知道这迟钝的家伙要说什么,提示性地在他后腰上捏了他一把。陆领痛得一躲,把话说完:“……怎么跑到这边儿来买东西?”
  佟画朝伍月笙露个略显僵硬的笑,仍然有点害怕她。
  伢锁则是根本笑不出来。
  陆领倒是没那么心思变化,问伢锁:“我走之后埋伏回家了吗?”
  伢锁摇摇头:“在小包间里躺着,估计也没睡着。”
  伍月笙说:“让他忧郁几天,什么年纪了还受那种女人的惑。”
  佟画脱口附和:“就是,那苏亮是个什么玩意儿啊。成天见我面儿唠的,除了化妆品就是衣服鞋子,不怎么骚好了。”她因为伢锁的缘故,近期在埋伏那儿待的时间长一些,与苏亮接触也相对较多,骂起来滔滔不绝的很是具体。
  “嗯。全身上下就自己最不值钱。”
  “还成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呢。你不知道她一去酒吧,皱皱个眉头,妈呀别人都是农村的,人家政府上班的,老高贵了。”
  “那你没问问她红头文件从头到尾能念全的有几份吗?”
  “切,她念全一份儿我吃一份。”
  陆领和伢锁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相互看一眼,追上去。
  伍月笙要买几个厨房的粘钩,佟画跟在一边,无目标地挑选着,嘴里仍在贬低着苏亮的不是,突然摸起一把最大号的剪刀咔咔空剪。伍月笙心动地看着她。佟画咬着牙:“她不最得意自己那头发吗?我给她绞了去。”
  不是花了她啊?跟自己预料的不一样,但也足够伍月笙眼发亮:“我知道那男的别墅在哪,六零你有苏亮号码吗?”
  陆领掏出手机:“有。”
  伢锁忍无可忍:“都给我消听会儿。”

  第四十二章
  从超市出来,陆领让伢锁和佟画去家里吃饭,不管伍月笙怎么暗示说“人买的饺子该化了”,他依旧很坚持。佟画又开始嘟囔:“六零总是爱热闹。”
  陆老太太也爱热闹,这会儿一桌多出来好几口人,老人家耳朵眼睛都不够使了。佟画名甜人甜嘴也甜,哄得陆妈妈牙都碰不到一起去嚼饭。陆子鸣同伢锁很熟,热络络讨论学院的事,比跟陆领更像亲爷儿俩。陆领和伍月笙则是有问有答,没问到头上就相对刨饭。老太太看着这两人,觉得很怪异,孙媳妇儿是向来话不多,六零怎么也跟着像莫不开一样。可看他们四个小年轻说说笑笑回来,又不像是闹别扭的样,老太太搞不懂,正想开口引话题,陆领碗筷一撂:“我吃完了。”抠着牙问伍月笙:“完事儿没?快点儿。”
  陆妈妈倒不高兴了:“你催的啥?谁都跟你一样吃饭像开抢似的。”
  陆领理直气壮地:“着急喂鱼。”
  陆老太太哄他:“晚一会儿喂饿不死。鱼没事儿。”
  陆领很认真地摇头:“我妈挑那条个儿太大,一天不喂都要吃人了。”
  陆子鸣置疑:“那鱼现在就吃了吗?龙鱼要困几天才能认食。”他以前养过几条不错的大金龙,后来邻居给老太太抱来只猫,只好把自己这点爱好给舍弃了。
  陆领很诧异:“还困几天?我看那二十多条红绿灯,让它吃得差不多了。”
  佟画噗地一笑:“六零你还养鱼。”
  伍月笙慢悠悠喝着汤,闻言嗯一声:“养得可好了。早一遍晚一遍看长没长大,就惦记要吃。”
  惹得满桌子都笑,陆领剜了她一眼:“听她放屁。”向家人辩解道:“才养两天我能现在就吃吗?”
  伢锁爆料:“以前我们寝室里人不在哪整了只鸡崽儿,养一个多月了。有天连锁过来,这俩人像疯了一样,到底给那鸡崽儿抓走,拿后边烤羊肉串的摊儿去烤吃了。吃完还拿个毛蛋回来扔床底下。我们同学开始找不着鸡,以为跑别的寝去了,也没当回事儿,后来扫除在床底下找着那毛蛋,还挺上火的,到花园刨个坑埋了。”
  佟画一口饭嚼着嚼着险些喷出来,侧过身子捂嘴咽下,跟着放肆地大笑开来。
  陆子鸣想笑又碍于校长面子:“净瞎闹……”
  陆妈妈警告道:“你少造祸那鱼啊六零,好几百一条不是给你吃的。”
  老太太也说:“你好好的,就当养养耐心烦儿。”
  伢锁敲着佟画的背:“别呛着。”
  陆领的耐心的确有待加强,听了几句就直嚷嚷:“好好养好好养。”顺势推推伍月笙手肘,“别吃了,回家喂鱼。死了拿你是问。”他本来是想赶紧吃完走人,反倒让他们给当成饭后茶漱起口来了。
  看他一顿饭吃得着急忙慌,伍月笙还当他是为埋伏的事儿窝火,帮陆妈妈收拾完厨房,两人早早回了家。陆领进门喂完鱼,电视打着,正是放了一半的北斗神拳,光脚丫子往沙发上一倒,舒服地叹个气:“还是自家好。”
  伍月笙笑骂:“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这么着就不把那儿当家了。”也习惯了他偶尔不太正常的举止,进卫生间插上热水器,卸下妆洗把脸,换了居家服出来。
  投入于动画片的陆领忽地低咒一句。
  伍月笙颇为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屏幕:希恩正将尤莉亚压在阳台上……前几天电脑被占用,她转看电视,对于追着的节目,难免关心剧中人物命运。看见那种暧昧的姿势,下意识地问:“把她办啦?”
  陆领翻白眼:“你说话能不能像个女人?”
  这话倒是让伍月笙想起一个足够女人的女人来,走到他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歪倚着另一组沙发脚,同他脸对脸地说了句体己话:“哎?你们家人儿倒是都挺喜欢童话的。”发出阵咭咭怪笑,茶几下面摸出烟和火机来。
  陆领被她坐下时的发梢扫到,顿时香风灌脑,一双眼睛缠住了她。
  卸下浓妆的伍月笙,娃娃脸上有着很明媚单纯的五官,但是为了追求所谓理想的妩媚,眉毛被她修得过细,衬不起下面那双眼。伍月笙的眼睛并不算特别大,但是黑眼仁很满,圆圆的盛在眼白里,是极度饱和的黑色。小孩儿才会有那么大那么深色的眼仁,成人长得这样,细看之下很诡异。偏偏伍月笙又坚持走成熟性感路线,拒不接受时下流行的透明妆,非要描得眉毛弯弯,画得眼线长长,口红在肉嘟嘟的桃花唇上涂得一丝不苟。那头直发,要么全散着,要么就全挽起,从不肯扎马尾,不愿意有任何孩子模样。
  伍月笙对那过于专注的目光也没留意,她拿佟画起了头儿,忙着拿话掖他,好瞧热闹:“看见童话跟伢锁在一起,你咋啥反应都没有?”
  “嗯?”陆领的视线始终胶着在她那两片张开合起的唇上,恍惚得不知所云:“我就对你有反应。”
  伍月笙笑容顿僵,半边眉毛因为这种太过露骨的性暗示而高高挑起。
  以小臂带动身体,陆领不顾那片呛人的二手烟雾,靠过去覆住她圆润的唇瓣,舌尖不费任何力气地探进了她原本就因错愕而分开的齿缝之间。
  伍月笙这才弄明白他吵着回家是什么原因,暗地里讥笑着这个毛燥鬼。可他趴在沙发上,那种使不出力气而若有若无的吻,搅得她心头痒痒。抬起一只手扶住他的脸,伍月笙主动勾住那条绕来绕去的舌头在唇齿间翻转。
  陆领受到鼓励,身体从沙发上挪下来,夺了她手里的烟摁灭,然后把茶几推远。伍月笙听见烟头遇水而熄的声音,怀疑他把烟扔进水杯里了,纳闷地离开他的唇要看情况,脸却被他强行扳住,再度认真严肃地对口腔展开侵略。
  这次与她距离可以完成刚才达不到的纵情,开始紊乱的气息缠绕在一起,多日的压抑瞬间解锢。
  急燥的进攻和纯粹的掠夺,倒是颇合陆领一贯的作风。伍月笙感觉神经在这种没什么章法的吮吸啃噬中变得敏感。这次没有酒精作祟,也没有混乱的孤独感,单是他粗糙的掌心配合烫人的嘴唇,制造引发她原始的情欲。伍月笙的瞳孔有一些湿气,仰头靠在沙发上,看见那头耸立的短发,在她胸前匍匐,膜拜状地游移亲吻。她将手臂环上去,他便受了指令一般吻上她的臂弯。被吻过的地方,再度寂寞地裸露于空中,有莫名轻微的刺痛。电视里健四郎的小罩衫再一次挣破,纠结的肌肉乍现,与她手掌摸索下的这一副相比,实为夸张得过份。陆领的身材算是好极了,他一点都不瘦,可是也找不出多余的肉。伍月笙脱着他的毛衣喃喃抱怨:“你要做不先把衣服换了,这个费劲。”
  忙于盘点美景的陆领,全副心智被剥离殆尽,有一句说一句地应道:“那多没深沉。”
  伍月笙这会儿不知道要笑了。她身体里有一团火,随着两人的坦裎相对越燃越烈,急于爆开。
  “够了。六零。”扶着他的腰,她迷迷糊糊地要求。话未落便被一股蛮力托起。
  他生涩而坚绝,进入的速度并不快,正好使她一点一点地感受存在,随之而来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她终于下意识地咒骂出声:“操……”手掌抵住他的胸口叫停。
  陆领不敢再前行,搂着她隐忍地还口:“你操什么操?”她的面色由红转白,一脑门的碎汗珠汇聚成流,小河一样下淌。他看得有些愧,半撑起身子,轻轻掀起她汗湿的发,在前额落下亲吻。“没事。”他哄著,抚摸她僵硬的脊背,“慢慢来。”
  疼痛稍缓,她再一次试探地迎合,忍受忍受,到眼前一片近乎昏迷的白光,结果是哆嗦地喘息,几乎失声:“不行。怎么这么疼?”
  他也不得其道,欲望未得以纾解,非常不舒服。更为难受的,是伍月笙逞强地纵容他的模样。
  她仰着脸,重复问问题:“怎么这么疼?”她不理解,这并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还有这种艰难阻碍。而陆领像个犯错的孩子,也不出声回答,也不抬头看她。
  明明什么也无法继续,仍然趴在她身上,满满地拥着她。
  伍月笙忍不住问:“你这样行吗?”
  他语焉不详地唔了一声,没有任何举动。
  她怀疑地滑下手摸摸,依然很精神抖擞。这伤身体吧?别再留下什么病根儿,她下半辈子怎么办?
  陆领冷不防被碰到,登时气结:“你干什么!”
  她无辜地眨着眼睛:“我帮你弄吧?”虽然她没经验,“你教我。”
  他也不想地拒绝:“去死。”光是看那张脸,好像个未成年人,可一说话却听得他面红耳臊。
  看出他的害羞,伍月笙反倒大方了:“那有什么啊?”两口子么,又不是外人,他还嫌她歪门邪道不成。好吧,她是歪门邪道,可正规渠道现在解决不了问题啊。
  陆领烦燥地拨开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那你怎么办?”真正让他难为情的是这句话。
  伍月笙仔细地看着他,欲望、不满、费解、歉意,门门种种,蛮复杂地交织在他眸子里,还有心疼。伍月笙想起刚才自己的那种疼,像是有什么器官受到了伤害,她其实也不知道里面构造如何,可是那种疼很蹊跷。却又不可怕,他进去,便是钻心地疼,也非撕裂感。
  她忽地直起腰来,在他防备的眼神中,从他的锁骨吻起。吻到陆领条件反射地想躲,低声直呼:“你疯了三五!”
  她嘿嘿笑,不着痕迹地打量两人的姿势,得意地宣称:“我要在上面。”
  这种情况,像是一张影牒,放了一半卡住了。她拉下重放,接下来,就是比较熟悉的剧情了。陆领愣了愣,一把掐住她:“折腾个屁啊。”
  男人和女人都是欲望的动物,火还烧着,一定要想法子熄灭,总不能等着它把什么都烧光。伍月笙也想要他,更想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这一次仍是疼,可她在上边,不允许他再退了。她抽搐着吸气,然而始终没有再遭遇之前的那种疼痛,随后的主导权,再次交还给他。
  比第一次还费周折的性爱,缤纷啊,彩花啊,她没见着。
  但是很舒服,那种边缘的感觉让人失神。
  这两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打了通关还是不死心,玩到半夜,各自都耗光了力气,也没讨着什么好处。陆领差点在浴缸里睡着,被伍月笙踹得一个激灵醒过来,抱起她回到床上。翻了两个身,陆领伸手让她枕过来,不安地问:“你好像又出血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伍月笙怒:“这会儿知道问了!刚才疯的时候想什么呢?”
  陆领无语:“还好没多少,咱家那地毯可贵了。”手臂又被她一口叨住。他咬紧了牙关,摸着她刚刚洗完的潮湿的发:“咬吧,咬吧,省得你赖账。”
  伍月笙收了口:“我什么时候赖你账?”
  陆领看看伤势,深度只及上次的三分之一:“谢谢义士口下留情。”
  伍月笙笑了笑,转过身背靠着他说话:“我刚才洗澡的时候想,为什么咱俩第二次反倒这么困难,可能因为第一次有思想准备。”
  陆领补充道:“还有上次你喝了酒。”他说到这里,神色黯下去。而伍月笙背对着他,没有看,只是听不见说话了,便好奇地想要回头看情况,却被他给固执地抱住,一点也动弹不得。陆领对着她后脑,说话时,嘴唇可以碰到她湿滑的发,她的洗发水含玫瑰香精,有催眠效果。他便可以借此蛊惑自己说出好久之前就该说她的话:“我有时候害怕你不记得,或者把我当成别人。”
  伍月笙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喝了酒。”
  伍月笙问:“为什么怕我不记得?”她推着他的手臂松开一些,扭着脸正视他:“怕我把你当成别人?”
  因为要你的是我。陆领说不出口。 “因为……好歹是我第一次啊,你要是当成了别人,我多冤。”
  伍月笙吃吃地笑起来:“好吧。”她说,也不深问。手指抚弄贴着她耳朵的他下巴上的硬胡茬儿。“你胡子怎么一天就钻出来了?是不是新陈代谢太旺盛?跟做太频了有关吧?难怪说纵欲过度不好。”

  第四十三章
  伍月笙困了,还很有形象意识地想,头发没吹干就躺下,不知道压成什么样,明天起来还要洗吧……
  闹铃没响她就醒过来,睁开眼正对着陆领一张放大的脸,大概是距离太近,清晰得有点陌生。太近了看东西很模糊的,何况认人都是凭整张脸,伍月笙的焦距落在他单个儿的五官上,越看越冒汗,只差惊骂一声坐起来。这人是谁啊?鼻子是这样的吗?嘴巴是这样的吗?幸好还有两道眉毛印象深刻,那是伍月笙的最爱。伍月笙一边羡慕,我要有这么浓的眉,真是什么形状都修得出来了,一边眯着眼想像这双眉修好后完整美好的模样。向后挪挪看他的脸型,头皮揪痛,这才看见一把头发被他像绷带一样缠在手里。
  凑近了一圈一圈摘下来,妈的,全成大卷了。瞬间起杀心,盯着近在咫尺的那截脖子开始咽口水。
  始作俑者什么都不知道,睡得那个安逸,他不知道有人对他的颈部大动脉产生了食欲。
  凸起的动脉摸起来,有着与其它部位不同的手感,软软的像是没有弹力,但这里面有新鲜的血流动,为强壮的心跳和声,你能感受到生命在睡眠中的平稳而有力……五指一张,伍月笙紧紧扼住他:“醒了就别装啊!”
  陆领连眼睛也顾不得睁开,一记老拳凿回:“南斗水鸟掌。”
  伍月笙挡住,十指尖尖去袭胸:“抓奶龙爪手。”
  陆领笑不可抑地把她抱进怀里,低头拱着她的发顶:“不是一个系统的,打不着。”愧对祖宗啊,他娶了一个女流氓。
  女流氓倒是很有时间观念,严格遵守公司作息,多一分钟不肯陪他耗,妆也没多化就上班去了。这让陆领很不解,前几天她还是九点上班,九点才起床,今天是怎么个情况突然变成好员工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爱思考的人,疑惑只维持到卫生间,就随着小便撒了出去,又回来补一个回笼觉。醒来容光焕发,换好衣服去教授介绍的事务所面试。临出门还喷了点儿伍月笙的免洗护发水,溅进眼睛,一路骂滋滋地流泪。
  伍月笙莫明其妙打喷嚏,想不到陆领头上,只心虚地认为是主编在骂她。她犯了个不小的错,上期加页做的那个项目,项目老总以前是某高等院校的讲师,后弃文从商,也搞起了房地产。伍月笙做的人物版,大标题“儒商某某的精品大宅情节”浓墨重彩的汉仪大黑粗体,印出来竟然是“懦商”一笔之误,差之千里啊。幸好此人也确实很儒很懦,并且与公司高层关系摆在那儿,没过多追究。只辛苦吴以添,被大老板叫去开了两个多小时会,出来脸跟硫磺一个色儿的。这事儿责编和校对都没好果子吃,吴以添昨天约了客户走得早,伍月笙已经做好今天挨刮的准备。一整天保持低调,以盆栽的方式存在,盼望被忽略,不过她也知道是妄想。
  吴以添跟电视部的在会议室里嘁嘁嚓嚓一上午,午饭功夫才一个个愁眉不展地散了。相关责任人等噤若寒蝉,莫敢观望,伍月笙费劲地撕着酸奶包装,没注意散会,直到身边突兀地一声:“中午就喝这玩意儿啦?”
  她吓了一跳,点头:“吃完饭了。这是零食。”
  吴以添很失望地:“哦,我还没吃呢。”
  伍月笙没听懂他什么意思,酸奶举过去:“要不给你?”
  “自个儿吃吧。”他心事重重地揉着胸口:“我这胃正酸着呢。”
  伍月笙听着话题不妙,也不敢搭茬儿。
  吴以添泛着胃酸,长叹一口气,转回办公室了。
  瞧这架势又不像是冲她叹的,伍月笙谨慎地斜眼看着,与校对目视:说你了吗?
  没啊。你呢?
  也没啊。
  揣着一肚子问号,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后来伍月笙才知道他是遇到更头疼的事,根本顾不过来训她。
  那是在几天之后,陆领突然问起老吴那厮忙什么玩起失踪来了。伍月笙也是见天难寻着人影,说不出问道,隐约觉得跟电视部的一个重点项目有关。陆领不管三七十一,连追几个电话把他叫到埋伏酒吧来。
  埋伏对于给苏亮做嫁衣这事儿,气愤自然是不难想像的,他要想报复,多的是手段,但若想挽回没丢到家的面子,就只有一种。历练远比他那张老脸更沧桑的埋伏,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面子,目前已恢复了酒吧一条街大流氓和情场游击战士的双重身份。见到吴以添,还能大声嚎气地调侃对方的忧郁:“咋咋了哥们儿,你媳妇儿也……跟人跑啦?”
  吴以添气得,又不能说太难听的话:“不想点儿好事。”
  陆领很支持埋伏:“你这脸色儿让人想好事儿太难了。”
  吴以添往沙发上一靠:“再难还有我现在难?三五知道吧?就是外斯坦小镇那模特的事儿。”
  伍月笙茫然。
  与她职责无关,吴以添也没怪她不关注,呷着酒抱怨:“给他们拍广告片要找一个模特。都找好几个了,开发商都不满意……”
  伍月笙打断他:“那片子还没找到人拍呐?郑总不说月底年会儿上当成果放吗?”
  吴以添苦着脸:“你就别刺激我了。要不我急得啥呢?”
  埋伏只手搭在吧台:“咳!我,当多大事儿。大活人的,还不哪儿都能划、划拢。”
  伍月笙也不明白他怎么难成这样:“就是,埋伏一晚上睡仨模特儿,早上随便让你领走一个不就得了。”
  埋伏谦虚地笑:“慎重,慎重。”偏还极其暖昧地摇摆肥腰。
  吴以添抬手就给毙掉了:“人家要用男的。模特公司从头翻到尾,也找了几个试镜,根本样带拿过去甲方一看就不行。”
  伍月笙撇撇嘴:“他们想找多大的万儿啊?”
  “万儿不万儿的还不是问题。你不也知道那项目吗?一个使馆区的精品公寓。”吴以添也不觉得甲方要求苛刻,确实是那些模特儿基本上都各大艺校兼职的,没那经历,演不出来成功人士的眼神儿。连职业演员他都托人找了,不是那个调,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把人叫来了,自己却在一边玩骰盅的陆领,关键时刻才吱声:“使馆区啊,找外国人拍呗。”
  吴以添也不是没这根筋:“你当满大街都是外国人给你拍广告片呐?”
  陆领一个高难度挑战动作,晃丢了全部骰子,没得玩了,转过来加入他们聊天:“外国人啊?找乔喜龙呗。先是模特,后来自己开造型公司……”瞅着伍月笙,有话要说,又没说。
  伍月笙替他补全,免得憋死:“除了想泡我,其它都成功了。”
  陆领讪笑。
  搬家之后陆领和乔喜龙仍有往来账,伍月笙对此颇有微词,原话是:“没勾搭成我,倒把你钓去了。”陆领带有些诡异的厚道,坚持要跟人交待一下说他们搬走了,不要彪的呵继续往窗口塞玫瑰花,再被当成踩盘子标点儿的给逮起来。结果陆领的担心还是来得太晚了,乔喜龙回老家待了一阵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敲伍月笙家窗户,送她法国原产的葡萄酒……然后就被新搬来的女孩儿给缠上了。陆领狠狠落井下石:“让你跟老子称兄道弟的还想撬行,活该!”骂归骂,他推荐埋伏出手为乔喜龙解围,乔喜龙也卖个顺水人情替吴以添拍广告片,吴以添回头腐败一条龙答谢大家。
  变成皆大欢喜的一件往事。
  以前伍月笙看到陆领凑局打麻将一样把东南西北不相干的人往一块儿圈拢,觉得无聊,后来是沉思,再后来匪夷所思,于是只能看着东北大地痞和法国浪漫派一桌划拳吃火锅,佩服她老公的超强整合能力。无怪连陆妈妈都说他像人贩子似的,一天只要六零在家,电话不断。有一回吴以添很认真地建议他做猎头,陆领说行啊,那我把大乔猎给你了,你们俩一人给我拍两万块钱来吧。伍月笙发现他对钱的占有欲与日剧增,趁机教育:“人家说的是猎头,不是猎户,你不要背杆枪就出来抢劫知道吗?”
  俗话说干一行爱一行,真是半点不跑偏。这成天同钱打交道,就算本没有财迷色,早晚也给刷上一层抢钱漆。陆领就是活生生一只被喷涂的小白鼠。对比毕业前后,他的价值观日新月异,第一桶捞出金来,更加乐此不疲地拢络各种与专业沾亲带故的生意来做。帮教授攒专业书、远程带学生……想着就好笑,他们老师还真啥买卖都干。不过学校门槛高了确实让人眼红,她早九晚五一个月,还不如他闷头在家里东拼西凑几天换的米多。
  伍月笙总怀疑他没干什么好事儿,比方说给人做假账什么的。陆领却是把这话当成莫大的恭维:“我要是有那本事,还费劲考这证那证的干啥?一个月整上几单,富得流油,啥啥都不担误。那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知道吗孩子?”
  这么一说,伍月笙倒突然注意到,大礼拜天的,她是熬了夜赶稿子睡到下午没出去,陆领居然也跟着在家待了一天,在从前得是多稀奇的事儿。“你最近窝得挺老实啊?也没跟谁出去玩……”她家这会计就是跟自己没账,挣多少花多少,成天调着样的败祸。
  陆领当她说话孩子气:“大冷天儿的上哪儿玩去?”
  想起睡醒时他正专心对着电脑,伍月笙停下切菜的动作,坏心眼地回头讥笑:“忙和不过来了吧?”
  陆领嗤鼻:“开玩笑!”趁机偷她刀下的西红柿块,“本来要去上班,那家单位装逼拖我,老子还不去了,正好月末有个考试,这几天在家复习。”
  伍月笙同情地:“你们这一本一本证真多啊。”
  陆领也很无奈,这些证他原定读研的时候慢慢考的,现在只得改了:“不过只有几个有用的,我就考那几本就行了。”
  说实话,他的来钱道,伍月笙不怎么理会。她同意陆校长的想法,觉得陆领应该脱产专修,不过陆领考证虽然积极,谁要跟他提上学,老大不乐意。有几次在陆家说到这个话题,都不欢而散。伍月笙倒不怕他来脾气,主要是她压根不懂这专业,顶多也就怂恿他:“管有用没用,趁没上班把能考的都考来。”
  陆领一句话就给噎回来:“你知道全考得考到啥时候?”他自有打算,不听她这外行人瞎指挥:“年前就这么着了,过完年再去事务所,边上班边考快。大哥给我介绍了几个外资银行,估计币子不能给少了。嘿嘿。”
  伍月笙听出点儿显摆意思:“钱锈儿。你怎么也把注会考下来再上班吧?校长不是说那个特难考吗?”用刀背拍拍他的手,吃得比她切得还快。
  这警告远比说出来的有效,陆领倏地挪开手,在她围裙上擦了擦,摸起旁边整个儿的,咬了一口,告诉她:“注会没有工作经验不让考。”
  伍月笙被哄骗:“真的假的?”
  陆领信誓旦旦:“必须的。”
  伍月笙想了一会儿:“我不相信你。”把他吃了一半的西红柿抢回去:“要吃自己洗。”
  陆领没好气地说:“你爱信不信。”他也不是全撒谎,像是会计审计那几门,没有实际经验的话,上了考场也基本没戏。“我们这行儿分段升级不科学,就得一边学一边挣钱,这样就知道哪些东西学了有用。用不着的就干脆别浪费那时间。”
  伍月笙重重点头:“对,现学现卖么。你智商可高了。”
  陆领听出讽刺,拿人来挡箭:“大哥说的。”
  伍月笙听得耳根起茧:“你哥干嘛的?发现他说话比你爹还管用。”
  陆领一脸的理所当然:“咱哥那履历,在金融财经界绝对算是一个传奇,多少人光是拷贝他那种玩儿法都一夜巨富了。”
  伍月笙猜测:“买彩票?”
  陆领鄙视她:“文盲~”正准备描绘本行业的光荣前途,客厅里手机响了,匆忙忙去接,像是等了好久的电话。不一会儿满脸笑意地转回来:“我出去啦?”
  伍月笙倒油入锅:“不吃饭啦?”
  “吃。吃完再去。”他看看一点好奇表情也没有的伍月笙,眯起眼睛撩骚儿:“去一个女宾止步的地方。”
  伍月笙皱着眉头:“男厕所啊?”
  陆领凑近她,换另一种说法刺激人:“埋伏滥人的电话哦~”
  还“哦”。伍月笙边翻着炒勺边大声说:“你跟他去玩吧,要不他一个人也怪没意思的。但你只许在那儿待半个小时,到点儿就回来。”
  陆领对这种大度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伍月要笑不笑地回头看他一眼,又说:“但你要真半个小时就回来,我对你也挺失望的。”

  第四十四章
  陆领还真是没让她失望,两点钟吃完饭出去,一直到天全黑了,还没回来。伍月笙窝在沙发里,两腿交叠着搭在茶几上,把一期重播选秀节目当情景喜剧看,插播广告的时候看看表,才四点多,天黑的好早,是阴天吗?重播的节目广告也这么多,彻底没法看了,丢掉遥控起身去阳台透气。
  这楼很热,温度连水族箱里那两条大银龙都无法享受了,浮到上层来游来游去很烦燥,刁蛮地撇着大嘴。不过这种鱼平常也就喜欢在水位高的地方漂悠,貌似对没有水的生活充满向往,偶尔跃跃欲出,一上一下两道鳍又肥又长,忽扇扇好像要飞。伍月笙喂完鱼总忘记扣箱盖,陆领发现了就骂,气得她好几次要把这玩意儿捞出来炖了,又实在下不去手。他难得花这么大耐心伺候生物,自己吃什么东西都不忘匀给这俩鱼,牛肉干、弥猴桃、小蛤蟆……伍月笙倒比较喜欢当时放进来试水的那群小鱼,蓝莹莹的珊瑚灯一打,像一堆艳丽的亮片,“嗡~”冲到这边,“嗡~”又冲回去。只可惜现在被这俩大的消灭得没多少了。有一次趁陆领换水,她捞出过几条放玻璃碗里养,没几天就翻白了,扔回水族箱当食物,陆领又不让,怕那俩爹吃不新鲜的会坏肚子。
  如今几尾幸存者构不成气势,终日就是皮皮地绕着水草打转,姿态仍然悠哉,同伴的丧生没给它们留下任何阴影,对偶尔凶神恶煞盯着它们的那两个大家伙也视若无睹。
  想来不奇怪,人不也知道别人是怎么死的吗,还不照样过自己家日子。
  奇怪的是陆校长说银龙起码要长过半米,才能吃小鱼的,可眼下那条大的也不到三十公分,小鱼们还是陆续消失了。伍月笙叹服,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鱼,估计跟它们主人一样同属钢炮科,条儿不大,但异常凶猛。于是得名:大六零,小六零。听着像白酒,还是高度的。
  看着看着,伍月笙忽然被鱼们相互追逐的场面激怒,手拍上水族箱作怪,大小皆惊,在里头胡乱蹿动一一这也是正牌六零在家不允许的。鱼有点神经质,你砸它家房子它会绝食以示心情不爽。
  自残的毛病并非人类特有。
  这一点的认识,使伍月笙心安理得地站在十冬腊月的阳台上吹冷风。今天风大,吹得夜色空静通透,天慕格外珠光宝气。
  冬天是看星星的好季节。
  在六楼就能将满天星斗纳入视野,也是当代都市里的幸运,得益于这套以低密度闻名于市的住宅。小区容积率不足0.5,几乎与一些别墅产品持平,价格自然也远远高于同类住宅。伍月笙做报道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只觉得装修名贵,其它不过尔尔,有顶有墙有地面,当下认定所谓高端,即是以价格为衡量标准。不过这房子的设计倒是有几分狡猾,整片整片的采光玻璃,生生把视觉面积给扩广。伍月笙对主卧的大飘窗实在没什么好感,清早阳光会海量杀进来扰人。窗户要有窗户的样,开这么大算怎么回事。阳台则不同了。
  搬进来之后,伍月笙被这个敞开式景观阳台征服。用楼书的话说是:引进阳光和风,与自然深情对话。伍月笙跟自然不熟,没什么话可对,她只是希望有一块儿私人地盘,不被墙圈起来的。
  帮陆领选房的那位朋友,想必在行业内也是个中翘楚,居然选得到这套六层小板。稍微关注楼市的都知道,高价不能影响三号港湾的热销,别说陆领买的这套爆版货,就连尚未开盘的高层塔楼都出现争抢认购的局面,足见开发商营销推广工作的成功。李述这个时候来挑大梁,不能不说是被刻意培养的。
  伍月笙还记得乍见他以三号港湾项目总经理的身份出现那天。暖色灯光诱惑人打盹的大宴会厅里,他被主持人请上台,神态自若地站在追光区,脱稿发言行云流水:“……项目二期湾中铭岛将承续一期产品的良好品质,致力于打造原生态精品大盘……”
  举意动容皆济楚,给人感觉是血统的尊贵在后天又得以优雅升华。
  世故成妖的程元元,在已打过预防针的情况下去见他,回来仍不免发出“想不到”这样的惊叹。又怎么能怪伍月笙促不及防的失态。
  虽然从前就知道,李述是水一样的人,往水里放什么,水就会变成什么。但在你还以为他是水的时候,喝下去却百味掺杂。这种体会,震惊得,一层雾在瞬间就笼上眼瞳。
  好可惜。他应该还可以画画,做陶,玩得兴起,可能也会替什么朋友纹一个图案。
  可是木木就再也没有了,它戴帽穿衣,以后,就只有李述。
  久别的重逢,似乎每个人都会感慨对方的变化。李述明明的说:你变了。
  伍月笙又何尝不想把这话原封不动送给他。到底只是在嘴角泛起涩涩的笑,因为李述已经变成不可以聊这种话的人。相传已坠毁在宇宙某个次元的小行星,又再度出现。然而最终确认,不过是颗人造卫星,挂在很近的眼前,闪烁得说了谎一般。
  但这谎言没有理由被怪罪。每一个人都有经历,正如每一颗星都有传说。如果你有过背靠大地面朝天仰望星空的经历,你就不会怀疑星星的传说。
  因为这些传说,天空才会特别繁华。配合身后的泵音和水流声,良宵美景催人醉。
  偏偏有人花间喝道,公车上见到小偷似的大吼:“喂!”嗓门能吓跑满天星星:“进屋去!”
  伍月笙瞥他一眼,没动。也没去给他开门。
  陆领进来看见她还在阳台:“让你进来没听见啊?”
  阳台上那个不甘示弱地吼回来:“没听见!”
  “我操?”大脑做数学分析般运转一番,陆领拎着刚脱下来的外套走过去,好了不得地说:“哦~你生气了。”
  伍月笙想也不想地骂:“找揍吧?我生气把你乐成这样。”
  陆领问:“是因为我把你一人扔在家了吗?”得到伍月笙一个璀璨的白眼,自讨没趣地把大衣递给她,没话找话地:“看星星呐媳妇儿?”
  伍月笙笑露一口白牙:“嗯。不是说人死了就变成星星吗?我正找你呢。”
  陆领开心地大笑:“还活着,还活着。”
  伍月笙却无比失望地耷拉下眼眉:“可是我想看你变成星星。”
  撒娇的语气,无邪的眼神,跟他提出这种变态要求。陆领求饶:“那么多不够看吗?”
  伍月笙敲敲肱二头肌:“怎么办?你自己来还是我动手?”
  陆领后退:“别闹别闹吓坏了鱼……”
  伍月笙咂咂嘴:“没有鱼,只有红烧鱼。”
  陆领最直接的反应是信了,噌地转过去查看,听见伍月笙嘿嘿低笑,一颗心才落回原处,骂了一句,绕回来把她挂在身上的大衣披好:“你先别杀我,我明天给你个惊喜。”
  惊喜?伍月笙木然地看着他的脸,视线缓缓下移,到他小腹停下:“你有了?”
  “我要能有,就成全人类的惊喜了。”陆领忍住一巴掌把她扇成流星的冲动,没好气地:“想不想听?”
  伍月笙收紧领口往衣服里缩了缩:“明天再听吧。”仰头看星星:“认识星座吗,六零?”
  陆领不出预料地回答:“不认识。”
  伍月笙抬手指着头顶偏南的方向:“看那个四颗星连成一方块儿,中间一排亮星星那个,猎户座总该听过吧。这是最好认的星座了,跟它一条线的这边——那颗亮得有点儿发红的星星,是牛眼睛,往上看还有颗亮星,那是牛角。还有旁边一堆白星星是昴星团……”
  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昴”就是指金牛座的昴星团。在冬至日左右,昴星团在傍晚时会升到上中天,这是一年里白昼最短的几天。金牛座也便成了冬季里最为耀眼的星座。
  陆领听得出神,看得着迷,只觉得星光自她眼睛里折射出来,比天上的好看。
  伍月笙讲到一半,低头互动,却迎上两道迷茫视线,收回手臂撞他一下:“看见了吗?”
  陆领正发怔中,被她一撞,顺着话胡乱点头:“看见了,那一堆小白星星。”按她所说找到牛眼睛牛角,当真看见一片惨亮惨亮的星星,“你说那团是什么?”
  伍月笙传道之心被满足,抬头接着讲:“昴星团,很强大,冬天之所以这么冷,就是因为它们释放出来寒气。”
  陆领皱起眉:“扯蛋呢吧。冬天冷是因为地球离太阳远,小学自然就学过。”
  伍月笙斜睨他:“你水平还停留在小学是吧?”
  陆领对科学也没什么较真儿态度,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顿下身子,肘撑在围台上,手托着下巴问:“你是金牛座的?”
  伍月笙点头:“你呢?知道自己什么星座吗?”
  他答得顺溜:“双鱼。”
  伍月笙脱口说:“放屁。你几号的生日?”
  陆领很受刺激:“为什么啊?我真是双鱼座。画画说的。”
  那小丫头倒是肯定会研究这些事的。伍月笙嘀咕着:“双鱼座是6月生的?”
  陆领哭笑不得:“谁说我是6月生的。啊,你姓伍是5月生,我姓陆就是6月生?你是不是冻得思维定式了?”
  伍月笙被说中,有些发窘,别过头不看他:“双鱼座啊,没一颗亮星,不好找。”
  陆领不屑:“你就忽悠我吧。”视线在天空搜巡个来回,“不是有一颗北落师门吗?楼挡住了吧?”
  伍月笙微微诧异:“你还知道北落师门?”
  “瞧不起谁啊?”陆领嘟嘟嚷嚷抬头找,真正的鼻孔朝天:“以前上学的时候,认识几个喜欢天文的哥们儿,他几个没事就在操场上支个高倍望远镜望天。我就记得一到吃完晚饭,去教室上晚自习,抬头就能看见天边儿好亮一颗星,开始以为是北极星呢,后来发现那边儿根本不是北。问他们,告诉我那叫北落师门,是双鱼座的。我那时候也正经认识不少星星,就总也不看给忘了。”
  听他得意地滔滔不绝,伍月笙忍不住浇凉水:“北落师门是南鱼座的。”
  陆领点头:“知道啊。一南鱼一北鱼不就是双鱼吗?”
  “……”伍月笙无语,“不知道你这些理所当然是哪儿来的。”
  陆领知道闹出笑话了,嘿嘿乐:“不是啊?”
  伍月笙说当然不是:“双鱼座特别暗,基本上看不见。其实北落师门也没多亮,主要它一直沉在天边,周边也没别的星星,所以一眼能看见。不过我怀疑你上自习那点儿看着的应该是金星。金星升起来的早。”
  “是吗?那金星是什么星座?”
  伍月笙亲昵地叫他:“宝贝儿,金星是他妈行星。”
  陆领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鄙视:“我知道金星是行星啊。”
  还说不服!“那你知道星座是恒星组成的吗?”
  陆领讷讷地摇头。
  “那些一闪一闪的都是行星。”伍月笙说:“行星总是走,要被编进星座得一会儿一改名。其实恒星也走,抛弃旁边的星星,不声不响地走。所以恒星也不恒,没有什么东西永远停在原地儿。”
  陆领的目光从一天星宇中收回。
  伍月笙搓搓手臂:“进屋吧,来冷劲儿了。”
  陆领没动:“等会儿。”
  伍月笙笑了:“还给你整上瘾了。你等啥?日出?”
  他说:“看有没有流星。”
  玩什么浪漫?伍月笙啧啧两声:“你怎么还有个梦幻的愿要许?自个儿玩吧,我进去了。”
  陆领将人拉住:“慌什么?你是不是平时做恶太多,怕赶上流星了也是挨砸?”
  伍月笙咬牙:“砸着我,还能漏了你啊?”
  他放开她,恢复之前看星星的姿势:“再看一会儿。”
  伍月笙疑惑地瞅着他故意装出的轻松表情,往缩进袖子里的手哈气:“有屁快放。”
  陆领也不擅长打曲棍球,直接就把话锋切过来:“我是想告诉你,没有谁抛弃谁那一说。星星是按轨道运行,人也这样,你在他轨道里,早晚能再见着他。你别一天净胡思乱想,没人不要你。”
  伍月笙被他一针扎见了血,略感狼狈:“跟你七嫂还真是无话不谈。她告诉你我爸是谁了吗?”
  陆领的眼前,伍月笙像一只大流浪猫似地伏着,他把她揽进怀里:“可怜的猫,还没见过自己爸呢。”
  伍月笙弓了指关节在他腰眼上使劲转:“他妈的。你这是安尉人吗?”
  陆领笑着躲开:“你怎么又突然提起你爸了?”
  伍月笙怒:“你先提的!我也没说他不要我,他是不要我妈。”
  陆领眨巴眼睛:“我……说的是给你纹身那小子。”目光又转向星空,忽然惊呼:“看,真有流星!”
  滑得好慢啊……
  伍月笙愕然:“六零啊,”他果然每天对着电脑的时间太长了,“那是飞机……”

  第四十五章
  伍月笙表情呆滞地看体温计,看了足足半分钟,甩回去,重新夹到腋窝下。
  “别量了,再量也那些。”陆领接了一大杯热水回来放在床头,坐下来摸摸她脑门:“几度?”
  伍月笙翻着眼睛看他:“38点1。”
  陆领笑:“呵呵,我点3。”
  伍月笙皱眉:“那还光个膀子可地乱晃悠。”
  陆领钻进被窝:“几度算发烧啊?”
  伍月笙也没概念:“反正我脑袋嗡嗡的。”撇开体温计躺下来。秒针滴哒,离打卡时间越来越近:“不想去上班了。”
  陆领忽地贼溜溜一笑,把她抱住:“不去了,在家咱俩互相传染吧。”
  伍月笙没精力陪他耍流氓:“今天必须得去……”
  繁星满天的夜晚过去,却迎来个乌云压顶的第二天。空调开到三十度,墙角一棵巴西木蔫耸着大叶片,办公室里加湿器发出小小的水汽咕嘟声。伍月笙觉得寒意沁人,手执铅笔在会议记录上乱涂,望着阴沉沉的窗外,云里雾里不知何处。
  杂志部年终会,总结全年工作,布置年前任务。会议持续两个小时,扯蛋闲唠一个半小时,吴主编接私人电话和客户电话各一,担搁十余分钟。午休一到,宣布散会,部门聚餐。桌上手机铃声震人,伍月笙动作迟缓,找到声源时,对方已经放弃拨号。隔壁工位的同事看着她异常红艳的脸颊:“三五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跟主编说一声请假先走吧,反正下午也没事了。”
  吴以添正与电视部主持人说公司年会的安排,伍月笙门也没敲地进来,他一脸风骚笑容来不及收回,有点尴尬。伍月笙直接说明情况,吴以添乐不得打发她快点走,免得这丫头待会儿又嘴坏。眼见她一转身险些撞上玻璃门,又有点担心:“六零呢,让他过来接你吧?”
  伍月笙吸吸鼻子,想笑:“他这会儿活没活着还没人知道呢。”无视主编费解的目光,夸张地绕开玻璃门,回工位收拾包包回家。出了电梯给陆领打电话,他还在睡,迷糊糊地接她电话,用的是免提,也不记得关掉。
  说完拜拜后,伍月笙听见他缩回手撞到床柜的回响,听见他嘟哝着骂:“你醒天就亮,败家娘们儿!”又听见被子摩挲的声音,然后是他自言自语的低吼“脑袋疼——”渐渐无声,她正想挂了手机,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我靠,几点了!”
  伍月笙忍着笑告诉他:“快十二点了。”
  适度的静寂后,陆领爆笑:“操!给你闲的!”一巴掌拍下免提。
  伍月笙如梦初醒,病了之后脑袋不太够转,要么就是潜意识里人品太好。她完全可以再好奇点儿听听陆领一人在家有没有做什么不纯洁的事。他最近床上技术大幅增近,搞不好都是偷着在家上网看毛片学习的……小小的刹车声,打断她的猜想。
  是一辆陌生的日产,停在了写字楼前,正挡住伍月笙的路。窗缓缓落下,李述扬着眉毛,淡淡几痕抬头纹,掩不住罕见的少年式调皮:“啧喷,抓到一个跷班的。”
  伍月笙坐进来,打量这崭新的内室:“哟,换车啦?”
  李述诡秘笑笑:“没有,给你买的。”
  伍月笙愕然半晌,猛地打了个喷嚏,低头在过份大的背包里翻纸巾。
  李述解了安全带,拧身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递给她:“怎么还感冒了?”
  伍月笙擤着鼻子,声音怪异:“我干嘛用你买车啊?”
  李述努力控制心跳,把话说得轻描淡写:“本来陪一朋友去办车牌,看见号段是WY,正好是你名字字母,就弄了一辆。又不是什么好车,开着吧,免得成天跟七嫂抢车绊嘴。”
  伍月笙把沾满鼻涕的纸巾压进烟缸里:“切,我才不要。”
  李述声音低低,仿佛责备孩子:“真是越大越出息了你这丫头,还学会见外。”
  伍月笙看着他,点点头,笑了:“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不管你多大,都是我妹妹’?真他妈不好意思,从来没把你当过哥。”
  李述发动车子:“别惹我,五月。我也没想当你哥哥。你需要辆车子,我又刚好有空买,就这么简单,连礼物都算不上。”
  伍月笙问:“你老婆知道你有空就给别的女人买车吗?”
  李述冷静地打着方向盘,似乎早有准备应对这种问话:“你不是别的女人。”
  伍月笙鼻音很重地笑:“李述你倒是头一次跟我犟犟得这么认真。”
  李述瞥她一眼:“因为我头一次发现程五月原来也是那么多顾虑的人。”
  伍月笙只差抚掌:“厉害厉害,激将法使得出神入化。”
  前方红灯,李述降下车速,长长叹一声:“我不跟你斗法。一部车而已,你不要,我就自己用,还不都是一样开。”
  伍月笙看他的侧脸,五官斯文俊秀,精致温和。
  温和得就快让人记不住这样一张脸。
  他对人总是不会特别计较,凡事顺着别人的意思,最神奇的是,做这些,他给人的感觉是,并没有刻意忍让,好像就是真正的没有意见。伍月笙以前经常朝他叫老好人儿。他听了也就一笑,说敛着点性子总是没有坏处。
  这好比喜欢喝水的人可能一辈子不会喝咖啡,但再喜欢喝咖啡,水还是要喝的。温和的人是会有这一点好处的,人们就算不喜欢他,但总归会接受。
  伍月笙知道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可她不屑于让每一个人都接受,自然也就没必要赞同他的说法。
  尽管她经常抱着谈人生的理由去找李述闲聊,可这并不代表两个人的人生观相同。事实上,她愿意与他在一起,从来也不是因为志同道合。
  伍月笙喜欢偷看李述一个人在木木那间小门市里画画的样子,或者做泥塑。她喜欢偷看,不被他发现。那样她就可以看见眼里没有笑和纵容的李述。那么多年来,伍月笙欺负他,抢他喜欢的东西,弄乱他的生活,以她超脱自我的能力,做出种种恰似恶魔的行为,只不过想把李述逼出人气儿来哪怕一星半点。
  却是屡试屡败,直到今天才微见成效。他破天荒地警告“别惹我”,缘于她生硬的拒绝和讥讽的话。
  伍月笙当然是知道的,他送她一部车,跟过去送一张画,一件手绘T恤,几乎没有区别。人也是这个人,心思也还是这份心思。
  然而舟已靠岸,所契之处必然求剑不得。千百年前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值得惑哉怒哉的?讥讽尚不足激怒李述,拒绝才是猛药。可她难道不能拒绝?
  伍月笙拂拂垂落额前的长发,笑得尖牙利齿。
  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反正陆领看到肯定要炸庙。
  李述不确定那笑里的含义,也从来不去从外表去猜测伍月笙在想什么。他没说话,只不时看她,变灯后启车上路。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窗上凝结起一层不算明显的水雾。透过这片窗,伍月笙神情恍惚地望着外面暧昧不明的的景致,很熟悉啊……她抹亮了玻璃笑起来:“李述,你这是往哪开?右转右转。”
  他并了线,奇怪:“你不是要回家吗?”
  伍月笙说:“回家啊。”
  确定她不是胡闹,李述将车开到三号港湾,又一次哭笑不得了。
  伍月笙还问他:“你不顺便回个家吗?”
  李述看着这片再熟悉不过的楼盘:“买的哪个户型?”不等回答自己又哦一声:“C户型吧?那个衣帽间做得最大。”
  伍月笙斜睇他一记:“我又不住衣帽间。”
  李述笑笑:“你从小就喜欢买新衣服。除了校服,没怎么见你穿过重样的。衣帽间小了肯定不痛快。”
  伍月笙转转眼睛,找不出话反驳,噗地一笑:“是C户型。”不过六零应该考虑不到这一点。
  李述稍稍怪罪:“怎么没打个招呼?七嫂上次来我家也没提。以为你不打算在这边置业。”
  伍月笙烦恼地揉揉头发:“我是没打算啊,老婆婆家给买的。”她开门下车,多嘴一句:“这车不太适合你,给你媳妇儿开吧。走了……”道别的话还没说完,手腕被他紧紧抓住。
  李述迷惑地望着她:“你刚才说?”
  伍月笙被扯得一晃,眼前飞舞过一片小鸟,她弯下腰来钻进车里与他对视:“我说,还是开你原来那个沃尔沃吧!”

  陆领刚洗完头发就接到埋伏电话,匆匆穿了衣服出门,一头湿发用羽绒服帽子扣着。
  小区门口泊一辆炫金色车子,副驾门开着,露出个很眼熟的超大个儿漆皮背包,背包下边那两寸跟的长筒靴,陆领印象就深刻了。伍月笙看好了之后没有号,调来货之后,还是他去商场给拎回来的。龇牙嘿嘿一乐,插着兜躲到门柱后藏起来。
  伍月笙关了车门,踏上人行道,一辆电动车在她脚前几公分处顺风驶过。
  李述跟着下了车,那违章骑车的已经溜出好远,风中还飘来一句“看着点,傻逼”。他摇摇头,跑过来看呆滞的伍月笙:“撞着没有?”扶着她肩膀,提防她大怒之下开车去追人家。
  伍月笙却只是皱眉,喃喃着:“完了,坏了。”她绞着围巾,下车没来及缠好,让那电动车刮了一个大洞。陆领他妈给买的……回去得藏起来。
  说不清楚心为什么变得特别柔软。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看到这副模样的五月。那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小姑娘,又被老师赶出课堂,跑到他的店来了吗?
  “干嘛?”伍月笙不解他凝重的表情,又没让他赔。
  李述伸手抚抚她的头:“丫头啊……”
  伍月笙翻着眼睛看头顶上那只手,抿起嘴唇沉默了半晌,压下头脑里莫名其妙翻腾起来的防范,向后躲开他:“别惹我。”她缩着肩膀转身,吓了一跳,不远处一个特务打扮的男人,表情冷漠地望着自己。
  陆领藏了半天,也没等到人来吓唬,失去耐性走出来,正看见有人对他老婆不规矩。
  一声尖锐的车喇叭响起,硕大的埋伏从一辆没牌没照的样板小车里钻出来:“老板,验货!”

  第四十六章
  埋伏因为体积太大,被以影响驾驶为由,搁置在后排,脑袋探在俩前座中间,嘴不利索但语速飞快地说着提车轻过。陆领只是加速减速,绕小区验货,对他的话半搭不理。埋伏倒也不介意,忽然猛拍座椅:“啊啊啊我想起来了。刚那人,不是你家这房子的开开发商吗?”眼珠转转着贼笑:“我说你咋买得着这、这片房子,还忽悠我说是翔子给弄的号。靠,给我说说,再搞一套。”
  陆领瞪他一眼:“我不认识他。不跟你说了吗,就是有一天在门口帮他换过辘轱。”
  埋伏翻愣翻愣眼:“那是……三五熟人?可能是,老吴他……们不就成天跟这些他妈搞房房地产的打交道吗。”
  陆领一脚刹车踩到底。
  埋伏毫无准备,要不是座缝太小,他就撞破风档射出去了:“妈的你是新手啊!”想了想又低啐一口:“连个新手都不配叫,根根本就没有驾照。”
  陆领很无辜地:“试试刹车。”
  “给给个音儿先……”埋伏揉着被撞疼的肩膀乱骂一气儿。
  陆领无意义地频繁挂档摘档。
  看得埋伏若有所思:“我说……敏感啊?”
  陆领严肃地点点头:“相当好使。”
  百年难见这小子受情伤啊,埋伏兴奋了:“没说车……”
  陆领回过头打断他:“不说车就他妈给我消停会儿!”
  埋伏知道虽然自己不是重犯,可这厮却选择拿他开铡。西北望青天,乌压压一团黑云罩顶。埋伏默了,心情不好的人他不惹,心情不好的六零更得躲远远的。
  陆领上楼来,车钥匙随手一丢,脱了外套重重坐上床沿。
  伍月笙缩在被子里,好不容易暖和过来,刚困出觉意,被这么剧烈一震,只觉五脏六腑颠翻,顾不得头晕眼花,胡乱推开陆领,冲着地板呕酸水。
  陆领憋一肚子火刚蹿出苗,生生被她这一招给吓灭了。转身拿水,却是半杯黑乎乎咖啡,气得狠狠往床头柜上一放,把她捞过来没好气地拍着背。
  伍月笙趴在他大腿干呕,本来她空着胃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的,这下被他一巴掌接一巴掌,拍得险些吐血。骂着推开他。他起身接一杯清水回来,伍月笙不肯喝:“要谁命啊?”
  陆领脸色不善:“可是有不要命的!什么好人灌一肚子这玩意儿不吐!”
  伍月笙看着被他冤枉的咖啡:“那是昨晚上喝剩的。”
  陆领词穷,勃然大怒:“还敢犟嘴!”
  伍月笙也怒,认定他是找借口干仗:“你有屁直接放!少憋着熏人。摆JB毛脸子?”
  陆领死咬着牙:“我脸色儿好着呢,不像某些人,快死了还得损着人。”绕到床另一边,扑通躺下去。
  伍月笙翻白眼,也是被震得也是被气得。“你们他妈是不是以为我搞破鞋呢?”他半天不回家,不知道在楼下跟那刚跑了女人的死埋伏取什么歪经呢。
  陆领噌地坐起来:“说什么了吗?”
  “真他妈新鲜!”伍月笙撑起身子跟他面对面:“你有什么说什么,一声不吭啥意思?跟我玩沉默是金呐?”
  陆领皱着汹涌的两道眉:“欠擂了吧?”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把世界拍得平静,只剩下表针的行走声,机械冰冷,为两个混乱的心跳声做和弦。
  掌心微麻,伍月笙愣住了,她料定他躲得开。可他硬是挨了下来。
  陆领当然是躲得开,他想看看这母蝎子能狠到什么程度。
  偏偏就是有一种人,越亏心,作得越凶。脸颊火辣辣的疼起来了,以指轻触,疼得他没辙没辙。
  伍月笙攥了拳背过手去,梗着脖子与他僵峙。
  那戒备的眼神很打击人,他一个大男人,还能真暴捶她一顿不成?
  虽然很费劲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那么做。陆领翻身抓起烟来点了一根,一言不发地走出卧室。把身体丢进沙发里,于姿态袅袅的烟雾中,看着水族箱中横行的两条鱼。
  脸被扇得下了火一样,心里更窝火。要不是埋伏认出那小子是三号港湾的开发商,他还蒙着呢。难怪知道他买了这个楼的时候,程元元反应那么大。当时听着娘俩是在谈论某个人,久别重逢感慨良深的话,他听不懂就没多听。不好奇是个大毛病啊,现在也不能说伍月笙有意瞒他。真揪起来,他连她会怎么撅人都猜到了:早说有屁用,你买都买了。
  买房这事儿算是他自作聪明,知道伍月笙怕麻烦,通常情况下不会追究先斩后奏。于是想先把房子搞定再告诉她,会节省很多步骤。
  谁会想到一个玩刺青的会翻身成房产公司老总。
  陆领是人糙心不糙那种,埋伏一说出那男的是谁,他立马想到了这点。
  碎图本来就是完整的,只差拼接。
  伍月笙挫得他莫明其妙,但不可能无缘无故,陆领每次跟她吵得凶,然而心里到底还是气不起来。那么自恋的伍月笙,却固执地认为他做的都是为孩子妥协。她说:“喜欢我,等她发现我肚里没孩子呢?”她脸上的笑,一如既往地讽刺尖酸,却是针对她自己。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自己,只是因为需要一个交待,她就愿意结这个婚。他又不能低三下四告诉她,他要的是她。
  他去立北,知道了伍月笙对亲情悲观的原因,知道了她对男人蔑视的原因。陆领想知道,程元元就不怕讲给他听,只是有关伍月笙揉手腕的习惯动作,解释得白开水画画儿:以前邻居有个男孩儿,跟伍月笙玩得挺好的,后来他去了南方,临走时候给伍月笙纹的。
  说的人刻意求简,听的人也不想多琢磨。单从这片言只字已不难听出,伍月笙对给予她刺青的人,跟对别人不一样。至于这人对伍月笙有什么想法,他是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伍月笙生活中的,陆领倒不在意,他气的是那个暖昧的动作,那算什么?竟敢摸她头发……
  透过敞开的拉门,伍月笙眼看他一脚一个踢飞沙发上的全部抱枕,撇嘴评价:“野生动物。”
  陆领灵力很高的,一扭头就对上她的盯视:“你瞪着我干什么?离你这么远了还瞪!你就是再给我两嘴巴子我也不还手。”抬脚把已经落地的抱枕卷飞:“我他妈都快气死了……”
  根本没有说服力!伍月笙保持谨慎,她始终记得“你就是欠人揍一顿”那句恐吓性很高的话。
  电话铃骤然响起,她手一伸就接过来。
  陆领撒了一阵疯,正弯腰掐烟,顺手接得也很快。
  所以程元元那边只觉得号码发送出去,听筒里一个嘟音还没到头,就串线似的传来男女合声:“喂?”
  三个人同时愣了一秒钟,陆领和伍月笙整齐划一地扣上电话。
  程元元听着断线声欲哭无泪,想了想拨通了陆领的手机:“她怎么没上班?”
  陆领说:“在家干仗呢。”斜眼看看卧室,拿着手机去了阳台,捎带脚把门踢严。
  伍月笙被他这动作气得直骂,不堪侮辱的拉过被子,从头到脚盖成死尸状。
  程元元听着电话里的响动,直到又静下来才问:“看见小木了?”
  难怪伍月笙怀疑有外星人遗留下来的锌片在程元元脑子里面,这种说法显然充满了嫉妒的恶毒的钦佩,但程元元的反应速度确实太快了。陆领闷闷地唔一声,也不掩饰:“你不说他去南方了吗?”
  程元元不知道该说他度量大还是神经大:“那人也没死到南方……”
  掐了掐日子,盘算这两只也差不多该出事了,果然是一点都没让她失望。再这么杠下去,俩人迟早得死一个。细问了会师场面,还在人类接受范围内,唯一诡异的是她家那怪物反咬了人六零一口。
  她苦口婆心:“跟她一样的干啥?她要是个男的早让人打死到立北了。”
  陆领非常无力,趴在围台上,一口冷空气吸进来,抠抠咳嗽:“我不跟她一样的,这早答应过你了,吐不了扣儿啊。”俯视冬日的小区,心比园景更萧素:“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丈母娘爱莫能助:“我也不知道这俩孩子想什么。”
  陆领说:“那男的我不管。三五脑袋里装的是不是屎?我真想挖出来看看。”
  程元元不担心女儿被开瓢,反倒被女婿不太正常的声音吸引,沉吟地问:“你感冒了吧六零?”
  陆领切一声:“就你家姑娘风一出雨一出的,大冬天儿非趴阳台上仰个脖儿看星星看月亮,拽都拽不回来。”当然他根本没拽,还陪着疯来着。所以说到后来也含糊了,理不直气不壮。
  程元元窃笑,却做沉吟状:“病得不严重吧?还有心跟她吵吵呢?”
  陆领一时没领悟:“啥意思?”
  程元元叹啊:“那祖宗你跟她硬碰,有好果子吃吗?不抓就跑,一抓就碎。六零啊你怎么还没受够教训呢?你又舍不得下手揍她。”
  陆领嘴硬:“她要真把我惹急眼,你看我舍不舍得……”
  阳台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伍月笙暴走:“有话你问我,就知道跟别人瞎他妈打听!”
  程元元无比伤心地对着电话喃喃:“啥叫别人?我是你亲娘啊。”
  感冒病毒和愤怒火焰,烧得伍月笙颊比桃花妖,二目如闪电盯着手机。
  陆领几乎站不稳脚,脑中反复回放一句话:不跟她硬碰不跟她硬碰……
  程元元低语:“让她接电话……喂,我宝贝儿啊?喂?听见了吗?你家房子咋回事儿?哪哪信号都这么不好。哎,这会儿好了,就站这儿别动。”
  伍月笙气得:“你就遮啊!”
  程元元困惑地:“什么?伍月笙你明天上班吗?回立北住两宿吧,妈都想你了。”
  伍月笙说一句:“我没空。”按键挂掉,掐着手机进屋了。
  陆领怔怔自我陈列在阳台半天,心内再次涌起对丈母娘的崇拜大潮。
  果然古往今来,能解毒的,都得是更毒的。真是气血攻心,百病不侵。折腾这一通,伍月笙头也不疼了,鼻也不塞了,坐在沙发上看减肥药广告,标准的余怒待哄相。陆领哪会哄人,进屋晃悠一圈,也找不着话头儿。看看伍月笙手里的遥控器,蹲电视前啪啪换台。伍月笙也没给他出声的机会。
  一会儿就耐心告磬,咳了咳,硬着头皮搭台阶:“我饿了。”
  伍月笙不下,点了根烟,木然地看着他。
  他眨眨眼睛,从冰箱里翻了一袋牛奶,过来拿杯子,刚想咬开,又闭上嘴,用手捂捂牛奶袋子,自言自语:“好凉,热一热。”抬头问她:“热几分钟?”
  伍月笙弹弹烟灰,对着电视很认真地挑频道。
  陆领挠挠后脑勺就奔厨房去了,拧开微波炉,手指敲着碗柜,欢快地看里面透出的黄色灯光。
  心想虽然这二百五干过好几次整袋牛奶放微波炉里的事儿,反正爆炸了也崩不到客厅,伍月笙坐得住,可厨房传来微弱的嗡嗡声,听在耳朵仿佛定时炸弹倒计时提示音。叮!时间到。心才落回去,就是一声巨响一一
  陆领低呼:“哎呀!”
  伍月笙大脑都没反应,站起来就冲过去了。
  碗柜上一片狼籍:一个大号的塑料加热盒,一个砸瘪的空包装袋。打开的微波炉前,陆领吹着手指:“好烫。”憋笑憋得五官扭曲,黑毛衣上明显还有几滴演戏溅到的牛奶。
  伍月笙眼中蓝光闪过,伸手就要端那碗热牛奶。
  这女的泼人获过奖,陆领眼疾手快挡住:“别别别,烫手。”趁机把她双臂一缚,抱进怀里。盯着她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想了想,没敢亲下去,怕舌头被咬断。
  伍月笙条件反射地挣了两下没挣开,低头用脑门撞他下巴。
  陆领哀嚎一声,被撞得直淌眼泪,放了她双手捂嘴:“你不疼吗?”妈的,嘴唇硌破皮了。
  伍月笙幸灾乐祸看着他指尖的血迹:“该!”
  陆领也乐:“看吧,我说你没我高吧。”

  第四十七章
  怄气怄气,字典上解释说是:生闷气。
  闷着才气,一冒出话来,就怄不下去了。伍月笙骂滋滋把陆领热的牛奶喝了,挽袖子洗米切菜,他们俩在家向来是有人饿就做饭,从来也不管吃的哪顿。削土豆皮的时候,看见垃圾筒里那个被拍爆开一道口的牛奶包装袋,哭笑不得,这种声优模仿秀,亏他想得出来,谁再说他傻她都不愿意听。
  伍月笙是不怄了,陆领可还有点郁闷,凭什么等着让他来哄?又一想,这也是好现象,说明她不心虚,要不肯定不能这么拽。再想回来,她不心虚是没错,可他也没错啊,姓李的不规矩,伍月笙还呆呵呵站着,簪子没带,不是还有鞋跟儿吗……陆领心想,眼见着别的男人对自己媳妇儿不规矩,气一下还不行吗?怎么最后还得他服软?
  后来陆领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受程元元潜调动了。不过他明白过来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儿了,此刻想来想去,就是觉得伍月笙让他惯得太嚣张了,于是重新板起脸,时不时咳两声惹她注意。
  他早起发烧了,仗着体质好没什么症状,架不住一下午的假咳,咳到晚上,真咳得嗓子疼了。
  更不幸的是,伍月笙对他那明晃晃昭示不悦的眸子不甚关注,听见他咳嗽还以为是病大发了,找出感冒胶囊倒进一大杯热水里,晃散开了递给陆领。陆领敬谢不敏,拿过药盒抠出两粒含在嘴里,自己找杯子接水。
  伍月笙对他的不识好歹感到痛心:“化了药劲儿来得快。”一仰脖,咕咚咚干了。
  陆领光是看着就苦得脸抽抽,对她这举动相当崇拜。
  伍月笙主要是这会儿舌苔对味觉不敏感,也没觉得太苦。放下杯子随手摆弄起那个椭圆的遥控钥匙。
  也他妈是尼桑。李述要给她的那部也是,虽然不同款。
  她打算把这事儿过了,现在看来还有点难度。问陆领:“你哪来的钱买车?”
  陆领本来还想弄个惊喜玩玩,让一场说大不大的风波给搅和了,也没心思添油加醋,简单把跟埋伏打赌的事讲了一遍。
  当时苏亮拍拍屁股跑了,房子和车也没敢要,怕后傍上那老头儿查起来。房子好说,或租或空着问题都不大。车就不好办了,那个色儿的,以埋伏的气质又实在开不出去,拿去卖了搞不好得折一半钱,不太甘心,连一万都没跑上,苏亮开车又爱护,但是二手车市场就这行情。并且新车一天比一天便宜,他这个也就越放越要不上价,瞪眼儿看着干赔钱。
  某天无意听见陆领说新买的房子小区周边搭公车特费劲,就萌生跟他做买卖的歪念。起码是知根知底,不会被削太多,而且就算真跟外边卖一样价格给他,那半卖半送他还搭个人情呢。
  不过话一提出来,陆领直接就给拒了。倒不是讲究一手二手那些说道,只是他想买车也是给伍月笙上下班开。以伍月笙那心气儿,知道这是苏亮开过的车子,肯定碰都不会碰。
  换别人当他面说这话,埋伏多少是有点犯忌讳的,不过这小钢炮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从不考虑崩不崩人。这一点可以说不通世故,也可以说陆领有正气,能使人在他面前不设防地露出平时不常示人的一面。埋伏对他给的拒买理由无话可说,黯黯然蹲到旁边抽烟:“那就留着吧,其实我也不太想卖。”
  眼前的大红车在他看来,也很俗很没档次,但车的使用价值自在别处,总之确实是不适合他用吧。
  陆领不看他,绕车转了两圈:“我给你找个买主儿,七折以上处理了。”
  埋伏朝身边狠啐一口痰:“叭叭叭的,你要能整出去,我拼你十个点。”
  陆领笑得很无耻:“拼缝倒不用……”
  他说:“我要能高于他定的价把车卖出去了,他就把卖车钱都借我。”又补充一句:“不带要利息的。”
  显然这笔钱是叫他给借到手了,至于把车卖给谁了,他没说,伍月笙估计是自己不认识的。
  总归还是有点得意,陆领说:“那车其实真不错,尤其踩刹车时制动感觉。找熟人好卖。”
  一时间除钦佩以外,伍月笙还有众多说不出来感想,调子不很严厉地数落他:“得瑟!没钱买什么车啊。”
  陆领想得前卫:“早晚都得买,先买先用。”
  伍月笙直接点死穴:“你爸知道吗?”
  他立马敛起笑容:“你别跟他说。”
  伍月笙冷哼:“你离挨揍又不远了。”
  揍没挨着,倒是程元元知道陆领买车,感动得无以复加,简直不知道咋夸这女婿好了。大力要求报销,说这车就当伍月笙的嫁妆。陆领也没跟她客气,特实在地把价儿给报过去了。惹得伍月笙在一边儿踹他,骂他不要脸。陆领很有原则:“那是嫁妆的话我肯定得要。本来我娶你就挺亏的。浩?七嫂?”
  程元元美得冒泡:“叫妈~啥时候回来取?”
  陆领说:“你送过来吧,顺便看看新房子。”
  程元元也惦记着看房子,可是天一日冷过一日,马上年节来到,娱乐行业必然步入旺市,她实在分身乏术,一天三顿电话地催他们回立北取钱。陆领笑嘻嘻地:“要你把钱打三五工资卡上吧。”
  他说这话时,伍月笙正敷着面膜,嘴巴不能张太大,还是仍忍不住靠了一句:“狗胆子!谁都敢逗。”
  陆领承认是故意装傻,气他那位强大的丈母娘。
  之前他想让她帮忙分析到底伍月笙现在对那姓李的什么意思,她却指挥他去把伍月笙哄好,让伍月笙自己说。陆领一时不察中计。伍月笙是哄好了,两人风和日丽地过日子,他还怎么再提起这事儿啊?不是找干仗吗?他慢慢反应过劲儿来,他一直认为与他同一阵线的程元元,根本不是在解决他的问题,而是制造一个新的问题,然后提供该问题的解决方法。此方法当然可行,可实际解决的并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可他觉悟得为时过晚,只能向伍月笙抱怨。
  伍月笙听了还落井下石:“那你还真当她是什么好人呐?”一副你就是让人卖了还帮着查钱的主儿。
  陆领恼羞成怒地翻小肠:“你还有理了!”
  伍月笙以柔克刚:“我又没说我有理。”指着电视里正放的金枝欲孽告诉他:“你看看这电视剧吧,看完了就觉得我妈还不算最阴险的。”
  这种勾心斗角指桑骂槐无事生非的戏码,向来比较令伍月笙感兴趣,陆领哪看得进去,摸起床头一本税法啃起来。直看到眼睛发涨,转转脖子,目光被伍月笙的头发吸引。
  电视剧好像唱过两回主题曲了,伍月笙揭去了面膜,从倚靠在床头改挪到床尾趴着。一头半湿的长发有些伏贴在背上,有些垂落在床上,稍显凌乱,却与被子上的细藤图案交织成趣。
  被子是陆妈妈买的,纯白的底,印着深深浅浅的蓝色变形藤蔓。陆领嘲笑妈妈的眼光,这床被卷起来往边上一立,看着就跟个大瓷花瓶似的。伍月笙警告他,要的饭别嫌馊。陆领抗议:无产阶级也应该有社会理想啊。不过话说回来,伍月笙倒是好打发,除了衣服,别的还真就什么都不挑。
  以前是光管她自己,现在连他的穿戴也包了。但是对男装,伍月笙明显还在摸索阶段,只凭原始审美观选购,今天是一深蓝灰黑的杀手范儿,明天又觉得明黄火红更符合他气质,像拾掇自己家孩子似的。陆领在不知不觉中华丽起来,哥们儿见了都说他越活越骚,有媳妇儿人了就是不一样。陆领乐意听这种话,也就由着伍月笙拿他当布娃娃。反正他从来也没培养出来穿衣风格,只要穿上舒服怎么着都行。因此他们家房子使用率最高的,就属衣帽间了,被伍月笙以极大的耐性,整理井井有条,整个一小型时尚服饰体验中心。中心管理员还不知道自己成了研究对象,托着一盒冰淇淋,小口小口地吃得不经心,精力都在电视上,看得那个投入,就差钻进去了。电视机音量放得很低,低到坐在他看书的位置都听不太清,难怪她凑那么近。
  陆领悉悉索索爬过去:“给我吃一口。”她高兴地把整个冰淇淋盒都推给他,原来全化成奶昔了,他也不在意,拿过来唏噜噜全喝了。把空盒扔到垃圾筒里,半截身子就势挂在床下,挣命地伸个懒腰,咂着嘴回味刚吃进肚的东西:“我怎么往上返苦水呢?”
  伍月笙冷冷看他那个大头朝下的诡异姿势:“你那么撅着,反上来尿水都不奇怪。”扯着被他带到地上的床单低喝:“好好坐着。”
  陆领充耳不闻,抬手把玩她一缕发梢,手感细腻,与主人性格对立的柔软。“你一年剪几次头发?”
  伍月笙愣了愣:“两到三次。”总要去去分岔的。
  陆领羡慕:“真省钱。”
  伍月笙笑:“那你200毫升一瓶的洗发水能用多长时间?”
  想了想,陆领点头:“可也是。”
  瞥到他那种呆滞的眼神,伍月笙很怀疑他这一个多小时的学习效率:“你要不就上客厅看去,这电视哗哗响能看进去才怪。”
  他用手一撑,身子翻回床上,滚到她身边,鼻子在馨香的发丝中乱拱:“我不看了,一会儿洗澡睡觉。”
  伍月笙一巴掌拍上他脑门:“不思进取!你这多展能考上注会?”
  陆领大怒:“我操,你不行再动不动就扇我!”这整出瘾来还得了!
  伍月笙被他激烈的反应弄得差点急眼,猛然想起来扇他的那记耳光,还挺记打。摸摸他的厚脸皮:“我那天打疼了吗?没使多大劲儿。”
  陆领切她:“你太谦虚了媳妇儿。那叫没使多大劲儿?只能说打不死人。”
  伍月笙认了:“一家就一个,咋说也是心头肉,我哪舍得下死手。”
  陆领任她占去个小便宜,斜她一眼也没计较:“明天你串休咱开车回立北吧,别等七嫂倒出功夫来琢磨咱俩。”
  伍月笙怪异地瞅他:“明天?”
  陆领一听还有别的内容,追问:“怎么又不休了啊?”
  伍月笙说:“休……”原来还没人告诉他,心里奸笑,面上冷着,“我休我的,你别跟着找事,老实儿在家看书考试。”
  陆领说:“你上班我再看。”
  伍月笙翻脸:“你到底想不想考了?谁他妈前两天跟我说,过两年考试有可能变成九科了,他得抓紧了,成天五更半夜折腾我做饭。”
  重点终于说出来了,陆领嘟囔:“你就是记仇!”自打上学,他念书从来不用人管,一看伍月笙上学时候成绩就不咋地,跟他摆起谱来了。
  伍月笙说:“好好考吧。你现在不要寻思赚钱的事,这个家有我!等你考上了,我就退休,开一个帝豪分舵。我妈要不给挂牌,我就张罗个门脸趸点儿服装。赔了赚了就闹一营生儿吧。”
  电视的音响里,凄婉的曲子低低流转。似有控诉,又没爱悔。明明灭灭目光交错,苦海点猛火,是你闪身路过,竟勾引着我。
  她望着他,眼睛里有憧憬的色泽,不可思议的好看:“反正我下辈子指望你了。”
  陆领听她说得离谱,但面对这张闪闪发光的无比信赖的脸蛋,脑神经软化得不具任何思维能力。
  伍月笙接着说:“这就叫养儿防老。”笑意再也控制不住。
  每一位职业撩闲的都要谨记这个道理:轻敌的人很容易处于下风的。伍月笙就是欺负人欺负习惯了,防御指数已降到负数。
  陆领念一句我不收拾你我真手懒,一跃而起。
  伍月笙脖子被掐住,瞬间就翻白眼了,挣扎着连骂带求,在他手背上挠了一道又一道。
  陆领哇哇叫:“挠我!挠我!我很兴奋!哈哈哈。”
  她一咬牙,打算来招必杀超渡这疯子前往异世界。陆领却忽然撤了掐她的手,整个身子跌下来,压得她闷哼一声,心中异样:“……六零?”几乎没有分贝。
  他不出声,伍月笙慌了,屏着呼吸推他。
  手却被捉住,他的五指与她一根一根交叉握住。
  头埋在她颈间,陆领盯着纠在一起的十指发愣:“三五。”他很诱惑人地哑着嗓子,“我想要个小孩儿。”
  可惜伍月笙实在被他刚才那一下被吓得不轻,再诱人的声音也听不进去,鄙视地问他:“你是想要小孩儿的过程了吧。”
  他闷笑,重复一遍:“想要小孩儿。”
  伍月笙不想谈这个问题,哄他,没意义;说实话……她不想他再玩失踪。
  她想抽出手,可是陆领绞紧了每根指头,硬是没放,不容闪躲,不容她不正视。
  他的心思就想瀑布一样哗哗流动,目光中有显而易见的坚定,坚定但柔和,想掀去她不诚实的表情面具。
  伍月笙笑着说:“你不要贪多嚼不烂。”她轻轻合起眼睑,感受熟稔的气息扑面。
  陆领说:“你也是。”松了她的手,支起身子去卫生间洗澡。
  伍月笙一直没有睁眼,直到体内燥动渐渐平复。空气中有她的烟和她男人的味道,还掺杂一点牛奶冰棋淋的残香。不过总是无形的东西。攥起左手,降低掌心那道余温的流失速度。
  手机在床头嚎叫,是陆领的铃声,伍月笙吸一口气,坐起来把手机接起:“喂?”听筒里一片沉默,她奇怪地看看来显:大哥。“喂?听不见说话吗?”
  “听得见。”对方匆忙出声,短暂的静音后,他问:“你是伍月笙?”

  第四十八章
  吸烟是由于尼古丁在大脑形成受体,产生成瘾性。因此一旦放纵自己沾上了,就不太好摆脱掉。瘾无大小,都是要违抗自己意识去戒。
  而陆领的约束自己这一功能,是格外薄弱的。
  他总是想不出非常必要的理由,值得他去逆心而为。
  好比说他明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伍月笙一定会不痛快,她不想要孩子,但他想要,就得让她知道。她不痛快了他可以哄,该惹的时候还是得惹。
  他其实不见得多喜欢小孩儿,只不过是觉得如果有一个孩子,她就能多点人味儿。她说他这是贪多,会嚼不烂。陆领暗骂:噎着我愿意。
  烟灰落进浴缸里,荡起极小的波纹。陆领回过神,动身去拿烟灰缸,才惊觉水温的低,看着烟灰缸里那几根烟蒂,竟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抽的。
  他是清醒的,但脑子里并没思考什么事。据说这种行为叫发呆。
  卫生间的门被拉开,伍月笙进来上厕所,往浴缸方向瞄了一眼。极快极轻的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提上裤子站起来,冲马桶,在哗啦啦水声中出去了。
  陆领坐在浴缸里,直到门又咔哒一声关上,他才忍不住趴在浴缸边缘吃吃发笑。三五怎么那么挫啊?明明是觉得他在浴室待太久,怕他睡着了淹死,还要借尿为由。这女的完全没有诚实美德,清清亮亮看到底这种事,她是打死不肯做了。
  陆领笑够了,也想通了。行吧,贪多嚼不烂。没人味就没人味吧,没人味不一定是鬼,还可能是神仙呢。从凉水缸里迈出来,穿了毛巾袍,收拾浴缸,越想越乐。坐那半天一点音儿都没有,浪费一箱水……
  伍月笙眼前一花,抬头看见坐在床边擦头发的陆领,又扭头看电视,告诉他:“你大哥给你打电话。”
  陆领哦一声:“说什么了?”
  伍月笙皱起眉毛。那人很奇怪的,虽然她从来电显示上知道他是谁,可于礼总得自报一下才对吧。然而他也连句话也没有,问了她名字,又问和六零还好吗?新房子住得习惯吗?天冷吗?没有逻辑的一串问题,最后还是伍月笙主动告诉他,六零在洗澡,他才恍然被提醒似地:“那等他出来跟他说我来过电话。”没有任何口信,也没说让打回去。伍月笙撇撇嘴:“那好的,拜拜。”他说:再见。注意身体。
  被不熟的人关照说注意身体,伍月笙总觉得是在恐吓。
  好在这男人音色淳厚,不像歹辈,跟陆校长给人的感觉一样,非常稳重和安全。她听六零说过,这个哥哥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可能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在跟小辈说话的时候都会这样。父性?
  陆领见她不出声,猜想还在为之前的话题不快,也没再多说。毛巾挂在脖子上,抱过笔记本坐窗台上看题。头发没擦干,偶尔顺鬓角滑下来一滴水,顺领口溜进去,冰凉凉还挺提神的。
  伍月笙关了电视,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陆领闻声抬头看她一眼,她便没好意思再折腾,绷着躺了一会儿,渐渐困倦。夜里醒来,同往常一样在他怀中,莫名发笑,仰头在他下巴上啄了啄,闭上眼睛没两分钟就睡沉。
  陆领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伍月笙知道他还醒着,其实他刚关灯上床啊……
  因为没吃夜食,陆领是饿醒的,胃里空空,枕边也空空,欠身看了看,人正在化妆台前啪啪拍脸。这家伙发什么疯,假期她很少上午起床的。陆领松口气躺回去,坏心地说:“越拍越圆。”
  伍月笙把化妆棉丢到纸篓里,理都没理。
  陆领侧过头看她:“给我煮碗方便面。”
  伍月笙可得惯着他:“你是我儿子啊?”
  陆领懒洋洋还口:“把我饿死了看你怎么生儿子。”
  伍月笙吓坏了:“那你可别死,你死了地球还得倒回白垩纪去呢。”全天下就他一人儿衬精子咋的?
  陆领说不过她,找正当理由:“我今天生日,也没提啥大要求,煮个方便面你还这个不情愿。”
  伍月笙瞥他一眼,听见狗放屁似的。某人说自己是双鱼座的时候那么顺嘴,转个身就忘了。
  陆领怒:“你不信是不是?自己翻我身份证看!”
  伍月笙不愠不火地转进衣帽间,过了一会儿,问:“你身份证在哪个包里了?”
  陆领大吼:“我哪知道!”
  伍月笙翻了半天也没翻着,出来逼他发毒誓:“你要不是今天生日就是今天忌日。”
  陆领直着脖子:“你爱信不信。”拉过被蒙头开睡,睡着就听不见肚子叫唤了。半晌没声音,偷偷探脑袋出来看,伍月笙没了,厨房有轻微声响。不禁喜上眉梢,被子褪到腰间坐起来抽烟,得意地哼哼着:“非得让我生气~”
  伍月笙的雷厉风行,从煮面速度也可见一斑。一根烟功夫,大号玻璃碗送上来,油黄的面条,热腾腾的汤,几根新鲜绿叶伴着两枚荷包蛋,还端了一盘子小咸鱼。
  陆领好眼力,咬着筷子头问:“这是方便面吗?为什么没有卷儿?”
  伍月笙说:“它做离子了。”她煮的是意大利面。
  陆领还是很疑惑,但不影响下口,挑起一团塞进嘴里,烫得直呼气。一手吃面,一手抓鱼,左右开弓,吃得大汗淋漓,碗见了底儿才舍得放下,一抹嘴巴:“不是方便面。”
  伍月笙正在描眼线,没控制住翻白眼的欲望,笔尖刷进了内眼睑,疼得直骂,刷刷淌眼泪。
  陆领幸灾乐祸,跳下床洗漱,顺便接了个电话。
  乔喜龙开口就说:“十点钟,别迟到。”
  陆领困惑:“去哪啊?”
  憨厚的法国人如实回答:“外斯坦小镇去泡温泉。三五没有告诉你?”
  陆领恨恨瞪了伍月笙一眼,后者毫无愧色。他挂了电话过来指责,看看表,冲进衣帽间问:“我穿什么?”后来想泡温泉好像不用穿什么,胡乱套了一身出来。
  伍月笙很淡定,还在捣腾那张脸,装扮得异常精致。
  陆领看得心花怒放,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抠抠这个盒,一会晃晃那个瓶。
  伍月笙一样一样夺回来摆好:“你不今天生日吗?”
  陆领不假思索地:“谁告诉你的!”
  伍月笙浓黑的眼圈里寒光毕露。
  陆领吞口口水,接着说:“谁告诉你的,过生日就不能出去玩?”
  伍月笙冷笑:“在他奶六十大寿生下来的就不能。”
  陆领一怔。
  伍月笙说:“反正你要不就死到我跟前儿,要不就把谎演像了。”
  陆领的心血逆流成河,撇开扯散的棉签抱住她:“那你也别想走,你得跟我一起去给老太太拜寿。”
  就说这死女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信他!就算他真过生日,她也不见得会听话给他煮面。
  后来伍月笙提了个交换条件,声称他如果接受,她就不追究这事儿,要不就谁也别去。以后也别指望她去哪带着他,别指望她再信他的话。陆领他倒不考虑信誉问题,只是这女的很记仇的,他不让她坑这回,搞不好还得栽更大的坑里。所以明知是被套住了,也只能答应。
  伍月笙拿起梳妆台上一张纸给他过目,往他拇指上涂口红,让他签字完了按手印。
  纸上的字写得很带劲:我谨保证在通过注会考试之前不参加工作。
  陆领边画押边恐怖地想,她是什么时候写的保证书呢?
  伍月笙一旁窃笑,她哪敢不带他,他如果去不成,肯定能把这局搅和黄了。
  外斯坦小镇的私属俱乐部是纯VIP制,不对会员以外的人开放。看在乔喜龙和吴以添的合作关系上才破例招待,谁知道这两人很不知道寒碜二字咋写,拉集了十来号人来赏光。
  伍月笙说你们就不要脸吧,人背后指不定咋损你们呢。佟画亲昵着挽着她安慰,管那么多呢,反正听不见。伍月笙斜眼看着她,这种自欺欺人的任性,倒是真跟陆领一个岩洞出来的。佟画咯咯笑,绕到另一侧挂在陆领身上:“我认你当哥吧六零?反正你在家里最小,也找找平衡。”伢锁面色不善地扯她回来。埋伏倒是看得眼气:“左边挎个妹妹,右边挎着媳媳妇儿,整条街上最牛逼的就是你了。”乔喜龙追问埋伏前些日子交往的那个女朋友,吴以添抢着插话:“埋伏那能叫女朋友吗?顶天叫新年七天乐。”拽着学术腔念道:“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乔喜龙屁颠屁颠点头应是。
  陆领嘲笑他:“骆驼你知道他说的是啥吗就跟着起哄?”在他看来这外国人可能连刘少奇都不认识。
  乔喜龙出离愤怒:“谁说我不认识刘少奇?蓝色一百块钱上面有他。少侮辱我的中文造旨。”
  这天难得聚得齐全,吴以添,乔喜龙及其死缠烂打的小女友,埋伏散仙一个,伢锁带着佟画,陆领和伍月笙最后汇合,这一行不同社会阶层的、不同种族肤色的人,莫名其妙混到一起,把会所的商务氛围破坏得一丝不剩。天擦黑的时候,陆领说了一句让经理感激涕零的话:“咱们撤吧。”
  他可是从来不张罗散席的主儿,这话一出马上得到大家的关注。诡异的是每个人都在下意识看了陆领之后,转盯着伍月笙求解。伍月笙慢条斯理地埋头继续摆她的扑克牌,对一圈问号视而不见。
  陆领说:“我们一会儿要回立北。”
  众人了然。伍月笙的手却僵在半空中,抬头看他,他一脸坦荡:“我说了今天要回去。”
  伍月笙说累,明天再回。陆领很不满,她居然累着?一整天都在温泉里蹲着,出来就是吃吃喝喝,打保龄球也不参和,最剧烈的动作就是洗牌。没管她那么多,加满了油开上高速。一路上倒还算平安,伍月笙打了个盹,把陆领换下来休息,她飙着车熟门熟路地拐进了立北县,才被迫降了车速。
  今年是暖冬,白天温度高,路面上未及时清理的积雪开化,到了夜里又上冻,整条路像是高低起伏的镜子面,车开上去了直滑轮。陆领一直没睡实,被这么一颠更精神了,很兴奋地望着车外:“立北雪这么大啊?”两座城市相隔不过五百公里,他们家那儿一冬天没怎么飘雪,这里却是满城银妆,白雪裹着全部的建筑,月光当头照射,有种不可亵玩的圣洁光辉。
  路上车辆不多,但伍月笙心疼刚过磨合的坐骑,驶得比较温柔。陆领催她:“你大点儿油直接就悠过去了。这么颠着更费车。”
  伍月笙不听他指挥,把车开得跟个小脚女人一样。到了平时抄近道的那条胡同口,迟疑一下:“能过去吧?”
  陆领斟酌着:“够呛,雪挺大的。”
  伍月笙说:“不能,里面都住人,门口雪应该扫了。”
  陆领不再有异议,看她打轮钻进那仅能容一车通过的小胡同里。道眼儿果然扫得干净,扫出来的雪就屯在路的两侧,他谨慎地摇下窗观察车轮情况。
  伍月笙瞪他:“怪冷的,你给窗户关上……”车身一扭,后轮滑进一个坑里。猛给了一下油,车轮空转,根本抓不住冰雪混和的地面。两人全傻眼了。
  陆领穿上羽绒服下去推车,可脚下滴溜滑吃不上力,车纹丝不动,他一推一滑,险险才站住。附近寻了些工具,没能撬起陷进去的半个轮胎。伍月笙也下来了,捂着耳朵哆哆嗦嗦地蹦,往轮子下边踢小石头增加阻力。陆领轰她进去发动车子,她搓搓手上车,拧着钥匙又试了一会儿。陆领摆摆手,示意她停止,钻进来叹口气:“不行。拔不出来。”
  伍月笙犯了狠,空着档一脚油门踩到底,转速表显示5千多,车都变声音了。陆领都来不及骂,就听一个撒气,彻底打不着火了。风吹过来,掀起气势汹汹大烟炮,弥漫了前方的路,众多细小砂粒被卷起,砸在车上,哩哩啦啦,像是稀疏的掌声。

  第四十九章
  接到电话,听说女儿女婿回立北了,程元元乐得从吧台里蹦高着出来。结果是带着拖钩,拉了一车服务生去做救援队。
  在北方,雪地里焐车是多么常见的事,就算没经历过,常识总该有吧?这俩手潮的蛮子,就知道一个卯劲轰油门,一个在后边乱刨雪。轮子旋转加速冰雪融化,后轮越陷越深,那车底盘本来就低, 这么一折腾都快托底了,根本动弹不得。硬是靠几个身强力壮的服务生搭手抬出来的。
  程元元披一件棉大衣,颇无奈地抄个手对着事故现场叹气,半天才终于想到一句比较怨天不尤人的话:“唉呀一冬天啊,就这么场大雪,还让你俩赶上了……”
  伍月笙恶狠狠瞪着旁边一户人家:“这家人一天懒得屁股都带不动,门前雪也不知道扫。”
  陆领帮着把车挂好,甩着脏号号两只手转过来:“你不冷啊?不赶紧回去还在这儿骂街。”
  穿过这条胡同就是帝豪了,走过去也只有几分钟路。从公路绕的话,开车也要几分钟,这就是陆领和伍月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原因。因此闹成现在这样,彼此心里明镜地谁也没敢说谁。
  玩了一整天,再加上这么个小意外,两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头大睡。
  可怜程元元整夜辗转难眠,想像这俩糊涂孩子平时过的日子,一筹莫展。第二天睡醒已经快到中午,鼻子里钻了爆锅的葱香,出来一看两口子正跟餐厅吃饭呢,遂不太满意地说:“也没人说喊我一声。”
  伍月笙嘿嘿笑:“ 这要我是你媳妇儿都得寻思你挑理呢。”
  程元元看看对面的陆领,怪罪地瞪了女儿一眼:“瞎咧咧。”
  伍月笙故意说:“没事儿,我就是话里有话他也听不出来。”
  陆领看着母女俩的眼神:“说我呐?”冲伍月笙皱皱眉:“我妈可没挑你理啊。”
  程元元推伍月笙一下:“ 这样的,挑也是应该的。”
  伍月笙说:“我这样的咋了,没饿着她儿子吧,一天四顿饭调样喂着。你看他是不比头俩月肥了?明显买裤子时候就看出来了,少说得长小两寸。”
  陆领辩道:“那是里边还穿一条厚毛裤呢。”
  伍月笙瞪他:“你别叭叭儿,穿不穿毛裤你腰上也蹿一圈肉出来。”
  程元元笑道:“胖点儿是好事,俺家伍月笙别的不敢说,这些年家里饭菜都是她做的。”
  陆领不服气:“她除了做饭和买衣服,啥啥都可呆了,连着两天下班没找着家门你知道吗?完了整个钥匙还不会用,气得咣咣踹门,给物业都招来了。”
  伍月笙说:“别讲究我,比你强,一个月没到头儿微波炉干爆俩。”
  陆领说:“那也没你厉害!有一天出去逛街,回来晚上吃吃饭突然开始找信用卡,说白天刷完卡人家没给她。后来才想起来她白天根本就没带卡,买衣服还是我掏的钱。”
  伍月笙怒了:“真能挑话说。你还不是陪我找半天才想起来?不是你咋不说说那卡最后在哪找出来的呢?我都挂失了,又从他书里翻出来了。妈的给我信用卡当书签使唤了小逼崽子。”
  “谁让你整那玩意可哪乱放?我知道你用没用的啊?”
  “那你长嘴不会问啊?”
  “我一问你就说我‘长个嘴就知道问’……”
  程元元额头微微渗汗,无力地僵笑着:“行行行了,你俩可别说了。都快愁死我了。”
  吃完饭,把那个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的车子拖去修理,师傅里外过了一遍,诊断:“变速箱冲坏了。”摇摇头,“这自动档,没你们这么轰油门的。”
  程元元和陆领一齐看肇事者,意思是听着没有,说你呢。
  伍月笙干咳一声:“这天儿总算冷了,一冬天也不下雪,可给这帮穿貂儿的憋完了。”
  天并不算太冷,不过阴天见不着太阳,再刮点小风,风很刺骨,到了下午天将黑,又簌簌下起雪来。雪越下越大,转眼帝豪门口的路就被埋了。陆领和几个服务生一起扫雪,扫到旁边堆成一堆,拿板锹拍拍砌砌,盖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烽火台来。几个没活儿的小姐穿着大衣在门口笑着看,萍萍送客人出来,见了他们也笑,进屋跟吧台里娘俩一说,程元元说:“俺儿子就是有才。”
  伍月笙抽着烟直撇嘴:“嗯,你儿子可有才了呢,还搭个台出来,没安排安排谁去坐吗?老凉快儿了。”
  程元元看她那吞云吐雾的样就来气,推她出去:“去领他上哪转转,吃点东西啥的,好容易来一趟你给人打发扫雪去了。”
  伍月笙被推得直趔趄:“ 这么大雪上哪转去?”
  还是被轰出来。
  不远处一群服务生扎堆,其中也有穿着浅色羽绒服的陆领,一圈人不时爆笑,不知道搞什么明堂。伍月笙扔了烟踩灭,走过去看热闹,那半人高的烽火台,上供似的摆了条雪雕的大鱼。几双冻得通红的手正忙着制作鱼鳍,陆领用光秃秃的指甲在鱼身上画鳞。刚落下来的雪太凉,拍不实,他一不小心就给那艺术品变成鱼块儿了,惹得几个半大小伙子叫嚎着扑上来要把他雪葬。再勇猛的小钢炮也奈何不得人肉车轮战,这冰天雪地又稳不住下盘,挣扎不过半分钟就被人前勾后拽给撂倒了。
  这时有人看见伍月笙,立马相互推搡着把陆领扶起来,各自扛着清扫工具一溜烟儿全跑光了。
  陆领笑着掏出被人从衣领塞进去的雪团,帽兜里也全是雪,往上一翻,纷纷扬扬扣下来,头发眉毛都白了,模样狼狈又滑稽。
  伍月笙掏出手套来帮他掸着,嘴上不自觉地埋怨:“你这家伙跟谁都能玩儿疯。”
  他嘿嘿笑,只说今年头回见这么大雪,胡乱拍拍身上:“喊七嫂出来吃火锅去吧。”
  伍月笙说:“晚点儿再吃吧,我领你去大名鼎鼎的街心公园照相留念。”
  早些年物质水平还都很低,也拿不出钱搞精神文明建设,只有街心公园这个地方还有山有水,几乎成了全县居民留影的最佳景点,衍生出一个以街心公园为轴的摄影产业环来。
  说是公园,不过是几个简单的园林小品组建。一座假山喷泉,密密的灌木花丛,夹杂几株高大的樟子松。树木之间搁置了长椅和石凳,也只是摆设而已,夏天的时候也很少有人来坐,到冬天更是无人问津,积满灰尘霜雪,看上去有些衰败。不过到了晚上却是别有天地,尤其是冬天的晚上。
  一到上冻,冰灯就亮相了,最早的时候是政府拿钱请人做灯,后来随着附近影楼相馆越来越多,冰灯成了他们在没花没草的冬季招揽客源的主要手段。县里于是将公园周边的地块规划承包给私人搭建冰灯,增加税收的同时也改善市容。又在公园正中间立起一盏六头高压钠灯,据说每个灯泡都足有一千瓦,照得方圆二里地宛如白昼,做为一个小县城,立北没有日新月异的变化,但也在朝着繁荣腐败的方向发展着。
  伍月笙小时候,总是盼着过生日过年,就有由头来照相。也不是多想上相,就是愿意对着镜头假笑,闪光灯一亮,生怕眨眼又肯定会眨眼的感觉,然后等着照片洗出来的心情很复杂,看它跟预料中的有什么区别。至于景致倒不是十分计较,何况这些私人影楼做出来的冰灯,也确实很粗糙,但是不与冰雪大世界对比的话,也还颇具几分气势。
  又赶上是假期,闲逛的人很多,人都多多少少恋群,哪儿热闹往哪儿奔。陆领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太热衷照相,但对伍月笙所说的大名鼎鼎充满向往。步行十多分钟之后,果然看到人山人海,镁光灯缤纷闪现,一派熙攘。现在很多人都自己家买了数码相机,跑来偷景。之所以说是偷,因为园景是公家的,冰景却是个人的。常常见到这边的鬼鬼祟祟摆好普士,对面忽然白光惊曝,跟着便迅速消失了。一旦被冰灯主人抓到,要交取景费的。
  转一圈下来看了不少偷拍被抓的,陆领乐得不行:“你们家这儿的人怎么都这么爱照相啊?这灯也不咋好看啊。”
  伍月笙维护家乡名誉:“照出来的还行……”身边一匹冰雕的大马,两个小孩子正被大人抱着骑上去照相。她忽然笑着问:“你见过骆驼吗六零?”
  陆领愣了一下才知道她不是说乔喜龙:“见过啊,动物园么。”
  伍月笙笑笑:“有一次我和李述在街心公园看见一个骆驼趴在地上,身上披的五颜六色那种鞍子。我说肯定是假的。李述也说是假的,真的哪能那么花哨。结果刚说完,那骆驼站起来了,脑袋伸到花坛里吃草,一边嚼一边斜愣眼睛看,那眼神好像说‘你们才他妈假的呢’。把我们俩乐坏了。”
  越想越乐得直不起腰来,那骆驼的模样真是太吊了,就跟能听懂人说话似的。
  陆领本来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但是伍月笙笑得那么大声,他也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果然喜剧是要两个人才能看的。
  一个人看喜剧,有趣的事没人分享,本身就是一种悲剧,再好笑的片子也笑不痛快。
  过往行人纷纷侧目,一个小孩儿很坦白地看着这阿姨为什么笑得如此二百五,脚下没留神绊到电线上,刮倒了一根补光灯。虽然砸不着自己,伍月笙还是下意识地往闪了两步,敏捷地站上了一层冰雕的台阶。陆领担心地看着她那双鞋根:“你悠着点儿。”
  伍月笙自负地说:“稳着呢。”
  陆领坏笑:“我怕你给人冰刨露了。”站在下边,向她伸出一只手,“下来。”
  他没戴手套,摊开来的掌心,三条线川字排开,纹路清晰明朗。
  不像她的掌纹,相互纠结着叠加着,裂痕一般细碎而又浅杂,纵横纤陌地布满瘦长的手掌。
  手递过去,被他握住,扶她安全步下滑溜的冰台后,也没有放开。
  因天气冰冷而略微僵硬的小羊皮手套,在他的掌心中,渐渐恢复柔软。
  牵着手走了一段,陆领突然停下,举起她的手看:“你戴手套了,应该你焐着我手。”
  伍月笙也停下来,却是被人手里一串亮晶晶的红果子吸引:“我怎么没见着有卖糖葫芦的?买两串来照相。”
  陆领听见她的嘟囔,嘴上劝她:“你不适合拿糖葫芦照相。”眼睛却四下搜索着。猛然有人从后边飞快地跑过,带起一道凉嗖嗖的风,他下意识地缩缩脖子,低骂:“我靠,你给下大灯行吗……”
  伍月笙则顺着那疯跑者的背影,意外看到彤红一片:“在那边儿了。”
  陆领还在摸着鼻子暗自庆幸,心想这要换了乔喜龙就得挂彩了。冷不防被她拉着跑,脚下直打滑,连连长呼:“驭——”
  伍月笙竟然真的站住了。
  陆领倒是没收势冲到了她前边。
  她将目光快速拉回至他的脸上,说了句:“又不想买了。”
  他纳闷地转头去看就在几步之外的小摊。
  三轮板车上摆了只玻璃柜,里边插满了糖葫芦,三五个小孩兴致勃勃地围在那儿,不断改变主意指点,试图为自己挑选出最完美的那串。一个穿着笔挺的男人也混在其中,微微倾身,隔着透明罩子注视着一串串卖相诱人的零食。这个人的服饰气质与卖糖葫芦的小摊格格不入,但是很奇特,他的眼神极其认真,几乎可以用研究来形容。
  陆领思索了一下,问:“他是不是在琢磨,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伍月笙哧地笑出来:“人家没你这么有怀疑精神。”
  陆领大乐:“你意思是他比我贪吃?”

  第五十章
  糖冰棱剔透玲珑,扁扁一片贴在果子后端,晶亮的红果,颗颗圆滚饱满,用竹签穿成串,密密匝匝整整齐齐地插在草把上,形成一个鲜艳的半球形,像京剧里华丽的珠玉凤冠。任谁看了都会不禁侧目,伍月笙对它更是没有抵抗能力,每见必买,而且是挑那种特别长的,拿在手里微微发颤。
  伍月笙是视觉系动物,连吃东西也要漂亮的。
  她其实并不贪吃,只是一见到外型不错的东西,就算不想吃,也会忍不住买下来,总是乱花钱。程元元又觉得这孩子小时候吃了苦,现在有了条件,在经济格外纵容她,导致她根本不懂浪费为何物。后来随着年纪大一点,见的世故多了,才逐渐收敛,但也没完全消除购物狂的潜在因子。李述知道这是应该纠正的,却仍然做不到去指责她。
  同样的行为,别的女孩做是骄奢,换成伍月笙,他却莫名地心疼。
  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会有两套甚至更多衡量是非的标准。
  付完钱,接过自己中意的那串糖葫芦,李述忽然想:好像被五月传染了。自嘲地笑着转身,看见手牵手走过来的两个小朋友,他无奈地把找回的零钱又交给了摊主:“再给我拿两串吧。”
  三个大人各持一根糖葫芦,站在路边吃得咔喳做响。伍月笙把上边的糖片嚼光,又慢吞吞地吃了两个形状最好的山楂果,便开始不专心,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李述知道她又吃够了,不等出声,就见已经把自己那串解决掉的陆领,大大方方地向她一摊手:“你吃多了牙疼,给我吧。”
  伍月笙乐不得地打发出手,嘴上却不情不愿地:“也不怕齁死。”
  陆领用竹签子比划着刺她,狠狠瞪眼。
  李述笑着看她:“你们出来多久了?逛累了吧,找地方坐坐?”
  伍月笙说:“吃火锅去吧?”
  陆领一面脸颊鼓鼓地嚼着颗山楂说:“我随便。”
  李述说:“你说了算。这儿变化挺大的,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伍月笙笑了笑:“对哦,你们大城市来的,不熟悉这屯子。”转身前边带路去了。
  李述对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这丫头老是这样,有时候满不在乎地就说一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话。”
  陆领找到知音一般:“对对对,她妈都说谁遇上这人谁倒八辈子血霉,没心没肺,谁对她好都白搭。”他把实在吃不下去的小半串糖葫芦随手一投,扎到路边雪堆上,喃喃骂道:“人说俩人吃一根够了,偏说不够。”
  李述迷样地看着他:“那你呢?”他问:“明知道白搭还对她好。”
  陆领擦着沾在嘴角的糖渣:“我没法啊。她不我媳妇儿吗。”
  陆领第一次到立北的时候,程元元带他出来吃东西,来的就是这家渍菜白肉锅。紫铜锅子圆木炭,正宗地道,以致他回去之后还念念不忘。所以伍月笙一进门就打电话让程元元来买单,说陆领总惦记来立北就是冲着这顿饭的。
  程元元推开雅间的门,一眼看见李述,饶是她这种见文工施礼乐遇商纣动干戈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了。怔怔一下,说:“唉?小木?这么巧……”说完自己听着也话里有话似的,当下恨不得自掌一嘴巴。
  陆领腾出身边的椅子招呼她坐问:“怎么这半天才到,真奔结账来的?”
  李述笑笑:“脱不开身了吧?这又到都出来玩的时候了。”
  程元元脱了大衣:“可不是,这半拉月天天得出去借小姐。我现在精神头也供不上,你说阿淼那不争气的还整早产了。我也不能那么不是人,孩子刚满月,就让人来上班。”
  伍月笙挑她话里的毛病:“那人不早产,挺十足月的肚子,你好意思让人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给你看吧台啊?”
  李述疑惑着:“阿淼是哪个?”
  伍月笙想了想:“她腰上有一大块胎记,后来你在上边给纹了对儿凤凰。”
  这么说李述就有印象了,兀地失笑:“记得以前她就经常怀孕。”
  程元元撇撇嘴:“嗯,那才肥沃呢,撒籽儿就长苗。”
  把陆领笑得直呛,伸胳膊去够餐巾纸又被锅沿儿烫了手,疼得孙猴子一样张嘴哈哈喘气,连连甩手。伍月笙一边骂他,一边叫人拿瓶冰镇矿泉水。这店里横是经常有人挨烫,服务员送来冰水,居然还附加了一支京万红。不过陆领烫得不太严重,药膏也没涂,矿泉水放在桌上,贴着烫红的手背止痛,左手抄起筷子照吃不误。他前两年骑摩托车肇事,当时候右臂骨折打石膏吊了一个多月,痊愈的时候已经成半个左撇子了。伍月笙听了大笑,你打小就这么毛毛愣愣的也好,回头真整个缺胳膊断腿儿啥的,我也不能太落你妈埋怨。
  程元元心里也有类似的庆幸,不过听伍月笙把话说出来,就觉得很不中听了,筷子一并就要抽她。
  陆领拦住丈母娘,好奇地问:“哎七嫂?阿淼以前不是小姐吗?咋还真有人把她娶回家去了?”扭头看看伍月笙:“我以为就埋伏那么冤大头呢。”
  伍月笙点着烟,斜睨他一眼:“你拉倒吧,程淼跟苏亮能比吗,论模样论心眼儿,根本不是一档次的。”一本正经问程元元:“她嫁了个什么玩意儿?残疾人啊?”
  程元元摇摇头,苦笑着叹口气:“她嫁谁啊她?要上外地还说不准能嫁出去,立北就屁大点儿的地方,谁不知道她干啥的啊。你说程淼那不就是浮精神没心眼儿么,她哄不住客人呐,人说咋地就咋地,才一整就怀孕了。这下又怀上了么,去做流产,不到俩小时回来了,跟我这顿嚎,说大夫告诉她了,这回再做,一辈子就要不了孩子了。我说你想要孩子就生下来吧,那咋整?反正也挺可怜的看那出。”
  伍月笙忍不住骂:“她虎逼啊?非整个孩子干啥?”
  李述轻斥:“五月?”
  陆领低头吃着过咸的韭菜花,小声嘟囔:“谁都像你一提要孩子跟要命似的可完了。”
  伍月笙翻翻眼睛,再看看李述和程元元,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程元元一瞅气氛不对,赶紧换话题:“不过人阿淼生那儿子可漂亮了,明天白天有空我领你俩去看看。小木一会儿上哪儿住?要不我跟萍萍说说给你留个门儿?肯定乐意。”
  李述从前就听惯了这种话,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淡笑着说:“我还是回旅店吧,明天要起早走,今天不能熬太晚。下次吧,我来之前打个招呼。”
  程元元大笑:“那我就不跟萍萍说见着你了,要不还得怪我没领她来呢。”
  接下来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帝豪每天演出的不同版本的搞笑剧,几个人笑得太忘乎所以,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俩钟头下来,都有点儿醉醺醺。毕竟量有深浅,程元元和李述喝得最多,前者饭后买单时,还能挑出来服务员多算了两瓶酒。李述明显不是对手,被陆领扶着去洗手间吐了两次,坐着都已经很勉强了。陆领喝酒进快出得也快,喝多少尿多少,到最后也没什么醉样。伍月笙说他是用身体做作弊。她倒是喝得实在,一瓶还没喝完,靠在陆领身上困得睁不开眼睛。陆领深知她的酒品,开始不让她喝,架不住程元元都说没事,也就放任了她。
  一顿饭吃完已经接近零点,程元元忙着把软乎乎的女儿弄回家去睡觉,看陆领状态尚可,让他送李述回宾馆。
  李述住的立北宾馆,当地人都知道,陆领拦了辆出租车,几分钟就到达。李述下了车又大吐一通,陆领扯着他的羊绒大衣,紧喊着:“别弄衣服上别弄衣服上。”
  这一折腾,李述酒劲散了不少,还清楚记得自己房间号是05,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几层。陆领拿着房卡从一层跑到三层,总算开了门,连搀带拖的把人弄进来,三下五除二,扒了他大衣和鞋子,扔到床上用棉被蒙好。
  李述忽然翻了个身:“照顾好五月。”
  陆领转身就走:“轮不着你说这话。”
  李述说:“知不知道我多难……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什么都不能做。”
  就是乔喜龙那热情的法国人,也从没当着他的面说过这种话,顶多是把伍月笙往死里夸,以证明自己被吸引也是无能为力的事。而床上这个喝到半死的家伙,竟然把话说得肆无忌惮。陆领浓眉纠结,他不想跟喝醉的人一般见识,打开门,迈出半步,又退进来了。站在他床前说:“你走了就应该做好回不来的打算。”
  微弱的灯光下,俯视他的这个男人,有着不妥协的五官和坚定的表情,如同语气一样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李述想,或许这样的霸道,才有可能镇住五月不停摇摆的心吧。
  陆领受不了眼前的李述的眼神,穿透了他,看向别处,若有所思,思有所痛。
  跟伍月笙偶尔流露出来的如出一辙。
  各种疑惑交织成网将他缚牢,将灯调至最亮,陆领拉了张椅子坐在李述对面。
  趁人喝了酒就煽动其暴露隐私,此种行为很无耻。不过涉及他老婆,再没有好奇心的人,也无法安于现状。
  陆领的问题十分大方:“当时为什么要走?”  
  瞬间明亮的光线,照射他粉饰于晦暗角落里的东西,李述有轻微的晕炫,脑中涌现出一片一片模糊的记忆。他艰难地坐起来:“因为爱上她了。”
  她说:我叫程五月。
  于某个夏季,拦截了他的阳光,突然出现。指着他精心绘制的作品歹言批判,把他平稳的生活改写得一塌糊涂。这小女孩个性骄纵,嘴巴恶毒,发狂兽一般攻击身边所有的生物。她全然的自我,只要自己开心,别人死活也不顾。晃动的心绪和眼神,会在背过身的那一秒,被自己狠狠嫌弃。
  他心疼她那层由伤痂凝固而成的坚硬外壳,开始着迷于她蝶变般的成长……种种胡作非为,如今想起来的,只剩得逞后她零星的笑容。
  恶名昭著的丫头,惹得人神共愤,可他只觉得,配不上。
  那些眼光又羡妒又不屑,不能动摇事实:她妈妈是全县最有钱的女人。尽管她的家世招人指点,可惜这终究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和谐社会。
  他悠然自得,是因为一无所有。一旦企图拥有,势必要舍弃什么。
  但是有一种效应很难解释。
  一个男人,因一个女人,而舍弃一切,得到的是敬佩;因一个女人,而获取一切,得到的是唾弃。
  自己还是其次,怎么也不想让她为那流言蜚语中伤。
  他一直觉得他不屑媚俗,可真正到了表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陆领听得直瞪眼:“什么意思?你怕人说她找不着男人倒贴?她有钱当然是她花,你那时候不是没钱吗?不是还有以后吗?我不也什么都没有吗。她对我更过份,动不动就说‘你还得靠我养活呢’,告诉我考完注会之前什么工作都不能做。”越说越愤怒起来:“就跟养儿子似的。”
  李述端着一只纸杯,坐在床头静静看他。
  他举止言行间是不太合理的大男子主义,对被老婆圈养这件事,自然该有很大意见。但是他的意见并不是来自世俗的因素,仅仅是因为伍月笙太张扬的做法,尽管如此,仍掩不住眉宇间的快活。
  那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李述抚着略显粗糙的杯沿:“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陆领被这出奇转移的话题弄得一愣,拖慢了语速:“老师……”说完他就明白了。
  李述说:“我如果想换一种活法,只能去找我妈。其实我挺恨她的,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抛弃儿子,永远我都瞧不起她。但我得承认,我和她有一样的价值观,就是物质至重。她为了自己享受去嫁一个有钱的男人,我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喜欢的姑娘,去依靠她的钱。谁也不比谁高尚。”
  陆领沉默一阵,好像根本没在听。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三五她,反正也是特别能败家。”
  李述忽然苦笑:“你想骂我吧?”他还不至于把五月当成和他妈一样的女人。
  陆领摇头,他想骂人就直接骂了,用不着在心里想。“她是看起来就让人很想往她身上花钱,也怪不着你会想有钱才能配得上她。这说不好是谁的毛病,我也总是想给她买东西,不知道她要哪种,就挑最贵的买。”
  想起伍月笙还曾倨傲地问他,你家有钱吗?
  李述说:“我从来不了解她。”
  陆领在嗓子里咕嘟:你了解你自己吗?
  母亲抛家弃子的原因是为了钱,使得他会隐隐觉得,要有钱,才能爱住一个女人。陆领不知道李述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点。
  但他并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因为这部分与伍月笙无关。

  第五十一章
  好容易拦到辆正要收车的出租,司机在他一坐进来时就闻着酒味,打趣道:“没少喝吧哥们儿,能找着家不?”
  陆领告诉他目的地:“帝豪……”
  司机缄默一下,原来是根本就没打算回家的。
  陆领知道他想什么,也没理会,他嗓子发干,望着车外一片黑暗:“商店全关门了吧?”
  司机理所当然地回答:“几点了都。”想了想,讪笑着:“她们那儿应该备那个吧。”
  陆领无语地看着他,心想伍月笙每次打车回家,得是什么待遇……难怪大手大脚的她,倒稀奇地没有出门打车习惯。
  鬼鬼祟祟拉门声,脚步声,撞到床脚轻轻的痛呼声,伍月笙伸手摸索着打开台灯。
  陆领见了鬼一样:“你还没睡着?”揉着膝盖坐下来,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地晃了晃:“吃不吃?”
  望着半透明塑料袋里可疑的一团红球,伍月笙嫌恶地用手指捅捅:“这啥啊?”冰凉的。
  陆领笑得阴森:“胎盘。”
  伍月笙舔舔嘴唇,急巴巴地伸手去抢:“算你识货。几个月的?成型了吗?”
  陆领听得恶心,整瓶草莓罐头塞到她怀里,脱了衣服去洗脸。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跪坐在床上,拿一根铁汤匙的勺柄连撅带抠地对付那密封盖子。很像老太太那只小虎玩王八的模样,笑一声伸手帮她柠开。
  她在旁边崇拜地看,问他:“这么晚了哪弄的罐头?”
  他说了刚才打车遇到的尴尬,后来一聊才知道那出租车司机家里是开小卖店的。
  伍月笙吃上了罐头,突然对那鲜红的糖汁感到不安,长长地伸出舌头,对眼儿看,眼仁努力下移着去看,果然紫红一片。
  陆领刚点了根烟,一回头被她披头散发茸拉根舌头的造型吓一大跳:“我靠,你干什么?”
  她缩回舌头很做作地抿抿嘴:“有色素。”
  陆领嫌她说废话:“你小时候吃的那种肯定比这色素还多,不也活这么大了。”
  伍月笙想想也对,姿态优雅地又舀了一颗往嘴里送。
  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李述的那番话在脑中留下残像,今天的伍月笙给陆领的感觉有些不一样。那双被色素染红的嘴唇,晶亮的像裹了糖衣的山楂果,诱人去咬。
  伍月笙听到一声清晰的吞口水的声音,搂紧罐头瓶哄骗道:“等我吃剩下的给你。”
  陆领倾过身子,慢慢靠近,略歪着头,第一次这么缓慢地吻住她。缓慢得可以算做温柔了。温柔地含住她草莓色的唇瓣,经历过酸甜的味道与微凉的触感,滑入湿润的口腔,舌与舌从探索的追逐到默契的痴缠,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金属与玻璃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
  几乎进入催眠状态的两个人同时惊醒。伍月笙睁开眼,刚刚可以一望而至他眼底来不及收回的沉醉,骄傲地噘起嘴唇,充满挑逗意味地啾啾啾。
  陆领也没掩饰动情,又啄了她一下,才低头连她的手一同握住,捧起罐头瓶喝了一大口色素糖水。
  她咬着汤勺看他的发顶:“你送人怎么送到这时候?”他动作一僵,伍月笙沉吟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草莓色事件?”
  陆领抬头,嘴角鲜红,衬得五官挣狞可怖。
  伍月笙头皮发麻:“我意思是李述别是喝吐血了吧?”
  陆领一本正经地点头:“他确实应该吐血……”
  亏得李述最后还特地托咐:她愿意记恨也行,忘了更好。别让她瞧不起我。
  不想让伍月笙知道,当年的离开,他的理由那么的不足提矣。
  陆领当然没兴趣给伍月笙补充情史,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敢肯定的,这只鬼,该知道的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也不会说了解谁的话,不过伍月笙的属性,陆领倒习知了一二。她自己都不愿意要的过去,别人也就不该揪着不放。
  而且揪着不放也没用,只会被拖在地上,鲜血淋漓。她自顾自地走。
  陆领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伍月笙大怒:“没家教!吃东西的时候不许说内脏!”低头陶醉地嚼着草莓:“胎盘真好吃。”
  恶心人的结果是,做梦梦到盘装小婴,粉嘟嘟的脸颊,冒着热气儿摆在她面前,一阵反胃,醒了过来。竟然真听到小孩子的咿呀声,惊悚不已,拉开门出去,客厅里一片喜庆。
  一个形似梦中小婴的,躺在沙发上,小手小脚齐挥舞。产后比产前还肥的孩子妈阿淼,看着孩子时,风骚变成了风韵。程元元摇着奶瓶晾凉,不时用奇怪的语言与小娃儿沟通。还有陆领,托着腮帮子蹲在沙发边,看着面前这个不及他小臂长的人类,对它的一举一动都感到万分惊奇。
  它还不懂怕生,咧着小嘴无意义发笑,笑够了合起来也一直在动,不知道在嚼什么。
  伍月笙离着一段距离,斜眼看那孩子:“好像要吃人。”
  陆领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神异常热烈。
  伍月笙心惊,故做镇定地走过去,摸摸奶瓶:“我饿了,先给我喝吧。”
  程元元拍开她的手:“滚滚滚。”
  陆领看那孩子,再抬头看看阿淼:“怎么不像你?”
  阿淼笑笑:“姑娘都像爸。”
  陆领头回听着这种说法:“是么?”视线在伍月笙和程元元之间移动。
  阿淼说:“伍月笙是越长越像七嫂年轻时候了。”
  母女二人都很受辱地别开脸。
  陆领被小孩儿咕囔咕囔玩吐沫的声音吸引,大惊失色:“他吐泡儿了!”
  陆领被这孩子恋得更不想走了,可伍月笙假期已结束,又不想多赖两天让吴以添挑毛病,那厮正找不着理由强行指派人准备年会节目呢。阿淼刚想说要不就让姑爷自己在这边儿待两天,被程元元一瞪给憋回去了。陆领犹豫着,伍月笙回去了,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保姆天天去喂鱼,但是他又信不着伍月笙,最后只得给那孩子生离死别般一个拥抱,一步三回头地跟媳妇儿回家去了。
  开的是程元元的佳美,他们自己的车要等配件,得十天半月才能弄利索。车进市里,发现也有下过雪的痕迹,但清扫工作做得好,不影响行驶。不像立北的马路两边积雪,基本上开车只能走路中间,陆领这两天习惯了分道线从车身下嗖嗖滑过,回来也总想骑着线儿走。被伍月笙笑话了好几次,也异常好耐性地没喷火,一直热衷于阿淼家胖儿子的话题。伍月笙于是装睡。
  伍月笙在立北待了三天,只三天好吃懒做的生活,就让她有些不适应朝九晚五了。又正值睡不醒的冬三月,每个清晨都成了考验意志的关口,坐在马桶上都能再来一觉。陆领上午有补习的话,就陪她一起起床,开车把她送去公司,自己再拐去上课。中午基本上是回校长家蹭饭。
  陆妈妈原本以为儿子嫁出去之后会空虚不少,因此前几次陆领回来,她还亲自下厨好吃好喝的给打牙祭。后来发现天天回来,也就不费那么多心思了,保姆做什么带他一口就是。
  这天老太太去了大女儿家,保姆陪着走的,就剩娘俩在家,陆妈妈就简单弄点饭菜。陆领跟过去,一看材料:“木须柿子啊?”
  陆妈妈听着不痛快,心想你小子还学会挑嘴了,也没倒出功夫训他,端过菜板把切好的柿子倒进了锅。
  陆领哎了一声:“三五都是先炒鸡蛋……”
  可不是先炒鸡蛋么,她忙晕了。陆妈妈匆匆关了火,突然诧异:“她会做饭?”
  陆领纳闷地点头:“啊,要不我这些天咋活的?”
  陆妈妈说:“还以为你都在外头吃的。”
  陆领神气:“笑话,在外头吃,娶媳妇儿啥用!”
  陆妈妈喷笑,推他脑门:“你这小崽子。”
  陆领也笑起来:“这道菜我都会做了。”在妈妈抗议声中夺过锅,把里面西红柿倒进盘子,洗净烧干,放油,还摊着大手在油上面像模像样的试温度。
  陆妈妈的眼神柔和起来,逗他说:“你能试出来啥时候是开啊?”
  陆领说:“里边没有沫了,烤手心了就是开了。”
  一板一眼的回答,显然是严师教导的结果。陆妈妈不禁有些酸溜溜:“我还是第一次吃你炒的菜啊。”
  陆领龇牙笑笑:“那是你有福,我拿你儿媳妇练手练得差不多了,回来孝敬你。你不知道我一开始做那东西,那叫一个难吃,炒的饭三五得敝着油,用叉子捞着吃。”
  陆妈妈听着就腻了:“那她也吃?”连六零都认为是难吃的东西,别人吃了还不得中毒?
  陆领猛耍威风:“她敢不吃!”笑了笑,“她有时候也不吃,完了就自己做好吃的,不过她那小灶我比她吃得还多。”
  陆妈妈掐他一把,忽然满足地叹气:“你呀,臭小子。人三五上班忙里忙外的,你一天天在家闲着,就做点儿饭还不好好的!要不我说你们晚上就回来吃,吃饭哪能是成天对付的事?”
  陆领说:“也不对付,她有时候晚上回来早了还炖排骨呢,但是跟你做的不一样味儿,她做的发甜。”
  陆妈妈羞他:“上一天班累够呛还得给你做饭吃,你哪好意思!”
  陆领才不懂啥叫不好意思,何况装傻充愣本来就是他拿手的:“她不累呀,昨天晚上我们俩还做冰灯来着。可好看了,你要不要?明天我给你拎一对儿来。”
  陆妈妈提高了嗓门:“你这孩子,说你就听着!她要嫌远不爱过来,你就搁这边带回去给她热了吃。”
  陆领夸张地咧个大嘴:“噢,那你让我来回折腾,就不心疼啦?”
  陆妈妈这才发现他的意图,想到过去对伍月笙不冷不热的态度,稍稍有点发窘,掂脚掐住儿子耳朵拧劲儿:“你谁都敢调理是不是……”
  陆领的耳朵好疼,他忘了做大人是可以恼羞成怒的。

  第五十二章
  马上就到年假了,业务忙着收账领佣金,行政们也紧锣密鼓地准备年会,连电视部都为了假日排期加班加点赶节目。杂志部每到年底做双月合刊,反倒成了最闲的部门。想到工作任务也只是平时的一半,大家串休这几天玩得都很放松,根本收不回心思上班。伍月笙本期只有一个三号港湾的大专题,更是不着急了,天天都是打游戏,蹭够八个小时下班走人。
  吴以添愤愤不平地数落迟到早退现象猖獗的这群编辑记者,威胁说以后坚绝杜绝三天以上(含三天)假期。他是双料领导,不能跟杂志部一起享受清闲。电视部在门口拍一个主持人讲话的小片,ET灯的支架坏了,不能调角度,摄像让在旁边骂人的吴以添给扶一会灯头。
  伍月笙从洗手间回来,就见堂堂主编沦为打杂的。反正无聊,站住了跟他招呼一句:“二品代灯护卫。”
  吴以添冷笑:“官儿可不小。”
  伍月笙头:“是啊,三级的。跟你很配。”
  吴以添眯起眼睛:“你们年会节目都准备好了是吧?”
  伍月笙耸拉下眉毛:“还没人出头。”
  他挥挥手:“那就快去找出头的啊,在这儿跟我废话。”
  伍月笙不屑地:“切,兴许我们想好了不在这儿演呢,直接上春晚了。”赶紧逃之夭夭,一头长发随着转身的动作在背后划出一道弧线。
  吴以添低骂:“倒霉孩子……”
  摄像噗哧笑,比个OK的手势给主持人,收了机器贼溜溜凑过来:“主编~我有一哥们儿,就总过来帮我剪片子那个张尧,看上三五了,让我给搭个线儿。你跟她熟,要不……你给说说去?”  
  吴以添越听越咧嘴,眼神惊慌:“说啥?你当我是王干娘哪?”看着摄像纯真费解的表情:“她都结婚半年多了。”
  摄像一脸的不可置信:“真的假的?我看她没戴结婚戒指啊。”
  吴以添哼哼两声:“让你哥们儿少在她跟前儿瞎得瑟。我跟你说,她老公打你这样的,五六个不带歇气儿的。”仁至义尽地警告完毕,进屋找人聊天去了。
  伍月笙笑嘻嘻地听了主编的话:“那你给我半天假,我去挑戒指。”
  吴以添很郁闷:“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梗着脖子回自己办公室感慨,她这种无耻是跟六零学的,还是本身就有潜质呢?
  晚上吃完饭,伍月笙突然想起这回事儿,抱过首饰盒坐到床上,把里边指环戒指挨个儿拿出来戴。挑得眼花缭乱,求助那个叮叮咣咣打反恐的家伙,心不在焉地一张嘴就是:“哎?主编……”
  陆领头也没回,低笑:“操,以为在那个家呢吧?”
  伍月笙窘窘地骂他一句。
  不等她说正事儿,陆领倏地转过身来:“媳妇儿快去帮我把鱼喂了。”
  伍月笙挑着一边眉毛:“你这挺有功呗?”慢吞吞下床,伸个懒腰,猛地蹲下去把机器给他重启了。
  陆领呆呆地对着黑屏,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跑没影了。他咬牙切齿,回头看床上金光闪闪,再鬼鬼祟祟探头往客厅瞄一眼,动作迅速地钻进衣帽间。
  客厅里,伍月笙用小抄子捞了数量众多的小鱼苗倒进鱼缸里,看大小六零疯狂抢食的模样,起码断两顿粮了。陆领今天也没课,在家待着就打游戏也不喂鱼,早知道打电话让他去挑个戒指好了,她的那些戒指都太花哨,不适合当婚戒。托起左手,各个角度地打量,多漂亮的手指头啊。
  保持着手模的姿势回到卧室,走走走,一直走到陆领面前,让他不得不注意她。
  陆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直觉地问:“让鱼咬啦?”
  伍月笙说:“我们同事要给我介绍对象。”
  陆领严肃地说:“然后你用这只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干的好!这次就不打你手心儿了。靠边吧。”
  伍月笙说我想狠狠抽你一巴掌。“明儿去给我买个戒指。”
  陆领有意见,向床的方向一甩头:“你不一堆呢吗?先整一个戴上,等结婚时候我再给你买。”
  伍月笙提醒他:“咱俩结完婚了。”
  陆领换种说法:“我是说办事儿。”
  伍月笙怔怔几秒:“……那个,没领证就办过了呀。”
  陆领敲着鼠标干嚎:“婚礼!婚礼!你祖宗的。”
  伍月笙灰溜溜地:“叫唤个屁。”绕过他,扑到床上继续寻找临时工。
  陆领发完飙,回头来却是满脸雀跃一副等着瞧好戏的样子,牢牢盯着她,生怕错过一个反应。
  伍月笙没留心他的奇特表情,在那些奢侈品里翻呀翻,忽然愣住,捏起一只奸细,狐疑地盯视。经典的光面铂金圆环,没有任何装饰或花纹。
  她从没买过这么干净的样式,是可以肯定的,而之所以能一眼就识破它的身份是因为,这枚纯粹简约的指环上,竟然还拴着标签……想也不想地直接套上左手无名指。
  陆领趴在椅背上笑:“你倒撒愣儿。”
  伍月笙举起手来审视一番,不太满意地动动手指:“大了。”
  陆领皱眉:“不可能。我比着买的。”跳过来,蹲到那堆戒指前看了半天,拿出一个细玉斑指:“这个。人家照着这个量完了给我的号。”
  伍月笙朝他竖起中指:“那是戴这根指头的。”
  陆领骂一句,伸出左手按下她那个国际手势,相同位置相同款式的两只戒指,光芒互映。
  伍月笙沉默着看:“谁陪你去买的?”
  陆领仰头看她:“我自己。”转了转她的戒指,是有些松,“明天给你拿去换小一号的。”
  伍月笙嘻地一笑:“我去换。”攥了拳头眼冒冷光:“吴以添这孙子就生怕我真跷班出去买戒指对吧?偏去。”
  陆领为通风报信的兄弟叫屈:“真不识好赖!也难怪,你打反恐就分不清警匪。”
  伍月笙怒:“游戏里的也拿出来说!你是不是想真人PK?”
  陆领大乐:“我想得不行了!”一个高蹿起来将她压倒。
  “啪”!“扑噜扑噜”……
  客厅里的异样声响让对决的两个人紧张地绷起身子,陆领很茫然:“什么东西啊?”
  伍月笙的大脑则迅速传达了不祥的讯号,静静地向压在身上的男人做出一个愧疚的表情。
  陆领心尖发颤:“我操,不是吧……”
  伍月笙硬着头皮跟着起身,靠在卧室门框上看,那条鱼已经停止噗通,柔软地躺在地板上。经过比较,是老大。陆领摇着头,无比痛心地瞪视伍月笙。
  她把身子再往门后掩了掩:“可能就摔晕过去了,扔回去缓一缓。”
  陆领没好气:“它跟你说啦?”把盖子扣好,避免好事成双。
  伍月笙理亏地没还口,抿着嘴唇走过去,蹲下去谨慎地捅捅这条近一尺长的大鱼。
  陆领踢她一脚:“去拿拖布。”弯腰拎起死鱼。
  伍月笙的目光直勾勾地:“你干什么?”
  陆领说:“扔了呗,那还搁这儿当摆设啊?”
  伍月笙犹豫着:“等一会儿。”
  陆领用手背拍拍鱼腮,断定:“没戏,都死透了。”
  伍月笙追过去:“我怀疑它很好吃。”
  陆领的怔愣中,手里的鱼,被她试探地,慢慢地,拿进厨房去了。
  袅袅升腾的蒸汽中,佟画笑得缺氧:“结果呢?好吃吗?”
  正在给伍月笙上焗油膏的小工也忍俊不禁地笑抖了手,油腻腻的膏体蹭到客人耳朵上,连连道歉,拾了块纸巾小心地擦去。
  伍月笙倒没太在意,镜子里瞥了她一眼,回答佟画的话:“还行吧,就是那种蒜瓣肉。有点儿粗。”
  佟画咯咯笑:“你还说六零惦记着吃,最后还不是让你给炖了。”
  伍月笙思索着:“做法可能不太对,不应该炖,应该像做馋嘴蛙那样,先用生粉喂一下,肉就嫩了。”迫不及待想实验:“还剩半条冰箱里冻着呢,中午做了吃,让伢锁下课了也过来吧。正好晚上一起去埋伏那儿。”
  佟画甜蜜蜜地:“伢锁才不敢吃。”
  伍月笙直接就表达敬意:“他一天跟个姑娘似的。”
  佟画挥着小拳头:“可以辱我不可以辱夫!”被路过的理发师傅提醒小心机器,收回身子坐好,蒸汽罩下的那颗小脑袋仍歪着,看伍月笙涂成霜白的长发,忽地露了担忧之色:“三五啊,咱们不去医院行吗?”一早被电话调来可不是为了陪她跷班做头发的。
  伍月笙满不在乎地:“有什么不行的?他疯了还得传染一帮。”
  自打从立北回来,陆领的境界上升了,已经到了半疯状态,看见电视里奶粉和纸尿片等有小孩的广告都换不动台,恨不能钻进去给那孩子抱出来。并且以实际行动为达成理想而努力。伍月笙终于麻木,对要孩子这事儿也不那么抵触。今天早上刷刷牙干呕一声,被他听见了,可不得了,说什么得让她去医院检查是不是怀上了。伍月笙骂也骂不住,只好敷衍应下。他不放心,但是上午有考试,实在不能跟着看她,一个电话把佟画叫来替他盯稍。
  他忘了佟画震慑于伍月笙的气场,哪能起得到预期作用?陆领前脚出门,伍月笙一句“去个屁医院”,收拾收拾拉着监工进楼下美容院。佟画只得祈祷:“让伍月笙赶紧来大姨妈吧。”不然六零一定会揍她满脑袋包……
  头发香飘飘地出来,伍月笙要去买菜,手机响了,吴以添让她下午不用回公司,直接去哪哪哪参加个论坛。伍月笙压根就打算全天散逛,但是有任务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得改天再给佟画尝银龙鱼肉了。佟画也很失望地撇着小嘴,准备销假回自己单位上班。没等招手,一辆出租靠过来嘎然停下,陆领急冲冲跳出来:“打电话怎么不接?怎样?中了吧?”
  佟画俩眼一闭,说我单位有事儿先走了,钻进车里催司机快开车快开车。
  陆领也没空理会她的奇怪行为,一心追问伍月笙检查结果。伍月笙漫不经心跟他讲述一个不幸的事实:“没有,什么都没有。”低头查看未接来电,居然还有程元元打来的,大早上的干什么?
  陆领怀疑:“真没怀上啊?那怎么吐呢……”
  伍月笙心虚,但气势十足:“我骗你干什么?怀上了我还能偷着去打下去啊?”
  陆领叹了一会儿气,又打起精神:“再接再励!”
  伍月笙笑骂:“光惦记这破事儿!你上午这门算是他妈白考了。”
  陆领笑说不能,轻轻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催眠:“争点气,给我生儿子。”
  还挑上品种了!伍月笙垂着嘴角:“生个人妖!”
  陆领呆滞:“靠,那你厉害……”还没听过那玩意儿有天生的。
  这人是有点蹬鼻子上眼了,伍月笙微微恼怒:“磨叽磨叽的。你说生儿子就生儿子啊?那我把子宫给你,你生!”
  陆领也不气不火,笑眯眯地:“所以我才着急现在就要孩子,我听人说的,女的怀孕早基本上都生儿子。”
  伍月笙笑他没常识:“照你这么说,像我这岁数生孩子的多了……”
  陆领打断她:“所以现在男的多女的少啊。”
  伍月笙一时无语,拿事实举例子:“我妈高中毕业就生我了,够早吧,不也就给别人生个媳妇儿。”
  陆领贼笑:“阿淼说了,儿子像妈姑娘像爹,你要生个姑娘长我这样,还有人敢要吗?哎你们去医院没开车啊?”
  伍月笙的谎话脱口而出:“打车去的。对了,我得跟你回去拿车,死吴以添安排我跑会……”她的话生生停下来。
  远远一个女子迎面走来。黑漆漆长发垂及胸前,随着步伐的节奏轻轻向两侧掀起,露出一张洁净的娃娃脸。
  陆领刚听了个头儿,突然没声音了,纳闷地扭头看。伍月笙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陆领不悦:“你又看见谁了?”顺着看去,却不是他猜测的那个,而是一个吃着大串糖葫芦的陌生女人。
  除了程元元,这是伍月笙见过跟自己长得最像的人。
  陆领问:“你要吃啊?”
  “啊?”伍月笙一愣:“她衣服挺好看的。”
  陆领打量着那件纯白的毛昵大衣,他觉得冬天穿这色儿衣服挺乍眼的,看不出来哪好看到值得瞅直勾眼的程度。而且那女的个子太矮,穿这么长衣服看起来很不安全。
  陆领总是担心别人穿太长的衣服,走快了会踩着衣角绊倒。
  也许是他的注视太狠了,惹得对方也放慢了脚步回视他们。
  与伍月笙的视线相交,在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有着不易察觉的改变。然而只是一瞬,即恢复自若,继续低头啃咬食物,神态可鞠。
  终于擦身而过。
  伍月笙没有回头,也并不关心她有没有回头看。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把手穿过陆领臂弯,人几乎挂在他身上,歪着头,专注而慈祥地看他的脸。
  陆领吓得差点破口大骂,颇谨慎地瞪她。
  伍月笙拉长唇线,笑得格外优雅,说话格外发嗲:“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什么的。你是不是想要个像我这么漂亮的儿子啊?”
  陆领不受她引诱:“你少调戏我啊,别说我当街让你受孕。”
  伍月笙攥了拳头往死捶他:“虎头!”
  他笑着承受,忽然想起来什么,与她拉开点儿距离,认真地问:“你怕生完孩子身材走样吗?”她那么爱漂亮。
  伍月笙骄傲地扬着下巴:“哼!我?”语气很牛逼,就好像她的身材长什么样自己说了算似的。
  陆领趁机收买:“等你生完孩子,我给你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
  伍月笙完全瞧扁他:“不挣钱说什么给我买衣服?你现在活着都是我养着。”从包里摸出车钥匙,在地库入口与他分道:“对了,我一会儿先去换戒指,不拿小票行吗?”
  陆领说:“行吧?要不你等会儿,我上楼拿了我去换,你不还有事儿吗?”
  伍月笙摇头:“不用,标签都没摘呢,应该能换。”瞄着他临阵磨枪通宵看书的黑眼袋:“你赶紧上楼死觉去,晚上埋伏酒吧办年庆你不去啊?没谱的玩意儿,第二考试头天他妈打一天游戏,到晚上刮起旋风来了。”
  陆领捂着耳朵转身就走,没两步又站住:“戒指要是非得见着小票才认,咱就改天再换,你别跟人硬别啊,那儿有保安。”
  伍月笙抛着钥匙在手里玩:“我现在心情好,不会跟人打起来的。”想了想又说:“我会跟他们讲道理。”
  陆领一脸的不恭敬:“你那道理……会惹得人家打你的。”
  她爱莫能助地:“那我就没办法了。我心情再好也会还手的。”哼着歌进车库了。
  陆领骂着往家走。
  他们家那单元的一楼,大概是小孩儿放假,总能听见钢琴演奏着极不熟练的卖报歌。陆领心想,我儿子将来肯定不学弹琴,这弹的怪扰民的。嘴里却忍不住跟着人家拍子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一个粉刷匠……

  第五十三章
  陆领回了家,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被尖锐的电话铃声给吵醒。神智不清地揉着眼睛,摸过手表看一眼……坏了,都这个时辰了,伍月笙到埋伏那儿找不着他肯定发飙。一把拍下免提,听见母狮子在里面狂吼,气势小了之后他才敢拿起听筒贴近耳朵,态度良好地道歉:“喊个毛啊你!”
  伍月笙又骂一通才算痛快,告诉他:“你别过来了,在家睡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他们这些常在一起混的,埋伏也不会挑,今天本来就是找个由头跟平时来往少的哥儿几个聚一聚。
  陆领也确实没睡足,呆呆地拖过电话机捧在怀里:“那我再睡一会儿再去。”
  伍月笙说:“你再睡一会儿都几点了?二半夜的往出得瑟啥?小区门口全是网吧,钻出来一帮小崽子把你撂倒了,你连人都看不清。”
  陆领自尊心严重受挫:“谁他妈瞎啊挑我这样的抢!”话筒重重一摔,电话扔回床头柜上,他指着那个静物发威:“敢跟我叫唤,晚上干死你!”重新缩进被窝,喃喃地:“这娘们儿真欠揍……”
  正在这时门铃响起,他吓坏了,手脚并用爬起来去开门,进来的却是丈母娘。
  “刚睡醒?”程元元心疼地看着他的红眼睛,熟门熟路地换了拖鞋,脱下外套,走进她女儿的家,稀奇地环顾。典型的现代风格装修,白色主调,暖色沙发冷色家电,蓝色保温灯背景的圆角水族箱,一条体型健壮的凶猛鱼类懒懒地在珊瑚石中悠闲游弋,阳台上晾挂着男人的衣服,让人心情激动。从厨房到卫生间到两个卧室,对衣帽间颇有微词:“这太浪费面积了。”
  陆领嗤一声:“你那姑娘!等着她浪费吧!亏了我当时没听他们的说衣帽间太大不合理,要不这会儿堆满了还得在卧室加衣柜。”
  程元元心说可也是,伍月笙买衣服比人吃饭还勤。从主卧走出来,在门口停住,沉吟着回头再看看:“这屋是不是缺点儿什么?”
  陆领报告:“三五去我一哥们儿酒吧了。”
  程元元噗哧一笑:“谁说她了!我意思是墙上应该挂个结婚照。”
  陆领怔怔地,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出的这种很诡异的建议。“你来怎么没一说声啊?我这是睡过头,要不这会儿早出门了,你都进不来屋。”
  程元元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还说呢。上午打你手机关机,给那个打又不接。你俩啥意思?”
  陆领解释自己上午在考试,至于伍月笙去医院检查的事倒是没提。程元元喃喃抱怨,以为这俩孩子打算拿辆破骐达把她的新佳美赖去了。
  陆领不由惊叹娘俩思维还真一个形状,伍月笙倒是真提过要用非暴力不作为手段换她车的事。
  程元元看看他不太自在的脸色,以为这是着急出去,见她来了又不好意思说。“你要出门就去吧,不用管我。”很懂自我安排地把电脑打开,“我斗会儿地主就去那屋睡了。开车累得腰好疼。”
  陆领讪讪地笑:“那你这是特地来送车的?”
  程元元摘下围巾坐到电脑前:“我可惯着你俩,还特意送车,谁是谁妈啊?早上你们家老爷子来电话了,说明天和你妈要去立北,找我商量你们婚事。立北那边可不好走了,他们又没去过,我一听还是我过来吧……”
  陆领一乐,热切地打断她:“定在哪天了?年前还是年后?年前吧?”
  程元元笑:“我这过来不就是挑日子吗?还给你急够呛~”
  “啊。”陆领摸摸鼻子:“好玩么。”
  “真有不嫌折腾的,还好玩。”口是心非的傻小子。程元元逗他:“恨不得立马昭告天下了是吧?”
  陆领僵着表情:“娘儿俩咋都这样式儿的……”最能乱装实在人儿,瞎说实话。
  程元元欣慰地笑了笑:“快走吧,本来就睡过头了,再不走伍月笙不打电话过来骂你的。”
  陆领刚想说她已经做了。
  程元元忽然想起件大事儿,转过身看着他,神情有些严肃:“对了六零,我从九马山过来的。”
  陆领说:“哦,去姥爷那了?”
  程元元心事重重:“好歹是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跟他说一声。你说那崽子能不能不乐意我?”
  陆领心里也是直打鼓:“不好说。”
  他时不时就用话磕打伍月笙,可总有越弄越糟的感觉。
  上次帝豪来人闹事,对方本来极其猖獗,连现场的警察都敢骂,扬言要让电视台来曝光,看立北的公安“养窑子的不管抓老百姓”。闹得很激烈,程元元在帝豪待了一宿,就和萍萍她们猜这到底是哪路的。结果第二天,来了个男的,说是那伙闹事者的律师,赔了一些钱,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上上下下都很莫名其妙。陆领于是借机跟伍月笙说估计可能是你姥爷给说话了。伍月笙听了只是指责他:“你想点儿啥不好?”
  她对这一话题始终厌恶,对屡试屡挨撅又屡挨撅屡试的陆领感到无药可救。
  程元元看他为难的模样:“算了。这事放一放再说吧。”挪着鼠标在桌面上找游戏,惊呼一声:“这啥呀满满登登铺一屏幕。”
  陆领又气又笑:“她一天得着啥都往桌面上一拖,可倒是方便。那次系统干崩了,C盘一还原全没了,气得,我要不拦着这机器就废了。”
  程元元摇着头:“那这还存这么些……”
  陆领说:“这都临时放着看的,有用的我都给她备份了。”
  程元元同情地看他一眼,颇感兴趣地点开桌面上的图片看,有几张伍月笙的照片,明显是让陆领给恶意PS过,无端端安了驴耳朵猫胡子之类,她边看边骂,又忍不住叫绝。依次浏览下去,一张右下角印着某门户网站LOGO的图片呈现屏幕上。
  图片上的男子面容谦和,西装得体,襟口别着一簇艳丽的胸花。应该是某种公众活动的现场抓拍,图片有点虚,却看得清那两只黝黑的眼睛,漆亮如昔,不谙世事一般。
  程元元笑,嘴唇僵硬地颤抖:“这人是谁啊六零?怎么存他的照片……”再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回头,手指蜷在掌中,长长的指甲正抠在最深的那道掌纹上,浑然不觉疼痛。
  陆领弯腰在旁边解说得兴致勃勃,还没发现她的异样,笑着说:“全是三五在网上找出来的。这是我大爷家的大哥。有一回给我打电话,三五接的,后来就说他说话声音好听,非要看看人长啥样。我们家人都不怎么照相,有几张相片也是早些年的,在我爸家了。”
  后来想起来,网上也许会有照片。当时伍月笙还很缺德地猜测:通缉犯?跟着被网页上显示的TITLE震住了一一亚太区金融机构部主管;执行理事;总策略师……
  伍月笙汗颜:兼好多份工啊。  
  陆领一想她那副呆相就好笑:“后边还有一大堆呢。一开始我说我大哥怎么怎么地她还可不忿儿了,后来自己捅鼓在网上搜了半宿照片……”
  一滴晶亮的眼泪垂直落在程元元攥紧的拳头上。她凸起的指节现出白色的筋络,手背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紧,毫无血色,静脉一条条惨绿。
  陆领低声唤她:“七嫂?”
  耳膜鼓荡着,记忆像开了锅的水泡,剧烈地翻滚出来。
  因为户口的关系,他高三下半年才插班进来报考,平日里话不多,一直到毕业都叫不全班级同学的名字。十九岁的他,还不会这么儒雅的笑,相反要比同龄人看着深沉。
  只有她知道他多皮。
  撬了学校电箱的锁,拉断总闸,因为不想上晚自习。
  在广场上跟老头下棋,输了之后把人家棋子儿偷跑。
  故意在她面前双手掩住口鼻憋得脸通红,等她紧张地追问怎么啦怎么啦?他才大笑着把她拥到怀里说:我怕你的弱智通过空气传染给我。
  她不会骂人,又打不疼他,只好装生气吓唬他,然而常常被他用切指谢罪、引疚吞土等戏法儿反将一军,变成她得去哄他,还要保证以后自己再也不生气。
  他会在招术生效后,爱不释手地搓着她的脸,连呼:“傻圈儿,傻圈儿!”
  他总是噘着嘴把七元二字连读,邪里邪气地叫她:程圈儿,傻圈儿,霹雳闪电低能圈儿。
  他欺负她个子小,幻想能把她像军刀一样折起来,走到哪带到哪。
  他自己捉弄她可以,却见不得别人挑她毛病。
  数学老师的自行车辐条被整体卸光,只是因为当众说她: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你以为北大还能收几个朱自清……
  此为当年九马山十一中著名的恶劣事件之一,学校怎么也想不到是他干的。他是出了名的尖子生,模考时数学分数比理科生还高,数学老师对他比对亲爹还好。
  但他就是不许别人用那种语气说她,她的骄傲只能他来打压。
  很普通的早恋剧本,交往了并不久,两个人都已经万劫不覆地投入。
  他冰冷,却甘愿在她面前沸腾。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哪哪哪都顺眼,虽然表面没动什么声色,可是心里所有倔强都为他变得软弱。那种繁华的缠绵,她几乎就以为是天长地久,却到底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幻化成后半生的梦魇。
  夜里惊醒还延续梦中的质问: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回答她的,只有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陆领踱到床边坐下,摸了根烟,在手里捏了半天,才想起点火,慌慌张张去拿打火机,碰翻了水杯,半杯水全洒出来,从桌面线状滴落到地毯上。水杯在桌沿慢慢滚动,他只是看,直到它落地,发出闷闷的坠落声。陆领笑起来:“不对不对,我大爷家不是九马山的,我哥怎么够得着跟你当同学?你认错人了吧七嫂……”最后这个字仓皇地消去尾音。
  程元元从没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何况是晚辈,可她的眼泪止不住。他的脸在屏幕上越来越模糊,往事却清淅无比地在她脑中膨胀。他们从见面到最后,不过短短几个月,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说他听。那种学生时代的爱情多盲目啊,眼里就只有他这个人,不懂去问他家里的事,他也很少提,一直到要离开,也只说父亲要送他去留学,而他无论如何不能不去。
  她从来没记恨过他,哪怕因为他,要跟全天下做对,落魄到立北这个小县城,从衣食无忧变为三餐堪愁,也没后悔跟他在一起发生的一切。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家子姓陆的,怎么就全叫让她给遇上了?
  她亏欠伍月笙太多,如果不是她任性,孩子不会跟她吃苦,现在又要来背负她犯的错。
  伍月笙说的对,她是自私的,她只想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就应该要生下来。可是太多事,她都忽略了。陆姓并不常见,在看到结婚证上陆领的名字时,心里其实有过不安,随即嘲笑自己太敏感。都忘了世界上好多事就是无巧不巧。
  程元元犹豫着开口:“别告诉伍月笙……”
  “别让三五知道这事儿。”陆领与她同时开口,但语气却更加急促。他弯腰拣起杯子,又抽了纸巾擦着桌面的水迹,不看程元元,只默默地收拾自己家,低声说道:“那次我自己去立北找你,说想和三五过下去,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要求我什么?你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三五还要我,我都不能离开她。”
  程元元焦急地:“但是现在怎么可能……”
  她也知道这样对陆领不公平,但她只能这么阴险。  
  无法想像伍月笙知道真相之后,对她这个母亲会怎样的鄙夷。
  陆领只是说:“我答应你了。”
  屋内一片死寂。
  他答应了,很勉强的,答应了这个过份的要求。他坐在她面前,很慎重很艰难地抉择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她:“好吧。”
  她那时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再如何吵吵闹闹,不会轻言分开。
  是她一手搓成的感情,她把两个人粘到一起,现在又要求他们分开。陆领说不,她要指责吗?
  要教育他们这是乱伦?
  陆领说:“现在我想反悔。”
  程元元讶然抬头,看见那张年轻却了无生气的脸。
  “别跟三五说。”他声音很低,但很坚决:“我想办法解决。”
  想反悔呀……
  伍月笙撇着嘴,把手机从耳边移开,看着屏幕上通话计时的显示。嗬,难怪电池都热了,害她手心冒汗。但是现在也不敢挂,那边免提开着,一挂断就会出现嘟嘟声。她刚才听见陆领说要反悔的决定,都忍着没当场吼回去,这会儿再让他们发现就太不值了,哪对得起要辛苦把她当傻逼来隐瞒的这俩人!
  想了想,摘下围巾,小心地把手机缠好,塞回背包里。出了洗手间直接开车回家。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搞定电话。
  然后剩下的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那个人,她要叫爸爸,还是要跟着丈夫叫大哥呢?
  难怪法律上不允许近亲结婚,这么排辈儿很麻烦的。

  第五十四章
  喧闹的酒吧里,人群三三两两各自厮混着,相较手持酒瓶围着背投看比赛的那群,吧台转角上的这几个就安静得多了。可是每个人都有会有激动的时候。
  伢锁平时是以温和著称的,但在听到佟画的话之后,他实在很难不动声色:“然后你就跟她去做头发了?”
  佟画点头:“是啊,三五用的那种营养油可香了。你闻闻……”她挑着油亮亮的短发,摇摇晃晃跳下椅子凑到他怀里:“香吧?我让她下次再买的时候帮我捎一罐。”
  美人在怀,脑门的冷汗却让伢锁没什么心情晕乎乎:“你真是贼胆子。三五要是真怀上了怎么办?”
  埋伏幸灾乐祸:“等六零揍、揍你吧!”
  佟画急得跳脚:“你们就知道六零六零,那三五说不去,我拉得动她吗?”
  想想也是,伢锁伸手拍拍女友委屈的小脸。
  佟画嘻嘻一声,小狐狸尾巴露出来:“反正六零要敢怨我也得先过三五那关。”她料准了他拿媳妇儿没辙。
  埋伏也露出老狐狸的笑容:“三五要真有了,六零也记不起起来找你算、算账。”
  佟画也同意埋伏的说法,不过她更相信伍月笙没怀孕:“怀没怀孕她自己最清楚了。她说等戒了烟再要孩子的。”
  另外两位相对惊讶,埋伏给伢锁打个眼色,伢锁哄着佟画问:“三五跟你说的?”
  佟画横他一眼:“要敢告诉六零,我跟你没完!你也是,”抬头威胁对面那个胖子,“说不定三五一来气又不要了,到时候六零只会怪你放假消息。”
  埋伏干笑,拎一打啤酒去跟哥们儿看球了。
  伢锁则顾左右而言它:“哎?三五哪去了?”
  陆领听见门锁声,挑眉看看程元元:“回来了好像。”起身拍拍她削瘦的肩膀。
  程元元眼圈又红了,急慌慌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陆领闭上眼睛,捏着僵紧的眉峰走出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伍月笙把大衣脱下来挂好,凉凉笑道:“嫌我回来早了?屋里藏人了咋的?”
  陆领瞥一眼程元元的皮靴,骂她:“你一天谁都拿来涮。”
  伍月笙趿拉着拖鞋直接奔卧室去,程元元没在,电话免提灯还亮着,连忙伸手按下,力气尽失地扑倒。
  陆领有心事,步伐难免沉重,跟进来时,只见人在床上趴着,很不修边幅的一个大字型。嫌恶地开口:“你给衣服换了再上床行不行?一身灰。”
  伍月笙动也不想动,但不等于懒得还口。“少他妈说我,忘了你这么干的时候啦?”
  他翻个白眼:“跟你真讲不出理。”
  伍月笙扭头瞪他,不屑地:“你得有理讲算啊。”
  程元元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进来:“又吵吵啥呢你们俩?”
  伍月笙翻个身坐起来,做作地叹气:“唉~~人嫌我不讲究。屯子出来的,就这样。你怎么黑灯瞎火的还过来了?”
  “把我车换回去。”
  “送车来的。”
  呵,说得还真整齐~伍月笙切一声:“我又不能赖着不还。”再狐疑地看着陆领:“你这么激动干啥?”
  陆领语塞。
  程元元笑道:“都像你呢,专捡贵的。人自己挑的车当然宝贝。”给陆领一个安心的眼神,她再鬼,也想不到那么多。
  陆领松一口气:“嗯。”
  伍月笙眯眼,拼命装着看不懂,悄悄骂:真恶心。
  程元元推推陆领:“行了,今儿你去小卧室睡吧,我跟我姑娘唠唠嗑。”
  陆领毫不犹豫地抬脚就走,对着伍月笙那张脸,他已经快站不住了。
  程元元看伍月笙不寻常的表情:“有意见啊?”
  伍月笙摇头:“没意见啊。”我看你能在这儿当几天灯泡。“对了,六零。”叫住落荒而逃的那只,“我早上没去医院验孕。”
  四道目光笔直地射向她。
  程元元再会作戏也控制不住嘴唇发抖:“你有……什么反应吗?”
  伍月笙残忍地欣赏着两人惊恐交加的表情,烦恼地说:“嗯~早上总是吐。以前没这毛病啊……”
  陆领垂着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伍月笙很想提醒他,你那副德性太不够喜悦了。最后只是漠然看他:“用不着,我下午来事儿了。”说完起身冲进衣帽间,重重地合上拉门,把自己和那两位隐忍的伟人隔离。
  一整夜,两间房,三人辗转,四更难眠。
  程元元一动不动地蜷曲着,被压着半边身体微微发麻地疼痛。她知道背对着的伍月笙没有睡,因此更加不敢出声。她不能同她说话,只要一开口,辛苦的武装随时都可能崩坏。
  伍月笙可以大大方方地不睡,但她没有心情告诉身边装睡的母亲,用不着连呼吸声都要控制。
  另一间房的陆领更是干脆开着台灯,叨着烟侧卧在床上,一手枕在脑袋下,一手举在眼前,无意义地想遮住桌上的明亮。可挡得住灯,却挡不住光在指缝中透过,手是一道巨大的阴影,铂金戒指的亮度似乎比灯光更刺眼。
  伍月笙伸出左手,在极弱的光线中,久久地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她很满意这戒指,虽然样式老土,可总归是顶级首饰牌子。
  陆领缩回手,半握拳对着戒指轻轻发笑。他就知道,送她东西,摸不清喜好,就挑最贵的准没错。
  伍月笙哼笑,那呆子现在很懂怎么讨巧,不像当初那么傻逼,竟然大街上随随便便让人开价,之后再遇着她居然主动说去陪着修车,成心让人往歪了想。
  陆领心想,那家伙现在好哄得很,不像以前那样浑身是刺,看全世界的男人都动机不良,开口就能把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再不高兴了一杯凉水泼过来。
  她虽然有时候担心挨揍,但是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他这人没坏心眼。被她引诱的那一夜,他待她温柔得像圣人一样,每次回想起来都隐隐作呕。
  他虽然有时候被气半死,但是竟然每次都能找到理由让自己检讨。她长了一张最恶毒的嘴,连被他压在床上都不忘骂人,非逼得他以暴制暴。
  他很怕麻烦,但也很有担当。她到现在还能记得那天,他说:“结婚吧。”一张鲁莽的庄重的脸,无端端地让她眼圈发酸。
  她极度自私,却只是一种自我保护。他没忘了被骗称怀孕时,她说:“我想生这个孩子。”那种落寞的坚定的表情,让他不忍直视……两人总是一言不合就急头败脸,其实再难听的话,她骂也就骂了。他只是不想她随便说出来离婚,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他欲癫欲狂,差点就失手捏死她。
  埋伏有一回问他:你喜欢她什么呀?就因为漂亮?
  陆领答不出。
  他们都看得出他喜欢她,他也从来没瞒过,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再说不喜欢干嘛娶她当媳妇儿?至于漂亮什么的,伍月笙如果奇丑无比又怎样怎样,这种问题没劲。他没想过喜欢她什么,不喜欢什么。在他看来,她和那张脸、那副身子,还有她的虚荣、坏脾气、死别扭、没心没肺,天生就是一体的,他想要就是全要。吵得最凶的那次,他怪她不懂替他着想,可气过了回头想,若懂得那些,又哪还是伍月笙?她本来就是这样,他也不想让她变成别的样。
  你不喜欢吃萝卜就放下,有兔子会吃。为什么非得怨人家萝卜不是苹果?
  两人顶着雨领出结婚证,好奇的孩子一样躲在车里研究,她没忽略那时他脸上的喜悦。因为他高兴结婚,她也跟着高兴。后来想起来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
  她只越来越明了,对李述是一种迷,因为纹身的时候太疼,她不甘心就那么忘记。但是六零,与他缘于谎言的婚姻得以继续,对他不知不觉的依赖,为他莫名其妙的担心,她以为只是初夜情结。直到刚才,免提里模糊不清的对话,一个不堪示人的真相,让她知道这辈子可能再没办法跟他做夫妻,眼泪几乎没有任何预警就掉了下来。她摸着脸颊还抬头看,无法置信自己竟然遗传了程元元这种说哭就哭的本事。
  有时候想想,自己的脾气算是坏得没治了吧,难得遇到个比她脾气更坏的,更难得的是两人到现在还活着。一直活着,一直在一起,多不容易啊。
  陆领夹下燃尽的烟掐灭,烦燥地关掉台灯,黑暗铺天盖地,可也不过一瞬,景物又慢慢呈现自己的轮廓。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粉饰一切吧?他说会想办法解决,只是第一时间稳住程元元,无论如何不能让伍月笙知道。这么久以来她想到素未谋面的爸爸都很矛盾,一方面肯定是希望能见到他,另一方面,又希望他已经不在人世,否则用什么理由来原谅他抛弃了她们这么多年。如今他要是以这种身份出现,她会受不了。
  哽在喉间的不安的痛楚,强大得振动声带,陆领不得不攥了拳堵在唇上,才能阻止声音逸出嘴唇。
  恼死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蓦地狠狠一拳砸向床铺,再也躺不住,翻身起来,一把拉开窗帘。
  放进的满屋银光,像是伍月笙偶尔阴郁的神色。
  她说:行星总是走。其实恒星也走,抛弃旁边的星星,不声不响地走。所以恒星也不恒,没有什么东西永远停在原地儿。
  他发现,她一个人的时候,特别会胡思乱想。
  他说会想办法解决。
  找第三者把她气走?伍月笙冷哼,除了佟画,还真没见过哪个人敢接近陆领。随便找埋伏借一个来?他觉得她会相信吗;她要是信了……那人可就危险了。
  不过她很怀疑那个缺心眼儿的想得出这么简单易行的办法不。
  伍月笙酸涩的眼睛拼命张着,微微扭头看向窗外,今天肯定看不见星星,月光连窗帘都穿透了。
  是个满月夜,清亮地偷窥别人的心事。
  他说:你别一天净胡思乱想,没人不要你。
  她发现,他不在旁边的时候,她很会胡思乱想。
  所以,别反悔,六零。

  第五十五章
  吴以添一脸菜色地望着摊在面前的样刊,是一篇跨页的老总访谈,内文写得无懈可击,夸得人跟悼词里的一样完美。问题出在图片上,原本该放人物照片的位置,却是一排标板溜直的小树,图注还赫然写着人名和职称,生怕别人不知道放错图了。
  伍月笙眯着眼细看那张图片,严肃地指责道:“这哪是李树?明明国槐嘛……”
  业务喋喋不休:“你还有心闹?这幸亏到我那儿过了一眼,要不就这么下印厂摆出去了,客户还不得跟我急。”
  美编连连道歉:“是我放错链接图了。”
  伍月笙无奈地:“这么明显的错误你也能犯?”
  业务正在气头上:“那你编辑就没关了吗?校稿校成这样就发片儿?”
  伍月笙根本不正眼看他:“给你再印一套主编的名片吧姜总。”
  吴以添也很想这么建议,不过他总不能跟着伍月笙一样的信口挤兑人,轻咳一声,斥道:“别扯蛋!责编彩校不认真还不行人说?”他一人磨刀两面光,训完下属再换了语气哄业务:“这期调版太大,链错图也难免,校出来就行,打样儿不就是防出大乱子吗。”妈的,一本样刊你跟老子急什么眼?
  那业务被伍月笙噎得脸通红,赶紧顺着吴以添的台阶溜溜下来,又说三号是大老板亲自盯的重点项目云云,意思是你们弄砸了要吃不完兜着走的。
  人出门去,美编才松口气,恨恨骂道:“小人得志。”
  吴以添安尉道:“不用管他,冲我来的,上期没给他发稿么,尾款晚收了一个月。回去吧你俩,看哪儿还有改的赶紧整完了下印厂。”
  美编应一声,出去了。伍月笙还坐沙发上翻愣眼睛,吴以添的一句话倒提醒了她,他们业务那边是广告费收回全款才能拿着佣金吧……
  吴以添奇怪地审视她:“你又想什么损招呢?”
  伍月笙笑自己的想法:“你真阴险。”
  听在吴以添耳中,不想白白接受这种赞扬,点着桌面上的错版杂志:“这我得拿给六零瞅瞅,看他还夸不夸他媳妇儿眼睛好看。瞪眼儿瞎么整个儿就是。”
  伍月笙懒懒骂道:“没素质!动不动就威胁人!你不想让悠悠她妈知道你五分钟约到售楼小姐共进晚餐的事儿吧?”
  吴以添笑:“咱是工作。”
  伍月笙跟着笑:“那就更不怕知道了。”
  吴以添没有多辩:“这丫头……”
  伍月笙也不见斗胜的喜悦,没什么笑意地勾勾嘴角:“走了。”
  吴以添叫住她:“看着精神头儿不太好啊,病了?”
  伍月笙说:“怨你那体力充沛的兄弟吧。”
  这两天来,陆领每晚打游戏要打到她睡了,才肯关机上床。伍月笙心想,只怕他上床早了对着她也是睡不着,只好装困先睡。可她觉少,常常凌晨三四点醒来,再就怎么也睡不着。
  吴以添张着大嘴,半天才靠出声:“你们两口子这种事儿,就不用拿出来跟人显摆了……”
  伍月笙知道他跟她说的是两个领域,也没心思纠正他。
  事实上她岂只是精神不好,都快崩溃了。
  相较于陆领那种伤神伤身的对策,程元元则选择一走了之,省心省力。伍月笙料到如此,只是有点担心她一宿没睡,第二天开车容易肇事。找个借口打电话确认她逃回立北了,心才算落到膛里。然后开始磨牙骂街,她那个销声匿迹的爹,凭什么一出场就这么大破坏力?程元元为他吃不少苦头了,现在又想来触她霉头!很可惜,爸啊,跟你不熟,这笔出场费我不打算付。
  可是陆领就跟他太熟太熟了。
  伍月笙很敬佩地看着陆领的不作为,他说会想办法,就这样吗?伍月笙稍稍失望,更替他疲惫,不知道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即使没在免提里听到真相,她也会发现他的反常。隐瞒毕竟不是他所长,但这样逃着躲着他同样不在行啊。
  因此他的新手段,成了伍月笙唯一的盼望。
  下班一出写字楼,陆领驾车飞驰而至,一个眼色递过来,她火速上车。他说:“我杀人了媳妇儿!得找地方躲一阵儿,你跟不跟我走?”
  如果真有这种事,他就可以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他还要她,亡命天涯算个毛啊。
  可是,为了自己舒坦去杀人,这种事,她做得到,陆领不会做。
  他不会因为世俗常伦跟她分开,也不会为了跟她在一起去伤及别人。
  他打那么多架,挨那么多处份,有几次是为了自己的事?这是个心软的家伙。
  所以他一定会为了不让程元元看到女儿畸型的婚姻,而去废掉他耐心经营到现在的一切。并且不需要顾虑伍月笙,因为他不知道她有多在乎这些。
  因为,他不知道她爱他。
  又是一天熬到黑,屋子里只有她和小六零俩喘气儿的。陆领发短信说在埋伏那儿,要晚点回来。
  伍月笙说你喝多了就在那儿住吧,少回家折腾我。他说知道了。竟然说知道了,可他应该说,我不折腾你惯着你,才够若无其事。伍月笙苦笑,她也算贱到一定程度了吧。
  陆老太太来电话,陆爸陆妈去同事家了,就她自己和保姆吃饭没意思,让孙媳妇儿过去陪她。
  伍月笙痛快地答应了。她比较愿意跟老太太单独相处,即使总被明示暗示着催崽儿,但如果是老太太私底下同她这么说,她就敢直接回复:“那怀不上我也没辙呀。”
  老太太急得:“怎么能怀不上呢?你俩体格都这么好。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
  伍月笙安抚她:“不慌~不慌~”现在生出来什么怪物还不一定呢。
  她不知道叔叔跟侄女结婚犯不犯法,但俩人生出脑残儿的概率据说很大。
  按理说近亲婚配可以保持血统的纯正才是啊,人类真是奇怪……
  老太太用猫尾巴抽抽她:“我能不急吗?都这么大岁数了,巴巴地就等抱重孙儿呢。”
  伍月笙心说我就是你重孙儿啊,可是认识晚了,老太太想抱她的愿望恐难达成。
  从她爸那边论的话,这位可就真是老祖宗了。那六零就是叔叔了……真憋火。不管怎么说,应该叫爸的那只,她都不打算认,别人就想都不要想了。“奶奶一一”
  老太太干瘪的嘴唇笑得很可爱:“干啥?”
  还是没法对着这张脸说出不想要孩子这种话。“没事。”她傻笑,“我以前没有奶奶。”
  说完这话突然想起,老太太倒是应该对她的亲奶奶很熟悉才对,可是她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提起这话题,以后赶到了再说吧,低头弹弹小虎脑门儿,那花猫愤怒地喵了一声。
  陆老太太看着跟猫比指甲的伍月笙,眉开眼笑。这孩子性子有点冷,但心肠热乎着,瞧六零一提到媳妇儿的兴奋劲就知道小两口日子过得多甜了。抱重孙儿是早晚的事,她催得紧是老年人的忧心,但也因为活了这么大年纪,陆老太太很信缘,小孩儿是男是女,什么时候来,都是跟爹妈的缘份。六零就是谁都没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投胎这家门的。
  孙媳妇儿生了一副好模样,虽然不是圆盘大脸,但面颊有肉,两只眼睛黑亮,毛茸茸睫毛忽扇着,鼻子不是一般的端正福相,将来孩子也差不了。脑中构画着重孙子的长相,意外地相当眼熟,不由得又细端详了一回,点着头评价:“像。”
  伍月笙掖着头发,疑惑地:“你要说什么?”
  陆老太太说:“当初六零带你一进门,我就觉着,这孩子哪儿见过呢?后来子鸣跟我一说,你猜你像谁……”
  伍月笙呆了一呆,拔小虎胡子的手没及时撤回,被它张嘴咬住。
  陆老太太拍了小虎一巴掌:“淘气!我看咬坏没?”
  伍月笙摇摇头,手上一点没觉得疼,心速过快倒是真的。
  保姆听见门铃去开门,陆领大嗓门地喊:“有没有雪糕给我来一根。”看见了沙发上的奶奶和一大一小两只猫。
  伍月笙眼中闪过了然,看来今晚儿人家原打算回娘家住了。
  陆领走过去,看奶奶拖着伍月笙的手,对待小孩儿一样地吹气儿,哭笑不得地问:“咋了?”
  老太太说:“让小虎咬一口。”
  陆领看看没什么伤势,随口骂道:“撩猫逗狗的。”
  好大的酒味~伍月笙皱皱眉:“真出息,这么早就回来了。”
  陆领接过保姆递来的雪糕:“好困。我在这儿睡了啊。”蹬蹬蹬跑上楼。
  陆老太太谗言:“还总出去喝酒?也不领你?告状让他爸揍他。”
  伍月笙失笑。又坐了一会儿,借口明天上班还有东西要带,得回家住。老太太一听,这哪成?差保姆去喊人下来,保姆回说:“睡着了。”
  伍月笙笑道:“肯定喊不起来了。”他也好几天没正经睡觉了吧。
  老太太还以为是说他喝多了,无奈地叹气:“这又跟谁喝的啊?”
  除了自己,还谁能把自己灌醉?伍月笙出门时迎面来了股风,眼花缭乱地以手挡眼,仰头看看,伸手接,下雪了。
  雪势并不大,零星飘了一夜,第二天开始刮烟炮。伍月笙并没去上班,趴在暖暖的被窝里,饶有兴趣地望着窗外乱飞的雪末,猜测哪些是被风吹起的,哪些是从天而降的。一棵“555”叨在嘴上,没有点燃,香烟过于憨纯的味道不太契合气氛。窗外影像凄美不可方物,背景风声生动凶狠暴虐,像是海螺扣在耳边听到的海风啸啸。
  伍月笙小时候没见过海,程元元弄了一个大海螺给她,说海螺是海的录音机,年头越久,录下来的海的声音越多。她信以为真,也确实每次听都有不同的声音,想像中的风浪和波涛……后来见识了真正的海,也知道海螺是收音机这种说法属于一种儿童文学体裁,但仍是觉得妈妈不科学的教育很唯美。
  直到陆领有一次把双手半握了扣住她耳朵,让她听着所谓风声的同时,很善良地解释:这其实是人的血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声波共振给放大了,有点像海浪。
  伍月笙现在再听见类似的声音,生理上有点恶心。
  浪漫妈妈对女儿诗情画意的童年教育就这么失败了。
  可能早恋的人都很诗情画意,好比说程元元,她会让人在帝豪二楼砌出一个小露台,只要有空间,冬夏都跑上去看星星,并且胡言乱语。明明是一个很酸文人,偏要强调自己是商人,因为八娼九儒,如果承认是儒,就排到帝豪的工作人员之下了……伍月笙想,程元元她们那个年代,高中生搞对象被发现的话,就算没有革命小将其拉出去游街,也得有一群封建余孽成天追着给上思想政治课吧。顶着这种高压谈恋爱,非矫情到一定程度不可。
  善于笑话别人的人,都很少联想自己的行为,在这所大型观景阁里,阳台望星,飘窗赏雪,塌上听风……她正在琢磨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离婚的话,她要这房子,他能给吧?

  第五十六章
  陆领坐在吧台上,一张监工脸,呆呼呼地望着服务生们收拾大厅。埋伏一进酒吧就看见他,逮着最近的一个服务生问:“他啥时候来的?”
  那服务生直摇头:“我来他就在了。”
  这小子是有一阵子天天泡在这儿,可那是以前,结婚以前。埋伏抚着腮上的胡子……问题严重了。走过去伸手捶他一拳:“还得着我这儿了。”
  陆领身子不动,只微微偏过头,眼仁斜到眼角,看看自己被捶到的肩膀,阴森森地问:“你想清楚啦?”
  埋伏立马认怂:“我错了,爵哥。”他发现这小子最近的脾气又回到以前那种见火就爆的状态了,于是探问的时候用了点技巧:“那个……老吴他们是是快放年假了?”
  陆领像被蛰到一样,快速看他一眼,随即别开脸,掩饰地扒拉着额际耸立的寸发:“快了。”
  果然不太对劲儿啊!埋伏绕到吧台里找烟,随口说:“伢锁明天,回老家,哥儿、哥儿几个出去搓一顿吧……”
  陆领意兴阑珊说:“你张罗吧。”
  埋伏点点头:“那你带齐你们家的,就行了。”
  陆领含糊地唔了一声,突然低吼起来:“真他妈闹心一一”
  埋伏大喜,凑过来:“我就说你、有事儿吧。跟哥唠唠。”
  陆领说:“管不着,死胖子!”
  “操你大爷的。”埋伏抬手把他从吧台上推下去:“你他妈拿老子……撒气,总总得说说因为啥吧!”
  陆领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我不说。你操我大爷吧。”
  对于埋伏来说,伍月笙是个可怕到能镇压他好奇心的话题,所以他尽管猜着了大概,也没敢多嘴,用眼神把陆领凌迟一番,摸出手机圈拢明天的局儿。乔喜龙的电话半天没人接,埋伏吭哧瘪肚地骂人,这西洋鬼子难不成回法国煮饺子过大年了?
  陆领定定地看了他半天,轻轻呼一口气:“埋伏,我过完年可能去北京。”
  埋伏接着翻吴以添的号:“哎?老吴就不用我通、知了吧?”合起手机,抬头:“干啥?度雪蜜月?”
  陆领笑笑:“三五一劲儿让我考注会,我去我哥那儿练半年手。”
  伍月笙批示道:“去呗。”亏他筹备了这么多天,就想出这种狗屁方法。
  陆领盯着她的头旋苦笑。亏他挣扎了这么多天,就得到这种冷淡态度。
  伍月笙无视他一脸便秘相,收起挫片,勾着手指审视指甲形状:“那我过完年再跟公司提辞职吧,要不年底奖金就没了。”
  那副理所当然一起去的模样,让陆领心脏一缩:“你就别跟着了吧?到那边就几个月也不好找工作。”
  “我也没打算找工作啊。”伍月笙吹吹指甲屑:“我都养你这么长时间了,也该换班儿了。”
  陆领反对:“你两天半就待够了。再说到北京大哥肯定让我住他家,你跟过去好吗?”
  伍月笙不解:“有啥不好的?又不跟他住一屋。你哥那么有钱不能就买一套房子吧?”眨眨眼,兀地换上八卦表情:“对了六零,你是不是说过他还没结婚?岁数可不小了吧?还是离过的啊?”
  陆领说:“对,你就这德性,到那儿招人烦去吧。”
  伍月笙骂一句:“这不是跟你说吗?我见了人家还能这么问啊?你是不是找干仗?”
  陆领脑子里乱得要命,他只得恶言恶语地破坏气氛,明知道会惹恼她,甚至让她起疑。猛灌了一大口凉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心思,就像瀑布一样哗哗流动。伍月笙看不下去了,指甲挫丢到旁边桌头柜上:“滚吧滚吧,你爱哪去哪去,想让我跟我都不跟。”
  陆领一惊:“我没说不让你跟着。”
  伍月笙什么也没说,瞪视他的黑眼珠中寒光流转。
  陆领抓抓头发,坐到她面前:“又不是一走就不回来了……”
  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扇过去:“我让你滚!”
  特别难过的时候,一定不能出声啊,一出声准会哭的。
  告诉自己是在配合他演戏的伍月笙,不知怎地格外投入,眼泪刷地就出来了。
  陆领这次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被扇,嘴唇硌到牙上,泛起微咸的味道,刺激得他肝火骤起:“你跟谁耍上瘾了!”直觉地抬手要打回去,被她的反应吓到。
  非常平静的一张脸,清汪汪两道泪却顺着面颊的弧度蔓延,越流越细,由凶悍到迟疑。
  看得他跌坐在床上,从胸口到四肢有种麻痛的无力感,舔着嘴唇内侧的伤口望天:“你哭什么呀,手打疼了是吧?”
  伍月笙冷笑:“总他妈骂我没心肺,你长心了吗?你要去北京,跟谁商量了说走就走?”
  她说话一点哭腔也不带,眼泪像假的一样。嘴角竟然还有隐约的弧度。这个连哭也不会好好哭的人,到底难得坦率一回,陆领也不好意思扫她的兴。
  哭吧,太阳还有黑子呢,谁能没个烦恼?女的就是要会哭才像话。
  听程元元说,李述走,伍月笙也没哭,至少没当着别人面哭过。
  也许她只把这场婚姻当成责任,可是会有一种起码的信任被养成。缘于这种信任,依赖、听话、孩子气、甚至还有认真的崇拜……他得以一点一点享用别人见识不到的她。然而这些终于还是被他自己亲手推开,好的东西,成为过去式。
  软弱涌出的瞬间之后,她即恢复相识最初的那种防范和尖锐。
  陆领这一瞬间蓦地发现,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逼到了底线。
  惊觉哭出来的时候已经无可遮掩,伍月笙索性放纵了眼泪,换上自己一贯示人的假面,警告他:“我妈要是知道你把我一人撂下了,自己去北京,不领着帝豪那伙娘儿们给你们家灭了的!”
  陆领嘀咕:“说把你撂下了吗?”也撂不下。
  伍月笙又笑又叹:“早晚的事。我觉得咱俩这个婚结的,成天就干仗儿了。”点了根烟,辛香入喉,沿着气管飘蹿,余烟钻过鼻腔逸出,一口烟弥漫开来,掩盖了所有气息。
  半个月没沾这东西,还真是想得不行。
  她说:“你要是都想好了,分开一阵儿也行。”
  他不敢正视她,却问:“三五,你知道什么了吗?”
  她点点头:“烟灰缸给我。”
  他追问:“你妈告诉你的?”
  伍月笙弹着烟灰,意外地望着他:“你都跟我妈说了?哎?她竟然没念叨我。”不等他露出破绽,她话锋一转,又说:“估计她知道念叨也没用。我耳根子要是那么软,还用等她费劲?你几天就把我磨叽服了。我知道你们家人急,老太太岁数大了想多看一代人,这我都能理解。但是你能不能也理解理解我,六零?从一开始我就说了,结婚是结婚,但我不愿意要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对吧?咱俩虽然总干仗,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对不对?”
  陆领说:“啊,知道。”
  伍月笙笑笑:“你也不用不得劲儿,跟你在一起挺好的。我什么德性我自己知道,你都不跟我一样的,要不过不到今天。但是……操!”烟熏得她低头揉眼睛,长发垂下,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危险地在烟头前晃动。
  陆领提醒她:“燎着头发。”
  伍月笙伸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咳了咳,继续说:“但是父母亲属,这没办法改变的,为了孩子的事儿绊蒜,也不可能就一天两天。长痛不如短痛吧,噢,六零?”她在烟雾中眯着眼抬头看他,“咱俩这脾气,耍起来都跟不是人似的,趁都能好好说话……我妈那边儿你就不用管了,本来就是她惹的祸,也说不出来啥。你去北京也行,要是老太太她们不舍得,就在家接着考研吧。不用躲我,没必要,你那是瞧不起我。总之你撒下心好好学两年,真的,你爸对他儿子现在这样挺失望的,他不说我也看出来了。”
  这个话题,似乎永远都会生很多事端,她以为他因为她不肯要孩子,结束两人的关系。她不会明白他想要她生孩子,是可怜的想用她的孩子,把她留在身边。
  他明明应该生气,又怎么也气不起来,她的这种想法,现在看来是应该庆幸的吧?陷进去的人只有他,她能够轻易抽身,很好。
  她不知道他爱她,很好。
  笑可泯恩仇,没恩没仇,就是路人了。回到起点,便可以调整错误的轨道,再重来的话,知道不可以在一起,就不要把心交出去。
  可是,为什么还执着于失去的呢?已经决定了不要相濡以沫,却仍做不到相忘于江湖。眼泪果然除了体内多余的盐份,实际排解不了任何情绪。更不能改变什么,哭完之后,不好的现实还是要面对,没解决的麻烦,还是要想,怎么办。
  所以千万不要相信“哭出来就好了”这样的话。
  陆领睁开眼:“干什么?”撑起身子打开台灯,回头看见她满头大汗:“做恶梦啦?”
  “啊。”伍月笙惊悸未定,表现有些呆缓:“梦见我把你给片了吃了。真恶心,本来不知道,吃完了才知道是你。”
  陆领愤怒地掐着她下巴使劲晃晃:“你要是吃了我,脑袋会变成膀胱。”
  伍月笙被晃得脑仁嗡叫,犹在兀自感叹:“吓死我了……”
  搓搓她肩膀,他说:“好了睡吧。”转身去关灯。
  她忽然靠过来,紧紧环着他的腰,额头抵住他手臂。
  陆领全身僵滞。
  她把手探进他睡衣里面,压在他心脏的位置。
  他不敢回头看她的脸,不能让心跳太快,不该有所回应。然而按抑多天的想念在身体里挣扎不安,被她轻而易举地唤醒。
  伍月笙说:“陪陪我吧。”声音很低,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拒绝,比当初站在仇人的立场提出这种请求还没把握。
  陆领拉开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回头亲吻她紧抿的嘴唇。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撬开了牙关,差点就接不住,脑子因窒息产生昏迷的错觉,潜意识的地想要躲避危险。他像知晓她的想法,倏地抬起一只手,几近残暴地扣住她的后脑,用力按着,手指和那头长发纠缠成一团,阻止她的闪躲。慌乱失措的舌头,席卷着决绝的热情,放肆地侵入她的口腔。
  下一刻,伍月笙的腰忽然一紧,被压倒在床上,才找回重心。他抬高她的下巴,牙齿在上面啃咬,另一只手刚急切地拉开她的衣襟。伍月笙低呜一声,仰着头姿势令她呼吸不顺畅,想扳开他,却反被他捉住手,按在身侧。
  他微微撑起身子,两人的目光有短暂的交汇。
  陆领有一丝崩溃。
  百无禁忌的他,素来没有忍耐的特质,这些天已做到极限。她现在就是一个让他无论怎么做都觉得不对的女人,看着她,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他只能眼睁睁地渴望。她说话,他却一个字都听不入耳,满副心思都是抱她到怀里,证明一切都没过去。可是太在乎了,他在乎她知道真相以后的态度,以她的高傲,他可能连被仇恨的资格都没有。她只会鄙视,然后淡忘。
  感觉到他的退却,伍月笙圈住他的脖子:“你磨蹭什么?”她直白地催促:“要不要?”
  他说:“要啊。”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停止自我厌恶,埋头在她微微汗湿颈侧种下一个瑰色的吻痕。
  本来是想告诉她,就是一厢情愿也好,他会一直在。结果就当他也察觉到她软化的时候,出现了恶狠狠的玩笑。看到她浓云遮盖的眸子诉说对他的失望,他自己也失望,又不能辩驳,这种时候只能用身体来解释。伍月笙无计可施地搂着他,努力地睁大眼睛,让泪膜困结在眼眶里,而不去潮湿他的手心。被蒙住的世界一片模糊,只能从指缝中看到原本就不大明亮的灯光。感觉到他亡命似地越吻越凶,从亲吻到贪婪的吮吸,似乎在寻找一个角度将她整个吞噬。而她所能做的只是,他要什么,她便给他什么。反正她从来就觉得血缘什么也不是,他现在要抛开理智,她就主动邀他堕落。手指沿着肌肤结实的纹理搔刮,摸索着探下去,覆上他等待纾解的器官,将已经骇人的温度攀升至沸点边缘。
  有些东西例如欲望,一旦出现苗头,就像最恶性的癌细胞那样,永不停止地扩散,直到把寄主干掉,自己再走投无路地陪葬。

  第五十七章
  一夜混乱,动情的喘息缠绕成团。
  哽在喉中的呜咽被他的粗鲁戳刺成糜乱的呻吟,沉重的水珠盛在长睫毛上,不待它滚下,他已附身啜走,在口齿中化开成甘美的律液,甜腻到使人丧失味觉。
  她捉在他肩头的十指,随着他剧烈的起伏,连连滑脱。
  狂喜自某一处迅速炸开,蜂涌而上,身体本能地收缩,失了焦距的瞳孔湿润涣散。
  她偏过头,茫然地寻找,求助似地叫着他的名字,声线因过度的情欲颤抖。
  他的手抚上来,吻开她咬紧的唇,辛苦地呢喃:“在这儿,三五,别急,我在……”
  所有不能说出口的话,毫无保留地灌进这具为他绽放的身子里,在她的柔软紧致中迸发,伴着她哆嗦的抽息,缴械投降。
  他挥霍着体力,不考虑技巧,甚至经意在弄疼她,用疼痛使她记忆深刻。
  平时顶烦人做事不干不脆,结果,自己也用心险恶地拖迟结束。人在做什么说什么的时候,就是喜欢对自己例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人心都是歪着长的。
  忽然醒来,枕畔冰凉,浅金色衬纱后,窗帘的图案若隐若现,缝隙里露出一道刺眼的蓝天。忽而有水流声从客厅里传进来,反倒突显安静,静得耳鸣。因为有过伴,一个人的时候,就容易失去空间感,由此而生的那个词,叫寂寞。陆领叹息、低咒,自问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儿?
  “这个表情很淫荡嘛~”伍月笙玩味地发表看法,越过他,爬到床里边,无视那两束惊恐的目光,伸展身体躺下,嘟囔:“胃好疼啊。”
  陆领缓过神儿来,问她:“你不去开年会吗?”
  她很没气质地边呵欠边说话:“下午直接去会场就好了。”
  他盯着她婆娑的泪眼,失了会儿神。
  伍月笙扭头看他,揉着胸口,表情痛苦地问:“胃疼吃什么好?”
  陆领一怔:“啊? 胃疼最好就别吃东西。”
  她很郁闷:“那不白疼了……”
  陆领说:“疼是你缺心眼儿的惩罚,为了不让你吃好吃的。”
  伍月笙生病还要被骂缺心眼儿,极端不满:“那嘴好像个粪车!”
  陆领斜她一眼,没说话。
  伍月笙也赌气地别开脸,沉默一阵,她说:“我想吃草莓罐头。铁盒的那种。”
  陆领很头疼:“告诉你这儿没有卖铁盒的,不死心呢~”翻过身去拿烟,递给她一根。
  伍月笙没接,呆望着天花板:“立北有卖的。”
  陆领呆住,手僵在半空中。
  她说:“年会要是散得早,我晚上就回立北过年了。”倾身叨过那只烟,再重新躺回枕头上,风轻云淡地问:“你要是去北京,怎么也得过完十五才走吧?我初七八就回来上班。”
  陆领靠在床头点燃烟,打火机扔到她身边:“老太太说了,三十儿晚上饭得一起吃。”
  伍月笙摸索着拿起来点烟,吸了一口:“我一会儿过去跟她说一声。这么多年就我跟我妈俩人,过年不回去陪她,太不孝道了。再说上次她急忙来了又走,也不知道到底出了啥事,打电话过去她吱唔唔的说没事没事,我还怪惦记的。”
  陆领一脸嫌恶:“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恶心?”
  伍月笙笑笑,把玩着打火机:“那不说出来,不就憋着恶心自己了吗?”
  陆领默然抽烟,明显没心情跟她斗嘴。
  伍月笙瞥着他,看来这人还是要坚持自我恶心。
  清早气氛不和谐,连鱼缸里的小六零也烦燥地游动,佟画的电话这个时候打来,有一种奇妙的调和作用。虽然也没什么好事,陆领还是格外有耐心地应付了她,挂下电话对伍月笙简单说明:“要跟着回人伢锁家去过年,家里不让去。”
  伍月笙掐了烟:“让去才怪。”冷笑着钻进被窝:“我就说她家根本不可能同意伢锁。”
  陆领眉毛揪出个尖来:“你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孩子死来奶了。”
  伍月笙心想我犯得着说么,破坏人家感情。佟画爱跟谁跟谁,不动她家男人就行。
  陆领也正头大着,不愿管别人的闲事,但看伍月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教训:“这怎么又躺下了。赶紧起来看看去啊,在华联等着呢。”
  伍月笙拉着被角反抗:“人给你打电话,又没找我。我去干啥?”
  陆领不以为然:“找我还不就是找你!”
  伍月笙觉得他这思维很怪异,但是在商场咖啡店里见到佟画之后,开始深忖是不是自己有问题。
  一见面,佟画抱住她就开哭,说自己一天也不想在那个势利的家待着了,哭差不多了才发现对面坐着的不耐烦地点着脚的人,抽嗒嗒地说:“哥你也来了呀。”
  陆领居然还很气愤:“啊,她非让我跟来。”
  伍月笙闹了个不知所措,瞪眼儿打量这诡异的一对人类。
  佟画可怜兮兮地擤鼻涕说:“正好我跟三五逛街你帮我们拿东西吧。”
  陆领很戒备:“你们买多少东西啊还专门领个拿货的。”拿东西他不怕,不过女人逛街他可不敢奉陪,再看看伍月笙脚下,还是一双罕见的平底鞋。
  好在伍月笙自己也没什么兴致购物。
  佟画于是很失望:“你们家也不得办年货吗?反正都来了就一起买了呗。”
  陆领咳一声:“我们……回我妈我家过年。”
  佟画仍不死心:“那新衣服总得自己买吧,我今年上班挣钱都不用我妈给我买了。”
  陆领笑她:“小孩儿啊?过年还得买新衣服!”
  伍月笙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光,抬头看看陆领:“我给你买件大衣吧?”
  陆领迎上她的视线,垂了眼:“啊。”
  佟画窃笑:“真好哄。没出息的玩意儿。”
  陆领恼羞成怒地骂她:“就你有出息!伢锁子回家过个年,又不是要死了,至于嚎成这样吗?有本事回家跟你妈哭,让她放你走。”
  佟画眼圈又红了:“我哭了也不让~~”
  伍月笙被重新投怀送抱的软骨头气得直磨牙,狠狠地骂着陆领:“不会说话就憋一会儿吧。”这可好,刚连唬带吓给整出人形,他一句话又让人化成水了。
  陆领没好气地:“有些人让去老婆婆家都不同意呢,你这还因为去不成要死要活的。”
  伍月笙欣赏地睨着他:“唉呀,还学会指鸡骂狗了。”推佟画站起来:“你也别咧咧没完了。哥不是白认的,待会儿让他给你压腰钱买衣服。”
  佟画大乐,抹着眼泪拽起伍月笙开路。
  陆领看着两个女人穿梭于各个店铺之中,心里被棉絮缠住了一样。以前伍月笙每次让他陪着买衣服,总是要许愿给他点儿好处,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这些甜头,只不过她一勾手他就过去了,显得太没面子。埋伏说媳妇儿娶过来也不是就惯着玩的。现在想想,那个老光棍的话怎么能听!
  早知道……他妈的……
  伍月笙举着衣服,找了半天才看见陆领,倚在门口射频防盗器上,眼神还挺深远,专注思考的样子。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佟画被伍月笙挑中的衣服吸引,朝陆领勾手大呼小叫让他过来试穿。是件改良军装款的短大衣,经典的双排扣,线条结构考究,搭配里面的高领毛衣,把陆领的硬气修饰得有些优雅。佟画看得惊艳,围着他来来回回地妈呀直叹。陆领美得恨不得摆造型,就听她说:“我给伢锁也买一件这个吧?”
  伍月笙把包挎到肩上,腾出手来给他系上扣子,随口说:“伢锁上身短,挑长款的吧。”
  陆领眯着眼睛怒视镜子里的伍月笙:“你意思是说我腿儿短呗……”
  佟画固执地说:“就买一样的。到时候俩人一起穿出去,一对双似的。”亲昵地靠在伍月笙身上:“咱俩就是妯娌了。”
  伍月笙佩服她的逻辑能力:“妹子你太有才了。”直起身望着镜子里的人犯犹豫:“我现在看你穿黑色的这么别扭呢~”
  导购很会看眼色,瞧见抱在佟画怀里的白羽绒服,连忙附议:“这款外套也有浅色的。”
  伍月笙点头:“嗯,你还是穿浅色的好看。”接过导购找来的衣服,米白色,足够时尚并且抢眼。但她撑开来看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放下:“算了,还是身上穿的这个吧。”
  陆领说:“随便。”没有忽略她眼睛由亮到黯的变化。
  佟画反对,扬着手里陆领的衣服鼓动他:“你不是喜欢穿白的吗?你试试这白的,更好看。”
  陆领拍她的天灵盖:“你给伢锁买白的吧。”
  佟画贼溜溜地笑:“我才不给他买,白的不好洗……哦一一”她指着三五,“肯定嫌我哥洗不出来白色儿,买回去了也是你受累。”
  伍月笙笑一声,低头看了看手表:“完了,这个点了,我得赶快去年会了。”忽地转过头去拔腿就走。
  佟画石化在后边,直到听见陆领与导购的对话声,才呆呆地讷出一句:“她怎么……这么守规矩了呢。”
  从门口就能看见她,疾走至对面去搭电梯,背影很狼狈。
  她就是怕同他独处会藏不住,顺势把佟画摆在中间暖场,结果还是怯了场。其实一开始就不该陪他演这种狗血戏码。商场观光电梯里,多愁善感的伍月笙,头抵着厚玻璃,后悔得厉害。
  陆领算到了自己晚上会挨某人骂的。
  果然吴以添主编进门看见他,喷着一口硫磺味就过来了。
  陆领抢白:“嗬,你们年会儿还放炮啦?”
  吴以添气得牙都磨没了半截:“公司十年大庆啊,里外都算上,就你那败家媳妇儿一人没到。行政过来一回问一回,给我上眼药儿吧就。”捏着拳头四下看,“人呢!”
  佟画拎着一高瓶啤酒喝得正欢,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她中午不到一点就过去了啊。”更诧异的是,为什么六零一点儿也不诧异。
  吴以添也愣住了:“我打电话她一直不接啊,不能出啥事儿吧?”
  陆领抓过一把瓜子,跳上吧台坐着嗑,面无表情道:“回她妈家了。”

  第五十八章
  伍月笙身心俱疲,回到立北就大病一场。程元元守着她,眼泪与点滴齐下,这祖宗是成心不让她好过。她这些天来已经是煎心熬肺了,一边想着把所有事都跟伍月笙讲清楚,来个痛快,一边又幻想着让事情永远成为秘密。其实她也清楚陆领的法力难成什么气候,何况总会有一个人,让你骗不了的。不能骗,或者是不需要骗。果然伍月笙一个人回来了。
  不知道真相是以哪种方式被揭露的,总之是很糟。
  程元元自认跟陆领比,自己是绝对的演技派,可是在面对伍月笙时,她可能连陆领的程度都做不到。
  伍月笙发着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抬起扎着针的手,指着程元元说:“你行,你真行……”忽而又破口大骂陆领:“敢不要我你他妈的!”
  程元元闻言如遭雷击,伏在床边哭到失声。
  她只是看见了陆领的在乎,就想最坏不过自己看走眼,对伍月笙来说,并没什么损失。哪逞想机关算尽,未算人情。
  未算到,伍月笙会一头扎进去。
  程元元知道还没有爱完就要分开,是什么滋味,也知道伍月笙并不是真的不怨,而是怨没伤重。
  毕竟不管怨什么人,心里的疼一点都不能减少。
  伍月笙悄悄地,生怕别人听见似地叫她:“妈?”然后以喉音问:“你为什么没去找他啊?”
  抚着女儿滚烫的额头,程元元低声说:“先是觉得找也找不着,后来发现找不找都行了。”
  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也活了下来。渐渐才终于知道,原来没有他,日子一样过。
  伍月笙视线模糊:“那王八蛋!”她骂自己爹,“过得老好了,你知道吗?”
  程元元说:“咱比他过得好。”
  伍月笙嗯一声,那倒也是。一天一瓶水吊进去,第三天就不再发烧了,经这一役,体内积存的优怨哀愁也彻底被高温消毒,又恢复反面女斗士体质。程元元坚持让她再点一针巩固巩固。这天已经是除夕了。大夫来得很早,兑好药挂上,把针埋进静脉里,收了诊费匆匆回家。开门的功夫,蓦地一阵鞭炮声响彻楼道。程元元飞快把门关好,熟睡的小奶娃仍是被吓醒,哇哇大哭。
  厨房里爆锅炒菜抽油烟机运转的啧杂中,阿淼扯嗓子问候孩子妈,也就是她自己,擦着手冲出来直奔卧室:“这个逼崽子咋有点儿动静儿就咧咧嚎……七嫂去给菜盛出来吃饭吧。”
  程元元进了厨房,一声尖叫,伴着当啷啷铁盆落地打滚声,她大骂:“也不说先把火关了!都糊了。”
  伍月笙对一系列噪音的反应并不大,她没睡醒就被推起来扎针,这会儿脑袋还木着,坐在餐桌前,仰头看看窗户上挂着的那瓶子药水,心里在盘算,以目前的输液速度,一顿饭时间能不能点完。
  程元元端了菜过来,看见这病号的表情,心颤了一下:“烧二啦?”
  伍月笙故作忌讳,用力“呸”,飙出雾状晶莹的唾沫星子,面前几盘菜无一幸免。
  阿淼抱着孩子过来,笑道:“说啥呢七嫂?大过年的。”这几天眼见娘儿俩比赛似地瘦下去,她又帮不上忙。只知道伍月笙一人回家过年,想是跟女婿出了什么事,根本不敢多嘴。
  窗外此起彼伏的炮响,那孩子还不太懂辩声儿,俩大眼睛傻乎平地转。
  伍月笙弹着舌头打响逗她:“说‘小姨过年好’。”
  阿淼大笑:“她要出声可吓死我了。”
  结果那孩子还真出了声,可惜不是拜年。
  阿淼惊呼,慌忙抱走换尿片。
  伍月笙干呕一声,笑骂:“日!大过年的跟我整事儿~影响食欲。”她以前骂人都是跟萍萍她们学的,话语再不堪,腔调里还是透着媚。而此刻却非常的痞气,像男孩子。像陆领。尤不自知。
  程元元看着她,有些失神。
  伍月笙不禁坏笑:“吃不下去啦?你不总说就算一坨屎掉到旁边,只要不崩到你碗里,你都能装没看见。”
  程元元放在桌下的两只手,十指绞紧又松开,瓮道说道:“让六零别走了。”
  伍月笙愕然望着她。
  她笑笑:“去找他谈谈,赖着不让他走。”话一开口就容易得多了,而且这确实也是最能让她减轻负重感的决定。
  伍月笙说:“他跟我爸是叔伯兄弟。你想好了吗?”
  程元元神情坚定:“你说呢?我现在特别后悔当着六零的面儿前把人认出来。”最难受的就是要让两个孩子为她顾虑,只是当时太过震惊,根本一点思考余地都没有。叹出嗓子里的郁结,她说:“你知道六零这么折腾也是为了你,怕你知道真相接受不了。去告诉他你能接受,只要你们两个能接受就行,不用管我,看你们俩好,我还能得劲儿点。”
  伍月笙残忍地说:“那你还是不得劲儿着吧。一脚踩扁了大便,它把臭味留在你脚上,这就是惩罚。”
  程元元也没空计较她拿排泄物当话题在饭桌上说,急道:“伍月笙你别又犯执拗行不行?”
  伍月笙摇摇头,说:“我要是犯执拗,他能折腾这么多天?”
  她就是不想让他白白的折腾了。
  也不知道是谁在为了谁的自在而忍耐。
  伍月笙对程元元说:“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我跟你那时候比好多了,你都能熬过来,我更没问题。”她细数着自己的优势,有工作,没有孩子,也不会被轰出家门……
  程元元没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自己可能真的熬不过来。
  “其实我没结婚之前那种个性更好。”伍月笙回忆着,憧憬着。
  三十晚上,她给陆家打电话,挨个儿拜了年。她回立北过年的事,陆老太太虽然能体谅,还是不免有些失望,但却当真是没有别的不乐意。居然还是陆妈妈找理由哄老太太,说这不是还没算正式过门儿吗,回娘家过个年也是应该的。再加上年前约好了见面谈婚事又没谈成,程元元是借病装昏的,陆妈妈在电话还特意提到这事儿,让伍月笙趁过年放假在家好好照顾照顾妈妈。陆领最后接电话,告诉伍月笙:“奶奶让你早点回来。”也没再多说什么。陆妈妈问他,你就不想让人早点回来啊。一片欢声笑语。
  伍月笙手捧电话,也跟着微微发笑。
  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新年的第一天又下了雪。程元元一早上神忉忉地拿了张崭新的十块钱,垫在伍月笙鞋子里,让她穿着出门向东走,别说话,别回头,走一百步再调头回来。伍月笙听着怪阴森的,她怎么记得给死人烧钱的时候有不能回头的说法。程元元说这叫脚踏实地踩百财,日出东方好运来。不说话是不泄气,不回头就是不后悔的意思。解释完了自己还怒,她一下楼就碰着门卫老头跟她拜年,那么大岁数弯着腰说过年好,她也不能不吱声,觉得很晦气,没走几步就回来了。
  伍月笙只是看窗外白茫茫一片挺舒服,也没理她那么长一串噱头,穿上鞋出门了。
  天晴得发白,建筑也都是白的,被太阳一照很刺眼,只有放过炮的地上,雪被崩散,露出地表的土,混和红色的炮竹残屑和燃剩的黑色炭粉,脏兮兮得亲切。掺着火药味的空气新鲜好闻,贪婪地猛吸一口,呛得咳嗽不止,刚想骂,想起程元元的嘱咐,憋了回去。咳够了,抚着胸口继续朝东走,忽然涌出一个自我打赌式的念头:要是我走够了一百步,再走回家,一路上都顺利地不说话不回头,跟六零就会好起来。
  好像很多人都会跟自己打一些有把握的赌,赢了便会很高兴,即使输了也不会真的就忌讳。伍月笙这个赌法根本就是耍赖。半个立北县都知道,帝豪程七元家的怪小孩,嘴坏,脾气坏,心眼儿更坏,人人避之不及,别说走一百步,她就是朝东一直走到九马山,可能都没人敢跟她说话。
  伍月笙认真地加快了步伐,笑眯眯的,哄得自己很开心。不过她忘了问程元元,是左脚落下算一步,右脚落下又算一步,还是左脚右脚都倒完了才算一步。后来想,走得越远越心诚嘛,乱七八糟地默数了步数,足足走出去一里地才往回转。
  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区西边一片松树林,树后边稀稀落落缀着几间三角型屋顶的平房。雪景真不错,树冠呈连绵状,一阵风吹来,积雪乱飞烟。伍月笙想起前阵子看的一个日本电影,从头到尾都是雪景。开场是一个雪中的葬礼,她和陆领还以为是鬼片,看了半天发现是三角言情,后来又变成四角的、五角,六角……两个模样相同的女人,一个死人,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家的助理,一个邮差,搅拌着相爱。虽然不是鬼片,但也很诡异了。陆领观看影片的过程中只有一个评价:日本人真扛冻。他不喜欢这片子,因为男主角叫树。伍月笙却喜欢,虽然叫树,虽然这个只在回忆中出现的死人是个忧郁的角色,但是浓眉大眼的模样,比较像陆领。还有一人分饰两角儿的女演员演得也确实不错。伍月笙于是看到最后,看到做了未婚夫初恋替身还无法自拔的女人,对着落满白雪的树林喊:
  你好吗?我很好。
  仿佛声嘶力竭地为她们初一英语常用对话做翻译。
  伍月笙喃喃:“HOW ARE YOU? I’M FINE。唉呀……”I 忘了。
  泄气。好不起来也罢了,她也想不到怎样才算好起来。别再坏下去就行。她不希望陆领走,如果同她在一个城市,实在想得厉害,还可以偷个情。要真去了北京,她是无论没那闲心,冒着见到他哥的危险杀过去解相思。
  俩人要是真碰着面儿,不就死机了吗?听老太太的意思,她跟那个人挺像的。

  第五十九章
  陆领抱着盘西瓜子吧唧吧唧嗑,瓜子皮在茶几上堆成一个密实的黑色金字塔。陆妈妈推着吸尘器过来,保姆回家过年,她自己收拾一早上屋子,累得有点儿气不顺,再一看这个不帮忙反添乱的,气得直骂:“你玩得可花花儿了,有垃圾筒不用,扔得可哪都是。在你们家也这么造祸人?”
  陆老太太笑:“可得。三五不斥儿他的。”
  陆领撇撇嘴:“她根本就不往家买这玩意儿吃。”
  陆妈妈倒是称赞媳妇儿:“人三五不像别个女孩子那么贪嘴。”
  旁边修理电动剃须刀的陆子鸣闻言点头:“她看着比同龄孩子懂事。”
  陆领这年过得没少长智商,听出他爸的意思了:“就直接说我不懂事儿得了。”
  “还说错你了咋的?”陆妈妈直起身捶捶后腰,意有所指地斜视儿子:“三五在这儿得抢着帮我干活。”
  陆领放下果盘,将金字塔粉碎收进垃圾筒:“我跟你说,妈。她给你干活也是虚的,我虽然不干,但我是实打实地心疼你。”掸掸手站起来要接工具。
  陆妈妈笑着推他:“去去去。也不跟谁学的油腔滑调。”
  陆子鸣就事论事:“工作也没个正式的,一天就跟在酒吧网吧泡着,能学着好了?”
  陆领伸个懒腰:“我不说了吗?过完年去我大哥那儿实习。”
  陆子鸣沉吟,这小子倒是提过那么一回:“说的是说真的啊?”
  陆领一副胆怯相:“那我还敢逗你呢?”
  陆妈妈掐他:“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了。三五能跟你一起去吗?人还上班呢。”
  陆领开始支吾:“她跟去干啥……”
  老太太急了:“那你也不行去了。”
  陆妈妈也瞪他:“你皱什么眉毛?这刚结婚就两地分居哪行?”
  陆子鸣是比较赞成儿子去北京发展的,但衡量一下局势,他要出声,就是二比二了。大过年的还是别绷起来的好。“这事儿等三五回来再说吧。”装上电池一推开关,满意地听到电机嗡嗡转。
  陆领嘟囔:“她还成主心骨了。”等她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她还回不回来。
  横摆着眼仁,从那两个否决的看到这个弃权的,谁都没意向同他多谈,陆领挫败地转身往方厅走去。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这怎么说着说着就走人了?陆妈妈拖着吸尘器跟过来喊住他:“你上哪去啊?一会儿你姑她们就过来了。”
  陆领比个抽烟的手势,穿上鞋拿了衣服出门。
  他才走,拜年的就上门了。
  直到午饭做好,陆妈妈看看表,忽然觉得他这根烟抽得时间有点长。
  陆领确实是在抽烟,不过是在几个朋友搭起来的麻将台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点炮。被他一炮轰下庄的哥们相当不满意:“六零你这家伙是职业的吧?这顿咣咣炮啊,瞄着的都没你准。”
  被炮中的人则快活极了:“你懂啥?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定型的事。是吧六哥?”
  庄家怒:“我招谁惹谁了,陪他一起失意。”
  起了头儿自然就有人跟进:“真的六零你媳妇儿呢?咋不喊来一起玩?”
  陆领叨着烟含糊威胁:“赢钱也堵不上你嘴。”机械地码好牌,弹弹烟灰,看一眼自己的钱盒:“我靠,光了?你们几个讲究点儿,大过年的一把不让胡?”
  他是故意躲出来,倒不是怕人多,不过自打他和伍月笙领了证之后,每次全家人聚齐了都会把何时办婚礼当成重点讨论内容。像上学的孩子,总会被久别不见的亲友问期末考了第几名,如果这孩子成绩好,就会很乐于进行这个话题,反之,则挺尴尬的。
  陆领这回的成绩不算太理想。
  但他也不怪大人们都问,到他这辈,姓陆的就只剩下他和大哥两个了,老太太肯定着急。
  说起来,大哥四十好几了不结婚,是因为程元元吗?他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快点快点!”下家催促着:“打张牌寻思这么半天?”
  陆领哦一声,无意义地问:“打啥了?”伸手去摸牌。
  后边看热闹的憋不住了:“我说六零?你这不胡了吗?”
  可是新张已入手,没人肯给他放水,陆领只好把牌抓进来,大乐,居然跟地上那张一样,潇洒地推倒:“自摸。”狠狠地骂:“该来的躲不过,你们这帮鸟人。”
  鸟人们一片嘘声:“绝张也抓去了。”
  陆妈妈这时候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哪,他喜滋滋地说:“赚钱呢……哎?再来两张,你是庄。当我胡一把找不着北了呐?”
  被勒索的人极度郁闷:“我看你也是有点儿找不着北。”
  庄家更郁闷:“你把他当庄了还收我那么多钱……”
  陆妈妈大怒:“这孩子哪长心了?亲戚都在这儿呢,你跑出去打麻将,赶紧给我滚回来!”
  陆领抗旨:“不行。你不说我今年得给那几个小孩儿压岁钱吗?我钱都输没了,等赢回来再回去。这会儿点子正旺。”
  陆妈妈也不好让他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那你早点儿,晚上你二姑家张罗出去吃饭。”
  陆领随口敷衍:“晚上再说吧。我在池明华他家玩呢,就对门小区,你不知道吗?晚上你们出门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
  陆妈妈又叮嘱一句,才挂了电话,回头就跟人告状。
  陆领的点子倒是真旺起来了,心不在焉地耍一下午,本儿捞回来了不说,还弄个小小的三归一。颇自嘲地想,这是不是就像刚才人说的那样,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胡乱揣起钱,嚷着去下馆子。
  可惜没人给他面子,尤其是被曝了身份的池明华,急忙表明立场:“你要还出去玩先回家报个到。别回头你媳妇儿以为你在我这儿,我不让你走呢。”
  陆领皱着眉毛:“来电话那是我妈。”
  “都一样。”池明华接得顺口,“反正都是管你的。”
  陆领骂他:“放屁哪?谁管谁啊?”
  “让媳妇儿管还不正常啊?这年头谁不是媳妇儿当家啊?”
  “我就不是。”
  “你个打光棍的,这种话题回避一下。”
  “逼养你们别太残忍了!”
  “主要是六零你那媳妇儿……绝对是当家的料。”
  “啊啊啊,对了。我有一次晚班,回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看见她开车,好像刚从你妈家出来。让一赛欧给别了一下,俩人都停车下来,那人张嘴就说你媳妇儿拐弯没打灯啥啥啥的,推责任呗。我一听,这我得给作证啊。一靠前儿,还没等张嘴,你们知道他媳妇儿咋说的吗?‘去你妈逼的,赔钱’。我就在旁边,听得真亮亮的。真他妈悍……吓死我了,人那车里两三个大老爷们儿,她也不怕给人惹急眼了,黑灯瞎火的再把她撂那儿。”
  有人追问:“后来给赔钱了吗?”
  池明华点头:“赔了呀,要不我说她悍么。不屈不挠的,瞅那架门不知道的以为揣枪了呢。贼亡命。”
  “她那是犯虎。”陆领冒汗:“这事儿我听都没听她提过。”估计在伍月笙看来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
  池明华鄙视他:“那你也没发现你家车让人刮了?”
  陆领摸摸鼻子:“哦。”
  真没发现!众人皆叹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陆领现在很反感这句话。
  下楼只穿了一只袖子,耷拉着半边衣服,背过风点燃烟,才伸胳膊去穿另一只。羊绒的短外套不挺型,他够了半天没对准袖口。刚要扭头确定方位,衣服忽然被撑起来。
  伍月笙低声数落:“不能穿利索了再出来。”老远就看见他,猫追尾巴一样打转儿。
  陆领愣了一下:“回来了?”
  伍月笙点头:“啊,回来了。”看他穿好衣服,笑:“到底还是买了白的。”
  陆领哭笑不得地:“画画非得让买白的,她给伢锁……”话说到一半,硬生生顿住,因为伍月笙忽然转到他面前,拨开他正系扣子的手。
  她再自然不过地替他系着衣扣,同时接上他的话说:“她给伢锁买了深蓝色的对吧?那贱丫头,要买一样就都一样的,还把颜色给调开。”
  风有一瞬间加快速度,从她身后吹来,弄乱她的头发,又跑开。
  冬天的空气干燥,头发起了静电,被衣料吸引着横向挣扎。
  陆领很认真地看着连接他与她的那几根头发,藕丝般断断续续。越躲它们,伸得越直,再靠近一点,便弯弯地挤在一起,好像水母的脚。
  说不定伍月笙真是水母精,得谁蜇谁。,心情好的时候满嘴歪理与人争辩,不顺心了抽簪子就刺过去,好和不好都很吓人。亚洲第一女危险人物。
  危险人物系扣子的手法娴熟,从上到下,一颗一颗系完了,还顺手摘去沾在衣服上的毛屑,一边絮絮几句:“这料子衣服穿时候注意点儿,烟头别贴太近,一烤就焦了。”
  陆领忍了长达五秒钟,在她系好最后一颗扣,直起身为他整理衣领时,轻轻把人揽进怀里。
  还以为,这危险会远离他了……
  人生太安全还有什么乐趣。
  想念像不懂事的孩子,越是打压,越是反抗。越禁足,越关不住。
  伍月笙以额角抵着他的颈窝,不太专心地把玩眼前那粒肩扣。
  路灯在斜后上方,谨慎而反感地看着他们。
  晚上如果太明亮就会很烦人。
  陆领说:“回家喂鱼吧。”
  伍月笙残酷地拒绝他:“我是被派过来抓逃兵的。”
  难怪到现在还没打他电话。陆领推起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伍月笙嘻嘻笑:“下午你妈打电话找你的时候,我刚进屋不一会儿。”
  他扔了烟,低头踩灭。
  伍月笙欣慰地盯着他的鞋看,还知道挑双短腰马靴配衣服,看来已经出徒了。
  陆领问:“他们要上哪吃饭?”
  伍月笙想了想:“金港。”
  他转身:“你跟去吧。我回家喂鱼。”
  伍月笙说:“饿它一顿。”
  手插进衣兜兀自前行,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第六十章
  因为过年,东湖公园较早闭园,没有游人,路灯也便大多成了摆设,只有几盏主杆大灯擎着幽弱的白光,照得树影婆娑,间或飞雪。黑暗中的公园风情独具,区民政的办公楼倚在公园南墙,阴森好比阎罗殿。只有一个窗子亮灯,估计是值班打更的休息室。
  隐约有鞭炮声响起,在夜空里混响回荡,方向不明。
  伍月笙跳墙进来时,衣摆被蹭脏了好大一片,边掸灰边埋怨:“这才几点啊就关门了……”
  那种高度的墙对陆领倒是造不成任何困扰,他在惦记小六零,已经饿好几顿了,不知道能不能挨过这一劫。
  伍月笙吸着冷空气,很享受,绕过挂满冰霜的枯草,来到湖边:“这冻得结实吗?”
  陆领跟过去:“结实。我以前总跟他们来这儿打冰球。”看她放心地溜上冰面,佩服地想着,这疯归疯,还没忘了性命。
  伍月笙踉跄着滑行,乐不可支,回头看呆立湖边的人,天真地问:“你跟那伫着不冷吗?”
  陆领说:“还行。”每次她有惊人之举,必有惊人之言。他在等着,她从立北回来的原因。
  可是伍月笙玩得正开心,短时间内好像没有发言的意思。
  陆领一会儿就被寒意沁透了,缩起肩膀盘着手,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头一次五更半夜来这儿,挺好看的。”
  伍月笙只是顺着他的话发起感慨:“风光无限啊,殉情的好地点。”
  陆领冷冷瞪视她,怎么殉?想投湖都不行,冻那么厚一层冰。正对死法进行钻研,就听一声低呼,她身子奇异地一倾,重心大乱,扑愣着手脚跌倒在地。他大笑着跑过去拉起她:“滑冰摔死的概率太小了。”
  伍月笙一脚踹过去:“想死到一起,还是有办法的。”
  陆领向后退,脚下意外受阻碍,迟疑地摔了个腚蹲儿。
  她居高临下望着他:“不过一起活着就难了,是吧?”
  陆领没理她的怪声怪气,摸着绊倒自己的元凶:“谁往湖里扔这么大一块石头……”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东西大半埋在冰里。
  伍月笙轻嗤一声:“石头漂在水面上?”用脚踢踢:“木头桩子。”
  陆领直觉地否认:“木头那么轻,风一吹早就靠岸了,还在湖中间漂着等上冻?”
  伍月笙说 “浸水就不轻了呀。有的木头就在水中心漂,也不靠岸,也不让水旋窝住,顺流打转,也泡不烂,春天了还能发芽。”
  陆领讶然:“能吗?”
  伍月笙说:“总有能的。”
  陆领对这种自然现象表示怀疑,拍拍屁股坐到那块木头上:“我知道你有事儿找我。景儿也整得差不多了,有话快说吧三五。你不嫌冷啊?”
  伍月笙在他面前蹲下:“你能不去北京吗?”
  他说:“不能。”
  她问:“那能带我一起去吗?”
  陆领说:“不能。”
  半晌,伍月笙很茫然很茫然地问:“为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人不能结婚呢?”
  因为犯法吗?除了DNA,别的地方也显示不出来是亲戚。而且国家都承认了,结婚证上有国徽呢。
  她是真的搞不懂这种规定。
  陆领目睹她之前的那些举动,听到什么话,也不感觉意外。
  伍月笙说:“你别走了。”
  陆领说:“让我想一想。”
  但是他没有想太久,思考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事,何况目前的形势,简直可以用兵临城下来形容,容不得他静下心来把事情理顺。
  伍月笙回来之后一直住在陆家,帮陆妈妈做饭,帮陆校长校稿,帮老太太给猫洗澡。他晚上出去玩,她跟着比他玩得还疯。他在家打游戏,她就下楼陪老太太看电视。
  陆领有一回惊恐地听见她在参与讨论婚期。
  她越玩越上瘾,越玩越大发,他也愈加肯定她在赌气。
  因为伍月笙是只驴,热衷于倒行逆施,对被迫接受安排很反感。所以她获悉真相后一定会拿回主导权,然后往相反的方向使劲。并且她会为了达到颠覆的效果,而不择手段。好比说装小猫哄他家人,逼得他举目无亲,只得没有选择地同她维持婚姻。
  那句“别走了”,根本就不是请求,而是绝对的命令。
  总之就是,你让我跟你分开,我偏不。
  陆领非常想拎着她耳朵吼一句: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受不了她那种为求伤人甚至不惜伤己的心理,就知道对惹到自己的人进行打击报复,对方不如意就行,不管自己怎样。典型一个抱着仇人家孩子跳井的二百五。
  实际上伍月笙自认立场很明确:我知道你和我有血缘,但我无所谓,反正我爱上了,我不能换人。
  那么如果这样,陆领还是坚持要离开,就是他有问题了。
  人们总是按自己的理,辩及当然。是以不如意事常八九。
  正月初七,小人七。
  陆妈妈做手擀面,伍月笙打下手,老太太在旁边笑眯眯指点。
  那爷儿俩在客厅里促膝长谈,声音很低,陆校长时不时向厨房张望。气氛之诡异,让伍月笙心有千千结,锅里添好水,她抓起几根面条就往里放。
  陆妈妈连声阻止,还是没能拦住快手快脚的儿媳妇,笑叹:“得~成浆糊了。”
  老太太笑:“找个小罐儿装起来,留着明年贴对子用。”
  伍月笙讪讪道:“饿急眼了。”
  陆妈妈满手白面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起哄地喊:“六零快看你家媳妇儿,凉水下面条。”
  陆领响亮地回应:“揍!”
  伍月笙恼羞成怒,默默记于心里。面条端上桌,盛出一碗重重摔在他面前,趁人不注意,冲他使狠:“轮着你说我了啊?”
  陆领一愣:“什么态度……”挑着面条拌酱。
  三个女人抱怨楼下小店的黄瓜不新鲜又贵,伍月笙说明天早点去超市买青菜。
  陆领忽地坏笑:“吴以添让你别忘了明天上班。”
  虽然吴以添不可能特意来电话,但他的这个提醒,还是让伍月笙非常愤怒。
  陆领咬着筷子尖,欣赏地看着她,真有个性,所有情绪都能转成怒气。
  老太太稍有怨言:“怎么才初八就上班啊?子鸣你们都得过完十五吧?”
  陆领说:“我爸他们是借学生光,有寒假,私企上班都早,本来我也应该初八就去北京。”他低头拿小黄瓜蘸酱吃,努力忽略身边那道似要暴走的灵压。
  陆妈妈急忙说:“不行,怎么也过完十五。”
  陆领点头:“对啊,大哥也说让我晚几天再过去。我下午去订票,十六七的吧,不能再晚了,年初就去跟进,比较好上手。”
  伍月笙把眼一闭,心里又冒出吴以添对他的评价:诡异多端。
  陆老太太问:“三五也跟去吗?”
  陆领漫不经心回答:“你要舍不得,她就留着。”
  老太太被将了一军,左右为难。说舍得,对三五太冷淡,要真给留下来,重孙怎么办?
  陆子鸣咳了咳:“三五你自己意思呢?辞了这边工作跟着去吗?”
  伍月笙寒着脸:“不去。”心骂六零你个损贼,先是把走不走的问题,偷换成早走晚走的问题,进而再演变成她跟不跟的问题。无形中,他的离开,成决定了。
  老太太一横量,要是三五也跟去了,小俩口很有可能在北京玩起来不回。“在家也好,陪我。这孙子跑了好歹还有个孙媳妇儿。”
  听她说得可怜,陆妈妈劝道:“妈,六零过去实习,不用像正式的那么严格,放假就能回来住,跟上学时候一样。北京又没多远。”
  伍月笙眼看最强大的靠山倒塌,轻撂碗筷,生硬地说:“我吃饱了。”起身上楼,走了两步,回头看陆领:“你过来。”
  陆领瞪眼反抗。
  陆子鸣出声:“去看看。”
  陆领不情不愿地跟着下桌。
  老太太瞥了儿子一眼:“啥事儿啊?硬给小俩口拆开了……”
  陆妈妈打中场:“放心,三五不走,六零也不能说就在北京待下了。”
  对陆领和伍月笙的感情,她还是很有信心的,直到楼上传来陆领一声惨叫,跟着是欲盖弥彰的关门声。三位大人不约而同地仰视,对视,然后纷纷选择无视。
  陆校长平静地给母亲夹菜:“快吃吧,面条都坨了。”
  伍月笙靠在门板上,低头吐掉嘴里的衣物纤维。
  陆领痛苦地揉着被她咬得火辣辣的肩膀:“……死崽子。”什么耐心都没了,光剩下想还手的冲动,以及对这种冲动的拼命压抑:“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伍月笙抹去唇上的唾沫星子,清亮亮一双眼睛瞪着他:“我没话说。就想咬你。”一脸必杀地瞅着他的拳头:“你想好了噢,要么就真打,到我跟前儿停了我还咬。”
  陆领松了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他在电脑桌前坐下,“你胆儿越来越肥了,当我爸面儿也敢耍。”
  伍月笙哼道:“你也不瘦。”什么征兆都没有,就把她的军马炮全拿下,想直接逼成死棋。
  陆领对自己有生之日能把她气成这样,非常满意,肩膀也不疼了,向她勾勾手指,“啾啾啾”地唤狗。
  伍月笙挑眉:“别他妈找挨骂!”
  陆领的表情像对待泼皮儿童:“你别火哧燎的行吗?”
  这个放火的还敢怪她是有机物!伍月笙真是气哆嗦了,无话可说地指着他,转身开门。
  陆领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手箍住她,一手封住她条件反射的骂声,抬脚把门踹上。
  动作一气呵成,天生的运动细胞和后天的熟练度培养缺一不可。
  伍月笙跺脚踩他,可惜没穿高跟鞋威力不大。
  陆领不打算把她逼出真火,稍稍卸了点力气以示求和:“你别给老太太她们招来。”
  伍月笙阴森森地眯起眼:“我招来拉架的便宜你了。”猛地扯着他胳膊往前带,肘子一拐把人甩开。
  陆领本来就撤了重心,想故意中招哄她,没料到她用劲儿奇巧,胸口那一击让他胃里直翻腾,栽栽歪歪就撞上房门。他这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敢惹事,换体格差点儿的,这一下子还不得背气。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疼死了。
  伍月笙说:“爱哪儿去哪儿去吧。”她说得干脆,做得俐落,手握着门锁:“闪开。”
  陆领倚门而坐,只要她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愿意我走,还是不愿意我把你扔下?”
  气头上的伍月笙,就没分出来这俩选项有什么区别,直觉地反问:“你有什么本事把我扔下!”拧开门撞他。
  陆领站起来让开:“那就好。”
  新年伊始,吴以添接了个楼书的人情活,派给伍月笙赶做。文字倒不多,主要是急,偏偏对方又很能拖,连一个LOGO的摆放位置,也要从推广部到几位正副老总全看过,伍月笙几次在撂挑子边缘,他们又确认回传了。
  她白天催着项目那边,晚上又跟着美编调版。总觉着有什么事儿没做,一时又想不起来。这几天过得很混乱,必须脑子里想到什么,立马记下来,不然转个身就忘。
  最后的定版也加了个班,伍月笙和美编一起在公司吃饭,一手拿叉子,一手挪着鼠标看效果图,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开发商那边儿的特殊交待,赶紧在记事本上写。结果掰不开镊子了,把中性笔放进嘴里叨着,用叉子在纸上刮了一道油迹。两个美编也不敢笑这位火爆的流程编辑,憋得脸通红。
  总算是和印厂交接完毕了,各自欢呼散去。快到家的一个十字路口,伍月笙被灯拦住,坐在车里疑神疑鬼,琢磨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后面车灯闪烁,她下意识地看看外面,溜车了吗?为什么拿灯恍她?
  从视镜里隐约辩出车型,伍月笙拉起手闸,降了车窗回头朝后面司机咧嘴乐。
  变灯直行了,头车却没有动的迹向,一串车焦燥地拍喇叭。
  李述后悔逗那丫头了,巴掌伸出窗外做投降状,眼前车子才熄了尾灯一溜烟开出去。
  小区门口,伍月笙推门下车,迎来一股风,迷了眼睛,伸手去揉。
  李述停好车走过来,奇怪地看着她:“见到我有这么激动吗?”
  伍月笙笑嘻嘻地:“我拔眼毛,长得快。”
  他则哭笑不得:“什么理论。是不是进什么东西了?我看看。”
  她眯起眼对着他:“最右边。”
  “你右边长几个眼睛啊?还‘最’。”李述拉她朝向路灯,托着那张娃娃脸,抬手欲翻她眼睑,视线却无法专注于她的眼睛。她光洁的脸颊,因为难受而半抿的唇,都强烈吸引他碰触。惊觉到自己的想法,他垂下手,硬生生后退了两步。
  伍月笙等了半天,眼睛里边越发磨痛,急道:“你干什么呢!”
  李述只说:“我怕弄花你眼妆。自己咳嗽咳嗽吧,震出来就好了。”
  伍月笙睁开一只眼,模糊地看到李述怀疑的脸,心下了然。撑开眼皮对着他:“快快帮我吹一下。我没勾引你亲我!”
  李述瞥她一眼:“我可不敢再自作多情。”低头冲着那颗红眼睛吹口气。
  伍月笙眼泪淌了满脸,灰尘总算被冲出未了,也有闲心计较他的用词:“什么叫自作多情啊?我本来就对你有情,这么多年也念念不忘。”
  李述的反应麻木得很:“没看出来。光是对我把你扔下的事念念不忘了。”
  伍月笙抛了颗通红媚眼给他:“不一回事儿吗?”
  李述难得粗鲁地捏着她脑袋:“丫头,你那是不甘心好不好?”
  伍月笙被掐得脑仁嗡嗡呻吟,她拉开他的手,至力于从嘈杂的胪腔中找出自己想要的声音。却反复那么一句话:到底是不愿意我走,还是不愿意我把你扔下?
  “我不是跟你算旧情。”她迷惑地望着李述:“不过,如果不在乎,你走不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不甘心?”
  这丫头第一次在同他说话时加了补充条件,而且放在了句首。李述心里叫疼,却还是笑了笑,盘起手看她:“你又说了什么没心没肺的话?大过年的吵架吗?”
  伍月笙眼皮一跳:“今天初几?”
  “初几?明天元宵节。”
  “那,去北京的机票要提前几天买啊?”

  第六十一章
  伍月笙翻出陆领的机票,算一下日期一一后天!匆匆给李述发短信,李述为难地回电话:“一定要订这班吗?当天的别的班机不可以?”
  伍月笙说你订不着我瞧不起你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李述的短信声早于闹铃响起:搞定了。
  伍月笙嘿嘿笑:那元宵节快乐。
  李述说:五月,你也要快乐。
  伍月笙告诉程元元,因为她不拿手,耍赖行不通,留不住人。
  不过也没什么,他除了一走了之,还有什么棋子儿。臭棋篓子想将死她?没那么容易吧。
  他凭什么能把她扔下?谁没有腿吗……
  门锁咔嗒,伍月笙镇定地收好机票。
  陆领探身进来传令:“奶奶喊你下楼吃西瓜。”
  一家人围着沙发团团坐,保姆也从乡下回来了,各自捧着瓜瓣啃食,气压稍微有点低。陆妈妈一如继往地负责挑话题:“不是应季的水果到底是味儿不正啊。”
  老太太和保姆随即附声聊起来。
  伍月笙看着手心里青白色的西瓜籽,明明就不是熟瓜,但瓜肉极甜,不知道使了什么把戏。
  保姆见她吃完,递过去纸巾盒。
  老太太说:“三五再吃一块?”
  伍月笙擦着手,摇摇头:“半夜该起来上厕所了。”
  众人大笑,陆领也噗哧一声:“懒人。”电话铃响起来,他伸就要接。
  坐在另一边的陆妈妈连忙以手肘压出话机:“三五来接。”抬头训陆领:“满手西瓜汁抓电话?你小姨回来给屋子这顿擦,全是你大爪印子……”
  伍月笙幸灾乐祸,接电话的声音也格外开心:“喂~”
  对方沉默一下:“伍月笙?”
  伍月笙的笑脸垮下来:“稍等。”话筒扔到陆领腿上:“找你的。”
  陆领惯性问话:“谁啊?”
  伍月笙不耐烦:“人!”
  陆子鸣也对儿子这毛病很有意见:“是你电话就快接,问些废话。”
  陆领张嘴发呆,这也能挨训!胡乱擦擦手,接起电话:“喂……哦,哥啊?”鬼鬼崇崇看伍月笙一眼,马上调走目光,“嗯,明天上午飞……”
  伍月笙对电话那边的嗓音并不熟悉,但还是一下子就知道是谁,叫她伍月笙的人不多,连严肃的陆校长都朝她叫三五。她抚着沙发扶手上的小虎,这猫要会说话都得跟着陆领叫。
  小虎睡梦中被打扰,抗议地哼了两哼。
  伍月笙看着大家都认真听电话的模样,心里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怪异。
  那人为什么叫她伍月笙?
  而且叫得极其顺口。
  心跳得厉害,伍月笙跟长辈打过招呼,跑回了房间,在地板踱来踱去,把所有与之有关的珠子穿成串。
  第一次跟接他电话时,只觉得他声音真好听,普通话很标准,奇怪的是短短一分多钟通话,他叫了她那么多次伍月笙。当时以为这是一个人的讲话方式,这会儿想起来,感觉就是抢着似的想多唤她几声。
  她大胆假设。是因为,第一次叫这个名字有人答应。
  他知道她!
  他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并且嫁给了他堂弟。那他也没有任何意见吗?已经懦弱到连这种有悖常伦的事,都不敢站出来阻止了吗?还是……根本没有值得阻止的理由?
  陆家人亲情味很重的,过年的时候聚到老太太这儿来拜年,陆领不在,每个人都问。可是对于长孙的缺席,就连老太太也不提,亲戚朋友们更是没人问及。
  可是从陆校长支持陆领去北京工作这一点上看,又不像有什么家族私怨。难道就只是陆领理解的那样,离得远?那绝不止是疏远,而是客气。对外人的客气。
  陆领回到房间,看见伍月笙站在地中央,恶狠狠地咬着食指节上一层肉皮,他看着都手抽筋:“你饿啦?”
  伍月笙瞪他,这一瞪,又感觉哥俩长得有点儿像。
  被这种呼之欲出,又不能确定的答案折磨得眼眶发热。
  接下来去小心求证了,是零,还是无穷大。撞了那呆子一下,伍月笙冷笑,现在他想和局,她都不同意了。
  陆领被擦身而过的凉气激得打了个冷颤,眼花了吗,她刚才那是什么表情?
  很像是确定了大六零的死亡之后,流露出的食欲。
  陆领毛骨悚然,不安地盯着她的背影:“干嘛去?”
  伍月笙头也不回:“去我太奶奶房间。”
  陆领被她加重音强调的称呼气到,翻着白眼上床睡觉。
  早上仍在梦中,就听见小鸟叽喳,窗外光线霸道,眼睛眯了半天才睁得开。是个明媚的冬日,阳光好得让人疑似有花开。
  长长地打个呵欠,伍月笙泪眼呆滞地看着沐浴在大片金光里的老太太。那一头华发被照得闪闪发亮,笑容也随之耀眼起来。伍月笙佩服:“这老太太精气神儿真足,聊了半夜还能起大早。”坐起来伸个懒腰,又蜷回去:“不想起……”
  老太太坐过来宠溺地拍拍她:“耍赖看待会儿赶不上飞机。”
  伍月笙埋首枕头里偷瞄她:“陆校长能不能骂我胡来?到时候您给我撑着啊。”
  “给你撑腰。”老人家语气义薄云天,摸她头发的动作则如摸小猫一样温柔:“到那边有什么事尽管跟你大哥说不要紧,知道吗?小堂这是个好孩子,虽然没有陆家血,但他认着陆家的亲。”
  伍月笙认真地点头。
  被老太太这样夸奖,混账爹也算没白姓一回陆吧?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随母亲从九马山改嫁过来。那些年学藉管理没有系统化,还是相当不灵便,所以才会转学回来高考,进而认识了程元元。
  他仓促的出国是继父陆子欣安排,为了保证他安全,因为他母亲嗜赌如命,惹来凶神恶煞的债主喊打喊杀。陆子欣安顿好孩子,平息了混乱,妻子却勾结前夫卷走了他全部财产,于是郁结的气火上逆,急症发作后撒手世寰。
  那一对歹人据说被赌友盯上,人财两空。
  这往事在陆家不至于算秘密,只是一说起来就是几句人命,难怪没人愿意提。
  老太太也没多说细节,是出于“人都没了,也不好多说”的善念,并非全为掩家丑,更不会把大人的错误记到下一辈头上。有时候忽视其实是怜惜,漠不关心的温情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老太太之所以如实相告,也是免得她到了北京再向本人询问。末了还不忘嘱咐:“跟六零说也不怕,但那孩子不压事儿,你要点着他。”
  说不说在伍月笙,陆领二十多年没想到要问,再有二十年也不一定长出好奇这种心。这人只看美特斯邦威的牌子名,便字面地断定此为美国货,完全不求甚解。他虽然把家人对大哥的态度看在眼里,却想当然地解释为:离得远。
  他的世界简单无比,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那么这些日子做的事,只怕要伤及小半辈子的脑筋。伍月笙觉得畅快极了。陆领跟双鱼的浪漫幻想不搭调,倒颇符合那个星座容易受伤的特点,他大多是自己作的,不考虑实际的付出癖,傻好心泛滥。这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疼是缺心眼儿的惩罚。不过他神经比腿粗,受伤也不一定知道疼。
  有见于此,这惩罚就显得不够严厉……伍月笙躺在床上,头脑不受控地冒出种种残忍好玩的念头,浓浓的邪气在周遭流转。
  老太太叫了她两次也叫不动,出去搬救兵了。
  墙壁上的挂表安静地拉近着飞机的起飞时间,伍月笙叹口气,就当去旅游了。尽管北京已经去过三四次,不过伟大祖国首都的变化想必是日新月异的,天安门有可能搬家了……
  正要爬起来,听见门外陆领的说话声,坏心思一动,眼又合上了。
  他嘟囔着推门进来:“真他妈心大,啥时候都能睡得着。”
  伍月笙嘴唇抽动了一下,想到接下来应该能有更好的机会逮他现形,忍住了。
  但是陆领没有任何举动,在秒针精确的计时中,长达半分钟之久,他就只是站在床边,手揣兜看着她。
  在摒住呼吸等待那些瞬间即可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你知道半分钟有多长吗?秒针每行一格,心就会揪起,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心还不等落回,秒针又走了。
  感觉类似凌迟。
  伍月笙怒了,二目魔光迸射:“你向遗体告别哪?”  
  陆领吓得破口大骂:“这个逼崽子你要闲抽了是吧!”
  门口路过的保姆忙不迭报告女主人:“又吵吵起来了……”
  在陆妈妈的催促下,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间里出来,神态像刚厮杀过的蛐蛐。
  伍月笙着急回家拿行李,草草吃了几个上车饺子就出门。
  陆领这回没用任何人指点,主动跟到玄关:“我中午十一的飞机。”
  伍月笙说:“不送。”是十一点吗?她记得一点啊,幸好要带的东西都装好了。穿上鞋子和外衣,喊了句:“奶奶,我走啦。爸妈小姨拜拜。”又轻轻踢了踢跟脚过来的小虎:“拜拜。”
  怦一声,消失。
  陆领对着那森冷的白色防盗门瞪了半天眼,只有他一个人要出远门,这家伙道别个遍,猫都没落下,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陆妈妈有点心疼儿子:“过来吃饭吧,六零。飞机啥吃的也没有。”
  陆领一转身看见鞋柜上的车钥匙,抓起来疯追出去。
  哪还有伍月笙的影了。

  陆妈妈本来是最早建议儿子去北京的,现在倒开始不舍得。“婚都结了,又跑出去,算怎么回事儿啊你这孩子。”
  机场人多,没让老太太跟来,陆子鸣办好登机手续回来,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拎着行李,腰杆溜直,标准的司机造型。陆领看着性格迥异的爸妈,笑起来:“行了,我哥在那儿呢你惦记什么啊?”
  陆妈妈听他的口气更不放心:“你哥你哥的,远了偶尔回来一次挺亲,真住近就不是那么回事。咱说这到底是外人……”又碎碎交待了一通。
  陆领没太用心听她说话,抹着母亲的眼泪颇无奈地看着父亲,突然惊讶地看到,陆校长眼圈也是红的。陆领于是想是不是天下父母都受不了这种场面,程元元跟伍月笙好像就不会,她们娘俩可能会挣着命地煽情,然后看谁哭就笑话谁。
  想起程元元,陆领觉得该给她去个电话,伍月笙那怪人,搞不好都没把这事儿报备上去。
  果然程元元听了很意外,但还是尊重他的选择,在这事儿上面,她是最不具任何提案权力的了。
  “伍月笙在吗?”估计是不会去送的。
  陆领笑得不是滋味:“还气着呢。”他压低声音,离开父母听力范围:“先分开一阵儿吧,都冷冷。我都没想明白咋回事儿呢,她就杀回来了。你也真是的,不是说好不告诉她吗?又变卦!整得她故意不出好招算计我,我根本……让她气得有时候脑子都不转了。”
  程元元打死不背这莫名其妙的黑锅:“哪是我告诉她的!她回来时候就啥都知道了。”
  陆领直觉地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到立北了就跟我说,你想方设法躲着她,她是不愿意让你白折腾,要不早拆穿你了。”程元元想着从伍月笙口里追问出来的那些话,“那崽子鬼得很,你露一丁点儿馅,她不声不响就能给你全诈出来,连我都蒙不住她。那天回来一说怀孕的事儿咱俩不都变脸了吗?那肯定老早就知道了……”
  电话两端同时静了下来。
  程元元讷讷半晌:“她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了。”
  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事实应该正是这样。
  这么说来,她在他面前的眼泪,狠狠的一记耳光,不只是因为生气被扔下。她对他的那些无理指责,实际是替他找的分手理由。她替他做坏人,替他煽动欲望,平息想念。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包括他的感情。却笑嘻嘻的耍白痴,接受别人“没心没肺”的评价。
  陆领失神地滑上电话,有一种被强按进水里的难过。
  陆妈妈发现自己对着根木头说了半天话,提高了嗓门喊他:“六零!”
  陆领兀地拉回神智:“啊?”
  陆妈妈揉着额角:“你这心不在焉的可咋整……要我说你就给三五领着,我看她还是想跟你去,你不张嘴她也拉不下来脸。”
  陆子鸣啧声:“三五这边好好工作扔了不要,就为了跟过去看着他?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六零你总说三五霸道,那是你不拎事儿。不是我说你不成材,你都没有三五一半懂事你知道吗?”
  陆领点头:“嗯。”
  陆妈妈推推丈夫:“你可别啥时候都训了。”
  陆子鸣缓下来语气:“这回我不让三五跟去,就是想让你锻炼锻炼,你自己没事的时候多想一想吧。”
  陆妈妈见儿子神情晦涩,也不知这话听进去没有。六零的犟脾气,她给惯出来的是一方面,也跟他从小到大的这些朋友太顺着他有关系。“我知道你跟你大哥关系好,六零,但你不能像赖着我和你爸还有三五,这样赖着人家知道吗?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但你自己总也没个数,小堂对你怎么样,那是人心的事,咱们不能就那么理所当然的多为难人家。”
  陆子鸣低声唤住她:“越说越多。”
  陆妈妈怪罪地回视丈夫,觉得他太多心:“唉呀,这有什么可瞒的,家里头都知道的事。之前孩子小,不告诉他是怕他有口无心乱说话。他这都这么大人了,啥不懂啊?再说你现在不跟他说,他到小堂那儿就这么横冲直闯的,你让人怎么想啊?知道的是在家就这样,是把他当亲哥了,不知道的以为咱家觉得人欠咱的,故意耍着呢。”
  陆子鸣被说服,默许了她的做法。
  陆领刚受了一个大刺激,正昏昏噩噩着,猛地听到父母奇怪的对话,句子句子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不明白在说什么呢?
  陆妈妈看看安检口:“我跟你长话短说吧,你大娘跟你大爷俩人后到一起的,小堂是你大娘跟之前丈夫生的孩子。他没什么义务帮衬你,就是这些年的人情……”
  剩下的话陆领半个字儿也没听进去,迟疑地朝机场入口方刚指去:“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被电到似的拔腿就跑,一边掏出手机拨号。
  陆子鸣伸手抓了个空:“你上哪去快登机了!”
  陆领挥着手高声回答:“我少带一件行李。”
  眼看那孩子消失于人群之中,陆子鸣急得顾不得形象暴吼:“六零你站下听见没!这兔崽子!”
  陆妈妈被眼前急转直下的一幕惊呆:“我就说小堂不是大哥亲生的,他也不至于连北京都不去了吧?”
  陆领像个大头苍蝇一样在人群里乱扎,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反正就是要离那个能把他跟三五分开的地方远点。伍月笙的手机始终关机,他给吴以添打过去找人。
  一接通就听见那厮风度尽丧的干嚎:“我还想找她呢!一早来电话说请长假,我说不给,她就说预支产假。这他妈能预支吗?完了电话还关机,你赶紧找着她让她来单位,这个死丫崽子气死我了……”
  陆领吼回去:“不行骂我媳妇儿!你他妈什么领导不让人放假?”
  切了线往奶奶家打,保姆说早上出门上班就没回来呀。
  再往他自己家打,没人接,嘟声中突然想,三五请长假干啥呀?
  想起她早上挨个儿点名道别的举动,不会是收拾东西回立北了吧?
  急急忙忙拦辆出租,没等停稳就拉门钻进去,跟司机说完家里地址就忙着给程元元去电话,完全没看见前边车里款款走出的长发女郎。
  程元元当然是一头雾水,伍月笙认定了她跟陆领串通一气,所以并没透任何信息始她。陆领说我过会儿再跟你说。下车冲进小区,几秒钟又跑出来了,没带钥匙。问保安看没看到他们家车开回来,
  保安认得陆领,告诉他:“你媳妇儿刚拽个皮箱走了。没开车。”
  陆领大惑不解,这人能哪去了?上天了不成。
  他一路都在用手机找人,陆子鸣打过去就占线,打到家里问老太太,人是不是回去了。老太太拨通了孙子的电话:“你爸咋打电话说你没在机场呢?一会儿飞机走了,你快点的啊。”
  陆领正在风化,一脑袋锯末子木头楂。
  老太太听不见声音,急了:“你听着没啊六零?别误了飞机,三五自己到北京找不着人就坏了。”
  “……”陆领一肚子脏话不敢骂出来,打车再返回机场,一边在电话里跟老太太问仔细了情况。
  司机倍感恐怖地听着旁边乘客的磨牙声,还有类似于咒语般的“这虎娘们儿这虎娘们儿”。
  伍月笙在登机前是刻意躲着陆领的,起飞之后开始下地找人。很得意地发现这波儿空姐全没她高。愈发挺拔起来,女王出行一般在过道上穿校,用眼角偷瞄,她希望陆领先看到她。
  惊喜嘛,惊在前。至于要不要现在就把那个喜告诉他,伍月笙还在犹豫。
  她比较偏向于到北京了逼他做一回再说。
  很激动地发现自己有点儿变态,还以为他是小叔叔的那次,高潮来得格外猛烈啊。
  陆领是眼睁睁看着登机门合拢的,垂下手靠在墙壁上,力气慢慢恢复,眯起眼睛看装着他媳妇儿的巨鸟上天,忽地失笑。

  第一篇番外
  冰火山伍月笙今天非常郁闷,她难得玩回浪漫,结果浪费了。
  航站楼蓝底白字,对独自落地的她说着“北京欢迎您”。
  伍月笙惯戴的无表情面具彻底被粉碎,神色狰狞,骂声直贯进不远处刚起飞的一班客机里,机身明显地摇晃了一下,加速消失于天际。
  陆领人没到,只来得及追电话,在她到达首都机场的时候。是时正值午后,斜照下来的阳光分外柔和,冷灰色的机场建筑渡了迷人的暖调子。而正月里北京郊区的丝丝寒气,也在这位火光四射的长发美人身边散去。
  在大厅踢了半小时皮箱轱辘,伍月笙无计可施地自寻落脚地儿去。
  她听见那东北小钢炮在电话里张狂大笑,突然无比想念这个拥有生机勃勃的脸庞以及更加生机勃勃的脾气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说他赶下班机,他说他都知道了,他说:媳妇儿,等我。
  很多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到底经历了什么。某一天伍月笙也试着想起这场往事,相识是对骂;相处是打架;婚姻,阴谋开始。乱七八糟的回忆,不堪盘点的日子,不知所为的人……可是当得知这一切必须即将远离自己,绝望迎头直击,是比愤怒更强烈的感情。
  只要想到“不能在一起”,就无论什么都不想继续。尤其是伍月笙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只是她自己。
  陆领是喜欢她的。事实上伍月笙有时候觉得全世界男人都喜欢她,就她姥爷和她爸除外。一个是见到她就把她赶出家门,后者则干脆见都不见。
  把行李堆在床边,伍月笙冲了个澡,倒了些护肤水在手里,拍着脸踱到宾馆窗前,俯视熙嚷的京城。一时发怔。
  陆领很忌讳伍月笙独处的,因为发现她自己一人待着的时候,想法会古怪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特别是再赶上她闲着没事儿干。
  无聊的伍月笙,对着镜子,画长了眉,涂红了嘴,描高了眼角,活脱脱是大一码的程元元。非常满意地拿起手包出门。手机拨过去问:“六零,你哥单位在哪儿……”
  出租车在众多写字楼和商场包围的中间地带停下来,伍月笙顿时僵在车里左顾右盼。
  伟大祖国首都的变化果然日新月异,新开了好多购物中心啊。橱窗打着紫金格子,摆了一双一双闪动勾魂光泽的高跟鞋。鲜艳的漆皮小船鞋,细而高的金属跟,还有煅带,还有钻……
  的哥提醒她一句:“正好。”
  伍月笙哦一声,她本来也不是在等找钱。下车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过会儿再去看她爹。
  试鞋的时候,陆领来电话问:“你找到地方没啊?”
  伍月笙针扎般警告:“你敢通风报信!”
  陆领说我不敢,学丈母娘朝她叫祖宗的心都有了。想了想又告诉她:“你不先打个招呼,万一他不在公司怎么办?”
  伍月笙说:“我一直等他回来。反正我也没事儿干。”夹着包站起来,对镜子走两步,前前后后看,问导购:“你说这还有什么颜色的?”
  陆领沉默一会儿,大怒:“你个祖宗的伍月笙!你溜达街呢是吧?”
  满眼的新鞋新衣服,让伍月笙酸性自动降低,笑嘻嘻跟他耍赖:“待会儿看有好的也给你买,绿帽子啥的……”强调鞋码,比比颜色,觉得还不如脚上的。
  陆领气得:“你再有五分钟不去我就给他打电话!”
  伍月笙把手机揣进起来,从架子上又取下一双,疑惑:“怎么都是这种小圆头儿的啊?有没有尖一点的?”兜里的手机嗡嗡发震,六零就是气儿足。
  二十分钟后,伍月笙还是踏出商场去了对面写字楼,不是因为她老公外强中干的威胁,而是她觉着拎一堆购物袋去人家办公室不太好。有成心显摆的嫌疑,好像在说:看,没你,我妈照样给我买得起这个那个。这很没深沉。
  伍月笙不跟他摆阔,显的是教养。
  四周镜面的电梯里,伍月笙即使真的目不斜视,也能发现另一个人投在她身上的注视。
  那女孩栗子色的半长发,发梢碎碎地外翻。薄嘴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小小的弧度有不经心的调皮。穿着讲究,讲究而又不匠气,衣饰搭配得当,颇有品味。品味这种东西,不是品牌能堆出来的,有些人就是除了自己全身都是牌子。伍月笙喜欢有品味的人。
  两个陌生人会心而笑。
  电梯到了顶层,那女孩朝她点点头,出去直接到前台递约:“我是中坤的,约了陆先生四点半。”
  前台看看记事本:“您好丛女士,这边请。”绕出来前方带路。
  伍月笙不声不响跟着,对回头好奇看她的人做个噤声手势。
  他声音朗朗,与来访者甚为熟稔:“你好家家,这么快又见面了。”招呼落座,一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小姑娘。
  伍月笙死盯着他的表情。
  她在他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刻出现,但是这个人好像永远有着万全的准备。
  他唤她:“伍月笙。”就像每天都会见到她一样自然。“你先到会议室等我一下好吗?这儿还有客人。”
  伍月笙也没露太多表情,跟着秘书出去。心想,自己的身高果然是遗传自这个人。在会议室里,给陆领打电话,有一句没一句不知道说了什么。
  陆领听她唠唠叨叨,忍了又忍,到底问:“你去找他干什么?”他不是质问,是单纯求解,因为完全不知道这女的会做出来什么事。
  伍月笙则恼羞成怒:“管着吗你!”也不挂断。俩人通过手机信号心灵交流。
  还好六零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这小机器里,再有几个小时,活的就会出现面前。尽管拉不下面子承认,但伍月笙确实有着莫名的慌,手心发潮。旁边报刊架上摆着财经杂志,她和六零讨论的人大模大样地在封面上望着她。多帅多有气质啊,怎么能不让程七元魂牵梦萦。
  而封面人物在一堵墙的那边,并不若纸张上的风光,也没有伍月笙之前看到的平静。坐在对面的合作方代表咬字清晰,语速标准,偏偏他如听天书,片言难入耳。
  丛家家半垂了眼,悠然自得地看前辈溜号,也不出声提醒,只在心中猜惴这对相似的男女是什么关系。
  可以从北京回六零身边的时间过去了,伍月笙失去耐性时,身后的大玻璃门被无声无息推开,陆笑堂问:“你饿不饿?”
  声线温柔得让伍月笙冷颤。
  血缘这种东西很难说清,就像伍月笙能一次一次容忍母亲程元元从各种角度为她招惹麻烦。还比如说对于英俊的爹,伍月笙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厌恶。
  他以为她会同他一样考上大学,九马山程家的小女儿,星月般璀璨,必定是前途无量。
  似乎漫无尽头的留学生涯,他因此从被迫接受到安于现状。
  想不到她会因怀孕而被赶出家门。
  她最难的日子他不能在身边,以后又有什么脸出现?
  这番理论是混账的。但怀揣着被陆领找回的心和肺,伍月笙懂得同情,可怜的爹的前半生……果然永远不存在绝对的勇敢呀,因为人人都有弱点。
  程元元曾说过,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也活了下来。这场感情,她收获了“原来没有他,日子一样过”的坚强。
  坚强并非是没有疼痛的意思,只表示能够承受。
  连思念也能承受。
  程元元没原则性的宽容,独独对孩子的父亲例外了。
  今后会怎么样?伍月笙头疼地侧过脸看着陆笑堂。他与自己七分相似的五官,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让人无法想象他会有个已婚的女儿。而程元元也是个有魅力的家伙,虽然是靠化学类见不得人的材料维持。
  两个人都那么年轻,年轻得,一切都应该可以从头开始。
  我妈说她跟我爸爸,是相爱的。
  最终,伍月笙没有说这句话。

  番外:两个人的地狱
  车里交谈甚欢的二人,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丈夫法律上的兄长,而后者又是她的亲生父亲……伍月笙坐在后排,乐得直翻白眼。于是陆领心不在焉,一抬头却在内视镜里跟伍月笙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下意识扭开头胡乱找话题:“哎?哥?”
  一片沉默。
  陆笑堂淡淡地应:“怎么了?”
  那一瞬,伍月笙敢说,小钢炮的心情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噗地笑出声,一口刷牙水喷出,溅在镜面上泛起丰富的泡沫,她又一龇牙,抬手抹去,出现几条白色痕迹。
  陆领倚在门框上蔫声蔫气:“有那么好笑吗?”他之前是很不情愿地把大哥公司的地址告诉伍月笙,完全不知道她会做出来什么事。但他不告诉也不行,她把电话打到家里座机,爸妈老太太保姆一只猫都盯着他看,不能用实话威胁她,只在心里祈祷这虎娘们儿轻点作。
  伍月笙对镜子里的他挤眉弄眼,洗过脸打量着卫生间,吹了声口哨。从装修就能看出她爹骄奢淫逸的个性。“恨不得马桶刷子都18K金。”她咂咂嘴,弯腰往圆型浴缸里放水。
  温热的水气氤氲开来,一只手兀地伸过,她跌进一个水气般温热的怀抱。
  陆领莫名一句:“小屁孩儿。”
  伍月笙半拥着他,吃吃发笑:“堂叔——”身子一轻,被拦腰抱起。
  陆领绕过门,进客厅,脚下不停,话也没停:“你真厉害,三五,你真厉害。”扔她到沙发上:“现在咱来算算账吧。”
  伍月笙费解:“你明天开始就是职业算账的了,干啥这么迫不及待呢?”
  陆领无力:“少他妈废话。”
  他想起来都要吐了,这女的不是一般艮,从知道她爸是他哥,到知道不是他亲哥,愣是能绷住了一言不发。他又气,可想到她为什么没言语,又气不起来。
  “你就是缺心眼儿。”他开口就是人身攻击,不敢正视伍月笙,只说:“我要是真跟你离婚了……”
  伍月笙笑得可怖:“你想都别想。”她坐起来解开头发晃了晃,“我这么好的青春就这么给你了,你说离婚就离婚?可是会想好事。”
  陆领笑:“不是说咱家那房子给你了吗?”
  伍月笙斜着眼睛上调,一副老奸巨滑相:“房子写的谁名?”
  陆领迅速被将上线:“我就砸锅卖铁也给你买个房子,不枉当回两口子。”
  伍月笙听着这话别扭,再想起那段令二人俱疲的错乱日子,突然沉默了下来。
  陆领看看她:“那再买个狗陪你。”
  伍月笙怔了怔。
  陆领于是又说:“……完了房子写狗名。”他哈哈大笑,在她身边坐下,顺势把她横踹过来的脚抱在怀里吻了一口。不顾她骇然的表情,软趴趴枕着她大腿躺下,拉过一缕头发把玩,喃喃问:“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三五?”
  他很好奇,三五在这场混乱里,先知一般,洞悉所有。而他就连她知道些什么,都不知道。
  伍月笙说:“和你一起。”她的嘴唇弯成刻薄的角度,瞥他一眼,道:“可比你们冷静得多了。”
  那种口吻,明显是嘲讽他为隐瞒而做的一些蠢事。他没在第一时间告诉她真相,使她郁郁至今。就忘她自己也是一肩扛下,什么都没说。感谢公婆生出这么毛手毛脚的儿子,让她得以在开着免提的电话里捉陆领很多根小辫子。尽管这一次的偷听让自己也深受打击。
  越是不想知道的事,越是害怕的事,越是要听。早在陆领和程元元那段关于陆笑堂的对话开始之初,伍月笙已听出端倪,仍然抗拒不了要听完。女人大多是有种毛病的,古龙总结得没错。
  忽然想起有趣的事来,拍拍他脸颊,伍月笙说:“那时候你知道我是你侄女……”
  陆领暴走:“你是我妈!”
  伍月笙讪讪一乐:“我是说,你以为我是你侄女儿,不跟我上床,后来还是没忍住。当时害怕了没有?”
  他合起眼不看她调戏的目光,嘟囔着骂:“屁啊……”
  邪淫之罪乃至亲,死堕无间地狱,屠割烧磨。她说他,一辈子行善积德,也怕因为这种事下地狱吧?
  陆领脱口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啊?跟你在一起,哪儿不是地狱?”她还好意思说!他那会儿多矛盾,事后还一直想,这他妈算不算骗奸啊,可能他一辈子就这么不自在。感情她根本就啥都明镜似的,他了哼了哼:“我下地狱你也跑不了。到时候你下十八层,我宁可下十九层。”
  伍月笙嘻嘻笑:“管事儿的能给你开单间儿吗?你就认命吧,谁让咱俩是一样的人。”
  陆领梗着脖子看她一会儿,似是同意了这种说法:“那你认命了吗?”
  伍月笙眼波荡漾:“我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命。”
  陆领沉默,良久,他问:“你跑去找我哥,跟七嫂说了吗?”
  伍月笙不胜娇羞地再次重申:“交给你了。你就是我的命。”
  陆领颓然地躺回她怀里:“你这是不想要命了……我看出来了。”

  番外:七元的情事
  这年的冬天非常冷,春节已过,进入3月份,还是常常包天儿下雪,从早下到晚。地面上积雪老厚,成全了孩子,可愁死了大人。小孩儿们贪玩,整天地雪里疯闹,完全不想到进了屋里是怎么遭罪。尤其是入了夜,风吹飞了保温的云,卷起着阴森的大烟炮,窗框共震鼓燥。一家几口挤在炕头,扯了家里全部的铺盖,还是无法抵抗严寒。早上醒来,口鼻下的那块棉被挂满白霜,窗台下一盆洗脸水,已是一坨冰块。
  这种情况,程元元并没经历过。
  刚建起半年的市委家属楼,供暖自然是没问题,越到半夜反而越热,加上困意渐渐袭来,程元元上下眼皮开始打瞟,连着大半行的字都写到了笔记格线上。台灯下瘦瘦的小脸忽高忽低,投在墙壁上模糊的的侧影轮廓柔和,长睫毛不停扇动,是主人不同睡眠妥协的最后坚持。
  房门发出细小声响,她被惊醒,揉着眼睛回头看。
  进来的是三姐程旋,看到她仍摊了一桌子书本熬夜,心疼地皱着眉说:“七元你咋还不睡!都几点了?”不由分说走过来拉她去床上,自己则细心地将她翻到的书折上页合起,收装书包里,尺笔放进文具盒,又把钢笔抽满水,四下看看再无遗露,这才到妹妹床边帮她盖好被子,关了灯出去。
  黑暗中房里只有一声叹息,程元元将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伸个懒腰,不知道该拿这个毫无睡意的长夜怎么办。
  程家共有子女七个,程元元最小,与她紧邻的小哥大她四岁,在部队里刚转了中级士官。全家只有她这一个仍在读书的,成绩又是相当理想,可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程老爷子养了这么多孩子,虽然目前看来个个出路都不错,遗憾的就是没养出一个大学生,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女儿七元身上。他这小丫头也争气,又听话又自觉,学习不用别人看。还有四个月就高考,寒假里别家孩子都出去走亲戚,就她老老实实呆在家看书写作业。
  程元元以前也常出去玩,到了同学家里,对方家长都拿她当贵客待。就这么大一个九马山,别人听到她父亲的名字,难免换种眼色重新打量。小的时候还好,孩提不认功利场,等到读了高中,相互之间看出了差别,三六九等也就渐渐分出,怎么也是亲近不起来的了。她记得中考结束还一起玩得好好的几个女同学,到了高中就对她明显地疏远,偶尔听到她们和以前同学聊天,对方问最近怎么不和程七元一起玩,她的好朋友们语气凉薄:“自己玩自己的呗,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借人老程家多大光呢。”
  程元元翻个身坐起来,掀开窗帘一角,寒风正肆虐,外层玻璃上凝了冰花。没有月亮,也没有灯,谁也不用借谁的光。
  高三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大清早霜雾蒙蒙,瞅头夜儿又下了大半宿,白霜撂起两尺来厚。顶着簌簌雪花,九马山十一中的师生们陆续返校,阴凉的校舍因为人群的汇合而暖和起来。布置完新学期安排发了教材,学生们开始分组打扫卫生,程元元被分到教师办公室去,同一组的还有和她从小玩到大的郑小双。两人穿过操场去西边的办公室,郑小双一路上熟人不断,断断续续停下来聊。程元元冻得受不住,手插着兜奔目的地一路狂颠,郑小双扯着嗓门儿喊她:“七元!七元!哎你等我一会儿啊!”
  程元元回头瞪她:“你能不能叫人家学名儿?”
  “算了吧,就你那学名儿,还不赶程七元听着大方呢。”她掸着她头顶上的雪,“咱程书记啊,是真不知道咋稀罕他老姑娘好了,你说他咋不直接管叫你程宝宝呢。”
  程元元哭笑不得:“什么呀?我是元月的元,不是元宝的元,你就知道钱。帮我给围脖儿系系。”
  郑小双是程元元仅有的那么几个闺密之一,父亲包了几个大煤矿,家里条件非常好,母亲在市教委,官至副处,她成绩再不好也踉跄跟到了高中,终日跟一群无所事是的干部子弟结伙闲闹。她这人有点侠气,总说学校里就两种人,一种是程七元这种学习好的,一种是她这种玩得好的,将来不定谁比谁活得好。所以她不自卑也不会看不起别人,合得来就一起玩。至少程元元也从来不像其它学习好的同学那样,用鄙夷的眼神看待所谓的“不正经”的她。程元元也很喜欢她的性格,但是对她的某些做法感到胆颤心惊。
  比方说某天放学的时候,程元元看见一个男生来接她。那男生穿条乍眼的大喇叭裤,骑个跨斗摩拖,车斗里还扔一个叮咣乱响的录音机。她让程元元帮着撒谎,说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她当天去程家住了。第二天早上上学路上听见后面一片嗡响,有人连声叫着“七元七元”,回头见郑小双坐在那个喇叭裤男生的摩托车后座,举着根油条冲她猛摇胳膊。程元元就问她:“你一晚上都没回家啊?”她忙着往嘴里塞早点,只是用力点头。程元元哦了一声,没多问。郑小双却忽然大笑起来,她说七元啊,你知道我一晚上没回家是什么意思吗?程元元忽地明白自己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男女单独相处一整夜,单是嚼着这句话,程元元已经做了贼似地不敢多想。
  后来程老爷子不听着了什么传言,命令她再不许跟郑家那小妖精往来。郑小双不买大官儿的账:“你爸管得着你管不着我,你不跟我玩,我还跟你玩呢。”她真的三番五次要带程元元见她那些朋友,程元元也好奇她们出去到底是玩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敢。郑小双也不生气,在学校的时候,还是很愿意跟程七元一起待着,觉得她憨厚又不固执,就是被家人宠得,有时候闹着闹着会使小脾气。偏偏长得又瘦又小,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帮她系着围脖,郑小双犯了调皮,快手地把那条长长的白色围脖一缠好几圈,一直缠到脑门上,只露出两根细长的辫子在外面。程元元整个脑袋被她缠得密不透风,跺着脚尖叫,气喘吁吁钻出来,满操场追着她打。
  疯闹着进了教师办公室,郑小双用肩膀撞她:“不冷了吧?”程元元跑出一身汗来,累得说不了话,只对她连连摇着手。郑小双大笑:“七元你得多运动运动啊,别成天就知道傻学,这体格儿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吗?”程元元靠在墙壁上,解开围脖晾汗,嘴里嘟囔着:“谁乐意添谁添去,我又不是瓦匠。”
  郑小双乐不可支:“对啊对啊,咱家七元长这么俊,将来叫你爸给找个军官什么的,一毕业直接嫁了,在家享福就成,撂砖的事边儿去!对了,可得找个大个儿的,要不将来你家孩子还得这高儿一匣儿……”
  火噌地烧热了满脸红云,程元元左右看看,低声道:“瞎说什么啊郑小双。”
  “有什么怕说的?你将来就不找男人不结婚?我不信。哎?七元,”她压低了嗓子,“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程元元大窘:“你能不像个学生啊,赶紧去干活儿,你不想早回家啦。越说越离谱儿!”丢下她往语文组走去。
  郑小双后头狂追:“哈哈,你不好意思什么啊?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有没有?啊?是不是咱班的?肯定是,宿小谦吧?不是啊……方冬国?啊,我知道了,李兵……”
  程元元急了:“你别在老师办公室大声嚎气儿跟我唠这个行不行?”
  郑小双肩一缩:“我觉得你动静比较大……”
  两人推门进了办公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老师们大概都在最里边的大会议室开会。没有老师的地方总是让学生格外舒坦,郑小双无聊地兴奋着,程元元拿块儿小抹布,在水里揉了一把,捞出来擦起桌子。郑小双笑她:“湿漉漉的能擦净才怪。”夺过来拧干净重新递给她,自己刚跷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唱歌,看这个在家连自己被子都不叠的官小姐似模似样地劳动,又兴起了逗弄她的念头:“七元,咱班男生你真一个都没看上吗?喜欢你的可多了,用我给你叨咕叨咕不?”
  “你不干活儿就闭嘴歇会儿。”
  “也是,文科班的男生一个个长得跟扁蛤蟆似的,难怪你看不上。呵,他们可还都挺敢想呢……”
  “你没完了是吧?我告诉你妈去,不教我好的。”
  郑小双毫无惧色:“要不——我上理科班给你寻摸寻摸?理科班男生普遍长得高。”
  程元元把抹布一摔:“郑小双!”被吼人的人嘻皮笑脸,她摇摇头:“盲目的外表崇拜可悲的无灵魂者郑小双。”费力地端着脸盆往地上掸水,准备扫地。
  “嗯?”这句话有深意啊,“什么叫盲目的外表崇拜?要崇拜什么比外表高尚的东西?”
  程元元用力一点头。
  郑小双嗖地蹿过去:“说说,七元,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程元元举着条帚,无比严肃:“喜欢每次数学考试都能得满分的。”话落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笑声,像是忍俊不禁,笑出来又很快收回去的声音。她吓坏了,正要去查看,反应慢半拍的郑小双拍手大笑起来:“你这个数学废物,也就这点崇拜吧。”程元元是文科班的榜首,可数学分数有时候还没她的高。郑小双笑得前俯后仰,并且坏心眼地诅咒她:“盲目的偏科者程七元,我希望你嫁一个数学老师。”
  程元元还在紧张刚才的声音,冲到门口朝外看看,错觉吗?揉着耳朵喃喃:“说不该说的话让鬼听见了?”纳闷地走回来扫地,半天突然瞪向郑小双:“你才嫁给数学老师!”
  “你想嫁,人还不定要你。别看数学老师一脸困难没几根头发,别看你学年第一,就数学考那狗屁分儿,人压根儿不待见你。”
  程元元为自己的数学郁闷起来。
  郑小双眼一转又说:“对了七元,今天早上听咱班张老师和隔壁班任说,咱校要新转来一个学生,说是搁在文科班。听他俩那意思是那人成绩贼霸劲,我听他们还特意提起你,怕你学年第一的位置要不保吧。”
  程元元没有担心只是奇怪:“这都高三了怎么还转学过来,要是不适应,那不是影响高考成绩吗?”
  “人家不怕呗。张老师说,咱十一中是重点校,进来得摸底,拿的是模考的卷子……”郑小双突然咦声停住,抬头看看听得认真的程元元,“好像说不是数学就是外语,好像是数学吧,他答满分,邪乎吧?”
  程元元瞪着眼睛:“真的吗?”
  “真的~~俩老师唠得那叫兴奋啊,给我气完了。省会来的就好呗?”郑小双捉着她的肩膀,“七元你争点儿气啊,可别让人落下。”
  程元元怔了怔,终于知道她在紧张啥了,撮子推给她:“倒垃圾去。”郑小双嘿笑,心虚地接下任务出去了。程元元冷哼:“拿我给你出气呢。”
  屋里看了一圈,对工作成果很满意,端了脸盆去走廊尽头换清水,回来时候看见门却被带上。她用脚尖踢踢,没人应门,郑小双不知道一撮子垃圾倒哪儿去了。不愿费力把水盆放下,程元元用身体和墙撑着,结果开门一震,水盆晃了晃滑下来。身体被人从后面剧烈一扯,塘瓷盆子咣啷坠地,冰凉的水溅了半面墙,而她则落在一个暖乎乎的怀抱里,背抵着的胸膛微微发颤。
  她猛然回神,跨前两步拉开两人距离,再转身想看清对方模样,一脚踩在水渍上,滴溜溜打滑,尖叫着双臂乱挥,还是没维持住平衡,重重跌在地上。他却没再出手救她,盘着胳膊居高临下看这好笑的一幕,终于哧地乐出了声。
  之前的感激加入尴尬,羞成了恼怒,程元元仰头瞪他:“笑什么!”
  他没说话,仍是笑着弯下腰,伸给她一只手。
  程元元还没看清他的脸,一眼却望进那片不谙世事的黑色里。他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杏核形,黑白分明,黑的重,白的透,黑眼仁很大,里面隐隐晃动着水气。她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被刚才水盆落地巨大声响吓到,还是因为他伸过来的那只大手。
  “七元!”郑小双拎着撮子杀回来,就见程元元坐在地上,对面一个大个子男生伸胳膊不知道是要扶她还是刚推倒她。她不过顺道打了两分钟雪仗,怎么七元被欺负了?大步走过来,老母鸡护崽般站在程元元面前瞪视那个男生:“你干嘛?”
  他歪了头,看仍坐在地上的程元元:“再不起来裤子都湿了。”说罢转身走了,自始至终笑意凉凉,好心助人的态度很不诚肯,为乐的意味倒是颇重。
  程元元一摸地上全是刚洒的水,哎呀叫着往起爬。郑小双望着那个瘦高的身影嘀咕:“哪儿来这么一号人?”
  下午开学式前,老师向全班同学介绍了新同学,郑小双的疑问才被解开,原来此人就是那个数学满分的怪胎。再看同桌空空的位置,人和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程元元下午一到教室,就被同学通知说数学老师有请。她硬着头皮去接受教育,站在那个秃顶面前,起先还饶有兴趣地数着他的头发,直到数学老师发现她脸上过于欢快的表情,下了狠话,坦言如果她最后这几个月仍不能把数学追到中等水平,就没有参加高考的必要了。程元元红肿着眼睛回到班级,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郑小双本来想让她看新同学,被她这模样也吓到了,一问才知数学老师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拍着桌子大骂:“听他放屁,七元你就是数学零蛋,照样能考上大学。”程元元这下真的要哭了,她高考的时候要是数学真考零蛋怎么办啊,多丢人。
  十一中的开学式和普通中学一样都在市文化宫举行,顺便看一场爱国影片,从恢复高考到现在,历年如此。学校距文化宫有三四里地,全体同学排好队徒步走去。程元元落在女生队尾,郑小双哄一会儿也就不管她了,转头跟身后的男同学猜测待会儿会放什么电影。程元元噙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出校门口的时候,队伍挤成两排,耳边忽然传来问话:“咱们不用带小板凳吗?”
  她一惊,看到同她说话的人,更加惊讶,这不是上午拿她当热闹看的男生吗?“你怎么在我们班?”
  他还在执着自己的问题:“去看电影不用带小板凳吗?”
  她直觉地回答:“不用啊。”
  他奇怪道:“是吗?我们到社里看电影,要自带小凳的,要不然得站着。”
  程元元想了想,小的时候看露天电影倒是有这情况……偷偷打量他一番,是乡来的吗?已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出现的事。
  从他对程元元说话时就一直关注的郑小双,此刻忍不住窃笑。程元元用手肘拐拐她,示意她别嘲笑别人的落后。
  他似乎不以为意,自己想了半天,看看郑小又,顾忌地低头对程元元耳语:“那是,电影院给发吗?”
  一瞬间程元元发现自己很同情他,可他穿着反毛皮夹克,看起来挺贵的,里面露出粗线毛衣,还有个当下最时髦的大翻领,鞋也是崭新甑亮的。这样的人,怎么会连电影院都没去过?
  郑小双笑得更凶,旁边同学都怪怪地看她们。而他也终于憋不住,侧过脸吃吃低笑。
  程元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耍了,怨恨地瞪他一眼,扭开脸连郑小双一起不理了。
  电影院一长排的翻板椅子密密麻麻,程元元被郑小双推进位置比较靠近屏幕的一排里,走到中间,发现另一头进来正是他。窄小的一条道,后边同学已跟进来,退无可退,她在与他一座之隔的椅子上坐下。可能是前两次见面她都出了丑的原因,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她不是记仇的人,只觉得离这人太近会不安全。他偷笑,往她这边挪了一下,挨着她坐下。右边则是郑小双。于是整个开学式,程元元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谨慎地防着左右两人,精神高度紧张了两个小时,累得熄灯放电影时昏昏欲睡。迷糊中有人推他的胳膊,是左边,他唤她:“喂,喂。”
  程元元分不清梦里梦外:“干什么?”
  “你叫程圈儿吗?”他问。
  程元元点头,觉得他的发音好奇怪,然后又问:“你呢?”
  他笑:“我叫陆笑堂。”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仍闪闪发光。
  这个学期,九马山十一中的文科状元易主它人。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