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向草:定义独一无二

(2008-12-05 11:08:56) 下一个
  【引子】
  婚礼进行得还算顺利,到目前为止。虽然中午在婚姻注册处拖延了半个小时,以至于整个时刻表都要顺延,秦路还是控制住自己的焦躁,乖乖配合大家完成这场婚礼。只要待会他按着事先演练那样,在神父面前把说出那句“我愿意”,再把戒指戴到我手上,就结束了。
  “林音姐……你真的……”千语看着和秦家两位哥哥一起站在门外的秦路,吞吞吐吐的挤出半句话。我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过都这个时候了,虽然还差一道仪式,在法律上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不是?
  保持微笑。今天我应该挺漂亮的。新娘子特有的漂亮。
  门被推开,爸爸进来了,眉头微皱,脸色还是阴沉。
  “爸――”我故意拖长声音撒娇,“我漂亮吧?你今天还没赞过我哪――”
  “哼。”爸爸轻轻一哼。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抱怨,再漂亮有什么用?这样的婚事……
  门外突然喧闹起来,几个远房亲友围到秦路和几个兄弟身边,唧唧喳喳的说着什么。女人兴奋时难以控制的高音频在人群低声笑语的衬托下,显得特别突兀。秦路似乎有点不自在了,眼神开始转变。我赶紧抱起礼花,略略抱了抱爸爸。
  “能够和最爱的人结婚,我非常幸福。爸爸,要祝福我哦。”
  不等爸爸回答,我对着镜子摆出最幸福的笑容,深呼吸,往他走去。
  四周的人声,嗡嗡嘤嘤的作响。我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呢?今天是4月18日,星期天,可以安排别的活动的日子。小林让我今天按这个时刻表行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再过五分钟,就要挽着她站在那个圣坛前边,听牧师伯伯说话,然后……
  突然来了更多尖锐的声音,她们是谁?要保持微笑。好吵,好吵。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听她们说话?她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拉住我的手?那种贴在手背上的感觉,外来的温度,不要。
  嗡嗡声更加拥挤了,海阳哥哥在对我说话?说什么呢?听不清楚――听不清楚的时候要说“请你再说一次”?张开嘴,好痛。嗓子在痛,耳朵在痛,脑子在痛,心情在痛。不要痛……
  “小路!”
  耳边的轰鸣消失了。什么都没有,有小林叫我的声音。她笑着向我走来,把手伸到我的手肘,轻轻握住,暖。她在对她们说话?在笑,很开心的样子。耳朵不痛了,全部不痛了,在甜。
  海阳哥哥也笑了,他说了“时间差不多了,小路跟我来。”
  明明还差三分钟。小林对我笑,说:“加油,我到我爸爸那边去了。你在哪儿等我哦。”
  手抽走了,不暖了。
  还差两分钟。算了,小林说了,“可以和时刻表有一点不同。”
  过了一分半钟,小林从那边进来了。
  秦路很安静的站在哪儿,神情比较放松。他在等我呢。
  阳光从教堂的玻璃天顶透进来,染了玻璃的蓝色和明黄,淡淡的,洒在他身上。英俊的脸显得特别美丽――希腊的雕像的那种美。
  快到他跟前了,他已经伸出手来,要从爸爸手中把我接过去。爸爸略略低头,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祝福你,好好照顾自己……”
  笑。这句话,通常都要对他说的不是?
  “……请替我好好照顾他……”
  遥远得不够真切。那虚弱而轻微的声音,在我的心里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一、家
  “帮我把这些书放到书架上好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他有些累了,但还是回应了我的目光,微笑着点头,抱起一摞书。看着他摆了两列书,手机在衣兜里震动,我才离开他的房间,走到客厅里接电话。
  “喂――林音姐,还在那边?”
  “嗯。”
  天气有点热了,竟然有夏天的感觉了。突然热起来的。昨天还是十六度呢。
  “收拾得怎样了?要不要帮忙?”
  “差不多了,就差一些零碎东西。”
  “今天就住在那边了?”
  “不,过几天吧。”
  今天带着他在这屋里忙了大半天,他已经有些焦躁了,虽然包围着他的,都是我领着他亲自买的家具,他对数字惊人的天赋,使他记得每一件物品的价格,虽然那是四个月前的事儿了。
  但要他一下子适应这个崭新的环境,还是要冒一些风险。如果他惊恐起来,我拦得住他么?像在秦姨的葬礼上那样……一想到那天,似乎就能听到他的尖叫,成年男子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挤成了异常诡异的高频尖叫,简直能够击穿耳膜。
  “嗯,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再过来串门吧。我会带上秦路喜欢的巧克力蛋糕的哦――他一定欢迎我上门。”
  千语到底是体贴的人。我突然觉得轻松不少,也许一切没有我料想的艰难。
  “好啊……”
  房门打开了,我应该没有听到声音,但是下意思抬头看着他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似乎在找我。
  “我在这儿――下楼到我这儿来。”我冲他扬手。
  “哦……那样不聊了,晚上再给电话你。”千语停了停。我也不客气,直接挂断电话,拿过遥控打开音响。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瞬时倾泻出来,彷若暗香,一下子弥漫开来,把炎热引起的心灵躁动抚慰平和。他刚走到楼梯口,听到声音,站住了,偏了头听了一会儿,孩子似的神情非常可爱。
  音乐的魅力是无穷的,尤其是这些永恒的古典音乐。我曾经认真学习过相关的乐理知识,只是天赋有限。还好秦姨的日记里有详细的记录,什么乐曲在什么时候有什么效用。有些乐曲还要分版本,不同演奏家的演奏,细微的差别,在他听来,也许是两个世界。
  再向他招手,他留意到了。无声无息的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挨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他没有反抗。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吧。
  他出汗了,背后湿了一片。房间里有昨天带来的衣服,不知道他肯不肯换上?
  我也有些累了,窝在软软的沙发里,听着他平静的、轻微的呼吸,心情又放松了不少。
  衣兜里一阵震动,我努力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来。身上有点凉。到底是春天,傍晚的温度降下来了,沁入肌肤,薄冰一般。
  我怎么躺到这儿来了?秦路呢?顾不上手机,我跌撞着冲到房间门口,松了一口气。他安静的坐在二楼的茶几前,茶几上翻开了今天搬过来的图纸中的一本。《蓝色多瑙河》还在放,不知道放了几遍了。
  “嗯……小路?”我犹豫了一下。他回头看着我,眼神明净得仿佛天堂――秦姨说过,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睛里有天堂。
  “小林睡着了。”他在笑。
  “我睡着了啊。”我被他感染,不由自主笑了。
  “小林睡着了。”
  他在纠正我。“我”、“他”、“你”,在他的世界里,也许没有明确的意义。没有“规律”的东西,无法把握的东西。
  “小路把我抱上来的?”
  他表情僵硬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无法表达的东西凝固了他的表达,静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林、门打不开,在小路的床睡。”
  哦,我的房间的门锁上了。所以他把我抱到他的床上了?
  “谢谢你――谢谢小路。”
  他又笑了,很满足的样子。然后转头继续看那一页图纸。我掏出手机,5:47分,平时他听着音乐看书的时间。再过十三分钟,才会停下来。不过今天……
  瞪着不停闪动的头像,我突然意识到再不接这个电话会非常麻烦。
  “喂……”
  “你现在在哪儿?路路呢?”海阳的焦急的声音马上冒出来。
  “我们在新房子里……”
  “路路他怎样了?你没事吧?”
  “啊……你不小心睡着了……啊,没事就好,我还以为路路他闹事了。”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怎么会呢,他最近情绪都很稳定,再说我是专业人士啊……抱歉,让你担心了。我等到六点就带他回去。”
  “嗯,正好大哥也回来了,我们等你们回来吃饭吧。”
  “好。”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自己赤着脚。地板有些冰。
  我走到床边,在床边找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鞋子和袜子。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好,好得想唱歌。秦姨的日记里,大概是他八岁那年那本,用了整整三页纸记录她终于教会了他睡觉前自己换睡衣、脱下鞋子袜子,把被子盖到脖子以下而不是盖着脸。好像原本没有尽头的抗战,第一次打了一场胜仗一样。
  他径自走进来,把图纸放回书架。书架整齐得像他没有把图纸取出来过一样。我赶紧把鞋袜套上,对他说:“小路,我马上带你回家吃饭,好不好?”
  抬头看到他注视着我穿鞋子,眼神有些专注。显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现在回家吃饭好不好?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
  他微笑,弯下腰把我坐皱的床单抚平,把枕头摆放成原来的样子,才站直,站得笔挺。
  嗯……我突然醒悟过来,不由摇摇头,今天的我太失水准了。
  “小路,小林和小路一起到海阳哥哥的房子里吃饭好不好?”
  他点头了,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往停车场走,有点凉。他身上的汗已经干了。还好他身体很好,不至于因为我今天的失魂而着凉。
  趁气氛很好,我问他:“以后和小林一起把这里安家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只用细长的手指捏住我的手背,捏得很轻。那是他不明白的反应。
  “几天――”说“几天”他不一定明白,我暗自算了一下,说,“四天后我们搬到这里住,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好不好?”
  “家?”他挤出一个字,语调非常平板,只是微微上扬的尾音,表示着这是他特有的发问方式。
  “‘家’,对的。”
  “妈妈死了,睡在……不起来了。”
  长久以来,他的世界里,家,就是他跟秦姨两个人生活的三室一厅吧。我以为,“家”对他而言,只是,仅是,那间房子。所以说这两年他寄居的表哥的家,只能用“海阳哥哥的房子”指代。原来,他定义的家,还包括秦姨。
  秦姨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欣慰。
  不过,她已经去世两年多了。而他怎么理解生死的?怎么才能让他理解?
  算了,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嗯……小路,以后这里――”我伸手指了新房那边,说,“小路和小林一起住的房子,就是新的‘家’。”
  他把眼睛移开,不肯正视我。我知道没有这么容易成功,鼓起劲再解释一遍:“和小林一起住,每天一起的房子,就是小路的‘家’。新的一个‘家’,‘妈妈’不在的。”
  他略略偏着头,眼神游离了一会儿。终于看着我,咧嘴做出笑的表情,眼神却非常严肃――一个怪异的表情,告诉我他认同了。我满意了,回他一个笑,牵着他上车。不料他停住不肯动,等我回头看到他的脸,才挤出一句,非常低沉的:“好。小林、甜。”
  甜,等于喜欢,等于高兴,等于愿意,等于舒服。
  也许,一切都没有我设想的那么艰难。
  
  二、戒指
  门铃响了。他主动去开门。从十点开始他就放下手中的拼图专注的等千语。千语还是那个迷糊德性,明明九点半就出门了,现在才到――原本二十来分钟的路程,她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还好事先告诉他,千语可能会晚一点,所以他算是乖乖的等了二十三分钟。
  天啊,跟他住在一起,连我也对数字和时间敏感起来了。
  “嗨!秦路,好久不见!”门一开千语就高声跟他打招呼,好像不知道自己迟到了似的。也不等秦路回应她,就把蛋糕塞到他手里,“啪啦”两下把鞋子甩在门厅,径自走进来。
  “啊实在太热了,受不了了五月还没到啊,就热得跟夏天似的!你知道今天几度吗?”后一句她是对着呆呆跟进来的秦路说的,也不等他回应,马上继续叫苦,“29度――真是没道理!去年这个时候才十几度啊!”
  “二十……二十三。”秦路好不容易插了一句话。
  “啊真的假的?你记得?去年哦?”千语有些表情惊奇得有点假――在我眼里看来。她早就知道秦路对数字的敏锐,不亚于一台高性能的计算机。尤其是二进制数字。当年秦路在TJ大学旁听的时候,曾用汇编语言编写了一个非常长的程序――别的同学都是用c或者c++等高级语言编写的大作业,只有他用汇编。那个程序长得连教授都不乐意看――也因为跟秦路辩答时,他只会把程序从指定段落背诵一遍,而不是告诉教授编写思路。
  大学的课程,尤其在计算机专业领域的课程,都不是秦姨或者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了。还好无论是编程,还是电气逻辑电路,都是硬性科学,只要实践通过就行,不是非得用语言表达。
  “嗯……”秦路有点急,挑着眼睛朝我看。我笑,放下手中茶盘,拍拍他的肩膀。
  “因为要按温度选择要穿的衣服,小路每天早上都收听天气预报啊。”
  “哦你啊真应该去当气象局的档案管理员啊这些年的温度你都记得?”千语大笑,“好像活电脑啊――还不怕断电!”
  千语的笑声之夸张真是我也受不了,我干笑,挤开霸占了大半张沙发的美女坐下。也真奇怪,秦路对语音异常敏感――陌生女人的笑声在他们的世界里,是最可怕的刺激,但是千语夸张的大笑,却不会让他不安。
  我认真观察他的眉头,确实没有不耐烦。
  “对了,拿盘子叉子来,我们吃蛋糕啊!这种蛋糕我第一次做哦,赶快尝一下。”千语一边说一边揭开蛋糕盒子,露出厚厚的cream――千语所作的所谓的蛋糕,通常只有厚厚的奶油、里头包了一点点蛋糕。非常漂亮。不过扑鼻而来的甜香……
  秦路摇摇头,看了一下墙上的大钟。
  “十点四十三。”
  以他对时间的敏感度,其实不用看钟表就可以报出时间,偏差不超过十分钟。
  “有什么关系嘛,来嘛盘子叉子”千语叫嚷着冲进厨房。
  我正视着他的眼睛,没有烦躁,没有“痛”,便说:“想的话,就现在吃吧?”
  他还是看着我不动,我想苦笑。真不公平,为什么千语乱七八糟的话他就听得懂,我就不行?
  “现在吃吧?下午不吃了。”
  他点点头。
  “盘子叉子放在哪儿啦?”千语冲回来。
  秦路起身去取。
  “哇――放那么高干什么啊,林音姐拿盘子岂不要搬椅子?”
  哈哈。大概是。通常早饭和晚饭都是他包办了。他进厨房做饭,就跟编程序一样,有一整套完整而特定的流程,我根本插不上手。偶尔心血来潮想吃点夜宵什么的,洗净的盘子也会放到早上等他亲自放回去――通常连用过的盘子怎样放回去、放到哪儿,他都有固定的模式,冒犯不得。
  我站在门口看他从最高的壁橱里拿了三个细瓷碟子,其中一个是不常用的,另外一套的。
  “林音姐你要吃?”
  我摇头。这么甜的东西,会毒死我的。
  不吃归不吃,盘子总要拿出来放在一起的不是?
  “嗯――好甜――”千语挑了一小块奶油,马上叫出声来。连她自己都受不了的甜,是秦路最爱吃的,也许,他的味觉也不够敏感?也不是,如果食物里夹杂了一点点他不要吃的东西,他一尝就知道了,马上吐出来、整盘到进垃圾箱。
  秦路吃东西的时候从来不说话。
  千语无聊的用叉子戳戳自己那一份蛋糕――尽管她让他给她切小一点,他还是把整个蛋糕切成等分的十六分――也许精确得一般的量角器量不出偏差。
  “不吃一点?尝一下嘛?人家特意做的哦。”千语朝我扬叉子。
  又不是特意做给我吃的。我白了她一眼,回头撞上他正盯着我看。是“盯着”没错。专注,所以表情保持着一个僵化的状态,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觉得恐怖。
  “怎么啦?”
  他拿起我的叉子,挑了一块奶油,递到我唇边。
  要我吃?我似乎看到自己脑门在冒汗。
  眼神坚定,也就是固执。嗯,好大一块……
  好甜……
  “甜。”
  不知道他说的是蛋糕还是我的表情。
  吃过蛋糕,他按习惯上楼玩拼图。他生活规律得可以用“精确”来形容,每天早上7:00起床,做早点,做半个小时运动,洗澡洗漱,和我一起吃早饭,8:30准时出门上班。住在海阳家里时,通常是海阳开车送他,偶尔晴天姐开车。现在这个车夫角色就落到我身上。偶尔海阳会特意绕路过来接他。
  在公司呆到下午5点,再乘公司的班车到人民广场,转地铁回来。六点左右到家,先下厨,吃过饭,听半个小时音乐,大概7:30,洗澡,看影碟,看书,9:30准时就寝。星期六星期天的行程另当别论。
  这一切,秦姨的日记里都有详细记录,所以我配合他的生活几乎不费力气,只不过做了一些调整。
  再说,秦姨住院之前,我也经常到他家,对他的习性多少有一些了解。跟他一起住了一个多月,没有闹出什么事情。只是,太顺利了,又会隐隐不安。他只不过是被“训练”得太好了,“真实”得让人不会怀疑,有些时候,我自己也忘记分辨那些是他真正的情绪,那些是“壳”。
  “喂……想什么出神啦?”千语使劲捏了一下我的脸,好痛!肯定红了一片!
  “没什么――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不要只对着段先行温柔好不好?”
  千语扁了扁嘴,整个人缩回去一点,还是嘴硬:“我就是这样的啦,对谁都一样。”语气有点落寞。我放下茶杯。茶浓,绿。不过绿当中透出的流光,折射着一抹橙黄。所谓绿茶,折射到人眼中的光谱,是另外一种颜色。只是重重叠叠,所以分辨不出。人心也许也是这样,看到的都是独一无二的真或者假,但是不知道那到底是真还是假。
  “怎么了?”我笑问。
  “没什么――算了,给你看看吧,漂亮吧?”千语把手藏到皮包里捣鼓一阵,伸出来的时候中指已经多了一枚戒指。非常火的钻石戒指。
  “漂亮。谁送的啊?”
  她挤弄几下眉眼,没有说话。我当然知道那是段先行送的,也不是头一回见到他出手这么阔绰了。不过这回,大概是求婚戒指,不然她不会藏了半天,而不是直接戴在手上。
  段先行之前也说过要在合适的时候向她求婚,所以我才不让她当我的伴娘。
  “他跟我求婚了。”
  “哦,你不愿意?”
  “……不是啦……只是……”
  只是他身家太丰厚,而你不过是一个小护士。所谓嫁入豪门,所谓飞上枝头变凤凰,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单纯的把那当作幸福。
  不过,跟所爱的人一起生活的诱惑力,能够令人克服一切吧。
  “千语啊,你不要这么可爱好不好?喜欢就赶快答应啊,不要看着心里欢喜又扭扭捏捏的,真是小女孩啊!”
  她不服气的做了个怪脸,抬头对着楼上叫嚷:“不要你管――秦路秦路,给你看我的戒指!”
  手伸的老高,戒指在指间绽放。
  秦路正站在二楼围栏旁边往下看。
  哦,十一点半了,该做午饭了。
  厨房只在星期六日轮到我作主。每周这个时候他都会重看《改变1995》,一个星期看一半,下次接着看下去,无限循环。
  不过今天他显然没法专心看,我一边做饭一边留心外头的动静,净是千语在聒噪。秦路偶尔会低声回答几个字。
  等我做好饭出来,《改变1995》已经放到了一半了,秦路和千语却跑到楼上去了。
  “你们在找什么?”
  千语没法回答我,她整个人都钻进储物间里头了。秦路在一旁看着,表情僵硬。
  “千语,赶快出来,小路不喜欢别人摆弄他的东西的。”
  “什么嘛,是他让我进来的!”千语从储物间出来,捧着一个扁圆的糖罐子。“喏,是这个?”
  秦路点头,接过来,打开。不少零碎东西以别人看不懂的规律排放着。他拨开一层雨花石,拿出一枚戒指。
  “嗨,认得吗?”千语冲我说。
  怎么会不认得,我带着他一起挑的款式,和我指间那只相配的。
  “你啊……真是的,竟然让他把结婚戒指跟石头一起藏在储物间里!”
  苦笑。我只不过告诉他不要弄丢了,并没有说要藏得那么隐蔽。也没想到他会把戒指归类到雨花石里边。
  他捏着戒指看着我呢,犹豫一下,我替他把戒指戴上。
  “好了,小路洗手吃饭吧。”
  他没有回应我,默默把罐子里的东西归位。我拽着千语下楼。等他把罐子藏好了,自然会下来吃饭。
  “你跟他说了什么?怎么突然会要找戒指的?”
  “没什么啊,解释了一下戒指是什么罢了。”
  哎,不知道千语跟他说了什么?明明非常讨厌身上戴着“异物”。算了,晚上再劝他取下来吧。
  
  三、朋友
  如果“损友”一词由我来定义的话,我一定选千语当作代言人。
  真不知道她跟秦路说了什么,戒指带上之后,任我怎么哄他,他死活不肯取下来。我只好退一步,教他洗浴之前把戒指拿下来,洗好了再戴上。
  不料麻烦接踵而至。先是前天,他从浴室出来的时间比平时要早十分钟左右,出来就直接跑到储物间去了。我到他的浴室看了看,没有什么不妥。脱下来的戒指放在洗手盆边的凹槽里,泡了一汪肥皂水。我顺手把戒指带出来,放在他床头柜上。他洗了澡通常会在哪儿吹干头发。
  看着他顶着水淋淋的头发从储物间出来,手里握着什么,我也没在意,点头笑笑就下楼了。
  在楼下看了一会儿书,看看,已经7点42分了,他还没下来。我心脏突然抽紧,莫明恐慌,三步两步冲到他房间。
  房间的地毯已经浸湿大半。
  浴室的玻璃门锁上了,里头一阵水响。他趴在地上浸在一池水里,不知在找什么。我马上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使劲拍了两下门,他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不理会。
  等我取了钥匙把门打开,水已经漫出房间了。
  “小路!小路!”我抓住他的肩膀,要他抬头看我。几乎用尽全部力气,他才摇晃了一下,低沉的嘀咕了一句。
  “小路,戒指在小林这儿,没有丢!”
  听不见,他根本不理我。我取来戒指,跪在他身前,捏着戒指探到他面前。过了几秒,他才接受了眼前所见,两只大手紧紧一扣,把戒指带着我的手指一起扣在里头。
  “小路,戒指没有丢,在这儿呢,不要紧。”
  他眼里凝起雾,好像受了好大委屈似的,整个人都在抖。嘴巴微微张合,却发不出声音。
  “没事,戒指在,在呢。来,小林给你戴上。”
  他还是在回避我的目光。我使劲想抽出手指,却抽不动。头顶上的水龙头还在哗哗出水,瀑布一样的温水沿着盆边往下流,淋得我一身湿透了,他还不肯松手。
  “小路!”
  这回我的声音比较严厉。他马上松开手,却几乎是扑一样抱住我,头靠在我肩上,两只手紧紧扣住自己的耳朵。
  在水里不知跪了多久,我用尽最温柔的声音哄他放开。还好在我的力气和耐力用完之前,他终于松动了一下。我扳过他的左手,使劲把戒指套到他的无名指上。
  哄了他离开浴室换上干的衣服,已经九点一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就听话提前上床睡觉。
  他累坏了,我也累坏了。捡起扔在浴室门口的刚拆封的剃须膏,实在笑不出来。看着一屋子水迹,我第一个念头是让段先行出钱给我定做一只备份戒指,从款式到钻石的成色都要一样的。
  嗓子还是痒。不过好多了,至少能够说话了。
  我每次感冒发烧扁桃体就会发炎,然后肿得没办法说话。天知道小时候爸妈干嘛不给我把扁桃体切掉。
  路况不是很好,还好向来出门偏早,今天也没有迟到。
  如果今天因为做礼拜迟到他闹出什么情绪,我真的要番白眼了。
  教堂规模不大,人也不多。牧师有些年纪了,大概在这个片区服务了一些年数了,很熟悉这个片区的教徒的情况。说话总是含着淡笑,给人感觉非常亲切。
  上海信基督教的人按比例算不多,但跟国内其他城市相比,算是基督教比较受欢迎的地区。这些上海郊区的居民,也未必能够言语就引用圣经里神的教诲,甚至未必通晓基督教的教义和历史,不过他们的虔诚,比起某些牟利性强的宗教名胜的教徒,让人感觉更加纯洁一些。
  所谓的神,只是一个寄托。
  没办法,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对宗教的了解,都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做的学习研究。
  前天的“戒指事件”使他的情绪还不是非常稳定。我不敢离开他太远,就坐在教堂最后一排长椅上,迷迷糊糊听着牧师带领教友唱圣歌。说不上好听,但是挺催眠的,我几乎睡着了。迷迷糊糊的,猛然点了下头,又猛然醒过来。睁开眼,老牧师站在我眼前,含笑看着我。
  “秦路呢?”我赶紧站起来。刚才做礼拜的教友已经三三两两散开了,秦路不在他刚才那个位置上。
  “不要紧,小宋带他到后边园子里走走。”
  哦。身子一下子软了。振作精神,我对牧师笑笑。
  “照顾小路很辛苦吧?”
  “还好。”我笑笑。虽然前天闹了一夜,但跟秦姨吃过的苦头相比,清理一层被水浸过的地毯算得上什么。
  老牧师,不,这间教堂的工作人员,多少都是亲身见证过秦姨的伟大的。
  “林小姐,有没有想过受洗?”他笑眯眯的。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他牵起我的手,抚着我的戒指说:“在我眼前,你把自己的幸福交给小路了。我想他一定希望你能够和他一起追随圣明的主。”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钻石折射的光芒非常刺眼。抬头笑答:“谢谢了,嗯,如果我需要神的话,我更倾向于佛门。”
  牧师点点头,毫不介意的说:“我当然希望有更多人了解我们的主、信仰我们的主,不过,如果佛的义理能够让林小姐得到慰藉,我也非常高兴。人总需要一些东西来信仰,来支持自己的善心。”
  “嗯……老……先生……”该怎么说呢?“我跟他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善举。”
  “我知道。不过人心非常微妙不是?也许你自己已经在执着一些看法,而这些看法会让你失去爱人的能力和勇气,但是你还不知道,所以,如果能把心里的想法找一个对象倾诉,他能够看到你看不清楚的东西,再告诉你里头的真谛。”
  我哑笑。他是知道我的职业的。平时总是含笑听人诉说,然后适当给予诱导和指引的人,是我。现在听着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点恍惚。人的角色总在转换。明明是“我”,一会儿成了“你”,或者是“他”,大部分人,坦然的接受了这种不会停息的转变,从一个角色迅速切换到另外一个。有的人,只不过在这儿卡住了,就成了孤独的锁在只有自己内心的“狭小”的世界。
  孤独症,它的名字。我不喜欢叫它“自闭症”,那未必是自我封闭,只是他的世界的微妙,不是外边的人可以想象。也许那才是真实的、独一无二的“世界”。
  只是,我们,为了各种原因,或者更多的是满足自己的渴望,而不是他的渴望,用暴力打破了那个世界的护壳,硬是把他柔软的身体拖到这个“正常的世界”来曝晒。
  看看那钉在十字架上的神。我没办法信仰。如果硬要信仰什么,硬要为这种与生俱来的、还没法用“科学”解释透彻的孤独症找个解脱的理由,那么,大概是人的灵魂总是在轮回吧。佛说,因为你的前生,所以有你的后世。而这个世界如此拥挤,人的欲望如此之多,到那投胎的明镜前,也许,前生的某个灵魂自己跟自己有了分歧,裂成两瓣、甚至三瓣、无数瓣。他们分别去追求所要的后世。当中,也许有一些,遗漏了什么,或者根本是主动选择放弃什么。
  不然,用基督教的义理解释,成了秦姨的理解:我做了错事,所以神降生一个没有灵魂的孩子来作为我一世的惩罚。
  赎罪。私心有很多,如果都是罪,这个世界未免太痛苦。
  “小林!”秦路抛下宋先生跑过来。非常兴奋。“宋哥哥给小路这个!”
  成熟男子的气息一下子撞过来,把我裹得几乎窒息。他的嗓音沉稳而磁性,他的心境未必如他的语言一般幼稚。但是我还是没法接受自己跨越某个界线。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界的时候,心头洋溢的,不是恬美或者悲哀,而是恐慌。
  机械的应对了几句,我突然有在这儿昏迷过去,醒来就忘记一切的愿望。
  老牧师含笑看着我们,任我们在本该宁静的教堂里重复着鹦鹉学舌般笨拙的对话。
  到送我们离开的时候,他紧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下定论似的说:“林小姐,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你也是一个好妻子。主见证了你们的互爱。”
  我连笑的心机都没有了。抽回手,平板的纠正:“作他一世的朋友、尽朋友最大的能力来帮助他,这是我想要的。”
  上了车,我把宋先生送的CD放进音响。是克来蔓得演奏的钢琴曲。
  车行半程,秦路异常安静。我趁红灯扳过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怎么了?”
  “……朋友是东西?”
  什么。我习惯性主动填上他漏掉的词。
  “不是东西,是人。”马力全开,我琢磨着用什么样的词汇解释这个名词。
  “小路是?”
  我还在考虑应该怎么引导,《秘密的庭院》悠悠响起。有人说克来蔓得商业化,我听不出来。反正无论什么版本的《秘密的庭院》,都能触动我的某种情绪。我沉浸在音乐里。直到整首曲子放完。安静了一阵的秦路说了两个字:“喜欢?”
  我努力了一个星期的成果。笑,点头:“喜欢。”
  他摁了循环键,《秘密的庭院》让我那种平时避之不及的情绪泛滥了一路。
  晚上洗好澡出来。看到秦路端正的坐在二楼的扶椅上。我一露脸,他说:“小路不是朋友。千语是。小林不是。”
  说完,笔挺的回去他的房间。
  我检查了一下电话的通话记录。七分钟,杜千语的手机;三十二分钟,段先行的手机。
  苦笑。不知道应不应该妒忌千语跟他的特殊沟通能力。
  真是损友。
  
  四、谎言
  早上送秦路上班,就隐隐觉得她的眼神不太友善。
  秦路现在上班的地方是段先行的一个朋友的IT公司,不是自己立品牌那种,而是组织了菁英专门为特大公司编写特定程序的技术服务公司。尤其擅长是单片机编程――软件跟硬件驳接的基础应用领域。
  说实话,实际工作内容我也没搞懂,虽然我陪着秦路上了两年多相应的大学课程。
  不过我知道,虽然他在语言沟通上几乎不能应付正常工作环境,但是他却是公司的技术核心人物之一,据说还有猎头公司的人打他主意。没办法问为什么,通常先天性孤独症患儿,即便智商低下――这种低下还是用“正常人”的标准测定的――往往会在某些特殊领域有超人的能力。通常是数理等学科,也有个别在音乐和语言上有傲人天赋。何况他是那20%智商偏高的幸运儿。
  话说回头。陈小姐对我也算礼貌,她都快走出停车场了,看到我们,还特意折回来跟我打招呼。当然,作为一个女人,或者说,作为一个有执照的咨询师,她的动机我一看就知道。
  干笑。确实,如果忽略掉秦路的语言障碍,和没几个外人见过的情绪爆发,从外型到能力到举止气质,他都是一个引人瞩目的男子。
  可惜,昨天晚上他突然失控,已经把我折腾得面无表情。我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他异化的叫嚷和扭曲的表情。
  让人头痛的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他生气。
  也许头痛的还有别的。今天约了苏教授。
  上海的马路永远在堵塞。我赶到café的时候,已经迟到十多分钟了。远远就望见苏教授坐在露天棚架低下,眯着眼看透过紫藤漏下来的光影消磨时间。
  “抱歉!我来晚了!”
  苏教授摆摆手表示他不介意。等我坐稳了要了黑咖啡,才不急不慢的说:“昨天没睡好?”
  “嗯,秦路闹了点情绪。”我尽量轻描淡写。
  “辛苦你了。不过我实在没法赞同你的做法。竭尽全力做好一个课题当然重要,但是做到把自己的婚姻幸福搭进去就太不应该了。”
  “嗯。但是这样比较好。监护权一直在赵先生手里,实在不方便。”
  秦姨去世后,秦路的监护权就归档到他的生父哪儿,但是好几次秦路出问题了海阳都联系不到赵老先生――即便联系上了,赵老先生在香港算是有点脸面,又有家室亲友看着,也不是那么方便。偏偏海阳他们没办法证明他们的亲属关系,连打官司争监护权的资格也没有。
  “林音,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伟大吗?牺牲了自己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个案?”
  我愣了一下,差点回味不过老师的意思。以前不论我在秦路的事、或者其他个案上投入多少、赢了一些人的赞美或者中伤,一手把我带出来的恩师都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满口黑咖啡,有点苦。苦味过后的甜香残留在唇齿之间的感觉,我特别喜欢。不过,有的时候……我放下杯子,鼓起勇气正视我的导师。
  默默对视了一阵,教授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啊……”
  我笑了笑,低头不想让眼泪泛出来。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难道还分不清楚么?如果你真是喜欢上他了,我还可以接受,但是现在……”
  “我……是挺喜欢他的……我都二十八了,没有合适对象不是?他长得那么帅,赚的又多,我天天跟他在一起,相处久了……”
  教授看着我笑盈盈的说出这样的话,脸都要气皱了:“什么话!只听说过病人移情到咨询师身上,哪有当心理医生的喜欢上病人的事儿!”
  “有吧,拍电影肯定会这么拍,多浪漫啊!”
  “你这鬼丫头!”苏教授终于忍不住了,冒出这表达溺爱的口头禅。我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你了,你自己想清楚吧!你的博士论文大纲我批改了一下,大致上没问题了。你可以开始着手写了。你说,等博士学位拿到了,你还日日困在那个孩子身边么?”
  最后一句,教授的语气已经非常温柔了,流露的,是担心和关怀。我眼眶有点发热,也不躲闪,回应他说:“再说罢。反正跟他住到一起也没什么不便。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考虑。”
  “哎……那时候你为了拿到秦太太记录的资料,要我帮你牵线送他到TJ大学旁听,我就有预感你这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现在好了,就算你以后跟他离婚了,结婚生子了,还是要牵挂他一辈子的……你啊就是太……”
  “都这么多年了,老师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哟。”
  “哎……”
  送了老师回家,我站在他楼下,看着满眼灰尘在阳光低下快乐的飞舞。什么是应该不应该,谁知道?后悔,老师说过,他不喜欢这个词,那是对自己的否定。我也不希望哪天自己心里会冒出这个词。
  后悔吗?谁知道。心知道吧。六年前第一次见面,阳光低下,还有点瘦弱的秦路斯文的坐在那儿,尽管掩饰不尽憔悴,美丽的秦姨还是含蓄的笑着,看着端坐的儿子,眼里包含着旁人无法体会的幸福。
  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搞错了,晴天指错了人。
  当时的心里,满怀着做出一分最出色的硕士论文的激情,所以眼神是纯净而热烈的。
  不像现在,多了那么多世俗的顾虑和情欲。
  就像这城市里的空气一样,看似透明,在阳光低下一下子就暴露出丑陋。
  发够呆了。如果老师探头出来看到,难道向他解释自己在观察灰尘?
  “喂?晴天?”
  “嗯……是我。你见过教授了?”
  “是啊,刚从学校出来。怎么了?”
  “教授有没有说什么?”
  “有啊。挺生气的。”
  “……他知道你结婚之后,大骂了我一通,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
  “大概想劝我吧。算了,我多任性他最清楚了。我自己有分寸。”
  “阿林……”
  “行啦,不要这样啊,情绪低落会影响胎儿的哦,小心生出的宝宝眉心有皱纹。”
  “你……哎……”
  “产假下个星期开始对吧?明天开始我可以回去上班了。”
  “嗯。谢谢你。”
  “好像应该我谢谢你吧,替我了这么久班。”
  “……阿林啊,你老是这样一副大好人的样子,会让身边的人很难受你知不知道?”
  我把车停下来。静静听着她抽泣。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也是一个执业的咨询师,平时用来应对客人那一套对她不管用吧。我只能静静听着,听她用哭声抗议我的自以为是。
  “……阿林,很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如果小路在家里住下去,我肯定没有勇气看着自己的肚子……我害怕……他没有跟孩子相处过……孩子不会控制自己……我……”
  突然好想砸碎什么。“?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也许很好听。能够让什么从胸口破裂出去。堵塞的感觉蔓延开来,喉头发痒。
  “……林……你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应该还有别的方法不是么……海阳他一直在找合适的机构……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他了。”我挤出一句,声音回荡到自己耳中,太冷漠。
  “不要说这样的话!阿林!我认识你二十八年了!你为什么在我面前也要这样……”
  没有人在看我,我苦笑给自己看。车窗茶色玻璃上映出的影子,扭曲了,非常滑稽。
  没有人相信的话,就是谎言。
  好一会儿,晴天终于控制住情绪,平静一些了。我估量了一下。张张嘴,刻意温柔的说:“哭出来就好了。我们的压力都很大的,对不对?海阳虽然尽量了解,但是他们到底不是专业人士,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很多。我们知道的,当然会担当多一些。”
  “阿林……”
  “嗯?”
  “我……嗯……对不起,刚才我实在太担心了,教授早上说跟你约了见面,我就一直在想……如果……”
  “真是的,是不是孕妇都是这样?容易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如果不是我拜托你求教授牵线,你根本不会涉及自闭症这个课题。”
  “嗯。是啊。不过我会选一个别的什么,情况不会比现在好多少。我不想就那么拼凑一篇论文毕业了,到研究所或者福利单位听别人的心理垃圾、偶尔到街道给大妈宣传一下精神病不是神经病――这是我自己选的啊。”
  “哎。算了,我说不过你。小路还好吧。”
  “嗯。”
  “星期六带他回来喝汤吧。”
  “行,我回去马上写到他时刻表上。你叫海阳给他打个电话吧。”
  “嗯。”
  
  五、客人
  挂掉晴天的电话,好像大梦初醒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从公文袋里抽出福利院的排班表。下周开始,每逢周二周四,白天我都要回到福利院值班。晴天跟踪的案子都比较轻松,一个多动症小孩,一个有点抑郁的大一学生,还有压力过大的上班族。多动症小孩前两个星期已经移交另外一个咨询师跟踪,我回去大概要“坐堂”等新的个案上门。
  说到底,福利院附设的咨询中心接触得到的都是比较轻松的个案,如果有精神健康比较棘手的,都要及时转移到正规的精神病院或者康复中心。
  这一份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不过向学校申请的休假也差不多结束了,下个月开始每个星期剩下的工作日都要回到学校当一位新转职的副教授的助教,另外也可能会安排两课时的《心理学入门》。
  (插花:写得好沉闷,我自己都烦了大家一目十行啊换了背景音乐毕业生心情平和了一点天气实在太热了)
  回家路过超市,买了一堆净菜。
  秦路也会自己到超市买东西。只要拿了想要的东西刷卡付款就行了,跟别人的“互动”不多。不过如果放他自己一个到超市买东西,多数情况他会迷恋着货架的排列,“流连忘返”。所以我都会自己去超市买好做饭的材料。
  秦路的“做饭”,也是一套机械程序,洗定量的米,下锅,添定量的水,接上电源……菜一律炖煮,几样搭配了煮在一起,外加水煮蛋。
  再简单的程序,也花费了秦姨大量心血训练。一直吃那样炖煮出来的晚饭有点难过,不过我还是打算让他继续下去。
  每次翻开她的日记,我都深感敬佩:这样一个女人,孤身一人,顶着世人的犀利眼光,竭尽全力把一个严重孤独症患儿培养成一个几乎能够独立生活的人,实在不简单。虽然有片区基督教教会的帮助,但是,以国内对孤独症的了解和重视程度,她能够得到的外界帮助和理解仍旧少得可怜。
  回家把新的行程表写到白板上。周六一栏用稍大的字强调:到海阳哥哥家作客。
  正打算看一遍教授修改过的论文大纲,电话响了。我盯着液晶屏上的来电显示,回想不起这个号码,玩味了一会儿这个境外电话,大概估摸到什么了,才拿起话筒。
  “你好。”
  “……林音小姐是吗?”不够标准的普通话。
  “我是,你是……”
  “我是赵宗杰。”
  哦,在否定了秦路这个私生子的存在之后的,赵家独子。
  “……你好。”
  “我刚下飞机,下午方便见个面吗?”
  “行,不过最好五点之前能回来。什么地方?”
  “我不会耽搁你太久,到浦东方便吗?”
  也许是我带了偏见,总觉得赵家的人言语之间总是一股傲慢。
  同是café,不过这一间档次不同。我在门廊停下,就有等着的服务生过来带路。
  我一进隔间,他就冲这边含笑点头示意。
  “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摆出微笑回应。其实也算跟他接触过。我和秦路的婚礼,是他出面作赵老先生的代理人办的手续。不过没有跟他打过照面。
  不知为什么,我从心底不希望跟赵家的人有来往。也许是秦路几次出事,赵老先生都不出现的缘故。
  不管有什么苦衷,冷漠就是冷漠。
  “赵先生找我……赵老先生有什么指教吗?”
  他时间宝贵,不会介意我开门见山。
  他微微一笑。坐直了,朝我挪近了一点。那笑就像在暗示他接收到我的不悦。
  “家父……有些东西要我转交给你。”
  他从公文包里把文件夹拿出来,再把里头的东西摆到桌子上。几份英文文件,从抬头大概猜到跟资产有关。还有一张外币支票。
  “家父……他这半个月一直住在医院里……大概随时有变故。公司已经转到我名下,两个妹妹也分配了相应的物业――”他顿了顿,抬头直视我,好像窥视我的内心似的,刺目。
  “基于一些原因,他不太方便在遗嘱里或者公开安排……所以这次特意吩咐我把东西亲手交给你和秦路。”
  说完了,任东西摊着,他往后稍稍一仰,恢复最初的闲暇姿势。目光没有离开过我――或者说我的表情。
  笑笑。我扫了那几分文件一眼。
  “大概是?”
  他眼里的笑意浓了。
  “两处物业在深圳,现在托管房产公司出租;还有你们现在住的那儿,都转到秦路名下――不过既然你们已经结婚,具体情况当然按国内的法律处理。至于这张支票――是家父预支给你的诊金。五年之后如果有变故,我会安排律师处理。”
  “秦路的监护权……”
  “这方面我已经委托了一间福利机构代理,过几天他们大概会跟你联系。具体情况还是留给你们这些专业人士商讨比较好吧。”
  我忍住冷笑,点头表示赞同。明摆着他不信任我。既然赵老先生都快入土了,这一点点风流韵事也算不上多大的丑闻,又何必提防得这么紧张?不过有点钱罢了,又不是望族名流,何必如此欺人。
  商人的眼睛犀利,他自然看出我不高兴,却闭口不多说。
  “秦路的监护权,在赵先生,没有什么保留的价值的话,如果能够完全交给我,我会非常感激――”我扫了桌子上的支票一眼,“至于这些馈赠,我也不客气了。”
  说罢,收拢了桌子上的文件支票,我站起来:“如果赵先生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我就不多打扰了――我想赵老先生没有安排秦路去看望他?”
  赵宗杰估价一样眯起眼看了看我,才站起来。
  “很抱歉,实在不方便。”
  “我理解。”如果不是拿了钱转身就走太没涵养,我现在大概已经开着车子在高架上狂奔。早一秒钟远离这儿,这张脸,我的怒火就能多控制一分钟。
  笑笑示意,走出几步,能感受到他的眼光,那种眼光,穿透了我的脊背。我回头冷笑道:“其实为了这点小事,赵先生完全可以委托律师来代理,不必浪费你我时间。”
  他装着没有听懂似的,摇摇头。
  “一直想见见你――们,所以――”
  “多谢你关心。秦路大概六点会到家?要不要见一见他?”
  “下次吧。”他笑了,笑眼眯眯的,眼神非常深邃。
  一路疾走。回到车上我几乎喘气不来。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我瞪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非常想骂人。
  如果要我再见一次那张脸,挂了那种笑容,流露那种眼神,我一定会遏制不住自己。
  相似的脸,几乎一样的眼睛。为何感觉差那么远!
  
  六、爸爸
  又堵车。
  回到家已经五点一刻了。我把文件锁到保险柜里。愣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厚重的长发被风吹得有点蓬松,乱。今天跑来跑去,都不知道做了什么。
  最重要的是,昨天秦路暴躁不安的原因,我还不知道。再过半个小时他就到家了。如果再找不到线索,我简直是赤手空拳上战场。
  站在二楼环视四周,家具没有什么变动。房子有点大,将近两百平米的复式,只住了我们两个,秦路畏惧陌生,又固执于习惯,家里除了基本起居用得上的家具器具,别的东西能少一件就少一件吧。
  怎么看,都有点空旷。
  虽然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但日照还不算长,五点半,光线已经斜了,从窗帘缝钻进来一道,半透明的橙黄,割裂了室内的空洞。心好像也是那样空洞,大脑一片空白没法思考。
  抬手解下发饰,头发披落,闷热。
  笑笑,我这算什么啊。室内太空、净高太高会让人产生抑郁这个理论我又不是不知道,干嘛在这儿用自己作验证啊……
  趁有时间还是去冲个澡吧,今天晚上有没有洗澡的闲情还不知道哪。
  匆匆洗了一下,刚好赶在秦路开门之前下楼。我冲他笑:“小路回来啦!今天很准时啊!”
  他面无表情的扫了我一眼,还是低头换鞋。这种普通的问候对一般的家庭来说,可是无形的润滑剂,能够让一个家庭温馨十倍。可是在秦路,大概跟里边的陌生人的话语一样,不愿意听的时候就屏蔽掉。
  嗯,不要急,慢慢来。我窝在沙发里,有点软。今天实在太累了,精神上的吧。现在应该好好观察他,找出原因,但是……看起来他很好,没什么特殊举动,回来换过衣服就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我就发发呆吧……吃完饭再努力……
  这一呆发过头了。等我有点意识的时候,只觉得有只大手在撩我的头皮,好痒。
  “嗯……?”
  我又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猛的躬身要起来,脑壳撞了一下……痛……不过,天啊!
  在这房子里,除了我,还能有谁被我撞到下巴啊!
  “小路!”我赶紧从他和沙发组合成的狭小空间里钻出来,紧张的看着他。他还是没什么表情,下巴也有没有红肿的迹象。
  对上我的眼睛,他吐了一个词:“湿。不睡……”
  后边还有什么,含含糊糊的,加上他已经转身走回厨房了,我也没法研究。看他走得异常帅气的背影,我头顶还在一阵阵痛,真不知道要不要羡慕他的痛感神经的迟钝。
  重新窝进沙发,看大方钟……啊,才六点二十分不到……我这个盹儿还不够十分钟嘛……
  可惜已经睡意全无。
  唔,大概,他的意思是叫我不要湿着头发睡觉?大概吧。他到底有多少概念、能够表达多少,我还没完全摸清……乱猜也没有什么意思。
  晚饭准时做好。我到厨房门口接他递过来的东西。看他拿了一套新的餐具,青嫩的草芽在小碗上蜿蜒那套,千语送的。
  他吃饭肯定不会说话的(本来平时就不怎么说“话”),甚至不会看别的东西(人也算东西吧)一眼。我默默吃着,今天咖啡喝多了,没什么胃口,又不到点结束用餐,只好百无聊赖的东看西看。
  突然发现整套餐具一色,非常协调。看看手里的碗,看看他的,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昨天晚饭吃了一半,我不小心把碗翻了,磕崩了一角。看他吃饭专心没有留意我,我就自己去换了一只。没找到成套的,就拿了只小汤碗用。那只磕坏的直接扔到垃圾桶里――家里的垃圾都是我倒的。
  好像就在洗碗之后,他开始发脾气。
  算进步还是退步?他留意到我的碗换了。不过,通常他只会在意他自己用的东西的变动啊……
  今天早上醒来实在累,昨天的垃圾还没清理呢。我到厨房看看垃圾桶,那只破碗不见了。蹬了小板凳看了看壁橱,洗干净的破碗叠着他那只,跟原先那套餐具一起摆在最里头。
  哎。哭笑不得。以后吃饭要小心了,每磕坏一只,壁橱就多一套弃用但不能扔掉的餐具……咦?每套餐具应该有五只碗吧,为什么他那么在意那一只?难道他每套餐具一直只用特定的两副?
  神奇!
  我自嘲般用上边这个词结束探险,重新坐到餐桌前。他还在认真吃着,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不明的人会说那个是有教养、优雅,加分;我眼里,是机械呆板……什么时候他会把饭吃剩一半就去盛汤,我大概要感动得哭出来。
  不过他今天吃得特别慢。
  他的音乐时间。我的日记时间。记日记能够让人的心理健康十分,研究如是说。但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现在写的所谓日记,其实是接着秦姨的写的“第一手资料”。这些资料,就算不能为我的论文博得喝彩,也有非常大的价值。国内――不,每个地方都是这样,研究孤独症的人,跟日夜护理孤独症患儿的人,多数脱节。就算有父母的记录,研究人员也不能深入了解孩子没一点变化和成长。而这一点点的,有时毫不起眼的变化,就是关键。
  我也未必能,只是秦姨的记录之仔细、方法之独到,让任何一个有理论知识的研究者汗颜。
  《梦中的婚礼》在客厅奏响。我在二楼听着这隐隐约约的声音,心又在跳。好像梦回之后,在温暖的被窝里,努力回忆梦中那个快要为自己戴上戒指的丈夫、寄托予一生幸福的那个人。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是正常的,没有见过的脸,梦中没法看见。不过那种温馨,即便是半夜梦醒,床铺之外寒冷如冰,也是那么美好。
  婚礼之后,就是《秘密的庭院》。这张CD他带回来之后播放的频率非常高。几乎每天都会放上一两遍。看来宋先生还是比较贴近他的心灵的。只是,他为什么这么钟情于克来蔓得的钢琴曲呢?以前他更喜欢轻快一些的乐曲。
  什么都在变化,一点细节,也是成长的痕迹。
  我走到围栏边,正好一曲完毕。他抬头看我,好像在笑。我的笑,比他的灿烂十倍。不过一边笑,一边瞥到门廊哪儿的白板,周六那栏的大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涂黑了,改成歪歪扭扭的一行什么。
  还说今天晚上不用烦心他的暴躁,可以休息一下。看来有事情可干了。
  秦姨一心把他训练得能够自立,尤其在意他的举止礼仪的教导,但在语言和沟通能力上,教给他的并不多。所以他在“儿童自闭症测试量表”的得分,在社会关系和语言表达能力上得分非常可怜。
  如果把秦姨的努力看作给了他一个抵抗外部非议的“壳”,那么,我希望能够给他一个与人互动的“魂”,哪怕是残缺的、虚假的。
  现在我的主要工作,大概就是抓住每一个机会训练他说话,让他明白每一件事务的含义。
  虽然辛苦半天的成果未必够千语一个电话的胡来明显……大概只能在“正确度”上自豪一把吧。
  周六,白天在海阳家吃午饭。
  晴天姐的肚子已经大得有点夸张了。圆滚滚的,走路都要人扶着。我趁着大家打趣海阳“老来得子”,半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晴天姐算得上高龄产妇了,海阳这个爸爸要当得合格,现在就要开始贴心哦……不要给孕妇太大压力啊……”
  海阳显然没有听懂,笑嘻嘻的说:“怎么会呢,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我只好默默接过晴天的苦笑。
  不过我们俩的暗讯倒是被秦大哥看出来了,饭后,秦路跟晴天姐一起看他爱看的电视节目,我偷懒躲到阳台抽烟。
  抽烟好几年了,大概跟先行分手之后学会的吧。多少只是一种转移痛苦的心理,没有上瘾。现在跟秦路住在一起,怕他模仿,几乎不抽了。
  只是烦恼的时候,还会想。
  大哥也出来透气抽烟。两个人安静的趴在围栏上,烧了大半根烟,他先掐灭了烟,说:“辛苦吗?”
  “还好,偶尔闹点脾气。反过来我早晚饭都要他照顾呢。”
  他捏了捏手中的残烟,又掏出来一根,没有点上。
  “其实……我也想过接他回家……”
  “不要在意,这样就很好。”
  阳光低下,大哥的脸非常清楚,包括他脸上过多过早出现的皱纹。其实他只比海阳大一岁,跟被晴天养得白白胖胖的海阳比,他显老多了。
  他的家我没去过,他的妻子也不跟我们来往。所以只在路上遇到过一次。打扮得很风骚,说话是上海女人独有的尖细,又失了上海女人的优雅,感觉像刀。
  日夜跟一把刀相对,很累吧。
  我掐了烟,把自己的多思一起掐了。他,她们,不是我的个案,我不应该想那么多。
  再说,我不过是一个考出执照的咨询师,自己又没有亲身经历过,能够理解多少呢?
  大哥把烟点了,夹在指间。许久才说:“我打听到广州有一间中心,里头的设施和教员都很好,如果……”
  “海蓝哥……没有这个必要。他已经不必入住那些中心了,秦姨把他教得很好的。”
  他好像叹了一口气,却没有作声。这无声的叹息似乎叹到我的心里头去了。
  “……爸爸他……其实很心疼雅姐的,但是……他固执罢了……不然,我们会更早……”
  是啊。总是有些固执在过后会后悔。不过当年秦姨执意留在城里当赵老先生的情妇,秦家在乡下也算书香之家,秦伯伯气不过也不难理解。
  海蓝海阳他们俩,大概就是秦伯伯扬言跟秦姨断绝关系之后收养的小孩吧。以前的农村,所谓的收养也用不着办什么手续,只不过从大人死绝了那家把小孩抱过来罢了。
  “都过去了,我也不清楚情况……秦姨的日记里很少提这些……不过她没有责怪过谁的……就是秦伯伯也没有――”太压抑的话题,我控制住,转个话题吧,“说起来还挺好笑的,上回见到秦伯伯,秦路竟然会叫他,不过开口就是‘爸爸’,把秦伯伯……也不知道算气还是激动,反正脸都红了。”
  他惊讶的看着我:“你们见过面?”
  “是啊,婚礼之前,他约我们见面,我就带秦路到乡下去了一次。大概秦姨以前带他回去过,小路还记得院子门口有块长条形大石头呢。”
  “哦……”他转头,继续看指间的烟,“大概是跟雅姐学着叫的吧。雅姐断不肯教他叫那个家伙的。”
  也许。谁知道呢,人心的事儿。
  他站直了,掐灭烟。
  “你要说的话儿我会找机会对海阳说的了,他还是粗心。你放心好了。”
  我笑眯了眼,轻轻说了声“谢谢”。
  人与人,真是互补。晴天的细腻温柔,养成了海阳的粗枝大叶。同样是兄弟,大哥的心可细多了。
  周日仍旧去做礼拜,回家之前还带着他到商场一趟,挑了一些衣服。要换季了,商场里淘打折货的人特别多。不过秦路状况很好,跟在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静静不说话,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有区别的,就是那双眼睛吧,时时刻刻深邃的眼神,不知道在游离还是躲闪。我尽量跟他对视,读不出太多情绪。
  本来这个星期到此结束。明天是新的开始。
  可是半夜里,我被电话铃声吵醒。
  
  七、第三者
  静夜铃声刺耳,本来我就睡得浅,马上翻身起来。
  境外电话,那个。我马上拿起来。
  有点杂音,却没人说话。
  “喂……?”
  有人擤鼻子的声音,似乎是。
  等,耐心些吧。
  “……林小姐……”
  “嗯,是我。”
  “我是赵宗杰……”
  “我认得你的声音,很好认。”因为,声线和秦路,那么像。
  “……很抱歉这么晚了……我……”
  “没关系,快天亮了,天都白了,你那边也是吧?”
  “……是啊……”
  话又说不下去了,还是杂音。我抱着电话披上衣服,坐下来等。好一会儿,他从缓过来。
  “我……是想通知你一下,爸爸他……今天下葬了……”
  “……请节哀……”我尽量温柔的说出这最俗的一句。好像预料到后边的崩溃似的。
  成年男子的哭声,和秦路暴躁时的嚎啕大哭不一样,那种难以压抑的哭泣,努力屏住的呼吸,浓重的鼻音,都在告诉我,这个人,不是那个傲慢的赵先生,而是一个喝醉了的……孩子。
  听着别人的哭声,我似乎特别平静,或者冷漠。而选择了这份职业,听的机会又特别多。不是电视剧里假的不行的哭闹,而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哭,一种宣泄。
  默默接受这种宣泄,当一个最温柔的听众,不是我善良,这是我的职业――和职业道德。
  差不多了,我摆出职业化的微笑,虽然他看不见,但笑由心生,他听得见。
  “好点儿了吧?”
  “……谢谢。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我只是……”
  在适当的空隙,我再次插入一句:“没关系,又不是常有的事。今天的葬礼还顺利吧?辛苦你了。”
  “……还好吧。都是商场上的朋友,很好应付的……爸爸他葬在xx墓地,以后有机会……你带他来拜祭一下吧……”
  “谢谢你,可以的话,我也想带小路去扫墓……你忙了一天了吧?明后天还有事情吧?”
  “……多谢……我只是要通知一下你们……就这样……”
  “嗯,我会找机会告诉他,谢谢你。”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挂断了。盲音在耳边轻响。孩子落荒而逃了。
  天快亮了,我醒着。悄悄走到秦路床边,他睡得很熟。头发有点长了,趴在前额上,柔柔的,把轮廓修饰得柔和了许多。不然,单是那剑眉,就犀利得让人畏惧。
  他跟他的异母哥哥长得还是比较像的,无论是身形还是容貌,连声音都像。不过一个年纪大些,成熟傲慢,而且是个“正常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失衡。相似的东西,却得不到相似的待遇。如果秦路也是一个“正常人”,他将会是怎样的人呢?气质傲慢冰冷,挺符合他的条件的,加上一点点柔情吧,那就蛊惑人心了。
  不过那样的秦路,就不是我认识的这个了。就算躯壳是一个样的。
  人类所谓的爱,到底是灵魂还是身躯?
  如果是灵魂,那么我在找的是什么?我真的在爱吗?还是错觉?
  “伟大而善良”,我“爱”的是不是这个?爸爸知道我要结婚那天,在电话里就是这样说的,我不过是被一些虚荣迷惑了,沉迷在自导自演的苦情戏里。
  可能吧。每次重看秦姨的日记,我都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伤。也许我追求的就是这样感伤,和自己所敬佩的伟大。
  所谓爱情,甚至爱,都不是单方面可以维持的。没有回应的努力,注定是消亡追求,都是没法生存的。它的所谓存在,已经被扭曲了。
  秦路的呼吸很平稳,我听了一会儿。听到早起的鸟儿开始鸣叫。不知哪儿来的鸟儿。
  这个城市,早已经石化,怎么还会有这些灵秀的生灵?
  我回到东向的房间,看到初起的太阳,金黄的光线努力的在巨擘大楼劈裂的天空寻找出路。一片一片,好像割裂的人心,无比珍贵却残缺。
  就那么站着看天,看变幻的天。远处的马路开始忙碌起来,我好像看到在人群中同样忙碌奔走的自己。
  突然袭来的情绪,眼眶热了。
  好想给他打个电话,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好想把所欠的道歉说出口。不过我知道,已经错过了可以不分时刻拨打他的手机的那段时光。
  所以我换了个号码。只有这个,可以包容我任何时候的任性。
  “……喂,妈妈啊……你已经起来了?最近还好吧?……嗯,我很好,突然想起来了,打个电话问问……爸爸还在生气啊?……我知道……没事儿……他最疼我了……行,看情况吧……你们自己出去玩嘛,难得有长假期,我又不在,再渡蜜月嘛……嗯,行。我自己会注意的啦……又不是小孩子……我二十八啦,已经很老啦……就是嘛……行啦行啦……不说啦,今天开始要上班了……对阿,休假用完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呢,不认识,新来的教授……好吧……行啦,再见啦,跟爸爸说一声啊,就这样。”
  放下电话,擦掉脸上的水,想回头躲镜子里自己的哭相,才看到秦路已经起来了。
  已经过了7点了。他定在那里,两个房间连接的通道上,却没有往走进来的意思。我等着,他站着。过了不知几秒,他终于走了,按时刻表开始他今天的行程。
  我放下话筒,也开始了这重复不止的一天。
  五一长假。阳光灿烂得有点毒辣了。今年的天气热得实在太快。
  所以我干脆躲在遮阳伞里喝冰,放了千语和秦路蹲在沙滩上堆沙。看来工程还是很浩大的,估计秦路要堆一个无比巨大的矩形、中间套了个正三角形――的蛋糕
  说不上技术性的创举,千语也高兴陪他玩。脸晒得红扑扑的,非常可爱。跟帅气的秦路以这个……比较狗趴的姿势蹲在一起,还是很“养眼”。
  “看什么呢?”
  “美女帅哥呗。”我接过冰沙,马上贴到自己的额头上。
  段先行顺着我的目光看看他们,在我旁边躺下。
  “我……安排得过来的话,大概会在七月初举行婚礼。”
  “恭喜啊,她终于答应了?我都替你急了。求婚求了三个月……”
  “哼哼。”他不爽的打断我的嘲讽。
  “得儿我不会在她面前说你坏话的,加油当个好老公吧,大情圣。”我含着冰水,胡噜胡噜的说话。
  “哎。林音――”
  “嗯?”
  “没什么。”
  “没话说?那到我问你了,很正经的……”千语正拎了小桶冲入海浪,海水还是有点凉,她一激又退了回来,汲了一桶海水,笑哈哈的往回走。
  “你有没有跟她说过以前的事?”
  段先行不说话了。我踢踢他的大腿:“算了,你不想说也行。不过后果自负哦。”
  “……林音,都这么久了,我说――”
  千语她不知跟秦路说什么,秦路竟然停下来乖乖“上课”了,虽然时不时还要瞄一瞄还没完工的“蛋糕”。
  “你有没有爱过我?”
  “哈哈,你说呢?”我也倒下,侧过身子看他。好英俊的脸,什么高高鼻梁啊漂亮的眼睛漂亮的眉毛完美的轮廓――请原谅我用这么无趣的形容词,没办法,我学的不是文学――他眼皮跳跳,不眨眼的看着我。
  “我一直都想知道。”
  “很重要?”
  “当然很重要。”
  “当然爱过。拜托,我不喜欢你我跟你一起三年多干嘛――虽然最后一年老是吵架――是我的初恋啊!”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不去当言情小说的男主角真是浪费,干嘛跟我躺在这儿说这种没有营养的话题?
  “不是你先爱上千语吗?移情别恋的家伙还有资格这么问啊?!”我撑起半边身子做出掐他脖子状,他配合着翻白眼。
  我累了,倒下,拿手遮住透过遮阳伞还是异常明亮的日光。
  静默了一会儿,他拿开我的手,翻身坐起。
  “一起起来吧,去看看他们在干嘛。”
  “你就放我在这儿吧。这样躺着的机会不再有了。”
  “不要说这种晦气的话好不好!好像……”
  我睁大眼睛看他,笑了。“你真是笨啊,我说,以后我们不再有机会这么一起躺着说话了。”
  他瞪着我:“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后悔了?”
  “就你?”我闭上眼不睬他。
  他也倒下来,跟我并肩躺着,我的手被他紧紧拽在大掌里。
  “对不起。”他说。
  “哦,既然你先说了,我就当自己没责任了啊。就这样吧,都这么多年了。”
  “真的……”
  “行行,你要找机会跟千语说清楚这才是真的。”
  “在聊什么呢?两只大懒虫!”千语冲过来,踢起不少沙子,还好我嘴巴闭得快。
  “哇千语妹妹,我还不肚子饿――不想吃沙子――”我坐起来扫去脸上的沙。手已经自由了,在听到千语声音那一刻就。
  在沙滩玩就是好,就算别人看到你的眼泪,也可以说是沙子进眼儿了。
  “哎――秦路快过来,‘娘子’哭了哦――你要负责哄她啊――”
  听着千语乱叫,我大感不妙。这一玩半天,秦路不知道请教了她什么、她又教他什么奇怪的词汇和定义了。
  “拿着,给‘娘子’擦擦!”
  我想睁开眼睛,不过眼睛真的进沙子了,刺得有点痛,泪水把人影幻化得朦朦胧胧的。
  秦路拿了餐巾纸笨拙的往我脸上擦。我一把抓住,把脸凑上去。
  这样就好。
  几天之后,千语打电话问我,她是不是我和段先行之间的第三者,我说是。不过不是第一个。第一个第三者,现在正在我旁边,重看第一千零一次《改变1995》。
  一千零一次不是确数,但有可能实现吧。我盯着电视屏幕,主人公从肮脏的下水道钻出来,站在雨幕中仰天大笑的那一幕。非常神奇的一幕。
  每次秦路看到这一幕,只要我闲着,就会跑来一起看。
  那自由的雨,逃出牢笼的灵魂,自由了。
  经过漫长的等待,在孤独的黑夜中。
  
  八、新婚生活
  如果不是右手的戒指,我有时真的会忘记自己结了婚、旁边这个“酷”若冰霜的人是我的丈夫。
  海阳他们总觉得我跟秦路住在一起是种牺牲、心怀愧疚。其实我的日子并没有他们认为的痛苦。首先我不讨厌秦路,呃,进一步说,挺喜欢他。是灵魂还是躯壳,我就不逼自己追究了。
  人有些时候还是有些动物性的不是?
  其次,秦路他的生活简直规律、简单得无可挑剔。真正要我“照顾”他的,不过早上送他上班、每天晚上固定一个小时的语言训练,周六随机安排的活动和周日去教堂。为了戒指或者一只磕坏的碗暴躁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最困难的地方,是与他在吃喝睡行之外的进一步沟通。什么时候他高兴或者不高兴、一个抽象概念他到底是不是正确理解了,非常难确定。
  千语说我职业病,总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那些概念不概念、语言不语言的,少学一点又怎样?反正他现在工作生活都挺顺利的。只要他知道我的习惯、我知道他的习惯,两个人只要能沟通,如果单靠看眉毛眼睛能沟通就行了,不一定要说出来。
  我苦笑。我没千语那么安于现状。他现在工作不错、生活不错,并不代表他可以这样生活一辈子。总有一些变故我们没办法预测不是?
  跑题了,今天头痛的不是这个。而是眼前这帮女人。
  在外国有个习俗,已婚者必须戴戒指,什么爱情见证是衍生概念吧,主要方便社交。不要让不明真相的人白白浪费电眼。
  戴上戒指,好像在昭告世界“我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似的,熟悉不熟悉的朋友看到了当然要恭喜一番,然后神经兮兮的打听那一位的身家性命长相年纪。甚至打听房事、生育计划的、开玩笑要指腹为婚、认定干儿子女儿的也不少。
  别的时候还好办,应付一下就过去了。偏偏这帮女人不是信男善女,不是那种“谢谢”两句就可以敷衍过去的人。
  她们是我大学四年的室友,一帮早用目光把其他几个吃干摸净、把其他几个当作同自己一个胞衣出来的姐妹的姐妹。
  跟其他人的姐妹不太一样的只是她们都是同行。至少本科四年学过一些。不过这样未必有多少帮助。如果时光倒流,我绝对不会再戴着戒指参加同学会。
  千语说没关系,丑媳妇终须见家翁,况且秦路不丑,怕啥?还有她助阵呢,不行了大不了我先把人带走,她留下来打圆场。
  我苦笑。我倒不担心秦路有什么不妥。只是,潜意识里,我并不太想这桩婚事有太多人知道。某种程度上说,这到底是缓兵之计。知情的人不论亲疏,都不会认为我会把这种日子持续过久,我的计划也是尽量让他更独立。只有千语一个成天教唆秦路粘紧我。屡次我教训她不要乱教秦路误导他,她都是那句:“真搞不懂你,这有什么不对啊?你自己心里不知道多喜欢这样过下去,不要天天计划生离死别啊。”
  大概只有她认定我说我爱秦路是真心话。
  “想什么呢?回来回来!”
  眼前突然出现了千语的大特写。我吓了一跳,还好这些日子受惊吓经验也够足了,马上镇定了心神:“……干嘛凑这么近啊……”
  对大家笑笑:“晒太阳晒得有点困了――说到哪儿来着?”
  其实刚才我虽然发呆,她们说什么我还是听见了。头几个问题千语都替我敷衍了一下。正问秦路的年纪,千语犹豫了没有正面回答。
  好尴尬的冷场。还是寝室的大姐杨柳大方:“正说呢,你这丫头感情是喜欢年轻的,姐弟恋来着?”
  哈哈,我作笑状。已经四点多了,正午嫌毒辣的太阳有点偏了,感觉正好。挑选在下午茶时间见面,算是进退有余吧。
  今天秦路表现够好了,安静的听着一堆女人聒噪半天,柠檬红茶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偶尔迷幻的对大家笑笑,算是回答大家的好奇。
  如果到此为止,等我们走了,几个姐妹大概会花不少时间讨论我怎么找到这么一个酷毙了的丈夫吧。不过既然我带了他出来见她们,就不想这样回去了。
  “好啦你们审了我半个下午都审不出什么,我也不瞒你们了――”
  听话知道有故事,几位姐妹的嬉笑停了,千语不知道我的想法,脸僵了一点,笑跟铸在脸皮上似的。
  “秦路他我认识六年多了,记得我以前跟你们说过的那个硕士论文选题不?”
  杨柳姐挤了点笑,惊疑的说:“……自闭症……那个?”
  “是啊。现在我们结婚了。”我一口气说完,把和秦路一直紧握的手一起放在桌子上。成对儿的戒指在阳光低下折射出华光。
  冷场难免。她们变了脸色看着我们,又互相看看。我耐心笑着,感觉秦路的手指在我掌心划过,他大概有点不耐烦了。我拢了一下手指,把两人的手拉回到他的膝盖上,紧紧抓住。
  转头一看,他正看着我,脸上还是那个迷幻的笑。
  “……这么多年了……还真没想到……”还是杨柳姐厉害,马上缓和过来,“你也真是的,老早就盯住了,难怪秦先生逃不掉啦――”说后边这半句时她冲秦路一笑,他竟然会一本正经的点头表示赞同――当然只是看起来像是点头赞同,他应该没听明白我们的对话,“不过啊小音,你这个好像违反行规啊……对病人出手。”
  “哈哈,就是啊。”我笑得肯定很开心。
  等我坐上驾驶座的时候,从后视镜看到千语脸色还是臭臭的。
  “你啊……真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大概有秦路在,她没有狂吼,只是用她的眉毛告诉我她非常不满。
  “反正都见面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她们也没有抗拒啊。”
  “哼。”
  我想笑。大概能理解千语的有点莫名其妙的怒气。
  赶在晚饭前回到家,我做饭,秦路照旧听着音乐玩拼图。饭做到一半,电话响了,我满手油腻就摁了免提键。
  “喂,小音么?”
  “杨柳啊,什么事儿?”
  “……我刚才查了一下自闭症的资料……哎,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现在情况到底怎样了?”
  “下午你不是看到了吗……不错吧,我很有成就感的哦。”说完我有点脸红,又不全是我的功劳。
  “……哎,你啊……他能照顾好自己吗?”
  “呵呵。”
  “就算他能照顾自己,能照顾你吗?”
  “我用不着他照顾吧。还行吧,至少碗筷都是他包办了。”
  “……现在你应付他一个人当然没问题,如果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
  “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有孩子。”说到这儿,我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冷。
  “……也是,不要孩子比较好,但是……”
  “行!杨柳啊,我正做饭呢,约个时间再聊好吧?”我看看大方钟,六点过三刻了,再不赶紧要晚点了。
  “……小音……”
  “放心好了,我没事的。你看我现在像受苦受难了?”
  “……也是,今天看你俩的样子倒是很恩爱的,你不说我们还真想不到是这么回事……那下次聊吧,我现在在家当全职主妇,天天都有空。”
  “好吧,不行我要挂线了,再见啊。”
  说完我往厨房冲,到楼梯口那儿差点撞上秦路了。他脸上表情有点迷糊,像刚睡醒似的。我冲到跟前了,他不往客厅走,就站在哪儿挂了这副表情看着我。冲他笑笑,赶紧跑回厨房去。
  还没到时间呢,他今天下楼早了。过了一会儿,又是《秘密的花园》响起来了。他换了CD,千语说有可能因为我喜欢这张CD他才常常放。如果是真的,那么下回我要多说几张了。
  心情好。哼着瞎编的歌把去了皮的土豆放到热锅里。
  今天的主菜,土豆炒肉片。昨天的是肉片炒土豆,前天的是土豆和肉片一起炒……不要说我没创意,都是沟通不灵害的,上个星期我难得带秦路去了一趟超市,买净菜的时候看他盯着封在保鲜盒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土豆片。我随口问一句“喜欢?”,他偏头回答一句“喜欢?”,我又随便说了一句“嗯,喜欢就拿一些吧。”
  结果他一口气拿了十六盒土豆片。我放回去一盒都不行。
  只好吃了整整一个星期土豆。还好现在的冰箱保鲜能力好,不然坏掉的又不能扔,真不知道怎么是好。
  
  九、婚姻生活
  很多人关心我们,关心的角度不同。所以这章的标题跟上一章的有些雷同,不过要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我的尴尬或者为难当然也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
  香港那边的监护权代理人是一家非常正规的福利院。所谓非常正规,当然和国内这些私人集资办的寄养中心不一样的――首先在对个案的追踪和监护人的考核上,就非常认真。
  四月中旬,赵老先生还没去世之前,他们就联系过我,要了不少资料过去。时不时还电话联系要求补充材料。
  现在他们要上门来实地考查了。
  我趁端茶的空档,再扫视了一遍整个客厅。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吧。我自己的资料应该也无可挑剔――虽然在国外主治孤独症患儿的医生必须是级别相当高的心理医生,但这是中国大陆,咨询师越界一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再说,秦路静静坐着的样子,几乎看不出是一个孤独症患儿。
  “请用茶。”我微笑,一个文员模样的义工赶紧接过茶杯,用比较别扭的普通话说了声“谢谢”。
  “……林小姐看起来很年轻啊……没想到已经是博士了……”领头的黄先生笑嘻嘻的说。如果不是预先了解到那家机构的工作人员多数是义工或者薪水比较低的社工,我肯定不会高兴被这么一个黑黑矮矮的中年男子笑嘻嘻的看着,更不会把他跟一个资历颇深的心理医生联系起来。
  “没有……我还在准备论文。”我挨着秦路坐下。
  “哦?那么林小姐的论文打算拿秦先生的情况为研究对象吗?”
  “嗯,我的大纲已经通过了。正在写初稿。需要复印一份吗?”
  “哦……不不,暂时还不急,我们这次来主要目的是了解一下秦先生和太太的情况。”
  我微笑。我知道测试从他们进门那一刻就开始了。看似只负责记录的外行的文员,其实一直在观察秦路的举动。各方面的情况汇总成总体成绩,用来分析秦路现在受到的照顾是否充足和合适。
  这个测试我也替秦路做过。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我求苏教授拜托他的好朋友、北大的一位在孤独症领域有一定权威的教授给秦路做了一个评分,然后以母校F大学的研究课题为由,在邻近的TJ大学申请了一个旁听学位。
  当时秦路的得分并不是十分理想。幸好TJ大学向来有接收残疾学生的传统美德。如果他生在更保守一点的北方,估计我造假也帮不了他。
  “秦先生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呢?”
  黄医生话锋一转,对秦路说。他的普通话算比较标准了。不过秦路显然听不懂他的话。 “黄医生,小路习惯别人叫他‘小路’,如果需要,是不是我‘翻译’一下?”
  黄医生摇摇头,说:“我先试试……”
  就这样,他拉拉杂杂的跟秦路说了将近一个小时话,中间我不时协助一下。秦路的语言能力之差,在专家面前再一次体现了。不过他回答问题的逻辑性、面对陌生人的询问的专心度还有忍耐力,都能够替他赢得一定分数。
  不过忍耐力也有极限。到了十点半,平常的拼图时间,他开始毛躁了。首先是手指在我手心不停划来划去,然后频频忽略黄医生的声音,侧着脑袋看我,甚至把头窝在我的肩膀上用牙轻轻啃我的衣服。
  黄医生当然看出来秦路的不耐烦,终于肯放开他,把话题转向我。我先打断他的询问,拉着秦路到音响前边。
  “小路今天不玩拼图了,好不好?先听音乐吧――”我抽了一叠他最常听的cd,摊开给他挑选,他抽出一张茶乐。把其他cd整整齐齐的排在地毯上。
  我回到沙发上,茶乐奏响。
  黄医生微微一笑:“林小姐非常细心啊。”
  “相处久了比较了解罢了。”我谦虚了一下。也是实话。
  “嗯……林小姐,请原谅我冒昧,我想了解一下你跟秦先生的婚姻生活。”
  又是拉拉杂杂聊了一阵之后,他这么问了一句。
  “嗯?”我大概流露出疑惑,他加了一句“在这方面不知道林小姐是怎样指导秦先生的呢?有采取避孕措施吗?”
  哦。原来是指房事。不是说香港人比较开放吗,干嘛说“婚姻生活”这么含蓄。
  我笑笑,如实说:“……我跟小路没这方面的行为……”
  黄医生没有惊讶的反应,当然也不是特别有表情。
  “请原谅我brusque,能够问一下为什么吗?根据体检报告,秦先生身体状况非常好。”
  “是的……不过我……在这方面还有点抗拒。”
  这么说罢,我并不是抗拒他,只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训练”他这方面的行为。而且也没办法设想如何把这个排进时刻表――既要有规律,又要符合实际……能够不让他养成难以长久维持的“习惯”,情况应该比较好控制。
  甚至说,我没有勇气承担更多责任。
  “……如果是心理方面的原因,我建议林小姐可以跟有关的专家联系――不知道林小姐……”
  苦笑。国内对孤独症比较有研究的,大概就是北大的研究所了,只是我还没开放到拿出这个话题来请教长辈。而且原因并不完全在此不是吗?
  “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黄医生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末了,他的话刺了我一下:“林小姐,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作为秦先生的监护人之一,需要关注他的更多情况。包括林小姐跟他结婚的动机以及林小姐是否打算照顾秦先生一生……”
  他的话也许还不算什么,他直逼而来的目光,实在让我有点恼怒。财产也罢,听他的语气,似乎我跟秦路一起,也是在为自己的论文收集材料――虽然以前我有过这个动机,但眼下被人这么怀疑,我实在没办法一笑而过。
  “黄医生您有这方面的猜疑,我感到非常抱歉。”顾虑秦路在身后,我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不过话语里头的不满肯定表露得十分清楚。
  不知道怎么回事,音乐这时正好停住。诺大的客厅顿时变得寂静。我好像听得见自己努力控制的呼吸。下意识的回头一看,秦路正看着这边,手上拿着一张要换上的cd。好像要站起来似的。
  我控制住情绪,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抱了一下他的肩。
  “小路再听一会儿好不好?小林跟客人很快就聊完了,待会――十二点,小路和小林一起到‘卡里特’吃饭好不好?”
  秦路不看我,还盯着沙发那边看。我心里着急,恨不得把他的脸扳过来。还好又说了一遍之后,他点点头,把cd放进托盘里。
  再次回到沙发,我有点虚脱。秦路刚才眼神里的恼怒,跟那天为了破碗发脾气的有点像。如果他这个时候发作起来――一闹半天,我真的没办法挽救今天的评分。
  而眼前这位专家,其精细负责,也让我招架得非常累。
  我正要开口说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他先开口了。
  “林小姐,今天非常高兴跟你会面。”
  好像是告辞的铺垫,今天的会谈这么结束,不是件好事,不过我也没力气挽救什么了。
  “我也是。能够跟您见面我非常高兴。以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请教您。”
  累了是累了,客套话还是要说完。我面带微笑,尽量客气一些。
  “刚才的话题让林小姐非常不愉快吧?真是非常抱歉,这也是考核的一部分。”黄医生挑明了说。
  我点点头:“我能理解。”
  “不过林小姐的表现真的让我很吃惊。一个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人能够这么细心和有自控能力,真的不容易。”
  我几乎要冷笑了。虽然国内的制度不完整,但我好歹也是同业,他这么说实在不礼貌。
  “真的,”他看出我的不满,“同样的培训师,我考核过不少,林小姐的得分算是非常高的,还不算林小姐跟秦先生的感情深厚……”
  嗯?
  “以后有机会,我真希望能跟林小姐进一步交流。如果林小姐有兴趣,也请你给我们的社工介绍经验。”
  我突然想笑了,抱住秦路开怀大笑。
  原来一直都是考核,包括脾气,我的。
  送他们出门时正好十二点。秦路自动走到门口,穿好鞋子等我。我还想跟黄医生来个体面的告别,却被秦路拽着胳膊往外走。赶紧一只手勾住他,另外一只拍拍他的手背。
  黄医生含笑看着我们,重提刚才那个建议:“林小姐,如果你愿意,我非常高兴能为你提供一些咨询。秦先生的记录资料非常完备,而健康状况、智力、行为能力等都很叫人高兴,如果他和你的孩子出生,一定能够让他向前更大一步。”
  “孤独症群当中,能够像秦先生这样有婚姻生活的不多,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非常乐意接受他的祝福。我看着专心吃饭的秦路,在考虑要不要开始考虑他的“性福”。
  目前还没有这个勇气考虑。
  
  十、吻
  今天真是累坏了。经某地区大学的事件的刺激,福利院奉上级命令不得不把正经工作放下,搞了个“把健康心理带到大学生当中去”的活动,就是在大学校园里拉了横幅、坐在一排长凳长桌后装模作样的跟学生“谈心”。
  这种活动的成效是什么?大概就是照相机拍下来的人头涌动吧。不过现在的学生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个大二男生竟然缠着单位里最年轻的小女孩问了不少隐私问题。还好我戴着戒指、头发盘起,穿着打扮一副妇人状。
  我趴在沙发上几乎不想动了。最后还是挣扎起来去冲了个澡。
  洗完澡已经六点过二十了,秦路还没有回来。看看手机,没有拨入的电话。再等了一会儿,都六点半了。我拨了秦路的手机。没有接。
  我夹了包包在门厅套鞋子,一边继续拨电话。正巧门开了,秦路一头撞进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我心头一松,马上笑得出来:“小路回来了!”
  然后脱下鞋子往里头退了一步。秦路看看我,看看大门,很疑惑似的。却不问,开始脱鞋子。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我蹲下看他的脸。他的表情有点古怪,好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甩不开似的,一脸嫌弃。我看着他的眼,他目光跟我碰撞了一下又移开去。
  我不由想是不是他回来晚了,心里焦躁所以不要跟我说话。
  不过他还是沉稳的把鞋子放好,连带我甩得东倒西歪那双。
  做饭时候,我悄悄躲在厨房门口看他。他好像很急,有点毛躁。一不小心把塑料盒子里的卷心菜打翻了,满地都是。他要去捡,我赶紧拦了。
  “不用捡了,重新拿一盒吧?”我对着他笑。
  他竟然拨开我的手,还去捡。捡得好急,一边捡一边漏。
  “小路、小路……”我心里急了但是不敢表现出来,声音尽量放温柔了跟他说话。
  好不容易他看我了。
  “小路,今天换小林做饭好不好?”我说着趁机握住他的手,视线不敢离开他的眼睛,“今天小林想做别的,好不好?就一次,换小林做饭?”
  秦路好像在犹豫。我顺势抱抱他:“你今天先洗澡吧?洗好了就下来吃饭。”
  他身子僵了一下,好像要推开我,又忍住。我心里毛毛的,害怕他发脾气。还好他听话上楼去了,我看着他拿好衣服进浴室,一会儿水声响了,略略松了一口气。然后脚不沾地的冲回厨房赶紧炮制晚饭。
  还好有备料。我三下两下把他最喜欢的玉米羹煮好。同时米饭和排骨也蒸好了。
  吃饭的时候他倒没什么特殊举动。看到玉米羹的时候还很开心的笑笑,眼眯眯的非常好看。吃完饭我跟着他一起洗碗,他也没有排斥,还捧了泡泡作势要抹我的脸――那是我某次一时冲动跟他闹着玩的错误举动,他竟然学会了,死硬不肯忘记。
  我看他洗好碗,乖乖的捧着地理图鉴听音乐去了。才悄悄潜到他的房间里。左看右看,翻翻他的皮包,没什么异物。浴室也很好,没有“暴乱”过的痕迹。
  不过……他把今天穿过的衣服扔到垃圾桶里了。从里到外,全部。
  我一件件捡起来检查,没有什么不妥。连一点可疑的污迹都没有――当然衣服已经被溅湿了,只看得出没有弄脏。我只好发挥警犬本领,把外套从袖子到衣领闻了一遍。没有弄脏……好像……有点味道,很淡很淡的香水味儿。我不能确定,因为我不用香水,秦路不喜欢奇怪的味道,家里也不用什么空气清新剂之类的东西。洗浴用品都尽量用无香型的。
  味道太淡,我又不真是警犬,不确定。
  只能直接问他。先洗手。
  “小路……”
  我挨着他坐在地毯上,小小声叫了一下。他马上有反应了,偏头看我。笑眯眯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小路……跟小林说说话好不好?”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转过去。再接再厉。
  “衣服……今天的衣服不要了?”
  他脸寒了。我鼓励自己冷静一点,另外向他信仰的耶稣大神祈祷我不要踩到地雷。
  “……不要了?小林明天会扔掉的哦。”
  他看了我好久――看得我心里直发毛,终于挤出一个词:“不要。”
  声音之低沉,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为什么不要?不喜欢了?”我尽量挑他喜欢的字眼。
  他点点头,不肯再说话。我们就那么几乎脸贴脸的对峙了一阵。我先扛不住,眼皮动了一下,视线往下滑了一点。
  嗯……呃?
  他的嘴唇……好像有点肿……一点点……不太明显,不过肯定不是他自己咬的……我也肯定不是我咬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大脑有点浆糊。实在太……离奇了。
  就在我傻了眼看他的嘴唇的时候,他竟然把手指贴到我的嘴唇边上……不算太温柔的揉了一下。
  我怕我眼珠子掉下来了。
  这类动作,他大概肯定应该绝对老早就看过――电视电影里这类镜头还是很多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学习这个的迹象……
  还好他揉了一下就移开了,脸也移开了一点。好像很满意的笑笑。一笑那个唇型更加好看了,非常……性感。咳咳,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不脏。”他吐了今晚第二个词。我知道我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什么意思,就先搁置到一边。赶紧问:“小路……这个……谁教你的?”
  疑惑。他的手已经抓住我的手,手指划来划去。
  “这个……”我用另外一只手贴上自己的唇,轻轻揉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好像很好奇似的看着我。
  “就是……这个……谁亲过你了?”我换个方式把手指贴到他的唇上。
  他微微笑了一下,拉开我的手。
  如果你以为他听懂了就错了。在他靠过来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之后,我知道我说错词儿了。
  “亲”这个词在“秦路字典”里是熟悉的人表示疼爱的举动,就是抱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一下――当然这是我的理解,在他的字典里,还有更明确的含义,估计能够做这个动作的人也有限定。
  “不是这个……嗯……是‘吻’,谁‘吻’过你了?”幸好语言是繁杂的,同一类型的举动可以有很多个代码。
  他不懂了。我仔细想,好像教学的卡片里头没有“吻”这个动作……我又没有绘画天赋……画出来肯定不像,更加不好解释。
  他全神灌注的看着我,我又找不出方法,打算先放弃――不过他好像对这个词非常好奇,扣住我的手不放了。
  “嗯……”他的手指划来划去,我恨不得一下子教会他这个词。想想,我是怎么学会这个词的?好像远在有实战经验之前就知道了这个词和动作的含义……为什么呢,人真是神奇的动物……等等,胡思乱想什么……当务之急……
  换个角度探讨。“今天谁‘吻’过你了?就是碰过这里,用嘴巴……”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示,他的唇,我的唇。
  他目光一凛,寒了。很厌恶似的往后缩了一点,然后挤出一个词:“……脏。”
  嗯……真是打击……我把手指收回来,讪讪想笑。
  不过他又把细长的手指贴在我的唇上,挤出第四个词――不过有重复,不算。
  “不脏。”
  嗯啊……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好像是有人的唇“脏”,而我的不脏……什么脏不脏的,有谁的嘴巴会脏啊……再说这个“谁”才是关键!
  “嗯,不脏……小路的也不脏,”我来回指示,好像间接接吻……希望我的脸没有红……不要发热……
  他突然打岔:“吻?”
  well done!第四个!还是新词!
  “嗯!”我会不会确定得太高兴了?
  空气变得有点炽热……他的眼神专注过头了……CD放完一遍他都不理会,耶佩斯的《爱的浪漫史》轻轻奏响……
  等等……
  
  十一、同事
  周五,天气很好。
  车子的音响效果实在不好,秦路听得不太专心,有一半时间在发呆,看车头的菱形CD架――看表情猜测的,我真是越来越熟悉他这张脸了。表情符号不超过十个,在正常状态下。
  失控起来另当别论,那时我看到的只有一个表情:痛苦。
  今天没课,本来应该回学校继续写论文,不过我告了个假。一半因为他公司的人事部请我去公司商讨一下关于秦路工作的事情,一半因为那天他的异常。
  九点半的太阳已经很猛了。但是秦路牵着我进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里头几乎人影也没有。
  只有一个人,胡子拉渣的,头发乱蓬蓬,在最角落的电脑前边玩游戏……虽然隔得很远,但炮轰似的音效非常响亮。他自然没听到我们进来。
  我低声问秦路的位置在哪儿。其实不问也知道,整个办公室十几张电脑桌,只有靠近大白板的那张异常整齐。而且显示屏的一侧还立了一块小白板。
  大白板上有墨线分割的多栏,每栏前边贴着一个人名――外号居多。后边写着每个人目前的分工和每日进度。我快速扫了一遍,没有秦路的名字。
  转过来看秦路的小白板,上边也分了栏,每栏顶格写了同事的名字――外号。后边是他们的留言,什么都有,包括“我拿了puppy”,不明所指。
  大概他跟同事就靠这张白板沟通?平时他们不跟他直接对话?
  “嗨!ROAD!来了没有?”门外突然冒出非常洪亮的声音。转身一看,是个体格健壮的……如果放在武侠小说里,就是“莽汉”。
  他穿着宽松的帆布衫和七分裤,两手插在裤兜里,嘴巴上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ROAD……还是LOAD?我瞥过大白板,上头果然有“road”一栏。
  我先打招呼:“你好!”
  秦路把我的手拽得紧紧的,有点痛。
  “你好!”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没料到一大早会有访客。看了我一眼,他马上转向秦路,“嗨!你带来的?”
  秦路没有回答。他径自往下说:“什么人啊?哦……”他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原来是……那天他突然戴了戒指,还真引起轰动了,没想到真的结了婚啊……”
  秦路屏蔽掉他后边的话,非常费劲的挤出一个词:“娘子。”
  晕,千语那个家伙!我的脸肯定红了!
  “呵呵,你不说我也知道!厉害啊,一声不吭的怎么就骗到这么漂亮的老婆!”那人说得开心,竟然使劲拍了秦路一掌。秦路回敬似的狠狠拍了他后背一下。他疼的咧了一下嘴。
  看来……秦路还是有我不了解的一面……教授说得对,他的研究报告,不能只局限在我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秦路看着那人夸大的痛苦表情,大概已经习惯了,只是笑笑。
  “哎,也不给介绍一下!”那人大声说。
  秦路眉毛拧了一点,犹豫了一下,加了一个后置定语:“娘子、小路的。”
  “我知道,我说你不给弟媳介绍一下我啊!”
  我苦笑,你这么说话他怎么懂啊。正要开口,他又加了一句:“告诉你娘子我是谁啊。”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
  有点发窘,我。秦路好像领悟了似的,抿抿嘴唇,看着我,指指那人:“队长。”
  十点钟。还没有别的人来,秦路要开始工作了,端坐到电脑前边。我不想打扰他,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小林四处看看,中午跟小路一起吃饭。”
  秦路很快就进入状态。对着视窗快速输入指令,偶尔停下来看看桌子上摊着的网络图。全是我不懂的符号。
  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我想该去找墨医生了。转身,“队长”还站在身后,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要不要带你四处转转?”他先邀约。
  “你不要……”我略去不够礼貌的话,指指电脑。
  “哎呀,这行里有谁会七早八早编程的啊,不是road每天准时来,我也不会起来――哎,我没别的意思,我是team master,负责分配工作,他勤快我也得早点来布置任务对吧。”
  我笑笑。我知道,不少职业都习惯日夜颠倒,像小路这样恪守公司时间表的,确实少见。
  “你今天约了墨悔见面对吧?他刚到还在忙整理文件呢,我先陪你聊一会儿吧。”
  看来他比较了解情况。我随他走到阳台。这一带是虹口区的高新科技园区,开发得早,环境并不是跟名气一样随时进步。不过公司室内环境还不错,几乎没个合适的角落都放着大叶绿色植物――而不是一些公司的塑胶植物。
  他把拿在手里的烟又叼到嘴里,又拿下来。
  “我不介意烟味,请便。”
  他笑了一下,把烟夹到左耳背。“不吸的,只是习惯了叼着玩玩。再说,打火机被我那个没收了――买一个没收一个,如果借用别人的打火机、就唠叨个没完。”
  “哦,她很关心你呀。”我笑着说。他虽然穿着随便,但是衣服都很干净。头发理得有点短,除了顶上一片竖直,四周得几乎剃青了。白色球鞋好像新的一样,露出的一截白袜子。
  可见照顾他的人非常细心、在意他的清洁卫生。
  他背后肩脖之间贴了一块创口贴。大概感觉到我视线落了上去,他下意识用手刮了一下。不是伤口?在那个地方、那个大小,大概是吻痕。可见他女朋友还是比较保守和体贴的。
  唯一比较奇特的就是他左右手无名指都戴了款式素雅的戒指。不成对的。
  扫描归扫描,我还是要先谢谢他一直照顾秦路。如果没有他照顾,秦路估计不会这么喜欢这份工作。
  “哪里……road厉害的很,我们都比不上他,沟通也就刚开始不方便,现在大家都习惯了,只当他个性比较酷、沉默是金、非常顾家。”
  说到后边他别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呵呵”一笑。如果换了别人有这种眼神,我一定会产生反感。不过这位“队长”的率性,通过早上那一巴掌宣扬得很清楚了。何况有这样“洁癖”型的女朋友的人,不可能是猥亵之徒。
  还有,听他的语气,他好像知道秦路的情况。
  “……队长、好像对秦路的情况很了解?”我磕巴了一下,他笑开,补充自我介绍:“舟不离,他们都叫我大哥,只有road第一次来我骗他叫我‘队长’他就这么叫了。”
  我笑着说:“我是秦路的现任监护人,林音。”说罢把准备好的名片递给他。他接过看了一眼放到裤兜里。不过眉头皱起来了。
  “其实我对这个……‘孤独症’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家伙是你同行,听了一些。”他再次把烟拿下来,叼到嘴里,含糊的说,“其实孤独症也没什么对吧?跟大伙儿比只不过安静了点儿、固执了点儿,论脑子还是他聪明。”
  我笑笑,看着阳台外,大楼之下是熙熙攘攘的人,一百个当中未必有一个知道孤独症的含义。
  “孤独”,不是人可以承受的。那种无法沟通和互相理解的痛苦,困在光影错乱的知觉世界里的无助,疼痛不知的癫狂,在一旁看着他们自我伤害的亲人的眼泪,一一丰富着这个词的含义。
  好似《黑暗中的舞者》那个即将失明的母亲,世界是晃动而冰冷。
  “还好吧。”我这么应了一句。收回视线,舟先生露骨的盯着我看。
  “你很悲观啊。”
  “嗯?”我今天的情绪很好啊,并没有什么情愫困扰。最近都比较顺利,我都快忘记失望和绝望了。
  “……我不是很了解情况……不过,刚才看你在他站在哪儿看他的神情,好像很害怕孩子被抢走的母亲,那个神情――嗯,‘呵护’吧――我觉得你有点保护过度了。”
  被第一次见面的人下如此评语,我有点不自在,隐隐觉得他说得有点对,点点头,没办法回答。
  “……你就这么想好了,现在你是他的妻子,其他什么都不是,你只要像一个妻子那样跟他一起过日子、想着白头到老就行了,其他的什么不要考虑那么多。”
  我点点头。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大哥”气势,使人不得不接收他话语里带“命令”的暗示。一开始我的气势就不如他。笑,还好他不是我的个案。
  十点半,陆续有人来。舟先生去主持今天的工作碰头会,我道过谢,穿过长廊,到最里头的办公室找墨医生。当初秦姨接受我们把秦路安排到这间公司工作的安排,最大的原因是这间公司有一位从英国回来的心理医生。在外国经过正式考核、有资格诊治孤独症患儿的心理医生,国内并不多见。也许是缘分,这么小一间IT公司,包括勤务打杂不过百来人的规模,竟然长聘了一名心理医生。
  “请进!”
  我顺声推门进去。房间不大,布置得很舒适,嫩黄绿色的窗帘把阳光过滤过来,使得被直射室内也不觉炎热。
  “你好,我是林音。”我呈上名片。他比我想象中年轻,秀丽得有点媚的脸,有点过白,身形也搭配着有点削瘦。感觉不太合适当心理医生,他给人的第一印象过于柔弱,要么不被信服,要么太有诱惑力――不少病人会被他温柔的笑迷倒的。
  “请坐。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声音也很好听,训练过了,节奏控制得很好,让人心情平和。
  “没有,刚才跟秦路的同事聊了一会儿。舟先生给了我不少好建议。”我相信以他的职业水平,一定已经把这间小公司的员工资料都背下来了。在企业当员工的咨询师跟自己开业不一样,其工作的直接目的,还是让员工产生对公司的归属感。没有什么比被别人记住、关怀更加能打动人心的了。
  “哦?”墨医生眼眸一转,烟波流动,笑了。我被他感染,也笑了。如果让我猜他躲在这间小公司里的原因――其中一个肯定是他的卖相实在不合适接触太多精神本来就比较脆弱的人。
  蛊惑人心啊。
  跟一身休闲打扮的他比,我的穿着正规多了。只松开一颗纽扣的米黄斜条纹的衬衫、颜色深一点的米色长裤、盘起的头发、无框眼镜,致力营造出一副“知性而不失温和”的形象。
  他肯定在我进门那一刻就打量过我的装扮。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暗暗观察。虽然穿的是黑色暗纹衬衫,没有打领带,但领口竖得很整齐――一片创口贴藏在领口后,只有他身子往前倾那一下才露出来了。
  跟他互相交换了一下情况。秦路在公司的情绪一直很稳定――这跟软体公司的职工本身更加看重技术有关,他的工作能力很强,一直在team里第一人的地位,别人反而跟他没有什么冲突了。至于其他交流,按墨医生的话“这里的员工会成天大声嚷嚷的很少,多数都不太爱说话,或者说话只围绕一些主题――跟其他地方相反,通常我的角色不是负责‘听’,而要引导他们‘说’。”
  那天傍晚秦路晚归的事,墨医生他没有留意。
  时间差不多了,跟墨医生一起返回办公室,路上问秦路会不会把别的情绪带到工作上,墨医生笑得有点促狭:“林小姐去看看他今天的工作进度就知道了不是?”
  我讪讪一笑。正好走到舟大哥的team,他一头撞出来,还好我停得快。
  墨医生条件反射一步上前拦住他,低声说了句:“你怎么就这么莽撞!摔倒了没关系,撞到别人就不好了。”
  舟大哥咧嘴一笑,避重就轻:“我正要去找你们――林小姐,一起吃饭吧。”
  我抿嘴笑。看得清楚,墨医生两手也戴着不同款的戒指,虽然样式精致一些,不过纹理相近。
  舟大哥回头去叫秦路了。趁这空档,我也使了点儿坏:“不知道墨医生有没有忘记中文有句成语‘欲盖弥彰’?”说着,我指了一下他后肩。只见他脸一下子红了。
  
  十二、加班
  傍晚,等秦路收拾桌子的空档,我戳戳太阳穴,头痛啊今天一天收获不少,不过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按他的行程,坐班车到人民广场后,直接到地铁站搭地铁,这些日子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这么回家的,肯定不会迷路什么的。再说,明摆着,他唇上那点伤……
  正愁呢,答案自己送上门来了。停车场里陈小姐站在我们的车旁边,笑盈盈的看着我们。当然她看到秦路紧紧捏住我的手的时候,笑凝滞了一下。
  我一边暗暗叫痛,一边维持着笑脸接收她的招呼。痛啊秦路你要捏死我啊……回去一定要教他分辨用力轻重。以前跟他挽手,多半是我紧张兮兮的牵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换他捏我了。难道以前我都是这么用力?
  “陈小姐有什么事吗?”我装做不经意的扬扬车匙,先发制人。不然任她这么打哈哈下去,我待会就要飚车了。
  “是啊。一直想找机会跟林医生谈谈,总是遇不上。秦路又不爱说你的事,我一直找不到你的联系电话和地址。今天真是太巧了。”
  “哦,秦路有我手机的,不过他不太会给别人。”我继续笑。所谓笑里藏刀,对陈小姐还不必,我才第二次见她不是?而且我对她的印象一点都不坏。漂亮的白领丽人,圆滑世故,也会适当的温柔体贴。如果当朋友,利益不相冲突的话,也非常怡人。
  我笑,一来心情好。而来,秦路在旁边。他的手指在我手心乱动,表情也酷得不行。
  看见陈小姐唇上艳红的唇彩,我立刻顿悟那个“脏”字是怎么回事。
  “是吗?不过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对什么人都不在意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说他冷漠,其实他是害羞罢了。我想林医生是他的主治医生,一定习惯了他这样了吧?”
  咳,怎么反客为主了?我讪笑,也许陈小姐误会了什么,虽然我曾经想过让秦路多认识一些人,多一些安排……不过,现在……至少我肯定秦路厌恶她多于喜欢。
  “是啊。陈小姐这么了解他我也很高兴。不好意思,我赶时间,不知道陈小姐一直找我有什么事儿?”
  “哦,是这样的。现在路他住在你哪儿吧?我看林医生每天送他上班,肯定很辛苦。我刚好买了在五角场的房子,这两天已经搬过去了。我想以后我可以顺路接一下他上下班。”
  “这么麻烦你怎么好……”
  “不麻烦,林医生老是为了一个客人奔波,占用时间也很多吧?听说路的大哥家里太太比较厉害,二哥又快要添丁,不方便招呼他回家住……再说他们只是乡下宗族认养的兄弟,交情不深的……不然,怎么好意思老是麻烦医生呢?”
  我暗暗叹口气。总结分析:
  1、她不知道我的身份。这怪我,结婚到现在将近三个月了,我今天第一次以他“娘子”身份亮相。陈小姐不是team里的人,大概还没听到传闻。
  2、陈小姐不知道秦路的病情真相。有可能理解为一般的心理抑郁,最严重也就是一般的成人可痊愈的自闭症。
  3、现在的女人很厉害,给她一点线索她就可以查到很多东西。大家信奉的是“情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4、五点半了,再不走人我铁定要飚车。
  所以我也不兜圈子了。开口就说:“不知道陈小姐对秦路的病情了解多少?”语气自然不是太温和。
  她一愣,脸色一转,又笑,大概立马把我当成她的情敌了。
  “林医生,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不过我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书,他的情况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么说陈小姐十分了解孤独症的终生性?”我打岔。真没礼貌,我。
  “嗯?”她没反应过来。我知道,国内的媒体介绍孤独症的时候多数翻译成“自闭症”,但是专业领域里,为了不跟成人后天性自闭症混淆,用得更多的是“孤独症”。
  我突然有点同情她,口气尽量放缓和了:“陈小姐,你的好心我非常感激,不过秦路的是‘儿童孤独症’,是终生性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我可以提供一些专业资料。”我想抽手掏名片,秦路却捏住不放。
  我轻声说:“放开,松手,松一下……”他不为所动。
  “哦……这样啊,你愿意指点一下我就更好了,谢谢……”她看着我们的举动,脸色不太好看,不过还控制得住脸面。我更加不好意思了,只好直接说破:“嗯……还有,现在……你也可以叫我‘秦太太’……”
  上车后我长长舒了口气,有点轻松,又有点良心不安。秦路一坐上车就把我的手握住,我没法开车,哄了他一阵才肯松手。代价是……嗯,最近发现,威逼不如利诱好用。
  还有,我要换车,桑塔纳太挤、音响太差……
  搞了半天忘了正经事儿了。这次公司找我过去,是商量能不能最近一个月让秦路加班。因为公司最近接了几个大单,新聘的程序员还处于磨合期,希望有能力强的“前辈”带一下。加班时间最晚是每天晚上工作到九点半。
  我知道一般的IT公司接了case一口气连轴转四五天是很正常的。只是秦路属于特殊招聘,领国家的福利津贴的,公司还是很尊重他的情况。这次墨医生跟我讨论一下请他加班的可行性,其中一条倒是非常诱人:尝试考验他的对随机安排的接受度。
  所以我打算回去好好哄他一下。
  到家不早,估计自己做饭吃太赶,我跟秦路说今天晚点回家,我带他到外边吃饭。开始他表情很委屈似的,有点不愿意。我静静看着他,等着他有点什么不对我就马上飚车回去。
  他斗争了一会儿,偏头问我:“喜欢?”
  我猛点头。
  成功把他拐到一家安静的西餐厅。他用起刀叉用得比我还稳当。吃了一半我嫌烦了,不愿意把叉子左右手换来换去,一直用右手拿叉子,他瞪着我的时候,我心里那个忐忑不安……不能得意忘形啊。
  “加班”确切定义,我手头上的辞典版本太旧还没有收录。不过根据实际情况我努力跟他解释,就是晚饭也不回来吃了、在公司继续编程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能是一两个小时,偶尔会拖长到三四个小时。晚上公司会让班车直接送他回家。
  他开始非常犹豫,中途还不理睬我两次,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好不容易哄他第三次坐下来听我说话(已经过了教学时间),他终于点头了。
  所以上周开始,他晚上在公司加班。时刻表做了相应调整,晚上十点左右他回到家,马上洗澡,听半个小时音乐,睡觉。这么几天下来,他没有睡眠不足的不安,情况很好。
  但是第五天,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真的后悔极了。什么都顾不上我直接打车到他公司,舟大哥一直在楼下等我。
  冲进办公室,看见一堆人远远围着秦路的位置,不太说话,个个面无表情。有的呆呆看着天花板,有点无意识的使劲搓着自己的胳膊。
  墨医生手里拿着手提式CD机,正放《春之歌》。我冲进去,先看他的暗示,他摇摇头,情况不明。
  秦路委顿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半边脸和耳朵。露出来那只眼睛泪汪汪的,没有光彩。
  我赶紧抱住他。“小路!小路,小林在这里,听见了吗?小林在这里……”
  我想尽方法哄他。一方面庆幸他没有暴躁发脾气,另一方面心痛他把自己封锁起来了。我哄了半个小时,不知道声音传达到他大脑没有、传达到的又有多少起了作用。
  他现在一定很痛苦。他在害怕,他躲起来了。
  为什么他会这么害怕?
  我真不应该得意忘形的……我至少应该先跟踪观察他一段时间,我依赖着有墨医生在公司……就放任他加班,虽然是熟悉的环境,但是白天跟晚上,对他来说是两个世界。
  一个小时。半跪着抱着他,我腿都麻了,手臂也麻了,心也痛够了,好想哭。还没想够呢,眼泪真的落下来了。我连忙拭泪。最近太顺利了,我也变得脆弱了。
  突然他动了动,手松了松。我赶紧继续。
  “小路、小路、小路!小林在这里、小路抱抱小林好不好?小路跟小林说话好不好?小路听到了吗?小林带小路回家好不好?”
  “……林……”他终于呜咽出一个含糊的词,松开手看我。不知道他看到什么,不过他慢慢的伸出手把我拉入怀里。我勾住他的背,眼泪止不住。
  我刚才几乎要放弃了。我刚才在想,他不再理我了,他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没办法再照顾他了。
  心头一松,我的听觉也恢复了,刚才完全被我屏蔽掉的四周慢慢恢复,我回到现实。大家都在,一个程序员低声跟舟大哥说了什么,舟大哥又低声跟墨医生说了什么,我稍稍仰起脸朝墨医生看,他也在摇头。我咬咬嘴唇,做了个口型。他往我身后一指。
  我下意识回头看,秦路抱得太紧,一点都松动不得。
  等秦路肯把我放开一点点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腿麻得根本站不直,干脆挂在他身上。
  他神情还是木木的。不过眼里有些神采了,至少肯看着我,我叫他他有反应。
  哄他报出系统屏保密码,舟不离急忙察看硬盘内容,一会儿爆叫一声:“还在回收站里!”
  大家爆发出一声欢呼,马上又安静下来。不过气氛明显放松了许多。
  原来team的程序核心由他负责,他今天突然罢工了,把做了一个多月的东西全部删除掉然后就缩在位置上不再动弹一下。
  那天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了。我累得不行,他也累得不行。一觉醒来,他还箍着我不放。明明还在睡,脸上却有表情了,很委屈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洗澡就睡觉。也是他第一次睡到中午12点还没醒来。也是他第一次抱着别人睡着。
  事后墨医生向我道歉,说秦路第三天已经有了先兆,跟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说了两次“小林不在。”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小林不在”的严重性。
  我听了真的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高兴。
  非常矛盾。泪腺好像比以前发达了,我挨着他坐在地毯上听音乐,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听着他正常的呼吸频率,还有我轻轻叫一声“小路”,他便回头看我,我都想哭。
  他也多学了一个词。伸手箍住我,轻轻吻去眼泪,说一句:“不哭。”
  我本不应该把自己陷进这个不能遇见方向的漩涡。更不应该把他也拉进来啊。
  
  十三、死
  “加班”事件之后我跟秦路在家休息了几天。大家都来看我,没有人责怪我,只是千语说了一句话,让我一夜没法安睡。浅浅的睡眠里,反复出现一句“他已经离不开你了”,被惊醒,再入睡,再被惊醒。
  突然我比他更害怕改变。如果哪天真的“小林不在了”,他怎么办?
  我不在了,他怎么办?
  翻开秦姨的日记,从早期到后期,这句责问经常出现。秦姨入院后的日记这句出现的频率更高了,几乎夜夜她都在失眠,在思虑。直到那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向她许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她才稍微缓和了这种残忍的自责。
  从那天开始,她就把这种自责交给我了,只是我不自知。
  或者更早些,那天,晴天对我说她那位老实丈夫原本不姓秦,原来自小被一位慈善的老人收养才能有今天,这位老人唯一的外孙是个孤独症患儿,问我有没有兴趣看看,我就跟他牵扯到一起,没办法把自己置身事外。
  当初根本没想过会陷得那么深。跟两位大哥、晴天、秦姨一起轮流陪他上课,一个星期不过见面一两次,每次都带着研究的视角,我看着他,那么俊秀的男孩,真的非常可惜。
  尔后他长大了,骨架子变宽了,声音变粗了,手臂的力气变大了,性格变得更加沉默了。我仰头看着他,真的很可惜。
  再后来,婚礼上,他含笑看着我,很平静,看不出与平常人相异之处,我看着他。太可惜了。紧接着我告诫自己,那是假相,是一位伟大的母亲穷尽所有,包括爱情,给他包裹上的一层保护壳。
  现在,我看着他,他回头温柔的看着我,对着我笑了,眼底映着仰头看他的我,我还叹息。可惜,也许不是我,他能遇上一个更安心呆在他身边、陪伴他享受幸福和这独一无二的爱情的人。
  而我?一边战战兢兢接受他的吻,一边害怕。
  休息了几天,公司打电话来询问,我续了假带他回公司。一切还好,跟那天晚上的自我封锁比较,他的一点点缠人和闹别扭都很好。几天后他就适应回正常生活,他的同事也适应了他的沉默和把加班的工作带回家做。不得已需要留在公司跟大家直接交流的时候,我会去公司陪着他。
  等我也调整过来,重新有规律的生活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半个月,就是四十八份之一年。而人生也没有几个一年。
  我不想陷在这样的僵局里进退不由。
  黄医生打电话跟我联系,我如实把情况告诉他。他说我只是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一个有经验的人的指点。我听从他的劝告,暂缓博士论文的进度,把秦姨的日记全部锁到银行的保险柜里。不再把跟秦路相处当作“工作”――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六年,该休息一下了。
  他说他六月底会到上海一趟,到时面谈。
  我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只要撑到六月底就行了。黄医生肯定会给我一个答案的。
  六月七日,秦姨的忌日。海阳海蓝和我带了秦路去扫墓。秦路很平静,乖乖的完成整套流程。联想到秦姨火化当日,他嚎哭着扑向阻隔了生死的玻璃墙,磕得自己一头鲜血,海蓝两兄弟联手都挡他不住。
  今天他这么平静。也许他不理解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里的,是世上最爱他的人,他的世界里,唯一一个会和“妈妈”联系起来的人。
  联想昨天晚上我郑重的拿出资料,告诉他,他生父,真正的“爸爸”已经去世将近两个月。他不懂,他问什么是“死”,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想找出最不易产生伤害的解释。
  解释了许多次。
  死,就是一个人,不再呼吸了,没法说话了,不吃饭了,一直躺着,要“永远”离开,到一个秦路现在不可以去的地方。
  死,就是一个人做完所有事情,非常安静的睡了。
  这个解释非常不正确,他也不理解,最后我只好加了一个定义:就是像妈妈那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看秦路了。
  他听了,看着我,久久看着我,脸色很严肃,但眼眸里的痛苦把我的影子也扭曲了。最后他抱住我,抱了十几分钟不肯放手。
  这个成熟男子抱着我的肩膀无声哭泣。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铁石心肠。我们都年轻,根本不必那么早考虑“死”的事情。
  他不是不懂,他不是不会痛,他只是不晓得怎样沟通,不知道怎样表达。不知道又怎样,真的那么重要吗?只要我知道就行了不是吗?只要我知道。
  只是,如果我不在了呢?
  六月,台风。在上海住了这么些年,每次都笑这里的台风太小气、比不上广东半点。
  轻敌的后果就是带秦路逛街,被暴雨淋了个透彻。他跟我一起淋雨,身体好,洗个热水澡就好了,我却感冒了。
  我不是畏疾忌医,但是昨天福利院接了一个被转过来的个案,后天要见面了,我不想再把他像踢皮球一样踢走,更不想打没准备的仗,就自己吃了点儿药再房间里看档案。
  没想到第二天想起床,浑身发软。扁桃体又肿了。
  今天是周日啊,还好因为台风,提前跟牧师联系过,秦路不去做礼拜了。秦路也答应了。
  白天还好,吃了点儿早点;中午没力气做大餐,热了一个汉堡给他。我自己喝了不少开水。秦路越来越“人性”了,看我走路不稳的样子,晓得扶我上楼,听我吩咐给我倒白开水。还能自己一个人呆着看一个下午的书。
  不过到了晚上我实在撑不住了。我让他自己做饭吃。看看窗外暴雨还没停,我考虑一下,还是分别给千语和段先行发了短信,让他们明天一大早来接我。又发短信给海阳晴天,请他们晚上七点打电话给秦路,哄他自己看书。
  发完短信我都眼花了,倒在床上。口有点干,可是已经叫不出声了。还好床头柜上还放着秦路刚才给我倒的水,柜子里还有退烧药。
  休息一下,等力气回来一些了再吃药吧。
  朦朦胧胧的听到有人在嚎哭。我努力睁开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前一黑几乎又要昏过去。这时“喀喇”一阵乱响,不知道什么打破了,我心里明白,但是就是睁不开眼。过了一阵,秦路的尖叫一阵一阵,听得我冷汗直流。
  挣扎着起来。这时候真痛恨这房子之大,我一步一步挪下楼,听得秦路一声声尖叫,越接近客厅,什么东西碰撞的闷响一下比一下重。我腿软了,不是没力气,而是心底的恐惧疯狂滋长。耳朵听着那声音,会痛,什么都没法思考了,我知道他在伤害自己,如果我还不到他身边去,他会把自己杀死。
  大概身体脱水了,我眼干涩,眼泪却一滴都流不出来。
  快到一楼,我看见他了!他双手抱住头,紧紧捂着耳朵,尖叫着,夹带着嚎哭,正使劲往柱子上撞。每撞一下,柱子上又叠上一块血斑。每一下闷响,都配合着更尖锐的哭喊。
  一连滚下几级楼梯。他没有听见身后的闷响,还是那么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的撞伤自己。
  一下又一下。
  手腕剧痛。我反而清醒了。足以盖过一切知觉的痛提醒着我,他的身体承受着同样的痛苦,但是他感觉不到,他会一直伤害自己,让自己的痛死过去……如果我还不阻止他……
  再度醒来,天花板雪白。恢复的意识首先用身躯的疼痛通知我,我还活着。
  注入体内的生理盐水马上转化成眼泪不断往外涌。
  我还没法说话,但是千语知道我要问什么。她说秦路在另外一间病房。他受了伤,但是绝对没有危及生命,医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不然谁也制服不了他。
  然后她哭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凶:她收到短信大感不妙,带上备份钥匙赶到我家,海阳已经在门外跟保安一起撬门。他们进到屋子都吓死了,满地是血,几乎所有能破坏的东西都被打破了,一片死寂。他们不停呼叫我和秦路,没有回应。直到最后他们在我的衣橱里找到秦路,抱着昏死过去的我。
  我当时趴在他胸前,把他抱得非常紧。
  不知道是我在失去意识之前把他扑到了、抱住了,还是他抱住了昏迷过去的我不放。
  都不重要了。我还没法说话,心里已经叫了一千零一次“小路”。
  我知道了,生死不重要。我的生死也不重要。如果我死了,他也不会孤独的一个人活着受苦。
  秦姨火化那天,最后是我当胸挨了他一肘,终于把他抱住。
  我在病床上睡了两天才能动弹,但嗓子还没恢复,医生只许我到病房外看看他。每天他都被注射适量的镇定剂,不然他一醒过来就哭闹。
  他受伤的手臂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我知道,那是他一能动弹就把自己抓伤。
  他的心肯定在痛,但他不知道怎样排遣这种痛,所以他用身体的痛去阻挡。
  除了我的声音,他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他们都这么说。我着急,但是嗓子恢复得不快。才几天,他已经瘦了一圈了。
  我不想哭的,可是一恍惚,眼泪就流下来了。千语说如果我哭伤了眼睛,或者哭肿了眼睛,秦路看到会情绪不稳定。我一定要赶快恢复过来,赶快恢复过来。
  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应该是我。
  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给他这份独一无二的爱。除了他,也没有人值得我给他这份独一无二的爱。
  
  十四、迷宫
  出院,是两个星期之后的事。
  一切“恢复正常”,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现在回想,好像作了一场恶梦。这场恶梦在他心里留下多少伤痕、这些伤痕有多重,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变得更沉默了,跟他说半天话,也不一定能哄他说出几个词。活动范围也缩小了,他原本还愿意跟别人单独出门,现在除了海阳哥哥,别的人他多半不理会。连千语的甜点也不能引诱他做些改变。
  生活好像突然掉进一个空洞洞的大坑,一个路线首尾相接的迷宫。在里边走啊走啊,发现回到原地,又继续往前走,即便知道还将回到原地,也只能走下去。
  因为同伴是他。如果不走了,就结束了,没有了。什么都留不下。
  看得见的伤痕,一半用他软软的头发遮住,一半还裸露在耳背刺痛我的眼睛。手臂上的伤痕叠了几层,都慢慢养好了,夏天穿短袖衣服也不会吓人。可是凑近了仔细看,还是看得清楚皮肤的纹理被割裂,一段又一段。
  出事前的温柔甜蜜,好像诱饵,引发我的无限奢望。
  温柔的笑,亮晶晶的眼睛,温暖的怀抱,最纯洁的吻,还有偶尔的任性和配合,像美丽的肥皂泡,全部破灭了。因为我走错了一步,伤害了他一次。
  他躲在那个角落,可能一片白光,可能一片黑暗,也可能光影错乱。我进不去,他不肯出来。
  唯有等待。
  我静静的陪他听一个下午音乐,他没有表情的摆弄他的拼图,一个小时也不一定抬头看我一眼。即便抬头对视一下,那目光,也失了那种能够让我满足的亲切。
  如果把功过是非放在天平上衡量,被同情的应该是我对不对?被忽视的是我,被封锁在知觉之外的是我。
  偏偏我知道,那是在表达他痛苦的信号。或者说,他为了忘记痛苦的自我保护。
  这就是我的爱情,和坚信存在的爱。
  所谓爱,到底是什么?是付出还是收获?所谓“不能爱”的痛苦,是不能够接收爱痛苦、还是不能够表达爱痛苦?
  眼下我只能单方面付出着。如果我的单方面可以持续一辈子,那就一辈子。我爱了就够了,我哭了笑了痛了疼了忧虑了欢喜了,我什么都不缺。如果他就这么安睡下去,是不是更好呢?醒了,大概会回忆起喧闹的恶梦。
  不幸的是我,还是他?
  听不见对方的声音的,是我,还是他?
  也许他在某个角落不停叫我,是我没办法听见。
  周日。上午去做了礼拜。现在唯一让他安心的地方大概是那间小小的教堂了。他自幼熟悉的东西,人和事,只有教堂变动不大。尤其是圣歌响起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站在人群里,听着不同的嗓音柔和成的声音,我仿佛能在他脸上看到满足。
  午饭吃毕,我没办法插手,还是他收拾餐桌。
  下午千语来作客。
  住院期间她拿了屋子的备份钥匙,把一切能够修复、替换的东西都整理好了,原先的毯子买不到同款的,换了一个花色。带秦路回家时他还懵懵懂懂的,也没有觉察。或者觉察了没有反应。
  有这样的损友,我也知足了。本来她跟先行的婚礼安排在六月中旬,现在为了我,取消了婚礼,只简单登记注册代替。
  “秦路呢?”她不安的看看空荡荡的客厅,问我。
  “在房间看书呢。”
  “哦。”
  沉默不是金,是刀。所以我先找话题。“不去补渡蜜月?我现在没事了,再说还有海阳他们呢。”
  说来,在我住院期间,晴天生了个大胖儿子。母子健康。
  “你买了保险?”她否决掉我的话题。
  “是啊……” 哈哈,段先行答应过我不说出去,却还是告诉她了。真是一物治一物。
  “你……哎……”
  “钱都是他爸爸给的,我留着又没什么用。”
  “一买三份人寿保险……受益人都不是秦路……你到底在想什么?”
  笑笑。“不要告诉晴天他们。”
  受益人是海蓝两兄弟。
  “我呢?”
  “你不缺钱。而且……本来跟你没关系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把财产什么的全部安排处理了,好像在诅咒自己就会死似的……”
  说着,她自己顿住了。好像说到一个最忌讳的词,不由自主往楼上看。秦路当然不会这么巧出现、出现了也未必听见、听见了也未必有反应。
  我笑她。我还年轻,生死还很远。她有些恼了,甩头不理我。一会儿好像眼泪滴下来了,把脸搁在膝盖上磨蹭。我抽了纸巾给她。干脆跟她并肩坐着,靠着她,听她抽泣。
  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永远无法亲身体会到我的痛苦,却为我的痛苦悲伤。她的悲伤,只是对我的关爱。
  好像锁链,一环扣一环。乙因为甲的痛苦而痛苦,丙因为乙为甲痛苦也痛苦。感情就这么泛滥着,本来不相连的环毫无关系、也成了一体。其中一环断了,或者不知道怎样往下传递,就成了孤岛。爱和痛都沉淀了。
  昨天、今天、明天。循环还是交替?
  
  十五、眼泪
  七月,热。八月,热。九月,热。十月,热。
  十一月,终于降温一点。上海的秋天是最美的。当然是相对论,秋天是上海四季中最让人心平气和的。不过日照渐短,树叶落了不少。
  这个季节,自杀的人通常比前两季要多。
  尤其是处于绝望和期望之间的人。
  我静静听着。听别人哭也是一门艺术。每个人哭的方式不同、情形不同、原因不同。从这起伏或者贫乏的哭声里,好像能窥见人生的轮廓。
  “……不好意思……我实在……”李太太终于止住一点,呜咽着想说话。我微笑,把叠好纸巾递给她。她接过,默默擦眼泪。
  所谓意外,就是非主观能控制的发生。如果没有意外,我本该四个月前就跟她联系。我未必能够帮助她多少,但至少可以引导她如何哭。
  女强人的定义,只不过是别人面前用的。何况她也只是一个母亲。
  她的女儿也是“孤独症”患儿,七岁了,还不太会说话,行为非常野蛮。唯一能安静下来的方法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比较特殊的能力是对方块字过目不忘,能够书写完整的句子,平时与人交流就靠这个――在她情绪稳定的时候。
  她听说了我的情况,恳求我收治她的女儿。我顾虑,我不是一个成功的心理医生――本来我就不是,我的博士论文没有通过、目前申请延缓一年。即便拿到学位,我离正规心理医生还很远。
  或者可以求助于墨医生。
  但是从朋友的角度我又不情愿他卷进来。他有他的问题要面对。心理医生也是人不是么?
  一旦收治李太太的女儿,那几乎是一辈子的事情。
  我看过一个病例,常常用来鼓舞人心的病例。一个美国的男孩,七岁才找到肯收治他的医生,十三岁终于说出第一个“不”字,之后,成功念完大学、结婚生子。后半辈子过得几乎跟常人无异。
  我不敢那这个病例误导李太太。那是特例。而且现在我读到那个宗卷,我看到那一句总会难过得屏住呼吸:“……医生从房间里出来,紧紧抱着我,哭了,他说‘他终于说出了一个no,说一个no要用到九条神经,天啊,他说了一个no……’”
  如果我是六年前的我,肯定会热血承担下来。如果是四个月前的我,也会积极替她奔走。可是现在我只答应当李太太的咨询师,尽量指导她,尽量开导她。
  我的心也很小,力气也不大,视野也有限。总有一些事情我无能为力。
  送李太太离开,情绪有点低落。我今天不想打扰墨医生――墨医生现在是我的私人心理医生了。所谓私人,并没有诊金一说,只是经常聊聊。看看还有时间,便在大街上随便走走。一间刚开张的发型屋在发传单。
  回到家,洗澡。出来时他已经在厨房里。我让蓬松的头发披着,蹲在音响前听碟。刚才在地摊买了一张盗版CD,黄耀明的合集。他没出过这张碟,不过盗版商还算有眼光,把他最经典动人的曲目都收进去了。
  他的《暗涌》有王菲没有的独特韵味。
  我把音量调了一下。正好让黄耀明性感而透明的声音包围着我,又不至于刺痛秦路的耳膜。
  害怕悲剧重演,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秦路走路几乎没有声音的,向来如此。所以我发现他站在身旁的时候已经听完整首歌。我赶紧把音响关掉站起来。
  他看着我,似乎。因为太久没有跟他对视、视线总是一碰而过,他的目光和情绪于我,有点陌生。
  我平静的看着他。正确的说,我听完那性感的声音,有点麻木。对视总是很累的,所以我考虑要不要温和的笑笑,不知道会不会把他吓跑。
  然而在我考虑好之前――那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头发……”
  声音很低沉,甚至有点哑。“头发”这个词我教过他,为了带他去不熟悉的发型屋剪头发。他还记得。当然,通常他学会的就不会忘记。
  还是瞬间。人的心思再多,也都是瞬间。我已经笑了。
  “嗯……小林的头发剪过了。”
  头发很厚,很黑,很长。现在剪短剪碎了,还剪出一点刘海,看起来年轻了五岁――这是发型师说的,虽然我没被他游说成功染烫头发,他还是嘴很甜。
  他眼瞳晃了一下。不,是里头的光影晃了一下。不知道是我动了,还是他动了。对视总是很累人,因为生活不是电影,可以用镜头定格。
  “头发。”
  这一次他没有那么犹豫了。吐字很清晰。
  “小林、的、头发、剪了。”我一字一顿,尽量吐字清晰,嘴型尽量到位。
  “小林、的、头发、剪了。”我重复一遍。
  “小林、的、头发、剪了。”我又重复一遍。
  他没有张口跟着说的意思,没有,完全看不到有这个意思。我闭上嘴,抿紧了。
  他的手轻轻挨着我的发尾。头发有没有知觉?大概太长了,即便有,那微弱的生物电流也通不到我的大脑中枢。
  不知多久。可能用秒计算,可能用分钟计算。他终于要把手抽走了。在考虑清楚之前,我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我多么希望他的手这么停留着。
  行动在思维之前。如果思维占先,我肯定不会抓住他的手。
  他的目光有点不对,不知道算是难过还是恼怒。我看着他的瞳孔,有点扩散。
  我抓得很使劲我知道,指节都痛了。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开始反抗。感觉到他要把手抽离那一瞬间,我失去全部勇气。
  蹲下,眼泪马上滴下来。地毯渐渐湿了一块,斑驳。
  什么我都有预感。只是睁不开两眼看这命运降临。
  人总要自欺欺人。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蹲着哭了不知多久。每个人都会自动屏蔽掉不需要、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我听着自己的哭声――这种无声的哭,声音自己还是听得见,因为没有出口,所以重叠的声音在心里反复回荡,越来越沉重。
  很久没有哭过了。不能说话那一个星期我已经把能够流的眼泪都流光了。而侥幸心理也在随后一个星期、他醒来,不再跟别人对视那个星期,消磨得一干二净。
  我只剩下勇气和耐力。还能支持多久?
  突然一只瘦长的手掌贴着我冰凉的脸,抚摸了一下,又缩回去。我惊恐的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蹲下来了,看看那只手,再看我。
  也许是疑问。
  “……眼泪。”鼻子堵塞了,发音不清楚,不过我还是开口了。
  他置若罔闻,只不过“看着”我。
  “眼泪。”
  眼泪流到嘴巴里,已经不太咸了。
  第三次,我张着嘴,实在挤不出声音。我知道如果把镜子摆着面前,里头肯定有一张写着惊恐和不甘的脸。
  他还是起身走了。原来饭已经做好摆好。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等着我。
  很多东西在下沉,不单身体。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地毯上坐得腿麻了。他还在桌子旁边坐着,等我。不过是习惯,也许是习惯。
  我拉开椅子坐下。他拿起筷子吃饭。饭已经冷了,他照样会吃下去。我肚子也饿了,所以我也想把饭吃下去。可是冰凉的米粒含在嘴里,无法下咽。
  眼泪滴在饭上。我没有抬头,不知道他会不会抬头看我。他不会抬头看我,所以不知道眼泪落在饭上没有颜色。
  时间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了满满一浴缸水。我决定翘掉今晚的教学时间。我知道我在任性,在失职,不过我希望在热水里恢复力气。反正他现在已经不会因为我的不出现而暴躁不安。这几个月,每天晚上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简直是煎熬。我只不过坐在一边陪他看书。中途离开几次、多久,他都没有反应。
  鸵鸟躲够了,下楼。
  黄耀明的声音。因为有些距离,音量又比较小,他的声音有点缥缈。好像蒙上了一层纱。
  我站在楼梯旁边,依靠扶手站着。
  终于《暗涌》在空气里滚动。
  一曲终了,他把音响关上了。他本来就不听有人的语音的音乐。
  他没有换上别的CD,也没有动。就那么蹲着,一动不动。我放心不下,走上前去。
  他抬起头,脸侧对着我,视线跟我相对。
  他一脸是泪。
  
  十六、离开
  如果那是错觉,多么残忍。我的理性告诉自己,那天看到的眼泪不是错觉,可是这对自己更加残忍。
  昨天,今天,明天。日子还是在轮换或者交替。
  为什么不是错觉?
  十二月,冷。上海的冬天不太会下雪,但会下雨,阴冷。如果不保持笑容,人很容易沮丧,所以应该尽量想一些高兴的事情。
  “小林胖了一点。”舟大哥看到我就说。我笑了:“天气冷了,容易长胖。人的生物性嘛。”
  “是吗?”舟大哥认真的说,“那家伙怎么就不会长肉啊。”
  我大笑。因为他身后有人寒着脸瞪他后脑勺。如果眼光有温度,他的头发肯定冻得坏死。
  “什么叫做‘那家伙’,嗯?”
  我继续笑,不过收敛了一点,忍住。
  “小音不要笑了好不好?”墨医生终于求饶,“我今天叫你来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Ok,ok。这么取笑前辈实在不应该。
  三人坐定。墨医生拿出一个厚厚的公文袋。今天他特意请海阳把秦路带回家照料,就是为了让我抽身出来。不知道什么事这样郑重、秘密――不能让秦路跟在身边。
  这几个月,秦路的情况他比我掌握得还要好。公司里虽然人多事杂,但是相对来说,处理与同事的关系、感情比处理我的事情简单多了,他重新上班不到一个月,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据说最近还偶尔会跟同事联机打魔兽――他能够以计算机般精密和无隙的“性能”控制生产,对部队调动、战术应用等“人性”的操作其实也是一种“程序选择”,虽然玩得不是非常好,但应付一般对手还行。如果人机对战,他甚至还能占优。
  他对海阳之外的人也恢复了原先的信任。比较特别的,原先跟他沟通最迅速的千语,他反而不理睬了。
  现在这些分析都交由墨医生来做,我只不过从他那里听取进展。我这边,除了那天的眼泪,可以说毫无进展。而那眼泪,比钻石更宝贵,因为我没法用金钱购得。
  可是看墨医生这个态度,应该不是交流秦路的情况。
  “你在苏教授那边的论文中止了是吧?”
  我点点头。原先的选题我已经走到死胡同,我跟教授商量了,从大纲开始,重新选择一个课题,一切重新开始。秦路的资料档案交给了墨医生,也会研究得出它应有的价值。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嗯,在考虑。”
  “有没有想过去进修一下?”
  我有点笑不出来。“你的意思是?”
  “小音,我这边有一个机会,”他看着我,非常严肃,但是我能感受到他的关怀,“我认识英国的一个教授――他现在进行的也是孤独症的课题,我把你的硕士论文翻译了一下,连着你这几年做的工作的大概情况,一起寄给他。他看过了,希望能够跟你联系――如果合适,他名下还有空缺,能够把你的博士学位转过去。推荐信我已经写好了。”
  他一口气说完,看着我。舟大哥有点不安的挪了挪椅子。
  接过他递过来的材料。厚厚的材料,我接受的话,就能继续往理想走近一步,摆脱目前的胶滞状态。
  笑笑,回视他:“我认真考虑一下。什么时候答复?”
  “不急,你多考虑一阵子。”
  今天没有开车出来,墨医生把我在路口放下。
  天气难得的好。晴天,有云,很干净的白云。很薄,透过云朵还能看到湛蓝的天。冬天有这样的天气,有点反常。
  可是现在的天气,四月份可以热到三十三度,什么还算得上正常呢?
  我慢慢走着,听风声。冬天的风有些凛冽,刮得耳朵生痛。
  手机震动。短消息,舟大哥的。
  “不要考虑那么多,不想走就留下呗。那家伙跟你一样,死脑筋。”
  哈哈,舟大哥这懒人平时不发短消息的。肯定是怕讲电话被墨医生听到了吃了他。
  海阳留了他吃晚饭。我正考虑弄点什么打发肠胃,电话响了。
  “喂?林小姐么?”
  赵先生。许久没联系过了。平时联系也通过香港那间机构。
  我看看座机屏幕,不是原先那个漫游号码。
  “我是。”
  “现在有空吗――如果不方便出来,我可以到府上拜访。”听起来挺有诚意的。我想了一下,还是不出去比较好。
  “秦路现在不在家――他到他哥哥家了――不过他七点半回到家。”
  “好,我过去方便吗?”
  “当然,你知道怎么来吗?”这只是一句客套话,他当然不会倒换公车来。
  他到得很快,我做好汤面他就到了。有点意外,我尴尬的领他进门。鸡蛋汤面的味道飘在空中不浓不淡。
  我笑笑,指着餐桌自嘲:“还以为你会晚一点,想打个快攻呢。”
  他也笑,走到餐桌旁,不算夸张的赞叹一句:“很香啊――是我来得太早了,你先吃完吧。”
  我客套一下:“您吃过了吗?要不要吃一点?我煮了两人份。”
  他笑:“不怕他回来生气?第一次见面就因为动了他的面条惹他不高兴,我这个哥哥会不会太失败了?”
  我仰头大笑状,摇摇头:“习惯了,一时多煮了,刚好。”不是客套话了,确实如此。
  今天见面感觉跟记忆中差了不少,他好像亲和多了。也许是记忆久远,也许是人心变化。
  他真的没有客气,跟我分光了一锅面条。
  吃毕,我先洗过碗快擦干放好。再回到客厅陪因为碗快被冷落的客人。
  坐下之后我突然觉得没话可说,秦路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到家。
  虽然他的容貌身形我都能在另外一个那儿找到映射,但是我跟他,算起来也只是见过一次,通过几次电话。
  “小路他最近情况好多了吧。”他先开口。从语气,我知道他还是比较关心秦路的。传到香港那边的资料他应该看过一点。
  “是啊。跟别人相处都不错,不像以前那么不理人了。”
  他默默看了我一眼,我心怦然一动。
  “你呢?最近过得怎样?”
  我笑笑。直觉什么要面对,未必来临得那么直接,所以不必揭破我的感觉。
  “还不错。我工作不多,挺清闲的。”
  “听说心理医生都不会天天工作,总要有更多时间调整自己的状态。”
  “是啊――哦,看我!都忘记给你倒杯茶了――家里没有什么准备,我只喝普通的绿茶……”
  “不客气,随便就好了。”
  我笑笑。平时只有我喝茶,所以也没有什么茶具,只有我用的一个茶盅。秦路把东西洗得都很干净,应该不算失礼。我泡了茶,再拿了一个玻璃杯和一瓶矿泉水。
  “真抱歉……这是我用的――还是委屈你喝水?”我摇摇矿泉水瓶子。
  他笑笑,接过茶:“没关系――林小姐不用这么客气,我会不好意思的。”
  “是我失礼了,赵先生……”
  “叫我宗杰好吧?我可不想以后小路都跟着叫我‘赵先生’,感觉好像在跟对手谈判。”
  “哈哈――那样我还是叫你‘宗杰哥哥’算了。”
  他笑了,笑出声来。
  久违的声音。
  我自己开了矿泉水喝了一口。突然觉得,这样与人相处也不错。
  聊天是打发时间的好工具。我们只不过从秦路只肯穿白衬衫配黑西裤聊到赵先生喜欢更喜欢黑色衬衫,门铃响了一下。没等我应门,有人掏钥匙开门进来了。
  我走到门边冲海阳笑了笑,对秦路说:“你回来啦。今天玩的高兴吗?”
  秦路看了看我,换鞋。海阳眼神复杂的看了我一眼,点头说:“我不进去了,晴天一个人带着孩子……”
  我已经从鞋柜拿了客用拖鞋:“海阳你进来一下吧,小路的宗杰哥哥来了。”
  赵先生已经站起来了,对往他看的海阳点点头。
  秦路换了鞋径直往里走,海阳连忙叫住他。我到厨房多拿了海阳和秦路的细瓷杯,倒进矿泉水。
  他们三个在沙发上坐定,海阳已经跟赵先生互相介绍过了。海阳正努力向秦路解释赵先生的身份。我端水过去了秦路还不肯叫人。赵先生明了,对海阳说:“不着急,以后慢慢就接受了。”
  随后海阳跟赵先生聊了一阵,秦路默默喝水,还算配合,没有自顾自离座。聊多一会儿,秦路坐不住了,我看着,他扣住海阳的手背,手指划来划去。
  我不想在客人面前失神,所以逼着自己把视线投到其他地方,集中注意力听他们说话。赵先生很知趣,多聊了五六分钟就告辞了。我示意海阳多留一会儿,送赵先生出门。
  “今天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很高兴。”
  我笑笑:“你今天来看他我也很高兴,非常谢谢你。”
  “方便的话,以后我会多来跟他熟悉熟悉。”赵先生主动补充道,“我这几个月都要留在上海――这边的分公司需要看紧一点。”
  “哦,原来这样。赵先生能跟小路亲近一些实在太好了。”
  “林小姐,还是叫我‘宗杰’吧。下次再联系。”
  回到客厅,秦路还坐在哪儿。海阳也默默喝水。我本来想告诉他白天的事,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向他使个眼色。
  他跟秦路道别。送他出门,我考虑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如果要下决定,还是跟海蓝大哥商量比较合适。
  等秦路洗过澡上床睡了。我进浴室收他的衣服放到洗衣机去洗。
  经过他的床边,看了看他熟睡的脸,突然全是力气都被抽光一样。
  只不过动了一个念头:什么时候他能像赵先生那样对我爽朗的笑?
  第二天,收拾垃圾发现我的茶盅和昨天用过的玻璃杯都在垃圾桶里。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分析这个举动。
  我考虑清楚了。如果我要逃出这个迷宫,只能完全摆脱这个身份、这个职业、这探究人心的一切。
  多进修一个博士学位并不能把我救出去。
  
  十七、MISS
  思念或者遗失。自恋者的独白。
  一月,寒冷。
  系主任接收了我的辞呈。这半年多我请假多上班少,也没什么值得挽留的了。不过苏教授哪里还有点阻滞。
  被关爱的感觉很好,但一意孤行的感觉也很好。
  今天开始空闲时间更多了。大白天呢,我在街上乱晃。周一,过了上班时间,这一带的商厦大多刚开门,非常冷清。我走到人行天桥中间,看脚下北来南去的车。
  家门口也有一座天桥,规模小些,有无牌商贩,菠萝腐烂的酸臭,乞丐成群,偶尔有城管扫荡,偶尔有扒手狂奔。从小就喜欢站在上头看车,来来往往,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那种感觉很好,在人群里,一个人什么都不必想。更早些,还是孩子的时候,经常跑到公园的凉亭里,一躺一个下午,也不睡觉,也不看人,只听风声、蝉鸣,还有路人的脚步渐近渐远。
  其他时候我非常皮,跟男孩打架打成大姐,跟老师顶撞顶得他先退让,跟姐姐吵架先哭的那个肯定不是我。
  我喜欢那种生活。每每做梦还梦到姐姐带着我在台风过境的暴雨里玩水。
  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那种日子?为什么不能?
  突然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这十年,我在做什么?19岁来到上海,进了F大的教育心理学系;毕业前考研,主攻儿童教育心理学,研二开始接触孤独症。中间当了两年苏教授的助教,又成了他的博士生。学位暂时拿不到了,想要的话,还是在口袋里,掏一掏,掏出来。
  可是掏出来干嘛?
  除了这个,我还做了什么?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画画不会打扮。以前喜欢看史书,好久没看了。以前喜欢打架,现在生疏了。以前喜欢喝酒,戒了。以前喜欢夜游,这几年几乎没看过上海的夜景。以前还喜欢帆船模型,买不起精品,贴了一墙图片。
  转眼二十八了,快二十九。很快就是三十。
  现在只沉溺在一个名字里,快淹死了。
  自救是本能。
  我打电话约了墨医生。
  回到家还早,我灵机一动,打个电话给杨柳。她在家,我买了小孩爱吃的零食杀上门去。她又胖了,儿子也一样胖胖壮壮。非常可爱,见到我满口“干妈妈”,一点都不认生,又不胡闹。我跟杨柳喝茶聊天,他乖乖坐在旁边玩飞机汽车。偶尔转向我们讨关注,问一下他的飞机部队要去哪儿执行什么任务,他笑得只剩下眉毛了。
  杨柳姐说,大学四年念了还算没白念,教儿子教的还算顺手。我笑,搞不好孟先生看中就是这一点。有个说法,女人念书了就是为了凑足资本嫁个好老公啊。
  她乱笑,真的为了文凭他娶博士的机会多的是。
  我笑她不懂,博士常常嫁不出去。她说你不是已经嫁了吗?那么帅气的丈夫呢,又年轻。
  我笑,是啊是啊。
  末了,我该告辞了。她抱着胖儿子送我。
  “……小音,不要把自己困在死角里头,想做什么就做啊。”
  哎呀,到底是杨柳,胖了眼睛细了,心不曾变。
  我告诉她近期大概会离开上海。安排妥当了再通知她们聚会一次。
  回到家,还是早。我翻出箱底的图册,都是帆船。一页一页看过去。其实心理医生不是我的第一理想,以前最想当海员了。可惜高考填志愿,大连海事学院不招女生,招女生的专业身高却不够。
  看得累了,干脆把封尘的皮箱什么的翻出来。
  下午六点半。墨医生中午给了我电话说傍晚晚归,我就把忘记的午饭和晚饭一起解决了。墨医生送秦路回来,没进门就走了。舟大哥感冒了,平时那么刚硬的汉子,竟然躺在床上酸软无力,“真是丢脸极了”――他自己说的,短信里。
  洗碗看到案头放了一套茶具,嫩黄的,很合适泡绿茶。
  我打电话谢谢墨医生,他笑我。“小路要买的,挑了很久呢。”
  我笑不出来。如果连他都来安慰我,我实在太失败了。
  打电话给千语,她的情绪有点低落,从声音听来。嫁了所爱的人,不一定幸福。我相信先行,不过我忧虑豪门。
  “……林音姐……你真的……”
  恍惚记得,九个月前,她也这么支吾过。
  “嗯,好久没回去了,回家过个新年,哄哄老妈开心。”
  “你的家在这边啊。”
  “哈哈,千语,从头到尾只有你这么看。我的任务完成了,他现在只缺一个勤快细心的保姆。”
  “什么啊……先行也这么说的啊……”
  “行。但是那个已经过去了啊――说起来还真可惜,以前你跟他沟通得那么好,现在怎么就不灵了。”
  “那又不是我的本事,我只不过知道诀窍罢了……”
  “什么诀窍这么厉害?闹不好墨医生用的上……”
  “……林音姐,你真以为他以前就爱听我说话?我只不过每次说什么,在前前后后加上‘小林说’、‘小林喜欢’、‘小林要’、‘小林跟小路’……”她突然不吭声。
  我也不吭声。默默把电话放下。
  我看看整理到一半的衣橱,好乱。可是里头没有我丢掉的东西。找不回来了,已经。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拥有你,你拥有我。
  我一边叠衣服,一边流眼泪。流眼泪不一定是哭,生理上如是定义。
  通道另一端的门开了,他定格在那里,看着我。“看着”而已。我迎上他的目光,太远了,看不清。
  被这么看着很残忍,我想对自己好一点,轻轻把房门掩上。
  如果他会推门进来,如果他会抱住我,如果他会叫一声“小林”。
  几秒后我拉开门冲出去,抱住他。
  “小路!小路!秦路!你听见了没有!”
  我闭着眼大叫。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小路不要我了?小路你不要我了――小路不要我了,小林要走了,你是不是――”
  如骨鲠在喉。
  我霸占了他的胸膛,哭。他的心跳我听得见,没有紊乱。我的心跳他听不见,我也听不见。
  如果他推开我,如果他发脾气,如果他尖叫,我马上离开,再也不回来。
  “小路你爱不爱我?我爱你啊,你爱不爱我?”
  我等你回答。只要一点声音就好,只有一个字就好。
  “……痛……”
  我听见他胸膛起伏的声音。
  
  
  十八、出口
  痛,痛苦。
  我松开手。
  机票定在年二八晚上八点。回深圳的班机很多,这一班最便宜、最晚。可以让我有充足时间把屋子打扫一下。
  机场哭别那种俗烂情节在这里不会出现,放心。我已经请了海阳跟秦路一起过春节。年二八海阳开始放假,正好。
  我的画册找不到了。那天看完好像放回去了,也有可能塞到哪个角落,失魂落魄的,做了什么都没印象。算了,那么重,带着也麻烦。
  我把资料退回给墨医生。跟舟大哥――嗯,前不久才知道,他才刚过二十五岁生日,白叫这么久大哥了――一起搬空了一楼的书房,准备给过了年住进来的特别护理师住的。名义上是“保姆”,可人家也是医专毕业的大学生。小陈年纪不过比秦路小一点,应该很合适。尤其在关于“Sex”的教育上。我把手头上关于孤独症儿童两性教育的资料都留下来了。
  “虽然他们可能不会分辨此种需求和其他欲望的差别,但是它确实存在和被感受。”
  其中一本书扉页这么写。不文不白的,翻译得有点滑稽。
  我的书堆满房间。进出不方便,干脆搬了一些到衣橱里,反正衣橱已经空了。
  年二五。赵先生上门。我跟他聊了一阵,又失了话题。他默默看着我,很安静。我享受着这不相同的安静。
  可惜他打破了这美好。他说:“林小姐之后有什么打算?”
  “过完春节我还会回来一趟。”还有不少东西要整理。一次变动太多不行。
  “之后呢?”
  “还没定下来,可能去旅游,也可能找份工作――离婚的事情我会在‘失踪’前办好。”
  哦,还有墨医生的诊金,把深圳的房产收入和保险分红汇到墨医生的账户,也差不多了。
  结束了。我不想哭的。任赵先生拉我入怀,我还是哭了。他的心跳和秦路的心跳有什么不同,不知道,一样的频率,一样的真实。只是,我能分辨。
  暂借一用,待会儿我就会把幻想掐灭。
  大门响了,有人进来。已经六点了,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没有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人的直觉、第六感是什么,还没法说清楚。是真是存在还是一厢情愿,谁知道。
  我哭够了。听见他上楼,我挣脱,退开几步。
  “很抱歉。”
  他的眼神很专注,感觉像拍卖会上准备高价举牌的叫拍者。
  “没关系――林小姐,回来之后,搬到我那边怎么样?我很喜欢你。”
  真直接,我笑了。
  “赵先生明天也要回香港了吧?”
  “所以我今天要把话说出来。”他笑了。
  “太太在等着呢。”
  我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很好看,还有会电人的眼神。可那不是我的。
  他还是笑,非常有礼貌的,温柔的,替我理了理额前乱发。
  “真遗憾。”
  价高者得,而你已经下过注了。我不会走别人的路,我不是秦姨。
  送走赵先生,秦路还没有下楼。换衣服换得太久了,我赶紧上楼。不在房间,不在浴室。
  轰一下我脑子炸了。理不清思路。储藏间,没有,客用洗手间,没有,客房,没有,阳台,没有。
  预感把心跳弄乱。
  在我的房间里。衣橱里的书被他搬了出来,大皮箱打开了,衣服散落在地上。我拉开衣橱的门。
  他在里头。
  抬头看见我,泪汪汪的,好像被遗弃的大狗。
  可是大狗不会说话,不会要求,他却会。
  “小林不走……小林不要死……”
  我跪下去,抱住他。
  “小林不走。”
  他很害怕,浑身发抖。他可能记得他曾经躲在这里过,他知道我要走,他不要我走。
  “小林不哭……”
  “小林不哭。”眼泪还是往下掉。
  他把头埋在我的发间,两手环过我的肩背,紧紧捂着我的耳朵。
  “痛,痛……”
  他,怕我会痛。
  你说,我怎么能够不掉眼泪?
  
  番外
  林音的“幸福生活”
  一、 怀孕
  计划中事,但是拿到报告的时候我还是心跳漏了一拍。站在妇科的走廊里,把四周的“战友”都屏蔽掉了,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生,还是不生?”
  打电话给墨医生。他先听我说完,才说:“我已经让舟不离去接你了,马上就到。不要胡思乱想,待会儿一起吃饭再慢慢说。”
  呃……我……不过……
  “嗨,发呆哪?”舟大哥——不,舟不离小弟,跟墨医生配合得简直无隙,那边刚挂断,他就立刻出现。他还是那么叼着一根烟,不过头发有点长了,刘海落下来几缕,又帅气了几分。
  “哪里……我又不是秦路,用不着特意来接吧……”我抗议。
  舟不离嘿嘿笑,把我手里的报告抽走,翻了两次才找到他要看的。
  “八个星期……不错,road那个小子干得好!”
  拜托……天气太热,我脸红都来不及。明明是我做的生育计划,没什么意外当然怀上啦。
  “秦太太……秦先生你好。”替我检查的护士走过来。“你们还没走正好——秦先生,这是方医生刚才给太太开的菜单,太太——”说到这,她朝我点头一笑,我有些发窘,看着舟不离,他却一味咧嘴笑,“秦太太身体很好,不过瘦了点,如果胃口好,还是应该多吃东西——如果反应大的话,请及时回来检查……”
  “还笑——”我除了装凶瞪他一眼,还能怎样?
  “呵呵,我要当爸爸了。”
  如果不是在开车,估计他真会手舞足蹈……又不是墨医生生小孩,他这么高兴——嗯,我一时爽快答应了墨医生,孩子认他们当干爸爸,墨医生还好,舟不离这样子——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
  “你这么高兴就不怕墨医生难过啊?”我还瞪他。
  “不怕!反正我也不会生孩子,持平——哦,不过还是不能太得意的,不然惹恼小路,他发脾气不让我抱孩子就不好了……”
  提起秦路,我才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个才是问题所在……
  从一月到现在,墨医生教育方法适当,他进步得相当显著,可是……好像比原先更固执了。孩子的事,不知道他能理解多少?
  
  二、增肥计划
  墨医生的手艺很好,秦路学得也挺快。
  “红烧茄子是小路烧的,多吃一点。”墨医生一直笑眯眯的,笑得我有点寒,赶紧埋头吃饭……和源源不断堆到我碗里的菜。
  墨医生肯定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可是他一点都不着急。到了他这里一坐下,我的嘴巴就没停过。都怪舟不离一进门就大声宣布医生的结论:要我增肥。
  然后以舟不离为主导、墨医生偶尔补充、秦路旁听学习的状态,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讨论今后我的食谱。
  秦路在饭桌上只会专心吃饭,以前。现在被这两个人教坏了,虽然不说话,可是耳朵竖得像兔子似的,就像要把那两个家伙的话一字不漏装到大脑里。察觉到我看着他,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脸竟然红了。
  拜托……
  “ROAD挑食的毛病要改掉,不然小林陪着你不吃东西,宝宝的营养会不够!”舟不离正说得霸道。墨悔瞪他一眼,凌厉眼神好像在说“不懂不要乱说!”,然后转向我:“小路会做的菜不多,以后就跟我学一点吧——林小姐喜欢吃什么要跟小路说,不要一味迁就他。”
  我赶紧点头。
  “早上要喝牛奶……”
  “睡觉前也要喝……”
  “鸡蛋……一天两只,白煮的?”
  “多吃点榴莲……不过上海哪里有榴莲卖……”
  “猕猴桃也要。”
  “蜂蜜好吸收。”
  “番茄。”
  “香蕉要不要?”
  “西瓜?”
  我赶紧插嘴:“按我家习俗,孕妇不能吃西瓜……”
  呃……没人理我……小路又笑了一下。他比冬天胖了一点,笑起来比原先温和一些,更加好看了。
  他也没闲着,笑完,低声插了一句:
  “冻饼。”
  ……
  最后,吃了午饭再喝下午茶……下午茶喝完,终于定下一张长长的单子,递到我面前请我“过目”,看到单是水果就一长列,我有点口吃:“一、一天……吃、吃完?”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我第一个举动是冲到洗手间……第一次妊娠反应……
  
  三、时刻表
  大好周日就这么过掉了……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马上让秦路去洗澡,我自己也收拾了衣物放热水。
  看着不断回旋的水注满浴缸,我的心情不得不随着这漩涡打转。
  那段灰暗的日子我都真不敢再去想。而往下的恢复期,如果没有大家的支持和帮助,我们也没有这么顺利……嗯,连之前不愿去想的“婚姻生活”,到实践,也没那么困难。怕他养成“习惯”的担忧,在黄医生指点下,也比较简单的解决了。
  白天有大家陪着,总是很开心。这半年多,很多困难都在大家帮助下克服了,秦路也进步不少,退步的好像只有我。情绪总是起起落落。不想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觉得梦幻。
  这幸福的生活,像梦一样。
  算了算了,不要想这么多,安心过日子就够了。
  泡在热水里实在太舒服了,我泡得几乎睡过去了。
  穿好衣服出来,秦路站在房间外。等我。
  “小路,什么事?”我瞄一眼床头的钟,已经十点三分了。这半年他作息时间调整了不少,可是还是喜欢十点准时上床睡觉。
  偶尔有重要的事,也会耐着性子晚一点。
  我招手让他进来,他站在门口十分为难的犹豫着,半天,挤出一个“不行。”
  ……啊……嗯……呃……脸红……是泡热水泡得太久啦……
  白天墨医生笑眯眯的跟秦路说了许久,宝宝出生之前不可以睡到我的床上……在我的床过夜,就是那个……其他时间,他还是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我陪他睡在他房里。
  什么规律不规律的,只要他有到我房间的意思、而我让他进来就行了。
  不过,他现在的样子。嗯,还是不要为难他,我赶紧出来,带上房门。
  明显他松了一口气,拿了记事本示意我看。
  他把时刻表更新了。我看着多出来的活动,眼睛有点潮。他看着我,眼皮一跳一跳的,等着我认可。我笑笑,不想他看到眼泪,赶紧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胡子刚刮过,脸干净得有些光滑。
  他到底是他,我没法要求他完全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像他认为只要洗澡就要刮胡子、一天总是刮两次胡子;就像他认为只要吃甜品就要拿两套同款餐具,不管我要不要吃;就像他认为两个人一起逛街就要牵着手,高兴了就要亲一下我,不管旁边有什么人……
  接收到我的“高兴”,他满意的回敬了一下。他还要下楼去改白板上的纪要,我要陪他,他不肯,摸摸我的头发,低声说:“湿……”
  我只好乖乖点头,对他说:“我先吹干头发,你改好了就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一边吹头发,一边想着新的时刻表的安排,不由自主的笑。好像傻子。
  过了一会儿,我刚打开书,他敲门。
  他端着一杯牛奶,接过来,温的,刚好。他盯着我看,只好一口喝光,让他把杯子拿下去。等了一会儿,他终于回到自己房间去了。过了一会儿门缝的光暗了。
  十点二十七分了。
  我对着这个数字发了一会儿呆,合上书,乖乖躺到被子里。
  孕妇要早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四、 周一
  一觉睡得太好,我起晚了一点点。洗漱好他已经做好早饭,丰盛过头了……牛奶、蜂蜜、鸡蛋、小番茄……我努力吃完,他心满意足出门。
  我换了工作,没法天天送他上班。上海公交的挤不是一般的恐怖,尤其是早上上班高峰期。他虽然能够学“会”开车,但是我们都没有胆量让他自己开车上班的;麻烦其他人来接他又不好。最后每月花800元约了一辆出租车,周一到周五早上送他到公司班车接送员工的车站。
  这么几个月下来,只有几次司机临时call我说赶不过来,我只好亲自送他。也算顺顺利利吧——其实他确实不是处处都要依赖我的,以前,是我太小心。
  他先出门了,我也赶紧收拾东西上班去。现在的工作也是两份,一份还是福利院薪水微薄的坐班,一个星期去两个下午。另外一份是私人的婚姻咨询中心。工作就是了解一下客人的家庭婚姻状况、适当给点意见。主要还是输导客人积压的压力和协助他们互相沟通。我主要负责孩子教育方面的顾问。工作挺轻松的,时间虽然长——除去那两个下去,五天的其余时间都要去咨询中心,不过压力比较小,也不容易受客人影响。
  下午我到家也比秦路晚一点,他已经习惯了到家先等我。偶尔我到家也早,就跟他一起到小区的超市买东西——别的时候多数是我自己去买好第二天的净菜。更偶尔,会出去吃饭。
  不过晚饭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家吃,不然他会坐在餐桌前等我,一直等到我出现。
  上午,咨询中心的工作。跟一位太太聊了两个小时应不应该送她女儿学钢琴——显然她希望女儿多才多艺,而她女儿不愿意,她先生也不愿意看到女儿难受。
  送走她,我摸摸还没胖起来的肚子。刚才那位太太说了,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不明白她为孩子着想的心情。我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想着秦路。秦路小时候什么样子的?看他现在的脸,小时候肯定长得很好看。可是,我更明白,小时候他的情形……
  发呆。入定。手机响。秦路来电……
  “哎,小路,是小林,吃午饭了吗?”秦路偶尔会打电话给我,不说话,就听我说话。“小林马上就跟同事去吃饭了,那个小梅记得吗?上次到过家里的,她今天也在。明天想吃什么吗?小林下班去买……”
  旁人听来,好像我自己在唱独角戏,而我知道,他在听,很认真的听。
  “小路,嗯?”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沉默一会儿,他重复了一遍。
  “橙子。”
  “哦,小林会吃掉的,谢谢。”说完,他先挂断了。我才想起包里那只澄黄的橙子,早上他放到我的包里的。
  “林音姐……恩爱完了?吃饭吧?”小梅敲敲门,提醒我该走了。我还没跟同事提过秦路的事,他们听过我俩的对话的,都取笑我们肯定是青梅竹马,感情好得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称呼对方只叫小名。我笑,不否认。旁人听来这“小林、小路”的,多少有点肉麻吧,可是,跟很多习惯一样,秦路只愿意我叫他“小路”——从小,秦姨就这么叫他;而只会叫我“小林”——第一次见面,我就客气的请秦姨这么叫我。
  没法改变,也不必改变。这样就很好不是?
  中午吃工作餐,我饭量不大,平时总要剩下一半,今天很努力吃了三分二。吃完有点想吐,忍住告诉自己那是心理作用。
  橙子……还是留到下午跟第一个客人聊完天吧。
  
  五、烟灰缸
  舟不离小弟(墨医生不会乱说话)不知道又跟秦路说了什么,晚饭吃完,一起洗过碗筷,秦路一声不吭的拉我上楼。在我房间门口停住,看住我。
  我在脸上挂上问号。他盯住我脸色愈发难看,沟通不灵的情况……我赶紧拿了本子和笔给他。
  很多说不出来的,他能写。字都认识,语法未必通,不过估计中国人都看得懂。写不成字的,大概画了特殊符号,也可以猜到一些。
  “玻璃”、“烟”
  他写了三个字给我看,然后继续严肃的看着我。我想了一阵,想得汗都要冒出来了,终于明白,赶紧把梳妆台抽屉里的烟灰缸拿出来。
  跟他住在一起我很少吸烟,偶尔心情烦躁了,趁他洗澡听音乐什么的,跑到阳台抽一根。见他之前肯定会漱口。
  他怎么知道我藏着烟灰缸?
  嗯……有几次忘记把烟灰缸拿进来,第二天烟灰缸归位了。当然不可能是它自己跑回来的。可是他一向不管我吸烟的——他的同事不少都在阳台吸烟……他应该看习惯了。
  没收。从他的表情看到这两个字。有计划要孩子开始我就没有碰过烟了,我明明很乖,可是……现在好像做错事似的,有点心虚。跟着他,他把储物间打开,进去。我跟进去,他太专心,可能没有发现我还跟着。
  储物间沿墙放了三面柜子,已经放了不少东西。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怎么分类我不知道,这个房间的东西,我是不动的。
  他走到角落,把最底层的柜子打开,把烟灰缸放在最里边。
  我眼睛又潮了——是不是孕妇都比较多愁善感?我只不过看到,那柜子里的东西。我还奇怪它们怎么都失踪了。我看完哭了的《舒德拉的名单》,我摔坏的、爸爸给我的结婚礼物……还有,那本很厚、很大的图册。
  《帆船世界》。虽然塞在一堆杂物里,但是他把它放得很好,没有折没有卷。
  他放好烟灰缸,要把柜子关上,我赶紧蹲下来。轻轻叫了一声“小路”。他没有被我吓到——看表情,知道我跟在身后的。他看着我,看着,亲了我一下,要扶我起来。
  我蹲着不动,拉住他。
  “小路,小林要那个……”我在撒娇没错。不趁现在哄他把图册还给我,什么时候才拿得回来?
  我贴着他的胳膊,打开柜子想把图册从那堆杂物里抽出来。他马上摁住我的手,用力拉回来。
  有点痛。他现在很少这么用力拽我了。墨医生拿舟不离当示范,成功告诉他多大的力气会弄痛别人——最有可能被他弄痛那个当然是我。
  他不肯,可是我想要回来。那本图册现在买不到了,我这十年搬来搬去,碰卷一点我都不舍得。
  “小路,小林想要《帆船世界》,给小林好不好?”
  他很为难。犹豫,摇头。
  我不气馁,再努力:“小林很喜欢《帆船世界》,还给小林好不好?”
  他还是不肯。脸上很委屈似的,轻轻把柜子关了。
  算了。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还给我。跟“痛”的回忆连在一起的东西,他都会这么藏起来,不要再看一眼。他知道我喜欢,没有扔掉,我应该满足啦。
  他看我,在看我,我跟他对视,笑笑:“不要了,算了,小林不要了。小路跟小林下楼听音乐好不好?”
  他还是看着我不动,我忍不住拉拉他。他伸手把我拉到他怀里,动作很轻,很温柔。我把额头贴上他的下巴,磨蹭几下——他很喜欢我这个动作,尤其是……嗯咳咳,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仰起脸看他——让他看到我的眼睛:“小林不要了,小路不要难过。不要‘痛’。”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我好久没有惹他发毛了,今天不会吧?他应该不会暴躁乱来,可是他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发脾气——把东西都拿出来,再一件一件放回去。
  我沉住气,还要哄他。他却把目光移开,盯着柜子看。
  “小路,小林不要了……”
  他打开柜子,抽出图册。抽得很稳当,什么都没乱。有点灰尘。递到我面前,我犹豫一下要接过来,他拽住不肯放。
  “好……谢谢小路……小林很高兴。”我不跟他抢,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固执了,看着他眼里的落寞。赶紧亲一下,再哄他:“小路拿着好不好?小林跟小路下楼听音乐……”
  他看着我,一手拿着图册,那么厚重的图册,他一只手握着了,握得紧紧的。另外一只手扶了我。
  下楼,他还是不高兴。眼睛不看我,看一下又移开。
  我真的后悔了。
  到客厅。过了音乐时间。他把图册放在茶几上,慢腾腾往楼上走。我拉住他:“小路,小路。”
  还好他回头看我。
  “小路现在去洗澡,小林也去。洗完了我们一起看书——看《帆船世界》好不好?”
  他眼神躲闪了一下。我赶紧说:“看完,《帆船世界》放在小路房间好不好?”
  “小林想看,再跟小路一起看。”
  他终于点头了。脸色还没缓过来,不过牵着我上楼。
  这天晚上的看书时间,我翻开这本被藏起来九个多月的图册,一页一页,告诉他这是什么船、什么地方造的、那是什么船、什么地方造的,我最喜欢这一只,还有那一只……
  他睡觉之前把图册郑重的放在自己的书架上了。图册太大,他把一摞书腾出来了,让《帆船世界》霸占了半格书架。
  
  六、 经济问题
  还是纯情小女孩的时候我也看了不少言情小说,那时候还流行琼瑶,还不是现在的小说这种拜金局面——甚至说,经济问题是阻碍男女主角的最好桥段之一,多少美好的感情都夭折在“钱”字上。
  最近我也有些头痛了。秦姨去世后,先掌管秦路的财政的是海阳。海阳跟晴天两个人收入不算丰厚,正值供房供车、存钱养孩子,平时也要俭省。但是秦路在他那儿住了两年多,他的工资都被两人存起来买了国债——全部在秦路名下。算算总帐,除了出事的耗费、供保险,秦路住在他家里几乎没用过自己的钱。
  加上赵老先生之前汇给他的生活费,他名下的积蓄也有六七万。房子是现成的,墨医生的诊金用深圳的房产收入付了,有时要补贴一点。保险最近红利微薄,不能当投资看待。
  所以平时的生活费,都要从每个月我和他的收入支付。他收入高,花销的地方不多。我的工资正好够我供车、养车、多供一份健康保险、孝敬爸妈一点、零花……
  哎,可见赚钱能力跟学历不成正比……我把下巴抵在桌子上,看着账本发呆。秦路端鸡汤出来——怀孕才三个多月,我已经荼毒了不少鸡……他要做别的东西我不放心,只好买了个电磁煲,他每天炖一锅汤,我喝大半他喝小半。
  他先收去我手里的笔,再挪开账本,把汤放下,把汤匙放进我的大碗里,坐到对面,端了自己的小汤碗,看着我。
  如果我不先喝他不会喝,如果我不喝完他不会走开。
  好大一碗,可以形容为“小缸”了,亏我喝得下。孕妇的肚子是无底洞……
  我慢慢喝着,还在想那些帐目。
  固定花销,租车费八百、电费水费三百多、物业管理费两百多(这个小区档次高了,房子大了)、捐给教堂三百、食物生活用品一千出头、衣物鞋袜平均一千、寄给秦伯伯——嗯,我应该改口叫爷爷的,每个月五百;还有他的医疗保险——因为他的特殊,单是公司那份不够稳健,我又买了一份,一年一交,每次八千多;另外一个大块就是每个月买书、买CD……
  算得头大。我本来就不善长算数。总之左一点右一点,每个月净余两千多一点。
  以前不太在意,觉得有保险保证万一他出事、失业了,也可以维持现状过下去就行。现在肚子一天天变大,得开始考虑奶粉钱。一个小孩要花多少钱呢?这个问题没法跟千语商量,她还没生孩子、生了也不会在意这点花费……过两天跟晴天姐讨论一下。
  我喝汤喝得心不在焉,被他发现了,正瞪我呢。赶快喝完让他收拾到厨房去。一会儿,他出来了,不上楼看书,看着我。
  我只好收起账本跟他上楼。最近他粘人度升级。原先晚上共享时间一过,他回到自己套间的书房里看书,我留在一楼书房看书、写论文,互不影响。可是最近一个月,他总要我陪着看书。要么在我书房,要么到他房间。
  当然,只要我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而已。一进入状态,他还是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有时候我悄悄走开一阵,他也不会发现。
  可是他今天没进入状态,看书,看我,再看书,再看我。害我算一会儿帐,看一会儿他,更加糊涂了。
  刚才把税金漏了……深圳那边的收入还要扣税,每年一扣,平摊每个月……嗯……他又看我。
  “小路?”
  他扔下书过来了。挨着我坐下,看我手里的账本,被我算得乱七八糟的数字。给他笔,他刷刷几下算完了,连银行存款的利息、利息税都算清楚了。
  非常精确的数字,上个月净收入负1398.05人民币。头晕……罪魁祸首,正眼睛明亮的看着我,想我夸他呢。真是小孩子,我知道他的问题是“孤独症”,不是“儿童”,忽略他一下。
  我怀孕之后,开支飞速上涨。除了必要的食品费上涨,就是宝宝的准爸爸过度热心闹的。周六跟他逛街,逛到婴儿用品店,自然会看看。一看,就有喜欢的,一流露喜欢,他就掏钱包——他买东西只会刷卡,核对数字、记对密码就行了,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二楼空着的房间里已经放了不少东西……也有一些是同样热心过度的舟不离小弟的杰作,偶尔墨医生也不能幸免。哎……
  他还在看我,坚持不懈。我敲敲他的脑袋,聪明的脑袋,可是特别的脑袋。把帐目给他看,从年初——我决定不走了之后开始记的帐目,一个月一个月看过去。他对数字敏感,知道变化在哪儿。可是他未必理解里头的意义。
  嗯,这么好了,以后每个月存起一千块当孩子基金。他的工资一入帐立马扣掉。剩下的爱怎么刷就刷吧。
  第二天中午,墨医生打电话给我。提到诊金的事。
  “现在我也不用花很多心思教他什么了,算是朋友帮他一下而已。以后不用再付这笔钱,就当作我存一份‘宝宝基金’吧。” 墨医生语气是在商量,可是态度坚定。只是作为同行我不愿意这样。这份诊金,在公在私,都应该付的。而且,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我的心理医生,从来不提我这一份诊金。
  他也听出我的坚决,没有坚持下去。
  过了几天,他送来一份文件。一份教育基金,数额不太大,是诊金的一半。
  “给宝宝的,你先替她收下吧。”他笑眯眯的。哎。一人退一步。
  有什么事情想瞒住秦路很难,想瞒住墨医生也难,要瞒住舟不离最简单。他不知道诊金的事,也不知道我想“节流”。
  他竟然教秦路哄我开心:买花。
  上个星期开始,秦路逢周五买一束花。他当然不会挑什么便宜不便宜,所以总是买下店主推荐……每个月又多了四五百开支……晕吧,还不听劝。有空找舟先生算帐去。
  说曹操,曹大人到。舟不离今天送秦路回来,抱着巨型盒子——竟然是整套火车模型。我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如果生了男孩,放几年还有机会用得上;如果是女孩……也有机会吧。
  
  七、 秦小音
  上午海阳、晴天两人带了孩子来看我。
  孩子已经一岁半了,刚学会走路,还不稳当,却喜欢乱走。走着跌在地毯上,也不哭闹,嘴里呜哩呜哩的说着什么,扭扭屁屁自己爬起来。耍了半天累了,就对着海阳伸手要抱抱。爸爸不理他,他还晓得转向秦路要抱抱。
  我看着小树摇摇晃晃走到秦路跟前,腿一软栽倒,秦路马上伸手去接住。眼眶一热。
  “唉呦,看你口水都流出来了——过几个月自己的屁孩生出来了,又奶粉又尿布的,你就没这么羡慕了。”
  晴天笑我。我收回视线,笑笑:“小树可爱啊,长大了肯定是个小帅哥。”
  “帅我就不指望了,就怕像他爸爸那样成小胖子。肚子比我怀过孩子的还大。”晴天抱怨。
  海阳听见,朝这边做了个鬼脸,摸摸自己的肚子,嘿嘿笑了。小树端坐在秦路跟前,好奇的仰头看着这位不说话的叔叔,嘴巴张得老大。秦路也入定状,瞪着小树,严肃得吓人。
  小树看着秦路,不知道是不是吓着了,嘴巴扁扁,想哭不哭的。秦路脸色更加恐怖。小树终于哭了,小小的“呜”了一声,眼泪还没出来,胖小手自动往眼角去擦泪。我紧张的看看晴天,她倒镇定,瞪完海阳,转向秦路。
  “小路,不要给他——哎呀,你要宠坏他的……”
  只见秦路从兜里拿了一颗大白兔,正要剥开给小树。小树听见妈妈说话,回头看,还在装哭:“妈妈——”口齿不清,不过有点音调罢了。那边秦路捏着剥了一半的奶糖,呆住。晴天叹气:“算了,给他吧。这小鬼,就不老实,会欺负小路叔叔。”
  “嗨,这叫狡猾——小林啊,以后你就知道了,再小的孩子都聪明得很,知道谁对自己好、哪个大人最心软。”海阳乐呵呵的,笑得眼睛都没了,一点儿都不像在担心孩子“狡猾”。
  我笑了。笑得过头了,感染到肚子里边那个,伸胳膊蹬腿的通告他也听到了。
  我摸摸肚子,晴天看着,笑嘻嘻的说:“倒是你这个宝贝啊,长大了肯定是美女。”
  我笑:“还不知道男孩女孩呢。”
  “男孩就算了,这年头幼儿园里男孩比女孩多好多,长大了还得愁给他找老婆——女孩就好,一下解决两个。”她说着,指了自己的宝宝一下。
  “哈,指腹为婚这么封建的事你也来?”
  “这叫先下手为强——不然等千语那个生出来了也带把儿的,竞争力可强了,单遗传段先行的脸蛋就够了……”
  我笑:“千语生个女孩儿也不差,闹不好是这个跟你那个竞争呢。”
  “呵呵,这个我不愁,你还是安心生个小美女吧——秦路名字都取好了。”
  “嗯?”我怎么没有听说?
  “你跟杨柳聚餐那次啊……正好海蓝大哥也带了小炎上我家,我们一时说开了你这小孩不知要占五行中那一行呢,说了半天,直接‘小水’也不错——小路一直安静的看电影的,不知听到那句,竟然插嘴说了一个‘小音’。开头还以为他叫你,他说了几次我们才知道他在宣告他当爸爸的‘命名权’呢。”
  “这样啊……”
  “小音”……那不跟我爸爸叫我重了……算了,怎么想得清楚。
  晚上折腾完,有点晚了,十点一刻。秦路睡觉去了,我反而折腾精神了,躺在床上睡不着。
  辗转一阵,干脆起来拉亮床头灯,把刚拿到的那叠资料翻出来看。
  男孩、女孩……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虽然大家都说没关系的,虽然找得到的案例里,“孤独症”都没有遗传迹象……只是,心中的不安,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一起膨胀。
  不要胡思乱想……我这么劝告自己,反而自我暗示;我不这么劝自己,又担心不已。突然想起秦姨的日记,写到最后,她反复记道:神在看着众生,小路一定会得到幸福的,连带她失去的那一份。
  不。
  即便神不存在,我一定会幸福的,连着秦姨失去的那一份。
  
  八、 大脚
  “大。”他低着头呜哩一句。我没听清,问他,他又挤出一句:“大。”
  我还是没听明白,可是他不理我了,专心剪趾甲,我的。
  怀孕第八个月,我提前休产假。肚子太大了,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什么都靠他代劳。刚开始千语不放心他照顾我,天天跑来看我,非要看着秦路帮我穿鞋穿袜子。后来秦路连替我梳头发都学会了,她才跑得没这么频密。
  剪完了,他把趾甲钳收好。却不起来,还蹲着看我的脚,看着,用手捏捏、挠挠,好痒……
  “干嘛……剪完啦,谢谢小路……”我低头看他,突然有冲动摸摸他的耳朵。从上往下看,他的耳朵还真的可爱。
  “大……脚……”他抬手扣住我的手指,从耳朵那儿拉开,拉着我的手去摸我的脚。
  哦……怀孕之后我拼命吃,不知道长了多少肉了,偏偏脸还是尖尖的,给人造成错觉我没胖多少。可是这脚掌是最好的证明了,都大了三圈了。现在可以穿他的鞋子了。
  他还没好奇完,还在捏我的脚趾。
  “小路……”
  等了半天,他终于肯站起来了。马上走开去洗手端炖蛋——聪明人就是聪明,他连炖蛋都会做了。那是我妈妈在长途电话里一步一步指导他学做的,说起来也挺简单,就是先怎样、几分钟,后怎样、几分钟,也是一道道固定程序。他做的肯定比不上妈妈的,可是也够我饱口腹了。
  产期近了,妈妈提过要来上海照顾我。可是她来了家里变动大些,反而不好控制了。这话我当然不好明说,就跟爸爸妈妈说这边我请了钟点工,一切还顺利。
  确实,除了一点家务活请了钟点工在他上班时干了以外,家里也没多少事要我操心的。
  海阳也开口了,实在不行,让晴天搬来住两个月。
  小树还小呢,我拒绝。
  挺着个大肚子,上下楼梯确实有些累人。出门买点什么也不方便,原先十分钟走完的路,走了半个小时还没走完。
  他虽然学了不少,但是没有学会的,还很多。
  只是,如果这一步要别人扶着的话,以后怎么办?路很远,很长。我的脚肿了,走路多了会痛,还是要自己走下去。
  只要他会来扶我就行了。他有时会忘记我在客厅里,自己上楼洗澡了,想起要跟我一起看书才下来。我陷在沙发里等他。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他总会下来,好像做错事的小孩,脸上有点沮丧,有点惭愧,弯下腰来扶我。
  有时候他上去几分钟就急匆匆跑下来。更多时候他没有忘记。还有些时候他会先上去放了热水再来接我,我替换的衣物什么的都准备好了。
  把流程排演了n次,在心里。我指挥他把要带到医院的东西收拾好。不停给他灌输各种可能性:我可能半夜肚子痛就去医院了,可能进去十个小时还没把孩子生出来,可能生完孩子累了睡着了;可能生了孩子要在医院住一个星期,也可能太累了要住多几天,可能身上插满管子、可能医生不让他进房间看我……
  总之要听海阳哥哥的话,乖乖等我。
  孕妇不要胡思乱想。嗯,对的。我安心躺在他身边。肚子大得夸张之后,我就夜夜睡在他身边了,偶尔半夜起床,还要摇醒他扶我。
  结果不幸被我命中,半夜肚子痛,进了产房八个小时,太阳都晃眼了,还在努力。我使劲想自然生产,几乎没力气了,想到,生完了,一定要他给我做一大盘炒米粉……
  终于听到小音的哭声,我眼睛都没力气睁了,累死。
  
  九、 我爱你
  醒过来已经在病房。
  海阳寸步不离秦路,秦路乖乖坐在床前等我醒来。
  “孩子呢……”
  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我突然想到电视剧里刚生完孩子的妇人,笑得非常幸福的。我担心自己笑得不够大众,可是力气没有了,只想马上看到孩子。
  “孩子在婴儿房,爸爸来了,晴天带他看她去了,可爱得不得了,红彤彤的小脸……”
  秦路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看他,问他:“可爱不……”
  他点点头,亲亲我,笑得很开心。刚才醒来一眼看到他,眼睛里有焦虑,没有新爸爸的神采飞扬。现在好了,眼睛亮了。
  真好。可是我还想马上看到孩子。
  等晴天抱着孩子过来,我立刻接过来。顾不上大家都在,撩开衣服试着喂奶。刚生完孩子,奶水还没分泌,不过,宝宝,她感觉到我的体温,皱巴巴的小脸挤弄了几下,靠过来了。
  我真的忍不住了,好想哭。笨蛋,这么幸福怎么能哭……一哭秦路他又要慌张了。
  晴天从我怀里抱过孩子,骂我:“笨蛋,有什么好担心的……孩子八斤多呢,健康得很……好啦好啦,不要担心这么多……生孩子最疼了都熬过来了……”
  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了,眼泪瑟瑟下落。海阳赶紧哄她。
  她知道的,普通的孩子,一出生喝母乳就会主动凑上前去……可是秦路,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失去了这份幸福……
  我还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哭。秦路他靠过来,抱着我,吻去我的眼泪。
  “小林不哭……”
  我呜咽着,还要安慰他:“不痛,小林不痛……小林高兴……”
  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坐直了,眼睛盯着我斗争了几秒,又贴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出三个字:
  “我爱你……”还是加了个注解,“小路爱小林。”
  我不想哭的,都是他害的……原来如此……上个星期,墨医生送了全套粉色的婴儿用品过来,他说他跟舟不离打赌了,如果赢了就再送我一份大礼。
  “我爱你”三个字,有两个是代词,小路他,至少在对着我说的时候,知道它们的意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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