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铁咖啡
牛奶的香甜和咖啡的苦涩,那场偶然的相遇,究竟是甜是苦——又或者两者相等?又有谁能一眼看到杯底,或者结局?
大学的时候,李君莫曾经和朋友在操场上一圈圈的逛,然后笑着说“将来我要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不用考虑生计的那种,安安静静的就好”。
工作了这几年,忙碌的奔在这个城市,生活中不外乎是家和酒店,心底好些梦想已经淡去——到底没开成。却是发现了这个家附近的小小咖啡馆,和自己曾想拥有的一模一样。招牌上亦是沉沉的咖啡色,漂亮的花体字“cafe shop”,明净的落地窗和明黄色的大沙发,还没走进就有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推开门,侧头打量了一下,捡了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拿铁。于是,除了自己拥有的小小单身公寓,这里竟似另一个家一般,只要得空,君莫跑下楼,安安静静的坐着,什么都不想。可其实,很多事情,那么深的烙在心底,不用刻意的去想,甚至早已和呼吸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老板娘三十出头,很秀气,不知怎的,眼神总有些沧桑,一来二去,倒也互相间熟悉了,君莫喊她凌姐,常常聊天,偶尔约出去吃饭逛街,她们什么都谈,却只是避开生活,谁也无意提起各自的故事。更多的是在店里,各捧着咖啡。君莫会带上笔记本电脑,噼噼啪啪的写工作材料和报告,偶尔看着外面,飘移的目光不定。凌姐会做各种花式咖啡,熟练的拉出各种奶沫图案,有心形的,圣诞树型的——只有君莫来了,她便会起身去亲自捧出一杯。
君莫在上学时从来不知道咖啡还有这么多学问,在散着异味的教室里,雀巢、麦斯威尔实在没有什么不同,可就是执著的喜欢,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小资,然后心里有些羞耻感——小资早就不是一个褒义词了,却依然坚定的说:“我一定要开咖啡馆!”。可是后来才知道咖啡的学问多得很——学纸滴落式、虹吸式、蒸汽加压式各种抽出加入的方法,还要挑选分辨咖啡豆。这般繁难,一如生活,总该在适当的时候学会妥协和放弃。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迷恋咖啡里浓浓的奶香,饮尽后可以全情投入的繁忙,或者,只是简简单单的,手中的杯子?
南方的秋天就是好,巨大的梧桐树叶打圈,落下,横在地上,经络分明,一脚踩上去,脆脆的发响。
白色的小瓷杯,倒上espresso,再打上奶沫,加点肉桂粉,侍者端上去,“请慢用,可以叙杯。”一对小恋人谈得正欢,两只手隔着铺着粗布的碎花桌布纠缠着。君莫坐在一边,默默看着,突然想起一个词是这么说的——“冷眼旁观”。可不是么?所有的生活都是别人的,余下自己,在一个大得没有尽头的城市里忙碌,到头来,连自己在忙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正式转冷。
君莫的家所在的楼盘靠近大学城,交通很方便——所以房价不便宜,父母资助了一大半,君莫也就心满意足的买下了这套单人公寓,倒也不用月月按揭了。她也从来没起过买车的念头,反正地铁站也近。母亲要她学车,她总是摇头:“我从来没有方向感的,老妈你不知道么?”母亲也就不勉强了,倒是转了一个话题:“前天你阿姨又说要替你介绍了。”
君莫只是笑,母亲本是略有些传统而固执的人,却只是定定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寒冷干燥的日子,即便有阳光,其实也很无力。不过空调很暖,所以望出去阳光也像是有了生命,活泼泼的跳跃。店里还空落落的,凌姐细细的擦拭咖啡杯。一对女生进来,点了香蕉奶昔,低声说笑。
君莫穿着深蓝色呢子大衣,围了格子围巾,头发被风吹得有些零乱了,软软的披在肩头和围巾上。凌姐抬头,见是她便笑着问:“冷不冷?”
“还好。”君莫答。她把大衣搁在一边,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咖啡旅行杯,笑着说:“我去冲杯拿铁。”凌姐答:“牛奶热着呢。”
她慢慢走出来,穿着灰色的毛衣,纤细的手指握着红色的杯子出来,在角落坐下,蜷在一角,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噼噼啪啪的打字。
窗外一辆黑色汽车慢慢停了下来。穿着米色风衣的男子下车,似乎看了一眼手表,于是带着寒气推开门,驻足打量了一下,走向一号桌。他的眼神有力,只扫了一眼,“蓝山”,他说,声音低沉悦耳。
这个时候,慵懒的午后,又是双休日,客人多了起来。小店不过请了两个兼职的大学生做服务生,君莫搁了杯子去帮忙。凌姐将托盘给她,将下巴一努:“一号的蓝山。”
君莫心中赞叹了一声:这个男人真有味道。无疑,他长得极英俊,他倒无意掩饰这个优点,只是一眼看去——出众而镇定自若的气质,倒让他的样貌显得并非那样耀眼了。
她小心的将一小杯咖啡放在他的面前:“您的蓝山,请慢用。”
动作妥帖,声音轻柔——韩自扬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君莫向他微微一笑,眼神清丽而明澈,“先生请趁热喝吧。可以续杯。”
客人并不止他一个,她转身在一侧的桌子上收拾杯子,背对着他,韩自扬的目光无意间划过,她正微笑请一个小男生坐下,而那个男生却微红了脸颊。于是她明显忍着笑意走回吧台。
隔了一会,君莫回到自己的座位,还是盯着屏幕,偶尔也会想上一想,然后望望窗外,拿起杯子喝上一口。透明的玻璃阻隔了阴冷,长长的发丝滑落,遮住了小小的脸,她的笑无声、毫不张扬,像一团小小的温火。
韩自扬扫到那细细薄薄绽开的笑容,一直紧抿得嘴角微微一动。旋即转开眼神,窗外停下一辆出租车,走下了一个女子,他轻轻喝了一口咖啡,付账出门。
很久以后,韩自扬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缘分——如果初遇给人留下了片刻的回忆,那么必然会有第二次,从此,深切的融化在一个人的记忆中,再难抹去。
半个月的休假后第一天,这个大厅经理就光荣的响应老总的号召来到基层。口号大概可以说成“体验民情”——恩平曾经在背后唠叨。君莫却只能全盘接受——虽然只是工作一天,却还是觉得别扭。
不仅是她,就是客房部的同事也是难受,工作间里气氛一片沉默,同事间也不能随意说笑,生怕李经理在报告上带上一笔“工作态度不端正”。
其实这些君莫心里都清楚,她也没有办法,往日最讨厌自己晚上轮值,孤单单一个人在偌大的园子里各个楼层跑来跑去,然后抽查员工服务、检查客房,呆在一间简洁的套房里填检查报告,还要在睡梦中提心吊胆会不会有突发情况需要处理——现在倒是巴不得晚上快些到来。
一天的工作很琐碎,布置会场、对客服务,顺便也跑回自己办公室确认了一位VIP客户,是位通讯业的巨子,即将和酒店进行很多项目的合作。实际上,合作早就开始了,南岱今晚也要举办一场晚宴,好在她一直在休假,暂时就不由她负责。
基层工作所在的四号楼和办公楼相距甚远,君莫踩着高跟鞋跌跌撞撞的来回跑,心中真是有些愤恨。
南岱酒店不一定是H市最豪华的酒店,却准是人们都想来的——H市旅游业发达,于是很少有旺季淡季之分,常年爆满的入住情况,就算捏着大把的钱也未必能住上一晚。别墅花园式的建筑倚靠在市里唯一一潭小湖边,尤其是那几间湖景房,每天早上推开露台的门,踏上原木的小码头,水面上雾气蒸腾,而群山间苍翠欲滴。便是在这里工作了四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
于是顺理成章的她将这几间湖景房推荐给了好多朋友做新婚房,可自己却从没住过。
其实君莫有这个权利,只要是轮到她值班——按理值班经理是可以选择一间房,可她每次走到总台,总还是要了普通标间。她总是固执的告诫自己,心里最幻想的东西还是不要太接近为好。有一天,生活真连期待都没了,才真是索然无味了。
一系列检查工作完成,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君莫刚走进自己的房间,还来不及坐下,电话就响起来。
“很抱歉,李经理,有位客人说她住的房间枕套和床单有异味,我们换了四套她都不满意,正在发脾气。”
“什么客人?”君莫倒是愣了一下,这样的投诉理由倒是闻所未闻。
“是VIP瑞明的客人。”
君莫脑子嗡的一下,瑞明这个客户——今天的晨会上老总还特别强调了瑞明集团和酒店的合作,那几个“机不可失”还着重加了感叹号,与会者心领神会。每天新闻中都在滚动播出的瑞明集团总部落户H市的消息,而南岱如果成了瑞明的长期合作伙伴,无疑是把住了一系重要人脉。
“你去准备一个套房,全部换上新的枕套和床单,给她换房间。”君莫用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套上制服大衣往外冲出去。
推进门的时候,她看到一个极高挑的女子站在床前,冷冷的打量正在换床单的服务员,而地上已经堆满了换下的好几套床单和枕套。服务员看到君莫进来,都是松了口气,招呼道:“李经理。”
“小姐,实在对不起。是我们的疏忽让您现在还不能休息。”君莫微笑着对上那张带着怒气的脸蛋,大约刚参加了舞会,化着极精致的妆容,倒露出了欧美式的轮廓风情来,旋即一愣,这张脸很熟悉,好像是自己常买的一本知名时尚杂志上的模特。
“你是经理么?”廖倾雅随手扯过一张被单,“你闻闻看,究竟有没有味道?”
君莫接过,低头闻了一下,微微皱眉:“小姐,这是洗衣房的疏忽,这几天天气潮湿,可能清洗后没有及时烘干。我已经让他们给您调整到另一间套房中去,床单被套用新的给您换上,您先和我一起过去检查一下,这样可以么?”
廖倾雅冷冷的看了君莫一眼,点点头。君莫吩咐立在一旁的服务员赶紧帮着收拾行李,方才缓缓引着她出门。
君莫亲自替她开了门,很快服务员送来一套崭新的睡具,她看着君莫和服务员把床铺好,低下头去拈了一角放在鼻下,脸色略略缓和,这才说:“可以了。”
君莫接过服务员端在一边的温热牛奶,轻轻放在床头,又低声道歉:“实在是对不起,廖小姐,明天我们会给您送上一张贵宾卡作为补偿,虽然今晚影响您的休息了,还是希望您入住愉快。”
君莫关上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旁的服务员小梁略带沮丧的问道:“李经理,这次是不是算很严重的事故?”
君莫拍了拍她的肩,轻轻说:“不要担心,这件事我不会报上去,总会遇到一两个难缠的客人。我们的床单都经过高温消毒了,哪还有什么味道?”
酒店和瑞明的合作刚刚开始,她实在不敢一时去大意得罪以瑞明总裁的名字登记贵宾,就算是矫枉过正也顾不得了。
可是回到自己房间,终于还是觉得筋疲力尽,做酒店强颜欢笑是免不了的,心中也难免厌倦了。工作了,才了解到学生时代的两个假期的重要意义,如今兜兜转转的做到了高级白领,薪水让人满意,可在这之间,却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于是第二日的晨会又险些迟到,君莫几乎是拖拉着那双黑色高跟鞋才跌跌撞撞的坐到恩平旁边。几年的交情,君莫不用转头也知道恩平正不满的上下打量她。她忙自我检查一遍,确认了头发光滑的盘在脑后,制服妥妥帖帖,方才转头去看恩平。
“昨晚又遇上麻烦了。”君莫用口型说着,眼角瞥了下此时唾沫横飞的徐总。
“李经理,今天下午VIP到的时候你和许经理一起去接待,瑞明的营销总监可能还要和你们一起协商他们的新品发布会。”
君莫忙不迭的点头,记录下来,然后又偷偷打了个哈欠。恩平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君莫想笑,却又不敢,只等会开完,便磨磨蹭蹭的拖到最后开始整理文件,然后等会议室清空,才懒懒开口:“什么事啊?”
恩平忍不住叮嘱她:“不是刚放完年假么!看你今天这样子,眼睛都是肿的——也不化个妆!”
君莫连连讨饶:“我错了啊。可是昨天晚上折腾到太晚了。”她顿了顿,又笑,“我想买的那个包好像在打折。这个月能不能拿上奖金就看着一次了,你说我能得罪衣食父母么?”
她将昨晚的事详详细细的告诉恩平,只听得恩平眼睛发亮,似乎八卦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入住的美丽模特,还是以年轻总裁的名义登记的:“没听说瑞明的总裁有什么女友啊绯闻什么的,你说……我们把这个消息卖给娱乐杂志……够不够你买那个包?”
君莫绷紧脸:“哎,注意职业素质啊!”旋即想了想,“我比较喜欢资源共享,还不如直接在网上发个帖子。”然后再也忍不住,两个人笑成一团。
说笑归说笑,可工作还是得认真的完成。她一直在整理瑞明的资料,这个通讯业界的龙头老大新一季的产品推广也即将开始,南岱已经和瑞明完成了初步的接洽,要承接包括新品发布、客户接待等一系列的业务,这也就意味着瑞明即将成为酒店最重要的客户之一,君莫休假回来,顿时有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电话铃响起,君莫一看是徐总的专线,不敢怠慢:“徐总您好。”
“这样啊,好的,我立刻去准备。”搁下电话,君莫立刻转拨给客房部胡经理:“胡经理,我们的A区套房还有几间?瑞明的总裁助理刚才打电话来要求订一套常住房,管家式服务。”
“嗯,什么?”君莫忙忙的记下房号,“我马上过来察看,嗯,是给他们老总订的。下午可能就要陪他们去看房。”
这一顿午饭吃得很是无味,即便是最爱的鸡排饭君莫拨弄了几下还是郁郁的把筷子搁下了。她羡慕的看了一眼恩平,她正津津有味的喝着椰汁,可怜兮兮的叹气:“你说放个假回来我怎么成这样了,紧张得饭都吃不下了。”
恩平笑,并不理她:“少来这套,你甜美的笑容一展开,还有搞不定的客户?”这话一点都没错,恩平一向把君莫的笑容称为“无害”的笑容,以往很难缠的客户,只要她去处理纠纷,往那一站,诚恳而微笑着道歉,几乎百战百胜。
君莫闷闷的拨了几口饭,只是说:“这次不一样。”恩平甚少见她这样子,放下了饮料,认真的给她分析:“你知道徐总多么狡猾奸诈么?为什么让你和许经理一起去?像许经理那样的大美人,往那一站,你就算一声不吭也没关系啊。”她放下手中果汁,“况且,你比她有点头脑……有什么好怕的?到时候往她身后一站,也没你什么事。”她撇撇嘴,“反正她也爱出风头。”
君莫忍不住微微一笑。
做酒店这个行业的,对工作人员姿色要求很高,而公关部的许优更是佼佼者,容貌口才身段,绝对是公认的一流。君莫点点头,眉宇间还是带点怨气道:“这次真过分,我才休假上来还没准备呢,怎么就让我去……”她倒不是单纯的害怕,毕竟这种重量级的客户不是没接待过,只是这次准备仓促,君莫向来奉行“不打无准备之仗”,不由得觉得心里没底了。
补上淡妆,总务部便打来电话催促君莫去会议室接客。君莫急匆匆的赶到一号楼,许优已经等在门口,姿容优雅,无懈可击的妆容让君莫觉得安心,她向许优点点头,便静静站着。
徐总陪着一个年轻人从会议室出来,君莫微微讶异,感叹瑞明总裁的年轻,甚至有些阳光的过了头,利落的短发和休闲的装扮。他边走边向两人伸手,态度诚恳,很博人好感。
徐总在一边介绍:“这是瑞明营销部的总监,马初景。呵呵,这是我们酒店公关部许经理和大堂李经理。”君莫默不作声看着许优仪态万方的伸出手去,心里嘲笑自己:“真是疑神疑鬼了,人家瑞明总裁怎么会有空亲自来查看会场和设施……”这样一想,倒也不紧张了,大大方方的伸出手去,说道:“幸会幸会。”
马初景看看眼前的两位高级经理,顿时觉得大饱眼福,更何况刚才一路转来,一个个服务员也无不妆容精致,身材高挑。他刚想开口,手机便响了:“噢,好的,我立刻和他们说。”
他转身询问徐总:“是这样,陈秘书在宴会厅吃饭,韩总在这里订了套房,她想先看一下,是不是请贵酒店哪一位带着去转转呢?他马上就到了。”
徐总说:“李经理,这个房间的事我早上让你确认过了,你赶快去四号楼前等着,看客户有什么意见就立刻让他们去办。”
君莫叹口气,微笑:“我立刻去。”
她走得极快,寒风将脸蛋吹得微红,走到四号楼大厅时匆匆的对着镜面般闪亮的铜柱理了理鬓发。刚刚回过身,一个着黑色西服的男子便走了过来。君莫瞥了一眼门外停的黑色宾利车,心中惊疑不定,又四处看了看,并没见到马初景说的秘书,这时才接到电话,徐总拨过来的,略微解释了一下,来的居然是韩总本人——她真想崩溃,忙忙迎上去:“韩总么?你好。”
眼前高大的年轻男子有几分眼熟,愣了几秒,方才从庞大的记忆资料中锁定了那一日在咖啡店遇到的男子。一瞬间的震惊过后,想起那一日也是惊诧于他完美的气度——原来果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感慨了一瞬,立刻神色自如的伸出手作自我介绍,只是对方没有反应,君莫亦只是微笑,将他的态度当作了倨傲——做酒店人至今,她早就了解这是极正常的。
她只是重复了一遍“很高兴为您服务”,然后静静的看着他的双眸。而他的目光沉静而内敛,吻合他的气质。倒是神色间有些倦意,眸子直直的射过来,似乎若有所思。
韩自扬毫无反应的一刻,却其实想起了冬日下午的那个温暖微笑,他一眼认出了她,那一日在咖啡店做侍者的女孩子,为自己端上蓝山,原来是这个酒店的经理。然而刚才她对自己笑,甜美而纯净,却空落落一般,仿佛一朵蔷薇,开得艳美,其实早已秋风萧索。
他微微一笑,同君莫握手,他的手修长有力,温和而干燥,君莫微微低头,他的指甲亦是平整而洁净。
身后的年轻服务员中有人发出了惊呼声,君莫在前引路,狠狠地瞪了她们几眼,暗示她们关键时刻不要犯花痴,一边做着酒店的介绍:“我们有两套客房符合您的要求,一套是总统套房,在二楼,另一套名人套房在三楼,您看了后再作决定。”
韩自扬与她并肩走着,微微侧首,身边的女子一身藏青色的制服,声音柔美,亦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他甚至说不上了解她,可那一日的她,其实并不爱笑,偶尔习惯性的浅浅抿起嘴,总让人觉得有心事。职业将她保护的太好,叫人看不出一份内在的端倪。
“韩先生……韩先生”,君莫迟疑着喊了一声,“到了。”她暗暗同情将来要给韩总裁服务的工作人员,这样子的冷酷和难以接近,应该会很难搞定啊……可是目前她得打起精神,眼下出了个差子,该同情的就是自己了。
“嗯。”韩自扬不动声色的回过神,抬脚跨进房间。
韩自扬随意的看了客厅、书房、阳台、卧室和盥洗室,不发一言。君莫只得道:“韩总,楼上还有一间名人套房,您愿意去看看么?”
“好,麻烦你了。”韩自扬点头向她致意。
君莫又领他上楼去看另一套。这套房间是君莫个人很喜欢的风格,主色调为冷色,简单而不张扬,虽然比上一套略小,却更明快而实用。韩自扬站在阳台上,面对一盈湖水,迎面而来有着冰冷而潮湿的气息。君莫站在他身后,只见他的背影高大而挺然,心中模模糊糊的记得,曾几何时,自己所依靠的人,也有这么宽阔的肩膀。
“李经理,你喜欢哪一套房?”韩自扬不经意的问道,眉梢微微扬起。
君莫定了定神,“如果是我选,当然更喜欢这一间。”
只是微微笑着仰起头看他的反应,她想,一个单身男子,又从事电子科技的行业自然偏爱简洁风多些。
“那么就这一间吧。”他点点头,嘴角微微一扬。
君莫舒一口气,问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韩自扬在沙发上坐下,微微抚了眉,忍住了酒后的轻轻晕眩:“我现在就用这间房间吧。”——本来是陈秘书来看房,他临时觉得有些实在不舒服,索性便来要一间房休息。君莫一愣,忙点头:“好的,您好好休息,一会去我们前台的服务员会把房卡送过来。”
韩自扬忍不住回头一望,那抹略显得纤细的背影就消失在门外——他慢慢收回目光,感觉奇妙。
爱尔兰咖啡
君莫先到四号楼前台关照服务员,她不敢大意,板起脸来对一群小女生说得清楚明白,这样的大人物她实在得罪不起——几个小女生个个眼神乱飞,显然心怀不轨——君莫笑着摇头,一路回到办公室,一看时间,离下班甚早,不由开心起来。她常常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很容易便觉得满足,心想许大美人恐怕还蹬着几寸高的皮鞋在酒店乱转,实在庆幸自己捡到的差事实在够便宜。
打电话通知四号楼领班,仔细强调了客人的重要性,方才记得要给徐总回话。拨过去简单的说了下情况,徐总便吩咐:“小许最近还要接一单美国的豪华游团,她已经告诉过我公关部有些忙不过来了,这样,瑞明的新品发布会还是你跟进,行不行?”
这是君莫意料之中的,倒也没有惊讶,只是说:“好的。”她趁徐总换气的当口匆匆忙忙的插话:“哎呀,房务部有投诉,我得去了。”急忙按下忙音键,君莫苦笑着坐回椅子上,发了一会呆,只希望时间快些过去,她一早和恩平约好去逛街。
好容易处理了电邮,听完一个妈妈级别的顾客投诉房间外工地施工噪音声太大,君莫换下笔挺的制服,换上自己的休闲衣裳便走到后门口等恩平。
按规定,员工不能走正门,后门出口不似正门,浓浓荫荫的一条大道,极有气派,总是开着各色的名贵车辆。后门出口便是一条攘攘的小吃街,一走出去,便和来来往往的热闹融在了一起,让人觉得充满着俗世间的温暖。
然后接下来的场景让君莫目瞪口呆,恩平踩着足可以当凶器的高跟鞋飞奔而来,速度足可以媲美刘翔的冲刺。
“我听说……听说……”恩平扶着君莫的肩头,大口喘气。
“瑞明的总裁超级帅,对不对?”她耐心的替她说完,眼角忍不住弯成了月牙。
“消息可靠么?”
“四号楼那群小姑娘别那么花痴行不行?我要不瞪着她们,一个个都被电晕了。”君莫轻描淡写的说。
“快说啊!”恩平失去耐心,狠狠地掐君莫的胳膊。
“就那样吧,要是不多金,也就一个气质不错的普通人。”君莫掰开她的手,“你看看所谓的黄金单身汉,哪个不是歪瓜劣枣的,长成他那样也不容易了。”她笑,“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的营销总监倒是帅哥一枚,你机不可失啊。”
恩平怀疑的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像开玩笑,忍不住嘟囔:“我的终身大事,你可别骗我,万一耽误了好姻缘……”
君莫大笑:“什么时候已经成你的好姻缘了?现在我们和瑞明间业务那么多,你总能见到的。
她们去小街后的小火锅店吃饭,照例是鸳鸯锅,君莫爱吃辣,红红的一片辣油看得恩平咋舌。其实君莫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从小吃惯了清淡的菜色,后来去了北方念大学,也是不适应好久那边口味浓重的菜,可现在回来工作了,却又时不时想起来,忍不住点上一次过过瘾。
吃饱喝足,屋外的寒风似乎也不足为惧了,只觉得吹在脸上很是凉爽。俩人携着手边讨论去哪里逛街。恩平突然无限同情的看了君莫一眼:“知道么?许美人刚才来老总这里诉苦了。”君莫立刻警觉起来:“怎么?”
“就是你提的那枚帅哥阿,难缠的很,东调查西盘问,许美人都快被逼哭,打死也不愿意再合作下去,幸好手上还有好几个任务,只能推说忙不过来。”恩平慢慢的说,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
君莫差点被呛住:“刚才怎么不说?”
“怕你没胃口吃饭。”恩平慢悠悠的说,“我看你别逛街了,还是做足功课的比较好。”
君莫暗中赌了一口气,觉得许优和徐总都有些不厚道,反倒作出闲适的样子来:“好歹我也是老员工了,他们还能把我难倒不成?走,逛街去。”
回到家就没那么轻松了,功课总要做足——将各种袋子往沙发上一扔,也顾不上好好整理,急急得打开电脑查收瑞明发来的邮件,里面有需要她经手的背景资料。这一准备就是大半天,她习惯性的去够手边的杯子,却发现空空如也——早忘了煮咖啡了。抬头看看时间,临近午夜,想想还是算了,免得失眠。第二日恐怕还得全力以赴。
其实瑞明这样的大集团,团队里什么菁英没有。君莫所需要做的只是为他们寻找适当的场地以及各项指标的具体落实。听上去简单,其实君莫开始明白许优的难处,瑞明仔细到连一个具体的车位都要计较,君莫便从各个部门都抽调了人员,便于组织协调。
马初景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君莫繁忙工作之余总算有些安慰。工作的时候确实很严苛,可是毕竟还算是一个阳光青年,工作之余也一起聊天开玩笑。两人的配合很默契,忙了两天,计划初稿出炉,具体的场地也已经大致确定,君莫笑道:“什么时候给你们老板过目?”
“我们boss哪有空管这个?”马初景懒懒得合上笔记本,“别急,起码还得修改上七八遍。”
君莫叹口气,和马初景道别回办公室。
4号楼工作室打来电话:“李经理,韩总现在在房间。”
按理来说,三天左右,针对vip便要电话回访,征询意见。君莫应了一声,拨打酒店专线。她没来由的觉得有些紧张——可使转眼间又觉得自己好笑,早该过了花痴的年龄了,可是莫名其妙的想起那双精亮乌黑的眸子,却觉得没底。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的沙哑:“喂?”
君莫连忙打点精神,一连串的习惯用语条件反射的说了出来,所谓的一鼓作气:“韩总您好,我们想征询一下您对酒店服务的意见。请问您入住得满意么?”
韩自扬倚沙发上,心不在焉的应到:“很好。”他本不是对这些太过在意的人。
君莫松一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谢谢您。如果有什么意见,您可以直接拨打我们总台的电话,我们会尽力提供周到的服务。打扰您了……”
她正要说再见,电话那头却静静的开口问道:“请问你是?”
君莫愣了一愣,只得说到:“我是李君莫。那天是我带您看的房间。”
话一出口,忽然觉得有些多余,这样的人,哪里还会记得这些。
韩自扬收回了原先放在笔记本上的注意力,嘴角牵扯出若有若无的微笑,淡淡的强调:“你好,李经理。我很满意你们的服务。”
瑞明大厦。
马初景也不等秘书去通知总裁,径自走了进去。
韩自扬只穿着白色衬衣,松开领口,低头察看文件。
“老大,你怎么最近这么有闲啊?连我们的营销部的走台模特都要插手了?”他讽刺的笑了笑,“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连我都懒得管,你这么有兴趣?”
韩自扬放下笔,点了点头:“不错,这件事是我打了招呼的。”
马初景不去理他的话,照旧语气很冲:“我们对走台模特有特殊的要求,你这样,我们原先已经签约的模特公司怎么办?”
“仅此一次。”韩自扬安静的说,靠向宽大的黑色椅背,似乎有些不耐烦。
马初景还要再说,韩自扬已经转开话题,“这样说起来,你居然没有抱怨搭档?真是希奇。”
马初景重重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以后最后还是不要这样——我们很难办。”接着沉闷着脸色,“这次酒店的负责人很能干,小姑娘很利落。”
“哦?”韩自扬挑起了眉梢,语气中兴致盎然。
“你也认识吧?李经理,就是那天她带你去看房。”马初景站起身,“我走了。”走到门口不忘回头狠狠地抛下话:“仅此一次,希望下次不要擅自干涉下边的安排。”
韩自扬看着他甩上门,轻轻摇了摇头。转开眼眸,似乎想起了最近常常能在酒店遇到的女子——或者背着包去上班,遇到自己会微笑着问好;或者偶尔来查房时在走廊碰面,他恰巧见她半蹲着身子检查地毯,半回头对身后的职员说着什么,语气轻柔,神色间认真而专注。于是突然觉得心情极好。
日子依旧忙碌,君莫却很喜欢。休假的时候,除了咖啡店,她似乎无处可去,只能懒懒得靠着窗,任所有的思绪包裹自己。这样还不如忙着工作,回到家沾枕即睡,连梦都像被忙碌和疲劳的黑洞吸走一样,睁开眼便是新的一天。
这一个上午,有人提出模特的走秀可以放在露天,这样比在室内更开阔更有新意。君莫连连摇头,瑞明对本来用作会议发表厅的典雅风格有些意见,觉得不适合手机简约现代化的特点,君莫捏着计划书告诉马初景2号楼是商务楼,风格偏向冷色的北欧系,应该能和手机相得益彰。
马初景皱眉,表情极严肃,与平常迥异,刚才头也不抬的否决了先前的建议,一点情面也不留:“露天?大晚上的你让一个个来宾喝西北风去?!”
他想了想,转头望向君莫,“李经理,现在把工程部的人带上,我们去看看把2号楼的大厅改作会场的工程量有多大。”
君莫打电话通知工程部,一边起身去拿大衣,“这就走吧。”
一行人步履匆匆,赶到二号楼,立刻开始工作。
韩自扬恰好开车经过,便停下车尾随他们走进二号楼。
马初景本来站在门口,和工程部的老何低声商讨着什么,忽然身后一片问好的声音,方才回过头来,咧嘴笑道:“韩总怎么来了?”韩自扬一脸轻松,“你可以认为我在监工,马总监,要是最后效果不好,你最好准备去基层锻炼一下。”他四周微一环顾,走向远处的李君莫。
李君莫正在和二号楼的领班低声商量客房的安排,突然见到她脸色怪异,急忙回头,身后的男子俊朗而温和,向自己打招呼:“李经理。”
“韩总你好!”君莫连忙应道,“我们正忙着布置场地呢。您有事吗?”这些日子来,瑞明的业务不断,他们倒是常常碰面,彼此也有些熟稔了。
“我遇见了,就过来看看。辛苦你们了。”韩自扬向身后的领班亦是点头致意,君莫飞快瞥了一眼,身后的小张领班已经满脸绯红了。
“这是我们的工作啊,不辛苦。”她笑。
“今天不是休息日么?”韩自扬似乎不经意的问,“你们这么拼命,徐总该多给你们发奖金。”
君莫明眸灿灿,笑着解释:“我们酒店的休息制度和你们的可不一样,忙起来总得接着上班,等到闲了才会补假。大家都习惯了。”
韩自扬倾听的时候微微俯下身,很是认真:“忙完了我请大家吃个饭吧。”
君莫一愣,旋即笑道:“那太好了,我代大家谢谢韩总了。”
眼见他很有风度的离开,耳边是小张的低呼:“天呐。”
“回神了你!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表现很呆阿?”君莫有些不耐烦的敲了敲她,此时大门开着,灌进一阵阵的冷风,她的手指冰冷。
小张垂头丧气:“不是吧?李经理,你怎么都不紧张啊?”
“你们一个个啊,真是司马昭之心。反正我对他没有企图。”她对小张粲然一笑,看在旁人眼中,却是高深莫测。
又是一个无星夜,其实并不很晚。南方就是这样,入了冬,夜晚便迫不及待的席卷而来,总让人想窝回暖暖软软的床。君莫疲惫的走出酒店,寻思晚上该吃些什么。
经过讨价还价,徐总终于在例会上宣布由于李君莫经理一直忙于和瑞明接洽,在这段时间不用值班。这样子,她总算每天能回到家里——其实家里也没有什么,只是叫人觉得安心,仿佛可以把一切工作和面具隔在门外,肆无忌惮的纵容自己。
她依旧大步走,就算是假象也好——大步的走会让自己觉得精力充沛。眼见离地铁站不远了,君莫振奋了下精神,身边却无声无息的停下了一辆有些熟悉的黑色车子。君莫迟疑着停下脚步。
“这么巧?你回家么?我送你回去。”车上的男子下车,斜倚着车门,简单的说。
君莫本来想拒绝,可是想起能把人挤成纸片的地铁密集度,终于还是决定上车,一边快活的说:“真是巧。”她一连声的说“谢谢”,钻进车里。
“李经理,吃饭了没有?”韩自扬看着前方问道。
“嗯……”君莫不答,过了片刻,方才道:“今天有些晚了,错过员工食堂了。”
“和初景在一起做事么?”
“是啊。”
“初景怎么回事?工作到这么晚,也不请你吃饭。”韩自扬面带笑意的说。
“不关他的事,马总监他已经和女朋友约好了,他还和我说对不起呢。再说,这都是我们份内的工作,他没有理由要解决我们吃饭问题啊。”君莫认真的解释,她转头看着他,此时他的侧脸望去,目光灼亮。
“你家附近有饭店么?我也没吃饭,一起吧。”韩自扬说道,瞥了一眼身边的女子,此时却是一脸为难,“现在这个时间,估计哪里都是爆满啊。”君莫皱眉说,然后她灿烂的提议:“要不就肯德基吧?”
韩自扬慢慢扭头看她,明亮的双眸中蕴着笑意,“小姐,我从美国回来之后,见到洋快餐都绕道走。”
君莫吐吐舌头,快速的说了句“sorry”。
然后她随口说:“我本来打算回家随便煮个面条吃……”
韩自扬眼中似乎一丝亮光闪烁,“好啊。”
君莫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微笑,顺便一口敲定:“我好久都没吃家里的面条,那样可真麻烦你了。”
君莫的大脑立刻当机,她咽下一口口水,顺便吞下了一句话:“是方便面啊……”
途经便利店,君莫微微张了嘴,好歹可以下去买些东西果腹。韩自扬很快的看了她一眼,问道:“要去买东西么?”她就是说不出一个“是”。
于是别无他法了,他在下边寻了个车位停下,一起上楼,君莫慢慢的开门,说道;“请进。”韩自扬将大衣拿在手里,双眼扫到玄关的地板,只有一双鞋子,显然主人很少在家接待客人。
君莫找了一双新的拖鞋,请韩自扬换上,然后心急火燎的开始在厨房寻找储备物资——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除了几包康师傅的方便面。她发了一会愣,决定实话实说。
韩自扬坐在小巧的客厅里,微微打量这间小小的公寓。很田园温馨的风格,她大约偏爱米色系,让人觉得清爽。客厅与厨房是打通的,可以看见她在厨房翻来覆去的寻找着什么,似乎有些慌张——他想起了刚才在酒店外见到她独自一个人回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将车停在她的面前,原本只是想载她一程,后来再逗逗她,却很没道理的跟着上来了——然后,他的目光移向乳白色的小餐桌,中间是一捧小小的雏菊,怯怯的开放,花下则是一个普通的玻璃像框。
他慢慢踱过去,拿起像框,照片中不止她一人——那时的她扎着马尾,脸比现在圆润一些,一脸灿烂的对着身边的男生,眉梢都洋溢着满满幸福。她身边的男子亦是气质温和,低头看着她,满目的宠爱。
他细细的端详好久,直到听到君莫在身后出声提醒:“韩总……”
韩自扬回过身,微笑着看她:“那时你大学的时候么?”君莫瞥了一眼,笑:“我那时候很胖吧?”
韩自扬又回头看了一眼:“嗯,那时候刚好,现在太瘦了吧。”
“哎,快乐的时候真的比较容易胖。”她很快的说,半真半假。
君莫显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她举起双手,亮出方便面:“我真该说实话——先问一下,你的留学生生涯有没有对方便面产生阴影?”
韩自扬忍不住笑了出来。
君莫把仅剩的三包面煮在一起,给韩自扬挑了个大碗盛了一大半,满满的端上去。韩自扬道了声谢,也不客气地开始吃了起来。
“你很喜欢在楼下喝咖啡?”他放下碗的问她。
“嗯。那天真巧。你怎么也来这里?”君莫也想起了那天的情形,点点头。
“等个朋友。”韩自扬简单的说,看了看时间,微微一笑。
这一顿本就有些晚了,两人吃得都很快。君莫有些好笑的看着韩自扬将汤也喝完,不由说道:“让徐总知道了可真是不得了,他一定会说我怠慢贵客。”
等到简单收拾完餐具,浓浓的倦意开始浮上来,君莫强撑着去给韩自扬倒水,韩自扬拦住她:“不用麻烦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得走了。”
君莫也不再客气,送他到门口。
门口的男子,双目切切,薄唇紧抿,似乎有还话要说。
君莫真的觉得倦,尤其在家门口——这个地方,她向来不习惯带上面具,她笑道:“韩总,真不用谢我,速食面而已,我请得起。”
韩自扬点着头微笑,“是,味道很好。”他想了想,补上一句:“晚安。”转身的刹那,君莫觉得是不是幻觉,他的眸色,沉淀出一望不尽的墨色。
维也纳咖啡
有人说,这是适合的恋爱的温柔咖啡。有时候,爱的滋味,类似等待——脉络清晰的三层:新鲜奶油、滚热咖啡、粗糙砂糖。知道么?时光若水,缓缓的流逝而过,贴切而温美。记得,不要搅拌。
瑞明的总裁秘书,不似别家——雷厉风行的同时,总是不忘将自己装饰得天仙一般妖娆。韩自扬向来尊敬的称呼她陈姐,年近五十的女子,无意藏起脸上的鱼尾纹,每日都是工整而不逾矩的灰色西装套服,利索的办好所有的公事。而在生活上,也只有她,便似对待半个儿子一般细心提点上司。
这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公司中,似乎只有她是严整而合乎礼仪的,比如马初景,上一次闯进了办公室,之后整整一个星期不敢单独上来找总裁,连连哀叹“陈姐的目光可以杀人”。
陈姐像往常一样九点准时整理好上午的文件电邮和日程送给上司过目。一进门,眉头便皱了起来,韩自扬左手抚在胃处,一手翻阅一大沓文件,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不用说也知道是胃病犯了,陈姐放下文件,熟门熟路的走到办公室右侧,从宽大的落地橱前抽出一个屉子。她将胃药和一杯温水放在韩自扬面前,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数落:“韩总,你昨晚工作的几点?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再吃方便面了么?你再懒,打个电话到厨房给您送宵夜总可以吧?”
韩自扬抬头,微微苦笑:“我知道了。”陈姐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论从公从私,我都不赞成您住酒店。既然总部已经搬迁过来了,您也该置个家了。”
以往她这么说的时候,韩自扬总是一听便过,今日却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似乎略带兴趣。半晌,他飞起眉梢,淡淡的说:“也好,那就帮我去看个楼盘。”
君莫偶尔还是会在酒店遇到韩自扬,她微笑致意,对方也总是向她颔首而笑。显然那一晚上两人的特别晚餐并没有影响到什么,君莫心中轻松不少,与其在真实的生活中和别人一丝一缕的纠缠不清,还不如翻翻名人明星的小八卦娱乐神经。
这些天她的工作餐对象改成了马初景,倒也不错。这个人只要不工作,完全还像一个大学生一样,贫嘴,臭美,也爱八卦。这很好,君莫不无怅然的想,为什么每个人都怀念当学生的时代,大约总是因为那是永远也回不来的是时光罢了。
“和我一起工作是不是总是觉得精力充沛?”马初景大言不惭的挨着君莫坐下。
“呦,真是真理。”君莫眨了眨眼睛,带着讽刺,不无期望的说:“知道我近期愿望是什么?就是不想见到你——我三天睡眠拼凑起来勉强可以到12小时。说起来,你真是透支完了我的精力。”
“唉,君莫,那你就真该找个男朋友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就会想赚越来越多的钱,哪里有工夫来抱怨我?”马初景低头喝汤,“一大把年纪还以个人,你是心理有障碍还是童年有阴影?”
君莫冷笑,心想就你一个人看过《武林外传》呢,她的回应简单有力,只说:“你再和我耍嘴皮子,明天我就申请总经办秘书调到这里来协助工作。”说着她忍不住想笑,总经办秘书是恩平,对小帅哥的企图已经路人皆知了。说到曹操,下一秒,果然恩平从远处走来,坐在了两人面前。
君莫急急得扒了几口饭,转身就走:“两位慢用。”
马初景眼睛睁得大大的,直似哀怨的秋水:“我有那么招人厌么?”
君莫忍住了笑:“我们都是青年才俊,时间就是金钱啊。”
半月的时间一晃而过,按部就班的发媒体函、请来宾,君莫心满意足的看着一切井井有条。这样子让人觉不到时间其实还在慢慢过去,只觉得每一分钟都有干不完的事,每一分钟的下一分钟都有着合理的安排。
这一天筹备了很久,君莫走至后台,猛然觉得花了眼睛——模特美女云集,一个个骨感纤细,那种场面君莫应付不来,倒宁愿一遍遍的确认现场,仔细检查来宾座位席次,甚至安保部也不断打电话询问来宾的车位。
时间离得愈近,心中总觉得毛躁令人不安,觉得会遗漏什么细节。马初景早跑得不知人影了,剩下的现场工作人员和自己一样,满目的疲惫,机械的走来走去,大约连头绪都有些找不着了。君莫站在一群南岱的服务员中间,检查衣着和打扮,突然一个小女生用手肘碰了碰同伴:“看。”
她也回过头去,韩自扬身边伴着一个极美的女子从旁门走进来,她不由回眸望向小梁。小梁冲她吐吐舌头,显然也对那一晚的客人记忆犹新。
廖倾雅长裙外披着一件灰色外衣,愈发显得身材纤细高挑,不时抬头望向韩自扬,可见二人很是熟悉,她有些欧化的眉眼间此时却带着柔美的颜色,低声说了几句话,微微止住步子:“那我去后台了。”韩自扬点点头,“再见。”
隔了片刻,恰巧看到马初景,不由笑道:“马总监不大喜欢我。”
韩自扬笑了笑,“他就这样,你不用理他。”他目送廖倾雅走远,
亦转过身,目光扫视周围,随即眼眸专注的望向角落。
“韩总。”马初景一向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他很是习惯,“如果是这样,我倒能理解为什么要换模特了。”马初景嘴角暧昧的笑,目光望向后台。
“你全部布置好了?”他不理马初景的言外之意。
“差不多吧。”马初景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快步走开,“我去看看君莫那边。”
然而这样亲昵的称呼,猛然让韩自扬锁了眉。
马初景走到一群女生中间,面带微笑。
今天的服务员,全都打扮得分外清爽干练,君莫退开几步:“来,都让马总监检查一下,收拾妥当没有。”她笑着挽了挽马初景的胳膊,“要不我们鼓掌欢迎马总监讲话?”她调侃马初景,马初景也呵呵的跟着大家一起乐。
君莫手中电话震动,便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又是安保部的电话,几家媒体临时要求新增入场人数。君莫捏着电话四处张望,想要找瑞明公关部的小陈,媒体的名单都是瑞明自己订的,这并不是在她的决定范围之内。环顾一周,没有见到,便快速的报了一串号码,让他们自己去联系。挂上电话,这才惊觉原来身边一直立着的一个男子,竟然便是韩自扬,他的目光并未看着她,只是原来两人离得这样近,她着急慌忙的倒退一步,险险没站稳:“韩总。”
“小心。”他伸出手扶住她的手臂,却没有立刻收回,若有若无的那一刻,君莫只觉得尴尬。他收回手去,刚才那一幕掠在眼里,她和同事在一起,不会是这样,永远温言雅致,摆出职业女子的洗练来。
借着大堂明亮的灯光,他仔细看她一眼,微笑向她问道:“很累么?”
她确实很累,眼睛下的黑眼圈用再多的遮暇膏也无济于事。君莫掩饰的笑了笑:“还好。需要我带您四处检查一下么?”
他摇摇头,目光透亮,灼灼的看着她——君莫不知是不是错觉,却觉得惊心,匆匆离开:“那我去忙别的了。”
他望向她的背影,沉淀下的思绪似乎在这片忙碌的空间中挥散开,一瞬间忍不住低笑:难道,她一直以为,他随意到可以随便要求去单身女子的家中吃饭?
然而此时的君莫并没有时间思考这种问题,接连不断的电话似乎是一种魔法,大大的缩短了时间的空隙,等她回过神来——会场大厅的门转瞬间打开,瑞明的高层开始入场。而闪光灯则一直追随着居中的男子。
这般有些混乱的场面是意料之中的,如此才能正式开起新一季的产品营销的盛大序幕。韩自扬一身深色纯手工的意大利西服,双手斜插口袋,沉静若水的看着周围,不断的有摄影师大声喊着“韩总”,也有记者在一边问各种问题——他并不是娱乐明星,无意讨好每一家媒体,只是微微锁了眉,一步步的向前——这幅模样,早就超越单纯的英俊了。
君莫立在角落,默不出声的看着,忽然觉得头脑发昏。她想,原来自己真的从来都不是“色女”。每一次的赞叹,似乎只是由于这个人完美的气质蕴含,这样想着,目光便不自觉地随着那个人群移动。
透过晃人的闪光灯和嘈杂的人群,韩自扬从一进场,其实便扫到了远远立在角落的女子。她似乎在微微出神,便微垂着双眼,不自觉地散出了那种气息,这个浮动的世界中一萍睡莲,安静的不愿打搅任何人——他走过她的身边,终于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她,然而那一束目光,到底惊动了她——君莫条件反射的将自己藏身在一块巨大的手机宣传板后头,旋即一愣,她想,自己在躲藏什么?这样的大厅中,璀璨甚似天外繁星的水晶吊灯,一切最是光明正大不过。
平日里电视台上极为熟悉的女主持此时邀请瑞明总裁上台讲话,韩自扬微敛了心思,起身上台。灯光配合着演讲人逐渐降低亮度,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这个主宰了通讯业大半壁江山的男子,配合着同时亮相新款的8款机型,畅谈瑞明手机下一步的策略,声音醇厚而低沉,他的目光扫视全场,镇静而带着自信微笑,让人的所有感官都觉得是享受。
君莫微微眯起眼睛,只觉得这一幕这么熟悉……他也是站在了学校的礼堂台前,气质温和,依然是平日里的声音:“我在L大从学生开始,一直到现在成为教师,我只能努力的报答我的老师、学生和母校。”是的,他的声音亦是如此平静,却没有人会怀疑他对学校、对学术的热爱,她站在小礼堂的角落,透过密密的人群,看着无数的学弟学妹站起来鼓掌,年轻的脸上活力洋溢,礼堂热气氤氲,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烘得暖色融融。
她依稀记得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外面却是冰天雪地,呵口气立刻出现长长的白色轨迹。可是,就连生命也是有尽头的,再甜蜜再坚定的誓言,原来也可以不堪一击……
把君莫从回忆中拉回来的是前面的惊呼声,已经是走秀时间了。如今美女可真是一种能独立出来的特殊人种了,君莫不无嘲讽的笑笑——可是人就是这么好美恶丑,天性使然。
台上那位君莫觉得眼熟,这才回过神来便是那晚大发脾气的廖小姐,难怪刚才披了大衣走进后场——这么美丽的女子,早已不用刻意的用衣衫来表现了。她一身黑色礼服,也未佩戴首饰,独独染红了指甲,蓝黑色的秀台上却似乎被着小小一片猩红,自有一番妖冶得炫目的姿态。
媚眼如丝,君莫算是知道这个词从何而来了。她忍不住想看看接收者的反应,只是侧面望去,韩自扬面无表情,目光不见一丝暧昧,似乎更专注于模特手中的手机秀。
“我要吐血了。”身后的男声似乎心灰意懒。
君莫懒得回头了:“怎么了?”她觉得一切都很好。
马初景喃喃道:“你看看——风头倒是被模特抢光了,这可是我忙了这么久的手机发布会啊!”他随即扫了一眼台下的韩自扬,目光中极度的不甘心。
君莫似笑非笑的斜了他一眼:“你别和我说,我不过帮你打工,去问问你们老板再来发牢骚。”
“你也知道韩总和她……”马初景冲口而出,旋即讷讷的住口。
君莫一下子来了兴趣:“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没什么,她是韩总的师妹。校友。”他欲盖弥彰的加上一句话。
他既然不肯好好说,反正与己无关,君莫便还是看秀,顺便安慰他:“放心吧,美色当前,她就是没涂指甲油还是能吸引人的眼光。明天她一上娱乐版头条,还有谁能不注意她手中的手机?”
眼下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灯光又是颇为漆黑,便觉得开始忍不住打瞌睡了,君莫伸手毫不留情的在自己另一个胳膊上掐了一下,勉强清醒了些,听见马初景的声音在说:“看见那个老头子没?我们瑞明的第一笔风险投资,就是他投的。”
果然韩自扬的注意力已经开始转向身边坐的一个外国老头身上,锋锐的眼神却一闪而逝,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都是人精啊!肯定在互相算计!”马初景评论。
君莫忍不住一哂,顿首道:“人家都说女人嘴碎,马总监一定不同意吧?”
两人一直有一口没一口的说着话,直到临近发布会尾声,一众贵宾已经站起身来,君莫搡了马初景一把,“你还不过去。”而她自己也要开始忙着收拾会场,这一忙,估计又得到半夜了。她拨电话给总台,先要了间房。
布置了足足半月,可是拆卸起来三下五除二,立刻,适才衣香鬓影的华丽舞台便显得空落落的萧索。高节奏高密度的白领生活,又怎么会有人去哀怨感叹这些,倒还不如眼巴巴的等着下个月的奖金来的实惠些。她拖着有些滞涩的步子走向4号楼,暗想明天的例会报告完这单任务,就是没有奖金也要逼着老总给自己放空两天。
在前台登记入住,隐约便听见身后男女轻笑的谈话声,电视剧中的男才女貌让人只觉得假,直到真的出现在眼前了,才觉得果然有登对一说。
君莫在一边等着拿房卡,却不想韩自扬还是直直的走向总台,便招呼道:“韩总。”一边眼神微笑示意远处的廖倾雅,那个美丽的女子却迥异那一晚的傲慢,点了点头,随即便转开了目光——高挑的个子,却让人觉得单薄。
他亦向她淡笑道:“你好。”随即对总台的服务员说:“给廖小姐一个房间。”君莫的房卡已经制好,服务员递到她手中,君莫点头道谢,转身走开,脚步又急又快。而走过廖倾雅身边,淡淡的清香,那双媚人的眼睛,似乎正在轻轻打量她。
进了房间,君莫条件反射的去浴室,察看浴缸有没有头发丝、地巾有没有铺整齐,半晌才想起今天不是自己值班,也不用提心吊胆。不由哀叹自己已经脑子糊涂了。可是身体愈疲劳,却往往在床上辗转难侧,心中想着那位廖小姐会不会又要大发雷霆的要求换床单。她迷迷糊糊的闭上眼,梦中总是徘徊那个身影,近在咫尺,却天各一方。直到猛然惊醒,指节用力抓着洁白的床单,整洁的商务房间毫无意识的映入眼帘,脑中却是爷爷虚弱的倚在病床上,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腕。
她猛然睁开眼睛,厚实的三层窗帘将房间遮掩的漆黑一片,不漏进一丝光线,翻身去摸搁在床头的手表——生物钟很准,还比平常早了半个小时,于是起床,用冷水冲了脸,梳洗了便去退房。
君莫在大厅顿住了脚步,那个笔挺的身影正坐在会客沙发上,手里举着一份早报专注的读着,而早班的服务员们正不断互相眼神示意彼此。韩自扬似有感应一般放下报纸,双目依然炯炯,明亮而灼目,君莫想起昨晚他也和自己一般的晚睡,不由揉了揉微肿得双眼。
“李经理,一起吃早饭吧?”他站起身来,语气轻松,仿佛是碰巧一般,然而这话说出来,却让君莫不能拒绝。她只能尽量自然的一笑,陪他去自助餐厅。
“韩总每天都早起么?精神真好。”君莫随便取了些炒面,又拿了一杯豆浆,坐在韩自扬对面。他吃的却甚是西化,三明治和橙汁。他扬眉笑道:“你不喝咖啡么?”君莫一愣,“很困的时候才想喝。”她抬头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咖啡?”
韩自扬饮了口果汁不答,沉稳的眉宇之间带着笑意,却只说:“昨晚的发布会很好,我们的董事也很满意。”
毕竟这是对自己工作的肯定,又竭力不能表现出得意地样子,君莫一脸谦虚的夸奖马初景。
韩自扬便放下手中果汁,大笑:“我还不了解他么?据我所知,这是仅有的一次他没和合作方翻脸。”
“哦?是吗?可惜我们徐总没这个意识阿,不然该给我加薪了。”君莫也很是惋惜。
君莫虽说是闲聊,可毕竟一身工作制服,难免不叫餐厅的服务员误会成了来检查工作,况且这样子给人影响也不好,她也并不想久坐。
此时一众食客的目光被正从门外进来的女子吸引了过去,高挑的身材,极小的脸庞上架着一幅墨镜,虽是遮住了大部分的容光,举手投足间依然充满款款风情。君莫抬头看了一眼,迅速的将最后一口炒面夹进嘴里,脸上浮起一丝模糊不清的微笑,似是调侃又似了然于心的通透。
韩自扬瞥了她一眼,嘴角有些强硬的抿起。他一直柔和的目光此时微冷,看她举起手腕看表,自如的站起身说:“我的上班时间到了,韩总慢用。”
时机真是恰到好处,廖倾雅走到了桌前。君莫笑着问候她:“廖小姐,早上好。”随即招手示意服务员清理桌子,她转身去找领班,交待了些事,刚还没走到门口,却讶然见到韩自扬大步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以极正经的语气询问:“李经理,这次合作很成功,我对你们的服务很满意。”
君莫一时没反应过来:“韩总,你说过了。”
“是,但是你没有给我电话。”他说,目光直接的望进她的眼睛,仔细的捕捉她的表情。
他完全不必这样子,以他的身份,需要和自己直接联系?
君莫觉得自己的声音一片清冷,迅速的报了一串号码,随即用标准的工作式微笑说:“这是我工作用的号码。韩总有公事找我,随时打来就好。”她有意强调了“公事”,目光便带了几分挑衅,不再是往常那样优雅和沉静的模样,有了几分活泼泼的生机。
他幽深的眼底参杂了一抹笑意,似乎不以为意:“好”。她转身就走,几根发丝散落下来,随微风带起飘在脑后。韩自扬心中一动,自然察觉到她的不悦,他强抑住追上去解释的冲动,略微愣了几秒,看着君莫的背影走开。
君莫走出门外的时候,在门口停了停,她想,这种感觉大约叫做“不爽”——韩自扬对待她的态度有些异常,她不是没有察觉出来,但是觉得他并非沾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心中本来也存了几分好感。只是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真是叫人怀疑上次去自己家吃饭的动机了——难道自己看上去是那种巴巴的攀附上来的女人,还是被人当作一个随时服务的员工?
廖倾雅嘴角噙着笑,自然看见了这一幕——虽然听不清两人在讲些什么。不语良久,才喝下一口温水,慢慢道:“你起得真早。”
韩自扬亦是淡淡应道:“还有工作。”此时他略有些心不在焉,轻轻拨弄手中的手机,清晨金色的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在这个男人的五官和身上,镇定若山若海,像是一个年轻的君主,对手中掌控的一切成竹在胸。
早晨的例会徐总大加赞扬了和瑞明配合的团队工作,君莫大觉脸上有光,忍不住向恩平抛了几个得意地眼神,随即注意到了许优异样的眼神,她收敛了表情,规规矩矩的坐着直到散会。会后,她追着总务部的费经理要求调休,理由是前一阵过度疲劳预支了精力。费经理无奈的摇摇头,给了两天的休息,好在最近忙完了瑞明的工作,本就没什么大事了——君莫心下大爽,连连道谢,一下子觉得工作起来干劲十足。
瑞明的高级员工餐厅,短短的午餐时间马初景依然不肯放过韩自扬,几乎喋喋不休的唠叨身为总裁也不该擅自更改计划。
韩自扬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董事会都对这次活动很满意?”
“说了两遍了——可是,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个完美主义的追求者?”马初景理直气壮的顶回去。
韩自扬再度陷入沉默。
“以后还有没有和南岱的合作?”马初景有些期待的问,“一下子没人挤兑我,还真是不适应。”
韩自扬似乎有了些兴致,抬眼看了玻璃窗外,极高而透明的空间中人似乎也能漂浮起来,起起落落——最近自己的心绪竟然也如此一般。阳光跳跃着闪烁,让他想起那双琉璃般流转华韵的眼睛——于是淡笑问道:“谁敢挤兑你?”
“李君莫啊。这个小姑娘挺特别的。”马初景是营销总监,消费者心理滚瓜烂熟,看人心事方面亦是一流好手,“老大,你知道是哪个吧?我阅人无数,嘿嘿,她肯定心理有障碍。”随即站起身来,“算了,你也不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我先走了。”
“初景,那天我说了要请大家一起吃个饭。你去安排一下吧。”他喊住马初景,略有所思。
“行,我把南岱的人都叫上。”马初景爱热闹,一口答应下来,“要不要叫上你学妹?”
韩自扬淡淡一笑:“不用。”含义很明确,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马初景应了一声,立刻嬉皮笑脸:“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女孩子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难得韩自扬没有否认,只是皱了皱眉:“你话太多了。”
“哦。明白——我尽量把能叫上的都叫上,老大,不让你失望。”
距离上一次这么舒服的自然醒大约足足有一个世纪之遥了吧。君莫依旧懒散的靠在厚实绵密的枕头上,一掬长发绸子般散落的乱七八糟,直到肚子实在有些饿得狠了,才不情愿的起床。她其实是个节奏很慢的人,至于为什么在学习、工作上效率那么高,她总是没好气地说:“都是些我不爱做的事情,当然要快些做完啊!拖着还不是心里发慌?”
所以她有正当的理由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cafe shop,心安理得的看着晚霞悄悄的从城市的一边渲染开来,浓墨重彩的绸缎竟似能将那冬日里的寒意驱散一般,君莫忽然低低的说,“看,又是黑夜了。”
凌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君莫,你是不是有心理疾病?”
君莫漫不经心的顺着话茬:“从来没有——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那是数不过来啊,您别费心,我年轻貌美却不谈恋爱只不过看不上一般人而已。”
这番话说得顺溜无比,叫凌姐止不住的好笑。她努努下巴指着窗外,正开过一辆白色跑车,“你的至尊宝至少得开这种车,才入得了你的眼对不对?”
君莫哧的一笑:“我有那么浅薄么?我的那位,得学富五车、深沉渊博,最好还清贫高尚,因为我向来不是势利眼……”
她的话没说完,电话催命。片刻后,她支吾了几声,不情愿的挂上电话,犹然恋恋的看了一眼温暖的咖啡小屋:“饭局,推不掉。”
凌姐叹口气:“什么人的饭局?这么有面子,连你这种懒人都请得动?”
“真聪明,有权有势的人,我从来不敢得罪的。”君莫皱了皱眉,语气中几分萧索。
赶到南岱中餐厅最大的一个包厢,抬腕看看时间,已经半小时开外了。一推开门,三大桌的男男女女,扑面而来的喧哗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真是一色的帅哥美女——南岱向来以美人闻名,瑞明的年轻男子也个个长相好、气质佳——气氛又岂会不融洽?
立刻有人打招呼:“李经理来了?”
马初景拽着她的手臂,不满的问到:“美女,迟到了——找你还真困难啊?”
君莫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我休息。”
马初景将她拉到自己这一桌,不由分说倒了杯酒,笑道:“不喝说不过去。”
只能接过来,一口喝完——今天来的人不少,好几个是南岱出了名的美女,君莫松口气,马初景果然又找别人去了,至少暂时放开了自己。
她百无聊赖的望着满桌山珍海味,这一眼却看到对面的男子——她知道是他请客,本来电话里马初景这么说,不过以为他买个单而已——原来是真的来了。
韩自扬穿着白色的衬衣,从她进门那一刻,目光便未离开,荡漾出难以言说的情绪,对上她的目光,展眉一笑——君莫心跳猛地失去节律,表情僵硬起来,似乎忘了怎么微笑,只能掩饰着低头吃了一口凉菜。
身边恩平忍不住哼了一声:“你看许优。”这样也好,她转开注意力,环顾四周。
许优自然在这种场合八面玲珑,正在对一个年轻男子劝酒,君莫一眼看去,那人似乎又不谙酒道,连连被灌了好几杯酒,对着许优脸已微红——不知是酒精上头还是为了别的。南岱多的是美女,瑞明亦多青年精英,想必这一顿饭能促成不少好事。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浑然没有注意到原来身边的位子早已乱了次序,人人交叉往来的互相敬酒说笑,这一桌上,似乎只有两个人岿然不动,各怀心事。
马初景挤到了君莫身边:“来,李经理,再干一杯。”
她微笑的饮下一杯,不动声色的轻声说:“我去下洗手间。”起身的时候倒是瞥到恩平略带情绪的一杯杯喝着酒,眼神飘忽。
站在门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一时间还真是有些不想回去,凉爽的空气一下子带去了脸上发烫的温热感。又躲开对面的视线,总是觉得无限自由。
等到再回去的时候,自己和马初景的位子已被人占据,她眯起眼睛打量周围,懊恼得发现唯一空出的位子不过就是韩自扬旁边。
真想一走了之——可是他的目光明明已经扫到了自己,带着一抹兴味的挑起了眉梢——只能慢慢走过去,尽量自然的坐下。她想,那一日自己带了脾气对他说话他是知道的,这下真是难以开口了。也罢,那就直直的坐着。于是自然而然的看到了对面的年轻男子。刚才并没有注意到的,可是灯光打在他的侧面,像极了记忆深处的一个侧影。于是忍不住抬眼偷偷去那个陌生的男子——他的身上,有自己很熟悉的气质,或许就是书卷气——她许久未见的、贪恋如斯的感觉了——只是过了片刻,还是回神,其实是两个完全不搭界的人罢了。
又觉得奇怪,周围明明那么热闹,可是为什么似乎这里只有两个人沉默而寂静的空间,谁都无意去打破。君莫挨不下去了,只能对他笑笑,试图找话说:“韩总怎么吃这么少?”
韩自扬略带诧异,似乎在微微忍着笑:“我吃得少?你进来到现在吃了几口?”
“是么?”她也只能笑笑,重归寂寞。
“李经理,我想对那天早上的行为作出解释。”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着,迫得君莫对上他的双眸,而韩自扬亦像是准备充足,缓缓而道:“那一日早上我的处境尴尬,你知道,廖小姐和我……”他想了一想,“不适合独处,所以,我追上你说了几句话。”
他说得含蓄,“不适合独处”——所以拿她当做挡箭牌,倒也可以理解,君莫微微一笑。
她在小心掩饰,韩自扬还是看出了一丝的不以为然——她当然不以为然,她无意去追究他的风流韵事。而事实上,那样光彩夺目的两个人的纠葛,她也全然无意纠缠其中。
他却还是温煦的笑:“我的态度急躁了些,只是和心情有关。如果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你别介意。”——这是很明白的告诉她,只是因为那时她在而已,不是因为她是李君莫。
君莫松下一口气,很是谢谢他的解释——真心实意地笑了笑,“不会啊。工作上的事情,韩总随时来找我。怎么会不当?”
韩自扬听她说得语气轻松,终于放心。从进来至此,她的神态始终是带着警惕的。他自问并没有骗她,可摆出这样一幅姿态,却实在是迫不得已。李君莫,似乎只在一切事情与己无关时,最容易放松开心情——而她这样子将自己保护起来,似乎也在逼他,不得不这样子重新处理两人的关系。
欧蕾咖啡
报纸,面包,摩卡壶。双手合围住极大的杯身,一整日的温暖,从清晨那一杯咖啡色液体开始。日日如此。
中午的时间,天气回暖,阳光耀眼。君莫想起小时候,这个时间,总是由爷爷抱着,在小河边搬了藤椅,铺上厚厚的垫子,暖暖的晒太阳。自己总是捧着薰豆茶,心急火燎的光捡杯子里红红的丁香和碧绿的薰豆吃。连空气里,都有甜甜咸咸的味道。
君莫拉着恩平往职工餐厅走去,忽然就被恩平扯住了,指了指前边:“看。”
斜前方徐总和韩自扬朝宴会厅走去,韩自扬的黑色大衣被风带起,风度翩翩。
两人不由自主地缓了缓脚步,倒是徐总看见了,脚步向俩人招手。
恩平在君莫耳边低语:“真想和帅哥共进午餐。”
“你们两个过来。”徐总打招呼说,“都不陌生了,中午一起吃饭。”
君莫微笑比着口型:“梦想成真啦!”她略略偏头去看走在前方的韩自扬,那种感觉,君莫暗暗的想,真的是完美无缺、滴水不漏——虽然年轻,却只见沉稳,英俊的让人觉得无懈可击。
四人走到宴会厅前,服务小姐走上前来问道:“徐总,还是去莲花厅?”
徐总正要点头,君莫却见韩自扬嘴角微微一抿,心念一转,当即笑道:“徐总,还是去自助吧,我们的自助也是餐饮的拳头产品啊。况且韩总这样的大忙人,也不好耽误他时间呢。”她的话语又轻又柔,就像湖边欸乃而过的船只,韩自扬笑着望向她,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却还是叫他想起了一个词——吴侬软语,难得的是,却很自然,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像是年轻女孩子的撒娇。
事实上君莫说得没错,韩自扬只是遇到徐总,并没有预约一起吃饭。他赞同君莫的提议,笑:“哪里,徐总才是忙人。”
徐总又怎么能听不出言外之意,忙说:“年轻人就是爱简单方便。”君莫忙布置了大厅靠落地窗的桌子,她落在最后,韩自扬便缓了缓步子。恩平敏锐的看了他一眼,对着君莫欲言又止,眼光中多了一丝暧昧。
起身去拿自助,君莫几乎皱着眉头选了半天,虽是品种琳琅,又五光十色的令人馋涎欲滴,刚才明明很饿,可是转了半天也只是拿了一碗蛋炒饭,又随手选了些蔬菜。韩自扬悄然立在她身边,问道:“就吃这么少?”
君莫一笑:“足够了,我正减肥着呢。”
韩自扬听了半晌不语,皱眉打量她:“你还减肥?”似笑非笑,“要胖些才好。”又似寓意深长,君莫一愣,却只见他微笑着走开。
吃饭应酬亦是常事,君莫只需坐在那里,适时微笑或者接话即可。徐总和恩平也是应酬惯了的人,这样子的交谈像极了淳厚顺滑的速溶咖啡,客套的话语舒服的滑过咽喉,其实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向来大咧的恩平也是端庄淑惠的坐着。整个世界都戴着面具,
君莫抬头,无意识望向窗外,她的眼睛略有些圆,笑起来或是眯起来却总是成小月牙般——她本就长着一张娃娃脸,只能让人觉得年纪更小。韩自扬微扬眼角,她的目光向来是清澈而可以望穿的,只是她会刻意的去逃避,或是忽闪着眼神——他也知道,她工作时决不会这样,她会极坦荡真诚的望着客人的眼睛,让人觉得温暖,然而也让人觉得仿佛那并不是真正的她。
可这次她却忘了回避,韩自扬心中却是一惊,那样子的复杂情愫在能折射出水晶璀璨的眸中荡开。
“徐总,还有件事,我的秘书和你说过么?我们公司的美国客人,就是住在贵酒店的鲍威尔,他一直是个历史爱好者,能不能委托找一位陪同人员,他过几天想去博物馆和这里附近的一些古迹游览。”韩自扬沉吟了一会,“只是英语好并不足够,最好能多了解一些历史方面的东西。”
徐总哈哈大笑:“说过说过。”拍了拍一边君莫的肩膀,好似献宝一般:“不用找了,李经理就是历史专业的高材生。”——这会儿把这个记得清楚了,君莫郁闷的背过脸去,很想说自己三年时间差不多也将大学所学的完完整整的还给书本了——可是徐总这样殷切的目光,只能点头答应。
“我们酒店马上要承办一个历史学术论坛,当然没什么问题。”徐总笑着说。
君莫不得不提醒他:“徐总,那边刚来消息,赞助商出了点问题,现在也未必会办啊。”
徐总说了句:“是么?”倒是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君莫叹口气:“刚接到的电话。”
韩自扬一直安静的听着,恰好接了一句:“南岱的风景倒是适合办历史论坛。”
于是撇开了这个话题不谈,不闲不淡的吃完了饭。
门童已经将车开至宴会厅门口,四人一起出来,韩自扬侧身将车门打开,打了招呼便转身离去。
徐总也是急急离去,日理万机的样子。恩平哧的一笑:“瞧徐总急的,准是午睡去了。”
“你别欺负老人家。”君莫有些愁眉苦脸的回应,她一下子觉得奇怪,“你怎么着眉飞色舞的样子?”
恩平比起v字型手势,“我去休息室,告诉她们我刚才和谁共进午餐。”她一转身就跑了,留下君莫一个人忍俊不禁。
下班路过四号楼,遇到了韩自扬的年轻助理,开了韩自扬惯常开的车,正拿了一叠文件出来。她向他打招呼,那个年轻男子也是笑了笑:“李经理,要不要送你一程?”
君莫连忙摇头谢他,坐地铁去了新华书店,选了好几本旅游景点教材,她自认为自己有一个优点,就是压力越大、时间越紧——反倒能逼得自己拼命挤出时间来。
回到家中,念念有词的坐着背单词。古怪的建筑名称,青铜器,石器时代——直到眼睛开始发直——可使放下了书,君莫又一次失眠,她失笑,觉得自己是濒死的吸毒者,一丝丝的预感到绝望即将到来,无处可逃,可却依然让她觉得充满诱惑。三年前,她不能去爱,不能去恨;三年后,她依然进退维谷——活了这么久方才明白,能分出对错的事,才是世间最简单的事。可是她在心中细细分辨得再分明,谁对谁错,又有何用?
韩自扬关照下来的外国贵宾这几日一直在外考察,倒也不用着急——第二日对方传来消息,说是重新找了赞助,基本确定下来,君莫正好腾出手来抓学术论坛的事情。马上又接到了瑞明秘书室的电话,兜了一圈,居然瑞明是赞助商。
这次的会议上头也是极重视:“我们要两手抓——商业上抓紧瑞明这样的大客户,而承办学术会议也可以提高酒店的品位和文化嘛。话说回来,这个论坛的赞助商既然是瑞明,就算是对瑞明的一条龙服务了,无论如何也要做好。”
君莫也没多想,只当是生意往来,按部就班的工作。
时间总是从来不会叫人等——期待也好,厌恶也好,其实它总是一点一滴的走来,从来由不得我们自己去控制和琢磨。
周四晚上又是君莫值班。
她一幢幢的巡视检查,最后是酒店的娱乐部,上下两层的酒吧。其实相比起来,酒吧是最安静的了,幽蓝的灯光,稀疏的几个人影。一共只有三个包厢,领班匆匆走出来:“李经理。”
君莫向她笑笑:“今天全满了?”
“嗯。你最后一站了吧?”她羡慕的叹口气,“我这才开始呢。”
快十一点,君莫看了看一楼唯一的一个包厢明月厅,大门很是厚实,隔绝开里面的纸醉金迷和奢侈糜烂。她点了点头,填完报告才要走,大门恰巧打开,她一愣,幽暗的灯光下,这个男人有着极深的脸部轮廓,他扬了扬眉,显然也不意在这里遇到她。
“韩总,你好。”君莫笑着打招呼,“玩的开心。”
他手中拿着电话,大约是出来接电话的,此时却把电话放回了口袋,慢悠悠的说:“进来坐一会?”
领班早已识相的去二楼招呼了,君莫便搁下纸笔,笑了笑,“好啊。”
她跟在他的身后,进门的刹那对站在楼梯上的领班苦笑了一下——显然不很情愿,几个服务员看得清楚,倒有人轻笑起来。
韩自扬回头看她一眼,眼中全是笑意:“怎么?”
她调整表情,“没什么,没什么。”
本以为进去之后,必然是莺莺艳艳、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色,自己喝几杯,招呼一下便可以脱身——可是偌大的包厢,不过坐了七八个男人。灯光不算明亮,比外头虽好,君莫看了一眼,不吱声,瞥了身边韩自扬一眼。
“这么快打完电话了?”
韩自扬笑了笑,这才对着君莫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说的许多名字和脸孔,君莫也都有些熟悉,都是瑞明的一些高管,都是些年轻人,这倒是像单身男子的聚会了。
“费欣然。”韩自扬指指坐在角落的男子,君莫猛然想起,就是那天吃饭遇到的男子,有着熟悉的气质——是记忆太猛烈的蛰伏在角落许久,还是隐伏的倦意提醒自己?她忽然觉得这个房间这样发闷,鼻子也透不出气来。
一个个无一不是年轻而充满活力,礼貌的互相寒暄,用恩平的话来说,那叫做“相亲的极品”了,除了最后一个——“嘿嘿,君莫,你这可是落入狼窟了。”
马初景有些醉了,说话便不经过大脑,君莫心里高兴,也就不计较了,到底有个熟人认识,不至于那么尴尬。
韩自扬在一边坐下,见她有些手足无措,到底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在一群年轻男子之间,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一时间有些后悔,不该带她进来。
好在马初景算得上是个话很多的人,很久没见君莫,就拉着她坐下,说些不着边的话。君莫忍不住看了旁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吸烟,那一捧小小的火苗在他的指间燃起,他的嘴唇形状极好,抿起得时候像刀锋一样。
韩自扬注意到她的目光,歉意地笑笑,“对不起。”顺手掐灭了烟,“怎么这么晚还工作?”
“我值班。”君莫简单的说,一边马初景忙着叫小姐拿了一个酒杯。
她于是转身狠狠地低声警告他:“喂,别让我喝酒!”她说的又轻又急,韩自扬忍不住看着她浅笑。
马初景咧嘴一笑:“老大第一次带女孩子来单身聚会,怎么也得喝一杯。”
好在旁人也在聊天,包厢内轻柔吟唱的音乐让人觉得安心不少。君莫尴尬的说不出话来,而韩自扬的目光似乎正在望着她,又似乎只是看着她桌前的酒杯,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
她差点忍不住站起来,被他抢先了一步:“论坛的事准备好了?”
君莫听他提起论坛,眼中就略略闪过笑意,昏暗的光线下像是灵动闪烁的浮冰:“差不多吧,有关的论文集已经到了,韩总感兴趣么?要不要送一份过来?”她笑着问:“韩总也有兴趣致力中国文化么?”
他挑眉看着她,倒真是略感兴趣的样子:“其实不大懂,附庸风雅一下。就当为社会做贡献吧。”他半开玩笑,“李经理,别这样笑,我知道你看透了——不就借机打个广告么?”
君莫微笑:“哪里会?过几天就给您送几本书过去。”她顿了顿,眼睛无意识的望向桌面,语气有些幽幽,似乎想起了什么:“好些是我以前的老师写的。”
韩自扬抬眸看她,轻忽的一笑:“是么?”
君莫抬腕看表,微微皱眉:“韩总,我还有工作,你们玩的开心。我先走了。”
韩自扬端着酒杯,倚着沙发,带着淡淡笑意:“好。”
她刚出门,马初景的目光立刻清明了一些,一动不动的盯着韩自扬:“真有问题。”他的声音极响,又拖着调,一时间人人静了下来。
又有人笑:“笑的很温柔。”
于是有人响应:“我也觉得有问题。”
只有韩自扬岿然不动声色的又点燃一支烟,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全然没听见周围的喧闹笑声。
“你处理完香港那人的投诉了?”恩平敲敲君莫的桌子,后者恹恹的趴在桌子上,食欲不振的样子。
“不光是香港人,那个东北大叔和上海小姐,还有瑞明产品推广的报告书。”君莫冷冷的说,“你跑来到底干吗?”
恩平讪讪的笑:“你效率极高无比啊!”
“心情不好。”君莫不耐的点头,“请问,您到底有事没?”
“没有没有。”恩平吓得忘了来意,“来看看你。属于串岗行为。我走了。”
“嗯。”
“可是我还想问问你,听说前几天韩总向你要电话来着?”恩平还是忍不住,从门外探头进来问道。
“出去!”她狠狠地将发泄球砸向恩平,吓得恩平立马缩头遁走。
君莫叹口气,起身检起那个鸡蛋形状的发泄球——那是在夜市地摊买的。然后,再拿起那份通知《关于承办全国历史学术论坛的通知》。她真的在苦恼:名单已经拿在手上——赫然有他的名字。她那么想逃避的回忆,她用忙碌工作麻痹的那片精神园地,她尚未恢复的创伤。真是好笑,只是因为可能见到他——通通要功亏一篑了。讽刺的是,这一切竟然没有对错。她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话:尽了人事,天命亦未必归你。
“你该请客了。老总把两次这么重要的接待任务交给你负责,下次经理竞聘你就有优势了。”恩平言之凿凿。
君莫掉头就走。照例的早晨抽检工作她觉得特别不顺利,以往睁只眼闭只眼的部分,她下手毫不留情:五号楼的领班因为大厅顶上不显眼的蛛网而被扣了分;三号楼的更惨,监视器中站立服务晚了一分钟,立刻被狠狠地训了一顿。
她往纸上刷刷的写,吓得几个惯常关系极好的同事连招呼都不敢打,只是拼命上下检查自己的衣着仪容,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向来温和的李经理居然会如此疾言厉色,然而也只有君莫自己知道自己这是色厉内荏。她以前也是这习惯——一遇不开心的事情总是爱迁怒旁人,一把火通通烧到别人身上。后来终于慢慢收敛起来,现在倒好,人还没重逢,脾气又回来了。
君莫又将报告上因为早上被扣分的名单划去,重重叹口气,给几名员工发邮件,说明早晨的事情只算是警告。
不快乐时振作的秘诀是拼命工作,厌恶工作的秘诀又是加快进度——恰好是良性循环。现在全都不管用了。君莫趴在桌子上,鼻子开始发酸。电脑滴的一声,提示有新邮件。
君莫揉揉眼睛,打开。顿时愣住,那么熟悉的名字,三年了——这么长久的未曾想起,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他的样貌。可现在,清清楚楚地从脑中钻出来。
那一日,就这么坐在图书馆看书。然后一抬头,看见林撷峻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当时自己一怔,不知怎么的,就是喊不出那一声“老师你好”。他向自己一笑,一如既往得儒雅淡定,慢慢在自己身边坐下,也是静静的看书。
她和他,都觉得心中平和,似乎是静谧流淌。
那时的君莫,被室友称为“朝气蓬勃的好学生”。学习认真,目标明确。该长远规划的课程,比如英语,每天都抓紧。考前可以冲刺补救的课,必定坐在最后一排,对着英语单词喃喃低诵。她从小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当初父母并不同意让她去远方读书,后来好不容易来了,那么就真的应该好好的念书——她从来这么告诉自己。
寝室四人早上的签到向来是君莫一人亲历亲为的,因为谁也没她起得早。从食堂出来,背了一个极大的书包,手里还捧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杯,远远看到晨读签到的地方还只站着监督员一人,大约自己又是第一个吧。
早起的时候室友还在迷迷糊糊的嘀咕:“君莫记得帮我们签到啊。”她爽快地说“晓得了”,然后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抓过了签到簿,君莫龙飞凤舞的连签四个名字,然后站起身子便要走。身边的男生开口问道:“同学……”
君莫甚至没扫他一眼,又怕他阻拦自己,随口应道:“早上好。”甩了甩马尾便走了。监督员也都是学生,大多对这样的作弊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君莫也不以为然。
林颉峻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个女生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带着微笑,低头看她所在的班级。
君莫到了教室,拣了最后一排坐下,才想起来要替同学占座。她站起来往第一排上刷刷放了五本书,想起了昨晚同学间的对话:
“明天林老师的课谁帮我占座啊?”
“哎呀,这次又不是上个学期是全校公选,不用提前两个小时占座,小班授课总有位子坐吧?”
“你没听说么?别的班级早打听好了,准会来旁听的。”
然后几道目光集中到君莫身上,君莫慢吞吞的说:“好吧,我去占。”
室友们喜笑颜开,茗文搂着她肩膀笑道:“君莫我要坐你旁边。”
“你要坐最后一排?”君莫有些诧异。
“哦,那算了。”茗文无奈的叹气,“林老师的课,你也要坐最后一排?”
君莫笑了笑:“我不是他的追星族,坐哪里不是听课?”
等到自己把一个单元的单词背完之后,不大的教室已经热气腾腾了,除了自己这最后几排,前边已经挤满了人头。几个女生用愤恨的眼光看着第一排正中的那五个位子,君莫心虚的低了低头。
然后听到前面有人在低笑:“今天签到林老师是督导员,我前面的男生一口气签了十个名字才发现有老师看着,脚都软了。”
后面的声音君莫听不到了,她忽然觉得后怕,上一次有老师监督签到,抓了几个代签的典型,人人得警告。她努力回忆那个签到处的男生的长相,却始终模糊,长叹口气,顿时没了背单词的心情。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林颉峻进来的时候,教室嘈杂的声音顿时静了一静,然后噼噼啪啪响起了掌声。然而他一眼看到的,却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女生,低着头看书,周围空落落的便分外的显眼。
君莫抬头看着讲台上那个年轻男子,正在专注的试演PPT,她无数次对室友说:“平心而论,他真的长的很普通。”可似乎没有一个人支持自己的意见,她只能选择闭嘴。
可是连君莫也不能否认的是,他站在讲台上时从容自若的气质和儒雅温煦的声音,确实能迷倒了一大片女生。而自己,则放弃了背单词的打算,笔记也是密密麻麻,这才惊觉时间飞逝。
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君莫抬了抬酸痛的脖子。这才惊了惊,身边隔了一个位子正闲闲倚着林老师,她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却听见他温和的问:“在看英语?”
其实刚才顺手把单词书放在了手边而已——君莫自认是个挑剔的学生,可是只能承认他的课上得极好。于是觉得脸上微烫。
“怎么坐这么后面?看得见那些课件么?”林颉峻问道,“还是觉得我上的不好?”
“是我习惯坐后面。”君莫也笑了。
这个年轻的老师的很精神,也很干净,留着短短的头发,一如上课时的那般从容温和。他的气质,就是像五四的年代,一个个走在街头的大学生,目光清明,才情横溢,而满怀救世济国的理想,谈吐独立而自由。
就是这样慢慢沉浸下去的吧,君莫甩甩头,似乎要努力抛开回忆。
她点开邮件,手在颤抖。
“我周五到,能见面么?”
还是那么的顺着她,她若不愿意,那么就不见。
他已经回来了么?君莫心中不过在嘲讽自己,一年的访问学者,早该回来了,可原来——自己潜意识之中,宁愿当作他还在国外,“分手”这两个字,比这世界上最毒的鸩酒,还要叫人痛彻心肺。
君莫回:“我去机场接你。”
短短六个字,却似耗费了所有的精力,筋疲力尽,却又带着隐隐重生的期待。
碳烧咖啡
你知道,并非烘培得越深,咖啡便越苦。当咖啡氤氲起木材的清香,再回味,舌尖绽开的味蕾,依然只是觉得苦涩。
第二日,所谓的“食不知味、魂不在身”,捱到下班时间,君莫匆匆换下工作服。出门前,门侧的落地镜,自己的身影闪过,她蓦然怔住。
厚实而暖绵的红色格子衬衣,是沉闷暗冷的冬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她不由驻足,细细打量镜子中的自己。肤色依然白皙,少了脂粉的遮掩,额角俨然可以看见薄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马尾扎起黑亮的长发——她的长发工作时一直盘着,倒显得几分微卷。原来还是能那么学生气的,可是容颜依旧,时光却用不能追回了。
她在门外拦的士。车外景色飞驰,却幸好没有堵车。一路顺利来到机场。她用大衣将自己紧紧裹住,微微踮脚去看出口。
倒是意外的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紧紧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身材纤细的好似纸片一般,踩着平底鞋也在人群中却也卓尔不群。她冷淡的神色倒是在见到君莫的瞬间犹豫了下,微微点了点头,君莫瞬间浮上条件反射般的职业微笑,廖倾雅并未驻足,径直往前去了。君莫又略微整理了心情,再抬起头的时候,那个修长清瘦的人影就出现在了视线中。她竟是难得的平静,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甚至没向他招手示意,她知道,他必然已经看到她了,他总是能第一个注意到她,不管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或者淹没在人海中。
下课去他的教室外等总是太引人注目,所以约好一个地方等——他上课认真,就总是要把所有的内容上完,便会拖堂几分钟,她混迹在下课一波波的学生中默默数着时间。那时自己已经是高年级了,课就不算多,也知道他的习惯——他的课人气高,他的性子又好,身边总是围着好些学生,还在讨论课上的问题。君莫性子有时很急,常等的不耐烦,可是只要他出来,他的目光却总是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她,那样的温和宠爱,又有些抱歉,总能叫她消气。
君莫好几次抱怨:“为什么问你问题的都是女生?什么居心阿?”她嚷嚷,可林颉峻却只是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任她抱怨一路,从来只是笑笑。
君莫喜欢这家店,是因为在一色的北方菜馆中唯有它的糖醋里脊做的最像家乡菜。她本是南方人,吃不惯辣子,所以每次吃饭林颉峻便都点南方菜色,偶尔点些别的便一再关照服务员要少放辣椒。
君莫后来想想都觉得汗颜,这么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这么一个无辣椒不欢的人,硬是陪自己断了两年的辣椒,她就这么奢侈的,光明正大的,心安理得的享受了他两年的宠爱。
她的第一次动心是在他的课上,那是最后一堂课,他神采飞扬的讲解完了课件,轻松的告诉学生可以自由提问。
有学生不怀好意的想要套题,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看笔记。”
于是一片大笑声中那个男生灰溜溜的坐下去。
有大胆的女生问“老师你结婚了么?”
“目前单身。”他也毫不在意的回答。
“老师,她们的意思是说,你怎么看待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先生的故事?”先前那个男生忽然站起来说,一边扫了一眼那群女生,一个个正在捂着嘴笑。
真是个有水平的问题——君莫也笑,放下笔抬头看着年轻的老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笑意:“一段佳话。就这样。”
阳光跳跃在他白衬衣的领边,那份洒脱和笑容,那语气间不经意的笑意,一如他的年轻,他的才华横溢,君莫觉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听见身边的女生纷纷在说:“哇噻!”
心中这所有一切都复苏了,君莫习惯的笑着喊他:“喂!”林颉峻拖着旅行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着打量她:“小丫头啊,还是这么没大没小。”
她总是喊他“喂”,是因为刚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尴尬,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可又不能再喊他老师,于是喂喂的喊惯了,他也就由得她了。
他并没有怎么变,气度里多了几分沉卓,他的目光依然融和若海,那种完全可以把自己包容的暖意。他打量她,究竟是刻意打扮成这样么?三年时光也在她面前失色,她竟似没变,他发现自己依然清清楚楚记得那一日早上,她转身离去时微晃的长发。
然而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们坐在车上,气氛却是微妙而尴尬的,她早不像以前一般,明知他爱静,却叽叽喳喳的用各种琐事烦他。君莫何尝不是满怀心事?她缩在角落,亦是一声不吭。
原来有很多话想要诉说的时候,人还是能做到默然的。原来那些被淡忘的时光,终究不能别来无恙。
车门打开,已是繁星满天。
空气犹如强劲的薄荷,直沁入人的心肺。“去拿了房间我们就出去吃饭?”君莫看看手表问道。
一旁已经有门童接过了林颉峻的行李,殷勤的在前边领路。
林颉峻抬头打量大厅,照例的流光四溢,似乎是将这世间所有的璀璨拢聚在了这空间里,而地下的大理石晶澈的印下每个人的步伐,匆匆来往的过客而已。他皱皱眉,望向身畔的女子,她曾很喜欢一句话。
“哪堪得枕上诗书闲处好
门前风景雨来佳
独坐饮春茶”
她执著的迷信陶渊明是真的找到了桃花源,总是一次次的说等有了闲也要去碰运气;她说了以前的是理想做个小说中的吟唱诗人,踏遍九州大地,就像界明城一样。可是界帅后来太惨,孤寂一生。
如今身在酒店中,看似人间最繁华的小世界——芸芸众生在这里只是熙攘来往,为着不同的目的或聚或散,如浮云般流转,却要她孤身一人笑迎这大千繁华。他很想立时停下脚步,问她心中到底快乐么。可是他不敢,这几年,自己又何曾真正的考虑过这些。如今再想来说,岂不连自己都觉得矫情虚伪?
君莫微扬眼角,见林颉峻脸色颇有些不豫,笑着拉他衣袖:“怎么啦?”还是那般孩子气,以前也是这样,只要两人微微有些不和——要是没惹到她的底线,她倒是会主动向他撒娇的,因为她有时候总是无端端的爱发小脾气。她从来是这么对他的,也不计较别人的目光——那一刹那,仿佛还是青涩校园中的普通情侣,自己也不过是刚刚工作的年轻老师,这样特殊的身份,只会让人觉得这份感情别有一份旖旎,从来只会让人艳羡。
他不忍拉开她的手,只是淡淡的说:“没什么,有些累了。”
君莫还没接话,大厅那头出来的男女女女,异常喧闹,便盖住了他语气中的疲倦。她站在一边,等着林颉峻办完入住手续。托着腮帮看他写字,而他的字依然像以前的板书,铮然而清俊。
韩自扬立在门外,面向夜色,眸色亦是沉淀下来。他陪客户来吃饭,而那一幕却让他失神——那纤细双手的轻轻一攥,明明攥住的是那个年轻男子的衣襟,却也重重攥在了自己的心口。他似乎模糊的看到她的笑容,他从未见过的,透明纯净的像泉水一样,连眉眼都清冽。他想,他见过那个男子的照片。
只是一分神的功夫,前边就有声音喊他:“师兄,等你呢。”声音是伴着柔柔的夜风送来的,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脸,淡淡应了一声。灯光下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对着他扬眉浅笑,目光向后轻轻掠去,似是不经意的一顿,笑道:“是李经理?这么巧么?”
她微微扬起声音:“李经理?”韩自扬薄唇一动,似乎是想制止她,最后却只是微抿起嘴角,转过了身子。
君莫在林颉峻耳边说了句什么,快步走了过来:“韩总,廖小姐,在这里吃饭么?”她神色间似乎有些着急,语气都更多的带着客套的敷衍。韩自扬神色间的不悦一闪而逝,倒是饶有兴趣的睨了廖倾雅一眼,嘴角带上了淡笑。
“我们几个朋友聚会,李经理今天不上班?”她笑的有些狡黠,长长的睫毛闪了一闪,“下午还在机场遇到你了。”
君莫笑了笑:“是啊,接个朋友。”她漫不经心的向后扫了一眼,“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你们玩得愉快。”她匆忙的一笑,转身走回大厅。廖倾雅微一耸肩,对韩自扬说:“走吧。”韩自扬走在她的身侧,眼神中那一抹清亮却叫她有些难受,似乎察觉了她心里暗藏的小小心机。廖倾雅强掩去那份焦躁,脚步走得快了些,鞋子后跟敲得地面清脆而利索。
君莫说想吃火锅,林颉峻摇头:“算了,你又不爱吃辣。”
君莫抿嘴一笑,“我早爱吃了——一毕业回来就发现自己原来挺能吃辣。”
她带着他去常去的火锅店。正是晚饭时间,店里挤满了人,他们找了位子坐下,这般的小,这般的热闹,连空气中都是弥散开的辣子味道。他忍不住想说:“真像那时候。”,还是没有说出来,倒见她开开心心的说:“我最喜欢在这里吃了。因为像以前的火锅店。”
上了满满一桌的菜,他习惯性的为她调酱料,放在她面前。君莫默然看着,火锅的热气似乎涌进了眼中,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一拨拨的菜下锅,她却只是一口口的喝酸奶。
林颉峻放下筷子,狭长而明亮的眼睛透过盘旋的白色暖气看着她略垂的面容:“怎么吃这么少?”
记忆中的她向来是能吃的,每次吃饭总是由她开始由她结束。那一次他们一起吃饭,一群的学生在他这个老师面前都存着几分矜持,尤其是几个女生,吃饭直如小鸟啄食般精巧。他只注意她,起先似乎不好意思,随后也不愿意再聊天,只是专注的吃菜——那么可爱,小口小口的吃,对周围一切都不闻不问。
她仰起头,唇色大约沾了辣椒的缘故,红艳似玫瑰,“年纪大了,胃口也没有以前好。”
林颉峻笑了出来,老这个词,用在她的身上,实在不合适。慢慢的,那样纯粹愉悦的笑容还是淡去,即使在最热闹的小店,碰杯、猜拳,而他们俩人,居然再也找不到话开口,死水般的沉寂。
君莫的手放在漏勺上,一动不动,很久很久,才慢慢的放在嘴边轻轻的吹——烫得红了,可是,有什么关系?再疼,原来还是有一个地方更疼。
她不记得自己还说了什么,只是反复的想起一首歌。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原来,还不到十年。
所谓的感情,真的可以淡薄的这样了。
后来慌忙去包里掏电话,恩平今晚的轮值,检查到一半却突然犯了胃病,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别人换班,只能打电话来找君莫。君莫略低了头,听见电话那头的恩平嘶嘶的倒吸冷气,她一直没吭声。最后恩平想起了什么,忽然说:“哎呀,我忘了,你今天是去接校友了?那算了吧,我再想想办法。”
君莫的心思随着火锅上方袅然升起的白雾而有些恍惚,慢慢的回到恩平的话上,这才应了一句:“没事,我马上来,就在后街口。”她挂了电话,勉强笑了笑:“你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我要去给同事顶班。”
其实吃了没多少,两人都是心事重重,又没多少胃口,火锅店离酒店近,她便送他回去,一路沉默,林颉峻低头,看见她的手微微握成拳——他移开目光,专注的看着前方——而三年前,他向来习惯握着这双手,这样,再冷的天气,她都不会想起戴上手套。
直到在大厅分了手,原来这一路竟然是沉默着过来的,她觉得有些好笑,有很有些荒谬:从前哪会这样?她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忽然极低极低的开口问他:“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林颉峻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略微一黯,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是对着她,似乎连世界都是琉璃制成的,轻轻的呵斥都舍不得——他的语气温和,又有倦意:“君莫,这是我的工作。”他清俊的脸上带着难掩的无奈与失落,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君莫在门口站了一会,如果可以,她很愿意泪流满面的目送他的离去,可是眼睛却干涩枯燥,隐隐的泛着酸意。知道近处一辆车,打着一束强劲的灯光开过,猛然让自己伸手去遮挡灯光——她惊醒过来,想起要去替恩平顶班,制服也未换——好在是晚上,一时间也顾不了那么多,匆匆向宴会厅赶去。晚上八点多的时间,正是酒桌上觥筹交错的时刻,门口便只剩下了迎宾小姐,见到她立刻提起了精神,微笑问好。
其实也出不了大乱子,君莫急着回去换制服,只在大厅转了一圈,又对领班打了招呼就要出门。韩自扬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一刻,见到她的背影,从未有过的寞落,被抽走了所有生气,似乎能一吹即倒,和记忆那个吟然浅笑的女子,恍若两人。
今晚本是几个大学校友的聚会,人数也是不定,都是以前几个要好的同学,也就不拘什么院系年级了。说好下一站去酒吧的包厢,旁人都是自动自觉的略微离开韩自扬和廖倾雅,真把他俩看作了一对。其实一群兄弟的聚会,带上她倒是凑巧,不过廖倾雅前几天在遇上了韩自扬的好友,随口说起,便邀了一起。她赶紧结束了手上的工作便飞了回来。真是巧,李君莫在机场接的男子竟然和自己是同一班的飞机。后来她又在机场的大厅站了一会,近到可以看见李君莫的侧影,见到那个男子的一刹那,她露出纯净明媚的笑——她的气质向来有些温婉,这一刻却丝毫脱下了那层外衣,鲜亮的像是新鲜剥出的水果。廖倾雅站了很久,心口泛起的是悲喜难辨的情绪,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她甚至对她一直有些模糊的敌意,可是就在刚才,她想,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那个女子——那种眼神和神情,熟悉的让自己心酸,她又恍惚间觉得好笑:原来自己一直在把她视作敌人么?
可是原来,那个似乎引起韩自扬注意的女子,真是有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也就从来不介意她有意无意露出的态度。直到经纪人气喘吁吁的找到她,廖倾雅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慢慢收回思绪,加快了脚步。
此时廖倾雅站在韩自扬身边,怔怔的将目光投向前边的女孩子,她明显察觉出身边的男子有一瞬间的迟疑——这和他向来的作风那样不同,她的印象中,他从来是坚毅而又果断的。他还是开口喊住了她,带着他似乎并不自知的犹豫:“李君莫。”
君莫回头的一瞬,似乎就是那个最叫人熟悉的酒店经理了,总是用最叫人舒心的微笑将自己包围起来。韩自扬的眉间微微一踅,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
其余一些人已经被服务员领着去取酒吧,廖倾雅咬咬牙,还是伴在了韩自扬身边,压下慌乱纷繁的心情,亦是笑着招呼她:“李经理。”
她神色间的疲累却还是掩藏不住,笑的就有些勉强:“吃完饭么?”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只能尴尬的站着,似乎想要送两人离开。韩自扬在她面前,心头抹过一丝极淡的慌乱,到底还稳住了心情,开口问她:“晚上没事么?要不要一起去酒吧坐坐?”
君莫立刻想起了那次在酒吧,被他带进去打招呼,尴尬莫名,只能笑着推辞:“我要帮同事顶班,韩总,你们玩得开心些,下次一起吧。”她忽然有些心烦,本来打算下一站去娱乐部,又不想和他们一起顺道,索性大大方方的转身:“我还要去餐饮部检查,两位慢走。”端出了一副的谦恭对客态度,隐有拒人千里的淡漠。
韩自扬斜插在口袋的手微微用力紧了紧,依然浮起笑意:“好,那下次吧。”君莫走回宴客大厅,又不知道干什么,站了两分钟,估摸着他们已经走远,这才出门回办公室。
换回制服,才要出门,又记起抽屉里的巧克力,忍不住回去拿了出来,掰一块放进嘴里用力的嚼,满嘴的香甜。她安静的走在园子里——三年过去,她压抑着的情感还在心里海浪般翻滚摇曳。今天终于见到了,她曾以为会发生什么——至少能比年轻时有勇气,可原来不是,原来压抑也可以成为一种习惯。空气寒冽的扑入鼻中,她大口呼吸,只是不敢在人来人往之中放纵自己,便假装遗忘。她早该知道,自己从未有过那样大的勇气——大到抛弃一切,而这一切,如果她能够舍弃,三年前就已经舍弃。
夏威夷咖啡
夏威夷隐藏的坚果香气,回忆与现实的交错。
李君莫向来习惯于装鸵鸟的。她暗暗佩服自己,火锅吃多了花椒,还能麻木了舌头,她想装作一切都无知无觉,就真可以麻木起一切。
第二日才是各地的学者往这里来报道的日子。L大亦有好些老学者,其中好多当年也都是君莫的老师,林颉峻早来了一日,便去机场接机。君莫埋头工作,只是关在办公室不出门,却还是在晨检的时候遇到了好几个教授模样的老头儿,似乎偏爱中山装,儒雅的斑白头发——她无端的觉得,林颉峻将来老了,必然也是这样的:叫学生觉得可亲,又会叫学生觉得可敬。
出门时一愣,分明就是茗文——居然一点没变,还是那个爽快的笑容,一见自己就大呼小叫:“君莫!”
一旁的服务员忍不住侧目,君莫惊喜交加,也是忍不住笑:“你怎么来了?名单上没有你啊!”
“我导师临时有事,院里就叫我来了。”茗文和她在大厅吧里坐下,“越来越漂亮了!嘿嘿,我还是老样子吧?”
哪里还是老样子?明明就是多了自然而然的书卷气,君莫笑着说:“嗯,永葆青春。”
倒还记得推了茗文一把:“你们论坛签到呢,你去了没?”
茗文一愣,立刻笑得阳光明媚:“你帮我代签吧?”两个人都笑,那段时光原来大家都记得如此清晰。
下午论坛开幕,君莫没有去,忽然记得给韩自扬送书,匆忙理了一些出来,又是午休时间,捧了书在手上,一个人走去四号楼。四号楼底层有全酒店最大的一个会议室,此时闭着大门,让君莫觉得安心不少。
她走到前台,正要关照领班房间轻扫的时候将书放到韩自扬房间,大厅的自动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她微一分神,又将书拿起来,转身对韩自扬笑:“韩总,给您送书来了。”
韩自扬“噢”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看拉着的横幅,红底白字的欢迎各地学者专家,最上方还是一个瑞明的标志LOGO:“就是今天吧?”他示意她一起走,又放慢了脚步,似乎有些不经意的问:“不去看看么?来的好多都是你校友吧?”
君莫微微摇头,笑得有些疏离:“毕业那么久了,有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哪里还有脸去?”她说的似是自嘲,脸色也有些无精打采,即便多打了腮红,依然挡不住那份隐隐的脆弱。
他的目光中隐有深意,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想去看看。”君莫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眼神中浮起慌乱:“去哪里?”
他脸色有些肃然,就分外的有凌人的气势,下巴微微向会场一扬,又将目光移到君莫脸上。君莫踌躇,按理她并不能拒绝客户的要求,可现在让她跨进那扇大门,实在又难于登天。
似乎对峙了片刻,韩自扬忽然轻笑起来,接过她手中的书,脸色便似春风拂过一般,濯亮的目光霎时间似乎柔软下来了,自然的换了个话题:“算了,上班时间了吧?不打扰你了。”
君莫真是如蒙大赦,长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啊,那我去忙了。”她抬脚就走,会议厅的大门被一个工作人员推开,隐隐有一两句话飘了出来,君莫听在耳里,怔怔的别过脸去,这样熟悉的声音,亲密的就像私语——她的脚步极快,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韩自扬立在原处,修长的身影被阳光拉长,投射在墙上,他喊住服务员,低低说了几句,小女生红着脸带他进会场,低声问他:“韩总,还有吩咐么?”
韩自扬微微摆摆手,在最后几排找了位置坐下。他并不太听的懂学术上的讨论,目光只投向台上的男子,只一眼,却不难认出就是昨晚的那个男子。他的手指无意识的轻轻敲着椅子扶手,忽然想起昨晚的李君莫,便觉得会议室的空调实在太足,不由伸手松了松领口。那个男子,即便以他的眼光看来,也真的当得起温然儒雅的评价,他站起来想要出门,才走了几步,马初景迎面和他撞上,嘿嘿笑了几声:“老大,你怎么来这里?晚上一起吃饭不?都是几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不过开个玩笑,倒也没当真——却被韩自扬的话打断了:“台上的是谁?”
马初景应了一声:“哦,林颉峻啊。听说是李经理的师兄。”他大咧咧的说,“我正打算去喊一声李经理,大家吃饭融洽点。”韩自扬负手望向台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饶有兴趣:“你们晚饭订在哪里?”
晚餐的时候还是订在了南岱,韩自扬推门进包厢,淡淡扫了一眼,君莫坐在林颉峻身侧,轻轻拨弄指尖的一杯热茶的玻璃杯壁。马初景一一为他介绍,直到落座上菜,他和身边的老先生倾身交谈了几句,这才将将目光投到了对面。君莫身边坐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两人倒是在低声说话,一直带着微笑——可是她的坐姿分明是僵硬的,又似乎刻意与身边的男子保持着距离。
在座的老先生们无一不是学历史的后辈们如雷贯耳的,君莫恍然就觉得回到了大学时代,听老师们讲前辈先生的研究,那些在书海墨山中跋涉了一辈子的老人们,一点点的积攒这个民族的文化菁华。席间不少人问起了林颉峻的导师张老先生的身体状况,他一一作答,老先生生如今大半时间倒是在医院里养着,眼睛不方便,便只能听人读书,倒也愿意常常见一些年轻的学生。而这次的论坛,林颉峻作为他的学生前来,更多的原因却是为了即将出版的导师的文集。
君莫凝神听着,觉得嘴里含了一片绿茶,极淡的苦涩慢慢的氤氲在唇齿间,她慌忙低头,有一瞬间,觉得被白色的水汽迷糊了眼睛。这顿饭吃得勉强,她本不愿来,最后被催得没办法——将心一横,打定了主意保持缄默,耳朵里听着老先生们妙语连珠的话,心情便愈发的低落:原来这些东西,真的离自己这样遥远了,曾经的熟悉的那些朝代、人物,居然只能在粗劣不堪的古装剧中见到。原来这个世界,她曾经熟悉的世界都没有变化,却只有她变了。
韩自扬站起来向在座诸位一一敬酒,君莫抬头,两人的眼睛都是清亮,又一般清瘦而高挑的身材,眼神在空气中微微一触,似乎便荡开透明的涟漪,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轻轻晃动,一点点的折射出晶芒,已经惹得茗文小声的在君莫耳边问:“你这个工作也太好了吧,天天可以和帅哥吃饭啊!”
君莫笑着反问:“哪个更帅?”
还真难倒了茗文,她笑:“感情上来说,我当然比较看好师兄——可是韩总也天杰地灵的人物啊。”她无奈的一笑,不由抬眼去看韩自扬,极出色的男子——果然在哪里也都会是吸引注意的焦点,或者是他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便轻轻抬眸向自己浅笑,君莫报以一笑,转开了眼睛。
出席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教授,便没坐多长时间——主办方的负责人最后向瑞明的赞助致谢后也就匆匆散了。君莫和茗文一起出门,又站在门口和马初景寒暄了几句,这才笑着对林颉峻说:“师兄,我先走了。”甚至顾不上礼仪应该等客人先走,便匆匆离去。
各人住的地方有些分散,林颉峻一人住在四号楼,便与韩自扬同路,本就不大熟,也就随便交谈着,岔路一拐,不远处就是住处,韩自扬忽然站住:“林先生,一起去河边走走么?”
林颉峻毫不意外,点了点头:“好。”
路上陆续遇到酒店的服务员,按照制度,应该退在一旁,等客人先走,问候微笑后才能离开。韩自扬和林颉峻并肩立着,身量相仿,挺拔如玉树临风的气度,夜色中两人的语气都是清淡如微风一缕。
“我早见过你的照片,很久以前的吧?”韩自扬似乎在问他,隔了片刻,又说:“在李经理那里。”
“在L大的大门口吧?”林颉峻嘴角的微笑让他的神色柔和了几分,或许他并不自知,连语气都慢慢的放缓了,“那年她大二。”
他无意追溯往事,脑海中似乎只是将这些过往慢慢的流逝过去,流畅如同散文诗。
这样一个夜晚,浓重的暮色掩盖下,两人讲的话都只是浅尝辄止,似乎只是不经意的带过一两句两人唯一的交集——李君莫,可却又平静的放过这个名字,仿佛只是说起路人。直到最后,最后一丝月色被乌云遮住,而头顶一直闪耀的路灯“啪”的跳掉一盏,韩自扬转过脸去看着他:“你回来是为了她么?”
他一怔,随即一笑,将手插在了风衣口袋中:“说是或者不是,好像都不大正确。”
韩自扬扬眉,等他的下文。
“现在为了她回来,已经太晚了。”他的语气安静,不带一丝波澜——他曾以为,如果三年的时间还不能让自己做到心若止水,那么所谓的修身养性就全是废话——然而拂过这些心底最沉厚的记忆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带上自嘲的微笑。
韩自扬无声的点了点头,他脑中却只是浮上君莫的表情,她的目光似乎只在见到自己身边的男子的时候才会不知所措的躲闪——想要亲近,却又惧怕的不敢靠近。
林颉峻最后补上一句:“真是太晚了。”带了几丝消沉的语气,让韩自扬微微踅眉,都是聪明人,什么都不用点破。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然而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的是,心中竟然有丝丝的喜意,慢慢的心灵深处渗出来——这份喜意丝毫没有恶意——他素来是个决断极快的人,既然前尘往事已断,他不介意自己以另一种方式插手她的生活。
两人都安静的站着,打破沉默的是韩自扬的电话,秘书打来告诉他房子的事已经办妥,他应了一声,挂下电话。他忽然对林颉峻轻声说:“真是可惜。”他的语气诚挚,带着叹惋。林颉峻转身往回走,嘴角轻轻弯起:“夜风真有些寒气。”
在大厅分手,韩自扬看着那个高大又略带消瘦的身影走远,忽然觉得自己见证了一场分别,他从未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种情感无奈得让他觉得沉重——可这份沉重却又隐隐让自己感觉薄冰之下暗流涌动的活水,只需要一个契机,或许就可以破冰而出。
爪哇咖啡
翌日一早,晨检的时候便在花园里遇到林颉峻,直直的遇上,便是想躲也无处可藏——君莫心底叹口气,他随意的套着一件深色风衣,并未扣上,晨风吹得衣角掀开,清贵闲适的站着等她。君莫微一犹豫,将检查本递给身后的同事,便向他走去。
就在雾气缭绕的湖边,她听他慢慢的开口,明天回到L大后就立刻会出国去某大学的东亚文化研究所,在国内的时间已经极其短暂了。君莫用手臂环住自己,抬头去看他的侧脸,那一刹那,林颉峻回过眼眸,触到她的眼神,嘴角便往下一沉,声音也带了嘶哑:“君莫。”
君莫想开口说什么,到底沉默了一会,却只是说:“以后很难再见面了。”她微微的摇头:“我还要去检查工作,先走了。”她低着头走路,牙齿微微的咬住了下唇,头发已经极长,不用盘发的头饰就能轻柔的卷起发丝,她忍不住伸手去触发梢——脚步一快,有些滑滑欲坠,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直到一口气检查完所有的楼层,才遇上去早餐自助的茗文。
茗文的话吞吞吐吐,目光也带了几分迟疑:“嗯,我一直没问你……你知不知道林师兄他……”
君莫笑了笑:“是啊,好几年才能回来。这样也好,他搞的专业,本来就是国外保存的材料多。”
茗文见她神色很好,也微微放心,“是啊,也说不定不回来了。”她开着玩笑,君莫却低垂了目光,片刻后慢慢的说:“怎么会?他不会这样。”
是啊,他这样重感情的人,怎么会这样?
可是茗文却低低叹口气,握住了她的手:“算了,你们早就分开了。真的算了——你不要这样子。”
君莫已经不能挤出一丝笑容来宽慰自己,终于让自己心中细细的弦,从昨晚开始绷紧的弦,锵然裂开,于是刹那间一切伪装褪去,她颓然败退给自己的心情,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别开脸,轻声说:“我先走了。”如果她在外人面前还能一直保持的一份从容和镇定,在见到那些过往的人和事的时候,就像海滩边的沙雕,看上去再精美与牢固,轻轻的浪头一来,总还是刹那间面目全非。
她果断的回到办公室给人事部打电话请假,迅速的出门坐地铁——半个小时后已经回到了家中。其实心里很有些好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哈利波特中的大脑封闭术,像是能把大脑中一部分生生的隔离开。至于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息壤,能将愈涨愈高的情绪堵住,她却不敢再去想了。
君莫握着杯子,坐在小小的地台上,昨晚一直试图遗忘的话——他说,这次出国,要好几年时间。明明这三年,两人都没有联系,一南一北,互不相干——他出去,又怎么样?可是他这样说,她终于了解,那个伤疤——她曾经以为早就愈合的——其实还是在根本从未痊愈。
十四楼的落地窗,望出去浮生百态,又似身处云端。她无声的掉泪,又似不甘心的狠狠抹去,可是越来越多的涌出泪水,慌得自己连擦都来不及,只得将头搁在膝上。
她知道什么是苦涩,三年前已经尝过一次,却不得以再品尝一次。那样的苦,浓缩的纯粹。
不知坐了多久,方才起来,脑中清醒异常——她强迫自己走到电视前,双手抱膝,软软的陷在沙发里。
无非是想分散注意罢了——她木然看着电视上那个已有些年岁的台湾演员一身儒生装扮,油灯下秉烛夜读。恍然间觉得熟悉,不由看了下去。他爱的女子,软语犹在,转瞬却持剑自刎,霎时碎红遍地。男主亦是大恸,却只是不发一言,无声悄立。
说不出的惆怅,萦索得心口发闷。古人将愁比作轻雨的,君莫觉得贴切——她不觉得绝望,只是觉得天地万物间,只是笼罩轻愁,飞雾般难以散去——这样会有多久?一天?一年?一生?她将双膝抱得更紧,死死的盯住电视,似乎那里有她要的答案。
那时他和自己在一起,人人都说佳偶天成,她却始终未向家中提起——她是家中独女,即便志愿填了这所名牌大学,父母倒还是希望她留在附近的城市,也方便家里照顾。直到大四临近,君莫方才觉得该有个交待。她旁敲侧击的向父母说想留在北方,父亲一口否决,而母亲也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隐约便有哽咽声——君莫就这么和家里僵着,她觉得自己求学的理由很正当,将来便留校——时间一长,家里也无可奈何。况且自己真心实意地喜欢L大所在的城市,和所有的北方城市一样,道路方方正正,宽且工整。冬日里也有暖气,不像家里,打几个字也会叫手指冷得蜷起而僵硬。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姻缘自然也会如同城市明了的布局一般水到渠成。她甚至计划好大四那年暑假和林颉峻一起回他家。保研也进行的顺利,她的成绩本就名列前茅——然而面试前两天,却接到电话,被告知爷爷病危。那一刻她心慌失措,忙忙的订机票回家。林颉峻送她到机场,一路上紧紧握着她的手,无言却胜似万语。她提着极少的行李,站在登机处回首,那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她目力所及的地方,轻抿嘴角,顿时安心不少。
然而脚却被前面的乘客绊了绊,她趔趄一下,手中的机票落地——她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却始终说不上为什么——转身很快的奔回他身边,紧紧抱住他,似乎即将失去这个温暖的怀抱。
林颉峻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抱住她,轻声在她耳边说:“别怕。”他轻缓的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那样深刻的烙在她的心里,君莫闭上眼睛,几乎哽咽着说:“再见。”终是缓缓离开。
君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回忆起这些。原本她觉得这辈子大约也不会再回忆这些,或者是因为太怯懦,或者是因为太害怕。可是到了今天,她却觉得原来那些并没有什么,终究还是时间冲淡了那些伤痛,直到伤口上再重重的被划上一道口子。
她回到家,原来爷爷可以瘦得这么触目惊心,他的腿甚至和自己的手臂一样粗细。她守在床边三日三夜,他略好些的时候,还会指着床头的橘子示意她自己剥着吃。
君莫惶惑,为什么爷爷能病成这样,自己却在计划着远离这个家。父亲说,爷爷早就得病了,只不过一直坚持着不让家里人告诉她,也免得她担心。而这个病,来势猛烈,又极痛苦,拖延了三四个月,将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她开始明白,生活始终是和理想背道而驰的。而此时,她想,当初听了父亲的话该有多好,至少可以随时回来随时陪着老人。
她的手机最后一格电池耗尽,君莫木然的扔在一边,甚至提不起精神去找充电器。
时光一幕幕的如同放映电影,转眼她已立在墓园,轻声向爷爷道别。
君莫向父母说起了林颉峻,此时她已无力再掩饰和迂回了。父亲沉默许久,并不说话。
她想,终有一日,父亲和母亲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她抬起头,墓碑上的老人正在向她微笑,而三天的陪伴,对于疼爱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人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半个月后她悄无声息的回到学校,终于还是错过了保研的面试。
而恍然间觉得学校像极了一个极大的选秀场——学生会大约是受了超级女生的启发,开始评选最佳课堂。到处可见林颉峻的粉丝,四处拉票。君莫嘴角带笑得看着师弟师妹们在礼堂门口投票。真是热情如火。有人看见她,暧昧的朝她笑,她低头匆匆走开。
那一晚恰巧是颁奖晚会,他以最浅的资历入选,礼堂坐满了人,甚至通道口也是挤得满满当当。君莫站在人群中,默默看着。
他站在了学校的礼堂台前,气质温和,依然是平日里的声音:“我在L大从学生开始,一直到现在成为教师,我只能努力的报答我的老师、学生和母校。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是的,他的声音亦是如此平静,却没有人会怀疑他对学校、对学术的热爱,她站在小礼堂的角落,透过密密的人群,看着无数的学弟学妹站起来鼓掌,年轻的脸上活力洋溢,礼堂热气氤氲,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烘得暖色融融。
她依稀记得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外面却是冰天雪地,呵口气立刻出现长长的白色轨迹。
他一直联系不上她,甚至不知道她已经悄悄回来。那一晚她就坐在他的宿舍楼下等他。君莫的笑容苍白,短短半个月,却瘦了一圈,鹅蛋脸似乎被削尖一般,只剩下一双眼睛,也是露着疲惫。
林颉俊拉着她上楼,她却挽了他的手,执意要去雪地走走。她后来的记忆中就只有寒冷和黑暗,林颉峻问她家中情况,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微笑不答,觉得睫毛上也细细的结出了一层霜。也好,冻住了某种感情,不让它往下渗。
林颉俊忽然不说话了,返身拥住她,他的手轻柔的扶着她的后脑,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君莫咬着嘴唇,一滴滴的泪水滚落下来,不知有没有结成冰晶。
回过神来,早已过了寝室锁门的时间。林颉峻突然说:“那就去我那里将就一下?”
大学四年唯一的一次夜不归宿,她低头快步走着,生怕遇上什么熟人。一直进了门,才松下一口气。他住得简单,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三大柜的书。不过一张床而已,君莫鼻子有些发闷,只说:“我睡沙发吧。”
林颉峻微笑捏了捏她的脸,“这怎么行?”暖气上水后烘得人昏昏欲睡,替她在床上铺好,说道:“你先睡吧。我再看看书。”
君莫就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看他的背影,恰好将台灯的灯光遮去了大半,让人觉得安心而笃定。她迷迷糊糊闭上眼,隐约间似乎觉得他走到身边,低头长久的看着自己,于是睡得更好——后来,她不无怅然,那时候,大约自己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失眠的日子。
他出国作访问学者,她早就知道,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手续也已经齐全——机会更是难得,是林颉俊的导师努力替他争取来的,他在病床上为他争取来的这个机会,甚至师母都会说:“你歇一会,眼睛都要瞎了。”老人岁数也大了,当年便是在国外学成回来的,林颉峻是他的得意门生,从本科生到现在,一直跟着他进行课题。可是再伟大渊博的导师,也抵不过“岁月忽已晚”这句话,终于还是无力再进行下去。而林颉峻能做的,只能继续的在导师的心血中继续探索下去,而不让它终结流逝。
或许真的该结束了。
也不过就是分开而已,可是这样的理由太单薄,任何人都可以轻飘飘的说一句:“你们爱的不够深。”君莫觉得讽刺——是吧,就是爱的不够深,所以轻易的分开——然而她并想不到,分开后的数年,他总是在心里占据一个角落,亲戚朋友介绍的各种男生,她忍不住比较一番,然后便徘徊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一晚后,君莫利落的转身。大四的课可有可无,她没有请假,背上书包便去旅游,狠狠地将周围的景点玩遍。她将手机关机,到了一处地方用公用电话给家中报平安,却只是怕那只属于他的铃声响起。
她人间消失了那么久,知道觉得自己足够坚定去问林颉峻那个问题,便坐上火车,怀中抱着肯德基的全家桶,将自己塞得满嘴留油。
君莫就这么背着包,风尘仆仆的在他宿舍门口等他。她记得自己坐了很久很久,手脚早已冻僵。然后他出现,看了她足有十秒钟,似乎是望向一件珍宝。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将她搂在怀里——却明显感到了她的抗拒。
君莫抬起头,简单的说:“我要回家工作。”她避开他的目光,茫然的盯着他的嘴唇。其实只是给目光找一个停滞之处罢了,她知道他的答案——如果不是自己所料想的,那么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男子了。
君莫微笑,不错,这就是她一直喜欢的人——他不是不重感情,他那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才徘徊踌躇。出国公干,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只是他背负的,又岂止只是她的感情。她一步步的退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荒唐起来,如果不是那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人,她大可以等他一年半——可是L大的历史学科,是他的导师一辈子的心血,他希望他的学生可以继承。
然而这个念头,她早已想都不敢想,大概潜意识中,最不能接受的,还是亲人的生死离别。甚至听到“巧合”这个词,她都觉得有负疚感。
他沙哑着声音说:“你等我……”君莫很快的打断他,她想笑嘻嘻的说,只是话到出口,却还是带着难以克制的哽咽:“我不等……你别难为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只知道自己说得没错,他说不出的,便让自己全部说出口,这样,至少将来后悔的只是自己而已。
后来林颉峻这么凶狠的吻她——他向来待她如一块精致而易碎的玉,小心的呵护,即便是亲吻,也只是温柔的掠过她的唇瓣——他们都觉出了微甜的血腥味,残忍而绝望。她的泪水冰凉而肆意,沾湿两个人的脸庞。
他们的分手在学校引起了不少议论。不少是低年级的师妹,恍如看到了希望一般。身边的朋友却无法安慰君莫,她那么小心的藏匿起自己的痛,不让任何人去轻触。她早出晚归,每天窝在图书馆,看书也好,睡觉也好,目光总是沉沉,倒是不见失恋人常有的消瘦——她总是很期待每天吃饭的时候,只有那个时候,她可以什么也不想,她变着花样好好对待自己——炒菜,火锅,自助——倒显得略胖了一些。
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君莫觉得心灰意懒,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用吻来结束,这样的句号只能让自己更眷恋。那年放假,恰好父亲的朋友便是南岱的徐总,一起吃了饭,她便图省事,定下了工作单位。连简历也只投了这一家——顿时有一种办完终身大事的壮烈感,而那时,他已经出国,这样也好,再不用胡思乱想。
这么多的变故呵……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若是平时,这么快的变化放在十年中让她去接受也很困难——可是事实证明人类的精神愈合能力还是有无限的弹性,君莫惊讶自己全然承受了下来,依旧不咸不淡的过自己的日子。
电视已经演到了癫狂的男主——君莫突然佩服投资方的勇气,她记得那个演员不是已经到了演父辈的年纪了么?可是和青春似鲜花怒放的女孩在一起,却是极协调的——她感叹老男人的目光,又着洞察世事的豁达和睿智。君莫似乎回过神来,察觉出饿了——她失笑,这是自己开始自动的愈合的信号了,那一年去酒店报道,徐总看着她大跌眼镜,居然胖得只能穿上工作制服的L号,她很不好意思——记得当时徐总意味深长的说:“还是别去前台了吧。”
片尾曲苍凉得让人心惊胆颤,窗外大约狂风呼啸,听起来似极虎啸,一下下撞击君莫的心:
离别在眼前 ,
回头望我伶仃形和影 。
把诺言肢解 ,
句句碎屑 ;
把柔情肢解 ,
片片含血 。
我用泪画成了 ,
你笑容的轮廓 。
这一年 ,
飞絮飘落。
君莫关上电视,站在镜子前细细收拾自己,眼睛哭得有些红肿,寒冷的天气里便分外酸涩。她抹上遮瑕膏,自觉收拾得像人样了,方才出门。出了家走大约十分钟便是易初莲花——君莫自认是个热爱逛街的人,却懒得很,小家又离市中心颇远,瘾头犯了便在偌大的大卖场挑挑拣拣,胜过一个人在家发呆。
她推着购物车慢悠悠的转。不断的往车里扔东西,似乎购物车满上一分,空落落的心也能小小的填补上一块。
直到购物车满满的堆起了小山样的规模——大至半年用的纸巾,小至搞促销的国货身体乳液——君莫意识到还要自己提回去,这才放弃了继续闲逛身去付账。付款处排起长长的队伍,她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音像处竟然摆着下午看到的电视剧碟片,君莫当机立断,微笑着拜托后面的大妈帮忙看着购物车,转身便去拿了一套。
等到走出门外,君莫才开始后悔,整整六个塑料袋,勒得手上满是红印——寒风凛冽,她又没有车。
香草咖啡
只是贪恋温馨而萦绕齿间的云呢拿的香味——那么有欺骗性的温暖,饮在喉间,反复的却只是独属咖啡的味道。
“君莫。”
君莫手略略一松,她想:能当作没听见么?她一脑子的慌乱,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第一喊了她的名字。
可是韩自扬很快的下车,已经堵住了她的去路,他下车,伸手给她:“这么多东西?我送你回去。”君莫僵在一边,她别扭的微偏过头,低声说:“不用,这里离家很近。”她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她向来性格很好,朋友也极多,刚失恋的时候人人想来安慰她——可她却是紧紧守着自己的界限,旁人愿意议论讨论请便,却只是永远别让自己听见。
她的异常固执,似乎成了乌龟的外壳——可是韩自扬亦是定定的立在她对面,执著的向她伸着手。就这么僵持了很久——君莫突然觉得累:又何必要和他僵持,何必拒绝旁人的好意?她将手中塑料袋递给韩自扬,说声“谢谢”。
韩自扬饶有兴趣的看着装满食物的袋子:“你自己做饭么?”
君莫懒懒的笑了笑,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已经是第二次坐他的车,君莫心情极差,理所当然的不愿开口——若是以往,她定然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毕竟艰难的找一个生涩的话题也总比枯坐着好。她直直看着窗外,胡思乱想——有车真是好……为什么走路10分钟就可以到的距离开了这么久……为什么车里没有自己讨厌的皮革味……为什么……他又出现在这里?
君莫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忍不住侧眼觑他,他似感应到了,转头看着她。君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线条冷峻,不苟言笑的样子极有气势。可是,似乎记忆慢慢改变了,似乎每次他总是这么温暖的看着自己。
韩自扬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一手扶住额角,忍不住一笑:“不用上班?买那么多菜是要自己做?”
君莫微微尴尬,咬唇不说话。
车开至楼下,韩自扬随君莫下车,替她取东西。君莫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拿。”
她的手微微一挣,哗的一声,负重不堪的一个口袋裂开——满地的东西,香皂、牙刷滚了一地。这一声,君莫觉得自己的心情爆炸开,莫名的兴奋和悲伤复杂在一起,她只记得自己只想怨恨而无望的发泄,她记起自己的发泄球还在办公室,她什么都不管了——不管手中的是什么东西、身边是什么人、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她狠狠地摔下手中的几个购物袋,就这么蹲在地上,开始低声抽泣。
韩自扬立在一边,心情复杂,终于还是看到她极脆弱的、平日小心掩藏起来的情绪——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只是想不到用这样让他无措的方式:路人纷纷侧目,俊朗的男子立在女子的身边,而她只是紧紧抱膝痛哭。
他于是蹲下,小心拍拍她肩膀:“回家去好么?”一边递给她手绢。他看到她的眼角浸满泪,蜿蜒开去。过了片刻,她似乎能自制了些,泪眼迷离的伸出手去捡掉落的东西。韩自扬握住她的手,定了一会,她的手带着泪水的潮湿,冷风中冰凉如玉。
“你先上去,我帮你提上来。”他轻轻的说,语气坚定,带着抚慰的暖意。
君莫茫然的听着他的话,站起身往楼里走去。韩自扬仰头看着她的背影,依然带着抽泣而微微颤抖。他忍不住叹气。
韩自扬走进屋子的时候,门大敞着——他手中提着未破的袋子,手中也是抱着大堆的东西。而君莫的姿势似乎没有变过——似乎这个世界唯有自己的双膝才是依靠。她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大约是情绪略好些的缘故,没有了低泣的声音。韩自扬走到她面前蹲下,犹豫了一会,伸手扶住她双肩,有一瞬间他看着她微红的鼻尖,似乎恍惚说不出话来。
君莫微微转开脸,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抹,倒一下子让韩自扬笑了出来:“哭累了?饿了么?你要不要试一试我的手艺?”
下午六点左右,天空已经全然墨黑一片,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君莫忙忙得想站起身,声音还带着哽咽:“那怎么行?”
韩自扬笑,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这样子的亲昵,君莫开始清醒起来,忍不住抬头看他——他说:“你去照照镜子。”
君莫慌乱的倒退了一步,说道:“你也没吃饭么?我来打电话叫外卖吧?”
“你不是买了菜么?”韩自扬指了指地上狼藉一片,轻轻扬起嘴角,“我没有开玩笑,真的请你试试我的手艺。”
君莫微微咬住了唇,迟疑着点点头去卫生间。她自觉脑子还在混沌状态——哭累的缘故吧?她抬头,忍不住惊呼起来,终于确定自己清醒了——整张脸的妆全花了,尤其是眼睛,整个是亚运会的吉祥物。她艰难的思考:究竟什么时候化的妆,记忆被慢慢拼凑起来——她掬了一把清水,泼在脸上,觉得清明了不少。她慢慢的卸妆,似乎浑然忘了屋外还有一个人。将长发随意束起,整张脸都洗得清爽,这才隐隐透出明快气息。
君莫一推开门,便是一屋子蒜爆的香气。她下意识的望向厨房,油烟机大开着——他脱了外套,里边是一件修身的米色T恤,侧影高大,熟练的在炒菜,回头看到她,笑道:“过来帮忙,把米饭煮上。”
君莫脸微微一红,却没移动脚步。她心中极不好意思,这个人刚才看到了自己号啕大哭——也许在自己心中,被人见到化开的妆顶多觉得丢脸,可是内心被窥探到,却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韩自扬放下一碟热气腾腾的油爆牛肉丁,见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素净的小脸因为一把扎起的长发而更显得苍白。他端起碟子,走到她面前:“你先吃?哭那么久也该饿了。”语气中有忍俊不禁。
君莫讷讷的走进厨房,淘了一把米,一边问道:“你居然会做菜么?”
他站她身边着手第二个菜,“你以为呢?以为我是豪门公子还是二世祖?”他并不是,读书时家中条件也只是小康,留学回来,早就有了一手的好厨艺,足以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只是瑞明成长起来后,工作极忙,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本事,直到方便面将自己彻底恶心倒,陈姐才特地在公司的餐厅中留了一名专门的厨师。
君莫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忍不住感叹了一下:“看上去就很好吃。”她买的是极容易做的菜色——牛肉丁、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芹菜和紫菜汤。
君莫对自己的手艺的态度是客观的——有了家后小厨房的利用率十个指头也数得过来,今天是购物癖大发,脑子又稀里糊涂,才买了这么多的新鲜菜。这一点她清清楚楚地记在脑中——所以刚才哭得糊里糊涂还是不忘要叫外卖。
小客厅的灯光远比厨房的明亮,君莫一抬头,看见韩自扬胸前点点滴滴的油渍——那是很名贵的牌子,她不好意思起来:“你的衣服……”他在低头吃饭,“没事的,我没找到你的围裙,干洗能洗掉。”
君莫哦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围裙?”
韩自扬看了看自己,忍不住笑问:“怎么?”
“没什么,韩总,你说这个词,我会觉得……很不搭界。”君莫挟了一口菜,这才真正的被震慑道,结结巴巴的说:“怎么这么好吃?”
韩自扬笑了笑,并不说话。
这时电话响起,她的目光移向桌上的手机,看到那个名字,君莫的筷子便举在了半空,刚有的一丝笑颜也彻底消失开,她慢吞吞的去拿电话,似乎动作慢上一分,便能逃离一分。
“我知道,明天下午啊。”
“嗯,我没事。”
她拿着电话静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冷静的不像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我?”顿了顿,又说,“分开这么久了,我真的无所谓。”她挂断电话,一口口的吃饭,心无旁骛。
韩自扬也没有开口问她,只是淡淡的扫她一眼。
默不作声的吃完了饭,君莫起身收拾碗筷,顺手给他倒了一杯菊花茶。他正拿着那盒影碟细细的看。“可以看这个么?”他冲她扬扬手中的盒子。
君莫愣了一下,飞快的说:“你看吧。”
等她收拾完,屋外静悄悄一片,只有电视剧的声音。她悄然立在沙发后,手扶着靠背。他大约是随意挑了一片放在机器中,女子仰头微笑看着她的良人:“你教我写名字好么?”是塞外人的缘故,她的口音略怪,王阳明执起她的手,一笔一划,长长的木棒在沙盘上刻下名字。她说:“我记住了。”目光柔媚得能滴出水来,这样的眼神,自己再熟悉不过。只是,能有人让自己看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哎,现在有没有心情说说怎么回事?”他大约也知道她站在身后,开口问道——那样子的语气,轻松而爽快,分明没有带给人丝毫微末的压力,“这么大了,还能哭成那样?”
君莫走到前边坐下,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分手……整整用了三年,算不算打击人?”她撇撇嘴,尽量让自己觉得无所谓:“我也就自怜自艾一下,快成老姑娘了。”
她觉得有人倾听也好,她从未向人述说过这种心事,可是讲着讲着,却觉得,真是像开始自己说的——原来自己从没觉得,那是真正的分手,直到这一次,却让旁人见证了自己的了结。
大多数时候,她讲的时候是看着电视机的,于是就没有发现身边的男子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是充满爱怜和疼惜的,他看着她的嘴角,似乎那里说出的是她全部的心结和秘密。
直到说到刚才那个电话,君莫松了口气,嘴角微翘,忍不住微笑:“就这样,我觉得彻底结束了。”然而声音越来越低,“我真的挺傻的,只不过心里总是在骗自己罢了。”
她的马尾扎的有些松松垮垮了,脸庞也更加柔和——他望过去,心中微微一动。
君莫并没有注意他低声接了个电话,转过头看他:“你还要看么?”
他收起电话,神色如常,问道:“你明天有空么?马初景让你来瑞明。”他拿起杯子抿了口水。“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我们圣诞节有新款手机的发布会。”
君莫心中一动,迅速的抬起眼眸,真是巧——她本来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请假,却坚决的不想回去上班。
韩自扬微笑,目光中似乎有着小小的纵容,他将杯子放回茶几站起身:“你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君莫起身送客,递给他大衣,顺口问道:“你回酒店么?”
韩自扬微微一窒,“不是。”
君莫笑着对他说再见:“谢谢你做的饭。”
可是他一手扶着门,安静的站在她的面前:“君莫,你觉得自己傻,可你不觉得他也一直生活在过去么?他这次来,未必不是想给你们俩人一个了断。”他叹口气,“有时候,招惹也不过是情不自禁。”
君莫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忽然觉得难受——她想,韩自扬说的是对的——论坛刚刚开始,他却要走了,千里迢迢赶来,大约也是要见自己一面。
她关上门,猛然觉得孤单重重袭来。哭过了,身体便似虚脱,于是趁着还有力气,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蜷缩在床上,祈祷一夜无梦。
果然便一夜无梦,精神气爽的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给人事部打电话——经理连连说徐总已经打过了招呼,是在外办公。再打电话联系马初景。约定了时间,君莫一看足够去吃个早饭,真是觉得自己疯了——竟然因为能吃上中意的早餐的有了欢呼雀跃的感觉。她快步走进附近的永和豆浆,点了一杯淡豆浆和一份油条。
她将油条一段段的掰断,浸在奶白色液体中——豆浆会浮上浅浅一层清油。这样子的油条亦会变得松软而膨胀。她坐在靠门口的桌前,暖意从口中开始,蔓延至全身。
君莫走进瑞明的大厦,接待处的小姐看起来容光焕发,君莫站在一旁等她打电话至营销部确认预约。片刻,她挂下电话,姿态优雅的对君莫说道:“李小姐,马总监现在在总裁办公室。他说请您移步去韩总办公室。是在24楼。”
君莫道了声谢谢,走向电梯。墙面光可鉴人,君莫亦满意的看到镜中的自己是白领丽人的样子,她轻轻呵一口气,暖暖的湿润双唇。电梯才一开门,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已经等在了出口处,“李小姐么?请跟我来。”君莫有些不舒服的点点头——她似乎觉得她的目光带着审视,隐隐有傲然的意思,心中倒觉得有意思:职场上狐假虎威的例子还真是不少。
走廊甚长,冷不防一个男子的身影快步走出来,拿着手机极快的边走边说——走到君莫身边方才止住脚步,满脸堆笑:“你来了啊?我有些急事,你去韩总办公室等我一下。”
还没等君莫开口,马初景便匆匆跑了。倒是在前边带路的女子表情生动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君莫。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口,她走到一旁秘书室,对一个中年女子轻声说道:“李小姐来了。”
陈姐站起来,笑着为她开门。办公室极宽敞,却装修的极简约,一色的黑白灰色调——虽然打开着中央空调,到底还是叫人觉得有些清冷。他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嘴角微扬:“来了么?初景去处理急事,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等吧。”
“好的。”君莫略觉局促,回头看秘书已经将门关上了,她在右手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对面橱柜上一大排各种型号的手机吸引了。
韩自扬一手微微撑着下颌,见她有意离自己坐得远远的,心中好笑,也不勉强她,收敛了心神处理电邮。
君莫看看那一排风格各异的手机,又转头看看埋头办公的韩自扬,忍不住问道:“看下那些手机,不算商业机密吧?”
韩自扬抬头一笑:“请便。都是没有上市的。你喜欢哪一部就拿去。”
君莫应道:“我只是看看。”
最耀眼的莫过于中间一款白色翻盖手机,比起一般纤细小巧的女性手机来显得机身很是大方,星星点点的一粒粒水晶璀璨着光芒——恰巧在左下角拼成一棵小小的圣诞树。一旁是一条配套的手机链,亦是组成一颗精妙的星星。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叹气:“圣诞节的专款么?真漂亮。”
韩自扬闻言抬头笑道:“喜欢么?”
这样子的手机定然价格不菲,君莫只是说:“真漂亮。”韩自扬还没开口,马初景手中拿着资料推门进来,见君莫站在新品手机边,不由笑道:“喜欢我们的圣诞专款么?和施华洛世奇一起推出的,这是挣女人的钱呢。”
君莫实事求是的称赞漂亮,忍不住拿起来多看了几眼。“在大街上用会不会被抢?”她忍不住问。
“哈,你是不是女人?反正我给我女朋友预定了一款——在大街上拿它打电话多有面子。”他装模作样的凑近君莫,“是限量的——有了钱也未必买的到。”
他拿起一旁另一款黑色手机,简单了许多,也没有装饰,递给君莫:“看,情侣款的。”一色的优雅而高贵的机型设计,确实极配。
君莫淡淡一笑,“你女朋友真幸福。”她接过资料翻了翻,“就这些么?”
马初景嘿嘿一笑,却不说话,目光倒是绕过了她,转在韩自扬身上。片刻之后,才说:“我们下面去说话。”
韩自扬靠着椅背,安静的看着两人:“我就不送了。”
他们下到市场部的办公处,君莫知道马初景的办事风格,一准摆出比谁都臭的脸色来。她低头看手机资料,忍不住问:“只限量5000个手机?”
“嗯,5000个是要预定的限量版,然后开始公开发售。”他埋首在数据间,“不过只有白色的有限量版。”
“白色?”君莫一怔。
“你们女生比较爱玩这些。”马初景笑了笑,“中午一起吃饭。让你看看我们的餐厅。”
她便随口应了一句好。
瑞明的高级职员餐厅人甚少,气氛却极好,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起,轻松聊天——穿着也是随意的牛仔T恤,君莫在自己单位见惯了规整端庄的制服,倒有些大惊小怪。好几个都是那日在酒吧见过的,便纷纷来打招呼。韩自扬走上来的时候,一边随意和同事打着招呼,眼见前桌的两人凑着脑袋在商量什么,不由笑道:“在商量什么?”
君莫抬起头,吟吟浅笑:“商量初景请我吃什么。”
“老大来了,这个竹杠怎么样都得敲他身上。”
韩自扬坐下:“我请。”
君莫摇摇头:“这里的饭——韩总,太便宜你了。”
韩自扬只是看着她,微笑不语——于是她也想起,昨天的晚饭,是某人亲自下厨,说不上鲍鱼鱼翅,却也弥足珍贵了——只好将菜单推给他,“随便吧。”
韩自扬叫来服务员,笑道:“中餐还不错。”
她看看周围的人,都是吃的很方便的食物,大约是因为公司的节奏很快。“随意吧。”她看看马初景。
几份菜上来,君莫挑了一根茄汁牛柳,忍不住说:“你做的不比专业厨师差阿。”
舌头总是比脑子快,君莫意识到一旁还坐着马初景,恨不得吞了自己舌头,倒也好——话的后半句便快的叫人听不清楚。韩自扬吃惊的抬头看了一眼君莫,若无其事的继续吃饭。马初景问了句“什么”,两边看看,见气氛诡异,识相的住嘴。
吃完饭,马初景便匆匆道别。韩自扬手中拿着车钥匙,替她摁下行电梯:“我正好要出去,一起走吧,我送你。”他一手插着口袋,并不望向她,也无意让她拒绝。
她只能说:“我回家。”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
君莫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车内则是令人熟悉的默然,她竟觉得亲切起来,再无尴尬。
过了好久才觉得不对,后知后觉,她不由开口问道“这是去哪里?”
他将车停在巨大的立交桥下,听各种车声呼啸而过,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现代生活,在钢铁的世界上生活,必然需要钢铁的神经。
他不答,她亦不催,只是静静坐着,弥漫开去一种柔软,只是叫他心生怜惜。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终于静静开口,“回去吧”。
那样的语气,却叫韩自扬一怔,终于是没了那种疏远的礼貌,只是在和朋友说话而已。韩自扬双手稳稳的握着方向盘,他太了解初恋对她的意义——她利落干脆的在城市生活,其实只是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这样子的痛苦,唯有时间才能慢慢化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热得发烫。
君莫恍惚的转头看他,就这样,一滴泪缓缓的滑下,缓缓的滑,有足够的时间等着让人拭去。可她终于自己抽出手擦去,撇过了头,专注细致地看窗外的景致。
“为什么来这里?”君莫忽然开口问他,索性将身子侧过来,直直的面对他的侧影。
“没什么。”他也静静的开口,“我心情的不好的时候,常来这里,听各种汽车开过的声音——你会觉得,原来一切不过这样,你来我往,再多的东西,也会过去。”
“不一样的。”她笑了笑,“我以前真不敢承认,我一直在后悔。”
她淡淡的说,却若有若无的强调了“后悔”两个字。
不错,就是后悔,她以往从没敢承认的后悔,她怕承认了,那么真的鲜活活血淋淋的剥下创口上的那层痂,血肉模糊的足以让自己心惊肉跳。
可是后悔又怎样?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独属她的爱情可以回到起点,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或者就是终其一生的去追念。
她不再说别的。韩自扬也没有出言相慰,只是将车开得飞快,遇到一个红灯便急踩刹车,那猛然的一顿让君莫身子前倾,又被安全带勒住,只觉得五脏六腑也要向前飞去。
就像遇到红灯,其实红绿之间只差了几秒而已,可是人的一生只要没有赶上那盏绿灯,却是真的漫长一生。
“下午的飞机么?”韩自扬沉声问,“赶得及么?”
君莫不知道他指什么,茫然的看着他。可随后就懂了——他的车极快的驶向机场方向,不容她开口拒绝。
车子停在机场外边,韩自扬探过身去替她解开安全扣,温言道:“快去吧,去说再见。”
君莫坐着不动,极慢极慢的思考,既然过去了——难以挽回了,那么至少互相祝福吧。她明白林颉峻——原来他也一直纠结在往事中呵……他再一次出现在这里,亦是在对他自己下了巨大的决心——真是可笑,明明两人间的距离淡薄若游丝了,却仿佛彼此间只能吃力的挥舞绝世宝剑才能将它斩断。
她飞快的下车,似乎怕耽搁一秒便会动摇决心。
林颉峻还正在等待候机,然而目光却只是望向大门口,她真的来了。
君莫笑得灿烂无比,她气喘吁吁的拉着他的手:“师兄,恭喜你啊。真是对不起阿,因为在外面工作,也没回来再看你。”
她客套的说话,虚伪的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凌迟。
林颉峻只是微微挑起了嘴角,用最深邃的目光看着她的笑。
沉默的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机场的广播不停的催促,他轻轻张开双臂,像以前一样拥住她,依稀还是抱住珍宝。君莫一动不敢动,最后咬咬牙推开他:“师兄,保重。”
他慢慢放开她,君莫模模糊糊的觉得这是老旧电影中的慢动作,他的风衣终于离开她,连带着他的温暖。
她定定的看他走进去,双脚如同灌了铅,沉重的不愿走动。她见到他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一眼中,她想起以前种种过往,刹那间想要泪流满面,却终究满带笑颜着离别——早已不能像三年前那样,重新奔回他的怀里。
君莫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人群散尽了,她却觉得自己连转身都困难。直到一双手拢住她的肩,君莫恍然从梦魇般醒来。韩自扬手上微微用力,在她耳边说:“走,回去了。”她茫然间点点头,极顺从的随着他走。外人看来,定然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高大俊朗的男子搂着怀中娇美的女子,满目皆是宠爱与甜蜜。可韩自扬心中清清楚楚,君莫只是像个傀儡娃娃一般,任他牵引。
然而这个娃娃,走出机场的一霎那,冷风一激,便清醒了过来。她略不自在的挣了挣肩膀,自然的与他保持距离,这才抬头看身边的男子,低低说道:“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韩自扬抿唇,淡淡地摇头。他替她开车门,问她:“还回家么?”
“不了,麻烦送我去酒店。”她想了想,又改口,“就在南岱路口就好。”
酒店同事都熟悉他的车,她不想给自己惹来闲言碎语——她多少也知道他的好意,就只是把他当作是个极贴心的兄长也好。她想,现在她实在无力负载起这样一份情感。
他也懂她心思,并不做声。开了一路,他果然在路口就将她放下。君莫下车前,认真的看着他:“谢谢你。”她本就心乱如麻,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自扬微微牵起嘴角,“别放在心上。”她的脸色很白——若是武侠小说中说的,就该是有内伤了吧?韩自扬有些担心,却只能看着她大步的走向前方。
君莫回到酒店,恍若隔世。恩平远远的见到她走进行政楼,招呼道:“两天没见你了啊。”君莫一笑,不知是不是敏感,恩平显得容光焕发,以前她的长发烫成大卷,在酒店是很难打理的——向来要花上半瓶的柔顺剂,今天竟然显得服服帖帖。
“晚上一起吃饭吧?”恩平精神极好的提议。
“不了,一大堆事情等着呢。”君莫摇摇头,“你看起来真精神。”她真心实意地夸她。
历史论坛的事并非她一人在忙,恰好借口瑞明的新机营销便推脱了过去。她不是不想见那些熟悉的老师与同学,可是坐在办公室,又不禁想起小时候曾经在膝盖上狠狠的摔破一个口子,后来结了痂,黑褐色的一片覆在那里,又痒又硬,只是觉得难受。就背着大人偷偷抠了下来——似乎还可见粉色的嫩肉,到底没有长好,开始流血——于是又结痂。
她想:那些关于大学和青春的记忆,还是不要再去触摸的好,歉意的给茗文发短信,只说很忙。明明只是隔了几幢楼而已,茗文回她:“我理解。下次来再宰你。”
君莫捏着手机微笑,想起那段日子,似乎只有茗文一个人,什么都没问她,只是陪着她到处吃遍美食。她想,下次,自己真是应该将那层痂脱去了吧。
她从抽屉里捡了包速溶咖啡泡上热水,想想觉得不够,又倒了一杯——打电话给总经理办公室,开口就说:“我都好几次没值班了,这么下去别人也有意见,徐总,这几晚就我来值班吧。”
徐总见她坚持,也不勉强。君莫喝了一大口咖啡,顿时觉得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靠着咖啡一晚晚的熬夜温习。想起要处理的大堆事情,顿时精力无限,恨不得撸起袖子便大干一场——终究要一件件来,便开始挨个打电话。
才去食堂吃完晚饭,君莫放下手中的资料,一幢幢楼的去检查。再回到办公室,餐饮部打来电话问她要不要宵夜——她以前从来是不要的,觉得麻烦——今天破例让他们送了一份鸡汁馄饨,觉得生活真美好,也能在五星级酒店中享受宵夜。
她将汤也喝完,困顿的躺在床上,勉强看了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开外了。迷迷糊糊的想到咖啡不过就是预支精力罢了,咕哝了句“再也不喝咖啡了”,翻身便沉沉睡着了。
第二日被告知美国客人已经从外地返回,正在客房休息。君莫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似乎浑身有些轻飘飘的发冷,明明昨晚将暖气调到很高——她只能强做不以为意,再不舒服也决不能像上一次那样随便的请假回家了。
这是职场,不是学校,想翘课看电影逛街也不会有人多过问一声——你不想干了,等着递简历和往上爬的人不知在身后排了多长的队。
她无心也无力再去准备什么了,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就去门口。
君莫提前在大堂吧等客人,一边向服务员要了一瓶清凉油,慢慢抹在手腕处,又放在鼻下轻嗅,似乎觉得清醒了些。再抬眼,见到那一晚见到的美国老头穿着一件红色格子衬衣,由韩自扬的特助伴着走过来,连忙迎上去问好。
君莫介绍了自己是历史专业毕业,鲍威尔仔细打量了她,反应让她错愕:“一个既精通历史又从事现代管理的人才是很难得的。”
她无声的笑笑,说了声谢谢,便一起登车。
车子里又开着暖气,她头疼的想着,一边应付客人,只能从本就有些勉强的专业术语中寻找想要的单词。
老头子似乎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早就超出了兴趣之外了,车子驶向的古代遗址在城外很远,一般根本没人去看。
去了不过是大失所望。考古现场似乎荒废了很久一般,小肖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工作人员,得到的回答却是“这里又不是景点”。
君莫在一边看着,心中也是荒芜一片,隐约的觉得心痛,却只能徒劳的看着一大片坑坑洼洼的空地,难以想象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之一。她忽然记起以前上历史课,每次林颉俊说起中国远古的历史,向来温和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提高,目光中也隐隐有光彩滑过,似乎讲了心中仰慕的女神——他向来是这样一个人,有些像老式的知识分子,甘愿寂寞和清贫,若是在古代,志向也必然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想到这里,便无声的笑笑。
鲍威尔的神色说不上不满,老头身材精瘦,嘴角却是让人难以理解的微微吊起,转头对她说:“我们去博物馆吧。”
何来的博物馆?
她略带艰涩的说:“这个遗址的博物馆尚未建成。去市博物馆行不行?很多有价值的文物都在那里陈列。”
车里一片沉默,来时鲍威尔还在和她大谈在美国拍下的一件明代精品官窑的瓷器——君莫态度有些自己难以理解的疏淡,并不是身体的原因,她自认为以自己的专业素养,可以控制起身体不适——只是不喜欢国宝流落海外的感觉。
进了博物馆,立刻便找了一个专业的讲解人员,自己和小肖走在后边。恰好走到了一件观音像前,她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中国人有信仰么?”
小导游本来在认真地讲解佛教中观音由男变女的变迁过程,顿时愣在那里。
老生常谈了,君莫冷冷的想,似乎不用清凉油,头脑也一下子明晰起来。中国人在信仰一道上确实和国外是迥异的。她向来也承认这一点,于是将目光移向鲍威尔,
却发现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观音像,似乎并不在等待回答。
她微微倚在展览厅的柱子上,闭了闭眼睛。小肖轻轻碰了碰她:“李经理,你脸怎么这么红?”
君莫勉强开了个玩笑:“化妆太浓了些。”
他们跟上前边两个人,鲍威尔皱眉看着一片褐色的石器:“商代?你知道么,我们的学界中一直在怀疑到底中国是否有这个时期的国家存在。”
“鲍威尔先生,我们中国人的信仰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悠久历史,这一点,请不要怀疑,我们中的很多人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上帝——但我们有两千年的历史去证明我们的仁和道,并且丝毫不妨碍我们建立和你们完全不同的文明体系。”
她顿了顿,语带微微讽刺:“中国悠长的历史早就教会了我们如何辨明是非对错。至于,夏商朝是否存在的问题,不妨去查看下我国在进行的夏商周断代工程——相信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当然,在我们心中,其实这些不需要证明。”
她一口气说下来,自己也觉得吃惊,又觉得泄气——天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激动,或者只是因为他一直努力的方向就是这个?
鲍威尔愣了两秒,目光中带了几丝异样,没有接话,接下来的时间中,只是安静的听和看,也不再插话。
原来他要赶下午的飞机,君莫松了口气,汽车已经回酒店了,她先下车,大厅中站着熟悉的男子,面带微笑。她忙让出了一个身位,韩自扬向鲍威尔伸手,无意间带过她的手背,不由自主地缓了几秒,回头看着她。
君莫避开他的眼睛:“韩总,我的任务完成了。”也向鲍威尔道别,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缓步向办公室走去。
午饭也没吃,昏昏沉沉的在沙发上睡了一会,打电话给酒店的医务室要了几片药吃了下去。窝在了办公室察看瑞明的计划书,总算辛苦的挨到了下班时间,裹紧了大衣出门。只觉得脚步都是软绵绵的,一心想回到家中睡死过去,拦了出租车,枕着车门闭眼休息。
家中顿时像极了天堂——她什么也不顾,陷在床上大睡,顾不得是一秒还是一年了。直到嗓子似乎冒烟,这才掀开了眼皮一角,犹豫要不要起床喝一口水。手机在一边无奈的震动,她顺手接了起来——如果不是想起来喝水,恐怕永远也听不见铃声了:“喂?”
“李君莫,你在哪里?”这样熟悉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焦虑。
“家里。”她懒得去分辨是谁。
“出来开门。”似乎松了一口气,对方简练的说。
君莫慢慢爬起来给自己找了一杯水,这才头昏脑胀的去开门。
韩自扬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皱起了眉头,她的脸颊灿烂甚似桃花,目光迷离,开了门也不再理他,似乎没有看到一般,转身便往卧室走。
他刚刚从机场回来,一路上打了无数电话,总是无人应接,酒店又说她已经下班,便索性站在了她家门口。
他大步赶上正想倒在床上的她,拉住她的胳膊:“去医院。”
君莫皱了皱鼻子,无意识的挣了挣说:“我要睡觉。”
她散发出的气息这样滚烫,韩自扬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双眉皱得更深。不再和她说话,半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拿起她的包和大衣,半强制的抱着她往外走。
直到手上扎针的微微刺痛感惊醒了自己,君莫环顾四周,最先发现的不是环境的改变,而是床头那双灿若明星的双眸,带着笑意望着自己。
“这是医院?”她下意识的问。
“是。不用担心,发烧感冒而已。输完液就可以回家。”他一口气回答完她的问题。
君莫看看窗外,漆黑一片,早就失去了时间观念。她微微挣扎着去够床头自己的手机:“我让恩平来陪我。”
韩自扬并没有阻止她,只是提醒她:“现在十二点多了。”
君莫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她抬眼看了看自己所在的病房,只有她和他而已,他坐在一边,桌子上笔记本电脑发出嗡嗡的低响。
“睡觉吧。我好事做到底了,打完点滴送你回家。”他站在自己身边,嘴角是一抹让自己安心的表情,“不用急着道谢。”
她疲倦的点点头,继续睡觉。
韩自扬在桌边坐下,目光还是流连在她半露出的脸上,似乎褪去几丝红色就只剩下苍白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发烧时零零碎碎说出的话比以往对他说的一切话都要多——那样稚气的语调,撒娇的口吻,只让他觉得陌生,似乎从来没有好好认识她。
他觉得心痛,忍不住又站起来,替她掖了掖被角。药物随着生理盐水一滴滴的流进她的身体,他却觉得不仅如此,似乎是一样的柔密情感,缓缓流进了自己心中。
君莫彻底清醒地时候已经坐在他的车中,远处只有稀稀落落几颗星子在墨蓝的天空帷幕中闪烁。她局促说:“麻烦你了。”
“是挺麻烦的。这样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怎样照顾自己。”韩自扬眼睛看着前方,抬手又将温度调高些,“生病了还要出去工作的人,不叫勤奋,是糟践自己。”
君莫不作声。她能说什么?明明是替他工作,真是里外不是人。可其实她在心虚:她知道自己一场高烧是为了什么,并不是着凉那样简单——大约是带去一场心病。灼热的将自己的一切化为灰烬。
第二日和同事调休,君莫睡了懒觉,才要出门去医院打点滴,小肖打电话来,原来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了。她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不住道谢。小肖只是笑笑,也不提韩自扬,只是说:“昨天我看你脸色不好,原来真是病了。”
医院出来,已经觉得好了大半了——原来身体上的病就是爽快,来得急去得快——给韩自扬打电话,电话那头口气淡然,似乎还带着抱歉,解释说自己抽不出时间。
君莫吓得哪敢再说别的,这样的忙人——难不成还陪自己吊盐水?匆匆挂了电话,不忘托小肖将医药费还给他。
卡布基诺咖啡
那样香浓丰盈的奶泡,绵密的盖住Espresso,花式浪漫得让人猝不及防。
圣诞节的到来让君莫如同陀螺般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徐总开心的私下对她提过这个月奖金翻倍——即将到来的平安夜的主题活动,订餐和订房的热线已经打爆了。大病一场后,身体机能以前所未有的活力开始运转——一方面圣诞节酒店的餐饮部和客房部都要有特别的优惠和策划,另一方面瑞明新款限量纪念版手机命名为“Xmas”,已经开始了宣传——广告铺天盖地的展开,新机虽然没有上市,却已经成为了各个网站讨论的焦点。尤其是5000款限量版,更是炙手可热,据说早就被订购一空。
而距离12月20日,也就是Xmas的首发日,不过月余。
这是第二次和马初景合作,君莫也觉得得心应手——她心甘情愿的被繁忙的工作虐待。越发得觉得自己精神充沛,积极的态度让马初景都觉得可怕。
她一大早起床,冬天的早晨是真的清冷,她不自觉望向cafe shop,还是关着大门——已经数日不开了,君莫忍不住添添嘴唇,真是怀念那里的卡布基诺,又是圣诞节将至,她想凌姐一定能给她拉出一棵漂亮的圣诞树的奶沫。
她由衷喜欢这些日子,清静的好像世界只有一个人。没有纠结的往事,甚至韩自扬也很久没有出现。她坐在地铁里看手中的媒体联系人名单,微晃中似乎眨眼便到了。
Xmas的发布会和上次不同,几乎是以炫目的方式在世人眼中登场的。瑞明一反往常的发布形式,由营销团队全权负责著名影星黎晔和自己爱情长跑数年的女友的订婚仪式,信物自然是一款限量Xmas。而Xmas的发售,也选择在20日的凌晨正式开始。
这两件事结合的效果,毋庸言说,哪一件都足以登上媒体的头条。南岱的安保部明显感到吃力,不得不外请人员来协助维护当晚的秩序。马初景对这个创意极度的自我欣赏,君莫不得不承认,虽然这样子的做法并不是惊天动地的第一次,但是结合Xmas的特定销售对象,就显得极有诱惑力了——哪个女人不希望在圣诞节收到这样一份礼物?
她也看到过娱乐新闻,黎天王纵横影坛,却洁身自好,男女老幼通杀。不比现在一抓一大把随时爆红却又立刻能无声消失的青春偶像。
君莫对未来的黎太太很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见惯百花怒放的男子终于决定许下一生的承诺?这样想的不止她一个人,恐怕酒店外边已经布满了闻风而动的狗仔队了。初时她这样的想法被马初景好好嘲笑了一番——那日她笑问“要是他们订完婚分手了怎么办?”
马总监讶异非常——“你真的假的?明明白白的签了协议的。”
她失笑,调整心态,实实在在的将自己当了一场梦幻而华美的电影剧场的观众,好在自己算是有特权的,能近距离的看清台上的一众人物。嬉笑怒骂,心中明了便好,背后皆是纵横的名利网,谁也逃不脱。
君莫这么想的时候,正坐在办公室的靠椅上,心中警觉起来:怎么能这么懒散呢?她手脚麻利的抓起惯用的红色随身杯,倒了一杯速溶咖啡,边捧着边走去大厅看看——这是她的晚饭时间,下午工作的时候贪吃了一包饼干,现在反倒食欲全无。
顶级的音响和灯光师在做最后的调试,脚步匆忙,她捧着杯子站在一边,居然也没人搭理,也算忙中偷闲。突然听到门口起了小小的骚动,寻声望去,久未露面的瑞明总裁竟然被保安拦在了门外,君莫失笑,急忙跑过去。她喊住那个大声要看出入证件的新来的工作人员,对韩自扬说:“韩总,真是对不起。”
韩自扬风尘仆仆的样子,下巴微带了铁青色——君莫猜他刚下飞机。他点点头,目光不经意的在君莫脸上转了一圈,接着看了看表。
“您回房间休整一下么?”君莫问道,“还是我带您四处看看?”
“不用了,今晚主角不是我。”韩自扬也在打量她,似乎瘦了一些,精神却很好,焕发得像冬天霜冻中的小松。
他们快步走向4号楼,一走出门,君莫才觉得身上有些凉,原来刚才顺手将大衣搁在了大厅中,倒是不忘手中的杯子。韩自扬蓦的站住,深深皱眉:“你怎么这么不注意?这样冷的天气就穿这么点?”君莫不由看看自己,也想起自己的高烧——气温零下的天气,只穿着及膝裙和衬衣,不由懊恼起来——他不说倒好,说了倒真的觉得更冷了。
韩自扬将身上的大衣脱下递给她:“披上。”他的口气有些生硬,大约自己也察觉出了,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再送你去医院——不过今天不行,我们都很忙。”
君莫下意识去接,然而手顿在空中,笑道:“不用了。韩总不介意的话,我就不陪您过去了。”她不等韩自扬说话,转身走回大厅。
韩自扬手中提着衣服,一时间哭笑不得。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双唇间轻轻吐出了一声轻叹。
君莫猛然间觉得,和上一场的发布会比较起来,这场订婚仪式才是真正的衣香鬓影——一时间来了那么多演艺界的明星,她也算见惯明星的,却也没有在这样子的场合,人人化着叫人看不清脸色的妆,目光迷离,珠宝绚烂——灿烂的真似明星。她在场边转一圈,人人都是端着酒杯极悠闲的样子,只有精心筛选出的各家媒体的记者们端着相机,随时候命的样子。
君莫也穿着小礼服,这种场合下她自觉不起眼到像一粒灰尘,也就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占着一个角落,不出声的看着芸芸众生。她见到韩自扬和马初景在远处出现,两人一黑一灰两色低调的西服,气质迥异,但同样赏心悦目。君莫恍了一下神,就见马初景举着手中的杯子向自己致意,她还以微笑。
韩自扬亦是见到她,于是微微眯起眼睛,她穿一件白色的小礼服,愈发显得纤细轻盈。旋即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向他微笑,总是用她最惯用的那样,嘴角弯成最轻巧的弧度,甜蜜而天真。韩自扬的目光极缓的移向不远处的记者,又对她轻轻摇头。君莫顿悟,这是示意自己不要过来,免得成为明天的头条。她莞尔,别开头去。韩自扬目光灼亮,见她了解,便转身去应酬,眨眼便被刻意上前的人群围在了中间。
他对记者的问题一概不答,全由马初景挡驾,颇为心不在焉的样子。马初景忍不住偷偷用手肘撞他,他实在需要提醒自己的上司,免得明天的网站上的标题是“瑞明总裁面色不善,Xmas发行前景黯淡”,或者“瑞明高层面和心不和,发布会初露出端倪”。
好在下一刻,黎晔携着他的未婚妻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才是吸引住了漫天遍野的闪光灯——“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古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啊,怎得这么应景?君莫失笑。
她漫不经心的将目光移向走出来的两人,忍不住将手掩住嘴巴——这才没有惊呼出声。那个伴在黎晔身边,穿着意大利定制婚纱的女子,不正是凌姐么?她不知道自己在震惊什么:原来她是黎晔的女友?或者,是那双眼睛——诚然,她的妆化的极好,可是那样摄人心神的双目,确实君莫从未想过的——若说是妩媚,却又如古潭般让人只见清水缥缈;若说是清澈,一个没有历经世事的女子又怎能懂得适时的在眼中藏起一些,却将最魅人的散发出来?
她忘了周遭的一切,呆呆看着那双眼睛媚视众生,直到黎晔将 “Xmas”递到她的手中,君莫才略略将注意力移开。又是一阵照相机的猛烈攻击,这次的焦点却是定情信物了。有记者在下面大声地问:“凌小姐,这次拿到了全球限量编号第一的手机,又得良人,心情怎么样?”
黎晔轻轻搂住她的腰,声音低沉,代她回答:“真可惜,这一支手机编号02,真想知道01号是被哪个幸运的女子拿到了。但是,编号并不重要。”他简单的说,下边有人起哄叫好,他便缓缓吻上她的脸颊,直如童话而唯美。
君莫看了一会,觉得刺眼,这样的场面,想起马初景的话,又让人生出疲惫来,忍不住想走。寻思了一会,不如去门口等着,今天的发布会,并不拒绝影迷和手机发烧友的入场,十二点的时候,发售正式开始,这也是重头戏之一。
早就有忠心耿耿的影迷和一些手机爱好者在外面排队,只等着最早的一刻买到手机——那次她小心的问马初景:“要不要找些托?”马初景笑得连连咳嗽:“你以为是新书签售会?”随即有些骄傲:“你小看那些手机发烧友了。”况且这一次瑞明在前一百个发售的Xmas中放入了30个限量的手机,价格与普通版一样,门口自然早已排上长龙,安保部正在维持秩序,并且给人们送上热饮,一片热闹。
——这个世界真是充满意外,她也不得不感慨。只是觉得可惜,难怪cafe shop不再营业了,还是就此不再开门了?她边想边走,站在园子里,觉得自由自在。外面的空气好,而喧闹声也像被稀释了一般,弥散开在寒夜中,微微添了几分暖意。
“李君莫,你是真的喜欢外面冻死人的天气?”
君莫早熟悉了他的声音,黑暗中回过头,目光却是熠熠。
他却皱眉走在她的身前,深色的西服在月色中更加显得身材挺拔而高大。
君莫笑了笑:“韩总不冷么?我穿了大衣才敢出来,你穿的才少呢。”
她指了指远处排着队的人群,后援会的影迷们用荧光棒拼写除了黎晔的英文名,和两颗红色的心。“你看,外面比里面有意思多了。”君莫带着顽意看着不远处,保安们正在挨个分发军大衣,她略带调皮的拉了拉韩自扬的衣袖,又强调了一遍:“韩总怎么穿这么少?还敢出来?”
她轻轻的一拉,却让韩自扬想起了什么,他也无意制止这样略带孩子气的动作,侧首看她,眉梢尽带怜爱:“快圣诞节了,又没有收到礼物?”
君莫笑着摇头。
韩自扬捏紧了手中的盒子,月色下,她的侧脸柔和而安静,就这样和他并立着,似乎空气中弥漫有淡淡的夜来香气。
“你替我谢谢小肖,谢谢他那几天每天送我去医院。”她也想不到韩自扬这样细心,后来还是天天让助理送她去医院。
韩自扬无声的点点头,似乎心不在焉,终于还是抓住她的手腕,半拖着她走向湖边。君莫被他一扯,忍不住喊了起来:“干吗啊?”
他的力道大,她挣脱不开,湖边很快就到了——韩自扬放开她,小湖被一圈夜景灯照着,很是亮堂——他将一个盒子放在她的手里,面带微笑,湖边倒映着天空的星星,一颗颗璀璨胜似钻石,而他的目光,带着晶亮,又带着稳重,似乎将承诺放在了她的手心。
君莫疑惑的看着手中黑色丝绒的盒子,沉甸甸的,再抬眼看他。
“送你的礼物,打开看看?”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力度,暖暖的渗透进她的身体中。
这样的光线,两人都可以清晰的看清对方的表情,君莫略带疑惑的表情,这样可爱,韩自扬倒是克制住在寒夜中忍不住抱住她的冲动,看着她慢慢的打开盒子。
君莫看着那个盒子中间,躺着的手机,机身奶白柔和,和自己在韩自扬办公室见过的样机却有些不一样——左下角处一颗粉色的钻石,围绕着她的一排碎钻恰巧组合出一杯小小的咖啡,精致的让人觉得不忍放手。君莫向来对咖啡有些犯痴,她看了很久很久,一时间竟然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只是紧紧地握住。
机身下面压着一张纸,她拿出那张编号0001的收藏证明,设计的简单而不失高贵,只有两个字——“君莫”。他的字随人,刚强透着洒脱,她忍不住摸摸纸背凸出的笔画,真是很用力的写字——这么厚实的纸质。
君莫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学生的时候读过不少言情小说,却很少将自己代入小说中幸运的女主——倒是不由自主地猜测着编织一个个美丽童话的女子们,坐在电脑前专注的敲字,想必表情柔和而宁静。这样子的美梦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却惶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吸引到了他。
他并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绪,只是一只手忍不住扶上她的肩,直到远处传来了欢呼声,两人俱是循着声音望向远处,极灿烂的一朵烟花绽放开在墨蓝的绒布夜幕中,又持续了好久,却不见消退,一朵又一朵,就像是下笔极快的画家,肆意的泼洒着各色墨彩——原来是十二点到了,销售也正式开始。
烟花燃放了好久,君莫甚至没来得及抬头再去看天空,晶亮的湖面上,一模一样的烟花在波光潋滟中盛然展开,便似精致的刺绣一般,一朵朵的纹在了锦绣绸缎上,或者一束束漫天繁星点点,或者如扎染浓烈的牡丹,惊艳得叫人摒住呼吸。
而在这礼炮声中,他的声音那样清晰:“收下好么?”韩自扬缓缓低下头,脸颊贴上她的,一样的冰冷,却还是觉得暖意慢慢融化。
君莫一瞬间的慌神,他这样靠近,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避开,直到最后一颗烟花弥散在淡起的雾气中,她才完全的回过神,一把将他推开,却发现舌头都开始不听使唤。
“01号的Xmas,韩总……韩总,这怎么可以?”她忙忙得试图将手机塞回给他。
他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你那天不是说要换手机么?”
君莫尴尬的说不出话。
“如果是想还我,那就不必了。”他淡淡的说,两人微微离开了一些距离,“那是特别定制的,你还我我也不好再拿去送别人。”
那是说……那杯小小的咖啡,是专属她的LOGO么?
君莫目光闪烁了一下,脑子却更加的清明,终于坚定的伸出手去拿出那个盒子:“真的太贵重了,我不该拿。”
她想他明白“贵重”的含义,钻石也好,限量也好,她并不是很在乎——真正贵重的是人的心意。她突然想起了常用的红色的咖啡杯,有些旧了——甚至有她不小心摔出的细纹。她直直的将手中事物递给他,眼神倔强。
韩自扬的眼光暗了暗,亦伸手,握住她拿着盒子的手,他的手正好覆住她的,温暖而有力,轻声说:“先拿着好么?就当存放吧……等到你真心想收的那一天。”
君莫觉得自己真是不善解人意,她想起韩剧里蔡琳演的学妹坐在张东健面前,他的眼神也是这么疲倦,他好像说:“如果可以,就直直走过来。”
她做不到——她拒绝他,并不是在拒绝对人人对爱情的渴望,她只是在怀疑,即便郎有情妾有意,结局又会怎样?
这样的身高,却不给她任何压力,只是淡淡的坚持——君莫只觉得为难,她知道自己是固执惯了的人,却难得的遇到了对手。他握着她的手,一寸寸的将自己的心意送到她面前。电话响起,君莫颓然松手,原来是催她去会场,她这才惊觉时间过得如此快,已是午夜。
最后终于拗不过他,她只能拿过Xmas,低头轻声说:“我先收着。”她没有说谢谢——这份礼物不一样,她心中紧紧叮嘱自己,只是暂时收着而已。
灯光下韩自扬眼圈微微发青,想是累极。君莫收好盒子,说道:“我要去会场了,你……走不走?”她紧跟着补上一句,“你是不是很累?回房间休息吧?外场的销售真太热闹了,应该会到很晚的。”
韩自扬“嗯”了一声,似是不经意道:“你今天值班么?”
“不,我一会要回家。”她的手触到了大衣口袋中的盒子外壳,忍不住抬头又看了看他,他的目光却似乎从来没有离开她一般,眼波轻轻一触,尽是笑意。
“君莫,送这份礼物给你,我比你更紧张。所以……不要急着拒绝我,好么?”他突然站住,她的目光,却低垂着,并不像往常一样笑意盈盈与他对视。
寒冷之中,韩自扬轻轻叹出一口气,化作了清冷之中的白色烟雾,直到君莫再次抬起头来,“你让我想想。”
说到底,工作这个东西,和饥饿一模一样——饿过了头,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脑中白茫茫的失落感。君莫抬手看看表,不禁苦笑:“快两点了,叫出租车也很困难。”她想了想,决定去总台打电话叫车。
马初景走到她身边:“我送你回去。”
真是救星,她连连道谢——马初景正想让她在门口等着,突然面色古怪起来,他似乎强忍了一会,终于开口:“我还是不送了。”
君莫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指指不远处几乎和黑色融为一体的车子,“看来有人等你很久了。”像是为他的话做注解,那辆车打开了灯,慢慢向大门口开来。
马初景身手敏捷的闪开,只来得及留下说句“拜拜”。
后座的门打开,韩自扬给她让了个位子,简单的说:“上车。”
真是如影随形——想到他可能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君莫又忍不住内疚,而湖边那一幕给她刺激太大,她不安的握了一握双拳,低声说“谢谢”。
并不是他开车,他坐在自己身边,左手轻压太阳穴处。君莫看到他的侧脸,只觉得这个男人的鼻梁真是挺拔漂亮的让人嫉妒。
“韩总,你回家么?”小肖问道。
“嗯。”他几乎闭着眼睛在说话,然后那双极漂亮的眼睛睁开,转头对君莫解释:“我今天实在不适合开车。”
小肖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君莫,笑着打招呼:“李经理。”
君莫略带局促的向他笑了笑。一路的沉默,直到小区门口,韩自扬先下车,替君莫扶着车门,随后对小肖说道:“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黑色的车子驶远了,君莫看着身边的男子,今晚第二次给她震惊:“你住哪里?”她不敢看他眼睛,只盯着他的薄唇。
“哦,我和你是邻居。”韩自扬带着淡淡笑意解释,“朋友在这里有一套房子,上次我来这里几次,挺喜欢这里的环境,就转手给我了。”
“那……你住进来很久了?”君莫忍不住问,眉头亦轻轻皱起。
“嗯,还好。”韩自扬并没有多说,君莫也就不问,却忍不住想——
真是刻意的令人发指啊……她望进沉沉夜色,为自己的想法心惊胆战。
掰着手指头数圣诞节,才觉得真的要到了——君莫毕业论文做的是关于中国文化的强大包容性问题,她觉得真是有这么一说——圣诞节一传到中国,也就图个热闹,商家忙着促销,情人互相送礼,朋友借口聚餐,不外如是了。她睡到了午饭时分,这才决定用逛街消磨半天的时光。
出去的时候路过了凌姐的咖啡馆,依然关着门,君莫怅然,遂决定不去想它,又自觉很鬼祟的看了看周围,生怕那辆车出现——自己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随着人群慢慢闲逛,真是喜欢这样子——她爱极圣诞节的气氛,不是崇洋媚外,单纯的喜欢看到大街的窗口布置得白绿红相间,偶尔飘来独属圣诞的歌声,带点圣洁,带点灵气,却又沾满了中国特有的俗气的喜乐。美中不足,就是南方很少下雪,阴冷阴冷的——比不上大学时代呆在北方,鹅毛大雪下不够似的,总让人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最后一晚,街道上弥漫的火鸡香气。
路过星巴克,顺便带一杯摩卡,慢慢的边吸边逛——想起大学的时候,上网看到欧美明星的街拍图,人手一杯星巴克,底下就有人留言评论——“咖啡是那些明星街拍照必备之道具么?”忍不住笑喷,从此便印象深刻。只不过那时候就是想尝试,也只能远远的对小资的昂贵价格望而却步。
她走进商场,一楼的a区是通讯电子产品,一眼可见Xmas显眼的宣传攻势。柜台边就有一个年轻男子在买手机,君莫没有去看他的表情,想必是温柔、嘴角噙笑的。她无端的想起那个尚未收到礼物的女子,觉得自己能体会出她的心情——自己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一个红色的星巴克旅行杯,她喜欢的什么似的,从此只专宠这个杯子,至今如是。他这么了解她,难道也能预测这样子的结局?红色的温暖,支撑了这么多年。她欣慰自己终于能微笑的回忆,这么美好,真的不用再刻意回避。
在外边解决了晚饭回到家,君莫打开电邮,正好听到铃音,她一把丢开鼠标跑去找手机——她的手机总是乱扔,常常最后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打骚扰。
是韩自扬:“平安夜有约了么?我现在预订可不可以?”他的声音带着素日里并没有的散倦,却让人心跳微微加速。
君莫慢慢踱回电脑前,一边仔细思考,她的圣诞节向来是奉献给酒店的,偶尔有过一次,是和恩平一起在大街上闲逛——那也是在下班之后了。
“工作算不算?”她叹口气,“平安夜是我们向来不能离岗。”
“几点下班?”
电话沉默了很久。
韩自扬又一次问道:“喂?”
君莫回过神来,“平安夜恐怕真的不行。圣诞节那天我再联系你好不好?”她不想再多纠缠,匆忙挂了电话。
韩自扬对着忙音呆了一呆,倒是第一次有人挂了他的电话。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她的态度,至少已经说了会再联系,想了想,便轻轻笑了起来。然而他不需要她主动联系她,只要有这份态度就足够了。
韩自扬走进办公室,身后陈姐连着喊他几声,这才回过头来:“怎么了?”
“关于24号晚上慈善宴,主办方还在等您的答复。”
陈姐的话像是提醒了他,韩自扬不经意的问道:“打电话到南岱问问,我想预定平安夜
晚饭。”
陈姐答应下来,片刻走进办公室,开口问道:“韩总,他们有家庭和情侣两种形式的晚餐,您是要订哪一个?”她向来不苟言笑的脸部表情终于有些松动,挑眉望向端坐着的韩自扬。
韩自扬面无表情很久,这才缓缓开口:“两个人的。”
陈姐眼中带了笑意,她很想问“是不是那天来的小姐”,看到韩自扬僵硬的侧面,答应了一声,转身笑笑离开。
韩自扬拿出手机,名字选到了那一行,却迟迟不按下通话键,最后还是决定传简讯。
“平安夜一起吃饭,南岱西餐厅英伦包厢。我不介意你随时可以出去处理工作。”他仔细看了一遍自己写得短信——事实上他几乎不给人发短信——觉得这样子的提议很善解人意,她应该不会拒绝。
果然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君莫搭上最早班的地铁赶到酒店,恰巧是前晚徐总值班——此时正好遇到她,惊讶的问:“怎么这么早就来上班?”
君莫正经的回答:“快到平安夜的活动了,我还有些细节需要筹备。”徐总大为赞赏的目光让她顿时觉得自己起早很值得。
换了制服积极努力的工作,接到短信的时候,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她实在不能确定韩自扬是不是在搞笑,想了足足半天,还是回短信:“可是我的工作很介意,我的奖金也很介意。”可是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她有意不提他送自己去看病,心中却一直有感激,于是还是回短信给他。
韩自扬正坐在中层管理会议上,手机震动。他低头看了一眼,略有些面色不善的眯起眼睛。也没有听到财务部的报告总结,似乎这样子的心情能传染,这一次会议开得人人如履薄冰——总裁亦是一言不发。
会议结束,他一个人在会议室坐了很久,然后又收到短信:“25号我下午六点下班,请您吃饭吧?”
他突然觉得轻松起来,立刻回复:“好。”他站起身,走过秘书室的时候吩咐陈姐:“取消南岱的预定。我还是去慈善晚宴。”
陈姐愣了愣,忍不住提醒:“南岱的情侣晚餐很难订到,韩总,你……”
韩自扬懒懒的挥了挥手:“你看着办吧。”
“那晚会的女伴呢?”陈姐追着问。
半个小时后,马初景接到了总裁秘书室的电话。
“马总监,平安夜南岱西餐厅英伦厅,白金情人烛光晚餐。”
“我没有订啊,这是什么东西?”马初景一头雾水。
陈姐握着话筒,小心词措:“这是集团对高级员工的奖励,如果您不需要,可以说明。”
“……要!”马初景连忙答应——不要的是傻子。
晚餐的时候见到恩平,君莫很有些心虚,生怕她提起圣诞节怎么过——她在H市朋友不多,和恩平可以算是相依为命了。她在恩平对面坐下,恩平倒是好,绝口不提圣诞节,两人不闲不淡的说话,相携走出员工餐厅。
君莫挽住她的手,突然笑道:“还记不记得那年圣诞节我们吃撑的事情?”
“哎,你还说?”恩平点着她的额头也笑。
那一次她们下班,特意没在职工食堂吃饭,没想到低估了H市人民的消费热情,所到之处人口爆炸一般,最后丧气的发现连肯德基和麦记的外带也要排上半小时开外的长队。君莫一气之下拉着恩平进了超市,狠狠地拿了两个极大的面包,她饿得狠了,还没付钱,就边走向付银台边吃——保安很客气的请她们到了办公室。
恩平尖叫这是一生之耻,边说边撕扯菠萝包。就这样,两个在圣诞夜互相慰籍的孤独女子分别吃了一个足有枕头大小的面包,君莫回家后,半天翻不过身来——现行现报,肚子的形状和那个菠萝包一模一样。
她望着路边的那汪湖水,说:“其实酒店这个行业,累是累些,真的挺好的。”恩平没有接话,站定了脚步:“你怎么了?这样子伤感?”
君莫板起脸来严肃认真,“你知道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么?我正在想怎么给国家作贡献呢。”
恩平笑了一会,想起了什么:“今年的实习生马上来了,你到时候再分配一下吧。”
君莫“嗯”了一声,回过神来:“怎么归我管?人事部呢?”
恩平摇了摇头,“黄经理出差了,你凑合管管吧,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应了一声,裹紧了大衣走回办公室,平安夜的果然是不同的——园子里停满了高档轿车,宝马奔驰奥迪,下车来的无一不是翩翩风度的男子和精心打扮的女子,看多了,也就觉得麻木——这个社会上,在光鲜的表面下,可能揭开龌龊黑暗的事实。冷眼看着进进出出的男女,又有多少是互相将真心交付?
今天的工作并不多,最忙得怕是餐饮部——君莫去餐饮部帮忙,发现餐饮部经理都亲自坐镇,忙着在做总调度。好不容易到歇一下,员工休息室中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实习生,想来是轮休,正在看电视。
时尚杂志举办的慈善晚宴,君莫微微停了一下,似乎扫了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几个小姑娘激动地在议论纷纷:“是韩总啊!我还给他送过东西!就在4号楼。”
电视中的名流们正在举牌竞拍,只看到他坐在前排,银色的西服,意料之中的面无表情。身边是他的助理小肖。君莫兴趣缺缺,快步走开。
大约是节日,心情特别的好,难得连客人投诉也少,君莫喜滋滋在家换上睡衣,片刻后身子已经被鸭绒被暖暖的包裹起来,君莫望着屋顶开始发愁:“明天请客吃什么呢?”
这个问题若是换了别人,本可以不用想。火锅、炒菜、西餐、洋快餐,什么不好选?但是对方的身份略有特殊——大约是非鲍鱼鱼翅配不上身份。可笑的是前两次一起吃饭,一次大老板亲自下厨,一次方便面解决。君莫放弃,听天由命,被请者来决定也不错。
下午六点,君莫换好衣服,刚走到街角处——某辆车就出现在面前,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低头看表,生怕自己已经迟到了很久。
整好是六点。她钻进车子,欢快的打招呼:“嗨!”
韩自扬扬眉看她,似乎是想对她的穿着做出评论——那样学生气,好像……那一日她和那个人在一起时一样,简单的夹克和牛仔裤,高高束起的马尾,脂粉不施——话到嘴边,也只是逸出轻笑。
她的第一句话是:“去哪吃饭啊?”悄悄咽回第二句习惯用语,“饿死我了。”——虽然自己在他面前早已全无淑女风度可言了,不管怎么样,自制力还是要有的。
韩自扬将难题丢回给她:“你决定吧,我不挑食。”——他真的不在乎吃什么。
君莫想起上次的窘境,看看时间——又是高峰期,她无奈的转过头看他:“你说呢?这个点哪里还能填饱肚子?”
“要不去EMBRACE?”韩自扬提议,想必想起第一次两人到处寻找饭店的场景?
EMBRACE就EMBRACE吧,君莫咬咬牙——这样奢侈的会员制俱乐部,韩总裁当然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她无语的点点头。
可是事实给了君莫两个选择——第一,钱包缩水,但是可以吃好喝好;第二,暂时安全的钱包,无穷无尽的饥饿感。她哪一个都不喜欢,尤其怨恨第二项。
路实在太堵了,在遭遇了n个红灯后,君莫的脸色开始变差。韩自扬瞥了瞥她,叹气道:“前边有停车场,我们把车停了,下去随便找一个地方吧?”这样子的速度,开到城市另一边的EMBRACE,大约要饿到没有知觉了——虽然下来也未必找得到,总是存了万一之想。中国永远的人多地少——他们庆幸找到了最后一个车位。
两人走在一起,君莫原先并不与他并肩走着,只是人潮涌动,一拨一拨的涌过来,似乎随时能将人冲开,她觉得自己和碰碰球差不多,如今饿得轻飘飘,走路隐隐东倒西歪。韩自扬微微皱眉,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君莫也没在意,目光留连在街边热气腾腾的饭店中,而街头的鱿鱼香味更让她心情沮丧。
呵,莫非真的要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么,又冷又饿得冻死在街头,君莫的眼睛猛然间闪动出灿烂的光芒——这一家东北菜馆,临窗的空了一桌的位子,刚刚走人。
君莫是很想进去——可是,她看看身边的男子。韩自扬善解人意的说:“进去吃饭?我饿了。”
“嗯,好!”她大大的松一口气。
总算有了位置,君莫将菜单推给韩自扬,他却摆摆手:“你点吧。”
锅包肉、酱大骨、地三鲜、猪肉炖粉条……服务员好心的提醒:“小姐,我们的菜分量很足,两个人吃四个菜足够了。”
“嗯,我知道。”君莫点点头。饭店里人多声杂,又开着空调,再穿着大衣就有些热了,只是小店不比高档饭店有专门的衣橱,身边的椅子也泛着油腻。韩自扬将自己的大衣脱下,对君莫说:“把外套脱了吧,一会出去当心着凉。”
君莫依言将白色夹克脱下,正要放在身边椅子上,韩自扬突然将手伸给她:“给我。”他将自己的大衣放在椅子上,又将君莫的外套放上——那么自然贴心。君莫愣愣的看着他那件经典的英国牌子的风衣,良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韩自扬怀疑的看了看她,“饿傻了?”
“没有。”她掩饰的笑笑,左手托腮,望出去玻璃上用白色的泡沫喷料写满了歪歪扭扭的“MERRY CHRISTMAS”。原来最大的幸福不过就是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期待一顿即将到来的美食。她见到玻璃倒影中的自己正在微微浅笑,两颊上晕出粉色。
他不过吃几口就觉得足够了,本就不是很饿,也就安心得放下筷子看她吃。君莫小口小口的吃,却似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菜上——让旁边的人也会觉得吃得很幸福。菜的分量真的很足——至少在南方算是极多了。
君莫放下筷子,浅浅喝了口橙汁,笑着说:“我上学的时候,这样四份菜一顿就能吃完。而且量比这家的还要多。”她微微眯起眼睛,以前只要一和林颉峻有了小矛盾,总是一个人气鼓鼓的跑到小饭店,好好的把自己喂饱——她管这叫好好对待自己。
她的眼睛变得蒙蒙起来,韩自扬猜她想起了往事,他自认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却也止不住心中微微刺痛。他只是顺着她的话,“那今天够不够吃?”
怎么能不够,君莫想起那天自己也是这样对林颉峻说:“老了,吃不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极可爱,认真地像是和对方争辩,韩自扬收回停驻在她身上过久的目光,觉得这一刻喜悦,真的切实,而非虚幻。
买单出门,韩自扬将外套给她:“要不要在街上逛逛?”
这样好的气氛,君莫也不愿意很快回家。才汇入人流,就有小贩挤上来推销玫瑰——不依不饶的样子让君莫气结,无计可施的望向韩自扬。他看了看小贩手中的花,伸手拿出皮夹,一边问君莫:“都要了。”
“都要了?”君莫不可置信的看看韩自扬,又狠狠瞪了一眼小贩——这样丑的玫瑰花——红中带黑的花瓣,还是奄奄一息的——15元一支,他怎么不去抢?
“我不要玫瑰花。”君莫笑靥如花,指指小贩身上挂的恶魔小红角,“我要那个。”然后她戴上那个红色的发亮小角,一蹦一跳的走在前面,似乎有两团活泼的小火焰在她柔黑的马尾上跳跃,韩自扬在她身后,嘴角含着笑,目光中有他自己从未察觉的纵溺。
这个城市的心脏地带,人来人往的围绕着五光十色的音乐喷泉,似乎绝大多数是学生。他们找了一个椅子坐下,城市的夜空难得清晰而星光可见,韩自扬觉得自己说了很多话,甚至是现在少有提起的过去,他说起自己大学时和同学一起办得皮包公司,曾经三天三夜的编程序,原来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可他以今天的成就缓缓讲来,只会让人感叹这些经历让这个年轻的男子更加的富有魅力,一种混合着坚韧、智慧和成熟的气质。
“知道么?那天我送鲍威尔的时候,他特意提起你,说你是个态度很认真的女学者。”他说的时候明显嘴角带着含义不明的笑。
君莫微窘,她倒是不知道原来给别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大约是高烧了一场,前尘往事变得模糊起来,只记得自己在博物馆义正词严又感情充沛的说了很长一段话。
她讪讪的笑,很是不好意思,只能向他坦白:“我是顶撞了他——犯了酒店业的大忌。”她吐了吐舌头,“可见,人人都有优缺点的。”语气中带了点小小的心虚,毕竟对方是瑞明的大股东。
韩自扬倒是不以为意:“对外国人,就是要有理有据有节。”
说到后来,君莫顺口便问:“那你一直没有喜欢的人?”问完了,才觉得自己矫情做作得很——可是这真的只是惯有的八卦思维发作,况且再一想,眼前这个人把自己的糗态看尽了,问问也没什么。
他却只是淡淡的笑笑:“如果你每天的睡眠都不足6个小时,你觉得还有没有精神去谈恋爱?”
君莫微微撇嘴,明显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想了想,开玩笑说:“你可不是一般人。”她亲眼见证了这个人睡不到四小时,照样早起,精神奕奕。
他于是又说了一些:“真的是一直很忙。”
“可是明明很多小说里的情圣都是和你一样的身份。”君莫带着顽意说,有意让他觉得轻松。
“可能吧。”他耸耸肩,“也有让我欣赏的女孩子主动来表白的。”
君莫好奇的望着他,这样的目光让他不得不说下去。
“我挺欣赏这样子的勇气。可是感情不只是欣赏而已。”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了,转过头去看着她,“我也是最近能体会的。”
那一瞬间,君莫恍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丝淡至极点的伤感。
接近午夜,两人走到停车场附近,韩自扬将车开过来,君莫独自一个人站着等待。突然觉得寒冷,那样子满世界的欢声笑语也冲淡不去的寒冷,即便想到将要回到的小家,却也觉察不出半分暖意。
她单薄的微笑慢慢绽开在韩自扬的眼中,他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的笑容,带着让他看不透的表情——他下车,重重的关上车门,疾步走到君莫身边——伸手抱住她,大衣扔在车上,独属于男子的气息和暖暖的体温透过怀抱传递在君莫的身上。
君莫一时间不知所措,僵硬的让他搂在怀中,听到他极轻极轻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你不要动就好,等我慢慢走过去……你一定要比我有耐心……”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听来那样低沉而带着莫名的失落。
他微微退开半步,她依旧直直的站着,一脸惊愕,轻柔的月色下,只有发角的两个红色小角流转光芒。他伸手抚上她的发梢,英俊的脸慢慢靠近她。君莫看着那熟悉却又恍然间觉得陌生的坚挺的鼻,薄削的唇,下意识的脸微微一偏,那样冰冷的吻,本来应该落在额上的吻,轻轻的烙在惶然闭上的眼上。
康宝兰咖啡
康宝兰中的鲜奶油与咖啡,纯净化去彼此的甜腻与苦涩。
那样子的表白。君莫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他说:“你不要动就好。”他的怀抱,也是这么温暖得让人不愿抽身……
他说:“你要比我有耐心。”
可是,她无法说出口,她的耐心,早已在日复一日中消耗殆尽。
照常的早起工作,在地铁上收到短信:“昨晚睡得好么?外出一星期,回来一起吃饭?”
君莫忍不住微笑:“请问我给您的印象就只能是吃么?”
韩自扬收到短信,回:“差不多。”关机,上飞机。昨晚送她回家后自己又回瑞明处理公事,早上直接到机场,亦是计划在飞机上补眠——早就没有生物钟可言了。
这一轮忙完,君莫便觉得这些天酒店立刻冷清了许多,其实也不是冷清——不过恢复了寻常模样,也已经着实让人松了一口气。
“李经理,实习生已经换好制服了,现在在一楼等着。”门口小张探出了半个头。
君莫补了补唇膏,应道:“我马上来。”这一批新来的实习生是A大旅游学院的大三学生,一直是南岱的实习签约单位,经过人事处的挑选,大约二三十人可以顺利分配到各部门实习。
这是报到的第一天,君莫先在办公室见了带队的副院长谢老师。四十多岁的年纪,端庄得体的女老师,看得出很关心学生,对带来的学生直是如数家珍,优缺点、性格详详细细的介绍给君莫,于是君莫毫不费力,顺利的将每个人安排进对应的部门。
谢院长办完就匆匆回学校了,君莫便负责带着他们去熟悉酒店环境。她在行政楼楼梯上望出去,门外叽叽喳喳的声音,显然是学生们按捺不住的兴奋。她看看时间,恰好是酒店客人走动不太多的时候,于是抓紧时间。
君莫一出门,立刻在心里感叹了一下——一园子的萧索寒意,在年轻人低声笑语中也立刻被蒸腾开了。况且各个经过人事部挑选的,此时无不化妆精致,扎着发髻的小脸真是像玉石一样泛着美丽的光泽。几个女生穿着餐饮部的旗袍制服,君莫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女生露出的腿上,真是堪比杂志模特。
她略略提高了声音,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人群刹时间安静了下来,好几个女孩用毫不掩饰的艳羡目光看着君莫。君莫想起了第一次自己来南岱报道,也是带着一片天真,全然想不到其后的工作,不分昼夜的倒班,全然不似表面的光鲜。
她一幢幢的带着学生们介绍:餐厅,俱乐部,一至六号风格迥异的住宿楼。一圈走下来,早过了午饭时间,走边解释:“你们仔细看看手中的地图,最好尽快将路线记清楚。万一有客人向你问路,我们不希望回答人家好几个‘不清楚’。”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即使是实习生也不可以。”
园子很大,几个女生可能第一次穿高跟鞋走那么长的路,落在了后面,恰好前面是餐厅,君莫走到那几个女生身边说:“坚持一下,到了餐厅的工作室我们就休息一下。”
其中一个女生长得极漂亮,也不怕生:“谢谢李经理,我们可以坚持的。”
君莫也只是笑了笑,扫了一眼她的名牌——苗曼,见她穿着客房部的制服,心想这样好看的女孩子,真应该对人事部建议一下,转到自己部门来——再刁难的客人见到美女也应该没脾气吧?
最后进餐厅,服务员已经在打扫了。一下子便热乎起来,君莫先将大衣脱下,接着招呼各人:“在南岱工作,大家不要怕麻烦,尤其是冬天,记得随时把大衣带在手边,感冒了可不好——当然,像你们这样,进了楼层却不脱下,还是要感冒的。”
实习生们纷纷笑了起来,将大衣拿在手里。君莫正要往里边走,却见到熟悉的身影从电梯中出来,她愣了一愣——圣诞以来,她还没有见过韩自扬,然而职业习惯条件反射,她微微侧过身子,微笑着问好:“韩总您好,孙局好。”一边用眼色示意实习生们别挡着门口。
韩自扬也不意在这里遇到她,在外公务了半个多月,回来宴客,也没有与她联系,听她问好,脚步缓了缓,尚未开口,倒是身边的孙局长停下了脚步:“小李经理啊?忙着呢?”
君莫有些尴尬的只看着孙局,她忽然觉得那一夜之后,没法面对韩自扬,也正好装作专注的和孙局对话:“吃完饭了么?”随意寒暄了几句,孙局长倒是领着一群人先出门了。
大厅的人不少,韩自扬一直从侧面看着她,发髻很合礼仪的盘在脑后,化了淡妆,脸色似乎好了些,她并不望向自己,可是脸上却慢慢浮起粉色——不知是不是空调的缘故。他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君莫向他们告别,走进餐饮大厅,问道:“刚才遇到客人,你们中有几个人向他们微笑致意了?”
实习生们目瞪口呆。
“这次没关系,只不过服务意识一定要树立在脑子里——南岱的客人,个个是贵宾,不论在哪里遇到,餐厅,客房,或者公园,不论认不认识,一定要记得微笑问候。”
似乎谁开口嘀咕了一句,“刚才那个男的好眼熟啊。”
君莫听到,想了想,扫了一眼一个立在一旁的男生,手中握了一款很新式的音乐手机,她笑着问:“你的手机什么牌子的?”
男生不明所以:“瑞明的。”
君莫微笑:“刚才那个穿着浅色衬衣的先生,就是瑞明的总裁。常上杂志,你们眼熟,并不奇怪。”她顿了顿,预期般听到一片惊叹的声音,尤其是好几个女生,已经在低声耳语了,“所以,我请你们各位,端正态度——我们是服务者,而南岱的客人,个个是贵宾。”她又强调一遍,“还有,手机可以不关,请一定开静音,不要拿在手里。”
餐饮的领班急步走来,见了君莫就连连道歉:“真不好意思,韩总他们临时要了一个包厢,刚走,我来晚了。”
“没关系,我也奇怪着呢,这个点了,我还在门口遇到了他们。”君莫示意实习生们跟上领班,“好了,这些交给你了,带他们四处走走,尤其是几个分到餐饮部的,你看着办。”君莫看了看时间,“一会人事部有人带他们去分宿舍,我先走了。”
她看着一群人向二楼走去,这才转身离开,想去职工食堂吃饭。走到门口,微微觉得讶异,那道修长的身影并没有走,似乎听到清脆的高跟鞋敲地的声响,转过头来,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看着她忽然停住脚步,有点小小的惊慌,左右四顾一下,似乎在确定他等的究竟是不是自己,忍不住笑着说:“在等你,刚才没打招呼,特地补上。”
君莫的脸色,即便在冷风中,也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讷讷的说:“你回来了?”
他的车停在不远处,君莫陪着他走过去,韩自扬突然问道:“今天你怎么老在园子里走来走去?”
君莫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韩自扬微微一笑,眼角上扬,指了指身后餐厅的二楼,君莫回头望了一眼——那是餐厅二楼的一个包厢的窗户——极佳的位置,正好将整个园子尽收眼底。她“哦”了一声,笑道:“来了一批实习生,我带着他们四处熟悉一下。”想到自己还没吃饭,不由皱了皱眉,轻轻用手扶在了肚子上。
恰好走到车子前,韩自扬半扶着车门,问得极认真:“怎么?还没吃饭?”
君莫忽然展颜笑了笑,半开玩笑:“陪你聊天寒暄啊,顾不上吃饭了。”她向他挥挥手,一边往回走,“拜拜,韩总。”
韩自扬挑眉看她,表情专注,最后慢慢移开目光:“我还有事回公司,工作别太拼命。不要让人担心。”
他最后并没有给她一个眼神,然而叮嘱却分明带着亲昵,离得远了,君莫听得到汽车绝尘而去的声音,然而思绪却分明没有远离,纠纠缠缠的只围绕着一点上,越理越乱。
下午检查工作到4号楼,倒是看到了那个极漂亮的实习生,君莫记得她叫苗曼,于是站在一边问她:“4号楼的房间都记清楚了么?”
苗曼很自信的点点头。
“二楼左手第三间?”
“206。”
一连抽了好几个,对方答得清楚又准确,君莫不住点头,笑道:“很好。”
她喜欢小女生明快聪慧,长得又这样甜美干净,忍不住多说了几句:“4号楼是贵宾楼,南岱的常住房、套房都在这里,工作的时候要小心,不清楚的就多问问别人。谢老师对我说过,你在学校的时候就很出色。”
好不容易可以摆出一幅前辈的样子教导年轻人,却被服务台的铃声打断,君莫一阵挫败感,顺手拿起电话:“你好,四号楼。”
电话那头却没了声音,君莫疑惑的看了看来电,304。
声音立刻变得有些不稳,又重复了一遍,“喂,你好?”
“请拿一叠白纸来房间好么?”韩自扬的声音极有礼貌,旋即又传来一声轻笑,“怎么是你?”
君莫只是说:“请您稍等,马上来。”
她匆匆忙忙的对苗曼说:“拿一叠白纸去304,就在工作柜倒数第二个抽屉。”她转身离开,并没有看见小女生眼中的一抹亮色。
马初景在开门的时候,忍不住“呦”了一声,嬉皮笑脸的纨绔样子,“新来的服务员么?”苗曼有些拘束,递过纸去:“您要的纸。”门开了大半,韩自扬坐在沙发上望过去,是个很安静甜美的小女生,他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动,淡淡移开目光。
君莫再次走进4号楼时,脚步匆匆,因为走得快了,有些气喘。她刚刚接到电话,一个实习生把茶倒翻在大堂吧的客人身上,立刻起了争执。其实君莫看到的,哪里是争执——分明便是大声地责骂。来人她并不认识,而此时苗曼站在一边,眼眶都是红的,低了头不敢说话。
一旁还有几个人,却是世间百态——盛气凌人的,落井下石的,低声下气的。君莫打起了精神,“你好,我是大厅经理李君莫,这位先生,实在对不起。”
全然没用——工作以来第一次,君莫觉得自己快崩溃了。空调的热气吹得君莫太阳穴发痛,一跳一跳的很是难受。她觉得自己是个复读机,只会一遍遍重复几句话:“我们马上将您的衣服送去干洗。”“对不起,真是抱歉。”
而此时,苗曼开始低声抽泣。那个客人冷笑了一声:“你哭什么?遇到你们这种酒店,我才该哭。”
君莫不明白,怎么有这样难缠的客人,真是就差问一句:“那您说怎么办?”,这样的话又是大忌,只能低声下气的一遍遍的道歉。
“张总?久等了吧?”熟悉的声音,适时地插进一片嘈杂中。
场面好似被冷水一激,刹那间冷却下来。
君莫抬眼看他,微微生出狼狈感,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带了些许期待。
果然,韩自扬扫了一眼苗曼,却不由想起了那一次,也是有个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得眼睛红肿,狼狈不堪,笑着说:“该说不是的是我,让你久等了,不然也不会出这种事。”他的眼角微微扬起,闲然一笑,“去吃饭吧?”
张总连忙回话说:“哪里哪里。”竟然什么也不再说了,君莫真是如蒙大赦,几个人从服务员身边走过,似乎没人回头看上一眼。君莫将手放在苗曼肩上,低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苗曼的妆全被泪水化开了,哽咽着说:“我在上茶的时候,他摸了一下我的手,我一慌……”
顿时了然——难怪这样子恼羞成怒。君莫叹口气:“这件事就算了,也不要哭了,碰到这种客人——”她却说不下去了,只能说:“好在韩总来的及时。”她打电话到餐饮部,吩咐晚餐时尽快把弄脏的衣服送出去洗干净。
星光灿烂,君莫回家时候,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清脆的嗒嗒声响,其实她不喜欢高跟鞋,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扔掉鞋子,检查创口贴下的磨开的伤口好些了没有。后来终于习惯那一层厚厚的老茧,可心意还是难以扭转——到底还是运动鞋走路舒服,恰好遇到实习生也是下班回宿舍,纷纷向她打招呼。
苗曼裹着酒店发的大衣,脸几乎就藏在了大衣领子中间,娇俏可爱,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君莫忍不住又安慰她:“心情好了一些没有?”
苗曼点点头,忽然问道:“李经理,我该不该向韩总道谢?”声音很认真,君莫愣了一愣,笑道:“来,应该的。现在就给他道谢。”
韩自扬刚从宴会厅出来,见到她站在路边笑着和同伴低语,微微抬头喊了一声:“韩总。”
他本以为,只要身边有旁人,她总是对他摆出很单纯的工作关系,恭谨而没有一丝失礼——今天这样,心里倒是极高兴的,“下班了?”
君莫站在苗曼身前,抿嘴笑道:“下午真是谢谢你。”
韩自扬看见她身后的女孩子,记了起来:“是她把茶倒出来了吧?”他语气中有一丝笑意,分明看出君莫的神情,大约是觉得下午的客人不怎么样。
“谢谢韩总。”苗曼并不敢看着他,低低说道。
“是外地的客户,我已经让人送他去君悦住了。”他淡淡地对君莫解释。
君莫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这样啊。韩总,我们走了。”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自己的心态,其实和脚上的老茧一样,早就越磨越厚,可就是这样——偶尔袭来的疲倦感才会一次比一次的猛烈。
谢院长再来的时候,连连对君莫道谢。
君莫倒是不好意思,又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说:“这次来实习的学生,自己表现都很好。”
谢院长她微微笑了笑,“实习生的培训课都是李经理在上吧?”
“是啊,酒店让我去给培训的。”君莫心中有些忐忑。
“学生们都反映说,你的酒店服务上得很好。”谢院长说,略开玩笑,“比我们这些学校的老师好。”
“李经理,我们院正好有一位教酒店的老师就要离职。”谢院长很认真的看着她,“你有没有意向当老师?我是想,你边给学生上课,自己也可以再进修。”
君莫忽然觉得心绪小小的波动一下,她想起来,A大并不在本市,和家乡很近,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车程——虽然这一带交通都很便捷,可自己工作忙,过年往往都回不了家,常常要父母过来看自己。可这些其实也不重要,她只是觉得累,累到只想找一个环境,再不必对人低声下气的道歉,也不用带上厚厚的面具,心情极差的时候也要笑颜迎人。
谢院长只当她不愿意,连忙笑说:“不愿意没关系——我也就随便问问。李经理你在酒店干的这么好……”
君莫嘴角一弯,听见自己说:“真的么?我愿意啊。”
曼特宁咖啡
高原的咖啡豆总是不经意间带着刚强,或许一生之中,只是需要那样一次的决绝,无关甜苦。
刚送走谢院长,恰好是午饭时间,酒店的职工餐向来是按时间顺序错开的,她今天轮得早,不过十一点不到,才进了餐厅,端了餐盘就往人多那里挤了个空位进去。
是房务部的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在说话,四号楼的领班小钟勺子在不锈钢餐盘上一磕,丁的一声,“唉,以后见不到帅哥了。”
君莫用纸巾擦去唇膏,插了一句:“什么帅哥?”
“你还不知道么?韩总的助理来总台招呼过了,下午就要退房。”有人回了她一句,接着引起一片叹息。
君莫嘴里含的的饭差点没噎着:“怎么没人告诉我?”这样重量级的客户退房,照例是该由她去回访的——像是为了回应这句话,电话在下一秒响起,让她立刻就去。
椰汁才刚刚开封,她抿了一口,冰凉的滑进胃里,一时间有些难受,匆忙将勺子搁下,才想起何必虐待自己的胃,况且也不差这一刻。她看了看四周,没见苗曼,才问:“苗曼呢?今天情绪还好么?”她说得轻,几乎是压低了声音在领班耳边说的。
小钟点点头:“挺好的啊,今天还主动和我换了班,说是不饿,一会再吃饭。”她又叹口气:“她也真够倒霉,碰到那样的客人。”
君莫忽然间没了胃口,又记着工作,套上大衣,一头钻进寒风里。
到了四号楼,玻璃门一下子掩去了屋外的凛冽寒风,让人觉得暖和。地毯依然是柔软且密,尖锐的高跟鞋踩上去亦是一没而入。君莫先去工作间,没人,拨电话去韩自扬的房间,很久才听他接起,语气却让她有些陌生,于是分神了数秒才记得开口:“韩总?我是李君莫。”
那边似乎有些愕然,噢了一声之后也不再开口。君莫极快的说明来意,问他是否有空。
韩自扬犹豫了一下,只是说:“你上来吧。”
她站在门前正要按门铃,那扇褐色的门却被拉开了,苗曼低着头出来,见到她神情有些狼狈,低低的喊了一句“李经理”便侧身跑开了。
君莫转头去看她的背影,心里有些奇怪,一时间忘了大门已经微敞——里面坐着的男子出声招呼她:“进来吧。”
君莫环顾了一下,现在明明还没有到下午的清理时间,这件套房依然如同尚未使用过一样,透着冰冷气息——她见过很多房间,但凡住了人,或者满地的衣服,或者一桌的零食,虽是脏乱,却不乏生气。她心里奇怪,竟然忘了开口,微微皱眉。
“什么事?”最后还是他提醒她,递去一杯温水。
“韩总要退房么?”君莫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并没有望向她,似乎在皱眉,“按惯例我该来回访一下,看看您对酒店有没有意见。”
“按惯例?”他忽然笑了,“君莫,你怎么能永远都对我这样客套?”
君莫低了低头,心想好在没有喝水,不然恐怕一口水已经呛在了喉咙里了。
“如果你是以朋友身份问我的,或者我会开心一些。”韩自扬看见她的手指,白皙而纤细,紧紧握着杯壁,“我现在住名修城,就这么简单——南岱的服务我很满意。”
如果不是那晚上她已经知道他家在何处,恐怕她会哐啷一声将杯子砸在地上,所以这一刻,君莫只是平静的应了一声,站了起来:“韩总,那我走了。”她才站起来,却又坐下,目光直接的投在他的脸上:“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她向来聪明,这些事情,只是闪电般在脑海中一现就联系了起来,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电话中他的犹豫,苗曼的表情……她有正常的情商和推理能力,而女生又向来对这些细微的小小线索敏感,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愿意去问这些,可是她也怕——怕万一小女生掌握不好分寸,让一切都难以收拾。
韩自扬的表情有些微妙,在她面前,似乎有稍许无所适从的尴尬,随即又镇定若初的淡淡笑道:“还要问我干什么?你猜到了。”适才他不无诧异的看到那个实习的小女生来找自己,而那样一番话之后,却只让自己苦笑不已,最后倒水给她,对着青涩甜美的女孩子却全然不知如何开口回应。
他要谢谢李君莫的一个电话,适时化解了那个氛围,他只好说:“李经理要上来。”苗曼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一般,急忙就往外走,他只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免去了开口的尴尬。可是这一刻,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尴尬胜似之前。
君莫也没多说,叹了口气:“韩总,她还小,总是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你……别介意。”
他摇摇头:“我理解。”俊朗的神色间有些疲倦,想了想,到底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年纪小从来不是借口,你呢?”
车子随着长长的车流慢慢的往前开向瑞明的大厦——韩自扬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耐性,忍不住想狠狠地骂这个该死的拥挤交通。他
和那一日不同,他的身边坐着她,空气中都弥漫她的清新,他有意说去EMBRACE,是因为知道会所离得那么远,可以在车子这个温馨带着私密的空间里独处更长时间。后来不用转头去看她,就知道温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饥饿带来的恶情绪,他忍着笑提议下车随便吃一点,又何尝没有看到她窃喜的眼光,想起来嘴角不禁带笑——后来想想,自己确实疏忽了,既然要她请客,居然说了去EMBRACE——恐怕以后她说什么也不会轻自己吃饭了。只是刚他的那句话,恍如催命符一般,她就像被窥见了心事,忙不迭的离开,甚至忘了道别。他习惯性的伸手撑住额角,若有所思的望向车窗外,正红尘滚滚。
职工公布栏上贴着下一年的中高层管理岗位竞聘的通知。算算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君莫扫了一眼就往办公室走。许优快步走上来,打招呼:“李经理。”
君莫笑着回应:“早上好。”
“这次准备竞聘什么岗位?”她的话语中隐隐带了一丝火药味。
君莫笑笑不答。其实大家新知肚明,房务部经理即将内退,新上来的一批年轻经理人人把眼睛盯紧了这个空缺——对于酒店来说,客房还是分量最重的部门。君莫若无其事的态度反倒让许优认定了她心中把握十足。好在行政楼近在眼前,君莫打了个哈哈,便借口晨检脱身了。
她打开电脑,打印文件——仔细的看了一遍,终于将文件塞进了抽屉深处。果然最近的热门话题便是竞聘上岗:基层的想竞领班,中层的想竞高层——连徐总见了她都拍拍她肩膀:“好好准备。”——意思是她有戏?
君莫总是笑笑,就连恩平问她,她也是高深莫测的样子,恨得恩平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你怎么回事?把我当竞争对手了是不是?”她凑近她:“你去试试房务部吧?我觉得你机会挺大。”君莫回她:“我资历不够。”意兴阑珊的样子,唬得恩平不得不大声提醒她:“你醒醒啊!这可关系到前途啊!”
“老师?你?”恩平偷偷捂住嘴巴,傻傻的问,“可是明天就是竞聘啊?”
“所以说啊,要不是这次竞聘,我还真走不了呢。”君莫用微笑掩去眷恋,收拾着办公室。身后好久没有动静,然后恩平大声地喊:“你辞职了?”
“嗯,那我竞聘你的空缺,是不是把握大些?”她喃喃自语。
“出去!”君莫又气又笑,顺手拿起一本废弃文件砸过去。
恩平搬了椅子坐下,平静的让君莫觉得伤感,“其实你走了也好,我也觉得酒店太累,你又不是很喜欢干这个。”
淡淡的话语,一下子让君莫的眼内蒙上了水雾,她本就低着头,很好遮掩,蓦然想起一句话:
“浮屠不三宿桑下,恐日久生情。”
漫漫想来,通透如佛家,无味如桑下,尚且让人流连,自己又岂能没有心魔?
那一日给徐总打电话,刚一开口说要辞职,徐总想都不想就拒绝——然后她说是去大学当老师,徐总沉默了一会:“那个工作适合女孩子。这样,好在马上要竞聘了,工作倒也不用特别交接,我会给人事处打电话,就说你三个月前就给我打过招呼了。”——按照惯例,辞职需要提前三个月向人事处说明。否则要扣违约金。
“君莫啊,到了那里,好好照顾自己。”
真是再平常不过的话,君莫想了很久,才低声说:“谢谢徐总。”
她走在园林里,目标是4号楼。路过湖景房,微微驻足,还是用房卡打开。径自走到露台,原木地板沾了一层冬雾,开着窗透气的缘故,很是清冷。
君莫微微后悔起来:“白白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一晚也没住上。”以后再想住,自己掏钱——打完折也要两千多,哪是普通的小白领住得起的?
走到三楼,见到苗曼怔怔的靠着楼梯口,此时的304套房已经人去房空,正由服务员清扫干净。她走到苗曼背后,带着玩意想要吓吓小姑娘:“上班时间发呆?”
苗曼果然一个激灵,忙转过神,脸都红了:“李经理。”
“发呆也就算了——还对着走廊的摄像头,存心想扣分?”她指了指远处的探头,拉她到一边,问道:“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可其实君莫心里知道是为了什么,年轻女孩子的眼中,总是难以藏起心事的,会在见到爱慕的人的时候闪烁着眼神,却在他走远的时候追随他的背影。她们的双眼,还太澄澈清亮,可以让人一眼望到最深处。她想起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过是三年前,常常在上课的时候望着讲台上那双眼睛——而能这样相视的,总也比一丝痕迹都不留也好。
她看着苗曼的脸,青春得像是能滴下水来般娇嫩。
忍不住的替她心疼,于是牵了她的手往楼下走:“什么时候下班?”
两人都不是中班,过了点就一起往外走。换下制服走在一起,她不过比苗曼大了三四岁,倒真像两个青春可人的女大学生。苗曼心底藏着事,就一直沉默,君莫有意讲些笑话,她也不过掩饰的露个微笑而已。君莫执意要拉她在湖边的木椅上坐下,“苗曼,其实我很羡慕你——”她制止了苗曼开口,微笑着继续说下去:“一辈子总要有一次的,大胆的把心意说出来。或许之后就再没有勇气了,能不能被接受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没有被接受,慢慢的也会忘记。”
苗曼的脸色苍白如同白玉兰的花瓣,咬了唇不说话,半晌才说:“李经理,你也知道了。”
君莫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湖水在夕阳下泛着淡金的灵光:“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总是这样,只有在一次次怅然中,我们的年纪渐长,我们藏起种种心事,任凭风雨粗粝,也只是在厚厚的甲壳上无声的滑过。
酒店的同事大都不知道君莫要辞职的消息,见了面依旧笑着打招呼,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更多的神色匆匆,边走边念念有词,明天还有基本业务的笔试,和寻常一样忙碌。君莫怅然脱下工作服,仔细叠好,顺便带到洗衣房。
她走到后门,恩平难得比她早,顾盼间有些古怪的样子——“怎么了?你真舍不得我呢?”君莫打趣她。
“嗯,不是的。”恩平老老实实的说,“我带了男朋友给你看。”
倒是真让君莫大吃一惊——
街对面一辆铮亮的凌志SUV,那个男子也在向这里张望——君莫觉得眼熟,忍不住讶然:“费欣然?”
“你好。”好像带着羞涩,费欣然伸出手去。
见了两次了——自己印象深刻的,因为觉得有些像林颉峻。
君莫有意缓了一秒,偷眼看恩平——果然,恩平果断的将男朋友的手打回去,“哎,别动手动脚。”
“有你这样的么?”君莫笑叹,“你好。”
“我知道,我们见过。”他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韩总、马初景和另外几个公司同事一起聚会的时候总是会提到李君莫。
“上次是不是韩总请客你也来了。”费欣然兴致盎然的问,“我就是那一次认识了恩平。”
“上车说吧,冻死了。”恩平不耐烦地跺跺脚。
车子空间宽敞,君莫坐在后排,看着这年轻的高级工程师,忍不住好奇想偷偷问恩平怎么开始的。
“去哪里吃饭?”
“你不是说要有档次一点吗?”费欣然把着方向盘,很是诚恳,“我特意去借的EMBRACE的白金卡。”
君莫朝恩平诡笑。
“呵呵,看出来了?我也就是兴奋了点,就让我显摆一下吧。”恩平讪讪地说。
君莫觉得费欣然是自己见过男人中气质最干净的一个了,一潭澄净的浅水,叫人一眼望下去就能看到湖心。马初景是像个涉世不深的大学生——但是仅仅是“像”,费欣然呢,根本就是一杯白开水——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温暖。
这一路车行顺利,费欣然的话不多,只是偶尔遇到红灯,从镜中看到坐后排的女友声情并茂的讲话,微微一笑。到了会所泊完车,已经有侍者恭然的前来询问有无预定。随后引他们去包厢。君莫和恩平都是行家,看得出服务员训练有素,一眼扫过去,白色的衬衣如雪,不见丝毫污渍,做工也极精良。
第一次来,到底还是好奇的,四处张望,不过也就是素雅之极的地方,五层的小楼,侍者引他们到三楼左手走廊——“这是韩总常来的包房。”费欣然用韩自扬的名字预定,果然便是白金级的待遇。
当然没有点鲍鱼鱼翅海参,恩平偏爱甜食,君莫顺水推舟将菜单往一边一搁:“你点吧,我从来不挑食,家常就好了。”最后也不过点了水晶肴蹄、虾爆鳝背几个平日里就爱吃的菜。最后君莫要了个甜点,见侍者出去了,笑着问:“恩平,你满足下我的好奇心?我倒不在乎吃什么,说说你们怎么开始的就行了。”
恩平不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啊。”费欣然一板一眼的说,“就是那次吃完饭,我就挺注意恩平的,后来又在酒店遇到,就要了电话号码。”
真够平板的……君莫忍不住想笑,她问:“她哪点吸引你啊?”
费欣然看看恩平,老实的像个孩子。
恩平笑眯眯的说:“你说吧,我也像知道。”
“就是人人都挺开心的,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他说不下去了,只能笑笑,露出很漂亮洁白的牙齿,像许三多一样,“我说不好,就那种感觉。”
君莫和恩平都低声笑了起来,交换了眼神——那天她哪里是不开心,分明是看不惯许优那朵交际花。
菜肴上来,无一不清鲜爽嫩,精致醇和,环境又极好,恩平不禁感叹:“有钱人生活真好”。
费欣然紧接着她的话:“那我们以后常来这里吃。”
君莫笑着说:“你看,昨天还抱怨我不能陪她吃火锅呢,这下总比和我在后街吃火锅有前途吧?”
侍者走进来换骨盘,走到费欣然身边笑道:“费先生,韩先生在楼上呢,怎么这次你们不是一起来?”显然对瑞明的客人都很熟悉了。
费欣然站起身,“我去打个招呼。”
君莫一时觉得慌乱,又安慰自己:“未必会碰到到的。”总是不能一走了之,低头喝了口果汁,心神不安。
侍者将门轻轻推开,到底还是下来了——韩自扬笑着走在费欣然前面:“我来见见欣然的女朋友。”他话是这么说,目光还是说了谎——君莫也站起身来,一直微笑不语。
“这么巧?韩总也在。今天君莫辞职,我们给她庆祝新人生呢。”恩平大大咧咧的站起来笑道。
“辞职?”他应了一声,眼神直直的落在她的脸上,君莫弯弯的发梢恰巧垂到耳垂处,说话便微微一顿,不经意间掠过一丝阴霾。
“嗯,真巧。”君莫将目光移到他的脸颊上,勉强打了个招呼。
“难得遇见一次,我去楼上打个招呼,一会一起聊聊?”韩自扬淡淡的说,转身去4楼,只留下一个背影。
费欣然浑然不解:“怎么韩总不大开心的样子?刚才我说起你们在下面的时候还好好的。”
恩平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窗外,前几日晴好的天气已经被严冬摧残殆尽,此刻俨然又是下着雪珠子,夹杂在细雨中,她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抿嘴一笑。
韩自扬下来得很快,手上拿了大衣,显然结束了上面的应酬。他在君莫身边坐下,斜斜扫她一眼。
“辞职了么?去哪里?”他漫不经心的问。
“嗯, A大。”君莫勉强说。
韩自扬忽然想到了一个词——气结。真是这样,一口气就堵在那里,却不好发作,空气中刹那间弥散开凌人的压力,迫的君莫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此时深沉的寒色。
两人的问答进行得很慢,一个似乎随意,另一个却似绷紧的弦,答得勉强。
他侧首看着她,慢慢的说:“怎么把头发剪了?”他嘴角微微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看着她的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冰冷。
头发本是她心血来潮随便剪的,可是他这样问,却显得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似的,恩平放下了手中的饮料,也察觉出了好友此时的尴尬。恩平丝毫没顾忌场面的冷淡,饶有兴趣:“君莫,你和韩总很熟?”
君莫还没接话,韩自扬自然而然的接过话茬:“怎么,李君莫,你从来没向别人提起过我?”
费欣然看看恩平,忍不住轻轻“哦”了一声,笑着说:“我说呢,那次我们聚会,韩总还把李经理带来一起打招呼。”
这次恩平忍不住“哦”了一声,嘴角含笑。同桌的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叫自己难堪,君莫放下筷子,“吃完了么?要不回去吧?”
其余三人都没有异议,也就起身出门——恩平和费欣然走得略快,将两人撇在后边。
韩自扬斜睨她,她低着头走路,露出皓然洁白的颈——这样冷的冬天,连围巾都没有戴——他无奈的叹气,明明在生气,却还是不知不觉地关心她的一点一滴。
到了停车场,恩平上了SUV,却迟迟不走,一幅兴风作浪的样子:“君莫,让欣然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来送吧。”韩自扬淡淡的站在君莫身前,拦住她半个身影,末了补充一句,“我们住得挺近的,也是顺路。”
君莫无奈的看了韩自扬一眼,明天还要去酒店办手续——她很清楚恩平的八卦能力。可他替她拉开车门,静静的看着她,君莫只能招手:“再见。”
倒是SUV迟迟没开,费欣然倒是还好,恩平愣了很久,转头叹道:“骇人听闻啊。”
柠檬咖啡
酸的果汁,苦的咖啡,辣的白兰地,甜的蜂蜜,没有层次的复杂其实很简单。
“介不介意我抽烟?”韩自扬把着方向盘淡声问道。
“嗯,没事。”
君莫以前讨厌吸烟,自小教育得当,总是将吸烟和肺部绝症联系起来,恨不得从此天下无烟。后来见过一个女子极优雅的点烟,就坐在酒店大厅中,像极了旧上海风尘女子,烟雾弥散中仿佛能显出旗袍中那一抹纤细的身段,从此以后,觉得烟实在是点缀风度的必备品。
她看他点上烟,夹在修长指间,却只是扶着方向盘,空气中浮起烟草味,虽不浓烈,却密密的沾染在每样物事上。
他将窗打开一半,呼得灌进冷风来,车又开得极快,君莫的短发飞扬到眼上,她伸手拨开。
“头发也剪了,新工作?新开始?嗯?”他的话淡淡的分不出喜怒,车速却越发的快。
“你干吗?”君莫身手去拦他,只不过触到了他的手,烫伤一般缩回,看他一眼,默不作声的由他飙车。
他倒轻笑起来,眼角微微勾起,放缓车速:“你干吗?”,旋即摇摇头,那支夹烟的手轻轻扶着额角,“这句话该我问自己——原来到现在你还是躲着我?”
君莫疲惫的靠在椅背上,耳中听着他的话,又似乎全然没有听进去——她一直觉得奇怪,只要和韩自扬在一起,自己总是很容易的就能将情绪全部崩盘——上一次居然能做到当街大哭,事后想想,这一场大哭,多年沉积的心情,居然带了些喜剧色彩。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哪里?”
“随便。”君莫真的有很多解释、很多话想对他说,他这样一幅冷淡的神色,隐隐开始觉得发闷,便转过头去看窗外——已经是很熟悉的景色,她忽然轻呼了一声,cafe shop重新营业了么?
“就去那里吧。”她伸手指给他看。
韩自扬看了一眼,脸色愈加铁青——她或许早就遗忘,可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初识她的地方——兜兜转转,寓意着要终结在原点么?于是忍不住冷哼一声。
她在门外等他停完车,看着他大步向自己走来。他替她推开门,店里难得客人并不多——她却第一眼望向吧台,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凌姐在细细的擦拭那些骨瓷杯。抬眼看到她,淡淡一笑招呼:“来了?”
那双眼睛早已不是媚艳,流转清澈余韵,大抵心境明澈的人总是能这样。
君莫回她一笑,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了惯常的座位上。
她点了一杯热巧克力,韩自扬看了看她,低头看了看,沉声说:“柠檬咖啡。”——一菜单的注释是这样的:酸的果汁,苦的咖啡,辣的白兰地,甜的蜂蜜——
“甜蜜”?为什么只要她在身边,总还是能想起这个词?韩自扬看她被风吹红的脸颊,忍不住想替她抚整鬓角的乱发。可是,明明现在的心情酸涩难辨。
“你要说什么?”斜插了柠檬薄片的褐色咖啡杯轻轻放在他面前。这样望去,韩自扬侧脸深邃,棱角分明。他的目光亦专注的望向远处。飘然而下的雨滴,似乎搅乱了那沉静的双眸。
君莫这么看着,真是无从开口,半晌,悠悠的说:“我以前,真是把爱情当成了所有——你知道么,恋爱的时候活得风生水起,失恋了——大概就算是得了自闭症。都几乎忘了,原来我也是个很上进的人啊。”
她搅了搅眼前的热朱古力,笑了笑,“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刚来南岱工作了几个月,我就不喜欢——可是不喜欢又怎么样,还是得做好。”
韩自扬凝眸看她,她这么平静的讲着话,似乎相识以来,他从未听她这样子的平静讲述自己的人生,她的表情恬静,漆黑的眸专注的看着自己的眼睛,毫不逃避。
“我真不大喜欢酒店,来来往往聚聚散散的,没个定数,总有心慌的感觉。我告诉过你没?我其实挺喜欢当老师的。”她不自然的顿了顿,他的目光也一刹那的变得灼热,“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就是觉得寒暑假很好,可以到处去玩。后来觉得这个工作安稳,而且我喜欢当学生的感觉。”
韩自扬没有打断她,慢慢的伸出手去,轻轻伸手覆住她的手——她的手总是冰凉,她的语气带着凉凉的悲哀,似乎眼前这么一大杯的热气腾腾的朱古力也无法捂暖。
君莫愣了一会,那双手温暖而干燥,可是她觉得有些别扭,将手抽开,歉意地向他笑笑。
是啊,年轻的时候觉得少了爱情就天翻地覆——其实,熬过去了,日子就这样过。只求一个宁静,其实比什么都好,都舒坦——
她只是不意——真的不意原来最后还能遇上这样一个男子,温柔的对自己说:“你不要动就好,等我慢慢走过去……你一定要比我有耐心……”
可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害怕,她怕投入感情,最后结局依然——总是先有一个人靠近,可最后还是会离开。这样的道理,亘古不变。
原来一个人长大了,会衡量了,也终于会选择了——她还是最爱自己,给自己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竟然开始飘下细细的雪花,夹杂在小雨中,只要外面有车开过晃着大灯,便清晰可见光柱中翩跹的六角晶体,茸茸的惹人怜爱。
咖啡冷却下来,他的指尖触到杯壁,沁凉入心——韩自扬突然觉得自己从没有好好了解她的心意——他曾想,以自己的耐心和所有,以向来的骄傲,总是可以做到一切的。
所以开始她一再的回避,然后知道她的往事,他总是从容不迫,觉得有足够的时间来化解——而她必然也能接受他。
其实他早该知道,她向来对他的疏离,并不是恶俗的欲擒故纵。感情的密林里,从来没有十拿九稳,她也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子,面对他的时候,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局促不安。她的手足无措,只是当他想要接近她的时候,她会像只受惊的小兔一样忍不住躲闪。
可她到底不知道——Xmas的创意来自于他自己,而那一款0001编号的手机则是真正意义上的独一无二——珠宝商设计了好几稿,方才定下那杯咖啡的形状。她不想去上班,就替她安排外出工作。她以为超市外的偶遇,其实那一日他遇见她出门,便一直候在超市外。这些她还来不及知道,就对他解释说,她离开的原因只是为了心情。
他如此的自信会有拨得云开得日子——可是原来她要的这么简单,只不过安生的日子,恬然的心境,甚至辞职——也不是为了自己。韩自扬心中了然,却越发的不是滋味,对座的女子轻轻拨弄自己的手指,一时间沉默下来。
他终于明白,感情上的努力和商场上的回报是截然不同的。他也曾经一一拒绝很多或羞涩或自信的女子,所以终于能体会到自己深爱女子的心情:她必然也是带着内疚和不安面对自己,也是不敢面对他的一切努力。
君莫抬起眼看他,他早已镇定如常,注视自己,双眼明亮。
他的态度却是难测——最坏不过就是再不见面,别致的人生插曲——应该会难过,却也不至于悲恸欲绝。她有些迷茫的看着他,抿紧的嘴角那样子刚毅——如果自己再年轻些,正是对都市童话着迷的时候,整日幻想自己踩着高跟鞋,穿行在忙碌的都市中,终于遇到自己的王子,该多甜蜜——原来只是迟了几年,当一切真的发生,心境却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走?”他突然笑着问,“要不要帮忙?”
“不用客气,我的东西不多——衣服和书而已。先回家过个年呢。”君莫看着窗外,低低应道。
这样子的寂静,真是难得,只有空调暖暖的送气声和屋外隐约的雨滴声。
“君莫,你还记得我的话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喊过她的名字,心跳竟然也微微加速,“原来我一直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真是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究竟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早已经不重要。这条路走得艰辛,他也不在乎。只是还记得自己的话,一定要有耐心。他在心中默念一遍,似乎要坚定自己的心意。
他说得苦涩,“其实我本不该这么过问你的私事——可是,我至少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从来没有那么明白的说过,我担心,你是不是一直误解成了另一种感情。”
他本想一鼓作气的说下来——可是那么困难——这样低姿态的讲话,让他开始觉得惶惑。原来真的有一句话说,爱情让一个人变得卑微。他见君莫微微移开了目光,一颗心悠悠沉下去。
原来励志的故事,真的只限于事业。韩自扬觉得没有必要说下去了,她那样子聪明,才这样通透。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懊恼挫败得想转身离开,早已对她泥潭深陷,脱身谈何容易?
他最后微笑,潇洒如故,淡声说:“辞职也好,总是别委屈自己。”
统共只有一把伞,车子又离得有些远,韩自扬打开伞,君莫走在他身边。伞面很有些小,他便拢着她的肩,微微靠近些走。韩自扬自己并不知道,他这么用力的抓着她的肩膀,雨水雪片噼啪打在水面上,周围这么寒冷,他却徒劳的觉得温暖。
其实小区近在门口,他突然说:“我送你进去。”君莫愣了一下,便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的走。到了楼下,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水打湿,他并不甚在意,只是笑:“快回去吧。”
君莫向他道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的笑了一声,真是带着磁性,逼得她回头——他抬步走近,伸手替她拢了拢发梢:“短发真的很好看。”
君莫拉开窗帘一角,那个身影在雨雪中向外走去。相识后,他从未给她凌人的压迫感,但她也知道他这样的人,必然有自己的坚持——然而他刚才的话,却那样柔软,柔软到她心痛。一样的风雪夜,曾有一个人用近乎粗暴的吻让她动弹不得,但她固执的离开。她看着那个背影,恍若时光倒流。
那一次,分开到现在,她似乎从未在自己的梦中醒来;这一次,有人想要接近了,她却懒懒的在他面前关上门。
或者,这也是惯性使然;或者,两次都会败给坚持这两个字。
第二日起床,稍稍赖了一会,立刻大叫不好——虽然不过九点,却足以让恩平充分展示她某一部分的天赋了。可是手续还是要办。她告诉自己真的勇士要敢于面对鲜血淋漓的人生,可是才进行政楼,许经理暧昧不定的轻柔嗓音已经飘了过来:“来办手续么李经理?”
新晋升的房务部经理,果然说话也开始深奥,有足够的自傲:“准备去哪高就呢?”
君莫还没回答——已经不用回答了,已经传来恩平快乐的声音:“我们小李不用高就,高攀就行了!是不是,君莫?”
许优黑着脸走掉,恩平不屑的抬抬下巴:“嫉妒。”亲热地挽着君莫:“走吧,你不是去人事部?”
真是天大的笑话——真的是笑话,她甚至不用徒劳的去解释就能想象到这样的对话:
“我没和韩总在一起。”
“你当我的眼睛是瞎的?”
……
莫非迫得她说:“呃,我没有接受他。”
问题是,会有人相信么?
可是三年的历练终于让她有了刀枪不入的本事——nothing is deceiving than a smile——君莫心中明了,面对或好奇或猜测的眼光,她只是笑,这样有什么不好?人人都以为她觅得良人,退隐归家——足以激励饭店的女孩子对未来充满想象,积极美丽的工作,期待未来。
她终于走出了酒店,还是熟悉的地铁3号线,永远相同的风景,总是变化的旅人。她靠在车厢上,真心希望即将走上的道路不管如何,安安静静就好。
薄荷咖啡
君莫将该搬走的东西整理打包,统共三大包,便喊了快递公司托运,看着那辆车绝尘而去。再看看身边,所剩下的不过一个小皮箱。而昨天在家中大扫除,这个小家亦是一尘不染,原来每一件事情都在默默提醒她该离开了,她转身出门,轻轻扣上的一刻,似乎听到闭起了心灵中隐深的小角落。
她坐在CAFE SHOP等恩平,其实时间很早,北方的冷空气强势压境,顿时一片阳光灿烂的寒冷,凌姐坐在她对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君莫看到她手上那枚硕大的钻戒,想起繁华若梦的那订婚的一晚,实在无法和眼前这个披着黑色披肩的清淡女子联系起来。
君莫有些可怜巴巴的想着自己新工作的收入,只能叹气:酒店的高级员工收入很好——她一年中至少有一两次敢壮着胆子进PRADA或者LV。话说回来,就算是在CAFE SHOP,单价也不便宜,只是老板娘和自己投缘,总也不肯收钱。
“是不是要走了?”凌姐突然说道,即使在落地玻璃窗外漫天的阳光下,双眸依然灿灿。
君莫笑笑,既惊诧她清明的眸,亦看到了眼角细细的鱼尾,恍然又觉得那一晚上,她也是这般夺目。
“我以前的时候也喜欢到处逛,二十出头的时候,一个人在欧洲转——最后还是最喜欢意大利。刚开始真是喜欢花式咖啡,又甜又香,就是喝不惯ESPREESO,觉得那么苦,那么小一杯——还得趁热喝。后来就在那里不愿动了,只不过回味到最后,最甜的反而最腻口,也是腻心,反倒是苦的还好些。”
她的话语极淡,回忆也如溪流潺潺,浸润在这家咖啡馆中。
“当时我男朋友事业起步,大概也是怕我在身边……”她笑笑,换了种说法,“你知道,总是有很多逢场作戏——就索性呆在欧洲学做咖啡。”
“然后我回来,开个咖啡店——不愁吃穿,才发现看淡了很多事情。”她的目光肆意的流淌在君莫的脸上,声音低沉,“我真喜欢你,君莫。第一眼就觉得我们很像。”她嘴角的弧度那样优雅,君莫只觉得带出一片云淡风清。
“不过你比我好,我年轻时想不透的很多事,你那么小就了解了。”她淡淡的立起身,笑着说:“你朋友来了。”
君莫很明白她的意思——虽然不知道凌姐的故事,但她至少不会无比煽情的抱住她大哭告别——
就像眼前这一位,恩平攥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注意事项,包括联系的频率、金龟婿的养护,到了最后,君莫居然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她不是专程来拿钥匙的么?
下午的车票回家,恩平慢悠悠的对她说:“怎么韩总不送你?”一副笃定的样子。
“别胡说了,我有腿有手,能走能叫车。”
大巴上没什么人,君莫得以一路昏睡回家。电话中已经和父母交代清楚,全家一致的支持,于是很期待着这个寒假,可以肆无忌惮挥洒的,不属于青春的时光。
家乡是典型的南方小城市,经济发展温温吞吞,人们收入也是尚可,一派恬然度日的气息,总是脚步放缓,从来不会浪费得天独厚的好日子。
君莫每日早起陪母亲买菜,总是遇见一大群看着她长大的阿姨,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手中攥着大把的相亲对象跃跃欲试。回到家后,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总是喜欢将几十个电台一圈圈的转遍,觉得下一个跳出来的节目定然会更好看。
隔了好久,目光盯着窗外,脚上也开始觉得冰凉,终于决定出门逛逛。母亲一迭声的说:“出去吧,别老闷在家里。”恨不得将她逐出去的样子,木已成舟,君莫只得去市中心走走。
只能去新华书店,学院给她打电话,通知下学期她的课程,她觉得新鲜好奇,便问除了酒店服务,能不能上一门旅游文化,多少也是和大学所学挂钩。之前在学校试讲过,效果也不错,谢院长很爽快地答应了。
书店甚小,她本就不指望能买上想看的书,倒是意外的在门口显眼处的新品推荐边驻足,一眼便看到了林颉峻的新书,名字又拗口,是关于周代的礼制文化的。原来是托了百家讲坛的福,历史终于开始火热起来——加上前些日子的历史论坛颇具知名度和影响力,居然陈列出了个小专题。
君莫拿了一本付账,边走边翻——他永远是这样,不会理会现在所有的人都以戏说的方式讲述历史,可大约也唯有这样,才是他心中的坚持。
回家时父亲正在看中午财经新闻,她走过去吃饭,略略瞥了一眼——端庄的女主播正在播报瑞明收购国内另一家手机生产厂家的签约仪式,她不由站住,电视中的韩自扬深色西服,正在签写合同,镜头里只有他的侧面,俊朗而坚毅的嘴角微微抿着,依然殊无笑意。
一周的时间,人生仿佛迥异了,没有他的消息,连带着隔绝起以往的城市精英生活。她当然是带着几分眷恋的,却更喜欢当下的日子。
而最后让君莫分外的想投入到工作中去的,却是春节的到来——原先她的春节假期往往在单位过,等到回到家早过了时节。今年倒好,她猛然发现原来身边那么多人已经结婚生子,也只能乖乖的给一张张天使般的笑脸掏红包。
开始期盼过正常的日子,大鱼大肉的亲戚往来,君莫比量镜中的自己,脸倒是圆了不少——随即很是得意,终于不用担心套不上纤细的套装。
父亲提前三天给她买好车票,君莫那一日极早的起来,天还是蒙蒙亮,散着薄雾。母亲还是比她早,出门锻炼去了。她在床上抱膝坐了很久,等到凉意渐生,才起身穿衣——小时候爷爷还在,总是由催自己起床,还老是一遍遍给她唱: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君莫忆起那时候,不禁微笑。洗漱完毕,转眼母亲收拾好早饭,便坐下喝完粥,君莫便去街角的花店买了花,打的去陵园。
她在酒店的时候曾经陪着一个台湾来探亲的老太太去上坟,这样大的城市,陵园已经被压缩的密密麻麻如马蜂窝一般,她们找了好久方才找到老太太父母的墓碑——那样沧桑的碑石了。
她看着老太太,生出那么多感叹——当年必然也只是承欢膝下、珠圆玉润的小公主,转眼间,时光就那样在每一处烙下痕迹——生老病死,总要完整的一生方能细细品味。
君莫将花放在爷爷墓前,默默的站一会,墓碑两边当年植下的小青松如今长得高了些,见到老人的照片——那时去世前一年80大寿时拍的,依旧安详的看着她,君莫忍不住微笑——她想爷爷不会愿意自己每次想起他的时候泪水涟涟,他是那么圆融且宽厚的老人。
很久之后才慢慢离开,就像以前在家一样,总是要出门上学的时候,半个身子都在屋外了,她才慌慌张张的回头记得说一声:“爷爷再见!”总是能找到爷爷带着老花镜的双眼,叹气说:“这么急干吗?”
君莫听见自己很轻的说:“爷爷再见。”
特意提早几日到学校,工作虽是讲师,却被告知暂时只能以行政人员的身份挂在学院中,君莫其实无所谓,她将一大堆的书往宿舍搬——学校给青年老师配置的公寓就在操场边,一人一间。她刚踏进来,吓了一跳,可不就是大学的宿舍么?一样的大小,放着一张单人铺——需要爬上去那种,下边是组合式的书柜衣柜和电脑桌。君莫倒很喜欢,去商场添置了好些东西,总是要将小屋布置得温馨一些才好。
晚上楼道中并没有什么人,君莫一个人提了超市买来的大小包回宿舍,只是冲了澡便爬上床,呆呆看着天花板——她终于想起自己稍微有些择床的毛病,电话狠狠地响了起来,真把自己唬得一激灵——更是睡意全无。
全然陌生的号码——君莫却知道是他。
楼外操场上还有喧闹声,其实时间很是不晚,不过十点多——到底是学校,君莫记得自己上学那会,这个点刚刚下自习,肯定在夜宵的小摊上流连。
可是她的世界寂静如水,只有通过电流还原过来的低沉声音:“君莫?”
她索性坐起来,“新年好啊。”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
“你……在哪里?”韩自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君莫职业病立刻发作,反应过来对方该是喝了酒。
“你喝酒了么?”
只有低低的笑声,他隔了好久方才说:“嗯,有些应酬。”
君莫踌躇了一会,不知该说些什么,顺口说道:“年前我在电视里见到你了。很忙么?”
他没有回答,就这么突如其然,一字一句,“我想你了。”
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声。
韩自扬的车停在立交桥下,烦躁的将手机随手扔在一旁的车座上,他有些懊悔自己刚刚拨出的电话——就连自己都觉得很是莫名其妙。她走的时候,他已想得明明白白,分开一段时间很好——不过自我安慰罢了,这个“分开一段时间”即使在自己看来,也很是一厢情愿,他们又何曾在一起过?
可是那一晚,他送她回家,整整一夜,在办公室中,终于还是明白了。他该给她时间的——让她自己体会,生活中抽离了自己,究竟是否有一些变化。如果有,那自然最好。万一没有……他无奈的摁熄手中的烟,已然天亮,处理大洋彼岸来的公事电邮,便直飞前去谈判。
以前对时间毫无概念,总是觉得原来财富是随着年岁累积起来——每日都在忙碌的行程中——原来直到她离开这个城市,他竟然发现自己开始不经意间细数过往的时光,五日,十日,一个月……春节飞去美国,在他将事业迁回这里后,本来一直在美国陪伴他的父母反倒留在了那里——自己几乎又将整个地球走遍,明明知道她就在那里,却依然无法走近。
直到再回到这里,路过CAFE SHOP,在南岱宴客,终于学会思念,终于借着微醺拨通她的电话。
心乱如麻的坐在车中,想起了那句话——在钢铁的世界上生活,必然需要钢铁的神经。然而他却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早已被她细细的融化。
君莫起身,披了一件睡衣走到阳台上。她终于开始承认,这个电话带给她的惊喜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计——除夕那个晚上,她群发祝福短信,唯独在他名字的条目上犹豫好久,最后跳过。
她就这么在浓墨般的夜色中静静站着,微微咬着嘴唇,不着边际的捕捉思绪的跳跃。隐约可见,跑道尽头,温柔橙黄的灯光下,一对年轻情侣正在拥吻。
橙意咖啡
A大的课程设置规定前三周是自由选课时间——这让很多老师为难,尤其是非必修课的课程。若是上得不够好,或者学生间口碑相传严厉的老师,很可能最后被教务处告知“选修人数不够”而停课。
君莫想了很久该怎么上好第一节课,说不紧张那完全是自我安慰——她穿着平底的鞋子站在讲台上时,唯一庆幸的是鞋子没有细高的跟——否则她实在不敢保证教室里会不会传来双腿哆嗦发出的“嘚嘚”声。
这种感觉迥异头次面对客户的时候:相比台下二三十双毫不掩饰盯着自己,原来一对一的服务到底感觉轻松多了。
其实一开口,就觉得平静了些。前二十分钟只是给学生放了一些自己还是学生时候到处游山玩水的照片。那时候是自助游,仗着年轻,条件再差也不在乎,天南地北跑了不少地方。其实不过是个噱头罢了——这个内容和课本身内容并没有关系。她想这就叫沟通感情。
幸好反映很不错,再度站上讲台时君莫觉得气氛好了很多,她简单作了自我介绍,末了,加上学生最关心的点名问题:“我做学生的时候也不喜欢老师点名,所以不管怎样,来混学分也好,喜欢这门课也好,你们可以放心的是我不会点名。”
她微笑着顿了一顿,莫名想起了以前林颉峻的课,学生占座到了这么疯狂的地步——真是很了不起。“但是我还是希望大家可以来,我的设想中,旅游是年轻人生活的必需品——我们可以只是从很纯粹的爱好角度探讨,或许你们也可以认为这个课就是驴友俱乐部?”
下面有学生轻轻笑起来。
下课铃响的恰到好处,君莫去教师休息室喝了些水,倒是有个女生主动找到了她。
“老师,能给我们讲一些酒店服务的事项么?”那个女生直截了当的询问,“我们都是大四了,已经签了合同,在酒店工作。”
君莫仔细看了看那个女生,显然正在学化妆,略带成熟的眼影搭配其青春逼人的脸庞,别有韵味的好看。
“老师您随便讲些以前工作的事情也可以啊。”
学生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了解渠道保证自己消息灵通——君莫失笑,。
第二节课的时候,下边的学生大约也觉得这个老师颇为随和,并不是学院派——纷纷各抒己见。打算兼职导游的希望听一些专业相关的知识,或者喜欢交流自助游的,或者是即将毕业的签了酒店想听听经验。
最后互留了联系方式宣布下课,君莫走在校园里,挎着久违的大包,脚步轻松——这样轻而易举的融入了学生的潮流中,四周只是脚步声,轻快而没有紧迫感——她很是喜欢。
总是这样,情侣间互相牵着手,不时仰头相识一笑;或者三四个女生横成一条线,边走边大笑;还有永远潇洒的男生,不论什么课手中只是一支笔一本书。
食堂吃完饭,不知不觉竟然逛到了公交车站——君莫看看时间,倒是足够去市中心逛一圈,索性坐上了空荡荡的车。
刚过完春节,春装便已经上市,冬装便纷纷打起价格战——君莫看到一条英伦格子风围巾正有折扣,君莫一下子想起那一日他穿的大衣,她在商场转了好久,终于还是走了进去,要了一条围巾。其实打完折也不便宜,可是这条围巾真的很适合他。
她提了包装袋,心头微微有些茫然。其实总觉得他对自己太好,那部手机如今暗无天日的躺在抽屉中,她有时会拿出把玩一会,又静静放进去,似乎这样才让自己心神安宁。
那么礼尚往来罢,就送一份礼物给他,况且,她总是觉得这样子的风格是极妥帖他的,那样的风度翩然,目光镇定若海——君莫想象中的英国男子,必然也是在阴湿的天气中竖起风衣的领子,叫人看不清脸色,行走匆匆。
其实韩自扬自从那一晚后再没有联系她,她快递寄出,写地址的时候想了很久,她并不知道他在名修城的地址,只能草草的写上瑞明集团总裁室收——或许心中不无这样子的阴暗期待,收不到也并不是坏事。
秘书室下班前整理信件包裹,陈姐掂量了下这个并不重的包裹,犹豫了一会,还是给他电话。韩自扬正在酒店宴客,略微有些喝高,轻轻支起额角低声说:“是什么东西?”
片刻后,他的嘴角舒展开,静静的说:“就放我办公室里吧。”
依旧觥筹交错的场面,他伸手忍不住去拿手机,握了片刻,终于还是放下。他似乎已经无意再周旋于热哄的场面中,倾身靠向身边公关部主管,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含笑起身告辞。自然一片挽留之声,身边的人一一替他挡驾。
韩自扬匆匆拿了外衣走进办公室,一眼看见快递包装。他靠着椅背,嘴角浮起笑意,却也不急着打开。围巾很柔软,淡淡的棕黄色,办公室极亮的灯光下,似乎只有手中的温暖那么一触可得。
翌日晨会后,韩自扬叫住马初景,“跟我来办公室。”
每个人都看出韩自扬心情极好,马初景自然也是不惧,跟着走到办公室,顺手把门关上,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
他看老板沉默了很久,始终一言未发,终于有些着急起来:“什么事啊?我最近可不闲,要不你给市场部多招几个人?”
“你说,送围巾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的问。
马初景诧异的张大嘴巴,随即似乎恍然大悟,“谁送你围巾了,老板?”他将围巾两字拖得极长,韩自扬避开他的直视,淡淡问道:“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出去吧。”
“好像是要缠住某人的意思吧?”马初景皱了皱眉头,“可是现在送算怎么个意思?春节早过了,就连情人节都不是。”
“缠住?”韩自扬轻轻揉着眉间,目光却移向身边拉开抽屉露出的包装袋一角,修长的手指亦掩不住溢满而出的柔情。
选课的学生只多不少,这样子的工作让她有踏实的满足感,哪怕在学校的生活依然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常常有开不完的会,或者过分清高的同事——但只有一点,她和学生的关系是如此的惬意,不必永远是服务他人的姿态,君莫便觉得很舒心。
周六的下午,君莫看看窗外,渐渐的春意盎然了,也有爱美的女生早早抛弃了厚重的羽绒服,清新鲜亮的色调总让人眼前一亮。她皱眉看着眼前厚重的读本,终于抛开笔。总是这样,没有一个正常的人愿意埋头在繁忙的工作学习中——君莫走在人群中安慰自己。
其实她并不是想买东西,只是喜欢闲逛——现在工作规律,总是有双休,或者倒上热饮闲闲的在宿舍翻书,或者塞上耳机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期待一个好日子,
工作不需我操心。
能随便想想东西,
喝一杯茶也可以,
写封信也可以,
不做什么也可以。”
总是让人想起蜂蜜茶,何况歌名就是honey,仿佛身置橘色柔软的房间中,哼哼唧唧的念叨着快节奏的歌词。
经过星巴克时还是老习惯,虽然最近不大喝咖啡,总是敏感的嗅了嗅鼻子,然后见到了熟悉的张扬着极致美丽的脸——墨镜压抑住了浓烈的魅然,却毫不妨碍她吸引旁人的注目。她显然也看见了君莫,慢慢的站起身来,摘下墨镜,向她点头示意。
君莫走进去在她对面坐下。倒是她先开口:“真巧,怎么在这里遇到你?”
“嗯,我换了工作。”君莫一直在诧异,“廖小姐还记得我么?”
对座的女子轻笑起来,似乎带动周围的空气颤栗得惊艳起来,低声说道:“怎么能不记得?”
君莫略略有些得意,其实她向来是对美女远比帅哥敏感。
“新工作在这里?”不禁多看了几眼她的装束,厚的绒衬衣,工装裤,倒是很学生气,她挑了挑精致的眉,似乎想起了什么,“难怪。”
君莫有些尴尬,又有些茫然不知所以,只得笑笑,不过牵动了嘴角而已:“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廖倾雅本是懒散的坐着,捧着眼前的咖啡,听她这么说,坐起了身子:“是么?”嘴角的一抹笑若有若无,目光却叫人捉摸不透。
“我是韩自扬的师妹,认识了好多年了,我总是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她轻轻喝了一口咖啡,“直到前几天我才明白过来,他原来总是比我更有耐心。”她微笑看着君莫,“你很幸运。”
简单的话语里,不无辛酸、解脱和祝福,君莫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她重新戴上墨镜,轻轻推开眼前的杯子,“我新签了一家法国的模特公司,很快就出去。”她顿了顿,“韩自扬是个好男人。”她摇了摇滑顺至肩的长发,“不过有些事真是强求不来。”
看着她优雅至极的告别,恍然便是见证一场人生的新生,妖娆且纤细,昂扬着洒脱,亦包含了一个女子的尊严和骄傲。
君莫突然失了兴致,离开座位,阳光有些微灼,似乎能感觉出微金的光线跳跃在发稍间。
第四周课前,她收到教务处的确定选课名单,八十人的限定名额选满,她觉得由衷高兴,这也是一种被肯定的方式。只是这一次踏进课堂,却骤然感到失落感,偌大的教室,不过坐了寥寥十几人。
“怎么这么少人上课?”她俯身去拷课件,淡淡问前排的一个男生。
“今天是春季招聘会,好多人都去看了。”
如今的就业形势严峻早已不言而喻了,君莫无话可说,现实面前永远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她才打开课件,就有学生提议:“老师,人这么少,不如给我们放个电影?”
她的移动硬盘中是放着不少电影,就是打开的一瞬间让学生看到了,君莫将耳边的头发拨到耳后,笑着问:“来,想看电影的举手。”
唰的举起一大半。
君莫妥协,“想看什么?”
足足三节课的时间,有男生大声地说“魔戒”,立刻几个女生附和:“对啊,精灵王子很帅的!”
她的硬盘中只有第二部,于是拉上窗帘,静静坐在学生中间。
大峡谷即将要失守的那一刹那,白袍巫师率领着王国最后的骑士们出现在霞光万丈的朝阳前,千军万马,悄无声息,铺天盖地。睿智的老者举起手杖,于是希望如同太阳一般蓬勃跃出。
有男生低声说了一句:“他妈的真是热血沸腾!”
君莫打心眼同意这句话,那时候网上刚放出不过三分钟的预告片,激动地无以复加,一个人在电影院看了整整三场。如今再看,还是一样,会迷醉在冷兵器时代的英雄情结之中——电影和小说,总是比人生纯粹,不会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而扭曲变色。
恰好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今天来的同学,下一次的课希望就电影促进旅游业问题谈谈你们的看法。”君莫说,瞄了一眼先前提议看电影的男生,此时正在以受害者的眼神回望她,“以新西兰为例也可以。”
下课后在图书馆找了些书出来,单手抱在胸前,慢步走回宿舍,黑暗中只有路灯投下的长长的身影。就在宿舍楼下,君莫的脚步缓了下来。
黑色的车子与夜色中融为一体,唯独倚靠着车门的修长身影卓尔不群,他正静静的望向她正走来的小路方向,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然后,慢慢站直身子,即使是暮色之中,君莫还是看到了他眼中浓浓的笑意。
光环咖啡
幽蓝酒意,燃烧的尽头,一饮而尽的是醇厚的香,抑或橙皮的沁香?
他看她一步步地走来,脚步轻快,手中是一大摞的书——就像这数月未见的日子里,她终于还是走近他。
然而她的脚步缓了下来,他毫不介意,面带微笑走过去——君莫眼中他的头发更短了些,却只觉得更加清爽。
君莫略带僵硬的向他点头,韩自扬微微扫过她用力抓住书脊而泛着苍白的手指,嘴角笑意更浓:“好久没见。”
她还不至于紧张到问出:“你怎么在这里?”或者“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问题。那样子的答案只会让自己觉得更加尴尬。
于是尽量像是老朋友许久未见一般招呼:“等了很久了么?”语气那般的自然,好似他们早已约好,只不过自己则姗姗来迟。
一起上楼,君莫打开门,身后的男子却微微皱起眉——这么小的空间,不过就是学生宿舍而已。收拾得干净而简单,窗台下是一张淡色小花布铺起的小榻——摊着不少的书本。
他环视这个在自己看来略显逼仄的空间,良久不语。君莫有些不好意思,淡笑着说:“很小吧?”
他摇摇头,似乎不愿和她说这个话题。
君莫将东西往书桌上一搁,笑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她的家中,未必有吃的,却总是库存各种各样的饮料:绿茶红茶果汁咖啡奶茶……韩自扬简单的说:“随便。”
可是无论如何,家中没有热水了,她总是得去烧。君莫将榻上的书本挪在一边,让他先坐,自己去阳台的小厨房中烧水。
韩自扬随手拾起一个本子,薄薄的一本,密密麻麻的摘抄着她读书笔记的摘抄。他慢慢的翻阅,目光往下移一行,眉心便愈锁一分。
“爱和恨两者使你的眼睛蒙上色彩,那么你就无法很清楚地看。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开始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没有一个女人如你爱她的时候一样美,因为你会投射,你有一个梦中情人在你的头脑里,而那个梦中情人被投射到那个女人身上,那个真实的女人只是扮演一个银幕的功能。
那就是为什么每一个爱迟早都会来到一个失望的点,因为那个女人怎么能够继续扮演银幕呢?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她会提出主张,她会说:“我不是银幕!她能够继续适合你的投射多久呢?迟早你将会觉得她不适合。在刚开始的时候她会让步,在刚开始的时候你也会让步,对她来讲,你是一个被投射的银幕,对你来讲,她也是一个被投射的银幕。
没有人能够永远为你扮演成一个银幕,因为那是不舒服的,一个人怎么能够根据你的梦来作调整?他具有他自己的真实存在,而那个真实的存在会主张它自己。”
“每一个爱迟早都会来到一个失望的点”,她在这一句下面地划上波浪线,一旁是一个感叹号,微微画了重笔。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原来她终于还是这样看待感情的么?眼眸微微抬起,望向她在阳台上的背影,似乎带着固执的神气回望他。
她端着杯子出来,见他手握着自己的笔记本,诧愕了一下,将奶茶递给他,顺手接回自己的本子。自己在一旁坐下,顺手翻了翻,“都是些书摘。”
“今天跟着人事部的人来看看招聘的事。”他微笑的对她说,似乎妥帖的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出现。
“噢。”她亦装傻,其实心中了然——以他的地位还会来关注招聘会么?
“我们最近涉足酒店业,有一家五星下个月开张。”他半真半假的说,“你别不信,我真是来招人的——招你:条件任意。据我的观察,你是个很称职的酒店人。”
君莫记起来了,确实有一家阳光酒店如今满城的打广告,“阳光?瑞明名下的?”
“控股罢了。”韩自扬看着她略有所思的脸,不由笑道,“认真考虑下?”
“可以,薪水比南岱翻倍?”她一本正经。
“好。”
“职务呢?”
“你想去哪个部门?”他凝视她的双眼,似乎在捕捉她最细微的想法。
“带薪假期呢?”
“你想要几天?”
答得比她爽快,那样子的不假思索,笃定的一一答应她所有的要求——君莫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她微微避开他的注视,颇不自在的扔出最后一个问题:“这么好的待遇,到哪不能去请个精英来啊?”
韩自扬沉默,双眼依然是带着笑意的,却似乎失去了温度——从她手中轻轻拿过那本摘抄,指出那一句话,淡淡地说:“我不是很懂。”
“嗯,是奥修解释《信心铭》的,我最近在看的书……”她扫到那句话,却蓦然失语,只能回望他,总以为他向来坚毅若斯,可原来他的笑意中……还是夹杂着无奈的。
若是别人,她自然可以轻易的说出这是自己爱极的禅宗经典释读,只是睡前总是喜欢翻一翻——不过如此而已。只是她面对如此炯炯的双目注视,却似乎看破了自己最隐秘的内心深处——不过一句话,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就这样清晰的暴露在他的面前。而这一面,她本惊心的发现,原来自己以前都不曾这样清楚。
他淡然的合上本子,搁在一边,目光移向窗外,“你以为你能做到那样?”
君莫微窘,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向来做不到,却不需要他来提醒——自己的经历他是那样清楚,足够他下这样的断语。
“我做不到,我只要知道就可以了。”她冷冷的说,“至少让我知道会有这样子的结局,就当作提醒。”
薄薄的怒气在他的眼中敛起,他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既然做不到,就不必勉强自己——能做到顺其自然么?”
顺其自然,顺着心意,不要勉强,不要抗拒——那是她惯读的书中常出现的话,她微微仰起脸,他逆着灯光,立体若雕塑的五官投下一片阴影。
顺其自然?简单四个字,却不亚于在她心头投下了一枚炸弹——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别扭,为什么寄围巾时那样矛盾,为什么自己总是下意识的抗拒——她想,用时下的话来讲,这是矫情;用佛教的话来说,那是“欲得现前,莫存顺逆”。
他虽则面带微笑,却那样冷冷的对她说话,清冷冷的水浇了下来,她只觉得狼狈不堪,这样直接的戳中她的心坎,几乎让自己无力招架。她那么仔细思考的一切,原来真的抵不上他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救命一样的铃声响起——最最普通的铃声,联想起他的为人——也是这般的内敛又极不爱张扬的。君莫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有意低着头,不顾此时他迫人的目光,只盼他接电话。然而铃声就这么响着,他既不去接,也不挂掉,君莫心焦起来,忍不住抬了眼眸:“你电话响了。”
韩自扬“嗯”了一声,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于是挂掉。
片刻之间,又响起——他终于带了一点不耐接了起来,“喂。”
转开去说:“我去阳台接一下。”
他出去的时候,轻轻带上阳台的门,君莫看着他的背影,他望向窗外,永远是站得这样挺直,说了几句话后,轻轻摇头。隐约几句话飘了进来,似乎在拒绝什么。过了一会,他推门进来,脸色不豫,有些懊恼得揉了揉眉心,却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怎么搞的,明明没人知道我来这里,还是被找到了。”
他嘴角弯出微笑,“推不开的应酬,我先走了。”
他抓起大衣和钥匙,手扶在门的把手上,推开门之前顿了顿。
君莫站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心跳极快,知道他在等着什么,却只是艰涩的开口:“那你忙吧。”
韩自扬身子微滞,回头望她——第一次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之情,似乎极快的抹过一线疲惫。却只过了片刻,极快的低了下头,便恢复如常。他尽量平静的背对着她关上门,却轻轻倚在冰冷的防盗门上,长久未动。
年轻教师的宿舍楼中往来人很多,大都是学生们会因为各种事务来找老师——纷纷侧目,这般出色的男子,静静的靠着一扇门,半闭着眼睛。
一个女生怯生生地走近他:“这位先生,您也找李老师吗?”
是来找君莫商讨毕业论文的学生——君莫并没有资格指导学生论文,却总是有人愿意来找她讨论,听她的意见。
韩自扬摇头:“不是,对不起。”他很快地移开身子,走下楼梯。
那两个女生望了他背影看了很久——遇到这样惹人注目的男子,不由有些兴奋,吐吐舌头,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这才转身敲门。
她们进屋的时候,君莫神色如常,小榻上的书本收拾得极干净整洁了。先前和韩自扬说话的女生忍不住说:“老师,我们刚才在你屋外看到一个很帅的男人哎。”
“嗯。”君莫微微惶神。
“靠在门上好久了,一动不动,还以为是找您的呢。”年轻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暧昧,带着抑制不住笑意。
君莫觉得在自己眼前出现的他从未有过的鲜活——她没有看到,却还是能想象到——必然紧抿着嘴角,无限的疲惫。她突然心惊胆战,那一刹那,迅速的下了决定,于是匆匆的对学生说:“你们等我一下”便冲下了楼。
她并不确定,然而气喘吁吁的跑到楼下,却蓦然失语——原来他真的没有走,他的车还在,她远远的看到,他靠在椅背上,却是极专注的看着楼道的出口——一抹极亮的神色随着她的出现闪过他漂亮的眼睛。
韩自扬看着她跑得气喘吁吁,微微弯下腰,远远站着,他突然觉得一切等待都是那么有意义,尽管在她的笔记中记下的那句话的让他凉彻心扉,而事实上他希望她的回应并不难,只要说她可以为他努力就可以了——这样子的简单——他还是能一如既往的给她信心和时间。
手机一直在响,陈姐尽责的在提醒她,烦闷的拔下电池,他还想试试——其实心中知道机会渺茫的,更何况还有她的学生去找她。
他下车,车门敞着,大步走到她面前,含笑看她,却始终不说话。
君莫凭着一口气下来,夜风一激,突然觉得清醒不少,讷讷的无法开口。
他突然开口,语气淡然,却如同温缓的流水,细细长长的流进人心:“我没有走,一直在等你。”
是在等她下来,还是等她开口?这些都不重要了。君莫抬起眼睛,就像初遇,眼神清澈而明丽。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似乎所有慌乱与不安都消逝的无影无踪:“真是对不起。我想我应该重新考虑对你态度。”
这样严肃、公事公办的口吻,直让人忍不住想笑——其实君莫心中有苦难言,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然后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以前我总是想得太多,嗯,你知道的……”
他知道她面对内心深处向来羞涩,言语间的局促不安,突然让他觉得心生怜惜,于是他接下她的话,柔和而理解:“我知道了。”
她这样子的表态,原来比自己预想的好那么多——一直蕴含的笑意绽放开,英俊的脸上熠熠生辉,他轻轻伸手抚上她的肩膀,透着坚实的温暖,似乎在帮她确定和明晰心意。
君莫并没有挣开,她微微走近一步,缓缓的说:“可是,我……”她换了一种说法,声音很低,“你真的那么喜欢我么?”她并不是要他回答,只是顺着话语说:“如果,现在我不能像你对我一样对你……”她抬头望进他的双眸,好似两汪悠远绵长的潭水交融在一起,“怎么办?”
韩自扬笑出了声,很是畅快,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那样体贴和宠爱:“我能怎么办?我不会给你压力,慢慢来,这样好不好?”
她咬着嘴唇,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他,终于笑了出来,双眸灿灿若明星,抿着嘴笑,良久才问他:“你不是要去应酬么?”
他抬腕看表,无奈的笑:“已经晚了。”还是走向车子,君莫笑望他离开,“路上小心。”
韩自扬已经坐进车里,刚刚将车发动,忍不住侧首看她一眼,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利落的下车,重新站在她面前。他捉住她的手,握住纤细冰凉的腕骨,将手中带着温热的小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君莫带着疑惑看他,才要问他,他已经极快的放开她,重新回到车里,向她展眉一笑:“你拿着。”他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的对她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当他坚持的时候,很少有人能违抗,君莫捏紧了手中的盒子,微笑着向他挥手道别。
摩卡咖啡
香浓甜滑的巧克力终于掩去苦涩,甜意如此,尝试过的人们最终还能否放开?
第二日君莫醒来,突然觉得心情异样,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出来,无端觉得温暖和舒心。
泡杯麦片打开电脑,教务处的通知已经挂在网上,春假在即——A大刚刚推行的三学期制,将暑假缩短,另设了一个春假,足足有十多天。
以往这种时候,总是最浮躁的,学生上不好课,老师也无可奈何。君莫呆呆的看了很久那张通知,一下子觉得茫然,不知道这样长的假期用什么来打发。直到电话响起,君莫瞥了一眼号码,这才拍脑袋想了起来——恩平的生日,早就让她去H市一起吃饭。
恩平的性子很急,想必是来催她的,于是无视铃声,极快的喝了麦片,简单收拾了就打的直奔车站,铃声响了数次,听着心烦,索性打开无声模式,扔到了小包的最下层。
十分钟一班的大巴坐满了一半,君莫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车子缓缓开动,这才拿出手机慢条斯理的给恩平回电话。
刚吞了半口水,君莫差点岔了气,努力吞了下去,冷冷的说:“那我怎么办?”
“你等我下午回来,一起吃饭,反正你有钥匙对吧?不如你住到明天再回去吧。”恩平轻松的说,“欣然说给我惊喜,你说多难得啊!”最后说得可怜兮兮,君莫念在她是寿星,只能尽量大方的说:“那你早些回来。”
她挂了电话,窗外景色飞驰,春色渐浓,只觉得处处绿色,灵气逼人。
其实两个城市给她的感觉几乎是一致的,水灵灵的朦胧,南方城市大约只有春秋两季最合人心意的,阳光不温不火,微风只能轻轻带起发梢末端,总让人觉得惬意。倒是丝毫没有感觉自己已经挪了一个地方重新工作生活,君莫熟门熟路的回到名修城,下意识的看看咖啡店,还没营业——她这么积极的回来——跨越了两个城市,时间才不过原本的上班时间,还莫名其妙的给人放了鸽子。
快步走回熟悉的楼层,不由想到不知道韩自扬昨晚回来了没有,也只是想想而已,君莫懊恼得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不愿主动和他联系——总是觉得心慌。她开门进去,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小屋,原来恩平那样……拜金,八卦,物质的女人,居然喜欢粉嫩的居家风格,窗帘和桌布都带着粉色蕾丝。第一件事是将礼物放在桌上,生怕自己会忘了,无所事事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午饭时间,她顺口就可以背诵附近好几家外卖的电话,于是方便解决。午后的阳光最让人觉得慵懒,君莫不喜欢睡午觉,总觉得会影响到生物钟,往往晚上就失眠。她习惯在一两点的时候喝咖啡提神,一忙到四五点就睡意全无。可是恩平向来讨厌咖啡因,总觉得是程度略低于海洛因的某种药物,家中清清爽爽的搁着纯净水数桶,于是她自然而然的窝在软软的沙发上,慢慢的倒了下去——睡得天昏地暗,沉沉一片,连一片梦也没有。
略带挣扎的张开眼睛,屋外还是阳光灿烂,君莫又半闭上眼,和脑中残余的睡意艰难斗争,缓缓坐了起来,瞄了一眼时钟,快5点了——她的耐心渐渐到了尽头,恩平总不能就这样将她喊来,然后不闻不问的和男朋友去快活了?
她拿起手机,想了想,决定过了五点还没有来关心自己——就只能打骚扰了,犹带愤恨的看了眼桌上的紫色礼品盒——这几乎是她小半个月的工资,居然沦落到无人问睬的地步。
韩自扬的车开到那幢楼下,不由自主地慢下车速,他早知道她不会在这里,还是忍不住往上看了一眼——阳台上站了一个人影,那样像她,只可见白净的衬衣和摇曳的素色长裙,从来就这样淡淡的立在某处——记忆也好,生活也好,似水墨画一般,只有细细的想起来,才觉得光韵粲然流转。
他没有停下车,拨电话给她。
终于清晰的看到阳台上的女子接起电话,他突然觉得幸福——只有这样一幕,她立在阳光下接起他的电话。
“你往下看。”他带着笑意对她说,宛若亲昵耳语。
君莫低头,自然对那辆车很是熟悉了,不由笑道:“真是你?”
是很巧,他已经很少住这里了,恰好回来取些东西,这可算缘分么?
“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韩自扬直截了当的给她选择,他时间不多。
“我下来。你别上来了。”君莫急急的说,既然如今屋子是恩平住着,总不能像以前随便让人进出了。
她抓着手机就往下跑,砰的关上门。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告诉我。”韩自扬拨开她的几丝额发,她表情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他将一切收在眼底,看来并没有习惯自己的亲昵——却没有避开,到底还是好事。
“恩平生日,我早上才来的。”她侧着头看他,高大的身影遮去一些阳光,“可是她把我抛下自己去约会了,我在想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韩自扬看了看时间,不无遗憾的叹口气:“又被人捷足先登了。”
君莫只能假装糊涂,“你很忙?那我上去了。”
韩自扬微微皱眉看她欲走,实在找不出理由将她留下,亦只能说再见,却低低的说:“晚上我联系你。”
君莫回头宛然一笑,挥挥手中的电话,声音清脆:“好。”
他微微眯起眼睛,还是那部黑色的手机,只有那一声爽快的答应声让心情稍稍明快起来。
才跑到电梯前,又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心中已经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是曾经听过的声音,费欣然。
“君莫吗?我们被堵在山路上了,看来晚上下不来了,恩平的手机又停机了,她让我给你说一声,真是对不起,我们明早回来。”他一鼓作气的说下来,不带停顿。
君莫心中先冷笑了数声,真把她当猴耍呢?酒店服务业的高级职员,可以全额报销手机费用,居然还能停机?骗人也不找个像话的理由——还不如说没电了。
这样险恶的用心,就是瞧准了自己不好意思对费欣然发脾气——她尽量克制自己,用愉快地声音说:“你们好好玩。”爽快地挂断电话,心想谁还等你呢,决定上楼提了包就回去。
然而走到门前,终于觉得整个世界开始扭曲了——她带钥匙出来了么?
现在可以肯定没有了,因为她的衣服极简单,一个口袋也没有——唯一手中握着的是手机。
真好,懒得给恩平拨了,肯定关机。费欣然大约也遵从女友的指示,关机。她头疼的想,自己还能投奔谁?
或者去酒店住一晚?
可是钱包在屋里。
所谓的山穷水尽。
君莫打电话给他,一时间也只是想起了他。
“我被关在屋外了——无家可归。”她语气中带着不满,似乎在向电话那头的男子发脾气。
韩自扬头一次被她的话惊愕得回不上话,过了片刻,似乎平复下心绪:“你下来。”他快速的将车掉头。
“你想怎么样?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或者在这里住一晚?”他略带微笑的看着她撅着嘴,神气像极一个孩子,很有耐心的问她。
“不回,我所有的东西都在上面。”她没好气地指了指楼上,“你……能不能借我些钱?”
韩自扬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借钱?”他重复了一句,“你想住酒店?”
君莫点点头。
“住我家吧。”他淡然说,“我今晚不回来,反正屋子空着。”态度认真而恳切,并不让她有一丝难堪。
“那不好。”君莫摇摇头,执著的伸出手去,“借我点钱好不好?”她的眼神小心翼翼。
他看着伸在自己面前纤细的手,一把拖了过来,懒得再向她解释。
她一直不知道韩自扬住哪里——原来是小区最里面的一幢排屋。他的力量大得惊人,君莫乖乖的没有挣开,转眼便站在了屋内。他将屋子钥匙塞给她:“我真是来不及了。你先自己呆着,一会让人给你送些东西来。”他才要带上门,回头望她:“你不饿吧?”
君莫抿嘴,摇了摇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打量屋子——感觉像极了他在南岱住的套房,其实是风格迥异的装饰,可都是冷冷的,没有活生生的有人住着的生活气息。哪怕找出一团用过的纸巾,或者一截烟灰都好——似乎一切都纤尘不染,如同样板房一样仅供人观赏。
沙发是死灰色的——十分适合他的风格,君莫想起他今天也是穿了灰色的西服,真是英气逼人——这才发现茶几上摊着一本杂志,翻着的一页上是数部手机的测评报告,她随手翻了几页,皱眉看着不熟悉的术语,一旁写了一些极潦草的单词。
似乎没过几分钟,就有人来按门铃。
君莫快步去开门,门外是那次去瑞明傲慢的神色打量自己的秘书,手中提着很大一包东西,面带微笑的递给她。
君莫低头看了看,听到她解释:“是韩总吩咐我送来的,您看有什么还缺的,我再送来。”
这么麻烦,真是不如随便给她找个酒店。
随意的拨了拨,最上边的一个极大的保暖饭盒,下面放着睡衣洗漱日用品,她不好意思地道谢:“真是麻烦你了。”
“不会。饭菜是公司里带的,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她顿了顿,“韩总现在有很重要的客户要接待,晚上会联系您。”那双化着精致眼妆的双眼含义不明的瞟了她一眼。君莫顿时气结:好歹自己也是纯良的知识分子,莫非还是被人误会了?
只是风度不能失,她礼貌的目送那个苗条的身影走出去,恨恨的关上门。
从来不知道郁结的情绪能让一个人食欲陡增,或者是饭菜很合胃口,君莫看着桌上已是空空的四层饭盒,半天才想起来应该去洗掉。
他的厨房更样板房,整套的进口厨具,就是没有找出一瓶洗洁精——真是怀疑那天的一桌好菜是不是他做的。
君莫只能就着水冲了冲,搁在一边。
又不好随便进人家房间参观,君莫只能坐在电视前,无聊的将几十个频道翻来覆去的看。他家的固定电话响起了——君莫不敢接,任它响了很久。片刻之后,是自己的手机响了,她这才接起来。
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不悦,“你在哪里?”
“你家啊。”
陡然间似乎不悦消散开去,“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我怕是找你的电话,不敢接。”君莫老老实实的说,“怎么不打我手机?”
“我以为你看得懂固定电话上的来电显示。”韩自扬语气中带着戏谑。
君莫心虚的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末尾三个六,是她熟悉的号码。
“晚上你睡楼上左手的房间,都是新的。”他对她说,“我大概不会回来了,今晚会忙到很晚。”
后句的解释怎么听都别扭,君莫觉得自己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嗯了一声。
“明天我送你回学校,我也有事,顺路一起走。”
“好,可是我要等恩平回来,等她开了门我好取东西。”
“哦。”他轻描淡写的答应,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你一个人晚上住着会不会害怕?”他的房子其实不算大,两层而已,只是一个女孩子住着空荡荡的,大约都会有些害怕。
她爽快地笑:“头一次住这样舒服的大房子,怎么会怕?”挂掉电话,抱膝坐在沙发上,突然松一口气:要是他晚上回来住,那么自己无论如何,宁可麻烦徐总,也不想孤男寡女的在他家独处。
跑到二楼的房间,打开灯,一张极大的看上去很软的床,一套灰色条纹的睡具。君莫将睡衣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提进浴室,热热的冲澡,将头发吹得微干躺在床上,这才后悔——下午睡了那么久,果然现在难以入睡了。床头的灯微微亮着,本是最适宜入睡的光线,她突然无端端觉得害怕起来,这样大的房子,她果然还是不习惯的。
于是跳起来把大灯开上,走到门口,忍不住偷偷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张望——漆黑一片,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去将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只能将门反锁,然后钻进被子,支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君莫觉得自己的神经简直敏感到了极点,只要有人轻轻一拨,大约就会崩开——爷爷头七那晚,她就是这样,觉得自己陷进一个巨大且黑暗的梦魇中,明明知道眼前狰狞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可以挣脱的,可自己就是醒不来。父母去楼下给爷爷烧纸钱和衣物,她听得分明,却连动动手指都不能。不知过了多久,父母的脚步走近,她才勉力睁开眼,大汗淋漓。
直到楼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君莫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蹑步走到门边,紧紧握着手机,忍了好久,这才开门——楼下开着灯,亮堂堂的晃人眼睛。她松了口气,不会有贼胆大包天到这程度吧?
果然不是贼,韩自扬微微弯着腰在茶几前放下钥匙,转头看见她穿着整套的睡衣站在二楼卧室门前,挑眉笑了笑:“吵到你了?”
君莫向前走了几步,“没有,我以为是贼……”
她睡衣最上边的口子没扣好,隐隐露出锁骨,韩自扬转开眼睛不去看她,“我回来拿些东西。”——其实哪里是来拿东西的,不过就是想回来罢了。
君莫咬咬嘴唇,“都凌晨了,你去哪里住?”她实在是害怕——“我住的是你的房间吧?要不我住客房?这么晚了。”
韩自扬嘴角轻轻弯了起来,“好吧,我住楼下的房间就行了。”
君莫安心得点点头,只说了句“晚安”,突然惊兔般记得自己穿着睡衣,忙不迭的回房间去了。
而他在沙发前站了很久。他的家,两个人,真好。
加力普索咖啡
凉意中,似乎让人回忆起所有辛酸甜蜜,自由弥散开冷风中。
他回来之后,君莫睡得极安心,一早醒来看看时间,叹了口气,原来才七点。到底是别人家里,她也不好赖床,去洗了脸,换上自己的衣服,刚要开门,猛然间觉得不对,回到卫生间用纸巾细细的擦了一遍,又把用过的毛巾和睡衣叠在一起抱在手中,打开门向下张望。
他背对着自己坐在餐桌边,低头看杂志,桌上放着豆浆、稀饭、油条、包子,大约将附近能买到的早饭都堆在了桌上。听到开门声,韩自扬回头看了一眼,自如的向她招呼:“早上好。”他指了指桌上,“来吃早饭。”
君莫应了一声,竭力去忽略空气中轻微的尴尬气氛。她比划了一下衣服,说:“这些怎么办?”
“噢,我又用不上。你带去么?”韩自扬微笑着说,“或者放在这里也行。”
君莫伸向果汁的手顿在空中,片刻后反应过来:“你用不上,我还是带走吧。”
他放下手中杂志,指了指客厅中的茶几,“你的东西都在那里。钥匙也在。”没有等君莫开口询问,就解释:“我昨晚带回来的。欣然让人将钥匙捎给我了——我看太晚了,就顺便将东西给你取来了。”
君莫哼了一声:“他们还真是乐不思蜀了。”
“昨天据说欣然求婚成功了。”韩自扬微笑着替他们辩解。
君莫呆了一会,轻轻呻吟一声:“天哪。”
他只当她是为朋友高兴,却不意君莫说:“才认识两三个月——这算不算闪婚?”她探究的问他,“我是不是该劝恩平慎重?”
韩自扬挑眉望向她,意味深长,半天才缓缓的说:“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和时间成正比的。”
“可是我又要送礼了——她不会放过我的。”君莫喃喃的说,全然没有听见韩自扬的话。
这一分神就将果汁滴在身上,手忙脚乱的用纸巾去擦,韩自扬看了看她,笑着说:“成天都穿素色的衣服,小姑娘就该穿鲜艳些才好看。”
君莫还穿着昨日的衣服,一边擦一边头也不抬:“我早不是小姑娘了,老了很久了。”
其实她肤色白皙,学生时候也穿鲜艳的颜色,总会让人眼前一亮。后来开始工作了,因为长着娃娃脸,所以穿得冷色调一些,努力给人信任感。
“怎么不是小姑娘?”他探过身将她耳边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宠爱。君莫等他将手拿开,才不满的咕哝了一声:“不要老这样。”
韩自扬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吃早餐。
“你还等不等恩平?”
“不等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君莫有些气愤朋友的中色轻友。
并不是他自己开车,司机还是小肖。君莫向他微微一笑。
她坐在韩自扬旁边,春暖花开的日子,车子里还是开着暖气,开得平稳。君莫头一点一点的支不住了,忍不住开始打盹。韩自扬微微侧脸看着她,白净的肌肤上晕出粉嫩的红色,轻轻笑了一声,也心无旁骛的开始工作。
车子上了高速,她睡得极沉,也没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
韩自扬忍不住拍了拍她:“手机在响。”
君莫迷糊着翻了翻手袋,一下子将包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手机边震动边响,韩自扬叹口气替她一一捡起来。
君莫也看到了名字显示,眼神清明起来,顾不得别的,接起电话:“喂。”
小肖边开车边从后视镜中望向后面:“韩总,我们先到哪里?”
却没有回应。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韩自扬靠着后座望向窗外,嘴角微沉,伸手扶着额角。似乎车子中只有君莫低低讲电话的声音。
她的答话很简单,无非是“嗯”,“真的么”,“我还不知道”几句应答。她的侧面,长长的睫毛微垂,遮住了眼睛,一点情绪都没有泄露出来。
过了很久,才听她淡淡的说:“真好,替我说句恭喜。”片刻之后,还是改口:“算了,这样也不好。”
滑上滑盖,君莫忽然无力的倚在软软的靠垫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没有人开口说话,韩自扬突然伸手将她揽向自己的肩头,沉声说:“再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君莫点点头,闭上眼睛,可其实只觉得精神清明,睡意早就飞散开去。
她闭了一会眼睛,又睁开眼,“送我到百爱大厦那里就好,我要去买些东西。”
近在身畔的声音应了一声“好”,她不是第一次靠近他,这一次却觉得他身上总有一种让自己安心的味道——强压下复杂的情绪,若无其事的看着窗外。
他早已合上电脑,却只是安静看着君莫倚着自己说话,她似乎并没有睁开眼睛。他无从得知她在想什么,也真的不愿再去探知。却只知道,她现在还在自己身边。
他的肩膀宽阔,隔着白色衬衣传来暖暖温意,君莫有些困惑,她记得自己曾经不顾一切的大哭——现在却整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说不上难受,却觉得心慌,她在他的肩头微微蹭了蹭,想要直起身子,他的手却已经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带着轻柔的力道:“多睡一会。”
君莫在商业大楼前下车,她立在路旁,韩自扬将车窗打开一半,看着她对自己招手道别,春日阳光下,她的嘴角露出浅浅微笑,极像淡然清郁的一抹白色百合花瓣。他一时出了神,小肖忍不住提醒:“韩总,时间快到了。”
韩自扬转回目光,微微颔首:“走吧。”他并没有关上窗,市内的车速很慢,微风吹在脸上,没有凉意。
君莫漫无目的的在人群中逛着,她的目光几乎是随意的漫游在商铺中。
茗文在电话里说,林师兄也算是闪婚了,出国前把婚礼办了,是和同一个学校的同事。
脑中乱成一团的想法,却不知不觉地被一张旅行社的海报吸引,漫犷无垠的大漠飞沙中,骆驼商队缓缓而行,甚至耳边也仿佛听见了清越的驼铃声。她脑中灵光一现,丝绸之路——就送丝绸吧。一时间脑中有了想法,便索性将一切抛在脑后,直奔丝绸专卖店。细致的选了一件正红色披肩——质地极滑韵,摸在手上如泉水流淌,她想象他的新娘穿着它立在他身边的样子,一定是浅笑宛然,让人觉得幸福,便吩咐店员包装起来。
手中提着礼品袋,坐上了公车——她心中算了算婚礼的日期,其实正好是在春假之内,觉得五味陈杂——人生中用到“如果”这个词是极傻的,君莫心中也清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陷进了这样的思绪中,飘飘荡荡的散开在柳絮中。
回去的公车只觉得悠长,接到母亲的电话,催她回家。
她突然想起了大漠驼铃的宣传画,心中兴起了猎猎的兴味,想来自己是极少有这样的冲动的——跳下车,打车去刚才见到的旅行社。一个小时之后,就拿了收据出来——新工作的第一个假期,她只想出去散心。
这样子的迅速,定了自由行的酒店和车票,她不能给自己反复思量的机会——总是有无数的可能性从思量中慢慢散开去,就像伸手抓住的细沙,越缓慢,越仔细,越用力,却在指间流散的更快。
回到学校立刻将礼物寄出,用心的选了一张红色的贺卡——沉思良久,只写了四个字“不离不弃”——她不无惆怅的想,终究要走到这一步。
午后的阳光下,她懒懒的倚在小榻上,拿出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他发短信:“师兄,我将礼物寄出了。真是抱歉,不能来观礼。你们要幸福。”
她用拼音法,s所在的“7”键已有些不好用,她使劲的按,终于看着一行字在屏幕间亮起,发送出去——顺手将手机搁在一边,她知道他不会回。她将自己对他的最后一份心意送出,这样的一份祝福,实在不需要回复。
假期前最后的一周,连空气中都弥散着跳跃的分子,君莫宽容的对待这些学生——他们多年轻,觉得未来无限长,而假期可以大肆挥霍,是值得期待和享用的美好的日子。她在课上问学生多少人计划出游,几乎都举起了手,于是轻松的交流彼此的想法,君莫有时候看着他们的脸庞,恍然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对陌生的远方充满期待。
君莫下课接到韩自扬的电话,终于轻松的说:“我下个星期就放假了。”
韩自扬正站在24层的落地窗前,俊朗的眉宇沉浸在一片金色之中,他极缓极缓的问她:“你打算干什么?”
君莫电话那头只是笑,却不答他。
“过几天我要出去一趟,去签一项技术转让。”他在电话里对她交代。
“去哪里?”君莫问。
“北欧。”
“那边的极光应该很漂亮吧。”君莫都替他兴奋。
“君莫,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想要干什么?”他微踅着眉问她。
“你这么紧张?”君莫突然止住了笑,认真的说,“我要出去旅游——敦煌,顺道去个新疆,我从小就想去了,真的。”
玻璃澄亮且明净,清晰地看见树枝上的嫩芽在阳光中泛着淡淡的光辉,无限生机。隔了那样远,韩自扬却看得清晰明了。
突然听到她说:“等我回来给你礼物,请我吃饭吧?”她的声音这样轻松,韩自扬陡然觉得那么诱惑,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眉眼间舒展开得笑意,微带俏皮的皱着鼻子。
他沉声:“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她答应他。
过了几日他出差,君莫也开始简单收拾行李,只背了一个大大的旅行包,套了一件旅游风衣,自觉颇为风尘仆仆。
终于不再接到他的电话——韩自扬在欧洲,和她有着时差,于是总是给她短信——她觉得贵,据说用全球通发送短信的费用是她回他的数十倍,常常一早开机就是他的短信,寥寥数语,有时不过问个安。当然要回——她回得详尽,什么时候坐什么车,很想去哪里玩,她一字一句的告诉他,那样顺手,那样自然。
焦糖玛其朵咖啡
I am because you are.
君莫买的车票是到西部的一个省会,再转车到敦煌。在火车上睡饱了,自然活蹦乱跳的下车,看看时间还早,于是出火车站吃最著名的牛肉面。虽然牛肉面馆如今遍布全国各地,她却觉得真是原产地的好吃——那样筋斗的手工拉面条,加上大片的牛肉,鲜美的汤汁,叫了一个大碗,却只觉得意犹未尽。
回到车站候车,只觉得候车厅虽大,却昏暗得叫人窒息——并不是客运的高峰,却还是人山人海,走道堆满了大包小包,充斥着方便面的味道。君莫却打心眼的不讨厌,学生时代总是这一刻的等待最让人觉得温馨,待到上了火车,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每次父母都要去车站接她,君莫却耍着脾气不愿意,总是在脑中期待自己拖了大箱子在家门前按响门铃的那一刻——既可以给家人惊喜,又堂堂正正的表明自己已经长大了。
可惜了四年的时间,每次总是有家人来接她——谁让自己零零碎碎的东西多呢?一个箱子也装不下——父亲老是担心她一个人拿不下,其实君莫偷笑,每次在车上她甜甜的喊别的大叔帮忙,总会应者云集——长得甜美,又叫得欢,甚至有人帮她一路提到车下。
这次自己的负担只有背后的旅行包,她觉得得意——以前羡慕极了那些行囊简单的旅行者,可是一旦轮到自己,就无论如何也没法给行李减负。于是无怨无悔地随着大部队一步一挪的向检票处前进。
找到了自己的卧铺,将东西收拾妥当,便倚在床头,嘴唇微微有些干燥的裂皮,双手似乎也是粗糙的带着沙砾的摩挲感——西北的天气到底是不同的,干燥的超乎自己想象,就连头发都带了静电似的僵直起来。
她倒不觉得不妥,相反,总觉得只有这样方才当得起豪迈粗犷的西部之名。总是呆在细雨飘零且温润的江南水乡,只怕再强悍的英雄也能给潮气泡得酥软了去。
车身晃动了一下,列车广播已经开始了。一摇一晃的节奏缓慢而柔和,很像摇篮——于是裹上了略带消毒药水味道的被子,闷头大睡。
却不知错过一路的风景。
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她探头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居然真的有大片大片的如白云絮状的羊群,再绚烂的霓裳奢靡,却远敌不过大自然中纯净的金、绿、白三色组合,协调的一如飞驰的电影外景画面。
她近乎贪婪的用眼睛吞噬窗外一切,从未想象过戈壁荒野的贫瘠中居然也能水草肥沃的牧区,实在是该行遍了万里路,方才觉得之前的自己眼界狭小。只是连连可惜将大好的时光用在睡眠中。
西部大省地形狭长,火车行走的这一段恰好便是最人迹稀少的一段,风景却出乎意料的好——从车窗往后望,好几辆火车在一个转弯处汇合,浩浩荡荡的行驶在平原上,远处的雪山叫人想起了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既感慨人力的无穷,又叫人仰望自然的浩淼。
直到星光点点,再也望不清窗外景致,君莫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胡乱吃了点东西,这才看到韩自扬的短信,今天上飞机,明天就回到A市。
给他回短信,却试着发了一次又一次,总是失败,大约这里太过荒凉,移动信号没有覆盖——只得气馁的放弃。睡前给自己倒一杯水,火车上的热水漂白粉味道刺鼻,她也将就着喝了几口,不禁皱眉,却说不上是为了什么。
第二日下车,其实距离敦煌还远——据说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小站名字却是惬意,叫做柳园——想必当年折柳相送之风极盛,边塞要道更是如此——这才留下了这样的名儿。西北的清晨很是清冷,呼出的气都结成白雾,于是匆匆上了一辆小巴士,车子有些脏,却不妨碍雀跃的心境。
三小时的车程有些长,只是君莫看到一路上的瓜园果园,又不免睁大了眼睛,惊诧万分——旋即笑自己少见多怪,初中课本就学过新疆瓜果甲天下,必然是温差大而糖分多的缘故。
敦煌只是一个小城,找到酒店也不难——到了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预定酒店,现在还不到旺季,离五一也尚有好几日,处处清冷,倒似为即将到来的黄金周储备能量一般。
痛快地洗个澡,决定下午就去莫高窟——亦是此行最期待的一站。干燥的地方头发也是干得快,君莫才出了酒店,只觉得一阵清爽,坐了散客的车去莫高窟,临走前倒是酒店前台小姐主动地问她要不要帮忙订去乌鲁木齐的车票,于是付了定金,坐车去莫高窟。
一路坐车,天气有些沉闷,乌云黑压压的停滞在头顶——司机笑着说:“没有关系,这样子的天多了去,不会下雨。”
驶到一半,一旁的游客纷纷指着窗外,满目的惊艳——万道金光从云层中密密洒下,折射出利剑一般的清辉,而将整个黝黑色土壤的平原切得凌厉破碎。
史书记载的乐尊和尚也是因为见到“状似千佛”的金光万道,方才在此处开凿第一个石窟。君莫心中不由念了一声佛,这一眼世间的壮景,便足以不虚此行。
她默默下车,先在旅游纪念品的专卖店要了一套明信片,一一写给父母和朋友,也算是纪念。恰好分完,并没有留给他——君莫边排队买票,便给他短信:“正要进莫高窟!”
韩自扬下飞机,技术部总监正忙着准备立刻召开会议,于是陈姐和费欣然来接机。远远看着韩自扬走来,助理推着行李车,两人低头讲话。
费欣然向他俩挥手,韩自扬亦向他微笑点头,片刻后表情舒展,手中的电话终于震动提示有短信。
他放慢了脚步,助理停下等他,韩自扬微微扬了杨下巴,示意他先出去。
电话中她的声音带着极度的兴奋和张扬:“我刚刚从莫高窟出来!”
“下一站去哪里?”韩自扬低声问她,嘴角漾开笑意,一旁好几个候机的女孩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嗯,我还想再看一遍。你知道么?今天的导游居然是一个历史系的硕士生,真漂亮的女孩子——她说她喜欢这里,离家背井在这里讲解工作了两年了。”君莫拿着电话眉飞色舞的讲,“真像传奇,她说喜欢看这些壁画和雕塑……”
她第一眼就喜欢带她的导游,清瘦的个子,长发扎起,带着柔柔的南方口音。
一毕业就来到这里当景点导游,所谓的桃花源,不过带着梦想生活,如此而已。
她讲的兴奋,却不意电话那头,韩自扬的声音也开始清冷起来。
“你很喜欢那里?”他含笑问,只是这笑容简单的挑起了嘴角,倒显出了几分凌然来。
“是啊……不是不是,不是那种喜欢。”君莫转了念头,终于察觉出了不妥,只怕他又以为自己一时间转了念头,闷声不响的跑到了大西北当一辈子的导游——不由抿嘴笑了起来,她哪里是这样子任性的人。
他心中带着微恼,听到电话那头轻轻微笑,却不好发作,无奈的皱了皱眉,低沉着声音:“什么时候回来?”
“我订了明天去乌鲁木齐的车票,总要过几天吧。”其实她心中殊无计划,随身倒是带着一叠自助游的资料,打算走到哪里算哪里,实在累了就转身回来。
陈姐冲他扬了扬手表,示意时间紧迫,一屋子的人在等他回去开会,只能匆匆挂断电话:“我再和你联系。”
君莫挂了电话,笑容明媚的对导游小谢说:“留个电话给我吧。”两个年轻女孩,专业又一样,彼此倒是投机。
“男朋友么?”小谢已经下班,反正无事,带着她又走了一遍石窟,这一次将好多平日里不对游客开放的窟龛都打开了让君莫好好看。
君莫细细俄看壁画上工笔细致的千佛或者舞艺翩跹的飞天,连连咋舌,一时间也没听小谢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出来旅游?男朋友不担心么?”
君莫的脸几乎凑近了壁画,不敢大声呵气,片刻才转过头来:“男朋友?现在还没有,说不定回去就有了。”她笑得暧昧,小谢也觉得有趣。
“为什么这边缘是黑色的?”君莫指着一个小飞天的衣袂问小谢。
“氧化了阿,想想,都多少年了。”
君莫脚踩着西夏时代刻的莲花砖,只觉得时空流转,古意盎然。然而第二遍还是走得快,转眼间又立在栈道下,小谢笑着提醒她:“你再不走可真没有回敦煌的车了。”顿了顿,“今天连看两遍,便宜占得挺大了。”
小谢微笑抱抱她,大声对她说:“再见了!”那样聪颖的一个女孩子,短短的数个小时,竟然似乎认识了她数年一般,她的眼睛就像大漠夜空中璀璨的星子,带着探究看她:“你呀,心太小,眼太大。”又略带着自豪:“每个人都像我这样,世界都乱套了。”
君莫说:“如果来南方,一定要找我。”
她笑着挥手,心中默念:什么才是心太小,眼太大?原来这就是,明明眼前的很好很好了,还是忍不住羡慕旁的,她想,这样真是不好。
于是回望渐行渐远的三危山,笑眯眯的给韩自扬打电话,却关机,便蹲在路边摊上给他选礼物——一只软软的白色的小骆驼,想来他收到时一定就会哭笑不得。
回到酒店,君莫给父母打了电话报平安,然后走出去继续行程,鸣沙山和月牙泉据说日落的时候最是观赏的佳期,最终却有些觉得失望——对这一潭人工浇灌的池水,总是觉得不舒坦,骆驼又颠得慌,便早早的出了景区。
再拨他电话,还是关机。
会议室走得空无一人,韩自扬双眼已有些微涩,却长舒了口气,拿到转让后,终于开会将一切部署妥当,这意味着瑞明终于得以和国际上拥有电子通讯最顶尖的技术的公司并驾齐驱,他心中感叹,和国外相比,国内的技术还是有些差距——幸好这次终于赶上了。
才记起打开手机,移动公司提示有人在关机期间曾经呼叫他——那个号码,早就能倒背如流了——叫他一阵欣喜,随即瞄了眼时间,实在太晚了,想必她也已经休息,倒心甘情愿的合上了手机。
韩自扬难得的晚起了一日,大约一下飞机就开了数个小时的长会的缘故,时差倒是一下子能调整过来了——他头一件事便是去拨电话,其实公司的大事解决了,却难得的觉得心头不安,却又不明所以——电话那头极是嘈杂,他听见君莫很大声地说话:“嗯?你大声一点?”
他加大了声音:“你在哪里?怎么这么吵?”
“车站,马上坐车去乌鲁木齐。”君莫用手捂住一只耳朵,大声地回答。
“我挂了阿,马上要上车了。”君莫匆忙挂了电话。
再看一眼手机,却没了信号——君莫望着手机发呆,明明临走前给冲了值,怎么还是停机了?她恨恨得咬牙,移动还真是黑,自己明明没有打多少漫游和长途啊!
韩自扬走进餐厅,难得的吃饭的几个人都守在电视前,不像往日一样低声谈笑。
他抬眼瞟了瞟电视,马初景对他招手:“boss,来看,太刺激了!13级的大风啊,连火车都掀翻了!”
他站在了人群后面看画面,新闻念得平板:“由兰州开往乌鲁木齐的xx列车行至南疆铁路珍珠泉附近时,因瞬间大风造成该次列车机后9至14位车辆脱轨,目前救援人员因为风势太大无法赶至现场,伤亡情况也无法统计。南疆铁路也暂时中断。”
画面中只能见到一片暴风沙,狂啸席卷天地间。
有人在前面叹气:“13级,连火车都卷起来,那些救援人员怎么进去啊?”
韩自扬似乎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猛烈的撞击胸腔,隐隐觉得额角发疼,一摸口袋——手机搁在办公室了。他近乎粗暴的将马初景手中正在发短信的手机抢了过来,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迅捷的拨下那串号码。
片刻,移动客服的声音如此甜美:“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他用尽全身力气骂了句粗话,转身疾步回24楼,这样子失态,一众高级员工呆呆的站起身子,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几乎快跑到了秘书部,陈姐尚未下班,惊愕的看着韩自扬双目带着赤红,快速的写下一串号码——“去冲值,马上!”然后又说:“去查早上十点敦煌到乌鲁木齐的火车。”语调已低沉的近乎可怕——她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这样——唬得转身就去叫住几个年轻的秘书,稳住了心神,条理清楚地吩咐下去。
韩自扬也不进自己办公室,就这么站在门外等。陈姐效率高,十分钟后,镇定的对着韩自扬报出列车号——他的心,就这么晃晃悠悠的沉到了冰窟之内,冰冷的无法呼吸,却又像热血都涌上头部,竭力问了一句:“手机呢?”
“应该可以接通了。”
他背过身,拨通电话,的确不再停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片刻的失望与惊心漫无边际的将他淹没,韩自扬还是勉力定了定心神,转过身:“帮我订最快到乌鲁木齐的机票。”
陈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说:“好。”旋即说:“我通知西北区总部,看您需不需要协助?”
韩自扬走进办公室,头也不回:“让小肖和我一起去。我不在的时候,你让人打这个号码,直到有人接为止。”
他打开网页,关注网络上实时报道,一条条看得仔细,却无所收获,现场风势太大,救援队和媒体无法进入,没有确切的消息。
陈姐进来,晚上九点的机票,他点点头。
“西北区的王总会去接您。”
“你给他电话,看看那趟车出事的地点能不能过去?他们是怎么样援救的?”他冷静的吩咐。
陈姐略带关切的看他一眼,转身出去。
他近乎神经质的一遍遍拨电话,始终无法接通——突然间觉得无力,闭上眼睛倚在靠椅上,什么都不愿去想了——第一次觉得,面对这样的事,原来自己无能为力,原来只能坐在这里等待。
赶到乌鲁木齐已是第二日近凌晨的时候,王敬中在机场外等他,韩自扬脸色铁青,机场外狂风怒作,气温也极低——他匆匆从南方赶来,幸好陈姐考虑周全,给他包中塞上了大衣。一旁小肖递上大衣给他,韩自扬顺手接过搭在手上,“陈秘书给你电话了没有?”
“她说一直没有联系上李小姐。”王敬中看了一眼,韩总风尘仆仆,只有助理提了一个箱子。
韩自扬浓眉一挑:“那边情况呢?”
“据说已经现场有伤亡,但是还不确切,救援队开不进去。”
“你安排一下,我要去出事的地点。”他打开手机,又一遍遍的拨电话。
王敬中吓了一跳:“这里离珍珠泉远着呢,我联系过政府救援队了。他们也要等风势略缓才能进去。”
韩自扬慢慢从嘴角憋出了一句话,带着无可扭转的决断:“我不管,弄一辆来。”
王敬中小心翼翼的看了小肖一眼,后者无奈的向他耸耸肩。
“韩总,你确定李小姐在那一趟车上?是不是再查清楚?”他切切看了韩自扬一眼,“我刚才已经打电话让人去敦煌的酒店旅行社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上了那趟车。”
韩自扬轻哼了一声,“上车前我和她联系过,应该就是那趟中午发的车。”随即心头一阵烦乱, “我要一个司机,快一点。”
王敬中落在后面打电话联系车辆,小肖主动走在他身边:“王总,多担待些——韩总也是关心则乱,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
王敬中点点头,表示理解:“唉,我知道,可是天力实在不可违——我尽力吧。”
他极快的派了一辆越野车,又找了一个熟悉地形的老司机,很快来接他们。几分钟后驶入了黑暗中一列车队中——都是要开往那里的,既有第二批增补的救援人员,也有大批守新闻的媒体。
噼噼啪啪的沙子敲打在车窗上,韩自扬觉得心慌,扭头看司机:“这风什么时候能停?”
“停?”老司机笑了一下,“能缓就不错了,这里十天倒有八天刮着大风。”
也不知开了多久,韩自扬只觉得天空完全没有要放亮的迹象,铺天盖地的黄沙和尘土,连时间都停滞下来。他捏着手机看,信号忽强忽弱,车速不算快,只是不时有大小不一的石子敲打在车子底盘,或尖锐或闷钝的声响让人不安。
小肖坐在前边接起手机:“陈姐?”他听了一会,立刻将手机递给了韩自扬——
“怎么?电话打通了?”他迫不及待的接起电话,甚至揉在额角的手也不自觉地停下来了。
“不是的。李小姐并没有在出事的车上,我们从她在敦煌住的酒店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她上了另外一趟车,如今可能被困在后边——等到南疆线通了才能到乌鲁木齐。”
韩自扬只觉得一口鲜活的生气慢慢从心底升起,很缓很缓的温暖了胸腔,他知道陈姐不会信口开河,必然有了把握才这样对他说——随即语气急快:“怎么回事?”
“李小姐原先是订了那一趟车,后来酒店总台程序出了点问题,没有赶上将票给她——她就坐了下一趟车。”陈姐加重了语气,“应该不会有错——服务员说在车站她没有赶上车,发了一次脾气,所以印象深刻。”
“并且,我从南岱调了她原来的档案和照片,发到王总那里,他们已经确认了不会认错。”
恍若生死悬崖边走了一圈,终于见着了若隐若现的曙光——却也看见了脚底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的狰狞。韩自扬无限疲倦的倚在车里,“谢谢你。”
他挂上电话,“替我接通王总。”
“南疆线上堵车的情况怎样?”他清晰明快的问,“会不会出问题?”
王敬中笃定的回答他:“不会有事,出事的那里是全疆著名的风口,几十年也难见,后面的车最多不过被困上十几个小时。”
出事至今,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韩自扬只觉得无时无刻自己处在紧绷的状态中,踌躇了很久,问道:“你看现在怎么办?”
“韩总,我建议您回乌鲁木齐等。一来那个地方根本过不去,二来在乌鲁木齐办事周旋也方便。按照以前的惯例,前一趟火车出了事,后面的等上一段时间也就到了,您不用太担心。”
君莫躺在卧铺上,焦躁起来,一点也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天气突然就变了,列车广播又一遍遍的在公告:“由于天气和道路原因,列车现在晚点,请各位旅客安静休息,前方道路一通车……”她无心再听下去,塞上了耳机,传来蔡琴的“是谁在敲打我窗”,抬头看看被风沙吹得黄糊糊的车窗,哑然失笑。
她的心态尚可,而周围的环境却隐隐带了不安的骚动,毕竟停在这个地方十多个小时,连上厕所也困难,加之天气恶劣,已经有乘客和列车员起了冲突,一个三大五粗的男子指着娇小的服务员骂骂咧咧。
一旁有人帮着起哄,也有人拉开了那个男子,她也知道了前方列车被狂风掀翻的消息,再也无法向之前那样从容了。抱膝坐在床上,一模一样的风景看了那么久,实在腻了——似乎风势没有减小的意味,她从背包中拿出那只小骆驼,雪白的容貌,扎得手掌心暖洋洋热乎乎的——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卷了进来,夹杂着大颗大颗的黄沙,一下子将君莫吹傻了。她勉力睁开眼,她所在的车厢靠前的窗子被刮破,怒风狂吼如巨龙一般,连人们的呼叫也被吞噬的一干二净。
立刻有几个男乘客拿着被子去堵窗口,迅速来几个乘警和列车员,勉强找来了一块不知哪里弄来的木板,就这样顶着,却越发的吃力——君莫终于觉得心惊胆战——这样可怕的巨风,是真的有可能将整列火车掀起。
她呆呆坐着,几乎下意识的去拿手机,信号一格还是空空荡荡——有信号又怎样,差点忘了,如今还欠费停机了。她突然记起了自己和韩自扬的约定,他低沉的声音性感而磁性:“一言为定。”突然便觉得眼眶有些热辣起来,“怎么办,要是回不去了怎么办?”
她茫然的拨出他的号码,似乎这样能然自己平静下来。指节摁得发白——君莫强迫自己关了手机,觉得自己不停的盯着一部永远无法和外界联系的手机未免太过神经质。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车厢也微晃起来。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除了漏进的大风呼啸声,一派安静,却叫人发抖的恐惧。而这样的寂静,又滋生出种种恐怖的幻想。她一动不动的抱膝坐着,将脸埋在小骆驼的小小驼峰中。
先前和乘务员吵架的男子低声说了一句:“好像风小了一些。”他一直帮忙按住木板,脸上微微轻松,问另一个人,“是不是?”
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君莫望向窗外,似乎飞沙走石缓和了一些,片刻之后,广播打开了:“由于风速减小,前方南疆铁路经过抢修,已经可以通车,列车即将启动。”一片欢呼之声,竟然压过了风啸。那个汉子一时间轻松下来,手中力道也减小,木板便重重的打在了左脸上,看见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也不好意思地低低笑了几声:“手都麻了,嘿嘿。”
关系陡然间缓和下来,有人拿了水递给他们几个一直撑着木板的,自愿去换班,乘警们也安慰大家:“到乌鲁木齐也不过就四个小时了,大家少安毋躁。”
路过风谷那一段,窗外望去,人声鼎沸,赫然一大段列车被掀翻在路基旁,像被折翼的巨龙,萎顿一旁。密密排着那么多的车子,救护车卡车,人人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虽然列车开过只那一瞬间,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韩总,李小姐上的车我已经和铁路局确认过,已经过了风谷口,估计还有一小时就可以到站了。”韩自扬坐在贵宾室里,桌上摊着一堆食物,却纹丝未动——双眼中布满血丝,整整一日一夜未睡了。
“救援队已经到了那边,我们的人也过去了,据说受伤的乘客已经转移到吐鲁番的医院去了,并没有发现李小姐。”王敬中坐在他对面,“您先吃点饭吧?”
他略略点点头,看见小肖背的包搁在一旁,隐约露出了棕黄色的格子,他一直将她送的围巾放在办公室,大约出发前陈姐替他塞了进去——他站起身一把扯了出来——柔软的蜷在他的指尖,他突然间觉得莫名愤懑,他要和她纠缠一生一世,那么决不容她出事!
列车驶近了城市,君莫顺手滑进口袋,开机。她毫无感觉的茫然看着那块木板横亘于地,车速很缓,几个大汉举了一路,个个都累得坐一边,话都不肯再说了。
他近乎疲倦的又一次拨电话,彩铃的声音让他一时间呆住,将手机拿开了耳边,不可置信的看了几眼——直到清晰的传来柔柔的声音:“喂。”
韩自扬觉得自己的嗓音在颤抖,他毫不避讳这一点,却只是问:“你还好么?在哪里?”
君莫突然间失语,听到他的声音,恍若重生,只觉得后怕。过了好久,才觉得脸上微凉,抬手摸摸脸颊,细细的一道泪痕。
“我没事,不用担心。”君莫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安然无恙的样子,想必他看到了新闻,却又怎能猜到他的心情亦是从修罗地狱转了一圈回来。
“你还有多久到乌鲁木齐?”韩自扬强压下剧烈的心跳,声音自持着透出冷静。
“马上到了……”
他也听到了火车报站的声音。
“你替我交了话费?谢谢你啊。”君莫不知道说什么好,身边的乘客都有秩序的往前移,准备下车,“我不和你说了,我下车了啊。有点挤。”
“你不要挂。”韩自扬重复了一遍,“你不要挂,你下车。”
他不再说话。电话中只闻令人安心得沉稳气息。
君莫只能迟疑着将手机放在耳边,一边背上包下车。
韩自扬站在站台上,阴霾的天气中,风速猛烈,他却一眼看到了那个女子——穿着深绿的外套,黑发及肩,一手持了手机,正低头从车厢中出来。
他拨开人群,快步向她走去,可是人潮那么拥挤,他只觉得自己走得慢——似乎两人的联系好似风筝唯一的引线,他却不敢用力的去牵扯,只能一遍遍低低的说:“你站着别动。”
君莫捏着电话,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四处张望。
远远的隔着人流,他穿着黑色的衬衣,向自己走来——君莫恍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电话,迟疑着说:“是你么?”
那么远,他终于舒心的微笑:“是我,你站着别动,我来找你。”他笑得那样轻松,突然觉得心中安定,她终于还站在原地,等他走来。
君莫合上手机,向他招手。
韩自扬看得极清楚,她手中捏着的那支白色手机,晶亮的钻石即使在昏暗的天气中也是熠熠生光。但是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她用不用这支手机,他真的不在乎。因为此刻,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她搂进怀中,下巴恰好搁在她的耳侧,温热的气息将她的头发吹得微动。
她的脸色发白,眼圈发青,疲倦的缩在他的手臂中。
他准确无误的抓住了她的恐惧,低声安慰她:“不要怕,没事了。”双手却毫不放松,紧紧地将她拥在胸口。
君莫闭上眼,慢慢放松下来,她真的觉得恐惧,是因为害怕来不及——三年来,只是因为那一个小小的心结,那么少对父母表示过感情;而一直抱着她的那个男子——他努力的接近她,他说“你一定要比我有耐心”,那一刻明明自己怦然心动,却依然硬起心肠置之不理。
她缓缓的伸手环住他的腰,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韩自扬低头,她的脸颊带着令人迷醉的微微酡红,目光却明澈而柔和,印象中她从未这样和自己对视——只是淡淡的目光,却来得及注定这一生一世的纠缠。
纸书版小番外
“老大,第二家酒店都在这里开张了,嫂子总该出手了吧?”马初景坐在餐厅的一角,笑嘻嘻的看着韩自扬,“肥水不留外人田,嫂子这样的人才,不在自己的酒店干也太可惜了。”
“你是不是向来吃饭的时候话这么多?”韩自扬将手中的餐具一扔,站了起来,“我先走了。”
“唔……等等我……”马初景着急的扒一口饭站起来,“一起走,我有事上去找陈姐。”
电梯里,韩自扬似乎比平时话更少,几次摸出了手机,略看一眼,便了放下去。
陈姐不在,倒是平时很是活泼的小孙在整理文件。马初景三句两句交待完了公务,随口说道:“还在等小费那边的消息么?美国那边的并购案怎么样了?怎么韩总看起来不大开心?”
小孙小心的瞄了一眼门外,确认总裁室的门紧闭着,几乎挨着马初景的耳朵:“我猜是在家吵架了。”
马初景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快说快说!”
小孙略带为难,“我也是猜的,昨晚我加班得晚,回去快凌晨了——韩总一个人脸色很不好的回来了,就在办公室的套房里过了一夜——你知道,以往只要不出差,他都是回家的,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带回家去办公。”
马初景一脸暧昧的拍小孙的肩膀:“这么劲暴的消息,嘿嘿,明天工作餐我请了。”
他看了看时间,还是午休,决定去看望一下韩总。
韩自扬确实在生气,他靠在椅背上,脑中翻来覆去的全是昨晚那一幕。
君莫一动不动的坐在沙发上很久,脸向着电视,电视里咿咿呀呀放着京剧——她以前从来不看这个的。他都忘了开始是怎么吵起来的,总是到了现在,他坐在离她最远的那个沙发上,也是凝住了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他忍不住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刚点上,扫了她一眼,又掐了,“好了,快去睡吧。”
君莫猛地站了起来:“我不想睡,我去走走。”
她站起来,不再看他,伸手便去抓茶几上的他的车钥匙。
韩自扬几乎是眼疾手快的夺了下来——“你疯了?刚学会开车几天就学人半夜去兜风?要去我陪你去!”
君莫的手伸在半空,半天从嗓子里蹦出几个字:“我不要和你一起。”已经带了哽咽,生生的把韩自扬肚子里的一场火浇灭了。
他看着她抓起身边的包,似乎想出门。
那时候,韩自扬似乎清晰的听到自己的一声长叹——她的脾气,是真的今晚不想和他一起了。
于是走上几步,抓过她的包扔回沙发上,低了头看她——她照旧是一言不发的将头撇开,只让他看到柔软的额发和微翘的鼻子。
“我出去。”他淡淡的说,便真的开门出去。
“老大,这么说,你们真的吵架了?你还一夜不归?”
韩自扬闭了闭眼睛,他能怎样?深更半夜,难道让她一个人出来?不如自己出来的好,况且让恩平打电话去确认了一下,虽然在哭,到底还是在家里,并没有出去乱跑。
此刻他不急着赶马初景走,他虽然聒噪,到底也是种声音,解解闷也好。
然而马初景也不开口了,笑嘻嘻的开始打手机。
是清晰的女声,带着疑惑:
“初景?”
“大嫂,我们这个月的一家酒店开张,请你去给做个培训啊?”马初景晃了晃手机,示意自己按了扬声器。韩自扬已经转开了目光,却也没有制止他,此时俊朗的脸上阴晴莫测,便是马初景,也觉得自己玩笑开大了。
“别开玩笑了,你有什么事情?”君莫拿着电话,微微有些头疼。
“就是……其实老大在我旁边,你和他讲话?”马初景忽然说不下去,对面男人的目光,说不上生气,却静静看着他说话,他突然觉得自己难以理解他在想什么。
君莫安静了一会,忍不住眼角发热,终于慢慢说:“不要了,我要去上课了,下次一起吃饭。”啪的挂断电话,却莫名的失落——昨晚看着他的背影出门,决绝的像是永远要离开这个家,像是忘了他当初说的话:“你不要动,等我过来就好。”而他一离开,似乎她的世界,就再也没有晨起的咖啡香了。
韩自扬看着马初景落荒而逃的背影,总是极有精神的双眼缓缓闭上,片刻,摁了秘书室的内线,要了一杯黑咖啡,他几乎忘了,今天早起的时候,并没有和君莫一起喝上一杯。
君莫走出学校的时候,天气很好,阳光还没在这个世界消褪去,透过绿荫,让人觉得脸颊暖暖的,似乎有着橘色橙汁的香气——然而她的世界,在片刻间觉得鲜亮起来,是因为见到了在操场那头立着的他。
“老婆。”他低声喊她,双目迎着阳光,伸手去拉她的手。
君莫终于小心翼翼的把手给他,微微翘起了嘴角,视线却望向另一个方向。
这已经是友好的表示了,于是韩自扬放下心,低声说:“我们回家去?”
“那你说,昨晚为什么吵架?”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是我的错——你比我晚回家我就生气,这样是潜意识中认为你的工作比我的不重要——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行不行?”他微笑着看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柔和,终于肯正眼看他了。
“那你说,后来你摔门而去,去了哪里?”君莫停住脚步,恶狠狠的掐他手指,“是不是去酒吧了?还有马初景,他今天打电话来,肯定是昨晚和你一起,今天心存愧疚了。”
韩自扬真想大笑,原来女人的想象力都这么丰富——可是他看着她的神情,带着一丝小小的紧张,却在眼角中露出可爱的狡猾,像一只洁白的小狐狸,明目张胆的知道他的宠爱。
“泡吧?”他微笑着搂紧身边的小女人,“结婚前那一次都被你抓住了,我哪里还敢?”
身边恰巧走过几个学生,大约刚上完礼仪课,化着妆,都是先看了韩自扬一眼,这才看见君莫,于是急着打招呼:“老师,你好啊。”还心领神会的带着含义不明的笑。
“你瞧你瞧,我在身边都向小女生乱放电。”她突然笑着说,挽紧了他的手臂。
“你老这么冤枉我,心里有没有一点愧疚?”
君莫扬起脸看他,她的脸单纯的似乎真的不掺杂一点点杂质,是他一直熟悉的君莫,她笑:“愧疚?那是什么东西?”
提拉米苏
测试记
屋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君莫下意识的看了看电脑的右下角——00:24,急忙关掉网页,走出书房。他已经开门进来,见她还没睡,诧异得挑了挑眉毛:“怎么还没睡?”她向来是喜欢早睡早起的,往常这个时候他回家,卧室总是漆黑一片,他也不敢开灯惊醒她,练就了在黑暗中蹑手蹑脚的好本事。
君莫见他脸色如常——他只要一喝酒,脸色总是微微有些潮红——忍不住好奇说:“怎么今天的酒会你居然没沾酒?”
韩自扬走到她身边,见她只穿了极薄的睡衣,家中开着空调,到处凉飕飕的,皱眉说:“一晚上干什么了?也不觉得冷?”
君莫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额头,笑着说:“你看,我都出汗了,热死了。”她的脸确实绯红,嫩嫩的像幼儿的肌肤。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进书房,电脑发着荧光,不由迈步走进去:“课件做好了?”君莫突然一把拉住他,“你干吗?这么晚了还不去洗澡么?”
韩自扬站定,看着扯住自己衣服的纤细的手指,不由笑道:“看看你做的怎么样,怎么这样紧张?
君莫讪讪的放开手,“我还没做完。你别看了。”
韩自扬微微眯起眼睛,“你不愿意和我去酒会,说是要准备公开课的课件——那你晚上忙了什么?说吧,是不是什么事情瞒着我?”他仔细的看她的眼睛,君莫有些不悦的转开脸,略带着赌气说:“我就是不想去那些酒会,我就爱呆在家里上网。”她转身走进书房去关电脑,留下韩自扬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客厅里,一点都没有想到她突然就发起了脾气。
等他洗完澡出来,家里已经悄无声息——想起还有几封邮件要回,便走进书房,君莫的笔记本还没有合上,便顺手打开。
地址栏上输入邮箱地址,到底用她的电脑并不顺手,鼠标一滑便点进了一个陌生的网址——夜晚网速极快,还没来得及关上,已经跳了出来,居然是个智商测试的网站。
韩自扬慢慢看下去,嘴角笑意渐浓,他亲爱的老婆,半个小时前做完的这一套题,总分是64,赫然便是红色的评价——弱智。
难怪脸色这么不好,他轻声笑了出来,知道她向来对逻辑、序列之类的问题一片模糊。一时间也来了兴趣,索性清空答案,一题接一题的做了下去——不过就是些数字排序、纸盒折叠的问题,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做完,按了确定键,测试结果——147,天才,满分不过150。
他左手轻轻揉着额角,处理完电邮,复又点进测智商的网站,确认清空成绩,这才关上电脑。走进卧室,只闻她细长的呼吸声,小心翼翼躺在她身边,窗帘没有拉严实,隐约透过的光线中,她的脸几乎全部埋在柔软的被子中,身子蜷曲在床的一边。
他伸手搂过她,君莫睡得毫无知觉,翻个身抱住他的胳膊,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亦安心闭上眼。
早上他总是比她早起一些,习惯看到她在枕上凌乱的长发,然后煮上咖啡,才见她迷茫这双眼从卧室出来问:“几点了?”
立刻兵荒马乱。
韩自扬几乎叹着气将咖啡替她灌进随身杯中,“我送你去?”
“我不要!”君莫边扯过包边往外走。心中抱怨他的车太招摇。
晚上。韩自扬难得的极早回家。君莫见他回来,忍不住喊:“你过来一下。”
他站在她身后,低头看她的电脑屏幕,熟悉的网站。
“快点做一遍。”君莫起身将位子让给他,“好好做。”
韩自扬顺从的坐下,一题题的慢慢做。君莫皱着眉看他做完,点确认,长舒一口气。
“我就说这套题有问题嘛!”她忍不住笑意绽放,“我老公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只做60分呢?”她笑得这样灿烂,韩自扬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你做了没有?”
君莫轻轻咬着嘴唇,连连摇头:“还没有。你都只有这么低的分数,我不想做。”她眼中灵光闪动,韩自扬拉过她,搂在膝上,不松不紧的抱着,“昨晚为什么对我发脾气?”他的眼中笑意融融。
君莫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哪有?”
他淡笑不语,轻轻吻了下去。
旅游记
“韩总,这是您要的资料册。”秘书小林将一叠印刷精美的欧洲各国旅游宣传册放在韩自扬面前,好奇得打量正在键盘上十指如飞的总裁,他抬起头向她点点头:“谢谢。”随即又专注在工作上。
小林不由得一阵叹息,退到办公室,一群女人拥上来:“韩总又要去欧洲了?这次秘书室谁同行?”
陈姐刚放了一个星期的假,意味着总有一个人会得到幸运女神的青睐,有机会和韩自扬一起出行——尽管这个年轻多金的总裁已经结婚,并且以疼爱妻子而闻名公司内外——他的妻子这样低调,似乎结婚后就从来没有在瑞明的大厦露面,但是总还是有人见过她,总是爱穿很素色的衣服,甚少化妆。这些于她其实可有可无,因为据说当初韩总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最终修成正果的——“唐僧取经也不外如是了”,有一次马总监喝醉了酒,这样对同事说。
小林笑着将秘书们驱散:“打错主意了吧?韩总是要去度假,两个人。”
“哦”的一声,女孩子们不掩艳羡和失望之情,轰的便散开去工作了。
君莫回到家,看到桌上一叠旅游宣传册,兴奋的叫了一声:“你从哪里弄来的?”
韩自扬从房间出来,微笑看着她:“喜欢么?”
“你看这个!”她举给他看,“我的课上正好可以让学生传看!”说着低下头啧啧称赞:“这些图片真清楚,比网上找得好太多了!”——这些各国旅游局印发的宣传册,质量上层,有钱也买不到。
韩自扬站在她身后,微笑看着她一页一页的细细翻着画册,“喜欢哪里?”
君莫其实累得想趴下了,于是懒懒的向后一倚,靠在他怀里述苦:“我的论文又不行,已经快被孙教授逼疯了。”
他揽住她的腰,温柔的安慰她:“不用急,不是下学期才交么?要不出去散散心?春节之前回来。”
他特意配合她的假期——这半年君莫不比他闲,又是准备硕士毕业论文,自己又带着课,她皮肤白皙,现在不做服务业,更加不爱化妆,于是天天顶着熊猫眼进进出出,看得好不心疼。
“我正要和你说呢!”君莫挣开他的怀抱,去拿自己的包,“孙老师说了,论文一手素材不够,我正好趁着放假那几天去xx镇实地调查。”
君莫在职读研的导师素以严格闻名,她的开题报告进行得极其不顺利,连连换了好几个,终于确定下来要写关于xx镇旅游业成功开发的案例。
韩自扬沉默了一会,帮她拿起桌上的手提电脑:“那你换个论题?要不写写欧洲的文化旅游什么的?”
君莫懒得回头看他:“你疯了么?什么叫学以致用?我要为中国人民服务的。写国外旅游那不是把鼓励把贸易逆差么。”
“那么,你以为我拿了这一堆宣传册回来是干什么的?”他摁住她的手,挑眉看她,“嗯?”
“什么?”君莫有些迷糊的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我们晚饭吃什么?”
“我是说,去欧洲也可以实地调查一手资料。师夷长技以制夷。”他淡淡的对她说,他的假期来之不易。
“你是说,我们去欧洲旅游?”君莫看看手中的画册,吞了口口水,“真的么?”
他含笑应她:“我有半个月的假期,和你的寒假配套。”
“那……我去问问孙老师。”君莫眉飞色舞,立刻精神起来。
第二日,小林正在和韩自扬确认当日的日程表,韩自扬突然向她做了噤声的手势,旋即接起电话,“喂?”声音这样温柔,除了老婆还有谁。
韩自扬听了一会,没有吭声。
“嗯?”他的眉头开始锁起来。
小林知道,一般这个时候,韩总就开始心情不爽,手下的人就要注意了。
然而她错了,她微微低头,假装认真的看着文件,其实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的在打听。
“不要难过了。”他低声安慰她,“不去也没关系,有的是机会——我陪你去xx镇,不是也是古镇水乡么?一样可以度假。”
君莫在电话里实在有些难过,她也知道他工作极忙,结婚两年多了,一直也没出去旅游——就连蜜月也因为自己要准备考试而放弃了。可是她试探性的问孙老师能不能再换选题——孙老师大跌眼镜,其实他很喜欢君莫这个年轻的助教:“那完全不是你研究方向啊?你的优势是在深厚的文化功底和旅游开发的结合。”末了加上一句,“不行。寒假就把一手素材整理出来,我们开春再讨论。”
君莫只得答应,转身给韩自扬电话,充满自责。
她这样子,自己怎么好再说她,韩自扬站起来,立在落地窗前:“好了,去哪里不是玩?欧洲我也去了很多次了,不要难过。”
可是君莫更加难过:“可是我还没有去过啊……”
韩自扬哭笑不得,这倒好,反倒是他的不是了——无缘无故的提出去旅游,结果去不了,还惹得她难过。
他讲话更加低声细语:“我们晚上去吃什么?”
果然是杀手锏,君莫的注意力便移开了——“你晚上有空么?”她不无怀疑。
韩自扬低声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确实没有,他虽然忙,只要是答应过她的,却从来没有食言。
“那晚上六点,你到学校来接我。”君莫笑着说,“到时候再说——实在不行就你做菜。”
“好。”他一口答应。
韩自扬放下电话,微微整理了思绪,“下午的会是几点?”
小林却听得发呆,猛地回神:“两点在21楼企划部会议室。”
“好了。”韩自扬翻看资料,照例礼貌的说“谢谢”。
小林刚刚要带上门,又被叫回来,“晚上还有什么安排?”
“是,和杨总一起的晚餐。”
“替我推了。”他头也不抬的说,“就让公关部应酬一下,不要怠慢了。”
“好。”小林应下了。
出了办公室,她长叹一声,引来一群色女聚集,“有没有八卦?”
“我真是不想说了——天天这样被刺激,去哪里找这样好的老公?”
一片同感。
手镯记
“李君莫,这是什么?”
每次他这样喊自己全名的时候,君莫总会不由自主地微微缩一缩肩,才敢抬起头去看他带着怒意的双眼。
她急速的在脑海中想了一遍:不小心把他的文件弄丢了?(不会,他从来不把东西乱放)学生递给自己的情书被发现了?(更加不会,那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会有几个英俊的小正太学生很迷恋自己)。
到底是什么?
她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白天和学生一起去班级活动爬山,到底身子骨老了,一到家就浑身酸痛。
刚转过头来,手腕就一把被扣住,左腿肌肉紧得难受,君莫微微趔趄了一下。
韩自扬似乎一下子忘了兴师问罪的原因,皱眉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君莫飞快的说,“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他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君莫疑惑的眨眨眼:“我手臂没事啊,爬山的时候磕到的是腿。”然后急忙住嘴,心虚的看了他一眼——印象中上一次冲自己发脾气是因为大冬天忍不住吃了很大一客冰淇淋,结果回来咳嗽了一个星期。
他果然低头去看她的腿,沉声说:“让我看看。”
膝盖处一块触目惊心的淤青,再往下看,零零碎碎的还擦破了皮,草草的贴着创口贴。
“没事的,我处理过了。”她小心翼翼的说。
韩自扬看着她满脸痛苦的坐下,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扶了一把。然后冷着脸把银色的手镯拍在君莫面前:“你第几次把它乱丢了?”
君莫恍然大悟,早上出门前想起来是要去班级活动,便顺手摘下了手镯。
“我怕弄丢了,才没带出去。”她讷讷的解释。
“噢,怕弄丢?就搁在鞋柜上,要不是我看到了,你现在还没想起来自己‘怕弄丢’吧?”他淡淡提醒她。
这不是她第一次了,有两次是顺手放在了洗手间——倒是最后把卧室翻得天翻地覆。一次是在学校——幸好这个班下课开了班会,由班长送了回来。
她千恩万谢,恨不得请学生吃饭,回去之后一五一十告诉他——只换来横眉冷对。
“你上课摘镯子干什么?”那一次韩自扬问她,“我真是想不通。”
“喏,下课一手粉笔灰,就去洗了手,结果回来上课的时候觉得湿漉漉的,就摘了下来。”她以为解释得详细一些,他就会不再追究。
“我是真的怕它丢了才摘下来的——那么贵啊,我怎么会想着不要呢?”后来从杂志上知道了这个令人咋舌的价格,她几年的工资啊,怎么舍得扔掉。君莫徒劳的对他解释。
韩自扬怒极反笑:“你就是觉得它贵是吧?”
她愣愣的看着他,终于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嘴角还是带着笑,却皱着眉头看她,为什么结婚以前从来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那时候她那样干练利落,一丝一毫的不肯示弱。似乎一切都是井井有条,那样多的客人信任她。
君莫迅速的抓过那只冰凉的、可怜的躺在鞋柜中一天的手镯,扣在手腕上:“我真的再也不乱扔了。”
他就这么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房间。
再回来的时候,手中还有一瓶散瘀的药酒。认命的在她面前蹲下,“伸过来。”
君莫只能看见他乌黑的短发,低头轻轻在揉搓自己的膝盖淤青。力道刚好,带着小心翼翼。
忍不住伸手去抱他,心中只觉得暖和。
他姿势尴尬,又被她撞了下手臂,药酒洒了一些出来,胸口的白色衬衣染上了一小片。
却微笑着抿起嘴唇,将手中药酒放下,小心反手回抱住她,“怎么了?”
“唔,没什么。”君莫低低的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
旅游记2
极早的清晨,因为是夏天的缘故,天色早已放亮,韩自扬走进客厅,一时间不能适应阳台上射来的亮光——卧室总是被好几层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不会漏进来。
客厅的桌上整齐的堆放着她惯用的背包,地上是一个大旅行箱。他打开背包,找出她的皮夹,往中间一层塞了一张信用卡。再看看时间,已经5点多了,想起了为这次旅游产生的一场争执,只能摇头苦笑。
她的学院组织老师们暑假去香港的旅游,她本来倒是无所谓的,毕竟以前在酒店工作的时候还去培训过——只是自己毕竟资历浅,还是乖乖跟着大部队一起去吧。
回来告诉韩自扬,他斜睨她:“去吧,喜欢什么就买点东西回来。”——倒不是说现在还有什么是内地买不到的,只是女人还是喜欢比较差价,这点他心知肚明。
君莫摇头说也没什么想买的,他放下手中工作,不怀好意的看着她:“当初是谁说接待好了瑞明这个大客户,至少可以去买个包了?”
那一次和恩平夫妇俩一起吃饭,恩平喝酒喝得神采飞扬,一顿的说:“君莫你真行,当初还说对人韩总没企图,抵不上好好工作,还能拿奖金买款新包。”她狠狠地剜了费欣然几眼——还真是个好男人,自己老婆喝高了也不管,只会乐呵呵的傻笑。
落了口实,只能讷讷的解释:“那时候要当高级白领,总要一些奢侈品充充数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多贵的奢侈品,她唯一的几个包只能算那些名牌中最基本的款了。
韩自扬说着就要给她卡,她轻描淡写的推开了:“我真的不要。你看我平时也不用那些东西的。”其实家里堆着很多会让女人双眼发凉的礼服、坤包,都是要请他去参加的晚宴,有时候甚至会把女伴所需的衣服鞋包附上——一色令人尖叫得牌子,她却总是不去,于是闲置下很多。
韩自扬握着她的手,微笑劝她:“怎么,用老公的钱很不好么?”
她无辜的挣开,去拿他那个很大的行李箱:“不是,我自己也有钱啊。”
“拿那么大的箱子干什么?”他皱眉看着她去够那个箱子,站在她身后,轻而易举的帮她拿了下来。
她转身,叹了口气,从包里找出了长长一张单子:“你看,我要帮着带回来的东西。”
似乎不想再给他机会塞卡给自己,君莫转身边去洗澡。
他还是记得早起,往她包里塞上卡,就当作以防万一吧。再看了几份财务报告,便去喊她起床。君莫很快的梳洗干净,挽着他的手:“我们去外面吃早饭?”
将她的行李放进了车子后备厢,韩自扬把车停在一家永和豆浆前,陪她去吃豆浆油条。她奇怪的习惯,把油条一截截的浸在豆浆里,又用筷子挟其了一段,命令的对他说:“来,张口。”
他乖乖的探过身子,心甘情愿的吃下。一旁走过的服务员不禁抿嘴微笑。
到了机场,远远看见了大部队,韩自扬刚拿出了行李箱,君莫伸手欲接,他缓了一缓,神色间似乎冷哼了一声。
君莫顿悟,很快的向四周看了一眼,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快乐的说:“我走了。”
她打来电话说要第二天回来,又在电话中说:“你不要来接我了,学校有包车的,会送到家。”韩自扬听着,问她:“玩得怎么样?”
她在电话中声音昏昏欲睡:“很累。”累得忘了问他什么时候在自己钱包里塞了一张他的卡。
真的很累,自己喜欢逛街,无拘无束,不定要买什么东西,可是她遵循着那一张购物单,两天的自由活动中,把脚跑断也就罢了,那些化妆品的瓶瓶罐罐那样重,差点没把自己的手勒断。
她回去真该问问韩自扬,瑞明给费欣然的待遇很低么?怎么恩平非得要便宜了一两百块的面霜精华素,还一下子就要四五瓶!
于是大包小包的回到酒店,又傻了眼——真是疯狂,那样大的一个旅行箱,还是塞不下么?只能在下边的商店里又买了两个旅行袋——勉强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去。
于是上车上飞机,都亏得同事帮忙。否则她真的要对着这一大堆东西欲哭无泪了。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君莫一直猛打瞌睡。直到下飞机,看了看时间,近12点了,同事们都很疲惫,却也有着兴奋——毕竟也都买了不少东西。
上大巴,司机挨个问住哪里,轮到她,犹豫了一下,报出口的是隔着居住的小区不远的一条马路的名字。
于是黑暗的夜色中,马路橘黄的灯光下,一个女子和一个极大的旅行箱、两个旅行袋面面相觑。君莫满头大汗的将一个袋子搁在了箱子上,却发现无论如何还是得提一个。
要不拦个车子吧?可是明明离家只有几个街口了,这样打车会不会很傻?况且,也要有车经过啊?
一步一挪的走了十多米,她拿出了手机。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明,显然还没睡觉。
“你在哪里?”
君莫迅速的报了自己目前所在。
对方狠狠地挂了电话。
他没有开车,可是来到君莫面前也不过花了十分钟。
一言不发的提过她所有的东西,沉默的在前面开路。
君莫讨好的在后面跟着:“我帮你提一个包?”
他冷冷的说:“不用。”
君莫有些后悔,她确实耍了小心眼,明明今天回来的,可是却告诉他明天才到。可原因——他定然想错了,结合她以往恶劣的表现,他肯定认定了她是不想自己去接机才故意的说迟了一天——六月飞雪啊,她只是单纯的想给他惊喜啊。
回到家,他将东西往地上一放,径直去了书房。
君莫只能一个人翻出了箱中的一个袋子,敲他的门,没人应答——于是轻轻推开。
他的背影坐得懒散,刚刚点上关机。
君莫将袋子递在他面前,看了看他的脸色,似笑非笑。
只能吞下解释的话,默默走开。
只是韩自扬一把拉住了她:“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就算道过歉了?”
……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君莫带着被冤枉的苦恼说:“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
韩自扬懒懒的笑了笑,低头吻她:“不需要了。”
冬至圣诞新更
君莫喜欢橘色的灯光,她总是说这样的灯光最温暖。如今橘色的灯光打在两个人的身上,韩自扬用手肘撞了下她:“去接电话。”君莫放下手中正在淘的米,一双手湿漉漉的,一时间也没找到抹布,咯咯笑着,往韩自扬的背后蹭了蹭,笑着说:“这就去接。”
他无奈的避了避,也没故意躲开,轻轻一笑,往盘子中装炒牛柳。
等到将做好的菜端出来,君莫恰恰挂上电话,问道:“米也放上了?”韩自扬点点头,四色小菜在餐桌上摆好,陪着素花的桌布,赏心悦目。
“谁的电话?讲这么久。”他挑眉问她。
“妈妈。”君莫笑着说,带着一丝挑衅,似乎很期待他的反应。
果然,他叹气良久,“妈大概真的把我遗忘了。”
君莫在他身边坐下,挟了一口菜给他,表情无辜,“我说喊你来听电话,可是妈说别打搅你做菜,还是别喊了。”
韩自扬若无其事的说:“我习惯了。你人见人爱。”
她坐在他身侧,突然说道:“最喜欢吃你做的牛柳了。”她变着法儿让他做各种牛柳,总也吃不厌烦。
她没有说下去,韩自扬却停了筷,定睛看她,她吃饭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就像他做饭的时候,总喜欢忙中偷闲看她快乐的进进出出,忙各种小事。他想她知道为什么她爱吃牛柳。君莫的表情也带着笑意,无意识的咬住了筷子:“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柳。”她站起身来:“我去盛饭,我们吃完去外面逛逛好不好?”
出了门,君莫挽着韩自扬,扬眉吐气:“以后的圣诞节我们都不用担心没地吃饭了,是不是?”他伸手搂住她,“去哪里?”
君莫看看表:“这么早呢。才七点半,我们去逛街。”
他的眉目如冬夜的星子一般冷俊,却分明带着融人的宠爱:“走吧。”
街上还是人来人往,飘荡着歌声,让人记起这个日子是属于墨绿、火红和雪白的。他的十指紧紧扣着她的,似乎还怕在人群中走失。他们都没有戴手套,肌肤相贴,却彼此觉得温暖。君莫拉他进商场,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款围巾居然还在?”韩自扬顺着她指的看过去,轻描淡写的说:“是啊。”君莫微笑着不说话,却突然转头看着他:“还是出去吧。暖气吹得头晕。”她的脸红扑扑的,唇色亦是嫣然。
他们走到商场外,广场上人还不多,大约还是在吃饭的时候。
“你记不记得有次打电话给我,说很想我?”
他怎么会不记得,恐怕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进退维谷,那样强烈的思念,却又怕被窥破心事。
“不记得了。”他替她拢了拢围巾,微笑着掩去那缕回忆。
“不记得了?”君莫轻轻的重复了一遍,“可我一直记得。那时,我想是我第一次觉得孤独。”她记得自己在阳台上接电话,而跑道的尽头是相拥的情侣。她又补上一句:“这次出差走了那么久。”君莫咬咬嘴唇,有些任性的说:“以后不许了。”
他立在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睫毛闪烁着,泠泠目光晶亮。突然说道:“今天圣诞节,礼物呢?”
君莫笑,眨了眨眼睛,突然伸手将他的领子攥住,飞快的踮起脚,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触,然后推开几步抿着嘴笑:“够了吗?”她的马尾被风吹得偏向一边,发梢便落在肩头,“我的呢?”
韩自扬紧跟上一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不是最好的礼物么?”
君莫丧气的低了低头:“你是不是打算每个节日都这么说?”可是还是任由他将自己搂在怀里,听到他的声音:“我一直没忘。怎么能忘,我那么想你。”
君莫在他怀里缩了缩,无声的弯起嘴角。
良久,寒风明明刺骨,却只觉得温暖。
她终于挣开,将头靠在他的肩头:“我还有一份礼物送给你。”她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可身边向来冷静而持重的男子片刻间失神,却终于从俊朗的五官中渗出抑制不住的笑意。他牵着她的手,只是说:“以后这么冷的天,不许出来。”她由他牵着,一声不吭,却粲然微笑,一如暖色蔷薇绽放。
芝华士酒
廖倾雅是那种无论怎样,在人群中都能闪闪耀目的女生——她甚至不需要开口,不需要动作,婉转走几步路,便吸引大票男生的目光。
后来大红大紫的芙蓉姐姐在自己的文章中说起报道第一天,如何如何的在学校引起了轰动——现实生活中也是有的,比如艺术系的帅哥美女云集,接她的两个师兄个个玉树临风,潇洒英俊,可是她从校车上下来,简单的白T恤和裙子,他们也不由一阵炫目,肯定的说:“这一届的校花已经出现了。”
偏偏她又是个极冷淡的性格,好在够美丽,于是眼高于顶的傲慢态度便被理解成了清高——她是无奈,这样多巴巴的跑来献殷勤的男生,甩都甩不掉,她既然看不上,便不给任何人机会——这样好的条件,于是周围对她愈加的宽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该被捧在手心的。
追她的人只见多不见少,名气越来越大——别人挤破了头的文娱部,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进去,新生文艺晚会上一曲印度舞,转眼间沸腾了整个校园——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校文艺部部长。其实她也不大爱管乱七八糟的事务,倒是老师开导她:“你就当着,对我们学校的形象也是提升。”这样赤裸裸的用意,这个偏理工科的著名学府也要拿得出手的形象啊/
她从来不知道,如果当初拒绝了这个职位,或许接下来近十年的时间,就不会这样如同指尖流沙一般,洒洒的滑落,半点痕迹不留。
当上部长那一个学期,偏偏是学校的校庆,学校和学生会都很重视——一台文艺晚会弄得她精疲力竭,尤其是压轴戏,一台小话剧《罗密欧和朱丽叶》,怎么样都无法确定男主角。
这样的话剧,罗密欧也好,梁山伯也好,白雪公主也好,永远是大学舞台上演滥却经典的剧目——人人熟知的剧情,眼睛只盯着男女主角,那才是一切风暴的源头。
诚然,能够有资格候选的男主角,艺术院还是占了多数,看上去个个都是风流倜傥,英挺高大——可是廖倾雅向来任性,又是完美主义者——她这个女主角不满意,谁都没辙。
直到了那一日她在学校小餐厅用餐,一旁坐着的是文艺部的两个常委,边吃边讨论节目安排——她向来直视前方的目光却微微偏移了。
前边的桌子坐了三个男生,其中一个面前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修长的手指不时敲击几下,便让同伴看一下屏幕。侧面看去,他浓眉微皱,嘴角抿起,鼻梁笔挺得不可思议,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唯一吸引她的是他的气质,那样专注的看着电脑,低声快速的交谈,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
她的微微恍神,被同伴看到,探头看了一下:“噢,韩自扬啊!”
廖倾雅回过神:“什么?”
“数学院的师兄。”她惊诧的看了一眼廖倾雅,“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的确不知道。
“唉,你平时都在干什么?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同伴啧啧赞叹起来,“至今单身贵族一名啊。”
后面一条很重要,这也是构成一个男生魅力的重要条件。
韩自扬和同伴拿起了电脑准备离开,廖倾雅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追出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同伴。
“师兄,请等一下。”
三个男生止住了步伐,疑惑的望向后面。
“韩师兄,能不能谈几句话?”她落落大方的对韩自扬说话,他的身高比她高出了一个头,于是仰起头,撞进他的视线。
韩自扬略带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师妹,身边的同伴已经识趣的先走了。
“你好,我是艺术院的廖倾雅。校庆的话剧《罗密欧和朱丽叶》你知道吗?如果可以,能不能请你来出演罗密欧?”她简单的说完,抬眸看他的表情。
近看他的脸,带着一丝疑惑,微微踅着眉——这个时段的男生,往往都是青春逼人且血气方刚的——他长得这样好看,却不止是好看而已,同龄人未及的气度和镇定让她微微分神。
韩自扬看着这个面容美丽的师妹,抱歉的摇头:“实在对不起,我最近很忙——况且,我不认为自己有艺术天分。”语言诚恳,也带着不容转圜的余地。能直视她的双眼的男生极少,他却毫不避讳的望了进去,温和淡然。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廖倾雅就应该知道,向来,他只有比自己更加的固执。他认定的事物,从来不会改变。
同伴的一个电话打来,他似乎立刻兴奋了起来,匆匆说:“我马上来。”抱歉的对她一笑,迅速的转身离开。
彼时,他接了一个网络平台的协议,忙得天旋地转,多和别人说一句话就觉得奢侈。
校庆的演出很成功,尽管她还是不满意搭戏的罗密欧。
自从知道了韩自扬这个名字,就莫名其妙的开始了解他的一切——总是数学系的第一名,拒绝进了足球校队,也有着足以竞争校草的容貌——最重要的是,那样多的女生对他若有若无的表示好感,他始终淡然处之。
廖倾雅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于是又一次在教学楼偶遇,她毫不客气的说:“师兄,还记得我么?”
他慢慢的皱起眉头,显然是在努力回忆。
“抱歉。”他微笑着说。
廖倾雅第一次觉得挫败,可是她向来直爽的性格,顺理成章的提出要求,请她吃饭。
他的话不多,可是这一顿饭,足以在学校引起轰动——才子佳人——人人侧目。
实在天作之合,所有喜欢韩自扬的女生,所有喜欢廖倾雅的男生,都可以败退了,不给旁人留一点机会。
直到合作的朋友在拿到酬劳的那一晚庆祝吃饭上问他:“怎么女朋友没来?”
他方才皱眉:“什么女朋友?”
韩自扬全然不知,他也不关心,只是忙着准备出国的材料。
那一晚将他堵在了男生宿舍的门口,夏日的夜晚总是这样漫长而炎热,廖倾雅只穿着短裤T恤,露出线条极好的腿——她从未这样长的时间等过一个人,隐约带着期盼和奢望,也是闲着,就想想认识他也一年多了,她惯有的矜持和自傲,总以为所有的男生之于她,像极了飞蛾扑火。可是她发给短信给她——一般总是逢年过节的祝福短信,一定只能收到的是礼貌而疏淡的回信:“谢谢。”
他单肩背着电脑包,风度随意,目不斜视的上楼——廖倾雅突然觉得紧张,一种即使第一次给著名时尚杂志拍封面照时也从未体验过的紧张。她有些结巴的喊住他。
韩自扬停住脚步,转身微笑打招呼:“好久没见了。”
好久没见了么?她突然觉得颓丧,明明昨天在校门口她喊住他,灿烂若花的向他微笑,他亦温然的向她问好。
于是深深的吸一口气,“师兄,我想和你谈一谈。”韩自扬随她走到操场上,两人一般的高挑身材,影子被拉长在地面上,协调且完美。
既然这样子的焦灼的等待,不若直接的开口问他:“师兄我喜欢你。”她捏紧了拳头,微微扬起脸看着他,皎洁月光下,少女青春的脸庞象牙一般光滑。
韩自扬微微错愕,移开目光,像是对着空气散发微笑:“谢谢你。”他声音低沉,似乎给她安慰——可她的心还是这样子不可避免的一沉,这样的语气,她太熟悉了——自己也用这样的口吻,拒绝过数不清的男生。
“师兄,你没有女朋友。”她又鼓起勇气。
韩自扬终于轻轻笑了出来,带着赞赏的神色看着廖倾雅:“你可真直接。”
顿了一顿,又开口,神色很认真:“可是我也没有要找女朋友的打算。”
“那你有喜欢的人?”
“没有,所以我没有女朋友。”韩自扬平静的说,似乎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假如一切戛然而止,或许廖倾雅会觉得服气,也就这样算了——可她始终记得,韩自扬对她说:“我送你回去。”那时学校在翻修围墙,总是各种各样的人出入,发生了好几起治安不良事件。她走在他的身边,真的有几个校外的人向她吹口哨,可是觉得安心,似乎什么都不用担心。明明知道他只是出于普通同学的关心,却还是愈加的折服心醉——况且已经将话说明白了,便不再顾忌什么,索性在他准备离开的那一刹那说:“师兄你要出国是吧?回来么?我会等到那一天。”
韩自扬终于微微皱眉,这个女孩比自己想象的固执,他很慢很慢的开口:“你这么小,不要随便说这样的话。”语气俨然是一个长者。
她轻轻浅笑,又似带了赌气:“我说的是真的。”
他离开的几年间,廖倾雅用尽所有的渠道去了解他的一切,原来他一如既往的优秀——只能说换了一个天地,更加的璀璨耀眼。然而更让她心中窃喜的是,尽管他事业如日中天,却始终孑然一身。而自己的事业也是发展的极好,好几家国外的模特经纪公司都来挖脚,她一一淡然拒绝,她始终记得自己说的话,后来想来,自己那样认真严肃,可是却全然忘了他也说过:“不要随便说这样的话。”那种婉转的拒绝,在洋溢青春和热情的年纪,果然是难以体会的。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廖倾雅在镜中看着自己,比起年少的青涩,更多了难言的魅力。她长舒一口气:似乎数年来的心事和等待终于能得到一个准确地回应。
恰巧的是,模特公司一直在和瑞明谈长期合约,她也无意间拿到了韩自扬的电话。
拨通的电话的那一刻,他虽然明显努力回忆了很久,可是还是记了起来,也答应她出来叙旧。
他们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前碰面,廖倾雅的模特公司在附近,她打的出来,晚了几分钟,可是却觉得紧张得脸上一阵阵泛白,觉得真是不像自己的风格。
韩自扬从咖啡店出来,见到她微笑:“好久不见了。”
没有惊艳的眼神,什么都没有,只有温和稳重的语气。
她不免失落,却用微笑掩饰:“原来还记得我。”
眼前的男人深沉俊朗,用无可挑剔的语调和妥帖的表情说:“怎么会不记得?”
她坐进他的车,看到他在开车前,微微转头,看了一眼那家咖啡店。
那一晚的宴会——瑞明的总部正式落根于A市,突然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却只是意外的笑了一笑,极有风度的给同伴介绍:“这是我大学的师妹。”
旁人识趣的将两人空间留给这一对璧人,她亦安然承受各色目光。那时自己问他:“你定居在这里了么?”
他点头,说:“可能住酒店。”又问她:“一直在这里?”
她摇摇头说,报了自己住的酒店名字。
韩自扬皱眉说:“那么远?”
晚宴结束已经很晚了,韩自扬的助理站在她的面前:“廖小姐,韩总吩咐说已经给您在南岱订了一间房,晚上外出很不安全,我送您过去。”
她怔然——本应该觉得高兴的,他这样子细心——可是无端端的失落,就像那一晚,他也是送自己回宿舍,可其实不过就是出于礼貌。
于是在酒店发起了脾气——真是缘分。就这样第一次见到了李君莫。见面的气氛很不好,她觉得自己从鼻孔中都散发着火药味。原因是自己近几年的工作一直在北方,一下子回来,觉得到处潮湿——自己又份外敏感,便咬定了床单有发霉的味道。
叫来了值班经理,有些瘦弱的漂亮女孩子,有些匆忙的赶来,一见面就冲自己微笑道歉,她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僵持着不开口。
她极好脾气的立刻调房间,换上崭新的睡具,送上了热牛奶。她的微笑明朗而愉快,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的脾气,于是也就作罢——就此了结。
后来廖倾雅不无怔忡的想:这才是他心仪的女子么?很漂亮,可是她也知道,从来不是漂亮吸引了旁人注意,她的淡然中透着温暖,似乎每个人都会忍不住去接近她。
公司的经理知道了她和瑞明总裁是校友,有意无意的提起,希望她可以帮上忙。廖倾雅倒不在乎什么合约,只是尝试着打了一个电话,可是一开口,却脱口而出:“你记得以前我对你说的么?”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韩自扬才说:“这么多年了啊。”
她觉得慌乱,极力想扯开这个话题,随口说起了合约,韩自扬便答应下来。她挂了电话,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再也不会有以前的勇气。
为瑞明走秀那一天,她在后台看到,韩自扬出现大厅,目光却是毫不犹豫的投向了角落——就是那天向自己道歉的女孩子。
那样赤裸且无所顾忌的目光,显然也被她发现,她的反应很有趣——微微退了一步,立在了阴暗的角落中,带着不知所措。那一刻,她开始觉得凉意上升。
果然是这样,她伴着他回到酒店的楼层,亦见到李君莫在前台拿房卡——她想:这是为了避嫌吧,他径直走向前台,清楚地说:“给廖小姐一个房间。”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她只看到她快步走回房间。
其实那一天,校友聚会那天遇到了李君莫,她耍了小小的心机,喊住了李君莫,似乎故意想让韩自扬看到他中意的女子其实是心有所属的。然而在喊住她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后悔,韩自扬的目光这样清冽,不是说看不透她的心思,即便看透了又怎样——他全不介意,依然沉稳的如同往常。她不知道自己该悲,或者该喜——他淡然处之,可是在李君莫走后,那夜的聚会,他只是坐在一边,安静的听着同学朋友唱歌或者聊天,甚至不愿分神去聊天。就连一个老朋友都开始猜测:“我们大老远刚回国,你就摆一副吓唬属下的总裁脸呢?”
他淡笑:“哪里敢?”并不愿解释什么,可是她的心里却一点点的抽痛,世事就是这么奇妙,永远不能如人所愿。几年的期待和一厢情愿的热意,终于还是被眼前所见慢慢的扑熄。
第二天去朋友家喝茶,出来的时候在马路一边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忍不住想出声喊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车窗半开,停下了车子,目光专注的看着一个背影走进超市。
片刻即永恒。
她不知道等待的时间于己,是片刻还是永恒。
只知道他专注的等着,直到看到李君莫提着很多的东西从超市出来。她的脸色不好,想必韩自扬也发现了,于是下车,将手伸给她——她并没有将东西给她,神气那样的固执。
她想这个女孩真是奇怪,为什么拒绝这样一个男子?可是韩自扬也是这样将手伸给她,等她的回应。
她茫然的尾随他的车进了小区,看到向来不动声色、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女孩不顾仪态的蹲下大哭,而韩自扬在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后,温柔的揽住她的肩,低声安慰。
真是巧合如同剧本所说的戏剧张力,可是若没有这些巧合,只怕自己还要继续无望的等待。
入夜,廖倾雅打电话给他,约他在左岸见面。
他只是淡淡的说很忙。
她停顿片刻:“我可以等。”
半个小时后他到,廖倾雅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米色衣服上,星星点点的油渍,他并不介意她的目光,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微笑道:“怎么了?”
那一日在家中大醉,一杯接一杯灌芝华士——酒吧中最流行的酒精。她颓然低头,琥珀色的液体上是猩红妖冶的指甲,只是像撕碎的心,点点滴血。
一场大醉后恍若新生,于是迅速的离开这里,签约,散心,最后在弥漫着一片咖啡香的街口又遇到了李君莫——她真的打从心眼的不讨厌她,她那样闲适自如的行走在街上,似乎不过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路人而已。
她很有些迟钝。她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给那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制造从未有过的困境。
廖倾雅突然带着顽意的想:韩自扬,你总也该受一些折磨啊。
于是在午后阳光下,她微笑转身。
锡兰红茶
三年后再次见到她,却惊觉,岁月在她的脸上,或许太过优待了——林颉峻有时候看看镜中的自己,鬓角分明有了几茎白发了。
她第一次站在自己面前,穿了红色的大衣,唰唰的签到。当时自己就觉着,这一定是个南方的女孩子——长着这样精致的一张小脸,随意的扎着辫子,一个大书包倒好像能把她整个装进去。一路走来的神情,有些漫不经心,又似乎带着学生才有的天真。他当然不会把她的名字记下来当作代签的典型——而她也完全没发现今天监督的原来是个老师。
于是上课的时候,第一眼见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女孩子,那时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这个女孩子第二次引起了自己的注意——他的课人气高,自然很少有往后坐的学生。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她不认真听课,原来她是这样挑剔一个学生:如果他讲得不好,恐怕她真的会埋头背整整两节课的单词。
有时候上着上着,林颉峻也会觉得没劲,现在的学生少有真正能认真读书的了,于是自己也常常会忍不住困惑:总说自己的课人气高,究竟是因为什么?比如这节课上,他随口提及的五四时代的大师和学者们,明显下面无甚反应,倒是只有李君莫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大概是第一次课后忍不住和她聊了几句,她便再也不好意思坐最后一排了,此时和一群女生坐在一起。
他微微敛了注意力,到底看到她同桌的女生拉了拉她的衣角,低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李君莫微弯了嘴角,笑得像天上一眉小月。
直到期末考试前最后一节课,气氛比往常更好,索性便腾了半节课,和学生聊天。
一个男生忽然问他:“老师,她们的意思是说,你怎么看待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先生的故事?”
他的目光不知怎么就慢慢落在李君莫身上,本来她低着头在看笔记,大约也觉得问题极有意思,便放下笔,轻咬着唇微笑。
他记得那一天阳光灿烂,初夏的季节,窗口探着小小的树枝,透着能掐出水的嫩绿。
一段佳话。
试卷的最后一题,是谈谈自己看的一本书。
答案五花八门,他一直在忍俊不禁。
有人谈了海岩的最新小说,也有人谈起了热播的历史剧。
惟有一份答案让他讶异,不只是极漂亮的一手钢笔字,谈的是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洋洋洒洒的两千多字,几乎便是一篇小论文了,大谈特谈了数千年父权制度如何在一个地位卑贱的女子面前轰然倒塌。他没来由的觉得一定是那个小女生写的,然后再翻看名字——答案揭晓,便果然是她。
下午去图书馆,校园里人已经慢慢变少了,考完的学生都陆续离校,图书馆的大厅就显得分外空旷。他远远看见一个女生穿着有小小碎花的裙子,背影清新,手中是一大摞书。他倒驻足不前了,其实以前遇到自己喜欢的学生,他从来不是这样。
可是还是在图书馆的阅览室见到她,她握着笔,极认真的在做摘记,然后慢慢抬头,见到自己面前的年轻老师,似乎有些慌乱,脸颊的颜色就像裙子上的粉色小花,可是眸色如水,清清的上下荡漾,就像透过远处玻璃折射过来的一大块亮色投影,此时就在两人的脚下不远处,亮堂明辉。
大概就这样开始的。
林颉峻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本以为南方的女孩子总是分外娇气一些的,况且李君莫又是家中的独女,更是如掌上明珠一般。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除了有时候迷糊一点,总是对周围的人很好,即便生了气,也从来不大吵大闹,不过忽闪着眼神,再也不肯看他——最后总是在附近的小餐馆找到她。她对吃不是很挑剔,就是不能吃辣,稍微尝一点,就要灌好几杯水,往往还缓不过来——这时候嘴唇总是红红的,鲜艳欲滴的颜色,像是沾满了雨露的玫瑰。
林颉峻当时是在读研究生,如果不是因为助教的身份,同一院系的师兄妹恋爱是极正常的。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学校有多受欢迎,直到自己的导师,也是院里的老教授问起,于是坦然承认了——刘老师和师母一直在笑:“怎么一个小姑娘?带来我们瞧瞧?”
老先生早就不带本科生,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李君莫自然是见不到的,所以林颉峻说起带她去导师家里吃饭,她犹豫了一下,带着小小的讨好:“呃……可不可以不去?”
他挑眉看她:“怎么?”俊朗的眉宇间很有玩笑的意味。
她简单的说:“我很紧张。”
那时候自己轻轻把她搂在怀里说:“乖,一顿晚饭。”
后来到了饭桌上,先前还有些紧张的李君莫,尝了一口师母做的糖醋里脊,立刻便活泛起来:“和我妈做的一模一样啊!”她一连吃了两碗饭,欢喜的师母直说:“多吃点多吃点。”
李君莫百忙之中抬起头:“师母,他都不爱吃这些甜的菜。”
原来师母也是南方人,年轻时随着丈夫搬到了北方,如今远离故乡数十载了。李君莫听着听着,眼神就缓缓的看着身边的男子——林颉峻现在都能回忆起,那天的白炽灯很亮,师母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是南方小桥下淌过的溪水,讲起年轻的事情。然后一双很软很暖的手从桌下伸过来,握到自己的手,他恍惚觉得,自己手中的,分明是一团轻软的云絮,将自己密密的包裹起来。
后来导师推荐他去国外作访问学者,林颉峻之前倒是和她商量过,那一晚下着大雪,李君莫站在一个极大的雪堆上,拽着他的围巾笑:“呦,想抛下我出国去啊?”
她笑得比雪花皎洁,林颉峻想:要是她当时摇头,大约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她当然没有理由这样做。李君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大声说:“不就一年半嘛,本姑娘的青春还耗得起。”可是习惯了她在自己耳边不停的说些不起眼的小事;习惯了她不知从哪里拖出一本极厚的书,点着笔画繁复的字,认真的问他训诂——等他答出来,她却像阴谋得逞一样微微眯起眼角:“我只是想考考你啊,这本书是从谁谁那里借来的……”甚至习惯了一路宠着她,亲吻的时候也不过擦过嘴角,总觉得她像是一个极小的瓷娃娃,只该站在柔软的掌心。
所以小心的把她抱下来,他替她将帽子拉下一点,遮住耳朵:“一年半,那时候你在读研。”
其实她的父母一直希望她读完大学就回家,他也清楚。只是君莫一幅不以为然地样子,她常说自己喜欢北方,喜欢有暖气的房间,她那时候从来藏不住话的,她会笑嘻嘻的补上一句:“最重要是因为你啊,所以我更喜欢留在这里。”
后来等到自己回国,一切早就结束了,林颉峻也会想:那时强留住她会怎样?可这样分明就太自私,为什么她就该为了他留下来?他也不过就想想而已,事实上,那时自己极忙,导师被医生勒令不能下床,而他一回来就开始编纂导师的文集。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桌前那一杯红茶,便在灯光下袅袅的氤氲起一道白色的水雾,而暗红的茶水则泛着玛瑙般玉色光泽。这么晚的时候,他总记得以前君莫也爱熬夜,尤其是考前,可她向来不能像自己一样——所谓的秉烛夜读,所以一杯杯的灌下速溶咖啡,她老是自嘲说是“牛饮”,几口就倒了下去。
于是第一次给她过生日,立刻就想到了那款摆在咖啡店里红色的旅行杯。后来君莫一直用,有次从公车上下来,杯子从包里掉了出来,微微裂开了小口。君莫那一日很不开心,林颉俊随口说一句“我们再去买一个”,君莫一脸不乐意:“我用惯了。”
这样想来,身边这个缩在出租车角落的女子,真的不是记忆中那个她了。可是她分明随手从包中掏出一个红色的旅行杯,喝了一口,才发现自己在看着她,于是第一反应就是低头看自己的杯子,满脸尴尬的意味。
那个杯子实在有些旧了,君莫笑着合上盖子,笑着解释:“是温水,没装咖啡。”他忽然觉得怀念,那时候在他那间简单的宿舍里,总是混合两种香味,咖啡和红茶,而时光也是静静的,只有那一页页的翻纸的声音,在见证这方小小的天地中的人与事。
后来他始终没有告诉君莫,他在大厅里见到一个男子,恰巧从二楼走下来,站在一群男男女女之间,气度卓然。他的目光分明见到了君莫,于是停步不前,直直注视着两人。这种目光——若是你曾这样看一个人,便理所当然的该熟悉的。他只是在想,那些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早就不应该再让自己来干涉。
后来才知道那人的身份,甚至在冬夜的湖边淡淡的交谈几句,他觉得失落,却又解脱,隐隐的悲凉胜似风中的寒意。他想,若是青春年少,还在一所学校,遇上这样一个敌手,他当不会惧,他对他们的感情这样有信心。可是隔了这么久,剩下的竟然只是祝福,他既然无力再改变什么,这条路他自然不希望她一个人孤独的走下去。
回到学校之后,日子便越发的沉静,L大的绿化很好,到处是参天的古木和大片的草坪,到了冬日,越发会显得苍暮,像一位银发满头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伫立百年,只是在深思。他的对门是一位外院的年轻女老师温可,两人的导师也是熟识,倒常常一起聊天。
导师常常取笑他生活倒像一个苦行僧一般,快到而立之年,却一点也着急。于是老开玩笑要将他和温可撮合在一起。
他还好一些,温可是女孩子,就会忍不住红了脸。而两人的关系,也一直是淡淡如茶。
午后阳光极好的一日,林颉峻敲门进来还她前日借的书。她邀他留下喝茶——朋友送的锡兰红茶。明亮而澄红,窗外有阳光透进来,剔透的杯子便投下晕黄的光圈。她笑着说:“红茶能暖胃。”林颉峻扬眉看着她,眼神中有她不懂的丝丝情绪划过——那般明亮而澄静的眼神。他只是记起了夜晚最常喝的那杯红茶,即便是有暖气的夜晚,总还是觉得将它捧在手心中才会觉得恬然静谧。
后来结婚前收到了李君莫的礼物,一件大红色披肩,她手写的一句“不离不弃”——那一刻,无端想起了另一个专注看着她的男子,只是觉得释然。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他们都会这样。
儿童节番外
小剧院挤得满满当当——其实说不上是小剧院,充其量就是幼儿园的迷你礼堂,坐满了翘首以盼的孩子家长。
其实十几个节目演了都大半了,前排的一个年轻妈妈不时低头查看手表,有些心急。幸好宝贝女儿的节目是最后一个……要是女儿一上来发现爸爸不在台下……君莫的头都大了,只能叹口气。
手机无声的震动起来,君莫看了一眼,是条短信:“我在门口,你坐哪里?”
她半弯着腰站起来向后看了一眼,立刻引起了身后家长的不满——小剧院的门口处微微透着光,照出一个修长的身影。显然已经看到了她,加快了脚步。
他还穿着中午宴客的西服,在这个人气腾腾的小剧院里便觉得热,坐下之后便脱了外套。白衣黑裤,纯粹的英俊引得周围一片注目。韩自扬转过脸低声对妻子说:“还没开始吧?”
君莫斜斜看了他一眼,微笑:“还好来得及。”
他只是将目光专注的投向了台上:“宝贝女儿的节目,怎么能不看?”
君莫叹口气:“是,你是好爸爸,总是黑脸都让我做吧。”
韩自扬搂了她的肩,语气亲昵:“好了,怎么说这个了?是下一个么?”话还没说完,看见小舞台一侧露出了一个小小脑袋,戴着小燕子的头饰,眼睛黑白分明,漂亮得真像一只小燕子。他不动声色的向女儿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弯,父女俩心领神会,不过片刻,小脑袋已经探了回去。
君莫看着女儿演的小小燕子在花丛里钻来钻去,忽然侧头问他:“你说她长得到底像谁?”其实心里也有淡淡的骄傲,只是觉得这样晶莹无暇的小宝贝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愉快。
“眼睛很像你。”韩自扬的左手不经意的一移,轻轻握住她的手,“鼻子比较像我。”
节目完了,女儿一溜烟的跑下来,年轻的爸爸抱着小姑娘,一点替她抹去脸颊一侧的彩屑,低声夸她:“宝贝,今天跳得真好。”
韩思舜搂着爸爸的脖子,笑得像朵小花,奶声奶气的说:“爸爸,我饿了。”
君莫替女儿拨开被汗濡湿的刘海,一边和韩自扬商量:“今天南岱有亲子餐,要不去看看?”
三人顺着退场的人群往外走,助理还等在门口,韩自扬接过钥匙,一边说:“你先回公司,我今天不回去了。”又问他:“东西放好了?”
助理笑了笑,“没问题,包装好了。”
车子开过肯德基的时候,一直乖乖呆在妈妈怀里的韩思舜却开始探着小脑袋往车窗外看。又乖巧的看了看妈妈的脸色,扁了扁嘴巴。
韩自扬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缓缓把车子停在一边,然后转过头来:“韩思舜,想吃什么?”
她只是看了眼爸爸,往妈妈脖子边贴了贴,却不说话。
然而爸爸的笑容却好像在鼓励她,韩思舜终于怯怯的说:“妈妈,我想吃炸鸡。”
尽管孩子软绵绵的像是白白的棉花糖,可是一点也没让君莫心软,她瞪了一眼韩自扬:“不行,韩自扬,那是垃圾食品,里面全是激素。”
他的目光柔和,目光从女儿的发梢移到妻子的脸,白皙的脸上隐隐微红。
只是没想到,女儿抱着妈妈,一叠声的叫:“娘。”
君莫差点没呛出来,驾驶座上的男子也是啼笑皆非,俊朗而宽和的看着宝贝女儿。
“韩自扬,你晚上又让她看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了吧?”君莫终于忍不住笑,打开了车门,低声叮嘱女儿:“就吃一次。下次你要是敢再缠着爸爸要来吃炸鸡,妈妈就不理你了。”
韩思舜吵着要自己走,韩自扬走在两人身后,看了看人声鼎沸的餐厅,蹲下去问女儿:“宝贝,我们买了回去吃好不好?”
小姑娘重重的摇头:“我要去那里玩。”她指了指远处的儿童玩乐区。
到底拗不过她,君莫牵着女儿找了个位子,等着韩自扬端餐盘过来。好几对小情侣走过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小女孩,大约觉得可爱,低语着离开。她敏感的看到了,淡淡的笑起来,一时间全是为人母亲的骄傲。
韩自扬其实最讨厌洋快餐的味道,偏偏女儿爱吃——此时耐心的陪着女儿,一点点给她喂沾了番茄酱的薯条。这样温柔英俊的年轻爸爸,心无旁骛,目光中都是宠爱,一边柔声关照女儿:“慢点吃。”而他似乎习惯这样的注目礼,半点都没收到困扰,满眼是宝贝女儿乱七八糟的吃相。
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包装得全是唐老鸭的可爱小盒子,递给女儿:“宝贝,爸爸送你的礼物。”女儿最喜欢的就是唐老鸭,家里的小睡衣、窗帘、贴纸全是那只古怪的小鸭子,她张着油腻腻的小手去扯包装纸,打开才发现是一个唐老鸭的小玩具。
韩自扬从女儿手里接过去,捏着那个小唐老鸭给她看:“这是爸爸送你的手机,以后想爸爸妈妈了,就拿这个打电话好不好?”
手机很可爱,只有两个键,左键是爸爸专线,右键是妈妈专线,韩思舜恩了爸爸头像的键,果然,韩自扬的手机咿咿呀呀的唱起了“世上只有爸爸好”。
其实他有些方面简单到近乎单调,比如手机铃声这些年来必定是最简单的“滴滴”声,似乎唯有对女儿例外——连自己都没有这个特权,特意将她唱的乱七八糟的歌找了出来,当作铃声。君莫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叹口气,看着女儿玩着手机,不亦乐乎,下一刻又给自己拨电话,又非要爸爸妈妈都接电话。
后来又去儿童专区玩滑梯,他喝了一口饮料,才听见君莫的声音有些不满:“韩自扬,手机辐射很大的。你怎么拿这个给她?”
他似乎知道她要问这个,半晌才慢慢的说:“这是专门给她用的。有人不待见我的手机,我女儿喜欢的很。”——他又在那Xmas说事,君莫微微皱了皱眉,笑:“谁不待见了?”
他这才把目光慢慢移到她的脸上,好几年过去,她却还和初识一样,肤色剔透白皙,眼神清转。他从来不觉得那是漂亮,却偏偏爱到了心坎里,从来没有厌倦的一刻。
“我不能厚此薄彼啊,老早就给了你Xmas,我女儿怎么能没有?”他把那个外壳递给她看,LOGO是一个可爱的漫画小女孩:蘑菇头,眼睛大,黑白分明。
她终于记起来,前一阵马初景直呼累得受不了,大约是为了这支亲子手机。
“像不像?”他的语气略有些得意,君莫听的出来,那是和自己一样的作为父亲的骄傲。
她也不得不承认,画得活脱脱就是女儿生气时的样子。
“你放心,辐射很小,测试过了,不会对孩子有影响。”他安然的笑,看着女儿在滑梯上一点点滑下,一边冲着爸爸妈妈手舞足蹈。
后来韩思舜玩累了,趴在爸爸肩上睡着了,口角还有晶晶亮的口水,一点点的濡湿了爸爸的衬衣。而韩自扬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牵了妻子,脚步沉稳。
三口之家的儿童节,就是这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