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楼雨晴:好聚好散

(2008-12-27 12:06:00) 下一个

  楔子
  情人双双到庙来,不求儿女不求财;
  神前跪下起重誓,谁先变心谁先埋。
  「不后悔吗?」下那么重的誓。
  双双起身,她轻问道,温柔拍去情人膝上的尘土。
  「不会。」他笑笑地回应,搂过她的肩。
  这名女子,将她的一切都给了他,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负了她,就让他横尸街头又何妨?这是他该偿的,他不会后悔。
  「我也不悔。」她,浅笑盈盈,将身子揉入他胸怀,安心追随。
  就在那一天,他许下这一生所能担负的最重誓言,也是在那一天,她将最纯真的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了他,全心相信,这段深挚情爱足以维系一生一世——
  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此情不渝。
  一生一世啊——
  睁开眼,悠悠浅浅的叹息仍绕在舌尖。
  年少时,多么天真,以为一生一世不过转眼,历尽世事后才明白,一生一世不如她想象中的容易。
  不过才十年,已熬得好累。
  是他轻率,将一生看得太短?还是她太傻,错估一世的悠长?
  海,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枯?石,要多久才会烂?千百年来,多少恋人许过这样的缠绵誓约,可又有谁真正见到了海枯石烂?地未老,天未荒,而那些恋人,如今又在哪里?
  她轻轻笑了,笑自己轻信男人的誓言,生死白头的承诺,说来简单,要做到却是如此艰难。
  「放了他吧,他,已经不爱你了。」另一个「她」,如此对她说。
  「我爱你,但我不能辜负她。」而他,叹息着如此对另一个「她」说。
  多可笑,到头来,她的存在竟成了棒打鸳鸯的碍事者。
  曾经的海誓山盟,成了束缚他的咒语,教他走不得,抛不开。
  「向晚,」喊她时总是揉入温柔与暖意的语调,曾几何时多了叹息。「别想太多。」他如此安抚。
  他说:「没有别人,只有你。」
  可是,如果真的只有她,为何他的笑容会一日日沈寂,面对她时,愈来愈勉强、带着深深亏欠?
  如果,真的没有移情别恋,另一个她,又凭哪一点堂而皇之地向她宣告他的所有权?
  「别哭,别用眼泪控诉我。」那个「她」,梨花带雨,楚楚堪怜,在他怀中,被疼惜着。
  抚着另一侧空冷的床被,心也冷得发慌。
  那个发誓今生只属于她的怀抱,已教另一名女子进驻,她其实知道,那些未归的夜里,他是在哪里度过。
  她开始害怕漫漫长夜,害怕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深黑。
  一抹银亮划过寂静夜空,映照得室内短暂一阵明亮,而后,是连玻璃也为之震动的巨响。
  打雷了吗?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地面上,推开窗,狂风吹得窗帘一阵狂舞,豆大的雨水打进窗台,地毯迅速湿了一片,狂风豪雨几乎敲痛人的肌肤。
  好久,没下那么大的雨了。
  「向晚,今晚等我,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清楚。」稍早,他匆匆出门前,说了这句话。
  她沈默着,没有异议地接受了。
  「神前跪下起重誓,谁先变心谁先埋……」她默念,两颗清泪滑落颊畔。他是否,还记得许下的誓言?
  远扬的心,背离的誓约,不再爱她的男人……这一切一切,再也不具意义。
  铃声划破寂静,一声声,回荡房内。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她回身,抹去泪痕,深吸了口气,接起电话——

  第一章
  第一话谜样的女子
  有人说她是富豪的私生女
  有人说她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有人说她是被包养的情妇
  有人说她迷诡一如幽魂
  不论何者结论皆同——
  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她有一头又黑又直的过腰长发,看得出发质极佳,随着举手投足迎风舞动,不经意地撩动人心。
  细致的瓜子脸上,有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深,且亮。
  纤细的骨架,过膝长裙遮去修长足踝,古典而雅致。
  无可否认,她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驻足、再三流连的美丽女子。
  只是啊……这张美丽的脸庞稍嫌苍白了些,再怎么精致的五官,却总觉缺乏情绪。
  她沈默而少言,非必要时极少开口,存在感淡得几近凉薄。
  冰山美人吗?也不尽然,或许说,像是初春流泉,清冷,透明。
  杨品璿停下书写病历的手,支着下颚凝视她。
  「杨医师?」冷泉般无波的明眸回视他,无一丝荡漾。
  被逮着窥视行径,他不慌不忙,甚至不做太多的掩饰,指尖轻敲桌面,朝病历瞥上一眼,墨色字体端正地印着「季向晚」三字。
  「最近睡得好吗?」
  缺乏情绪的脸庞,如今浮起略略的苦恼,细眉儿轻蹙起。「很乱——下,我是说,非常不好。」
  「怎么个不好?可以试着形容看看吗?」
  「有人在说话,好像在耳边,又好像是从脑海深处浮出来的,我很烦躁,没有办法睡。」试着形容出心里的感觉,却发现那很抽象,想表达却太艰难。
  他点头。「记得那些话都说了什么吗?」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爱你,晚晚;除了你,这辈子不会再有别人……一个男人的声音,类似甜言蜜语的承诺。昨天晚上,还听到他说:「晚晚,我好饿,想吃你做的柠檬派。」可是,我会吗?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做过柠檬派。」
  杨品璿专注倾听,半响——「那么,不妨试着做做看,也许你真的会。」
  「可以吗?」她不确定。
  「可以的,下次你再听到什么,试着去感受它、尝试它说的那些事情,说不定它是埋藏在你深沈意识里的东西,也或者,它的存在有某种特殊的涵义,面对它、解开它,才是治本的方法,如果你只是一味地闪躲与害怕,那你永远解不开这个结。」
  「我只是……很担心,万一它下次叫我杀人放火,怎么办?我怕,真的会去做违法的事……」停了下,抬眼看他。「我是不是精神错乱了?」
  更早之前,她甚至以为自己「疯了」。
  「季小姐,你没疯,也没有精神错乱,你分得出现实或幻境,不是吗?那就表示,你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用太过担心。」
  她低着头,好半天不说话。
  「你一定不懂那种感觉,我记得人生中每个重要的片段,国小、国中、高中、大学的毕业典礼、每一次上台领的奖项,父亲病逝的椎心之痛……但是,最近十年的记忆,总有片片段段的残缺,连接不起来,就好像——一幅上万块的拼图,在不同的角落,坑坑洞洞遗失了好几片,看不清全貌。那种空洞的感觉,有时一个人在深夜里,会害怕得惊醒过来,然后,有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那些拼图没有遗失,它透过声音、透过梦境,告诉你它在哪里,等你拼凑回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遗失那些拼图,但是等你一块块地找回它后,就不再需要我了。」他安抚她,这是过渡时期。
  「是吗?可是,我已经一个礼拜睡不好。」她这次的气色,比以往几次都要苍白。
  杨品璿凝视她片刻。「我开些药给你,如果情况没改善,下礼拜再过来。」
  说话的同时,笔下迅速滑动,加注几行字。
  「还有什么问题吗?」
  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无声地摇头。
  「梦呢?最近还有再作梦吗?」
  她摇头。
  「好。下次你再听到什么或梦到什么,记住它,下回来时告诉我,有没有问题?」
  「没有。」能说的,也只有他了,她不敢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朋友总以怪异的眼神看她,他们不懂;而母亲,看着她的眼神太伤心怜悯,当她是受了太大的打击,可问题是,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受了什么打击。
  她只能求助于心理谘询师。
  这段时日,若不是藉由这样的方式抒发,她恐怕早就疯了。
  杨品璿点头,合上病历表,按铃,护士推门而入,他将病历递出。「带季小姐去取药,顺便预约下次回诊时间。」
  「好的。季小姐,请跟我来。」护士对她不陌生了。科技在进步,现代人的竞争多、压力大,相对文明病也少不了,使得心理谘询的行业也成时代主流,这家私人心理谘询诊所从开业到现在,还不曾担心过「客源」的问题,只是,她想不通这空谷幽兰一般清灵秀静的女子,究竟有什么压力,需要近一年的心理谘询?
  她只知道,她叫季向晚,每次预约,杨医师会交代以这位季小姐为主,其余都可以暂缓;还知道,每次她来,待在谘询室内的时间总是超过一般病患的双倍,有时甚至整个下午挪空了等她。
  季向晚起身跟在护士身后,走出这道门前,步伐迟疑了几秒——
  「晚上,我会试着做柠檬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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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流理台上的材料,整整半个小时,她没有任何动作。
  然后,她闭上眼,让思绪沈淀,什么都不去想,再睁开眼时,取面粉加水、打蛋……凭着本能在动作,逐步将它完成。
  最后,她盯着由烤箱端出的柠檬派,发怔。
  她真的会做。
  切下一小块品尝,出乎意料地美味。
  她以前不只做过,还做了许多遍,否则动作不会如此纯熟,完全不需思考便知下一个步骤。
  以往,她是为谁而做?谁最爱吃她做的柠檬派?为了那个喜欢吃小蛋糕的人,她花上许多心思去钻研西点……
  想不起来,一片空白的脑海,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记得,自己是八个月前搬入这间小公寓,辞去原有的工作,断绝与朋友的联系,抽空所有的感觉,日子过得恍恍惚惚。
  到后来,脑海渐渐记不住太多事情,记忆逐渐与她的生活一般,空白了起来,她就算努力去想,都记不起来了。
  当她发现,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记不起早餐有没有吃、中餐又是如何打发,有时极饿却想不起多久没吃东西……甚至于十分钟前做了什么,十分钟后已然遗忘。
  她开始恐惧,害怕这空得发慌的感觉,像是有个又深又暗的无底黑洞,威胁着要将她吸入,吞噬了她的记忆、她的情绪。她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存在感,脸蛋再美还是惨白、失温的身体总是冰凉,怀疑自己只是一缕幽魂。
  她是在那个时候,找上杨品璿.
  必须承认,他是极优秀的心理治疗师,倾听她的状况、引领她抒解情绪、教导她如何面对那片空白。
  他的存在,令她感到安心,在那个黑洞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她觉得自己就要被吞噬殆尽之际,他出现了,并且伸手拉住了她。
  她终于感觉到心跳,感觉自己还活着。
  一点一滴,找回遗落的知觉,她记起了许多事情,虽然还有片片段段遗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但是她知道,他会带着她,慢慢找回来。
  十点整,门铃声响起,一秒不差。
  她拉开大门,没多花半秒去确认门外的人。
  他登堂入室,自行取出男用拖鞋换上,态度是如此地理所当然,自在得像是做过千百回。
  身影定在餐桌前,回身,挑眉迎视她。「真的做了?」
  「我以为我告诉过你了。」
  是,她说过。「我可以吃吗?」
  「可以。」
  切下一小块送入嘴里,口感松软而不腻,意料之外地可口。
  「上上个月,你先织了围巾再织毛衣;上个月你试过素描、水彩画;上个礼拜,你顺手煮出的家常菜让我以为你出过食谱;这个礼拜,发现你对点心烘焙很拿手……请问有什么是你不会的?」杨品璿斜倚餐桌,瞧着她。
  她目光定定地注视桌面。「我也想知道。」
  杨品璿挑高眉,不予置评,拉开椅子落坐,缓慢而悠闲地品尝她刚发现的长项——柠檬派。
  「你喜欢?」每次看他进食,都像是很享受的样子。
  「很不错啊,松软爽口,不甜不腻,恰到好处——对了,我可以吃光它吗?」
  「你想的话。」反正她留着也没用。
  「你不喜欢吃小点心?」
  喜欢吗?她思索半晌。「我不知道。」
  烹煮食物是凭本能,东西吃进去,止饿并且维持生命迹象,至于喜不喜欢——她没有感觉。
  「真糟糕的发现,可不是?」一个没有喜好的女人,对食物的感觉永远仅只于不难入口;过腰长发是因为没想过要剪,而非偏好;穿着是因为习惯;房子的摆设永远没概念……
  她遗落的,不只是记忆,还包括了情绪、好恶。
  唯一能猜想的,是她究竟遭遇什么极度的伤恸,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在无法承载的情况下,唯有抽空所有的感觉,才不至于逼疯自己。
  吃完点心,他进入浴室冲澡,出来时只在腰间围了条毛巾,发梢还滴着水。
  她抱膝蜷坐在房内的单人沙发上,神情空白。
  「想什么?」他问,弯身与她平视。
  如果她能有什么好想就好了。
  一个人独处时,总会一不留神便陷入恍惚状态,有时夜里惊醒,常是睁着空洞的眼任时间流逝,今晚如果不是他在这里,她可能又会失神呆坐到天亮了。
  取来干毛巾,替他擦拭湿发,他目不转睛,眼对着眼,凝视那双总缺乏情绪波动的眸子。
  素手穿梭在发间,对上他的目光。
  对时下女子来说,他实在是极具魅力的男子,有良好的职业、不俗的谈吐,优雅的外表下包裹着颀长而劲瘦的身形,还有一张世俗标准称得上俊俏的面貌,这样一个男子,只要有心,要掳获任何女子的芳心都不是难事。
  更早之前,她甚至对他的一切没有任何认知,后来,一再由不同的人身上读出那些因他而来的倾慕,才逐渐对他的出色有所体悟。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与她纠缠?一个对外界接收能力有障碍的女人?
  她不懂他,不懂他想什么,不懂他要什么。
  从她鲜少有表情的秀致容颜读出些许浮动,那叫困惑,心知这情绪是由他而来,杨品璿心情愉悦,嘴角勾起浅浅笑弧。
  纤素长指拨了拨他垂落额前的细发。「头发,长了……」她喃道。
  「会不会修?」他问。
  思索,脑海依然空白。
  季向晚摇头。「我不知道。」
  「那就剪剪看。」找来剪刀塞入她掌心,随意往地面一坐,毫不在意白老鼠身分。
  会不会做菜,他要她试;会不会织毛衣,他也要她织;会不会煮咖啡,反正她煮了他就喝;就连头发,都洒脱地交给她去剪——像是乐趣般,每天挖掘出一点东西,看看她到底还会些什么。
  他也在玩拼图,拼的是她,她知道。
  这,是他和她在一起的原因吗?实验拼凑起来后会是怎样的她?
  剪刀离俊颜三公分处比划了几下,她迅速落剪,流畅的动作不花半秒停顿或思考。
  一气呵成。
  「你以前其实是发型设计师吧?」没理会地面落发,也不看成果一眼,他探手拉近她,跨坐在腿间。
  「也许。」
  扶在她腰间的双手往上探抚,漫不经心的挑情举止,她没拒绝。
  这样,算是一对情人吗?
  不,不是。
  至少,她不懂情,而他也没爱上她。
  充其量,只能说是时下极都会男女的模式,各取所需,寂寞的身体相互慰藉。
  抵在臀间的灼热,她不会没感觉。
  这,也是他拼凑起来的其中一块区域——撩起人类本能的身体欲求。
  欲望,也是情感之一。
  他倾身啄吻她,起先只是轻吮住下唇,以舌尖描绘她的唇形,似吮似咬,直到她双唇痒麻,浅促喘息,他才密密贴吮,缓慢而悠长地细吻她。
  阻隔在他腰间唯一的遮蔽物松落,他索性将她压至地面,方便以双唇细细品尝全部的她。
  「杨……品璿.」吻与吻的间隙,她细细吐出声音。
  在外,她喊杨医师,矜淡而疏离;在房里,她直呼姓名。
  日间,他对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夜里,他可以是她热烈狂缠的情人;白昼与黑夜,冷漠与狂热,矛盾地共存,他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嗯?」挑开衣扣,寸寸细吻而下。
  「我,是坏女人吗?」
  一顿,他仰眸。「怎么会这么问?」
  「没。」是她多言了。玉臂拉下他,主动接续未完情欲。
  她不会不知道,周遭的人是怎么看待她的。
  八个多月前搬来这里,最初日子是怎么过的,她已经记不起来了,而后来的她,若非生活上必须,她几乎是足不出户。
  鲜少接触到阳光,她的肌肤白皙得几近透明,有时甚至称得上苍白。
  有人说,她是富豪的私生女。
  也有人说,她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还有人说,她是被包养的情妇。
  更有人说,她诡异得像幽魂。
  不论哪一个,结论都一样——
  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他总是夜半来,天明去,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听来俗套的承诺与誓约,确实像情妇,虽然她没用过他半毛钱。
  她的户头里有笔鉅额存款,记不得从何而来,但却足够她后半辈子衣食无虞。
  说不定,他们讲的是真的,谁知道呢?
  阳刚体魄叠上她过于纤细雪白的身体,体息纠缠,煨暖她偏凉的体肤。
  每当太多杂乱的梦境交错,夜里惊醒,有一瞬间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身与心冷寂得教人惶恐。怕了这样的茫然,于是,会和他演变至此,倒无需意外了。
  有双手愿意搂抱住她,惊醒时,抓得住一抹确定,她便心安,这双手,这沈笃的怀抱,令她度过不少无梦的夜晚,安睡到天明。
  她只是,要人陪罢了。
  他知道,也甘心让她利用。
  然而,他又何尝不也在利用她呢?如果她柔软的身体,也能给他抚慰与满足的话。
  他们,用着这样的方式相互依存,谁又能说,他们不是以另一种不同于承诺的模式,亲昵地牵绊着彼此?
  「今晚,留下来吗?」
  「嗯。」他模糊哼应,恣情需索柔软娇躯。
  她扬唇,泛开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舒展肢体迎接他的灼热。
  她知道,今晚可以有个好眠。

  第二章
  第一次见到他,十七岁。
  在那什么都还不懂的青涩年岁,少女芳心已然被那抹闯入眼界的身影所占领。
  如果不是那日,她想起遗留在教室的国文课本,万万不该又多看了他两眼,他们也许一生都不会有交集,更不会有往后纠缠甚深的情缘。
  匆匆赶回教室拿了课本,发现值日生大意忘了关窗,她顺手关上那扇靠近篮球场的窗户,目光留意到篮球场上的那抹身影。
  她记得——出校门时,他好像就已经在那里了,一直到现在,足足有三个小时了,如果不是明天要交国文作业,她也不会在将近八点时又专程回到学校来。
  空荡荡的球场上,只有他矫健的身影,以及篮球拍动的声响。
  他的身形俐落、敏捷,像是要发泄过盛的精力一般,每一个动作都相当激烈,在一记跳跃,漂亮的灌篮之后,他跌坐在地面,将脸埋在膝上,动也不动。
  世界,全然静止。
  静到——她几乎可以听见他沉重而混浊的喘息声。
  她仿佛,也同时听见了芳心随他而怦动、喘息的声音。
  在那之后,她恋上了窗边最靠近篮球场的那个位置,恋上了在远处静静看他打球的身姿。
  他不一定天天来,但每回来,总要弄到筋疲力竭才回去。
  他来的时间时早时晚,并不固定。有几回来早了,班上的女同学心思浮动,目光纷纷飞往球场,早已无心于课堂。
  在她们的谈论中,她才知道,他叫韩子霁,原是本校篮球校队的队长,去年刚毕业,在校时,平均每天要收到三封的爱慕信。
  爱慕信吗?她从没想过这个,只是想,静静地看着他打球而已。
  有时,他来得晚了,她会在放学后,静静坐在离球场有一段距离,不受注目却又能看到他的树下静静等候。
  他不一定天天来,所以她让自己固定等一个小时。
  他打球,挥发汗水与精力;她画他,挥洒的是心中幽晦蠢动的少女情怀。
  他打了一年的球,而她,也画了一年的他。
  直到有一天,她回家吃过饭、洗完澡,回房终于能够坐下来时,遍寻下着那本素描画,心想该是大意又遗忘在教室了,顾不得已经八点多,换了衣服就匆匆往学校去,在抽屉里找到时,这才松下一口气。
  仰头习惯性瞥向球场的方向,意外他竟也在。
  不受控制的双脚走出教室,往他所在的方向移,隔了段距离停住,不再向前。
  他今天——球打得比往常更激烈,不知为何,她就是读出他纷乱的情绪了。
  突然,他止住动作,仰头往地面一倒,汗水顺着脸庞滑落,隐没在发际,两道清亮的水光,分不清是汗是泪,无声跌落。
  似是感受到异样的凝注目光,他倏地坐起,泛着水光的眸子冷不防对上她不及闪避的清眸。
  心脏,在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揪紧,她无法发声、无法移动,直到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她才惊吓地回神,在慌乱失措的万分之一秒,无法思考地转身拔腿就跑。
  他愕然,正欲张口,视线先接触到由她身上遗落的本子,他闭上嘴,弯身拾起地面的物品。
  翻开第一页,他便呆愣住。
  她失眠一夜。
  想起自己在他面前那样的失态,他大概会觉得她是个很没礼貌的女孩吧!
  懊恼、挫折的感觉纠缠了一夜,暗暗告诉自己,下回要是再遇见他,万万不可再如此失常了。
  但是——他们还有机会,面对面站在一起吗?而他,又会记得她吗?
  该满足了,她告诉自己。至少,他曾正眼瞧过她了呀——
  只打算将这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深藏在心底,从不敢有更多奢望的,但是,当她隔天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学校,沿路找着那本小册子时,满心只挂念着那样的东西可不能被任何人捡到……却没料到,他会站在原来的地方,状似悠闲地等她。
  「等你很久了。」嘴角噙着一抹读不出深意的浅笑,睇视着她。
  「啊?」等、等她?!「为、为什么?」再三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落荒而逃,然而狂跳不休的胸口,仍是泄漏出不由自主的慌。
  「这,你的吧?」
  不管事前给过自己多少心理建设,也全在看见那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记本后化为灰烬,脑袋顿时空白一片。
  「你——没翻开吧?」头皮一阵麻,费尽了力气才挤出这一句。
  「看过了。」他一顿,不期然地弯身俯近她,半戏弄地扬起勾惑得人心魂怦动的笑意。「害羞吗?你画得很好啊!我还想请求你,将它送给我呢!」
  「那个……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不是你的?还是这里头画的人,不是我?」像是猫逗老鼠,他闲闲挑睨她脸红慌乱的少女情韵。
  「那、那个……我不要了,你要就……拿去……」这不是她所知悉的他,几乎无法适应他过于轻佻的笑容,她转身要逃。
  「等等。」反掌扣住细腕,留住她慌离的身影。「为什么急着走?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难道是我自作多情?」
  不为人知的隐晦心事教人一语道出,困窘、羞傀、无地自容等,种种感觉袭上心房,觉得自己像是剥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全然吐不出一个字。
  「不然,为什么要画我?」这里头蕴藏着多浓稠的少女情怀,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分明。
  「别……捉弄我,拜托……」她气弱地吐出声音,无助地几近恳求。
  她知道他在捉弄她?他讶然挑眉。
  他松了手,退开一步。她轻吐口气,忙不迭想走。
  「等一下!」他张口喊住她,将册子交还给她。「知道我读哪里吗?」
  将册子紧紧环抱在怀里,她下意识点头。
  「如果你能考进来当我学妹,带着它来找我,我们就试着交往看看。」
  她错愕。
  「我等着你,亲手将它送给我。」
  还没来得及分析他这句话是真心还是意图戏弄,他已转身,潇洒离去。
  在那之后,他没再回母校打过篮球,一次都没有。
  半年后,她考上那所数一数二的知名大学,向来成绩平平的她,着实吓破不少人的眼镜。
  只有她才知道,那些个挑灯苦读的深夜,为的,不是携手并行,而是追随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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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忘了我?晚晚,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为什么不行?他很重要吗?
  控诉似的语调,换来她的困惑。「为什么我该记得?」
  「因为,是你先爱上我的。」
  话语仍回绕在耳畔,意识已然清醒。
  不用睁开眼,便知枕畔已然空虚。
  纤白素手由被子底下探出,轻抚平整的床畔,就像不曾有人睡过那般,干净得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掉落。
  夜里做爱过后,杨品璿会抱着她进浴室泡澡,有时会再来一次,然后他会在浴缸放水让她泡十五分钟的澡,他则离开浴室,动作熟练地将干净床单换上,旧床单丢进洗衣机清洗。
  她想,他一定是个相当擅长偷腥的男人,谨慎得连一丁点蛛丝马迹也不曾留下。
  他们的关系并不存在于阳光底下,就像朝露,随着阳光的升起而蒸发,伴着夜晚的降临而蠢动,就算白天在路上遇见,也只是陌生人而已,对此,他也从没说过什么。
  她想,这也是他要的吧!她知道他有个要好的女友——或者说未婚妻——她曾经在用餐时偶然碰到过他们几次,她没过去打招呼,甚至没有太多的感觉,就像全然不相熟的两个人。
  她从没和他一起用过餐,也是在那时才发现,他对女伴相当体贴,会细心关照对方的需要,倒水布菜,沈稳倾听。
  他的未婚妻——很美,拥有娴雅的气质,凝视他的眸光极温柔、眷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不难由举手投足中观察出她有多爱他。
  她不懂男人,拥有如此美好的未婚妻,而他又那么呵护她,为何还要出轨,寻求夜晚的放纵呢?
  坐起身,拢了拢长发,穿了拖鞋下床,客厅已摆放一盘火腿蛋吐司,尚有余温,显示他刚离去不久。
  打开冰箱门,有一瓶尚未开封的低脂鲜奶,保存期限还有七天。
  这大概是他存在,唯一留下的证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他留宿,隔天早上必会为她准备好早餐,冰箱放着一瓶永远没有到期日的鲜奶。
  等到她再度回神,盘内吐司温度已散,鲜奶褪去凉度,她盯着玻璃杯上滑落的一颗颗冰珠,轻蹙了下眉。
  最近,似乎太常被他占领思绪,空无的脑海原本只想填入她遗失的过往,却不经意填入与杨品璿相关的点滴。
  这并不正常。有时他消失大半个月,她都没有知觉,等到他再度出现,她才意识到又过了半个月。
  时间对她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
  后来,因为他的存在,让她感觉到时间的流动,生命不再只是永无止尽的空白,她逐渐能够记住一些事情了,这才意识到、并正视他的存在。
  一口口毫无味觉地吞掉盘中的火腿蛋吐司,喝光一杯牛奶,呆坐了一个小时,太阳完全升到正空中。今天阳光似乎特别亮眼。她眯了眯眸,这才发现杨品璿将屋内所有的窗帘完全拉开,徐徐暖意洒上略显空凉的房子。
  天气——似乎不错,适合出去走走。
  不知为何,无感的心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与渴望。
  望向镜中长期缺乏阳光照拂、几近于苍白的脸庞,于是她换了衣服,稍作梳洗,头一回在没有特定目的的情况下走出大门。
  该去哪里呢?
  她直视前方,空茫的眸子没有落点,顺着红砖道步行,红灯便停,绿灯便走,由着双脚自有意识地支配行动,不去费心苦思目标。
  然后,她发现自己停在一家正要开店营业的精品店前,凝视着玻璃橱窗内的各项摆设。
  将盆栽移到门口,转身又要进去的店员不经意瞄她一眼,惊讶地喊:「咦!季小姐,你好久没来了,最近在忙什么?」
  她意外地仰眸。「你记得我?」这个人,会是她遗落记忆中的一部分吗?
  「怎么会不记得,你可是常客呢!」店员笑说。
  「我以前——常来?」
  留意到她怪异的问法,神情韵致大异往常,店员正色打量她。「你,怎么了吗?」
  「我——生了场大病,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思考了下,拟着词汇回答。
  「哎,难怪近一年都没看见你……来来来,别站门口,进来再说。」
  季向晚在招呼之下走进店内,环顾四周,窗明几净,空间明亮,陈列雅致,简单的摆设,就是会让人感到舒心安适,这就是她以前喜爱的购物环境吗?
  「我以前来,都买些什么?」
  「不一定吧,有时是骨瓷对杯,有时是银饰、舒眠精油或男用皮夹、领带夹。最后一次,你买了雅致的花雕烛台,说是要培养情调,好好和男友吃顿饭。」
  瞧见她目光停留在展示柜上的情人对表,店员会心而笑。「韩先生呢?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韩先生?听店员的口气,这男人似乎与她关系匪浅,是梦中那控诉的声音吗?
  她买男用皮夹、领带夹以及培养情调的烛台,就是为了他?听起来,她似乎挺在乎这名男子。
  「我不记得了,他是谁?」菱唇细细吐出话来。
  「不会吧?你连韩先生都忘了?!你那么爱他!」惊呼,极度不可思议的口吻。这名老客户向来不多话,性情偏凉,但偶尔与她交谈上几句,总不难由那柔柔浅浅的音律及神韵中捕捉到满满的幸福。谁都不难看出,她生命中满满都足那名男子,偶尔他来接她,在外头耐心等候着,直到她走出店门,他迎上来,接过提袋、开车门——简单的动作,却是全然的呵护,远远看着,一直很羡慕这对情侣。
  只是——连他都忘了,怎会?
  那她的生命中,还能剩下什么呢?必然极端空洞吧?
  这一刻,忽然懂了睽违年余,为何她的神情苍白又空茫了。
  店员有些同情地凝视她。「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你们为什么会分开,但我想,韩先生一定不希望你忘了他,因为那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记录,无论过程是苦是甜、结论是好是坏。你曾经告诉我,你们认识了十年。我常在想,十年来全心全意付出的爱情,会是什么模样呢?不论什么模样、至少我明白,抹去了那段记忆,不也等于抹去你那十年的人生吗?人生没有多少十年的,何况是真心真意去走的十年。」
  「我,也想找回来,你可以帮我吗?」她也想知道,那夜夜纠缠的梦境、耳边魔魅般回绕的低语,究竟想告诉她什么?也许答案很简单,只是不甘被她遗忘。
  那么,如果她找回了那些属于他们的记忆,他是不是就会放过她,不再苦苦纠缠?她真的不想再尝夜夜惊惶,醒来后却又一片空白,什么也抓不住的感觉了。
  「你是个很沈默寡言的人,不太擅长向人倾诉心事,所以我知道的也有限,我只知道,你有一双很巧的手,可以为心爱的男人做任何事,布置一个温暖的小窝。我们很少交谈,所以有一天你突然问我毛衣要怎么打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毛衣?」是的,她知道自己会打毛衣,上上个月被杨品璿拼凑出来的成效之一。
  「你告诉我,「他」感冒了。那是你第一次对我提起你们的事,声音轻轻淡淡的,但是听得出你很担心、很心疼,那是无庸置疑的浓烈情感。他请假,发烧咳嗽、在家昏昏欲睡两天下,他不爱冬天,因为讨厌把自己包裹成笨重的北极熊,但如果是你织的,他就一定会穿——这是那次对话,我得到的收获。我介绍你一家手工艺材料行,里头应有尽有,你还多裁了几个碎花抱枕放在客厅、书房,让他在看文件时垫在腰背上,减轻筋骨酸痛。还有一次,你问我哪里有食品材料行,也是因为那阵子他工作压力太大,食欲不佳,所以你就做些饼干、小蛋糕让他当点心吃。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舍得把这些珍贵的记忆都忘掉呢?」
  原来……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外表矜持冷淡,内心却有着令人惊异的丰沛情感,源源不绝地给那个心爱的男人,多到几乎怀疑一辈子都不会有罄尽的一天……
  「食品材料行在哪里?」未经思索,话便飘出唇畔。她想探究,那让她对柠檬派驾轻就熟的男人。
  「顺着红砖道直走到底,红绿灯左转,大约十公尺就到了,不远。」
  她轻点了下头充当谢意,推开明亮的玻璃门离去。
  身后,店员摇头叹息。
  少了那个在店门外守候的沈静身影,她的背影看来好孤单啊!
  这就是十年爱情的样貌吗?隐隐约约,她似乎有些心酸地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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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路,她以前真的常走吗?
  一路行来,站在食品材料行门口,她无声自问。
  没有任何的记忆,也无一丝熟悉感,对于各式各样制作器具,她甚至不能肯定正确的用法。
  「啊,季小姐,你来啦!」年约四十的老板娘迎上前来。
  又一个熟悉她以及她的爱情的人吗?
  「你,又能提供我什么呢?」她近似自言地问。
  「什么?」
  「关于我的爱情,我的男人?」
  老板娘笑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原来,在这里她什么都没留下。季向晚点头,没多解释便要转身离去。
  「啊,对了,你失眠的症状好些了没有?你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看到你时更苍白呢!」
  一愣,她收住步伐,回身瞪视。「你知道?」
  「你上次说的啊!」
  「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告诉老板娘失眠的事?她完全没印象!
  「大概——八、九个月前吧!我还记得,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你买了啤酒花回去,说是要治失眠的,那时你的脸色很糟,眼睛都是浮肿的。」
  啤酒花,又名蛇麻翠,雌雄异株的植物,一般撷取叶子和花冲泡,含有镇静、安眠、麻醉的效用,故,应注意不可过量或长期饮用。
  脑中没来由地跳出这段文字,她吓了一跳。
  「如果真的没办法,就去看医生吧,季小姐,啤酒花茶喝多了不太好……」
  接下来老板娘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恍惚地走出店门,思绪仍无法平复。
  她为什么会买这种东西?真是为了治疗失眠吗?
  八、九个月——那正好是她搬到现今住处的时间,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日子过得恍惚,记忆模糊,终致遗忘。
  究竟那段时间,她与韩姓男子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们最后分开,而她斩断与他相关的一切,包括记忆?
  心不在焉地与路人擦撞了下,对方提着的购物袋掉了一地,她弯身无意识地帮忙捡拾,那人不经意瞥她一眼,脱口喊:「季向晚!」
  她手一顿,抬眼。「你也认识我?」
  今天是怎么回事?处处碰到熟人。
  「哼!」女子不说话,面色不善地抢回日用品塞回袋中,起身便要走人。
  「等等。」她随后追去,挡住前路。
  「走开!我不跟冷血的女人讲话!」
  「冷血?指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女子恨恨地道。
  她不解。「你对我有敌意,为什么?」
  「你少装蒜了,季向晚!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韩子霁早就不爱你了,他爱的人是我姊姊,他都已经下定决心要找你谈清楚了,只是还来不及就出事了——」
  「韩子霁……」韩子霁、韩子霁……韩?
  陌生的名字绕在舌尖,万分之一秒触动心房,太快了,快得来不及捕捉,又归于平淡。
  「原来,他要和我分手了吗……」难怪她没有感觉,原来这男人已不属于她了啊!那,忘了也好。
  「季向晚!」女子恨得咬牙,被她无动于衷的神态激出一把火。「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可恶的女人了!因为你的存在,我姊姊流了那么多眼泪,韩子霁还处处顾虑你,结果——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是存心折磨人!」
  季向晚困惑地拧眉。「我是第三者吗?」听起来,诸多不是,万般怨尤呀,她的存在其实是错误的吗?
  女子一窒,那句轻淡的疑惑,听来却像十足的讽语。
  「身分上的认定又怎样?你根本没有我姊姊爱他,他的死,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你早放了他,他们也许就不会、就不会有那场车祸——」丧礼上,只见她一贯的神情麻木,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泪,直到现在,都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起这个淡漠冷感的女人!
  「所以,我不是第三者。」不是第三者,谁都没权利怨恨她。「既然第三者不是我,凭什么我该让?她要流泪、要痛苦也是自找的,起码他到死,都还是我的,旁人无权置喙。」挺直腰杆,漠然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经思索便已脱口而出,似是——积怨已久。
  她,真的不在乎吗?那为什么在被指控她为何不肯放了他、指控她间接害死他们时,会有一股深到无法压抑的恨意自心田涌出?
  这就是,那店员要她探究,十年爱情的样貌吗?
  这就是,杨品璿要她找回的自己吗?
  她的男人早巳背叛她,这段人人称羡的爱情,早已千疮百孔、丑陋不堪。
  他早就死了,他出轨的情人也死了,讽刺的是,就算他没死,她也一样会失去他,他的心早巳远扬。
  那女人说,他要提分手,只是来不及……
  第三者不是我,凭什么我该让?
  起码他到死,都还是我的!
  强烈的两句话重重敲击心坎,她震惊地止住步伐。
  如果不是那场致命的车祸,他会提分手,他一定会的!
  如果是以前的她、如果是以前的她……会怎么做?
  男人、背叛、分手、啤酒花、车祸……这代表什么?一连串的元素组合起来,教人不得不往最惊骇的方向想。
  胸口似有一只大手挤迫,她窒闷得喘不过气。
  会吗?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以前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无法肯定。矜冷的外表,可以有火热的情感;温柔如水的性情,是否也可能做出最激狂决绝的报复?
  她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所想的那样,麻木许久的心,在此刻强烈慌乱起来。
  杨品璿!
  一个名字瞬间跃出脑海,她几乎没多思考一秒,脚下自有意识地往目标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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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小姐?」在未经预约的时间里看见她,助理小姐略微惊讶。
  她似有若无地点一下头。「杨医师在吗?」
  「今天不是预约门诊的日于哦!」以为她记错了时间,迳自帮她查了起来,你和杨医师是约后天下午三点——」
  「我知道。我——有事找他。」呼吸略略急促,只是长期缺乏情绪的脸容,却依旧矜冷。
  「这——杨医师现在有门诊……」
  「没关系,我等。」
  「可是,他一直要到晚餐时刻才有空——」
  「没关系,我等。」她只是一迳重复同一句话。
  「那,好吧。」助理小姐替她倒了一杯水,请她进休息室等候。
  这一等,足足等了七个小时。
  而助理小姐一忙,也早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搞定今天最后一位心理谘询的患者,杨品璿浏览过助理贴在备忘板上的几张字条。「今天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了——啊,对了,三十分钟前,你的未婚妻打电话来,问你晚上有没有空,陪她吃顿饭。」
  「嗯,我知道了。」左手捞起外套,右手已拿起手机拨号,那张助理忙碌中没贴好的便条纸,随风悄悄飘落桌底。
  上午11:20季向晚小姐来访。
  他走了,陪未婚妻吃饭。
  更早之前,助理小姐发现她还在时,讶异而抱歉地传送来这道讯息。
  也许他没看见助理小姐的留言。
  第一次,兴之所至地找他,也才意识到他们的关系有多生疏,扣除掉心理谘询师与患者的身分,要想不循规则地见他,太难。
  只是——陌生人罢了。
  靠墙蹲着,脚麻了,却不想移动。
  思绪好乱,找不到出口,她必须寻个排解的管道,否则——她快承受不住了,就像、就像数月前那意识错乱、浑沌空白的日子。
  她不要再走回头路了,她不要再因为狂乱痛楚的记忆逼得自己几欲崩溃,而使、得情绪牢牢困锁,麻木无感地过日子,她怕极了被空白一寸寸吞噬的感觉。
  可是、可是——她又该怎么做?
  杨品璿、杨品璿、杨品璿……你在哪里……
  九点五十分。
  杨品璿临时绕回工作室找些资料,掏出钥匙正欲开门之际,固定摆放在玻璃门两侧的大型常绿盆栽后,纤影隐约晃动。
  他停住,侧首望去,旋即挑眉,讶喊:「向晚?!」
  他——来了。
  内心的呼唤化为实影,她松下一口气,不为什么,只因那是她困锁于黑暗时,唯一握住她的一双手。
  有他,便莫名安心。
  朝他伸出了手,轻不可闻的细哺飘出唇畔:「救……我……」
  失去意识前,隐约记得,一双暖逸厚实的臂膀收容了她。

  第三章
  「韩学长,有人找你哦!」学妹在系办门口,探头喊了声。
  「请她她在外面等一下。」正为六系迎新的活动心烦着,策划内容不满意,流程图改了又改,烦得快抓狂,眼也没抬地回了句,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耳,转头喊人:「阿奇,学校补助的活动经费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将公文找出来,递去。
  足足被砍了三分之二。韩子霁沈下脸。「有没有搞错?」这点鸟钱怎么够?看来活动企划书又要再修正了。
  「阿勋呢?」
  「他今天没来耶!」
  皱眉。「他早上不是没课?」
  阿奇笑得三八兮兮。「你不知道啊?他最近追企管系的系花追得很勤,八成又当火山孝子去了。」
  「我不是交代他今天要开会讨论活动流程吗?都时间紧迫了,身为行政统筹还把什么马子!」这群散仙,存心要操死他啊!
  见他沈下脸,其余社员也不敢再嘻皮笑睑。
  「那小欣呢?」
  「她——」完了!没人敢说,她替男友送点心兼伴读旁听。
  韩子霁心里有数,系办出了名的痴情佳人,对男友温柔体贴到可以滴出水来,她还有可能去哪里!
  「很好,那你们告诉我,这会还开不开?」丢下企划文宣,他转头走出系办。
  哦喔!他们系会长最近脾气不大稳定哦!大伙儿皮最好绷紧点。
  「那个……学长,你要去哪里?」
  「找指导老师!在我回来前,最好该到的人都给我找齐!」
  走出系办大门,没多留意角落那个正欲举步走向他的身影,大步离去。
  凝视快步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她无声轻叹,咽回欲出口的叫唤。
  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该到的人也到齐了。
  他怒火稍霁。「相关人员全都过来,准备开会。」
  「那个……」很想提醒那个忘到九霄云外的人,外头的小学妹还在等他,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等敲定大致流程、规划,已经是又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呼——」韩子霁吐出一口气。
  「那个……学长……」现在应该可以说了吧?「外头有人等你……」
  刚刚会议文书跑腿替大伙儿买饮料,发现她还在等,惊讶极了。
  小学妹都等了快五个小时了,纤纤细细的身子,安静地站在角落,她脚站不酸,旁人看了都不忍心了。
  「我不是说了我在忙吗?叫她等一下,不然就改天再来。」学校的经费补助、加上原本的系费补助,加加减减下来,重新调整额度,这一忙完,又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伸手拿过早退了冰的饮料吸一口,疲惫地揉揉眉心。「我先回去了,明天其他五系的代表会过来商讨,阿勋,你得参与,记得准时。」
  走出系办,正要下楼,身后传来略带迟疑的叫唤。「那个……韩……」
  他停住脚步,半侧过身。「叫我?」他们认识吗?
  看他的表情,便明白他全忘了。
  早明白那是无心之语,倒也没意料之外的其他情绪——是的,没有,就算有,也不会太强烈。
  她点头,递出紧紧抱在怀中的物品。「这个,给你。」
  那是一本像是笔记的册子,指掌还感觉得到来自她怀中的温度,一道模糊的记忆闪过脑海,学弟好像说有谁找他,只是他没特别放在心上,也以为那人早走了……
  「等我的人是你?!」认真细想,那都是中午的事了!
  「嗯。」她温温浅浅地点头。
  「一直在这里?」没离开过?
  她奇怪地抬眸,好像在问:有什么不对吗?
  「我打扰到你了?」
  「没有……」就是没有,才会让他忽略了个彻彻底底。
  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藉由低头翻阅册子来掩饰心虚,这一翻,模糊的记忆也同时被勾起,思索了半晌才顿悟。「啊,是你!」
  他想起来了。「你说,要我来找你的。」她说道,向他解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就因为他叫她来找他,她就真的来了?
  他早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她真的考进来,成了他的学妹,并且如他所说,亲手将册子送给他,还为此而枯等了七个小时!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来向你打声招呼,东西给你了,再见。」只是这样而已,她实践了那个看似无谓的约定。
  「那个……」张口欲唤住她,立时难堪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用心画了每一张图,他却连她的名字都没在记忆中停留过。
  「向晚,季向晚。」她回眸,轻声接续,体贴地化解他的僵窘。
  「咳、咳咳,向晚,你饿了吗?一起吃晚饭。」让人白白耗了七个小时,再怎么说都是他理亏,总该有点表示,他想这该是她想要的。
  她摇头,浅浅一笑——基本上那不像是笑,只是唇角轻轻扯动而已。「改天吧,我不饿。」停了下。「今天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说是改天,她自己其实也很清楚,今天之后,他们不会再有交集,即使是在校园中遇到,他说不走也已经忘记她。
  「季向晚!」是愧疚还是其他?他分不出来,喊住她,冲动地脱口而出:「如果你当时的心情还是没变,我的承诺依然算数!」
  一贯轻浅无波的柔颜,总算浮现些许愕然。「你是指……」
  「要不要当我的女朋友?也许我们可以试着交往看看。」
  也许,还带了那么点赌气的成分吧!被系办那群恋爱至上的家伙给气到了,要谈恋爱大家来谈,反正他现在没有女朋友,一点都不为难。
  她一迳地低着头,不吭声。
  气氛相当安静,静到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连名字都是在十分钟前才知道的,她会挣扎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他反省这样的提议是否太唐突了时,她低喃似地轻吐出话来。「好。」
  她答应得太干脆,反倒是他反应不过来,有人女朋友是这样追的吗?
  「呃……」那,接下来怎么办?「我送你回家。」挑了件最寻常的事说出口,不管怎样,起码该有点当人男朋友的样子。
  她偏头凝视了他几秒,又露出那浅得不像微笑的微笑。「没关系,你不用勉强。」
  这是什么意思?拒绝吗?
  他以为,一年前偷偷观望他,一年后考进他就读的学校,并且不惜枯等一整天,代表的应该是喜欢他、想亲近他的意思吧?但在她等了七个小时之后,既不和他吃饭,也拒绝让他接送,那……她到底在想什么?
  奇怪的女孩,他不懂她。
  瞧见他脸上的困惑,她淡淡补上一句:「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应该很想快点回家休息。」
  没去探讨他瞬间浮现的错愕是何涵义,轻道了声再见,越过他率先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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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吗?」声音飘飘缈缈。「我们之间的一切,甜蜜的、苦涩的、等待的、悲伤的,全都忘了,就这样—笔勾消?」
  够了、够了!能不能不要再纠缠她?她真的受够了!「你到底是谁?把话说清楚,如果我欠了你什么,也得让我知道啊!」
  「不,你得自己想起来。」
  「你……」她虚弱,痛苦。「拜托你,告诉我,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
  「折磨吗?」黑暗中,看不见身形的朦胧身影渐渐淡去。「最狠的折磨,其实是无心,也无形的。」
  意识再度回笼,发现她是在自己房中。
  偏转过头,映入眼帘的俊容,一瞬间感到熟悉却又陌生。
  「醒了吗?有没有好一点?」杨品璿倒了杯温水放到她手中,顺着她坐起身的动作,张开腿上床由身后将她搂住,牢牢将她困锁在双臂以及躬起的长腿之中。
  暖呼呼的气息煨暖她泛凉的体肤,吐纳之间尽是他的气息。
  伸来的大掌,叠上她握住水杯的手,轻轻搓揉。「你当时全身冷得像冰块,没有一丁点温度,好像——」
  「死人,是吗?」凉寂语调接续。
  杨品璿扳过她的脸,迎面便狠狠吻住,不若以往徐徐调情的步调,粗鲁狂热地摩擦、纠缠,直到凉唇也有了温度,这才放过她。
  「只是要说像刚由北极回来。我可没兴趣和死人做爱。」
  他在生气吗?季向晚微讶地抬眸。
  他的口气、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透过彼此相贴的肌肤,却能感受到脉搏的律动、血液里浅浅的激荡。
  「杨品璿——」
  他是心理谘询师,任何毫微的变化都能敏感察觉。读出那抹空茫无助,这段时日略略释放出的情绪又淡到几乎抓不住,他微惊,捧住她的脸。「向晚,你看着我,深呼吸,看着我的眼睛,不要急,不要怕,慢慢把心情稳定下来——」
  她照做,然后,眼底添了抹迷惘。
  「可以了吗?现在,慢慢地告诉我,你今天遇到什么了?」
  「我——杨品璿,如果我是杀人凶手,怎么办?」
  杀人凶手?「怎么说?」
  「今天,我遇到几个人,从她们口中,我知道我以前有过交往十年的男朋友,是深刻到舍生忘死的那一种。」
  「嗯哼?」
  「他出轨、背弃我,我买了啤酒花,然后他出了车祸……杨品璿,你会怎么想?」
  他皱眉,表情严肃得吓人。「所以呢?你在怀疑什么?」
  「我无法不这么想,杨品璿,我的失忆不是任何意外造成的,它是一点一滴,自有意识地由记忆里摒除,也许是再也承载不了日益加深的罪恶感,也许是他死不瞑目的纠缠,我夜夜由恶梦中惊醒,不敢去回想那一切,所以才会潜意识里封锁住与他相关的记忆……」
  「这只是你片面的猜测,你现在没有这段记忆,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不然呢?我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不时浮现耳边的声音、每夜混乱的梦境……就算我忘掉一切,他还是不肯放过我,这是他的报复,他不要我忘掉,他要我不好过……」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他冷静抛出一句。
  「什么?」
  杨品璿没有任何表情。「他背弃了你,不是吗?严格来说,一手导致这段悲剧的人是他,背弃十年来无悔追随的女人,他——死有余辜,有什么资格怨?放过你自己,向晚,不要再被愧疚感打压。」
  可以吗?她可以这样吗?「好痛苦,杨品璿,我可不可以不要找回那段过去了?」不过是片段,就已教她难受得招架不住,难怪她当初会选择深埋一切,如今再度挖掘出来,她没把握自己是否已经可以承受。
  「随便你。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我没理由替你坚持什么,我会取消后天的预约,然后,我想你也不再需要我了,你可以这样过一辈子,没人会有意见。」回答得几近冷酷,仿佛稍早的温柔并下存在,她要怎么过她的人生与他无关。
  能吗?她可以一片空白地过完她的人生,无感得像个活死人?
  「不,我不想!」纤指无意识地揪握住他胸前衬衫,指节泛白,有如呼吸困难的落水者,痛苦慌吟:「救我,求你,救救我——」
  他缓和神色,连人带被地将她搂进怀里。「我会,只要你坚持,我会奉陪到最后一刻。」
  「不会……再离开我吗?」连十年爱情的男友,都能转眼背弃,她不懂他哪来的自信,说要陪她到最后一刻,他们甚至没有爱情。
  「嗯。」视线透过她,落在虚无的空间里,飘忽得难以捕捉。「除非我无法自主。」
  「杨品璿……」他这一刻的表情太虚幻,那难以触探的感觉令她微慌,扣紧了指节,牢牢攀附。
  「怎么?」他感受到了。
  她在不安,异常地不安。
  「我——爱你好不好?是不是有爱,你就不会弃我于不顾?」她的人生现在是一片空白,只剩他,也只有他了,若他再离去,她不晓得还有谁能帮她。失去那双唯一拉住她的手,她怕,会在无尽黑暗中永远灭顶。
  所以,她才会想用爱情留住他?
  「爱情并不能保障男人的不离不弃,这你不是见识过了?一次就把你伤得不成人样,为什么还会傻得想用爱情留住我?」
  这是什么意思?「允许我爱?还是不允许?」
  多傻?爱情是无法由着人心支配的。允她去爱,她未必能爱;不允,也未必能阻止,允与不允,岂由人愿?
  他无声叹息,似有心若无意地低喃:「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什么?」清瞳一片迷惘。
  他也不指望她能懂,只是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将话题带开。「向晚,你知道你有异于表相,比常人更为狂热执着的情感吗?一旦爱了就是全心全意,投入生命去付出,在爱情让你如愿留住你要的男人之前,你已经先失去自保的能力。」
  「爱情不一定能成功让我留住你,但是如果没有爱情,我们就连最基本的牵扯都没有。」他更没有留下的理由。
  他依然不做正面回复,指掌捧住细致脸容,倾前细细亲吻。
  「杨品璿——」她异常坚持,要讨个答案。
  她极少对事情如此执着呢,她的情绪,又更鲜明了。
  他笑。「我会陪着你,无论有没有爱情。」算是最具体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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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清晨醒来,一如往常,枕边已空。
  不同以往的是,固定会出现的早餐边,多了样物品——一款轻巧秀气、适合女性使用的手机。
  木然的日子过久了,从没去探索过自己的需求、喜好,这是他第一次,以具体的形式为她的需求作考量。
  顺手按了几个键,空荡荡的电话簿里只有一笔记录——杨品璿.
  她微愕。是昨晚寻他不着的行径吓着他了吗?
  由他平静的言谈看不出异样,可他的做法却又泄出一丝端倪。
  心湖浅浅动荡,他不晓得,这样的行为已经超出应有的尺度了吗?
  一直以来,他寻求夜晚出轨的刺激,而她需要一副温暖胸膛的拥抱驱赶寂寞,他们之间存在的,只是变相的互取所需,就像大自然间的生态平衡,他不该、也不需要关注她的需求的。
  她不会读不出这举动背后,无声的默许与纵容。白天里,她找得到他,再也不仅只局限于黑夜……
  但是,若说他要的不只这些,昨晚却又不曾允她爱他。
  他到底在想什么?
  发现自己竟强烈地渴望探究他时,拇指已不自觉地按下发话键。
  「醒了?」柔柔沉沉的嗓音,在她来不及挂断前传入耳中,她将手机又贴回耳际。
  「早餐吃了吗?」另一头又问。
  她甚至不曾出声,他却对发讯者的身分全然无疑。
  「你该不会电话拨了,人又陷入失神状态了吧?」
  「不,没有。」一否认,便听见他沉沉的低笑声。
  「那就好。今天天气不错,你可以出去走走,试着融入人群,观察他们、了解他们,别老在家里发呆,那对你没帮助。」
  「嗯。」他不是已经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窗,试着让阳光诱惑她了吗?
  他又继续说:「遇到好玩的事可以去尝试看看,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时可以问我,若是遇到以前的熟人——」他顿了顿。「不管发现什么,立刻拨电话给我,不要怕,知道吗?」
  「知道。」这类的言词其实从没少过,在她迷惘时、被恶梦惊醒时、耳边幻听困扰时……他一再扮演着这样循循善诱的角色,为茫然的她指点一束光亮。以前总认定是心理谘询的范畴,如今突然往另一个角度去看,竟读出那么一点点温暖。
  她听了他的话,吃完早餐后,先到住家附近的公园,坐在秋千上看孩童嘻笑、玩耍,童言稚语听在耳中宛如天籁,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了一身,暖呼呼地包围着她。
  「阿姨,给你。」三、四岁的女孩递来一颗苹果,甜甜的笑容相当讨喜。
  「谢谢。」感受到纯净而不染杂质的情谊,她摸摸女孩的头,解下腕间的银链系上那小小的手腕做为情感回馈。
  女孩晃动着阳光下光灿美丽的银链,神情带着最原始的喜悦,她看着,心情竟也好了起来。
  原来,快乐可以如此平凡无奇,这就是杨品璿要她感受的吗?
  中午,她在路边摊吃了一碗很难吃的牛肉面,可是她打电话告诉杨品璿,她下次还想再来吃。
  「怎么难吃?」
  「汤很咸,牛肉太老,咬好久都咬不烂,桌子也好脏,油腻腻的。」
  难得她对事情可以这么多观感,他不着痕迹地诱她多说一点。「那你为什么还想要再去?」
  「老板娘态度很亲切,一直问我会不会热,帮我开风扇、倒红茶、陪我聊天,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好可怜,生意不好,我下次再去。」
  他低笑。「你同情心挺丰富的。」
  她的同情心还不只这些。
  下午三点,他又接到她的电话。「杨品璿,我可不可以养狗?」
  「不行。」他连想都没想。
  「可是……」她为难,似想上诉。
  「先告诉我,哪来的狗?」
  「刚刚这里下了一场午后雷阵雨,狗和我一起躲雨,我买饭团喂它吃,然后它们就一直跟着我,不肯走。」
  它们?原来还不只一只。杨品璿额际隐隐作痛,这时还真希望她的情绪不要太丰沛。
  「听我的话,离它们远一点,我说不能养就是不能养。」
  「可是——它们怎么办?」
  看来是不打算置狗儿于不顾了。
  他叹气,像是妥协了。「好吧,你可以将它们带回去,但是别太靠近它们。晚上我会过去,把它们带回来这里养,日后看看来门诊的人哪个有意愿再让他们领养。」
  所谓别太靠近的定义是什么?「连帮它们洗澡也不行吗?」
  「晚上我会洗,把它们留在阳台就好,别进到屋里去。」
  真冷酷。她咕哝,挂掉电话,对他的交代却是字字遵循。
  十点整,他准时到来。
  看了眼乖乖待在阳台的三只狗儿,他挽起袖子,抱进浴室。狗儿的挣扎弄了他一身湿,人狗抗战中察觉其中一只还怀孕了,真是好极了!
  料理完狗老大,抱回阳台的笼子里,她连狗项圈、粮食都买妥了。回头瞥她一眼,先进浴室冲澡,照惯例在腰间围了条毛巾出来。
  「你喜欢它们?」拨弄湿发,抛出一句。
  「没有。」谈不上喜欢,只是想有个东西能让她投注注意力。「真的一只都不能留吗?」
  「不能。」捞过今天带来的两、三本食谱递去。「经过书店时顺手买的。如果脑袋空得发慌,想找些什么填补的话,再过一阵子天气会逐渐转冷,不妨研究冬令食补,我想你既然懂厨艺,这类养生药膳应该难不倒你。」
  她拿出吹风机,替他吹干湿发。
  杨品璿挑眉,将这举动带来的讶异藏进深思的眸里。

  第四章
  第二话谜样的男子
  他待她情真意切却有貌美未婚妻
  他为她舍生忘死却不曾许诺永远
  他懂她心如灵犀却只愿陪她一段
  谜样的他教她迷惘教她困惑
  教她点滴陷入深深着迷
  「请问——韩子霁在吗?」
  「找我们系会长?」对方打量她一下,很快认出她是昨天等好几个小时的女孩。「他晚一点才会过来,你找他有事吗?」
  「……我等一下有课,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美丽女孩的要求总是让人不忍回绝。接过装着三明治、鲜奶的提袋,好奇问了句:「你和韩会长是什么关系啊?」还帮他准备早餐呢。
  「没、没特别的关系,朋友而已。」
  「噢。」应该又是个单相思的案例。
  稍晚,韩子霁上完课,瞥了眼系上活动组组长递来的纸袋。「什么?」
  「人家要我转交给你的啦。」
  「有说是谁吗?」
  「她说是普通朋友。」
  他不以为意地点头。「我吃过了,谁还没吃早餐的,拿去吃。」
  「太辜负人家的心意了吧?」三天两头这样躇蹋女孩子的心意,早晚遭天谴。
  接连两个礼拜,出现在系办或班上的早餐没有断过。
  有时他起得早,在家里吃过才出门;有时赶着上课,来不及吃早餐,那份餐点就会用得上,不过次数不多,一个礼拜顶多吃一次。
  迎新的事,忙得他昏天暗地,过程又老是状况频频,和其他五系一直无法达成共识,再加上要兼顾课业,搞得他脾气也浮躁起来。
  这一天,因为系上出了名的大刀王临时说要小考,别轻视小考,大刀王就是有那个变态本事,把平时分数的比重拉到百分之五十,要是他平时不以点名为成绩考量,而且一学期就考那么一次小考,那么不小心挂了的人,就请自求多福了。
  因此,他来得比往常更早,端坐在教室里临阵磨枪。
  「韩子霁,外找!」听到同学叫唤,他随意往窗外一瞥,定住。
  「你怎么会过来?」要不是看见她,他完全忘了还有这一号女友的存在。
  「啊……你今天来得真早……」
  「有考试。」他漫不经心应道,目光落在她手中提的早餐,恍悟。「那些早餐是你准备的?」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所以——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可以提前告诉我。」
  笨蛋!他其实很想告诉她,那些早餐他根本没吃。
  「你……」最后,他选择了比较温和的词汇,掩饰不知由何而来的罪恶感。「你不必这样做的,我……吃过了。」
  她微张嘴,而后笑开来。「我知道,你同学他们有说。」
  「那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用心被践踏,她不生气吗?
  「我很意外你会坦白说。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每天都要做早餐,多做一份不麻烦啊,只要一次能帮到你,就够了。」换句话说,就是不想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饿到肚子。
  他完全哑口无言。
  「干么不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
  这回,换她不自在地低下头。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认真的。」她从没把那句话当真过,只是因为他这么说,给了她理由去表达关怀,看起来就不会太奇怪了。
  有人女朋友是这样当的吗?两个礼拜不闻不问她不生气,将她的心意随手扔给别人她也下生气,仿佛要的只是他能给她正当付出的理由……
  「你真的很喜欢我。」理解了这点,心情突然好转不少。身为男人,被异性这样爱慕着,感觉其实还不坏。
  他喜欢她宠他的方式。
  「啊!」她红了脸。
  接过她手中的提袋,俯身道:「谢谢你的早餐。下次,光明正大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
  人前人后,韩子霁坦言不讳地介绍女朋友身分,反倒是她,显得不甚自在。
  他说,她没课时可以过来找他,系办或是课堂,只要她不嫌无聊。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她浅浅微笑,答道:「好。」
  有时,他忙系上的事,跷了几堂课,她还会代他去上,将重点抄回来,旁听出心得后,甚至有几次代笔替他小考。
  这种不大光明的事实在不值得宣扬,但是看他分身乏术,她就什么原则都坚持不了,只想为他做点什么。
  他其实不是一个称职的男友,甚至没发现她替他代考的事,每回忙起来,完全不记得她的存在,将她冷落在一旁大半天都是常有的事。
  有空的时候,他也会约她出去走走,逛街,或是看电影,只不过常常临时有状况,他一忙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任她傻等上数小时。
  当他终于想起,气喘吁吁地赶来,沿路上自觉理亏地模拟道歉词汇——
  「啊,对不起、对下起,我来迟了,你有没有等很久?」问得极心虚。腕表上的指针,清楚指控他迟到了一个半小时!
  「没关系。」不问原由,迎接他的永远是一张温柔如水的丽颜。
  也许是知晓她不会与他计较,也许是从不担心她会有真正生气的一天,许多事情成为理所当然后,就不会刻意去挂心,他迟到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有一本笔记,总是无时带在身边,不时地低头涂涂写写,恬然浅笑的面容,仿佛能够自得其乐,不论是在系办、还是在约定的地点孤独等待姗姗来迟的他。
  于是他想,当他在忙时,她一个人也能排遣寂寞,并不刻意顾虑。
  她总是太安静,静得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他一直、一直地忽略,一而再,再而三。
  遗忘她,成了惯性,也许因为他从来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等待他,也成惯性,也许因为她从来无法真正对他生气。
  她很美,美丽的事物人人爱看,男人永远是好色的,再加上,她性情温驯,付出却从不会去索求什么,他想,这应该是他可以和她交往下去最大的主因吧!他讨厌应付女人无时无刻的歇斯底里。
  他不否认,自己存有男人的劣根性,她的温柔、包容,满足了他的大男人心态,无论他做了什么,她永远不会跟他计较,在爱人与被爱间,他自私地选择了被爱,享受她的似水柔情与付出。
  真要说他喜欢她什么,或许是喜欢上她喜欢他的方式,喜欢上她水一样的性情,喜欢她不造成压力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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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晚……」每夜、每夜,重复着忧伤的叹息,缠缭着她,不得安眠。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想明白他的阴魂不散,是否心中有怨。
  「我只是……在找……」
  「找什么?我帮你。」她帮他,就当补偿或赎罪,都好。这样,他能否放过她,不再纠缠了呢?
  「找什么……」他悲凉轻笑,看不清表情,听起来却像在哭。「晚晚啊……」
  声音渐淡,他总是如此,任意搅乱她的梦境,留下一串谜团。
  电视新闻说,今晚会有第一波锋面来袭,温度会往下降十度。
  季向晚翻动不久前入主书房的养生食谱,随意停在其中一页。也许今晚可以试试这个。
  或许真像杨品璿所说,找些事情钻研,填满过于空旷的脑子,日子会过得比较充实、快乐。
  主意一定,她开始忙碌起来。
  下午五点。
  与未婚妻通完电话,正着手收拾桌面,刚搁下的手机又响起,他顺手接听。
  「晚点……有空吗?」另一头,略带迟疑的声音传来。
  他手一顿,无需报上名讳,也没有多余的赘言,已抓住他全部的注意力。
  「怎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事……」
  「那就说说「不算特别」的事好了。」
  「……可不可以,陪我吃晚餐?」
  他呆怔住,似乎被她这违反常态的要求给吓到。
  「我……做了一桌子的菜。」很冲动,做完后才看着满桌的菜肴发呆,想起自己根本吃不完。
  另一端沈默了好久。
  她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生态平衡,她知道。
  十点之前的他,是属于他的未婚妻,与她毫无瓜葛,她的要求已然逾越。
  她懊恼,立刻想要收回。「我随口说说的,如果不方便——」
  「我知道了。」轻轻浅浅的一句话,阻断了她。
  他知道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代表他同意了吗?
  挂了电话,她呆坐在沙发上,久久回不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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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整,他准时踏入这间独居女子的住所。
  没预料到他真的会履约,至今她还不能完全回神。
  「煮了什么?总得让我知道,我这趟来得值得。」在玄关处弯身换上室内拖鞋,笑问发傻的她。
  「清、清蒸鳕鱼、红油抄手、干炒四季豆、凉拌黄瓜、蒜香鸭赏,还有一锅清炖排骨汤。」边报出菜单,随着他的脚步移至餐厅。
  他站在餐桌前,静默不语。
  见他一迳沈默,又道:「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凭直觉煮的,也许、也许是我以前喜欢。」
  他这才转过头,露出习惯性的安抚温笑。「很丰盛。」
  她松了一口气。「我去盛饭。」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追随着她的背影移动,等她端来两碗饭,一同分享晚餐。
  「不晓得好不好吃,也许——」
  「很好吃。」阻断她的假设,轻柔接续。
  「是、是吗?」他根本还没动筷,不过她依然收下了安抚。
  她依然不确定这是不是她以前的喜好,一顿饭吃下来没有太多的感觉,她的胃口向来算不上好,基本上,她吃得有点心不在焉。
  「有话想说?」他挟了块鱼片,替她起头。
  「你今天没事?」
  「没事。」事实上,他爽了未婚妻的约。
  「菜……还合口味吗?」
  「很合。」他以行动证明,桌上大半菜肴都扫进了他的胃。
  「电锅里有药膳,照你带来的食谱做的,晚一点可以吃。」
  「嗯。」他含糊应了声。
  稍晚,杨品璿洗好澡走出浴室,她靠卧在床头研究食谱,他走上前,拿开食谱,将脸埋在软嫩掌心轻吻,模糊低哝:「辛苦你了,谢谢。」
  她有些失措。「这、这只是顺便,我一个人吃不完。」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既是受惠者,就没理由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僵愣着任他亲吻,掌心有些热,有些发麻。
  他这举动、这语气,像极工作了一天归来,向操持家务的妻子表达温存……他不知道,今晚的一切,已经偏离原轨太多、太多了吗?
  几道模糊的记忆闪过,他以前也不乏这类亲昵举止,只是她毫无所感,将其归类于情欲求欢……
  而今,隐隐约约,回暖的心似乎触动了什么——
  「你在脸红?」指腹轻刮她薄薄的脸皮,欣赏她的别扭。
  她愈来愈像个正常人了。
  「没有!」她闪躲,答得极其僵硬。
  他愉快低笑,欺上前吻她,先是嬉戏般地啃咬菱唇,直到她哺声抱怨「好痒」,他才火热侵略,在她温软唇腔放肆地攻城掠地。
  「啊……」模糊细语遭他吞食。「杨……」
  「嗯?」暂时休兵,好心留给她上诉空间。
  「蒜味……好重……」刷过牙了,味道还是消不掉,何况他一整晚狂攻那道蒜香鸭赏。
  「没错,我故意的。」他大方承认罪行,嘴角微扬,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她没想到,自己会有想扁他的时候。
  「走开,去睡客厅。」
  闹脾气了呢。
  他笑得更加开怀,努力不懈地纠缠。「想喊停?恐怕来不及了!」
  「杨品璿!」她拿食谱砸他,他居然以热烫坚硬的部分磨蹭她,尺度开放得教人咋舌。
  真是什么下流动作都做得出来,脸皮厚得当他们是什么老夫老妻了吗?
  摆脱不掉他执意的痴缠,被他处处点火的举措撩逗起情欲,她娇容泛起红晕,气息开始不稳。
  「晚——」他浅叹,抛去戏谑,深吻住她。
  她没闭眼,定定凝视着他,他吻得专注,全心投入。
  他吻另一个女人时,也是这般无尽缠绵吗?她无法不研究,这一刻的他,予人情深似海的错觉,仿佛她是他心头唯一的珍宠。
  伸手,揉乱了他的发,增添几分野性。「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明天,陪我看场电影。」
  虚幻也好,她想体会情人的感觉。心太空泛,任何能感受到的滋味都弥足珍贵,她不想错放。
  「不行。」他想也不想,否决。
  她敛眉。「嗯,那没关系。」是了,他们的关系仅限于这间屋子,出了这道门,他们得是陌生人。
  「你想看什么影片?我找DVD来,在家陪你看。」
  「不用了。」无意继续话题,她主动接续未完情欲。
  他接棒,拨开她的手接下宽衣解带的任务,温热体肤厮磨贴腻,感受每一分脉动。
  她轻喘。「关灯——」
  「不,我要看着你。」用着教人拧疼了心的温柔,一寸、一寸,吻遍她每处肌肤。
  「别……这样……」她呻吟,湿软唇舌在她身上下了魔法,所到之处,燃起一簇簇火苗,她无力招架,几乎要以为自己无法承受更多的欢愉。
  他在取悦她,竭尽所能给予快乐,用着不可思议的温柔,教女人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刻骨铭心,极致。

  第五章
  他们并不相配,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说嘛、说嘛,学长,你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漂亮?嗯,姿色是够了,但外文系系花更正点,人家对你很有好感,也暗示过你可以去追她。」
  「凭什么我该去追?」系花?可笑的自以为是,他不认为自己会需要一个骄矜又高傲的女朋友。
  「不会吧?真的喜欢季向晚?我觉得你配她……真的是委屈了。」
  韩子霁侧眸轻瞥聒噪学弟。「怎么说?」
  「你不觉得她超闷的吗?好像无论什么情况下,那张脸都没有太多表情,自闭到不象话。爱慕你的女孩子那么多,怎么挑都挑不到她吧?」
  他们家系会长太抢眼了,任何场合都能侃侃而谈,一派大将之风,多少怀春少女心被他那股子潇洒帅劲网罗啊!
  反观他那小女友,全然不是这块料,沈静寡言,连情绪都淡得离谱,这样的两个人怎么搭得上?
  「而且啊,有时我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想陪她聊聊天,没几句就冷场,真难想象你们是怎么相处的,我光和她说几句话,就有一种冷得快下雪的感觉。」
  他们都怎么相处?韩子霁回想。她话确实很少,不会主动对他说什么,而他也没想过要探究,至今他对这个女朋友的了解程度,其实不比陌生人多到哪里去。
  大多时候,他们都是各做各的事情居多,反正她很能调适自己。
  去看电影,他专心到可以写出完整的心得报告,不会多看前座缠成麻花辫、比电影更精彩的舌吻男女,也不会受后座传来的难耐呻吟所影响。
  会牵她的手,是因为有一回过马路她差点被莽撞的机车骑士撞倒。
  第一次搂她的肩,是下雨时为了共撑一把伞。
  买了饮料却发现只有一根吸管,于是共喝一杯饮料,也仅只于此,他不曾吻过她。
  累了,靠着她的肩膀小憩,出乎意料地舒服,起码他不排斥那只柔软的小手温柔滑过他发梢的感觉。
  好像,就这样了。
  尚在沈思,学弟自以为是的结论便出来了。「厚,我知道了!是因为她太乖巧了吧,任劳任怨的,我好像没看她对你表达不满过。老大,你利用人家利用得很彻底耶!」
  利用?「或许吧!」
  他确实是因为她的温驯而顺水推舟走到今天,当初根本没料到那句玩笑性质的交往宣告,可以维持将近一年的光景。
  漫不经心地侧首,眸光瞥见门口的纤影,他怔住。
  学弟也没好到哪里去,心知那番贬损话语伤人伤得有多彻底,心虚地脚底抹油,不敢多做停留。
  「几时到的?怎么不进来?」她听到了吗?他忖度。
  「刚到。」浅笑依旧轻浅无波,递上厚重原文书。「你下一节要上财务分析。」课本是上次陪他上课时,替他收起来的。
  对了,她很细心,连他的课表都记得,还会提醒他上课。学弟数落半天,忘了说她的优点,他家向晚哪有那么差!他暗自咕哝。
  「子霁?」她推推他。
  「懒得去,不上了。」半趴上桌面,昏昏欲睡。外头艳阳高照,系办有冷气,不想出去自虐,少上一次课死不了人。
  「不行啦,你们教授今天要画重点,关系到期末考成绩──」他垂下眼皮,显然已经没打算理她了。
  纤指下意识又抚过他的发。「那,我去替你上好吗?」自言自语地问完,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覆上已然沈睡的人儿,离去前,不忘关好系办的门。
  期末考那天,因为有向晚代他上课所整理出来的重点笔记,因此,他考得还算差强人意。
  交卷时,财务分析这门课的教授忽然叫住他。「韩子霁!」
  「咦?」跨出教室大门一半的脚收回来。「教授,您叫我?」他上课向来低调,不至于让教授印象深刻到记住他吧?
  教授瞄了瞄他交上来的试卷姓名栏,再瞟他一眼。「哼哼,我就知道,那么男性化的名字,怎么样都无法兜在一个水水灵灵的小美女身上。」
  当场被抓包,他脸上一阵躁热,尴尬得答不上话来。
  「那个代你来上课点名、抄重点的小美女,是你的女朋友?」
  「呃……是。」事到如今,不承认也不行。
  「不错,那女孩很体贴,蕙质兰心,是适合娶回家的那种。」
  「是。」这教授是出了名的难缠,常有人被当得不明不白,不懂他到底想如何,只能谨慎应对,见机行事,要是被当掉,他其实也不意外了。
  「你放心,我不会当你,虽然你那种出席率不当实在对不起我的一世英名,但是看在你有个全心为你着想的女朋友,她认真听讲、替你抄重点的那股傻劲,我要当都不忍心了。你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女朋友,可要好好珍惜啊!」
  他如释重负吁了口气。「是,谢谢教授。」
  他步伐轻松地下楼,朝既定目标而去。
  他和向晚约了在图书馆相等,远远就看见太阳底下熟悉的纤细身影。他快步走去,将她拉进图书馆。
  「太阳那么大,干么不进来吹冷气?」她肌肤白皙细致,一会儿就晒得红扑扑的了。
  「我怕你来找不到我。」
  「笨蛋!」他没好气地轻骂,抽面纸替她擦汗。
  她仰着脸凝视他,露出浅浅、浅浅──泛甜的笑。
  他短暂闪了一下神。谁说她表情淡漠?她是有表情的啊,像是这一刻浅浅的笑容,他看起来就美极了!
  只是,这样的笑容只在他面前展现,所有独特的表情,只留给他。
  大男人虚荣充分获得满足,他笑了,这次骂人多了些温柔。「真是笨蛋。」
  是笨蛋没错,他这辈子大概找不到这样喜欢他的女孩了。
  「你心情很好?」
  「还不错。」
  「嗯,那我也很好。」
  弓起食指敲了她额头一记。「干么学我?没创意。」
  她只是扬唇,不答。而他也没要她回答,顺手揽住她的肩,兴致勃勃地说:「天气热,我们吃冰去,庆祝考完解脱!」
  天空很蓝,阳光很亮,他身边的女孩很顺眼,一切都对了,他想,他可以开始思考这个漫长得像是一生一世的暑假该怎么消磨,也许培养一点恋爱的感觉会是不错的主意。
  虽然她太安静──不过他又几时偏好过健谈的女人了?
  虽然她矜持──含蓄点好,暑假也够热了,他消受不了多余的热情如火。
  虽然她表情淡漠──又不是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她会笑给他看就好,关其他人什么事?
  就在他觉得,让玩笑成真,就这样和她交往下去也不错时──
  毫无预警地,她向他提出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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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厅中流泄着轻柔的音乐,而他的对面,坐着气质典雅的美丽佳人,身分是未婚妻。
  坦白说,若要拿她和季向晚相比,美貌毫不逊色,她优雅自信,出得厅堂;而季向晚温静如水,清泉般足以抚慰疲惫的心灵,只要是男人,怕不艳羡死他左拥右抱的齐人之福……
  取来左手边的水杯轻啜了口,抬眼迎视对面传来的温柔凝视,彷佛怕看不够似的,眷眷恋恋,不舍得移目。
  「喊饿的人是妳,出来又净看着我,不腻啊?」
  徐瀞媛摇头。「不腻。」能够看着他,又怎么舍得浪费时间在进食上?「好希望时间能够停止,就这样看着你,一辈子。」
  傻话,净说不可能的事。
  难以想象这会是个成熟独立的都会女子所说出来的。时间,怎么可能停止呢?
  他垂眸,凝视洁净的餐巾布。「一辈子有多长妳知道吗?」
  「一辈子有多长,我不知道,但如果对象是你,三辈子都不够。」
  他启唇,正欲答话,手机铃声同时响起,本欲不予理会,眼角扫到来电显示,立刻低声致歉,起身到一旁接听。
  「吃过饭没?」不打招呼,没有客套,彷佛已做过千百回,不需询问要事也能来电话家常,没有一定交情做不来。
  「还没,不知道要吃什么。你呢?」
  「正在吃。妳人在哪里?」
  她仰头念出上头标示的街道名。
  就离他两条街而已。他目光不自觉移往那条街,有她在的方向,眼眉线条放得更柔。「那妳可以试试对街那家复合式餐厅,妳食量不大,点个酥皮浓汤和鲔鱼松饼就可以了,我想妳会喜欢的。」
  「杨品璿──」
  「嗯?」
  「我想试着做些以前做过的事,也许可以找回一点那时的感觉,还有记忆。」
  「例如?」
  「我正在逛百货公司,你要不要我帮你买些什么?」
  很快地明白语意,他笑叹。「季晚晚,没人会像妳这样问的。」
  心口莫名一阵怦动,她喜欢他喊她的方式,还有口气。「要不然,我该怎么问?」
  「不用问。当妳心里牵挂着一个人,很自然就会去想他需要什么。」
  「可是──」她有牵挂他吗?不算吧!只是目前,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他而已。
  「不然,挑件毛衣吧,天气冷了。」
  「你又不喜欢穿毛衣。」她本能脱口。
  另一端一阵静默。「我没说过不喜欢。」
  「……」她微慌,为潜藏在脑海那一闪而逝的画面及直觉。她很清楚那个画面是属于哪一个男人。
  「杨品璿,你生气了吗?」
  「没有。」声音沈晦得听不出情绪。「我想,这应该代表妳慢慢在面对自己的过去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挂了电话回座,未婚妻没去追问那通电话的来源,体贴地为他倒水。「快吃吧,菜都凉了!」
  仰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沈默进食。
  今天是周末,不必赶着回去上班,他们用完餐后,聊了些生活上的、工作上的事,侍者送来咖啡,他轻啜了口,安静倾听,不经意侧首,目光透过玻璃窗瞥见对街的广告墙,倏地脸色遽变。
  「品璿?」她不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广告墙正在播报整点新闻,有什么不对吗?
  他无预警地站起身,动作之突兀,翻倒了桌上的咖啡杯,溅上雪白的袖口,渲染浅浅污痕。
  「只是一起火灾而已。」不是冷血,而是这样的火灾,全台湾每天就有好几桩,他的反应太大了。「有重要的人在那里吗?」
  火灾他不惊异,惊异的是地点……他握拳,双手颤抖。
  「你冷静点,品璿.」柔嫩掌心轻按住他。
  他呼吸浅促,推开她的手起身。「对不起,瀞媛,我必须去。」
  她微慌,试图阻止他。「太危险了,品璿,你现在去无济于事!」
  「我必须在她身边!」他低吼,无法再维持一贯镇定。
  他从来、从来不曾为她,这般情绪失控过。
  心知阻止不了他,她闭了闭眼,启唇道:「品璿,我爱你!」
  他定定凝视她半晌,回她浅浅的一记笑容。「我知道。」
  「我什么都不在乎,你知道的!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让我看得见你,这样就够了。」
  「……嗯。」
  「你去吧!」
  他转身,不再迟疑,迈开步伐朝既定目标飞奔而去。
  该死的瓦斯气爆!这家店开了这么多年,从开幕吃到现在也没发生过这种鸟事,他们的厨房到底在搞什么!
  出事地点窜出阵阵浓烟,四周聚集围观人潮,消防车已在一旁待命。他拨开人群上前询问:「里头还有人吗?」
  「应该是有,消防人员进去救了。」
  他低咒,拿出手机拨号,才刚接通,另一头断断续续传来细弱叫唤:「杨……品……璿……」
  「向晚!」她真的在里面!
  「我……好……痛苦……快……不能……呼吸……」
  「撑着,向晚!有我在,妳听到了吗……向晚、向晚……」他听不见任何的回应,另一端断了讯。
  他奔进火场,动作快得周遭人群想拉他都来不及。
  阵阵浓烟熏痛了眼,黑雾弥漫得看不清前方,他压低身子,凭着多年来的记忆前进。「向晚,妳在哪里──咳、咳!回答我!」浓烟呛伤了喉咙,他咳出泪来,愈往前进,温度愈高,他逼出一身汗,分不出高温所致还是惊恐。
  摸索到楼梯间,细细的喘息传入耳畔,杨品璿心有灵犀地一顿。「向晚?」
  他知道是她,不需要理由,就是知道。
  「杨……」
  摸索到柔软躯体,他重重吁了口气,张手将她紧揽入怀。
  「杨……」她喘息,手揪握着胸口,痛苦地喘息。
  留意到她的异样,他脸色遽变。「吸气,向晚!」
  「我……吸不上……气……」
  他低头,覆上苍白唇瓣,将珍贵的氧气强迫灌入。
  周遭空气愈来愈稀薄,她呼吸愈见急促……他心惊,大喊:「晚晚!」
  失去意识前,眼里最后的画面,是燃烧的木块朝她倒下,他毫不迟疑抬手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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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温、灼痛、呼吸困难,当这一切逐渐远离,随之而来的,是更甚千百倍的剧痛,宛如皮肉分离,硬生生、血淋淋撕裂的折磨──
  然后,肺腔吸进久违的空气,他看见趴靠在床边的绝美容颜。
  抬手,指腹柔柔抚过雪白嫩肤。
  长睫动了动,惊醒。「杨品璿,你醒了!」
  「嗯。」没收回的手,蜿蜒抚向纤白颈项。
  「不要乱动,你手受伤了。」
  他漫不经心瞧了眼缠裹厚重纱布的左臂。「只要不死,其他都无所谓。」
  「很严重,医生说是重度灼伤,会留下极丑的伤疤。」她醒来后,人已经在医院,救护人员说,他身上多处灼伤,却可以护着她毫发无伤,直到将她抱出来,人才倒下,不知道是哪来的意志力支撑着他,尤其是手臂上的灼伤,正常人根本撑不了那么久,更别提还抱着她。
  手臂上的伤,她还记得,原本应该在她身上,足以毁容。
  有人问,他们是不是夫妻?或者相爱甚笃的男女朋友?否则,没人会不顾自身安危,执意护另一个人周全。
  是吗?这叫爱?她以为他们之间是没有爱的,他不爱她,也不希望她爱他。
  「你差点就死掉了!」她加强语气。其实是想问,他为何要赌命救她,瓦斯气爆是很危险的,运气差一点,他们会一起葬身火窟。
  他只是笑笑地。「活着真好,不是吗?如果妳不介意,我想吻妳以示庆祝。」
  研究他表情片刻,判断出他不是开玩笑,于是俯低身体轻吮凉唇,他伸手压下她后脑,加深这个吻,热烈纠缠。
  「妳想,如果我们在医院的病床上做爱,会不会被巡房护士赶出去?」他大胆说出挑逗言词,然后惊讶地发现,她脸红了。
  「我不要,那很丢脸。」
  「可以锁门。」不死心地持续诱惑。
  「不痛吗?」故意戳了下他左臂,不意外听到「嘶」地一声。
  他倒抽一口凉气。「最毒妇人心。」横眉竖目瞪去,却在瞬间怔愣──
  唇畔那抹笑花,极浅、极浅地泛开──她笑了。
  「如果可以──」他哑声,低喃:「再吻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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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不成文的默契,她只在晚上来。有时来得早,他靠卧在病床边看杂志等她,有时来得晚,他已经睡了,但夜里醒来,总会看见守在床边的她,床头的水壶永远维持在一定温度。
  徐瀞媛提过要留下来照顾他,他只是微笑、神情坚定地回道:「不。」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只是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想,她是知道的,却选择不点破,入了夜便离去,由着他等待另一名女子。
  向晚──她的名字啊,诗意,却不够福气。总是向晚,人生怎见得到阳光呢?或许,是这名字诅咒了她,教她只能存在黑暗中。
  病房门被推开,轻浅的脚步移近床畔,凝视他片刻,拉上被子,拿起水壶往外走。
  「向晚。」他睁开眼,黑暗中只能看见隐约身影,但他知道是她。
  握住门把的女子转头。「还没睡?」
  「等妳。」
  「等等,我先去换水。」没一会儿,她换掉冷涩的茶水回来,又拿起花瓶要装水。
  「妳带花来?」隐隐闻到花香味。
  「桔梗。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
  「桔梗──」无声低喃了遍。「妳知道桔梗的花语吗?」
  花语?没想到那么多。「我带错花了吗?」
  「不,没有。向晚,下次不用带花来。」
  「嗯。」她已经发现,旁边摆了束玫瑰。纵使再不清楚各种花语,也明白玫瑰所想传达的浓郁爱情。
  杨品璿朝她伸手,她将手放进他掌心,顺着他的动作在床边坐下,他挪了位置,要她躺下,掌心轻抚柔软长发。「检查报告出来了吗?」
  那日醒来后,他要她去做完整的身体检查,虽然她认为他将她保护得极好,根本没伤到哪里,但他异常坚持,也因此才会发现──
  她仰起头,告诉他:「杨品璿,我有气喘,我都不知道。」
  「妳只是忘了。」
  「我没发作过。」
  「那是因为我们重视居家环境。秋冬交替时日夜温差大,气喘就容易发作。」
  她由他怀中奇怪地抬眼。「你不是修心理学?连这都懂?」
  「喷剂记得随身带着。」
  原来出事那天,她是气喘发作,如果不是他在身边,她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似乎是感受到她心里所想,黑暗中他伸出手,与她五指交握。
  他掌心仍有些灼伤的小水泡,触感不甚平滑,她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比这更严重的伤。她加重力道握了握。「会痛吗?」
  「不痛。」
  「谢谢。」她低声道。
  「因为我赶去救妳?」
  「因为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没放任我孤单一人;因为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总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出现;因为你──遵守承诺,没离开过我一步。」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无所有、连记忆都没有的空洞,如果不是有他,她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回自己。
  似是听出什么,他一顿。「别在我身上寻找永恒,向晚。我只能陪妳一段。」
  是啊,怎会忘了呢?他是有未婚妻的人,只不过正巧在她最寂寞时相遇、相陪,他终究是要回到那个深爱他的女人身边的,他只能陪她一段。
  「往后的路,妳得自己走……」他叹息,轻抚白玉般细致的面颊。
  为什么?既然只打算陪她一段,为什么要表现得充满挂念,指掌似含无尽怜惜?又为什么要豁出性命同生共死,不顾一切救她?他不知道,女人会无法自拔爱上这样的他吗?
  她真的,不懂他。
  「杨品璿,你会陪我到什么时候?」
  「到妳找回自己。」
  「我找回自己以后呢?」
  「我们,分手。穷此一生,永不相见。」平静无波的语调在夜里荡开,清楚,决绝。

  第六章
  对不起,子霁,我们分手吧!
  手机简讯传来这句话,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她多余的无聊幽默感。
  翻了下日历,确定并非四月一日,再确认发讯号码,是现任女友的没错。他不认为那种被学弟定义为孤僻的性格会开他玩笑,事实上,她全身上下最缺乏的就是幽默感!
  那么,她究竟在搞什么鬼?毫无预警地向他提分手!
  噢,不,或许不能说毫无预警,两个礼拜前他因为暑期打工赶去面试,不小心让她等了一个小时。
  他后来也道歉啦,她也没生气的迹象,何况后来他说隔天要补看电影,她也爽约报复,让他等不到人,直到电影散场,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
  好吧,他告诉自己,是他理亏在先,她忍了一年才报复,算是很给面子了。他没去兴师问罪,花了二十四小时将怒气给自行消化掉了,这样还不能扯平吗?
  结果,就在他一个礼拜找不到人,打她手机也不开机的情况下,她就莫名其妙丢来这句话给他?
  季向晚,妳真是够了哦!
  一直以为她似水般温和的个性,不会真正向他抗争什么,每次看到旁边的友人被情人节、圣诞节、交往纪念日给整得惨兮兮,心里便暗觉好笑,也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有那一天。没想到她第一次就玩得比谁都狠,到头来,她和那些计较情人节怎么过、心眼比针眼还小的女孩子有什么两样?
  他讨厌那种错估的感觉,拒绝接受她也是以退为进玩爱情心机的那种人,她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用很纯净的一颗心,很直觉地爱──
  当下,他按下拨话键。「把话说清楚!」
  「没、没有理由……」她声音稍慌。
  「我警告妳,别玩幼稚的欲擒故纵,我一旦分了,就是分了。」他不吃那套!
  「我……知道。」
  「这算什么?要分手,起码也把话讲清楚,传一封不明不白的简讯算什么?」发现她是认真的,怒气直线攀升。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闭嘴,季向晚!我要听的是理由。有其他的人?」
  「没有……」
  「那是不爱了?」他冷声问,暑假还过不到一半,她的感情还真是「历久弥坚」!
  「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个性不合。」
  个性不合!好一个个性不合!真是全世界通用的分手标准答案!
  「所以,我被甩了?」声音冷得教人头皮发麻。「这倒是不错的开学新话题。」
  「不、不是这样,我们是协议分手……不然……你说分手是你提的,我……没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胜利者在可怜战败伤兵吗?
  他韩子霁没那么输不起,打肿脸充胖子!
  他火气瞬间爆发。「季向晚,妳可以再更羞辱我一点!」
  「我没……没那意思……」
  「够了!既然这是妳的意思,好,那就分手!」这把火,一直烧到开学,都没消过。
  开学后,系会任期已满,虽然面临改选,但放眼系上新、旧生,实在找不到比他更适任的,众人拱他连任,他回绝,坚持不再参选,却莫名其妙被拉进学生会。
  「哦喔!原来如此,学生会能接触到的美女比较多嘛!」光是开学的「校园新秀」活动,就可以挖到不少宝。
  学弟表情乱暧昧一把,十足司马昭之心。
  谁都知道他和女友分了,身边少了那道沈静身影为伴后,可有不少人伺机而动呢,大胆些的小学妹示爱手段频频出招,就看男主角招不招架得住了。
  就说嘛,他们家前任系会长行情看俏,何必吊死在一株不起眼的树上呢?
  「无聊!那么饥渴自己配去吃。」不感兴趣地将桌上多出来的那包小点心丢去,走出行政大楼,倚靠在角落点了根烟。
  他没有烟瘾,但烦躁时会抽上几根。
  该死,他到底在烦什么?为什么──会渴望那流泉般清冷的嗓音抚慰,暖暖滑过四肢百骸的感觉?
  烟烧到了底,他捻熄,又点燃一根,狠狠吸上一口。
  「学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侧眸,想起她是前阵子校园新秀脱颖而出的清丽小佳人,台风稳健、容貌甜美、气质清新,他当时给了不低的分数,这朵含苞待采的娇花,据说想采的有心人还不少。
  「思考一点事情。妳没课?」
  「今天下午没有。那个……学长,你晚点有没有空?」
  「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有一点选课上的疑问想请教学长,不晓得……方不方便一起吃个饭?」白皙娇颜浮起浅浅红晕。这年纪的女孩,初探情滋味,含羞带怯最是韵味十足,很难有男人会不心动。
  他是明眼人,不会不懂其中涵义。
  他们既不同科系,所学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如此拙劣的借口,若是有心人,怕要会心一笑了。
  他眼眉轻挑,朝她后头一瞥。「我刚和女朋友分手,妳没听说吗?」
  「听说了。她不好吗?你为何要分手?」
  「不,是她甩了我。」
  女孩身后,那身影僵直,不知该打招呼,还是当作没听到的走过去。他故意的,存心要她进退两难。
  女孩惊呼。「她真不知惜福。」
  「是吗?」纤影绕过他们,他咬牙,声音不轻不重地传进两个女孩耳中。「不是要吃饭吗?走吧!」
  刻意拉过女孩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地越过她。
  之后,几次在校园遇见,她浅浅给了他一记云淡风轻的笑容,彷佛是是非非早已释怀,倒显得他耿耿于怀,心胸狭窄。
  她甚至问他:「还可以当朋友吗?」
  这可恶的女人,她还当真很无所谓!
  明明通常分手后,都是男方可以当朋友,而女方在坚持老死不相往来。往另一个角度想,是女孩子心思较为细腻,因为还有感觉,无法当作没这一回事,换句话说,她就是没感觉了,所以可以当朋友?
  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就是莫名地恼火,气她那记柔和的笑容!
  几近赌气地,他由床上一跃而起,将她不经意留在他这里的物品,包括书籍、CD、上学期的笔记,还有发夹等随身的小东西等,全装进袋中,跨上机车一路狂飙到她家门按铃。
  来开门的,是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应该是向晚的母亲。
  「伯母您好,请找向晚。」对长辈,他还是有基本的礼貌与教养。
  「向晚不在。」
  「这样啊,抱歉打扰了,请替我将这个交给她。」
  妇人看了袋中的物品一眼。「你是韩子霁?」
  「是。」虽然没想到她母亲会知道他,但既然都分手了,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他客气地点头致意。「我还有事,伯母再见。」
  「是我要向晚和你分手的。」
  咦?收回半迈出的步伐,他错愕回身。「您甚至没有见过我,伯母,您不觉得这样对我不太公平吗?」
  妇人不与他争论,反抛出一句:「你用了多少心在我家向晚身上?」
  「……」一语问得他心虚汗颜。
  「向晚是早产儿,心脏不好,从小就懂得情绪内敛,久了,也就不会有太强烈的情绪起伏,懂她的人,自然懂得。她患有先天性气喘,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到空气品质差的地方、不能吸二手烟、不能吃冰、不能承受忽冷忽热的过大温差,这些连她的同学都知道,你是她的男朋友,为什么会不知道?」
  他为什么会不知道?因为她从不主动说她的事。但这是借口吗?他如果够关心,她不说,他也该主动去了解。
  「每一次和你从电影院回来,她常心悸、绞痛、呼吸困难,这些我猜,她不会告诉你。」
  她是没告诉过他,甚至不曾要求他别在她面前抽烟。
  她只是静静地、无条件地守在他身后,在他需要时适时出现,不曾索取什么。
  「你的迟到,让她在空气品质欠佳的路口吸了多少汽机车排放的废气,那场午后雷阵雨来得突然,她不敢走开,怕你来了见不到你,当晚便气喘发作,引发上呼吸道感染,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你告诉我,做为一名母亲,会有什么感受?」
  会想扁死那个浑帐男生。
  他自知理亏,无力辩驳。
  「我很抱歉……」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还盲目地怨她。原来,她唯一一次的失约,是在医院中度过。
  「算了,我也没有要责怪你什么,只是想请你别再把她弄哭,她每天回来都躲在房里掉泪,以为我不知道。女儿是我生的,我看得出来她有多喜欢你,但是你呢?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在和她交往?你是天生活跃的焦点人物,而她,没办法配合你的脚步,没道理要你委屈迁就,所以,就这样吧,你们不合适。」
  就这样吧……在知道这一切后,他还能再用一句「就这样」云淡风轻地带过,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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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睁开眼时,看见的已是另一张容颜。
  总是如此,醒来时,总有一方已然离去,无法携手同看晨曦,原先是他,而后是她。
  「早安,睡得好吗?」
  「嗯。」
  徐瀞媛知他不爱吃医院的食物,一大早便做了早餐带来。她,也是柔情似水的贤妻型女子啊,他杨品璿何德何能。
  吃过早餐,护士稍晚来巡房,见到的是另一名气质迥异的美丽佳人,表情稍稍困惑了下。他想,不是每个人都能调适得和他一样好的。
  在得知瀞媛的未婚妻身分时,望向他的目光多了些许不苟同。读出眼神中的谴责,他只是轻扯唇角,逸出只有他才明白其中深意的叹息。
  「要不要吃点水果?梨子?还是苹果?」
  「苹果,谢谢。」下意识回答,翻动书页,心思全放在阅读上。
  书,是几天前请瀞媛帮他带来的。
  徐瀞媛静立桌前半晌。
  前两日半枯的玫瑰已被换下,如同失去娇妍艳色的爱情;换上含苞吐蕊的桔梗,枝枝清妍含春,连她都不得不承认,好美。
  指腹轻抚过粉色花苞,若有所思地轻喃:「永恒不变的爱吗?」
  他终于抬起头。「妳想说什么?」
  「你不知道桔梗的花语吗?」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纸片,上头还泛着淡淡的桔梗香味,被他拿来当书签。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好诗情,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朋友?」
  「她有这样的气韵。」空灵,不染俗尘。
  杨品璿避重就轻,将目光移回书册,显示话题到此为止,不欲深谈。
  她顺势移向书面。「又在研究心理学?」
  「我钻研心理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是啊,以前交往时,都很担心自己会被你看透,一定要你答应我,不许解剖我、把专业素养用在我身上。」她轻笑。「只是,你这阵子特别对心灵封闭这一类的心理症状感兴趣。」
  「嗯。」他仰眸。「当一个人在遭受到极重、极恸的打击后,一旦超出自身所能承载的极限,有些人就会选择封避记忆,遗忘一切;有些人则是选择不去面对,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不论前者还是后者,共通点都是──逃避。」
  顿了顿,他定定地凝视她。「妳不觉得,这挺有意思的吗?」
  她被瞧得不自在,撇开眼。「我不觉得这么悲惨的事,哪里有意思。」
  「好吧,我更正。应该说,这现象挺值得玩味的。」
  「你实在很没同情心。」她抿抿唇,闪身避开他的视线。「水果遗忘在车内,我去拿。」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徐瀞媛回来,边拂拭身上的水珠。
  「怎么?」他留意到,投去一瞥。
  「外面雨下得好大,还打雷,才这么短的距离,我撑着伞衣服都湿成这样……」话没说完,就发现他脸色一变。
  「外面下雨?」他惊跳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她一脸奇怪。
  该死!「帮我办出院,快!」
  「可是医生刚刚说你还得再住院一个礼拜,避免伤口感染恶化──」
  「我要出院,立刻!」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单手解开衣扣换衣服。
  徐瀞媛深深看了他一眼,将叹息吞回腹中,离开病房替他办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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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了辆计程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季向晚的住处。他急急按着门铃,却没有回应。
  想起最初,她向他寻求心理谘询的帮助时,最糟的状况是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用餐是什么时候,回家时常常想不起钥匙在哪里、有没有带在身上……
  于是他便建议她,随身携带记事本,记录下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然后,她在记事本上记录钥匙摆放的位置……
  他打开室外鞋柜,凝思了会儿,在第三格右边那双白色的高跟鞋里,找到大门钥匙,顺利开了门。
  「向晚!」里头静悄悄,找不到该在的身影。
  「向晚、向晚──」走进卧室,窗户大开,豆大的雨水打进室内,强风吹得窗帘狂飞乱舞──
  她就坐在窗边,抱膝蜷缩着身体,任雨水打湿了一身,神情空茫,眼眸深处隐约压抑着迷乱、恐惧。
  「我来了,向晚。」他轻唤,跨越黑夜与白昼的界限,来到她面前。
  她没听见。
  太多狂乱的画面飞掠,冲击记忆。
  「他无法向妳提分手,因为他对妳有亏欠。」
  「放了他吧,他已经不爱妳了。」
  「向晚,今晚等我,我们得谈谈。」
  ……
  那晚,同样是豪雨如倾,恶劣天候狂嚣得令人心惊……
  「季小姐吗?这里是省立XX医院,请问妳认识韩子霁先生吗?他发生了车祸,目前正在急救,我们在他的皮夹里找到妳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已经不爱她了,他的深情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为那人舍生忘死,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却还得由她来承受这一切?
  一直到了最后,还要她面对伤人的背叛、失去的痛苦、一无所有的空洞……就因为,他对她已经没有怜惜了吗?韩子霁,你好狠!
  不知不觉,她痛哭失声,泪水疯狂由眼眸流泄。
  「为什么……带我走……我好……痛苦……韩……」她声音沙哑,断断续续泣喃。
  杨品璿弯下身,张臂将她收拢,怀中娇荏身躯冰冷且颤抖。
  泛白十指揪紧他衣襬,泪水争相溢出眼眶,打湿他胸前衣襟,他不言不语,只是牢牢抱紧她,给她些许温暖,感受自己并不孤单,不再将自己逼至绝境。
  哭累了,释放压力后,疲倦感迎面袭来,在他怀中陷入沈睡。他张手将她抱起,放入床上,褪去湿冷的衣物,换上洁白的连身睡衣,依着她躺下,将她安置在怀中最安全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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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醒来,摸索到枕畔空冷,他坐起身,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熟悉身影。
  她不在。
  只需三秒,他便能感应到她并不存在同一个空间中。
  也许饿了,去厨房找点东西吃吧,她今晚吃得并不多。
  打开房门,沿路寻找,当屋里内外皆遍寻不着时,他蹙眉,正要出门寻她,大门传来门锁转动的声响。
  他张口想唤她,发现她神色不对。
  她神情空白,眼眸空洞,弯身在玄关处脱鞋,他多看了一眼那双被她换下,沾了泥的鞋。
  跟在她身后回房,她换下湿衣放进洗衣篮,换回稍早就寝前的那件连身睡衣,拿出吹风机吹干长发,回到床上,躺好,拉上被子,然后,闭眼沈睡。
  每一个步骤井然有序,只是诡异在──她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隔日清晨醒来,问她昨夜去了哪里?
  吃早餐的她停下动作。「我昨晚有出去?」
  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昨夜为什么出门,也不记得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诡异吗?这种案例不是没见过,她甚至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妳的手……」示意她看向双手,原本纤长细嫩的十指,如今伤痕累累。
  他找出药箱替她上药,并耐心将断裂的指甲一一修齐。
  「半夜不睡,冒着大雨种花啊?真好的兴致。」他挑出指缝间残留的泥土痕迹,断裂的指甲连带伤了手,她却眉都没皱。
  「我不知道……我忘了。」她真的去种花吗?身上常出现这种伤,却又想不起从何而来,久了便不再去探究。
  这场雨,连下了一个星期。
  白天,她看似如常,眼神,表情却掩不住些许恍惚,他日夜守在她身边,不敢稍离寸步。
  又一个暗沈无月的深夜,怀抱一片空虚,他似有所感地惊醒,急忙跳下床寻找。
  不在,她又出去了!
  她会去哪里?他蹙眉凝思。
  推开落地窗,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暗沈的长空划过一道闪光,然后是玻璃也为之震动的雷声。这样的天气,像极了──
  他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什么,抓了把伞便往门外冲。
  如今的她,完全是无意识状态,会发生什么事,连她自己都无法预料!
  他很清楚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直都清楚,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这辈子不会与她有所交集,更不会在她生命中扮演这样的角色──举足轻重,却只能是过客的角色。
  一路开车到达,放眼望去,四周悄寂,地处偏远,荒凉得──有些诡异。
  这是一处墓园。
  他知道她一定在这里,在那个男人的坟前。
  他撑伞,踩着水洼、泥泞,来到一座新坟──算新坟吗?最多不超过一年,还不到杂草丛生的地步,算不上旧;植入的人工草皮抽长新芽,也算不上新了。
  最难定义的,应该是长眠在里头的男人吧。碑上刻字清楚说明卒于二十九岁,令人欷歔感叹的英年早逝。
  叹息,移开视线,绕到另一头,遮掩住视角的那个角落,熟悉的身影依坟蜷坐,指掌抚过坟土,滑落颊畔的,不知是雨是泪。
  他走上前,将伞移到她上头的天空,可惜天公不作美,那样的雷雨交加,就算他置身雨中,仅凭他一己之力,仍给不了她一片晴空──无论是今晚的天气,还是她生了病的心。
  「为什么……骗我……」她口中喃喃自语,重复着同一句话,泪水泛流,双手无意识地施力,一次比一次更重,动作一次比一次更激烈。「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她在……扒坟?!
  难怪,她双手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你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喃喃说着、挖着,坚持要找到那个欺骗她的男人,问个清楚。
  「别这样,向晚,他已经死了。」杨品璿沉沉吸了口气,蹲身想阻止她,却让她挣开,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声声哀唤,一声比一声更凄凉,一声比一声更悲切。
  现在,再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
  他双手,紧紧圈抱住她,伞落在脚下,猛烈的雨势打湿了两人,她疯狂地挣扎、哭喊,抓伤了他,他未曾放手。
  所有人,只看到她的冷漠,谁看见,她受困无助、哀伤泣鸣的心?
  她不是无动于衷,事实上,她所承受的,超出任何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更多,但是她压抑再压抑,直到无法承受后,被逼着以这种方式来宣泄悲恸……
  力气罄尽,她软倒下身子,在他怀中昏厥。

  第七章
  第三话熟悉的陌生人
  他说他为她而来
  他说一束桔梗永恒不变的爱
  他说陪她一段穷此今生永不相见
  他呵只能是只能是
  熟悉的陌生人。
  「好。」
  「什么?」清眸浮起一丝疑惑。他盯着她看了半天,冒出这个字实在让她摸不着头绪。
  「我说好。」停了下,他加以补充。「妳上次问,还可不可以当朋友,我同意。」
  「啊?」他会主动来找她,已经很令她惊讶了。他先前的态度,摆明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是什么让他改变主意?
  「妳不要吗?」
  是错觉吗?为什么她会觉得他的神态有一丝紧张?
  「不是,不是的!」冲口而出后,隐痛纠结的心同时得到释放,她释出笑意,顺从心意答道:「好,我们当朋友。」
  「听说她是你前女友?复合啦?」刚要走入学生会办公室,里头传来的对话止住她的步伐。
  「又是哪个碎嘴的?」
  「阿博啦!老实说,我也觉得她和你不配,她个性太阴沈。」
  「那叫文静,叫气质!你们这群大老粗怎么会懂?」喝口水,补充:「还有,我们现在只是朋友,别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她会尴尬。」
  「这么护她?还说没复合!」
  「转告阿博,再让我听到他批评我家晚晚,期中、期末休想我再罩他,课本、笔记撕了送资源回收,管他要被书商削多少油水,最好给教授凌虐到死!」
  「这么狠?那会长我呢?」
  斜瞥一眼。「比照办理,我马上退出学生会,让你去操劳到死!」
  「喂,两、三年的交情耶,比不上红颜小祸水?」
  很认真地审视半晌。「是比不上。」
  「去!」一本书朝他丢来,他顺手接起,翻到书签夹的那个段落继续看。
  「先别看,这个活动细部有点问题,帮我提点意见……」
  门外,她背贴着墙,纤指按住胸口,还感觉得到强烈怦动。
  我家晚晚……
  没想过一句糅合亲昵却又自在的称呼,会这样教她感动。虽然,她已经不是他的了……
  她不懂他,为何在成为朋友后,反而亲昵得比情人时更像情人?
  非关动作上的,他尊重得连她的肩都不会乱搂,而是言谈间,那样地呵护、珍惜……
  深呼吸了好几次,确定脸上红晕已褪,才移动脚步,推开半掩的门。
  「咦,晚晚,妳先在旁边坐一下,我马上就忙完了。」捞起桌上的鲜奶茶,摸摸凉度已退冰退了七分,插上吸管放到她手上,回头皱了皱眉,开窗,然后说:「想抽烟的请到外面去,别让女孩子吸二手烟。」
  她有些意外。他变得……好细心。
  本来,心里是有沉重的愧疚感,瞒着妈妈和他来往,也做好心理准备会惹妈妈生气,但是到目前为止,她脸色红晕,没再感到不适,这样妈妈应该比较不担心了吧?现在只是朋友了,不是情人就不必考量过大的差距会伤了她,妈妈没理由反对的。
  目光移到他桌上,那里搁了几本医学书籍,都是与气喘相关的。他怎么会突然看这种书?难道──
  困惑地望向他,他适时抬头,给她一记微笑,无言的温暖,让她知道自己没被冷落遗忘。
  「好了、好了,剩下的明天再说,我要吃饭去了,让美女等太久是很不礼貌的。」
  「吃完饭不回来吗?你下午明明没课。」
  「会长,别偷偷爱慕我,我的课表记那么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的她红了颊。
  「去你的!」纯男人的肢体语言,一脚往他屁股踹去。他闪得也快,拉起季向晚闪出学生会办。
  她后来才知道,他下午不回会办,是为了去教室旁听,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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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周末,他们去看海,凉凉的海风吹来,比起密不通风的电影院更让她欣喜,因为身边的人是他。
  「在想什么?」轻拍她的肩,她惊吓地「啊」了一声,册子掉落地面,手中还握着笔,他顺势弯腰拾起,她想阻止已来不及。
  顺着摊开的页面,首页只有秀雅的三行字: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之后,是一张又一张的素描画作,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喉间一哽。「妳还在画?」
  「……」其实,不曾停过。
  那些他忙碌、迟到、忽略她的时候,她神情恬适,是在画他?!忙碌的他、专注的他、沈思的他、垂眸困倦的他……她眼里,有那么多面的他,用那么深重的情来昼。
  他张手,拥紧了她,在她仍错愕时,又放开。
  「我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很用心去爱,到现在想起,心都还会隐隐作痛。和妳初次交集的那一年,正是我和她分手最痛苦的时候,我和她,都不是不爱了,在还深深吸引着对方的时候分开,那种感觉除了悲伤,还有遗憾。
  「我用打球来宣泄痛苦,让自己累到没办法多想,回家可以倒床就睡。遇到妳的那一天,我收到她的信,在我和她之间的恋情完完整整画上句号。我──情绪绷得很紧,需要一点什么来发泄,所以……很恶劣地利用了妳。
  「我知道妳喜欢我,十七岁的小女生,眼里的迷恋根本不懂得怎么隐藏,我捉弄妳、故意看妳慌张失措的样子,就像一个心情不好,也要恶作剧把邻居小女生弄哭来平衡心理的恶劣顽童。
  「其实,我不曾喜欢过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有,捡到妳的画册时没有,妳为了我一句戏言成为我的学妹时没有,玩笑似地提出交往宣告时没有,交往过程中更没有,我一直可有可无地看待我们的关系,哪天分手了,也不会有丝毫难过不舍。」
  「我……知道。」她唇色微白。一直都清楚他无心于她,只是不懂他突然向她坦承这些是何用意。
  「妳该生气的,我一直都在骗妳,一次次地迟到、一次次地失信,妳明明很委屈。」
  「都结束了……不是吗?」
  「嗯,结束了。」他放柔神情,轻抚上她冰冷的面颊,温声道:「告诉妳这些,是因为我不想再骗妳,把那些欺瞒的、辜负的、错误的,都留在过去做个结束,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骗妳。」
  「什么……意思?」这不在她预期之中,她……解读不出来。
  「不懂吗?向晚,我错估了妳,也错估了自己,虽然目前无法和妳对我的心意相比,但我确实是心动了,妳得给我一点时间追上妳,好吗?晚晚,从头来过,让我学习怎么去爱妳、珍惜妳。」
  「可是……妈妈……」以往,她可以想着只要陪着他就够,从没真正认为自己是他的女朋友,在他的感情世界中占一席之地,所以不曾索求。但是当她在医院醒来,母亲担心憔悴的面容让她好自责,她不能那么自私。
  「令堂不同意,无非是因为我对妳轻慢的态度,如果我可以让她相信,我有能力把妳照顾得很好,她不会反对的,而我正在努力这么做。晚晚,妳相信我吗?」
  「嗯。」我相信你,子霁。
  那么骄傲自负的他,已经为她拉下身段,做了许多从前不曾做过的事,不是吗?她在心底,坚定告诉自己,要用全部的自己,去信任他。
  许久以后,她才发现,他在首页那么细的字迹旁,补上几行字:
  我没有深厚的国学素养,
  写不出美丽婉约的词句,
  但是晚晚,我想守护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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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晚晚,我不知道会伤妳这么深……」
  「真的对不起我,那就回到我身边来……」
  「我没有办法……」柔沈男音,流泄几许忧伤。「我回不去了……」
  「你骗我,你骗我,承诺要陪我一辈子,却没做到,承诺要一直、一直爱我,也没做到,到现在,你还要骗我……」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对不起,欠妳的,我会想办法还……」
  「向晚、向晚,醒来!」
  「不要、不要……为什么要骗我……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向晚!」
  睁开空洞的眼眸,视线与他衔接上,有一瞬间,眼前这张脸与梦中重迭,合而为一。
  「醒了没有,向晚?」杨品璿有些担心。明明正看着他,眼底却空茫得什么都没有,眼泪无意识地泛流。
  唇瓣传来温热的感觉,她眨眨眼,他双手贴在她颊侧,眼对着眼,唇对着唇,胶着纠缠。
  「怎么了?」吻与吻的间隙,她吐出话来。
  「妳一直在哭。」
  「我在哭?」摸摸泪湿的颊。「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要问妳。妳梦见什么了?谁骗妳,让妳伤心成这样?」杨品璿盯着她,神情专注。
  「伤心……」是的,她很伤心,直到现在,胸口仍觉痛彻心肺,但是──
  别开眼,避开他透视般的眸光。「不知道,想不起来了。」第一次,对他有了秘密,不再全无保留地将梦境告诉他。
  杨品璿目不转睛地盯视她,而后,坐起身,突如其来地开口。「向晚,妳听过梦游症吗?」
  「听过。」但不是很清楚。
  「梦游症又称睡行症,通常发生在睡眠时段的三分之一,轻微的梦游症患者,常在入睡后坐起,喃喃呓语后又睡去。而较为特别的案例,可以在梦游中行走、进食、穿衣等等,进行种种繁复动作,只是眼神呆滞,动作较为迟缓,对外界讯息毫无接收能力,并且,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而隔日醒来后也不会记得自己昨夜做过什么。」
  视线的落点,停在她缠裹着OK绷的手。「这样的案例在医学中时有耳闻,有些人是压力造成,也有些是过度压抑需求,造成在梦游中满足白天所无法满足的事物。有没有听过一个女孩子怎么减肥都减不成功,后来才发现她患了梦游症,会在睡梦中爬起来狂吃?这就是典型的压抑需求。当然,更有些是隐藏情绪,当超出自身所能承载的极限后,便在梦游中宣泄。」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难不成想告诉她,她真的在半夜起来种花?
  「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下床,转换话题。「早餐想吃什么?还是吐司加鲜奶?」
  她跟在身后来到厨房,见他打开冰箱观望了下。「鲜奶没了,我先做吐司给妳,等会儿再去买。」说着,已经洗好平底锅开炉火,动作纯熟地煎好一颗完美的荷苞蛋及火腿片。
  将小黄瓜、番茄酱、玉米粒夹上,盛盘。
  季向晚盯视他的举动。「你为什么从不加美乃滋?」她很早就想问了。
  「妳不爱吃啊。」答案完全不需思索。
  连她都不知道,他又怎知她不爱吃?
  「先吃,我去买鲜奶。」端上桌后,他拿起车钥匙出门。
  「杨品璿.」喊住在玄关换鞋的他,目光无法由他手臂上移开。「你的伤──」
  他摇头。「不碍事。」
  他根本不该在这时出院的,雨天令她有莫名的恐惧感,这场雨下了一个礼拜,他也陪了她一个礼拜,直到今天才放晴,他的伤口真的不要紧吗?
  「吐司带去车上吃,鲜奶半路买,我们去医院。」
  她很少强势表达意见,杨品璿点头,顺她的意。
  来到医院复诊,医生看到他的伤口直皱眉头。「杨先生,你最好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清楚伤口的恶化程度。」
  「很……糟糕吗?」一旁的季向晚轻蹙细眉,他仰眸,笑笑地抬起空闲的另一手,指腹柔柔抚平她眉心的痕迹,此举惹火了医生,加重处理伤口的动作。
  「伤口溃烂,细菌感染,肌肉组织坏死,你继续不当一回事没关系。」
  这么严重?!那他为什么不讲?她完全可以想象会有多痛,那几天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他刚来的那天,还是他抱她上床的……
  「帮他办住院,他得留院……」
  「不。」
  「什么?!」另外两个人愕然瞪视。
  「不,我不住院。」杨品璿加注详解。
  医生简直气坏了。他完全不敢相信有这么死性不改的人。「请给我一个理由。你知道伤口恶化的严重性!」
  「我没时间。」答得理所当然。
  「会有什么事比自身的身体健康更重要?」这种人见多了,成天忙工作、拚事业,结果呢?赢了财富,却输了家庭、输了健康,让人很难给他们好脸色看。
  「有。」不愿多说,他拉了季向晚。「走吧,晚晚,我们回家。」
  「等、等等──杨品璿──」被拉着走的她,踩了几个紊乱的步调,才搭上话。「什么事我帮你处理好不好?你先住院。」
  「不。」
  「可是──不痛吗?」看得出来医生的动作很故意,他却一声不吭。
  「对我来说,这还构不上痛的等级。」
  「……」心知沟通完全无效。「好吧,你先去门口等我,我替你拿点药。」
  看出她极度挂意,他点头接受。
  于是,她绕回去取药,并问了医生注意事项,以及处理伤口的细节,离开前,医生似是想到什么,连忙唤住她。「对了,季小姐,上回你们一起被送来医院时,院方为求谨慎,做的各项检查报告已经出来了,妳有空的话去取一下报告了解详细情形。」
  季向晚点头,取了报告明细,又到放射科取抹片。
  走出医院,她脑海嗡嗡作响,久违的阳光强得令她感觉有些晕眩。
  「怎么了?」这异样惹来杨品璿的关注,轻轻碰触,她的肌肤竟是冰凉的,却诡异地冒着汗。
  她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震惊、混乱、疑惑、心慌、痛感……不知什么成分居多。
  直到夜深人静,枕边人已然沈睡。
  医院里那番话又在她脑中浮现、交错。「骨癌……恶性病变……已到末期……依癌细胞扩散程度看来,原则上不可能撑到现在……」困惑半晌,医生接续:「当然,医学上的奇迹案例也不是没有,不过是在接受治疗为前提下。冒昧请问一句──他是否接受截肢?」
  ……
  不,他没有截肢、未接受治疗,却──活到了现在。
  她坐起身,环抱住冰冷颤抖的身体。
  他看起来如此健康、自信、风雅,毫无病容,要说他能活得比她久都没人会怀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拥有一副早该死亡的身体……
  难怪他说,他没时间。
  她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执着与信念,让他咬牙撑到现在,那个他拒绝住院的理由,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会是什么?还有可能是什么?
  「睡不着吗?」耳边传来睡意浓重的嗓音,而后,她被揽进胸怀最安适的角落。在那一个礼拜的雨季中,他养成浅眠的习性,她稍有动作,他便会立刻醒来。
  她静止不动,倾听他胸膛之内,那弱得几乎感受不到的跳动。
  「杨品璿,那个此住院还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如她所预料,他没有回答,只是轻抚她的发。「睡吧!明早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
  但,人生也能如此吗?睁眼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

  第八章
  大学毕业那年,他选择到一家颇具规模的外商公司任职,由基层做起,他告诉她,他给自己五年的时间爬到主管职务,再多五年,位居要职。
  她相信他,只要是他说的,她全都无条件相信。
  事实上,不到三年他已连续升迁。他很拚,也很努力,有时看他疲惫倦累的模样,她都会忍不住心疼,要他别把自己逼太紧。
  他却笑说:「不拚一点,怎么给妳幸福?」
  他,已经有了肩上必须担负另一个人幸福的认知了。
  她在毕业后的三个月,找到一家杂志社的工作,隔月,有男同事送她回家,再隔一个礼拜,她糊里糊涂被男友拐去同居。
  她的母亲笑他醋劲大,他轻哼,事后对她爆料:「妳以为是谁向我告密的?」
  「妈妈?!」不会吧?原本还对他颇有微词的妈妈,会窝里反?
  「我看她还满想把妳扫地出门换人养。」
  那也是因为他三天两头地死赖到她家吃饭,饭后自动自发挽起袖子洗碗,那姿态做来可一点都不别扭。本来妈妈的态度是很保留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会向他通风报信,真没节操!
  搬去和他同住的那天,她大致整理好日常用品,走出房门时,正巧听到他对妈妈说了一句:「晚晚受到委屈,我头一个不会原谅自己。」
  她含泪,动容地笑了,知道这男人有多么珍惜她。
  两人第一次上床,让她整整酸痛了三天,他怜惜又自责,好一阵子不敢再碰她。后来,他养成习惯,在温存过后为她放一缸热水,倒上舒缓筋骨的精油,这确实也达到了效果。
  她很好奇,他怎会知道要这样做?
  「妳妈告诉我的。」
  「……」他跑去问妈妈这个?!完全可以想象他会有多别扭。
  「当然别扭!她简直一副看我笑话的嘴脸!」也不想想,女儿是她的耶!
  除此之外,他相当重视居家环境品质,几乎每回做爱过后,都会将特地挑选的防螨床套换洗,床边绝对不摆绒毛布偶,地板三天两头地拖,没见过比他更洁癖的男人,尘螨、细菌一丁点生长空间都没有。
  「我洁癖?!妳可以再没良心一点。」也不想想这是为了谁?气喘、呼吸道过敏的人可不是他!
  他不送她花、不养小狗、不带她进电影院,许多正常男女交往的模式都不被允许,她明白为什么,每当她愧疚时,他只会无聊地瞪她一眼。「花粉会造成呼吸道过敏,妳没有捻花惹草的本钱,想都不要想我会送来让妳活受罪!早过了风花雪月的热恋期,都快像老夫老妻了,还送什么花耍浪漫?改天送钻戒。养不养狗是其次,我只想养好妳;没人规定看电影得去电影院忍受一堆舌吻的激情男女,等DVD出来在家看也一样,如果想舌吻或做点别的我也可以奉陪。」
  然后,那年的情人节,他花掉一个半月的薪水买了情人对戒,请人在戒环内侧刻字,女戒上刻着「韩」,而男戒上有个「晚」字。
  正如他所承诺过的,他没再对她食言、失约过任何一次,纵使是再小、再不经意的承诺,他都一一兑现,她甚至可以相信,这辈子他不会再有骗她的时候。
  有一阵子,他工作量繁重,压力大到几乎没什么食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找了时间报名烹饪班,烹调、点心样样都学,竭尽巧思变换花样,只求让他多吃一两口饭。
  他发现了,惊异而感动,哑声道:「不累吗?」
  「不会。」能为心爱的男人做点什么,怎会累?
  「谢谢。谁教我是既得利益者,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每天提早半个小时起床,揽下准备早餐的工作,让她可以多睡一会儿,这是他表达感谢与怜惜的方式。
  他不加美乃滋,小黄瓜多放些,因为这是她最爱的口味。
  他有时会小小使坏,在她煮较为重口味的食物时,专挑葱蒜下手,然后在那晚频频吻她,听她又嗔又恼地喊:「韩子霁!你故意的。」
  是啊,他故意的,大方承认,嘻笑玩闹地来场欢畅性爱。
  他喜欢她在缠绵极致时,酥柔软嗓娇喃他名字的模样。「韩──」他总爱在那时吻她,截去尾音。
  她依然不间断地画他,不同的是,现阶段她可以画很居家的他,清晨睡醒性感的他,欲望餍足后慵懒欲眠的他……
  他牙膏习惯从最下方挤,然后将扁掉的部分一圈圈往上卷。
  他思考事情时,指尖会无意识轻轻敲击桌面。
  他有些小小的饮食习惯,不吃生冷的食物、拒食动物内脏、讨厌杏仁味。
  抽出免洗筷,他会顺手将塑胶套打上好几个结,问他却回答:「我手贱。」直到好久以后,他才告诉她:「打一个结有三个动作,围成圈,穿入,拉紧。我每打一个结,就在心中说一次──我、爱、妳。」
  他吻她时,会先浅尝细吮,直到她双唇发痒、气喘吁吁,才深吻纠缠。
  床笫间,总因她身体比一般人娇弱,他极为自制,多以亲吻、抚慰等前戏为主,代替惊猛的情欲宣泄,只因不舍她隔日又腰酸背痛。
  而她,也不舍他的压抑,有时会不顾一切去挑逗,于是她知道,原来高潮时的他,会紧扣住她的腰,失控地在她肩头咬出一圈圈齿印。
  ……
  她在画的每一页,洋洋洒洒记录这些她观察到,属于他的小特性,一点一滴收藏全部的他。
  他问:「妳要画到什么时候,画不腻啊?」
  「不腻。」她想一直画、一直画。「就画到──不爱的那一天吧!」
  他凶巴巴地瞪视她。「那妳最好有所觉悟,这辈子画不完了!」
  于是他们约定,她每画完一本,就亲手送给他,画满十本,他要向她求婚。
  有一年冬天,健康宝宝的他难得染上重感冒,平日愈是健壮的人就愈是病来如山倒,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谁叫他老是仗恃着身体好,要他多加件衣服像是要他的命一样。
  她嘴里骂活该,心却揪疼得难受。
  那几天他坚持分房睡,除了怕夜里咳个不停会惊扰她好眠外,更担心身体不佳的她会被传染。
  分房是为了安他的心,她根本没办法睡,一夜起来好几趟,替他盖被、将床头凉掉的茶水回温,非得时时确定他安好,没有发烧或哪里不对劲。
  黑暗中,他握住轻抚在他脸上的柔荑。「去睡吧,晚晚,我没事。」
  「嗯,我知道,你快睡。」
  一片阒黑中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只见那双眸子,异常清亮、专注──「我爱妳,晚晚,很爱、很爱。」
  这一句话,深深刻镂在她心底,永世不忘。
  他病愈后,她开始学织毛衣,往后,他衣橱里所有的毛衣、围巾全是出自她的手,他没再买过毛衣……
  那么多、那么多共有的美好,说也说不完,曾经那么珍惜过对方,却怎么也没想到,那样深重的恩义,如此浓烈的幸福,最后会落得抓了满掌的空虚,以及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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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晚晚,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醒来?难道她现在是不清醒的吗?
  「我这样,不好吗?」她疑惑。
  「不,不好。」
  「你究竟在找什么?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在找……我在找……」声音低不可开。「快乐。」
  「你的快乐,遗失了?」
  仍是那愁虑的叹息。「不,我找的是──」
  最后的语句,回荡在将醒未醒的耳畔──「妳的快乐。」
  她的快乐,在哪里?
  独自走在同样的红砖道,越过精品店及食品材料行,这一回,双脚自有方向。
  这家豆花店,他们常去吃,因为不能吃冰,于是他折衷让她吃豆花消暑,老板娘很熟了,还说哪天他们结婚记得送个喜饼给她,她要请他们吃一年免钱的豆花,当是勉励他们比这家店龄更久的爱情长跑。
  前头有一家宠物专卖店,她好喜欢那只哈士奇,但他说什么都不让她养。只有一次被她可怜兮兮的表情打动,让她玩了一会儿,结果当晚就又喘又咳,他又气又心疼,整晚照料,搂着她不敢睡,当下更加下定决心,死都不让她养任何宠物。
  路的尽头有条巷子,弯进去那栋纯白的宁静建筑,大厦管理员没拦阻,而是熟稔地打招呼:「季小姐,好久没回来了,心情好些了吧?」
  这对相恋多年的情侣感情有多好,左邻右舍都是看在眼里的,她会受不住阴阳两隔的打击,搬离伤心地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没料到她还会再回来,那心情应该是平复了吧?毕竟韩先生都过世快一年了。
  她点了个头,走入电梯按下「8」的数字键,出电梯,向右弯,打开室外鞋柜,在第三格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内,找到大门钥匙,开门入内。
  客厅的窗帘花色,是他们一起挑的,那时看上两种花色难以抉择,最后只好猜拳决定。
  沙发上的抱枕是她在织完毛衣时闲暇裁制的,他看书时,她喜欢搂着抱枕偎靠在他腿上午睡。
  走进卧房,衣柜左手边放着他的衣物,右手边是她的。拉开暗格,是这间房子的所有权状,持有人名字是她。交往第七年的时候,平日便有在理财投资的他,买下了这栋公寓,亲手将相关权状交到她手上,包括他的人,以及他所有的财产。
  脚步移往梳妆台,第二格抽屉放着戒饰盒,戒环内侧刻着「韩」字的是女戒,男戒不翼而飞。
  第三格抽屉,整齐迭放九本已完成的素描册,第十本还差几页,但那时的她,已经没能来得及完成。
  因为,他的心已远扬,她抓不到,他温柔专注的眼神。
  女人的心何等敏锐,当他夜里不再抱着她睡,当他总是若有所思,失神、叹息的次数增加,当他看着她时,心不在焉,眼眸失温,当他喊着她的口气揉入几许无奈亏欠,不再是纯粹的深爱眷宠,当他身上多了另一个女人的香水味,当他不再每夜回家,当他眼底眉心的愁郁与矛盾再也掩不住……她怎么可能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去拆穿,故作无知,等着他倦鸟知返,或者──了断。
  直到,那个女人主动找上她。
  「她」说,怀了韩的孩子。
  「她」说,他对她有亏欠,不可能开口提分手。
  「她」说,他已经不爱她了,何苦拖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为难他也为难了自己呢?
  她不相信,他会这样对待她。
  「她」说,他和「她」有约,若不信,可以亲耳听他说。
  她在邻桌,清清楚楚听见他对另一个女人说:「我爱妳,但我不能辜负她。」清清楚楚的怜惜、拥抱。「别哭,别用眼泪控诉我,一个向晚已经很够了,我承担不起第二颗心的愧负。」
  她,用眼泪在控诉他,让他走不开?
  她想不起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闭上眼,脑海全是他们共有的点点滴滴,她严重失眠,精神恍惚无法入睡,只能藉由啤酒花茶,去麻痹无法再承载的思绪,得到短暂的睡眠。
  直到那晚,她再也无法压抑,与他起了争执。
  他没有否认,平静地坦承了一切。那个女人,是他的初恋情人,那个始终藏在他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连她都到不了的初恋情人,她知道他有多爱「她」,否则当年不会伤得如此重,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他与她甚至不会相识。
  「所以你就可以背叛我,让她怀上你的孩子,理直气壮地移情别恋?」
  「不。」
  「原来不只因为她的出现?那是我哪里不够好,才会让你再度爱上她……」
  「不是,晚晚……」他想解释什么,一记巴掌打愣了他。
  她一直都那么包容他,无论他做了什么,她从来不会对他生气,这是第一次,她动手打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决裂的神情。
  「韩子霁,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
  「记得。」他知道,她指的是那个誓言,那个每年只在情人节开放,初见时觉得太极端的情人庙对联。
  「情人双双到庙来,不求儿女不求财;神前跪下起重誓,谁先变心谁先埋。」
  那时,她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却笑笑地说:「情真意切,心中坦然,就不觉得心里发毛了。」
  还说,若有一天,他辜负她,就让他横尸街头,英年早逝。
  她轻轻笑了,泪水伴着笑容滑落。「你就不怕,誓言成真?」
  他心下微微一震,惊痛莫名地望住她。「这真的是妳所希望的吗?」
  她,如此恨他?将一名从不懂怨悔的女子逼至如斯境地,他恍然顿悟到自己伤她有多重。
  那一夜离开后,他便没再回来。
  不堪负荷的回忆太痛苦,她双手颤抖,几乎拿不稳画册,一张纸笺从中掉了出来,飘落地面。
  无论妳信不信,我没有背叛妳,晚晚!
  我承认,心曾经很该死地迷失,但是,每当我想拥抱她时,脑海便会浮现妳流泪的脸庞,也许走道德观作祟、也许是意识这会伤妳多重,总能令我在意乱情迷中立刻清醒,热情冷却。
  我不想欺骗妳,晚晚,我爱妳,无奈的是,却也爱她。对她的感情,在还来不及收回时便分开,那样的痛还在,再见她使轻易勾起那些爱过的情怀。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当这样一个用情不专的浑帐,伤了妳也伤了她,所以,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个决断,给妳和她,一个完整的交代。
  对不起,晚晚,又一次让妳等我。
  结果呢?她等到了最后,他做下的是什么决定?在当夜巧合地出车祸,与那个女人在一起。
  这就是他所谓的「交代」吗?
  他亏欠她,却又不愿离开初恋情人,于是,便选择与出轨的情人死在一起,遂了心愿,也以性命偿还对她的亏欠?
  他死了,留下两人共筑的小窝、四年前投保署名受益人为她的巨额保险金,还有多得无法喘息的共同回忆,她要怎么撑下去?他以为,这样就算对她的补偿了吗?她宁愿死的人是她,他知不知道!
  跌坐地面,她掩面无声痛哭,任泪水由指缝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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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去了哪里?」一见她进门,杨品璿脱下围裙上前。
  「没,只是随便逛逛。」
  他顺手递上倒好的温开水,没遗漏她布满血丝的红肿双眼。「发生什么事,向晚?」
  定定与他对视数秒──「没事。」
  锐眼扫过她脸上每一分神情,他掩眸,没再追问。「我煮了晚餐,不知道好不好吃,妳试试看。」
  饭后,他冲了杯热杏仁茶让她慢慢啜饮。
  她捧着马克杯,看着他顺手收拾客厅,将报纸杂志迭好放置茶几下,无用的传单卷成长条状,顺手打个结丢入垃圾桶。
  他的生活习惯很好,注重环境品质,地板按时拖,待洗衣物会分类放置在该放的地方,绝不会有袜子四处丢、衣服老是分不清穿过没有的状况,做事井然有序,连挤出牙膏都会顺手将压扁的面积往上卷一圈。
  他们的亲密频率不算少,通常在夜深人静时居多,他总是徐徐地亲吻,步调缓慢地先撩拨起她的情欲,笑觑她在欢畅中却又得不到满足时的娇嗔意态,过度地撩逗,常在他进入她后不久,便已到达极致。
  「这么快?」他挑眉,笑搂她高潮中微颤的身躯,没再强求地退开,一如往常地抱她进浴室泡澡。
  「你可以……继续的。」她知道,他未彻底满足。
  他笑吻朱唇。「就怕妳消受不起。」
  寻求出轨的刺激?肉体的尝欢?若是,这样的男人,不会以怜惜之心,代替情欲的放纵。
  「杨品璿.」
  「嗯?」他惊讶地迎视,没预料到她会有挑逗举动,方兴未艾的情欲再度复苏。
  她仰首,轻舔唇角,小手往下探抚,大胆握住胯间灼热悸动的男性。
  他倒吸一口气。「妳当我圣人吗?」
  「没人要你当圣人。」以着少见的妖娆姿态跨坐在他腰腹偎蹭。
  他惊讶连连。「妳今天特别媚。」
  「惊吓?」
  「不,惊喜。」灼热贯穿娇嫩,在她频频的挑惹下,再也无法自抑,难得任自己放肆,在她身上纵情。
  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丰沛的热力,她晕眩、娇喊,层层浪花堆迭、拍击、一波高过一波。每一次的冲击,她都以为自己几乎要死去,但在来不及喘息的下一波,他又将她推上更高的顶点……
  她虚软,感觉灵魂飘浮。「杨……够了……」
  「不,不够,这是妳自找的。」他模糊哼吟,情欲如烈火燎原,他热烈纵情、纠缠,不容她轻易抽身。
  重重绚烂火花在眼前爆炸,他闷吼,咬住她浑圆雪白的肩头,指掌抽紧,握住细腰,牢得勒出道道红痕。
  明日……又要酸痛得下不了床了。意识昏沈中,她虚软在他怀抱,耳边低回着他纯男性的满足呻吟,肩头、腰际熟悉又似陌生地传来夹杂着快感似的痛觉……
  他,只是杨品璿.
  是的,他是杨品璿,现职心理谘询师,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坚定地告诉自己。

  第九章
  季节,无声往前推移,转眼,来到最寒冷的隆冬。
  冬,叶枯,生命凋零,万物萧条,象征着结束。
  在这个季节里,许多动物会选择冬眠,等待惊蛰,冬去春来,又是新生命、新生活的开始……
  那么,人呢?
  夜半无眠,季向晚坐起,凝视他苍白的倦容。
  入冬以来,他总是如此。以往,无论她多早起,他就是能比她早一步醒来,做好早餐,并且离去。
  近来,他愈睡愈迟,不甚安稳的面容,不似沈睡,倒像──昏睡。
  伸手,探不到鼻息,她心脏揪沈。
  恍恍惚惚,似有一道模糊身影晃动,宛如水中倒影,无法与实体重迭,伸手抓取,只是满掌空虚,徒留水面余波荡漾,她心惊地看见,倒影与实体,竟是两张迥异的容颜!
  握不住幻影,她下意识抓牢他的手,却极度冰冷、僵硬,一如──死尸。
  她紧紧握着,传递温度,不敢去倾听心房的律动。掌下愈来愈冷、愈来愈冷,她施力狠握,指尖陷入他掌背,脱口一喊:「韩!」
  晃动的虚影渐缓,水面余波静止,缓缓地,与实体合而为一。
  倾身,贴靠心房,那儿,开始有了极浅、几乎感受不到的微弱跳动。她松懈下来,攀缠着,闭上眼睛。
  随着天气愈冷,他的脸色更苍白,愈来愈容易疲倦,有时,还能由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强抑的痛楚,初醒的清晨,寒冻的低气温,却诡异地冒着冷汗。
  「今晚,来不来?」早餐,她做的,他已无余力。
  「嗯。」
  端来加温后的鲜奶递去,一交一握中掉落桌面,漾开一片纯白,滚落的玻璃杯荡开清脆的碎裂声响。
  他愣愣注视指掌三秒,旋即扯开笑。「对不起,没接好。」
  她不言不语,凝视着他,在他弯身要捡拾碎片时开口:「我来。」
  在她背身之后,他才逸出浅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叹息,伸手碰触盘中吐司,费力使指掌弯曲,而后──由掌心滑落。
  「我喂你吧?」不知何时,她清好地面,站在他身后。
  他回眸,扬起她熟悉的笑。「不。」朝她伸手,示意她在旁边坐下,碰触到纤指,她主动回握住,五指交缠。
  「向晚,我打算结束手边所有的工作。」
  「与我何干?」
  另一手,抚上她淡漠无波的容颜。「向晚,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妳。」
  「这算摊牌?你想结束,专心回到她身边了?」
  「妳要这样想也可以。」这一回的叹息,咽入喉中,淌入心扉,苦涩蔓延。
  「你爱我吗?」她定定凝视他,似要看进他灵魂深处。
  这一回,他没闪躲,亦不规避,坦言道:「爱。」
  「那就别走。我不在乎是二分之一、三分之一,还是更少。」
  是唯一。他没说出口,只是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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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象报告显示,又有一波冷气团压境,今早开始,陷入入冬以来最低温……
  徐瀞媛拉拢大衣,将身子裹得更密,加快脚步往家门方向前进,在靠近大门时,寒风中伫立的身影闯入眼帘。
  「品璿!」她讶喊。「要来怎不先打个电话?」
  他摇头。「我有话跟妳说。」
  指尖碰触到他冻寒失温的手掌,她握牢。「有事进去再说。」
  找出钥匙,开门上楼,她放下采买的日用品,进厨房冲了两杯热可可。
  他安静打量这间单身女子套房。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追求她的男子从来没少过,而杨品璿从一开始就是那幸运且唯一的入幕之宾。
  里头摆满了他们共有的点点滴滴,生活照、出游时买回来各式异国风情的纪念品、共同选购的每一项生活用品、送她的第一份情人节礼物、交往阶段的每一个代表性物品、过去无数个夜晚夜宿留下的男性用品……强烈显示出某个男人在她生命中存在的痕迹,更足以说明她的私生活严谨自律,一年来未曾有其他男人入主过这间小小套房。
  「你不会忘了那是三年前我们出游东京时拍下的照片吧?」他正站在一帧放大的合照前,她端来两杯热饮,一杯放置桌面,另一杯放入他掌间。
  「记得。」双手捧着杯缘,眼神幽深。「那年,情正浓时,杨品璿事业稳定,心情、环境,什么都对了,你们出国散心,那段时间没再刻意避孕,两人约定好若是怀孕便立刻结婚。当时,有另一位政商名流的独生子正热烈追求妳,他也知道,而妳父母比较希望妳嫁入豪门,为此,妳和双亲闹得不甚愉快,你们需要一点决心去坚定你们携手未来的选择,例如怀孕。」
  「干么讲得好像不关你的事的样子?」完全置身事外的口吻,陈述着一件知道的事。
  他没回应,转而问:「这一年,我没踏进这里一步,妳不问为什么?」
  她摇首。「不问。」
  「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呢?也不问?」
  「不问。」
  「那么陌生的我,也不问?」
  纤指微微一颤,揪握住丝质窗帘。「我说过只要让我看得见你,别再、再像那一个月人间蒸发,彻底消失在我生命中,让我找不到、心慌害怕……这样……这样就可以了……」
  他低低叹息,抬眸,流泄深沈无奈。「其实妳什么都知道的,包括杨品璿的病、他消失的原因,但是妳选择了自欺,只要能留住他的一切,尽管只是一记笑容、一个温柔的眼神、属于他的躯体,只要还能看见他凝视着妳的微笑便够。」
  「不要……不要再说了……」她微慌,声音虚软,竟无力阻止他。她不要、不要听他用如此淡漠、事不关己的口吻说话……
  「所以,我不能吻妳、不能抱妳,因为我不是──」
  「我叫你不要说了!」一记巴掌冲动挥去,截住话尾。
  眼对着眼,无言,空气凝窒,吐息声清晰可闻。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僵着手,微慌。
  他只是望着她,没有动作,好半晌才又开口:「他很想告诉妳,谢谢妳一直那么坚定地爱他,在妳有更好的选择时。就算妳不想听,我也有义务让妳明白,杨品璿很爱妳,不曾背弃,一直到死,他心心念念,牵挂的人,是妳,如果有下辈子,他还想选择和妳再爱一回。」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他抽来几张面纸递去。「对不起,我不爱妳,所以无法安慰。」
  「住口、住口!你凭什么!凭什么用这张脸、用他的声音说不爱我……是谁给你的权利……」她又挥出一掌,再一掌,他没闪躲,她泄气地弯身痛哭。「为什么要说……我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不在意……他早已死去……不在意你不是他……只要……只要还能再看着这张脸……寄托漫无边际的想念……就够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那么残忍……」
  「对不起,这对妳不公平,但请相信,我也不好过。这里,保留了所有关于他的习性,他的记忆、他的一切,主要是怕我亏待了妳。拥有双重记忆与人格特质,刚开始的我几乎要意识错乱,妳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去取得平衡点吗?他放心不下妳,怕他走得太突然,妳一辈子都不能释怀。能为妳、为他做的,我已尽力,这一年当中,妳该有心理准备,早晚要面对这一天。
  「我的时间不多了,请容许我的自私,在最后的日子里,我想完完整整属于我爱的那个女人,我是为她而来,为她熬这些苦、这些磨难,这点小小的要求,应该不为过。」
  「你……要走了?」她仰起泪眼,心慌地问。
  「嗯。」
  「为什么?我以为……以为还可以更久的……」就算永不相见也好,起码她知道,属于杨品璿的某一部分,仍在世上安好存在着,会笑、会动、会说话……
  将杯中热饮一饮而尽,轻放桌面。说不出哪里怪异,总觉他动作有些许僵硬……
  「你……」
  他苦涩地扬唇。「我想做什么,不代表这副身躯能受我支配,一年,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那么品璿,就真的是彻彻底底由世上消失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脏重击,痛得脸色发白。
  「他一年前就死了,妳早该明白。」却至今仍看不开,傻,好傻的女人。
  「妳自己保重,我该走了。」他还得回到他的女人身边,另一个同样痴傻的女人。
  她惊跳起来。「你、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不了。妳自己,好好过日子,不一定得忘记他,只要当成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一段,放在心底回忆就好,另外找个值得爱的男人,妳的人生还很长,还有无限幸福的可能。」
  「你也会,这么告诉她吗?」
  「会。我和他,都会这么告诉我们所爱的那个女人,希望她们在没有我们的人生里,依然能够坚强地微笑着,开创属于她们的幸福。」
  「嗯,我会。」她逼回泪,强逸出笑。「如果看见他,请替我告诉他,不要担心我,我会很好、很好,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那么,我也还要再选择他一次。」
  「好。」他转身,没再回头。
  而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放任自己最后一次,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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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一室静悄悄。
  他来到卧房,她不甚安稳地蜷睡在床上。
  一到了冬天,这名女子总是贪眠,喜欢将棉被厚厚一层地裹着,只露出两颗又圆又亮的眼睛,毛毛虫似的。
  她贪懒,老是要他抱,汲取体肤相偎的温暖与依恋。
  他也总是宠着她、纵容她,有时大脚丫缠着小脚丫,在床上喂她,共同解决一碗热粥。
  她体肤偏凉,他会将冻寒的小手抓进他胸口,煨暖。
  无声走近,掀开被子一角,钻入。她微微惊动,抬眼见是他,又放松下来。
  「你回来了──」身体本能地偎靠而去,他伸臂,自然而然地收拢,掌心温柔地轻抚发丝,一下,又一下。
  她满足地喟叹,眼皮缓缓垂下。「我以为,你回到她身边,不再来了……」
  梦呓般的轻喃,他听见了,轻叹。「妳在乎我回不回来吗?」
  「在乎。」
  「那么,接下来这段时间,都给妳,完完整整属于妳。但是妳得答应我,等到我想走的那一天,不要试图找我,也不必刻意想念,就让一切自然而然地淡掉,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可以吗?」
  「可以……问个问题吗?」
  「妳问。」
  「心里,爱着两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苦,难以言喻的苦。心只有一颗,若要切割均分,势必得痛彻心肺,怎么爱都不完整。」
  所以,他选择了以死解脱?
  她沈默不语。
  「向晚,妳好久没告诉我,妳又作什么梦了。」
  「忘了,也不想梦了。」
  「不梦,也不找了?」
  「我现在想,麻木一点过日子,或许也不错。」
  「向晚,他不要妳忘。无论是好的坏的,甜的苦的,悲与喜,笑与泪,他都希望妳牢牢记着,这才是完整的季向晚,唯有坦然面对那段过去,妳才能找回那颗爱人的心,重拾爱人的能力,这样,妳的人生才有幸福的可能。」
  「他要我……爱上别人?」声音微哑。他,舍得?
  杨品璿轻叹。「应该说,他要妳幸福。给不起妳幸福了,就该放手。向晚,妳还爱不爱他,无所谓;爱不爱我,也无所谓,只要认定将来那个可以给妳幸福的男人,努力去爱他,就可以了。」
  给不起幸福了,所以放手……
  她脑海,不断回绕着这句话。
  闭上眼,阻绝思潮,翻涌的心绪再度压回心灵深处。
  夜半,惊醒。
  枕畔是空的。她坐起,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沿路找来,停在透着微光的客厅前,灯下,那背影看来沉重而疲倦……
  他在撑,她也知道。
  他很痛苦,她也知道。
  每日清晨,醒来之前好似承受分筋错骨的折磨,冷汗直冒,她也知道。
  他连笔,都握不牢。咬牙,一字字、一行行,毁了,顺手揉成长条状,绕一圈打上结,丢进垃圾桶。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完成的信折好,放入信封,简单的几个动作,无法灵活支配的手却令他做得迟缓、僵硬。
  他关了客厅的小灯,她赶在他回房前,无声地躺回床上。
  她没看见,是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床上,他张手将她拥入怀中,微沈音律,幽幽邈邈叹息。「晚晚,我心爱的晚晚,妳这样,我怎么放心,怎么走得开?为了妳,我已不惜灰飞烟灭了,我们连期待来生,都不可能,妳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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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每日,醒来之前总要重复一次体肤撕裂的痛楚,他已经很习惯了,真的,一年下来他已非常熟悉那种痛的感觉,是他强求留在人世间所必须承受的煎熬及──代价。
  他不能走,至少目前还不能,他必须撑下去!
  咬牙,冷汗涔涔,强行将缥缈剥离的灵魂压回躯体,直到新鲜的空气灌入肺腔,他睁开眼,松了口气。
  「你醒了吗?」房门口,季向晚定定凝视他,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他喘息,还说不上话来。
  「早餐吃小笼包,可以吗?」
  「妳做的?」向晚亲手做的小笼包很好吃,皮薄馅香,美味多汁,是除却柠檬派外,他第二道偏爱的小点心,以前她经常不嫌麻烦地做来让他解馋。
  「可以陪我去看海吗?」又挟了几颗汤包到他碗中,她问。
  这样的生活,朴实、平凡、温馨,很像小夫妻了,真的很像。
  杨品璿评估了下今天的天气,有点风,但是不算太冷。「加件外套,喷剂记得带着。」
  「嗯。」
  那一整天,他们去看了海,也到山上赏夜景。海边风大时,他拉开大衣,将她牢牢包裹住,看夜景时,他提供胸膛让她枕靠依偎。
  「这辈子,你从没送过我花。」她说。
  以往,以为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以为自己能给她更多,而现在,在有限的时间里,他能给她的已经不多了,这将会是此生唯一的一次,还有什么好执着呢?
  下山时,他买了束花,亲手交到她手中。
  「桔梗吗……」指腹抚过花苞,她略略恍神。
  「嗯,喜欢吗?」晚晚,我永恒不变的,爱。
  「喜欢。」仰眸,却见他脸色异常死白。
  他轻咳,踉跄地抓住路旁公车站牌,紧抓的指节泛白,视线模糊,神魂一阵游离恍惚──
  不,还不可以!
  一道温暖覆上他冰冷的唇,他神魂震荡,张手死命地搂紧,好似饥渴的旅人,疯狂地纠缠深吻。
  好痛,向晚蹙眉。他咬破了她的唇。
  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他意识恢复一丝清明,唇对着唇凝视她,眸底浮起深浓的愧疚。
  「对不起……」他放柔动作,棉絮般拂掠柔唇,轻吮呵怜。
  唇与唇的相遇中,他尝到咸咸的水气,张手,接下属于她的那颗泪,握入掌心。

  第十章
  又一个黎明。
  他清楚地感觉到,要睁开眼,一次比一次更艰难。
  这副身躯,他已撑得力不从心。
  抹去一身冷汗,掀被下床,双脚踩在地面,还来不及站定,两膝毫无预警地一软,跌跪地面。
  双手撑着床沿,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他闭了下眼,心知已是极限。
  晚晚……绕在舌尖的眷恋,化为清泪流淌。这一生,就陪妳到这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虚软的手脚稍稍使得上力,他开始收拾屋子里所有他存在的痕迹。应该还有一点时间的,他不能不做任何交代,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样她会怨恨、悬念、无法释怀……
  起码,得用最后的力气,好好向她道别,完整结束,这样,她才能坦然去面对下一段恋情,他不要……不要当第二个杨品璿.
  她去了市场,回来时,他已收拾妥当,端坐客厅之中。
  「我买了鱼,中午吃鲜鱼粥好吗?」提着购物袋往厨房走去,一一摆放冰箱。
  「再见,向晚,我要走了。」
  没拿稳的鸡蛋摔落地面,整盒破碎,无一完好。
  她怔愣着,没有动作。
  「向晚,妳听到了吗?我要走了,我们──到此为止,今天之后,永不相见。」
  「到此、为止?永、不相、见……」她喃喃重复,像是一瞬间,不了解它的含意。
  「是的,这是我们约定过的。妳自己好好过日子,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快乐,知道吗?」
  「你,要去哪里?」
  他微笑走向她,怜惜轻抚她苍白的脸容。「妳答应过不问的。」
  指掌轻撩起一绺发丝,把玩着,眷眷恋恋。「我想,妳是爱我的。」虽然她从没说过,但他知道,也感受得到。「妳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代表妳的心没有死去,情绪没有冰封,妳还可以有知觉、有喜怒哀乐,有爱上任何人的能力。」
  低头,浅吻一记。「妳知道,妳有个极特殊的能力吗?妳的心自有意识,能被妳爱上的男人,必然是值得的,妳最大的魔力,是教妳爱上的男人也深爱上妳,所以,努力再去爱一次,爱一个值得妳爱的男人,让自己幸福。」
  「难道,你来这一遭,就只是要我爱上别人?」如果她爱上了别人,那他还剩下些什么?
  「是啊!」他苦笑。找回她所有的情绪,懂爱,会哭会笑,他就放心了。未来,会有另一个男人给她满满、满满的爱和希望,无须担虑。
  她什么也不说,连一句道别也没有,就好像,这一切对她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用力搂紧她。「再见,晚晚。」
  最后一次,这样喊她,他没回头,步伐坚定地走出大门。明明,是死过一回的人,为什么心还会痛?
  「我送你一程。」他陪她一段,她送他一程。默默跟在身后,为他开门,下楼。
  走出大楼,他不敢看她,只说:「到这里就好,妳上去吧。」
  她恍若未闻,静静相陪。
  走出社区,是人行道。
  「够了,妳回去。」
  她仍是不为所动。
  再出去,就是大街了。
  「晚晚,别这样!」明明是冬季,为什么今天的太阳会刺目得令人意识昏茫……
  他,快撑不住了。
  他一咬牙,横越马路。
  心脏莫名地痛缩,没来由的奇异感触令他回过头。她没再跟上,恍若失魂地站在人行道边缘,像尊没有生命的木偶,失了准头的轿车冲上人行道,她却麻木无觉。
  「晚晚!」他爆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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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大的冲撞力,几乎将神魂撞离躯体,唯一的意念,只剩──保护她!
  保护她,不顾一切。
  往医院的途中,放眼皆是刺目的白,过程中他一直力持清醒。
  眼睛睁不开,但他发誓,意识绝对是清楚的。
  「韩──」一声好轻好柔的叫唤回荡耳边,他浑身一震。
  「我知道是你,一直都知道,我以为不说破,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就不会离去,我只是……不要你走。」
  用尽一身的力气,他睁开了眼。「我知道。」
  「韩──」
  他扯开笑,却笑得悲凉。「我知道,妳一点一滴在找回过去;我知道,妳只是在故作无知;我知道,妳已经找回完整的自己;我知道,妳认得出我来。晚晚,我们曾经那么亲密,就算妳努力想装出一年前麻木无觉的样子,眼里的情绪又怎么掩藏得住?妳想让我放心不下,让我有撑下去的力量,这些我统统明白,就因为明白没有我,妳也可以熬下去了,所以我才能安心离去。」
  「就这样?对于其他事情,你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有……」想交代的很多,却说不完。「我一直忘了向妳说,对不起。」
  对不起……就这三个字?!「到头来,你还是选择她?为她舍命相陪也不后悔,那又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让我再痛一次?」
  「不……」他没有,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舍下她!车祸不是意外,但想同归于尽的人并不是他,他舍不得她……
  就因为这样,他无法瞑目。
  她的伤恸、悲恨,浓烈得教他无法安息。
  他只能揪着心,凝视黑暗中那眼神恸极、却哭不出来的容颜,想拥抱、想安慰却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哭坟,看着悲伤点滴吞噬她所有的知觉、记忆,成为没有过去的活死人……
  他走不开,他知道她在慢性自杀,在他负她那样深,伤她那样重之后,他放不下,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毁掉自己。
  于是,他不惜一切,只要能挽回她生命中一丝曙光,他可以赔上所有。
  会找上杨品璿,是因为他是他生命终了前,最后一个接触到的人。
  松开掌心,一枚戒指滑落床畔,季向晚拾起,凝视戒环内的「晚」字刻痕。
  「我……请他,交给妳……并且,转告妳……对不起……」还有,此生的最爱,是妳。
  杨品璿没有做到,因为那时的她,无意理会任何人。
  她恨,他如此决绝,连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
  而杨品璿,在那之后的一个月撒手人寰,走得很突然,谁也来不及做心理准备。
  他与他,有着同样的牵念,也许,是那样频律相近的强烈执念牵引着,也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他只知道,他有非留下不可的决心。他和杨品璿不同,徐瀞媛或许会介怀一生,但她够坚强。可他的晚晚不一样,有些事他必须去做,否则她这一生会毁在他手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喃喃念道。「记不记得,妳大二那年,我陪妳旁听那堂中国古典文学?」
  「记得。」那是好梦幻,充满浪漫色彩的明代戏曲,叫《牡丹亭》。
  爱情,能教人生,教人死,女主角神奇地为爱还魂,当时他还嗤为无稽,又怎料想得到,他遇到,也做到了。
  尽管,强求不属于他的躯体,灵魂饱受凌迟,他一刻也不曾后悔过,耗弱的魂体会如何,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他们连来生,都不再有。
  但是,这样就够了,能够看着她走回人生的正轨,他可以微笑祝福,无怨,无悔。
  「我……替杨品璿,立了遗嘱和……遗书,将他的所有,留给……他的未婚妻,在律师那里,请妳……通知她……」他知道杨品璿在想什么,这是他最后,能为所有人做的了。
  「我懂。」她握住他的手。
  「对不起……」最终,什么都没能留给她。
  除了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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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情麻木地走在医院长廊,眼眸干涩,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真奇怪,她居然可以这么平静,从头到尾不掉一滴泪。
  是医院的冷气太强吗?她双手环抱住自己,感到好冷,好孤单。到头来,仍是只剩她孑然一身……
  弯向回廊转角,与来人不期然擦撞了下。
  「啊!」
  「对不起。」两人同声开口,她面无表情,弯身替对方捡拾掉落的药品,两相对望,那方惊呼了声,脸色顿时煞白。
  「是妳!」
  「我?」脑子太空,已经无法思考。她,见过她吗?
  「他在哪里?!」对方激动地扣住她的细肩,力道之大,已令她疼痛地蹙眉。
  「我想妳认错人了,请放开。」
  「不,不会,我不可能认错……」一年来,这张容颜她牢记着,不曾或忘。这张比她更美、更令男人倾心的容颜……
  「放开!」她愤怒地挥臂挣开,此刻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释放悲伤,这样都不行吗?
  「别……走……至少告诉我……他好不好?」
  虚弱的嗓音,凄凉的声调,挽住了她的脚步。侧眸,回视那已泪流满腮的容颜。
  那双眼……伤恸、凄迷的泪眼……勾起那段最晦涩、不欲回想的记忆。
  原来,是她,另一名被遗弃的女人。
  她们,伤痛在同一个风雨交织的夜晚。
  「妳还想着他?」都一年了,也以为这女子早忘了。是他先背弃爱情,不是吗?那么,她为什么还会念念不忘那个在她最无助时,狠心遗弃她的男人?
  「不,我恨他。」
  「是吗?那还找他做什么?」
  「我只是……」倔强抿唇。「想让他后悔,让他明白他放弃的是什么!没有他,我过得更好、更自在!」
  「那很好,祝福妳。」没有任何的嘲讽,她冷冷点头,转身。
  「等等!妳和他……还好吗?」没忘记,他是为了这张比她更美的容颜而遗弃她,将当时绝望的她,更加打入万劫不复的炼狱,看清人性的现实与丑陋,不该想着他,不该还惦着他,只是……只是……
  眼神迷惘了下,才想起当年随口扯的谎。「如果我说,我也玩弄他、抛弃他,替妳报复薄情郎,这样妳会不会比较开心?」
  「妳!」女子握拳,看得出她是真的愤怒、怨恨。「如果不是真心爱他,为何要夺?当第三者很有趣吗?踩着别人的伤痛任意游戏很好玩吗?妳有没有羞耻心!」
  「我的男人也被抢夺,我的泪又该往哪里流?我的苦又该向谁说?不要以为世上不幸的人只有妳!不要以为只有妳懂得失去的痛苦!」胸口沉沉地压着什么,重得快要不能呼吸,季向晚恶意地想伤人,想……做些什么来平衡。
  「妳……变态!」就因为自己不幸,也要天下女人不幸吗?女子悲怨,无法想象这么美的一张脸,为何心狠若此。
  「变态吗?」她扯唇。「无所谓。既然妳只是想报复,我代妳做了,妳也没有再见他的必要,还是,妳希望他更惨一些?我──」
  「不!」女子惊喊,靠着粉白的墙,卸下防卫,声音竟是无比脆弱。「我……想他,我只是好想、好想他……一年来,我告诉自己,这无情无义的男人,只配得到我的怨恨,也一直以怨恨支撑着自己,但……但是,没有他的人生,好空洞……如果妳不要他,请把他……还给我……我,真的好想他,我不能没有他……」
  季向晚静默了。
  她,骗了她。
  那名男子,没有背叛她。
  那个雷雨夜,不只她失去心爱的男人,连带地,一场车祸也带走了眼前这名女子的男人。她们,都没能见到心爱男人的最后一面。
  当她基于道义,前去探视那名同被车祸波及的男子,他已回天乏术。
  她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也只有她,知道他最后的遗言。
  「……曦……迎……迎……曦……」他身上插满大大小小的仪器管子,那伤势连她看了都皱眉,口中还在喃喃喊着什么,像是极度挂心。
  她费力捕捉他轻弱的呢喃,怀疑他的清醒度。「迎曦?人名?」
  试着揣度他的本意,留意他指尖动了下。「你心爱的女人?」
  他无法点头,指尖又动了下。
  「怡……安……」
  「另一个女人?」又是个三心二意的男子吗?一股怨恨窜上脑门,她厌恶地转头想走。
  「医……院……」
  她停步,回头。「怡安?医院的名字?你心爱的女人,在这家医院?」
  「……是。」费力喘过一口气。「拜托……」
  「什么事?你说。」
  「把我……给……她……一……切……」
  「我不懂。」
  「她……毁容……眼……我的……」
  「所以,你要把你的眼、你的一切,所有能给的,都留给她?陪她一同看这个世界?」
  「……别……让……她……知道……她……会伤心……」
  给了她一切,却不想她知道,那,他还剩下些什么?一抔黄土,无尽凄凉。
  「我该怎么说?」
  「让她恨……」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于是,她遵照他的遗言处理了一切,去医院见那名女子,亲口告诉她,男人的背弃,教她死心,不在治疗期间发了狂地寻他。
  直至今日,她对上泪水迷漫的眼,那双属于男人的眼,也许,也是他的泪,他来不及流出的无奈与悲伤。
  「妳见不到他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终于松了口,她违背男子遗言,一字字清楚说道:「他,死了。」
  女子倏地跳起,动作快得令人惊愕,一巴掌甩上她左脸颊,又重,又狠。「不要开这种恶劣玩笑!」
  眼前昏暗,跌退了两步才站定。「他死了。」坚定重复。
  「妳──」
  「和我的男人同一天,同一场车祸。」彷佛抽光了心,抽光了知觉,才能让自己继续,她声音空洞得没有情绪。「是在准备去医院照顾妳的路上发生的,他不要妳知道,不要妳为他伤心,要我给妳那样的说词。事实上,他不曾遗弃妳,还把他所有能付出的,都给了妳,今天妳能重见天日,有那张完美的脸,该感谢他,因为,那都是他的。」
  女子虚软得站不住脚,脸色死白如蜡,泪,反而流不出来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这一年我都白恨了……」轻轻扯动嘴角,像是也牵动了泪腺,泪水疯狂地倾泄,淹没了脸庞。「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认输,要活得更好、更美丽给他看,教他悔恨莫及,但是、但是没有了他……我还能靠什么支撑自己熬下去……我不恨,不恨了……原来,我一直都不恨……」
  他说对了,她会非常伤心。
  季向晚冷眼看着。「妳哭什么!妳的男人肯为妳而死,我的男人却宁愿付出生命来离开我,到底谁该哭?我都没哭了,妳哭什么!」
  「至少妳的男人还活着!」她不要这样的真相。「我曾经恨得诅咒他死,但是曾经爱过,为什么要有怨怼?至少在爱的时候,他很认真,没有一丝虚假,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心,他只是不小心对另一个女人用了那样的心情而已……我为什么不能谅解?我宁愿他变心,只要他还好好活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欢笑,和他心爱的那个人……真的,我好后悔、好后悔……」
  宛如一记重击,狠狠敲碎季向晚心灵最后那处牢牢封闭的防卫。泪水,无预警地掉出眼眶,释放出层层压抑的情绪……
  原来这一年,她牢牢封闭,不去面对的,是一个「悔」字。
  是啊,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心,要说错,他也受够了良心的指责。
  他是不爱了,但那又怎样?他整整给了她十年人生,这十年她很快乐,那是足以珍藏一辈子的回忆。
  十年来,他用着什么样的方式在爱她、呵护她,假得了吗?不爱了,就该将这十年付出的点滴抹杀吗?对他又何尝公平?曾经用心爱过,伤了她,他会比谁都痛,她为什么要怨?为什么该怨?
  给不起幸福了,就该放手!这句话深深敲进脑海。
  是啊,她已经给不起当初那样浓烈的幸福了,为什么不能让给得起的人去给?她很爱很爱他,难道不希望他过得好吗?
  如果,那时她看得开,笑着祝福他,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能面对的,不是背叛,而是韩的死。
  她不能原谅的,不是韩,而是自己。
  是她,害死了他。
  蹲在医院回廊,她抱膝痛哭,释放压抑了一年的痛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韩……」一直到最后,她都没能来得及告诉他这句话。如果可以重新再来,她不会让他看见她的眼泪与怨怼,她会坦然放手让他走,祝福他的真爱,只要他过得好,只要他还活着……
  为什么,人总要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才来痛彻顿悟?
  只要他好,她真的愿意付出一切来成全──韩,你听到了吗?
  终曲惊醒!
  一抹银亮划过寂静夜空,映照得室内短暂一阵明亮,而后,是连玻璃也为之震动的巨响。
  原来,是雷声惊醒了她。
  又要下雨了吗?这一回,没有韩,也没有杨品璿了,只有她,孤单一人。
  坐起身,周遭暗得没有光亮,有一瞬间她茫然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脑中最后的记忆,是医院。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地面上,推开窗,狂风吹得窗帘一阵狂舞,豆大的雨水打进窗台,地毯迅速湿了一片,狂风豪雨几乎敲痛人的肌肤。
  倏地,她一愣。
  这情景──好熟悉。
  她浑身颤抖,回身藉由微弱的光线打量房内陈设,而后,脑海一阵晕眩,双脚虚软得站不住,跌坐在湿透的地毯上,吸不过气来。
  梦吗?只是──梦吗?
  那么真实得毛骨悚然的一切,会是梦?
  她还在这里,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是她和韩亲手布置的,刻着「韩」字的环戒仍戴在她指间,电子时钟上清楚显示的数字,是韩出事的那一日!
  铃声划破寂静,一声声,回荡房内。
  她惊跳起来,心脏险些跃出胸口。
  瞪著作响的电话,一声声,宛如催魂──
  这一切,完全与那段真实而惊悚的梦境一模一样!
  她心惊,冷汗涔涔。
  她知道那通电话,是报讯,报来他的死讯!
  又要再重来一次吗?不要,她受够了──
  她捂住耳朵,不听。
  电话响了很久,归于岑寂。
  没一会儿,不死心地再度漫天作响,又岑寂。
  她缩在墙角,悲厉痛哭,泪流满面。
  这是梦!永远醒不来的恶梦!她还没醒吗?到底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真?她已经分不清楚了,意识完全错乱、崩溃。
  她是错了,不该让怨念蒙了心,老天到底要惩罚她多久,不断地在恶梦中轮回、再轮回,永远没有醒来的一天吗?
  「晚晚!」略带焦虑的叫唤传来,他一身的湿,神色慌张。打了电话,她不接,他还以为、以为她想不开,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行色匆匆调头赶回来,却见她缩在角落,那模样足以将他的心撕碎一万次。
  她什么也听不见,陷入自己的情绪中,狂乱哀恸。
  「晚晚,是我。」他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妳听见没有,晚晚,我回来了。」
  怀中剧烈颤抖的身躯僵住,仰起泪眸,彷佛不能置信,伸出同样发颤的双手抚上他,哭得嗓子痛哑,好半天不能发出声音。
  「我……在作梦吗?」这,是另一个梦境?
  「傻瓜!」那神情教他一瞬间心房揪痛得无法言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你听我说!」真也好,梦也好,她不在乎了!心急地抓着他,只想把来不及出口的话,全都告诉他。「韩,你去,没有关系,我不怨、不怪了。只要她能给你的幸福比我更多,那你就去找她,我会祝福你。」
  他怔愣,凝视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妳知道,妳在说什么吗?」声音又低又哑,好似承载着某种沈得无法负荷的浓烈情绪。
  「我知道,也很确定。对不起,韩,我不该为难你,如果你的爱已经不纯粹了,那么我最后能为你做的,至少要成全你的快乐。我很感谢你曾经那样深爱我,所以,我希望你过得好,这样的心情不会随着你爱或不爱而有所改变,这是你教我的,给不起幸福了,就该放手。我可以放手,也愿意放手,去成全你的幸福,至少我还能确定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依然好好的。」
  「笨蛋,妳果然……是笨蛋!」俯下头,韩子霁狠狠地吻住她。
  「韩……」她微讶,喘息低呼。
  不理会她小小的挣扎,他激越地、狂热地探索娇躯,等不及回床上,等不及她准备好、甚至等不及剥除两人身上的衣物,便粗蛮地进入她。
  她倒吸了口气。在两性亲密上,他一直都是体贴且温柔,极少见他有这野性狂肆的一面,她微痛,几乎有些承受不住,痛楚中夹杂着有别于以往的颠狂快感,来得又快又急,她呻吟、娇喘。
  「晚晚、晚晚……」他低吼,疯狂地占有她、深入她,激狂缠绵。
  窗外,狂风暴雨;窗内,激情如火……
  事后,他们只是互拥着,没分开,亦不言语,在彼此怀中调整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抱起她进浴室,放热水、倒精油,掌心轻揉嫩肤,有韵律地为她按摩。
  她舒服地叹息。
  其实,这样就够了,他仍是爱她的,她还有什么好求呢?相爱一场,没有缘分白头到老,至少还能好聚好散。
  陪着她泡了一会儿澡,他取来架上的大浴巾,拭干她的身体,圈裹住抱回床上,依偎着。
  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没想过要离开妳,晚晚。与她重逢是意外,心情仍受冲击,若要欺骗自己那不是爱,连妳都说服不了。但是,我很坚定知道自己真正要相守一生的人是谁。我承认,我迷失过,抗拒不了那段因为遗憾而始终唯美的爱情,但是热情会慢慢沈淀,十年一同走来,那样累积的情感太深、太牢,在生命中盘根错节,就算是死,也无法抽离,妳明白吗?妳要给我一点时间,将当年来不及收回的感情,一点一点去稀释。」
  意外他会这么说,她抬眸凝视。「你不是──去找她?」
  「我是要去找她,把话说清楚,完整结束,所以才要妳等我。但是我想了想,怕妳一个人在家钻牛角尖,想打电话跟妳说一声,妳又怎么也不接,我怕妳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让我悔恨莫及,半路心急地赶回来……」他叹了一口气。「神前跪下起重誓,谁先变心谁先埋。晚晚,我没忘,也没后悔过自己许下的誓言。」
  她,懂了。
  他或许一时对「初恋」还难以忘情,但是他想生死相许的人,是她。
  伸手,双掌停在他颊侧,定定凝视着他。「明年情人节,再去一次那间情人庙。」
  「好,但是能不能告诉我,妳想做什么?」
  「我要你收回那句誓言,就算哪天不爱了,我也不要你死,我希望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这样,就够了。」
  他动容,哑声道:「傻瓜,发过的誓怎么可能说收回就收回?」
  「可以的!我们另立誓言,就算分手,也要祝福对方一切安好,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诅咒,神明会明白的。」
  他笑了。「我啊,怎么会爱上妳这傻瓜。」傻得……让他好心疼。
  怜惜抚着她的发,轻声道:「我答应妳。快睡吧,明天睁开眼,又是全新的一天。」
  不约而同,他说出熟悉又陌生的那句话。
  明天睁开眼,又是全新的一天。
  是巧合吗?又或者,这只是另一场梦境,下一回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医院,仍是孤单单一人?
  她沈下眼皮,在他怀中找到最舒适的角落,安睡。
  无所谓,她已经不在乎了,不介意哪段是真实、哪段是虚幻,何时又会醒来,她只想活在当下,在还能爱时真心地爱,分开时衷心祝福……
  醒来时,才能了无遗憾。
  「全书完」
  后记我想,你们会打死我。
  我懂的,我相当有自知之明。
  为什么会想写这个看起来明明就是皮痒欠人打的故事?
  故事来源,应该是这样的。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为胡蝶也。自喻适至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典故出自《庄子·齐物论》,它的意思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很神经质又幻想力过盛的人,名字叫庄周,有一天他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而且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货真价实的蝴蝶,美丽又骚包的蝴蝶,还以为自己本来就是蝴蝶,忘记自己是一个叫庄周的人类,每天挥动鲜艳的翅膀骚包到不能再骚包,还骚包得理所当然。
  不久之后,庄周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变回人类,没有斑斓鲜艳的翅膀可以骚包,有手有脚,全身没有一处不是那个叫庄周的呆瓜。于是他就想,不知道是我庄周作梦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作梦变成庄周呢?或者两个都不是,他只是个患有幻想症的精神病患者,只可惜古代没有精神科可挂,无从求证。」
  翻译完了。
  接下来你一定会问:真的假的?
  ……当然是来乱的!
  请抽掉耍白烂的形容句,打个五折看看就好。
  这也是庄周教我的,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何必太执着?说不定明天我一觉醒来,发现我只是在作梦,根本没有写这本书,那认认真真开场文学大会考不是费时费力又费心?而你们,也可以省下想拿书砸死我的冲动,也许这本书从来就不曾存在过,砸人岂不是费时费力又费心?
  编编,也请妳省下哀怨、吼人或者退稿等种种可能的动作,就直接让它出版,别抗拒了吧!来,跟着我念一遍,这一切都是幻觉,挣扎何苦来哉?费时费力又费心……
  原来我也是个想象力过盛又神经质的人。
  关于这个故事,何为真?何为幻?也许前者为真,后者为幻;也许后者为真,前者为幻;也或者两者皆真,更或者两者皆幻,谁知道呢?谁不是一直在作梦,不知何时会醒,目前拥有的何时会失去……
  重要的是,在拥有的当下认真活过一遍,它就是真。
  料想得到,看完这本书,少不得要有批斗男主角的声浪出现,但其实,忘记在哪里看过的一篇文章,说明全天下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男性,都曾经出轨,也许是心灵上的,也许是肉体上,只是大部分的男人能以理智掌控,没真的将心动付诸行动。
  听完之后,是不是很心惊?心寒?
  我刚开始是的,后来细想,这世上有太多诱惑,要说男人能从一而终,心念不动,除非他无欲无求,四大皆空了,那么如此期许他们,也实在是苛求了,重要的是,他们记得妳们是另一半。
  而,本书的男主角只是比较诚实,面对了自己的感觉而已。
  要我说,我认为他是个相当任性、自我的男人,不爱时,他可以冷漠得很绝对,不将谁放在眼里,一旦让他爱上了,他却可以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为妳付出。
  他是自私的,也或许说,他只是忠于自己的感觉。
  一如最初对向晚的无情。
  也一如动心之后,他调整步调,将距离当成考验,在他与向晚之间找出最和谐的共鸣。
  在这一点上,他做得很彻底。十年下来,他的付出绝不少于向晚,也或者说,在爱情的付出中,没有一把天平,能够正确衡量或计较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如果没有对等的平衡,单靠一方又怎么能长期维持?
  就像是玩两人三脚的游戏,当他踩出左脚时,妳得踩出右脚,若无法同步,除非另一个人改变步调才能继续走下去,否则就得一再忍受跌倒的痛,直到伤痕累累,再也无法同路。
  谁不是如此呢?在爱情中,有几个人还能保有完整的自我?一旦付出了,势必要有所让步、迁就以及改变,包括脾气、包括习性、包括生活中许多造成磨擦的大小事件。
  这样听下来,两个不同成长环境、不同脾性的人,要牵手走一辈子,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即使最终无法同路,又为什么要有怨呢?
  相当喜欢书中的一句话:给不起幸福了,就该放手。
  当两人在一起时,能给对方满满的幸福,那是最美好的事情,如果这样的感觉已然不再,又为何不能坦然放手?
  看了太多的例子,曾经耳鬓厮磨,海誓山盟的爱侣,分手后怨声载道,相互指责、叫嚣,把对方批斗得体无完肤,更甚者硫酸、西瓜刀都出来了,不闹上社会版一夕成名不罢休。
  需要如此极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吗?
  若是他真有那么差,那么妳当初是瞎了眼、盲了心吗?为何能如此地爱?又如果他是个值得被爱的男人,妳也曾经爱过他的,他能过得好,妳为什么不乐见?
  在爱情里,没有人不曾受过伤、流过泪,包括我,但我一直在告诉自己,记得美好的片段,记得他给我的成长,谢谢他陪我走了这一段,不去刻意介怀那些争执的部分,即使旁人不以为然。
  因为爱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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