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很久之后的某一天
林诺刚刚进门,电视里苦情女主角的哭泣声便开始冲击耳膜,她头也不抬,一边弯腰换鞋,一边问:“纸巾够不够用?”调侃的意味明显。
果然,沙发上正以面巾纸擦拭眼角的年轻女孩子不满地嘟囔:“知道你心硬,但也别一进来就破坏人家情绪。”
林诺笑了笑,工作一整天着实有些累,重重倒进柔软的沙发,她半眯着眼,瞥着屏幕上俊男美女大演对手戏,面孔都很熟。
也难怪,不大的宝岛上,换来换去,也无非就是那几个出名演员,他们演起八点档的戏码来,会不会终有一天也觉得厌烦?
过了几分钟,插播广告,林诺将腿一伸,踢踢许妙声的屁股,打着商量:“换台吧,听听新闻。”
“现在哪有新闻?”
“晚间新闻。”
“不行。”许妙声不肯,把一团纸巾丢进垃圾桶,一手牢牢掌握遥控器,微红的美目望过来:“这部剧正热播,和普通低俗的言情剧不一样。”颇有点说服引诱的味道。
林诺手一摆:“别白费力气,我没兴趣。”又躺了躺,索性站起身:“叫我看这个,不如回去睡觉。”说着,真的拖沓着脚步往卧室走。
许妙声在身后忿忿:“我看你这女人,压根就不相信爱情。”
她回头,笑眯眯地:“NO!我只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爱情,都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缠绵绯恻,高潮迭起,然而无论历经多少苦难,最终总能修成正果,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这是艺术加工过的作品,而非真实的生活,因为它过于完美,犹显得无趣。
“你认为?——”许妙声拖长了声音,“那么你说,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怎样的?”
林诺一怔,似乎真的偏过头仔细想了想。
有一刹那,有些微的波澜,搅动如古井般沉静的一颗心,可最终,她还是眼神平静地摇了摇头。
许妙声却是精明人,林诺短暂的恍惚落在她的眼里,立刻觉出其中有文章,于是不动声色地追问:“阿诺,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其实,对于答案,她也没抱太大希望。二人相识两年多,同租一套房,林诺身边从未出现过固定的男朋友。在如今快节奏的社会里,或许,是真的没有时间让人充分享受一段恋爱,又或许,林诺是有过爱人的,只不过,在许妙声的眼里,她是个将个人隐私收得很好的人。
那么,倘若真是刻骨铭心,又怎会轻易说出来与人听?
谁知,林诺只是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说:“当然。”
当然爱过,所以态度坦诚。
而且,正因为深刻,所以连刻意隐瞒都仿佛是对它的一种侮辱。
许妙声的眼神瞬间一亮,“是谁?那他现在在哪?”
林诺却温和地笑笑,转身回了卧室。
露台之上,月光洁白得不可思议。
林诺趴在栏杆上,初夏微热的气息从面上拂过。
其实那个人,这些年来,一直与她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她抬头看见的白月光,他一仰头便也能够看见。可是,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里,千万人都能擦肩而过,她却偏偏没有再和他见面。
恰如当初分别时,他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那么,今后我们不会再见。
往日的记忆,被时光打磨,难免逐渐模糊。很多时候,因为忙碌,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将他淡忘。可是,当他再度被人提起时,她却发现,不论隔了多久,他在逆光中的侧影依旧清晰如昨日。
最初的曾经
二十一岁的林诺,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选择放弃了考研,毅然加入找工作的大军之中。
全家人对于她的举动,无一不表示难以理解和不赞同,可是,没办法,林家唯一的女儿,虽然一向乖巧,但是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决定了的事,便无转寰余地。
所幸,林家的家长也一贯开明明主,劝说一番未果后,林父最终也只是说:“算了算了,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吧。希望将来你不要后悔。”
林诺何尝不知道学历的重要,可还是硬着底气,点点头:“知道。”
暑假结束回到学校后,她去找徐止安,在楼下阿姨那里登记了名字,便一路小跑上了五楼,敲开512的门。
有些气喘,她扶着门框,额头上覆着薄薄的汗水,眼睛里也是亮闪闪的。徐止安正在桌前看书,回过头来看她,有些吃惊,挑起好看的眉梢,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怎么都没通知我去接你?”
“行李又不多。”她不在乎地挥手,走过去,微笑:“我不考研了。”
徐止安习惯性地拉过她的手:“哦?你爸妈同意?”
“嗯。”虽然,说服他们颇费了一番气力。
“还是吃不得苦吧。”他笑她。
她一撇唇,心想,我这样子究竟是为什么,居然你到现在还不懂?可是嘴上却不辩驳,只是一皱眉,摸着肚子哀哀道:“好饿哦,你请我吃饭!”
“没问题。”徐止安关了电脑屏幕,一把揽住她,走出寝室。
他的手臂随意地挽住她的肩头,两人俱是身型修长挺拔,容貌出众,相携而行,便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令人赏心悦目。
徐止安去排队买饭,林诺占住一张桌子,就这么远远望着,人群里的他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衣,牛仔裤也早已洗得微微泛白,可是,正是这样的他,高瘦而英挺,抿着的嘴角隐隐带着些许傲气,排在队伍之中,即使只露出一个侧面,也足以显得卓而不群。
难怪,有那么多人羡慕她,也有更多的人,私下认为她和他当真是最登对的校园情侣。
“发什么呆?不是饿了吗?”徐止安端着饭菜回来,便看见林诺在愣愣地出神。
“这辣椒炒肉里的肉,怎么还是那么少?”林诺拿起筷子,嘟囔:“一个暑假过去,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有这排骨,就两块,也太小气了吧!”
她是典型的无肉不欢,虽然饿着,但此时也不免有些败兴。徐止安本来已经端着碗筷,眼见她神色恹恹,不由得掏出饭卡,说:“要不,我再去打两份来?”说着就要起身。
林诺连忙拦住:“算了,别浪费。”又摇了摇头,笑道:“在家吃得太好,一时没适应过来。”
她低下头,开始吃饭,徐止安捏着半旧的饭卡,半晌,终于将它揣回口袋。
晚上,寝室里的人问:“林诺,你真的不打算考研了?”
“是呀。”
“可是,你成绩那么好,不继续读不觉得可惜?”
她梳着头发,笑:“无所谓,反正我胸无大志,又不打算当女博士什么的。”
另一个女生插嘴道:“是啊是啊,你的终极理想是相夫教子嘛。”
这么一说,众人再度露出怒其不争的表情,林诺见惯不怪,也不理她们。
谁能贬低这种理想和愿望?纵使是在新新时代,女人都争强好胜的时期,她也有权选择做一个最安份传统的人。与相爱的人守在一起,至少在现在的她看来,是件十分令人满足的事。
一个假期不见,六个女生聚在起显然有很多话题可聊,林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风扇里吹出微热的风,呼呼地掀动发丝。
这个城市近年有演变成火炉的趋势,九月的夜晚,仍旧闷热得很。
最后不知怎么的,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下铺的李梦突然问:“徐止安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林诺随口道:“还没那么快吧,才几月呢。招聘会不是要到十一过后才开始吗?”
对面床的许思思却也说:“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他暑假去应聘了一家大公司,还在里面实习了一阵呢。”
林诺一听,愣了愣:“……他没告诉过我。”语气平淡,小小的疑惑却在心底发芽。
许思思又说:“你们俩毕业后,是不是打算夫唱妇随?如果他没找到C城的工作,你也就要和他去外面闯荡了?”
林诺低低“嗯”了声,却明显心不在焉起来。
人人都知道,土木系的徐止安,作为院学生会会长成绩优秀多才多艺,深得教授们的喜爱,也因为出色的外表,而引来许多女生的打听和倾慕。可是,他的家境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贫寒,这一点,也是林诺与他深接触之后,才知道的。
平日里的他,虽然不穿名牌,却时刻保持干净整洁。林诺甚至从没见过哪个男生会像徐止安一样讲卫生,在他的身上,永远只有好闻的香皂味,即使偶尔打了篮球回来,也绝对不会像其他男生,满身臭汗,活像从水里捞过一样。
虽然父母都已经下了岗,徐止安在整个大学四年里却没有领过一次助学金,走在同龄人中,仍旧是清俊高贵的样子,好看的嘴角总是微微抿着,露出坚韧的弧度,还带着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傲然。
或许,林诺正是被他这样干净的气质所吸引。
即使,后来才发现徐止安的骨子里其实是十分敏感脆弱的,可两人也还是平平稳稳谈了两年多的恋爱。这一回,林诺甚至连考研都放弃了,只为和他能够共进共退。在她看来,就算要从头打拼事业,也无所谓,吃苦算不了什么,和他在一起,黄莲都可以是甜的。
在感情上,林诺并不是花心贪玩的人,虽然到了大四,很多情侣都因为种种原因分道扬镳,可是她就认定了徐止安,她觉得,他应该就是那个能和自己过下去的人。
然而现在,正是这样一个人,却似乎将工作这种大事瞒着她。暑假里,明明时常通电话,可他却只字未提,害她在同寝室好友的询问中,像个不知情的傻瓜。
夜渐深沉。
寝室里众人的呼吸均匀下来,空气里隐约浮动着燥热的因子。
第二天,面对林诺,徐止安面色如常地点头承认。
“八月下旬找的,只实习了半个月不到。”
“为什么从没告诉我?”林诺虽然有些不满,语气仍是温和的:“哪家公司?”
“融江集团。”
林诺吃惊,实在因为这个名号太响亮。
“实习之后呢?可不可以继续留下来?”她不禁又问。能够进入这家公司,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徐止安的神色却依然平淡,低眉看着书,只是说:“不清楚,过一阵才会有消息。”
他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让原本还在惊讶兴奋的林诺渐渐冷却了情绪。其实,她不信他心里会不着急,相处这么久,她太了解他的性格。
果然,一个礼拜后,当徐止安在女生宿舍楼下告诉她,他被融江集团签下时,一向疏淡矜持的脸上,也不免显出些许骄傲与兴奋,与那日的平静冷淡判若两人。
林诺只是笑了笑。
他就是这样,在有万全的把握之前,从来不肯急着炫耀,甚至连一丝期待都不会表露于人前。
当晚,他们出去庆祝。
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徐止安,竟然破天荒地邀约了五六个朋友,男男女女凑在一起,坐在校外的店里喝酒吃菜。
小店里,灯光明亮,林诺偶尔转过头,徐止安就坐在她旁边,侧脸英挺。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此刻的他,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吧。以大四学生的身份,签下一家知名集团,消息传出去,该让多少人露出羡慕的眼光?又能让多少像他一样境况的学生扬眉吐气?
最后,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这才结账离开。
徐止安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虽然维持着一贯自持的姿态,可那张俊朗的脸上的神采,却在月光下无所隐藏。
他拉着林诺的手,宽厚的掌心热热的,漫步到宿舍楼下,林诺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总算定下来了。”他说,声音清朗:“诺诺,你也争取进融江吧。”
林诺噗嗤一笑:“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优秀。融江是说进就能进的么?”
徐止安却摇头:“一定要争取!我们两个一起进去工作,再努力几年,以后买房买车,都不是梦想。”
其实,林诺的父母早说过,将来如果要买房,家里可以给予金钱上的支持。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他们自然不会放任她吃苦受累而不管不顾。
可是,林诺知道,徐止安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即使是一片好意。况且,离共同生活似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她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如今徐止安突然说起,明亮深黑的眼睛里充盈着对未来的期许,一反平日内敛的常态,看得出,是真心实意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她不由得心中一动,踮起脚,主动吻了吻他的嘴角。
“好啊。”她笑着说:“如果融江今年还有招人的话,我就去试试。”然后,她看见徐止安满意的笑容。
道路一侧高大的梧桐树直立着,树影幽暗,他们藏在阴影里,柔和地拥吻。
如果日后真能共事,一起为共同的未来打拼,将是何其的幸运!
初遇
日子很快地滑过去,大四的时光似乎比以往的三年都更加容易流逝。
过了国庆,天气乍凉,仿佛那七天就是一个分水岭,秋意陡然降临,习习凉风吹过,一扫之前的晦涩闷热。
周四的下午,林诺翘了两节课,与爸妈一起去郊外山上的公共墓地。
祖父前些年去世,就葬在那里,位置是请风水大师看过的,据说是整片公墓中的福地。其实,林诺自己是不信这些的,人死如灯灭,倘若在生前不能好好享受,死后即便是住起了皇陵,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爸妈不同,甚至家里一众长辈一个个似乎都颇迷信,花了很高的价钱,买下了这块墓址,将早逝的祖母骨灰一并迁入,合葬。
林诺一家抵达的时候,几位叔伯姑姑已经摆好了香烛瓜果。
照例是轮番上香,林诺跟随爸妈在平整的大理石台上跪下来,烟雾在鼻端缭绕,她闭上眼睛,心里念念有词,报平安,求保佑。
身后传来小姑姑低低的啜泣声,林诺暗暗叹了口气,乖巧地磕头。
即便是平时再淡漠的人,在这种严肃又悲伤的气氛里,也难免被感染上伤感的情绪,更何况,林诺与祖父母仍是很有感情的,因此,等她站起身的时候,眼眶也微微泛红。
烧完纸,又等了一会儿,大家才把东西一一收拾起来,清理了台面,准备下山。
林诺刻意落后了两步,林母回头看了看她,却什么都没说,跟着丈夫一行继续往前走。
这是林诺的习惯,每一回扫墓,她总是拖到最后才离开。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当着众人的面,上香的时候她便从来都是一声不出的,仿佛喉咙被卡住,只能在心里默念。可是,据说这样,往生的人是听不见的。
所以,等到大家都走远了,她才重新跪下来,
“爷爷奶奶,”她脸色平静地盯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微微笑道:“请你们保佑大家,一定要平安幸福。”顿了顿,又笑:“尤其是我哟。”
这一刻闭上眼,仿佛就能见到小时候围绕在他们膝下的场景,作为最受宠的孙子辈,这样小小的撒娇,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不能多做耽搁,林诺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正要离开。可是,只是不经意地一转头,便不禁微微怔住。
这是一个有着淡淡阴霾的天气,阳光早已不见了多时,一眼望去,身后的远山泛着浓重的墨色,那样的安静,就如同眼前这一大片整齐的墓地,白的灰的,没有生气,也没有喧闹的气息,就连香火味也飘散在空中,渺无踪迹。
林诺微怔的视线所及处,是一个男人。
很年轻的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就立在离她不远的斜前方,面对着另一座墓碑,乌黑的短发,修长的侧影清俊消瘦。
其实,林诺自己也有些诧异,立刻回过神来,却仍旧迟迟不能移开目光。
她不认识他,来了这么多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可是,今天在她独自与祖父母说完话之后,他便突然出现在这里,手上没拿什么东西,只是一身黑色的西装,静静站在凉意渐生的秋风中,额前的发丝似乎在微微摆动。
林诺看着他的侧影,空气中仿佛都是肃杀和萧索。
良久,她才收回视线,绕着另一条道,往上走去。
到了平坦的行道上,她其实很想再回头看一看,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被人打扰到他们的追思与怀念。
下山的时候,坐着大伯开的商务车,林诺将脸转向窗外。
绿树成荫,一节节迅速向后退去,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云,薄阴。
突然,后面有车超上来,飞快的速度,林诺来不及反应,纯黑的车体已经“刷”地一下从眼前闪过。
前方是弯道,那车也只是尾灯稍闪,便利落地消失于拐角。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晚,暮霭沉沉。
林诺从大伯的车上跳下来,眼光随意一转,便意外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彼时校门口的公车站上有些拥挤,一辆稍嫌破旧的公交车刚刚驶走,浓浓的尾气飘散在空气中。从车上下来很多人,林诺便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徐止安。
他似乎总是这么惹眼,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至少,在林诺眼里总是这样的。
她三步两步走过去,这时的徐止安已经背过身走向校门口,她恶作剧般悄无声息地蹭到他身后,然后举高手臂重重往那瘦削的肩头一拍:“嘿!”大叫一句。
徐止安显然吓了一跳,回过头时,一张脸上惊疑未定。等到看清面前那张笑意盎然的脸时,这才缓过神来,表情颇有些无奈:“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林诺顺手挽了他的胳膊,心里却觉得好笑,大概全学校里能让一贯以冷静自持著称的徐同学露出这种神情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两人并排走在林荫道上,林诺问:“你下午也出去了?”
“嗯。”
“为工作的事?”
“……不是。”徐止安淡淡地说:“一点私事。”
林诺一怔,继而垂下眼睛“哦”了一声。
按照两年来的经验,她知道,话题应该就此打住了——他口里的私事,便等同于不想告诉别人的事。
而这个别人,也包括她。
多问无益,反伤感情。
可是,林诺发觉,即使在一起这么久,即使早已经应该习惯他的态度,然而每一次听见他这样说话,仍旧不免有些难过。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两人的相爱和各自的隐私,到底要保持在那一个底线上才会得到平衡?才能够比较不伤人呢?
正是晚餐时间,一路上与一些相熟或不相熟的同学迎面遇上。林诺照旧挽着徐止安的手臂,两人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偶尔侧着脸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张俊朗年轻的脸庞上,搜寻到的是习以为常的一派云淡风轻。
很显然,是她隐藏得太好,徐止安根本没有意识到适才那短短的一瞬,她在心里是如何小小郁闷的。
迁就吧,她想,既然都决定将来一起生活买房买车了,那么总要有一个人为关系的继续稳定下去做一点点牺牲的。
长辈们不都是这样说的么?婚姻就是在相互理解和忍让中维持的。
当然,她林诺并非没有主见一味妥协的人,只要一切都属适度范围内,那么,她和徐止安,应该是可以安稳地走下去的吧。
第二天上午课间的时候,同样是在找工作的许思思带来消息,融江集团今年的宣讲会定于隔天下午四点在学校大礼堂举行。
原本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林诺倏地来了精神,揪住许思思的衣袖,笑道:“明天,咱们一起去?”
“嗯。”后者给了个理所当然的表情,随即又说:“中英文简历,奖项技能证书,统统备齐!不过希望也别抱太大,适合我们专业的名额只有两位,而且还是管理培训生。”
“从基层做起嘛,有什么不好?而且,公司那么大,竞争不激烈那才怪呢。”林诺边说边摸出手机,给徐止安打电话。
然而,打到徐止安的宿舍,却被告知他不在。
“……没说去哪儿了?”林诺问。
陈聪是徐止安的室友,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嗯”了一声,随口道:“没说。不过,应该是去医院了吧。”
……
林诺合上手机,发呆。
许思思伸手往她眼前一晃,“怎么了?”
离第三四节课开始还剩六七分钟,教室里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林诺抽了张纸刷刷写了几行字,拍在桌子上,“思思,帮忙!如果有点名,就把这个交上去。”说着收拾书本,挥了挥手,从后门离开教室。
许思思早就已经见怪不怪,慢条斯礼地将病假条夹在课本里。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金色的阳光中轻轻地摆动,偶尔有一两片,在空中卷起温柔的弧线,缓缓下落。
林诺坐上出租车,摇下车窗,轻风灌进来,明明不冷,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丝凉意。
徐止安的妈妈生病住院了,而她,作为他的正牌女友,却是直到现在才知道。
而且,是从旁人的口中。
此时此刻,她渐渐有些了解昨天他口中所谓的私事是什么了。难道,连这样重要的事,他也不愿说给她听?
坐在车上,她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犹豫,最终还是一咬牙:“师傅,麻烦开去一附院。”
初露端倪
作为徐止安的室友,陈聪的消息也不算太灵通,害得林诺在市第一附属医院的旧病区里找了很久,才终于在二楼的某间病房门口看见熟悉的身影。
很小的一间房,陈设简陋,却同时摆着三张床,似乎还共用一只旧床头柜,那上面浅绿色的漆有一部分脱落下来,有些斑驳。
其中一张病床前,徐止安就坐在那儿,背对着门,床上的妇女脸孔被他遮住,林诺看得并不真切。拎着临时买来的一篮水果,她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来时途中的意气和冲动,此刻早就已经消失了。
这样不请自来,几乎都已能料见后果。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林诺回过头,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拎着水瓶正冲她尴尬地笑,她这才发觉自己挡了人家的路。
“啊,不好意思。”她出声,几乎同一时间,里面的人惊异地转身。
就这么四目相对。
有一刹那,林诺不确定是否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看见了慌张和恼怒,因为下一刻,就见徐止安别开视线,伸手去提中年男人手里的热水瓶。
“爸,我来。”
林诺提了口气,一脚跨进去,干干脆脆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其余两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一阵,而后一致望向徐止安。
后者看了她一会儿,才道:“这是林诺。”语气淡得像白水。
林诺心微微一沉,面上犹自带着笑。
可是很显然,徐父徐母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此时不约而同露出惊喜和打量的神情,靠在床头脸色枯黄的徐母甚至就要起来招呼。
徐止安见状连忙一拦:“妈,您别乱动,小心针又偏了。”转过脸来,露出微微不耐和恼怒,站起来,望向林诺问:“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语气生硬到连旁人都察觉出来的地步,徐父搬了张椅子过来,不免瞟了儿子一眼,才对林诺招呼:“来,快坐下。”
林诺回了个笑容,对面沉郁的英俊面孔落在眼里,不由得尴尬。
果然,在他看来,她不该来么?
可是事到如今,总不能再重新退出去吧,于是她在徐止安的注视下,动作自然地将水果放在小柜上,然后道了个歉:“阿姨,不好意思,本来早该过来看您,可是最近课程比较紧,所以拖到今天才来。”
“没事没事。”徐母连连摇头,略显老态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学生功课要紧,就连止安我都不赞成他天天往这儿跑。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林诺微微垂下头,看来徐母住院的确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可徐止安那儿却瞒得滴水不漏。
或许是生活原因,徐止安的父母明明还不到五十岁,却显得格外苍老,林诺看着他们,再想起自己的爸妈,几乎不能相信两对父母之间的年龄实际差不了多少。
旧的病房里设施简陋,别提自带卫生间了,就连那扇窗户,也是老旧的绿色木窗框,恐怕风再大一些,就能听见哐啷的撞击声,不甚牢固的样子。
又随便聊了两句,知道这次徐母因为高烧肺炎住院,并无大碍,但毕竟不熟悉,很快便没了话题。尽管徐父徐母十分热情,林诺却仍觉得气氛压抑,只因为这其间,本应该充当中间桥梁的那个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沉默寡言时的徐止安,林诺不是没见过,可脸色阴郁而又不多言语的徐止安,却是极少见的。
又坐了一会,她刻意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然后很是惊讶地拍了拍额头:“差点忘了,中午还有招聘会呢!”说着站起来,微一鞠躬:“叔叔阿姨,可能我得先走了。”
徐父连忙说:“没关系的,你有事就先回去吧!多谢你啊,大老远特意跑过来……”然后对又儿子说:“这里不用你陪着了,正好送林诺回学校。”
说这话的时候,方才有了点一家之主的威严,徐止安似乎不习惯反抗,于是直直站起来,有些僵硬地说:“走吧。”而后,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去。
林诺心里微凉,朝长辈挥了挥手,这才跟上。
走到医院门口,徐止安突然停下:“你自己先回学校吧,我还有点事。”他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也不看她。
林诺心里明白,也不想拐弯抹角,只是问:“生气了是吧?”
静了静,徐止安才反问:“为什么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
林诺一挑眉:“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天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徐止安看她半晌,沉默下来。
“你妈妈病了,难道我来看看都有错?”林诺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有些嘲讽,“还是说,你认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其实,她是在指她自己,却没想到徐止安的脸色倏地一白,仿佛被戳中痛处,眼神忽闪明灭,在左右两边差异颇大的新旧病区间飘忽了一阵,好半天才用低沉的声音道:“我不想和你吵,你走吧。”
他在压抑情绪,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可是,在公众场合纠缠,的确不怎么雅观。
二话不说,抬手拦了辆计程车,林诺踩着自己的影子,板着脸离去。
路上,一场秋雨来得毫无征兆,噼呖啪啦落下来。
明明中午之前还是阳光闪耀,大街上多数行人都猝不及防,以手遮雨跑得有些狼狈。林诺默默坐在后座,车窗外很快便模糊一片。
突然,车子猛的一刹,她不得不连忙用手撑住前排靠背,只听司机用本地话低低咒骂了一句,喇叭按得震天响。
被刮擦到的路人也不去扶自行车,只是跳起来拍着车窗理论,一脸愤怒。
C城人向来脾气火爆,司机见状显然也坐不住,推开车门,两个大男人当街高声对骂起来,无非不过是推诿责任。
林诺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肯让步,事态似乎并无缓解的迹象,突然心生不耐,迅速从包里掏出十来块钱,下车去递到司机手里。
“车费!”她说,本就不佳的心情更添一层阴霾。
下着雨,计程车的生意好起来,林诺沿着街边走了一段,都没能拦到空车。
幸好,离学校已经不远了,她咬咬牙,干脆放弃遮雨,一鼓作气往前跑去。前面就是转角,穿过十字路口,再插过一条街,便能回到学校,林诺还穿着凉鞋,一路上,细细的鞋跟激起微小的水花。
雨越下越大,她抹了一把脸,视线还是有些不分明,刚刚跑过街角,一道黑影突然蹿出来,她一顿,几乎被一股强大的冲力带倒。
黑色的车体伴着尖锐的声响,划过一道刹车线,溅起无数水痕,林诺首当其冲,胸口以下全部遭殃!
她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歪歪地跪倒,然后便愣在原地,仿佛不可置信般盯住自己的衣服。
一路以来,聚积在心头的某种情绪好像此刻正好达到临界点,瞬间爆膨。她粗重地喘气,抬眼看向从车里走下来的人。
那个也不知是车主还是司机的男人,撑着伞小跑过来,先是搜寻了一番,在她身上没看见受伤的痕迹,这才明显松了口气,弯腰问:“小姐,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林诺不说话,直勾勾地看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穿两个洞。
男人见她神色怪异,又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心里似是有些了然,脸上不禁露出一抹鄙夷,道:“我看你也没受什么伤,赶快先起来吧!下次走路要小心啊。”
对方明显一副当她要敲诈的样子,所以想先发制人,林诺见了,更加来气,冷冷开口,音量如常:“要怎么小心?雨天路滑,开车要谨慎,当年考驾照的时候师傅没教过你吗?”说完撑着地面站起来,尽管膝盖处有刺痛。
雨水早将她浑身淋得透湿,头发散着贴在脸上,胸前还有大片污点,简直狼狈到极点,她却不管不顾,心里只突然想到之前与徐止安的对话,还有他的冷言冷语。
仿佛,今天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凭什么,她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如今差点被撞,还反过来被人当作诈钱的!
羞恼,愤怒,失望,委屈,种种情绪纷涌踏来。
天地间茫茫一片,林诺的鼻尖忽然有点酸,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不顺。
反正脸上是湿的,即使流泪也没人看见吧。她想着,眼泪就真的涌出来,和雨水混成一片。
对面的男人被她反诘得有点语塞,但见她确实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他也明显不想再耽搁,不多言语地转身要走。
林诺下意识地抬手擦泪,抹了抹脸颊,膝盖仍在疼,她突然不甘心,冲着那背影不屑地叫:“开宝马了不起吗?你以为我想讹你钱?告诉你,就那几百块,我还真看不上!”
对方一愣,有些尴尬地回过头,而这时,林诺却不再去看他,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
大雨不断冲刷着纯黑的车身,司机小张坐进车内,往后座看了一眼,只见江允正的侧脸冷峻异常,淡淡收了望向窗外的视线,瞟了瞟他,声线低缓清冷:“开车。”
命运之轮
午休时间宿舍里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许思思正趴在床上看书,一抬眼看见落汤鸡似的人冲进来,不禁讶异地瞪着眼。
林诺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此时却不管不顾,往椅子上一坐,而后便将脸埋进手臂之间,一声不吭,只觉得心里委屈得要命。
许思思忙跳下来,走过去推了推她,问:“怎么了?搞得这么狼狈!”
林诺不应。过了一会儿,头上微微一重,身后的人已经拿了条干毛巾来摁着她的头,迅速擦拭。
“我和徐止安吵架了。”她终于低声说,有气无力,“回来的路上,还差点被车撞到。”
后面回应她的是一阵抽气声:“……没受伤吧?”
她摇头,又突然把脸抬起来,抓起手机边看边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真是流年不利。”
许思思一愣,继而呵呵笑起来,反倒有些好奇:“你家那位平时不是挺冷静的么,怎么这样两人也吵得起来?”
林诺板下脸,想到医院里的一幕一幕,实在不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前去探病,这到底有什么错?
最终,面对一脸关切的好友,林诺还是将事情原委简单地说了一遍,许思思静默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他……该不会是自卑了吧?”
“啊?”林诺却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许,他并不想让你了解他家的情况。”许思思继续分析,“你们交往这么久,不是从没见过对方的家长么?徐止安这么骄傲清高的人,在学校里样样优秀处处得第一,说不定还真就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家里的情况……”
林诺继续皱眉,打断她:“可我不是别人呐!”女朋友,能和一般外人比吗?况且,他父母下了岗,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许思思却摇头,“这样更糟。你自己想想吧,我猜测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家庭条件好,平时还没什么,可是等到有了对比,你家和他家形成明显的反差,说不定以他的性格,就受不了了。如果换作别人,也许他还能忽略,可是偏偏是亲密如此的你……”
林诺怔怔地扬着头,听好友分析得头头是道,一时间也有些动摇。
当真如许思思所言么?
究竟,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太敏感?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去想像,平日这样优秀的徐止安竟会有什么自卑情结。眼见许思思一脸笃定,越说越有理,她心里反而更加乱起来,索性站起身翻出干净衣服,拎着热水瓶走进浴室。
关上门之前,许思思最后一句话飘了进来:“……和这样的人交往,会不会很累啊?”
答案,是肯定的。
怎么会不累呢?就好比今天,简直窝火透了!可是尽管如此,林诺现在也无暇为这种事情纠缠得太久。
融江集团的招聘宣讲会即将开始——她等了很久的机会。撇开徐止安的因素,这份工作原本就是多数人梦寐以求的。
当然,她也不例外。
前来做宣讲的,是公司里人事部的主管。那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带了三个助手,两男两女个个很有精神的样子,打扮也十分得体,无论是介绍公司情况或是应对大学生们的提问,始终面带微笑。林诺坐在台下,由衷喜欢他们自信而又专业的模样,总觉得职场白领,就该当是这个样子的。
宣讲结束,又挨个儿上去投了简历,原本挤满了人的礼堂才渐渐空下来。林诺走出去的时候,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只见长条形的桌子上纸质的简历证书高高地堆了好几摞,那四人正在忙于整理。
不知那其中,又有多少是与自己竞争同一岗位的?
许思思在一旁嘀咕:“两天后公布笔试名单呢,也不知有没有我们的份。”
礼堂外,秋雨初霁,晚风习习。
林诺没来由的心情大好,一扫中午时分的阴郁,拍拍她的肩膀,声音干脆:“当然有!不用怀疑!”惹得旁人纷纷侧目。
不过,还真被林诺说中了,两天之后,她们一道去参加了笔试。
那些工商管理的专业知识考得并不深,两个女生轻松答了题,自信满满。果然,很快收到电话通知,参加第二轮的面试,时间定在一周后。
这显然是个值得让人高兴的消息,林诺挂了电话之后,坐在桌边思忖,是否,应该知会一下某人?
自从那天的不愉快之后,她与徐止安便有一个星期没有再见面。她是被接二连三的招聘事宜忙得昏了头,基本没闲心想这些,可是徐止安呢?他的工作已经定了,大四的课程又足够轻松,然而,他却也没有主动打个电话来问候一声。
这样久的冷战,几乎是前所未有,以至于宿舍其他姐妹都猜到他们在闹别扭。此刻见林诺望着电话发呆,李梦忍不住了,笑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啊,正好缓和缓和。”
林诺闻声瞥向她,只见对方一脸鼓励,于是吸了口气,拨过去。
徐止安的声音淡淡的,听说她要参加面试之后,也只是回应道:“哦,是么,那很好。”
林诺一下子便泄了气,可还是问:“晚上,一起吃饭吧?”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旁边还有其他的声音,而后徐止安才说:“我还有别的安排,改天吧。”
林诺什么都不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上,可任谁都看得出,此刻头顶正徘徊着超低气压,宿舍里的人虽然好奇,但都聪明地选择不开口。
一时之间,偌大的空间,沉默异常。
偏偏不多时,有人敲门探进头来,是隔壁的女生,热情邀约:“晚上我生日,大家去K歌喝酒怎么样?”
李梦只来得及轻咳一声,就听见一道清脆欢快的声音从电话桌边跃起:“好啊!”
当天晚上,一伙人就在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的“音乐皇庭”开生日PARTY。
早已不是刚入校门的青涩少年,又恰好正值毕业在即,众人玩闹起来自然也就不再束手束脚,反而有些放纵,啤酒红酒来者不拒,稍有醉意了便抢过麦克风乱吼一通,散开酒气。
这其中,男生又占了多数,一直起哄闹着让寿星喝酒,连带着也不肯放过在座的五六位女生。林诺平时就是很放得开的性格,与人相处玩乐都是大而化之,再加上正赶上心情微微郁闷,于是一路下来也不多加推辞,只是扣着自己的底线喝,十分尽兴地给足了敬酒男生的面子。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有人想出玩游戏,林诺喝得微醺,站起来要去上厕所,一旁的同学顺手扶了她一把,问:“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还算清醒:“没关系。”
其实房间里有自带的洗手间,可她还是走了出来,主要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豪华包厢外就是一条长长的过道,地上铺就猩红色的厚实地毯,她一脚踩上去,却只感觉有些轻飘飘的。
身旁立刻有服务生迎上来,十分客气有礼的态度,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她一摆手,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家全市消费水平最高的娱乐场所竟是寿星女家的产业。明明平时看上去是挺朴素低调的一个女生,也难怪方才李梦她们也不免吃惊咋舌。
洗手间设在隐蔽处,装修豪华异常。
在大理石盥洗台边靠了好一会儿,因为酒精的作用,林诺缓了一缓可还是觉得心口突突跳得厉害,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绯红,眼睛里也仿佛带着闪亮的水气,看着清亮异常,可实际上脑子已经开始不太灵光起来。
唯一的好处便是,这个时候,徐止安三个字连带一切的不愉快早已淡至脑后。
不多时,又走进来两个年轻女人,浓装艳抹,香水味冲过来,林诺晃了晃头,不情愿地离开这个清静地。
谁知刚刚走出去没两步,便被身后突然而来的冲力撞了一下,她向前一阵踉跄,等到好不容易稳住步子,正回头,浓烈的酒气已经贴了上来。
年轻的客人喝醉了,白色衬衣的胸口印有斑斑点点的红色酒渍,下颌还滴着水,眼睛里充血,手臂一伸就要搂过来。
林诺一惊,连忙退开,可是身后便是拐角的墙壁,猝不及防硬生生撞在背上,疼得几乎叫出来。
那人说话含糊不清,动作却蛮横至极,林诺努力伸手去挡,可是哪里敌得过醉酒男人的力量?
那些平时无处不在的服务生都到哪去了?!她咬着牙发了狠,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从那个男人的怀里挣脱,转过身像兔子一样飞跑。
可是,还没跑出两步,突然“呯”地一下,便狠狠撞入另一具怀抱……
这次,仿佛过了有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那也是个男人吧,而且,身上还有很清新的古龙水的味道——就像,夏天雨后的青草香。
其实林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唯一清楚的是,忽然之间,她就不害怕了,甚至,一扫之前的慌乱。
等到扶着发晕的额头抬起脸来,她却再度微微怔住。
隐在幽暗光线下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
在此之前,林诺从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够拥有这样深黑、却又这样明亮的眼睛。
“……啊,对不起……”须臾,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匆匆往后一退。
“没关系。”江允正的视线在她的脸上扫了个来回,眼里闪过不动声色的讶异,而后便转向她身后东倒西歪的男人。
那人显然已经头脑不清,并没意识取已经多了第三者,仍要凑上来,纠缠不休。
林诺万分嫌恶地再度移了一步,同时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身旁修长挺立的男人,轻轻咬着唇。
江允正半个身子陷在阴影中,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她,微微挑眉。
五分钟后,林诺微仰着头说:“谢谢你。”脸上的笑容映在对面漆黑的眼眸里,暖如春水。
赌博
回到包厢之前,林诺不禁再次回头望去,这时的江允正已然走远,只留下幽暗灯光里的半个侧面——清俊,又微微有些冷漠,似乎那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态度无关。
林诺却怔忡,只因为这样一道瘦削修长的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带着莫名的熟悉感,然而,大脑还来不及运转,扑面而来的喧闹声已经打散了薄如蝉翼的一点回忆。
那个属于清冷肃杀的墓地里的回忆。
可是,那样一双眼睛,却早已深深印在她的记忆里。在日后很多次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惊艳。
第二天,徐止安终于出现了。
当时林诺正拎着两瓶水走出开水房,忽然只觉得手上一轻,回过头,不知何时徐止安已经站在身侧。
她扭过脖子,直视前方不说话,昨日的主动示好被拒绝,实在是一件伤人而又没面子的事,因此,此刻她不打算再服软。
而一开始,徐止安也沉默,只是替她拎着开水瓶,两人一路走,就像过去一样,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
又走了一段距离,他才开口:“今晚我们宿舍聚餐,你一起参加?”
林诺几乎没多想,便说:“不去。”语气刻板。然后才恍然醒悟过来,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台阶,却被硬生生错过!可是,一切只是下意识,便作了回应。
果然,徐止安拿眼睛瞟了瞟她,便不再说话。
林诺在心里也不知是后悔还是忿然,等到了宿舍楼下,才微一跺脚,有些赌气地说:“你以后再这样,就真不理你了。”
再哪样?是指医院的事,还是昨天打电话的事?其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可是徐止安沉默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见她神情稍霁,才又放缓声音问道:“那晚上还和不和我去吃饭?”
正值中午时间,宿舍楼下人来人往,一位同学从旁边经过,见了他俩,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林诺接过水瓶胡乱点了个头算是应允了,便抓着那位同学一起上楼去。
走着走着,突然就想起以前许思思说的一句话。
她说:林诺,怎么总感觉你迁就徐止安的时候多一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诺听得出其中心疼的意味。可是,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就比如现在,两人算是合好如初,可是却对争吵的缘由讳莫如深。虽然她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到底有什么错,可是同时她也清楚,徐止安也必然不觉得那是他的错。既然如此,恐怕再提起,无非不过是再一次陷入僵局罢了。
这一次,就当作,她在忍让吧。
周末回家的时候,老妈边烧菜边和她聊天。说到柴米油盐,自然而然引出将来生活的话题。
林母随口问:“徐止安会不会做家事?”
林诺正在偷菜吃,手指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吹着气含糊应道:“嗯。”
“那还好办些。”林母笑笑:“否则娶了你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子,男方又不懂做家事,将来你们的家里要怎么打理才好?总不能一毕业就请个保姆在家吧……”
林诺再次嗯了声,端着菜退出厨房。
像这样偶尔聊到将来的规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这却是她头一回不想深谈下去。
当现实越离越近,某些不安的、躁动的因子,仿佛也在渐渐苏醒。
再次见到江允正,是在周一的面试之前。连林诺自己也没想到,在偌大的城市里,竟然还有相见的机会。
当时,她与许思思正携伴站在融江集团办公楼的一楼大厅里,和一众面试者一道等着电梯。
然后,便看见了他。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被五六个人簇拥着,穿过玻璃门从外面走进来,大楼里走动着的员工纷纷停下点头问好,他一一回应,一双眼睛在充足的光线下更显得漆黑明亮。
有一刹那,那道深邃的视线仿佛扫了过来,却也只在这众多年轻生涩的少男少女们中间停留了片刻,便转开去。
林诺有些呆,眼见着他和他身边的人一同进了不远处另一部电梯,这时许思思才从后面顶了顶她的肩膀:“看什么?”
“没有。”她摇头,收回视线,随着众人的脚步,走进狭小的空间。
方才,她听得真切,那些员工毕恭毕敬地称他“江总”,再加上一路走来的气势,他的身份,几乎已经不言而喻。
原来,世界还真挺小的,不是么?
其实,连江允正也没想到,那个倘且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会在这里出现。即使只是很短很随意的一瞥,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她,眼神很清亮,嘴角照样有些倔强地微抿着,处在那些因为陌生而模糊的面孔之间,显然格外引人注目。
不,或许,只是格外吸引他的目光。
很快,他便在应聘者的简历中翻到了她的那一份。
那上面关于她的信息十分详尽,他拿起来迅速地扫了一遍,然后什么都没说地将它放回原处。然而,也许是他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人事部主管抱着简历出门的时候,心下便已经了然,有些自作主张地,暗暗记下了那上面的名字。
面试程序,在二十分钟后准时开始。
照例先是自我介绍,然后便是团队合作,最后再来回答不尽相同的提问,临场发挥自己的口才和能力,每个人都在尽力完美地解决出给自己的问题。
林诺所在的五人小组,很不凑巧的,竟然只有她一个人是Z大的学生,于是在紧张的情绪下,孤军奋战的感觉油然而生。然而奇怪的是,紧张归紧张,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有闲心去观察其他四个竞争者的情况。
其中有个女生,叫作丁小君,是隔壁学校F大的工管系学生,在林诺看来是实力最强的一个。而很显然,面试官们的看法也和她差不多,她发现,每当轮到丁小君表现时,坐在前面排成一排的公司主管们,总是流露出更多的关注和兴趣。
完了。她暗地里有些泄气,只有两个名额的职位,恐怕是很难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也许正是由于有了这种想法,言行上反而更加放得开了,轮到林诺时,坐在最中间的中年男士问:“请林小姐谈谈自己近五年内的规划和目标。”很简单、却也是比较难回答的一个问题,过于谦卑或太过张扬,都将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诺认出那个提问的人,正是当日去学校主持宣讲的人事部李经理,微微有些发胖,面目和蔼的男人。
她想了想,突然说:“我用英语来回答,可不可以?”
并非自信满满,反而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笑容,却让负责面试的众人眼前一亮,有人立刻笑着说:“好啊,难得有人主动要求。看来,英语是林小姐的强项啊。”
“不是的。”她也笑,语气似乎很轻松:“只是正好之前稍微准备了一下,不说多可惜。”小小地撒了谎,事实上,也就是孤注一掷,希望能给自己加些印象分。
当那些单词连成的句子从嘴里跳出来时,有一段时间连林诺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仿佛只是凭着本能,也顾不得句式的规范和用词的精确。可是,也只是懵了那么一下,待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些人,他们脸上并没有嘲笑和不耐,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
一切,都在逐步进入有条不紊的状态。
直到最后一句话结束,林诺眼尖地瞥到其中不只一人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心里暗自感谢大学四年天天拉着她练口语的李梦。
“很好。”最后有人说,眼里带着赞许。
走出门去,许思思迎上来,直问情况。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却意外收到一抹复杂的目光,转过头,正好和丁小君对视上。
她笑了笑,大概知道对方心里是怎样想的,可是却并不在乎。
的确,她就是大胆地赌了一次,而且,看起来似乎竟然收到了不错的成效。
毕竟,结局还是未知数,每个人都有争取和努力的权力。
只不过,当与许思思携伴走出融江集团的时候,林诺并没想到会在几天之后再见到江允正。
而即使和他再见面之后,她也不知道,原来有时候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言语和举动,便会将人生推向另一个全新的轨道。
相交
接到李经理亲自打来的电话时,林诺正窝在寝室里看动画片。
时间滑入十一月,已经明显冷了起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树丫,在风中不停摇摆。因此虽然时值中午,大家仍是不愿出门,很统一地逃了上午两节不大紧要的理论课,对着电脑玩得不亦乐乎。
挂上电话,林诺愣了两秒,才突然语调平静地宣布:“我被录取了。”
最先有反应的是离她最近的李梦,只见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猛地一亮,接着人影便凑近来,伴着惊喜的声音,倒像是比林诺本人还高兴。
可是很快,林诺便似乎反应过来,转头去看许思思,后者照样也是欣喜的,半点难过都不露。
“别看我,这有什么大不了。”一向豪爽的女生一挥手,像是早在预料之中:“早就说了,那天的表现烂死了,他们录取我那才奇怪呢!”
话虽如此,林诺仍旧难免觉得不太好意思,毕竟两人的关系一向是最好的,更何况又是一路携伴走来,最终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许思思却仍是大大咧咧地笑着嚷嚷:“请客!请客!”
众人对改善伙食一向热衷,一听之下,无不立刻响应。
最终是林父在电话里说:“……去个好一点的地方,买了单拿回来找我报销!”
“谢谢老爸,那我就不手下留情了啊。”知道他高兴,林诺也开起玩笑。
那边立刻传来冷哼:“我也不指望你留情。”
林诺捧着电话,又是一阵大笑。
中午是来不及了,于是便订在晚上庆祝。
林诺下午三点多有两节选修课,毕业在即正在努力赚课外学分,加上老师是出了名的苛刻,所以不敢逃课。徐止安则是连续做了两年多的家教,今天恰好是最后一次,从学生家里赶回来至少也得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寝室其余几人都各有各的安排。所有的事仿佛都凑到了一起,所以大家说好分头行动,晚上六点准时在正大广场八楼的港式时尚餐厅见面。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等到林诺真正静下来,才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以为没什么胜算的她,竟然好运气地能够被融江签下,而且未来的顶头上司,也就是人事部的李经理,看起来又是个那样随和的人。
第一次正式找工作,就如此顺利而美妙,怎能不令人兴奋?
好不容易挨到公选课结束,林诺背着包走出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周围同学哀声一片,显然谁都没想到今年秋天的雨水会这么多,没带伞又不想耗时间的,就只能冲出去。
林诺倒不太在意,或许是心情缘故,此刻仿佛连冰凉的雨水都格外可爱。所幸校门离教学楼只数百米之遥,她拿了本书遮在头上,慢悠悠地晃过去。
出了校门便是车站。正值下班高峰期,公车上挤满了人,远远开过来,衬着灰蒙蒙的雨雾,只觉得黑压压一片。
林诺等了一会儿,决定坐的士。
照样要和人挨个儿排队,好不容易轮到她时,司机师傅又说赶着交班,不往市中心里开。这时的雨势逐渐大起来,落在皮肤裸露在外的部位,湿湿冷冷的,饶是再好的心情,也抵挡不住一阵郁闷。
林诺一手遮在头顶,一边犹自在雨中微微跺脚左顾右盼,只听见身侧陡然传来长长的喇叭声。她转头,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正好看见黑色的豪华轿车停在身边。
雨刮器阻挡了视线,她还在努力辨认里面的人影,门却突然开了。
她一怔,因为看见了那张不知道能不能算作熟悉的脸。
江允正一手撑在车门边,朝她点头道:“上车,我送你。”明明是两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可奇怪的是,这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不显得突兀。
林诺仍旧有些呆愣,他也只是站着并不催促,照旧是一身黑色合体的西装,在晦涩昏暗的雨幕中,越发衬得眉目清俊异常。
坐进车里,林诺才搓了搓冰冷的手,微微笑道:“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江允正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摁了个按钮,徐徐暖风便送了出来。
林诺微一抿唇,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再说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冷场了吧!可是,其实现在的她还有些搞不清状态。上一次在昏暗的KTV里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相处,今天他却停下车来载她,而她,竟然也就这样上了他的车?!
识时务者为俊杰。很快,林诺望着车窗外的大雨,这么评价自己的举动。可是他呢?相比之下,他更吃亏吧,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此刻就当了车夫。
思及此处,她立刻说:“我叫林诺。”
侧边开着车的人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微一点头:“江允正。”
林诺却笑:“我知道的。”网络发达的今天,融江总裁的名字,又怎么会查不到?
“上次在公司,我看见你了。”她又说。
“我也看见你了。”江允正不急不缓地接道,无视林诺瞬间讶异的表情,只是停在红灯的十字路口,问:“去哪?”
“……啊?!哦,正大广场。”她转过头,只瞧见对方的侧面,以及云淡风轻的表情,鼻端飘过若有若无的古龙水的香味,像是夏天雨后的草木香。
某些景象微微重叠,有那么一刻,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终于想起第一次在墓地相见的情形。
原来是他。她转开视线,暗想。
多么奇妙,原来,他们的相遇,比想像中的更早。
抵达目的地之前,林诺打了个电话,得知众人早在餐厅里等候,只得一叠声地道歉:“……再等五分钟,很快就到,要不你们先点菜吧……”
等她收了线,江允正才稍稍转过脸来,问:“聚会?”语气随意。
“呃,算是吧。”林诺这才想起,这次请客的由头和他也有莫大关联,毕竟她是在庆祝进入他的公司呵。
车子很快便停在了正大广场楼下,林诺道了声谢,江允正极淡地笑了笑,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玩得开心点。”
“嗯!”扬起笑脸,林诺拎着上课用的大布包,下了车。
向前走了几步,她不忘再次转身挥手致意,只可惜,隔着暗沉的夜色,看不清车内人的表情。
林诺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江允正才淡淡地收回视线。
外面的雨虽下得大,车内却并不冷,反而因为空调里一直吹着暖风,而显得有些躁热。那个冷得不自觉搓手的女孩子已经下了车,因此他随手关掉了空调,看了看倒车镜,调转方向,在车灯微闪之间,缓缓离去。
是直到开出很远,江允正才在一个等红灯的当口无意瞥见座位上的物体。
那只银色小巧的翻盖手机,就这么静静躺在之前林诺坐过的地方,准确地说,是恰好卡在座位和置物盒之间。
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它拾起来,他不自禁地笑了笑,那上面还贴着小小的大头贴,林诺的笑容温暖,眼神却仿佛依旧倔强而坚强——一如半个月前,初次在雨中的相见。
那天,他隔着车窗,意外地看到她。
其实那时,玻璃窗被雨水冲刷而变得有些模糊,可他却又似乎可以无限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明明转身离去时一瘸一拐得那样明显,然而那个小小的女生却始终维持着一副不示弱的样子,就连背影也是挺直的。
在那一刹那,他便记住了她。
又仿佛总是这样,要记住一个人一件事,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只看是否是在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
而林诺,就恰好这样出现了。
城市里的雨夜,交通格外拥堵。在漫长的等待中,江允正将手机收入口袋。
而林诺则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丢了重要的通讯工具。
前一晚除了吃饭,一伙人还跑去唱歌,就连一向不怎么喜欢这种活动的徐止安,也陪着一起去了。
整个晚上,大家谈及最多的话题便是:双宿双栖。而处在话题中心的二人,自然免不了被灌得七荤八素。打的回学校的时候,林诺几度都要吐出来,只好靠在徐止安的肩头,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徐止安本来就不胜酒力,此时显然也喝多了,呼出的气息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酒气。
林诺回到寝室,草草洗漱了一下,便直接爬上床睡觉去了,直到上午头疼着醒过来,习惯性地去摸手机看时间,却摸了个空。
宿舍里其他人都上课去了,留了一份早餐在桌上,已经凉透。林诺下床在包包里翻了一通,这才发现手机彻底不见了,可又一时想不起到底丢在哪儿了,心里一阵焦急,可是面对既成的事实,更多的则是沮丧。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双眼有些浮肿,脸上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最终无奈地决定,不去上课。
在寝室里耗到中午,这才拿着饭卡去吃饭,刚到楼下,便见管理员阿姨朝她喊:“林诺,有人找,我正想上去叫你呢。”
她顺着阿姨的手势往外一看,宽大的门廊外,正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此时的雨早已停了,正午的阳光从云层中钻出来,照在他的身上,分明是细细碎碎的,却仿佛灿烂夺目。
她着实意外,脚步却主动迎上去:“嗨!”打了招呼,挑起眉:“你找我?”
江允正低眉看她,目光清湛,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带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她眼前一亮,没想到会失而复得,而且,途径竟是这样奇妙。
“怎么会在你这儿?”从他平摊着的手掌里取过手机,她笑得开心。
江允正却一扬眉,极淡地笑:“难道你不应该更加关心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住在这里?”
“嗯?”她一愣,继而恍然点头,“对啊,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突然间觉得,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显得慢半拍。
江允正给了两个字:“简历。”薄薄的嘴唇微扬,带着轻缓的笑意。
这个时候,上午没有课的同学都陆续走出宿舍,只为赶在下课高峰期之前去食堂吃饭,见了江允正,众女生不由得纷纷侧目。
其实林诺也注意到了,今天的江允正,穿了一件黑色的V领毛衣,外面套着休闲的薄风衣,比正装时候的他显得更加年轻。不只那些女生,就连她,此刻也不由得在心里暗叹,这样的身材样貌和气质,恐怕千百个人里也难再挑出一个来。
两人就站在门口,有挡路的嫌疑,而江允正似乎也察觉到周围人的注视和议论,微微动了动眉峰,低着头看林诺,问:“准备去吃饭了?”
“嗯。”林诺顺势往前走,两人并排下了台阶,她又说:“谢谢你,居然特意送手机过来。”在她的想像中,他应该是非常忙的那种人,不该为这种小事跑这一趟。
“不用客气。”江允正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今天正好没什么事,权当出来兜风。”
两人并行了一段,很快便到了食堂门口,林诺停下来,转身面对江允正,突然说:“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吃饭吧。”顿了顿,又补充,“当然,前提是你不嫌弃而又有时间的话。”
她对面的男子只是稍稍一怔,便轻笑了起来,英俊的眉目舒朗开阔。
缓慢前行
有些事,是林诺很后来才知道的。
比如说,江允正一年到头极难得像这样正正经经吃上一碗白米饭,大小酒席几乎充斥了他所有的用餐时间;
再比如说,她是自江允正成年以来,第一个请他吃饭的女性,而且,更是第一个请他在学生食堂吃饭的人。
可是在当下,林诺只是感到有趣。
这样一个男人,穿着精致得体,却坐在人声噪杂的食堂里,偏偏举止又是如此的优雅斯文,看在旁人眼里,实在是一幅不太协调的画面。
她举着筷子,兀自低眉笑,江允正却似不察,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脸上反倒有安之若素的表情。
所有的外在表现,只不过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事实上,此刻让他仿佛重回旧日时光,恍惚而又美好。
而眼前的女生,带给他的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人们常说,国人的友谊多半是在饭桌上建立的。对此,林诺深有同感。自从这次堪称简单朴实的请客之后,两人似乎更熟稔了些,在林诺的心里,江允正更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朋友,融江集团总裁兼她未来老板的身份反倒被淡化了。
又或许是,一直以来,她根本就没有那个意识。
在她看来,他只是那个在墓园初见的人,也是身上带着草木香,在KTV里替她解围、在下雨天用车送她的人。
午饭过后,林诺送江允正出校门。远远已经看见他的车,手机恰好响起来,是徐止安宿舍的号码。
她放慢脚步接听,江允正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再次直视前方,双手仍插在裤袋里,与她一前一后,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情人之间,纵然是再普通的对话,也能让旁人听出端倪来。
等林诺挂了电话赶上来,他才挑了挑眉,问:“男朋友?”
果然,林诺点了点头。
他极淡的一笑,拿出车钥匙,转头说:“不用送了,回去吧。”
林诺也不客气,只是扬手道别:“那,路上小心。还有,今天谢谢你。”
“该道谢的人是我。”留下这句话,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宿舍里没别人,徐止安正对着电脑看课件,打包带回来的饭盒还在桌上。
林诺皱着脸,很无奈:“我已经吃过了,怎么办?真浪费!”
徐止安看她一眼:“我以为你要睡到中午才能起来。”
“头痛死了,哪里睡得着?”她说着走过去,往桌边一靠,仔细端详,怪道:“嗳,你也喝了不少,怎么一点都没事的样子?”
徐止安握住那只在自己脸上乱摸的手,微一皱眉:“不是才吃了饭么,怎么还这么凉?”
“一向不都这样……”边说边顺势往对方怀里蹭。这个怀抱,照例气息温暖而清爽。
前一阵闹了点不愉快,之后又忙着找工作,同时还要准备一些课程的结业考试,大家几乎都没什么机会好好相处。此时旁边没别的人,林诺坐在徐止安的腿上,微微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极近的距离,呼吸交融,很快,那张温热的唇便覆下来,她不由得抓住他的肩膀,安静地闭上眼睛。
良久之后,她搂住他的脖子,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年后就开始实习了,到时岂不是我们可以一起上下班?”一双眼睛里还带着些微朦胧水汽,清透明亮,闪动着兴奋。
徐止安却摇头:“不一定。”
果然,到了正式签约那天,林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徐止安所在的融江建筑设计公司在城西,与位于市中心的集团总部至少距离四十分钟的车程。
签合同之前,李经理问:“还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有人提了几个和自身权益有关的问题,目光落到林诺身上时,她却摇了摇头。而事实上,是有的。
据事前招聘信息来看,行政部只有两个名额,可到了现在,却有三个有同时入选。除了她和那个面试时表现出色的丁小君外,还有一个男生。
是计划之外的破格录取?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林诺不得而知。不过,她想,这也只是小事罢了,既然再没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于是便大笔一挥,签下自己的名字。
自此,她,丁小君,还有那个叫作池锐的男生,一并成了同事。
晚上是欢迎宴,地点选在融江集团附近的大酒店。
李经理在席上说:“江总今晚有重要的应酬,所以全权委托我作代表,真诚欢迎各位新鲜人的加入!”完了举起杯子,很是爽朗亲切:“来,敬大家一杯!”
众人立刻纷纷站起,一饮而尽。
其实,他的话也不假。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招待的地点就是本市规格颇高的酒店,包厢内着实富丽堂皇。
安排了两桌,因为全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彼此之间本来就有很多共通点,所以很快便打成一片,敬酒聊天,十分热闹。
这其间,林诺与坐在旁边的丁小君也有交谈,虽然称不上相谈甚欢,但对方的主动和热情仍是让她不免吃惊了一把。
毕竟,上次面试过后,在会议室外她瞥她的那一眼,目光冷得足以冻死一头大象。
明明那时是有点不甘的冷漠,此刻态度却又转变得如此之快。
然而林诺又想,以后就要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做事情了,早些建立和谐的关系是十分必要的,估计丁小君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吧。
散席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大家各行各的路,四处散开。李经理和助手早就开着车走了,林诺打了个电话回家,耽搁了一些时间,然后便站在路边等红灯,要到对面车站坐车。
深秋的夜里已经很凉了,她抱了抱手臂,无聊地踮着脚。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过来人声和响动,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行人从酒店内堂步出,已经穿过了旋转门。
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材瘦削修长,明亮的灯光下衬出一张英俊的脸孔。
江允正走出来,显然也立刻看见了林诺。
两人相距并不远,视线出其不意地在半空中对上,林诺仍自觉得凑巧,江允正却已经转回了目光,继续与身旁的人低声交谈。
并没有更多的招呼和无声的交流,甚至就像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路人,视线停留的时间连一秒钟都不到。
林诺侧着身,看着他们来了三四辆车,那些人分别坐进去之后,车灯闪烁,一辆接着一辆从酒店门口的坡道上驶下去,很有气势地没入昏沉的夜色。
此时路口的交通灯早已转绿,她像是忽然回神,这才迈开步子穿过马路。
要等的公交车来得很快,人又多,根本没有时间让她去想,刚才为什么会有一刹那的恍惚。
晚上八点多,林诺被压在拥挤的乘客中,困难地抬高手臂抓着吊环。车内空气不好,偏偏摇摇晃晃走得极慢,仿佛目的地永远没有尽头。
不多时,包里的手机开始唱歌,她不由得低叹一声,愁眉苦脸。要知道,在现下的环境中,要站着已经不算容易。
费了半天的力气,才从层层压力之中挣脱出来,摸到仍旧响个不停的手机,光亮中显示的却是一长串数字。
很显然,是一个没有存进电话簿里的号码。
林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举到耳边不轻不重地“喂”了一声。
那边有一刻的静默,而后才传来微低的男声:“你好,我是江允正。”淡淡的嗓音,平稳正式的语调。
林诺一愣,“……哦,你好。”旁边的大妈往这边挤了一下,她努力稳了稳身形。其实也不必诧异,既然连宿舍都能找到,手机号码更是小事。
江允正沉吟片刻,才问:“你在坐车回学校?”显然是听到她这边的杂音和喇叭声。
“嗯。”
“刚才不好意思。”他又说:“陪着客人,所以没和你打招呼。”
林诺哪里想到他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事?!听那语气,倒像是真心诚意的致歉。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江允正也不再多言,只是说:“那好,就这样,路上注意安全。”然后便收了线。
林诺将手机塞回包里的时候,突然想,或许此刻他也正在回家的路上吧。只是方才见那一行人个个红光满面,显然晚上喝了不少酒,当时也没太去注意他的脸色,但既然是应酬,那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这样开着车,大概要叮嘱对方路上小心的人应该是她吧。
窗外霓虹闪烁,光影交替。
公交车行驶在道路之上,朝着特定的目的地,虽是缓慢地,但最终必然会到达。
最真实的他
过年的时候,林母说:“要不要和小徐一家一起吃个饭?或者,我们买些东西过去拜年?”
自从同签了融江之后,林母仿佛便将这二人的未来结合看作是更加理所当然的事,言语表现也因此更亲近了些。
林诺何尝不知道妈妈的想法,可是上次医院的事还记忆犹新,又想到徐止安惯常是这样,不高兴有突发事件去打乱他正常的生活秩序,于是说:“还是算了吧,人家家里说不定也忙得很,我们别去添乱了。”
结果换回林母一个白眼,道:“这孩子……”无非不过是怪她不懂人情事故,但也就此作罢。
除夕之夜,家里电话声手机声几乎就没断过,尤以林父的为甚,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内容却大同小异。
从白天开始,林诺就陆续接到十来条祝福短信,她也一一回过去,但用的都是自己亲自想出来的话,不同于其他人的转发,简单但不失真诚。
翻电话簿的时候,看到某个名字,她犹豫了一下,手指飞快地打出一行字:祝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想了想,觉得这样的用词语气最合适,于是确定,发送。之后,姥爷姥姥被接了来,林母叫她去帮忙配菜,忙里忙外的,这事也就很快淡忘了。
直到晚上,吃过年夜饭,一家子人正推开桌子打麻将,手机突然大响。
她接起来举到耳边,眼睛却还盯着牌面,打出一张三条,才喂了声。
与她这边热闹的背景不大一样,电话那头似乎极其安静,静得只听见对方微低悦耳的的声音:“也祝你新年快乐。”
她一愣,一时竟然分辨不出对方是谁。
“请问,你是……”正问着,对家坐着的姥爷,戴了老花镜搜寻一通,出手打出九万,牌落桌,她连忙伸手,“啊,等等,我碰!”是等了很久的一张牌,所以声音激动。
那边静默了两秒,轻咳一声,她这才想起还和人讲着电话,不由笑道:“哦,不好意思啊,我……”
“在打牌?”对方接道。
“嗯,是呀。”
“那不耽误你了。”对方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了点笑意,“下午的短信我收到了,我是江允正。”
挂了电话后,她下意识地咧着嘴轻咬舌尖,下首的林母看她一眼,随口问:“干嘛那副怪表情?谁打来的?”
“一个朋友。”她简单地应着。
发出短信的时候,是着实没想到他会亲自回电话过来。而最乌龙的是,自己竟然半天都没听出他是谁。
又一个新年在鞭炮和酒席中热闹地度过了。
开学之后,很多签到工作的同学开始了实习期,林诺也不例外。
第一天正式去报道,并没什么新鲜事,只是把自己部门的人认了一遍。
林诺学的是工商管理,可之前接触的基本全是理论,实践几乎为零。看着原先在岗的老员工做起事来有条不紊,难免不自觉地去找差距。况且,初来乍到,很多东西都不熟悉,周围的人各干各事忙忙碌碌,她却好像是闲人一个,东张西望,半点归属感都找不到。
不过幸好的是,通常这种时候,还有人与她作伴。于是,在最初几天的磨合期,她、丁小君,还有池锐,嘴上虽然没什么表示,但心理上还是能够互相安慰的。
徐止安也开始了融江下属建筑公司里的工作,因为和学校距离偏远,索性搬进了员工公寓。如此一来,与林诺见面的时间也就更加的少,偶尔晚上约出来,脸上也难免有疲惫的影子。林诺心里清楚,他的工作与自己的性质不一样,那边讲求的是资历和贡献,年轻人进去了,通常都是给前辈打下手,而且手脑并用的时候居多。也正因此,渐渐的她也不再约他,只说让他好好工作和休息,先站稳脚跟才是最重要的。
再说,两人经常发发短信打打电话,感情照样平稳无波。虽然,是少了那么一点新鲜感,可这世上的爱情,哪能天天波澜壮阔呢?
像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倒是在公司里见过江允正好几回。
偶尔林诺拿着文件去各部门签发,或者拎着提包匆匆赶来上班,便会在走廊上或者电梯前看见他的身影。
在她看来,在公司里的江允正,与前几次见面或者电话里的他,十分的不同。
彬彬有礼,却十分疏淡;面孔英俊依旧,可是脸上却很少能够见到笑容;甚至那双漆黑如星子的眼睛里,也总是犀利多过温和。
有一次,她去会议室送资料,推开虚掩的门便看见他的背影,修长的立在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前,淡淡的烟雾从周围飘散开来。
阳光灿烂温暖,光束之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他们可以在这里俯瞰众生繁华,明明应该是幸福满足的,可是,她看着他,却只觉得孤单寂寞。
那一刻,忽然就想起在山顶公墓见到的他,也像此刻一般。
会议还没有开始,里面没别人,这样安静的空间,林诺一时之间不知该进该退。
听见动静的江允正却回过头,修长的手指间果然还夹着燃了半截的烟。
她点头叫了声:“江总。”随即跨进去,将手上的资料一份一份摆在各个座位前。
江允正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静静地微转,一直不出声。直到她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他才极淡地笑了笑,问:“工作还习惯吗?”
“嗯,很好。”她回答得有点谨慎,嘴边的笑容也十分妥贴,就是下属对上级应有的姿态。
“那就好。”他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她又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好。”他还是点头,在位置上坐下来,开始低眉翻看手中的会议资料。
退出去的时候,正赶上前来开会的中高层主管们。林诺一闪身,侧到一边,与他们擦肩而过。
回到办公室,大家照例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对着电脑屏幕,却有些发呆。
倒也说不上有多么在意,只是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些之前并不知道的事,给自己的心绪带来一点小小的波动。
就在方才江允正回过头的那一刻,她看得清楚,他的眉间分明尽是沉郁之色。就连后来他问话时淡淡的笑,也似乎极为勉强。
这样的他,和那个在宿舍门口还她手机、在食堂外面低着头笑容温暖明亮的江允正,仿佛就像两个人。
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他?
那天,林诺胡思乱想了一通,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光鲜成功的人,或许都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又或许都有他们解不开的困局,所以,才会皱眉,才会沉思,才会在无人的时候,露出另一种的姿态。
回到宿舍以后,她把这个结论给许思思说了一遍。那时候许思思也已经找到了工作,身心上都完全放松,也因此更有八卦精神。
耐不住她一阵不依不饶的追问,林诺头一次将与江允正结识及接触的事说了出来。
许思思听后,睁大眼睛,“你是说,融江集团的老总不久之前还在我们的学生食堂吃过一餐饭?”
“是的。”
“你请人家吃了什么?”
“……忘了,反正有肉有菜,标准还挺高。”
许思思大翻白眼,“他还给你打过电话?”
“对。”
“还主动用车送过你?”
“是。”
“……死丫头!”她一拍桌子,忍不住用手来掐她,“怎么不早说?”
林诺疑惑,“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错!”许思思停了手,开始分析:“他的种种行为,都在证明这是一个修养极好、风度上佳、而又平易近人的成功精英男士。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是个没有结婚的男人!……钻石王老五啊!”
听到这里,林诺忍不住笑起来,渐渐明白过来:“嗯,真是我的错,早该介绍给你认识的。”同住四年,钓金龟婿早已是许思思公开的梦想。
两人又胡乱开了一通玩笑,末了,许思思随口问:“你说,如果没有徐止安在先,你会不会觉得江允正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
林诺想了想,道:“就算是现在,我仍然觉得他很有魅力啊。”这二者,并无妨碍吧。
“那么,如果没有徐止安,你觉得长期接触下去,自己对他会不会动心?”
“……哪儿有那么多如果啊?”林诺拿着手机站起身,只觉得越问越离谱,不由笑道:“止安真可怜,干嘛你总用这种假设句把他排除掉?”说着,走到阳台上去给徐止安打电话。
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
很久以后,林诺依旧会说,这世上没有那些“如果”。因为,即使徐止安先一步与她谈了恋爱,到最后,她仍是走到了江允正的身边。
大概,这就是命运。
喜欢的缘由
周末的时候举办了一个大型餐会,集团总部以及各个分公司的人都有参加。
林诺与徐止安便在人群济济的酒店大堂里碰面了。不过,两人并没坐到一处,中间隔了好几张桌子,各自与同事一起,喝酒吃菜,偶尔视线也会在半空中交流,而后便再度神情自然地转开,十分默契。
事先并没有商量好,只是好像都觉得在最初阶段,公司情侣是个比较张扬的姿态。
江允正也出席。
他是半途中才来的,助理跟在后面,显然是刚从别处赶来,但仍旧气定神闲。林诺正好低头喝鱼汤,只听见旁边细小的议论声,一抬头,正看见他一路走来,从她的桌前经过,视线似乎往她这里稍稍偏了一偏。
而后,便是有些惊艳又小心的声音,林诺看着一些年轻女同事窃窃私语时的笑脸,早已见惯不怪了。
明星崇拜无处不在,在融江,江允正便是众所瞩目的那个焦点。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每每听见有女同议论说江总又帅又酷的时候,她总是会忍不住想,工作之外的江允正,根本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个样子呀。
散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林诺先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同事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徐止安仍等在门口。
她笑了笑,迎上去,正讨论是否该继续逛逛,便看见那台颇为熟悉的车子驶过来,恰恰停在两人面前。
回过头,江允正已经立在了身后,银灰色的修长身躯,双目一如往常的漆黑透亮。
明月高悬,暖暖的夜风之中,三人衣袂轻轻翻飞。
开着车的是总裁助理小徐,林诺见状,第一反应就是往旁边迅速一让,同时叫了声:“江总。”而徐止安几乎与她异口同声。
江允正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随即便从二人身边擦过,坐进了车后座。
黑色的轿车伴着灯光绝尘而去,林诺低头看了看自己挽着徐止安的手,事前哪曾想到,一直秘而不宣的情侣关系,竟然首先在江允正的面前被撞破?
不过,也只是颇为意外罢了,倒也没有太多感想。之后,该逛街就逛街,该回家就回家,毕竟,她与徐止安的关系,也不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
高架桥上下车河缓流,路灯与车灯交织成无数个光晕。
江允正靠在真皮座位里,接了两个电话,开车的小徐见他终于空下来,便问:“江总,直接回家?”
“不,”江允正想了想,说:“去医院。”
早已过了探视时间,但院方还是开了绿灯,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似乎已经默许了江允正在任何时刻到来。
电梯一直上到顶层,偌大的私人病房套间恐怕没有几个人见了不会暗暗咋舌。
躺在内室的女人已经安睡,因为长期病着的缘故,面容有些苍白憔悴。
护士恰好刚刚检查完点滴,一抬头看见来人,不由微微一笑,轻声细语道:“江先生放心,江夫人今天情况不错呢。”
江允正朝她点了点头:“辛苦了。”而后便脱下外套,在床旁的沙发里轻轻坐下。
病床上的人呼吸轻微沉稳,似乎已经入了一个香甜的梦,风韵犹存的脸上不再有痛苦挣扎的痕迹,双眉也是舒展的。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江允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许久,才渐渐发觉自己似乎也累了,阖了眼,就这么随意睡去。
空气中安静得只余下呼吸声和心电图波动的声音。
日子一如继往,飞快地溜走。
林诺很快渡过了实习期,同时也正是利用这三个月的时候,凭着自己一贯的好性格,深得部门上下的喜爱。
在整个行政部,就数她的年龄最小,加上长相清秀笑容又甜美,几乎人人都愿拿她作自己的小妹妹看待。
当然,也只是几乎。
——日子久了,林诺就发现,丁小君始终与她不对盘。尽管表面上都还客气有礼的,偶尔也会凑在一起嘻嘻哈哈聊些电视电影或者明星八卦,可是,大家同为女性,有些直觉是异常准确的。喜欢谁,不喜欢谁,往往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眼神或动作,就能被对方敏感地察觉。
有时候,林诺也觉得自己假,所以曾和许思思感叹:“……以前最讨厌虚伪的人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变成这样。”
换来的却是额头上一个大大的爆栗,“傻瓜!这叫圆滑!”许思思如是说。
是啊,圆滑。
恐怕,这真是行走于复杂社会的必要装备之一的吧。
因此,她继续与丁小君笑脸相迎,尽管心里知道,彼此都把对方嫌恶了千万遍。
没过多久,林诺请假回学校专心准备她的毕业论文和答辩。
六月的夏天已经开始炎热,他们在汗水和阳光下举着证书照相,黑色的学士服包裹住一段极至珍贵的回忆,将它永远留在了青葱校园之中。
转正之后的林诺,更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曾经一度对着镜子,看着仍旧年轻的脸庞,幻想着某天真正成为都市白领精英骨干的样子。
当然,现在就只能是幻想,因为就目前而言,她还只是个主管抄写送递的小丫头。然而也正因此,出入楼上高层办公区域的机会随之增多。
李经理时常让她送文件去给总裁签字,其实说白了,就是跑腿的。江允正的办公室外还有秘书室,三五个女秘书各自对着一台电脑敲敲打打,她去了,也只是等在外面,等着其中一人将文件拿进去,批阅签字之后再由她带回自己的部门。
这天,林诺照例乘电梯上楼,刚推门进去,便见这一群人正襟危坐。
“张姐,”她轻声走到一人面前,笑道:“麻烦你了。”说着,将要签字的东西递过去。
“你先等等吧。”被她叫到的人伸手虚虚一指,“里面有重要客人,现在不好进去。”
总裁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林诺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动静,于是说:“要不,我先下去,等签好了给我打个电话吧。”
“行。”张姐笑笑地道:“都关着门谈了一两个小时了,也还真不清楚要持续多久。你看,这桌上一大堆东西等着送进去呢,我也急。”
“好,那就麻烦了。”林诺一转身打算离开,才迈了两步,身后的门便开了。
三位客人从里面走出来,一边满脸笑容地连声道:“江总,不用送了……”一边抬手道别往外走。
这不过是客气话,江允正自然还是跟了出来,面上也带着微笑,将他们送到电梯口,这才回转。
这时的林诺早已退到一边,江允正侧头朝她看了看,向前走了两步,才又突然停下说:“有事找我?”
林诺低低“啊”了一声,随即微笑道:“哦,就是送两份文件和几张报销单上来签。”
“进来吧。”江允正说,而后才看向张秘书,指了指:“其余那些,也都先放在我桌上。”
林诺立刻将自己带来的那些文件夹重新端起来,跟着一起走进总裁办公室。
偌大的空间里烟雾缭绕,林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张姐放了文件就离开了,整个屋子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允正走到窗前,将几扇窗户全都推开来,然后才在皮椅中坐下,看着仍旧立在桌前的她,微微扬了扬下巴,说:“先坐吧。”
面前就有椅子,很厚重沉实,林诺扶着椅背坐下去,却是软软的,十分舒服。
面前的文件堆积成小山,江允正却没有立刻去翻开来看,而是从桌上拿起烟盒和打火机,抽了一支出来,凑到唇边点上。
猩红的光点明灭之间,淡淡的烟雾再次升腾。
林诺隔着那一层薄雾,有一刹那只能看见那张脸英俊而又模糊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江允正才淡淡地道:“不好意思,需要提提神,不介意吧?”
介意倒是不介意,林诺只是盯着那只已经装满烟头的水晶烟灰缸,小声说:“吸烟有害健康。”话一出口,才想,这算什么啊?她反倒跑到他的地盘上教育起人来了。
可是江允正却笑了笑,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大班椅中,仿佛轻吁了口气,语调很随意地道:“没办法,累的时候,这个就是好东西。”说话间,夹着香烟的手倒是换了一只,离得林诺远远的。
窗口有微风拂过,这袅袅烟雾便随着那风缓缓升起飘了出去。
林诺坐在座椅上一时无话。
他累么?她在想,刚才送客人出门的时候,她在旁边分明看见他神采奕奕的脸,微笑也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身子挺拔步履沉稳,哪有半点累的模样?
可是现在,半个身体却陷在宽大的皮椅中,有些随意而慵懒,当着她的面,他竟然微微闭了眼睛,指间的烟就这么让它燃着,一点一点在末端聚着长长一截烟灰。他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呼吸,好看的唇角微微抿着,似乎是真的疲惫。
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林诺几乎都在盘算是否该轻轻退出去,让他好好休息片刻,江允正却忽然缓缓开口了。
他说:“林诺,晚上有没有空?”
说话的时候,他侧对着桌子坐着,眼睛仍是闭着的,所以林诺有些意外,怔怔地“嗯?”了一声。
“……带我去你的学校吃饭。”对面的男人轻轻扬起唇角,睁开来并且正看着她的眼睛漆黑明亮。
林诺看着他,忽然觉得,当日大学校园里的江允正再度回来了。
不再高高在上,竟是那样的轻松随意,如同最最普通的男生一般。
两个世界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回到学校吃饭,因为林诺毕业时一道把饭卡给退了,这事也是直到半路上才想起来。
江允正说:“那就由你挑地点吧,我请客。”
林诺一手支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嗯……那我是该选最贵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
江允正侧头看她,似乎也很认真:“最好是接受刷卡的地方。”
“不会吧?你身上没现金?”她奇道。
“嗯,有是有的,但不多。”
是,是。林诺撇着嘴,有钱人的标志之一——卡多现钞少。
车子最后在一条不算太整洁的马路边停下,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餐馆。
江允正环顾四周,突然说:“食欲最终战胜了邪恶。”
林诺找到位子坐下,不由抬眉:“怎么说?”
“想杀我一刀的邪恶啊。”江允正在她对面落座,手指轻点并不透亮的玻璃桌面,“这里,显然不是本市最贵的饭店。”
林诺托着下巴,哈哈大笑,末了才说:“我臣服于自己的味蕾。至于那些高档豪华带来的虚荣感,今天恐怕是无福消受。”微一耸肩,似乎无奈又可惜。
江允正看着她,笑了笑,伸手翻开简单的菜单。
菜上齐之后,林诺却忽然说:“倒是你,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江允正微微挑眉,停下筷子。
“不觉得简陋吗?”林诺问:“上次在学校食堂也是一样。你不知道,我寝室同学听说了,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江允正却是一脸不以为意,“挺好的。其实我吃饭没别的要求,只要干净卫生就行。”
林诺想了一想,才点头:“也对。就像我,总觉得这样的地方就不错,高档酒店会所里的东西未必有多好吃呢。”
所以,过去读书时,每月家里给的零用她总能富余出很多来,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数额不低,而另一方面也是她并不习惯追求那些名牌和奢侈。
“想来,我对物质的要求还真是低。”她一手转着茶杯,一边笑道,有些自嘲。
江允正微微挑着唇角,过了一会儿,才状似无意地说:“那看起来,金钱是难以收买你了。”
她诚实地点头:“对,没戏。”一抬眼,却撞上对方幽深明亮的视线,里面似是有星点光芒闪过,她略一低头,不知是不是凑巧,就这么避开了。
桌上摆着的全是家常菜,气泽或许算不上太好,但味道却是够足。
热气一阵阵升腾上来,江允正有一会儿停了筷子,就这样看着对面的年轻女孩。她的仪态举止倒是很有修养,但也看得出,此刻是真的旁若无人在享受一餐自己眼中的美食,并没有故作姿态地在男性面前刻意维持着形象。
这其间,他帮她斟了两次水,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因为辣椒而冒出细小的汗粒,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十分满足。
这个林诺,与以前他交往过的女人,似乎全然处在两个世界。
周末休息,徐止安约林诺逛街。
林诺讶异,“有什么需要买的吗?”只因为她认识的徐止安,并不是一个愿意将时间耗费在人潮如织的街道和商场里的人。
直到中午坐在KFC,看见摆在面前的礼物,她才恍然,并带有着实的惊喜。
“送我的?”虽这样问着,手已经伸出去拆开盒子。
一块莹白的佩饰,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
看不出是什么石头,但确实十分漂亮。林诺提着红线拎起来,拇指盖大小的水滴状,阳光仿佛都能够穿透过来,白玉般的光芒淡淡笼罩。
徐止安并不问喜不喜欢,只看着林诺的笑脸,便已经得到最好的答案。
他伸出手去,替她挂在颈上。
时值盛夏,林诺的衣领有些微低,胸前的皮肤光滑白皙,两相映衬之下,无比清爽动人。
可乐纸杯的外壁上尽是细小的水珠,窗外骄阳似火,而林诺此时此刻的心情竟一点也不比那绚烂的阳光逊色。
“为什么突然送礼物给我?”
“这,不需要理由吧。”徐止安反问。
事实上,只是因为前几个月的工资大多都拿回家贴补了爸妈,而对林诺,心里始终过意不去,如今终于存到一笔数目,于是买下一早选好的挂件。
现在见她有疑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幸好林诺从来不喜欢追根究底,看他不肯回答,很快便作罢。两人吃了东西,她就把他拖进附近的商场。
“来来来,投桃报李。”她一时起了兴趣,将他拉到某一专柜前。
四周幽香盎然,灯光下的各式瓶子璀璨异常。
立刻有导购小姐迎上来,徐止安不禁问:“你要买香水?”
“嗯。”她拿起试香纸在鼻端扇了扇,“不过,是买给你的。”
“我?”徐止安啼笑皆非,“我一个男人,用什么香水?!”伸手就要拉她走。
这时导购小姐插进话来,笑眯眯地纠正:“这话可不完全正确哦。香水并不是专门为女性设计的,否则为什么我们这里会有这么多国际品牌的男香呢?说起来,如今很多男士都会选择一款适合自己的香水,增加自身魅力的同时,这也是追求生活品质的一种象征……”
徐止安静静地听着,一时不好走开,但也不表态。
而林诺却十分配合地一直点头,拿眼睛盯着他,一副赞同的样子,并努力说服道:“其实早就想买一瓶送你了。我觉得有一种香味很好闻,应该很适合你的。”又转向导购小姐那里,回忆着描述:“有一点像青草香,……或者,是草木香之类的……”
徐止安有些无奈,只得站着,看林诺将试香纸逐一闻过去,末了,又不由得笑道:“以前在学校里挺朴实的,怎么工作没几天,连我这边的主意都打上了?而且看起来,对男士香水都有研究的样子。”
林诺愣了一下,随口说:“哦,身边有同事在用嘛,我觉得不错。”其实只是江允正。这样夏季里的草木香,只在他一人身上闻过。
那样淡,却又那样让人难忘。
也是和他接触之后才知道,原来社会上的年轻成功男人,应该是这副模样。
所以,是否自己也在不经意中开始向往着徐止安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最后,拗不过林诺,徐止安无奈收了一份自己并不怎么能接受的礼。
林诺之前生怕他不同意由她付账,只好说:“反正你生日快到了,就当是生日礼物吧。”让他无可推辞。
第二天上班,在电梯口恰好碰上江允正。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林诺抬头笑着打了声招呼,羊脂白的挂饰垂在颈下,紧紧熨贴着肌肤。
江允正停住脚步,微微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赞了一句:“玉饰很美。”
“谢谢,昨天朋友刚送的。”林诺抿着唇,笑得尤为甜蜜。
这样的笑容落在旁人的眼里,已经明了了七七八八。
江允正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再看她,只是可有可无地应了声:“是么。”
然后,电梯便到了。走出三五个人来,见是老板,纷纷点头致意。其中也有人眼里闪过讶然,只因为江允正从来都搭专用电梯上楼,这会儿在普通电梯外见着,难免让老员工不大习惯。
而此时的江允正,不再多言,只是已一转身,从林诺的身边擦肩而过,走向数步开外的专用电梯。
林诺不禁转头去看他,却只捕捉到瘦削挺直的背影。心下有些奇怪,因为就在刚才,她还以为两人是要一同等电梯的。
当天上午,当林诺照例为琐碎小事忙碌的同时,张秘书正捧着大叠文件,敲开一侧深色的门板,迈着谨慎的步子,行至宽大的桌前。
江允正以他一贯的姿势,正面对着落地窗打电话,清透明亮的玻璃上隐隐映出他的影子。挺拔的身形不见怎么移动,声音却一反常态,微微低沉。
张秘书将文件逐一排放好,便想转身离开,虽然,手上的电子记事簿里还有许多事项需要一一汇报。
人刚到门口,身后传来“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不由地回身看去,只见那只黑色的手机已经被它的主人弃于桌上。
她不自觉地一怔。
整个秘书室里的秘书,就数她资历最老,跟在江允正身边三年,是以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简单的表情和手势,这其中包含的意思,她都一清二楚。
而此刻,见江允正沉着脸色立于桌边,眉梢眼角尽是冷峻,再看看那只遭受无枉之灾的手机,她便已基本掌握了他的情绪。
因此,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波澜不兴,语气却不禁更加小心谨慎起来:“江总,还有什么吩咐吗?”
江允正看她一眼,接着就是半晌的沉默。
其实也不过是十秒不到的时间,空间也足够大,但她还是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低气压蔓延,令人窒息。
好不容易等到江允正终于坐进椅子里,她却听到他说:“九点五十的会议延期,下午所有的会客全部取消。”
她边听边拿着笔去点电子记事薄,皱了皱眉:“可是……”声音细微,因为明知无权改变他的决定。
果然,江允正对她的那两个字置若罔闻,捞起桌上的车钥匙,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下午让小徐打我电话。”
“几点?”她匆匆跟在后面问。
“你通知就行了,他知道掌握时间。”
电梯的门开了又关,秘书室里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好半天,才有人问:“张姐,江总今天心情不好?”
张秘书板起脸,手指点了点:“少说话,多做事!”
女朋友
车子一路开至江畔。
夏季的正午,烈日当空,毗邻江水空气中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江允正将车窗降下来一些,点了支烟,其实也并没有多么想抽,只是习惯于以此来平复心境。只可惜,一支烟刚刚燃到一半,电话便又催命般地响起来。
之前那支手机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办公桌上,如今响着的这支,是他平时拿来备用的,知道这号码的人没有几个。
他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接起来。
那边传来一把吊儿啷当的声音,语调一贯的轻浮:“二哥,在忙什么?”
江允正将长长的一截烟灰弹掉,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广场:“有事直说。”
“刚才你和老爷子在电话里闹不愉快了?我现在奉他老人家之命,转告你一声,我们后天回国。”
江允正微微冷笑,效率倒是够高的!
“哦,对了,除了大哥和我之外,老爷子还要带一个人一同回去……”江家的三公子不怀好意地边笑边说,只是话语未了,电话已经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江允正将手机抛在一边,发动了车子,驶上被阳光照射得滚烫的柏油马路。
一路疾驰而去。
下午下班的时候,林诺正在收拾东西,突然被李经理叫住。
“小林啊,还有小丁,小池,你们今晚都没什么事吧?”李经理开了门走出来问。
被点名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致摇摇头。
“那正好,晚上跟我去吃饭。”
林诺笑道:“经理请客?”
李经理拿着车钥匙,转过身纠正:“公司请客。”
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
走到半路上,听李经理把大致情况一说,林诺连逃跑的心都有了。只是苦于坐在后座正中央,被人一左一右夹着,够不着车门。
再用余光瞥瞥左边丁小君的脸色,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林诺只得在心里呼惨。
等到抵达酒店包厢,客人到来之前,李经理仍在半开玩笑地说:“今晚就看你们的表现了,等下争取把他们全部灌倒。”
池锐一向性格外放,此刻一听非但丝毫不在意,反而显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丁小君仍旧是没什么表示,只有林诺坐不住了,扬了个笑脸,连忙摆头:“我作不了什么贡献的,让他们二位努力就好。”
李经理却说:“你也别谦虚,刚进来那天的欢迎宴上,你表现得就不错嘛。现在女孩子里面,像你和小丁这样的,已经算是能喝的了。”
林诺仍是摇头:“哪里有!”心里却升起寒意一片。
其实,喝酒她是不怕的,酒量也是有那么一点的,只不过,来到这样的场合并被赋予这种任务,却是头一遭。
她还不至于到不自量力的地步,况且,她喝酒一向讲求随兴,如今却显然是形势所迫,与平常朋友小聚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到五分钟,那些法院的客人便来了,众人刚刚互相介绍完,包厢的门又被人推开。
林诺应声望去,不由一愣。
“江总,好久不见!……”章院长笑着伸手出去与刚进门的江允正握了握。
江允正则淡淡一笑:“不好意思,有点事耽误,来晚了。”然后抬手将客人引入座位。
林诺事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根本没想到会在今晚这个场合看见江允正。
他坐主座,她却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两人几乎隔着整张桌子,这时便听见身旁的池锐低声问:“怎么江总也来了?”
李经理看他一眼,也是压低了声音:“请市高院的大院长吃饭,单凭我们还不够格。”
开席之后,林诺听着他们的谈话,再加上之前路上李经理稍微提了两句,知道这次请法院领导吃饭,主要是为着融江前阵子进行房地产开发时所产生的几桩纠纷案。
随同章院长一起来的,还有两男一女,都是酒中豪杰,举起杯子眼皮都不眨一下。
林诺他们依照惯例,轮番上阵,依次敬过去。也幸好对方只有四人,通关一轮打下来,四杯兑了冰块的葡萄酒对她来说并不算太吃力。
江允正的助理小徐也来了,就坐在林诺右手边,不时拿起玻璃酒樽替客人斟酒,并且表现十分活跃,至少在林诺看来,比他们三个身负重责的菜鸟要积极主动得多。
更何况,人家有战术,而且圆滑得很,酒桌上的智慧在他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江允正也喝酒,看在林诺眼里,却和旁人有些许不同。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只是觉得一派从容不迫,既不热络也不疏远,就连举着杯子的样子也分外优雅。
这其间,她趁着别人在前线火拼的空当,不停地往胃里塞东西。当然,既要做到填饱肚子,动作又要不失礼仪,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看到有几次小徐起身去倒酒的时候,路过江允正的身边,曾俯下身来低声耳语,而江允正则总是轻微地摇头,面上却永远不着痕迹,转过头,依旧与身侧的章院长谈笑。
因为这是一次带有某种目的性的酒席,因此持续的时间难免长了些。
公司的事林诺是插不上话的,只能静静地听,到了最后饮尽“杯中酒”的时候,江允正说:“章院,那这事就麻烦你了。当然,我们也不能让你为难,公事公办就好,只不过是希望能尽快解决。”
林诺抬眼望去,章院长已经喝得满面通红,拍了拍江允正的肩膀,舌头都有点大了:“客气客气!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们会尽力。是吧?”转身又去看他带来的人,那些人自然纷纷点头。
结完账,一行人步出酒店,又不免握着手寒暄了两句。
趁着这个空当,小徐凑在林诺身边低语:“江总让你等一下,坐他的车回去。”
林诺一愣,心想这会不会不太好?尤其是当着李经理以及另外两个同事的面。
泊车小弟早已将车开了过来,江允正先将章院长四人送上车,目送他们离去,而后才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林诺站在原地,有些迟疑,便听见李经理问:“我要去XX路,你们谁住在那附近?我可以顺路送一程。”
池锐立刻嘻嘻笑道:“真不错,有顺风车坐。”还是一贯大大咧咧的性格。
丁小君却在从包里掏出零钱,摇头:“我家离这边就两站,很近,坐公车就好。”
李经理又转头问:“那林诺呢?”
“我……”
“她坐我的车。”江允正的声音传了过来,适时打断了林诺的话。
她应声看去,酒店门口明亮的灯光下,他立在车门旁,面目清峻,神情自然而坦荡。
其余三人俱是一怔,但也只是极短的瞬间,而后便各自离开。虽然总免不了惊讶,但公司之外老板与别人的私交,又哪里容得了他们下属们去作揣度和议论?
酒店的保安和门童笔直地分立在两侧,光线静静照在他们白色的制服上,有一种清爽自律而又严谨的味道。林诺一步步走上前,隔着线条流畅优美的黑色车子,忽然觉得眼前的江允正似乎也是如此。
这时小徐跟过去,问:“江总,要不让我来开车吧?”
江允正拿眼睛看他,“你家不就在这附近?不用再开车兜一圈了,早点回家吧。”
“可是……”小徐似乎还有些犹豫,却听江允正又说:“行了,我没事,今天也没喝多少。”
直到车子上了二环,林诺才忍不住说:“徐哥人很好啊。”
江允正之前一直都没怎么说话,此刻一手搭在方向盘上,随口问:“为什么这么说?”眼睛仍是盯着前方,并没看她。
“嗯……很尽责嘛。”林诺思索了一下说,“酒量也好。我看晚上数他喝得最多,但还是那么清醒的样子,家就在附近还要开车送你。这样的助理,难道不算好么?”
江允正淡淡地笑了笑:“小徐是不错。”
从高架桥上看下去,前方是一片灯火辉煌,城市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空调吹着冷风,江允正伸手将它调小了些,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晚上吃饱了没有?”一边放慢了车速,朝旁边靠去。
林诺点头,笑起来:“还行,估计全桌就我一人吃得最多吧。”
“嗯,还挺聪明的。”显然,他也注意到刚才她埋头苦干的样子了。
这一下,林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反问:“你呢?我看你们一直在喝酒,菜也没吃多少。”
江允正看她一眼,笑了笑:“那么,现在陪我吃个宵夜,怎么样?”全市最大的港式茶座已经近在眼前,隔着落地玻璃窗可见里面一派生意兴隆。
其实所谓的宵夜,她与江允正吃得都不多,到最后买单时,还剩了许多下来。奇怪的是,明明是由他提议的,可是等到那些粤港小吃端上来,他动筷子的次数反而比她还少。
买完单要去取车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允正!”
回过头,五六个人刚从楼梯上下来,很快走到他们面前。
三男两女,衣着均是光鲜亮丽。其中那个唯一没带女伴的年轻男人笑道:“刚才看背影就觉得像,我还和思远他们说呢,约你晚上出来聚聚你说没时间,结果还是被我们撞上了。”然后看了看林诺,笑意更盛:“看来是佳人有约啊!你女朋友?很可爱嘛。”
虽然是在夜色之中,但对方目光湛然,偏偏又盯住她不放,那语气和神色分明就是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之流,林诺不禁有些窘,只听见江允正简单地介绍:“这是林诺。”并不刻意反驳所谓女朋友的说法。
对方漫不经心抽出手来,伸到林诺面前,姿态却十分绅士:“林小姐,幸会。我是程子非,允正的大学同学。”
很怪的场面,林诺却无法,只得伸手与他握了握。接下来,其余两个男人也都自我介绍了一番,竟然都是江允正的朋友,而且看得出,关系都是很好的。
几个人站在外面又聊了两句,他们带来的那两个女伴,十分温顺地贴在各自男友身边,脸上的妆容精致妥贴,听着男人们说话的时候,都只带着安静的微笑。
临分别时,程子非不忘说:“改天一起出来吃饭。”眼睛看着林诺,带着明显的笑意。
江允正应下来,道了别,转身的同时伸手往林诺腰后轻轻一揽。
他的手指已然碰到她的腰际,真真实实的触觉,林诺不禁侧头看他,然而,似乎这也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停留了不足两秒,他便垂下手臂,与她并肩走向自己的停车位。
混乱
一路上气氛正常,可林诺心里始终隐隐觉得怪,到了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笑着问:“那个程子非该不会真的误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吧?”
车子刚好开到她家楼下,这边话音刚落,车便停了下来,她看见江允正侧过头,定定地看她。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之中隐约混合着某些莫名的情绪。
有那么一刻,林诺的心呯呯乱跳了两下。
在这样的深夜,困在有限的空间内,被一个异性以如此的目光长时间地看着,要说不尴尬那是骗人的,更何况,对象还是江允正——这个年轻,英俊,事业有成,身上散发着淡淡诱人草木香的男人。
因此林诺轻咳一声,立刻转过身,伸手去拿扔在后座的手袋,一边说:“我走了,晚安。”或许再给片刻的时间,便能辩明心头那抹模糊的预感,可是,她直觉认为立刻离开才是上选。
江允正就这么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她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车门上,他才问:“当我女朋友会很丢人么?”
林诺一愣,天知道,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可江允正继续说:“说不定,我就是想让他们误会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依旧淡淡的,并没有多么郑重,却也真的看不出一丝戏谑。
车内幽幽的灯光不甚明亮地照下来,说实话,连面孔都有大半是晦暗不清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林诺只觉得咫尺之外那双眼睛分外灼人。
她微微张着嘴巴,好半天才得以“啊?”了一声,江允正却不再说话,似乎极有耐心,等待她的回应。
再度仔细看了他的表情,好半晌她才终于呐呐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同时转开视线,不去看他。
小区里的灯火星星点点,从车里看去出,衬着黑夜一片安宁静切。
盛夏的夜晚,想必外面仍旧燥热,可是此刻的林诺却宁愿推开车门走出去,暗自握了握双手,连指尖都有些湿凉。
仿佛等了很久,才听见江允正轻轻笑了一声,她仍旧垂着视线,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总觉得近乎于冷笑,或是嘲讽。
他是知道的吧。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已经点到了这一步,除非真是傻子,否则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只想做只驼鸟。只因为一切来得突然,连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给她。
“我知道,你是有男朋友的。”江允正也坐正了身子,看着前方灰色的路面,轻描淡写地说:“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障碍。”
“我对你有好感,或许接下来,我还会追求你。就是这么简单。”修长的手指轻轻握在方向盘上,状态安适而随意,一如他的语气和腔调,“徐止安是否存在,根本与此无关。”
林诺忘记自己是如何一路脚步匆忙地上楼去,只觉得背后一直有人看着,那样的目光清湛,却又迫人心神。
回到家里,连和爸妈都没打招呼,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里,重重坐在床上。
心口仍在剧烈跳动,分不清是种怎样的情绪。
公司里深沉冷静的江允正,私底下温和轻松的江允正,她曾经以为这些就是他的全部面貌。可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样子的他,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这样的自信和胸有成竹,甚至有些霸道。似乎正如他所说,所有的都不是障碍,甚至是与她真实交往了几年的徐止安,在他的眼里,恐怕都如空气般透明。
他说要追她,便摆明了车马,随便动一动口,仿佛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林诺不明白,怎么事情突然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一直都只是朋友,一起吃个饭,偶尔搭他的车,大家说说笑笑并没什么拘束。正如许思思所言,江允正是真正的钻石王老五,而她呢,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而且,还是有男朋友的小丫头。
他怎么就会看上她?甚至,如今更是说得如此直截了当,令人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有太多的东西冲进头脑里,混乱成一团。至于为何只见过匆匆一面,江允正便会知晓徐止安的名字,林诺此刻也无暇多想。
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去上班,有同事见了,开起玩笑:“昨天到哪儿鬼混了?”
林诺只得“嘿嘿”地干笑,直道:“作贼去了。”
只有丁小君在位置上给小盆栽浇水,转过头来看她了一眼,眼神里有一闪而逝的复杂。
林诺恰好瞥见,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犹自发愣的时候,丁小君早已施施然地拎着小水壶走开了。
自以为是!
无名火起,林诺将一叠文件夹重重摔在桌上,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朝那个远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幸好公司够大,行政部与总裁室又分属不同楼层,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或者刻意安排,通常情况下是见不到江允正的。为此,林诺不知自己是否也暗自舒了一口气。
倒也不是害怕,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过去在学校里,追求她的男生也是有的,可她当然不会天真地拿他们与他相提并论。
可是闲暇之余,公司的女同事照例仍会谈及江允正,三言两语之间,总让林诺不自禁地想起他的模样,身形修长挺拔,墨色的眼睛璀璨如暗夜的星子。
那一晚,他说:“我对你有好感……”表情一派淡然随意。如此镇定自若的表白,竟然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若说一点点虚荣心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是那样优秀,在众人眼中甚至高高在上不可触及。而他却曾经在人来人往的女生宿舍楼外等她下来;他特意陪她去吃东西,在不算豪华舒适的餐馆里;她见过他微笑的样子,还有开车时专注的神情……
如同一场未曾预料的奇遇。
山顶墓园中匆匆一瞥,以及后来幽暗的KTV走廊上忙不择路慌乱地撞进他的怀里,早在那时,谁又能想到竟然会有这样一天?
这件事,林诺没向任何人提起,就连一向私交甚笃的许思思也不例外。
每晚照常会与徐止安通电话,渐渐的,言谈之间也能听出他的些许不顺遂。确实,校园里头如何优秀,并不代表着走入社会也能依旧风光。
融江人才济济,同事之间真心相待的有之,但可多的却是防备和自保。初出茅庐的新人,哪能个个如此好命,延续学生时代的一帆风顺?
林诺只觉得乱,工作起来却愈发勤快,并时刻提醒自己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是直到某天替李经理送报告上去,才再次正式与江允正打了照面。
总裁办旁边的小型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她甫一进去,目光便首先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当天的江允正穿着浅灰色的衬衫,靠在宽大的皮椅中抽烟,神情严肃冷峻。听见敲门声,低低应了句,见来人是林诺,表情并没怎么变化,只是目光不自觉柔和了些,停了两秒,掐灭了指间的烟蒂。
林诺先看了看他,而后才注意到会议室中的另外两人。
都是年轻男子,显然是之前的谈话被打断,此时一致看向她。她反倒不方便盯住别人瞧,只是匆匆一瞥,点了个头表示礼貌,随后走上前,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江允正接过去随手翻了翻,说了声:“谢谢”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如此近距离,并且居高临下,林诺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佳,仿佛有掩不住的疲惫,可眉梢眼角却又犀利冷峻,大大有别于往常。
事情做完,自然不能久留,她轻声说:“不客气,江总,我先出去了。”
门被掩上之后,江允正才重新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吸了两口,淡淡地说:“这件事情,你们没有插手的余地。”
坐了一上午,江允平早已快要耐心耗尽,此时听他一说,不禁冷哼:“大家股份等额,恐怕插不插得进手,还由不得你说了算。”
江允正却不动怒,慢慢弹了弹烟灰,这才望着自己的大哥:“可目前融江的总裁是我。”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站起身,走到半弧形的落地窗前,目光迎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既然当初把公司交给我,那么国内的一切事宜都由我作主。就像这些年,我从来不过问你们在海外公司的决策一样。”
江允平立刻沉了脸,还想开口,却被人从旁拦住。
江允昊翘着长腿,慢悠悠地说:“二哥,你不是不知道吧,老爷子对你最近的做事手法很不满意。上回你们在电话里吵,我可是一直都在旁边听着。”
江允正没回身,只是问:“所以呢?”
“所以,看起来江叶两家的联姻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有片刻的沉默,江允正只是面向窗外,任由手指间的香烟静静燃烧。
“谁当总裁,谁拥有决策权,这些我都不关心。”年轻俊挺的身形立起来,江允昊摊了摊手,看了一眼仍旧处在气恼之中的大哥,笑道:“我只是奉命当说客来的。”接着抬手看表,“抱歉,我还约了人吃饭,你们继续聊。”抬脚便走出会议室。
江允平也随即起身,在离开之前只是说:“有叶家撑腰也未必就稳如泰山。”语气之间颇为嘲讽。
江允正却转过身,忽然轻声冷笑。
整整一上午,他都没有露出过像此刻一般的神情,清峻的眉间尽是轻蔑。
慢条斯礼地吸了最后一口烟,他才说:“我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倚重什么不相干的人。”一手将烟头摁熄在水晶烟缸中,迈开步子率先走出门去。
直到当日午饭时间,林诺才得知那两位陌生男人的身份。
并不是刻意打听,只是这种休闲时段总是八卦传播的好契机。只可惜,当时会议室里她不便仔细去看,否则就会发现,虽是同父异母,这三兄弟的眉目间仍有七八分相似。
傍晚,似乎酝酿了一整天的雷雨终于肆无忌惮地倾泄而出。
在夏季这样变化莫测的天气里,林诺甚至连一把雨伞都来不及提前预备。走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天地之间已是一片迷蒙,水珠砸在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晶莹。
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湿粘,林诺搓了搓手臂,正盘算着如何回家,不远处有车灯闪过,片刻便开到面前。
那辆已是十分熟悉的BMW,堪堪停下,驾驶室的车窗降下来。
江允正说:“上车。”
她却摇头笑:“不用了。”
江允正仿佛没听见,仍是说:“上车。”眉心却微微皱起来。
她下班算是晚的了,同事倒是全部走光了,只是此时门口还立着保安,虽然面目平静,但总让人觉得是在默默观赏二人的一出戏。
她无法,只好说:“你有事先忙去吧,我等出租车就行了。”
话音未落,车门已“咔”地一声打开来,她还没回过神,江允正已经走到面前,一只手伸出来扣住了她的手肘,声音微沉:“我让你上车。”根本不给挣扎的时间,便拉开车后座的门,将她整个人塞了进去。
车里宽大舒适,空气清凉,她刚刚来得及坐稳,只见江允正也已然入座,并落了车锁。
她无奈,仿佛一口气噎住喉咙,张了张口想说话,这时才突然注意到,车里还有第三人。
副驾座上的女人微微转过头,笑了笑,说:“你好。”林诺听见她的声音,礼貌而又悦耳。
她连忙说:“你好!”有些匆忙的语调。
对方却已经侧过头去,看向江允正,柔声问:“允正,我们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她叫他允正,亲昵自然。至少在相识的这段日子里,林诺从未听哪个人能够这样称呼他。
坐在后座看过去,那个女人年轻的脸庞弧度美好,一双眼睛乌黑沉静,确实是美丽异常。
求不得?
虽然还不清楚他们二人的关系,但女性的直觉总是有的,林诺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后座位置宽敞,她却如坐针毡。
窗外雨势一直不见小,雨刮器匀速来回摆动着。
叶希央侧着脸,只听见江允正说:“抱歉,我今晚有别的安排,改天吧。”
“哦,没关系。”她大方地笑了笑,随即坐正了身子,似乎不以为意:“是我不好,没事先通知就跑来公司找你。那么,等下你先送我回家,可以吗?”
“嗯。”江允正应了声,车子在十字路口向右拐去。
很显然,叶希央住的地方和林诺家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林诺看了看时间,在这样的下班高峰期,一来一回穿过大半个城市,恐怕比她自己等车回家还要耗时。
可是既然已经坐了进来,便不好再说什么,况且,似乎今天江允正的心情并不算太好,此时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多久,便接到徐止安发来的短信,问:你在哪儿?
林诺低着头,迅速摁着按键:回家的路上。
不一会,铃音又响起来,在安静的空间内显得格外响亮。江允正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林诺连忙先将手机调成震动,只见仍是徐止安,短短的一行字:带伞了吗?有没有淋湿?
她轻轻笑了笑,索性靠在座椅里,与他聊起来。
途中遇到短暂的堵车,二十多分钟后叶希央到了家,友好地向林诺道别,而后便迈着从容优雅的步子款款走入电梯。中途还回过一次身,隔着车窗向江允正微笑,笑容格外甜美柔和。
这是一片市区内最高档的住宅区,房价在年初时已经飚升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林诺放下手机,侧头看了看那高高耸立着的建筑,雨雾蒙蒙,灰白得不甚清晰。
如今车里剩她与江允正两人,这还是自从那晚之后第一次坐他的车,气氛安静得甚至有些凝滞。
开了一段路之后,她忽然笑笑:“女朋友吗?很漂亮啊。”不过是没话找话,可不知为什么,就一口认定了她和他的亲密关系。
可是,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江允正这边立刻沉了脸色,并不说话,手指却在方向盘上渐渐收紧。
她坐在后座,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察觉到不对劲,因此更加尴尬,半晌才有些讷讷地说:“你等下还有事是吗?前面路口让我下车吧,我自己回家。”雨终于小了些,偶尔也有空的计程车从街边驶过。
江允正仍旧沉默,脚下油门却踩得更重,几乎只一瞬便从交叉的十字路口穿过,将闪烁的红绿灯远远抛在车后。
林诺这才有些害怕,也更加能够确定,今天的江允正情绪十分有问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他开口,声音微微低哑,如同上午在会议室中一般。
他盯着前方,问:“是我那天的话吓到你了?”
她一怔,抿着唇:“没有。”当时更多的只是惊讶和混乱。
“那为什么想要躲着我?”
“……嗯?”
“我开车送送你又怎么了?有必要三番两次推脱吗?”江允正仿佛真的动了气,语气却愈加低缓,将车开上通往她家的马路,才又低低冷笑道:“还有,谁告诉你她是我的女朋友了?”
“……不是就不是嘛。”她突然觉得委屈,可转念一想,或许当时真的是在自作聪明,那样枉自猜测,恐怕只是潜意识里想要与他立时撇清关系罢。
直到此时,江允正才再次从后视镜里望过来,只见林诺坐在角落,身体小小的,脸上的表情有些惭愧,又似乎很苦恼。往日飞扬自在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的若有所思。
终究还是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早在办公楼下林诺微笑着拒绝上他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莫名气恼。
渐渐松了油门,将车靠在一边,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到了。”
林诺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竟然已经身在她家楼下。
临走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隔着暗沉沉的车膜,隐约只能看见车内那个模糊的人影。
上楼进了门,林母正好摆菜上桌,见了微微惊讶:“今天不是周六?没和小徐一起吃饭?”
“他有事。”手机还捏在手里,这次很好,没有再将它落在江允正的车上,又问:“爸爸呢?”
林母一边盛饭一边说:“本来说好回家吃,结果刚才又打电话来,有应酬,走不开。”也许是因为习惯,早已不再抱怨。
林诺嘻嘻一笑,蹭过去:“妈,嫁给一个成功的男人,究竟幸不幸福呢?”
有好吃好穿,从来不用为金钱发愁,可连一家人坐下简单吃饭的机会都不常有。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到刚才坐在江允正车上的那位美女,就算并非男女朋友,但也总该是关系很好的吧,可是偏偏江允正晚上有安排,佳人只得倍受冷落。
“小丫头,脑子里在想什么呢?”林母轻嗤,斜她一眼,并不当真。
林诺耸耸肩,将碗接过去,继续说:“如果换作是我,有饭局时就跟在爸爸身边,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
“嗯。”林母敷衍应道:“看你以后的本事,能不能天天做人家小徐的跟屁虫。”
徐止安会成功的吧。看来就连林母心里都这样默认了,可是林诺自己却不太在意。方才在短信里他说晚上要加班,颇为辛苦的样子,她又怎会不了解他的性格?一向都那样好强,恐怕心里只念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可是她是真的不在乎,如果能够平稳快乐地过一辈子,那是亿万家产都换不来的。
简单吃了晚饭,林诺去洗碗。厨房的窗户开了一条细缝,下雨时溅进一些水来,想必林母并没注意到。她拿抹布擦了擦,又去关窗。
愣了愣,两秒之后,不禁重新将窗户拉得大开,风雨夹杂着飘进来,她却一时顾不上,只是定睛往下看。
家里住七楼,并不算太高,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并且非常清楚。
江允正的车仍旧停在楼下,仿佛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因为天气的原因,路灯已经提前亮起,照在黑色光亮的车身上,甚至可以看见前窗的雨刮器在缓缓摆动。
下了楼,车子还在,林诺也不知怎么的,似乎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一颗心却又不禁往上提了提。
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绕到驾驶室一侧,伸手敲了敲车窗。
江允正也完全没想到她还会下来,抬起脸来,降下车窗看她。
微风细雨之中,她撑着一把轻巧的伞立在车门旁,路灯斜斜照在身上,昏黄暧昧的光影,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困惑。
“你怎么还没走?”
江允正眉峰微动,不语,之前前倾着的身体向后靠了靠。只是这一瞬间的舒展,却不禁令脸色微变。
林诺看着半掩在阴影里的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却听见他低低地说:“我要走了,你回去。”说着不再看她,干脆利落地挂了档,脚下油门一踩,车子便缓缓滑了出去。
倒车镜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有些单薄,立在路旁仍是一副忡怔的样子,十几米的距离足以让面目逐渐模糊起来。他再度皱了皱眉,将方向盘向右一打,车轮带着些许水渍向两侧溅开,划出凌乱的弧线,扬长而去。
到了医院,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江允正这才乘电梯上到顶楼。
专属护士正在外间倒水,一见他,笑意盈盈:“江夫人醒着呢,今天胃口也不错。”
江允正三两步走进去,只见章云茹半躺在床头,望着他微笑。
他叫了声:“妈。”接过护士递来的水杯,转递过去。
在床边坐下之后,母子俩说了会儿话,章云茹才说:“你爸上午来过。”
江允正表情没太大变化,只是沉默地等着下文。
果然,章云茹叹了口气,脸上有些为难,斟酌着说:“和希央的婚事,你的意见是什么?”
几乎这段时间以来,家里人的话题似乎总不免绕到这上面来,就算忍耐力再好,此时的江允正也难免动了气,于是缓缓站起来,沉声道:“你身体才刚刚好一点,这种事情就别操心了。”
章云茹微微仰头问:“怎么?就要走了?”
“我出去抽根烟。”往外走两步之后却又被唤住,章云茹在身后说:“允正,你吃饭了没有?脸色比我这个病人还差,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说着也不等回答便按了铃,当着他的面让护士帮助准备饭菜,末了还特别叮嘱:“……不要放辣椒。”
江允正只好再度走回来,修长的身体靠在窗边的沙发里,也不再遮掩,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覆在胃部,只听见章云茹絮絮地说:“平时很辛苦吗?那些应酬,能少去就少去吧。要注意饮食规律,还有酒,千万别再喝了。”然后叹了口气,又说:“我说这些反正你也听不进去,现在偏偏我在这医院里头,平时又照顾不到你。”
江允正换了个姿势,不以为意:“我没事。”
章云茹忽又笑了笑:“如果你实在不满意希央那孩子,我也无话可说。你爸当然是想让我做你的工作,但是在我看来,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就好了。老婆是娶给你的,和我又没太大关系,犯不着为了这件事和我唯一的儿子闹得不愉快。你呢,以后再要是觉得不耐烦,也别找什么抽烟的借口,刻意躲开我。”
“我怎么会烦你?别乱想。”这么说着,江允正终于还是轻笑了一下,几乎沉郁了一整天的眉眼这才真正舒展开来。
看着江允正吃饭的时候,章云茹随口说:“怎么赶在这个时间过来?连饭也来不及吃。”
江允正想了想,才说:“送一个朋友回家,耽误了时间。”
“女的?”
“嗯。”他并不隐瞒,过了一下,忽然淡淡地说:“我喜欢看她单纯的样子。”筷子还拿在手上,唇角却微微向上挑起。
章可茹难免惊讶,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一问,竟然带出这么一段来,不由得问:“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人?江允正也不知如何去描述,印象中只余一张清新自然的面孔,还有那双眼睛,心思透明的样子,却在困难的时候微微流露出倔强的神采。
感情的由来,有时就是这样,根本毫无道理可言,需要的只是那么一瞬间。比如他看到她,就只得缘于那次雨天里的小事故。
其实他也讶异,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将林诺的存在告知给了母亲。而事实上,她不过是一个自己认识不到一年的小丫头,而且……
他轻笑一声,或许带了些自嘲的意味,被章云茹捕捉到了,不禁奇道:“是她不够优秀?还是说,她并不把你放在眼里?”
恐怕真是后者。江允正微微抬眉,心里却知道,这不过只是开端罢了。
仿佛一切都自有预感,所以才会这样笃定。
耳边只听章云茹缓缓笑道:“从小到大,怎么真还有你得不到的……”
暗涌
电视上在播心理咨询谈话节目,主持人与嘉宾对答,林母坐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
林诺走出房间,随意一瞥,有些不屑:“爱情既然已经消失,还有挽回的可能吗?”见林母转过脸来,又说:“一昧的纠缠,恐怕只会被对方更加看轻吧。”
“你看得倒很开。”林母不禁笑起来。母女俩,一向如朋友般交谈。
“顺其自然吧。”她坐下,神色是真的淡然,“总觉得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仿佛很少这样正经地说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林母更甚,奇道:“小毛丫头,哪来这么大感慨。”
林诺抿着嘴唇嘻嘻一笑,其实心里也奇怪,好像走出校门这一年,突然就长大了许多。
就比如徐止安,过去在学校里,同他一天见数次面也从不嫌多,手扣着手走在路上都是甜如蜜糖,可如今渐渐的,也了解到各有各的世界,即使每天有空下来的时间,也并非非要见面不可。
她和他,以各自为圆心,发展了两个圈,只是偶尔有交集,却不再是对方的全部。
曾经许思思也好奇,问:“同在一个城市,却反而聚少离多,会不会寂寞?感情呢?有没有变得更淡些?”
对此,林诺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也许自己从来都是能融入热闹之中的人,所以有时少了他,并不会觉得怎样。至于二人的感情,当然没了最初的那份热烈,可在她看来,沉淀下来,反而更好,这是一种爱情与亲情融合的感觉。
如同周遭的亲朋早已默认两人的未来一样,林诺也觉得,是可以天长地久走下去的。
所以,当她轻描淡写地说,一切随缘不可强求时,是真的没有预料到有一天电视里上演着的变故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多么可笑。或许真的只有事不关己时,才能说得那样轻松。
第二天上班才知道老板出差,于是一连几日,林诺都没见着江允正的面。倒是江允昊,也就是江允正的弟弟,偶尔会上来溜达一圈。
原本林诺并不认识他,在电梯里见到,也只是觉得眼熟,反倒是他先说出来:“你是上回送东西去会议室的人?”
林诺心里奇怪,却还是点头,不禁想,这人的记忆力倒还真不错。
谁知对方已经伸出一只手来,笑道:“我叫江允昊。你呢?”
林诺看着他,他几乎和江允正一样高,身材也很像,颀长瘦削的,天生的衣架子,就连面孔都有六七分相似。可是,明明是这样相象的兄弟,林诺却又觉得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江允昊在她面前笑得颇有些玩世不恭,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她被动的手,她竟然就忽然想起了他的哥哥。
江允正,明明很多时候疏离冷淡高高在上,可是偶尔又能那样温和地对她微笑,不带一丝挑逗或者轻浮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温暖和亲近,仿佛在他眼中,她就是个令人愉快的小女生。
出了电梯,林诺匆匆疾行,将江允昊丢在身后,根本不顾他的身份或地位。直到坐回位子上,一旁的池锐才从淡蓝色的挡板旁探出头来,仔细瞧了瞧,“咦”了一声。
林诺喘口气,瞟他:“怎么了?”
“外头很热吗?怎么脸上红扑扑的?”
她一摸自己的脸颊,低低地嘟囔一声,开始埋头做事。
中午,电视里播了一段江允正的采访。
大家正坐在员工餐厅里,林诺举着筷子微微仰着头,只见他姿态放松地坐在主持人对面,面容清俊,说话之前偶尔会凝神思考一阵,一双眼睛在镜头前尤显得幽黑深亮。
照例是同事们讨论的焦点,林诺看着看着却默默低下头吃饭,突然觉得自豪,在座的所有人之中,恐怕只有她,得以见到他的另一面。
可是之后,她又想,或许只是虚荣心在作祟吧。
几日后,徐止安打电话来:“我在你们行政部的门口。”
林诺听了吃惊,等跑出去见到他的人,不禁笑道:“你怎么来了?”
彼时徐止安白衣灰裤,正立在葱绿的大盆景旁,转过头来也是微微扬眉一笑,一贯淡然的表情。
恰好有女同事经过,见了他俩,仿佛不经意地侧目,随即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再度逐渐远去。
“刚才上工地,正好经理要绕过来开会,所以就跟来了。”两人在外面找了个角落站定,徐止安才解释。
“开会?”林诺倒是想起来,今天一早会议室的门便被打开,众人忙进忙出,正是为了准备上午一个重要的内部会议。就连江允正,似乎也乘班机赶了回来。
她抬腕看了看表,“不是九点就开始了吗?怎么你这个时间才到?”
“在外面随便逛了一圈,买了几本书。”
“噢。那要不要进去看看我的座位?”忙了一上午,这时她才觉得有些开心:“中午留下来吃饭?”
徐止安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笑脸,“不进去了,搞得像参观一样,多不好。至于中午,当然是要陪你一起吃的。”
幸好此时已经接近下班,进去做完手头上几件小事,再打了卡,林诺便领着徐止安去楼下员工餐厅吃饭。
“呵。”一进去,徐止安便笑,“不愧是总部,环境比我们那儿好太多。”
林诺排着队,随意调侃,“如果不嫌麻烦,以后天天来我们这里吃。”当然只是玩笑话,并且脸上还有得意引诱之色,徐止安端着餐盘站在她的身后,不禁腾出一只手来不着痕迹地在那纤细的腰间轻轻碰了一下。
明知她怕痒,可此时却不好太过放纵。前后都是相熟的同事,林诺只好回过身瞪他,嘴角却含着笑意。
餐厅大得很,容纳下所有员工都还绰绰有余。两人特意拣了个安静的角落,面对面,可坐下来还没五分钟,便有人匆匆忙忙走了过来。
林诺讶异地挑着眉:“徐哥?!有什么事么?”
总裁助理先是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然后才说:“江总让你们坐过去吃饭。”声音虽是刻意放低了的,可这样近的距离,徐止安还是听见了,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微闪,下一刻便转到林诺的脸上。
斜后方靠窗的位置上,江允正与另一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也许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在他的周围并没有其他的人用餐。林诺在心里不禁更加吃惊,进公司这么久,倒是从没见他来过员工餐厅。
最终还是端了餐盘坐过去,直到徐止安叫了声:“张经理。”林诺这才知道,原来那个中年男人便是建筑公司的负责人。
剩下两个空位,林诺微一犹豫,还是坐到了江允正的身边,几乎是同一时间,只见他微微侧过脸来看她一眼。
她下意识一低头,与江徐二人同处一地,总还是有些尴尬的。
这时只听见张经理说:“江总,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徐,徐止安。”
江允正淡淡点了点头,清湛的目光望过去,然而,却没料到对方竟然半点回避都没有地同样直视过来,并且那眼神中似乎还隐含的一丝别的意味。他眉头都未动,只是不着痕迹的轻笑一下,动了动摆在桌边的烟盒,然后才问:“听说,你是Z大毕业的?”
“是的。”徐止安的声音仍是一贯的低稳。
张经理又插进话来:“后生可畏啊。他们这一批新人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他,聪明好学,又肯吃苦。这段时间,进步很大。”说起来,脸上便显出赞许之色,毫无隐藏,看来是真的当作爱将来看待。
徐止安微笑起来,连忙说:“我们这些后辈,吃苦也是应该的。主要是进了公司,学到很多东西,是真的受益匪浅。”一番话说得很谦逊得体,林诺却不禁抬起头来看他,忽然之间只觉得陌生,过去是从未见他这样讲话的。
其实也算是很轻松的一餐饭,间或聊聊工作上的事。言谈之间,林诺发觉这个张经理似乎和江允正的关系不错,至少工作之外,并不会仍旧维持着上下级的姿态。
她的话不多,身边隐隐飘过淡淡的古龙水的气味,她知道,那是属于江允正的。尽管,曾经也送过同样一瓶给徐止安,可却从没见他用过。
张经理说,听说集团员工餐厅的红烧肉是一绝,所以才会趁机来试试,顺便拉了江允正一起。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们果然是私底下的朋友。
午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江允正停了筷子,像是忽然想到一般,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建筑公司明年公派出国进修的人员定了没有?”
其实现在还是夏季,再晚两个月决定都不迟。张经理心里虽然疑惑,却也没有过多的想法,见他这样问了,便说:“那两个名额还没最后敲定,不过我自己心里倒是已经有了一个人选。”边说边朝徐止安看了看。这一下,明眼人几乎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江允正微一低眉,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立刻说话。林诺这边却一惊,没想到徐止安真的这样受器重,进公司不足一年,竟然就得到这种难得的机会。然而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明年初他们就要真正分隔两地了。
他们吃饭比较慢,这时其余员工早已走得差不多。过了一会儿,江允正站起来,点点头,“你的眼光一向准,属意什么人,到时候把名单报上来就是了。”末了,才又低下头朝林诺看了一眼,说:“你们慢吃,我还有事先走了。”也是整个中午以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送徐止安他们离开的时候,趁着张经理去取车,林诺说:“看来,你很有机会出国学习了。”
徐止安却望着前方精心修剪过的大片草坪,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和江总,很熟吗?”
契机
被他这么一问,林诺不禁愣住,想了想才说:“还好吧。……怎么了?”
徐止安仍旧不看她,又问:“有多好?”清傲的嘴角边却隐约带着一丝莫名的讥讽。
“多好?”她将眉皱得更紧,愈加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徐止安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中摸出一盒烟来,她见了又是一怔:“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抽烟了?”
他在学校里从来没有抽过烟,此时的姿势也不算太熟稔,可是袅袅的烟雾从他的脸边散开来,忽然就有了一种陌生成熟的气质。
又吸了两口,徐止安才问:“那天下着大雨,你是怎么回家的?”
“哪天?”
他终于转头看了看林诺的脸,再度淡淡笑了一下,“前几天,就在这里,如果你和他的关系只是普通的上下级,他又怎么会当众拉住你的手送你上车?”
他说得平淡而迅速,林诺却有些呆滞,半晌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止安收了笑容,“因为那天我恰好就在这附近。”没有明说的是,其实那次他是特意坐了出租车赶来接她下班的,却晚了一步,正好撞上那一幕。
当时,她和江允正似乎僵持了一会儿,而后江允正便下了车,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因为隔着一定的距离,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是那样的动作,却是专属于男人对女人的强势。
加之中午吃饭的时候,虽然江允正从头到尾都未和她说过话,但偶尔流露出来的眼神,却被坐在对面的他瞧得一清二楚。
张经理已经将车驶出地库,正缓缓朝这边开来,眼见二人在说话,于是不免刻意放慢了车速。
林诺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阵混乱,如果真是亲眼见到,那么为什么后来他一次都没提起过?
“你在怀疑我吗?”她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那么你呢?”徐止安盯着她的眼睛反问:“能保证真的任何变化都没有吗?”他不想承认是真的开始担心,倘若真有其事,以他现在的状况,与江允正根本没有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
林诺突然目瞪口呆,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能说没有任何变化吗?能说自己真的没有被江允正吸引吗?哪怕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恐怕都是背叛了原有的感情。
直到他们坐着的车开出很远,她才缓步走回办公楼。乘电梯的时候,徐止安的短信传了进来。
“如果他真对你有好感呢?你以为中午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出国进修的事?”
电梯一层层上升,林诺倚靠在冰凉的金属壁缘,紧紧捏着薄薄的手机。出国的事,她一直以为只是顺便提起,况且江允正与张经理讨论这件事,也是无可厚非的。如今听他一说,突然便觉得有些不悦——这样敏感的猜疑,对别人是否有失公平?
想了想,她才回过去:就算真如你所言,你会放弃这个机会吗?
其实只是一时赌气,只想反诘一下,谁知,此后便再没了回音。
回到办公室,大部分人都午休去了。中央空调功率很大,吹在皮肤上陡然泛起一阵阵的寒意。
又过了几日,林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公司送出去进修的人员通常都要在国外待上半年左右,时间上并不算短。
“……是个好机会呀。”同事由衷地说。
那么,如此好的机会,徐止安又怎么可能放弃呢?她还真是问了个傻问题!
然而,虽说不疑心,可某次有机会进总裁办公室的时候,林诺却还是难免有了些犹豫。
江允正正低头看着送来的文件,无意中抬眼,见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脸上还颇为挣扎的样子,他竟然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悠然地望着她,问:“还有什么事?”
许是他声音平和,甚至隐约带着点鼓励的意味,林诺深呼吸两下,终于还是脱口而出:“徐止安出国的事,就这样定了吗?”
江允正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没有!”突然觉得这样十分不妥,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摇摇头,“只是随口问一下。”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冒出来:究竟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呢?
想着想着,又不免沮丧至极,还说徐止安多疑,自己终究也还是和他一样。
江允正却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平静地说:“最终的名单要由张经理报上来以后我才能定夺。至于有没有可能是他,那天你也听到了,他很受上级的器重,所以这件事,除非特殊变故,几乎已经不用怀疑了。”
他站起来,朝她走了两步,背后是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阳光斜斜地偏进来,逆着光,她几乎不能看清他的表情,耳边只听见他微低的声音:“徐止安是聪明人,这个机会相信他不会放过。我好奇的是,你现在又在担心什么?”
她咬着唇,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坦白,却有些支吾:“他已经知道你对我……”
江允正只是低低轻笑,似乎并不吃惊:“所以呢?你们都认为这次是我刻意安排调走他,才好趁虚而入?”
她直觉想否认,却又听见他继续说:“当我江允正是什么人?我想要什么女人,根本不需要靠这种手段去达到目的。”这是头一次说得如此露骨,她一愣,脸上热度迅速上升,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在身侧微微收紧了手指。
“如果他有怀疑,大可不必接受公司的指定。可是,如果你们的感情连这点距离和时间都会构成障碍,那么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必要?”他顿了顿,目光仍旧锁在她的脸上,语气似乎更加认真:“但是林诺你别太天真了。对一个男人,特别是像他目前这种状况的男人来说,事业才是最重要。他会明白这一点,所以绝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他说得那样笃定,根本不留反驳的余地。而事实上,也确实无从反驳,因为她太了解徐止安,比他们任何人都要了解。即使徐止安怀疑江允正的动机,也照样会借此为自己寻一条最好的路。
所以,才会突然觉得悲哀。
或许真如江允正所言,爱情在徐止安那里,永远只能占据靠后的位置。
有人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江允正走到桌边摁下内线通话按钮:“我现在有事,十分钟后再进来。”然后再次转头看向她,“我的话打破你的幻想,让你失望了?”
为什么又是这样洞悉一切的语气?心灰之余她突然有些气恼,闭了闭眼睛挡住窗外的光线,低声问:“你就这样肯定吗?”如同早已被网住的鱼,还在作最后无力的挣扎,即使已知结果,但仍旧心有不甘。
江允正神色冷静,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选择权在他的手上。而事实上,他不去,自然还有其他的人顶上,这根本没什么重要的。我只不过是想要让你看清楚,你所要坚持的人和感情,是不是真有那么值得。”
是不是真有那么值得……
从前,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即使是现在,被江允正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她依旧认为一段感情是不需要有这么多顾虑的。
更何况,付出与得到,从来都是不平等的。那么,又从何判断是否值得?
如今跟着徐止安,完全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心甘情愿。否则真如许思思所说,他既不温柔又不体贴,性格又很高傲难相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难道不嫌累吗?
她不要去考虑值不值得的问题,或许有一天,当她的爱和甘愿消失了,两人也就分开了。
可是,至少到现在为止,她仍是爱着他的。
像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般地爱着。
所以,想了很久,她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徐止安,她说:“我们谈谈吧。”
“我现在没空。”他那边有嘈杂的声音,“改天吧。”
“好。”她没有异意,“等你闲下来,给我打电话。”
直到两天后,徐止安才来约她,“最近都在加班赶设计图。这个周末,你在家里等我电话,到时候我应该有时间。”
她听着他确实疲惫的声音,仍旧说:“好。”
或许,这样的顺从和迁就,也早已成了习惯。
珍惜
我希望能找到一个让我崇拜和倾慕的人……
还记得很久之前一次大学里的卧谈时,林诺这样形容自己爱慕对象的标准。仅仅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徐止安便出现了。
那时的他,出众耀眼,与大多数混日子的同学不同,他有才华、有理想,似乎是那一方不大不小的天地里十分闪耀的一颗星子。
当年许思思听她如此这般憧憬,便一针见血地道:“说到底,你都将爱上强者。……”
或许真如她所言,林诺从小受着家庭环境的熏陶,向来都更加欣赏有才华并且能在自己的领域做到成功的人。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徐止安一样渴望他能发展得更好。其实即使出国,不过数月时间,她自信对感情并不会造成太多影响。
事实上,她所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等与徐止安见了面,才发现他是真累得厉害,恐怕是熬了夜,眼圈都是青的,下巴上还有刚冒出头的胡碴。
“我们上哪儿坐坐吧。”他说着,而后便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宿舍。
跨了小半个城区,这样实在有些大费周章。可林诺此时也顾不得这些,反正也从未去过他的宿舍,一路跟着直到进了门,才发现那里面格局简单,除了床与衣橱之外,便是摆在正中间的两张大桌子,上面东西堆得散乱,都是图纸文具之类。
因为是周日,其他人都出门去了,徐止安拿手一指,说:“坐。”
那是最干净整洁的一张床,林诺坐在床沿,看着他将桌上的物品随手快速地收拾了一遍。
末了,她才说:“你也坐下来吧,我有话要说。”
她从来都是这样单刀直入的,徐止安瞥她一眼,却拖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首先开口,沉声道:“那天是我不对,不应该那样怀疑你。”
他这么一说,林诺倒有些意外,印象中他是极少认错的,况且这回她也是真有理亏之处,因为不得不承认江允正的影子偶尔也会若有若无地横亘在心头。
她怔了怔,只听见他又说:“我知道你和江总之间没什么,之前是我想得太多,才说了那些冲动的话。”脸上的神色依旧很淡,然而眼睛却是直视着她的,坦荡真诚的样子,仿佛是真的认为自己当日做错了。
林诺低了低头,想想才问:“那么,你也不再认为江总这次是别有目的……故意支你离开?”
不知为什么,那天他说给她听的这种想法,始终如一根刺插在那里,让她十分难受。不禁又想到江允正的回答——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要得到的女人,不需要靠这种手段……
那样的高傲,反倒更加显得徐止安是在度君子之腹。
“既然你相信我和他之间没事发生,那么你还认为安排你出国是他的别有用心吗?”她突然希望他能给一个否定的回答,只把这次进修当作纯粹公事上的决定。
可是,徐止安显然并不这么想。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抿紧之后又松开,而后淡淡地说:“我信任你,却并不代表也会相信他。”
林诺心一沉,问:“什么意思?”
“谁都不能保证,他对你半点企图都没有。”
“所以……说到底,你仍是觉得这是他的手段之一?”
“或许吧。”徐止安很随意地回答,起身走到窗台边倒水,神色间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外面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窗户紧闭,房间里的空调向外咝咝地冒着冷气。
林诺用手扳住床沿,迎着光去看那道立在窗边的修长背影,他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标准的休闲打扮,和在学校里时如初一辙。
他仍是那个干净,整洁,目光永远放在前方的徐止安。
她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只因为矛盾绕了一圈终究还是回到原点。原本以为他已经改变了看法,那么她所在意担心的问题终于不必再问出口。
可是现在……
她看着他,考虑了一下,才低声问道:“那么,你还去吗?”
尾音消失在干燥凉爽的空气中,徐止安握住杯子的手似乎在半空顿了顿,他侧着身子,透过明亮的窗户,可以看见不远处高耸的建筑大厦,整片深灰色的玻璃幕墙,衬着至蓝无云的天空背景,是那样的厚重美丽。
他眯了眯眼,脸部线条更显得坚毅,慢慢收回目光,点头道:“我要去。”
等这个答案,仿佛等了半个世纪之久。徐止安嘴唇开启的刹那,林诺的心已经凉下去。
她知道他会去的,诚如江允正所说,他是聪明人,他还是个亟需机会的聪明人。
他做了个完全正确的选择,却让她不得不死死扣住床板才能稳住气息。
屋子里突然变得极为安静。空调机的扇页缓缓摆动,到达某个角度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像是有点卡住,而后便又照常运转。
林诺这才好像猛地清醒过来,抬头已见徐止安正望着自己,乌黑的眼睛里似乎写着复杂的情绪。
她张了张口,却听见他抢先说:“对不起,林诺,我要出国。”
“我知道。”说不清是心痛还是心灰,她有些木然,反倒笑了笑:“是我的问题太傻,太白痴。”
徐止安一皱眉:“林诺……”
“我知道的。”她突然提高了音量,也皱起眉头打断他的话,撑着床沿站起来,胸中仿佛有一口浊气无法抒发,即使深呼吸都不管用。
“你想要成功嘛。我也希望你能成功。”她闭了闭眼睛,声音清脆,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明朗:“可是我好奇的是,你究竟把我们的感情摆在第几位?”
“明明认为江允正安排你出国是别有用心,你却还是这种决定。难道你就不担心,等你学成回来,我已经被人家追到手了吗?”
“我相信你。”徐止安低声而肯定地说。
“你别相信我!”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缓了缓,才又说:“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你所追求的一切,江允正现在就已经全部拥有,你凭什么还能这么胸有成竹地认为我就会站在原地等你?你这样心安理得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我却开始怀疑,究竟我们的爱情是不是还被你放在眼里。”她的声音愈加平静,“又或者,它从来都只是可有可无的调味品,在你看来,根本不值得珍惜。”
徐止安的脸色在这样的质问下逐渐僵硬起来,直到林诺停下来,他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异常的沉默。
凝滞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林诺微微垂下眼睫,也没想到这样一番话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是真的男女有别,还是她格外幼稚?她已经开始不懂,难道在他的眼中,目前只看得到灿烂光明的前途?
两人面对面,似乎对峙了很久,徐止安才动了动唇角,低低的声音飘出来,有一种异于寻常的激动。
“你说的没错,我想成功,非常想。”他看着她,少有的坦白,却也显得尤为冷酷:“你家境好,从小根本就没过过苦日子,可是那天在医院你也看到了,连病了需要多住几天经济上都有困难,更别提想换条件好一些的病房了。过这样的生活,对以前的我来说,或许还能说是无力改变只能去接受,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有机会创造更好的物质生活给我的父母家人,而这种机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所以,我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他停了停,嘴角的肌肉在微不可见的抽动,目光望着对面的她,闪了闪:“而且,我希望能靠我自己使你以后过得幸福,而非依靠别人的帮助,包括你家里的支持。我现在所做的,有错吗?”
没有错。或许从某方面来说,他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只不过……
林诺摇摇头,眼神早已冷静下来:“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或者说,是你根本意识不到?”看着他,她竟然笑了笑:“你是男人,我并不会要求你爱情至上,可是,至少要让我感觉到你在珍惜我吧。平时迁就你一些我无所谓,但是现在,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你是重视我的。既然认定了江允正以公谋私,那么你难道连一点点担心都没有吗?就仅凭简单的一句信任,你就潇洒地离开,这样做真的很自私。”像是终于承认了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反倒渐渐释怀,她挽起手袋,心里有些凉,却还是回头说:“大家都冷静几天吧。”避开了徐止安的眼神,慢慢走向门口。
出了宿舍,阳光迎面扑来,热气灼人。
林诺找了个荫僻的地方,拨手机,可是对方一直无应答,只好作罢。
从此处已经望不到徐止安的窗口,她慢慢蹲了下来,背后是成排的合抱大树,地上光影细碎斑驳。
忽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想要有人宠爱罢了。那种被放在手心里疼着,被人视若珍宝的感觉,恐怕该是很好的吧。
可惜,徐止安从不会给她。
吻
林母很快察觉到异样,女人的直觉天生敏感。
“诺诺,最近是不是和小徐吵架了?”某天,她终于忍不住问。
“没有。”林诺若无其事地盯着电视,随口说:“爸怎么还不回来?你也不打电话去查个岗?”
林母一挑眉:“别撺掇我做这种事。男人嘛,在外面总要面子的。”
林诺笑嘻嘻地扑过去一把抱住:“老爸娶了你,真是幸福。”头还一蹭一蹭的,惹得林母眉开眼笑。
正说着,门便开了,林父张口“哟”了声,“母女情深啊。”
林诺跳起来,凑过去仰头道:“以后早点回来嘛,多陪陪我们不行?”
“好,尽量。”林父舒展了笑脸,又说:“下星期带你妈去旅游,算是补偿,总行了吧。至于你嘛,等请到假期,也再陪你去一次。”
“好。”她回头望了望林母,后者却并不显得惊喜,只是淡淡地笑,显然二人是早已商量好了的。
一家人坐下吃饭的时候,她想,这样的生活才是最令人满意的。什么破爱情啊,大不了不要了,总好过浪费时间去烦恼,伤人又伤己。
旅游的事很快成行,林诺暂时成了孤家寡人,每天的晚餐基本都是在外面解决的。幸好还有同城的许思思作伴,偶尔出来逛街,时间打发得也快。
晚上两人在冰店里坐了一会儿,许思思便接到电话,匆匆赶回公司临时加班,林诺一个人沿着街道往回走。
天虽热,路上的行人却还有很多,过马路的时候,她走在人群的最外侧,不经意偏过头看了一眼,就着路灯和闪亮的霓虹,竟然恰好就瞥见江允正的车。
那辆车停在长长的车阵的最前端,除了熟悉的车牌,她甚至还看见驾驶座上的他,正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仅仅愣了一下,她便顺着涌动的人群穿过斑马线。红灯转绿之后,再回头望去,满眼明亮的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哪里还有半分熟悉的影子。
第二天上班,在电梯口与江允正遇上。
这一回,他与她并肩走进普通员工的电梯,对于旁人的避让的目光,他也仿佛无所谓一般,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望着缓缓跳动的红色数字。
电梯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上升的过程中,门也曾开过,可是外面的员工在见到江允正时,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留在原地继续等待下一部。
有些沉默,林诺不太习惯,平时从未觉得楼层这么高而电梯速度又这样慢,在心里寻思了一番,实在不懂为何那些同事都好像商量好的一般,刻意与他们避开。
当她正在想,要不要告诉他昨晚在街上曾经看见他的时候,江允正恰好也开口问道:“昨天为什么不打招呼?”
昨晚,就在她转开视线的瞬间,他恰好抬起头。纤瘦有些单薄的身影从他的车前经过,几乎只差那么一点,目光并未来得及交汇,可他仍旧相信其实她是看见他了的。
可惜当时交通灯转换得很快,又是单行道,回头再找已是不可能。
“哦,我以为你在忙。”她呵呵笑道,又觉得自己特别傻气,忙什么?忙着开车?
江允正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眉,又问,“怎么一个人晚上在街上乱逛?”
她耸耸肩,仍旧笑,“爸妈这两天不在家,太早回去也没意思。”
他侧头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今晚和我一起去吃饭。”
她“啊?”了声:“去哪?……和谁?”想了想,又问:“为什么?”
“问题这么多。”他轻笑一下,“几个朋友,你也认识的。”
他的朋友她怎么会认识?正想说不去,可是他的时间就像把握得恰到好处,还没来得及张口拒绝,她的楼层已经到了。
电梯口正对着行政部的玻璃门,里面已经有同事在走动,眼见他伸手替她揿着开门摁钮,她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晃着大大的手袋匆匆离开。
很快忙起来,几乎把这事给忘记了。等到再想起时,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会,但还是放弃。谁知道这时候的他在做什么,万一正有重要的事情,她打电话或发短信过去,岂不是有打扰的嫌疑?
守着这点分寸,直到下班时接到他的电话,才发现已经没有机会推脱。
其实一起吃饭也并非多么可怕的事。
在这种关头,尽管林诺也会直觉抵触两人再有过多接触,然而一旦既成事实,她也便没太多顾忌,正常交往,如往常一般。
吃饭的地点是在一家高级会所,地段幽静,鲜有行人路过,倒是各式名车停得满满当当。
一路跟进去,林诺还在纳闷,目光却不期然地迎上一张有点熟悉的脸孔。
对方已经站起来,似乎有些意外,仍很快便朝她微笑:“你好啊。”他穿了件淡粉衬衫,气质洒脱,一只手伸到面前,眼神湛然。
这时她才想起来,原来是那次在酒店外面遇上的江允正的朋友。
随即落了座,江允正问:“其他人呢?”
“快了。”程子非答:“都在路上。”
果然不出五分钟,三五个人纷纷到来,全是打扮休闲但十分得体的年轻男人,见到林诺时,目光难免都有短暂停驻。
有人开玩笑道:“咦,今天可以带女伴吗?怎么也不早通知我,害我路上堵车时差点睡过去。”其实根本没有埋怨的意思,转而又望着林诺笑道:“还没请教贵姓。”
林诺立刻觉得尴尬。听那人言下之意,莫非这样的私人聚会是从不带女性朋友出席的?但还是主动说:“我叫林诺。”声音清越干脆。说完才又转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江允正,只见他并没太多表示,只是将在座众人的名字报了一遍,而后将餐牌推到她面前,说:“看看吃什么。”
她正好肚子饿,依言低头翻看,并不知道其余众人已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晚餐被送上来之后,她才知道他们第二天约好要去打球。
程子非说:“林诺,明天也一起来参加。”目光却是望住江允正的。
被点到名,她着实意外,连忙说:“高尔夫?我不会打。”
“那有什么关系!让允正教你就是了。”是之前问她姓名的那个人,叫做章明昊,他把玩着打火机笑道:“明天你们两个一组,赢了球可是有奖金的。”好像逗小孩子一般的语气。
她还是一个劲的推脱,无奈就连江允正都没表示反对,末了反倒问她:“明天星期六,你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就一起去吧。”
因为都是至交,聚在一块儿气氛很好,此刻他的眉梢眼角也是全部舒展开来,一派轻松随意。侧头望着她的眼睛却又乌黑如矅石,沉沉地仿佛能吸进一切事物。
她别过头,想了想,才说:“那好吧。不过先声明,我只当观众就好。”
章明昊连忙说:“那怎么行?我还打算明天狠赢他一把呢。”
林诺反应了一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随着众人微笑起来。
之后,江允正将她送至家里楼下,说:“明早十点,我来接你。”等她走远了两步,又降下车窗:“晚上自己注意安全。”
她回过头,见他一只手搭在窗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她笑起来,心口涌起暖意。
“会的。”她抿了抿唇,说:“你也是,路上开车小心。”
隔着夜色,几乎能看见他唇角的笑意。
巧得很,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多云天,可尽管如此,林诺在高低起伏的空旷球场上仍是觉得热得快要脱皮。
帽子没用,防晒霜和太阳镜也不管用,很快便大汗淋漓,一张脸更加是红扑扑的。
江允正握着球杆比了比距离,然后转过头看了看她,唇角边有一丝笑意,指了一旁的车子说:“上去休息一会儿。”
林诺还没反应,章明昊已经啧啧笑道:“真够怜香惜玉的啊你。”
江允正没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上的球杆轻巧地一挥,那只白色小球便在半空划了个极其优美的弧线。
林诺依言坐进车里,静静看着众人叫好,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球打得这样好。
似乎生活中总有那么一种人,不论做着什么事,总是最好的,总能令人赏心悦目。
突然之间就觉得有些恹然,心口微微紧了紧,过去的徐止安不也是这样吗?走在美丽的校园里,清高傲然,永远都是一道风景。
然而现在呢。他依然努力,依然颇受器重,可身上却像多加了一重枷锁,总不能轻松随意地展现他最好的一面,更加无法坦然无谓地面对生活。
这些,好像直到出了大学,才渐渐明朗清晰起来。就好像从前,她也从没如现在一般渴望被人宠爱着的感觉。
可是尽管如此,此时此刻,她仍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这一段感情。
伤心失望的同时,却是真的舍不得。
球场在山顶,空气环境俱是一流,而且碰巧客人也不多,一伙人打得十分尽兴。
林诺早知道他们是赌钱的,虽然数目不明,但想来必定不少,所以当他们喊她过去挥一杆的时候,连忙摆手拒绝了。
大家都是来放松娱乐的,加上全场就她一位女性,其他人哪会依,一个劲的鼓动,到后来就连江允正也朝她招手,说:“一直看着不无聊么?过来吧。”声音微微有些清冽,可声调里却透着轻松,是平时鲜少会出现在公司里的样子。
林诺看着他,直觉并不想败兴,拗不过只好走过去。
其实以前也曾跟着父亲和他的朋友在练习场里玩过的,只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之后极少有机会握球杆,此刻站在那里,姿势难免显得生疏,不由回过头去问:“是这样吗?”
江允正见了她的动作,微一扬眉,只是负着手站在离她两步远的位置,低声说:“轻轻推出去就好。”
他并不打算手把手教她,反倒正好免除了一些尴尬,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微微一松,手上的力道却重了些,球顺着斜面滑过去,在洞口绕了半圈,堪堪停下——这样近的距离,终究还是没有进。
听到旁边有类似惋惜的叹息声,她也不禁跺跺脚,小孩子心性上来,侧过头轻吐着舌尖,满脸愧疚却又笑意盎然。
江允正当然毫不在意进球与否,注意力反倒在瞬间被她的举动所吸引,仿佛她正对着自己撒娇,一时之间心头一荡,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脸颊。
“没事。”他微微笑道,宠溺而自然:“再试一杆。”
天热得很,偏偏他的指尖微凉,可一触碰到她,整张脸却又刷地一下子烧起来。
她终究还是不习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江允正也在此时淡淡地收了手,一双漆黑深亮的眼睛里光华流动,再度看了她一眼,才转过身去和朋友说话。
下一杆她是怎么都不肯再打,死死背着双手站在一边,看着江允正在那些人中间,偶尔凝神偶尔谈笑。今天他穿着白色的运动衫,完全的休闲风,面孔英俊,手臂线条流畅优美却又不乏力度,挥动球杆的时候,动作标准得几乎能上教科书。
明明戴着墨镜,可她还是觉得耀眼。
正眯着眼睛,一旁已有人凑上来。
“在看什么,美女?”程子非有些轻佻地笑着问。
她也笑了笑,“看他们打球呗。”又问:“你们经常会来这里?”
“如果大家都有时间又恰好有兴致的话。”程子非停了停,又笑道:“今天允正是赢定了,待会儿想要什么礼物?”
林诺一怔,想着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说明一下自己和江允正其实并非他们所想的那种关系。刚摇了摇头,只见程子非又问:“你还在念书?”
十分突然,思维跳跃度极大。她眨眨眼睛,不禁好笑起来:“我看上去还像学生?”
程子非微眯了眼低头看她。
他也说不好,总觉得这个女孩子还太单纯,像是压根没有受过什么社会现实的洗礼,什么情绪都写在眼睛里,一望便知。她跟在江允正的身边,没有金钱或情色的欲望,反而更像是一个小朋友,懵懵懂懂地接受他的照顾和关注,既无炫耀也没有乐在其中,一切顺其自然的样子。
聚会场合,江允正从来都极少带女朋友出席,而像昨天那样的私人聚会,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出现过的女性。江允正与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和表情都是柔和的,让他们一班朋友大感惊讶,而她却仿佛不自知。
于是程子非笑了笑,答非所问地看着她的脸说:“女孩子,要懂得保护皮肤。”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微型风扇来,递给了她,而后三步两步晃着球杆走入朋友圈中。
吃完了晚饭回家的路上,林诺嘻嘻笑道:“程子非竟然觉得我还是学生。”
江允正侧头看她一眼,问:“值得这么高兴?”
“当然。”她仍是笑。因为自己从来都抗拒社会的复杂,所以将她与纯真美好的校园挂钩,几乎就是一种赞美。
红灯,车子在路口停下来。
街边霓虹闪烁,映在她弧度柔和的脸上,江允正转过目光,看着她微微笑弯了的眼角,嘴唇上的光泽健康红润,无比诱人。
他突然沉默下来,她却不自觉地仍在说话,说白天有多热,说在球场意外看见的一位美女教练,末了竟然还想要讨论一下晚上那家酒店的特色菜。可是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这才将目光从街边缤纷的橱窗上移回车内,移到他的脸上。
只是这一转眼,便望进那双深黑的眼睛里去,她又觉得他的眼睛仿佛能吸人,甚至能吸进一切事物,那样深不见底,却又似乎有淡淡的光华在流转。
也许是刚才话太多了,有些口干舌燥,她下意识地润了润嘴唇。其实她已经觉得尴尬,甚至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危险,可是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下一秒,对面那张英俊无比的脸孔就陡然放大,直直欺了上来。
她惊恐得往后退,手肘已经抵上坚实的车门,可还是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香味,淡淡的,和烟草味混在一起,连同他的吻,一齐向她席卷而来。
她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什么都记不得,只知道在自己的后脑即将撞上车窗玻璃的时候,一只手及时地挡在了后面。
顿时,仿佛满目漆黑,只余下嘴唇上灼人而强势的温度。
叶希央
车后响起连天的喇叭声,江允正这才慢慢松了手,抬起脸来,一双眼睛愈发深黑秀亮。
长长的车阵再度启动,林诺仅仅停了一秒,便开始动手去解安全带。
“你干什么?”江允正问,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伸过去拦她。
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在昏暗中微微颤动,嘴唇抿得死死的,仿佛用了全身的气力。
车子最终在路边停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咔”地一声,安全带被解开,林诺推门而出。
江允正没有追,只是透过车窗,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匆忙地向夜色之中隐匿而去,带着些许仓皇无措。
真的还是个孩子。被他扣住后脑,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只是呆滞地任他亲吻,身体却在他的怀里僵硬到微微发抖。
下车离去的时候,虽然她都不肯再他看一眼,可他还是看见她眼眶里有星点的湿润,晶莹闪烁。
以前所谓的好感与追求,都只是嘴上说说,并无任何实际行动。而这一回,他知道自己恐怕是真的吓坏她了。
果不其然,等到下周上班时,再在公司见到她,便都是一副低眉敛目的模样,恭顺地微停下脚步点头道:“江总。”同一般员工如出一辙。
他皱眉,可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然走远,乌黑的长发束成简洁的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这样刻意建立起的疏离和冷淡,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二人隔得远远的。
过了两天林父林母终于回来,相较自家女儿的心神不定脸色晦暗,他们倒是更加显得春风满面,几乎就像二次蜜月。
满箱的礼物,亲戚朋友人人有份,林母招呼林诺帮忙分发,还不忘夸奖女儿这段时间将家里卫生保持得极好。
林诺只是笑。爸妈回来了,一切如常,没人发现异样,也没人知道现在她的感情生活已经乱成一团。
那晚的那个吻,带给她的似乎是一片空白,可又仿佛留下了什么,无论怎样努力,仍旧挥之不去。
以至于一见到江允正,她便开始紧张,更加不愿接触到他的目光。就像此刻,她帮忙秘书室的人分发会议桌上的文件,走到江允正身边时,心神忽然一恍,伸出去的手便碰倒了桌上的矿泉水瓶。
幸好盖了盖子,水并没有洒出来,却也足够惹得旁边的人侧目而视。
“不好意思。”她连忙低声说,即使垂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来自江允正的目光。
直到退出会议室,这才有惊无险地松口气,张秘书随即也跟出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皱起脸,想了想,说:“昨晚做噩梦。”
“难怪。”张秘书一脸同情,拍拍她的肩:“不去想就好了,回去做事吧。”这才重新推门进去。
她应着,透过半开的门板,隐约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坚定有力。
会后,林诺还是被叫进总裁办公室,负责传达的张秘书只当是因为刚才微不足道的小差错,还在暗自咋舌老板何时变得如此严苛,而林诺心里却隐约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进去的时候,江允正正在打电话,微微侧着头并没有立刻看她,而是蹙着眉心与电话中的人简单地应对。
林诺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才见他收了线望过来,清俊的脸孔在明亮的光线下似乎显出几分疲倦,与以往工作状态中的他大不一样。
停了停,她问:“江总,有什么事吗?”
江允正再度皱了皱眉,反问:“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
她一时无语,低下头,脑中再度闪过那晚的吻——那样灼人的温度和力道,在他的气息中,她竟然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林诺低头不语的样子,在江允正看来更近似于一种无声的抵抗和疏远,当然,还带着一丝慌乱和无奈。
他暗自收紧了置于桌上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才声音微哑地说:“坐下再说。”
林诺显然也察觉到异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淡淡垂着目光,一张脸比方才又刹白了几分。
犹豫一下,她还是在宽大的沙发中坐了下来,眼睛望着他,心里虽觉得奇怪,但嘴巴闭得紧紧的,并不说话。
只见江允正微闭了闭眼,似乎缓了口气,才低声道:“如果你介意,那么我向你道歉。”
着实有些出乎意料,林诺怔了怔,过了一下才用极细微的声音应了句:“嗯。”然后又问:“找我来,就为了这件事?”
江允正抬起目光,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她,继而点点头,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这边林诺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她连忙说了句,侧过身接听,竟然是徐止安,打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巧得很。
其实自从那天从他宿舍出来之后,他们的联系就逐渐少了下来。有时候,她明明是想着他的,却偏偏有意不给他电话。正如那日所说,大家都需要时间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
有些东西无法舍弃,可有些东西又不能坦然接受。如此这般的未来,是何其矛盾。
这几天,越是想得多,仿佛这些就越清晰,两人在感情上的前路有多坎坷,也似乎一目了然。
其实,这些都是早已露出端倪了的,旁人看得清楚,可那时还处在象牙塔中的他们,却少了一点看清事实的契机和勇气。
徐止安在电话里一如继往的语言简洁,只说想要与她吃餐饭。
她想了想,道:“那就今晚吧。我五点下班。”
徐止安说:“我下午有空,去接你。”
他很少这么主动,林诺不禁笑了笑:“好,到时候见。”
挂了电话,她顺便看了看时间,离下班不足两个小时。再一转身,只见江允正靠在椅子里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却深邃。
她不由起了一点尴尬,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如果没别的事,我……”
“出去吧。”江允正淡淡道,仿佛这才注意到桌上一直在闪烁着的提示灯,伸手接通了内线。
张秘书轻声说:“江总,叶小姐已经到了。”
“知道了。”他垂下眼睛撑着桌沿站起来,动作有一丝迟缓,微微一滞之后,才拿了车钥匙,抬眼只见林诺正盯着自己,不禁皱眉:“怎么了?”眼底倏忽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没事。”林诺连忙扭头,心思却仍旧落在他苍白的脸孔上,愈加确定,今天的江允正与平常不太一样。
叶希央就坐在门边的长沙发上看翻杂志,一听见动静立刻站起来,却在见到前后而出的二人之后,神情一怔。
林诺当然也即刻认出了她——那个亲昵呼唤江允正名字的美丽女人。
原来她姓叶,她在心里想,脸上却扬起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对方也朝她点头,随即便迎向她身后的男人,纤长的手指扶住他的手臂,“允正。”才叫了一声,便皱起眉,声音柔和带着毫不遮掩的关切:“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胃又疼了吗?”
虽然声音很低,林诺仍旧听得一清二楚,心头跳了一下,不禁停下步子转过头去。江允正立在原地,任由叶希央挽住,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倒真像在忍受某种痛楚。
“没事。”她听见江允正的声音,有些低哑。
叶希央显然不信,神情更加温柔:“吃了药没有?”一双手攀得更紧,十足亲密的关心。
一旁几位秘书此时此一致端坐于桌前眼观鼻鼻观口,连视线都不抬,林诺也愣了愣,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立刻走掉才好?可目光仍不免在江允正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似乎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只听见他又说:“吃过了,没关系。你想去哪儿?我开车送你。” 他侧着脸低头看向身边的女人,虽然说话的时候神色依旧平淡,可由于正忍着身体的不适,因而语气更加显得宠溺爱护,眼神也温和,竟似旁若无人。
关心
等到下班时,徐止安果然来了,面色沉静地站在大门外,远远就看见林诺走过来,他向前两步,对她一笑:“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林诺摸摸自己的脸,无辜地反问:“有吗?”再反观他,多日不见,倒是照样精神十足。
两人坐了出租车去吃饭。
马路上车流涌动,有些拥堵,林诺坐在安静的车厢里,听见徐止安在旁边问:“最近工作忙不忙?”
“还好。”她停了停:“你呢?”
“老样子吧。这一两个礼拜一直在赶设计图纸,加班比较频繁。”
林诺“哦”了一声,想了想,还是闭住嘴巴转头去看窗外枯燥无味的风景。
也许是那天的争执,此刻的相处忽然让人觉得生疏,仿佛大家都小心翼翼,尽力维持一个和平亲密的假相。
等红灯的时候,一辆车插了过来,大概是为了抢道,正好斜斜停在他们车子的旁边。司机侧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满,而林诺原本正觉得累,将肩膀倚在车门边,这时却不自觉地直起身来,仔细朝外望去。
她认得那是一辆宝马,颜色和型号也都是她所熟悉的。
徐止安也随即转过头,看了她两眼,有些疑惑:“怎么了?”
她这才察觉自己的动作太过突然,垂下眼睛轻摇了摇头说:“没事。”身体重新靠回座椅内,脸色有些懊恼。
对方车窗上贴着遮光纸,一片深黑,从外面根本无法窥见车里的情形。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哪有这样巧合的事,偌大的城市和错综的街道,偏偏就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两辆车并排而停。
可在刚才一瞬间,却像中了盅,竟以为开那辆车的人就只可能是江允正。
她竟然想看一看,是否他正送着那位叶小姐去她想去的地方。
绿灯亮起的时候,她很快得以看见车牌,果然不是他。于是心中更加沮丧,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一下反常的举动。
天色仍亮,夕阳隐没在错落耸立的钢铁大厦之间,只映出天际一抹极淡的橙红霞光。
她悄悄转过头去,视线落在徐止安的侧脸上,那样俊朗明晰的线条却忽然让她觉得一阵难过。
点菜的时候,林诺一反常态,对着菜单犹豫不决。
徐止安不禁笑道:“以前不都干脆利落的么?怎么,最近也挑食起来了?”
她抬眼一笑,并非挑剔,其实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又见服务生一直等在旁边,于是抱歉地随手指了两道,说:“就这样吧。”
徐止安却又再翻了翻,淡淡道:“再加一些,这点哪里够吃。”
结果五六盘菜端上来,林诺皱眉:“浪费。”
徐止安看她:“不都是你喜欢吃的?”
“那也不用一次点这么多啊。”
“只是菜而已。”徐止安并不动筷子,握住茶杯仍旧看住她,停了停才又说:“况且,只要是自己喜欢的,都可以尽量争取同时拥有。”
林诺想了想,微微牵动嘴角,垂下视线轻轻道:“鱼与熊掌怎能兼得。”
餐厅里环境清静,她低着头,过了一下才听见对面传来的声音,不紧不慢:“或许可以呢,事在人为罢了。”
林诺抬头笑了笑,其实也还有反驳的话,可是到了嘴边又给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想再争吵或者不愉快,某些事情只要彼此心里清楚就好。
信誓旦旦无用,也强求不来,如同当初与林母看电视时讨论的一般,一切顺其自然或许才是明智选择。
餐后附送一道甜点,是心型布丁,服务生笑咪咪地说:“两位请慢用。”只有一份,由情侣分食。
林诺举着叉子看了半天,还是罢手。
“太饱,不吃了。”
徐止安从小不爱甜食,于是推开椅子说:“走吧,送你回家。”
这条路走过很多遍,曾经有几次便是坐着江允正的车。等到了楼下,徐止安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拥在怀里,视线变得幽暗深邃。
确实,这个吻算是久违了的。
对方的气息依旧那样熟悉,携着微微的温热涌上来,林诺闭上眼睛,手指揪住徐止安的衣襟,忽然有些无措慌乱。
本该是甜蜜幸福的,可胸腔却被心跳撞击得微微疼痛,大脑里面一片明晰。
原来,那晚江允正的吻,竟像一个烙印,强势地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可是接下去的几天,公司里都见不到江允正的身影。秘书办公室里堆了许多签呈,林诺上去几次,都只见到紧闭的门扉,问了张秘书才得知他又出差去了。
不是胃还没好吗?她暗想。
直到某日午饭时间才听同事说起:“……听说江总这次是和叶小姐一起走的。”当然只是暗自揣测或者小道消息,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大声谈论。
林诺对于八卦向来不算很热衷,但此时也不由得停下来听。
那位同事见大家似乎都有兴趣,接下去说:“可能是陪叶小姐去度假哦,前两天在走廊上正好听见他们说起。”可念到江允正平日里的威严,又不忘立刻补充:“不过也只是我猜的啦,千万不要乱传哦。”
众人当然领会,连连窃笑着点头。林诺坐在一旁,慢慢嚼着柔软的饭粒,这个话题便被自然而然引申开来,于是连那位叶小姐究竟是怎样的身份也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她是江允正的父亲属意的儿媳,而且叶家与江家向来交好,以至于融江的老员工基本都对她有所了解。
林诺杵着筷子,忽然觉得再听下去也没太大意思,于是站起身,沉默地离开位子。
下班之后李经理突然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看早已变得空荡荡的办公室,说:“小林,正好,帮忙送份东西去机场。”
林诺正在座位上打印文件,只剩最后一张纸,机器缓缓运作,李经理已递了份文件过来,并叮嘱:“我晚上有个应酬,你立刻坐的士去机场。”又看了看表,“江总的飞机一个小时后抵港,你把这个交给徐助理就行了。”
林诺接过来问:“急用吗?”
李经理点头:“对,快去吧。”
从北京返回的航班准时抵埠,江允正将行李交给等在接机口的小徐,才走了两步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路小跑着冲进大厅。他脚步一停,等着对方跑到面前。
林诺微微喘着气,将手里的文件袋递出去。谁能想到机场高速上也会堵车,幸好最终时间还来得及。
这时江允正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不禁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起来。
他修长而立,衣着依旧妥贴而品味不凡,只是几天不见,脸上略有疲倦之色,而且附近也没见到叶小姐的身影,恐怕当真是出差去了,而非如传言那样陪佳人散心度假。
徐助理接了重要文件,拎着行李便往外走。江允正也迈开步子,从林诺身边经过的时候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徐助理开车,林诺则与江允正并排坐在后座。
华灯初上,回程的途中交通顺畅,加上车子本身性能优良,窗外只见刷刷退后的景物,仿佛只一会儿便回到市区。
车子开到灯火辉煌的酒店门口停下,外面已经有人上前来开车门,徐助理回过身一本正经地说:“江总,晚上别喝酒了。”神色很是诚恳郑重。
江允正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说:“你送林诺回家。”
“不用了!”林诺急忙拒绝,转过头,却只能看见他微微倾身而出的背影,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入光洁明亮的酒店大堂。
徐助理从后视镜里对她一笑:“你指路吧。”
从酒店到林诺的家,如果路况良好的话,约摸一刻钟便能抵达。
林诺坐在车里,觉得有些歉疚,忍不住说:“要不你就在前面车站让我下车算了。”这么晚了,也不知他吃过饭没有。
徐助理却摇头,笑道:“既然江总交待了,我当然要把你安全送到家门口啦。”
其实两人在公司里的关系也不错,如果上司不在场,林诺发觉他也是个很爱开玩笑性格又随和的人。
她想了想,说:“你待会儿是不是还要赶回酒店那边?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们就在外面吃饭吧。”
徐助理弯了弯嘴角:“不行啊。今晚请的是很重要的客人,江总可能随时会有吩咐。”
“那应酬时间也谈工作吗?”她想起江允正下车时一并带走的文件,还有当初李经理十万火急的样子。
徐助理笑道:“这个嘛,我可不清楚了。”转而神情又现出一份凝重,皱了皱眉说:“江总今晚恐怕又免不了要喝酒了。”
听他这么一说,林诺倒是想起刚才的事来,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江总的胃不好。”徐助理说着又从镜中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你不知道?”
林诺愣愣地摇头。
徐助理“哦”了一声,迅即收敛了表情。做特别助理这一行,察颜观色是必需特质,对于老板的喜好和厌恶往往只通过一两次观察便得敏锐地窥知一二。是以,他私下里一直认为,江允正与林诺的关系并非仅仅上下属这样简单,也正因此,才会有刚才所表露出的惊讶。
林诺坐直了身子,想了想,还是轻声问:“他……我是说,江总的胃病很严重吗?”
“嗯,很多年了。医生叮嘱了好几次,照理说这种情况是不能再饮酒的。”
林诺微微皱眉,努力回忆:“可是,上次还看见他喝啊。”
“多数时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些人就算想替也不行。”徐助理像是真有些无奈,停了停又说:“可是前两天他胃病刚犯过,接着又去出差,今晚也不知该怎么办……”
林诺坐在位子上握了握拳头,低低地垂下视线,心里突然涌起一丝说不出的异样,似乎也不自觉地跟着一起担心起来。
等回到家洗完澡,她躺进薄薄的被子里,整个房间凉嗖嗖的,闭上眼睛陡然就想起那张英俊又略有些疲惫的脸。
她翻过身去摸到手机,思忖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输入短信里。
发送出去之后,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回音。她有些气馁,连带着还有某种说不清的情绪,一时竟然后悔起来,看看时间已经将近九点,咬着嘴唇第一次这样早便关掉了手机。
躺在床上她闷闷地想,自己哪有什么理由去叮嘱他别喝酒啊?
可是,一切仿佛都是不自禁。像是如果不这样做,便一直不得安心。
破冰之刃
江允正坐在饭桌上,酒已过三巡,桌上的手机短促地震动起来。
他平时很少收到短信,此时打开来一看,实在有些意外。只是短短一行字: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喝酒吧。有些生涩却又意外柔软的语气,令他不自觉地微微抬起唇角,连带着眼神都变得柔和温暖起来。
旁边的人偏过头,朝他举起酒杯:“江总。”
他盯着面前深红色的液体,停了两秒,才搁下手机一点头,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这种时候,有些事情即使勉强也不得不为,可是心口却暖意融融,等了这么久,似乎终于有了一丝亮光。
宴请的是市里主管经济的重要领导,话题不断,中途又不便脱身太久,等到酒席结束,江允正终于坐回自己的车里再去拨电话,却只听见冰冷机械的关机提示音。
徐助理转过头问:“江总,回家吗?”
江允正微闭上眼睛靠了一会儿,才将按在胃部的手稍稍移开,对他说:“你先回去,我自己开车。”
九点半未到,她便已经关了机。独坐在驾驶座上,江允正才将那条短信重新翻出来,几乎就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出自林诺之手。
或许是前一夜睡得早的缘故,第二天的林诺天微亮就已经全无睡意,静静躺了很久才打开手机——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并没有任何短信回复。
说不出这一刻究竟是轻松还是失望,她盯着屏幕良久,这才慢悠悠地起来洗漱。
上午上班之后,才接到江允正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影印室,周围并无旁人,狭小安静的空间内,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显得格外清晰。
她低头看着刷刷运转的机器,只听见他问:“昨晚关机很早?”
“嗯。”这才知道,原来他是打过电话给她的,只是错过了时间。
然而有时候,错过便是错过了,有的时机稍纵即逝,相差不过一两秒之间,又更何况早已经过整整一夜外加大半个上午,足以令人将夜深人静时的一时冲动抛开,恢复冷静和理智。
江允正说:“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她抿着唇,想了想,轻轻摇头:“不行,和同事约好了。”
“那么,晚上呢?”
“……爸妈要我回家吃。”如此普遍又拙劣的脱辞,她根本没有抱任何可以骗过对方的希望。
果然,江允正沉默了一下,突然静静问:“既然还要躲着我,那么昨晚又何必发那样的短信?”
她心头一跳,突然垂首不语,扪心自问,就连自己都不清楚那一下的冲动究竟从何而来。
只听他继续说:“如果你真打算继续这样下去,我喝不喝酒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紧紧捏着薄薄的机身,低声说:“朋友之间的关心,也是很正常的。”
“什么样的朋友?”他淡淡地追问。
她的喉咙滑动了一下,才说:“普通朋友。”
不知为什么,这四个字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条件反射般地皱起眉屏息静气,却只能听见电话里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似乎过了半晌,江允正才平静地应了声:“是吗。”轻描淡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她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出声,听筒里陡然安静了一秒,随即便传来嘟嘟的忙音。
她蓦地怔忡,又何尝不能体会到他的怒意——只怕自己这样反复无常,换作任何人都会被她惹恼。
也不是没想过要装作没心没肺,可是如今才发现还是无法忽视他的感受。
影印机里的纸张用磬,传出机器空转的声音,她忽然无心理会,慢慢靠在一旁,面色颓然。
或许之前的环境太单纯,此时的她已经开始迷惑,竟然完全不懂该如何处理这两段愈加纠缠的关系。
感情终究只能是二人的世界,凭空多出一人来,便显得混乱而拥挤。
公司每日有晨会,但接下来几天江允正却都没有出现。
林诺下班时接到许思思的电话,着实有些意外,因为从未听见那样低沉的声音,几乎泫然欲泣。
赶到酒吧的时候,更是令她大吃一惊,许思思扶住她的肩,双眼微红:“怎么办?”向来爽朗大方的人突然换了副面孔。
她苦笑,爱情果然是麻烦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见到许思思流泪,所以她有些手足无措,嘴里还不忘安慰:“就当是没缘份吧,下次总能找到更好的。”这样的话说出来,自己心里却在一阵阵难受,付出了的真心又岂可这样轻易收回?
随后打了电话叫来李梦。天还未黑,酒吧里还很冷清,三个大学时的死党叫来啤酒,李梦说:“来,借酒消愁!”
林诺不语,也被她勾起心事,竟然第一个喝起来。
久了李梦才发现不对劲,悄悄问她:“你和徐止安也有问题?”
她抬起眼,幽黑的双目泛着薄薄的光泽,脸颊已有些绯红,轻摇了摇头。转身再看许思思,仍旧握着一听啤酒,懒懒靠在柔软的大沙发中发短信,手机屏幕上的光亮映她的脸上,泪痕早已看透。
李梦轻轻扯她:“陪我去洗手间。”
林诺“嗯”了声,起身时微微一晕,脚步虚浮。
等到了明亮安静的空间内,李梦才认真地问:“怎么?也不开心?”
她一笑:“还好啦。思思是借酒消愁,你就当我借酒装疯吧。”
李梦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语气不无郑重:“感情的事自己最清楚了,只是千万别让自己受气吃亏。”
林诺垂下眼睛,但很快又再嘻嘻笑起来,一把抱住她脆声道:“知道了。”
夜色渐深,酒吧生意兴隆起来。
林诺与李梦相携走向座位,远远便看见许思思正与什么人说着话。两人快步过去,才看得清楚,许思思已被人拉住手腕,仿佛正用力挣脱。
林诺皱着眉,拦了过去,面向那张陌生面孔:“你干什么?”
对方并非一人,周围还有两三个同伴,此时见又突然冒出两个年轻女孩,昏暗光线下也依稀能见年轻姣好的面容,脸上神情愈加放肆,一只手反而拽得更紧。
其中一人道:“大家一起喝一杯如何?”身体已欺上来。
林诺厌恶地皱眉,往后一退,几乎撞上许思思的肩。
李梦说:“我们又不认识,没什么好喝的。”
那人笑道:“今晚过后不就认识了?”
这样无赖的行径实在令林诺反感,只不过在这种场合,又是十分司空见惯的。她们的座位隐蔽,靠在角落,周围其实也有客人,只是别人即使见了也都不愿多管闲事。
林诺本不常来酒吧,此时更加后悔,早知如此倒不如一早将许思思拖出去大吃一顿,总好过现在被人纠缠不休。
许思思被人握住手腕挣脱不开,手机也因为刚才的拉扯而摔在一旁,三人之中她喝的酒是最多的,此时酒气涌上来,一张脸又红又热,看着对方嘻笑的脸,再想想刚刚逝去的一段感情,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就悲愤起来,拼了老命气量陡然一大,一甩手竟然将那个陌生男子向旁边带着趔趄了两步。
那人一惊,还没回神,脸上已经迅速着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
许思思出手快得不可思议,连她自己也愣了一愣,才厉声道:“放开我!”
那人已变了脸色,林诺在旁边暗自叫苦,果然下一秒便听见一阵噼呖啪啦的碰撞声,原先置于玻璃台上的酒瓶统统倾倒,其中甚至还有喝剩下一半的,淡金色液体流出来,一片狼籍。
那个咒骂了句脏话,对于自己制造的混乱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用力将许思思摔进沙发里,随即大步上前,反手便回了一巴掌,狠狠骂道:“臭丫头!”
他的同伴也是满脸不悦,瞪住许思思。
林诺呆住,耳边已传来李梦的尖叫。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旁人的注视,酒吧里闹事也是常有的事,有男服务生上前察看,想要阻止却似乎碍于对方身份,只好说:“这位先生,请冷静一点。”
许思思的半边脸颊立刻肿了起来,伴随着热辣的疼痛,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眼泪早已不受控制流下来,连反抗都已经忘到脑后。
这边乱成一团,林诺才想起来要打电话求救。
幸好那人只是恼怒,并没有太多过份的动作,而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早被混乱的中心吸引了过去,林诺拿出手机翻到徐止安的名字,拨过去,只听见悠长的嘟嘟声,心里火急火燎,几乎就要忍不住发作,好半天才终于听见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喂。”
她略松了口气,急急道:“我们在XX酒吧,出了点事。”她退在一旁,压低了声音,徐止安听不太清,不太确定地又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而后不免沉了语气,说:“怎么会跑去那种地方?”
这样的说教和责难在此时非但不起作用,反而让林诺皱了眉,只是如今情况不妙,只得忍气吞声问:“你能不能来一趟,我有点怕。”
“我在加班……”徐止安说,随即略一沉吟,正想说:“等我打个招呼立刻过去。”谁知,电话已经“咔”地一声断了。
许思思还在哭泣,那人似乎不依不饶,想必是因为当众丢了面子,嘴里连连咒骂,面孔也更加凶起来。
林诺捏着手机,掌心带着薄薄的汗水,缩在李梦的身后的阴影里,心里紧张之余又不免难过。
他在加班,听到这句话,她突然气极,迅速挂了电话,只觉得在这样关头,他竟然不能立刻给她依靠。
对方虽没有过份逾矩的行为,但此刻她们想脱身却是肯定不行的。林诺望着混乱不堪的场面,咬了咬唇,手指有些犹豫地再度去翻电话簿。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觉得他才是最可靠的,也早就忘记之前那点微妙的不愉快,电话接通的时候,听见江允正微低的声音,心中顿时一松。
他静静听她简单快速地说明了原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用怕,有那么多人在他们大概不会有过激的举动,你先待在那里,我很快过去。”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小心,别让自己受伤。”
江允正赶到的时候,林诺三人正坐在沙发上,先前被掌掴的男人和他的朋友则围坐在四周抽着烟,桌上与地上的狼籍早已被收拾干净,也无人再注视观看,只余下一众人等静静对峙。为首那人吸了口烟,喷出的烟雾冲向许思思的脸,语气不善地开口:“说吧,今天这事儿怎么了结?”
只是话音刚落,一道阴影已经遮了过来,林诺如有感应连忙抬头,一眼便看见那道熟悉修长的身影。
她动了动,收到他安抚的眼神,竟立时觉得安心下来。
江允正并非孤身前来,还带着两个人站在他身后,林诺看了看,全是陌生脸孔。
只听见他淡淡地反问:“你想怎样了结?”
对方见状眯了眯眼,掐灭烟蒂,倏地站起来,冷笑道:“你是谁?这个臭丫头竟敢打我,这件事可没这么容易就算了!”手指堪堪指着垂头不语的许思思。
江允正眼神微微一沉,语调平静:“想要什么补偿,我们可以私下谈,但是何必为难几个女孩子。”完了朝身后稍一示意,紧接着便亲自上前伸手一把将林诺拽了起来。
他先看了看她,似乎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才说:“你们先出去等着。”
林诺一怔,转身才见李梦与许思思也被护着站起身,那几人想要阻拦,但江允正带来的两个人俱是身材魁梧气势又足,格在中间仿佛真有一道墙,对方显然混迹社会已久,很懂得审时度势,一时之间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林诺一左一右拉着好友,向前走了两步忍不住再度回过头,酒吧内幽蓝的灯光下,只觉得江允正的身体都几乎要与这份昏暗融为一体。
她转身看着他的同时,他似乎也曾看了她一眼,她咬着唇,快步离开这个事非之地。
约摸只过了几分钟,酒吧的大门便被人从里推开,她眼前一亮迅速迎上去,只觉得方才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借着明晃晃的路灯,这才看清原来江允正身上套着件普通的黑色T恤,被夜风拂过,衣角微摆,更加显得清瘦挺拔。
“怎么样?”她微微仰头问。
他看向她,松开先前抿着的唇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道:“没事了,不用担心。”转而又对在场另两位被吓坏了的女生说:“我让人送你们回家。”
一共开了两台车来,李梦与许思思上了其中一部,江允正并没有再看林诺一眼,只是自顾自缓步走到自己的车前,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林诺微一犹豫,还是跟上前,敲了敲车窗。
深色的玻璃降下来,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她轻声说:“谢谢你。”
江允正看着她,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心,声音愈低:“不用客气。”闭了闭眼,才又说:“你坐那辆车,和她们一起走。”
这是他头一次开了车来却不亲自送她回家,可是林诺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牢牢盯住他抿得微微泛白的嘴唇,皱眉问:“你怎么了?”
他抬眼看她,似乎有些疑惑:“什么?”语调却因为隐忍而微微不稳起来。
她忽地拉开车门,将手探了进去,他有些吃惊,下意识地一把握住,她的眉却不禁皱得更紧。
他的掌心冰冰凉凉,覆着薄薄一层冷汗。她一怔,只犹豫了一秒便突然挣脱他,快步绕到另一边重重地坐进去,并且不顾他的质疑,只是认真而快速地说:“我要和你一起。”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天平
江允正转过头,似乎并不理解,凝神看了看林诺,才轻描淡写地说:“普通朋友,用得着这么费心么?”
林诺一噎,几乎不可置信,只觉得一向沉稳的他此刻竟也会像个孩子一样用了这种赌气的语调,着实令人惊讶。
她低头盯住自己的手指,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方才酒吧里他的出现就如同自己的救星降临,生出的又是怎样一种强烈的希望和喜悦。
见到他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定下来,不必担忧,更无需害怕。那仿佛就是一种天生的安全感。
车子最终还是在沉默中缓缓开动起来,沿着林诺往日并不常经过的街道,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街边灯火流溢,有一种异常热闹的温暖。
江允正静静地靠在真皮座椅里,半阖着眼睛,并不理她,也几乎没有那个精力。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那张清俊侧脸的轮廓,她忽然心中一动,正想靠近一些,口袋中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徐止安明显有些气喘,问:“你在哪儿?”
其实车子已经开出去很远,可林诺还是下意识转过头去,望着迅速倒退的街景和陌生的行人,轻轻反问:“你呢?”
“酒吧。”
她吁了口气,他终究还是去了,只不过晚了这么许久。
之前闭眼假寐着的江允正也睁开眼睛,神色未明地瞥了她一眼。她对着手机里低声说:“没事,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徐止安怔了怔,仍是不放心:“和许思思一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们?”
“没有。”她停了停,平静地说:“你不是还在加班吗?快回去吧。”一想到他也是连忙抽了空赶来,心里又忽然有些不舍,才在挂上电话前加了句:“明天再联系。”
车子很快便在城中顶级住宅区里停下,江允正却并没有立刻下车,只是转头盯着她。
外面灯火通明,因而照得那张削薄的嘴唇更加刹白,他明明胃里痛极,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一双眼睛头一次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讽之色,缓缓开口道:“你要和我一起做什么?”
林诺一怔,早猜到这里便是他的住所,时间已晚,心里也不是不犹豫,可定了定神,还是清晰明朗地说:“你又胃痛了是吧,有没有吃药?需不需要我做些什么?”是答谢也好,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罢,她就是无法在酒吧门前那样与他分手。
江允正的眼神闪了闪,嘴角忽然微微挑起来,似乎极短暂地轻笑了一下,笑容里的意味不甚明了,只是在推开车门的同时淡淡地说:“你回去。”
驾驶座上的那个黑衣男子听着正要重新发动汽车,谁知林诺只愣了一秒便跟着冲下车去。因为动作过大,手上一使劲,连关车门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江允正分明听在耳里,却不回头,只是独自走入电梯。
这是他第一次将一个疏淡甚至冷漠的背影留给她,可是她却仿佛着了魔,只看见那只他按在胃部的手,便无法说服自己安心离去。
他家在顶层,相临的两套打通来,家俱摆设都是最简洁的,满目的黑白灰色调,空间异常开阔。
江允正开了门,钥匙便随意丢弃在沙发里,仿佛打定主意只把她当作隐形处置,让她进了门,自己却一转身直接往卧室走去。
林诺亦步亦趋跟进去,只见他俯身趴下去,高大修长的身体压住被单,瞬间形成无数道褶皱,在宽大的床上蔓延开来。
屋子里终日恒温,空气中似乎有烟草味和淡淡的古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那是专属于江允正一个人的气息,同时,也是一种纯男性的气息。
几乎是直到这时,林诺才完全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男人居住的房子里,窗外夜色弥漫,远眺下去,能看见璀璨如星光的万家灯火。
桌头柜上有药,林诺去倒了杯水,转回来时江允正已然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床上,看向她的眼睛漆黑而静默。
林诺走近前去,望了望他的脸色,心底忽然就升起强烈的愧疚。若是早知他正病着,自己也不会这时候来打扰他。
江允正兀自看了她两眼,不动声色地一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盛着温水的玻璃杯,自行拿了胃药吃下去,然后重新抬起眼睛,屋子里静得可怕,他瞥了一眼手表,声音微沉:“你该回去了。”
林诺一低头,也盯住那块PATEK PHILLIPE,黑色的表带绕过他的手腕,只见时针堪堪指向十点整。
她思忖一阵,亲眼见他吃过药而且似乎是真的并无大碍,才似乎能够放下心来,于是点点头,转身之前又回过头来,说:“谢谢。”
江允正面无表情地说:“之前你已经道过谢了。”
纵使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更何况林诺并非粗神经,之前的事情也记得足够清楚。
明明那时在电话里说得那样直截了当,可不知为什么,此时与江允正不近不远地对视着,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矛盾。
徐止安,江允正,这两个人仿佛已经在她的世界里开始了一轮正式而无形的拉锯,纵然否认也没有用。
这样的江允正,当他出现在酒吧里将她拉起来并且仔仔细细审视一遍的时候,那眼神仿佛是真的在看一件至珍至贵的心爱之物,他怕她受伤,目光竟是如斯温和,温和得无法令人不心动。
夜色深浓,林诺一步一步走出去,她没打算让他送,况且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并没想要起身相送。
地上铺的木地板折射着幽暗的光,她是脱了鞋直接进来的,此时光着脚踩上去,微微有些冰凉。客厅很大,林诺走了十来步,才终于到达大门边。她的手放上去,刚要去拧门把手,身后突然传来响动。
她只来得及回过头,江允正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居高临下目光清湛,迫得她忽然觉得窒息。
她的一只手还背在身后,掌心的金属凉意沁然,她仰面看他,脑中不知怎么地,倏然就想到那个夜晚,他们在车厢里的时候,也有过如此刻这般隐约的预感。
客厅的顶灯柔和地照下来,可是江允正恰恰当在她的身前,阴影便淡淡笼罩下来,连带着似乎也柔和了他之前一直疏淡冷漠的眼神。
她张了张嘴,问:“怎么?”手上却下意识地动了动,门锁咔嗒一声,开了。
他不语,只是伸出一只手去用力撑在门板上。
她一怔,整个人便几乎被他抵在怀中,不得不更加吃力地仰着头,只见他眉心微微蹙起,仿佛有些恼怒,又混杂着别的不甚明了的情绪。
只是,并没给她时间去分析,混和着草木香与烟草味的气息已然覆盖了下来。
如履薄冰的关系
她直觉将头一偏,却还是晚了半步,江允正似是早有预料一般,手指不轻不重地扳住她的下巴,一个吻便准确地落了下来。
依旧灼热而绵长。
可与第一次有所不同的是,这回仿佛还隐约带着点挑衅和愤怒的意味。
她怔了怔,这才想到要挣扎,可身体刚刚略动了动,他环住她的手臂便又加重了一分力道,同时毫不温柔地向前压去,只听“呯”地一声,她的后背已重重撞上门板,隐隐生疼。
她忍不住皱眉,却腾不出气息来呼痛,双重压迫之下,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来。
最后,他终于满意地放开她,清俊的眉微微挑起:“现在,我们还只是普通朋友?”
他仍记着,甚至耿耿于怀。
林诺偏过脸去急促地喘息,因为刚才的缺氧,一双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水光,好半天才转过头来,看见那张英俊迫人的脸就近在咫尺,目光中仿佛还闪动着了然和胜利的光芒,她缓了缓,声音仍旧有些不稳:“为什么?”她问,表情疑惑:“为什么会是我?”
江允正盯着她,凝视了一会儿,眼睛里才渐渐浮起极淡的笑意。他转过身,自顾自地在沙发里坐下,忽然问:“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是在哪里见面?”
林诺当然记得,是在墓园。可她相信他并不知道那才是他们的初次相见,于是点头:“音乐皇庭KTV。”那天,他替她解围,也是第一次竟然有一个男人给她留下惊艳的印象。
江允正却一摇头,提示道:“更早。”
“更早?”林诺不由得皱眉思索,只听到他接着说:“你问为什么会是你,这世上这么多女人,我怎么就偏偏对你有感觉?”他挑起唇角,极轻地笑了一下,面上露出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似乎是在回忆:“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下着大雨,你几乎被车撞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个时候,你就是一副十足倔强的样子,腿摔疼了,却还是硬撑着。那天在雨里,你是在哭吧?明明在流泪,可还要装出一副蛮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后来在KTV里也是,你分明讨厌那个醉鬼,而我是你当时唯一可以求助的人,可是在我面前,你却不肯轻易开口求救,只是瞪着眼睛看我,嘴巴抿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话。”
他停下来,看向她,见她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的表现,不禁又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我当时就在想,应该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你对他卸下坚强的外壳,让你心甘情愿去依赖他,去受他的保护,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流眼泪。”
他的目光微微一变,丝毫不迂回地说:“林诺,你以并不柔弱的姿态,成功地激起了我的保护欲。”
这句就像是一个总结,说完之后,江允正便停了下来,眼神中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林诺反应了很久,才慢慢接下去:“就这样?”
他失笑:“还需要多复杂?”
林诺微叹了口气,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一时间竟无语对答。
江允正这才将头向后枕去,身体放松下来,声音淡淡的却一语说中她的心思:“所以今天,你不必感到抱歉或者愧疚,其实我很高兴你在紧急的时刻能够想起我。”
计程车沿着宽阔平整的街道不紧不慢地开过去,霓虹光影划过林诺的脸。她靠在车窗边,仍想着临走时江允正的话。
他说:“我不想勉强你什么。但你若跟着我,必然会比现在更好。”灯光下是他仿似洞悉一切的眼神,甚至让她怀疑自己与徐止安的关系是否早被他看出了危机。
虽然父母不大干涉,但林诺平日也是极少晚归的。
走到半路这才发现手机没电早已自动关机,心里又担心爸妈着急,于是车一停下便急急忙忙跳下来,刚走了两步要进电梯,拐角处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堪堪挡在她的身前。
几乎与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撞在一起,她低呼了一声,往后一退,这才终于看见对方的脸,不禁立时怔住。
当时在电话里说得清楚,她已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因此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在家里楼下等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怎么来了?”
徐止安沉着脸,并不说话,盯着她的眼神倏忽闪过一丝恼怒与锐利。
她越发觉得奇怪,只觉得在他的审视之下几乎要被洞穿。而这种感觉,实在称不上好。
“你从哪儿来?”半晌,徐止安终于开口问。
她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果然,只听见他接着说:“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小时。给许思思打电话,她却说你上了另一台车,并没有和她们一起走。”停了停,嘴角边露出一个殊无笑意的弧度,更多的似乎是在嘲讽,几乎是语气肯定地说:“是江允正去接你的?”
她不想隐瞒,于是点头。
“为什么?”
她一怔:“什么意思?”
徐止安面无表情地看她:“是你找他去的吧。是在我之前还是之后?”
她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竟有种被怀疑且羞辱的感觉,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恼怒,秀气的眉皱起来:“是你说要加班,我以为你走不开,那么难道不该再向别人求助么?”
“可我没说不去。”他终究还是表现出了怒意,微微上前了一步,如同他迫得更紧的语气:“你已经开始依赖他了?”
依赖。
这个词,就在几十分钟前,也曾从江允正的口中说出来。
林诺与徐止安面对面,站得这样近,几乎能够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她望着他,心里蓦地一紧,眼前仿佛又能看见那双带着极淡笑意的深黑色的眼睛,很显然,江允正也是极其满意的,因为她似乎是真的在依赖他。
只在不知不觉中,一切便已经发生了,此时方被点醒,忽然显得有些残酷,竟令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徐止安的表情却在她的眼前变了变,之前看似坚固漠然的壳终于有了裂痕,他冷冷地笑了一下,又立刻紧抿了唇角,连下巴上的线条都格外紧绷,只是一语不发地伸出手去,扣住了她的后颈。
轻微的疼痛袭来,她下意识地一皱眉,可他却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她甚至已经开始糊涂了,他才渐渐放开她。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悲哀的神色,可那毕竟只是错觉吧,因为下一刻他已经冷冷地开口,并无丝毫卑微悲伤之色。
他说:“他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你?钱吗?还是长相?身家地位?我知道现在的我与江允正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是,你当真以为跟着他就能幸福?他的家庭他的生活、甚至他有过多少女人,你都了解吗?林诺,别天真了。如果你真的对他动了心,那么我也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清楚。现在或许我不能给你一切,但终有一天我会的!可他,却未必。”最后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早已看到她与江允正的前路,只是未果的渺茫。
可是林诺却觉得可笑,偏偏扯了扯嘴角,却又笑不出来,心里反而一阵胜过一阵地发苦。
想到之前电梯之中收到的他的短信,那大概便是一切的开端吧。
从公派出国开始,到后来在他宿舍里的争执,再到如今,几乎已经将话挑得这样明了——无论再怎样拖延,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
他以为她就要离开了,甚至已经为她卜明了结局。
然而事实上,她却从未想过要分开。
她一直渴望着稳定的感情生活,害怕有一天会突生变故,那样会让她措手不及,找不到方向。
不过是一个至为平凡的愿望,曾经也以为会就这样走到终点,可是谁知还是有了岔路。
夜里十点多,仍有人走动,电梯上上下下,不时发出“叮”的一声,清脆悦耳。
徐止安再无任何表示,只是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林诺,随即迈开步子从她身边擦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表情有些惘然,一副怔忡的样子,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倘若换作以前,他会觉得她这样十分令人心疼,甚至会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可是现在,就在刚才手掌扣住她的后颈的时候,他分明看见她吃痛地皱眉,却还是几乎恨不得再用力一些才好。
她的心,终于还是改变了。只是不知如果他使足了气力,是否还能将它拽回来。
直到徐止安走远,林诺才缓缓走进电梯。
里面空无一人,面对着光亮的金属墙壁,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有一些扭曲,连带着表情也似乎变得晦涩难看。
她将手放上去,冰冰凉凉的一片。
这一次,谁都没有说出分手两个字,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感情早已经如履薄冰。只要再用力一点,恐怕一切便真的碎裂结束了。
分岔路口
要怎样选择未来,才能让自己不后悔?
现在的林诺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或许真的,每个人都有想做鸵鸟的时候。
可是,往往有人比她更清醒,也更加果断,她来不及去思考的事情,徐止安已经先一步替她做了决断。
那是十月底的时候,林诺正与一群同事在外聚餐,各个部门的都有,并不为着什么特别的名目,只是一伙年轻人找了个机会摆脱都市工作的压力。
相处了这么久,林诺与丁小君的关系照样不温不火,或许真是磁场不合,否则实在是连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年龄和教育背景都相差无几的两个女生竟然无法做成朋友。
于是她与她隔开了坐,中间坐着池锐,不时插科打诨,逗得一桌子人哈哈大笑。
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恰好轮到林诺,便有人问:“和男朋友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具体情形又是怎样?”
很老旧的问题,她笑了笑,正想着答案,只听一侧插来一道凉凉的声音:“指代不明哦,都没说是哪一任男朋友,让人家怎么回答?”
她立时转过头去,丁小君的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根本不看她,说完这句便低头喝了口饮料。
席上似乎有一刹那的安静,然而提问的那人倒像没察觉不对,只是很自然地接下去:“当然是指初恋。”那是个男同事,比林诺她们大不了几岁,也是极爱热闹的人,此时望向林诺,挑着眉问:“这么有意义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忘记了吧?”
林诺低了低头,再抬起眼睛时,面上仍是一片明亮的笑意,“怎么会忘。”她支住下巴轻松地说:“我现在的男友就是初恋呀。”
立刻有女同事好奇道:“谈了多久了?”
“四年。”她说,只是下意识的。末了,自己却也心中微动。
原来,竟也已经这样久了。
果然引来旁人的羡慕,她这才摸出手机,笑道:“不好意思,先接个电话,回来再接受审问。”
小巧的手机一直在掌心里震动,避开了服务生,林诺看着上面闪烁着的名字,又再停了两秒,才慢慢接起来。
她笑了笑,说:“正和同事说起你呢。”
徐止安静默了一下,才低低地“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在听筒中消散开来。
她问:“是不是又在加班?”
“没有。”他似乎有些疲惫:“设计稿昨天就完成了。”
她沉吟:“……大半个月啊,真辛苦。”原来,他们也足足二十多天没有联系过。
感情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由炙热浓烈归于平淡?
时间并非利器而似一把钝刀,慢慢地一下一下,在尚未察觉之前便已割开所有的联系,恐怕唯一的好处便是,割裂的同时让人觉不出凌迟的疼痛。
最后,徐止安还是约了林诺出来见面。
其实应该早有了预感,所以连玩兴也陡然消失了,当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饭桌上的人依旧谈笑风生,有人抽烟,所以头顶上空盘旋着淡淡的雾。
她拿了东西只说要走,众人当她临阵脱逃,哪里肯轻易放过。
最终实在躲不过,她只好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的初吻是在学校小树林里,并没有多浪漫,因为很快就被我的一个课任老师恰好撞见。”
有人不甘心问:“所以呢?”
“所以……”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戛然而止喽。”眼神轻轻流转,似是真的不无惋惜。
终究还是给她混过了关,又喝了两杯啤酒算是赔罪,这才溜出饭店。
月色相当的好,就像四年前的那晚一样,亮得近乎洁白。那时她靠在他的怀里,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然而事实上,隔了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有忘,一切都历历在目,包括当时散着步的老师花白的头发,以及他微微尴尬的神色。
如同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那时的她也想到了天长地久,并且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这般笃定的。
可是,现在已经知道,曾经的愿望真的就像童话一般,很难在现实之中上演。
然而,当与徐止安面对面坐下来,听到那一句分手,林诺心里还是不可遏止地痛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他,距离不过十多公分,却从那张脸上找不到一丝悲伤和惋惜,遍寻不着。
他平静,淡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才是徐止安。
也正因为他是徐止安,所以不能接受不完整的东西,更何况是一颗心。
拖了这些日子,几乎已经可以算是足够久了,他终究还是考虑清楚,所以才会坐在这里冷静地提出这样的话题。
他说:“林诺,就这样吧。”
茶室里香气袅然,他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颤了又颤,乌黑的眼睛直直望向自己,心里最为坚硬的一块便似乎也忽然裂开了一块。
终究还是不能心硬到底,还是不得不向多年来的付出的感情妥协,他顿了顿,才又说:“现在的我们,还是分开吧。”他不知她注意到没有,他在分手之前加了时间条件。
原本认为这句多余,可还是没能忍住说了出来。毕竟,她是之前二十年来第一个让他交付出感情的女孩子。
林诺慢慢垂下眼睛,心下除了疼痛,便是愧然。
半晌,她才抬起脸来,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没办法再去挽回什么,她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
况且,现在的她,根本早已失了说话的立场。
于是,只能眼看着他将一只不大不小的盒子推到自己面前,不用打开去看,已经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原来,早在那时,她已经把他与江允正放在了一起。
当晚林母推开门,意外地“咦”了声,说:“怎么这么香?”
林诺趴在书桌上,不抬头。林母又问:“你用香水了?”
她低低应一声,双手置于桌上,捏在手中的那只玻璃瓶,光滑,崭新如初。
许思思最近正在准备考研,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出了校门才知道自己所学少得可怜。周遭学历高过她的有很多,失恋之后又无端端添了许多斗志,因此此时复习起来,比在学校读书时不知认真多少。
听到林诺的事,她多少也有些唏嘘:“其实徐止安也算不错了,况且这样的人,将来很可能出人头地的。”
林诺低头翻着她的书本,轻轻道:“我不在乎这个。”
“我知道。”许思思一把按住她的手,又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呢?
恐怕都以为她就这样与江允正在一起了吧。大概连徐止安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才当机立断地与她分了手。
许思思的手温热柔软,覆在她的手背上,令她没办法翻动书页。她这才抬起头,半扬着眉毛:“单身的日子不好么?现在开始,我们作伴。”
她虽在笑着,许思思却觉得由衷心疼,几个月前又有谁能想到林诺的脸上竟也会露出这种心事重重的笑容,仿佛有千钧重,将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她压进暗处的深渊。
林诺的这种悄无声息的变化,终于也还是被江允正察觉了出来。
其实自那晚之后,他就没有再主动找过她。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来缓冲,所以他给她足够的余地去思考。
只是,那天有些话说出来之后,连他自己也未免懊悔,总觉得过于急躁,甚至显得有些唐突。
恐怕真是应了当日章云茹的一句话——从小到大,怎么真还有你得不到的。似乎是开玩笑,却仿佛一语成谶。
过了这么久,林诺始终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中间还隔着一个感情甚深的男朋友,竟然也让自己起了些心浮气躁的感觉。
虽然不常联系,但平时也能在公司见面。
一般都有旁人在场,见了他,林诺仍旧恭敬有礼地打个招呼而后便错身走开,面色如常,只是看在他的眼里,那离去的脚步未免稍微显得匆忙而凌乱。
她的一双眼睛仍像以前一样,大大的,如宝石一般,黑白分明,只是近日里忽然黯淡了下来,仿佛不复从前的光亮有神。
因此此刻,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不由得静静地看着立在面前的人,若有所思。
林诺接到这通内线电话的时候,一时之间也不明所以,但是听他在电话里语气郑重严肃,还真以为是工作上有什么交待,于是急急上楼来,顶着秘书室里数道目光,敲门而入。
其实在公司的这段时间里,她出入总裁办公室的次数也算不上太多,文件报送和签呈这类事情,自然有秘书去做。然而,偏偏几乎每次她都是“奉召而来”,与江允正两个人在里面待的时间又不短,一来二去,自然引来不少暗地里的关注。
可是现在,林诺也顾不上这些,或者说,是不想去管。
四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绝不会短,一段感情维持了这样久,可是到头来却回归于零,仿佛一切都化为乌有,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只是想想便已经足够让人丧气苦恼。
在这样的情况下,恨不得将所有的困扰都抛开到九宵云外,于是更加不愿理会旁人的目光。
可是,偏偏江允正并不是不相干的人,被他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林诺无端地觉得不自在。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江总,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江允正一手支着下巴,状态随意地坐在桌边,像是被她的声音打断了思绪,眼神微微闪了闪,才低低地“哦”了一声,仍旧看着她,反倒挑起眉反问:“怎么?你工作上有失误?”
她被他问得一噎,又有点哭笑不得,心想平时倒真难得见到他走神的样子,于是深吸了口气,又问:“我自认为没什么失误的,所以才不明白,为什么江总叫我上来。”在公司里,她从来都老老实实地称呼他为江总,尊敬,却疏远。
江允正微微笑了笑,竟然也接下去说:“我知道你平时表现得很好,很少有差错。”
这是他头一次正正经经谈论到她的工作,甚至还毫不吝惜地给予了赞扬,确实有些出乎林诺的意料,因为就在刚才看到他出神的时候,她差点以为这次又是为了纠结不清的私人问题。
受到这样直接的肯定,她心里是真的欣喜,只听见他又说:“人事主管助理的位置,你坐不坐得了?”
不过是他一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不由得令她更加意外吃惊,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最近人事方面的确多了一个空缺,虽然只是助理,可她还是怎样也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转念一想,眉心不禁轻轻皱起来。江允正却似乎能读懂她的心思,仍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别多想,是你们李经理推荐的。”
林诺一窘,这才认真起来,眼睛里有一些亮光在闪动,问:“他真的认为我可以吗?”想了想,又有些为难:“可是我来公司才半年不到。”
江允正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叉置于桌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公司在用人方面,一向不论资排辈。既然李经理推荐你,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是如果你真的接下这个位置,就要认真做,不要让其他人有话可说。”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摆出老板的态度,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和神态,却绝不令她感到生疏异样,反而有种被激励的兴奋,仿佛挥别了旧的世界,阴霾了很久,终于还能在前方看见新的曙光。
除去爱情,至少还有工作可作寄托,多好!
这样的感悟,放在脸上便是渐渐焕发出的光采,虽是隐约的、细微的,但终究还是与平日里有些区别。
江允正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也渗出些许笑意。其实事情已经谈完,可他却一时不想放她离开。
她终于重新有了一点快乐的样子,而他竟然也就这样跟着满足起来。
结
江允正甫出电梯门,脚步便停了停,对面的人已经迎了上来,朝他一点头:“正少爷。”
双扇的房门半开着,他看了看来人,目光再投向病房的套间内,面色沉静地走进去。
江修一人独坐在柔软的大沙发里,只是略略抬起眼睛,说:“唔,你来了。”他的声音偏低沉,显得不怒自威。
江允正先走到床头,问:“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章云茹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的手腕。那只手因为经常挂着点滴,有些冰凉,手背上还有隐约的针眼,透出细微的青紫色。
她笑笑说:“和你爸爸一起吃了晚饭,原来李记的蛋花粥还是那么地道,十几年味道不变,老字号就是老字号,听说连厨师都没有换。”
江允正看着她“嗯”了声,心下并不怎样爽快,可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章云茹病后很少像现在这般精神,笑容里分明带着小小的喜悦,根本遮掩不住,映在娟好的脸上,仿佛凭添出一层光彩。
可是在他看来,这笑意里却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令他很不舒服。
却听章云茹又说:“你吃过没有?要不然陪你爸爸再出去吃一点吧,那一点粥可不经饱。”一边望向旁边的江修,似是反倒在询问他的意见。
江允正拍拍她的手,只说:“我刚吃过。”这才将目光转向另一边,却不说话。
江修早已放下手上的财经杂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站起来时顺手抚平了裤子上的细小褶皱,才说:“我要走了,你和我一同下去罢。”
章云茹难免失望,不禁问:“不再坐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江允正:“待会儿还上不上来?”
八点刚过,时间尚早,护士小姐也没有进来催促吃药睡觉,江允正点点头:“很快就来。”
那一瞬间,仿佛又看见母亲眼里的寂寥,他抿住唇角,脸色益发沉郁,一言不发地走出病房。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江修能在医院坐到现在,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原因便是知道他今天也会出现。
果然,电梯里虽然无话,但到得停车场,江修还是招了招手,将他叫进车子里去。
豪华舒适的车厢内只有父子二人,江修问:“最近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照旧。”江允正倒是答得言简意赅,只因为明知他意不在此。
江修点点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又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允平最近对国内的房地产业很有兴趣,前阵子还拟了一份详细的计划从美国传真给我,我大致看了一下,有些地方倒还是很可取的。”
江允正只是微微动了动眉峰,唇边的一抹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的意思是,想调回国内来?”
江修也不瞒他,轻轻点头,眼睛透过镜片望过来,目光幽深,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
江允正却似看不见,只是问:“那么美国的投资公司怎么办?”
任谁都知道,融江集团最初虽是靠贸易起家,但目前主营的便是房地产业务,这块收入几乎占了公司全年收入总额的七成左右,自从江允正进入集团以来,便是由他操作把持,而设立在欧美的投资公司虽说也获利颇丰,但与之相比,显然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早在七八月份江允平随江修一同回国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有过一两次的争论,只不过当时一切还都还未明朗化,他的意图也并没有这样明显,因此不欢而散之后也没能得出任何结果。
如今正式提出来,想必是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只想把江允正从现在的位置上挤下来。
江允正又何尝不了解这些,只是没料到对方动作这样快。
江修被他一问,不由得停下来想了想,江允正却又接下去说:“如果他想要接手集团的房地产业务,而你和各位董事都不反对的话,那么我也没有意见。”语气一顿,又极淡的笑了笑:“反正当年我主修的就是金融,国外的环境我也算熟悉,如果他回国来,不如就调我过去接管他的工作,毕竟我们在纽约的投资公司也是最初我提议创立的。”
江修怔了怔,并没想到他竟然有这种打算。
他生的三个儿子,从小看到大,各自的性格与能力自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当初将江允正留在国内全权主持大局,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江允平是否回国,根本还有待商榷,今天提前说出来,原本只是为着他的另一个目的罢了,却不想,江允正表现得竟比他想像之中还要沉着。
究竟是真的早有如此想法?抑或是临时想出来的应对试探之法?
江修看着眼前眉目清俊沉静的年轻人,忽然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明明他在商场上浸淫几十年,明明江允正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可偏偏现在他却越来越看不透他的心思。
外界皆称江允正尽得他的真传,商场之上杀伐决断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或许是商人本质,总希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所以眼看着江允正的锋芒破茧而出并且光亮愈炽,高兴自豪之余,他竟也无端端生出一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沉吟道:“这倒不必。允平的事不急,再说,就算他回来,你也不能离开,我们那帮董事怎么可能会轻易放你走。”说完,自己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再去看江允正,脸上虽没太多表示,但嘴角也似乎轻轻挑了起来,他心里微沉,果然听见江允正淡淡地说:“那么,这个问题也就暂时不用去讨论了。”
他突然觉得方才就像在战场之上,对方虚晃了一枪,他却以为中了着,护住要害躲避的同时,自己也失了先机。
江允正抬腕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再上去看看。”显然无意待下去。
他伸手要去开门,江修这才又说:“你和希央怎么样了?”
绕了一圈,终于点到正题,江允正只觉得可笑,江修却因为刚才的事暗自感到有些狼狈。但话总要说到的,于是继续道:“前两天我和她爸爸喝茶的时候,谈到你们的事。看样子,叶家是有意与我们合作,毕竟我们两家生意涉及的领域都有交叉,如果这事真的能成,日后……”
“这件事情目前我没考虑过。”江允正突然打断他的话,神色颇为冷淡,手指一动,已经推开车门,才又转过头,眼见着江修立刻皱起了眉头一脸不快,他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停了停,又说:“如果有可能,下次过来也尽量待久一点吧,我希望她开心。”
江修一怔,自然明白这个“她”是指谁,心里头微微一动,之前的一点怒气渐渐淡开去,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
只是趁着这个时间,江允正的身影已经走远。
等到公司任命文件正式下来,非议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在这样的写字楼里,至少人人都懂得维持一个和平有礼的表相,某些在茶水间里的闲话,只要刻意避免去参与,其实便能减少许多伤害。
起初,林诺是真有些不自在,和同事们一处吃饭,总觉得异样眼光不少。可后来渐渐想通了,也管不上别人如何议论,在公司里专心做好手头份内的事。
日子久了,即使再大的冲击动荡都会被缓冲掉,更何况只是她这个小小人事助理的事。
年底新一轮校园招聘启动之后,林诺理所当然参与其中。各大学校宣讲行程印出来,她看着也不免唏嘘——转眼间,竟是一年匆匆而过,当日应聘的情形却还历历在目,恍如昨天。
Z大自然也在行程安排之内,并且还是C城的第二站。
回到母校招聘的时候,阶梯教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一个半小时的宣讲,林诺从讲台上望下去,只觉得满心满怀的亲切感。
例行程序之后,与同事留下来接受部分学生的提问,就有一名女生凑到她的跟前,脆生生地唤了声:“师姐。”
她颇为惊讶地睁大眼睛,只因为适才并未提到自己的情况。
那女生长了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笑起来两颊陷出又深又小的酒窝,十分甜美。
林诺心生好感,不禁问:“你怎么知道我也是这个学校的?”
对方仍是笑,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唇瓣,似乎不大好意思:“刚才只是觉得眼熟,所以试着叫一下,没想到真的是。”然后又大着胆子问:“融江的建筑公司招女生的机率大不大?”
她是大四学生,算起来与林诺不过相差一届,况且两届学生宿舍区都在一起,曾经碰见过继而留下印象也属正常。林诺点点头,想了想才反问:“你是哪个专业?”
“土木。”所以,融江建筑才是梦想。
林诺却微微一怔,原来,她该算是徐止安的正宗小师妹。
“女生的优势相对会弱一点吧。”她实话实说,而后又笑笑,鼓励道:“不过,能力还是最重要的,只要真是人才,我们公司都不会放过。”
这时又有其他学生挤在周围想要发问,她正要转过头去应付,只听见那个女生又说:“我们系有一个师兄,去年就进了融江建筑呢,非常强的一个人。”语气之中,不无崇拜。
林诺心里却“咯噔”一下,果然,下一秒便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叫徐止安,师姐你认不认识?”
“嗯。”她想了想,还是点头,“认识的。”又微笑着轻轻扶住对方的肩膀,平静地说:“他的确很优秀,希望将来你们有机会共事。”
仿佛正好被一语说中心思,那个女生竟然羞涩地笑起来,十足孩子气地一点头,憧憬地说:“希望如此!”
最后离开的时候,林诺往散开的人群中望了望,没再见到那张带着酒窝的笑脸。
秋季的阳光透过教学楼的玻璃幕墙照射进来,大理石的地砖被高跟鞋叩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忽然有些怅然,仿佛故地重游,却人事已非。
有些东西,似乎一旦分隔开来,便像切断了过去未来的所有联系,就像她与徐止安,明明同属于一个集团,却在数月间连彼此的半点消息都没有再听见过。
上车之后,她还是拿出手机来,那个号码并没有删除,而事实上即使删掉了,她也能照样默背出来。
她发了条短信过去,问:最近还好吗?
置身于流动的车河内,窗外闪过的是成排的香樟树。过了大约七八分钟,徐止安才回过来,简短的文字一如他往日平淡的语气:还不错。
身边的女同事见她对着手机发呆,因为平时关系好,于是不经意地开起玩笑来:“哟,在和哪位帅哥发短信?这样魂不守舍的!”
“夸张又八卦。”她笑骂,飞了个白眼过去。
手机收起来,放在贴身的口袋中,仿佛还留有方才紧握着的手上的余温,隔着单薄的料子传递到皮肤上。
其实,从来都不用担心,他会过得很好。
而她也该一样,生活仍在向着前方进行。
生病
分手的事终于还是被林家父母知道了。
其实林诺也并没想要隐瞒,于是等有一天林母随意问起:“咦,怎么最近周末都不出去约会?”时,她低低“哦”了一声,翻着手里的侦探小说,平静地说:“分了。”
林母一开始竟然没反应过来,仔细观察女儿的脸色,愈加怀疑自己的听力,不由得直直问:“分?分什么?”
“分手。”林诺放下书,去倒了杯水,递给尚未消化信息的林母。
接下来,便是一阵询问。
不知怎么的,林诺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成熟了不少,当年紧挽着一个人的手臂贴近在那人怀里的时候,情深意浓,又何曾想像过有一天也能平心静气地谈论曾经爱过的人。
也会心痛,但已能控制。
在林家,子女恋爱一向自由,林母虽然觉得徐止安确实不错,可也明白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只能喟叹:“真可惜,毕竟都谈了这么些年。”又想到另一层,于是问:“那么那个姓江的男人呢?”
他?林诺低垂下眼睫,布艺沙发的一角上印着大朵大朵盛放的花,不知名,颜色也素淡,却又仿佛开得异常灿烂热闹。
一如江允正的生活,想必也是这样喧闹繁华。
这段日子,他似乎渐渐忙碌起来,在公司里待的时间少了,却经常见诸于报纸杂志或者电视新闻之内。大多配有照片,大幅而清晰,或坐或站,眼神清亮依旧,身形修长而清俊。
倘若是正正经经的新闻,那么便多半与融江的发展动向有关。他接受采访时说的话并不多,看似不是一个十分配合媒体的对象,可却又偏偏字字精准,句句切中关键,且语速平稳声音中隐约透着自然的坚定力量,令旁人不得不心生叹服。
林诺也是从这样的新闻里才得知,公司最近将与政府合作对城北进行旧城改造,而就在前几日,林父也捻着报纸,与电话里的朋友闲聊时不无感叹:“……江允正,后生可畏呀。”
当时林诺正在一旁看书,不禁猛地抬起头,正瞥见报纸上他的一帧照片,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仍看得到那半侧着的身影,似乎反倒比现实中更瘦了些。
还有那些八卦新闻小道消息,传播速度异常的快。她这才知道,原来除去叶希央,他的身边也还会出现别的女人。不知是怎么了,好像之前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明明也翻杂志看新闻,却很少看到江允正的消息;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突然铺天盖地,连出现在他身边的肥环燕瘦们也沾了光,一个个在镜头下绽放美丽的笑容。
这些女人,无一不风情万种,陪着江允正出席各种商务应酬的场合,顺便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起初,林诺听到或看到,并不以为意。可是一两次后,竟然心里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忽然就想起徐止安在分手前某日说过的话,不禁去想,江允正的生活里究竟有没有女人?又有多少个女人?想这些的时候,除了好奇之外,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在升腾酝酿。可是很快,就连自己也发觉这样不对,便立刻把这种想法扼止在幼苗状态,一面告诉自己:关我什么事呀?彼此非亲非故,何必去操这份闲心!
况且,其实自从去他家的那晚之后,他便没有再在私人问题上主动找过她。谈人事助理职位的那次,也是他们最接近的一次,她可以看见他眼睛里浅浅的笑意,却也觉得,他似乎已经放弃了。
或许这才是正常的。凭什么他江允正要追着一个青涩的小菜鸟不放?她与陪着他出席各大场合的女伴们截然不同,更何况,她也只是一时激起了他的保护欲罢了。
而任何欲望,都终有消退的一天。
可林诺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江允正也正想到她。
酒会仍在进行中,他却忽然失了兴致,放下酒杯往外走。而他身边的女伴虽然还没尽兴,此时却也小鸟依人般顺从地跟上。
到了车边,江允正说:“王小姐,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其实只是前一次接受采访时认识的主播,两人并不太熟,今天恰好又在酒会上相遇,便被某位中间人再次介绍了一番,末了还别有用意地将她交由他“负责”。碍于那位介绍人的面子,江允正只能将绅士风度发扬到底。
对方对他却已有了些好感,于是主动提议:“我请江总吃宵夜,如何?”
江允正却一摇头,抬腕看了看表,说:“抱歉,一会儿还有事。”
难得被拒绝,已小有名气的女主持脸上也有些尴尬,但一想来日方长,便点头钻进车内,报了地址。
江允正也坐进去,黑色的轿车汇入流光溢彩的车河之中。
等到下车时,美女主持拢了拢半搭在肩上的流苏披肩,转过身看向倚在车边的江允正,笑道:“不用送了,江总您回去吧。”
江允正点点头,身体却没动,显然是要目送她。
她看着沉沉夜色中的他,只觉得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明明这样黑却又明亮夺目,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竟然不经意地微微红了脸颊。毕竟还很年轻,平日在镜头前端庄大方,此时终究还是难免流露出女孩子特有的姿态,抿出唇边两个小小的笑窝,半回身摆了摆手,清声道:“有空联系,拜拜。”
她高高绾着发,露出一段颈脖,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雪白异常,焕发着年轻美好的光泽。
江允正淡淡瞥了一眼,点头说:“再见。”直至坐回车内,他这才握着方向盘半闭上眼睛。
那个主持人,他连名字都没有记住,却因为刚才无意的一瞥,竟让他想起几个月前在公司电梯前见到的另一个女孩子。
那时仍是盛夏,大厦外骄阳似火,林诺就站在他的旁边,穿着V领的雪纺,颈上的挂饰白如羊脂,却也更加衬得她的肌肤莹润如玉,仿似一片清凉。
过了一会儿,江允正睁开眼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踩下油门将车开了出去。他以为这段日子将会是个缓冲和冷却,却没想到,以往的一切反而日复一日,越来越清晰起来。有时候不经意间,竟然还能想起那双黑白分明如宝石般的眼睛,就连她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样子竟也仿佛近在眼前。
十一月中下旬,林诺同李经理一起出差去北方。
行政部主管人事的其实就是李经理本人,因此林诺正经算来是他的助手,按照行程安排,与另外一个同事一共三人前往哈尔滨开展招聘工作。
林母替她收拾行李,特意往包里塞了新买的羽绒服,电视上正播着天气预报,林诺关注了一会儿,不由咋舌:“不会吧!这么冷?”
“到了就把厚外套裹起来,可别给我生病。”这是女儿第一次出差,林母叮嘱了半天,是因为又想到林诺小的时候,体质比一般小朋友差很多,几乎三天两头就要打针吃药。
虽然年岁渐长之后,一切似乎又好了起来,与多数同龄人一样健康活泼,但毕竟此次出远门是前往寒冷的东北,她难免多操了一份心。
林诺却不在乎,摆摆手:“知道了。”转头便拿着手机给许思思发短信。
许思思说:“这也值得兴奋?倒是别忘了在哈工大多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这是有缘故的。许思思高中时的初恋男友便是去了那所著名的工科大学,虽然两人自从高中毕业分手后就没再联系过,形同陌路,可少女时代的那段记忆总是难忘的,如今早已谈不上伤痛,有了机会,反而想要了解对方四年来生活着的环境。
林诺应承着,真把数码相机带上,又听林母说了两句,便倒下睡了。
等到了哈尔滨,才知道是真的冷,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林诺自幼生长在南方,非常不能适应,即使早已裹上厚重的羽绒衣,仍旧觉得冰冷的空气透过每一个毛孔钻进血液里,椎心刺骨。
李经理在一旁说话,嘴里呵出大团大团的白雾,“这两天可能要下雪。”
林诺不是没见过雪,小时候随父母旅游,特意选在冬季来北方,在酒店附近的公园里堆雪人,两只小手冻得通红僵硬,却还玩得不亦乐乎。
同行的另一个同事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在C城最冷的日子里也是短裙长靴的时尚打扮,此时却连脸都仿佛僵住了,好半天才说:“雪?我还没见过雪呢。”声音微微颤抖,眼睛却甚是明亮。
坐在车里的时候,没事闲聊,也不知是谁先提起了江允正,林诺便不经意地问:“他最近很忙吧?”仿佛是无比自然的,话出口之后才愣了愣,所幸旁人并没注意到她对他过于随便的称谓,李经理点头道:“现在人应该在北京,前两天就去了。不过在走之前,也对我们这此出行有过交待。”说到这里停下来,貌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她了一眼。
林诺与他的视线正好对上,总觉得这道眼神多少有些意味不明,自己先是一怔,可李经理早已面色如常地别开眼去,她又不禁怀疑是否自己多心,只因为提到了江允正,便似是作贼心虚般,总觉得旁人也窥见了这个秘密。
宣讲活动几乎耗掉了整个下午,等到傍晚回酒店的时候,果然下起雪来。
三人吃了饭,同行的女同事便嚷着要去出去走走,林诺拗不过她,只好陪着一起。散步出去,才发现雪势已经然转大,从空中旋转急速落下,仿佛簌簌有声。
两个年轻女孩一时起了兴致,套上帽子手挽手走在雪夜里,不紧不慢的脚步,也不在乎匆忙的路人投来的眼光。
酒店附近一带灯光夜景做得极好,虽然因为天冷早已开不了喷泉,但四周色彩缤纷的低矮路灯依旧幽幽亮着,朦胧得仿佛罩着一层雾气。
林诺已有十来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一旁的女同事更加不用提,两双靴子踩在地上咯吱作响,两人沿街走了一段,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脚步渐行渐快,最后竟然小跑起来。
林诺的大半张脸被围巾裹住,可迎着风,仍旧冷得入骨。然而她却觉得开心,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纵过,吸进去的空气冰凉,却能冲散郁结在胸腔里很久的心事,一切都在奔跑之中淡忘。
这里没有工作的喜怒哀乐,也没有徐止安和江允正,天空地旷,雪片倏忽落下,仰头便是深沉的黑夜,宁静得令人心颤。
这一刻,四周冷冽异常,她却由衷的放松。
只是回到酒店睡下之后没多久,她猛地醒过来,只觉得口渴,伸出手去要拿水杯,却激灵灵打了个颤。
明明室内暖气充足,可她仍觉得冷,待到坐起身,才发现头重脚轻。
打开床头灯的时候,同事在旁边的床上不大安稳地翻了个身,似乎是下意识地躲避光源。她想了想,又将灯关上,摸黑爬起来。
幸好墙角还有夜灯,不甚明亮的莹绿色。她将旅行包拎过去,翻了一阵,这才想起临出发之前已将林母准备的小药盒丢了出来,当时还颇为不屑,认为并无多大用处,此时却不禁想,此番回去恐怕挨骂是难免的了。
脚下是地毯,林诺穿着酒店的拖鞋,蹲了一会儿只觉得连腿都有些软,只得扶住额头一步一挨地回到床上躺着。
凌晨便发起烧来,早上勉强起了床,同事见她一张脸雪白得像鬼,不住地内疚。
林诺就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半夜发高热,也是在冬天。当时住在祖父家,身上裹了两床棉被仍觉得冷,手心脚心里却是滚烫的。最后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被祖父母用自己行车载着去附近的医院。
一路上黑黝黝的一片,连路灯都没有,她坐在车后座上颠簸着,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
那时是在小镇里,医疗条件并不算太好。按理说她那个年纪又在高烧中,很多事应该记不清了,可是偏偏那一次,连医院长廊上昏黄的灯光都仿佛烙在记忆里,有一点点凄凉的味道。
针头扎进手背的时候,倏地一凉,她当场扁着嘴哭起来。其实并非有多痛,只是无端觉得委屈,又似乎自怜。空荡荡的注射室里,只有自己一个病人,虽然祖父祖母都陪在身边,可她还是觉得孤单,异常想念爸爸妈妈。
那一病来得又急又凶,断断续续拖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起来。再后来,她便被接回父母身边住,却怎么都忘不了那一个寒冷的夜晚,心理脆弱得仿佛真的不堪一击。
所以,当李经理建议送她去医院打针的时候,她摆摆手拒绝,“买药吃就行了。”并且,为自己耽误了公事感到万分惭愧。
一周的行程刚刚过半的时候,她开始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并且原本退了的热度再次袭来,来势汹汹。
同事倒了温水给她,她伸手要接,只觉得右边肋骨下忽然剧烈地疼痛,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送到医院,才知道已经转为肺炎,医生面无表情地说:“要住院观察两天。”
她有些晕,半靠在同事的肩上任人扶着走,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了句什么,似乎有些焦急无奈。
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出公差就搞到这样狼狈,躺在床上,林诺只得一个劲地道歉。
李经理安慰她:“好好休息,女孩子到这种地方,体质稍差一点的当然会受不了。别说你了,我都有些感冒呢。”完了又笑笑:“等回去请你吃好吃的,补一补。”
看着他的笑脸,林诺只觉得异常温暖,便逐渐安下心来接受治疗。
其实远不止住院两天,肺部的炎症一时间消退不下,半夜偶尔也还有低烧的现象,虽然也在逐渐好转,但林诺心里着急,只因为很快他们便要返回C城。
几乎就要去办出院手续了,还是李经理说:“再住一两天吧,这样子回去万一更加严重起来怎么办?”
林诺想了想:“那你们先走吧,我到时候自己回去。”又问:“请假的手续回去再补,可以么?”
李经理笑起来:“当然没问题。”又详细问过医生,确定并无大碍后,这才叮嘱了一番离开。
大雪自那夜之后一连持续了几天,到如今虽然天已放晴,可有些地方仍有很厚的积雪未消。
病区后是大片的人工湖,此时也早已结了冰。林诺的病房视野极佳,几乎将整块休闲区收于眼底,湖边数条长椅上覆着白雪,有探病的小孩子溜出来玩,顽皮地去踢小松树,细碎的冰雪便扑簌簌落下来,洒满一地。
她望着外面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又去翻同事特意买来的杂志,可总觉得意兴阑珊。在这个美丽的冰城里,自己独自待在病房内,总觉得孤零零得难受。
傍晚吃了饭,她躺下闭上眼睛,忽然想念起C城的很多人和事,可是手机近在手边她却不肯去拨任何一个号码。远隔千里,除去担心,他们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甚至至今,连林父林母都不知道她住进了异地的医院。
许是过于寂寞,想着想着竟然真睡了过去。
等到林诺再次醒来,是因为听见了细微的动静。
她停了几秒,才慢慢睁开眼睛,想必是护士替她关了灯,此刻只余下从窗户外透进的微亮的光。
然而,正是借着这份微弱的光线,她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身影。
修长而高挑。
他背对着她,似乎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正将脱下来的大衣挂上角落的立式衣架。
清白的月光恰好漏进来,照在他的脚边,如流泻了一地的水银。
她静静地看着那人良久,仿佛仍旧不可置信。在那一刹那,似乎有某种情绪在胸口瞬间涌动起来,喉头却有些僵硬,末了,终究还是抑制不住,低低呼了声。
他听见声音,立刻转过头,用漆黑明亮的眼睛望向她,竟然淡淡地笑了笑:“醒了?”
陷落
林诺只懂得呆呆地望着,半天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允正不答她,只是走上前来,伸手往她的额角轻轻覆上去。
因为刚刚进门的缘故,他的手指微凉,可是林诺却觉得仿佛有一股热流从额前迅速蔓延开来,直通到四肢百骸,到最后甚至连心底都在轻颤。
江允正当然不知她的感受,只是微挑起唇角,显得有些满意:“不烧了。”然后又说:“很晚了,继续睡吧。”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俯着身子,恰好站在床与窗口之间,光线被他挡去了大半,可在这样的昏暗之中,林诺还是能够清楚看见他的脸,这才发现他好像将头发剪短了些,一双眼睛也因此显得更加清亮有神。
带着来不及消化的震惊和疑问,她哪里还能睡得着,索性自己伸手按亮了壁灯。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了闭眼,待到适应了突然而来的亮光,江允正已然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也许是因为这次生病,一张脸比在C城的时候明显瘦下去,她的肤色原本就是象牙色,此时更加显得憔悴苍白,却意外地衬得一双大眼睛愈发乌黑沉静。被子盖至颈部,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淡蓝色的枕套上,一向活泼开朗如阳光溪水般明丽的她,在这一刻竟然有么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不期然地变得柔软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睫,往后退了两步,找到椅子姿态随意地坐下去。
而林诺在这样的注视下早已变得不自在,所以他一退开,自己立刻坐起来,末了还不忘顺带将被子拉高,一直遮到下巴。
病房内暖气充足,江允正瞥到她的小动作,不由一挑眉峰,问:“很冷?”其实他是故意的,心里头只觉得她可爱,忽然就想逗逗她。
果然,她的脸可疑地一红。单薄的病号服下空空如也,在他面前,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江允正一身黑衣黑裤坐在沙发椅里,身体舒展眉目清朗,明明刚从飞机上下来,脸上却殊无倦色。
她看着他,拉住被单摇了摇头,然后才问:“你怎么会来?不是去北京了么?”
“我不来,难道让你一个人待在医院里?”他仍是挑眉,仿佛说得理所当然。
她竟然被他反问得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低了低头,半晌才像忽然想到一般,又问:“我出差之前,你是不是给李经理交待了什么?”
他稍一垂视线,想了想,才轻描谈写地说:“我只是让他在途中对你们女同事多加照顾。”
她听了,点点头,不再作声。
其实知道不全是这样的。
那日她虽病得昏沉,可还是听见了李经理说的话。当时他的声音低低的:“真要命,你这一病,我在江总那边也不知该怎么交待了。”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和她打趣。
江允正又坐了一会儿,见她歪着头,像是有了些许困意,便站起来去拿大衣。
她却立刻抬起眼睛,问:“你去哪儿?”
江允正笑了一下,一手拎着衣服,走到床边伸出手腕给她看时间,说:“这么晚了,你该早点休息。”
“那你呢?”
“回酒店住一晚,明早再来看你。”其实他的声线一向偏冷,此时说出话来却很是温柔,仿佛是对着自己最为宠爱的人。
这时的林诺是真的有些眩晕,似乎坠于迷雾之中,四周连方向都无法分辨,唯一清晰的只有他的声音和他的脸。
她的视线微怔地落在他的嘴唇上。以前常听人说,唇形长成这样的人,大多薄情,所以直到现在她仍觉得不可置信,他竟然会特意赶来陪她。
可事实是,他终究还是来了。
在北国这样寒冷的冬夜,因为他的到来,就连呼啸而过的风中都仿佛带着最温暖的因子。
让人迷醉,甚至甘愿一直沉沦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江允正果然时时都在医院陪她。
林诺起初并不觉得怎样,后来渐渐发现,她的单人病房里陡然热闹了起来,三两个年轻的小护士们隔一段时间便进来一次,嘘寒问暖,无比积极热情。
每到这时,她都会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只见江允正坐在窗边的沙发椅里,头也不抬,低眉敛目地读着财经杂志,仿佛那些或炽热或羞涩的目光都与他无关、都不曾在他的身上流连。
林诺觉得好笑,无人的时候,禁不住打趣:“你是不是从小就习惯了?”忽然好奇他幼时的长相气质,是否那时已然卓然出众。
江允正仍旧专心,连目光都未动,只低低地“唔”一声,竟然很能领会她没头没脑的疑问。
林诺却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与他隔得近,仔细望着他平静自若的眉目,心想竟有这样的人,连骄傲都仿佛理所当然,让人无法有所质疑或腹诽。
少顷,江允正终于抬头,与她的视线对上,忽地笑了一下:“不过,被你这样盯着看,我倒真还不怎么习惯。”半真半假的语气,林诺却从中听出了调侃,他又正经起来,说:“刚才问过医生,明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如果这样立刻坐飞机,身体受不受得了?”
“当然没问题。”她立刻把头摇得像泼郎鼓,同时有些歉疚地看他:“这几天已经够耽误你时间的了。”
江允正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起身倒了杯水递过去,又将拿了小托盘里的药,说:“时间到了。”
林诺半垂着眼睛咕咚咕咚地喝水,知道他就在一旁看她,心里也不知是怎样一种滋味。
几天下来,他都是这样,记吃药的时间反倒比她还要准;她病中忌口,他打了几个电话,每餐便都有清淡又可口的饭菜被送来医院,恰恰又全是她爱吃的;另外还有时尚杂志和小说,已经在床头的桌上堆得像小山一般。
江允正似乎一直在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在此之前,她虽然一直知道他是绅士而有教养的,却从没想过他照顾起人来竟是这样无微不至。
有时候,心里也不是没有暗叹,如果哪个女人被江允正真心爱上,恐怕也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吧。
然而,不会是她。至少目前不会。
林诺有自知之明,知道此刻他只是由于某些原因而被自己吸引了,但绝对谈不上爱。
那是那样深刻的感情,爱到深处恐怕是真的可以超越生和死。在与徐止安分手很长一时间之后,她才渐渐明白过来,原先也不是不爱,只是爱得还不够。
四年的时间,全力投入,尚且不够,又更何况她与江允正短短一年的相处呢。
江允正见她兀自发呆,于是伸手将水杯接了回来,问:“在想什么?”
林诺猛地回过神,耸了耸肩,不知怎么地竟然脱口而出:“只是觉得这里也挺好的。”
“哪里?医院?”江允正啼笑皆非,手掌探向她的额头:“是不是烧糊涂了?”
她歪着头躲,可还是触到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她有些尴尬,连忙改口:“我是说哈尔滨很好!冰雪覆盖,多么唯美浪漫!”
“那要不要留下来玩两天?”
“不要。”她飞快地摇头。这几天他的电话非常多,他也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接,所以她能听到多半是公事,想必很多事情等着回去处理。
江允正却像早料到她会拒绝,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找出烟盒和打火机,才说:“我出去抽支烟再回来。”
医院长长的走道,尽头半弧形的窗户上结着白霜,外面是的一片模糊而美丽的世界。
当江允正倚在窗边点火的时候,并不知道林诺也跟着下了床,软棉棉的拖鞋踩在地上,悄无声息。
她扶住门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江允正的半个侧影,猩红的火光在他修长的指间明灭,却不知怎么的,这火仿佛一并也点燃在她的心上,暖烘烘地撩拨,几乎就要烧起来。
她远远地望着他沉静的眉目,忽然发觉近几日他的笑容似乎尤其多,虽然大多都是淡淡的,可仍旧能看见清晰而澄澈的笑意从那双漆如点墨的眼底渗出来,缓慢悠然,与他的温柔呵护并结成一缕强韧的丝线,一点一点,缠住她心里的某一个部分。
林诺不禁联想到小时候看的西游记里的捆仙索——越是挣扎,便收得越紧。
心知其实已经迟了,挣扎也是徒劳,因为已经陷落。
也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的失常,林诺想要返回却为时已晚,只因为江允正已经转头看见了她。
她一窘,只见江允正立刻熄了烟大步过来,微微低头问:“怎么了?”
其实他们之前隔了十来米的距离,江允正走过来的这段时间,足够林诺回到床上,可是她却没有,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直到四目相望,她才略微尴尬地摇摇头,抬着脸,近到几乎能清晰望见他浓密的睫毛。
那一瞬,像是中了邪,竟然移不开目光。
是怎样开始的,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否给了对方任何暗示,她也并不清楚。意识回归的时候,江允正的手已然抚上了她的脸颊。
耳边是他微低的声音:“你在住院,我不想被说成趁人之危。”
林诺不大明白,微微皱眉,只是连疑问还没来得及表示,却又听见他轻笑出声,下一秒整个人便被打横抱了起来。
林诺不禁低低地惊呼一声,青草香混合着淡淡的烟味在鼻端萦绕,她略一犹豫,终于还是伸出手臂缠上了他的颈脖。
如此动作,像是一种态度,更像是一个决定,她抬起头清楚看见了江允正眼底闪烁的微光。
自此,一切不言而喻。
第二天晚上,飞机抵达C城的机场,林诺远远便望见前来接机的徐助理,脚步不免微一停顿,终究还是有些不自在。
江允正面色如常地侧头说:“等下先送你回家。”拥在她背后的手稍稍加了些力道,带着她继续向前。
车子开到楼下,徐助理绕到后面拿行李,林诺悄悄看他,竟然从头到尾半分诧异之色都不曾表露。
仿佛她一直都是江允正的女友,两人相拥着走出机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时江允正也已经下了车来,对她淡淡地笑了笑:“晚安。”
与哈尔滨相比,此时此地的空气都是温暖的。
毒药
林诺早上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起。幸而已是夏天,否则六点不到便要起床赶乘飞机,实在是件痛苦的事。
出门时,许妙声的房门紧闭,显然还在睡梦之中,计程车已经按时等在楼下,林诺抓着简单的行李和头天晚上带回来的面包匆匆下了楼。
这个时段,整个城市都像是刚刚才苏醒过来,与白天的喧嚣相比,多出一份难得的平静安宁。车窗外原本还弥漫着极淡的雾气,可很快便在阳光的照耀下消散无踪,热度也跟着升上来。
坐在车里,沿途风景迅速倒退。C城的夏季,一如既往的绿意盎然,仿似生机无限。
一路上交通顺畅,仅用了半个小时便抵达机场,林诺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早,于是便到一旁的咖啡座里拣了个位子坐下。
虽然最近因为生活不太规律,脸部皮肤已隐隐呈现暗黄干燥之态,可等到一杯蓝山被送上来,她还是极满足地狠狠啜了两口。
悦耳轻柔的提示音在机场大厅里反复回旋,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一排排显著的字幕。
直到可以换票放行了,她才付了账站起来,行李轻便用不着托运,可刚刚走了两步便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林诺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时候在机场也能碰见熟人,可等到转过头,望见远远而立的人时,她更是不由地呆了呆。
叶希央穿着纯白的连身裙,打扮得仍像是个少女,精致的眉目流露着缓淡的笑容,仿佛她们只在昨天分别,这两年多的时间根本不曾流逝。
换票的旅客已经开始排队,二人却挑了旁边的椅子坐下。
叶希央转过头,笑了笑:“好久不见。”
宽大明亮的落地幕墙,外面便是明媚耀眼的阳光,林诺眯了眯眼睛,也笑:“是呀,你好吗?”目光落在对面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上,从那眼角眉梢,都能看见幸福的痕迹。她暗想,原本像叶希央这样的女人,就该被人捧在掌心受尽呵护的,自己的这一问反倒有些多余了。
于是不等对方回答,又问:“怎么这么早就在机场?”
“刚刚送走一位朋友。”叶希央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说:“你今天赶时间,有空出来坐坐吧。”
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林诺只是轻轻点头。
眼前这个女人,姣好优雅一如当初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着实令人猝不及防。过往种种,她曾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远离了,原来也真是幼稚的想法。
其实她不怕,那段往事并非不好,有时静下来回想,许多细节仍是历历在目。可是飞机升空的时候,她仍是觉得心脏微微紧缩,只因为叶希央的意外出现,竟让她有了种近情情怯的错觉。
一个礼拜后,二人约在了茶室见面。
林诺早到了一会儿,点了壶龙井,茶刚沏好,叶希央便款款而来。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似乎无论何时何地总能风情万种。周围不乏惊艳的目光,林诺看了不禁微笑起来,是从心底里真正欣赏起叶希央的美丽,直到她坐下来,才说:“龙井,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叶希央倒似全然不在意,端起茶杯喝得漫不经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两人的话题其实并不多,工作与生活不过寥寥数语便能概括完全,最终的话题,仍是不免绕到一个男人的身上。
林诺其实早有准备,所以听见江允正的名字,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只是随口问:“他过得很好吧?”
叶希央有些奇怪,反问:“你都不看报刊杂志?”
“很少。”林诺笑着说了句实话。
片刻,叶希央半眯起眼睛,似乎感到费解,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别怪我冒昧,只是真的觉得不能理解,那个时候的他那样宠你,旁人看在眼里几乎百依百顺,为什么,到后来还是会分开?”
林诺突然觉得头疼。
事实上,叶希央并非第一个这样质疑的人。分手之初,几乎所有人都多少表示了他们的惊讶,恐怕是真的都没料到那样的结局。可是一段时间过后,又仿佛全部释然,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江允正始终还是个不容易被人掌握的男人,所以看她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劝慰和安抚。
可是不管外人多么好奇,那时候的林诺对于分手的原因却是只字未提,消沉了两个月之后又再度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彼时的她早已离开了融江集团,那段感情也从此沦为往事被尘封起来,连同江允正这个人一道,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古朴典雅的茶室里香气袅然,林诺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说:“我很爱他。”却不说是当时抑或是现在。
对着并不算至交的叶希央,她头一次这样坦白,一刹那心中仿佛无限轻松。
林母挑了个周末让女儿去相亲。
林诺只好打电话给许妙声,一叠声地道歉:“……我真把这事给忘了,晚上不能陪你吃饭,怎么办?”
许妙声每隔两天主持一档电台夜间情感类节目,昼伏夜出,一般太阳下山时才起床。此时正穿着睡袍在客厅里游走,原本心不在焉,只是一听林诺要相亲,顿时如闻天大的新闻,眼睛一亮:“在哪儿?你居然也沦落到这一步?新时代的女性呀……”
林诺将手机拿着离远了自己的耳朵,半分钟后才又移回来,也是万般无奈:“老妈也是一时兴起,但是她的命令不得不从。况且对方被形容得三头六臂十分威风,我也开始好奇,正好为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新的乐趣。”
而事实证明,那位前来相亲的王先生虽非真正的三头六臂,但至少外表看来也颇有精英的感觉。何况,人家本就是大律师,近年来十分好赚的职业。
两人坐下来聊了没两句,对方就说:“听说林小姐在外贸公司做事?”
林诺点点头。
王律师又说:“人事主管?”
林诺仍是点头,并带了点谦虚的笑容。
对方毫不吝惜地表示了一下赞扬,才又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一个女孩子在社会上打拼虽然辛苦了一点,但女性总还是要自食其力的好,经济和感情上都最好不要依赖别人,包括男朋友和丈夫。你在外贸公司上班,收入也稳定,而且看你的样子也挺独立的,如果男方工作上面比较忙碌,你应该也能理解的吧。”见林诺并没表示反对意见,似乎更加满意,于是大方地说:“也别我一个人说话呀,林小姐,你对我本人有什么疑问,也可以提出来。”
服务员走过来上了第一道菜,林诺举着筷子率先吃了一口,才抬头问:“婚前要财产公证吗?”
也许是她太直白,对方着实愣了一下,才皱眉说:“这么快就讨论这个问题,不会太早了吗?”
林诺摇头,“怎么会早?大家都是成年人,现实一点嘛。我只是担心你是律师,万一以后离婚,我会不会一分钱都拿不到。”
晚上回家自然被林母在电话里骂了一通。
“他不好吗?人家好歹也是业界精英,怎么就弄得不欢而散?!”
林诺看着电视,应得漫不经心:“优越感太强,说话口气比老爸还严肃,而且,怎么一点幽默感和应对能力都没有?还以为他口才不错呢,不过被我问了两句,怎么连饭都没吃完就走了。”
“那是被你吓的!之前可对人家说你是淑女。”话音未落,已经听到女儿毫无节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也许是最近闲在家里无事,又或许是愈挫愈勇,过去对于这种事并不怎样上心的林母忽然之间就积极了起来。林家的社会关系又广,介绍人三不五时便将男方资料送来,各种职业都有,俱是优秀人士。
林诺这才惊觉,那位王律师便是痛苦的开端。只得以各种理由推脱,实在推不过的,也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与对方见面。
其实也不乏好的对象。
林诺就与一位三十岁的外科医生一起约会过几次,彼此感觉都很不错,可是等到拥抱牵手的时候,她却躲开了。
那是在一场音乐会之后。那位姓方的医生得知林诺喜欢交响乐,买了票约她去听。散场的时候人潮涌动,他绅士风度地伸出手臂护住着她。
两个人挨得极近,她几乎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恰到好处,拥着她从人群中穿过,走下高而长的台阶。
他的脸斯斯文文,性格随和知识又丰富,惯拿手术刀的手指修长有力,不时说两句轻松风趣的话活跃气氛。林诺忽然就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样的人,还怎么能说他不够好呢?
所以两天后再度约出去吃饭的时候,她几乎都已经做好了继续交往的准备。
然而,等到饭后散着步回家,方医生在穿越斑马线时伸出手来,林诺的手指却只在对方的掌心里停留了两秒,便立刻缩了回来。
到了马路对面,二人停下来,她看着方医生明亮的眼睛,说:“对不起。”
方医生宽容地笑了笑,其实心里对她是有一定好感的,于是温和地问:“可以说说原因么?”
她想了想,觉得实在没必要隐瞒,便举了个例子:“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和我的感情特别好,我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和它玩一阵才去写作业,而且晚上也让它睡在我的卧室里。可是有一次它得了急病,很快就死掉了,抢救都来不及。我当时特别伤心,哭了很久,虽然后来爸妈又新买了一只回来,可是我对它却没什么感情,或者说,是没办法投入像之前那样多的感情了。”说完自己不禁笑起来,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恰当的比喻。”
方医生点点头,却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么,那个人,他现在在哪儿?”
林诺说:“他很好,无病无灾的。”甚至愈加风生水起吧,她想。
“可是,在他之后,我恐怕没办法再爱上其他人了。”
夏季温热的风吹拂过来,她鬓角边的头发细而柔软,被卷动着飘起来,一双眼睛仍是又黑又亮没有杂质,衬在细碎的流海下面,似乎仍有些稚气未脱的纯真。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却难免有些迷惘。
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爱上江允正之后,无论分或是合,她都很难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正如当初许思思在他们情正浓时半开着玩笑说:“……江允正恐怕真是毒药,即使离得开,以后再碰上其他人,也怕是食不知味了。”
原来,竟然一语成谶。
曾经沧海
许妙声也知道这位方大医生,原本一心以为好事能成,谁想到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心里头更加好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诺正翻着杂志,心不在焉:“谁?”
“那个你曾经爱过的男人。”
虽然还是夏天,《VOGUE》上却已经开始介绍本年秋冬成衣的流行趋势,林诺盯着那里面的一位男模特入神。
不是为了人,而是因为那一件大衣,深色的双排扣军装样式,衬得人英挺异常。不禁就想起当年江允正穿着这个牌子的大衣时的模样,也极为好看,在她眼中,甚至比模特还要好。
他似乎偏爱这个经典的英伦品牌,有一回晚上一起吃饭,她下了车便缩着脖子直喊冷,结果隔了两天,桌上就多了一只盒子。
素净而温暖的颜色,她十分喜欢,将这条格子围巾围在颈脖上去见许思思,而她的这位好友当时已经进入考研的最后复习阶段,整天埋首于大量题海之中,难免面色灰败。再反观她,却犹如正在盛放的鲜花,容光焕发。
许思思不由感叹:“恋爱真是绝佳养料,想必那位江同学也是称职园丁一名吧?”
酸溜溜的语气,林诺听了嘻嘻一笑,拿书作势去敲她的头,说:“江同学?他可已经二十七了,我在他面前,简直就像小孩子。”
其实差了三四岁,也不算太多,可不知为什么,她时常觉得自己在仰望,一直在仰望。越是接近就越觉得他的言行气度和阅历,远非之前接触过的同龄男生们可以比拟的。
在公司,江允正仍旧是众人之上的老板,林诺也曾在私下里与他约好,这样的公众场合还是不要曝光关系比较好。
这个要求是林诺主动提出的,江允正听了并无太多异义,只是挑了挑眉:“哦?怎么我觉得像是地下情?”
林诺被他逗笑了,用手轻捶他的手臂,而后靠在他的身边说:“公司里八卦的人很多呢。”又想起自己之前似乎也是八卦大军中的一员,不由得皱着鼻子嘻嘻暗笑。
江允正重新转头盯住屏幕看财经新闻,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说:“不用担心。”
事实上,这种不公开的恋爱关系,竟然也让林诺尝到了一点隐秘的快感。
有时候坐在位子上,周围是电话声或是同事敲击键盘发出的声响,她却收到江允正的短信,通常都是问她晚上想去哪儿吃饭。
每当这时,她总会忍不住去想像此刻的他是如何坐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发着短信,又会有着怎样的神态和姿势。
许思思说:“……陷入情网,无可救药。”
是的。这种感情,确实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加深。
等到林诺回过神抬起头来,只见许妙声正直勾勾地盯住自己,奇怪道:“发什么呆呢?”下一刻,手中的杂志被一把抢了过去。
“没事。”空出双手,她抓了个抱枕到怀里,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曾经沧海难为水。”说完,自己心里却先微微一滞。飞不过那一片沧海,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叶希央穿过秘书室,自己动手敲了敲门。
办公室里采光极好,半面墙都是落地玻璃,呈宽大的弧形包围过来。江允正就立在那里打电话,见到是她,只是略微抬手示意了一下,目光便又转向窗外。
电话里外地分公司的经理正在汇报工作,他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睛,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多数时候就只是听着,偶尔提一两个问题,公事公办的语调中几乎半点起伏都没有。
一通电话讲了近二十分钟,叶希央也很坐得住,一直等他收了线,才说:“猜我前两天见到谁了?”
江允正在椅子里坐下,顺手点了支烟,看她一眼:“说吧。”似乎没有兴趣玩这种猜谜游戏。
她笑,轻描淡写地说:“林诺。”眼睛却一直盯着他,仿佛想要找出蛛丝马迹,甚至只要一点就好。
谁知江允正往水晶烟缸掸了掸烟灰,也只是淡淡地应了句:“是么。”可有可无的语气,然后便转头去看电脑上的期货盘。
从叶希央的位置,可以看见他的大半个侧脸,她看见他面色平静地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皱了皱眉,虽然极短促,却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而他的目光也似乎凝在一个点上,动也不动。
她突然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大半支香烟夹在修长的指间,安静缓慢地燃烧,一线烟雾升上来,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临走的时候,她说:“她过得挺好的,只是比以前瘦了些。”也不管江允正怎样回应,自己率先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来,秘书室里的人对她微笑道再见。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起那一次在这里见到林诺的情形。
林诺与江允正一前一后走出来,那个时候其实她就已经猜到大概会有内情。虽然后来他们公开了关系,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可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以为林诺不过是江允正一时兴起后结交的女朋友。
毕竟,认识他这样久,他的数段短暂的关系是如何开始和结束,她也多少都有耳闻目睹。同在一个圈子,这种事情,再平常不过。
所以,她一度以为林诺也只是过眼云烟。
可是事实呢?或许并非如此吧。
叶希央离开之后,江允正坐了一会儿,才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厦的地理位置极好,二十几层的高度望下去,大半个城市几乎都能尽收眼底。近几年经济发展迅速,却连带地导致环境越来越差,似乎任何时候空气中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俯瞰下去,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奔波于尘世之中,渺小而匆忙。
江允正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不多时便有秘书敲门进来,手里拿着记事簿,提醒他:“会议定在二十分钟后。今天晚上暂时没有安排,刚才董事长的秘书打电话来,让您回家吃晚饭。”
江允正仍背对着门,只是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似乎思绪还没有回来。秘书停了停,才又说:“明早十点我们新楼盘的剪彩仪式,您是不是要亲自去?如果那样,恐怕会赶不及十点四十分与郑行长的约会。”
办公室的一角立着大篷青绿色的植物,被太阳照着,每一片叶子都仿佛闪动着灿烂的光。
这个夏季犹为炎热,可是站在这里,张秘书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上却隐隐泛起一阵寒意。倒也不单是中央空调的原因,只是她等了很久,都不见江允正有动静,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于是心里更加确定总裁此时心事重重,也不由得怀疑自己这个时候撞进来是否十分的不合时宜。
其实江允正的性格并不乖张暴戾,平时对待下属也算是和蔼可亲,她又跟了他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他的脾气和作风,然而也正因此,更能察觉出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
近两年来,江允正仍是那个江允正,只不过更加的喜怒不形于色,而平常在办公室里,也似乎突然有了一种习惯——好几次她进来,都看见他独自立在窗边,背影挺拔瘦削,黑发伏贴在后颈,有时候指间还燃着烟,却总像是忘记了去抽,积着长长一段烟灰。
头几次她不知情,一径地汇报着公事,渐渐地才发现每当这种时候,自己的话多半都得不到回应,甚至有几回,他干脆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她,转过头来脸上表情平静无波,只是一双眼睛里透出明显的不悦。
她也算心细如尘,很快知道自己打扰到老板的沉思,于是从那之后格外注意察颜观色,尽量避开这种禁忌时刻。
但是今天,她是忙昏头了,才又犯了这样的错。
心里已经懊悔,再看江允正仍旧不出声,张秘书立刻轻轻地说:“江总,我先出去了。”退到外面,才吁了口气。其他同事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她坐下来,忍不住再一次去猜想那个之前思考过无数遍的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江允正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某个人?还是某些事?
又过了十来分钟,内线响起来,她被重新叫进去,江允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神色如常,说:“和郑行长的约会推后半小时,你去安排一下。”
她应了声好,立刻出去做事。
轮回
林诺的相亲活动进行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停下来。
一是因为越来越兴味索然,二是恰好她的手机在一次相亲路上弄丢了,又是最新款的,被小偷摸了去,实在令人心疼。
林诺就趁此机会朝林母抱怨了一通,因果关系说得头头是道,竟几乎让林母自责起来,似乎真不该安排那次相亲见面。于是,之前热衷的事情便逐渐缓下来,林诺偶尔也庆幸用一支手机终于换来安宁。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去报了案,明知找回来的机会小之又小,但在警局里仍旧对着父亲的公安老友郑重拜托了一番。
对方一径应承,只要一有消息便立刻通知她。
回到家,许妙声也说:“别抱希望了,找时间再去买一支吧。就是号码都丢失了,有点麻烦。”
林诺没说什么。其实那些常联系的人,电话号码几乎都能记得,而她真正心疼紧张的,也并非手机本身。
谁想到几天后居然接到通知,父亲的老朋友说:“刚刚破了一个盗窃团伙,活动范围就是你丢手机的那一带,赃物里也有你说的型号,外壳颜色也符合,过来认领吧。”
其实也真算是运气好到家,才能在销赃的时候被及时寻了回来。
等到了警局,林诺其实早一眼认出正是自己才用了两三个月的那支机子,可拿在手里还是忍不住锨着按键翻了翻,像是里头真有宝贵东西。
许妙声陪着一起来的,见状便问:“号码都在吧?”又见她低眉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屏幕,似乎动作微微凝滞,不由得诧异道:“怎么了?”
她摇头,很快将手机塞回口袋,又办了相关的手续,两人这才一同走出警局。
当天夜里,林诺半梦半醒间摸向枕边,冰凉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掌心,好像瞬间便将剩下的睡意全部赶走。
她睁开眼睛,去看发出幽光的屏幕。遗失几天,机身倒是没有半点磨损,SIM卡也还在,所以一切维持被盗时的原样。
她侧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摁上去,去看那些存在里面的短信。
其实她平时一向有随看随删的习惯,可是这些,却一直储存在卡上,一直没有删除。
是真的舍不得。
明知道有些傻气,却还是舍不得就这样不要它们,因此两年前的东西,却还完完整整保存到现在,即使手机已经换了好几次。
不过都是些十分平常的话语,可发现手机丢失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陡然一凉,有些心疼,仿佛从此之后与那个人就真的半点联系都没有了。
所以才会立刻报了警,只为了心底刹那的慌乱,和那一点点的希望。
其实这种行为是真的挺可笑的,也正是至此,林诺才觉得,自己仿佛早已陷入一个困局之中,一直以为自己正慢慢走出来,然而其实这个局是无解的。
或许是她还找不到出口,又或许,是根本没有出口。
已经是适婚的年龄,节假日不时飞来红色炸弹早已不足为奇。林诺又有一个大学同学要结婚,喜贴发出来,精致异常,上面还有新人照片,林诺看了没觉得怎样,倒是一旁有人感叹:“你这个同学真是好福气!”一通介绍之后,这才知道原来新郎倌是金龟婿。
其实林诺与那位女同学的交情并不算太深,毕业之后也只是同学聚会见过几面,互留了号码却从没联系过。
如今连她都收到请贴,可见此次确实是大宴宾客。
许思思还在国外留学,李梦正在出差赶不回来,林诺也没和其他人联络,只身前往酒店。
正是夏季,艳阳高照,似乎连地面都反着光,烘烘的热气蒸上来快要让人透不过气。林诺将车开到酒店停车场,找位置停下来。
车是不久前林父送的,说是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主要为的还是方便她上下班。虽说林诺驾照拿得早,可还是谨慎地又跟车练了一段日子,才敢一个人单独上路。
此时她刚从车上下来,却突然怔了怔。
地下停车场里光线并不太好,可毕竟是那样熟悉了,所以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但她还是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确定一下。
原来真是他的车。
江允正的车堪堪停在斜对面的车位上,因为还隔着两台高大的越野,所以方才倒车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
林诺在车前面站定,那里面当然没有人。她忽然想起当初江允正说想换车,却被她阻止了。
“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换?”
“开得久了,想换台新的。”他翻着杂志,说得倒是理所当然。
她“哼”一声,“喜新厌旧啊。”
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江允正却抬起脸来,侧着眼睛看她,眉目深秀,眼角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她被他盯住看得有些奇怪,问:“干嘛呀?”
“没什么。”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又低下头去看杂志,只是淡淡地说:“不换就不换吧,听你的。”如今回想,那个时候的语气是那样不经意的宠溺。
林诺站了一会儿,又拿出手机来,终于还是找到一个名字拨出去。
对方环境喧闹,可是没等她出声,那人已经说:“林诺。”带着些许惊奇。
或许是真的想不到吧,她竟然还会打他的电话。而她也没料到,自己的号码也一直存在对方的手机上。
“徐助理,你好。”定了定神,她说:“我看见他的车了,你们也在酒店里?”
徐助理看了看正在一旁与新郎寒暄的江允正,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安静的角落,低声说:“对,江总是来参加婚礼的。”停了停,又问:“你呢?现在在哪儿?”
林诺笑了一下,想到当初分手时江允正说过的话,他说过此后永不再见的,而这两年也确实再没见过。他的话总是执行得这样好。
于是她说:“在停车场,正要离开呢。看见车子所以想问候一下。”可是又吩咐:“别告诉他我来过电话。”
徐助理还想再说话,却听她说了声“再见”之后便挂断了。
他皱着眉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走回江允正的身边。
林诺将车子开出去,上了缓坡,骤来的明亮光线令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却手指冰凉。身后数十层的酒店正离自己越来越远,江允正此刻就在里面,这些年来可能他们从未如现在这般靠得这样近。
她握住方向盘融入车水马龙之中,却突然开始想念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思念,仿佛一闭眼睛他的样子就能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或许她是真的闭了闭眼,因为有一刹那的恍惚,等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有行人正从车前匆匆跑过。
其实是那人违反了交通规则,她一惊,松了油门还来不及踩刹车就去打方向盘,车子从慢车道急速拐向左侧的超车道。
毫无预兆的变道,在那个瞬间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车子猛烈地震颤了一下,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身体便随着巨大的惯性向前冲去,五脏六腑都几乎移了位。
算是连环追尾,等到后面的冲撞力消失,车子的前端也已经重重抵上前方一辆北京吉普的右后侧——一切快得不可思议,却又好像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
林诺只感觉额上一阵冰冷的疼痛,随后便有微微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划过眼皮和鼻梁。车窗外喇叭声响成一片,似乎还有越来越大声的喧哗,可是她只是忍不住想要呕吐,模模糊糊看见前面的挡风玻璃已经像蛛网般裂开来。
很快有人来开车门,她半伏在方向盘上,看见对方陌生而焦急的面孔,头晕目眩得更加厉害,只能依言困难地交出手机去。然后,似乎听见他开始打电话,想必是在通知她亲近的人,于是心里一松,竟然真的晕沉沉地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林诺异常清醒,睁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立刻知道是在医院里。
身边有医生在说话,声音温和平稳:“……没有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她对他笑一笑,额上仍有隐约的痛楚。
医生点点头,插着口袋出去了,她面向着门的方向,静默了几秒,这才似乎终于发现异常,几乎是迅速地转过头去。
她住的单人病房很大,窗外正是夕阳西下,染红整片天空。她在这片橙红的光中眯起眼睛,待到确实看清楚了,一颗心陡然震动了一下。
她竟然没发现。
刚醒来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这屋里还坐着一个人。
她望着他,看见他穿深黑的衣裤坐在沙发上,整个身体都隐在角落微暗的阴影里,修长的手指支住下巴,一动不动地与自己对视。
那双眼睛是那样漆黑,仿佛深不见底,却让她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夜,也是在病房里,他脱下大衣回过头朝她微笑,眼神清亮得甚至能遮盖住当时的月光。
林诺慢慢阖上眼睛,原来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从未忘记过。
车祸
徐助理办好了相关手续,又从外面买了些食物,却站在病房门口犹豫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就这样闯进去是否合适。
因为手机里最近联系人的缘故,林诺出车祸的消息才第一时间通知给他。
回想起来,他竟从没见过那样的江允正。
当时婚礼现场热闹非凡,来宾大多是名流商贾。一对新人恰好敬酒到他们面前,可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江允正便已立时放了杯子,面色冷峻地匆匆离开。甚至是亲自开车,途中数次闯了红灯,他坐在一旁也只能暗自惊异。
林诺跟江允正在一起的时间也算不上太长,在她之后,也有别的女性填补进来。他几乎是刚入社会便跟在江允正身边做事,这么些年早已看得清楚,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地位,有些东西恐怕是永远不会缺少的。
然而就在一个月前,那位最近经常伴在江允正身边的电视台美女主播打电话来,往日甜美清澈的嗓音黯哑异常,语气却很礼貌,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地问:“他这几天是不是出差了?”
他公式化地应付着,心里也明白,她们似乎都很少直接打电话到江允正的手机上。
不是不愿,只是不敢。
因为无从掌握江允正的时间安排,却又仿佛都清楚他的脾性习惯,因此生怕恰好在办公的时候打扰到他。
于是他这个助理的手机,倒是偶尔会因为这种事情响起来。
如今听对方这样一问,他情知江允正应该有多日未和她联系,只好说:“江总最近比较忙,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告。”边说心中却禁不住边感叹,这哪里算得上女朋友。
“……没什么要紧的事。”电话里的声音停了停,才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我这两天生病住院一直没开机,怕他找不到我……”
他心下了然,问了问病情,善解人意地回复道:“好的,我会转告江总。”
可是等到下班回家路上他将此事一说,江允正坐在后座看报纸,连头都没抬,只是交待:“替我送花和水果过去。”
道路两旁高楼林立,车窗外是商务区繁华的景象,可是夕阳在灰色的高大建筑之间缓缓坠落,余晖苍茫,近乎寒冷。
果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各有各的缘法。当时的他又怎能想到,原来还有一个人能让江允正如此心急火燎地亲自赶到医院探望。
而这个女人,在很久之前离开时,是那样平静,甚至悄无声息。
徐助理终究还是没有进去,林诺则愈加觉得煎熬。
她直挺挺躺在那里,连脖子都有些僵硬,终于还是问:“我可不可以现在出院?”可是等了良久,却都得不到回答。
江允正仿佛若有所思,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仍闭着眼睛,额头上缠了雪白的纱布,一张脸比过去瘦了些,轮廓却也更加清晰,肤色依旧是象牙般的白,夕阳的橙光映在脸侧,像是染上极淡的红晕。
她听不到他的回答,兀自皱了皱眉,小小的“川”字在眉心若隐若现。
“谢谢你。”她突然低低地说,手指却在被子底下慢慢攥紧,“你走吧。”仿佛是真的近情情怯,不论上一刻有多么想念,此时却都不敢睁开眼睛看他的脸。
江允正仍不作声,她也不再管他,只是坐起来要去按墙上的铃。
一阵晕眩,额上撕裂般的疼痛再度加剧。她皱眉倚在那里,却又不能伸手去抚摸,也不知是否又有血渍从里面洇开来。
这个时候江允正才终于动了动,站起身只几步便来到床前,低眉看她,声音低沉,似乎还有隐约的怒气:“如果技术不好,以后就不要开车。”
他们分别两年,这便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听起来倒更像是责备。林诺只觉得想笑,才刚触及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先偏到一边去,然后才说:“知道了。”
他这才往门口走去,在离开之前又问:“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
“不要。”她连忙说,“只是小伤而已。”
他拉开门走出去,几分钟后徐助理进来,对她笑道:“走吧,送你回家。”门外却早已没了江允正的踪影。
回到家,这副样子足以令许妙声惊得大呼小叫。徐助理直接送到门口,林诺受了惊吓又失了血,很快便回房间里躺下。
足足休息了两天,直到事发后第三天的傍晚,才觉得精神恢复了七八成。许妙声直说:“平时办公室里坐久了,缺少锻炼。瞧你体质弱的!”
林诺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嘁”一声:“你也缝个八九针试试!”
少顷,手机响起来。林诺生怕是林母打来让回家里吃饭。幸好不是,然而,却也是另一个她不太想见到的人。
车子已经到了公寓楼下,她犹豫再三,只好说:“等我下去。”
徐助理将她载到会所门口,她抬眼看着熟悉的门牌,这才觉得不对劲:“你请我在这种地方吃饭?”
“还有江总。”
她扶住车门,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一并伤了脑子,之前竟会相信那样漏洞百出的谎话。
徐助理单独请她吃饭,又怎会开着江允正的车?
“我要回去。”她说。会所的经理却已亲自迎了出来,竟然仍记得她是谁,面带微笑道:“林小姐,好久不见。我领您进去,江总已经在等了。”
其实离开江允正之后,林诺便再没有出入过这种场合,只是如同任何一个普通上班族一般,过着朝九晚五的简单生活。
额上纱布没拆,为了不影响伤口,刘海也不得不别到一边去,因此她低着头走得极快,却还是有服务生认出她来。
江允正就在走廓尽头的隔间内,门被推开时,他正好转过身来,身后窗外是浓郁青翠的植物,甚至还有一丝沁凉的清甜从窗口飘进来。
他熄了烟走过去,修长的身影遮盖下来,眼中有忽闪明灭的光。
林诺心中一动,却又像受了惊,匆匆别过头,恰好避开他伸出来的手。
他的指尖温暖,划过她的额角,其实并没有触碰到伤处,她却仿佛被痛楚贯穿全身,连声音都微微发颤。
她问:“为什么找我来?”
江允正微眯着眼睛轻轻皱起眉。她过去极少见他这副样子,只有在真正遇到难题的时候,他才会这样,静静地沉思,连眼神也一并深邃下去,像一泓见不到底的深潭。
他说:“我后悔了。”语气有些讥诮,“我做事很少后悔。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当初根本不应该放你走。”
他的声音清冽,她却瞬间恍如在梦中,身体已先于意识作出了反应,一颗心猛然剧烈地跳动,将胸腔撞击出隐痛。
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迸出来,犹带着强装的笑意:“你在开玩笑吧。”
江允正声音一沉:“我是认真的。”
她垂下眼睛不去看他,仍是笑:“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确实不像,因为从没见他对什么人或事这样反复过。
“我头晕,也吃不下,先走一步。”说完是真的转身要走。惟恐再迟一步,脆弱的壁垒就要崩溃。
只是下一秒,手腕便被紧紧攥住。
她回过头,只见他的眼中隐约已经现了怒气,可声音仍旧控制得很好,低沉缓和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认真的。”
她盯住他的唇角,有一瞬间像是着了迷,而后才一摇头说:“不要这样。”同样也是平静的语调,平静到仿佛他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江允正这才真正动了气,看着她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神色,手指收得更加紧,稍稍用力一带,便将整个人拖到自己身前,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抚她的脸颊。
她被他制住,避无可避,只能任由那只手一路慢慢向上,最终来到覆着纱布的伤处。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挑起的唇角似乎在冷笑,问她:“还疼吗?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在医院里发生了什么?”
她直直反问:“什么?”只觉他问得蹊跷,可是又确实有模糊的记忆从脑中划过,转瞬即逝,根本抓不住头绪。
或许,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就连被缝了九针的事,也是后来听徐助理说的。
江允正看着她,一派懵懂之色,倒完全不像假装出来的,他陡然沉了嘴角,连表情也一并冷下来。
身体欺近了些,只是说:“你叫我的名字。当时处理伤口的时候,你抓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
雪白的病床上,当时她躺在那里,黑发披散在枕畔,额头尽是血迹,连带着脸上也有,整个场面凌乱不堪。他赶到的时候医生恰好在止血,或许是那样的动作刺激了她,竟然从原本的半昏迷中醒了过来。可也不是完全的清醒,因为眼睛只是微微睁开了一些,长而浓密的睫毛因为疼痛在不停地颤动,眼神仍是涣散的。
她无意识地小声呻吟,等他俯下身去才听清是在喊着疼。
根本没问过医生,他便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也就在这个时候,似乎她有所感应稍稍看了他一眼,时间短得只有一瞬,很快就又重新闭起了眼睛。
他几乎要怀疑,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身旁的人是谁。
很快,因为伤口碰到消毒的药水,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可见有多么痛。他不自觉皱起眉,看着她的嘴唇微微开阖,声音那样小,可他终于还是听清了。
其实更像是没有意识地低喃:允正,疼……
奇怪的是,那一刻,他竟然也仿佛尝到撕裂般的痛楚,感同身受。
可是现在,她居然不记得了!
好像一切都一笔勾销,好像是真的从此成为陌路人。
江允正的眼底明暗起伏,林诺默默从他的手中挣开。没有人会知道要拒绝他有多么难,也没有人知道刚才她竟是真的动了心--事隔两年再度动了心。
她只想要快点离开,肩膀却被江允正用力扳住,耳边满是他的气息,“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我。”
说得那样自信,自信到有些可恶,可是她只愣了愣,便坦荡地点头。她熟悉这样的他,也很少在他面前有所隐瞒,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她抬起头看他,眼睫投下极淡的阴影,语气中终于带了些无奈和茫然:“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一直所向往的婚姻,却是你从来不肯信任的东西。到如今,我的观念仍然没有更改,那么你呢?”
殊途
江允正的眼底有倏忽的光亮闪过,随即却又黯沉下来。竟然直到今天才明白,当年的林诺为何要执意离开自己。
而此时的林诺却在想,这个世上不想结婚的男人有多少,而想要安定下来的女人又有多少?这样的两种人在一起,光有爱是远远不够的,总该有人妥协和退让,又或者,只能尽早分开。
趁着江允正短暂的闪神,她终于还是挣脱了他。
前方是古色古香的长廊,她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快。这栋上个世纪的老建筑,承载着太多的岁月风华,到如今依旧古朴典雅,只是又有谁会记得过去这里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曾经的云香鬓影那样繁华盛大,也终究被替代,更何况区区一段爱情。
总会过去的,她想。坐进计程车里,只是报了地名,并没有再去观望江允正的身影。因为她知道,他是不会追出来的,一如当年分手的时候一样——他的骄傲远胜于她。
她在二十三岁的时候与他在一起,此后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却也终于体会什么叫做幸福。
和徐止安恋爱时,也曾感到快乐,那是一种全力追求自己所爱的乐趣,就连对待挫折都仿佛甘之如饴。
想来是真的勇敢,才会在起初时那样不顾一切,只想奋力抓住,只想一直相守。也因此才触碰了一些禁忌,那些属于一个高傲少年想要保留隐私的特殊禁忌。
可是江允正不同。
和他在一起,她仿佛突然退出了追逐者的角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带她吃饭,带她打球,带她参加朋友的私人聚会,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当,她几乎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做,便能享受到被人宠爱的滋味。
他和她说话的时候,笑容虽不深,却一如春水般动人。
那个时候两个人是真的好,至少在旁人眼里看来确实如此。
她已经与江允正身边的一干好友混得很熟,程子非总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她,打趣说:“林诺,真有本事!”而他自己身边的女友倒是换得十分勤快。
其实这也算是一句颇带暗示意味的话,江允正每每听了,却连眉毛都不曾稍动,林诺也只是装傻。
不问他的过去,只看将来。那时的她是这样想的,并且自认为足够聪明和成熟。
可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其实连将来都没有。
也只是极偶然的一次,才知道江允正是不愿结婚的,她按捺不住追问原因,而他彼时恰好刚从公司回到家,语气疲惫,草草应了两句便挂掉电话睡去了。只当她是单纯的好奇,完全没往心里去。
而起初林诺也确实不怎么在意,总觉得自己也还小,结婚的事太过遥远。就这样相处,每天过热恋的日子,未尝不好。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度问了一次。
当时两人刚从餐厅出来,已经进入深秋的C城华灯初上,坐进车里,暖意融融。
她其实正有些许困意,却还是强打精神聊着天,话题绕了一圈来到正题上,顺势便说:“上次你都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想结婚?”想了想,又装作不太在意地问:“还是说,你们这种男人都是不婚主义?”
江允正将车开得很慢,两侧不断有车子超过去,亮红的尾灯在他们面前渐行渐远。她的语气也算平淡,但他还是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含意在夜色之中不甚分明,她却心下一懔,仿佛自己刻意装出来的轻描淡写轻易就被识破。
他看着前方说:“我不相信婚姻。”
这样的语调才是真正的云淡风轻,那么随意就丢出一枚炸弹,清俊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的心里陡然沉了沉,某种模糊的意识跳出来,一时却又抓不住,只是觉得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漠然。
突然无话可说。
一直以为他只是与许多男人一样,暂时不喜欢束缚,或是不愿早早担起家庭的责任,却从没想到竟是出于对婚姻的完全不信任,似乎那样稳固的关系在他看来十分可笑,甚至嗤之以鼻。
事后许思思听说了,问:“你就没试图弄清楚,为什么他会这样想?”
怎么没有?她比任何人都好奇这其中的缘由。后来好几次又绕回到这个问题上,江允正终于有所察觉——又或许他是早有发觉,只是一直隐忍不说罢了。
他看着她,淡淡地问:“你很在意这件事?”
她点头,复又摇头,不免笑道:“我可没有逼婚啊。我还这么年轻,就算你想结,我还不愿意呢。”许是说得太真实太轻松,江允正倾身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那就不要想那么多。”仍旧当她是一时好奇的孩子。
至此她才看出来,他是真的不想谈,如若再纠缠下去,只恐怕平添无趣。也终于知道最初听说他不相信婚姻时,心里冒出来的模糊念头是什么。
原来她和他,终究还是两条路上的人。
可是仍旧继续着,一径地贪恋他的温度和宠爱,总认为时间尚早,却不知正是在这日复一日之中越陷越深。
直到某一日,他们参加完一场婚礼,归来的途中她若有感触,叹道:“这样的婚礼简直是所有女人的梦想,新娘真幸福。”语气之间不无艳羡。
江允正先没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一个仪式罢了,并不能真正保障什么。”
“可存在总是合理的。”她略有不满,反驳他。
他扬了扬眉,倒是平心静气:“任何事情都有变数,感情也不例外。没有真正无坚不摧的关系,所以婚姻有时候也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形式。”
她有满腔的不服,心却一分一分凉下去,好半天才问了一句:“那么,如果你爱的人偏偏要追求这种所谓的形式呢?”
他想了想,倒也似乎并不是专门针对她,只是十分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如果不能达成一致,我会放她走。”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那样平静,却又字字如重锤。她坐在暖气充足的车里,一瞬间手脚冰凉。
原来有些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旁人再如何尝试,也无从改变。
可是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有些迟了。她想要抽离,却已是力不从心。
从那以后,江允正的一举一动,他的眉眼和喜怒,他抽烟的样子睡着时的姿态,竟然全都成了她想看而又不敢去看的巨大矛盾。
这才发现,之前自我安慰和沦陷不啻为饮鸩止渴,始终仍是不免要分开的。
终于等到有一天。林诺至今还记得,那天是周日,天气格外晴好,街道两旁的树木挺直,叶子绿得像被洗过一般,泛着青翠的微光。
她起了早,开门走进江允正公寓里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他平时极少睡到这个时候,想必是真累了,于是她挽起袖子悄无声息地跑去厨房做早餐。
只是心血来潮,又或许是一切早有预感,竟然在切面包的时候割破了手指。
刀很锋利,因此虽然动作并不快,却仍旧划了很深的一道口子。血迅速涌出来,汩汩地流,他听到惊呼声从卧室里出来,连睡袍的带子都没来得及系上。
她看着他漆黑深亮的眼睛,突然觉得疼痛难当,却明白并不是那道伤口引起的。
江允正找到药箱,拉过她的手,微微垂下的脸上不见丝毫惺忪睡意,嘴里只是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却说:“我们分开吧。”
那么突然,江允正着实愣了一下,药棉上浸着血渍,他轻微地皱起眉看她。
她又重复了一遍,冷静得连自己都暗自惊讶,可是这句曾在心里千回百转的话一旦出了口,内心的某个地方便开始慢慢龟裂。
最后,他只是给她足够的时间考虑,但看她态度坚决,终于还是放了手。
关于分手的理由,他一句也没有问。她要走,他便让她走。因为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虽然有过那样多的快乐与轻松,却也还自认为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自恃少了她,自己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况且,在她之前,恐怕没有人会这样主动离开他。
事后唯一知情的许思思只说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确实,她想要的,他根本不会给。
徐助理刚刚拿到会所替他准备的简餐,就见林诺脚步迅速地走了过去,并且拦了辆车匆匆而去,连个招呼都没打。他来不及阻拦,但也第一时间站起来,心里知道大概是谈崩了。果然没过多久,江允正也从里面的回廊走出来,一言不发。
他立刻跟着,等到两人到了车上,气氛也不见缓和,暗自打量江允正的脸色,竟带着稍许凝重。
他知道这个时候沉默便是最好的态度,于是很快发动了车子,驶进主干道。
其实为了这次约会,原定于下午之后的所有安排都被提前一一推掉,谁知突生变故,此时行驶在如流水一般的车阵中,显得有些漫无目的。
江允正却兀自看着窗外刷刷而过的风景,并不说话,只是在想,原来林诺也会撒谎。
又或许是自己当时真没意识到,竟然从没想到她是在骗他。
——……我还这么年轻……可不愿意结婚。
他甚至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又黑又亮的眼睛瞪得有些圆,鼻子微微皱起,一脸的纯净认真,仿佛在说全天下最真的真话。
然后,他便相信了。
只因为她从来都是如此真实,喜怒哀乐总能被一眼看穿,就如同当年与徐止安分了手,那样郁郁寡欢的模样,低迷的情绪几乎都能蔓延到他的心里。
她那么真性情,因此在他面前也从不说假话,或许那是唯一的一次,却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原来她还是传统的。婚姻于她,才是最终的归宿。
所以当她提出分手的时候,他虽然惊讶,却从没往那方面想。
从认识一直到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他自认为对她已经足够好,就连一帮朋友私底下也常常开玩笑:怎么就被一个黄毛小丫头套住了呢?
他当时是真的气,仿佛受了羞辱,只因为自己从没亏待她,甚至对她比对以往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好更细心。
他那样对她,而她却恰恰是唯一一个主动要求离开他的女人。
他做事向来只看结果,到了这一步,任何理由都是多余,况且也确实不想再听。只是心里的怒气压不下去,所以才会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那么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语气倒是平静异常,其实这根本不是他的作风,过去也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决绝的话。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江允正才回过神来,周围是熟悉的江滨景色,落日在青黛色的远山之间一点一点沉下去,已经快要消失不见,自己的寓所就在不远处。
他突然笑起来:“这个点回家?我还没吃晚饭呢。”
徐助理暗暗松了口气。这位顶头上司心情阴郁的时候总是很难伺候,这时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语气缓和,实在是再好不过。
江允正接着说:“找个地方,我们点东西。”
两个人去吃自助餐。
其实私底下,他们也是朋友关系,没有外人的时候相处起来并没有太多的规矩。
徐助理早就觉得饿了,立刻去取了食物,坐下来才发现江允正似乎没什么食欲,至少吃得不多。
座位挑在了吸烟区,江允正点了根烟,突然问:“最近和女朋友相处得怎么样?”
徐助理一愣,才点头:“还不错。下周可能会从老家过来,待一阵子。”
江允正笑了笑,似乎突然起了兴趣:“你们在一起也挺长时间了吧?有没有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徐助理也跟着笑起起来,“我是想再过两年,可是家里一直催,她也挺着急的。女孩子嘛,担心的东西多。所以只好顺着她,打算明年年初把事情办了。”又吃了点东西,才又说:“到时候还要请假回老家一趟。”
“没问题。”江允正淡淡地应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侧过脸去抽烟。
他们的位置临着窗,整面通透明亮的玻璃墙,餐厅顶棚上是成排的无数小灯,温暖明亮的灯光映在玻璃上,仿佛万千星辉在闪耀。
隔着一条道路,便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江水。有一段时间,江允正似乎看着外面出了神,直到一支烟就要燃尽,他才转过头来,淡淡地说:“车子的事,你去帮帮她。”
虽然他说得没有头尾,但徐助理很快心领神会,点头:“知道。保险公司和修理厂那边,我都会继续跟进。”
理智与情感
一段时间过后,林诺的额头终于可以拆线。
因为之前从没有过类似经验,在医生有所动作之前,她是真的有点怕,一直问:“会不会痛?”执着可怜得像个小孩子。
年轻的医生被她问得有些烦了,很是无奈,戴着口罩瞪她,手上的动作却更加麻利。
其实没多大痛觉,甚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拆线过程便顺利完成了。只是留下一道疤痕,不长不短的位于额际,透着新鲜伤口的淡粉色。
许妙声特意送了一瓶祛疤精华液,嘱咐道:“早晚各一次,坚持使用。”
林诺笑眯眯地接过来,又用手去拨刘海,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说:“今年流行BOBO头?干脆改天我也去剪一个,遮住也就看不见了。”
过了两天,她居然真的去了。
其实也是一时兴起,便趁着午休时间打车去平时经常光顾的理发店。坐在车里,看一旁的司机师傅娴熟地挂档超车一边还能谈笑风生,她才深刻觉得,或许老爸送一辆车给她简直是暴殄天物,此时此刻,那辆一向以安全著称的美国车正躺在修理厂里无辜地接受大改造。
店里生意很好,一楼早已坐了几位烫发的女顾客,按摩椅上也躺着人。设在中央的玻璃楼梯蜿蜒回旋,即使在白天也亮着幽蓝的光。林诺便上楼去找相熟的理发师,只是刚刚上到二楼,目光随意一瞥,却不禁愣了愣。
此时坐在靠近楼梯口位置的客人也正从镜子里望过来,两人的视线恰好对上,林诺稍一犹豫,对方却已经回过头来。
似乎只是想要确认,因此头发上还带着泡沫都顾不得,看着眼前年轻的脸孔半晌,才终于迟疑道:“你是……林诺?”
其实林诺只是觉得对方面熟,这时听她叫出她的名字,记忆才仿佛一点一点真正复苏,可仍旧不能相信——或许只是不敢相信——因为除去一张半陌生的脸,现实与往日的形象实在很难重叠。
但是,她还是很快笑了笑,想了一个最为恰当的称呼,应道:“是。徐伯母,好久不见。”
是真的很久了。
那一次在医院里,狭小简陋的病房,斑驳脱漆的床头柜,还有那两张写着沧桑艰苦的中年男女的面容。
因为隔得太久,也因为只见过那么一次,林诺几乎都已经忘记了。
负责接待的小工手里端着杯子迎了过来,可是她却仿佛还处在某种惊讶之中,是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重新遇上徐止安的母亲。
眼前的妇人与记忆中的形象有着太大的差别,经历两年硬生生的时光,脸上的皱纹却似乎反倒少了大半。
最后还是徐母朝她点头,微微笑起来,她这才发现,原来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是没有改变的。
那个笑容,仍旧和善可亲,还是带着一点点谦虚的样子,同时也有打量。只是太着痕迹,难免被她一眼看穿,就好像当年在病房里,她也是这样接受着他们略带好奇的善意的审视。
只是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徐止安的父母,她甚至不知道徐母是何时出院回家的。徐止安从来不提,更加没有带她回过他的家。
所以,其实两人四目相对之余,也没话可说。林诺最害怕这种气氛,于是问:“您是一个人来的?”
徐母连忙摇头:“我自己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突然顿了顿,似乎有话却又不方便说,只得十分突兀地打住。
气氛有些尴尬,林诺只觉得挑位置远近都不合适。看了看表,时间是有的,她却还是对候在一旁的小工说:“Jimmy是不是在忙?本来还想换个发型,可是大概来不及了,要不我这个周末再过来吧。”然后才转头对徐母说:“伯母,我先回公司了。”
徐母“诶”了声,其实也不怎么习惯年轻的洗头小工一直在自己的头顶上又抓又按,想和林诺再多说两句,却苦于起不了身,眼见对方要走,皱了皱眉头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林诺点了个头转身要走,却在将要下楼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止安前不久回来了!”
她着实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只觉得脑子里有轻微的轰鸣声,嗡嗡作响,连店中音响里飘出的音乐也被一并掩盖掉。
过了一下却又听见徐母说:“要不你再等等吧,他很快就到了。”
她有些怀疑,也不知徐母是否清楚当初两人分手的前因后果,此时看来倒似乎仍旧希望一对旧时恋人见上一面,究竟又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
几年前的事,也说不清谁错谁对。又或者,大家都有错。
现在她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年轻到甚至有些幼稚,所以才会患得患失,才会那样的计较和认真,也正因为如此而无法完全理解徐止安的举动和选择。
在那个时候,他的梦想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得,又怎么可能轻易就那样放弃掉?
后来她渐渐理解他,他却已经去了国外进修,再后来,发生一连串的变动,似乎很自然地便疏于联系,最后倒真有点形同陌路的味道。
可是现在,他居然回来了。
她微微吃惊,想了想还是问:“他……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徐母的脸上浮出更加明显的笑意,像是对她的反应极其满意,又像是自己所盼的终究还是有希望的,连连点头:“挺不错的。至于其他的,待会儿他来了,你们可以慢慢聊。”
可林诺并没打算就这样等下去,虽然不大忍心,最终却还是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借口离开。
将难免失望的徐母抛在身后,她立刻往楼下走。因为早上穿出来的鞋子足有七公分高,心里又想着事情,踩到最后一层的时候,竟然稍不注意崴了一下。
并没有伤到脚,只是身子略微不稳,她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撑住扶手,心里却陡然“咯噔”一下。
只因为抬眼便望见一个人,不近不远地站在玻璃大门前的柜台边,立在角落里的空调正好对着他吹,白衬衣的一角轻微摆动,弧度轻柔地牵起一串回忆,仿佛很久远,却一点也不模糊。
她慢慢站直了身体,笑了一下,“你来了。”看样子倒像是已经在这里站了挺长一段时间。
可是徐止安只是看着她,手肘支在柜台边缘,默不作声,也面无表情,连一点点久别重逢偶遇的讶异都没有,双目湛亮如夜晚的寒星。
她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天在医院里,江允正也是这样,无声的深不见底的目光,令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柜台里负责收钱的年轻女孩子抬起头来,将发票递过去,徐止安随意往口袋里一塞,这才走上前来。
他的个子本来就高,如今又比在学校里时胖了一些,整个人立时显出一种成熟的挺阔,就连眉目之间最后一丝青春的生涩也在不知不觉中褪祛得一干二净。
事实上他早看见了她,就在几分钟前楼梯之间的空隙里。不过只是一个背影,他却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此时,站在她面前,他却只是说:“要走了?”还是微微低着头,就像过去跟她说话时一样。
林诺点点头,他笑了一下,有些漫不经心:“那改天联系。”其实更像是应酬中的客套话,话音落了,只停顿了一秒,便从她身边走过去,直接走上回旋楼梯。
林诺忍不住,还是转过身去看,见他一步步往二楼走去,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她就想起那时他从国外进修回来,在融江集团的总部大楼里见了面,第一句就问:“你和江允正在一起了?”那样直截了当,仿佛只等一个答案,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不想瞒他,只是点头。
他当时一句话都没再多说,转身就走。
差不多一个来月之后,有个外派的机会,外省的建筑分公司需要一名副职协助工作。山高皇帝远,又是明显的好差事,竞争十分激烈,但最终还是被徐止安拿到了名额。
得到消息的时候,她是真的吃惊,只因为他的性格向来内敛沉稳,更懂得收敛锋芒暗中进取,而这一次的行径却与以往大相径庭。
也不知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在论资排辈现象严重的建筑设计公司里受到如此委派。虽说早就得到上司的器重,可是以他当时的资历,那样的先例却是根本没有的。
徐止安走之前,她再见了他一面。她问:“为什么要这样?”确实是疑惑,无论如何都觉得他在自相矛盾。
结果他也承认了,咖啡厅里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晦暗不明,也一并柔化了嘴角边的讥讽。
“你跟江允正在一起,我就无法说服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让我在这个城市里见到你们同出同进,我做不到。
但是,融江是我的梦想,是我整个大学四年的梦想。为了进入这家公司,我付出了太多的努力,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我不会放弃它。”停了停,他低声而平静地接着说:“不会为了一段感情而放弃这个机会。”
所以,当一个两全的途径出现时,他几乎是义无返顾地便选择抓住它,并以十分潇洒的姿态走马上任。
林诺那天确实是受了些刺激,这才知道原来男人与女人的想法竟然相差得这样多。可是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在盘桓,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后来却还是走到公司楼下。
晚上八点多,整栋大楼只有其中几层还稀稀落落地亮着灯。她乘电梯上去,直奔会议室,因为记得江允正有个临时会议要开。
谁知到了之后,就看见保洁人员正在收拾桌子,她又匆匆往回赶,细巧的鞋跟在走廊上发出的回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走得很快,胸口仿佛郁结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惶惑。秘书室里空无一人,于是她直接推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
她很少这样没礼貌,平时在公司里总是恪守着上下属的关系和礼节,可是这时顾不上,也不想顾这么多,几乎是脚步急促地冲进去,高声说:“我有事要问你!”她知道自己语气并不好,因为看见江允正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此时江允正竟然还在会客。沙发上的客人见到她就这么闯进来,显然十分讶异。
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她陡然静了下来,像小时候做了错事就要受到责骂一般,脸腾地一下热起来,微微低下头,很是难堪。
那客人很快告辞离开,她才敢抬起眼睛看过去,江允正站在她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她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举动而有什么不悦,于是才松了口气,说:“有事情问你。”
“什么事?”
“为什么会派徐止安去杭州工作?”
江允正皱了一下眉,她只感觉那只原本拉住她的手松开了,其实心里已经明白这个问题不好,可话都说出了口,也收不回来,索性就仰起脸来直直地看着他。
仿佛理直气壮的坦荡,所以无所畏惧。
头顶上方的水晶灯晶莹璀璨,可是那些温暖的光亮落在他的眼睛里,却似乎所有细碎的光芒都被微微冻结住。
他的神情缓缓地冷了几分,只是微眯了眼睛看她,最终还是耐住性子回答:“这是公司的决定。”
她摇头,有些不能相信,只好直接说出心里的话:“可是竞争者那么多,他怎么够格?”
“什么才叫够资格?”他反问,“林诺,你其实是不是想问,调他去外地是否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这样一针见血,甚至道出了隐藏在心底最隐秘而又尚且模糊的猜想,不由得让她顿时语噎。
他似乎突然真的生了气,抿住嘴角转过脸去朝落地窗外看了两眼,一声不响,隔着衬衫几乎都能看见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带着隐约压抑的怒意。
她噤声,过了一会才又见他重新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里尽是泠泠的凉意,面无表情地说:“记得上次也是在这里,我早就说过,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那个时候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又说:“从公司的角度看,徐止安目前是很合适的人选,而对于他个人来说,这恐怕也是最好的决定。他是难得的人才,公司不想这么轻易就失去他。”
她怔住。
直到此时才知道,竟然江允正要比她更加了解徐止安,四年的相处反倒比不上这样短时间的共事。
他们两个人,一致选择了于公于私都最好的一条路。
原来,一直以来被她视为最珍贵重要之物的爱情、与生活理想融合在一起的爱情,在他们的眼中,却仿佛能被单独分离出来,竟可以和事业前途相区分得那样清楚。
这条分界线太清晰,清晰到令她不能理解,甚至觉得有些残酷。
那晚回家的路上气氛沉默,最后下车时江允正倚在车门边说:“我不想因为徐止安而让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爱情角力
因为上周末加了班,于是林诺挑了一天调休,留在家里陪许妙声看影牒。两个人窝在沙发上一整天,连午餐都是直接叫了外卖进来,披萨的盒子敞开来摆在茶几上,许妙声心满意足地叹道:“真希望天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屏幕里正缓缓出着片尾字幕,林诺的手机响起来,原来是修车厂通知她去拿车。
许妙声说:“这个时间?加班加点的,效率还挺高嘛。”
林诺换了衣服,窗外早已是夜幕低垂,便问:“和我一起去?顺便在外面吃饭吧。”
等到两人都已经出了门进了电梯,许妙声却突然接到单位通知,需要临时替班。结果,林诺只好自己打车去了修理厂。
车子就停在那里,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碰撞过的痕迹。
她道谢,修车的老师傅拿布擦了手,走过来说:“下次开车要小心啊。”又将钥匙交给她,“你开着在附近转两圈,看看还有没有需要调整的。”
她点头,刚刚拉开车门,不远处却忽然有灯光闪了闪。
是明亮的车灯。
原来那里还停着一辆车,她刚才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太注意,这时才终于看清楚了,不禁停下所有的动作。
可是,随后从那车上下来的人却只有徐助理,远远就朝她招呼:“钥匙给我,我来试。”
她握住门把手,问:“为什么?”想了想,觉得不对,于是又问:“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徐助理不敢直说自己专程在这里等她,前两回几乎次次都是不欢而散,虽然江允正明里不说,可他心情不好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沉着一张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一并凝固起来。
林诺却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就打开门坐进去,车窗降下来,她一摆手:“你回去吧。”心里明镜似的清晰,才愈发觉得无奈,同时又有一些慌乱,实在不明白江允正想干什么。
徐助理像是早有所料,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摁了两个键递过去,说:“别让我为难了,你还是自己和他说吧。”
长长的等待音响了很久,久到林诺几乎就要以为电话无法接通的时候,才终于听到那头传来低低的一声:“喂。”
那样清晰,尾音仿佛在耳边回荡了很久却仍旧散不开。她不禁停了一下,才说:“是我。”
那边不说话,似乎没想到会是她,听筒里只余下略微粗重不稳的呼吸声。
她又说:“车子的事情,谢谢你的帮忙。但是现在还是让徐助理回去吧。”
修车厂的后院宽敞平整,四周的角上各立着高高的一杆照明灯,也许是时间长了,其中一盏已经有些坏了,时亮时暗的不停闪烁,可灯罩边仍然围绕着不少夏季夜晚的小飞虫和蛾子。
有那么一下子,正好电话里也没有别的声音,林诺便似乎盯着那里出了神。
这些扑火的小生命,只为了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温暖与光亮,究竟是愚蠢抑或是勇敢?又或者,只怪诱惑太大,使它们无法拒绝。
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睛,说:“以后你都不要管我了,好不好?让我们就像过去的两年里一样,好不好?”
她以为自己这样说他会生气,可是并没有,江允正只是说:“让小徐听电话。”
她依言将手机递回去,然后发动了车子,一踩油门,驶出了停车的后院。
师傅将动平衡做得很好,一路开起来非常顺手,甚至好像比刚买来时更加好开。在附近绕了两圈,路况恰好不错,不过三四分钟她便将车开了回来。
夏季的夜晚,从前灯里射出来的两道光束明亮而又清晰,几乎能够看见细小的灰尘在光里浮动。
她却盯着院子的中心突然眯起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脚下下意识地松了油门去踩刹车。车子猛地停下来,带起零星尘土。
她解开安全带,两三个人已经迎了上来,其中一人一把将车门打开,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臂,指尖和掌心都有一些凉,微微施了力道将她拖出来。
江允正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直到将她塞进自己的车子里,才说:“你的车待会儿让小徐开回去,就停你家楼下,现在我有话跟你说。”
林诺没想到他竟然会过来,还在犹自发愣也压根没想到抵抗,偏偏他的动作又极快,挂了挡踩了油门,车子便扬尘而去,自己的那台车只能在后视镜里缩成一个红色的小点。
一路疾驰,两边的街景飞快地从视线中掠过。
江允正开来的是辆跑车,底盘极低,速度快起来,仿佛是贴着地在飞驶。林诺过去从没见过这车,也不太习惯这种车速,莫名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将安全带抓得紧紧的。
好不容易在江边停下来,她这才松了口气,江允正已经收了顶篷降下车窗,微醺的夜风袭来仿佛还夹杂着隐隐的水气,十分凉爽。
隔岸是绚烂的辉煌灯火,偶尔有轮船从江上缓缓驶过,悠长的汽笛声飘过来,在水面上久久回荡。
这样的夜晚宁静美好,林诺忽然暂时忘记了初衷,忍不住仰起头去看天上的星星。
平时城市的中心高楼林立,连天空都是灰色的,鲜少有今天这样的景象。头顶上便是深黑无边的夜幕,嵌于其上的万千星子密密麻麻,奇异的璀璨夺目。
她想找银河,因为小时候常听人说起,自己却一次都没有真正看到过。可是今夜的星光太密,密到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整片的银河,浩荡得无边无际。
直到脖子有些酸了,她才低下头来,却不期然地对上江允正的目光。就着路灯,可以看见他眼底细小的血丝,她想起之前电话里浊重的呼吸声,便问:“你喝酒了?”
他说:“嗯,刚才有个应酬。”
“那怎么还能开车?而且还开得这么快!”
他觉得好笑,轻轻地抬起唇角,“这话应该我说你才对。你的车是谁买了送你的,居然也不练熟了再上路。听说是为了躲避行人而被追尾?开车注意力不集中怎么行?我看你以后还是坐出租更安全。”
他的声音因为微薄的酒意而变得更加低沉醇厚,仿似从胸腔里发出来,嗡嗡地震动人心。林诺胸口一紧,出事故的时候自己确实精神涣散,只因为满眼都是他的影子。
她勉强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再看他,只是说:“以后我会注意的。可是,不能因噎废食啊,如果不去练习,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开车。”停了一下,她的语调缓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映着灯光,闪烁着微亮的光彩:“就像我和你。当初那样被你宠着,我也曾经以为就离不开你了。可是后来呢?事实证明,没有你我也是可以的。最初离开你的那段时间,虽然也很难过,但一切总是会好起来的。你原来说分手后再也不要见面,我现在才发现你的决定是对的——好像你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一样——两年多的时间,不见面、也没有任何联系,是真的可以让人渐渐地习惯一种新的生活,可以……”她歪了歪头,思索着后面的话,所以停了停。
其实只有那么几秒钟,又或者更加短暂,她却在自己重新开口之前听见他说:“回到我身边吧。”声音那样低,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她一愣,转过脸去,看见他微微抿住的嘴角,线条那么清晰,还有那双眼睛,漆黑明亮而又平静,一丝波澜都没有,里面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像。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她努力地想。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怎么可能?江允正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从来斩钉截铁的他,从来不曾回头的他。
所以,一定是她的幻觉……因为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才会产生的幻觉。
她暗自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重新转过身去看江面上粼粼的波光。
只是下一刻,下巴便被扳住,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四目相对。就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恼怒和难堪。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江允正是真的有点咬牙切齿,看着那张无辜的脸,几乎想要一把掐死她。
她这才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原来,不是幻觉。
她摇摇头,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才又再咬住嘴唇点头。
扣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松了些。
“听见了。”她停了停,“可是,不要。”
他一皱眉:“你说什么?”
她笑了一下。明明说出来的话像是利刃,在割着自己的心,可她还是笑着说:“我不要回到你的身边。”
因为他的陡然用力,下巴上微微吃痛,她觉就快要支撑不住,眼中酸涩难当,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任自己的泪水涌上来,薄薄地覆盖住视线,连他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
在朦胧的泪光中,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可她却突然开始后悔。这份悔意起先只如一线游丝,与自己的理智相互缠绕,后来却渐渐汹涌起来,几乎势无可挡,只是忽然想要抓住些什么,挽回些什么,于是不禁问:“如果我同意呢?如果我同意,你又愿意给我什么?”
“你想要的一切,”他停顿了一下,漆如点墨的眼睛微微闪了闪,她的心却慢慢下沉,替他把话接下去:“除了婚姻,对吗?”
仿佛方才涌上来的希望又全部轰然退下,来得快,消失得更快,整个世界空虚得只剩下一直以来的清醒。
她隔着泪光看他,只觉得他残忍,又觉得心酸,忽然不想再装得多么成熟冷静,而只是想要任性狂妄一次。她拨开他的手,明明气极却强自笑道:“也就是说,你要我做你的情人?”
江允正皱眉,显然不喜欢听见她这样形容自己。
她扬着眉梢,倒像是有些许得意,继续说:“看来,你是真的爱我了?!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你也会要求一个已经成为过去时的女人重新回到你身边。爱情就是这样,谁先低头谁就输了,至少现在证明,相比起来,似乎是你更加需要我。可是,我是有条件的,如果你不肯为我做出改变,那么我永远都不会答应你。”
她说完便推开车门下了车。江边风大,她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接触到江允正的目光。
那样沉冷的眼神,仿佛有寒意渗出来。
其实心里明白,那一番话和自己的高姿态应该已经激怒了他。可是,他却突然笑了一下,轻轻的,更像是无限嘲讽,下一刻,银色的跑车快速启动,挟着特有的引擎轰鸣声,绝尘而去。
最终林诺还是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又从公寓管理员那里拿回了车钥匙。许妙声还没回来,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摸索着直接回到卧室去打电话。
今天恰好是许思思学成回国的前夜,她好像终于抓住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将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许思思听完,惊讶:“江允正是什么反应?”
她愣了一下,笑:“气坏了呗。”不禁又想起他临走时那个讽刺意味极浓的笑容,心里竟然微微刺痛。
许思思说:“也对。你以那样的态度对他,恐怕是前所未有。但凡骄傲一点的男人,都会受不了的。”停了停却又问:“可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糟。”她几乎不假思索便说:“……思思,只怕现在我已经有点后悔了。刚才我竟然还在江边等了一小会儿,明知他不大可能回头,可还是想要等一等。你说,我这样子是不是在自找苦吃?”
电话那端传来低不可闻的叹气声,过了一下才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她用手指绕着电话线,一下一下,心里真是的难受。明明那样爱却又不敢接近,只因为看不见希望和归宿——一个或许旁人看来无所谓,但她却一个坚信的归宿。
她从来不是太理智的人,但也总还是明白,江允正怕是不会再来找她了,却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不禁去想,如果当时就那么答应了呢?
其实一直在动摇。
如果刚才他再将车开回来,结局又会是怎样,竟然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挂电话之前,门口正好传来响动,林诺说:“你堂姐回来了。”话刚落音,果然便听见许妙声在叫:“要不要去宵夜?”
她与许思思道了再见,又约好到时候去接机,这才走出房间。
两个人去喝粥,正宗的潮汕砂锅粥店,生意鼎沸,居然到了要拼桌的地步。
林诺正自东张西望,便听见有人叫她,顺着声音方向只见一个人扬着手,脸上笑意盎然潇洒。
她微讶,随即携同了许妙声一道走过去。
池锐亲自站起来为她们拉开椅子,一边笑道:“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也没想到叫一班老同事出来聚聚!”
许妙声最爱鲜虾粥,于是点了整整一大锅,转头正要问林诺的意见,却见她表情有些奇怪。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林诺问,却是对着池锐身边的女孩子说话。
“师姐。”对方脆生生地叫道,脸颊上显出深深的酒窝。
林诺立刻就记起来了,竟然是当年去Z大招生时遇见的小师妹。只是后来这个女生的面试流程由建筑公司的人事部门直接负责,自己也就无从得知她最终是否得以进入融江工作。
“哦!对了,你们还是校友吧。真是巧得很!”池锐讶异之余也不由笑着介绍:“林诺,这是赵佳,我女朋友。”
女朋友……林诺细细看着赵佳,其实仍记得当年在Z大,她是怎样表达对徐止安的崇拜之情的。
那是一个小女生,对高高在上的仰望的对象,毫不掩示的倾慕。
可如今单论性格而言,池锐与徐止安,却又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眼见前面这两人不自觉地表现出甜蜜与亲近,她在心里不免喟叹,笑道:“做公司情侣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池锐却说:“我们可是很低调的,虽说公司没有明令禁止员工内部恋爱,但广而告之也没什么意义不是?况且,平时上班隔了十万八千里,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出来一起吃点东西。”
可是林诺想,这种事情又怎么瞒得住呢?再如何刻意小心,也总会露出蛛丝马迹来。就比如当年自己和徐止安,在酒店门口牵着手便正好被江允正看见。
倒是后来与江允正在一起了,她也有心不公开,怕影响不好,可他却仿佛不在乎,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开车接送,态度明朗得令她心生甜蜜。
赵佳性格爽朗,许妙声也不差,四个人坐在一起很快便熟起来。
闲聊之间,池锐随口问:“丁小君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听说她找了男朋友,快要结婚了。”
“听说?”林诺奇怪道,“你们不都在同一个部门里上班?”
池锐摇头,“早调走了。就在你辞职之后没多久,她也被派到外省分公司去了。”
林诺露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喝着粥说:“哦,我都不知道。”
“当然啦,你们原来就不怎么对盘嘛。”
她抬起眼睛,不禁笑起来:“胡说!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太明显。我们其实都知道吧,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这时赵佳插进话来:“那个丁小君我倒只见过一两次,没什么印象,但是给人的感觉就不怎么样。”她还是小孩子心性,由于对林诺颇有好感,于是下意识地偏帮她。可是很快脸上便被捏了捏,只见池锐在一旁哂道:“自相矛盾!既然没印象,那还谈什么感觉?不许说人坏话!”
她倒是很配合地嘟起嘴点头,十分无辜的样子,眼睛圆圆的真仿佛洋娃娃一般,大家都被她逗得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池锐才又说:“据说她那男朋友也是我们公司的。”
这倒是大出意料之外,林诺也不免好奇起来:“谁?我认识的?”
“不知道。只是听说罢了,我也没见过。上回听有人提起名字来,我也给忘了。”
在座的三个女人不约而同一起露出无趣而可惜的神色,很明显,又少了一条勉强可以算作八卦的谈资。
岁月的力量
过了几天,竟然接到徐止安的电话。
他说:“一起出来聚聚。”他的号码早就换了,是外地的,落在屏幕上只是一长串陌生的数字。
可他显然仍旧保留着她的号。
林诺想了想,只觉得这样主动的态度与上一次碰面之时大相径庭,但她终究还是同意了,当下就约定了时间和地点。
也只是单纯心思地想,分手之后总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吧。无论如何,毕竟是曾经珍贵的东西,而现在,她也仍然珍惜它。
当天,她特意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会儿,但是刚进门,却见徐止安已然坐在了位子上,闲闲地摆弄着手机。
她走过去坐下说:“我迟到了吗?”
徐止安这才抬起头来,英俊的脸上划过极淡的笑容,“没有,是我早了。”一切如常。没有讥讽,也没有冷语相向,平静得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
其实以前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尽管其他事情多半是林诺在迁就着他,但凡是约会,他总是会比她早到一些。
那时他惯穿白色的衣服,身材又高挑,等在约会的地点十分引人注目,确实算得上玉树临风。
晚餐吃的是日本料理,城中招牌最响的店。
过去他们从没一起来过这种地方,所以徐止安并不知道,其实林诺很不喜欢芥末的味道。倒是他自己,仿佛一切都是那样的熟稔,举止得当得几乎无可挑剔。
和室里,灯就悬在头顶,是温暖而柔和的黄,照在他上衣胸前小小的土星标志上,她不自觉地停下来看他。
这样的徐止安,只让人觉得熟悉却又陌生。
过了一下,他才仿佛终于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抬眉问:“怎么了?”
她飞快地摇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只是问:“以后都不走了么?”
“明天回杭州。”他看她一眼,为她斟满酒杯。
原来是辞行。
小小的青绿色瓷杯,她举起来,因为酒很满,所以不得不略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液体还是轻轻地晃动了几下,灯光映在其中破碎迷离。
他看着她,一饮而尽。
一切都恍如隔世。
曾经也热恋过甜蜜过,如今却只是面对面坐着,如同店内萦绕着的丝竹音乐一般,不温不火的平静,只是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即使有过隐痛,也仿佛是真的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两个人的酒量都不错,这样的清酒自是不在话下,喝得多了也不至于醉倒。
最后从店里走出来,林诺的心情颇佳,夜里起了一点点风,极轻地吹在脸上,这才发觉自己的双颊已有些发热。
扭过头去看徐止安,他喝得比她多,此时不过眼角眉梢添了几分酒意春色。
今夜林诺是真的高兴。毕竟曾是那么亲密的彼此,倘若最终成为陌路,留下的恐怕也只有唏嘘叹喟。
可是,现在这个问题似乎不存在了。尽管大家十分有默契地对于那段往事避而不谈,但终归是和平而友好的,她几乎已经要忘记那日去理发时碰面的场景,那样疏离客套只仿佛当她是陌生人的徐止安,明明与眼前和自己并肩走着的年轻男人完全两样。
而她宁愿相信,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徐止安一路将她送回家,到了楼下,她说:“明天路上小心,代我向徐伯母问好。”其实还有一些话要说,只是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相处,她应该心满意足。时间的力量总是伟大的,在不经意之间慢慢地将一切磨平。当年他目光冰冷拂袖而去,如今不也能够重新温和地谈笑了吗?
所以她想,以后会更加好吧。这个她至今仍很珍惜着的人,她终于不至于彻底失去他。
他们就站在大厦近旁的路灯下,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愈发称得林诺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眼波欲流。
徐止安突然不作声,慢慢上前一步,只是盯着她。
他高她半个头,站在面前姿态闲适,可她却陡然觉得怪异起来。只因为两人的距离太近,近到似乎彼此的呼吸都在空气里交织。
还有他此时的眼神,晦暗幽深,即使隔了这么久,她也不可能忘得掉,那几乎是一种本能,一眼便能看透它背后的含义。
心里犹自一惊,可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稍稍往后退了一小步,她朝他摆手:“回去吧,晚安。”
徐止安仍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极轻的微笑,看在林诺眼里竟像带了些许玩世不恭的味道。
她一怔,那种陌生的感觉又回来了,却听见他说:“晚安。”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拦车离去。
直到回到家里,林诺仍处在困扰之中。
许妙声早已从阳台上走进来,迎面就问:“老实交待,那个男人是谁?”
她这才回过神来,坦然答:“以前的男朋友。”一边转进卧室去拿换洗衣服准备洗澡。
许妙声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难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曾经很爱的人?”
曾经很爱的人……
她在门边停了一下,几乎没有多想便点了头。
确实,在徐止安之前,她并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男生。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
两个人一道,走过了青春岁月中几乎是最美好的一段旅途。
尽管那个时候多半是自己在一径地主动追逐和靠近,尽管有过挫败和受伤的感觉,可回想起来仍觉得幸福满足,似乎真的是痛并快乐着。
那时候,心里仿佛笃定了一个好的结局,又或许根本没去考虑结局的问题,只是凭着一股少年时的热情和冲动,勇往直前。
然而轮到江允正,情形却截然相反——越是贴近和深入,便越觉得惶惶不安,好像因为太珍贵,所以总害怕最终还是会失去。
今夜,她终于还是将所有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真像讲故事一样。
许妙声听完后过了半晌才说:“可是,和徐止安的初恋不也一样很珍贵吗?那个时候的你,怎么就不知道担忧呢?”
林诺思索半天,仍是得不到答案。
最终她想,或许,这就是江允正和徐止安的区别吧。
许妙声从此便知道了林诺的故事,自然也就对故事中的两个男主角兴趣盎然。她在电台做一档情感类谈话节目,与政界商界并无太多交往,只觉得隐约听过江允正的名字,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的。
对于这种堪称旺盛的好奇心,林诺也不以为意,知道她与许思思是堂姐妹,性格上也颇为相似,同样的爽郎利落,从来不习惯掩饰情绪。
她喜欢与这种性格的女人交往,又恰逢许思思最近也终于回了国,三个人便更是常常凑在一起,消磨空闲时光,日子过得飞快。
徐止安乘飞机离开的那天,林诺没有去机场送行。其实前一晚的气氛一直都很好,只除了公寓楼下他突然流露出来的暧昧眼神。
只有短暂的几秒钟,随后便又一切恢复如常,所以林诺选择相信那只不过是酒后一时的不清醒罢了。
徐止安是上午九点半的飞机,当时公司里正在开行政会议,她关了手机,会后又要接待前来观察的某部门领导,跟进跟出,忙得团团转。
一直等到下午时分,才终于在公共休息区的小沙发上坐下来歇口气,这时前台的小姑娘直直冲她走过来,笑靥如花,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那个穿蓝色衬衣的年轻男孩怀里倒真的抱着一捧花,如雪的洁白几乎将半个身子淹没,穿过长长的过道一路行来,犹如一片移动的云。
起初林诺没在意,直到来人在前面站定,她才怔了怔。
负责前台接待的玲玲已经笑嘻嘻地说:“林副经理,花店送花来了。”
其实平时公司里的气氛轻松活跃,一帮年轻的女同事之间又相处得十分融洽,彼此都只称呼对方的英文名字,充分贯彻了平等随性的管理理念,也只有在玩笑调侃的时候,才会这样故作正经地将职位一并叫出来。
而林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倒确实时常感念在融江工作的那段经历——曾经融江集团的人事主管,那便是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当初来这里面试的时候也一样,几乎被当场拍板签下来。
而此刻,玲玲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往旁边一让,花店的员工便将花递上前去。周围的同事早已一齐看过来,林诺草草签了个名,就去找卡片。
可是,没有!除了花,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
倒是那个送花来的员工不大好意思地说:“林小姐,实在很抱歉。原本是客人一大早订了就吩咐送过来的,可是登记的时候出了点差错,现在才给您送来,我们感到非常抱歉。为了弥补我们店里的过失,送您一张店长亲自发放的贵宾卡,今后您来买花,一率八折优惠。”说完,将一张金灿灿的卡交到林诺手上。
林诺不禁问:“是哪位客人?”
“对不起,客户的资料是保密的。”对方善意地笑了笑。
“……没关系,谢谢。”她微微皱起眉,那人跟着玲玲走出门去,旁边已经有同事围过来,只听有人问:“这是什么花啊?”
“海芋。”她答。
一个年轻的文员拍了拍手,指着叫道:“啊!对了!我记得以前有一部韩剧,里面女主角喜欢的就是这种花,对不对?”
林诺点点头,旁边立刻有人接道:“倒也挺新鲜的,一般都是玫瑰百合之类,以前还真没见人送过这么一大捧海芋的。”又问:“是不是男朋友送的?”
她笑了一下:“恐怕是哪个朋友和我开玩笑呢吧。看,连名卡都没留,存心让我猜谜。”话虽这样说,其实心里已经猜到八九分,只是不能肯定。
恰逢休息时段,一束花引来无数个话题,女士们更是从韩剧谈到男朋友,再延伸至各种花的花语,林诺抽了一些出来分给同事,然后才抱着剩余的回到自己的桌前。
她拿出手机,想了想,还是给对方发了一条信息,问:平安抵达了吗?
过了不到半分钟,信息便回传过来,简短的一行字:嗯。喜欢吗?
谢谢,她说。然后便清空了信箱,将手机丢回抽屉里。
许思思听说之后便问:“他是不是想要重修旧好?”
“不知道。”她摇摇头,是真的不知道。
恋爱开始的时候,说不清究竟是谁先追的谁,而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也从没送过一束花给她。这种浪漫,似乎原本就与他的天性相排斥。
所以,林诺一时之间也有些懵了,这样的行为模式,她太不熟悉,故而无从猜测他的态度和动机。
只是有一点终于能够更加的肯定,那便是,现在徐止安真的已经不是当年的徐止安了。
许妙声为此特意上网搜索了一番,并将结果公布出来:白色的海芋是送给朋友的,花语象征着青春活力。
她看了半天,突然说:“他该不会只是想暗示你注意一下自己的黑眼圈吧?如果我看见旧情人有未老先衰的征兆,也一定会提醒他,毕竟也曾经代表了自己的眼光啊……”话没说完,林诺已经恶狠狠地扔了个抱枕过去,她笑嘻嘻地接住,顺手垫在腰后,上网搜寻最新大片去了,身后还传来无力的辩解声:“我只是最近比较忙,睡得少。”
确实,平时的生活工作已经足够忙碌充实,并没有给林诺太多的闲暇心情去不断思索这个得不出结果的问题。
况且,那之后的徐止安,也没有更多的表示,仿佛一切又回到之前的状态,在两个城市,过两种生活,互不相扰。
虽说日子一天天过去,可C城的炎热气候却不曾稍变,立了秋之后仍是艳阳高照,酷热难当。
许妙声的单位组织了一次消暑活动,大家都笑称这个提议来得有些晚了,可是有总胜于无,而且允许携带“家属”以活络气氛,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十分踊跃,兴致昂然。
活动时间定在周末,许妙声拉了林诺和许思思,三人一道整装出发。
坐在大巴车里,有人问:“咦,怎么没见着王婧?”
“是啊,她这个最初发起人这时候倒不见踪影了。”
林诺转过头小声问:“就是那个主持人王婧?”
“对。”许妙声戴着太阳镜,从包里摸出MP3,一边摆弄耳机线一边说:“倒还真是她一个人争取来的福利呢,也算很了不起了。据内幕消息称,这次活动由外单位全程赞助,台里一分钱都不用出,也就拿自己的车来回接送两趟,我们台长自然乐得做个现成的顺水人情。”
许思思顺口问:“什么单位这么好?”又看了看行程安排表,笑道:“她的面子可够大的!是公司赞助吧?”
许妙声“嗯”了一声,“具体是谁,那可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车子缓缓启动。
王婧平时在屏幕上露脸的频率很高,所以林诺虽没见过真人,但总还能记住她的脸,可是此时前后看了一圈,却似乎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车在市区里绕了小半圈,终于开上高速,窗外阳光刺眼,林诺拉了窗帘闭目休息,不知不觉竟然睡过去。可在车上究竟睡得不是很好,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人说话,像是在讨论晚上的安排,其中一个声音说:“篝火晚会的联谊……”
她实在觉得困,朝一旁侧过头去,只想睡觉。
渡假
抵达村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
阳光炽烈,但海边终究要比城市里凉爽许多,迎面而来的风里带着咸咸的潮湿气息。包裹住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安排好了房间,又略作修整,一众人等才聚在餐厅吃饭。
说是餐厅,其实是半开放的木屋,并没有窗子,三面全是低低的围栏,因为半悬在海湾边的浅水中,一眼望去,便是无边蔚蓝的海。
许思思眼睛发亮,拿出相机来拍照。
早在出发之前,林诺见到她的这个宝贝就曾咋舌:“你什么时候也成了专业人士了?”她虽然不太懂,但一般人都只用轻薄的数码相机,而且越便携越好,恨不得薄得像张卡片可以放进皮夹里。然而这一架,掂在手中仿佛捧着一块实心砖,几乎可以用来自卫。
“前一个男朋友送的,算是分手礼物了。”许思思说出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完全不以为意的神情,“他才真是专业的,我在国外那会儿偷师不少呢。”
林诺却不禁有些怔忡,当初那个遭逢失恋打击,在酒吧里喝醉酒的女生,看来也只能成为回忆了。
果然许思思的相机刚一亮出来,便吸引了某些人的目光。同行的也有电视台里的专业摄影记者,看她有模有样地找角度取景,只当她是行家,很快就有年轻的男士上前去攀谈交流。
林诺饿得很,一心等着上菜,无意之中回过头才发现相谈甚欢的二人,便去拉许妙声的手臂,问:“有没有觉得思思这次回来,和以前不太相同了?”
“情伤吧。”也许是觉得没必要避忌,许妙声直接道:“因为不想再受伤害,所以对待爱情的态度有了改变,我做节目的时候遇过很多这样的例子,挺正常的。”想了想,又似乎有所感触:“或许真的不能太认真。有些女人就是傻,相信一辈子的矢志不渝,到头来尽是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然后才知道,其实男人的眼光远比她们想像之中更宽广,真可谓拿得起放得下。”
林诺只听得一愣一愣的,从没想到感情丰富的许妙声竟然也有这样理智而现实的看法。
王婧是傍晚时分才到的。
当时她们正在室内打乒乓球,林诺无意中从窗口望出去,便看见几台大大小小的车从路边驶过,迎着天边的霞光,缓缓拐进停车场。
她视力向来好,大巴车身上的标志看得分明,此时不禁心头一跳,转回头来问:“晚上的篝火晚会,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参加?”
“对,也是王婧安排的,事前还神秘得很。怎么,已经来了吗?”许妙声放下拍子走过去,林诺点头:“是的。”有一刹那,心里恍惚至极,但所谓的赞助人,却已经是那样的清晰明了。
王婧下了车,并不急于往住处走,而是四周环顾一番,笑道:“我前年来玩的时候,环境还没有现在这样好。”
江允正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问:“既然以前来过,怎么兴致还这么高?”遥远的海平面上,夕阳西下,将他的白色T恤镀上一层极淡的金色光芒。
“台里很久没有组织集体活动,难得这次大家一起出来。”她与他并肩走,踩在沙滩上,脚下软绵绵的,一步一步轻轻下陷,如同此刻的心,无从控制。其实她没说实话,真正令她兴致高昂的,只有他。
当初因为重感冒病着,有一段时间几乎失声,后来稍微好转一些她便忍不住打电话过去,与江允正的助理讲了两句,当天晚上收到花与水果篮,卡名上是他的名字,还有一行简短的字:祝早日康复。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其实她知道,这些都不可能是他亲自准备的,因为事后他甚至连一个慰问的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一切都只是礼数,客套生疏得令人心酸。
原来她陪着他出席公众场合,与人应酬谈笑风生,却终究只不过是他的女伴,带着浓浓的商业性质。
仅此而已。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系,她也几乎死心。年纪轻轻便小有成就,又有才有貌,身边根本不乏追求者,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可是满腔热情付出去了,便再也难以收回来,最后还是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再次接近了他。
那天几位报社的朋友要去融江采访,她也跟着去了。江允正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眉目沉静,偶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来,便仿佛有电流贯穿全身。
于是采访过后她主动请他吃饭,最后自然还是他买单,可似乎就这么轻易的,联系得又再度频繁起来。
他对她仍是淡淡的,虽然从来不缺绅士风度,但更多时候却是漫不经心。然而这样的他却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引得她壮烈扑火,义无返顾。
融江建筑公司的员工陆续在渡假酒店登记入住,他们稍稍晚了一步,走到前台的时候厅堂里几乎空无一人。
江允正要了两间房,王婧接过钥匙,问:“吃完饭之后的篝火晚会,你参不参加?或者我们自己到海边走走?”
“再说吧。”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然后便拿出手机来打电话。
酒店里没有电梯,她默不作声地跟着一同走楼梯,听见他向助理交待公事,似乎工作繁忙,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处理。
一直走到房间外面仍旧没有挂断电话,她摆了摆手无声地道再见,然后开门进屋。
心里实在不懂,既然这样忙,当初为何又要答应陪她一道来玩?
其实他也不总是疏冷淡漠,偶尔也会流露出温柔和体贴来。就因为次数极少,所以留下的印象犹为深刻。
就像那天,当时他们刚刚打完壁球,冲了凉之后就在壁球馆内的餐厅吃饭。她穿着普通休闲的衣服,脸上也没化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气息清新自然地像个在校的女学生。
报刊架上摆着旅游杂志,她拿了一本随意翻了翻,然后就说:“这么热的天,真想到凉快的地方玩两天。”
江允正坐在对面问:“想去哪里?”
她将杂志推过去,手指一点:“这里!你看,多漂亮啊!”说着抬起头来望着他笑。
她的眼睛本来大而乌黑,可是笑的时候却总是弯弯的,里面闪动着盈盈细碎的光。以前刚入行的时候前辈们就时常说她,明明是走知性主持路线的,怎么一笑起来就好像稚气未脱,纯真得像个孩子……
江允正看着她,目光不禁微微一动,她却没有察觉,接着说:“从这里开车过去,也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到那边可以烧烤,可以租快艇出海,还有浮潜呢!可就是费用高了些,如果台里的同事一起去,不知道领导会不会同意拨出经费。”
“那就由我赞助,怎么样?”江允正轻轻笑道。
她略微诧异地抬眉,只觉得他今天的情绪似乎特别好,眉目舒展,墨色的眼底如有柔和的光,不经意地在流动。
过去他从没用这样的神情看过她,从来没有。
王婧心里不禁一荡,然后反应很快地应下来:“好啊。”歪着头仍是笑:“那你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去?”撒娇般的语气,只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稍纵即逝,而且心里也是真的快乐,笑容愈发飞扬洒脱。
金色的阳光穿过一侧的玻璃照射进来,她从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那一刻,她发觉他似乎有些恍惚,嘴角的线条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只是点头说:“好,陪你。”声音温和的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咒,宠溺的气息有一瞬间无限蔓延,几乎能令人就此沉醉。
吃晚饭的时候,许妙声瞟了几眼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问:“你和他们以前是同事?”
林诺喝着饮料摇头:“他们是建筑公司,不在一起上班,只能算是半个同事。”事实上,那满满两桌,没有一张熟面孔。
不过这样最好。正因为彼此不认识,不知道根底,所以才避免了某些尴尬。她这样想着,已经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一男一女。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坦然,可是直到心口不可遏止地微微痛了一下,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嫉妒。
原来在分手之后,看见他的身边站着其他的女人,竟会是这种滋味。
林诺突然觉得双眼干涩。以往就算盯住电脑数小时一动不动,也决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好像所有水份都在瞬间流失蒸发掉,眼睛疼痛异常。
可是仍旧不愿移开目光!
明明觉得刺目,明明这么痛,却还是不愿意将视线移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又或者是在考验什么,反正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
就在她轻轻咬住牙根,在桌子下面交握了双手的同时,江允正终于望了过来。
这时候的林诺却反倒像是突然泄了气,失去了所有对视的勇气,匆匆转过头去,尽管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可心里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她看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惊讶,同时却也看见王婧如花的笑靥。
是呀,谁能想得到,竟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情形相遇。
中午许妙声的话言犹在耳,原来这个世上确实没有矢志不渝。至少,她没碰上。
虽然不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可这并不能使她好过一点。林诺看着满桌的生猛海鲜,早已失去了胃口,可又不想这就样半途退席,反倒像是理亏怕了他。
明明不是她的错,她想,虽然那天晚上对他说的那番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过份嚣张。
……回到我身边吧。
高高的星空之下,他的声音那样低,仿佛还带着微醺的酒香,醇厚诱人。当时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拒绝他?明明那样辛苦费力,曾经以为那就是极致的疼痛。
然而此刻才知道,原来那时还不够痛,只因为那时还没有失去。
因为人多,餐厅里十分热闹,可她却觉得静,寂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一下,逐渐缓慢。像是有一根坚韧的丝线,一圈圈地缠绕上来,迫得她无法呼吸。
许妙声也是头一次亲眼见到江允正,只觉得这是一个传说中的人,不禁远远地多看了两眼。
进了餐厅之后,王婧倒是和台里其他的同事一起坐,与江允正隔了一张桌子,可单只刚才出场的短短几分钟,就足以让在场众人看得心知肚明。
原来是他一掷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她心下微微恻然,又去看林诺,可是后者一径垂着视线,明显心不在焉。
与许思思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觉得这种时候最好保持沉默,于是各怀心事地默默低头吃菜。
太阳下山之后,海边的温度明显降下来,毕竟已经入秋,咸湿的风里甚至带着些许凉意。
此次融江建筑公司前来渡假的多是年轻人,其中又以男性居多,就连林诺唯一熟悉的赵佳都没出现。而电视台里美女多,两拨年轻人凑在一起,倒真有联谊的意味。
林诺不禁想起大学的时候,男女生也是这样,只是比现在多了一些青涩和尴尬。
其实这样的活动也挺有意思,远离城市的喧嚣,席地而坐,身下的细沙洁白,带着白天残留的余温。
仰头便是黑夜和星光,海面深蓝没有尽头,有人特意带了吉他来献唱,是质朴的民谣曲风,嗓音竟真和许巍有几分相似。
林诺盯着火光发呆,那簇橙黄温暖的火焰噼呖啪啦地跳跃着,似乎所有人的面孔都变得晃动而模糊。
包括江允正。
其实她是真的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参加这种晚会。
原以为好不容易能够不再见他,可以喘口气,谁知他又如影随形地出现了——与王婧一道,简直像在刻意报复。可是林诺却心里明白,这不是报复。江允正是从来不屑于做这种事情的。
大家围了一个圈,此刻他就坐在她对面,隔得远,中间又有篝火,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她也不想去看,只是捞起地上的听装啤酒仰头灌了几大口。
微涩的液体滑入喉中,带着轻微的灼热和刺痛。林诺想,她一定是风吹多了所以感冒了,否则又怎会这样难受?
后来有人提议玩游戏,是真心话大冒险。多么老套的游戏,一群成年人却玩得不亦乐乎。
所有人都是愉快的,她也只好跟着笑。
一个接一个地击鼓传花,有好几次都轮到她。其实她一向都很玩得开,从不扭捏作态,兴致来了总能迅速与人打成一片,所以从前在学校里与男女同学的关系都非常好。
可是现在,她却只觉得尴尬,旁人提出的要求稍有过份,便一概不想理会和顺从。
有人说:“挑在场任何一位男士与他合唱情歌一首吧!”
众人热烈鼓掌,还有吉他伴奏,可她还是拒绝。当着江允正的面,她难堪万分。明明他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可她还是觉得他目光灼灼,身体都要被烧出两个洞来。
最后实在拗不过,林诺说:“我是音盲,各位高抬贵手,用喝酒作为弥补怎么样?”不等其他人反应,已经咕咚咕咚灌下去。末了将空易拉罐翻转过来晃了晃,讨巧而又无辜地笑。
后来几乎次次轮到她,便都用这个方法,许思思在一旁看不过,拉住她:“别喝了!”
“没事,你放心。”
她自忖平时酒量不差,此时更像是豁出去一般,毫无顾忌地喝,却没想到很快便头晕目眩。她心里觉得奇怪,难道这就叫酒入愁肠?想想又觉得太过文艺腔,连自己都快受不了,于是摇摇头。
只是这一摇,头越发地晕,几乎就要吐出来,可仍强自撑着,眼中尽是迷离的光。
似乎是火光,又像是因为强忍着不适而涌出的泪光,模模糊糊交织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在扭曲。
那边王婧还在说:“……许妙声的那个朋友酒量很好啊,而且人也挺有意思的。”隔着一定的距离,林诺的脸在火光之外忽明忽暗,看得不是很清晰,可她总觉得眼熟,费力想了半天,却又记不起之前曾在哪里见过。
江允正听了,只是低低地“哼”了一声,目光飘过去,脸色却越发阴沉。
王婧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晚会就散了,众人纷纷回去休息,她也说:“走吧。”
海浪一层一层悄无声息地卷上岸来,已经是深夜,潮湿的海风将皮肤吹得发凉。江允正往斜后方的不远处看了一眼,这才转身朝酒店走去。
林诺在原地站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事。”只是有点晕,脚下又是柔软的细沙,踩上去虚虚实实的。
许家两姐妹仍不放心,一左一右紧紧地挽着,看样子是想将她搀回去。
她无奈地笑起来,抽出手臂抚住额头,说:“你们先回去,我想在这里吹吹风。”
许思思首先说:“不行!喝了这么多,还不赶快回床上躺着!”
许妙声接道:“会着凉的。看看你的手,冷成什么样了!”
林诺叹口气,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毛孔都舒张开来,身体确实觉得冷,但就这样站在海边,酒气反而散了许多。于是不想回到室内,况且也睡不着,最终没法子,迫不得已在原地甩了甩胳膊又转了两圈以示自己无碍,好歹才终于将那两人送走。
“有事情就打电话。”走出很远,许思思回过头比了个手势。
她笑着挥手:“知道了。”声音并太大,因为实在觉得累,旁人一离开仿佛就连微笑都变得吃力。
直到她们的身影绕过一排低矮的灌木,确定已经走远之后,林诺才慢慢地蹲了下来。
对面的渡假酒店灯火通明,她眯起眼睛仰面看过去,那一扇扇陆续亮起灯光的窗户,其中哪一扇是属于他的?
抑或是,属于他们俩的?
她忽然不愿再想,那种细密的痛觉又回来了,缠绕在胸口——原来酒精并不能麻醉一切。
天空黑沉沉的,只有零散的星光,背后就是沉深的海,夜里看去实在有点恐怖,似乎与天相接,无穷无尽没有边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将脸埋进双臂之间,忽然觉得天宽海阔,却偏偏没有自己可是依归的地方。
也不知就这样蹲了多久,反正站起来的时候腿已经麻了,她一时没有防备,顺势跪了下去。幸好是沙滩,膝盖随之微微往下陷,并不觉得痛。
身后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你也没去休息?”
林诺回过头,见到同样陌生的一张脸,那人手上还拎着一只袋子,看样子挺沉。
“是不是刚才喝多了?”那人笑起来,右颊边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顿时显得可亲了不少。他显然记得她,所以才会这样问。
林诺抿着嘴角点点头,干脆转身坐下来,问:“你是哪一边的?电视台?还是融江?”又去看那只塑料袋,“这里面装的是酒?”
“融江建筑。”那人扬了扬手,挑眉:“怎么,你还能喝?”
其实不能,可她今夜只想放肆一回,于是拍拍身边的位子说:“我请你坐,你请我喝酒,怎么样?”
他被逗笑了,挨着坐下来,递了一听啤酒过去,说:“给。”
两个陌生人,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就这样并排坐在海滩上,谁也不说话,前方几乎是一片静谧的沉黑。
这个男人面貌并不十分英俊,但喝酒的姿态却是难得的漂亮,有一种随性的洒脱。林诺微微侧过头看他,想不到在这个深夜里还有人与自己为伴。
“你是因为开心还是难过?”他突然问,眼睛望着远方。
她一怔,头晕得更加厉害,有些口齿不清:“难过。你呢?”
谁知他笑了一下,转过脸来半真半假的语气:“我是酒鬼。”说着便伸手过来要抢她的酒。
“干嘛?”她连忙侧身避开,却发现动作变得迟缓。
“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她皱起眉,而后又突然“哧哧”笑起来:“你不单是酒鬼,而且还是小气鬼!”样子倒真像正在表达不满的小女孩。
“你醉了。”他似乎哭笑不得,可终究还是收回手去。
林诺也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眼前的一切都晃动得厉害,哗哗的海浪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模糊不清。
耳边尽是嗡嗡的声响,铺天盖地,思维也已经迟钝,可她竟然还记得一件事,伸手指了指地上那几只空的易拉罐,低低地说:“等下你收拾……”她是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想立刻倒下去。
沙滩细软,她困倦得想睡,所以还没等旁边的人反应过来,她便真的向后面重重靠倒。
几乎是同时,隐约有什么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似乎有人在说话,低低的,更像是自言自语,好像还有些凶狠。
林诺用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人从后面稳稳地抱住。她觉得晕眩,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那个怀抱坚实而又温暖。
有某种渴切的想念从心底模糊地升起来,双手不自觉地就攀上去,她不去看对方的脸,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比安心地沉浸在熟悉的气息里。
她喝了酒,身体本来就有些失温,又吹了这么久的风,双臂的皮肤冰凉。江允正的手才碰上去,就不禁皱起眉,几乎有咬牙切齿的冲动,“胡闹。”他说,却发现她的神志显然已经不怎么清醒,便转头去看在场的另一个人。
韩剑见到这个情形,也着实愣了一下,然后才叫道:“江总。”
江允正看了看他,又向沙地上七凌八乱散落着的空酒罐扫了一眼,二话不说便将林诺打横抱了起来。
“江总。”韩剑也跟着站起身,犹豫了一下,问:“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江允正没回头,直接朝前方光亮处走去。
韩剑站在原地,只觉得江允正的动作异常小心温柔,而林诺的双手亦轻轻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似乎是安心的依赖,于是心中顿时明了。
等到二人走远,他独自喝掉剩下的酒,又收拾了一番才离开。
仿佛过了很久,林诺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在轻轻地震动,简直没完没了震得她头疼,终于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下,极不情愿地醒过来。
灯光明亮,她微微眯起眼睛,没好气地问:“你在干嘛!”
“上楼梯。”回应她的是没有起伏的声音。
她“哼”了一声,心里更加气,隐约想到电梯这个词,可是又懒得再说话。把身体再度往里缩了缩,正打算再睡一觉,突然大脑便像被闪电击中,电光石火之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跳了出来。
——虽然所有感官都慢了好几拍,但此刻她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猛地睁开迷蒙的眼睛,林诺仰起头去看,那人的脸就在她的头顶上方,面无表情,只是好看的下巴上有紧绷的线条。
“是你……”她像是这才恍然大悟,很迷惑地微微皱着眉,有些无辜的样子,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惊诧。
却引得江允正更加不悦:“否则你以为是谁?”
他突然停住脚步,左手一松,林诺整个人便往下坠。
因为毫无预兆,她双腿发软几乎就要摔倒,只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其实江允正的右手仍旧搂着她,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奇怪姿势。
即使意识到抱着自己的人是他,林诺却还是没有清醒过来,酒精几乎让她的大脑完全停止运作。如今半趴在他的身上,鼻端飘过的尽是熟悉的气息,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一片空白,心中却突然觉得哀恸。
其实这时候也无法多作思考,只是不愿抬起头来,不愿离开,仿佛一切只是下意识,仿佛只有此刻才终于安稳满足。
“到了。”他却在她的头顶说。
真讨厌!她想。手却拽得更加紧,先是摇头,脸埋在他的胸前,呼吸都有点不顺畅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腾出一只手来胡乱地去摸口袋。
“……咦。”摸了半天,她突然皱起眉低下头,四处看了看,小声嘀咕:“没有……”
江允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因为知道她在找什么,所以更加肯定她已经醉了。
她将口袋翻出来,又在地板上寻了一通,才好像终于确定了一般,仰起脸来嘻嘻一笑:“钥匙不见了。”
其实是当初就没带出来,因为口袋浅怕在沙滩上弄丢了,所以特意不带的。
只愣了愣,毫无预兆的,她便突然就转过身,扬手去敲门板。
夜深人静,几乎所有人都睡了,她站不稳也根本不去控制力道,所以手掌拍在木门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徘徊。
江允正连忙上前一步,一手还扶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想要阻拦。谁知她却突然停住了,似乎终于想到什么一般,转过头来小声说:“……她们都睡了。”声音极轻,脸上却带着无辜的笑意,洁白的牙齿咬住下唇,好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小心翼翼。
江允正终于叹了口气,手上微一用力,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然后伸出手去开门。
门锁“咔嗒”一声响了,林诺应声回过头,愣了几秒,乌黑的眼睛里满是迷惑。
“我不知道你住在哪一间。”江允正说,然后才又突然想到,其实在这个状态下,根本无需向她解释。
果然林诺只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便顺着他的力道,脚步不稳地走进去。
这是一个套房,门口到卧室还有一定的距离。林诺踉跄地走了几步,才忽然发现不对劲。
明明都已经思维迟钝,可还是觉得环境陌生,于是仰起脸来问:“这是哪儿?”
“我的房间。”
她的脚步猛地一顿,只是呆呆地:“你的房间?”
“对。”江允正想,那个韩剑真是罪该万死!明知道她已经醉了,竟然还让她继续喝酒!
其实这时已经走到卧室门口,他只想将她快些送上床去睡觉,谁知脚下刚一移动,便见她伸出手牢牢扳住门框。
一副不肯再走的模样,那样用力,连指节都泛白了,仿佛誓死不从。
他火大地问:“你干嘛?”
“我要回家!”她忘了这里是海边,忘了他们是来渡假的,一心只想着,不能待在他的家里。
虽然晕沉,但还是想着不能和他住在一起。
“今晚不回家,你就睡这里。”
“不要!”
“林诺!”
“不要!”她猛地摇了一下头,然后立刻晕得想吐,只好抵在门框上不动弹。
江允正咬了咬牙,最后说了一遍:“去睡觉!”
“我不要待在这里……”她声音低低缓缓地兀自坚持着,因为胃里难受干脆闭起眼睛,所以看不见他几乎气极发白的脸孔。
她轻轻地呢喃:“……江允正,你让我走……”
开了灯,房间里光线充足明亮,她的面色绯红,沉重的呼吸里也尽是酒气。其实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根本不应该与她计较,可是当江允正看见那双紧紧扣住门框的手时,心头仍是狠狠一震,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利刃击中,出离的愤怒和另一种莫名的情绪迅速涌上来。
明明这样醉了,明明已经不清醒,可她却还记着要离开他!
他突然不再说话,只是用力一根一根扳开她的手指,任凭她呻吟着抗议呼痛也丝毫不为所动。他将她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大步走进卧室,直接把她丢到床上。也许床垫并不柔软,因为她几乎立刻就皱起眉头,可是他也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阴沉。
林诺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因为疼痛的关系。
她睁开眼睛,也不知是晕还是疼,整个人都是懵,太阳穴剧烈地跳动,急促地一下一下,好像血管都快要炸开来。
江允正就立在床边,修长的阴影投下来,唇角紧紧抿着,线条冷厉。
她虽然视线模糊,却也知道他在生气,可就是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然而下一刻便听见他冷冷地开口,“林诺,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微微停了停,明明胸中怒气翻涌,这时却反而轻笑了一下,其实更像是冷哼,他说:“别以为我就真的离不开你了。”
最后门“哐当”一声被关上,过了许久,仍似有回音在屋里环绕,可见用了多大的力。
林诺震了震,头疼欲裂,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不明白他在气什么,更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薄薄的被子柔软而又温暖,她下意识地拥住,阖眼睡过去。
一觉便睡到天亮。
她是被渴醒的,翻身下来想倒水喝,迷迷糊糊走了两步,才终于醒悟过来,不由得愣在当场。
这里不是她的房间!
她与许思思还有许妙声住的是三人间,可现在这里明显只有一张床,而且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
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昨夜的记忆一点点慢慢浮上来,虽然零碎,但勉强还是拼凑出一段事实——她昨晚是被江允正带回来的!
她终于记起来,似乎是他将自己一路抱进酒店,进屋之后两人还争执了一阵。可是争什么?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隐约只记得手指很疼,背脊也疼,当然,头更疼。
后来,他好像发了脾气,将门摔得震天响。
那么,再然后呢?
她努力地想,可最终浮现出来的却是王婧的脸。明明不熟悉,过去也从未打过交道,可突然就想起那张脸。
伴在江允正的身边,笑语如花,明媚璀璨……
摇了摇头,很快地阻止自己继续徒劳的回忆,她打开门走出去。
客厅的窗户没有关上,更没有拉窗帘,所以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晃眼的淡金色,伴着远处起伏的海潮声,仿佛真的远离尘嚣回归自然。
海边温差大,早晚异常凉爽,此时地板也是冰的,林诺赤脚站着,却一动不动。
有一刹那,她望着那个睡着了的人,心里莫名一松。
原来他在这里。
江允正就窝在沙发上,连毯子都没盖,也没有枕头,修长的身体似乎受到局限,微微蜷缩着,眉目却很安静。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过去,只见他穿了件短袖T恤,手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会不会冷?她想,然后便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只一下子就移开了,因为害怕吵醒他。看着他此刻睡得如此沉静,林诺只觉得安心,同时也觉得放心,好像终于可以放肆地看他,而不用顾忌什么。
想了想,她回卧室将被子抱出来,那上面还有自己的余温,刚刚蹲下正想替他盖上,他却突然醒过来。
房间里光线透亮,可她还是不禁呆了呆,似乎那双深秀漆黑的眼睛才是真正的光源。
江允正其实早就醒了,就在卧室门板传来响动的那一刻。他只是不想睁眼,不想理她,可是谁知道她竟然会来试探他的体温。
微微温热的指腹贴在皮肤上,纵使短得只有一瞬间,却仍像可以燎原的星火,让他浑身都莫名地热起来。
他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后便自顾自地往浴室走。
林诺抱着被子,只觉得尴尬,想了想,最终还是说:“那……我先走了。”
而他却只是垂下眼睛拿余光略微扫了她一眼,连脚步都不曾停顿。
回去之后,自然免不了被狠狠训了一顿。
许妙声说:“我的姑奶奶,知不知道昨夜我们有多担心?还以为你被海水卷走了。”
林诺陪着笑脸,只能连声道:“对不起……”
“幸好江允正在大堂总台那边留了言,我们后来接到通知,才不至于真的满世界找你去!”许思思气归气,可还是将浴衣递过去,说:“快去冲个澡吧,看看你这副惨样!”
确实惨,而且狼狈。
衣裤上全是褶皱,头发也纠结在一起,更别提浮肿的脸了。
林诺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模样,突然想到早晨江允正的目光,一时间连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
原来,她就这样抱住被子蹲在刚刚睡醒的他面前,毫无仪态可言,实在大杀风景。也难怪,他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她。
直到吃完早饭,许思思才像终于忍不住似的,问:“你知不知道江允正走了?一早带着王婧一起,好像开车先离开了。”
林诺怔了一下,才说:“哦,是么。”从窗口望去,停车场里他的车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许思思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们两个……没怎么样吧?”
林诺正喝着水,差点一口喷出来,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她:“当然没有!”再看一旁的许妙声,竟然也是一脸怀疑的样子。
她不禁无力起来,曾经的情侣,在一方醉酒之后共处一夜,其中的过程与结果也难免令人有所遐想。
可是,江允正是绝对不会先低头的,所以,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发生。
许思思叹口气:“我都被你们弄糊涂了。这究竟是唱的哪出啊?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又在他的房里住了一晚?那么王婧呢?她去哪儿了?”
林诺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傻,面对这些问题,她竟连一个答案都给不出。
三更半夜,江允正去海边做什么?
况且,一直与他同进同出的王婧,从昨晚直到今天清晨,竟然根本不曾露面。
“我当时醉了,记不清了。不过,反正什么都没发生。”最后她只能这么说,连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
果然,许思思与许妙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挑眉,不置可否。
江允正将车开回市区之后,随口问:“你在哪里下?”
柏油马路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触眼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王婧原本一直望着窗外有些走神,这时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短促地“啊”了一声,才反问:“不一起吃饭?”
“我中午还有事情。”
她侧头,看着他明晰的脸部轮廓,突然心中一动,异常怀念起那天壁球馆里的他。
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吃到糖果,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是那样的甜,一直甜到心里去,于是之后就常常惦念着,一颗接一颗地剥开糖纸含进嘴里。
曾经一度,她嗜甜如命,后来是因为工作关系害怕身形走样,才不得不稍有忌口。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似乎再度上了瘾——只不过,让她上瘾的早已经不是糖果,而是来自于江允正的温柔和宠溺。
尽管从头到尾,仅有那么一次而已,却已经足够让她沉迷。
所以在下车之前,王婧还是带了点期待地问:“那么晚上呢?你有没有空?”
江允正先看手表,然后又看了看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沉默了一下才说:“下午再联系。”
仍旧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她明明应该已经习惯了,可此时却陡然灰心丧气起来,甚至怀疑那天的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才会以为见到了他不同以往的另一面。
然而解开安全带之后,她还是主动倾身过去,亲吻江允正的侧脸:“我等你电话。”
结果等了整整一个下午,都快在沙发上睡着了,江允正的电话才打进来。
天已经黑下来,王婧换了身衣服,又精心化了妆,走出公寓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他倚在车门边抽烟,白色的轻烟在他的周围轻轻散开来,仍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
身上的裙子是上个月去意大利出差时买的,第一次上身,衬得整个人曼妙轻盈。她有意在他面前站定,希望得到赞扬,可他却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仿佛根本没有在意,眼睛里找不到丝毫惊喜的光芒。
照例是去餐厅吃饭,然后又开车兜了一会儿风,王婧却整个晚上闷闷不乐。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迷恋着江允正的同时,却也是前所未有的缺乏安全感。
这个男人,她爱,却抓不住,似乎永远不属于她,若即若离,就连心思都不让她看透。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开口问:“要不要上去?”其实她并不是开放型的女性,很多观念甚至趋于传统,可是面对着江允正,几乎破了无数次的例,这样直接大胆的邀请还是第一次,她不禁觉得尴尬。
然而还有更加尴尬的。江允正只是看她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不了。你早点休息。”
脸上瞬间热起来,可她也只能强自跟着笑,只觉得江允正此刻的笑容轻轻缓缓,却不啻为一个不小的打击。
心里有一个疑问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她怕一旦问了,就连现在的关系都会保不住。
几乎是同一时间,林诺洗完澡立刻躺上床。不知道为什么,返回的途中觉得尤其的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异常难熬。
她靠在床上玩电脑,差不多两天没上网,MSN和Q上分别有人敲她。都是以前的同学和平时亲近的朋友,她点开来看,然后一一回话过去。
直到最后一个对话框弹出来,她仍没在意,首先一眼瞥到的是对方发来的一个网址,顺手就点开来。
等待网页加载的空隙,林诺才去看发信人的名字,这才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徐止安!竟然是徐止安!
她眨眨眼睛,几乎就要怀疑自己的视力。可是那上面,确实是他的名字,还是她当初亲手修改的备注名称。
以前在校园网内不能用MSN,所以QQ才是最广泛的聊天工具。在毕业之前,徐止安的号在她的好友栏里一直是以“亲爱的”这个称呼存在的,后来分了手,有一次难得看见他在线,她看着那个名字心下黯然,就将它改回他的本名了。
再后来,他的头像总是灰色的,也不一定是不在线,只不过是隐身罢了——她和他,都是隐身一族。
这个头像曾经沉寂了两年多,却在今夜重新亮起来。
林诺看了看消息发出的时间,是周六上午十点多,那时她们正在前往渡假村的途中。而那个时候,他应该在休息在家吧。
网页刷出来,竟然是小吃网,屏幕上一幅幅的实拍照片,全是杭州城著名的小吃和菜肴。近距离的专业拍摄,食物色泽鲜美,甚至能看见缓缓升腾的热气。
林诺原本就因为胃口不好,白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此刻看了网页,不禁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肚子饿。
像是望梅止渴,更像是自我折磨,林诺往下翻了两三页,终于忍不住狠狠地点了右上角的红叉叉。心里纳闷,怎么徐止安就突然发了这么个网址过来?没头没脑的,更像是发错了对象。于是便随手打了个问号过去,翻身下床煮泡面吃。
谁知徐止安竟然在线,不多会儿她再回来,居然收到他的回复,只是问:好看么?后面带了一个微笑的脸。
她这才怀疑他是故意的。明明知道自己向来对美食怀有极大的热情和冲动,此举倒更像是故意引诱了。不禁又想起上次那束花,好像过去的他从没像现在这样主动过。
徐止安仿佛能猜到她的心思,便又问:不高兴了?我也只是上网碰巧看到,顺手发过去,不是故意要刺激你。
她却对此深表怀疑,因为热腾腾的泡面与之一比,简直就是垃圾食品,令人毫无食欲。
于是索性放下碗,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都是最正常普通的对话,没有轻佻的语言,也没有隐晦的暧昧,林诺边聊边想起上次许思思的猜测,总觉得不太可能。更主要的是,她不想妄自揣度对方的意图,似乎那样有些小人之心。
直到快要下线,徐止安才说:下次有机会过来,我领你去吃好吃的。
她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因为是真的太困倦,终于可以不去想起江允正的脸,就这样沉沉睡过去。
一个礼拜后的周末回家,林母烧了一桌子的菜,林诺大呼浪费。
“谁让你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看看。”林父也是难得在家里,笑呵呵地说,“你妈想你了。”
“小没良心的!”林母拿手指虚戳她的额头。
因为换成了齐刘海,车祸时留下的疤被严实地遮起来,可林诺还是不自觉地躲了躲,笑嘻嘻地抱住妈妈的胳膊诋谄媚地笑。
林母觑她一眼,只说:“怎么弄了这种发型?不好看!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吃完午饭,林诺走进自己的卧室,发现整面墙的书橱空了一大半,便问:“妈,我的书呢?”
林母说:“放在阳台上晒。搁了那么久,又没人看,我前些天随便翻了翻,见都快长书虫了。”
白天阳光正好,确实是晒书的好日子。林诺笑着吐了吐舌头,便蹲过去一本一本地翻了看。
大多是小说,她以前买得很疯狂,不论中外几乎是一摞一摞地从书店往家里抱。还有一些是小时候的读物,竟然也全留着,因为向来爱惜的缘故,大部分都保存得非常好。
一下子仿佛回到过去,甚至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放了学不出门,只是窝在家里看书。
这时身后传来林母的声音:“那几本也是你买回来的?好好的买那些做什么?”
林诺这才回过神,顺着手势看过去,大阳台的角落上,几本书摊开来摆在阳光下,书页随着风微微晃动。
她目光一滞,凑过去慢慢拿起来。
有两本是健康食谱,剩下的一本是医学保健书,内容都与养胃有关。翻开的那几页,恰好有红笔做下的记号,不甚整齐地划在文字下面。书页上有细小的灰尘,可是那朱砂红依旧鲜艳,一如昨日。
那些都是她亲笔划上去的。因为心里爱着那个人,所以仔仔细细反复地读,不厌其烦,甚至比上学念书时还要认真。
然后跑去江允正家里做菜给他吃,材料和调料严格按照食谱上说的来,简直一丝不苟,并且乐此不疲。
有时候她就直接穿着他的衬衣,连围裙都不戴,高高挽起袖子动作熟稔得像个真正的厨师。可是江允正却总是来捣乱,常常从后面拥住她,灵活的手指在她的腰上来回摸挲挑逗。她怕痒,被逗得咯咯笑,忍不住躲开,时常一不小心就有油星溅到衣服上。都是那么好的牌子,她觉得可惜,可是他却满不在乎,只是低下头来深深吻她……
可是现在这些书,只怕都用不着了。
心下恻然,林诺轻轻掸了掸书上的灰尘,将它们重新摊开放好,然后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下午约了朋友看电影。”
林母眼睛一亮:“男朋友?”
“女的。”她失笑,“你这样子,倒真像急着要把我推销出去。”
“二十六了,还小吗?……”
她连忙捂住耳朵,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临走的时候,林母随口提到:“你李阿姨有个外甥刚从国外留学回来,要不要介绍认识一下?”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哪个李阿姨,却想都不想地一口应下来:“好啊,你们安排吧。”
林母反倒一愣,以为这样爽快,其中又有鬼主意。
她却笑着说:“这一次我会努力的。”
只是突然觉得累。仿佛这样的现状,终于让人心生疲惫。
天气渐渐转凉之后,林诺被公司送去外地培训,是职业管理人的进修课程,为期一周的时间。
虽然课程枯燥且又孤身一人,但她自己颇会找乐子,下了课连酒店都不回,直接骑着车满街闲逛。
其实小时候是曾经到过这座城市的,跟着爸妈来游玩,几乎所有名胜景点都玩遍了。如今故地重游,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因此兴致丝毫不减。
自行车是租的,价格并不贵,她买了份地图,又将从网上搜寻来的地名店名在图上一一标出来,悠闲地慢慢逛过去。
接到徐止安电话的时候,她正好骑得累了,停在树下休息。正值金秋时分,傍晚的风将她的裙子吹得鼓起来,鲜妍明媚的棉布,如同盛开的繁花。
“在做什么?”徐止安问。
她望着身后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舒畅开阔,也没问他为什么突然打电话来,只是随口应道:“看风景。”
徐止安似乎笑了一下,又说:“裙子那么长,不怕卷进车轮里去?”
她顿时一怔,下意识地往四周围看去。
这个著名的旅游城市,如此季节里游人如织,在她面前来往穿梭,却并没有熟悉的面孔。
“站在那里等我。”徐止安说完便挂了电话。
原来刚才他在对面的楼外楼上,此时穿过人群走过来,一见面就皱眉:“怎么来杭州也没说一声?”仿佛是真的责怪。
林诺反倒有些歉疚,解释说:“是来学习的,后天就走。我也怕你忙,总不能耽误你工作吧。”其实来之前,不是没有想过是否要通知他,可后来还是作罢。
徐止安轻轻笑了笑,“这么生疏见外。”但也不和她计较,又说:“带你去吃饭,怎么样?”
林诺倒真的是饿了,骑车在西湖边游荡了两个小时,看风景的时候不怎么觉得,现在听他一说,顿时饥肠辘辘。
可还是不忘问一句:“你晚上没事?”因为刚才他分明就是坐在酒楼上给她打电话。
徐止安正拿着手机拨号,一边走一边说:“没事。”
仿佛是履行上次在网上的承诺,两个人去吃正宗的杭帮菜,其实林诺嗜咸辣,这样清淡的菜色吃起来并没多大的意思。
席间徐止安的手机响起来,他低眉一连回了好几条短信出去,林诺笑道:“女朋友?”可以用这样轻松自在的语气,证明她心里是真的已经没有他,于是他愣了一下,才平淡地说:“不是。”
晚上分手之前,他说:“明天公司有一整天的会要开。”
林诺连忙摇头:“没关系,你不用管我。”又不禁笑起来:“我又不是来渡假的。”
他看着她,想了想,眼睛里隐隐闪动着微光,“那就明晚再聚一聚。你后天不是就要走了么,难得来一次。”
她说:“好。”旋即又补充:“在不给你添麻烦的情况下。”
徐止安淡淡一笑,眼神里有莫名的情绪,“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客气。”伸出手轻轻扶住她的肩,拍了拍,“早点休息,晚安。”
他的动作太快太突然,她一时没避开,等到反应过来他已经收回手去,神色自然坦荡,仿佛只不过是最最平常的举动。
她垂下眼睛挥了挥手,转身走进酒店。
虽然是最后一天的课程,老师讲得依旧认真,甚至比大学里某些教授还要尽责,中途还不忘语言诙谐地调节气氛,确实不枉那笔昂贵的培训费用。
到了傍晚,徐止安临时有事,不得不打乱原先的安排。
林诺只在电话里说:“没关系呀,正好我今天有点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养足精神好赶明天的早班飞机。”
谁知等到晚上七八点,徐止安却亲自赶到酒店,在楼下大堂里等她。
“我都差点睡着了。”她换了身衣服出来,笑着说,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不想过于麻烦他。
徐止安说:“我们去喝茶,很好的环境,你应该会喜欢。”
到了目的地,才知道环境确实好。一路由服务员领着,里头树木葱郁,依山傍水的亭台楼阁,一派江南园林的古色古香。
林诺却只是诧异:“就我们两个人,有必要来这种地方吗?”
直到这时徐止安才说:“还有几个朋友一道。”
林诺心想,你的朋友我又不认识,坐在一起喝茶多没意思。况且,四周围的环境是这样不露声色的奢侈,一般人聚会哪里会特意跑到这种地方来?
“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她想着便停下来。
徐止安却看她一眼,轻笑了一下:“都是熟悉的,怕什么。”同时伸手虚虚在她腰后一揽,带着她往前走。
哪里是怕?不过是觉得别扭罢了。林诺忍不住侧过头看他,忽然觉得今晚的徐止安有些怪,早在来的途中,也没听他提起还有旁人一起聚会。
服务员领着他们由曲折的小路进去,弯弯曲曲像走迷宫,终于到了包厢外,徐止安将她往身侧一拉,敲了门抬脚走进去。
包厢里只有三个人,三个倒都是她认识的,只是在那一刻,她几乎恨透了徐止安。
怎么可以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将她骗过来?
她突然觉得无措,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耳边听见他说:“江总,抱歉,我来晚了。”
灯光如水,窗户外面就是池塘,似乎也有真正的水光幽幽反射进来,她低下头真的有转身欲走的冲动,却被徐止安轻轻拖住了手腕。
江允正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说:“坐。”
一切像是一个巧合,又更像是一场阴谋。直到坐下来,林诺的脑子里仍是懵的,反反复复只想到一个词。
狭路相逢。
原来歌词里唱得没错,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可是心口还是会痛,并不尖锐,只是钝钝的,那双眼睛深得如同一泓秋水,她却连抬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明明已经接受了现实,却仍是没有勇气去看,唯恐看清他眼里的身影已确实换成了另一个人。
徐止安就坐在旁边,林诺心里又痛又气,却执拗地不再看他一眼,只是低着头极安静地饮茶。
他们在谈话,似是闲聊,气氛颇为轻松,她打定主意充耳不闻,偏偏这时有人叫她,指明道姓。
只好抬起脸,望向那个人
“林诺?真巧。”那个声音凑到近旁带着笑意,“那天从海边回来,我还向妙声打听你呢。我叫王婧。”也许是闲着无聊,但又怕打扰到其他三个人的聊天,所以才刻意压低了嗓音。
林诺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电视上经常看到。”
王婧又问:“你也是来出差的?想不到你和徐副经理也认识。”
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她甚至想不到徐止安会将她带到这里来,三个人面对面,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三个男人还在延续着刚才晚餐时的话题,说起这边分公司最近的业务,与江允正一同前来的张经理原来就是徐止安的上级,这回不无得意地说:“江总,我当初可没看错人啊。”
江允正掸了掸烟灰,轻笑一下表示赞同。其实肯定和鼓励的话,在晚饭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这次他到杭州来,身边只带了一个张经理,开完会之后又请分公司全体员工吃饭,席间重点提到表现突出的个人,其中就包括设计部门的副经理徐止安。
当初公司的决定并没有错,他确实是个人才。
想到这里,江允正才微微侧过目光,只见林诺倾着身与王婧低声交谈,不时笑一下,乌黑的大眼睛里浮动着细碎的光芒。
可是她不看他。从头到尾,几乎没有看过他一眼。
而且,竟然是跟着徐止安一道来的,进门的时候她似乎想逃,徐止安的手便立刻拉住了她,那么自然而然的举动。
他突然有些莫名的烦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自然没人反对,王婧更是第一个拎着手袋准备站起来。她虽然一直与林诺说着话,可显然心神还是在江允正的身上的。
林诺没作什么表示,她原本就坐在靠近门的位置,于是首先走出去。
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她停都不停,直接往前走。幸好有服务员带路,否则在这种地方还真有可能迷路。直到了大门口,面前豁然开阔,才听见徐止安在身旁说话:“我送你回去。”
“不用。”想想又觉得气不过,冷冷看他:“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亦挑眉。
说话间其余三人也已经走了出来,车子就停在近前,江允正回头看了看,徐止安已然抢先一步说:“我送她。”
王婧笑道:“路上小心,再见!”
车子远远的驶离,林诺闭了闭眼,心里莫名难受,原来他就真的这样将她留下了。
带着另一个人,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好像真的验证了他上回说过的话。
那天从渡假村回来之后,她一直想,想了很久,才终于记起来。那晚他站在床边,无限嘲讽地说:“林诺,别以为我就真的离不开你了。”
明明当时醉得糊涂,却不知为何终究还是想起了这句话。
原来这就是他的回应。因为她曾经高傲无比地说,他输给了她,所以现在他用实际行动来反击,为的就是要证明,她远非自己想像中的那般重要。
她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杭州城的风是凉的,林诺的手指仍在抖,一路沿街匆匆走着,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冰冷无比。
徐止安的车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只当作没看见,目不斜视。
跟了一段路,徐止安终于忍无可忍,抡了一把方向盘,猛地将车贴在路边停下。
“你在气什么?”他下了车,抓住林诺的胳膊。
林诺简直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他,“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明知江允正在场,还故意让我也去。”
“那又怎么样?”徐止安扬了扬眉,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林诺更加气极,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徐止安却又说:“见他有那么难吗?我知道你们早就分了手,可是我和你不也一样分了手?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你跟他却只有短短一年时间。为什么现在可以和我做朋友,和他却不行?你和我说话的时候那么自然,怎么就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怔了怔,只见他面容冰冷,额前的黑发被风吹乱,眼睛里因为盛大的怒意而变得明亮异常。
“关你什么事?!”仿佛被说到痛处,林诺突然用力甩开他的手,退了两步,直直地看他,“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今晚你就是想看看我对他的态度的如何?”
她突然觉得荒谬无比,又好像之前的判断全部都被推翻。原来,他仍旧没有释怀,仍旧没有原谅她,所以才想看她尴尬出丑。
根本没有真心实意的朋友可作,一切都只是自己太真。
她气得呼吸沉重,转过身就走。谁知徐止安再度从后面抓住她,力气大得惊人,直接将她推到一旁。
旁边正好有家花店,已经打烊关门,因为缺少了灯光的照射,连玻璃墙都显得黯淡。
徐止安将林诺摁在那里,也在喘气,胸膛剧烈起伏,咬牙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如今江允正的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人!那里曾是属于你的位置,可现在也已经被取代了!林诺,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说过的话?我说过,他有钱有地位,却未必能给得了你一切!现在就是要让你看清楚,自己做的决定是多么可笑的错误!”
林诺觉得肩膀疼,心里某个角落更疼,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并不挣扎,只是定定地看着愤怒的他,轻声反问:“所以呢?”
话音未了,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有茶香,有酒香,在她的唇上辗转缠绵。
林诺突然觉得恶心,明明从前是那么熟悉亲密的感觉,现在却是完全的生疏,令人害怕。
于是拼尽全力地推他,他抬起脸来,轻轻说:“如果你后悔了,可以回来。”
在这一刻,像是再度见到校园里的徐止安,眉宇之间隐隐带着高傲,这样的话说出来仿佛更像是施舍。
林诺忽然就笑出声来,什么都不说,只是摇摇头,然后抬起手背去擦嘴唇。
因为他的吻,也因为此刻的用力,唇上已经一片通红。徐止安却仿佛被这样的动作激怒了,眼神微凛,二话不说便拖着她往车里走。
她今天穿着长裤,鞋跟却足有六七公分高,一路踉踉跄跄,完全抵不过他的力道,只能狠狠去掐他的手臂:“你要干嘛!”
路段幽僻,行人并不多,偶尔有驻足的,也只当是小情侣当街吵架,没人想要多管闲事。
最终还是被徐止安塞进车后座,他也紧跟着坐进来,并且快速落了锁。
林诺这才觉得惊恐,在他的眼睛里似乎能看见跳动的火焰。
徐止安盯着她半晌,才忽然低低地说:“诺诺,我爱你。”
这是从前的叫法,很亲昵,用他的声音说出来,几乎一瞬间将所有回忆都带到面前。他的语气微微低沉,似乎尾音还在轻微的颤抖,让她突然想起当年摊牌分手的那天,好像现在也像那时一样,有一闪而过的哀戚。
她只愣了愣,他便已经重新低下头吻她。
只是这一次更加狂热,似乎已经不满足于唇畔的流连,而是直接强行窍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
即使在恋情最浓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吻过她,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带着强烈的侵略性,纯阳刚的气息压迫下来,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林诺被他完全压在身下,双手被扣住,手腕疼痛却又丝毫动弹不得。他的吻那样用力而不顾一切,她甚至很快便尝到血腥的味道,心中愈加恐惧,因为已经隐约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些什么,可唯一能做的却也只有费力地挣扎,连呼喊都做不到。
徐止安的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来回游移,动作急切到近乎粗鲁,静谧的车厢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她觉得恶心地战栗,却听见“啪”地一声,不禁呆了一下,几乎是同一时间胸前微微一凉。
她的心也在这瞬间跟着凉下去,一直往下坠,仿佛深不见底。
出门时穿的是件衬衫,此时一颗扣子已经扯开来,滚落到地毯上,不见了踪影。
徐止安的手仿佛有灼人的热度,立刻覆上来,伸进衣领时去;他的唇也很烫,沿着耳侧颈脖一路向下。
似乎一切反抗都是徒劳,她只能哀哀地说:“不要……”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徐止安似有所动,微微一怔地停了停。
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咬了牙,也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的力气,终于挣脱了被钳制的手——
很清脆的声响,在小小的车厢里仿佛还有回声。
一切都安静下来。
徐止安猛地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脸上才感到火热的痛。抬起头来,却看见林诺眼角的泪水。
其实不止是眼角,脸颊上也有,几绺发丝凌乱地被泪水粘连,整个人狼狈不堪,嘴唇上甚至还有细微的血迹。
他狠狠一震,像是陡然醒过来,眼中的迷离慢慢消退,同时伸出一只手去,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拍开。
林诺步履踉跄,几乎是跌出车门。其实是因为徐止安并没有拦她,否则这样悬殊的力量差距,她又怎么逃得脱?
“林诺……”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几乎令人忍不住颤抖,她转过身,脸上仍有泪渍未干,夜风吹过,冰凉的湿意更加明显。
“滚!”她咬着牙冲他说,脚下发软几乎摔倒,但最终还是抓住衣襟往街道对面跑去。
只想逃得远远的,所以拼命忍住不要哭,只怕一旦哭出声来,便会耗尽仅存的气力。
徐止安并没有追上来,她拼了命地跑,也不知跑出多远,才终于慢慢停下来。
仍是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原来被人强迫的感觉竟是这样的,惧怕与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铺天盖地,在动弹不得的那一刹那,甚至感到绝望。
倘若没有那一巴掌,倘若之后他并没有停住所有动作,此刻又会是怎样一幅情形?
林诺不愿去想。也正因为那个曾是她至为熟悉的人,所以如今才更加恐惧,那个时候的他似是完全换了一副面孔,甚至换了一个人——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出门时拎的手袋被遗忘在徐止安的车上,当时她逃也似地下来,根本无暇顾及,此时才发觉手上空落落的。
手袋里有钱包和酒店的房卡,在这样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街头,丢了这两样东西她便几乎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连回酒店的方向都摸不清。
已经是深夜,或许这一带的夜生活并不怎么丰富,因为很多店铺都已经关了门,只余下单调的街灯立在空旷的马路边。
她就蹲在灯柱下面,全身发冷,胸前更冷。扣子被徐止安扯掉,她只能用手紧紧抓住衣襟,手指那样用力,指节都在泛白。
林诺知道自己此刻有多么狼狈,因为偶尔有那么几个行人经过,全都纷纷对她投以好奇探究的目光,更有甚者,还有打扮年轻入时得近乎怪异的少年冲她吹起响亮的口哨。
哨声悠长响亮,在这样的深夜里尤其刺耳惊心,她在心里厌恶甚至害怕,偏偏双脚不听使唤,仿佛所有力气已经在刚才尽数耗光。
连放声痛哭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只能抱住膝盖无声地流泪,后来竟然越来越伤心,泪流不止,像是失去的不仅仅是钱包和房卡,还有另外一些东西——而那,才是她真正伤心的理由。
过了许久,才稍稍缓过来,并非因为不再难受,而是手指无意中触到某件硬物。
原来手机还在裤子口袋里,她几乎都忘记了。微怔着将它拿出来,屏幕上发出幽白的光,因为泪水的关系,光线显得有些迷蒙。
那一刹那,眼泪再度哗地涌出来,比方才更加汹涌,林诺只像是中了盅一般地伸出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锨上去,动作急促而快速。那些数字并不在电话簿里,可是因为记得牢,所以此刻几乎不需要思索。仿佛一切只是下意识,在自己还没想明白之前,已经将号码拨出去。
她动作机械地将话筒贴在耳边,因为信号不好,过了几秒钟才终于接通。那边传来长长的等待音,“嘟——”地一声,划破暗夜的宁静。
她这才像突然清醒过来,整个人一僵,几乎是飞速地掐断了电话,然后又似乎不舍,盯住小小的屏幕发呆。
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是那么轻易地就想起他。
刚才那一下,就像在恐惧和黑暗里挣扎沉浮了许久,终于找到可以依凭的浮木,于是满心惊喜地靠过去想要抓住它,抓住自己唯果然,江允正很快便拥住她的腰,低下头来深深地吻她。
他的技巧一向很高明,辗转反复的调情挑逗,她在他的怀里很快便不能自控地沉沦下去。脑子里晕乎乎的,却仍隐隐觉得奇怪,只因为过去他从没这样吻过她。
他从来都仿佛漫不经心,连接吻时都一样,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那只是一种敷衍。每每只要这样一想,心情便难免沮丧起来,于是常常怀疑江允正是否对自己动过真情,又或者她仍只是他众多女伴中的一位,因为至今为止最亲密的接触也仅限于轻若浮云般的吻。
这样的苦恼也曾说给闺中密友听,对方听了却反而大力夸赞江允正是真君子。
闺密说:“这证明他不是随便的男人,或许他珍惜你,所以想要循序渐进。”
王婧听了稍稍宽心,可终究又难免有些失落,好像自己想把最好的给他,而他却并不想要,甚至丝毫不为所动。
可是今夜显然不同。
江允正的吻灼热而又深沉,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与投入,她在这份热度里几乎快要融化掉。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开的门,两个人脚步不稳地一路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她心里明白一切终于就要发生,想不到这一次请假陪他出差,竟会有突破性的进展。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恰好被他推倒在床上,屋里太安静,两个人都在沉重地喘息,因此铃声显得尤为刺耳。
可是只有那么一声,接着便再无动静。江允正停了一下,伸手去摸手机,屏幕仍亮着,上面是长长的一串数字。
他只瞥了一眼,旋即微微皱眉,丢开它再度倾身去吻身下的人。
其实也就只有那么一瞬,最多不过两三秒钟,王婧却隐约觉得周围的温度陡然降了下来,他的吻仍在她的颈边游移,然而原本一触即发的激情却在迅速消退。
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倏然停了下来,撑起身体离开她,顺手将掉落在地的手机捡了起来。
冷意袭来,她仍躺在床上喘息未定,其实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心里头已经涌起巨大的失落和沮丧,只能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仍旧没动,她不禁问:“有什么事吗?”那个电话,那个只响了一声便又断掉的电话,是怎么回事?
江允正却恍若未闻,脸上神色沉郁冷峻,终于还是拿着手机拨回去。
可是对方不接。
一声又一声,单调枯燥的等待让他渐渐不耐烦起来,他开始捏着手机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却迟迟不肯挂断。
最终,有机械的女声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他“啪”地一下合上手机盖子,转过头,眉心仍不自觉地微微蹙着,这才看了王婧一眼。
王婧也早已半坐起来,只是衣衫不整,他见了目光轻轻一闪,她却赶在他前面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江允正低头看手机,心里的疑虑愈加扩大。林诺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固执单纯,执拗起来仍像个孩子一般。她坚持了那么久,无非不过是不肯再回到他身边,甚至连喝得醉了,却还是记得要离开他,恨不得离得远远的,从此再不相干。
于是,这个只响了一声的电话便更加可疑。
他没答话,只是沉着面孔开始重拨,一遍又一遍,看似无比耐心,其实心中莫名焦躁。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长的等待音才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微的沙沙声。
电话那头那样静,并没有别的声音,他却心头一松,“你在干什么!”更像是质问,语气僵硬,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之后的恼火。
仍旧没有回应,他不禁皱起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林诺,你给我说话!”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凶,真的吓到了她,过了许久,那边才终于传来低低的一声。
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声音太轻太低微,好像普通的呼吸声都能将它掩盖掉,可他却心中骤紧,只因为仿佛听到了颤抖的抽泣和呜咽。
他不由得怔了怔,才立刻放缓了声音问:“你在哪里?”说着,不等回答便已经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王婧仍愣在床上,她平时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可此时却突然有些懵了,眼睁睁看着江允正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耳边却只是一直回荡着那个名字——
林诺,林诺……
脑子里嗡嗡地响,怎么会是她?
一的希望和依赖。可是却差一点忘了,他已经
林诺被江允正找到的时候,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是身体仍在轻微地颤抖。像是止不住,只要地想到方才车里的事,一想到徐止字霸道的力量和强行的意图,便不能控制地觉得恐惧。
手机捏在手里,她明明觉得冷,掌心里却尽是汗水。刚才铃声那样一遍一遍地响,其实她没想到他会回电话的,更加没想到他竟会那么坚持,似乎锲而不舍,心中震动,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接起来。
他在电话里的证语气并不好,可她却忽然安下心来,明明知道不应该,可是好像已经那么累,累得全身乏力,累得只能等他,只想等他。
江允正匆匆赶过来,她仍蹲在地上,脚已经麻了,她看着他也蹲下来与自己平视,几乎想也不想就伸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这种感觉多好。她将脸埋下去,一声不吭,心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软弱。
可是,只要抓着他,仿佛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江允正也不说话,只是眼神锐利地扫到她浑身的狼狈与凌乱,脸色陡然沉下来。她就在他的近前,双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服,也不知是用力还是害怕,手指都在颤抖。
他皱起眉问:“怎么回事?”一只手已然圈住她的肩膀。
这才发现,原来她全身都在抖。她在他的怀里,沉默而又委屈,像一只受惊的初生小兽。
他将手臂略微紧了紧,又问:“徐止安呢?”声音冰冷,林诺却从中听出了怒意,也咬住嘴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也只是摇头,而后重重地吸气,气息仍旧不稳。
这里离茶庄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街,加上之前徐止安主动说过要送她回去,如今却上这样情形——似乎一切都再明朗不过。
江允正想要站起来,胸前的衣服却被紧紧地拉住。
林诺这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有些红肿,可也许是因为泪水的关系,更显得乌黑明亮,亮到几乎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倒影。
她哀哀地看他,目光中满是恳求和疲惫。
江允正心中蓦地一软,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以前和他在一起,他连半分委屈都没让她受过,可是现在眼里泪水盈盈,仿似真的楚楚可怜。
最终,他只好温言说:“我们走吧。”一手微微用力,将她带起来。
直到汽车的尾灯消失在街角,王婧才脱力般往墙边X去,或许上很老的建筑了,墙面灰暗斑驳,解手冰冷。可她觉得此刻自己的心更加灰败、更加凉。
原来她们都说错了,又或许那些至交好友们也只是为了宽慰她,其实是因为江允正从来都未曾爱过她,所以才会连亲吻都心不在焉。
曾经以为他就是这样的男人,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在乎,他的心仿佛永远都停在高处,让人仰视却又无法捉得住。
然而刚才,就在刚才,他却那样小心翼翼地拥着怀里的女人,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稍一用力她便碎了。
那一刻,就连背影都是温柔的。
远处又有车灯亮起,从身边经过而后渐渐远去。脑海中像是有什么突然起来,她愣子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终于想起来了,曾经在哪里见过林诺。
看她面熟,缘自很久之前的一份报纸。那时候虽然与江允正仅有数面之缘,心里却早已开始关注他的消息,知道他出入公共场所常有不同的女伴,一张一张,都是不同的美丽面孔。那些笑靥在镜头前大大方方地曝光,如花般绽放。
唯有林诺不同——唯一被拍到的一张,却被江允正以手半遮了镜头,所以面目不甚清晰。当时他拉住她的手,侧身挡着,即使戴阗墨镜,也能看出他的不悦。
原来是这样。
原来只是因为在乎,所以才想着要保护,保护她远离纷扰缭乱的大众视线。
她忽然就想起那日壁球馆内乍现的短暂温柔,想到江允正眼中的那一刹那的恍惚,好像猛地醒悟一般——其实那天他看着她,更像是透过她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心中瞬间凄凉,泛着一丝疼痛。
她终于还是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出去,也不知他此刻有没有闲暇去看,但毕竟相处几个月,道句再见总还是必要的。
因为离得近,林诺被江允正带回他住的酒店。
坐在车里,她终于将事情经过简单向他说了,也只是短短的几句,而后便觉得瞍沉重,困倦地闭起眼睛。
身旁是那样熟悉的气息。她一直不愿放手。
最后还是江允正将她叫醒,一路进了房间,江允正说:“去洗个澡。”
她依言走进浴室,格外听话。
其实也确实需要放松一下,温热的水冲刷在皮肤上,神经舒缓开来,嘴唇上破了地方微微刺痛。
在淋浴喷头下足足站了半个钟,林诺才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尤自滴着水。因为没有衣服换洗,只好穿酒店里的浴袍。浴袍在她身上显得太大,袖子卷了好几层,松松垮垮地将人衬得更加娇小玲珑。
她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眼仍是肿的,哭了那么久又吹了 同,好像脸也跟着浮肿起来,所以一触到江允正的目光,她便不自觉偏过头去。
其实在浴室里的时候,她一度担心他会突然走掉,害怕他去找徐止安,可是出来之后才看见他站在窗口,窗帘没有拉上,外面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看着他静静的背影,林诺轻咳了一声,这才发现口子喑哑。
江允正立刻回过身,神色缓和,见她整个人小小地仿佛缩在浴袍之下,十分可爱,不禁笑了一下,说:“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却见他又旋即皱了眉过来,还在发展发愣,修长的手指便已经触碰到嘴角。
他的指腹温热,轻轻划过伤处,并不痛,她不自觉抿了抿唇,只说:“没事。”
他问:“饿不饿?吃了东西再睡。”
她是真的饿了。在车里挣扎半天,然后又是一径地哭,消耗了太多体力,所以当酒店的服务生送了夜点来之后,她也不顾什么了,坐下就埋头吃,就差狼吞虎咽了。
小小的馄饨,薄薄的皮包着饱满的馅,晶莹剔透,热气腾腾升上来,香气诱人。
过了半晌,她才觉得周围太过安静了,一抬头,正对上江允正的视线。他仿佛就这么一直看着她,从头到尾都静静地,深黑和眼底有极淡的光在幽幽转动,仿佛有着奇异的力量,令人安心。
她笑了一下,像是这才想起一般,忙问:“你吃不吃?”
床头的灯光将她的皮肤映得雪白,一张脸因为刚刚吃了东西终天恢复了一点血色,有极淡的红晕凝着,此刻乌黑的眼睛望过来,笑容虽轻,却仿佛很璀璨,有光芒在轻盈跳动,好像终于将不愉快的经历暂时忘记,整个人又重新鲜活起来。
江允正起来心头微微一动,不发一言,只是倾身过来,轻轻吻住了她。
像是触电一般,几个小时之前的事再度跳回脑海,林诺猛地一惊,可是江允正的手已经扶住她的脸侧,他的掌心温热动作轻缓,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哄小孩子,低低地说:“别怕。”
她怔了怔,他的唇再度刷过她的唇畔,熟悉的感觉在一瞬间侵袭过来,包裹住全身的所有感官。
她是真的不害怕,因为知道这一次与刚才不同,因为知道此刻面对的人是他。
盛着馄饨的白瓷碗被遗忘在一旁,仍在冒着淡淡的热气,原本拿在手里的小勺子随着她的松手,“叮”的一声落入碗里。她犹豫着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服,好像这一刻什么也都不能想,唯一能做的只有承受,以及下意识地回应。
她想念他,其他什么都不想计较,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在今夜不顾一切。
被他压在床上,能闻到淡淡的烟草气息,隐约还有别的香味,也极淡,或许是他的古龙香水。
她睁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忽然轻轻地税:“我爱你……”随即声音便又低下去,湮没在一片深吻之中。
第二天清早,林诺睁开眼睛,只觉得异常清醒。
江正允的呼吸近在耳侧,仍维持昨天半夜入睡前的姿势。一只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
窗帘完全拉开着,熹光穿透薄薄的雾气照进来,她伸手去捞地上的衣服,却首先碰到江允正的衬衫。
林诺将它拎起来看了看又丢回去,然后轻轻移开他的手。
牛仔裤倒还好,只是上衣有明显凌乱的褶皱,又被扯掉了一只扣子,恰好就在胸前,她低头整理了半天,身后陡然传来声音:“你要去哪儿?”
江正允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面无表情地看她。
她讷讷地说:“我要回酒店拿行李,我订了上午的飞机。”
他坐起来,深深看她一眼,说:“和我一起走。”然后翻身下床找衣服。
“不要”她几乎想也不想地拒绝,同时将目光避开,仿佛羞赧,又更象是心虚。
江正允的动作微微一顿,像是窗外徐徐升起的朝阳耀眼,他眯了眯眼睛问:“不要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记得那日度假酒店里的事,虽然当时醉了,她却也是这样摇着头说:“不要”,拼了命要划清界限,固执得近乎决绝。
——那是头一次,有女人能让自己那样愤怒。
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果然下一刻便听到她说:“我们各走各的吧。”同时转身便要开门。
他正扣着衬衫的扣子,不由得手指一紧,冷声说:“那昨晚又算什么?”
林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语,怔忡了一下,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然后垂下眼脸仍去开门,门锁“咔”的一声,几乎是同一时间,身后猝然传来名钝重的声响。
她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
窗边小几上的确一只花瓶已经被江正允手臂一挥扫了下来,跌落在软厚的地毯上,兀自滚到一边。因为冲力大,薄胎瓷撞到床脚,迅速裂开来,细小的碎片四散飞溅。
甚至还有薄薄的碎片就弹到她的脚边,她不禁地往后缩了缩,目光与他对上,只见他深黑的眼底一片凛冽的寒意。
江正允的胸膛急剧起伏,心里是真的气,不止气她,更多的是在气自己。就像是中了蛊,鬼迷心窍,才会让她轻易地挑起自己的怒火,却又在关键时刻放她不下。
就像昨夜,她那样柔弱无助地揪住他的衣服,他也想撒手不管一走了之,最终却还是做不到。
像上次她缝针他跟着痛一样,这次也同样心疼——只是舍不得,所以连亲吻都刻意轻柔,唯恐让她再受到伤害。
其实,他做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包括让其他人取代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可是林诺如今站地门边,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手却仍旧搁在门把上。
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上隐忍着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声调没有丝毫的起伏。
他向来如此,越是生气,声音反而越平静,林诺深知这一点,这时却还是一咬牙,大着胆子:“昨夜的事情不应该发生的。我当时只是害怕……”停了一停,避开他愈加冷下来的眼眸,接道:“只是害怕和孤单。”她将他说得像是排遣寂寞驱走寒冷的工具,话未落音自己便已经觉得惊心。
整间屋子陷入一种长长的沉闷中。
良久,她才看见他抬起手臂,修长的手指向门口指了指:“你走。”面色如覆寒霜。
杭州城的早晨却是生机勃勃,因为正赶上周一,街上尽是起早上班的人,拿着豆浆面包行色匆匆。林诺穿行于其中,看见路边摆着早晚摊,只可惜自己身无分文。
走了一段,向一位路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的酒店这里颇远,X步行显然不通,于是只好拦计程车,到了酒店才坦白:“我没带钱,可不可以跟我进去拿?”
司机见是一个女子,又是外地口音,不由狐疑地打量她,最终却还是跟好进去收钱。
接着便是核对身份,补 房 卡,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全部办妥。司机早已等得不耐烦,收钱的时候说:“小姑娘,我被你耽误了好几笔生意了。”
林诺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索性连找零也没要,赔着笑脸将他送出去。
坐下来轻了口气,她却不禁再度想起江正允。
昨夜的妥协确实多半是因为内心的脆弱,在激情迷乱之际,她甚至也想过,就这样下去吧,就这样爱下去,不计任何结果和归宿。
只为了她爱他。
然而他身上幽幽的淡香却让她陡然清醒过来,那并不是古龙香水的味道,其实更像是一种女士香水,香甜诱人,仿佛王婧的笑靥。
她却只觉得涩,有某种委屈,夹杂着不光彩的耻辱。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切已经晚了——他们的中间已经插入了另一个人。不,或者应该说,是她插入了他们的中间,再这样下去,那便是大错特错。
回到C城之后,收到从杭州寄来的包裹,小小的珍珠白的手袋躺在其中,附了一张纸,上面是一大段空白,最后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林诺拿出手机,将里面数条未接电话的记录一一清除,而后又将手袋收好,万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头工作。
隔了几日池锐便主动联系她,在电话里大声说:“凄!快来唱K,我生日……”背景嘈杂,KTV里旋律婉转,隐约听见一把女声正幽幽地唱着,近似哀怨。
等到了包厢里,才发现十多个人凑在一起,竟然全是熟面孔,划拳斗酒气氛热烈。池锐抬手招呼,舌头都大了,高声说:“哟,来了!坐这边。”指指身旁的位置。
林诺依言过去,将临时买的礼物送上,赵佳已比另一边探过身来,拉住她的手直晃悠:“怎么那么慢?喝酒还是唱歌?唱歌我就陪,喝酒……那还是算了吧,我快不行了……”
林诺也瞧她喝多了,脸颊酡红,眼波欲流。
她开了一听啤酒,往矮桌上轻轻一敲,环绕音响的声音术太大,不得不凑到寿星的耳边大声嚷:“生日快乐!”仰头便灌了几大口。
池锐点点头,也喝了,转身又去和人抢麦克风。
可是那人不肯,将话筒牢牢抱在怀中,仍是断断续续地唱,似乎正是之前林诺在电话里听见的声音。
她觉得耳熟,不由定睛多看了两眼。
包厢里的灯光错暗摇曳,晃得人眼花,对方又是缩在沙发一角,半边脸都枕在X背里,懒懒得也像是醉了,可林诺终究还是看清了。
她微微扬了扬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已听见赵佳叫道:“丁小君,没看见池锐要唱歌?你和他抢什么呀?都唱了一晚上了,你当自己开个人演唱会啊!烦不烦……”最后一句只是小声的嘟囔,听来却大为不满。
林诺笑起来,总当她是还没长大的小妹妹,不禁伸手去揽她,哄道:“你唱什么 ? 快去点,等会儿我们合唱。”
赵佳果然听话地去选歌,她则转身去拿酒,谁知一回眸,竟然和丁小君的视线对上。
明明光线昏暗,她们却都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池锐若无所觉地不依不饶,其实他是喝醉了。丁小君将麦克风塞进他的手里,站起身,绕过一从嬉笑玩闹的同事,走到林诺的面前。
两年多没见,没有多余的寒暄问候,她只是在随身的小包里摸了一阵,将什么东西拿了出来,然后摆在林诺眼前,说:“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的。”
小小的银色镂花纽扣平铺在掌心里,恰好射灯旋转着划过,似乎有幽暗的光芒悠然一闪。
丁小君不说不动,仿佛只是静止着,林诺却心头一动,略微惊讶地抬头看她。
其实环境仍是嘈杂喧闹,林诺却仿佛好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只有脑子转得飞快,甚至从未都没有这样灵活过。
她也站起来,看着丁小君半晌,将原来就属于自己的纽扣收回来,这才不可思议地笑了笑:“……原来你是和他在一起。”
她觉得荒谬而混乱,却又似乎恍然大悟——同在杭州分公司任职,原来徐止安就是丁小君传说中的男朋友,甚至,谈及婚嫁。
从包厢里出来,找个安静的地方,丁小君说:“我在车座位下面发现的?”
林诺问:“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我偷看了他的电话记录,里面有你的。”似乎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行为可耻,丁小君停了停,才又说:“虽然那两天他总说工作忙,但我知道其实是因为你。”这话说出来,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愤恨,但林诺总觉得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可是她说不出庭在,好像真是自己理亏。记起那天与徐止安吃饭,席间见他短信不停还随口打趣,问他是不是女朋友。可是被他当场否认了,她也便没有再多想。
其实原本也不需要多想,因为她并不关心他的私生活。
可是如今丁小君的身份一亮出来,反倒真像两个人有事。
林诺没法明说那天发生了什么,想了半天,只好解释:“你别误会,我们只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后来他开车送我回酒店,直到回去之后才发现丢了粒扣子,我正纳闷呢……”
她笑了笑,却没能接着说下去,只因为丁小君突然开口:“我到底哪点不如你?”
她一怔,见对方直直盯住自己,仿佛是真的不解,声音冷淡:“林诺,我哪里比不上你 ? 是知识学历,还是工作能力 ? 可是从找工作面试开始,你就处处抢在我前。那天明明是我表现更好,可后来你偏用什么英语来答题!那也就算了,我当时还臣,这个女生真机灵懂得抓住优势,或许今后真能成为工作伙伴的竞争对手。
“可是后来呢?不过是一顿饭,江总竟然当着我们的面说要开车送你回家,可其实那个时候我们进公司也没多久吧!如果不是你们进展太快,那就是之前你们早就认识的,对吧?而且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任谁都看得出来,李经理平时会有意无意地关照你,他对别的同事却不会,难道不是因为受了上面的嘱托?怪不得,我当初就觉得奇怪,明明这个职位只招两个人,为什么最终入选的却有三人。”
她停了停,低低地冷哼:“其实,你是不是凭关系进入融江,我管不着,我只是看不惯你总是一副单纯天真又索然无辜的样子!明明得了好处,却还像是懵懂不知!你装什么呢?!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好运气?如果有的话,为什么其他人碰不上?”
林诺一言不发,过去从没被人这样说过,脸皮发热,原来这就是丁小君一直看她不顺的原因。
这样一点一点地挑明挑破,语气尖刻得近乎指责。连她们自己都忍不住回想过去,是否真的如她说的一样,自己平时承受了那么多的好处,却还故意傻乎乎的,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们就站在洗手间的外面,幸好这期间并没有熟人进出。
丁小君X在墙边,因为之前的酒劲,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一切摊开来说,她静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止安第一次来公司找你的时候,我就见过他。那时你们不是很好吗?餐厅里一起吃饭,有说有笑的,后来他调去杭州,我也恰好过去,林诺,你转身就投入别人的怀抱,我却陪着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一起挨过最艰难的日子。”那一刻,像是真的陷入了回忆,她沉默了一下,眼神一分一分地灰寂下去,声音愈低,“你从来不缺少别人的爱,所以不会理解我的感受。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在爱你,到了现在,虽然他没说但我也知道,他仍在爱你。那颗纽扣的事根本不用解释,我们朝夕相处,如果有心,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只是不明白,我和他出身相似经历相似,我也不要锦衣玉食,我能比你更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工作上的事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在他面前,我都永远比你低微?”
她好像渐渐失去了力气,只是倚着墙。林诺怕她滑倒,下意识地伸手去,却被她一把挥开。
她不敢承认自己一开始只是好胜赌气,以为将徐止安的心从林诺那里夺过来,便仿佛能够证明些什么。直到后来,一点一点深陷到无力自拔,才知道自己永远是输家。
最爱的一方,注定一败涂地。
临走之前,她仍不甘心,回头说:“我会和他结婚。“那样坚定,鞋袜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她看见林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有怔忡和恍惚,却毫无悲凄。
恐怕是真的因为不爱了,所以连欷觑都没有。
林诺晚上回到家,只觉得像打了一场硬仗,筋疲力尽。可是明明从头到尾自己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听着丁小君说,连最后一句都是她说的。
她说,我们要结婚。
其实上次就听池锐提起,只是没想到新郎会是徐止安。
往事漫漫如烟,扑面而来,甜蜜与苦涩相互交织缠绕。
——少年时代的徐止安,修长清俊,眉宇高傲,她挽住他的手臂行走在树木葱郁的校园里,曾经以为那就是一辈子的依靠。直到后来,两人出现了分歧,似乎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到分道扬镳这一步。
然而如今,他再度回来,起初只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暧昧,让她摸不着头脑,接着便又气势强硬,这才是真正显露目的来。
原来,他是真的想要挽回些什么。即使身边已经有了别人,或许身上还正负着无形的道德枷锁,却仍是徒劳地做着挣扎。
可是他不明白,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便不能再回头。
林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翻身起来打电话,原本是不愿意的,可现在却不得不打。
电话很快就接通,然后便是低沉的一句:“对不起。”
她却说:“我见过你的女朋友了。“
徐止安一愣,她又说:“那天的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们再也不可能见面了。”
“林诺,”徐止安在电话里说,“先别挂,听我说好吗 ?”
她想了想,说,“好。”
他才接着说:“我们暂且不说丁小君的事,好不好?我承认过去是我不对,一心只想着学习想着工作,对你不够关心,几乎事事都由你来迁就我。可是那时候没办法,我有梦想,我想要出人头地,让家人过上好的日子,好让你跟着我不用吃苦。可是现在不同,我想要实现的基本旧习惯实现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绝对不会比江允正差……他仍在说,她却将手机拿得远远的。
江允正,江允正……心口不可遏止地一阵绞痛,她闭上眼睛半晌才说:“忘了我吧。”连再见都没说,直接切断了通话。
纠缠得太久,而她也累了,似乎真的应该忘掉一切,包括江允正。
一个月之后,林诺终于和那个李阿姨的外甥见了面。
当时正休息在家,接到林母的电话,她听了一会儿,轻松地笑道:“好,你们约地点吧。”
挂了电话,许妙声嗅觉灵敏地凑过来,问“约会 ?相亲 ? ”
她转身进屋选衣服,拿出几套在身上比画,不忘征求意见:“哪件好 ?”
秋季正流行浅灰色,素雅简洁,许妙声却连连否决:“不够新鲜活力。”
她听了二话不说,拖着她一道上街血拼,结果将买回的衣服铺在床上,色彩鲜艳明媚,柔软轻薄的料子,堆在一起如同五彩云霞。
许妙声偷偷给许思思打电话,直说:“疯了……”
她听了满不在乎地笑。
即使江允正是毒品,她好像也终于慢慢戒掉了。或许现今便是一个契机,让自己彻底走出那个永无终结的死循环。
相亲的过程波澜不兴,对方是海归,在国外一呆就是近十年,无论语言或生活习惯都已经被西化。
起初约会的地点问题西餐厅,林诺吃了好一阵子的卷土半生牛排,一度发展到只要听到牛字便条件反射,几乎立刻想起肉中渗出的血水。后来实在坚持不住,她建议中餐厅,在麻辣火锅和水煮鱼面前,也不顾得形象,吃得无比开心。
“原来只是一个小丫头!”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只手伸出来,用纸巾替她擦去唇角的辣油。
她回过头,额上还有薄薄的汗,微微扬眉:“可是张先生,你却已经老了。”
“是。”张日鹏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所以,我们结婚吧。”
餐厅人声鼎沸,她怔了怔,拿起杯子灌了两口饮料,这才说:“我们才认识不到三个月。”
“那又怎样?就算三天也无所谓。”有美国人典型的随性,握了握她的手,“我喜欢你。”
晚上林诺回到家,倒在床上想,这个世界终究还是奇妙的。
最想要的得不到,而旁人的幸福,却又偏偏被系在自己的手里。
终究还是没有答应,只说:“再过一阵子吧。”
他无意逼得她太紧,只是倾身吻她皱着的眉心,有些莞尔:“被拒绝的人是我,怎么你反倒更伤心?”
她只顾摇头,冬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细碎闪亮,一地斑驳的光影。
吃了午餐,林诺回公司,两人在写字楼下正道别,她却猛地一怔,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
张日鹏不解:“怎么了?”
林诺却不答话,好半晌才像鼓了勇气走过去,直直走到转角停下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江允正的车。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林诺满以为他确实已经淡出了她的生活。酒店分手之后,便再没了联系,连徐助理也不曾出现过。
可是现在那台黑色的宝马就停在公司楼下的临时停车区里,车窗半开着。
她有些迟疑,终究还是走上前去微微弯下腰,驾驶座上的人原本将头伏在方向盘上,似乎在休息,此刻却若有所觉,猛地抬起头来。
林诺猝不及防,简直吓了一跳,堪堪对上他的视线,不自觉地一避。
江允正看了看她,先是用手抹了一把脸,稍微提了精神,才问:“上班?”
她这才发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眼睛里隐约有细小的血丝,眉宇间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倦意,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皱的。
他向来讲究整洁,出入光鲜,连穿着睡袍的时候都仿佛优雅异常,而像此刻这样凌乱几乎前所未有,因此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林诺不禁担心,暗暗忍了半天,还是问:“你怎么了?”心里也在笑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
他一怔,才说:“没事。”声音仍是哑的,极淡地笑了一下,却好像只是为了安抚,因为笑意并没到达眼底。
那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看着她,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那日酒店里的僵局和他寒意冷冷和目光恍如隔世,久远得像根本不曾发生过。
张日鹏一时没走,还等在远处,远远望着,似乎也没有上前打扰的意思。
林诺回身看了看,说:“哦,我朋友还在等我,我也该上去了。”公司办公环境轻,但考勤制度却森严,她在人事部门做事,更加不能马虎留人话柄。
江允正不说话,她已经自顾自地往回走,心里也不是不疑惑——他的为什么就恰好停在她公司楼下。
可是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停,不要回过头去找他!张日鹏就在前方,脸上挂着熟悉的淡淡的笑意,他们不久的将来很可能就会有幸福的生活。而自己用了这么久的时间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终于要将他忘记,不能功亏一篑!甚至,连一点这样的机会都不能留下!
她脚步匆匆,带着某种仓皇,走出十来步,才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
“林诺。”江允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他不知何时已经开了门走,走一只手撑在车门上。她停下来,却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脸上扬着防御完美的笑容,纯粹而干净,问:“什么事?”
他却仿佛怔忡,薄薄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站在阳光下,那一刻她几乎产生错觉,以为看见了他眼底深深的倦意和一闪而逝的空泛的悲切,还有某种渴盼的冲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胸口却说不出来。
然而,终归只是错觉。
她等了很多久,却见到他的目光缓缓沉沉寂下来。而后低低地说:“没什么事,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仍是那样云淡风轻的中吻,说完不等她反应便重新坐回车内。
引擎声轰响,车子在路口快速掉了个头,呼啸而过。
冬日的街头,阳光难得这样温暖。
身侧车辆川流不息,林诺继续向前走,直到双手被握住,听见浓浓的关心:“怎么手这么冷?”
她应声抬头,似乎被淡金色的阳光晃了双眼,一时恍惚地“啊”了一声,仍是呆呆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到公司开部门例会,小小的会议室里暖气充足,林诺这才缓过来。双手放在桌上交叉互握,感觉到指尖一点一点温暖起来,可心里仍觉得异样,老想着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和他明显憔悴的神色,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后来竟然渐渐心气躁浮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有同事拿手肘轻轻碰她:“老大在看你呢。”
她一惊,侧眼偷偷地瞄去,连忙收敛心神。
因为公司前阵子人事有些变动,这次会议拖得尤其久,快结束的时候手机开始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
部门老大还在作总结发言,想到刚才的眼神警告,林诺伸手进去直接掐了电话。
可是没一刻,对方再度打来。
她叹了口气,不去管它,那人显然毅力二十足,腰侧被震得直发麻。幸好这时会议散了,她如获大赦,摸出手机看也不看地接起来:“哪位?”
“是我。”
立刻听出是徐助理的声音,她顿了顿,问:“有事吗 ?”
似乎因为焦急,她的话音未落他便接着说:“江总下午突然吐了血,现在正送到医院抢救。”
她没听清,脑子像是蒙了一下,心跳却已经摆脱了控制,一下生似一下,一下快似一下,击在胸腔上隐隐生疼。
“什么 ?”她呆呆地问。
其实不是没有听清,只是反应不过来——仿佛被吓倒,明明会议室里暖气充足,她还是觉得冷意倏在袭来。
耳边便又听见徐助理说:“林诺,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通知你。”然后仍是报了医院名和地址,又问:“手术还没结束,你要不要过来 ?”
最后她手指微微颤抖地挂了电话,飞快地跑出去。
途中遇上修路堵车,挖掘机在窗外卷起浓密的灰尘,漫天盖地,面前的车子排得如同长龙,只能缓缓往前移动。她等得不耐烦,呼吸不自觉重了些,那司机是个中年人,转头说:“别急,过了这段路就通畅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江允正已经被送入病房,徐助理说:“是急性胃出血,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下午从外面回来,刚到办公室坐下来没两分钟就吐了血,止都止不住,一群秘书都快被吓死了。”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也面有余悸,林诺不禁问:“怎么会这样 ?”江允正的胃不好,可是以前也没这样严重过。
“医生说这是身心疾病,平时疏于调养,再加上心理压力,突然发作并不稀奇。”他停了停,证据微沉,“公司这段事情太多,江总上回出差回来状态就已经不好,谁知前天夜里他母亲又去世了,上午追悼会才结束。”
林诺脑子里嗡地一下,如同雷同,好半天才缓过来,皱着眉讷讷地问:“他母亲去世了 ? ”
当初与江允正一起,也曾去医院探望过章去茹,这个年纪又正病着,仍能美丽又优雅的女人并不多见。
她之后也惊叹,可江允正只是淡淡地笑。她知道他们母子的感情是真的好,因为在章如芸的面前,江允正的脸上的神情总是温和的,收束了平日里冷厉的锋芒,就像最普通寻常人家的子女,承欢膝下。
她突然就想起了之前在街头见到的那个他。
原来并不是错觉。
原来他是真的难受伤心。
当时他用那样疲惫的眼神看她,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若无其事地说,我顺路来看看你。
她就那么傻,真的被他骗过去。
其实一切都是那样明显,那些要他眼底空泛而盛大的悲哀,还有他的语气,原来也是低哀的,只是他隐藏得太好,而她一味想逃,竟然没有觉察。
——他在自己最艰难难挨的时候去找她,她却什么都没有察觉。
病房在顶层,鲜少有人走动,走廊上一片宁静,清洁明亮的尽头有夕阳投下的极淡光影。
顷刻之间,悔意铺天盖地般袭来,迫得她呼吸不定。
最后徐助理说:“董事长最近的身体也太好,这事还没有通知他。”
她深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我进去看看。”
这一等便是好几个钟头,江允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林诺立刻凑到床边:“你醒了 ?”声音低低的,有掩饰不住的雀跃,随即又担心,忙说:“我叫医生来。”
她原本就握着他的手,这时起身欲走,却被极轻地拉了一下,不由得停下动作。只见江允正躺在床上,一张脸仍旧失血的苍白,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她连忙俯一身,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
麻药退了,确实痛,他无力地动了动唇,皱起眉声音低微:“你怎么在这里 ?”
她心中一疼,好像印象之中的江允正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何时见过他这副样子?但脸上旋即露出笑容,甚至有点孩子气:“前两天都是你到医院看我,如今终于反过来啦。”
他却没有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良久,也许终于是累了,才慢慢闭上眼睛。
她又等了一会儿,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想抽出手站起来,却听见他说:“林诺,别离开我。”
声音低得像是梦呓,其实很清醒。
然而他仍合着眼睛,只是慢慢说:“你说得对,是我输了。”或许从第一次雨中的见面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败局,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盛怒和气极,然后 一次又一次地更加想念;所以才会追悼会结束后,第一时间想要见到她。
仿佛寻求一种安慰和温暖,而这样的安慰、温暖只有她能给,
病房里是长久的静默,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轻微作响。
得不到回应,江允正终于睁开眼睛来,只见林诺微微呆滞地看着他,似乎并不相信,大而乌黑的眼睛轻轻闪了闪。过了一会儿,她却将手慢慢抽了出来。
他心头莫名一凉,只听见她说:“我叫医生来看看。”然后便朝门外走去.
术后的伤口疼得厉害,他动了动,最终只九能无力地重新倒回去。
到了病房外面,林诺倚着墙蹲下来,肩膀微微颤抖。徐助理正正拎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回来,见林诺这样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
好抬头笑了笑,只说:“他醒了,你进去吧。”
“那你呢 ?”
她看了一眼手表,说:“很晚了,我明早还要上班。”起身的时候眼前微微黑了下,其实是大为整个晚上几乎都没吃下什么,血糖有点低。
他怎么可以这样 ?回家的路上她一遍又遍地想,心里无奈,又似乎愤愤不平。
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
不早不晚,偏偏在他母亲去世去世之后,在生着病的时候,在他身体和心理都最脆弱的时刻。
她实在觉得惶惑无措,骄傲如他,怎么可能真的就承认了自己当日赌气而又嚣张的话呢 ?
回到家居然连许妙都已经睡了,她不顾一切地跑到她的房间,连灯都没开。
许妙声迷迷糊糊看见黑影,吓得惊叫一声。
她连忙说:“是我是我!”然后又去摇她,急急地问,“你不是情感专家吗 ?我问你,人在生病的时候就出来的话,能不能作数 ? ”
“什么话 ?什么作不作数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许妙声气得咬牙切齿,拉过被子不理她。
她愣了愣,乖乖地“哦”了一声,低着头转身出去,还不忘轻轻带上了门。
这才发现,只因为江允正的一句话,自己便失去了理智,心中柔情千回百转,蜜意满溢在胸口,同时却又无比仓皇,生怕一切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曾经主动而勇敢的林诺似乎早就不见了,与江允正在一起之后,她变得越来越胆小,最后宁愿选择离开也不敢坚持走下去,只怕走到一个令自己伤心失望的结局,更怕到时承受不了。
当年是如此,如今更甚。
所以,林诺自从医院回来之后,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再去探望过江允正。
直到某个周末的傍晚,她休息在家,觉得饿了就随便换了身衣服出去买东西吃。
下了楼才发现暮霭沉沉,连天空都是浅灰色,还有淡淡的雾气在半空中飘浮。
天空清冷,呼出的气在嘴边凝成白白的一团,林诺哆嗦了一下,低着头走得更快。却倏地有人挡过来,她半张脸都缩在高高的衣领里,只略微抬了抬眼睛,其实什么都没有看清,直觉便往一旁闪让。
那人却好像故意跟她过不不去,硬是拦在她身前。
肚子本来就饿,天那么又冷,她牙关打着战,心情极差地抬起头。
江允正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语气稀松平常:“你要去哪儿?”
他穿黑色的长大衣,挺拔修长地就站在她的身前,说话的时候也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可是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她怔住,见他又极轻地笑了一下,说:“你真有本事。”
什么本事?好听不懂,但却在他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只是问:“你好了?”
“没有。”他眯起眼看他,反问:“你关心吗?”
她的手插在口袋里,轻轻地握紧,不知是不是因为冷,连呼吸都在轻轻颤抖,神色在瞬间变得有些低哀,又似乎矛盾迷惘。
江允正紧紧抿了唇,不自觉叹气,好像又看见了几年前的林诺——那个时候的她面对他的表白,也是这样一副神情,仿佛拿不主意,挣扎万分。
所以他不逼她,而后又一直宠她护她。一方面因为确实喜欢,另一方面也是不愿意见到她出现这种无措为难的样子。
曾经以为做到那样就够了,可是后来才知道,其实他根本就不明白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同样,也从来没有看清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从最初单纯的保护欲,到后来真的渐渐喜欢上她,只要看着她微笑便觉得满足,再到前一阵的争执和矛盾。这几年一路下来,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大,竟然也是直到最近才渐渐清楚明了起来。
心底不是没有反抗过,似乎只是下意识地不肯承认,自己的一颗心就真的从此被一个女人占据得牢牢的,坚固得不可动摇——只因为这种感觉并不术好,仿佛有某种东西挣脱了自己的控制,而他却十分不习惯甚至厌恶这种无力感,一时之间竟然无所适从。
可是兜兜转转之后才不得不承认,确实,再也没人能替代她。
寒风呼呼地吹过来,他这才发现她穿得其实很单薄,小小地瑟缩在那里,下巴被衣食遮住,灵动乌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
他伸开双臂将她一揽,顿了顿,没有感觉到抗拒,这才慢慢收紧。
他在她的头顶说:“那天在医院里,能让我说那样的话来的人,你是第一个,而听见我那样说,却还若无其事地转身走掉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似乎无奈地咬牙,“所以,你真是很有本事,林诺。”
她的身子纤细,几乎完全被他拥在怀里,过了片刻,等不到回应,他正要低头去看,腰际的衣服却被被轻轻抓住。
林诺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小声嘟囔了一句,他没听清,只好问:“什么?”
她动了动,声音大了些,倒真是满满的疑虑:“……难道不是因为一时脆弱,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
他略略一怔,随后短促笑了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不负责任的事?”这才又低眉看他,停了停,又说,“那天你在江边说的话,我全都承认。你说谁先低头谁就输了,我现在承认,确实是我比较需要你?”即使是说出这样的话,英俊的眉目间仍是一派飞扬洒脱。
其实他好像总是这样——当初坐在车里说“我对你有好感”时,也是这般坦然的模样——对于内心里认清了的事实,从不拖泥带水,并且语气坚定,有一种天生的骄傲和自信。
林诺不禁微微瞪着眼睛,一直看进他漆黑的眼底里去,那里面清湛坦然,灼灼光华炫目异常。
原来那晚他说的都是真的,他让她不要离开,原来是真的因为需要。
一颗心晃晃悠悠,仿佛终于到了实处,轻轻落下去,在一刹那,遍地繁花盛开。
“可是在度假村里的时候,你明明不是这样说。”她咬着唇,眼神微微一闪,似乎仍是不信。
“谁让你连喝醉了都不忘离开我?那天我是气昏了头。”江允正似是无奈地抿着唇,眼神一闪,突然换了个话题,“你冷不冷?要不我们去车里坐,好不好?我也有些累了。”像是又回到从前,依旧是那样淡淡的语调里,隐约含着关心和爱惜。
林诺却只注意到他最后的那句话,猛地醒悟过来一般,迅速抬头看他。
暮色已沉,背景灰蒙,而他穿着黑衣黑裤修长而立,面容清减,脸上仍有一抹病后的苍白疲倦。
她抓住他的手臂质疑:“才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吗?”脚下已经自动往回走,拉着他一道走进公寓大楼。
江允正跟在她身后,步履稍显缓慢,走得确实有些吃力,但看着前面鲜活的背影,仍旧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其实手术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并且,也是直到前天夜里才被取消了只能进流食的医嘱。无奈下午有极重要的客户等融江谈判,走出医院的时候,主治医生沉着脸说:“晚上六点之前一定要回来,真是胡闹!”
堂堂融江总裁被人这样训斥,徐助理当时听了只能转开脸笑。
结果谈判结束后,车子开上高速,原本在后座闭目养神的江允正却突然说:“去林诺家。”
知道拦不住,徐助理也不多言,直接将车开到林诺的公寓楼下停好。
亲眼见这二人面对面讲了许久的话,如今终于相携上楼去,徐助理才松了口气,锁了车自行吃饭去。
进了屋,林诺只顾忙进忙出,江允正慢慢在沙发里坐下,一只手虚搭在胃部,呼吸微沉不稳。
很快,一杯水递了过来,他抬手接过,却不喝。那样恰到好处的温度透过洁净明亮的玻璃一直传递到手心上,他好像忽然有些恍惚,这时却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来。
林诺先是看他一眼,最终还是走到窗边去接电话。
客厅并不大,再避也避不到哪里去,所以她说的话江允正一字不落地全部都能听到。
五六分钟后电话挂断,她才回过头来,他突然问:“是那天公司楼下的那位朋友?”
“对,是他。”
他沉了沉嘴角,不再说话,也不去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诺也觉得有些尴尬,认为他不高兴,想了半天,只是问:“饿不饿?”
“不饿。”
见他微微喘息,不禁又问:“伤口会痛?”
“不会。”
他的声音本来就清洌,此时两个字两个字地作答,她听了只差激灵灵打个战,最后实在是没话找话:“你这样就算是出院了?”
他好像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眸底深邃幽暗。
她怔了下,一时却又想,凭什么你能有王婧张婧李婧,我却打个电话就好像见不得人似的?甚至下意识地讨好暖场都不被领情!
她想着,不自觉便将脸一仰,可是坦荡自在的神情还没地来得及露出来,江允正却突然先动了动。
他似乎想要站起来,但因为动作术猛,牵动了伤口,不禁弯下腰低低“哼”一声。
林诺几乎来不及细想便已经伸手过去一把搀住,抬眼瞧见他煞白的脸色,急急道:“小心点!”扶他站稳了,才又问:“你想要干什么 ?”
只是下一刻,清爽的气息便围绕过来,她猝不及防地被他再度拉入怀里,耳边他的呼吸仍有些不稳,他说:“我想和你重新在一起。”
她心中震动,好像之前那么辛苦才从越陷越深的泥沼中爬出来,如今转了一圈,又再度回到原地,而一直以来刻意建立起来的防线,原以为日益坚固,他却只需来到这里,说那么一些话,她就全面崩溃。
“可是王婧呢?”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个。
江允正在她的头顶“嗯”了声,才说:“没有王婧,已经结束了。”
“可是我有。”她抬起头,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他向我求婚了。”
江允正的手臂倏地一紧:“你答应了?”
“没有。”事实上,可能以后也都不会了——只因为,那个人不是他。
只因为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所以就算一切再好,最终也都仿佛与她无关。
其实早在很小的时候,家里的长辈就常说:“诺诺这个小丫头,固执得可以啊……那时的她,一件最心爱的旧玩具坏了却舍不得扔,只一个劲地缠着大人去修,修不好她就一直闷闷不乐,父亲无法,只好买回大堆新的来补偿,可是她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一旁坐着聊天的小姨一向很疼她,摸摸她的头:“只认自己最喜欢的,将来大了谈恋爱,不知会不会也是这样……
那时的她当然懂,只是蜷在沙发里继续郁郁地生闷气。
原来,这便是秉性。
从小到大,竟然不曾变过。
徐助理最后没办法,还是打了电话上来,提醒江允正回医院。林诺这才反应过来,也连忙催促。
江允正却说:“我们去吃饭。”他的主意已定,竟然任谁也劝不住。
其实他的病还没好,很多东西要忌口,吃得并不多,点了菜,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吃。
林诺也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叹着气放下筷子,看着他,说:“我饱了,我们回医院好不好?”
他却像是对她的话恍若未闻,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包房里安静至极,只能隐约听见外面簌簌的流水声,假山和喷泉立在院子里,因为灯光的缘帮,仿佛连水都是五彩斑斓的,从青黑色的山顶淙淙滑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是过了很久,她终于出声,却摇头:“不要。”
江允正愣了一下:“可是你上次说……”
“没错。”她又大力点头,打断他,“可是我不要你这样。”
他似乎被她弄得糊涂了,问:“哪样?”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疲倦而苍白,可是神色极认真,她脑子里震惊又混乱,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所以解释不清楚。只知道——不要这样,不能这样答应他。
于是想了一下,说:“过去的你,明明那么不信任婚姻,那么现在就不要勉强自己改变吧。如果将来你后悔,我也不会开心,我们过得都不会开心。”停了停,她又微微笑起来,“我的父母婚姻很美满,所以我从小就向往那种生活。每个人都有梦想,而我胸无大志,那就是我的梦想。只因为遇见的人是你,所以才想和你地一起,我们共同去实现它,换作任何一个其他的人,都不行。可是,正如我当初不能勉强自己一样,现在我也不能勉强你。”从没有这样理智,一句一句说出来,连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所以笑得越发轻松。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里面波光盈盈一闪,仍是纯洁干净的样子,好像几年来都不曾变过。
可是江允正却好像并不欣赏她的这番话,至少听完之后没有笑,也没有发现任何意见,只是慢慢站起来说:“走吧,回医院去。”
吃饱了总是忍不住犯困,车里暖气又好,无声的融融暖意包裹了全身。就在林诺快要歪头睡着的时候,一只手被并允正牵住。
他的指尖微凉,贴在她手背上,只是淡淡地说:“谁教你的那番大道理?不要想那么多,其实妥协并不是一件坏事。”顿了顿,“况且,我并没有勉强。”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而她实在是困,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往他的肩头凑了凑,呼吸轻浅。他的话听进卫耳里,心底深处有隐约的释然,可是因为埋得深,精神又困乏,根本抓不住,反倒好像只听进了他的第一句话,于是忍不住提起最后一点精力小声嘀咕:“大道理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仅仅是因为不满,也不服气,怎么总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
很快便听见他的轻笑声,那样熟悉,那样令人安心,安心到可以立刻沉沉睡去。
等到江允正被医生正式批准出院之后,林诺提出要去拜祭他的母亲。
两人开车上了山顶的墓园,林诺看着墓碑微微讶异:“合葬?”她疑惑地转过头问:“可是……这个男人是谁?”
章玉茹在照片里似乎只有三十出头,美丽异常,一双眼睛尤为灵动深秀,江允正便是得自她的遗传。而在旁边并排的那张男人照片,十分陌生,显然并不是江修。
“是我养父。”江允正将香点燃,递给她,“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养了我十一年,然后我父亲就将我们母子接走了。”他似乎从不称呼江修为爸爸。而是用那样正式的名称,带着一点令人心疼的生疏,林诺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停了停,才接着说,“我们的感情非常也,曾经我也以为他和我妈很恩爱,可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我妈带着我离开家的时候,头都不回,就直接上了我父亲派来的车。”
这样久远的事,叙述起来却毫不费力,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而后来的日子里,他一次都没从章玉茹的口中再听到有关养父的只言片语,十几年的婚姻,形同虚设,只因为她根本不爱他。
他甚至曾经一度愤恨过,为“爸爸”感到难过——他一直这样叫他,即使分开之后也一样——那样气愤,从贵族学校逃出来,跑到原来鸽子笼一样的小屋子里,任谁人接也不肯走。
他当时想,母亲会来,如果司机保镖们都束手无策,母亲就不得不亲自来接他了。当时那么小,却好像已经懂得那个朴实的男人有多爱他的母亲,心里又有多么想再见她一面。
可是,母亲从头至尾都不曾出现,像是狠了心,与她的过去划断了一切的关系。
他等在屋里,亲眼看见爸爸的目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从未有过的悲凉。
直到长大之后才明白,原来章玉茹爱着的一直是江修——那个与他真正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然而可笑的是,那个男人却自始至终没有给她任何名分,一直到去世,花圈上都只能写着“章女士”。
这样的轮回,也不知是谁欠了谁。
傍晚的阳光一寸一寸短下去,墓园里越发清冷。
林诺默默不语地将香仔细插好,又拜了拜,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江允正转过头来,只见他笑靥如花,不由得微微扬眉。
他今天仍穿黑色衣服,清俊挺拔,空气中有薄雾缭绕,她突然说:“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他觉得奇怪,但还是点头,“那天我的车差点撞倒你。”
她缓缓笑起来,眼睛微弯如初升新月。
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也像今天这样站着,修长的侧影清俊瘦削,手上没拿什么东西,只是一身黑色衣服,静静站在凉意渐生的秋风中,额前的发丝似乎在微微舞动。
而她就在不远处,对着爷爷的墓碑许了一个愿,希望自己生活幸福,然后,一抬眼便看见了他。
仿佛,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