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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绿绮思

(2008-12-18 08:19:23) 下一个

淘气夫妇 老友的女友 黑羊 水晶花 十八寂寞 小朋友 哀绿绮思

淘气夫妇
  最可怕的事便是感情自然死亡。
  什么事也没发生,无声无息,无疾而终。
  所以看到老夫妻为了第三者大打出手,心里还真的羡慕。那多好,至少在对方心中还有个份量。
  我与无迈早已没有这样的乐趣。
  订婚三年后才结的婚,婚又三年,是无迈先说觉得闷。
  一年才两个星期的假,天天不外是由公司到公寓,再由公寓赶到公司,动作全靠脊椎神经操纵,不必经大脑,挤哪班车,穿哪几套衣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钟头女佣永远洋芋煮鸡算一道菜,鸡煮洋芋又是另外一道菜,连见面的朋友都永远是那几个。
  闷出鸟来。
  周末打球逛公司与亲戚吃茶,平常听音乐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无迈热恋过。
  认识她的时候刚刚失恋,令我伤心的是一个如玫瑰花般的女孩子,她还没让年轻的我走近她的身边,我已经恋爱,一次约会她没到,我就失恋。想来真是可笑,但人生能有这样可笑的机会还不多。
  静下来之后,决定痛改前非。因无迈最爽朗活泼,我便对她立追,感觉上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会耍我,我在一次创伤之后不再需要一个温馨的小安琪儿,我要一个忠诚的朋友。
  无迈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约会从不迟到,开销五五分账,又不吃醋。
  同她说起前任女朋友种种令我吃苦之处,她会皱皱眉头,说:“呵,这样?”并不表示那是只卑鄙的狐狸精。
  毕业后我们就订婚。
  在学校里,她功课比我好,做事的时候,她升得比我快,事实上她真的比我能干。
  她说:“将来我们孩子可以拍一套超八米厘的影‘急惊风与慢郎中’,主演者:妈妈爸爸。”
  我不以为忤。
  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无迈再对我诸多讽刺不妨,她不会出卖我。
  这就够了。
  可是我同一般男人一样,订婚之后,眼睛还在自由田里瞄来瞄去。
  有时也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孩子,因为无迈高贵端庄,我选的散约多数是艳丽的那种:发发浓妆大耳环,看上去不知是哪个电视小明星的,妈妈老说我低级趣味。
  “神经病,没有一个及得上无迈的一半,给无迈知道了,当心你的头!”
  我也一直根担心,越担心越觉得剌激,千方百计要出来玩。
  促成我们结婚的就是这种约会。
  那次无迈出差东京去两个星期;我高兴得昏了头,立刻打开电话簿子,一天一个,约好十个女孩子,天天的节目不同,特地编了个时间表,一把无迈送上飞机,马上出去玩。
  一连十天下来都没出毛病,我日日与不同的女孩子打球游泳吃饭看戏,新鲜得不得了,时间表用完,意犹未尽,问同事小丁有没有女伴。
  小丁说有,给我一个号码,我拨电话到那间大酒店公关部,三言两语便把那女孩子哄得下午五点半在咖啡厅等我。
  到了那里,看到那女孩子,就呆住了,她长得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同一式的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充满媚意,衣服穿得很时髦,但看得出重量不重质。
  所以我有点神往。
  当然现在我对女人的品味已经转变,不再会醉心于美貌,不过初恋是初恋,感情因回忆而变得温馨。
  所以精神有点过于集中于这个女孩子身上。
  等到一轮喁喁细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来,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无迈的时候,已经丑态毕露,太迟太迟。
  当时无迈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也不看我身边的女伴,只说:“我早回来了,没联络到你,空下来拨电话给我。”
  我只得替她们介绍。
  无迈略点点头,就同她一班同事离去。
  我魂飞魄散,连忙赶到她家,使劲按门铃,没人应,打电话,没人听。
  我并没有在她们前立一宵。
  我欺侮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妈妈非常幸灾乐祸,她说:“我看你到哪里再找一个周无迈去。”
  无迈一连两个星期与我失去联络,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下班后就回家,抽烟喝咖啡。
  小丁问:“要不要出来跳舞?左右是个死罪,你还有超生的希望嘛!”
  他真笨。没有被揭发的危险的那种玩,有什么味道?无迈是无迈,没人可以代替她的位置,其他的约会不过是调剂生活用的。此刻大祸临头,谁还顾得到枝枝叶叶?
  我出动老妈去劝无迈回心转意。
  无迈同妈妈说:“他叫我双眼见了,我很难下得了台。”
  我继续那茶饭不思、苦苦哀求的事业。
  妈妈说:“我看你根本没重视过无迈,这一回何必出动老子娘这么大阵仗。”
  “不不,我重视她,我当然重视她。”
  “那么就跟她求婚吧,娶妻发德。”
  仿佛无迈是个丑女。
  我与老妈三番四次上门去!经过许多复杂的商榷,我们决定结婚,感谢上主无迈应允了我。
  我发誓婚后做一个好丈夫,从一而终。
  婚礼很简单,旅行回来之后,各自为事业奋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三年。
  我说得出做得到,这一千个日子过得规规矩矩,一点纰漏都没有。
  日子闷是闷一默,但平静是福。
  当无迈说受不了的时候,我很震惊。
  “什么?”
  她说:“我们结合根本是一种错。”
  “结婚三年才说错?”
  “是的,事实证明如此。我们性格差得太远。”
  “为什么不早说?”我很愤慨,“你以为只有女人的青春是青春?咱们男人活该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迈说:“以前人家说夫妻俩没话好说,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个十足。”
  “没话好说?无迈,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一向有沟通……”
  “世文,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好说话,毫无疑问,你也好热闹,但早——”她者着我,说不下去。
  “来呀,”我说:“人身攻击呀!为什么不?一切都是我的错,骂我呀!”我想与她大吵一顿。
  能够大吵一顿的话,感情发泄出来,对大家都好,吵架是一种交通的办法。
  “不,”她很平静的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忽忽忙忙同你结婚。”
  我根本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忽忙?怎度可以称之为忽忙?我们前后在一起都六年了,我全部生命的五份之一。
  我沉默下来。
  这三年来我们的确过得很闷。但是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玩不动才休息的?不然干嘛要结婚?一切都敲定了,可以舒舒服服,心无旁骛的享几年清福,下了班回到家戴起耳筒听音乐,喝杯茶,看个好电视剧集,早早上床……否则为什么结婚。
  夫妻间一切有默契,不必多说,何必还出去挤票子肴无谓的电影与戏剧,难道还要我每晚开车同她兜风?结了婚就是结了婚,我丘世文决定退休才结的婚。
  每个男人想法都一样,无迈简直是故意在鸡蛋里找骨头。
  我承认她的想法一直很新鲜,不过这六年来我一直成功地把她控制得牢牢的!如果说到现在才有变卦,那简直好比煮熟的鸭子飞了上天。
  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
  无迈把我当透明人。
  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她与我擦身而过,不言不笑,也不愠怒,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冷淡。
  我大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讲呀!”
  “没有铐,”她瞠目,“谁也没有错,好了没有.婚姻的失败有许多因素,不是谁的错那么简单。”
  “我们的婚姻失败?”我怪叫。
  “当然,三年来没有沟通,不失败难道还是成功?”
  “很多的幸福婚姻也不过如此。”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她说:“世文,如果我的要求那么低,我孩子都十多廿岁了。”
  “无迈,我不知道你在钻什么牛角尖。”我非常不快乐,“无迈,我白天还有工作,你破坏我的情绪,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
  “世文,你似乎忘了,我也有工作,我也有事业,这番话反过来说,同样有效。”
  我忘了该死的现代女性经济独立后简直刀抢不入,谁也休想奈她的何。
  我问:“你不是想分手吧?”
  “我在郑重考虑,在这个过渡时期里,我希望你给我某一个程度的自由,不要叫我跟你进进出出,叫我跟你行动一致。”
  “我有勉强过你吗?”
  “我们不必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了。”
  “你什么都不肯摊开来说,无迈,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说过的,世文,我说过,我争取过,我暗示过,但是你从不对我加以理会。世文,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无迈,我真的不明白。”我开始觉得这件事的严重性,她并不是在跟我要花枪,“无迈,婚后我规规矩矩,一次胡闹都没有,一切瞒不过你,你怎么反而对我诸多挑剔?”
  “世文,但是这三年内你根本没有参予这一段婚事,你没有带回来一枝花,没有——”
  “花!”我拍案而起,“为了一枝花要跟我分手?你们女人就晓得花跟巧克力,世界上不断的爆发内战、饥荒、核子炸弹随时会得发动,你还有心思顾及花与巧克力!告诉你,每天下班可以平安无事的用热水淋浴,你就该感激上主,花!”
  我骂完之后轻松了一点。
  无迈仍然说:“你不明白。”
  我指着她的鼻子,“我是不明白,不过你听着,周无迈,你生为丘冢人,死为丘家鬼,你嫁我三年,觉得生活沉闷,就装神弄鬼的给我来一大堆歪理,你想争取什么?你不用想,哪个狗男人有胆子约会我的老婆,我用木棍就打断他的狗腿!你爱闹小性子发脾气,请便,下班不乖乖回家,你当心!”
  说完这番话,我进书房,大力关上门。
  想想不放心,又推门出来,补一句:“离婚?不用想!你蹉跎了我六年的时间,如今我年老色衰,还到什么地方另觅新欢?你想一走了之?没可能,你杀了我吧。”
  那天晚上,是结婚以来第一次睡不着觉。
  通常一淋完浴,往书房的长沙发上一躺,便可以睡得呼呼响。通常由无迈把我摇醒,或是索性替我盖上毯子,就此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一早无迈便出门赶上班,我因是长辈的公司,可以迟一些,慢慢做早餮,听音乐享受……这也是很应该的,多次与无迈要求,请她不要再去做工,她老是不肯。
  那么辛劳,干什么呢?都结了婚了,莫名其妙。
  无迈说我视婚姻如生命的休止符:总之结了婚,什么都不必理。
  她说我们初时在一起,不是这样的。
  初时!六年前我还年轻,精力旺盛,六年后我都是一个准中宇,叫我打哪来的气力?哪来的心思?
  换句话说,无迈搞这场风波,是为了抗议我婚后对她的冷淡。
  岳母说:“那你就哄哄她吧。”
  “怎么哄呢?”我说:“老夫老妻,还讲这一套,肉麻!”
  “世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不知道你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高手,为什么单单对老婆一筹莫展?是不是米已成饭,从此轻视她?”
  “女人结了婚就该在家养孩子理家事!”
  岳母笑说:“呵,怪她不守妇道?”
  “做了十年还不够吗?”
  “你不能叫一个大学毕业,一向有事业的女人回家做煮饭工啊,她有她的开锁,你叫她怎么打回头呢?她不会快乐的。”
  “这一向来我也很不快乐。”
  “这也许就是她不满意的原因。”
  “我们两个人对婚姻的看法大大的不同。”一我说。
  她觉得夫妻在婚后应比婚前更殷勤地追求感情生活。
  我则认为刚刚相反,婚前已经捱够,婚后还不休息,会得因劳成疾。
  我办不到。
  如果因这样的小事而离婚,全世界没有几段婚姻可以维持下来。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孩子气!毫无疑问,发生在无迈身上,尤其令我失望。
  我娶她,便是因为她的爽郎与直接,不必长年累月低声下气来侍候妻子,但经过三年的太平日子,战争终于爆发。
  她!
  我同母亲说:“无迈最佳的本质便是似男孩,此刻忽然也忸怩作态,真令人失望。”
  “假如她真是男人,你也不能娶她做老婆,是不是?”母亲说:“都老夫老妻,她,劝得她回心转意,我好抱孙子,实在等得心焦,你们还在那里玩耍。”
  我苦笑。
  无迈这个人,讲得出做得到,她真不是讲玩的,发起蛮来她不知几时搬出去住,叫律师跟我联络。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我很伤心。
  我对她这么好,她不明白什么是夫妻间的感情。她以为一枝鲜花、一瓶香槟,在夜总会订张台子吃晚饭点根洋烛说声我爱你便是爱情。
  贩卖这种爱情我丘世文最拿手,女孩子明知是谎言,也乐得享受一下此情此景,但叫我把这种手法用在无迈身上,未免太过,她是我的伴当,我的妻,我终生的合伙人,我不能与她上演这种闹剧。
  无迈自以为理由充份,实则无限的幼稚。
  她说我不明白她,她又何尝明白我。
  谁是谁非,说下去无益,要我分手,我怎么都不肯。
  话还没说完,无迈下班开始迟回来。
  而且每次回来都同女佣说:“我已经吃过饭,开饭给先生吃吧!”然后开始看报纸。
  我这一生,只有女人问我跟谁去吃饭,我还没有问过女人同样的问题;忍了三次,终于忍不住,我问:“你到底跟谁吃饭?”
  “同事及朋友。”
  “我希望你以后回家来陪我吃饭。”
   “为什么呢?”她心平气和的说:“你喜爱肉类,我比较嗜吃蔬菜,我一顿饭十分钟可以解决,你呢非一两个钟头不办,两个人各管各生活这么久,各自修行,不如分开吃。”
  “不行!”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你非得同我吃饭不可,你是我老婆。”
  “神经病。”她笑。
  我气得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中午,我特别早一点自写字楼出门,开车到她办公室门口等,她与一大班同事出门来,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客观地看自己的妻子。
  她实在是一个整齐潇洒的女子,与男同事有讲有笑,侧着头,神态竟是这样的女性化。
  我心头一阵紧张,她那些男同事把她当一朵花似的侍候着,领在前头同她开门。
  我立刻上前,“无迈!”我操起她的手,向她同事点头,“各位少陪,我是无迈的先生,此刻来同她吃饭。”说里也顾不得他们表情表愕,拉起无迈就走。
  “你疯了?”无道问。
  我将汽车水拨上的告票取下,把她推进车子。
  “你疯啦?”她又问一句。
  我咧嘴咆吼,“不疯也被你逼疯,我早就疯了。”
  我把她抱到一问沙拉吧去吃午饭,自己嚼三文治,十五分钟吃完午餐,把她送近写字楼,累得自己一佛出世。这样做是值得的,那班小于别想趁火打劫。
  下班时分,我又开车赶到无迈那里去。
  幸亏我放五点,她放五点十五分,开快车可以赶得及。
  在门口把她截住。
  她说:“我跟同事还有话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紧绷着面孔,“快上车!不上车你别以为这里不会上演六国大封相!”
  “你真的疯了。”
  “废话少说,上车!”
  我一阵风的把车子开走。
  以后一个。,我天天接送她吃午饭,下班去把她接回家。三十日下来,因为奔波,我瘦了一大圈,晚上又睡得不好,中午吃得不够,整个人落形。
  无迈说:“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给任何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你看你都瘦得不似人形了。”
  “我在所不惜。”
  “你这个神经病!以前周末求你开一转车到浅水湾去散步都似要你的命,现在无端拚起老命来。”
  我冷笑一声,“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想我放松你?”
  “你这样下去,先折磨死自己!”
  我喙叫起来,“好,好,你想我死,你干脆谋杀亲夫好了。”
  无迈睁大眼睛看着我,把我视作大麻疯。
  中午与晚上把她看个实,以为没事,谁知道早上仍然出了毛病。
  一天我早起上浴间,听见她在说电话,我看看钟,才八点,这么早,跟谁说话?
  只听得无迈轻笑数声,答道:“我立刻下来,我知道今天车会挤。”
  我穿着睡衣就扑出去:“谁?”我大声问:“那是谁?”
  无迈已经穿戴整齐,人在晨光下犹如一朵水仙花,她瞪我一眼,拿起手袋就走。
  我拦住她:“谁?谁来接你?”
  “有人见我是顺路,来载我一程,怎么,你到今天才发觉?都接了我半年了,我还付他汽油费呢。”
  “是男是女?”
  “男女还不一样是人!”
  她推开我,我眼睁睁看她出门去。
  打露台往下肴,只见一辆小小的红色车子等她。
  她玲珑的上了车,车子便开走。
  我捧着自己的头。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有点气馁,我已经很瘦很瘦,如果再努力地钉住无迈,怕活不了多久,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虽然不甘心,第二天一早还是起床了。准八时,我把玩看车匙等无迈出来。
  她见到我,一呆。
  我说:“来,我送你。”
  “什么?”她像是没听清楚。
  “不必劳动同事,我送你。”
  我把她拉出门。叫那个红色跑车的主人扑个空也好,活该。我又有阵痛快的感觉。
  在车里无迈说:“即使这一切也不会挽回我们的感情。”
  我嘴硬,“谁想挽回什么?我只是不想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你这样累不累?”
  我打个阿欠,“你别管。”
  “我劝你休息休息,龙体保重。”
  “你少管我!”
  “管接管送还要管吃饭,啧啧啧,就算在被追求的金色年华,也得不到这样好的待遇。”
  我忍着气。
  忍忍忍忍忍。
  车子到了无迈的写字楼,我放她下车。
  才八点三刻,我很少这么早来到办公室,简直手足无措,无端多了两小时出来,干什么好?去吃早餐吧。
  我买了报纸到文华酒店叫早餐,细嚼起来,一连喝三杯浓茶,才算清醒一点。
  消磨了一小时,回写字楼,女秘书在打毛衣,看见我连忙把私伙收起来,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这么早过。
  那一天的上午特别长,功夫特别吃重,十二点已是饥肠辘辘,我买了三文治牛奶去接无迈。
  她说:“今天有同事生日,我要同大队去吃饭,你饶我这一次。”
  我说:“我想到浅水湾去。”
  无迈不耐烦,“改天吧,我有我的事。”
  “无迈——”我拉住她。
  “别在我办公的地方拉拉扯扯,世文,太迟了,我已经培养了自己的兴趣,有自己的朋友与消遣,多年来你没有理会我……现在太迟了,别骚扰我。”
  我把三文治与牛奶扔进海里去。
  那天下班赌气不想去接她,但终于还是去了。
  她上车,把我当司机,没有话说。
  我自觉瘦了很多很多,非常憔悴,看上去像明媚照人的无迈的爹。
  放弃吧,我自怜的想。
  老婆要变起心来总是会变心的。
  多少婚姻无疾而终,不会有人取笑我的。
  即使有人要耻笑,也让他们笑好了。
  这样子斗下去,我真会垮掉,而无迈就在冷冷的等我垮,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咬着牙关起床,已经稍迟,无迈并没有等我,我挣扎着出去,叫住她,“我十分钟就好,等等。”
  她已经拉开大门,转头说:“少爷兵。”
  多年的夫妻——我怒火攻心二日气接不上来,金星乱冒,加上多日来没吃好,一交裁倒在地。
  心想,走吧,无迈,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医生与妈妈都在。
  我听到无迈同妈妈说:“忽然之间他昏过去,我只好把医生叫来,医生说是贫血,吃得不足,睡得不好。”
  妈妈说:“你要多照顾他。”
  我挣扎着起来说:“不用不用。”
  医生说:“当心身体,休息一两天便没事,我先走,有什么事再联络。”
  我心灰意冷,“我躺几天便没事,妈妈你请回吧。”
  无迈说:“我会照顾他。”
  我已放弃,“你管你上班,这里有佣人呢。”
  妈妈与医生离去之后,无迈并没有去办公,她在家中打了几个电话,又伏案写报告。
  一切只是为了义气,不再是感情。
  我深深叹口气,我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无奈何,无奈何。
  没有无迈的生活、水远不会一样,这我知道。
  无迈一直是个好妻子,她一直是,一切独立,从不给我任何烦恼,当她离去,我这里便少了一个良伴。从此我孤寂下来,唉。
  叫我出去玩,我也不会有这种兴致。
  岳母抱了水果来探望我,惊呼:“这是世文吗?怎么瘦得不似人?”
  我生气的说:“不要再为我的体重而发表意见了,已经够资料写成一本书了。”
  无迈说:“他自己要搞成那样的。”
  我说:“明天我就可以上班。”
  “请你照以前的生活习惯,不要一早起来送我。”无迈说。
  我当着岳母的面前就炸起来,“好让你坐别的男人的车子?”我声势凶凶。
  “谁的车?”岳母问:“谁的车?是不是红色的小跑车?”
  “一点都没错。”我冷笑。
  “那是琼文的车呀。”
  “就是。”无迈无奈的说:“琼文来接我已经半年有多,丘世文先生一点都不知道,忽然发现了,就在这里发脾气,这人!”
  “琼文是谁?”我瞠目。
  “世文,琼文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对我关心点好不好?”无迈皱起眉头说。
  岳母答:“琼文是无迈的表妹,去年回来的时候不是替她接过风?”
  我忘了,我说:“我要是把人冢的表妹记得那么牢,还不是照样动辑得咎?”
  无迈说:“世文,你几时肯认声错?”
  “真的是琼文来接你?”我又问一句。
  无迈说:“不,是洛史超域,他染了黑发,变了性。”
  岳母打圆场,“你们两个别针锋相对好不好?”
  我心想:总比先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的好。
  由冷战变为热战,也可算是一种进步。
  岳母说:“夫妻吵架管吵架,最忌提到分手的事。”
  “不是我提的,你问无迈。”
  无迈说:“妈妈,你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休息去。”三言两语把她母亲扫了出去。
  真的与我分手?
  我心一阵绞痛,头沉重的倒在枕头上。
  无迈跟我说:“下午我要到中区去开个会,少陪了。”
  “无迈!”我凄厉的叫住她。
  “什么?”
  “你要陪我,我要你陪我,”我抓住她的衣角。
  “别傻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讶异的说:“我生病的时候,你也从来不陪我,我也根本不需要人陪。”她提起公事包,翩然而去。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愁滋味。
  睡又睡不看,又不够力气上街,眼睁睁的看天花板,没有心情看书,听音乐又嫌厌气,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忽然想起一年前无迈动过小手术,她想我告一星期假陪她,我一口拒绝。
  真不应该。
  但是她一直给我十项全能的感觉。她强壮、磊落、理智,比一般男人还能干,无论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毋须我照顾……是以我一直没有插手。
  慢着。
  开会?我得好好的查一查。
  我拿起电话便打到她公司去,“找周无迈。”
  “周小姐出去开会。”
  “她在什么地方开会?我有要紧事找她。”
  “请问什么要紧事?”
  “她丈夫病情转剧,要她赶到医院。”我乱吹牛。
  “呵,”那女秘书耸然动容,“你打二三四五六到爱皮西公司去吧。”
  “好。”
  我马上拨二三四五六。女秘书搭女秘书,再转进去会议室,我终于听见无迈的声音。我放心了,她没有欺骗我。
  “是你!”她恼怒,“我正在开一个最最重要的会议,你神经病?打响了锣来找我。”
  “我觉得不舒服。”我找籍口。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她说:“我信你是小白兔。”她挂断电话。
  捱完骂之后我很舒服,伸伸懒腰,没看错无迈,她是个君子。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所以,娶妻娶德,我要是跟那些小女人结婚,意见不合,帽子立刻绿油油。
  无迈不会做这种事。
  我睡着了。
  无迈回来,大骂我。哗,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失态以及动气,什么风度都没有,哗啦哗啦,说她不能再忍下去,叫我尊重她的自由与人权等等。
  我说:“不是叫我关心你吗?”
  “你不可理喻,丘世文,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的。”她骂我。
  她才不可理喻。
  “再跟你在一起,我怕会疯掉,我要搬出去住。”
  我冷笑,“你敢。你搬出去住,我就不做工,搬到你写字楼去睡,天天盯牢你。”
  “我辞职,我到外国去。”
  “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
  我一怔,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我冲口而出,“我爱你。”是真的。
  “你爱我?”她坐下来,“我不感觉到,三年来你冷淡我,到现在你又跟我捣蛋。”
  “三年来我不擅于表达感情——”
  “你是郭靖?”无迈很讽刺的:“失敬失敬。”
  “看!至少我不是韦小宝。”我叫。
  她冷笑连连。
  “别这样好不好?”我哀求,“无迈,除非有第三老!有第三者的话,我会死心。”
  “我只不过想搬出去独住一个时期。”
  “不行。”我说:“要跨过我的死尸才行。”
  “你一直说我像个男人,出不出去住有个什么分别?”
  “我错了,从你男同事眼神看来,我发觉我错得很厉害。”
  “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好。”
  她说:“三年来你把我当一件家具。”
  “你不过是要杀杀我的威风,现在你目的已经达到,可以放过我了吧?”
  “你简直是个泼皮。”她指着我:“你——”
  “还有,在公司里你怎么还以小姐的身份出现?那些男同事根本不知道你有丈夫,打明天起,你要转名字,改为丘周无迈女土。”
  “什么?”她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人家梁淑怡都称周梁淑怡。”我理直气壮,“怎么,改不改?”
  “世文,你再不停止无理取闹,我真要精神崩溃了。”
  “结婚三年,我根本不懂得争取做丈夫的权利,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要好好的享受一下为人丈夫的权益。”
  “你这疯子。”
  我才不怕做疯子,我躺在床上悠然自得。
  第二天无迈还是没有上班。
  我说:“你怎么耽在家中?”
  “给你昨天那么一间,连总经理都知道我丈夫‘病情加剧’,他放我两个星期的假。”
  “哎,我们可以到巴哈马去度假。O”
  “到今天我才真正的服了你。”无迈叹口气。
  我打电话去订飞机票。
  “世文,你别闹了,我是不会去的。”
  我放下电话,”怕什么?怕晒黑?怕晒出雀斑来?反正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爱你的。“
  “我们可不可以好好的谈?”
  我静下来。
  “世文——”
  “离婚我是不会答应的。”我断然说。
  “为了面子是不是?”
  “不。”我重复:“我爱你,我不能少了你。也许在生活上我疏忽你,我愿意改过,但是我不会同你离婚。这些日子来因为你给我极端的自由与安定,我才能够好好在事业上发展,没了你,我会一蹶不振。”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你自己。”
  “你叫我怎废样爱你?有选择就是爱,这是已故小说家徐吁说的。在同类型的女子中我选中你,坚持要你,这便是爱,我相信有许多其他的女子可以给我这种宁静的生活,但是我小会去看其他的人。”
  无迈不出声!她深深叹息。
  “我可以从头追求你,像以前一样。”
  “太滑稽了。”
  “如果是有第三者,我跟他决一死战后会得死心。”
  “什么第三者?”她愁眉苦脸的说。
  “让我们和好如初吧。”
  “最可悲的是感情自然的死亡。”无迈说。
  我无法说服她。
  “我这才知道,我们以前的生活,有多幸福。”我说。
  她更正我,“你的意思是,‘你’以前的生活有多么幸福:有一个家,但没有家的负担,有妻子照顾你,但你不必照顾妻子,我知道这是你挑选我的原因,但后来我渐渐替自己不值。人是会学乖的。”
  “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并没有出去花天酒地。”
  “所以我还在你面前呀,你倒试试看去做玩家,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没有什么女人会在家坐着等丈夫浪子回头了。”她尖声说。
  我叹口气,“男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女人的黄金时代亦已过去。”
  “咱们就将就看过吧。”
  “世文……”
  “不必多说了,”我说:“最可怕的男人是不放过你的男人,现在我决定不放过你,我们夫妻的缘份没尽,即使你不愿去巴哈马,我们还是可以去西贡的白沙湾兜风,天气还没有热,我去为你拍些照片,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一部莱加三型,我的摄影术不错?”
  “为什么以前你不为我做这些?”
  我终于认错:“以前我欺侮你,以前我认为你不稀罕这一点,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兄弟,再给我一次机会如何?”
  这两个星期里,我们玩遍了香港的名胜。无迈话不多,但是兴致很好。
  女人到底是女人,再爽朗英俊潇洒的还是女人,你若把她当男人,她恨死你一辈子。
  我就是犯了这个错。
  本来把妻子当兄弟看待是最大的尊敬,但是聪明智慧如无通都不这么想。
  我只好把她当女人,甚至是小女人来服侍。
  我开始送大大小小的礼物给她,大至宝石首饰,小至毛毛玩具,带给她那种所谓老土的意外之喜。
  又留意她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故意称赞她。
  恢复上班之后,天天坚持接送,一星期起码与她出去吃一顿饭……制造这种无聊做作的所谓生活情趣。
  我当然做得好,我说过,我是个中好手。
  但是无迈也许满足了,我却失望。这样下去,她跟林小珍张小芳陈咪咪李露露,有什么分别。
  我娶的是周无迈呀。
  我真正的萎靡下来,但是不敢让她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有一天,我们出外应酬回来,她同我说:“世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她看上去很憔悴。
  我一颗心吓得咚咚跳:“太太,又怎么了?”
  “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司机,要的是伴侣,不是随身女佣,我看你不必再小心翼翼的管接送了。”
  我愁苦的看着她——我当初为什么不去追赵小玉王小芬呢,这个周无迈又要闹什么花样呢?
  “我看我们还是小外甥打灯笼——照旧吧。”她说完如释重负。
  “照旧?”我意外。
  “是,各有各的自由,各有各闷,各有各工作,”她长叹一声,“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我实在不惯被侍候,更不惯看你日渐憔悴,你这个人,早已被我惯坏,算了算了。”她边说边挥舞着手,“是我不好,世文,我以为自己会适应转变。”她终于认错。
  一场家庭革命,从此消失无踪。
  我乐在心中口难开,表面上委委屈屈说“是”。心里想着第二天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哈哈哈哈。
  女人,闷说闷,刺激又受不住。这年头,做丈夫不好做。
  女人。

老友的女友
  他们说,读书时最好的朋友,便是最好的朋友。
  我与德松五年不见,仍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同一间幼儿园、小学、中学毕业,他留在港大,我往美国。因家境的问题,我选了亚里桑那州州立大学来念,哗,那个不毛之地,如果没有德松的精神支持,我会崩溃下来。
  五年来他不停的给我写信,寄录音带、邓丽君的歌,家乡的月饼、椰子糖、话梅,永恒不绝的收到,还有各式电影画报、周刊杂志,林林种种……
  他们都说我的宿舍像一间中国杂货店——又是一箱即食面,又是一件新棉袄。
  妈妈笑说德松照顾我,比她照顾我还要周到。
  而我为德松做过些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家都念中一,他被几个大个子围住,退至操场一角,他们
  还不放过他,还要揍他,我自书包内取出新买的玻璃弹子用力丢过去,带头的大个子脑袋上
  吃了两记,痛得头晕眼花,不知什么暗器来袭,再加上我冲过去一撞,他便作滚地葫芦,其他喽罗一哄而散,这件事不了了之。
  不过德松认为我救了他。
  当时我也认为我救了他。
  三毛子一粒的弹子哪,我惋惜的想,都泡了汤,事后满操场的找,一颗也找不回来,多
  大的牺牲。
  德松跟我不同,他是个老实人,有点懒洋洋,不起劲,同样念化工,他教书,我不肯,我在一家著名化妆品厂做化验师,虽然说大家都能够学以致用,但是我老觉得他只上谈兵,不切实际。
  不过教书适合他,学院里的环境无论如何单纯一点,德松要是出来做事,会给人欺侮。
  从他的信中,我得知他交到女朋友……真快,不久便可以结婚生子,做其家主人……他有福气,这个德松,要求比较普通,性格平和,容易知足,故此可以获得幸福。
  而我,我叹口气,我同他天差地别,我是那种不甘心做个平凡人,却又害怕往上爬的人,没出息,但又倔强,故此朋友没有德松多,人也没有德松受欢迎。
  有时候跟妈妈吵架,连妈妈一气之下都会说:“你是德松就好了。”
  瞧,多窝囊。
  今年我终于决定回香港闯一闯。
  德松的信这么写:“香港是冒险家的乐园,做得好就会窜上来,你那么聪明伶俐,一定有你的办法,请快回来,我们欢迎你。”
  我猛地想起来,“我们”大概是他与他的女朋友。
  这个女孩子是谁?他从来没提过。
  又一封信:“……我时常同她提起你,她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同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点好不好?别让金发女郎拌住了,当心。”
  她?我有点不安,“她”会不会占据了德松大部份时间?有些小女人是不让丈夫出来交朋友的,不管那朋友是男是女,她们一概抗拒。
  看情形像了,像得不得了,一定是个那种赚小小月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人,叫德松陪她妈妈搓麻将,故意输钱……
  越想越替德松不值。
  但是德松不停的提看他的女友,以她所说为准,我不以为然。德松很顺得人意,一向不与人争,无论谁在他面前发谬论,他都唯唯诺诺,我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是出言讽刺过谁,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终于知道下星期可以见到你,我不会来接你飞机,因为我要上课,不能随便告假,但希望你一抵涉就来同我联络,我们要大醉!”
  我笑。
  德松一辈子只喝醉过一次,是送我的那次,醉得他死去活来,事后告足一个星期的病假,痛苦得永志难忘,现在居然又打算为我醉第二次,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
  我也是怀着兴奋的心情直奔香港。
  来接飞机的是爸爸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大声欢呼。
  爸爸眼睛红红的说:“你黑了、瘦了、壮了。”
  我们回家,我躺在往日的床上,无限舒服满足。
  妈妈来坐在我身边,问我:“这么些日子没回来,想不想我们?”
  “想。”我说:“为了省飞机票,才没有回来。”
  妈妈说:“真难为了你,”拍拍我肩膀,“自从你将暑期工的薪水作学费后,我们放心是放心!一方面又担心那边政府会干涉学生做工。”:
  我笑,“我们总有办法。”
  “德松上星期日来过。”妈妈想起来。
  “是呀!嗳,你们有没有见过他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不好看,脾气很坏。”妈妈说:“我们都不明白德松怎么会同她走。”
  妈妈又来了,连我老友的女友她都要批评。
  我有信心,我拍拍胸口,“我回来之后,事情完全不一样,看我的,我会领导他走回正途。”
  妈妈笑,“你别管人家的闲事。”
  “人家?妈妈,德松是人家?他比我亲兄弟还亲。”
  妈妈不说话了,由此可知她亦默认。
  “替我打个电话给德松,”我说:“约他今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吃饭。”
  “好,”妈妈说:“我早备下好几个菜,德松最爱吃油爆虾。”
  我淋浴,把自己洗得香喷喷。
  动身之前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前途问题,在美国也写过好几封信回来应征,却没有音讯,不过一到家,心就踏实,凡事从头开始好了。
  况且我有德松,德松家境好,关系多,如果帮我忙,我就方便得多,这种好处我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以后的成绩还得看自己的表现,我对自己有信心。
  电话接通,我大叫:“德松,傻小子,你好吧?订了你今天来吃饭!”
  “我问一问小芝。”
  “谁是小芝?”我愕然。
  “小芝,我的女朋友呀。”
  呵,我无可奈何,爱屋及乌,“把她一起带来吧。”
  “我要先问问她。”德松好脾气的笑。
  我不耐烦,“她是你的女朋友,你爱把她带来,就把她带来。”
  “嗳嗳嗳,你还是那么毛躁,陆志强,你真一辈子都不会变,我稍后再给你消息。”
  咄,重色轻友,我很不高兴。
  “是不是?”妈妈说:“德松这个女朋友,很讨厌的。”
  “又还不是个美女,”我感喟,“德松太纯,迟早要吃亏,我很替他不值。”
  他是那种结了婚之后惧内的典型,见到老婆!头到抬不起来,这个年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得劝劝德松,女孩子满街是,何必受一个人的气,被她牵着鼻子走来走去。
  我吹口哨。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是德松,他说:“我不来了,志强。”
  “什么?”我不相信由日己的耳朵,“德松,你有胆子再说一声。”
  德松无可奈何,他说:“志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芝说她最不爱到伯母家吃饭。”
  “那么撇下她,你来呀。”
  “我……”他说:“我不可以一个人来。”
  我顿时冒火:“太没种了,德松,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来吃好不好?我介绍她认识你。”
  “我太累,不想出来,何况妈妈做了很多好菜,专门等你来!还有,谁要认识你那个混账女人?”
  “志强,你别生气呀。”
  “我生气?德松,你有本事,一辈子别见老友。”我悻悻的,“咱们走着瞧。”
  “喂,志强——你帮帮忙。”德松一贯好脾性的笑。
  我叹口气!可怜的德松,夹在小女人与老友之间,我不想他太尴尬,“好好好,约在哪里?”
  “嘉蒂斯吧,晚上八点。”他松口气。
  我吹一下口哨,“德松,作风阔绰,怎么回事?”
  “小芝喜欢那里,其他大酒店内的餐馆和餐厅之类,不知怎地,她都不喜欢。”
  我觉得小芝可算全世界最讨厌最讨厌的女人,不但当德松是羊牯!把他其他朋友也踩上几脚:傲慢、重享乐及自私。
  但我又怎产能够与一个女人争?我说:“好吧。”
  心中懊恼,我想我注定要失去德松了,我的第六灵感是很少不灵验的。
  我休息完毕,往半岛赴宴,心中喃喃咒骂,本来可以在家穿着牛仔裤与德松话家常,现在穿得像只企鹅,来到这里锯牛排,他奶奶的全是德松的鬼主意。
  一个男人对女朋友没一点控制,那算什么男人?
  德松坐在那里等我,我们还是紧紧的握手。
  他没有老,胖瘦也一样,脸上的笑容仍然那么可爱。
  我说:“娶了恶妻还这么开心?”我拍他的肩膀。
  “喂,别乱讲,我们还没商议婚事呢!”
  我们坐下,“她人呢?例牌迟到?这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一定要男人等才觉得矜贵,蠢货!村相!”
  德松瞠目,“你,你为什么骂她?”。
  “我会帮助你脱离她的魔掌,你放心,德松,我会解救你。”边想着她出现的时候,怎么跟她来个下马威,立刻摩拳擦掌起来。
  德松大笑,“你完全误会了,志强,你——”
  “不要再说下去,我们喝酒庆祝重逢,来,干杯。”
  我希望他不要再提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受不了。
  刚有点轻松,德松站起来,“小芝来了。”
  他妈的,把她当女皇。
  我蔑然转过头去,心中没存什么希望,一看之下,整个人呆住。
  这是小芝?
  那是个穿着米色衫裙的女子,外买一件米色长大衣,身型纤长,直发飘飘,捧着厚厚的文件夹,背着皮包向我们这边急步走过来,有点气急败坏。
  她是那么清秀漂亮!
  笔挺的鼻子,圆眼睛,略厚的嘴唇,皱着眉头,我觉得她好看,这种具时代美的面孔是现在最流行的,我看得呆了。
  而妈妈还说她不好看!真是不懂得欣赏。
  德松连忙介绍,“这是小芝,这是陆志强。”
  “我是殷天芝?”她同我握握手。
  那种大方豪爽潇洒的劲道,是很少见的。
  我讶异极了,看看德松,他正得意地向我咪咪笑呢,像是笑我估计错误。
  殷天芝同她男朋友说:“有些老板,即使是圣父圣灵圣子下凡来替他干活儿,他还是不满意。”很感慨地。
  我忍不住笑。
  德松摇摇头,“那个混血儿又给你麻烦?”
  “可不是!”她长长叹口气,随即拾起德松的手,响亮的吻一下,说:“不过有你在身旁,多多的无聊男人,我亦不怕。”
  她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使我心折,我在那刹那被她征服,我睁大眼睛,好家伙,德松,在哪里找到这样的可人儿?
  她到此刻才把大衣脱下来,叫了一客沙律,跟我说:“志强,别客气,这顿由我来请。”
  德松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欣赏她,毫无疑问,老实说,我又何尝不欣赏她。
  她茹蔬,我与德松大嚼牛肉,在一顿饭的短短一小时内,我肯定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不
  但谈笑风生,表露了强烈的幽默感,而且姿态有种说不出的优美,难怪德松要对她倾心,而
  在老人家的眼中,无异锋芒太露。
  饭后她推开碟子说:“我累了,要回家在热水中把灵魂泡回来,你们哥儿俩多聚一会儿,
  怎么说法?什么抱住膝头详谈?”
  “得了,你走吧。”德松笑,“司机会送你。”
  小芝向我浃浃眼,板起她的公事包,走了。
  我问德松:“她是干什么的?”
  “某大财团的市场经理。”
  “你如何认识她?”我更好奇。
  “志强,”他忽然正颜说:“我一辈子只爱过她一个人,非卿不娶,你反对无效。”
  “我没有反对呀,我干嘛要反对?”我否认。
  “你现在不反对了?”他意外。
  “这么一流的女子……”我喃喃的说:“我喜欢她那种谈笑用兵的态度,你知道吗,德松,但凡有知识的女人,给男人最大的负把便是她们那副千变万化的脑袋!现在小芝既聪明,又没有威胁性,太理想了”
  “谢谢你。”德松兴奋地摇晃着我的手臂。
  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说谢。
  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想说,像小芝这样精彩的女郎,我看在眼内,也已不得占为己有。
  那夜我躺在床上,捧着后脑,质问我自己:陆志强,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你是怎么搞的?那小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一定是因为寂寞久了,所以妒忌德松有伴,一定是这样。我终于睡去。
  第二天德松设“宴”在城市俱乐部,星期六中午时分!人挤得很,德松说俱乐部的入会费要十万元,不知怎地,照样有人踏破门槛,香港人的钱从何而来?我怵然而惊。我呢?
  我要赶快找个好差使,别老跟着德松吃吃喝喝,浪费光阴,他不要紧,他老子有的是钱,
  我怎么办?
  我跟德松表示要找工作。
  他说:“隔行如隔山,志强,我尽管跟你打听一下,不过香港跟外国一样,看报上的聘人广告便行。”
  好小子,教训我。我不悦的说:“我知道,三千块一个大学生,五千块要有五年经验。”
  德松讶异说:“志强,你总得从头开始呀,像小芝,她六年前回来,才两千五百块月薪,
  现在跳到一万二,明年就万四。”
  “什么?才万四。”我冲口而出。
  德松睁大眼睛,“志强,化学师此地俯拾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以为香港是乡下,见到个把留洋的大学生便视若瑰宝,这里人人是大学生。”
  我更不高兴,“别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松缓和下来,“是,志强,我劝你慢慢来,反正你没有家室,大把时间打基础。”
  我喝起闷酒来。
  他又说:“香港不错是冒险家乐园,但却不是大学生乐园……”
  我听不进耳朵去。
  殷天芝来了。她永远令人精神一振,她爱穿纯色衣服,今天一套浅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风大而吹得微红,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来。
  她打量我们两人,“怎么搞的,两兄弟像是不开心。”
  我掩饰说:“德松在告诉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吓得我魂不附体。”
  天芝说:“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较困难。”
  我说:“我在美国的月薪都有两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国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朴素,香港的东西多贵!五千元吃顿饭,三千元买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装,起码七千,港币花起来像日币。”
  天芝说:“真的。”
  我像心头吃一记闷根,“那么,”我问:“这小岛上几十万人,如何生存?”
  德松耸耸肩,“这就是香港人的伟大之处了。”
  天芝说:“喂,我们换个题材好不好?老提着数目字,多无聊。”多亏她替我解围。
  我一直纳闷,德松变了,外表无异,内心很市侩,他现在有一种优越感,以一种上了岸的姿态来看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如何从头挣扎。
  别人这样做我不会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这样下去,我们会疏远的,不因为段天芝,而因为我俩地位悬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么都有:庆差、家底、女友……我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什么都没有,一直靠自己双手。我在心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以后的一段短日子里,我尽量推掉德松的约会,一则因为没空,二则见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板对我不错,薪水不太理想,但也过得去,我尽量使自己上轨道,我还有老父老母要负担。
  香港的境况跟我想像中的差得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闷而忙碌,可以说一点精神寄托都没有,父母说我憔悴了。
  “初初回来时神采飞扬的。”母亲埋怨说。
  我苦笑,不发一言,先埋头苦干一轮吧。
  再见到天芝的时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着件旧大衣在等地铁,非常落魄的样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强。”
  我转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么会在这种时间碰见她。她更美了,一张睑白哲可爱,双眼充满关注。
  我心酸的着着她,“天芝,你好。”
  “志强,好久不见,你真的为生活奔波到这种地步?德松说约你不到。”
  我们上车,她站在我身边,姿态曼妙。
  我激视她,她微笑,“小时候挤公路车,大了挤地铁,永恒的挤迫。”
  我苦笑,没有回答,真的感慨万千,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资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轻轻问:“志强,我听德松说,你是个最最调皮活泼的人,没有一刻坐得定,为什么现在精神萎靡?那么熟的朋友了,不妨说给我们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我更加作不了声。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个人都需要一段适应期,很快你会习惯香港,三年后,踢你走都不走。”
  我牵动一下嘴角。
  “相请不如偶遇,我请,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叫德松出来好不好?”
  我在她面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侣,忙不迭点头。
  “太好了,我们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带到尖沙咀一间小馆子,她说:“有银座横街的风味。”领我进去。
  一进去就叫米酒,“温热点。”她吩咐。
  又叫了许多寿司:海胆、蛤子、刺身、墨鱼。
  还有烤白果。她说:,“我最爱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着叫白果,被朋友骂:‘吃你个头!明天我要在冷马上下重注,这会子你却吃白果。’”她爽朗地哈哈笑出声来。
  我喝了酒,也活泼起来,看看她笑。
  她说:“我去叫德松。”起身打电话。
  我把小杯米酒一干而尽,谁知道我为什么憔悴。
  一会见她回来,“德松说他马上出来——咦,你已经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寿司送入嘴。
  “你没有什么吧?”她关心的问。
  我说笑,“天芝,你还有没有姐姐与妹妹,介绍给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来,喂,要不要叫碗面?”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吗,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觉得太过份!连忙控制我由日已!“既然那样,我就不担心了。”
  她也马上释然,取起酒杯,“来,为友谊干杯。”
  我温和的说:“干杯。”
  德松赶来。我老觉得他仿佛皮笑肉不笑,没有太多诚意。真是罪过,为了天芝,我竟敌视多年老友,我头脑太简单,一个人忠的时候使思,奸的时候立刻变奸。
  德松说:“你看志强,现在他看上去活脱脱似一个艺术家。”
  我冷笑,“把科学家贬为艺术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给我叫一个炸虾饭,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哝着,无药可救。
  但这关我什么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志强,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们年底要结婚。”
  我一怔。
  天芝说:“唷,八字还没有一撇,刚刚开始找房子,烦死人。”她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欢愉。
  我很难过,德松这一生真是顺利,一切仿佛从天上跌下来,叫他来不及接。
  “咦,恭喜我们呀。”德松说。
  我懒洋洋地点点头,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头,我有点昏晕,打了个嗝。
  “他醉了。”德松皱皱眉头。
  他嫌弃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么,管他爱不爱坐在这里,我自顾自吃。
  气氛有点不良。
  天芝解围,“老朋友这么久没见面,怎么不好好的谈一下?怎么把话念在心中?”
  德松有点不好意思,“志强自从回来后,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习惯香港。”天芝说。
  “他本来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么?变外国人了?他不见得有美国的护照。”
  我抬起头来,原来德松对我也有敌意,原来我没有误会他,原来我们两人的感觉是一样的。为了什么使友谊发酸?
  我想起初中时分,我与德松也曾经交恶,为了一个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祸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岁,却已发育得似模似样,一双娇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为她赴汤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乒乓,又叫德松教英文,我们两个人不知是被她利用着,便与对方不耐烦起来。
  一日在操场上为着争替她拾一本书,我故竟撞了德松一下,他就骂我,我们足有大半个学期不说话。
  此刻想起来,多么无聊,争争争,为那样一个没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国,我们才发觉几乎班上每个男生都被她用过。这个女孩大了不晓得怎样。
  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召来伙计结贩。
  天芝按着我,“说好我付。”
  我微笑,把账付掉。
  也没向他们说再见,使扬长而去。天芝不应把德松叫出来。
  第二天,酒醒后心情反而好起来。我劝解自己:职总归要升的,女朋友总归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时间,一切慢慢来。
  说出来没人相信,回来香港,一半是为德松,但此刻我极欲忘记这个人。
  我又没同他争天芝,争也无从争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当仇人。
  妈妈一直在那里嘀咕“德松失了踪”,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转了一份工作,情况好许多,颇获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对男人说还是重要的,试想想,一天八小时,如果看的尽是冷面孔,那多难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窝窝囊囊,变成纯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后,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开会,我碰见殷天芝,她愉快的说:“香港多么小。”
  我问:“你现在是殷小姐还是张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说。
  “年底了!还没结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复杂的、技术上的问题,无法解决。”她说。
  我微笑,“金钱可以在这种疑难杂症上大展其才。”
  “你说得对,”天芝有点无奈,“可是我们没钱。”
  “怎么,张先生与夫人视若无睹?”我更意外。
  “来,我们去喝杯啤酒。”天芝说。
  她一见面便把我当老朋友,这一点我早就发觉。
  我与她走出会议中心,才发觉天在下两,那种灰色的、细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欧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这时候我经济上颇上轨道,已经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国的小镇二套西装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经过时。
  天芝当然是最时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压得住,颜色文选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们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觉得很温馨,以前我与女友们也爱在寒雨天喝杯东西挡挡寒气。
  “婚期可能会推迟到明年中。”她说。
  我说:“其实婚礼是丰俭由人的。”其实不该说这种话。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结果改口,“仿佛听说,你现在做事那边很重用你。”
  “马马虎虎,此刻比较有安全感。”我承认。
  “还是没见德松?”她问。
  “没有。”
  “真奇怪,你没回来之前,德松天天提看你,老说志强如何,等你真的出现,他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我们想家中的对方,不是真的那个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时候我们只肯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事与人。”
  “我——可以约你出来吗?”
  “我始终是德松的女友。”她坦白。
  “你爱他?”我仍在赌气。
  “我已投资太多的时间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头。”
  “胡说。”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说:“即使是他的缺点,也值得原谅,当下或许生气得要破口大骂,但随即又与他有说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谁是谁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说:“这一年来,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标,你不相信?”
  她礼貌的说:“如果是真的,我很骄傲,也许当我真正跟随你的时候,你反而没了目标。”
  真会说话,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种感觉,我们俩才会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当日夜里,德松打电话来臭骂我,我说臭骂!那是真的臭骂,无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牵涉在内,说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辩,借了耳朵给他让他“尽情倾诉”,说到后来他也累了,静止,以为我也会发作,但是我只是轻轻放下话筒。
  真孩子气,我不会有勇气做这种事,当面发话骂人?太难了,我若讨厌一个人,远远避开也就是了,还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干嘛?
  德松这些年来在荫蔽下,根本没有长大过。
  我没有与他争辩,心中一直想着多年前那些宝贵的七彩玻璃弹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
  从小到大,绝无间断的友谊,就此丧失在一个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膻,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来向我道歉,她说:“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见过你,他就炸起来,一点因由也无,好不气人,怎么,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说。
  “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天芝说。
  “我也没见过。”我仍然维持风度与幽默感,“不知道原来他火气大起来,一样会说粗话。”
  “都是我不好。”
  “不要内疚,”我说:“完全是德松对自己及对你没有信心,其实我凭什么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骄子!况且你亲口拒绝了我。”
  我活该,是我不好,见到德松有什么,心怀妒忌。不过感情这件事很难说,我被他骂了,因此得到天芝的关心,也认为值得。
  “别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说:“在我眼中,你并不是失败者,你一样有你的好处。”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华筵之外的好处,鲜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肴小人了。”她不悦。
  “或许是,天芝,你们快快结婚吧,结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态出现。”
  “我跟他大吵一场,凶吉未卜。”天芝说。
  “什么?”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欧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说:“我回来再说。”她挂了电话。
  他们为我闹蹙扭,我觉得不安,把头枕在写字治面,呆呆的不出声。母亲说我尽会发呆,叫她损心。
  那天半夜,我们家的门铃震天地响起来,老爹咕哝着去看门,来人是德松,喝得醉醺醺地,满脸通红,口口声声要找我。
  我硬着头皮从房间出来,原以为他要揍我,谁晓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来。
  我一把将他扯入房,他更是哭个不停。
  我长长太息。
  他说:“求求你,志强,求求你,她是我唯一爱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对手,求你不要抢去我心爱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对手?德松,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不是我的对手?”
  “一直都是你胜利”,他哽咽,“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有那种魅力,其实你要怎么样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与我作梗?”
  我看着德松,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得父亲接受她,”德松说下去,“你又来搞乱,我求求你,志强:……”
  我苦涩的说:“你醉了,德松,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
  “你保证?”他摇撼着我,“你保证?”
  我惨白的说:“我保证。”
  “你保证也没有用,”德松颓然,“她越来越看不起我,怪我什么都靠家里,事事要侍候父亲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学你,称赞你如荒野里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声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声。
  我拿一块冷毛巾替他敷脸,过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叹口气,搬到沙发上去渡过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亲板着面孔教训我:“朋友妻,不可戏。”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关对白,她都听了去。
  她照顾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浓茶给他,我很惭愧,坐在一边不出声。
  妈妈不表示什么,她借故出去探访亲戚,我们家的地方小,若要让我与德松好好说话,她就得避开。
  德松像是忘记昨夜做过什么。他也有点讪讪的,我们俩相对无言,尽吸烟。
  终于我说:“记得吗?十五岁那年,游泳比赛,你得了第三名,我什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间客厅中,也是相对无言。”
  他说:“十多年了。”
  “嗯,”我点点头,“母亲做了酸辣面给我们吃,我们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丰年的事,还提来作什么?”
  我笑,“咱们不但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老大。”
  他说:“谢谢一切,我有点事,要先走。”
  我很惆怅,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成年人才会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来送客。
  他忽然转身说:“志强,你昨晚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没说什么,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泼,样子标青,无异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远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没有再听到天芝与德松的消息,他们两人像是一齐失了踪。
  我升职那天,觉得世界太美丽,活着真是好,轻轻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诉母亲,举家欢喜欲狂,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庆祝。
  临睡的时候,母亲说:“嗳,我差点儿忘了,德松终于结婚了。”
  我好不怅惘,一颗快乐的心又沉下来。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妈妈取出大红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凤儿。
  我连忙拨个电话给德松。
  。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活脱脱像个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个好太太,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爹妈都喜欢她,志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为我做伴郎——”他终于找到那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了。
  我打断他,“天芝呢?”
  “谁?”他愕然。
  “天芝。”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吗?”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强,我爹替我们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庙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来坐,志强,我太太会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声挂断电话。我发觉我根本从来没有认识过德松,从来没有!
  我打烂电话,才找到天芝,我约她出来,她不肯,我说:“我这就找上门来。”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门去。
  她不得不开门,招呼我进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并不见憔悴,只是有点无奈,她穿一条呢长裤!一双男装平跟鞋,配件薄毛衣,潇洒动人,我吁出一口气,我爱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她,但当其时,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现在她已卸下那个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什么事?”她低声问。
  “当然有事,许久不见,约你出来聚聚也是很应该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缘份吧,”我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放心。”
  她仍然低着头,黑发如瀑布般洒下,在灯下闪闪生光。
  “我与德松说过话,”我说:“他好像很快乐。”
  “当然,那位小姐比较适合他。”天芝爽快的说:“我一直引起他与家争执,到后来,他受到经济封锁,他很自动的放弃了我。”
  我补上一句,“你并没有再争取他。”
  她仰起头,“没有,我猜我没有。”笑。
  我说:“我知道有个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话,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谁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来,我们走吧。”
  “好。”她抓过手袋,取过银匙,“走。”
  一二三我们就重头开始。
  注定的,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要认识她。
  妈妈亦不太喜欢她,不过不要紧,正如她告诉德松,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难。

黑羊
  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 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 她的精神好得多了, 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烟,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烟。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 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发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发,“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艳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烟。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堕落。
  我叹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叹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你不认识我?”
  我摇摇头。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张百佳,咪儿的人。”他说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对付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看他有什么意图。
  “我姓闻,闻少达就是我。”
  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最陌生不过,但是他报上名来的姿态,又仿佛认定我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没听说过。”我说。
  “你做模特儿,而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笑问。
  “我还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气。
  “百佳——”
  是咪姐,我转过头去,她买了食物回来。
  咪姐盯住闻少达的模样是狰狞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错综复杂,我心中起了个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认识他!而且两人之间有过恩怨情仇,为什么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他?我细细的留起神来。
  闻少达看见咪姐,连忙说:“好久不见。”
  咪姐问他:“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手下的猛将张百佳,我听说本城内出了百佳旋风,不敢相信,于是过来瞧瞧,果然名不虚传。我在纽约办的时装节,非她不可了。”
  哦,原来是国际时装业巨子。
  我的心活跃起来。
  味姐说:“百佳不会跟你合作!”
  “是吗?百佳,我的模特儿群中还有姬斯蒂派克莱与沙莉赫,你不来吗?”地凝视我。
  我张大了嘴。
  咪姐挡在我面前,“我是她的经理人,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动歪脑筋。”
  我不响,何必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我静静的退至一角吃咪姐为我买回来的杂菜沙律。
  音乐开始,我又开始操练,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晚饭也不想与我出去吃。
  “怎么了?”我问:“那人是谁?”
  咪姐深深吸”口烟,“百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那么严重。”我讶异。
  “你要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
  “你不能与闻少达有来往。”
  “我怎么会与陌生男人来往?”我失笑,“当然不会。”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聪明,不轻易上当。”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点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点根据都没有。
  那天我们很早就睡,我并没有庆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飞东南亚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飞机场,刚想离开,便看到闻少达迎上来,我不知他与咪姐之间有什么瓜葛,但已经转过脸避开。
  “百佳。”他拦住我。
  “干嘛?”我叉任腰。”
  “别学你咪姐的口气。”他笑,“我只不过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长龙等计程车的人群,说声好。
  女人就是喜欢贪小便宜。
  闻君驾驶的是一辆新型跑车,价值昂贵,坐上去有种虚荣感,我伸个懒腰。
  上车他交给我一个文件夹子,边说:“看一看我这次在细约的展览会,你会喜欢。”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载着他这次时装表演的内容,场地、图则以及其他细节。
  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张百佳能够与这些名字一起演出,顿时会身价百倍。
  我犹疑。咪姐没有理由不让我参予这个大好的机会,照说她应当千方百计替我找这种机会才是,她对我这么好,她没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红也不过就是这样,咪姐自己就是个例子,身边没个多余的钱,以前我靠她,现在她靠我。
  我抬起头来,发觉车子已经停在郊外。
  “如何?”闻少达问我。
  “咪姐是我的经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犹疑。
  “你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合法的合约。”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现在照顾她的是你,况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会千方百计的阻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别离间我们的感情。”我愤然说。
  他说:“出来吃杯茶,慢慢说。”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谈下去。”
  “好,听随尊便,我只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纽约!你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开车送我回去!”我大声说。
  他在回程没有再说话,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并没有生气。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汤米找来。
  我逼问他。
  “合少达这个人是谁?”
  “他可靠吗?”
  “他与咪姐有什么关系?”
  汤米瞪大了双限!“百佳,你这个人好不糊涂,身在时装界,连闻少达这三个字都没听过?他是这一行里真正的大亨,在纽约,洋人听见“闻先生”是要站起来的,若有他提携,你受用不尽。”
  我放下一半心,“咪姐没跟我提起他。”
  “她当然不提他,她恨他切骨。”汤米笑。
  “为什么?”我问。
  “你记得我当初把你送到咪儿家,她正失恋——?”
  “呀,”我失声叫出来,“那个魔鬼男人就是闻少达?”
  “聪明女,一点都没错!正是闻少达。”汤米说:“咪儿为他,洗尽铅华!放弃许多演出的机会,专等他来娶她,可是闻少达并没有为她与妻子离婚,后来他索性离开了她。”汤米看我一眼,“后来是因为你,咪儿才有点振作。”
  我心想,就因为她与闻少达不和,现在她公报私价,不让我去参加合主办的盛会,她太过份了。
  她也要为我自己的前途看想呀。
  但是想到过去一年多她对我的感情,我也只好绂持缄默!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她的坏话。
  我说:“谢谢你,汤米。”我已得到足够资料。
  咪姐不在香港,我无法同她联络,但是闻某说:他只会在香港逗留两天,那意思是说:如果我要争取这个机会,我非得背叛咪姐不可,这也是诡计吧,我并不笨,看样子他是要与咪姐斗到底。
  而我就是磨心,这个磨心当然是做得有代价的,我最希望的是成名,不是照片在此间周刊零星出现的成名,而是有国际时装杂志大幅刊登我消息的成名。离开这里,有那么远去那么远,飞跃时空,像月亮般闪耀的成名……
  第一步是跟咪姐,看来第二步要靠间少达。
  考虑了一个晚上,我自动拨电话给闻君。
  他很喜悦:“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马上出来。”
  我心内顿了一顿,我答应过咪姐不与他有任何往来,现在又食言背信,我咬咬牙,人总得为自己。
  “我打算来签约。”
  “你几岁?”
  “十九。”
  “把父母或监护人找来。”
  我迟疑。找我父母?我都两年没看见他们了,实在不愿意再与他们接头,那个没有温情,没有基础的家,孩子们个个拚老命自生自灭的冢。
  “好,”我把家里地址说一遍。“三点钟,我在那里等你。”
  “一言为定。”他说。
  我鼓起勇气回家,两年了,黑羊回家。
  那条街道显得特别窄,屋子特别小,而他们的面目,非常含糊,见到我,还是震惊了。
  母亲斟杯茶给我,杯子沿口处脏,我始终没喝。姐姐面孔上生着许多小包,看看令人不舒服,最难受的还是她一身过时的衣服,看出不很贵,但仍然不舍得扔。
  我简单地说明来意,如意料之中,母亲推辞:“——签合同?”她总不肯帮忙。
  我截停她,“这些日子来,每个月都有钱送回来,不帮这个忙,以后就没有了。”
  “好!好。”她马上说,一切为了钱。
  我渡日如年的坐着等闻少达大驾光临,心事多得没有心思再与他们敷衍。
  终于门铃响了,闻少达带着律师同来,我把合同每一项细则都看清楚,觉得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大笔一签,收了订洋,我把现金支票留下给家人,便站起来与闻某一起离开。
  他在车上问;“去吃顿饭如何?”
  我默默头。庆祝一下也好。
  他又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孩子,咪儿跟你比,是差远了。”不知是褒是贬。
  我淡淡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活在这种时代,不精刮一点是不行的。”我希望我做对了。
  “如何应付你那咪姐?”他好奇的问。
  “我不打算应付她,我打算依书直说。”
  “你当心,我知道她为人,她会扼死你。”
  “她?她不会,她靠我哪。”我说。
  闻少达默默头,“很好,我会在那边替你办飞机票与入境证,尽快通知你。”
  “这么快?”我讶异,“表演不是在明年?”
  “小姐,你起码还要到纽约来受训三个月,凭你现在的土样——你以为只靠一头直发娃娃装就可以扬名国际?”
  我心想:好哇\合同一签,口气就不同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连忙说是。
  吃饭的当儿,我心中有太多的盘算,故此没有说话。
  闻少达问我:“你不感激咪儿?”
  “早就回报她了。”我说:“她提拔我,那自然不错!可是她为什么不提拔别人?我相信我是有条件的,不然她不会巴巴的对我好,你不会来挖角。”
  “你对你父母的看法也是一样?他们不能再帮你,你就踢开他们?”他不以为然。
  “随便你怎么想。”
  “将来你会对我怎么样?”他忽然问。
  “当你是老板。”我笑看举杯。
  奇怪,他惯于用人,现在反而怕我?
  我不明白。但是他的眼神中的确闪过一丝忧虑。
  他随即问:“你跟咪儿,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经理人,在我的收入中抽佣百分之十。我去年的收入是四十万。她也做些其他的小生意,这次到东南亚去,便是看看路数,如不打出我的招牌!这种些微的好处是不会送上门来的,相信你也明白。”
  “她如果肯听我的话,”闻少达感慨的说,“就不会落得如此光景,靠一个没有什么良知的少女找生活。”
  “听说你不肯同她结婚。”我说。
  “做人倩妇也可以做得根风光的。”
  “也许她皮不够厚,心不够黑,不懂得争取这一类的风光,也许她弄假成真,爱上了你,也许她真的根笨。”我说得像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闻少达走了之后三天,咪姐才回来,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点不忍叫她受这个打击。
  我等她休息过后,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开头不相信,“是不是闻少达跟你家人串通好了来骗你?你说。”她抓着我手臂。
  我摇摇头,“没有,我自己觉得这个机会很好。”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J
  “机会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说过——”
  “我知道,不要跟闻少达来往,但早——”
  轮到她打断我,她指着我说。“你滚!你立刻给我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的眼泪戏剧化的滚下来,“我怎么样的对你,我把你自垃圾堆里拣出来,你不过是一个住年妹的货色,是我一手把你训练成今天模样,你没有更心,你太过份……”
  我索性坐下来听她骂我,骂够以后,我俩的恩怨就一笔钓销,再不拖欠,由她闹个够。
  我坐在沙发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到了纽约,我要脱胎换骨,我要改变自己,我要成名。
  “他会骗你,百佳,他会骗你,他以前也同样地骗我,你难道没看见?你不会在外国成名,你以为有这么容易?”
  我没好气,“咪组,我会当心自己。”恨她扫兴。
  她忽然真正的崩溃,号啕大哭,蹲在我面前,“百佳,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很意外,“我不会离开你,是你要叫我滚,咪姐,我不过是要到纽约去做一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劳的十份一,我无论如何会放在你手中,你别歇斯底里好不好?”
  “不,这次一走,你就不会回来了,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她使劲的扭住我来闹。
  .我推开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两个星期。
  我最怕人家对着我哭哭啼啼。
  不到几天,我离开咪姐的消息传遍全行。
  一般的批评都说我忘恩负义。我也不想解释。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们逼得我无存身之处,毅然出走,但罪人往往是我。有恩当图报,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隶,我连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可以?我难道一辈子卖身?
  不可能的事,迟早我都会辜负她,不如趁这个机会摊牌。
  她四出找人诉苦,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都维持缄默。
  她扬言:“我捧她上台,我也能够把她拉下来,她算是什么东西?这种街上拾回来的烂污货!”
  就差没开记者招待会。
  这样下去,我很难在这个城内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场,汤米说:“你太不会处理场面,不应把事情搞得那么糟。”
  我也有点惶恐,要是闻少达不来接我,我就惨了。
  这一阵子我也不好过,真没想到咪姐会泼得这样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开心?爱的反面就是恨,她这么恨我,把闻少达欠她的一笔账都算在我头上。
  闻少达来长途电话:“听说你有难题?要不要先过来?”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强心剂。
  但我还得装出不在乎的语气,“外头传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经完蛋了吗?”闻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无路,非扑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咪姐惨淡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纽约,我心中一点欢喜之情也没有。
  老实说,少了咪姐的照顾,我也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再加上本来曙光已露的事业现已在阴渠里,更加露不出一丝笑容。
  闻少达问我情愿住什么地方,酒店,还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怀抱,一切都是阴谋,但我已没有选择。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会把我捧红,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
  演出如期举行。
  闻少达没有亏欠我之处,只是一个东方面孔要在细约爬起来是没有可能的事,轮到黑女也还没轮到我们,我接些零星的扬子来做,不是找不着生活,但风光还不如旧时跟住咪姐,要离开纽约,又提不起勇气。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顿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时坐在小公寓内,忍不住哭。
  一年下来,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黄不值钱,而闻少达对我越来越冷淡,我开始想家。
  接到汤米的长途电话,我简直雀跃,才问:“你好吗?”就哽咽起来。
  他叹气:“寂寞?外国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好吧?”
  “是的。”我没精打采,“在香港我还算主角,在此只是临记。”
  “找个科目来读读,那么多野鸡学校。”
  “没钱,没心学好。”
  “不可救药。”
  我们说了五分钟,他说咪姐很潦倒。
  我说:“问问她,我回来跟她可好?”
  汤米为难,“她那个脾气。”
  “替我问问。”我恳求,“试一试,我青回来跟她。”
  “百佳,你那边真的那么糟?”汤米疑惑,“我们以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风光。”
  我不响,多说无益,闻少达并不想捧我,他只要我做他情妇。
  “行有行规,都说你黑,怕被你害。”汤米说。
  我无可奈何挂上电话。
  看来我得流落异乡了,闻少达闲来拨给我的生意真还养不活一只猫,有不少模特儿持着面孔身段漂亮就在这个大城市内沦为国际女郎。我打个寒颤。
  我的将来会怎样?
  汤米第一个长途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酒,一个人在电视前发饮,听到他声音,非常高兴,他带来的却是噩耗。
  “咪儿死了。”
  我张大嘴,耳朵嗡嗡发响。喉咙里忽然多了块痰,“什么?”完了,完了。
  “她服过量药物,在家里毒发身亡。”
  我如五雷轰顶。“为什么?为什么?”
  汤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缘故,她又振作一阵子,你到纽约之后,大家都怕她那张嘴,三杯下肚,就开始说人家不是,因此更没有一个朋友,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他不胜曦嘘。
  我如堕入冰窖,本来我还以为可以与她再东山复起打天下——人们对丑闻很快会淡忘,只要主角坚持着不要倒下来,但现在她死了,我怎么办?我从此流落纽约?
  汤米说:“她身后萧条,你在情在理,都应当回来替她办理身后事。”他口气很责怪。
  我很反感:“不!我没有钱,我也没有力,我不回来。”
  “你!”汤米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来吧,”汤米说!“闻少达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经质地大笑,摔了电话。
  我当夜与闻少达开谈判。
  他听到咪姐的死讯也根惊憾。
  我说:“给我飞机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没有前途。”他冷冷的说.!“不如在这大都会里混。”他完全像事不关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应我会有前途,你骗我前来,你使我与咪姐关系破裂。”我扑上去。
  他大力推开我,声音更冷,“不,是你以为鸿鹄将至,是你以为可以一飞冲天!是你出卖咪儿,是你条件不够,无法在这里出人头地,我有什么对不起你?这一年来,如果没有我,你早沦落在垃圾堆里!你现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么?”
  我懊悔的哭,我再聪明也斗不过他。
  他厌憎的说:“你看你的样子!纽约城这么多采多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你却没有兴趣,我看错了你,你回去吧,这里是买飞机票的钱!”
  他把钞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说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么?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个声音低低的对我说:回家吧,至少为咪姐尽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发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换上一套比较好的衣服,打个电话给汤米,
  买好飞机票,告别这个异乡的城市。
  闻少达根本没有表示什么,我想他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再也不用替我办居留手续,又不必坦心我会像咪姐一般倒毙公寓,搞得他黄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场米是否会来接我。
  下飞机时是深夜,我疲乏、失落、伤心,不知何去何从,汤米出现了。
  “汤米!”我要过去拥抱他。
  他避开,对我极之冷淡。
  我说:“今夜我没有地方睡,三年前一无所有,三年后仍然一无所有,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
  汤米讽刺我:“人家聪明,又有良心。”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问:“到你家去睡,可以吗?”
  他说:“不行!让你进门的话,没完没了,领死人,我情愿替你付租钱,替你找家旅馆。”
  “咪姐她——”
  “不是说不回来吗?”他很气愤,“等你?都臭了。”
  “但我还是回来了,不过稍迟一点,带我去看她最后一面。”我哀求,“原谅我。”
  “老实说,你们两个人,谁也不值得帮,”他叹口气,“两个一样可怜,两个一样可恶。”
  我低下头。
  “百佳,你现在憔悴得似个老太婆,你根木不像人了,找个地方休息吧,明天再来找你。”他把我送到酒店。
  我没有意见,回到老家,有种踏实的感觉,我愿意听天由命,从头来过,我问汤米,“我还有机会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放下我便走。
  我淋了热水澡,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便睡着了。
  半夜我自酣睡中惊醒,因为觉得身边有人对住我呼吸,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型。咪姐!我张大嘴,是咪姐!她来看我,她不放过我。我很平静,我自床上靠起来,她正看着我,酸多了,穿黑色的衣服,双目空洞,我一向不信鬼神,此刻只觉得凉飕飕的。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轻轻说。
  “但你终于回来了,这才是重要的,你心中还有我。”
  我不响,她会怎么样?她为什么要对我显灵?
  “——我们可以东山再起,百佳,我也有我的不是,现在朋友们都愿意帮助我们。”
  “什么?”我伸手开亮了电灯,“你——充满意外及惊喜!她是活生生的,咪姐并没有死,她不是鬼。
  我掀开被子,起来拥抱她,在那一刹那,一切谈会都冰释,我到这个时候,才落下泪来。
  “不要怪汤米,不是出这一招!咱们两个人都下不了台。”
  “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我哭泣。
  “难道我俩不是死后复生,再世为人吗?”她很有深意的说。
  我无话可说。
  我们和好如初,把旧房子再装修一次,才搬进去,经过这次风浪,我明白许多,幸亏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咪姐仍然做我的经理人,我多数为厂家表演,不大公开亮相,钱还是赚得到的,不过辛苦一点,生活也过得不错。
  我也开始与咪姐找些小生意来做,计划将来,见到老朋友,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人们是健忘的,他们早忘记咪姐嘴里说过的话,而我,那时候我人在纽约,我没听见。
  我们两人的关系跟以前却不一样了,现在比较客气,有距离,现在我已懂得做人之道。
  我俩元气恢复得很快,咪姐改变作风,认识了一位小厂家,两个人走得有纹有路,很多时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修身养性。咪姐也真脱胎换骨。
  我跟她,都似裁坏了的衣服,要尽一番努力,才能往正路上走,略一疏忽,失足立刻成千古恨。
  想到在纽约那段日子,不寒而栗,特别珍惜目前。
  至于家里,我仍然寄钱回去。他们是对的,小市民生活闷是开一些,但是平静可贵,姐姐还是在做速记员,弟弟找到份书记工作,母亲一日煮三顿饭,父亲或许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们一样!我也不失为是一个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只黑羊。
  我的经历与他们不同,以后的日子里,尚会发生许多许多故事,许多。

水晶花
  那个美丽的女人,我早留意到她了,三十上下年纪,无论何时何地,都穿黑衣服,配戴着许多钻石首饰。
  钻石这样东西最古怪,冷艳、闪烁、梦幻,能够真正把一个女人的容光衬托到一个新的境界。
  她喜欢镶得很累赘的古董首饰,但她穿得简单,看上去很顺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么样?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说:“城里有许多美女是不出来走动的。”
  “有这样的美女吗?岂非锦衣夜行?”我问。
  妹妹笑,“金丝雀有时候不可乱跑。”她提醒我。
  “这一位也是别人的金丝雀?”我问。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厉害,她便跟着老爷出现。”
  我点点头。
  难怪,她双目有呆木与厌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来,但留意一下,还是注意得到。就因为这样,她另有一种矜持的样子,与那眼珠子转得掉出来的小舞女大大相异。
  “……你去不去?”妹妹在说什么。
  “嗯?”我问:“什么去不去?”
  “我在问你!玛姬明天结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我说:“想多睡一点。”
  “上午睡够了,下午可以到三婶那里吃饭。”妹妹说。
  “三婶又是怎么回事?”
  “三婶生日。”
  “她认几岁?”
  “谁敢问。”妹妹抿嘴笑道:“大约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会把你杀掉,她顶多希望你说她三十二。”我说:“再聪明的女人在年龄上头还是神经兮兮的。”
  “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妹妹感喟的说。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当心妈妈骂你,”妹妹说:“说话没点正经。”
  这样的罪名我背着已经有很多年了——说话没正经,做事没正经,做人没正经……
  生活真令人失望,闷闷闷,太闷了。天气好,坐船,天气不好,吃饭,去舞会,大伙儿大眼对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马,偶而有张新面孔,几乎必然的,一定是电视台的小明星,半年就这么胡混着过去了。
  我打一个阿欠,找个籍口提早离场。
  外头在下雨,空气有种腻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叹口气,不知不觉,回来已经有半年了。
  要走的时候,爱伦娜无论如何不相信。
  “你父亲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们最多不用他的钱!”
  爱伦娜是混血儿,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一双眼睛是深棕色的,长发如瀑布,但皮肤如牛乳。我们走了两年,谈及婚嫁的时候,父亲发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儿?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结婚?不要开玩笑。
  在爱伦娜来说,屈服于任何事,都是爱得不够,我也认了这一点。可是没有父亲的救济,而叫我留在欧洲,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来找一份年薪约三千镑的工作,净受洋气,也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来越害怕,终于还是回来了。
  爱伦娜苍白着脸说:“我一生都不要再见你。”
  我也没有抱着再见她的心情。感情这种事,完了便是完了,无法再走回头。
  回到香港,才发觉潜意识中,我爱爱伦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亲见我一个人回家,很漂亮的处理整件事,他连提都不提,就当爱伦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够。
  我的梦魂常常飞回去欧洲,看到爱伦娜只穿着薄衣,坐在初冬的窗台,窗外白蒙蒙一片,而她捧着一杯热茶喝,牛乳般的皮肤,黑瞳孔,肿肿,如刚哭完,犹如一张图画。
  我讪笑自己对她念念不忘。
  特别是这半年来,看到此地的名媛,没有一个上眼,我便会偷偷的想起爱伦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来越僵、越来越浓妆,头发全部烫得像铁丝,鲜红的唇,人工的面孔,一丝灵魂都没有,披着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细小得像发育未全,抖着走路,像具塑胶洋娃娃,不约而同地拥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够疲倦的,仍然为抓金龟婿而到处颠扑,真是惨淡。
  妹妹曾刻薄的说:“看看你爱搭救谁,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来让她专心在家发胖。”
  除了爱伦娜,我还没有动过要娶人的念头。
  这半年来郁郁不乐是每个家人都看得出来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饭,看电视录映带,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来读小说至天亮。父亲只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无所谓。
  他也想我结婚,结了婚更加飞不了,乖乖的替他养孙子。
  妹妹说:“他才廿六岁,晚几年不妨,别把他逼急了。”
  父亲是很宠这个女儿的,也更迁就我,事事处之泰然。
  偶而也问:“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学以致用,堂堂会计师,别太投闲才好。”
  我还是心倩坏。
  一路踯躅回家,益发不原谅自己,为了享受放弃爱伦娜犹可,但我根本不是爱享受的那种人,我只是不想吃苦,偏偏现在就苦得十足。
  走错一步棋子,只要不顾一切的在欧洲结了婚,生下孩子,父亲总会心软吧。
  我也别太乐观,父亲是硬脾气,爱伦娜亦是硬脾气,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缩,到时只有更惨。
  我大叫出来:“爱伦娜!”
  我颓然靠在墙上,酒气上涌,我胸口有点难过。
  到欧洲的第一个春天也是这么渡过的,当时年纪虽轻,也被春天迷得疯狂,满院子的桃红柳绿,女孩换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们活跃起来……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爱伦娜。”
  “唤我?”一旁有个声音问。
  我转头。她坐在一辆开蓬汽车里,向着我微笑。
  我认得她,钻石在她的朝子上闪闪生光,她那冷艳的面孔很难叫人忘记。
  我问:“你也叫爱伦娜?”
  “嗯。”她自嘲地说:“爱伦娜何。”
  “何先生呢?”我问。
  “在玩牌。”她说:“上车来吧,你是利家第二个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儿子。”
  她推开车门。
  我问:“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别,别带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难得被一个美女接了上车,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么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我睁大了眼睛。
  她笑,“早知随你靠看墙吐个饱。”
  “对不起。”我知我说得太多了。
  “不要紧。”她说:“你们这些孩子,一贯的放肆。”
  “对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并没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门,看佣人出来把我接进去,便离开。我倒在床上就睡了,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艳遇。
  醒来之后,只觉自己糊涂透项。
  羞愧之余,也得赎罪。
  我问妹妹:“爱伦娜何的地址你有没?”
  “有。干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给她。”
  “发什么疯?少惹她这种女人。”妹妹联想丰富。
  “真的,我有正经事,不是想像中那种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总而言之,你好自为之。”
  “得了,那么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轻轻推开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你给我放心。”
  “——”
  我抬起头,扬起一条眉毛,她没奈何,只好翻出地址给我,她不告诉我,我也有法子在别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亲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丽的,亲自开车,送到她佣人手中,有一张小卡片,叫她原谅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当心,这种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会直堕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愿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来治疗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伤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时我也送花给爱伦娜。也由自己亲手挑选。我不惯那种一个电话到大酒店花铺,说出挂账号码,付了钞票算数的客套。
  我怅惘的想,但是这样亲力亲为,又为我带来什么?诚意?在这种无谓的事上,太多的诚意会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两兄妹,妹妹比我聪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制命运,但是我干嘛会有这样的性格?改无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么回音,成熟的人应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何太太自然是一个成熟的人。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内,我又见到她两次,她只是远远的向我点点头。
  妹妹热心地帮我介绍女朋友。
  她偷偷说:“那穿蓝衣的如何?那绿裙的最好看,红花闪光缎的?叫爱拉。把全家的钻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宝。”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单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过了,谁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还是何太太最最夺目,我喜欢她那半吊儿郎当的态度,把应酬视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视之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种洒脱与超然。
  我问妹妹:“她有没有男朋友?”
  “谁?”妹妹喜悦的问。
  “爱伦娜何。”
  “她呀,”妹妹挪揄的问!“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会挑熟朋友的儿子。”
  “挑陌生人有什么刺激?”我不以为然,“反正是秽,不如搞得轰轰烈烈。”
  妹妹冷笑,“代价未免太高,为了什么?”
  “恋爱呀,不谈恋爱,多闷。”我伸个懒腰。
  “为什么像瘾头发作似的,累成那样?”
  “昨夜与电脑下棋直到天亮。”
  “神经病。”
  昨夜并没睡。想到与爱伦娜在风中拥抱,接触到她的身体,浑身如触电似,心头的狂喜使我有落泪的冲动,兄弟,这便是爱情。
  而现在,顶多是约不到绿衣女去约红衣女,去不去都无所谓,而那个时候,却像发了狂似的半夜跳起来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气驾车去敲门,为了说一句:“爱伦娜!我想你。”那里来的勇气?这个勇气后来又跑到基么地方去了?想起来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但心中仍然牵动。
  爱伦娜已属于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们是不会为一个男人守着的,顶多是三两个星期之后,又随别人去了。
  回来之后未曾写过一封信。
  我又提前离座,开了车子出来,在街上慢慢驶动,我喜欢开车,无论快慢都带给我一种悠然的感觉。
  有一个女子穿着黑纱裙钴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动,是何太太,她低头在点燃香烟,没看到我的车,我将车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不生气,就笑说:“国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别再说这些轻浮的话。”
  我才觉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脸慢慢涨红,进不是,退不是,尴尬得要死。
  好一个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过来,拉开我的车门,“来,送我一程,不理司机了。”把事情轻轻带过。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经平复下来。
  “回家?”我问。
  她说:“去喝杯东西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她叫我把车子驶往郊外。
  “你有个女友叫爱伦娜?”她闲闲问起。
  “嗯。”
  “你父亲不喜欢,叫你们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灵通。”
  “你人没到,新闻已经在这个圈子沸腾,”她笑,“你都不知这里人那种小镇风倩,什么芝麻绿豆都绘形绘色地传半天。”
  我哑然失笑。
  她把我带到一间某厅,地方装修得很好,坐下来她对恃者说:“热咖啡。”
  我笑了,人们以为这个艳妇与年轻男友来到此地,一开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说:“我要热牛奶。”
  她也笑。笑起来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爱笑。
  “她长得很美吧?”她问。
  “不但美,而且与我投机。”我惋惜的说。
  “那多难得。”她说。
  “真是。”我吁出一口气。
  “所以你一直郁郁不乐。”
  “嗳。”我直认不讳。
  “C'estfaitaccompli,别太难过。”她说。
  “再让我选择一次,事情就不同。”
  “会吗,”她狡猾的笑,“国超,对我要老实,真的再来一次,你会选她?恐怕再来千次,你选的还是利国超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点燃香烟,纤长的手指甲并没有搽寇丹,但却一贯累赘地戴着钻戒,鹅蛋型、方型的钻石在幽暗的光线中迸出光芒。
  我无味的说:“但是我们即使赚得全世界,赔上了命又有什么益处?”
  她闲闲说:“对我来说: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我说:“抬起头来,让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头来,眼睛中那种呆滞散去无踪,代之的是一种倔强与坚忍。
  这个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气面对她所选择的后果。她并不快乐,但是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
  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亲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动。”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为五斗米折腰,倍受试练,你却早已被宠坏。”
  、“是的,”我说:“我也知道我幸运。可是我已付出代价,我被逼放弃我所爱的女人。”
  她失笑,“语气听上去像某国逊皇。”
  “有什么应是免费的?你说!”我逼她。
  “这个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说:“所以我从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来不及,你要不要回顾?”
  我咬咬牙,“一切已经过去。”
  “可不是,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才到今天,怎么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说,语气是苦涩!
  但是我抬起头来,却看见她对着我咪咪笑。
  我很震动,为什么每个人都生活得那么苦?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没有人可以舒畅地过其理想生活?
  我很难过!把脸埋在手心中。
  “想什么?”
  “觉得深深的寂寞。”
  “你还算寂寞,唉。”
  “谁为我拒当这一切?这种渡日如年的日子,还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过?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灵恢复?”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们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给我很大的支持,其实一个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样悲哀,人是群居动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这解释了人们捱得过战争这种大灾难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样。
  有意无意之间,我开始约会她。
  她往哪里跑,我跟到哪里。
  她似乎是个相当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规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头发,星期三在中环,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跃,五时到六时选购衣饰。
  社会与她无关,天塌下来她还是在最好的饭店内啜白酒。天也与她无关,三个司机廿四小时恭候她的车子、哪有日夜,不与她谈过话,不会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但是她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被我追踪得发毛,她说:“你当心我告诉利老先生。”
  “告诉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国去。”我讪笑。
  “你到此刻还不原谅他?”她讶异的问。
  我转过头,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记爱伦娜吧。
  “可怜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赶往外国,在外国不受遥控,又抓回来。”她很同情我。
  我说:“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样。”
  “听话一点。”她笑。
  “想见到你,想与你聊天,想听你的声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愿意陪你。”
  “陪我?还是陪利少奶奶的衔头?”我嘲讽的问。
  “不要太啬吝,自己拥有的,应同人分享。”她说。
  我不理她,常常驾了车在她家门口等。
  精神有了寄托,每天起得比较早,生活较有规律,父亲还以为我快要恢复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担心。她很爱我,我们两个人的童年日子并没有过得外头人想像中的那么幸福,母亲一早去世,妹妹与我过着异常寂寞的生活,父亲很难得才见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们穿戴整齐了,再三警告恐吓哄骗说不准哭,才带着出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人是不会晓得的,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晓得。
  我与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为命长大,跟穷家的孩子一般贫乏。
  父亲并不知道我们心灵的空虚。
  爱伦娜将于肯陪我喝茶。
  她说:“其实一百个女人,有一百个吃软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还以为女人爱钞票。”我说。
  她扬一扬手,一腕的钻石手镯便顺势往臂上溜。
  “钞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来了,“况且有了钞票,也想有个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说。
  她笑了,“你这孩子,我怕我会给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宝石冰冷地触着我的手,我兴奋的说:“你有没有看过鲤鱼精与白娘娘的故事?都是个千年得道的妖精,为了爱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缓缓的转动手上的戒指,“妖精与神仙嘛,的确有资格放肆一点,咱们是凡人,未必有这么天真,可免则免。”
  我轻轻的说:“我也没有资格叫你牺牲。”
  “当然你不会,”她一笔勾销,“我们不过是稍微谈得来的朋友。”
  “你干嘛不说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与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闺中,我倒可以做一个顺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与她在一起,是斗智游戏。
  “她们两个……”
  “怎么样?不知多少读完法律、电脑、建筑的男孩子,都等着与这两个女孩子结交,希望她们父亲拿钱出来开业,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亲有钱。”
  “所以,钱可以令一个人清高,为此你少受多少气。”
  我摇摇头,“所以我的生活沉闷,很多人以工作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挣扎当儿,他们获得快感,我一生下来注定是个纨绔子弟,再用功也还只是一块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她仍然无动于表。
  “冰山。”我叫她。
  她含笑。
  “像你戴的钻石一样,冰冰凉。”
  她摇摇头。
  “但你是这么美,一朵钻石花,不不,水晶般聪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来。
  “太俗气了。”她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形容女人的名词多数很俗,但同时非常贴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语。
  她不大肯出来,但是虽然如此,父亲还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问话。
  我很不耐烦,在他的书房里,我来回踱步,他令我坐,我无论如何不肯坐下来。
  他说:“你这样一直动,令我心烦意乱。”
  我不予理会,我比他更烦。
  “你最近怎么?与何老三的外室时常见面?”
  “回来香港大半年,才见过三次,在宴会应酬场合碰见的不算。”
  “听说你天天到她家门口等。”
  “谁说的?”
  “自然有人说我听。”
  “愿他下拔舌地狱,嘴巴生斤疮。”
  “国超!”他喝我,“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愿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说。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不相心闷死自己。”
  “为什么老跟爹爹作对?”
  “太坏了,我老是讨不到你的欢心。”
  “国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你知道吗?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摊摊手,转过头来看着地。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她。”我已不得激怒他来得报仇,“这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个人簌簌的抖动起来。
  “父亲,不要把我当作一只小猴子,我是已经近三十的人了。”
  “那为什么你不用一下脑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给你想尽了,父亲。”我苦涩的说。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么事,你绝对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戏,这是江湖上的例。”
  “江湖已经过气。”我打开书房门就走。
  我有一种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么样?下个月不存钱进我户口?
  左右是没钱,我索性回欧洲去,也许精神上还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来半年,胆子也磨大了,从欧洲回来,什么都记得带,单单漏忘一颗心。
  那日我没有上街,很早睡,一转身便醒,喃喃自语,安慰自己:你会好的,你会痊愈的,这不是一个五痨七伤的过渡时期,你会好起来,放心,你一定会再得到爱情,你一定会再获得安眠。
  “国超国超。”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觉得是爱伦娜在推我,委婉乌黑的长发飘拂在我面前,她最喜欢这样子唤醒我。
  “挣扎她仿佛又变成另外一个爱伦娜,正笑盈盈的看着我,眼睛充满嘲弄之意,向我挑战:“你敢吗?我谅你也不敢。”
  “国超、国超。”
  我满头大汗的醒来,看到身边人,却是妹妹。
  “唉,”我长长太息一声。
  她钻到我被洞里,“外头冷。”
  我们小时候老是偷偷睡一张床上,因为害怕,搂得紧紧的,想起来便一阵温馨。
  “你怎么来了?”
  “爸爸叫我来的,他说你爱上了爱伦娜何。”
  “那有这种事,故意气他的。”
  “爹前辈子一定做了什么亏心事,而那个女人正叫爱伦娜,不然为什么他的儿子净为爱伦娜给他受气?”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来。。
  “爹年纪也大了,你别叫他挂心。”、
  “一宗接一宗,他管得我太厉害。”
  “唉唷,我的少爷,他何尝不想;一宗接一宗,你老是给他麻烦。”
  我终于大笑起来。
  “怎么样,答应我。”
  “我不能答应什么。”
  妹妹把头靠在我大腿上,“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三个亲人:你、爹爹、丈夫,你总得给我一点面子。”
  “难怪人们来不及的生小孩,有了孩子,便多几个亲人。”
  “哥哥,你好好的结婚吧。”
  “好的女孩子才不要我这种寄生虫——老子的手紧一点,下个月的家用就完蛋。”
  “爸爸对你用怀柔政策还来不及,怎么敢扣你的零用?”
  “你保证?”
  “我保证。”妹妹说。
  我的心头又宽一下。
  说穿了,还是自己爱自己。
  “给父亲一个下台的机会。”
  “好好好。”
  “不要下巴轻轻。”
  “绝不会。”我敷衍着妹妹。
  但是我已经学坏,一转身,还不是阳奉阴违,做我自己爱做的事。
  爱伦娜一次问我:“你父亲审过你?”
  “你在我们冢装了偷听机?”
  “新闻传来很快,令妹与咱们的两位千金往来很频。”
  “妹妹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不多嘴的人也得说话,这是人最大的缺点。”
  “是,父亲叫我不要再见你。“
  “朋友见见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分明是看我不起,觉得我逢人都会引诱一番,我并没有勾搭过他呢。”爱伦娜苦笑。
  “咱们俩同病相怜,”我说:“大家的底都那么黑。”
  “国超,不要在这种事上说笑。”她很烦闷。
  “你那么在乎别人说什么?”我问。
  她叹出一口气:“真在乎,我就不出来了。”
  “我们需要对方,”我说:“爱伦娜,请坦白承认,你也并没有朋友,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并不是外头人所传的那般,但我们的确互相需要。”
  她不响,转过了脸,侧影看上去像尊石膏像。
  “何某并没有正式同你结婚,是不是?”
  她也不响。
  “我们的来往是正常的。”我把她的肩膀转过来。
  她蓦然失笑,“我疯了,守了那么些年,如今竟把持不住。”她低下头。
  “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那么长的一段日子,你没有后悔过?”我问。
  “没有。”
  “即使现在也没有?”
  “别问了,出去散步,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
  “不会的,你会见我的,爱伦娜,说你会见我。”
  “恐怕我身不由己。”
  “不会的,我会感动你,爱伦娜——”我大力把她拥抱在胸怀中,一霎时悲从中来,不知道她是欧洲的爱伦娜还是水晶花爱伦娜。
  她轻轻推开我。
  那天回到家,妹妹彻夜等我。
  我说:“当心,看得哥哥来,丈夫该跑掉了。”
  她说:“你管我呢,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坐下来,握住妹妹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何必去惹那个可怜的女人?你想她怎么样,带了私蓄跟你私奔?
  你又不是真爱她,你爱的还是爱伦娜。”
  妹妹这样一说,我突然而惊。
  “快放手吧,等到她离开何某要跟定你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
  我继而失笑,“她是那么精明老练的女人,她不会出错的。”
  “你玩弄她?也玩弄自己的感情,”妹妹大声疾呼。
  我捧住头:“我寂寞要死。”
  “我替你把爱伦娜带回来。”
  “什么?”我抬起头。
  “爱伦娜,我跟父亲商量过,一年了你还不能忘情于她,我们也不能太过分,还是把她带回你身边是为上策。”
  我怔怔的问:“真的?你们真的肯这么做?”
  “明天我去英国找她。”妹妹诅。
  “几乎一年了。”我喃喃说。
  也许她已经发胖,也许她已经跟了别人,也许她不肯回心转意,也许她来到香港,发觉她不能适应这块土地,而要再次离开。
  我说:“不不,不必去……我已经忘记了她。”
  “真的?”妹妹睁大眼睛。
  “是的。我已经忘记她,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不想重拾旧欢,只有加倍的费力,大家心理负但又重……”
  “那么离开何夫人。”妹妹反而加倍的惶恐。
  我说好,“我离开她。”
  为了她好,妹妹说得对,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没有感情,生活就好过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辗转反侧,爱伦娜的电话连珠价来找。
  ——已经泥足深陷了。
  我推说病,三天没见她,但是晚上总会梦见她三两次。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第四天,实在忍不住,冒着毛毛雨出去见她。
  天气非常非常的冷,气温几达冰点,我们在山顶见面,她穿着长银狐大衣,皮裘枪毛上沾着水珠,她的头发上也沾着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衬得她面色有些苍白。
  我趋向前去:“爱伦娜。”
  “你叫的是谁?”她颤声问。
  “你,爱伦娜。”
  她彷拂一直没睡好,带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还说:“国超,你瘦了。”
  只有满怀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内瘦五磅。
  她说:“今天我有许多话要讲。”
  我沉默地等她开口。
  “何同我谈判。”她一开头便说。
  我一震。
  “他很谅解,我们一直没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许我带了私蓄离开他——假使我要离开他的话。”
  我吸进一口气,问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这种生活我已过了十二年,实在厌倦——不是为了你,我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而是为了自己,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厌倦了做父亲的乖儿子,我也想冲出去闯世界。
  她说:“一出来,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紧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软脚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点苍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笼中被喂养太久,一旦知道要独自觅食,那种恐惧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边有一大笔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头,“出来独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没有能力,虽然有点钱,但是白天去什么地方,晚上又去什么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会有点尴尬。找新朋友,我又
  没有工作,一个人关在家中……太难了。”
  我冲口而出:“我与你到外国去!”
  “你,跟你去?”她绽出一个笑容,幽暗的眸子发出晶光,整个脸光明起来,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复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还来不及,还拖着个娃娃?”她大笑。
  我睁大了眼睛,“什么?这样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无中生有!你自己把情况看清楚,国超,我离开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没有什么选择,你又不同,我不想连累你,也不欲被你连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个骆驼香烟广告般的男人,粗犷、原始、浑厚,能够衬托出她的美丽娇柔,保护她、爱惜她,与她共同存亡。不是我,于她,我没有用,绝不是在这种关头。
  天气是这么冷,我们嘴巴呵着白气。
  我说:“真是的,我能给你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懂得爱人的人,还没有什么大事,就只管救自己、爱自己,撇下对方不顾,所以我会抛弃爱伦娜,急急的逃回家来。
  我羞愧。她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怎么会似爱伦娜那么糊涂?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已决定做点小生意,从头开始,因为没有第三者的缘故,何某还是答应支持我。”
  “他对你真好,”我的头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应当对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门的男人?
  “到底十二个年头。”。
  “不,到底他是响当当的男子汉。”
  她笑,“说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顾。”
  我自嘲,“我跟爱伦娜走了那么久,还不是累她伤心伤怀。”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杀不可赦。”
  我感动得拥抱住她,“为了你,我要振作起来。”
  “请记住,我们是朋友。”她说。
  爱伦娜离开何家的新闻轰动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转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戏上演,他们咬定了是利国超诱她离家出走。
  我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觉看电视,寸步不离五房两厅,连父亲都纳罕起来。
  每天回家地都查问佣人:“少爷在家?”
  慵人永远说:“在。”
  “没出去过?”父亲会惊奇得下巴落。
  “没出去过。”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连接大半个月是这样,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疑惑起来,推门进来找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爱伦娜何的出走与你没有关系一。”
  “我早说过,我们只是好朋友,以后我们还会见面。”我说:“但是离开何氏,绝对与我无关,人家立定主意要改变生活方式,不是为了我——我有什么资格叫她出走?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讨媳妇,恐怕更要家里照顾。”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也别太菲薄自己。”父亲说:“堂堂的会计师。”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当会计?”我自问:“那还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个这样的没脚蟹。”
  父亲有点讪讪的,不知如何说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侠小说,表示逐客,父亲下楼去,我才叹口气,丢下了书。
  我瞌看了,随即梦见了爱伦娜,她笑说:“你?振作起来!哈哈哈哈。”
  我同她说:“一定会,我会振作起来,我一定会找一份工作,为了爱伦娜,为了不想再辜负多一个女人。”
  醒来后我换了一个人。
  我自告奋勇,到爹的公司去从底层做起,投入生产行列,数个月内便有声有色起来,老爹感动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应酬。
  现在见不到爱伦娜何了。
  不过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样的女郎充斥市面:独身的,离了婚的,身为人情妇,集中了各行各业:跳舞、唱歌、做戏、公开、做小生意,有文凭的、无文凭的,应有尽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个爱伦娜。

十八寂寞
  我跟后母合不来,我们俩相敬如宾。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会直接称呼她,一家三个人住一间公寓,其尴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压上来,连呼吸也不得畅顺。
  别误会,后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后母,而是现代的后母,她高贵、漂亮,有自己的职业,对我大方、客气、爱护,从不责骂,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为她的条件实在丰厚,我知道母亲与我是永远失去爸了。
  爹是个小生意人,环境并不是好得能够一掷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车是要来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数,后母都得乘地下铁路上班,我不知道她当初嫁他是为了什么,她也断不像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来我对她积压的恨意越来越探,我无法同她吵架,她总是无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亲对我不好,因为他并不见得老是站在她那一边,我的生活一无所缺,跟没有离婚的人的孩子一样,然而这个与我父亲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亲,我恨她。
  离婚后亲生母亲跟男友跑到美国去,至今仍是“朋友”阶段,尚未结婚,一年回来一次,买衣服,置首饰,她往往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因为我已十八岁,长得比她还高,而她还没有再结婚,地位非常暧昧,因此当高大的女儿在她身边出现,无疑是给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龄,因此她对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后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后母身上,人家怪社会,我恨后母,总之是一种感情上的发泄。
  我没有想过这并不公平?有时我问自己。
  没有。
  她明明知道父亲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儿,明知一切而自投罗网,她总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总有她的好处。
  十年来她并没有生养,身材永远那么好,样子一直那么清丽,比起她,母亲面孔上的化妆太厚太脏,头发烫得太硬太发,衣服配得太过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还是恨她。
  一种不可理喻、全神贯注的恨。
  我们不大说话,有要求,我向父亲提出,给就给,不给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这十年不知是怎么过的,三个人貌合神离,开头我等她与父亲分开,等了这些日子,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要白头偕老,只好听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离开这个家,呼吸新鲜空气。
  这天回到家里,父亲同我说:“你妈明天回来。”
  我没有太大的惊喜,我希望我能够雀跃,但这些年来,我已知道妈妈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及温情,她会带一份礼物给我,在酒店咖啡座与我吃杯茶,然后她会说:“我只能逗留一个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们再见面。”开头我以为她真的会抽空,便天天等。
  结果是她永远不会见我第二次。
  为了后母,我装出欢喜的样子来,“什么时间的飞机?”
  “她没说,她自有她的朋友。”父亲很冷淡。
  我觉得很没瘾,坐不下去。
  后母说:“我同你去打听一下——”
  话没说完,我已经走到走廊。
  父亲说:“——你何必跟她说话,这十年来她根本把你当透明,反正过一两年她也该出去念大学,叫她跟住亲母生活,送了她的愿,岂不是好?”
  我先是气父亲帮着她,后来一想,原来明年可以到美国去念书,转变环境,于是又有点开心。
  只听到后母说:“她为什么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亲不耐烦的回答。
  后母说:“也许是我的不对,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别做戏了,一场戏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我回答了,约好在她酒店见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吸烟,猛然抬头,吃一惊。
  “你又长高了。”她笑。
  笑起来眼角很多皱褶,多少还有点风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妈妈。”我握紧她的手。
  “还好吗?他们对你还好吗?”她很空泛的问我。
  “妈妈,明年我到美国跟你好不好?”
  “什么?”她按熄香烟,像是没听明白。
  “明年爹爹也许肯送我到美国读书。”
  “哦。”她松下一口气。
  “怎么样?”我已经有所保留。
  “在哪一个州呀?”她问。
  “在你住的加州,妈妈,你帮我申请好不好?我们可以住一起,你说好不好?”
  她并不那么热心,又燃起一枝烟,并不开口。
  咖啡厅光线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犹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会有拒绝我的意思,但事实摆明在眼前,她是那样的犹疑。
  我急急的维护自己,“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缓缓的说:“心媛,即使你爹肯让你到美国来念大学,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个独身女人,拖着你这么大的女儿,有我的不便之处,你得原谅我。”
  我不原谅她,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怎么可以拒绝我?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心媛,不要这样看我。”她央求。
  “我的后母都不会这样对我。”我说:“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钱在我身上,如果你愿意负担我的住宿,我到美国留学的机会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脸色败坏,“后母容易做,偶一为善,就值得建牌坊颂赞她,我养了你八年……”
  我说:“你一定后悔当时没有去打胎吧!”
  母亲扬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讶异,打我?她凭什么打我?这十年来我自生自灭,在虚伪的后母与冷淡的生父下讨生活,她一年才来见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乐。”我讽刺的说完,站起来就走。
  “心媛!”她失声叫我。
  我并没有回头。
  就为了一句话冲撞她,她便动手掌我的嘴,太过份了。原本没有对生母抱着太多的奢望,现在一切都幻灭。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来。
  后母进来问我:“怎么?为什么哭?”
  我不响二脸的没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亲跟我说了。你要为她想想,这十年她过得并不好,与她男朋友是同居关系,多了你,是不方便。况且你父亲不是不肯负担你一切开销,不必去求她。”
  父亲在一边也说:“你有我们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开始担心,太划不来。”
  见他们两个苦劝,我抽噎说:“她那种态度……”
  后母但笑不语。
  父亲说:“你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明白后母为什么要会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动怒。
  她越是有风度,越显得咱们两母女一团糟,比不上她。
  这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要不动声色地使我们自暴其短,使她以胜利者姿态出现。
  她一直没有怀过好意,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越是对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谁关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况。
  她太聪明,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同一货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没有。
  我黯然。
  母亲第二天打电话给我,我以很平静呆板的声音说:“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处跟人说。”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见你父亲不在……”
  “不要跟人说,不要让人耻笑,不要被别人知道,让人家一直以为咱们是相爱的,不是很好吗?”
  她没想到反而会被我教训,更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什么不要紧,可以一走了之,我还得住在他们屋子里一直就到独立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们——对你那么坏?”
  “坏?不坏,并不打我骂我饿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马,你明白吗?一点扶助都没有。”
  她过了很久,终于挂上电话。
  没说话。
  她完全没话说。
  直到她走,没有再见我、再找我,再与我说话。
  我猜想我对她的绝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帮我,多说就无益了。
  从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难相处,更加沉默。
  后母想尽办法来使我开朗,我总是拒绝,我抱定主意要与他们隔绝,肯定她对我完全是虚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父亲也没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国的事。
  后母说:“如果你想留学,应该找学校了。”
  我看父亲,他看报纸,完全没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亲吵吧,不,我一向不会主动跟任何人翻脸,此刻的父亲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么科目?”她问:“到哪一国去?”
  父亲翻过一页报纸。
  我握紧拳头,鼻子发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红面,另一个做白面。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让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产了,不必为这些事操心。”
  生产,我转过头去看后母,她又在展示那个永恒的微笑,她终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宝宝?十年后二个比我小十八岁的婴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亲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够缄默?
  我听见我自己说:“恭喜你们。”
  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出去,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与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来,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将来,我会活得很好。我惨白着脸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后母缓缓地说:“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亲说:“你真唠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复母这次很坚持,“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对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会听你!”又拿起报纸。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后母的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上,我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里,盼望听到他们说我什么,但是他们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我整个晚上没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因为绝望。
  第二天起来上学,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是个不迟到的学生,偶一迟到,老师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假。”
  我没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在学校中有一班同学,上课下课抄笔记测验,时间过得很快。
  同学说:“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却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母也不记得,往日她会打长途电话,今年她动了气,不知是否还有心思,至于爸爸与后母……
  同学感喟,“我们十八岁了,知道吗?”
  十八岁。早该独立,外出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接线生、女秘书、播音员,过一种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同学说:“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坏,很少说话。”
  我叹口气。
  “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后母对你不好?”她很关心。
  对着同学, 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经起来, 到底每个人都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个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总有性格上的缺憾,为什么她一点缺点都没有呢?”
  同学笑,“但是如果她有缺点,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许是我不对,”我看着天空,“但我觉得寂寞,我没有被爱,他们不爱我,客气得过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们之间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儿太细,放开怀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种气氛底下讨生活,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同学说:“但是你也不能说出我们具体对你有什么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难解释的。没有人会明白。
  同学最后说:“青春期的烦恼是特别多,我母亲也说我怪怪的。”
  我拿起书包回家。
  一推开门,看着父亲与后母都在家,就深觉奇怪,这个时间他们应当在写字楼里才是。
  后母笑着钴起来,“生辰快乐,十八岁,大人了。”
  我根错愕,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戏剧化的一招,顿时发呆,随看只好绽开笑容。
  “送我什么?”我接过礼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后母问:“猜一猜。”
  我想答:爱,但又觉自己太不识抬举,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来准备这个意外吧,我有种做了上宾的感觉。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线母说:“可不是。”她笑看帮我拆开盒子,我欢呼一声,正是我想要的数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耸。
  我连忙穿上,“怎么样,”紧张地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转过身。
  后母说:“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这句话而凝住。
  父亲说:“我亲自下厨做了你喜欢的蕃茄意大利粉,怎么?打算吃几碟?”
  “十碟。”我说:“很久没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挂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后母说。
  我不自觉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谢,是什么?”
  她取出只小小的盒子,打开,是只小小的钻戒。
  我好开心,把指环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贪心而虚荣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这些东西来博取我的欢心。
  过一会儿我问:“我妈妈有没有打长途电话来?”
  “还没有,也许晚上才打,此刻怕我们不在家。”
  我又不开心,后母对我比亲母还好,这话怎么说呢,人们怎么想呢?
  我吁出一口气。
  “心媛,你那么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说。
  我笑一笑,“我有什么心事?”连忙否认,“让我们出去吃意大利粉。”
  我跑到客厅坐下,故作兴高采烈,硬是吃了许多意大利粉。其实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但是不敢讲,我们互相虚伪地讨好,没有一人敢说真心话,自幼受这种训练,将来进入社会,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觉抱歉,他们记得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还是不好过。
  吃完饭我说了一些无味的客气话,非常疲倦,但母亲的电话仍然不到。
  同学们打电话来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赌气之下换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问:“你不等妈妈的长途电话?”
  我假装不经意,“算了。”
  父亲说:“让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过多的混合酒,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岁迟早都要过去,我不会比谁更不快乐,我大声唱着歌进入屋内,声音弄得很大。
  后母穿着睡抱出来,她含笑说:“你妈妈才来过电话。”
  我倒在沙发上,“谁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们老以为我与她一样荒诞,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才不会跟一个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她劝我。
  “你何必假装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胜利者,现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我呛咳起来。
  “心媛,你喝多了酒,别乱说话,醒了是要后悔的。”她过来扶我。
  我推开她。
  父亲出来,“怎么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经过去,派对应该散会,还闹什么?”
  骂我,我眼泪涌上来,终于还是骂了。
  后母又过来扶我,我这次推她,用力较大。她在沙发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连我都慌了,去扶她,父亲将我拨至一边,“这里不用你,你别再搞了。”声音是盛怒的。
  我耸耸肩,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欲纷杳而来,想到昨夜之事,连忙奔到后母房去,只见父亲铁青着睑瞪看我。
  我原来的歉意一扫而空,来吧,来炮制我吧,看你怎么对付我。
  后母青白着面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亲看着我,“你母亲有小产的危险,现在淌血,要进医院。”咬牙切齿。
  十八岁大的女儿不及未成型的胎儿,我冷冷说:“我母亲?她不是我母亲。”
  父亲霍地站起来,“我要你道歉!”
  我说:“没有可能!”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干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 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我,当我是疯子似。
  笑完之后,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回房睡觉。
  他要我离开家,我眼睁睁的想:妈妈不要我,父亲要赶我走,而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我一夜没睡,面色很差。
  放学回家,后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点难过。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这个家将不属于我。
  我没有说什么。
  那夜我半夜惊醒,做恶梦,吓出一身冷汗,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并没有哭,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低低的谈话声。
  我略为留神,对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点睡,”是父亲。
  “怎么睡得着。”
  “她又不领你的情。”
  “我并没有要她领我的情,父母对子女好,岂要他们领情?这原是我们的责任。”声音极低。
  父亲沉默。
  我紧张得胄都几乎都翻过来。
  过一会儿父亲说:“可是她一直以为你虚情假意。”
  叹息:“……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放弃吧。”
  “放弃她,对她来说,有什么损失?她迟早要长大成人,有她的事业,有她的家庭,损失在你,你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那么大,她离开了你,你还有什么?”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个心媛?”
  “我无法争取到她的欢心。”
  “你还可以努力一点。”
  “我这些年来也已经很累了,这个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每次对她好,她就怀疑不对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么做才好?整整十年,开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十八岁了,你说,怎么办?”
  后母不说话,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
  我却希望他们再说下去。
  我静静坐在床上,听他们谈论我,那种感觉是奇怪的,老实说,我从不晓得他们背后怎么看我,现在忽然听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与我全没有关系。
  “……不能叫她去寄宿。”
  “为什么?那是最好的办法。”
  “离开家,她会变得更孤僻。”
  “会更孤僻吗?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怪的小孩。”父亲长长的叹口气,“也许与她同年龄的小孩子相处,朋友多了,能够改变她的性情。”
  后母说:“不,她会认为我们不要她了,这个办法万万不能实行。”
  “你何必背上这个十字架?”
  “我没有。”后母坚持着,“如果说是十字架,每个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梦魂牵绕,难怪这年头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紧紧闭上眼睛。
  “你也许说得对,”父亲说:“新年就快来临,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够回到我的怀抱。”
  随后,很久很久没有声音,终于低微的“噗”地一声,电灯熄灭,他们睡了。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来。
  一夜已经过去,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课不用说也是一塌糊涂,测验卷子上一半空着,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老师说些什么,恶果还在后头呢,成绩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学?
  我暗暗叹息一声!上天太不公平,这么早就给我烦恼;同学们所担心的不过是隔壁那个英俊的男生为什么不约会她,但我已经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励自己。别太悲观。放学后缓步走回冢,路过一花档。
  这里一向没有花摊子,这小贩是新来的。
  见我留步,小贩持玫瑰前来,恳求的眼光神色。天气那么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并不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我心里一酸,我何尝不似他,只不过我手持的是一颗心,求父母接纳。
  “买花?”他嚅嚅的说。
  我掏出钞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门,书包比任何时间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没有好好睡与吃,忽然之间露了出来,只得用手撑住门。
  我用银锁开了门,一个陌生的、女佣打扮的女人问:“是小姐?”
  我们家那个老钟头女佣呢?辞退了她?
  后母迎上来,见我手中持花,惊喜的问:“多鲜艳。”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为这个家而买花,我为那神情渴望的小贩,我没有解释。
  签母仍然脸色苍白,她坐下同我说:“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多请一个人来帮忙。”
  我看新女佣一眼,也坐下来。
  、后母也不顾我有没有回答,絮絮的说下去,“还有一年就预科毕业,我看你最好别转校,我们已经在与美加那边的大学联络,想替你找间小型但高贵的学校。”
  我点点头。
  “虽然经济萧条,但请你放心,”后母笑说:“供给你一个人也还可以。”
  我抬起头来。适逢她也正看着我,精致的五官,秀气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卖花的小贩一模一样。
  我心肠很硬的转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能施予感情给一个小贩,但不是她?
  为什么她如此盼望我爱她?
  她块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离开香港,我爱不爱她,根本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会问。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缩一下,没有挣脱。
  “心媛…”忽然之间,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声问:“记得吗?十年前,我与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不肯给我握你的手,后来我们发觉你把我礼服的头纱撕得稀烂,为什么?”
  我呆呆的坐着,我记得很清楚,十年了吗?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们,为了我,我求他们不要分手,陪着我,与我在一起。
  但是没有,他们爱自己多过爱我,母亲随即飞往美国,父亲马上娶了后母。
  他们去渡蜜月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我独个儿坐在家中思前想后,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已经成为一个不笑不哭不说话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冷淡还冷淡。
  十年以后,我发觉为了令后母不愉快,我也牺牲了自己的快乐。
  到今天,我的确是后悔了,但回头还来得及吗?
  我们之间像是堆积了千年厚冰,永远不能融解,我想劝她不必多费工夭。
  “心媛,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能够做些什么?”后母问我。
  我不响。蜜月后他们回来,父亲眼中没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饭的时候,只见他们双眼互相凝视,看电视之时,永远双手互握。
  在家中,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年终父亲赚得钞票,总有大件小件的礼物带回来给她,包括皮裘、汽车、钻石。
  我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只有后母偶然会说:“心媛没有……”她是故意这么说。
  她对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爱屋及乌,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声泪俱下。
  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靠着箱子,仿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挤进去,回到十多年前,当父母还在一起,相敬相爱的时候,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后母不知道,那时没有她的存在。
  我叹口气,挣扎着站起来,猛然回头,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
  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我让她看裙子,“美,是吗?”我平静的问。
  “太美了。”她顺手接过。
  我顺口的说:“比你的婚纱更美。”我再不需隐瞒什么。
  她忽然说:“不,并不见得,我的婚纱也很美。”
  我一怔,大概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
  她说:“有两种看法,心媛,爱不止有一种,你父亲爱我,不错,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她的声音很坚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微笑,并没有被她吓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吗?”我反问:“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
  “你太过爱父母,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
  我讶异,她跟我吵架?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不参予任何意见,静静的待好戏上演,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
  “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破裂——”
  “因为你!”
  “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拔高声音,“你这个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摇。
  “为我的母亲报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庆获新生,何劳你替她复仇?”
  我明知这是事实,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发呆。
  “蠢材!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间走出来,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她喃喃的骂。
  我说:“现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她嘘出一口气,“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
  我关上箱子。
  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转头说:“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也一怔,随即笑,“可是你从来不搭腔。”
  我指着她,“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
  后母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视她。
  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所以解除了威胁性,因而轻松起来。
  我说:“我也很替你难过,后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十年就这样过去,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父亲会闻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
  之后联络到母亲,她答应来接飞机,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我看在眼内,的确认为自己蠢,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我却直为母亲不值,十年。
  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
  后母也跟我一般倔强,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小朋友
  这是一个闹哄哄的例会。
  下午茶时分,有些人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过气来,故意在下午三点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来个少男少女,再加上母亲姨妈姑妈,只叫了一杯柠檬茶。
  妈妈说:“叫他们换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
  我说:“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钟。”
  三姑说:“明涛你、水远这样匆匆忙忙的。”
  其实我整个下午无事可做,只不过不想在这个华丽而没有灵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夹起文件,便摆出“我不得闲,不同你们泡”的姿态。
  妈妈拉住我:“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两个孩子,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看看那两个圆面孔的孩子,“见过的,家瑛小时候,我买过一件泳衣给她,鲜红色,荷叶边,穿上活像一只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记了,有这样的事吗?”
  家璞说:“明表姐根本不记得我们谁管谁,”他笑,“见了我们就敷衍。”
  我好不尴尬,“谁说我不记得?从右边过去是彼得、思恩、玛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发现一张陌生面孔。
  这是谁?
  他们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阳光朝气,穿得无瑕可击,但我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子。
  “好好好,”妈妈说:“有什么急事?我们不留你了。”
  “你们还要坐到几时?”我愕然,“在这里吃晚饭?”
  “你别管我们,”姑姑笑,“去去去。”
  我说:“妈妈,这里由我付账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离开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们,没多久之前,还都是婴孩,看看他们牙牙学语,没多久就成长,到外国留学,现在怕都有了蜜友,说不定几时成家立室,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会儿,选了几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与妈妈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区住,而我则留下来。
  我喜欢老房子的温馨,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要拆,更觉珍贵。
  佣人替我开门,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
  她说:“杨先生来过电话。”
  “给我倒一杯好茶来。”
  我搁起双腿,让血液流通。不知为什么,最近两条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纪大。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明涛,今天我来陪你吃饭。”他一开口便这样说,算死我会在家等他。
  “好。”我只答了一个字。
  还是结婚的好!丈夫不回来才通知太太,现在陪我吃一次饭,便要大肆预告,最好我掷出红地毡欢迎他。真窝囊。
  我微笑,但是有几个女人真正能够过独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没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过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扬而已。
  我属于半守秘,与杨必业来往,我不瞒人,但如果亲友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我必然答八字还没有一撇,一于否认。并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别让人知道,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转变,也可以有下台的机会。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电话又响。
  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边问:“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声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连耳朵都涨红了,又不能挂电话,只好问:“哪一位?”
  “我叫刘振华。”
  “我不认识你。”
  “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
  “啊,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们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我同这班小鬼简直混得烂熟,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
  “想约你出来。”
  “今天不成,今天我没有空。”
  “等杨必业是不是?”
  我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家瑛说的。”
  “哦。”这小子,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明天吧,明天你们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饭。”
  “太花费了,天天吃就一千几百,没个谱。”
  “是是。”他唯唯诺诺,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
  我叹口气,我老了,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对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这样。
  “明天会自己到。”
  “七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接。”我说:“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么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叫什么名字?刘振华。
  我自浴缸中出来,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来了?”
  “临时取消一个约会。”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跟谁通电话?”
  “一个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们约我明晚出去。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那班小鬼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咦,你干嘛这么关心我?”
  “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他微笑说。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论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干嘛要提现钞?”他改变话题:“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说:“要申请,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你对小歌星去献殷劝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显然坐床边,“有一日我同自己说,万一环境转变,三天不吃饭,三天不洗澡,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种情况不会来临,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
  “誉满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
  “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恼的说。
  “哪里有什么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当犯人,一定要我对你坦白,然后你才为我洗脱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来。他真是个滑头,死不认罪。
  “什么地方吃饭?”他又改变话题。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嗳,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
  “越说越离谱了。”他作势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奈的说:“缩不了手,回不了头,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
  “这两年你老了,”杨惟恐天下不乱。
  “去你的!”我下意识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点,你开始疲态毕露,你的职业劳心劳力,且沉闷,苦干苦干苦干,但一点荣誉都没有。”
  我夷然,“你想我转行干什么?开时装店?写爱情小说?做公关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杨说:“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三十六岁的人附,都不晓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头,“我不是没想过,当真吹了,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谁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没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杨埋怨。
  “到台湾去吧,”我笑,“台湾女人好,肯替男人还债,肯低声下气,肯甘为二房!真的,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我们为工作而生,不是为爱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题发挥,谁认识台湾女人?”杨冷笑数声,“最近见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闷。”我说。闷得坐立不安。
  “还没结婚哪。”他提醒我,“婚后岂非更闷。”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涛,别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头来,“我真的疲倦,有时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劲来。”我咕咕的笑。
  “离谱!”他生气了。
  我斟着白酒喝,他把杯子抢过去。
  “别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觉。”
  “好,赶我走。”他站起来,“任性的方明涛。”
  我抬起头来,“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对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着,盖薄被子嫌凉,盖厚被子嫌热,枕头高觉得不舒服,不用枕头又觉得头晕,索性起床看小说。
  人就是这样子得福嫌轻。
  至深夜总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况激烈,不用细说,临走叫老妈的司机来接我,连车子都开不动。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佣人都问:“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还要出去强颜欢笑呢。
  杨来电问候我,我懊恼的说:“明明有七分光,结果还是讼输。”
  “非战之罪也。”
  “你当然这样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喂,你要我怎么说?”杨问:“你太难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没办好,心里闷得不得了。”
  “明涛,我无能为力。”
  “标准的晴天朋友。”
  “明涛,这年头晴天有个朋友已经算不错了。”
  “我们改天再说,我要换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电话来?”
  “不用了,我会找你。”
  “好好好。”他挂电话。
  我塞一手袋的现款,披上衣服,便出门口。
  到了老地方,我没有看到一大群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刚站在饭店门口犹疑,侍者上前来说.!“方小姐?在那边。”
  我看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着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错,正是昨天那个圆脸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来,“他们呢?他们还没有到?”
  圆面孔小男孩子说:“今天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什么?”我问:“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没有说有其他的人。”
  “啊?你噱我?”我笑起来,觉得甚为新鲜,“为什么?”我扬手叫伙计。
  “你要什么?”他惊问。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说:“肚子饿得不得了,你不让我吃饱,我马上打瞌睡。”
  他微愠,“你懂不懂规矩?身为女人,乱举手叫侍者,你应该告诉我你要什么,然后由我告诉侍者。”
  我一怔,“哦,是吗?”失敬失敬。
  “你要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刘振华。”
  “哦,刘振华,我要一瓶普意菲赛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带子。”
  他唤来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来,我取过面包就大嚼起来,别说是对牢这种小朋友,就算对面坐着大明星,也就是这个样子,我饿。
  刘振华看着我,一脸惊恐,“你怎么像流浪记里的三毛?上次见你,你明明是个大律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抬头,“别后悔,”我大口喝着酒,“我来付这一顿饭的账单。”我要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恼。
  他笑了。
  我擦擦嘴,继续吃,“你在什么地方念书?”
  “早毕业了,我在做事。”
  “难得,”我问:“在那间银行?”
  “我并不是做银行。”
  “哦?做什么?”我停下来。
  像他们那种男孩子,多数读了管理科硕土回来,千篇一律在银行里做襄理之类,赚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问:“你干哪一行?”
  “我是电视剧演员。”
  “演员?”这次我真的跌眼镜,“你是一个演员?俗称明星?”
  “正是。”
  “我没有看过你的戏,”我说:“你拍的是武侠片?”
  “你不看电视?”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么?”
  我摇摇头,“晚上是我做功课的时候,”我很抱歉。
  “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这个狠心的人,你怎么可以不看我的剧集?”他很有趣。
  “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我说:“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时电视,我有这个精力,宁愿用来学史华哈利士语。”
  他情绪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样请你吃饭,别哭丧着脸。”
  “名气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认识我,叫我怎么开始?”
  “开始什么?”我又扬一扬手,“伙计,给我一客鲜草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听?”
  我吓一跳。他真好胆子。
  我看看他,“对不起。”他比法官还威严。
  “你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对人没些尊重,你书念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这样粗糙?”他责备我。
  我瞪着地,我从来没有给人这样子连珠炮似的攻击过。
  “做一个普通点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他问。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我是方明涛大律师。”
  “大律师不下班的吗?”他责问。
  “一个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干,我知道,是以我从不承认自己能干——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伙下去二手召来侍者,“结账。”
  他叹口气,“我来请。”
  “不必客气,下次才轮到你。”
  “还有下次吗?”他问。
  我取过外套,“什么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发现了他,开头是回头张望,后来就叫出来:“刘振华!”拥上来叫他签名,我趁机会叫部街东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嘘出一口气。约会我?这样子的毛头男孩子来约会我?我累得还不够交关吗?
  第二天我没有事,想出去买几件衣裳,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刘振华站在我们口,倚在一辆日本小跑车旁边。
  我非常诧异,“你干什么?”
  他扬一扬手中的花,“我像在做什么?”
  我笑说:“像是车子驶到这里刚刚坏了。”
  “我追求你。”
  “别瞎说,听说你们这一行是很忙碌的,连吃饭功夫都匀不出来,还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车,“刘振华,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你请回吧!”我将车子开出去。
  到了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我才发觉地跟了上来。
  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停好车走。
  他那种手法在十七八岁女孩眼中,无疑是荡气回肠的佳作,可是我是个千年成精的塑胶花,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一颗铁石般的心不打算为任何人软化,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进名店试穿衣服,女售货员很端庄,对橱窗外在张望的英俊小生一点不感兴趣。
  我买了必须要买的东西,打电话到杨必业的写字楼。
  女秘书说:“方小姐,他出去开会了。”
  我道谢,然后挂上电话。我只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刘振华如影附形的跟上来,“这次我请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约家瑛吧,她有的是时间。”
  “做个朋友又何妨?”
  “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说:“不然我怎么会对你说话?”
  “女朋友。”
  “小朋友,别开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开玩笑。”他很固执。
  我温和的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说:“你要我向你证明我也已经成熟?”
  “刘振华,你回家吧。”
  他叹一口气。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爱上了你。”他说。
  “原封不动把台辞搬过来用。”我看他一眼。
  “真的,你同家瑛她们不同。”
  “当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从你那里,我可以学到很多。”
  “学什么?”我会心微笑,“学到法律的知识,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错了。”
  他涨红了面孔,“你不相信,我没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边又有人来叫你签名了,这顿饭你付吧。”
  我站起来走。
  才到家,女佣说:“杨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电,他劈头就问:“你开幼儿班授课?”
  我暗地咒骂一声,哪个嚼嘴的将来落拔舌地狱!把消息传得那么快,这种人,办正经事如果这么落力,早已发了财立了品。
  “没有的事。”
  “有人看见你同一个男孩子走,像两母子。”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我愤慨,“人冢也有廿三四岁了。”
  “听,不打自招。”
  “想干什么?”我问:“找什么碴?”
  “我过来陪你。”
  “不要!”
  “新欢会找你?”
  我说:“杨必业,你少滑稽,我同你两个人都是个年老妖精,说什么不要紧,人家可还是纯洁的青年,而且事业刚开始,一旦行差错错,一生就完了。”
  “哗,这么替别人若想。我过来好不好?”
  “你在我家进进出出,甚至过夜,谁说过不好?”我啪一声挂断电话,真无聊。
  我在做功课的时候他来了。
  他推开我面前的参考书。
  我脱下眼镜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镜把玩,“你远视得早。”
  “什么远视,干脆说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叹口气,“头发也白得早。”
  “啧啧啧,才四十岁不到。”
  “你想说什么,杨必业?”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吗?他知道你染发吗?他知道你的臭脾气?他知道你临睡要服药?星期天什么地方都不愿去,听十小时音乐?”
  “你想说基么?”
  “我想说:人不如旧,你与我在一起,不必做戏。”
  “我一向不做戏。”
  “多多少少总有一点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俩,人到中年,一切凑合,振作起来的时候打扮一下,也还顶充得过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说什么?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谁紧张,看谁害怕?”我微笑。
  “明涛,我们太过知彼知己,简直站不起来。”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为放宽。
  “结婚吧!”他说。
  我不响。
  “我订了套首饰,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开书,“我们出去吃饭吧。”不想再说下去。
  早上,天色还算好,除了少许烟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着呵欠,活脱脱似个瘾君子。
  “嗨。”
  我转头。
  刘振华穿了运动装倚在他的车子边,朝气十足。
  我想起杨说我们像两母子,不禁不服气。这种笑话由我自己来说无所谓,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气。
  “你又来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说:“我惯了一个人。”
  “去哪里?”他非常坚持,“女人不可以独来独往。”
  “北九龙裁判署。”我说。
  “做律师是怎样的?”他很羡慕,“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够做专业人士。”
  “怎么样?读书的时候很辛苦,压力很大,毕业后建立声望花掉我十年,现在?为大众服务。一般人以为做专业人士最开心,高高在上,事实上刚相反,任何人只要付出些少代价,专业人士便得为他们服务得鞠躬尽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戏也是专业,观众捧你场,花少许代价,你就得日日求进步,多累。“
  他点点头,“你说话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经验丰富,当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老?为保护自己?j他笑,“我不会侵犯你。J
  “叫人看见你与我出入,不大好。”
  “对你不好?”他似乎很受伤害。
  “怎么会?”我说:“对你不好,当红的小生明星……应当保持形象纯洁。”
  “你说得对,还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说:“没有压力。”
  我看看腕表,“再跟你说就迟到了。”
  我扭地不过,还是上了他的车。
  在车中他絮絮告诉我他的一生。我有一双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简单,中学毕业后考上演员训练班,一炮而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众,他偶然的机会认识家瑛他们,再联带见到我。
  他一定要坚持爱上我。
  这我相信,他们的爱是泛滥的,略为欢喜便称之为爱,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一干二净。
  不比我们中年人,一件旧衣服要送人还得考虑迟疑半晌。
  他们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花费一下,根本不算得什么。
  略感兴趣便是爱。
  ——我爱巧克力杏仁糖!
  ——我爱沙宣牛仔裤!
  我爱巴黎。
  我爱——
  一切都是爱,爱的世界。
  他们的情感还未转酸。
  我问:“你几岁?”
  “九月就廿二岁了。”他问:“你呢?”
  我,还不能够做他的妈,不过几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着中学校服时的琐事;看公余场、饮冰、买电影画报、逛公司……!任何细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引起无限欢愉。
  现在……现在连结婚生子都不过是例行公事,一句“这是我应得的”就扫除了一切快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丧失作业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么?”刘振华问我。
  “没什么,在想年轻真好。”
  “你也年轻,年轻得很呢。”他说。
  “不,不一样了,我已经为下楼梯作好准备,怎么样斯文高责地消失退出,是门艺术。”
  “我以为只有女明星才关心这一套。“他笑,“有协女孩子说难得趁这几年多赚一点,但是在银幕前对着观众日渐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问。
  “赚一点钱,做做小生意……我没想得那么远?”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么远。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别傻,好几个小时呢。”
  “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说。
  “好的,七点半请来接我。”
  “谢谢你。”他忽然感动了,要拉我的手。
  我温和的说:“我要迟到了。”
  那日心情特别好。情绪好跟情绪坏都会令工作失水准,我为自己的失态哑然失笑。
  就是为了这个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杨必业按按车号叫我。
  “你?”我故意说。
  他推开车门,我上车。
  “四十多岁,还开这种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车?”
  “唔,你认识什么人廿多岁就开得起这种跑车?”很有深意的向我投来一眼。
  我不答腔。
  “脚踏两船是非常危险的事。”他又说。
  “我身边一只船也没有,哪有这种福气!”
  “别太谦虚了,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婚后呢?”我问:“很多人以为结婚是一个高潮,遇后什么都不必做,你我都不会那么天真吧?婚后怎么办?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还结什么婚,干脆维持现状。”
  “我会在家陪你。”
  “太阳也会西天出。”
  “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争这种意气?我并没有使人改邪归正的异能。”
  “我答应你——”
  “你急什么呢,十年八年都已经过去,忽然之间在这三两日之内要逼我嫁你,你若真为我改变,你也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忽然好想结婚。”
  “因为结了婚你会有一个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饶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杨必业,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该做了爸爸,现在也不迟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岁,外头大把发育时期的少女可以为你传宗接代,我无能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来,“铁树开花?”
  他把车子开上山顶。
  我很感慨,结不结婚都一样,我与杨的感情已经起了老茧,不复新鲜。
  但正如他说,人不如旧,再要我花三五年去发掘另一个男人的好处,我怕来不及了。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看看风景。”
  “必业,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厌倦。明涛,如果你对我疲倦,只要说一声,我绝不缠你。”
  “这我相信。”我说。
  杨必业缠女人?听也没听说过。
  他把车子停在避车处,往山脚下看,一半景色现在雾里,美得不能形容。
  这样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带我来过,现在要与人争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杨必业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车中,仿佛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如果我是别的女人,他早一只臂膀搭过来了。
  真尴尬,看来我们除了结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杨不愿分手,他要结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们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们的关系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贴。
  年轻人就只会谈恋爱,他们大概有他们的享受吧,在我看来,顶多不过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长途,美则美矣,毫无实际,新鞋保证把双足夹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没有那个情趣,最主要是舒适,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发,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悦,“好极了。”
  “三两天内答覆你。”我叹口气。
  “我先去买戒指。”他说。
  “你别太笃定。”
  “明涛,我们都太清楚对方,其实你心已经活动,我替你物色婚纱。”
  “婚什么鬼纱?”我笑,“非得大锣大鼓告诉全世界人说,这个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从简,你让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们到巴黎去静静住上一个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约会。”
  “好好好。”
  车子下山,我们看见男男女女扭股的楼在一起。
  我跟必业说:“我们从来未曾这样过。”
  他搔搔头皮,“嗳,奇怪,一见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从何开始。”
  我哈哈大笑起来,“或许是我不够风骚。”
  “不可以的,你会是我正式的妻。”
  杨忽然正颜的说:“不能风骚,轻骨头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谢谢你。”我点点头。
  “这是我的一点虚荣心。”
  下得山来,已是华灯初上。
  我很讶异发觉刘振华坐在我客厅中。
  “还没到七点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无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说。
  “不要紧。”我微笑,“工作要紧,来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恼的说。
  “太不值得了。”我说:“你的前途要紧。”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见。”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静静听音乐渡过。
  但家瑛上来告诉我,他们一队人隔数日便要回学校。
  她问:“听说你跟杨大哥要结婚了?”
  “谁说的?”我问。
  “杨大哥说的。”
  “嘿!”
  “表姐,你们早该结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么?”
  “刘振华有没有找你?”家瑛问。
  “怎么,几时做了包打听?”我一怔。
  “刘振华这个人蛮有趣的,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交朋友无所谓,不能这样势利。他很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实上他的剧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开电视。
  萤光幕上出现了刘振华,正在与一个少女谈情说爱。
  谁会看这种剧集?我所感动的,不过是年轻人一颗炽热的心。
  “我们同他很谈得来,他工作很热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点点头。
  “最近他接到的剧本很荒谬,三十集的戏都要他跟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谈恋爱——怎么可能!他很头痛,由此可知,吃他们那一行饭并不容易。”
  我的心一触动。
  “我们同他说:不如找个假对象,设法了解一下对方的心态。”家瑛娓娓道来。
  我如胸头给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日吃茶见了你,他就问我们拿你的电话,”家瑛笑,“我们都说他找错对象,后来他也承认,编故事管编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缓缓转过头去,“我成了别人排戏用的木偶?”
  “不是,当然不是,”家瑛讯异的说:“只不过刘振华想接触一下他从前没有机会接触的人而已——一个有高贵职业,年纪略大的女人。”
  我镇静下来,微笑着,“他的结论如何?”
  “他说你对他很客气,你说话充满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简直在解剖研究我。“我还没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羡慕的样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你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一向说老老老,不过是打趣自己。就因为外表看去!并不觉自己老,才有心思提着这个老字、没想到在她们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妇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刘振华也说你保养得真好。再过十八年,我也会三十六岁,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六岁,除非他三十五岁死了。”
  家瑛吐吐舌头。
  隔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
  我并没有留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
  我拨了电话到扬必业那里,他居然在家。
  “明涛?”他非常讶异。
  “我考虑好了。”我说。
  “我去订两张飞机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说:“我们在英国注册,也不必请客了。”
  “一切唯命是从。”必业很高兴。
  “必业,外头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我茫然问。
  “反正不再适合你我,现在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他们狠狠的,合则留,不合则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说:“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涛,我们明天一早见。”他安慰我,“别想太多。”
  “明天见。”我怔怔放下电话。
  我很疲倦。
  满以为多认识一个小朋友,谁知人家别有用心,我苦笑着摇头,几十岁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滚的芸芸众生。
  至于我,我还是照着老路走下去,我没有那种勇气。我深深叹一口气。
  中年人要好好保养自己。

哀绿绮思
  她的名字叫哀绿绮思。
  是“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的哀绿绮思。
  我们叫她哀。
  我们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个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合股开一家小小广告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绿绮思是我们的客户,她是一间化妆品公司的推广经理,人长得美艳不可方物,简直可以为该厂之产品现身说法,她带来的模特儿却往往“呀呀呜呜”,很讽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妆品靠的是宣传,老名牌那么多,新产品要打入市场,要无数的推广才能站得住脚。
  头一年哀绿绮思做得几乎没蓬头垢面。
  但不修边幅的她仍然那么美。
  我同小丁说:“等我们公司站住脚的时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说:“真的,经济不稳,何以成家。”
  小丁说:“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义务对她负责。”
  小文用手撑着腮,以铅笔敲击杯子,“几时才站得住脚?今年仍无盈余,我们每人只能支到若干月薪。”
  小丁说:“希望在明年。”
  我说:“可不可以先约她看场戏之类。”
  小文反问:“什么时间?我们三人夜夜做到十点钟,除非是看午夜场。”
  我说:“可以,然后去吃潮州粥——”
  “——三点钟回家,别忘了八点正你要回到公司,现在克难时期,你还想请客吃饭?”
  小丁嗤嗤声。
  “那也不能做和尚。”
  “大丈夫何患无妻。”
  “像哀绿绮思这样的女郎是要患一患的。”
  因为她美丽。
  自顶至踵无处不美,面孔五官不去说他,连鬓脚头发肩膀手腕足踝脚趾都是好的,身裁更是一流,使人看了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哗,下巴落下来回不上去。
  男人看女人,当然还是看外貌,灵魂世界并不那么重要。尤其是咱们这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正在培养品味期间,还不大懂得欣赏内在美。
  不过哀的内部也无不妥,这点我知道,一年的合作,还有什么毛病看不出来,与我们混得烂熟。
  三个人都蠢蠢欲动,始终是提不出勇气来。
  一则她是我们最大的客户,慧眼识英锥,才把宣传交给我们,我们不敢不公私分明。
  第二,她开头一直冷冰冰,同我们有个距离。后来略熟,又把我们当手足,我们不想破坏这种关系。
  第三,请你想想,这样交游广阔的美女,还会少了追求的人?我们三个臭皮匠的条件并不好,哪来的胆子贸贸然发动。
  随便哪一个追到她都不会影响我们之友谊,不过却一直找借口按兵不动。
  同她女秘书反而有讲有笑、因没有心理负担。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姐叫艾莲。
  她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心思,但是她含蓄,并不道破。
  哀哪一日有空我们都知道,是艾给的情报。
  每星期一三五哀学法文,公司给她聘的老师,因她时常去巴黎开会,法文流利对她有益。二四六她跳健康舞。星期天上午游泳,下午跟一位老先生下棋,公众假期限亲友。
  午饭,她固定在丹麦小馆吃厨师沙拉,很纵容自己的时候会得多叫一块巧克力蛋糕,咖啡从不加糖。
  她很少叫女秘书做私人的琐事,为人公正,艾说她并不注重打扮,鞋子自一间铺子买,四季衣裳也只穿一个牌子。有时候美女是天生的,又有时候美女是靠妆扮,哀是前者。
  因为秘书有言在先,所以我们不知道她有些什么男伴。
  丁天真的说:“生活这样有规律,又没有多余时间,怎么约会呢?”
  我说!“你真笨,吃饭走路时都可以约见男友,难道还得抽时间出来不成?”
  “大抵都是达官贵人。”我怅惘的说。
  每次取图样到她写字楼去,都看到她案头有鲜花,这种花一束好几百元,阿了阿文与我都不会长期负担得起,偶一为之或可。
  但追求这个阶段是无边无涯的,快则三个月,长则十年,即使是三个月,我们这干穷小子也捱不住,创业阶段,不宜侈奢。
  文说:“你想想,嘉蒂丝吃顿饭什么价钱?还得开车子出去接送,我们那儿有车子。”
  丁说:“也许她愿意搭地铁,或是计程车。”
  “公共交通工具都有异味,似她这般娇滴滴的美女,岂敢唐突。”文说。
  我说:“也许她会觉得小茶厅或是小粤菜馆于别有风味。”
  文说:“天天这么就不会有滋味。”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小文约会一位小姐二连三次,天真地带着人去吃老王牛肉面,人家娇嗔大发,扫下筷子就永不回头。
  其实牛肉面好吃得离奇,色香味俱全,但小姐们吃东西,讲究情调:法国宫廷式装修、雪白细麻桌布、银餐具、鲜花,最好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奏情歌,届时吃橡皮她们也认为够味道,在烛光下谁看得清楚呢?
  感情需要优美的环境培养,此刻女孩子都不愿意吃苦。
  我不懂得怎样能求得哀与我单独出来。
  幸亏小丁与小文也不知如何看手。
  手要快。这样的美女转眼间就要被别人得去的。
  阿文推我一下,“在发什么呆?这件稿子速速送上去。”
  “后生什么地方去了?”我怨。
  “只得一信差,人家也是人,你回家顺路,又得到机会一亲善泽,何乐而不为。”
  “是往哀处?”我问。
  “当然。”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这么好的机会留给我?
  “丁要回家替什么祝寿,我还要准备那只洗头水的剧本。”
  为什么我们接的生意都是肥皂产品,为什么洋酒香烟珠宝都轮不到我们,连牛仔裤都没有。
  “还有,你的责任是创造洗衣粉中那个卡通主妇,顾客指明要的,至迟下礼拜三要看大样。”
  接到这些生意也不简单,小本经营,总有出头的一日。
  卡通主妇。
  开头是灰姑娘在洗衣服,忽然之间她用了这只新洗衣粉,如接触到神仙粉一般,混身晶莹闪烁,她变了,变为王妃……
  我快要疯掉,竟会想到这种地方去。
  到达哀绿绮思的办公室,她不在,艾连招呼我。
  “人呢?”我问。
  “开会,十分钟就出来。”
  “下班她还有什么节目?”
  “法文老师生病,她下班后没有事。”艾运向我挤挤眼睛,“你可以约会她。”
  “真的吗?”
  “自然,要不要替你们订一个地方吃顿饭?”
  “什么地方?”我扶一扶领带。
  “丹麦小馆?七时正,两个人。”
  “其实我还有些工作要赶。”我又迟疑。
  艾莲摇摇头,“这样好的机会。”
  我咬咬牙,“好,我赶通宵。”
  艾莲笑,取起电话。
  哀绿绮思开完会出来,面有倦容,见到我,露出一丝笑。
  美女在略为疲劳的时候,化妆褪色,特别性感,哀的嘴唇膏落了大半,只留下胭脂迹于,两片唇特别柔软诱人。
  她坐下来,点起一支烟,看我交上的大样。
  我说:“快戒掉香烟,多吸会对皮肤有影响。”
  她笑,“很好,把样子留下,明天开会时讨论,我们要找的模特儿你有没有消息?”
  我取出照片给她参考,同时给她意见。
  “这个不错,皮肤好,适合宣传护肤品。”我指给她看。
  “这一个年纪已经根大了,有黑眼圈。”
  “才廿五岁。”
  哀摇摇头。
  “廿五岁都嫌老,别太残忍好不好?十六岁何必用护肤品?用清水肥皂已足够。”
  “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非用十六岁不知名模特儿不可,让三十五岁的女人以为用了我们的产品之后会得青春再现。”
  我不服气,“花千多元买护肤品的女人有那么蠢?”
  哀笑,“当然不,但这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聪明与否并非关键。”
  “这个比较年轻。”
  她看看照片摇摇头,“太小家子气。”
  “什么,这还是红牌,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看女人的态度,太刻薄。”
  哀白我一眼,“男人的品味最差。最肉麻浓妆的女人在你们眼中才是最好看的女人。”
  “嘿!”
  “还有没有人选?”
  我气豉鼓说:“没有了。”
  “你去找。”
  “我找不到,上次为了一枝唇膏,挑了三十个女孩子,结果还是你自己带人来。”
  她不响。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阵?”我忽然问。
  “开玩笑,告诉你,日常看来标致的女郎,一上镜头,便成为平庸女子,做摄影模特儿,要有开麦拉非斯。”
  “这我懂得,但是哀绿绮思,我相信无论在什么镜头底下,你都胜任有余。”我由衷的说。
  她讶异地笑,“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话。”
  我打铁趁热,“我们去吃晚饭吧。”
  “啊,好呀,什么地方?”
  “你最喜欢的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间餐馆,一剪刀装修还算朴素,顿时放下一颗心。
  哀与领班熟得不看餐餮牌,随口叫雨打生蚝,与我平分,再一条鱼,加沙拉,一瓶白酒——“有七三年的普意菲赛,好极了。”甜品吃芒果冰淇淋。
  我很开心─整个人松弛下来,优傥地看看哀的脸蛋,倘若能够天天对牢她,无论花什么代价也是值得的。
  怎么不要代价呢?今晚就得开夜工。
  我陶醉在美色美食中。
  直到账单送来。
  我抢着付,哀说她一直可以挂帐,我不肯让她出钱,太多西装惶然的新潮男士肯承认男女平等,让女人付帐,我不希望成为他们一分子。
  我我抢出去台,一”看单子,一颗心几从喉咙跳出,我声音尖而且扁,问领班,“一千七百多?”
  领班倒没有势利,彬彬有礼,笑容满脸,“是呀,一瓶酒,已经七百多,生蚝廿五元一只,所有食品都加一成小账。”
  我只得付账。
  手是发颤的。
  餐厅厅门口还死挺,要送哀回家。
  哀说:“就在此分手吧,大家都很疲倦。”
  我抖着身子家冢门,我的两个伙伴,亦是同居人,尚未就寝,等着我回去,如好奇的少女般,拉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喝一大杯水压惊。
  “甘五元”只生蚝,连小宝廿七元半,天呀,这已是我一个礼拜的早餮开销。”
  小文及小丁不出声,噤若寒蝉。
  我问:“怎么会这么贵,嘎?”心开始疼。
  小文说:“真小家子气,人家什么什么公子,单是买内裤给女朋友,都花一万元。”
  我用手托着头,“可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真心也要物质衬托才明显的。”
  “我托不起,”渐渐心如刀割,“一个月才支七千块薪水,做足三十天,见到客户姿态似只狗,这样辛苦赚来的钱才够吃三四顿晚餐?我不干。”
  小丁安慰我,“我们还年轻,事业刚开头,将来会得渐入佳境,届时带她去买十万元姬仙蒂婀的内衣。”
  我闷闷不乐,“为什么一定要穿姬仙蒂婀?”
  小文说:“我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
  “外衣也就是了,为什么内衣也要名牌?”
  “睡吧。”
  我失眠。
  成夜构思肥皂粉广告。
  成夜心痛廿七元一只生蚝。
  哀氏计划如期进行。她自己找了个模特儿来,长方面孔,老是斜着眼看人,展示她的七分睑,一张嘴大而且薄,简直从耳朵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手大脚大。
  哦,这样的女人合标准?我不懂得,乔治童子比她更像个女人。
  但是,客户永远是对的,我忧郁的想: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哀安慰我,“美这件事呢,是很主观的,你放心,顾客会喜欢,她反映一般事业女性的形象,太飘渺的美不易获得认同,你不妨留意一下,最红的女明星与嫁得最好的太太,其实都不见得美若天仙。”
  我仿佛明白,仿佛不明。
  她叹口气:“长得美,并不是资产。”
  “愿闻其详。”
  “中庸之道才是高招。古时的美人还不是坐在一间房子内绣花终老,与丑女人有什么分别。现代社会女人出来做事,与男人一般,讲的是能力,卖艺不卖身,长得好,人家会怀疑她办事水准,怕她多多少少靠手段及美色,又易招忌。”
  “这是夫子自道?”我微笑。
  “我?”她红了脸,“我算是哪一国的美人,你听谁封过我?”
  “倒是丑人占便宜?”我诧异。
  “平凡是福,”她感喟,“又不会引起高高在上的错觉,世人多数同情弱者,而什么人强什么人弱,只是凭表面印象。况且,美人能做什么是丑人不能做的呢,何必恭奉一个美女。”
  哎呀呀,这话真新鲜,还是头一次听到。
  “美女唯一的特长,不过是美色,无论靠美色来干什么,都是可悲的。”
  “太悲观太悲观,我不要听。”
  她笑笑走开去。
  我在腹中打稿,看看能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才向前,者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
  他与我们差不多岁数,但不知怎地,春上去比我们精神、比我们活泼,好比两张纸,他那张,是平滑簇新的,我们这张,却团得稀巴皱,虐待我们的,是工作压力。
  这是谁,何方神圣?我用眼角吊住他。
  只见他手戴金表,身穿米色皱麻西装,风度翩翩,一副公子哥儿款,朝哀绿绮思走过去。
  幸亏哀看见他,没有什么陶醉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寒暄。
  我把又连拉在一边问:“哪家的少爷?”
  艾扁扁嘴:“姓空心名佬倌。”
  “是吗,”我大吃一惊,“她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的吧!”
  “这种危险人物,”我急起来,“噫。”
  艾莲取笑我,“别对自己没信心。”
  “我自卑得要死。”
  “文先生跟丁先生也一样,”艾莲叹口气,“你们太老实。”
  “唉,”我涨红面孔,“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
  艾莲双目瞄一瞄那边,“人家银行存款只得三千,可有胆子开一百五十万的支票,这才适合出来混,先声夺人嘛。”
  “哗,吃了豹子胆不成,他干哪行?”
  “做期货。”
  对于这一行,我的知识止于财经报告。
  “炒金子?”我问。
  “什么都炒。”艾莲说。
  哀要当心这种人啊。
  “看你急的。”艾莲笑。
  “希望她不会喜欢他。”我连忙安慰自己。
  艾莲关心我,“皮先生,无论什么,都记得加把油。”已说得很露骨。
  嗯嗯嗯。
  我放心不下,走过去哀身边。
  哀问我:“要不要去喝咖啡?”
  我懊恼:“公司有客,得赶回去。”
  空心人立刻殷勤地:“我陪你好了,车子就在外边。”
  我紧张的握紧拳头,不不不。
  哀淡淡说:“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改天吧。”
  我马上笑,空心人瞪我一眼。
  我同哀说:“我先走一步。”
  我吹起口哨来,我虽一钿如命,但有别的美德,哀绿绮思目光如炬。
  艾莲在门口叫住我。
  我问:“你也走了?”
  她点点头,“约了人。”
  “男朋友?”
  艾莲笑。
  这时一辆小小的日本车子开过来停下,她跳上去,向我摆摆手说再见。
  多好,工作时工作,娱乐时蜈乐。真不明白我们这三剑怏怎么会搞得连应酬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周末应当散散心,白相白相,松弛神经,适才哀邀我喝咖啡,要答应她。
  公司里的事,让阿文阿丁去应付。
  我回头走,奔进摄影室,去找她。
  短短十分钟,已经人去楼空。
  我问:“她一个人走还是有人来接她?”
  都说不清楚。
  那个空心人亦不在,难道是结伴离去的?我又坐失良机,我真笨。唉,还是回去做功课吧。
  周末,王老五之家变为临时办公室,我们三人边喝啤酒边商议大计,只穿一条牛头裤,倒也自由自在。
  三个人当中,只有小丁吸烟。
  我们讨厌他染污空气,不住的骂他。
  小丁说:“其实昨日你可以同哀去喝咖啡。”
  “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一心不能两用,你叫我怎么兼顾。”
  “你特别骄纵,打电话的同时就不能嚼香口糖。”
  “别互相伤害,”小文说:“明日我去约她游泳。”
  我说:“她不喜欢晒太阳.说会起雀斑。”
  小丁说:“如果我们有一只百公尺游艇,情况就两样。”
  我说下去,“而这只艇如果可以把她带至一所堡垒,更加理想。”
  文说:“也许她不是那么虚荣的人。”
  我说:“若不是女人爱钱,男人才不会花那么大的劲儿去赚钱。”
  丁说:“你们自己财迷心窍,却怪在女人身上。”
  我沉默一会儿,“不怪女人怪谁呢?自古打褒姒开始就是这样的,已成习惯。”
  “没出息,来,再想想这两句宣传语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良:‘用金花,赛神仙’。”
  “怎么改良?简直不能用。”
  “再动脑筋,快快。”
  “明天我决定约哀绿绮思去游泳。”小文说。
  我酸溜溜说:“明天你有空?”
  “空档是可以挤出来的。”
  “挤死你。”
  “太没风度,瞧,咒我死呢!”小文喜孜孜地,并不介怀。
  他去打电话给哀绿绮思,我们挤在他背后听。
  哀居然在家,小文按住话筒说:“她在洗头。”
  这小子狗运亨通,哀在打扮整齐后就会出去的,凑巧让他碰到。
  他低声吗咕,然后抬起头来,“你们要不要过去看铁映带,她的朋友每隔三个月就录映美国的电视广告寄给她。”
  我很有兴趣,但看着案头一大堆工作,只得摇头。
  小文说:“我去,”他挂上电话。
  悠悠然进浴间去维修,我们瞪着他,红了双眼。
  出来的时候香喷喷,我抗议:“你不该用我的剃须水。”
  他不理我们,刚要出门,一个电话来,把他叫住。
  小丁幸灾乐祸:“美乐公司找你。”
  他无奈,接过话筒,说了半天,“……什么?现在来?你们老板看过不喜欢?不会吧?我过来解释,好好,马上,廿分钟内。”
  铁青着面孔走出去,着我们通知哀,他要爽约。
  我叹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丁说:“其实是有选择的,有人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怪叫起来,“那是因为他不要美人还有江山,我们有么,嘎?我们弄得不好做瘪三,到时候还问美人要生活费不成?你说得太轻松了,纯理论,怎么站得住脚?”
  小丁说:“我去替小文。”
  “你敢!”我骂,“你看看这些书稿,都要赶出来。”
  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只得认命,去推掉哀绿绮思的约会。
  她很失望,我们很难过。
  不过小丁说:“没关系,一下子就有人把她叫出去,你信不信她那么美的女子会周末呆坐家中?”
  我艳羡,“不知道谁有这种福气。”
  “不是福气,只不过他比我们空闲。”
  有很多男人都有空闲,也不见他们工作,可是有收入,成日跟在女人身后当观音兵,管接管送是小事,布菜剥水果低声下气更是全褂子的武艺,伺候功夫优胜丫环,陪伯母搓麻将,哄未来小叔小姨欢喜,天天有新鲜礼物送到,日子久了,假意真情便分不开来……
  不得不佩服他们,也颇为妒忌。
  女朋友说声头痛,立刻把药丸递上,张罗开水,安排他看专科,送花买糖,一连串嘘暖问寒,似做戏般,但你别说,这几道板斧,效果灵验。
  我老认为成熟女性不应吃这一套,这些把戏、绰头都是用来哄小孩的,有智慧的女人懂得黑白是非。
  我对哀有信心。
  那日我们做到很夜,打电话过去,结果没人听。美女还是出去了,真令人怅惘,但又不能够叫她成日坐家中等,等谁?我们可不敢叫她等我们。
  等到几时去?
  弄得不好,这间小公司随时关门,自己还养不活,怎么组织家庭,八字尚无一撇,又是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真是的。
  我们三人为了省电费,挤一间房内睡,除了冷气机嗡嗡,便是大家辗转反侧的沙沙声。
  我们都是好男人,都向往有美满家庭,放工一打开大门,有可爱孩子蹒跚地移动肥胖短腿前来叫爸爸。
  加把劲吧。
  星期日,小文再接再厉,找哀绿绮思出来游泳。
  我们照例在他身后问:“怎么样怎么样?”
  小文说:“她说她母亲生日。”
  “一样可以跟着去。”
  “她说亲戚爱打麻将,怕我们无聊。”
  “要有牺牲精神。”
  “说得也是,我决定去。”
  他出去了,总算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我与小丁继续努力。
  我呻吟,“如此闷的生活。”
  “别忘记我门也有表现的机会,下星期可以到新加坡开会,一步步走,终于去到欧美。”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上半年已有盈余,如果下半年一直维持生意额,今年可以分红利。”
  我喜欢小丁,是因他乐观。
  “三十岁之前二定可以买层写字楼,来,兄弟,干呀,切莫灰心。”
  吃饭的时候,我下去买两只饭盒子。三十岁,目标在三十岁,还要捱四年。很容易过的,到时便可以看到成绩,同行已开始注意我们,认为我们有朝气、有干劲,或许欠经验,但我们可以学。
  十点多小文回来,我们又孩子气地问:“好不好玩?说来听呀,发生什么事?”
  他气豉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腮似鸡泡鱼。
  “怎么,哀绿绮思给你看脸色?”
  “她没有怎么样。”
  “说呀,那是谁呢?”
  “打麻将打到九点才开席。”
  “都是这样的。”
  “席中有一个很讨厌的人。”正题儿来了。
  “三姑?六婆?”
  “不,一个男人。”
  我跳起来,“我知道,不错,肯定是他!时髦的打扮!轻佻的神情,全身名牌,一口袋的信用卡,看到女人先来一声销魂的‘嗨,好吗’,然后成个人凑过去——”
  “你怎么知道?”小文惊奇。
  我怎么会不知道?化了灰也认识他,这便是艾莲口中的空心老倌,我叫他空心人的那位。
  小丁说:“哀怎么同这类人来往。”
  我说:“普通朋友而已。”
  文说;“伯母不知多喜欢他。”
  “伯母是最势利的人。”
  “为了不想她们的女儿吃苦。”
  “我想不是,八成是为着她们的面子。”
  七嘴八舌,说不出结论。
  “别打断小文,后来怎么样?”
  “后来吃完饭我就告辞。”
  “哀呢?”
  “哀是主人,要送客。”
  “你为什么不陪她?”
  “我睡眠不足,虚火上升,喉咙痛,声音哑,这是倒下来的先兆,况且明天又是紧张的一天,我想回来休息,我比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施施然去看黄金股票行情,得闲开个跑车来约女人饮茶吃饭。”
  我拍案而起,“是呀,我们不是西门大官人。”
  小丁白我们一眼,“说话别太过份好不好?”
  我与小文连连冷笑,“你没受过气,不知道,你去尝尝那种滋味就晓得了。”
  “好,就由我出马。”
  “人家的礼物送得堆积如山,你出马吧。”
  “哀绿绮思不是那种女人。”小丁说。
  “弊是弊在有些礼物不是小礼物。”
  “那种空心老倌送得起什么?”
  “他要送她一间公司!使她自己做老板,不必替人打工。”
  我五雷轰顶,“什么?”
  小文讲下去:“成晚都在说这件事。”
  “哀的反应如何?”我声音发颤。
  “她一直默默聆听,看来有三分心动。”
  “连艾莲都知道这个人死剩一张嘴,能说得满天神佛,风云变色,她怎么会信他?别说三分,半分已太多。”我幸悻说:“告诉你,香港垮台不是因其他原因,是给这些人吹牛吹垮的,他妈的六千块买套西装穿上就自以为身世直迫温莎堡的查理斯。”
  “别指桑骂槐,书归正传,到底怎么样?”
  小文说下去,“连写字楼都有了,下个月便可挥日开张,他说他会无限量支持她,宝号就叫做哀绿绮思推广公司。”
  我半晌不作声。
  其实要做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大着胆子把写字楼一半让出来租给哀,一年半载不收她的租金也没问题,装两只电话,请个女孩子替她打杂,为她接两宗生意,便可开张大吉。
  但我们肯不肯如此不负责任?哀原有这份工作保证她生活有着落,又不是没升级机会,好端端地挖她出来,弄得不三不四,对她有什么好?
  但现在看来,情形刚刚相反,我们变得窝囊无匹,而空心人却神勇威武。
  公理何在?我愤慨。
  “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声说!“我们才是深思熟虑的君子人。”
  叫破喉咙也不管用,哀绿绮思又听不见,我们又不能在她面前打空心人的毒针,我们还要维持该死的风度。
  太不公平了。
  “哀绿绮思不会相信他吧?”
  “女人很难说。”
  “什么时代了,还看轻女人,现在只有蹩脚男人才看轻女人。”
  小文说:“真的,女人的一颗心,非常难说。”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见她,说什么也是朋友一场。”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门挂着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只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与小文哭丧着脸陪客户听一首新作的广告歌。
  听了数百次,做梦也背得出来,闷死人。
  这两年半我们三人都未有放过假,绷得太紧,又不敢呻吟,呵,创业这样艰难,真想辞去蚊型老板职位,跑去做份风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来,我与小文拥上去。
  小丁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后颈,使他灵魂归位。
  小丁说:“你们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三亿美金家产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运叫出来证明这件事。”
  约艾莲,我们可大方漂亮,三分钟办妥。
  她很够义气,与我们吃午饭。
  “艾莲,是不是有真凭实据,那人只是虚有其表?”
  文说:“何必问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开出之期票满城跳!每次都险些儿打官司。”
  “好家伙,开跳票。”我倒抽一口气。
  “那么口气为什么还如此庞大?”小丁不解,“他说手头上有两个客户要介绍给哀绿绮思,总公司在纽约,已经订好飞机票要同她飞美去洽商,一成功回来便组新公司。”
  艾莲笑,“说说也不行吗?我说我上次旅游回来,搭飞机就坐在罗拔烈福身边,人家瞧我长得好,还称赞我像中国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当小说人物,够传奇性嘛!”没想到这小女孩也伶牙例齿的。
  “哀会不会相信他?”
  文莲沉默一下子,“不会。”
  我们松口气。
  小文随即说:“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莲说:“她生活也很无聊。”
  “这么充实,还说无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还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莲说:“人人如你们这样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认为她不愁没出路,乙既觉得她裙下三万人,好了,谁也不上门去追,结果她只得与空心人在一起,因为只得他有胆子。”
  这顿话说得我们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轻举妄动,那还不便宜了坏男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们三个人面色大变。
  我低声说:“这一去就没有得剩了。”
  艾莲说:“真是的,同名誉这么坏的男人拉扯,无论在公在私,以后都难做人。”
  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的脑子都比哀绿绮思清醒。
  “你们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劝她几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头。我会试探一下她的口气。
  哀很意外,她笑说以为我已忘记她,因为好久没同她联络。大家哈哈一轮之后,会谈正式开始。
  我:“听说有意大展拳脚?”
  她:“消息传得真快!我已决定辞职。”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们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气同你们说话,不给你们打死才怪,这还不算看轻你们?”
  “但你是娇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三没有演技,再娇也得打天下呵!”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冲动起来,“哀,你知道我们这三个穷小子都很爱护你。”
  “这我知道已更久,你们也实在忙,虽然没有常聚,但关心我却是真的。”
  我们握看手。
  “哀,我们总是好朋友。”
  “咦,婆婆妈妈,心中有什么话要说?”
  “哀,不要与那人去纽约。”
  她一怔,沉默。
  “哀,他与你的性格不合。”
  她温和的说:“我们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拍档。”
  “人家会怎么想?”
  “只要自己有实际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现代人。
  “我怕他说的都是……我怕他力不从心。”我尽量婉转。
  “我会小心。”
  “我怕你吃亏。”
  “我也并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许多无形的亏……”
  “小皮,你说得太含蓄抽象。”
  “能不能不去纽约?”
  “这个机会我等待很久,是著名的时装公司计划在本市推出便衣系列。”
  我沉默。
  “而其实,他这个人,也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差。”她微笑着说。她还帮他。
  我*副不以为然。
  “做生意,手头上总有不便的时候。”
  “我们从来不会轧支票。”
  她还站在他那边,真的中毒已深,双目已盲,什么都不愿看见,她说:“你们生意尚没有做大。”没得救了。
  “几时动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与她不欢而散。
  一连几日食欲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说.“如果你在恋爱,就承认了吧。”
  我摇头,“才不是,我只不过关心她。”
  小文问:“你关心我,会不会到这个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护自己。”
  “现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胡涂,”我眼睛都几乎红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长得美,险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么美,招引豺狼。”
  “没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这种本钱,不得其法,白白浪费。”
  七嘴八舌,更说得我心慌意乱。
  我把头伏在桌上。
  小丁说:“不必与自己过不去,爱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哀求,一点点自尊算得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我问。
  “小皮,我们上阵,你就没机会。”小丁扮个鬼脸。
  很明显,经过长途赛,他们两人都认为不值得,自动弃权,对哀绿绮思认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没有时间慢慢耗,”小丁摊摊手,“我考虑周详,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牺牲那么多。”
  小文亦说:“将来找个普通的、随和的女子,结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说来,美人都没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职业是做祸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们要天天防着她,多么痛苦。”小文亦说。
  我说:“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个美丽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说:“你追到她,于我们有益,既不费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怜的哀绿绮思。
  我并没有去抱着她膝头哭,因为没有空,时代节拍的洪流冲得我离开了她。
  她跟着空心人去纽约,寄过一张名信片回来,只得几个字。
  他们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个星期,在这当儿,我们没有闲着,我们完成了一个很的大的宣传计划,使今年的利润大大增加。
  那一阵子我们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里三日三夜。
  女人?我们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这种动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后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几乎要告我们游荡。
  回家头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阳晒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犹自欢呼不已。
  男人,当然以事业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誉有地位之后,自然会得迎上来。
  男人,落魄时期,怎么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现在社会,即使偶而尚有痴心汉,肯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价,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们精乖聪明,取舍分明,一次都不能错,时间与精力都不能浪掷。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什么漫游巴黎,到合里岛观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岁之后。幸亏现代人上了年纪还活泼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后享福。
  小丁有次说过:“我们这样做其实很笨,到四十岁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说:“那倘若你玩到四十岁,一无所有,岂非比生癌更惨。”
  大家默然。
  哀绿绮思这样的女子,就被牺牲在现实海中。
  一个月后,我开始担心。
  找艾莲,打听她的下落。
  艾说:“我始终只是她的秘书,不好问太多,她也没留地址。”
  “她的公司还开不开?”
  “你没听说吗?业主已没收订金,租约作废。”
  一切在意料中,谁也不相信这间公司会开得成功。
  我急起来,“那不回来也不行呀!”
  “好像他们人也已不在纽约。”艾运迟疑地说。
  “什么?”又是一个灾难。
  “好像在夏威夷度假。”
  [你听谁说的?”我追问。
  “上个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见他们。”她吞吞吐吐。
  “总得回来吧,”我说:“总不能就此落籍,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越迟回来,越是狼狈,仿佛同人双宿双栖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东西,无法不踏上归途。”
  艾莲沉吟,“如果能结婚又还好些。”
  “万万不能结婚!”我急得额角冒汗,“同那样的人?”
  “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婚六个月就可以分手!总比名堂都没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惊,“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标准行情?”
  艾莲默然。
  我说:“我想同她通个消息。”
  “我设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绿绮思像是已经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户一个酒会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错,是他,化了灰也认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间,展览他的混身解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边的人。
  并不是哀绿绮思。
  是一个年轻的、时髦得会起飞的女孩子,才廿三岁,妖艳而做作,但因为年轻,并不讨厌。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愤莫名,不不,这个伧夫不能这样对待她,不能把她当为猎物之一名,我不允许。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
  他以舞蹈的姿势转过身来,“嗨,皮先生。”
  他还记得我姓什么。
  我开门见山的问:“哀绿绮思呢?”
  他一呆,没想到我这么倔。“老实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拉住他西装的前襟。
  他大概也知道华伦天奴的麻质外套经不住我拉扯,连忙与我退到角落。
  “嗳嗳嗳,慢动手,她是成年人,有手有脚,我怎么管得住她,你又是她什么人?”
  我低声喝问他:“在夏威夷之后,你把她放在哪里?”
  “我自己先回来,我怎么知道她下落?”
  “你想想清楚,先生,你的记忆力不至于那么差吧?”
  “好好,我想想。对了,她决定与我拆伙,我们分手之后,我亦不知她何去何从。”
  “你没有为她谈妥生意?”我查问。
  “人家是世界性公司,哪里会轻易判出来给无名小卒做宣传!我落足嘴头,跑破鞋底,也不得要领。”他赖得一干二净。
  “那时不是说有十成把握?”.
  “皮先生,你也是出来走的人,做生意,岂有十成把握?”
  我气苦,不语。
  “我原无必要向你解释,皮先生,但大家是朋友”
  “她的地址你有没有?”
  “没有。”他耸耸肩。
  我难道还能扣留他不成。
  空心人最后说:“她的脾气很坏,很难侍候。”
  他走开,继续投入人群。
  我再也没有胃口留在酒会中,忽忽回家,与小丁及小文商议这件事。
  三个人相对无言,几乎没泪千行。
  “可惜可惜。”丁叹道。
  “什么地方去找她?她有心避开我们。”
  “这个当可上得大了。”
  “也不能怪人,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清楚。”
  “人财两失。”
  “别担心,总有人会拔刀相助。”
  惋惜管惋惜,谁也不打算去救她出苦海。
  我心痛得立誓:“如果她回来,我一定放下工作,陪她重整家园。”
  “你才不会。”
  “我会。”
  “你才不会。”
  “闭嘴。”
  “你且别愁,也别专心等,她也许打算进大学念个博士,等个七八年,人都老去。”
  我们正计划分家,找了两层小小的公寓,在装修,准备分开住,小丁及小文要搬,我仍据守大本营。赚到一点钱,不花掉它,心痒。
  “如果她肯回来,一切从头开始。”我说。
  他们两人沉默艮久。终于小了问:“你真爱她,是不是?”
  这次我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有难我们应当帮她。”
  “也罢,必要时你去度假,我们分摊你工作。”
  “谢谢。”我们三个人紧紧握手。
  很久很久没有哀的消息,城内诸人仿佛已接近忘记她。新的美女又一个一个出来,古典型的甜美人型的潇洒型的,一下子被捧上天去,有张写字台可坐的便全是女强人,从事娱乐事业的皆属巨星,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字眼来吹捧,都是上天的杰作,旷世的奇才,你若不欣赏她,那必然是心怀妒忌的缘故,啧啧喷,不得了。
  大都会中还会少得了漂亮的女人?
  哀绿绮思已经落伍。
  以前她初出道,何尝没有慕名去睹庐山真面目的好事之徒,有事没事,都到她办公室去串门、塔讪、惊艳、议论,现在……换过面孔,物是人非。
  健忘的社会,现实的社会。
  我们的公司经过这些日子的苦苦挣扎,潮上轨道,多用了两个同事,大家脱离牛马生涯。
  小文的锋头最劲,西装毕挺,要求公司添置平治。股东们开会后决定摆这个排场。而小丁,因为不必开夜工,也养成一个小肚子。
  照照镜子,三人都觉得老了许多,白头发都爬出来了,真是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胖,我在等哀回来。
  一日在路上碰见艾莲,她一叠声恭喜我。
  抢到爱皮西航空公司的户头真不容易,她说。
  我只笑笑,不出声。
  她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你真会安排。”
  “命运之神不屑向我这么普通的女人挑战。”她微笑,“所以我生活顺利。”
  但她充满智慧。
  我盼望的问:“哀有没有消息?”
  “她要回来。”
  我心咚地跳高一尺,没想到会突然获得消息。
  “她与我通过电话,问我是否有空去接她。”
  我按住她,“我去。”
  “你真的会去?”她不置信。
  “义不容辞。”
  艾莲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感激的肴若我。“她这次回来,连住所都没有了,还得从头开始找工作。”
  “嗳,机会多的是。”我抢着说:“三两年就胜过从前。”
  “那就托给你了。”艾莲喜不自禁。
  她把班机号码抄给我,把担子亦卸给我。
  我说:“她有你这个朋友,真值得庆幸。”
  “你又何尝不是。”
  那夜我睡得很熟,也没把这消息通知小文他们。
  美人落难,我才得到这个机会,以往是轮不到我的……我忽然有一丝自卑,不能趁火打劫,要给她时间恢复创伤,才谈其他。
  到了时间,我一早在旅客出口处拉长脖子等候,感慨万千。
  她出来,我一眼看到她,人很疲倦,颇为憔悴,头发留得很长,衣着随和。阔别数月,重临旧地,神态难免旁徨,不过仍然是个眉清目秀的标致女。
  我举起双手,挤出笑容,奔向前去替她取行李。
  她一煞时没把我认出来,非常意外,等看清楚是我,百感交集,开不了口。
  我握住她的手,一边拍她的肩膀。
  公司车子兜过来,我把她扶上车子,告诉她,她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而我,则可以去与小文挤一挤。人呢,跌倒爬起,抚啥稀奇。
  她到底是跑码头的人,马上强露欢颜,连声道谢,但双眼还是禁不住润湿了。
  呵哀绿绮思。
  哀绿绮思。
  哀绿绮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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