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焰
第一次见到小火焰、是在巴黎的冯都广场。
是陈彼得介绍给我的,彼得与她也不熟,但是他们常常有机会见面。小火焰的外国名字是意大利文,音译费亚曼达,意思是“小火焰”。
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她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棉质T恤,两件简单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烫得笔挺。在初夏有一种惊人的魅力,从这两种颜色里发挥出来。她左手腕上戴一只男装的精工石英表。
她拾起眼睛,向我看一眼,头都不点一下,就低下头挑她的玫瑰花,她喜欢盛放的玫瑰,用法文说“不,不”,拒绝花蕾。
彼得低声对我说:“费亚曼达跟男朋友又吵架了,别去理她,他们是被宠坏的一群。”
我微笑,但是在五月的艳阳天下,她漆黑的头发及眼睛,她脸上那种愤怒哀伤兼无奈,都是为情所困的最佳表现,她的心全在脸上。
对我来说,她是美丽的,我看女人一向看整体,从来不零零碎碎的打散看眼睛鼻子胸脯,她整个人是这么舒服,细长个子,苗条的身裁,圆眼睛,简单的发型,一双凉鞋,看上去清爽而高贵,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格调。
有种男人并不看得出女人有格调,等于有种狗哨子,频率很高,只有狗才听得见,格调是难以形容的。
彼得说:“费亚曼达爱得这么深,又这么不甘心,于人于己都无益。”
你别看彼得,说起人来,还真头头是道。
“来,我们别睬她,去喝杯咖啡。”彼得说。
“回家泡着喝,”我坦白的说:“口袋里永远没钱。”
他抓着头皮,问:“没钱、没钱是怎么到巴黎来的呢?为什么他们口袋里永远有麦克麦克的法郎?”
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彼得,人分很多种,他们是坠于茵席者,看不惯最好少看几眼,好不好?”
就在这个时候,小火焰烧过来了,她捧着花束,很随和的问我们两个,“有空喝咖啡吗?”
彼得看我一眼,马上问:“德拉贝咖啡座?”
“当然。”小火焰说:“我请客。”
我觉得非常的尴尬,她这么年轻,又这么富有,我一向不喜欢接近这一类的女孩子,但是她不一样,她的短发,圆眼睛以及窄肩膀给我一种小男孩子的感觉,非常有亲切感。
她应该是骑脚踏车的那种女孩子。
“费亚曼达,”彼得说:“你的问题是你实在太有钞票了。”
在路上她随意买了无脂冰淇淋吃,可是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得出那种失意的不快。
她跟我说:“昨日他请客请了两千九百多法郎,在美心,但是没有请我,为什么?因为前天我与他吵了架,可恶的该杀的自私可恨的人。”
我看看她,这有什么可恨呢?请她作客的人一定不少,一定多如天上之星,那个男人不请她,是他的损失。
但是小火焰的眼睛象一只受伤的小鹿,恨而且痛。
然后她转过头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温和的回答,“我的朋友都叫我端木。”
她点点头。
我们在咖啡店坐下,小火焰心不在焉。恋爱便是这样,爱上了一个人,灵魂就卖了给他了,再也取不回来,取回的代价是被他在心中划一道痕,血迹殷然,第一道痕永远是最深的,第二道痕未必浅。我要请求上帝救我,千万不要给我轰轰烈烈谈恋爱的机会,我不要。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小火焰问。
“费亚曼达,他是与你完全不同的人,他只配在圣米雪尔区看脱女舞,然后用摩托车载一个这种女人回家。费亚曼达,我告诉你,他那两千九百法郎一定是赌钱出老千赢来的,要不就是扯皮条。”
“我相信,我绝对相信。”小火焰说:“他这种人还做得出什么好事,但是我爱他。”
“爱他什么呢?”彼得问:“他对你那么坏。”
“我不知道,当我知道的时候,我就回伦敦了。”
“真的,费亚曼达,你也该回伦敦了,课程全都旷了下来,又惹得你爹娘生气。”
小火焰笑。她的牙岁又细又白,她的皮肤有点儿棕色。我喜欢她这种型的女孩子。
她问我,“你在巴黎干什么?”
“我读书,读师范学院,跟彼得一样。”我答。
“很好,我希望学好法文,一直希望,不盖你的,但是请来讲去只会‘马旦,请问附近是不是有一家邮政局?’”我笑,“这是不对的,你的法文说得极好。”
“有什么好?对谈恋爱有帮助吗,不见得吧。”小火焰淡淡的说。
“你这个人,仿佛做人一生只是为了谈恋爱。”彼得说。
“在这个没有大动乱大战争的时候,人们除了恋爱就是看电视,还有第三样事干吗?”小火焰反问。
“你可以上蒙马特看人家卖画,你可以到公园去看木偶戏。”
“我看厌了。”她乏味的说:“亥诺亚的画,彼埃波曼的时装,玛丽莎白兰沁的照片,每一样东西,榭郁皇宫的喷泉,我看腻了,这个世界。”
我微笑:这是典型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例子,但是她仿佛真的懂得不少,其实一切愁不过自男女关系而来,很久没有听见愁钱了!愁钱似乎是一种浪漫——非常难得的,一双有情人坐在家中,握着双手,即使没有钱也有了全世界。可能是大家都不缺钱,才会有这种天真可耻的想法。
我看着费亚曼达的脸,在阳光之下,她是美丽的。彼得说要早起,那意思是明显地要避免付账,我让他走。费亚曼达百般无聊地站在街角,结果是我请喝的咖啡,明天可只能喝清水加面包了。
我说:“我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她说。
“我能陪你走走路吗?”我问:“我今天有空。”见鬼,我才没有空呢,我要做的事恐怕有两百多样,我要写功课,约好了人介绍我去补习赚外快,但是她那种明显的、坦白的、小孩正式的纯情吸引了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单纯的人,就是为了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闷闷不乐这么久。也只有她这年纪的人,才能做这种纯情的事。
她随手把刚才买的花一手递给我,“给你。”她说。
“谢谢你。”我说。我有点受宠若惊的讶异。
她微笑,以略为夸张的口吻说,“我不过是一片浮云,偶然投影在你的心波。请你不要把这束花放在心中。”
我也微笑,“我相信,我相信你在走的时候,一定要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眼睛闪出欢乐的光彩,然后接下去说:“当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要是你愿意,请记得我,要是你甘心,你可以忘了我。”
我笑,“你从什么地方记得这些徐志摩的?”
费亚曼达说:“嘿嘿!别把我当作一个小热晕,我爸爸是个很有名的作家。”她挤挤眼睛,“我是自幼便“承庭训”的。”
“是吗?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很感兴趣。
费亚曼达说了一个名字。
我马上肃然起敬,“我的天!我希望你别学了雨果的女儿亚黛尔。”
“你别说。”她往河边坐下来,我也跟着她坐下。“亚黛尔有亚黛尔的乐趣。做人便是要尽量把把一生的时间浪费掉,以便顺利走进棺材,有人认为谈恋爱是浪费,有人认为打麻将不是浪费,人各有志,至少亚黛尔不是没有目标的,她尽了力,得不到她要的,那不她的错,至少她离家十年,作贱着糟蹋自己,为了一个各方面都配不上她的男人,这是一种选择。我可以回伦敦,我父亲旅居英国已经十五年了,在雪莱区我们有洋房汽车,然而又怎么样呢?父亲将近七十岁,我们之间没交谈已经廿载了。”
“至少他教你徐志摩的诗。”
“他是徐志摩的朋友。又怎么样呢?对恋爱有帮助吗?”
“小火焰!”我叹口气,“你要是事事这么坚持,我该怎么说呢?我可以如何安慰你?”
她说:“找给我一种药,让唐吃了,便会爱上我。”
“他叫唐吗?”
“是。”
“恐怕是你要想莎士比亚拿呢。”
“他也没有好的药,否则奥菲莉亚不会死。”
我笑问:“唐长得怎么样?长得象占美甸?”
费亚曼达稚气的笑,“有一点。但是占美甸是很纯的。”
“那不过是你从银幕上得来的形象。费亚曼达,你为什么不回家?我想你在三天之内便可以把唐忘记,然后你可以去结识大帮大帮的朋友。”
她固执的摇头,“我不要朋友,我只要唐。”
我马上自塞纳河边站起来,“那么我走了。”
“哦不,请你陪我,”她急了,“是我说话太不小心,是我伤了你的心。”
我想:现在说能够伤我的心的人还不多,费亚曼达,恐怕与你相处久了,我也不能自制,怎么办呢?
我买了一个蓝色的氢气球给她。
她把气球缚在手腕上。
她说:“爱他,树叶子每被风吹动一下,发出一声响,我便以为那是他的叹息。夜,我睡在自己的床上,会听见他身子翻动的声音,有时候他的手会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只是有时候。我回伦敦去做什么呢?剪玫瑰后喝下午茶?在巴黎等着他,至少他有空的时候会带我出去骑摩托车兜风,走遍圣米雪尔的大街小巷,告诉我哪个最红的表演女郎曾经与他有过一段情。”
在巴黎发生的事情何其多,都是不可思议的。
她的眼光求援似的看着我。假如她硬要把一个小流氓当作一个理想的情人——只要她快乐,为什么不呢?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标准,我不明白。
“天暗下来了,我得回去了。费亚曼达,”我坦白的说:“家中的罐头汤在等着我,我要走了。”
“你住哪儿?”
“右岸,小门路。你找不到的。”
“我今夜睡在你家的床上可以吗?”她问。
“在我的地板上是可以的,床不行,我不能虐待自己。”
“那很好。你跟唐是一模一样。”她说。
“好女孩子绝对不到处乱睡。”
“对!”她的声调讽刺极了,“唐那个时候认得一个最乖的应召女郎,晚上十一点之前绝对回家,做生意的时间是早上九点至晚上十点。”
我吃惊的看着她,一个出身如此良好的少女,为了一个随时随地可以找到的小流氓吃这种醋,费亚曼达中毒已深,她需要自救,这样子下去是不对的。一个人的生活或许寂寞,但是至少可以保持清誉,一个女人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名誉吗?
我说:“来吧,来我家,你可以阅读,然后我们可以看电视,我不能想到其它可以做的事了。”
她默默的跟我回家。那个蓝气球跟着她。她可以随意跟一个认识了半天的男人回家,我叹了一口气。
我问:“费亚曼达,你考了大学没有?”
“我已经得了学士学位。”她淡淡的说:“我已经廿二岁了,我只是保养得好,看上去小。”
“我的天!”我说。一个这样程度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莫非是中了邪?我看她的侧脸,依然是那么清秀,苍白的,年轻的。彼得说得对,被宠坏了,没有吃过苦,所有得不到的东西都是好的,所以非得到不可。如果这个唐不是抓紧了她这点心埋,反过来追求她,那是直追到西伯利亚也是得不到的。
心理学,只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心理。
那夜,费亚曼达在我家吃了简单的食物,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依承诺言,在我破公寓的地板上睡着了。她睡得那么舒服,好象是她自己的卧房,她叹息着,在翻身的时候偶然叫着“唐”。
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没有她的住址,但是要找她的人,却还是容易的。因为彼得认识她,彼得知道她在哪里。再讲她在这个圈子里也一定是个名人,要找个名人那还不简单?
但是,我没有找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费亚曼达的意思是:小火焰。我明白。
我第二次看到小火焰的时候,在罗浮宫正门外,我同时也看到了唐。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把唐估计得太低了,也把费亚曼达估计得低下。那些讲风凉话的人,不外是因为妒忌。
唐是那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 那日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镶着黄色的皮边,一件小小的黄色皮背心。头发黑而且浓而且长,驯服的贴在他的额前耳角,他的浓眉大眼是惊心动魄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斜斜吊一枝烟,脸上出奇的瘦削,与强壮的身体是个对比。这样的不羁而美丽,任何有点自信的女人看见他,都忍不住要想:我要得到他,我要得到他!
奇怪得很,费亚曼达站在他的身边,看上去与他却并不相配、应该是十分美丽的一对,而事实上却并不相配,因为费亚曼达有一份温柔与教养,在她的神情中透露出来,唐却没有,他完完全全是一个自私的、自我中心的男孩子,他十分的年轻,并没有看清楚他前面的路,他的视力欠佳。
费亚曼达在那一刻是快乐的,她以最温柔的眼神来看着唐,唐却不知道,唐急着与他身边的人群说话,装手势,他在说意大利文。这小子是有一手的。但是费亚曼达可以爱他,她不该把灵魂也卖给他,不不,她不该把灵魂送给他,“送”也是不对的吧?他不见得会好好的保存它,不过是随意地塞在牛仔裤的某一角,牛仔裤送到洗衣店去了,说不定忘了取出来,洗个稀巴烂,所以咱们的小火焰走到哪里都魂飞魄散,心缺一块难再补。
为什么每个人都得象我这个德性,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为什么?
我心平气和下来。
以后好一段日子过着安静的生活,我很寂寞,下雨的时候跑到圣母院去站好久。幸亏是在巴黎,房租解决之后,有钱没钱同样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从香舍丽榭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没话说。
彼得说:“你在恋爱了,端木?”
我反问:“我跟谁恋爱?恋爱要有对象?我的女孩子呢?”
“是费亚曼达是不是?”他问。
“别胡乱说,怎么可能。”我马上否认,“你别乱盖。”
“我可以看得出来。”彼得说:“费亚曼达就是适合你这种类型的人,是不是?”
“很多男人看不到她的气质。”
彼得耸耸肩笑,“我不知道什么叫气质,太玄了,我看女人,只晓得看相貌与身裁,有些武侠小说作者,喜欢想到“剑气”,算了吧!”
“你能说费亚曼达丑吗?”
“不,不丑,坏就坏在这里,她很漂亮,所以唐让她跟着,要是她丑,倒可以过好阵子安静生活。”
“是的,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机伶更可爱的女孩子,要是她心情好的时候,稍微胖一点……”
“她越来越瘦了。”彼得说,“我昨日看见她。”
“在哪里?”
“在博物院,她只剩那么一点点,真是可怕,唐不知在骂她什么,她只是微笑。”
一个人心死了的时候,那个人骂我,我也只会笑,既然费亚曼达的心已经死了,她人为什么还不走?
彼得说:“这倒好,我会把话传出去,谁家妞要减肥,就去泡唐——“唐氏减肥”,一定生意兴隆。”
“你少开玩笑好不好?”我说。
“我又怎么了?我只是惋惜,娶了费亚曼达又有什么丢脸呢?他以为在森林里晃,好花多得很吗?恐怕不见得呢。”
她看见了我,非常高兴的向我打招呼,并且与我说话,她记得我,她是个好女孩子。
她说:“我把那个气球带走了,可是第二天它还是死了,气球,它们永远活不长久。”
“我明白。”我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不长久。”
“奇怪,”她看着我,“你明白了,但是唐不明白,唐常常说我有病、有点怪、可是你明白。”
“他自己有病,他患了绝症,他的病叫无爱无心病。”
“别咒他。”费亚曼达笑,“当然他有一颗心,大把的感情,可是他偏偏不爱我,你不知道他追求一个脱衣舞女的狂劲呢!”
我倒抽一口冷气。
“跟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好不好?”她问。
“不不,我不属于你们,我到巴黎来是读书。”
她耸耸肩。
她当天穿了一件薄簿的芝士布衬衫,牛仔裤上面七八个口袋,破得不能再破,似乎是净用袋子缝缀起来的,斜斜戴一顶纸绒帽,活象小太妹,嘴巴里嚼着口香搪,偶而露出雪白的牙齿,雪白的牙齿!费亚曼达呵,你是大学生,你要自爱,火再好看,也是玩不得的,火是没有你份儿的,你又不是江湖买艺的人,何必跟他们混在一起,真的何必跟他们混在一起。
有一种人是专门玩火玩蛇的,但是费亚曼达,你不是那种人。
唐转过来,向她一招手,她毫不在意这种无礼轻蔑的举止,马上就跟他坐摩托车走了,她还是他的女人。只是她还爱他,他可以这样对她,她可以这样忍耐他。终有一日,当这一种疯狂的感情消失,她会发笑,然后掉头不顾而去,人生是这么长,人要在无奈中把时间打发掉。
费亚曼达选择了她的方式,她的痛苦其实也就是她的快乐,我明白了,我实在不应该再替她担心。她既然是个大学生,她就应该懂得她在做些什么,有些人活得象一只蝴蝶,为什么不能够呢?
“那是他的时间,他家的事,他若果认为不是在浪费,便不算浪费,你明白吗?”
“他会后悔的,唐这个人。”
“不”我摇头,“他根本没看懂费亚曼达,他怎么会后悔?一个人若不知道明珠是什么,而没有把明珠拾起来,算是损失吗?他并不懂得。”
彼得又摇头,走了。
我或者是在暗恋费亚曼达了,我不知道。她是那种看“小王子”的女孩子,活在一个并不比她自己大很多的世界里,我希望她有一日终于能适应下来。
巴黎市中心并不大,但是我并不是时常出去逛。要打听费亚曼达的消息并不太难。只知道唐百般嘲弄地,她总是一笑置之,驱之不去。她的耐心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唐这种人没有思想,没有欣赏能力,没有感情,根本什么也没有,我痛恨这个人。我恨利用他人感情的人。看样子主动的决不是费亚曼达,但是上了手之后这样子利用她的恋情,未免实在过份了,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不可以这样。虽然费亚曼达心甘情愿在那里,是她活该,但是一个人对待另外一个人,是决不可以那样的。
我为了费亚曼达而不快乐,有时使一个人买一个蓝气球,学她的样子,把气球放掉,看它往空中飞升上去,那一点蓝越来越小,渐渐终于不见了。
我只知道,如果有人把爱奉献给我,我若不想接受,我就原璧奉还,碰都不碰一下,如果我接受的话,我就好好的回报,我只知道,爱情应该这样,唐做错了,唐完全错了。
我希望费亚曼达象那只气球一样,挣扎自由,飞飞,飞向自由。爱情是一段一段的,这一段完了,说不定另外一段更好,何必硬是要死扒住这一段,难道真的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吗?
有一日我有事要去伦敦,手头不便,于是乘火车到加里转气垫船,上了火车,把小件行李放好,坐下,摊开杂志,刚翻到第一页,就听见有人轻轻的叫我。“嗳。”
我还不是在意,又听见一声“嗳”。
我抬起头来,看到我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子,不禁惊喜交集,跳了起来,头碰到火车顶,痛得叫起来,“费亚曼达!”
可不是她!
疲倦的,有点脏.憔悴的费亚曼达。但是双眼犹如火焰一般,脸上一个调皮的微笑, 她的头发熨得卷曲着象头狮子狗,汗湿着,T恤里没有胸罩,小小的胸脯包在棉纱底下,多么迷人的风景,而我刚才竟没有看见,我真是个瞎子!
“你好。”她说;“到哪里?”
“到多佛。”我问:“你呢?”
“我也是,从多佛坐火车到伦敦。”她说:“咱们同路,多巧。”
“你回家了?”
“是的。”她默默头。
“终于回家了?不再回巴黎了?”
她微笑。微笑虽然是疲倦的,但还是这么漂亮。
她没有哭,也许哭过了,我们没有看见,没有看见的事是不能算数的,但是小火焰被眼泪淋过,岂非就此熄灭了?
火车驶着,车厢微微颤抖,费亚曼达也跟着微微开动,她微眯着眼,似乎随时可以睡着,但是她在微笑。我以为她盹着了,她却低声说:“他说他会娶我的,那个时候他天天到门口来接我,第一个要见的人是我,撇开他所有的女朋友。我谢谢他给我的快乐日子,得到而失去,总比从来没得到过好。他对我笑那个情形,真如一道虹彩特别为我在窗外出现一般。”
“你恨他吗?”
“不!怎么会。”小火焰微笑说:“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恨他。我从来不恨人。我有点可怜他是真的……象我这样的女人,真的,当他专程要找的时候,还真的找不到了,他的幸福是他不会专程找费亚曼达,他会找菲菲、莉新、咪咪,但不是费亚曼达。”
她的自信、骄傲,跟着她的创伤一起来了我忍不住问:“你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我姓曾。”
“我知道,”我微笑,“你有一个出名的爸爸。”
“我叫曾燎。”她也微笑。
曾燎。曾经烧过。小火焰。没有这样学问的爸爸,还真选不出这样的名字,这么好听的名字,中西并用。可是,有人知道吗?唐知道吗?他的粗心使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美好的东西,他居然幸运得不知道。
费亚曼达看出了我脸上赞叹的神色。她说:“我有很好的名字,是不是?”
我点点头。
“你总是明白的。”她笑,“奇怪,你是一个陌生人。”
“你不再回巴黎了?”我问。
“或者回,或者不回。”她说,“视心境而定。”
“我还是要回去的,我到伦敦来看你,我要你的电话地址。”我说:“你现在的心境如何?”
“不太好。”她说:“到伦敦大学英国文学系找我爸爸,一定有我的消息。”
“很多谢。”
火车在加里停下,我们下车,海风吹上来,她的头发飞扬着,更象一个小孩子了,打破钉的牛仔裤脏得叫人心痛,她转头看我,说:“这风,象唐的呼吸。”
“他不是上帝。”我问:“你还能再爱吗?”
她笑着按着心问:“心,心,你还能再爱吗?你还在流血吗?心?”她抬起头来,“我的心说,它不知道,它很累。”
我笑了。
我把她拥抱在怀里。
她用法文说:“爱情便是这样,我这么爱他,他硬是要把我赶走。”
我用法文说:“他是坏蛋。”
她也用法文说:“这不是对的,这不过是他不爱我,这不是他的错。”
“唉,费亚曼达。”
“看看!”她用国语说:“有卖气球人,买一个红的给我,请快一点。”她自己先奔过去。
我抢过去,为她再买一只蓝的,派给她。
她感激的说:“你对我这么好。”
任何人都会对她这么好的,只除了那唐,她是被虐太久了,只要稍微一点仁慈,她便高兴得这样,小火焰,你何必这样呢?
“但是为什么不买那个红的呢?”她问我。
“红的是火焰,”我说:“我怎么可以放走火焰?蓝是忧郁,你放走蓝色吧。来。”
我一碰她的手,那个气球便飞走了,飞向海边去。
我与她上气垫船。我没有去拉她的手,有时候这种动作是不必要的,只要我心真知道,我会爱护她,真的,如果她不拒绝我。
变心
我与小道进进出出很久了,对我来说是很久了:三个月难道还不算久?交一个男朋友三个月,实在不能说什么了,他对我还好,他长得漂亮,他花钱爽快,他说话有幽默感,但他不是那种可以结婚的男孩子,因此我们只是同居着,我们住同一层房子,可是很少见面,因为我做的是晚班,他做的是白天工作。我们买了一迭厚厚的洋葱纸,有事没事写张字条,他的中文坏透了,但是我喜欢看他写的中文。
有时候他会写:“我到纽约去一星期,你要什么?”我会写:“一条皮带,格林威治村有得卖。”我们住在一起很高兴。我们连对白也缺少,但是我们高兴。我为他做小事情,为他打扫,清除个灰缸,洗内衣,把外衣拿到洗衣店去洗,代他付电费诸如此类的事情。有时候还泡个咖啡给他喝。
谁知道,说不定有一天,我还会为他生个儿子,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儿子,浓眉长睫毛,郁气森森的,小道是可爱的,我们只有床上见面,饶是如此,他还是可爱的。
我们在一起实在有开心的一面,我休假的时候,大家同去剃头店剪头发,我在镜子里看他,他在镜子里看到我,两个人就相视而笑。我们在一起高兴,一日一日地过去。高兴的日子有多少?高兴过就是了。
他也有生气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与别的男人吃豆腐,他拿起一只杯子就往我头上摔,真令我伤心,这就是有男朋友的不良之处,并反为他洗了两个月的内衣之后,手就开始变粗,我们这种职业女性是不能做家事的。
我实在不敢说我是不是有了一个男朋友,我们从来不出去跳舞看电影,我们没有时间,但是我的确正与他住在一起、我不能否认我有个男朋友。
然后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忽然之间他来了。我正忙着,仰起头,看见是小道,简直还不相信眼睛,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头发剪得如适中,长长的腿穿牛仔裤,T恤,初夏的夜,他来看我?他很少来看我工作,接我下班,他不是那种人,他说:“给任何人最大的尊敬是信任,你又不是舞女,为什么要人接下班?”如此这般,他有他的魅力。
我看见他便自然的迎上去,我说,“小道,你怎么来的?”
“我爸爸回来了,我让你看看他。”他说:“也让他看看你。”
他的父亲长居纽约,很少回来。我心想,我不爱与上一辈的人打交道,但是天地良心,小道肯介绍他给我,还真是一宗荣幸。
我连忙伸出手说:“李先生。”
他父亲也伸手与我握一握,我抬头看见了他,就呆住了。我还一直以为小道是漂亮的!可是,他父亲比他漂亮两百倍,他父亲象一株大树,小道只是一池动荡的水。
我看着他,一句“李先生”忽然就说不出来了,我低下头,我说:“对不起,我正在工作,不能够好好的招呼你们。”
小述说“爸,你见过琉璃了,OK,我们可以走了,琉璃,明天早上见。”
“明早见。”我说:“小道,谢谢你来。”
他转头笑,“没问题。”
他父亲也微笑,那种庄重的,小心的笑。
然后他们两父子一起离开了。
晚上我回去,小道睡得傻里傻气的,廿五岁的人象五岁大,睡觉呼噜呼噜的响,我到厨房,看见一盆子待洗的杯子。到浴室,看见牙膏的盖子并没有旋好,这小道,真是全没公德心的。
我爬上床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说:“琉璃,每当你上床的时候,就把床的温度带低二十度C。”
我轻轻的给他记耳光。
他嚷:“你怎么可以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
然后他翻个身就睡着了。
这小道,跟他住像开儿童乐园似的,有时候想想还真恐怖,没安全感,可是一切没有安全感的男人都有特别的吸引力,那是有目共睹的。
我接着也睡着了,没多久他的闹钟响起来,他要喝咖啡吃早餐,他要去上班了,我的天。每日我的睡眠被他闹成一截截。
他一直说,“你明天休假是不是?爸说要请你吃饭,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不好?”
我记得我一直说“好,好。”
然后门一响,他上班去了。我在十二点正醒来,收拾东西,吃两只鸡蛋——我想我们迟早会饿死在这间屋子里,迟早,两个人都那么懒做饭吃。
我收拾房间,然后电话响了。
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琉璃吗?”
“是我。”我问:“哪位?”
“我是小道的爸爸。”他说。
“李先生。”我马上有反应。
“你怎么叫我李先生?连一句李伯伯都没有?”他笑问。
我光是笑,不懂得如何回答。
他说:“你明天休假是不是?我们出来吃顿饭,请你赏脸。怕小道说不清楚,我特地来讲一声。”
我说:“李先生实在是太慎重了。对我们这些后辈,还真不需要这样,我们决定明天见。”
“你那份工作,也很累人吧?”他忽然问。
我马上被感动了,与小道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不让我有诉苦的机会,他认为男女平等,既然男人不诉苦,女人也应该免开尊口,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为主,本来这也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女人是女人,总需要点柔情蜜意,这样子下去,难怪我潇洒是够潇洒了,却也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了。
我答:“是辛苦,酒店的工作,本来很复杂,上面有上司,下面有同事,虽然说起来好听,当个主管,实在是什么都要理,况且又吃力不讨好,太卖力了,上司起恐惧,以为我要把他挤走,不卖力,下面人看着,老妒忌我有这机会吃闲饭,百辞莫辩,不但累,而且不愉快,这份工作像鸡肋一样,食之实在无味。”
“我明白。所有的女孩子其实却不该有工作。”他说,“太辛苦了。我们明天见了好好的谈,你也别这么愤世,年纪轻轻的。”
我苦笑,“再见,李先生。”我说。
挂了电话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对他说那么多?这简直不是我的习惯,我是一向不啰嗦的,社会的经验告诉我,人要坚强的活下去,永远坚强。但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没法子。
去赴约会的时候我化了点妆,小道不让我化妆,他说要找化妆化得好的女人,那简直是太容易了,可是我今天就是不听他的,我自己去了。我与他很少有机会起出门,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他从来不管接送。
我到了约会的地点,他爸爸在,他不在。
我走过去,李先生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来,问:“小道迟到?”
“不,他以为约的是七点半。”李先生说。
“不是七点?”我错愕。
“我告诉他是七点半。”他微笑。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我的脸渐渐红起来,一直红到脖子上,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中年人也太过份一点:这么公开的勾引儿子的女朋友,而我心里竟这么喜悦,我抬起头来,我知道我的眼睛明亮得很,碰到这种事,任何女人的眼睛都会亮起来。
他点了酒,又点了菜,然后就是等小道来。
他问我:“你与我儿子同居?”声音很淡,象是普通的事。
“我想是的。”我点点头,不能不承认。
“你爱他?”他问,还是很温柔很平静。
“我不知道,”我说:“看情形,有时候他对我很好,我觉得应该报他知遇之恩,爱他一下子,但是过没多久,他那种自我中心来了,我也连忙保护自己,不露一点感情,实在是没有意义,但是有几段时候,我们还是愉快的,大家都是闲着,等找到更好的人,随时分手。”
他凝视着我:“你听上去很矛盾,琉璃。”
我微笑,“不,一点也不矛盾,我只是寂寞,怕得要死了,便抓住一个人,当然比小道好的男孩子也不多,但是小道有个最大的毛病,他对女人粗心,他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因此他对女人没有选择,谁都一样。”
他把手放在下巴底下,静静的看着我。我耸耸肩,也许我不应当在做父亲的面前说儿子的坏话,这种事是最愚蠢的人做的,我蠢吗?
过了很久,他说:“我不认为小道没有选择,至少他选了你。”
“谢谢。可是我不过是一段浮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我笑,“我要是离开他,他不会有任何感觉,相信我。”
“他年轻。”他说:“你也年轻,你也会很快把他忘记的。”
我承认,“这是真的。”我说:“我也知道,所以过一天总要快活一天,是不是?李先生,你们上一代的人真是幸福,简直什么都是敲得笃定的,我们这一代,为了要玩帅,简直象做戏,什么都要不在乎,潇洒,嚣张。真不幸。”
我举起杯子,与他干了一小半杯的拔兰地。
他看看我,“如果我约会你,你会出来吗?”他坦白的问。
我没有惊奇,远处小道已经在门口出现了。发现了我们,正走过来,我急急的问:“为什么选我?”
“我喜欢你,琉璃。”他简单的说。
“这地方有很多美丽的女人,太多太便宜了。”
“是,就因为太多太便宜了。”他简单的说:“你不一样。”
我看着他,还来不及说话,他又抢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过来拉开椅子,“我迟到了吗?”他毛躁的问:“车挤得要命,热死人,最讨厌这种黄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么吃?”
他坐下来。小道永远这样心神不定,永远自我中心,他对人发牢骚是天经地义,他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连听都不要听,这样极度自私的一个人,却又长得这么漂亮,说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亲的那份温柔与气派。
忽然之间,可爱的小道不再象昨天那么可爱了。
我拨一拨电话他会跳起来问:“打给谁的?”
然后他可以随时穿衣服出门,我不屑问他,他也从来不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我不会跟他过一辈子,他绝对不是可以嫁的那种人,饶是如此,我心里也不舒服。
拿他与他父亲比,更显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显处。
我问:“小道象是妈妈吗?”
“是的,”他父亲微笑,“象极了。相貌倒是比较象我。”
小道转头过来,眼睛闪闪生光,“你怎么晓得?”
“我不过问问而已。”我说。
他父亲说;“这小道,说话永远像吵架。当年在纽约念大学,年年转系,真是受不了,结果还是没毕业,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写不好,英文连文法也没有,看样子琉璃是比你强多,小道。”
我不出声。
我想到小道写的信与字,心就缓缓的软下来,软下来,他决不是最好的,我也决不是最好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发掉。但是我现在不高兴,真的不高兴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赏,那没关系,但是地又不见得欣赏,那我是为了什么?
他父亲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亲,他象母亲,何等粗心的一个人,叫我受多少平白无辜的委屈,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没了,然而为什么今夜又特别显著呢?
吃完一顿饭,小道父亲跟我们道别,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脸颊。
小道说:“他喜欢你。”
我说:“是的,我幸运。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弯一弯,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没有必要,我们也许不顺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顺手叫了一部街车,向他挥挥手,“再见。”
他并不在乎,也挥了挥手,我笑。这是活该,既然我要求的是一点点的关怀,就不该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时候也还是在微笑的。我的东西在他这里越积越多,还真的不是两个皮箱可以装得下的,忽然之间我生气了,离开这里走并不是一种手段,我没有要恐吓他的意思,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来的。我没有想过他会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种人,小道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感情,他不是那种敏感的人,他只懂得无理取闹。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来。
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个小露台,露台外是一条马路,要是灯火再辉煌一点,还以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边,要是他现在回来,他会不会挽留我呢?我并不认为他会,我不心痛,我们还来不及建立那种缠绵的感情,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我所担心的不是明天会不会后悔,而是想到下个礼拜休假不知该往哪儿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肉体的接触并不是爱情。
我提着两只大箱子走了,背上还背一个,看看钟,十二点半,小道在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与鬼才知道,我开了门,就离开了,钥匙会还给他,邮寄。这大厦有两部电梯,说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来,两个人就差那么一点儿见不了面,咱们的缘份止于此。
下意识我对他多多少少是有点留恋的,我不赞成同居,我赞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结婚,这三个月来实在过得不轻松,但是走与不走,我都是要后悔的,我有心理准备,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丝萝,他非乔木。
电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次回去的寂寞,这种无边无涯的寂寞。父母亲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岁,他们吃饭,他们看报,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边无涯的寂寞,只有一架电视机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种寂寞。
到了楼下,我靠在墙上,那种寂寞,我会甘心吗?那样子可怕的寂寞:永恒的。是的,他不爱我,但是又有谁爱我呢?是的,他不是结婚的对象,但是,目前谁又是结婚的对象?
跟他在一起累死总比自己一个人闷死好。我闷过,那种排山倒海的闷。父亲的眼睛只看着电视机,母亲的眼睛有时候会淡淡的看着我,我的痛苦与伤心足足与她隔了五十年,她不能明白,她伤了我的心,至死也不承认。
我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挽着箱子上楼,我还是留下来吧,女人受点小气算什么?谁叫咱们生为女人,可是冲到楼上,发觉大门是虚掩着的,我吓一跳,我的天,难道刚才我忘了关大门,一推之下,发觉小道在屋子里。
我拿着箱子当场僵住了,他在翻抽屉找文件,看见我,他说:“我忘了一张合同,回来拿,你失魂落魄的干什么?”
我把东西都收拾走了,他竟问我干什么!他居然没有发觉屋子里一切属于我的东西都不见了,这个人不是粗心,而是卑鄙。
呵小道,我的要求已经降低到可耻的地步了,只要你给我一点点自尊,注意我的存在,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女人需要关怀,就象花需要雨露一样。
他忽然看见我手上的箱子了,脸上一变,“什么,你提只箱子做什么?收拾东西走?你要走?你少玩点花样好不好,我已经够忙的了,你要我怎么样对你?把你哄回来?我的天,琉璃,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当初看中你,也就是因为你这份洒脱,现在你居然跟新舞女一样!你要恐吓我?”他取到文件,匆匆地走了。
我呆在那里。
多么的不幸,他几时在这种时间回来过?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放下行李改变主意的那一刻回来了,看我这运气!如果他看见之后表示惋惜,他只要说一句:“琉璃,不要这样子,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马上会抓住这句话下台,但是他没有,他把我好好的讽刺了一下,然后在半夜头也不回的再去办他的事去了。
我也是个大学生,我也受过教育。他对我不能够以这种态度。
我坐下来,倒了一杯酒,这休假算是倒足了霉的休假,算是第几流的休假,我缓缓的喝着,一杯又一杯,然后哭了,露台外边,那条路的灯光仍然灿烂,只是人的心已经变了。
词里有一句叫“寄语薄情郎,粉香和泪泣”。我们都没到那种境界,我是不搽粉的,小道是最无情的。我们要分便分,要合便合,简单得很。
我竟喝醉了。我这样失望的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他视我为恐吓他的一种手段,我真有如此低级吗?既然他这么想,那我是非走不可了。算是一时冲动也好,反正我没有这个福份。
但是酒意太浓,我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十二点半。中午十二点半。他没有来一个电话,电话铃未尝响过一下,他人也没回来睡过。我只觉得麻木。人不论男女是越来越凉薄了。为什么不呢?我既然可以随时走路,为什么他不可以也表演失踪。只不过他忽视了一点,我并不是做戏给他看,我拾起东西,马上离开了那层公寓。
到了父母的家,母亲矮而胖的身型跌跌撞撞的出来为我开门,她的耳朵有聋,但是不肯承认,不肯戴助听机,因此与她说话要大声吼叫,为了省力,不如不说。即使她听见了也是没用,如果我说我心中难过,她会答:“有衣穿有饭吃,难过什么?”或是“难过?看医生去。”小道若是温柔点,不失是一个好医生,母亲要是温柔点,我根本不必到处急急的抓男朋友。
我呆坐一刻,回房间去了。
两个多月没住的房间,多多少少有点霉气,我看着那张熟悉的天津地毯,那一堂当年买的红木家具。我真是落泊落难了,如今迁就小道都迁就成这样,早一点受这种委屈,恐怕已经子孙满堂,还听他的废话呢。
我叹一口气,累得不得了,那几只箱子有那么重,一个人抬上抬下,多少次了,难为了箱子,也难为我。好了,从此之后,小道这个人将在我心中一笔勾销,没认识他之前,我在呼吸我在活,与他分手之后,我也还是呼吸还是活,谁没有谁都得活下去的。从今以后,他的明日后日与我没有关系了。
寂寞压上来,黑暗的寂寞,我连忙吞服镇静剂,手是颤抖的,连忙又倒酒喝。应该请假一日,但是请假有什么用呢?我能做些什么?
我洗一个脸,梳好头,还是上班去了,这样一天又一天,白了人头,还没注意春天来到,春天已经过去了,在计程车里我木着一张脸,肩膀都抬不起来,岁月压成我这样子,不良的岁月,来日苦多。
八个小时的工作,每天打烊的时候由我去把灯一盏盏的熄灭,摸在熟悉的灯掣上,昨天譬如今天,今天譬如明天,没有一点的分别。
推开大门,一个人迎上来,我以为是小道,心中一跳,倒有点欢欣,虽然不知道该有怎么样的反应才对,但是至少他来了,他重视我。
但是这个人走近,我马上晓得他不是小道,心往下沉一沉。忽然我微笑了,呀,毕竟我是在乎的,我在乎的不是小道,而是自尊。
“下班了?”那人问。
在黑暗中我问:“李先生?”小道的爸爸?我太惊异了。
“是的。”他说:“要不要去喝杯咖啡?累不累?”
“还过得去。”我说。
他在灯光下看我的面色,“怎么?跟小道吵架了?”
“我早过了吵架的年纪了,我与令郎已经完了。他的毛病是不知道适可而止,哗啦哗啦,令人神经衰弱,还自以为是,认为他道理亨通。”我淡淡的说:“我对他那套理论听腻了。”
“他的确是个草包,听说你帮他很多。”他微笑。
“实不相瞒,连他那份工作都是我家亲戚作的保人。”
“我远在美国,不大知道他的事,对不起。”他说。
“他跟你不大好,是不是?所以放着一个有能力的父亲,他也不学学榜样。”我说:“他告诉过我,他的父母早早就离异了。”
“要是他求你回去呢?”
“他不会的。”我说:“他未曾恋爱过,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睛里是一样的,可以上床的动物。”
“琉璃,我抱歉我儿子是个粗心的人,你有许多优点,是他所看不见的,恕我说一句,你们俩水准不一样。”
我苦笑,“谢谢你,李先生,我只记得他要求与我同居时,他问,“你走了,我怎么办?”当时我打算去新加坡,他又问:“琉璃,你就这样来了,又去了?”对白像文艺小说一样。”我耸耸肩,“我喜欢听这种对白,女人都喜欢。”
“你会想念他?”
“多多少少一点,不重要。”
“真奇怪他会放你走。”
“奇怪吗?不见得,他要什么女人都有,简单得很,其实我们俩见面的机会是极少的,他找我,是因为我比其它一般女子要比较独立,我有工作,我不噜苏他,他从来不问我一天三餐是怎么解决的,他知道我会照顾自己,他太清楚了。而我呢,我只是怕寂寞,李先生,你或许不知道,一个人睡觉是天下间最痛苦的事。”
“你与他在一起,难道不痛苦吗?”
我笑,“我们不要再提了,你还要喝咖啡吗?”
“你赏脸吗?”他问。
“李先生,像我们这种女人,早已经过了赏脸的年纪了,有个人来请喝咖啡,不知道有多乐。”
“真的吗?琉璃,你几岁了?五十?六十?女人无论在任何年龄,都是值得尊敬的。”
“令郎真不象你。”我笑。
我们找到一个地方喝咖啡,其实我是不喝咖啡的,但是既然我能陪小道,就可以陪他。日子渐渐过去,我变为一个极好应付的人,但是这世界还是不允许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快乐。
“小道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女朋友?”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找说。
“他每夜回来吗?”他问。
“从不。我不管他,要是管他,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再出现,当我无法忍受的时候,我会得自动离开。但是……我们在一起,的确有过快乐的时光,刚开头的时候,非常的轻松,非常的飘逸,刚开头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你把他宠坏了,以你这样的身份,不该降格来这么迁就他。他自小是一个很难缠的孩子,一个问题青年,在美国不停的看心理医生。”
“他自己会宠坏自己,不需要别人动手。”我笑,“他太聪明太坏了。”
他凝视我。“如果你答应我,我会天天回家,我会照顾你一日三餐,我会给你生活上的保障,除了不能结婚以外,我一切都可以给你,你会怎么答复?”
我抬起头。
我静静的说,“李先生,我是你儿子的情人。”
“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是不是?你会答应我不再见他,是不是?”
我震惊得无法开口。
“把那份工作辞掉,女人都该被好好的珍惜着,女人不该抛头露脸去辛苦工作。坐在家中做你喜欢做的工作,画画、写字、任何事。琉璃,象你这样的女子是该被珍惜的,你可以跟着我过下半辈子。你几岁了?”
“廿八岁。”我说。
他握住我的手,吻一吻。
“来,来看看我的公寓,有三间房间,有两个女佣人,我相信你会喜欢。”
我说:“你太心急了。”
“我已经老了,琉璃,看到喜欢的东西要马上抓得紧紧的,怎么可以放开一刻?你相信我,即使咱们两父子的趣味一样,性格是不同的。”
我取过大衣,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的公寓有什么不对?我说:“我们去吧。”
他有司机把车子开过来,司机拉开门,他扶我上车。小道,小道永远先跳下车,然后待我付车资,小道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不是一个有心肠的人,不是一个有柔情蜜意的人。
但是他也喜欢那种小家子气美丽的女人,不能怪他,只是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而已。
回家?每天下班等着父亲带回来的报纸,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看着电视上的广告,卡通?回家?廿八岁的女人早该脱离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
那么就跟他走吧,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我注定要这样落泊。我微笑,在他的“宾利”里坐得非常舒服,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他明日会送我一件银狐,我想有一件银狐想了多久了,我与所有其它的女人一样,我只是一个女人。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再微笑。
“你不会委屈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不希望快乐,我只希望我不要不快乐。
喜剧
我跟家明解除了婚约。
我把左手无名指那只大钻戒脱下来,放在桌子上,还很潇洒的说:“拿去重镶过,还是一只好戒子。这几年戴在手上,重甸甸的,白金也磨得毛了。”声音上是听不出,可是心如刀割。
家明说:“你留着做纪念吧。”
我哼了一声,淡淡的说,“这种纪念品,妈妈抽屉里还有十只八只,不劳你费心,朱家的女儿,不愁没钻戒戴,戴在别的手指上也就是了。”
做了他三年的未婚妻,一旦没有名份,真有种失重的感觉。可是他先不要我的,不是我不要他,他去追求一个女明星,瞒着我们一家子,东窗事发了,又死口不认,我最瞧不起没骨气的男人,这口气吞不下去,我朱丹凤一辈子嫁不出去不要紧,嫁给这种人,可犯不着,财还没发就去动女戏子脑筋,将来我还活不活。当然我就炸了起来,轰轰烈烈的登报解除婚约,非常理直气壮的样子。事后却觉得十分萧条。
妈妈说:“……其实你跟他七年同学,又订婚三年,丹凤,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与家明,也应该有充份的了解才是,早知如此,当初你父亲替你介绍的那些男孩子……”
自从与家明分手之后,我觉得我变得十分多心多疑。过了没多久,我觉得没必要耽在家中听母亲唠叨,于是对她说:“妈妈,我到英国去一次。”
妈妈瞪着眼,“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去做什么?要旅行,挑近一点的地方走走也就是了,跑得那么远干嘛?”
“我去看看同学跟老师。”
妈妈不出声。
过了两个礼拜,我就打算动身。这时候家明却来我们家。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公事,谁知道他却说:“你去英国?我也去。如果不介意,咱们一块儿上路。”他说得很大方。
男人永远可以大方得起来,我却一道气顶在胸口。想到过去那些日子,每个暑假来来回回,我总是与他挤在一架飞机上,亲亲密密,现在花了我一生最好的十年,他也就看腻了我,也该找别人去了,完了还登门来卖弄这种大方!我反正是完了,又不能找流氓来揍他一顿——大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读过书的女人往往比没知识的女人惨,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居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飞机又不是我的,你爱坐哪儿就哪里,英国也不是我的,你爱几时去就几时去,大家凑巧,也无所谓。”
我们这一大方无所谓,连家里的老佣人都多了话:“真不明白了,姑爷与小姐结婚不成功,可是又结伴旅行,真正弄不明白了!”
我与家明结伴上的飞机,头等票,他坐在我旁边。我却食不下咽,从开始就假装疲倦,闭目养神。也不去问他干嘛要到英国,什么时候请的假,能够玩几天。他也不来引我说话。
飞机一开,我就真的崩溃下来,迷迷糊糊的睡,心里都是忘不了的往事——怎么样十七岁就认得他,怎么样两个人结伴上学,怎么样为了其它人争风喝醋,怎么样雨过天晴,回家之后订了婚。
可是现在呢?一场空,我还是快快把他自心中连根拔起吧。我正眼也没向他看过一眼,还是不忍看?女人总是这么可怕的婆婆妈妈,因为我们女人经不起半个十年,我却已经跟他足足泡了十年。大家一样是廿七岁,我却有种一夜白头的感觉,不用对着镜子,就知道脸上该有的皱纹全跑出来。我暗自叹了口气。女人,讲风度讲仪态,讲学问讲修养,全都是废话,青春就是活生生的青春,再鄙俗也还是青春。
“小丹!小丹!”家明叫我:“喝咖啡吧。”
他还是叫我小丹,还照顾我咖啡呢,我一睁眼,看见前面放着一杯黑咖啡,他倒还记得。那时候为了节食,咖啡是要喝的,牛奶与糖却免了,我一阵心酸。
嘴里却说:“还‘小丹’呢,早就是‘老丹’。”
家明并没有说什么。我把在飞机场买的杂志一本一本的看着,终于又睡着了。
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便醒,家明仍在我身边,我看着他的侧脸,还是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外表没有什么变,心是变了。我从不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觉得等他醒来之后,我最好是保持心情愉快,不要一直酸溜溜的,没有了他,太阳还是照升上来,他又没签了文约,这生非我不娶,我要看得开一点才好,君子成人之美,就让他心安理得好了,算是他的福气。
家明醒了之后.他问我:“下了飞机,你……留在伦敦?”
“不留伦敦。”我居然心平气和的回复他“到大学找王去,跟他谈谈,三四年没见他了。”
“王,谁是王?”家明一呆。
“王教授。你忘了?”
他提高了声音问:“什么?你搭一万哩路的飞机,就是为了见王教授?”他双目炯炯的看着我。
“是呀,跟他聊聊天,他一向是最了解我的。”谈说。
家明的声音微微一变,“这些日子,你一直与他有联络?”
我说:“我一年寄张贺年片给他,他从来不回信,你知道他这个人,整天在学校里奔来奔去,哪里有空回信?我也不晓得他还在不在原校,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
家明象是松了一口气,没到一分钟,又提了起来,他紧张的问:“那你还去看他?他又有老婆,又有女儿!”
我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谁不晓得王教授有老婆有女儿?”
“我最最讨厌这个人,自持风度翩翩,其实是个糟老头子,每年一双狗眼就盯着漂亮的新女生看,可以勾引就勾引,勾不到就是揩点油也好的!”
我呆了一呆,忽然笑,“糟老头子?我算一算,他今年才四十三,糟得到哪里去?六尺二寸高的人,再老都有一股神气。”
家明犹自恨恨的说:“我最忘不了咱们毕业的那个晚上,在跳舞的时候他硬是霸占着你,一只手搭在你腰上不肯放,讲个不休!有什么好讲的?气得我马上换了机票,第二天就走,不然就女朋友都丢了!这个人最坏!杂种!”
我呆呆的往回想。是的,我记得,跳完了舞,王赞我说:“小丹,你轻得象根羽毛。”我笑了。家明跟我足足吵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红着眼逼我回家。可是……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家明说:“我劝你别去见这个人。”
我黯淡的说,“你今天也管不着我了。”
他一怔,声音也放轻了,“小丹,他是杂种,混血儿最坏,把中外的坏处都学会了,年纪又大,他要耍你,不见得就不行了。”
我忽然光火了,我大声的说,“我坦白的跟你说了,家明!天下耍了我的,只有你一个人!我能被你耍,不一定是笨得被每一个男人耍!”
他顿时没了话。
我马上后悔。才说得好好的,忽然又这么疯婆子般的骂他一顿。风度风度,做女人是越来越难了,以前被男人抛弃,还可以怒沉百宝箱,跳江了事,现在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风度。我真气炸了心,巴不得可以马上见到王教授。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儿对他说清楚,出一口怨气。
我在心中把该对他说的话,全盘算好了。
只是,他还记得我吗?
他是个好人,我一向信任他。他忘不了我,即使忘了我,他也不会给我难堪。请他吃晚饭?请他喝酒?
飞机里的空气越来越干燥,我这么劳神伤财的飞一万哩,难道真是为了见王教授?抑或去找寻旧日的梦?抑或想逃避现实?都有一点吧。朱丹凤朱丹风,我叫着自己的名字,以后的日子,你得靠自己的了,你要小小心心的过。我的眼睛不禁湿了。
到了伦敦的H机场,我马上租了一辆车。
家明问,“你不休息?你马上开车去大学?”
我点点头,“反正睡不着。”
“这一路去要四小时,你眼睛里都是红丝,你怎么吃得消?他又不一定在那学校里,你先打个电话也好。”
我吼一声,“你少多嘴!你凭什么管我?我现在爱做什么就什么!我现在就打从伦敦桥跳了下去,你姥姥也管不养我!再见!”
我在机场拿了车匙,马上有人把一辆小车子送到机场,我接过了车子,家明一手抓住了我。
“这是干吗?”我苍白地问。
“我跟你一块儿去!”他说。“一人开一程。”
“你失心疯了。我去见我的教授,你他妈的有什么事要干,你干你的去!你约了多少个戏子,你跟她们上台去演去!你滚开!”我指着他尖叫。
“够了没有?”他冷冷的问:“你转过身去,看看有多少外国人在瞪着你!”他一边把行李扔在车后。
我忽然觉得浑身发毛,只好上了车,他“呼”的一声,就把小车子开得飞出去了。“这鬼车!”他喃喃咒骂。车子一路向高速公路驶去,一路风景如旧,我发着呆。我忽然后悔了。应该找个旅馆休息一下,梳洗打扮一下,才好去见人,现在怎么去?
第一,我又不是去会情人,此刻我只想有个同情我的人,陪我说一顿话,陪我好好哭一场,于愿已足。
我对家明说:“完了就是完了,你在这里停车,我一个人去,你坐火车回伦敦吧。”
“我也有同学教授要找。”他冷冷的说。
这个人还是一条牛般的脾气。怎么会的呢?怎么会的呢?三年前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个开开心心的小姑娘,三年后又回来,却变一个哭哭啼啼的弃妇了,我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车子被家明开得飞快,到了我俩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镇,一切建筑物却还如旧,百货公司、市政局,一切一切,都没有变,这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吗?我绝望的想。
家明把车停了下来,是一间高等旅馆,我还迷迷糊糊的,他已经把行李拿出来交给茶房了,我跟着他进旅馆,筋疲力尽,只听见他跟柜台说,“两间单人房。”
到了房间,他那间就在我那间旁边,我看看钟,才上午十一点。正是吃茶的
时间呢。
我们的飞机到得早,他的车也开得快。
我拉开了窗帘,外面在下雨,是雪还是雨?雨很快的化为雪,我箱子里有一件皮大衣,可以派用场。我放了水洗头洗脸洗澡,换了睡衣,打算睡觉,可是睡不着,看看钟,下午两点,咬咬牙,起床换了呢裤子、靴子、毛衣,套上我那件银狐,就离开了酒店。
我要去见王教授,越快找到他越好。
我叫了计程车,到了大学,到了停车场,我打着伞,慢慢的,一部部车的找。我要找一部红色的奥斯汀,假如这个车在,王还在学校。
我找到了!
车窗上又是水气又是雪,我用先后擦了擦车窗,看到他的外套还在车里。那件熟悉的猄皮茄克,这三年来,他难道还穿着这一件衣裳?那时候听他的课,我总是先到。坐在第一排,放了课,家明在课室外等我。
我怔怔的想:我一定是变了,我老了,他还会记得我吗?
我站在停车场等,竟没有去办公室找他。该哪里去找呢?谁知道他在哪一个课室?
我身后传来冷冷的一个声音,“你这样等,等八辈子也等不到那个杂种!”
我跳了起来,家明不知道几时来了,站在我身后,苍白着脸,雪夹头夹脑的落在他的大衣上。
“不要你管!”我还嘴。
“我跟你上去打电话把他找下来!”他拉着我上二楼。
我被他拉到办公室,他按了一下铃,秘书小姐开了门,“什么事?”
“找王教授。”他沉住气说:“说姓朱的小姐找。”
秘书小姐并不认得我们了,到底大学的学生太多。
“中国人?”她问。
“是。”家明说。
“我拨到他写字楼去看看。”秘书小姐说:“或许在。”
我知道找得到他的可能性很小,他一向是出名的忙,学生找他,校长找他,系主任也找他。现在无端端来了一个八百年前的学生,也要找他。
家明冷冷的声音说:“你放心,他人一来,我马上走,我不会妨碍你跟旧情人相聚。”
我气黄了脸,声音比他的冷了一万倍,“你闭嘴,你这混球加十八级,你凭什么说这些脏话?你这个肮脏的人——”
秘书小姐笑容满脸的说:“教授说他马上来,请你就站在这里等他,不要动。”
家明一下子就叫了起来,“好,原来早约妥了!”他头也不回的就奔下去了。
我也懒得理他,斜斜的依在墙上,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王从对面楼梯下来了,他几乎是奔着下来的,一脸的笑,老远的笑。我的心一热,几乎想奔过去抱着他,但是马上想起,这是学校,我这个学生是毕了业,他这个教授可还得当下去呢,况且……我算老几?他有那么多数不尽的学生,我的心又冷了下来。
我镇静的迎上去,“王老师。”我伸出了手。
“小丹!”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的记性真好,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你还记得我吗?”我问。
“当然。我答应过要记得你的。”他笑,“你倒没忘了我?”
“没有。怎么会呢?”我说。
“来,你要不要到我办公室来?”他热诚的问。
我看着他,他跟三年前完全一样,热烈的声音,诚恳的态度,他对他的学生都是一视同仁,忽然之间我觉得这次来是多余的,完全多余的。我的问题他怎么解决得了!
想到这里,我眼泪就忍不住,汨汨的流下来。我就是会在男人面前吃败仗,家明说得对,这些做教授的人,不过是摆一付君子面孔,他们难道还对谁有真心了?真的有诚意,那饭碗也保不住了,家明说得对,他们不过是要揩一点油而已。然而我心情是这么不好,
我太急于要自暴自弃,真的,假的,有什么分别。
王转过头来,很诧异,“你怎么哭了?”
我更加是没法子停止眼泪,在他小小的办公室里,找到一张沙发坐下就坐在那里哭。
当初我也来过这办公室,当初我是俏皮的,捣蛋的,穿一件短及腰际的皮夹加,牛仔裤,笑问:“我昨天没上课,我来拿昨天的笔记。”他看见我总是眼睛一亮。然而现在我是什么?我变成了什么?
王过来哄我,“小丹,你怎么了?”
我张开泪眼,直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坐在我身边,问:“现在不是见到我了?”
我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是还索性伏在他肩膀上哭,眼泪鼻涕的哭了他一件衬衫,一边说:“谁叫你以前喜欢我?谁教你以前当我是好学生?谁叫你说不会忘记我?我又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拍着我的背,轻轻的说:“有时候我也很想你。我以为你早忘了我这个老头了。”
我细细看他,边擦眼泪,还忍不住的笑了出来,他好算是老头?再过十年,他还是那股劲儿,真正是……从头看下脚,风流往下流,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三年来,不晓得又迷倒了多少个十八岁。
“你怎么又笑了。”他问。
“笑天下有你这么好性子的教授,任凭女学生搓揉。”我说。
“可是我没改样子,是不是?”他摊摊手,一边笑。
他是一个厉害的人。中年人了。一只狐狸,漂亮的狐狸。
我忽然不想在他面前提家明的事了。
他问我:“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来看你。”我说。
“来着我?”他微微一震,随即以微笑遮掩了过去。
我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坦白的说:“你放心,你说过我不是一个笨学生,我并不笨,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陪我廿四小时,我马上走。”
他看着我,迷惘了,“你这样来,这样去,就是为了这廿四小时?飞机也不止飞这个时间。”他忽然被感动了。
他也不知个中情理,就被感动了,喜欢他的女学生多,到底没有这样真材实料的。
他说:“小丹,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已经老了。”我说:“不是当年的小丹了。”
他笑,“你老了?你胆敢在我面前提一个“老”字?”
他拿了车匙,陪我下楼。我到处看了看,并没有见到家明,他走了。停车场大雪纷飞,我进了车,他开了暖气,并没有开动车子,他把手放在我腰上,本来这在外国算是个十分普通的动作,被家明提过,我觉得有点不安。王在我的额角上吻了一下。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你真的来引诱教授?”
我微笑的答:“不能老叫教授引诱女学生呀。”
“廿四个小时。”他喃喃的说,一边拨开了我额角上的头发。
“你向王夫人请个假吧。”我无礼的说。他老婆是洋婆子,他自己一半是洋人,她女儿虽然姓王,只有三分一算是中国血统。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微笑。
我看看表,下午四点,“一言为定,明天这个时候,我一定把你送回来。”
“傻孩子!”他开动了车子。
或者是的,但能够高兴廿四小时,也是好的。
我问:“那时候叫咱们上课时等上半天,不见你的人,你是不是也跟以前的女学生开溜了?”
他看我一眼,不以为忤,“我只有你一个这样的女学生。”
“你为什么会答应我?”我好奇的问他。
“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我并不光是一个教授,我只不过是一个男人。没有多少个男人经得起引诱。”他说:“小丹,你是美丽的。”
“可是这一天之后,你又是一个好教授好丈夫好父亲了?”我问;
“小丹小丹……”他笑,握住了我的手。
我问得太多了。
我握着他的手,吻了他的手背一下。他的手强大而有力。我并没有要引诱他的意思。在我眼中,他始终只是一个好教授,我们的关系,止于教授与学生,不是男人与女人。他误会了,完全误会了。就让他误会吧,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吃饭,喝了三种酒,他的风度,足以使任何女人心折。他说着税重,薪水少,工作忙,但他还不失是一个快乐的人。
“你快乐吗?”我问他。
“快乐。”他说。他说得毫不犹豫。
我笑,轻轻的问:“如果你真那么快乐,你不回家,陪我坐在此地干什么,想要把快乐分点给我?”
他一怔,不回答。
“对不起。”我马上说。
“小丹,你是更好看了。”他说:“但是不要太尖锐。”
我再天真,也不会天真到那种地步。他的外表再潇洒十倍,他也还是得守着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不过是一个男人,忽然之间,我发觉他十足十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我微笑了。在家里他不能这样潇洒吧?在家里,他也得陪着那洋婆子洗衣服打扫煮饭吧?人总是人。只有在学校里,他找到了他的理想,他对着年轻女学生梦一样的眼睛,他得回了他的理想。
这世界上何尝有快乐的人?我何必又为了不快乐而糟蹋自己?我决定把他放回去,他有他的家庭,吃完饭,我跟他聊一下,就让他回家去。
在上洗手间的时候,我把账给付了。
他道谢。我们到了街上,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说:“你不该付帐,你是客人,你比我小,而且你是我的学生。”
我说:“我忽然长大了,谢谢你。”我由衷的说。
“我要谢你才是。”王说。
“记得以前吗?我最爱跟你聊天,你总是避着我。”我微笑.
“我从来没有避过你。你那时候顽皮极了,身后跟一大堆男孩子,个个愿意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可是你玩管玩,功课还是很好,我记得你的分数,要第一是不能够的,至少也五名内,我从来不避你,你是一个聪明的学生。”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说:“有一次我对你说:王教授,我巴不得可以跟你谈三天三夜。你记得吗?但是你答:我也希望可以,但是我女儿等着我回去呢。”
“我真的那么说?”他看看我笑。
“嗯。你一直我女儿我老婆的——”
“现在,我们可以聊一整天了。”他说。
“不,也不用廿四小时,我见到你,已经很开心了。十二点钟,你也该回家了。”我说。
他看着我,脸上还是一个微笑,不动声色,他说道:“小姐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谢谢你。”我揽着他的手臂。
他很动人,很善解人意,很漂亮,但是我爱的不是他,他爱的也不是我。本来这样的关系最爽快利落,可惜我不是外国人。
他送我回旅馆,我们坐在椅子上聊天,房间不大,但也蛮舒服。我叫来了咖啡,我们对喝着。我的心情好了不少,不枉此行。
我对他说,“换了是别的男人,这种时间,我可不敢单独对住他,但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有无限的信心,你给我安全感。”我笑了。
他看着我说“小丹,我如果是你的话,我就不那么有信心了,你怎么知我不是在打坏主意?”他也笑。
“你真的在打我坏主意?”
“自然。”他还是笑。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恭维,心花怒放,打心底里笑出来,“不会的,不会的,咱们一直说笑话笑惯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力的敲门。
“谁?”我高声问,有点吃惊。
我既好气又好笑,站在那里不动,门敲得更急了。
“谁?”王问我。
我去开了门。家明冲了进来。他咬牙切齿的看着王。
王错愕的看着他,一时间没把他认出来。
家明已经开口臭骂他:“你这不要脸的男人!还为人师表呢!年届半百了,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做梦!我去法庭告你,你身败名裂,我,我揍你!”
他向王冲过去,我没料到他会有这下子,马上奔到他们两个人之间去。
家明一手抓住我,喝道:“你还护着他!你敢!”他用力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耳朵“轰”的一声,嘴角一咸,马上流出血来,我尖声说:“你打我!你打我!你敢打我?”
家明暴喝一声,“我自己的老婆不打,我打谁?”
“谁是你老婆?那脱光了屁股,在银幕上打滚的才是你老婆!只准你嫖戏子——”
“住嘴!”王忽然提高了声音。”
我顿时静了下来,看着我那教授。家明也没了声音。
王缓缓的拿起他的外套,脸上的笑容又泛了起来,他风度翩翩的说:“小丹,改天我们再聊。家明,你要玩,尽管玩,但别过了火。”说完之后,他竟拉开门走了。
我顿时大哭起来,一边含糊不清的说:“你好……你好!我死为厉鬼也不放过你!”
家明委屈说:“小丹,我一时胡涂,我一时荒谬,你原谅我一次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以后不敢了。”
我抹了眼泪,诧异的问;“你说什么?”
“求求你,小丹,原谅我,看在那十年份上,我们马上在这里注册结婚,求求你,原谅我,你父母都原谅我了,所以让我跟了你来。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是人家渲染的,是我错,千错万错——”他说;“小丹,我是爱你的呀!”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原谅他吧,原谅他吧。
家明说:“如果还有第二次错,叫我骑马摔死,走路跌死,开车撞死,坐在家里天花板掉下来压死。求求你,小丹,求求你。”
我问他:“你真的肯改过了?”
“肯肯!明天就去,咱们明天就去注册!”
我看着他,叹口气,“那么……总得有证婚人吧?把王教授去找来吧。”我说。
“他?”家明忍声吞气,“好好,明天我去求他。”
我心里想:呵,原来是妈妈叫他陪我来的,难怪那么凑巧。王一直说我是个聪明人,但也叫我不要太尖锐。好,以后就把这毛病改了吧,改得糊涂一点。
“小丹, 现在好了, 小丹,我对不起你!”家明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小丹,我真是杀千刀的,我……”
我向他一笑。在这个太多悲剧的世界里,这一段未尝不是个喜剧。
夏季之梦
闷死我了,闷死我了。
毕业回来,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五年整,间中虽然也放过假,升过职,但是天天开这辆小车子,走这条路,老是到同一间酒店的咖啡店吃早餐、上班、对着同样的文件、那班同事、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开车回家、扭开电视,看新闻报告,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怕日久会发疯。
这样子因循的生活使我悲鸣,我不是不向往阳光空气玫瑰花,我梦想着与一个棕色皮肤、大眼睛的女郎跳舞至天明,我渴望,但是仍然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涯,寂寞如沙漠。
周日早上简直不愿起来,一直躺到中午,胡乱做些东西吃,想出去看场两点半电影,毕竟挺不起劲来穿衣服开车子出去买票子,于是便专等晚报来看晚报。
巴不得到星期一。
几张唱片听得烂掉,电视节目厌透,中环那几个肯赴约的女郎也不能再吸引我。
我能做些什么?
有时候星期六下午逛街,一模一样的领带买了三条,心不在焉,不知所云。
在这个时候,我需要的是一片云彩,不必降临到我身上,能够在旁瞧瞧也是好的。
我的心飞到老远,到浅水湾滩头,远边的白浪缓缓卷上来,洁净的沙滩,碧蓝的天空,野火花烧满了树头,在去年夏天,我常到沙滩的东翼,在那里,几乎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美女,独自坐在张帆布椅上晒太阳。
她有修长的腿,略为瘦削的腰身,穿比基尼,长发散开,在阳光下发出五色的光彩。
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我并没有走向前去与她说话。
在那种轰烈的艳阳下,只要看到一个同道中人,已经心满意足,认不认识已不重要。
我不知过她有没有看到我的存在。
去年一年,我在这个不知名的女郎身上得到莫大的安慰。
她小小的红色泳衣给我带来欢愉。
夏去秋至,我在家瑟缩的时候,不是不后悔的,为什么不问她的名字呢?如果一直进行下去,或许可以发展到一齐在暖炉边读小说。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未尝不是一种奢侈,我做人永远带着傻气,干什么都讲究姿势。
为着表示自己不是急色鬼,不惜牺牲这个机会。
但凡牺牲,最大的代价是要人知道,现在我放弃也是白放弃,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道,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呆瓜。
今年夏天,不知道她还是否会去到沙滩,浅水湾酒店都要拆掉了,我再也不能够在游完泳到那宽大的露台,吃一客冰淇淋才回家。
去年常常在星期三上午去晒太阳,也曾受过嘲弄,姐姐就不信我一个人游泳。
“恐怕有人在等你吧。”
其实没有,要找亦不难,但确实是没有。
今年的夏天就快到了,我蠢蠢欲动。
公司还会准我告假吗?我还能在淡水湾滩头见到那个女郎吗?一切都令我兴奋。
我这个小人物,过着安定的生活,胸无大志,连老板的怒声都不能再令我心跳,但我渴望到那个白沙滩去寻求我夏日之梦。
我爱煞了那个环境。
与那个人。
为爱而爱了,我照照镜子,不相信自己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人士。这么天真。
才四月初,我已经翻出那些潜水工具,预备大展鸿图,都说我疯了。
如果再困在办公室内,我可不担保自己不疯。
那些女职员喋喋地讨论东家长西家短:陈太太不会做事,林小姐只会抛媚眼,老板如何不合理,别人多么幸运,她们的功夫又如何吃重等等,贤的全是自己,错的全属他人,生活实在痛苦……
而男同事又专攻狗马经,赌得不亦乐乎,人生毫无宗旨。
我是寂寞的,不敢说自己曲高和寡,不过我确实不愿与他们来往,老板请吃饭,我总推搪身体诸多不便,藉故失踪,是以他们说我更年期。
后来得以升职,连自己都觉得诧异,怎么搞的,吹拍捧都不懂的人,居然高升,咦,皇天似乎尚有眼呢。
到了沙滩,心先一宽,四月初人少,等到放暑服,那还得了。
我没见到那个女孩。
也是意料中事。
人家也许转了工作,不能白天活动。
也许不再爱晒太阳。
也许我永远遇不见她了。
多么浪漫,人生的缩影,注定我们只在一个夏天见面,以后各奔东西。
一生中不知有多少偶遇,但她是这么美丽,因此我心荡漾,那小小的红色泳人,整个白色的滩头只余她一人……
今天只有我一人。
我感慨了,多么快又一年。
我一次又一次的潜入水中,直至筋疲力倦,回到沙滩上躺下。
远处有一群非常非常年轻的孩子,约莫十五六岁,闹哄哄的听音乐、起舞、玩游戏,因人数不多,因此观望之余,有一阵可喜。
我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
努力读书。
我实在太用功太用功,不是念课本就是工作,错过了许多热闹盛事,天资不佳的孩子要出人头地,往往得花费太大的劲来追。
正像现在,为了一点点理想,我拒绝了城中不少可爱的女郎,在别人眼中看来,何曾不是一宗损失。
对我来说,也是损失。
那日我收拾回家,心中带着一丝悲凉的快感:意料中并没有想到会遇见她,心中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
姐姐坐在我客厅中吸烟,伊在吸烟时出奇的美,寂寥而高贵。
她缓缓喷出一口烟,问道:“你最近越来越钻牛角尖了。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明白吗?”
我说:“我很不快乐。”
“在某一个范围内,快乐需要自己寻找,相信你应该明白这道理。”
“我明白,但做不到。”
“顺着自己的情感做未尝不是美事,但做人要以快乐为宗旨。”
我问:“老姐,你快乐吗?”
她说:“不,我不快乐。”她按熄了烟,“但我是一个女人,快乐与否并不重要,你是男人,身负重任,最低限度得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养儿育女,你总得振作。”
我颓丧地躺下。
“或许我们两人对这世界都太过挑剔,”姐姐说:“我们要将要求降低一点。”
“你先做。”我笑。“你先结婚。”
她也笑,“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老姐光会说人,她自己就是一个缠绵的故事,诉之不尽,一个女人到三十出头还孑然一人,背后总有那么一两段历史的了。
隔一个星期三,我将小车子开到沙滩,一抬眼就看到一张帆布椅,红白间条,椅上躺着一个妙龄女郎,长长的腿,长长的头发。
我的心狂跳。
她来了。
她来了。
她又来了。这次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有很多时候,快乐需要自己寻找,真的。
我轻轻走过去,赤足踏入温暖的白沙中,有种异样美妙的感觉。
我蹲在她身边,她没有发觉我。
海浪温柔地卷上来,沾湿她的足趾,空气中带着盐香,我迷惑了。
她的眼睛紧闭着,睫毛如一把扇子般散开,高鼻子,小而厚的嘴巴,无异是一个美女,但太年轻了,仿佛只有廿岁出头。
我犹豫起来。
“嗨。”我终于招呼她。
她睁开眼睛,圆滚滚地,非常灵活。
“嗨。”她说。
“喜欢沙滩?”我的开场白很蠢。
她并不介意,“是。”她答。给我一个很动人的笑脸。
她顶多只有十九岁。
但是这件小小的泳衣看上去是那么熟悉……去年的女郎感觉上要比她成熟得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并不晓得去年的女郎是否就是同一个人,因为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
我有一点失望。
“你也一个人来?”她问。
“是的。”我说:“去年我也一个人来。”
她点点头。
“去年夏天,你有没有来沙滩?”我试探地问。
“有,我年年来。虽然美容师说阳光对皮肤最坏,但我忍不住要晒,我喜欢棕色的皮肤。”
我茫然,原来去年也是她。
我躺在沙上,不再言语。
这小女孩倒有这种闲情逸趣,跑来享受寂寞的情调。她应该在的士高才是。
或许晚上她就会去听疯狂音乐了。
“天天晒三个小时,三个月后就可以有蜜般的肤色,穿白衣裳最好看。”
“啊。”
好看是好看了,但是灵魂呢。
我仰头看白云,仍然失望。
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了无牵挂,穿件破斗篷,天天坐在阶沿,无所事事,我是这么喜欢太阳的温暖,但是阳光什么时候会得照到我身上呢?
我已经老了。
“你为什么心事重重?”小女孩问。
我发起牢骚来,“我觉得心中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错呀,”她上下打量我,“为什么还不开心?”
“有许多说不出的不开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来。
“我姐姐老说我无病呻吟,你是不是那种人?”
“我觉得寂寞,无人能了解我。”我忍不住说。
小女孩大笑,笑声如一串铃当般散开在空气中。
“这是年轻人才有的烦恼,你怎么也有?”她问。
我莞尔,“我老了吗?”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经够老了。
“你呢?你几岁?”
“才十八岁半。”非常遗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视我,“待我三十岁的时候,我会很乐意嫁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
“所以时间就是缘分。”我感叹。
她向我挤挤眼,“你还没有女朋友?”
“没有哇。”
“人太怪。”她说。
“怪是不怪,牢骚多些而已。”我给自己下评语。
“会不会跳牛仔舞?”她问。
“不会。”
“你们这一代人,应该会跳牛仔舞。”
“什么我们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罢了,你把我当老公公?”
她吐吐舌头。
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徒然生着成人的身材,却尽是小孩子思想。
我怅惘的想:幸亏去年不会与她说什么,否则早失望,连去年秋冬雨季的美梦都做不成。
“你这个人,一脸忧郁,蛮可爱的。”
我啼笑皆非,“哟,多谢你欣赏我。”
她双眼转来转去,不晓得在动啥脑筋。
这小鬼,我无话可说。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层硕果仅存的老房子内,露台非常宽大动人,我想:连住宅都是这么对板,为什么人却错了呢?我不明白。
于是嘴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经是这么累,我心内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渐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遇溺的人结果便是溺毙,我微笑了,苍白地坚持下去。
我见过一个作家的稿纸,上面印着“欢乐几何”的一枚闲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欢乐几何?又见过女画家顾青瑶刻的一颗图章,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人生道不尽的苦,我随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胜之何喜?回到家中,凄清有加,我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上班时是机械人,上了发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这具机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时正到公司,以后就八点半、九点、九点半。
有很多功夫,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过一日算一日,为什么会这么悲观,简直不能解释。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是我情绪陷入低潮,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去做。
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给我太多的感触。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十二岁便要替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过世,并没有留下积蓄,两姐弟就各由各挣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象他们,青春逼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欢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廿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的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君子人’。”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的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辱。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极幼小的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确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书本,冷冷的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过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教她召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敌意的女性,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尝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了实。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作甚?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的说:“有廿七岁了,不知凭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吹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了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作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说:“安琪,请你在她面前,为我美言数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这个未来姐夫对我有好感,”“姐夫?”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姨子,未尝不是美事,呵,简直美不胜收。
我与安琪分手,到家中静候好消息,并没有焦急的感觉,我与安若的人生观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后老板对我大发雷霆,说以后星期三上午不准我告假,太多会议,太多客户要找我。
为了生活,我委屈地应允放弃例假。呜呼噫唏,我人生最后的乐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后一天假期内到沙滩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缓缓走过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老板不准我请假。”
她并没有看向我,但是说:“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你呢,你干哪一行?”
“自由职业,随时可以出来。”
“那多好。”我说:“以后我可否约会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来沙滩了,也只好这么办。”
我狂喜,仰头看天空,突觉有一丝金光照进我的生命。
我说:“早在去年夏天便应与你说话。”
“一年算什么?我们亦未曾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说。
“还在等什么呢,赶快带我去吧。”她微笑。
我与她一起站起来,只觉四肢百骸,打心底里舒畅出来,每个细胞都是活的。
因为我找到了她。
破碎的心
她的店叫“小小书廊”,就在海洋货运站大厦最右的角落。
那日我逛街,无意之中逛到她那里,首先吸引我的,不是她店里的那些画,啊,绝不,而是她这个标致的人。
一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是售货员而是店主,那是因为她的气质,她约有廿六七岁了,鹅蛋脸,大眼睛,乌溜溜的长发编一条粗辫子垂在脑后,白色麻布宽领套装,平跟凉鞋。
我立刻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项链,红色珊瑚的小珠子,串住一颗金色的心型坠子,本来很普通,但是那枚心在左上方却是有裂痕的,细细的痕中嵌镶着碎粒的蓝宝石,像是心碎了,又复元了,但永远留下难忘的瘀痕。
我呆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别致与浪漫的饰物,我竟禁不住小小声冲口而出:“破碎的心!”
她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陌生人,随即微笑,答道:“哦是。”
我因她的大方而不好意思,马上装作买画的样子,目光四处游览。
“随便看看。”她说。
画廊在这里也很难做得到生意,她的翻板画大部份是游客喜欢的帆船与蛋家女,但也有许多大师的作品;毕加索、米罗、狄加、梦奈。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因为她跟在我身后服侍着,我不好意思,选了四张毕加索早年蓝色时期的作品,镶了框框挂在公寓小客厅里,聊胜于无。
“框子约一星期起货,你请先来一个电话,我们派人送上。”她说。
“我自己来拿好了。”我付钞票。
“也好。”她微笑,“谢谢。”
她交卡片给我,上面写着:“王可儿”。
她叫王可儿。
我一时冲动,也给她一张卡片。
我离开她的店,临走时转头,再看一看那颗破碎的心。
她笑了,不似有一颗破了的心的模样。
我等了很久才够一个礼拜,打电话去小小书廊。
“我是那个买了四张蓝色时期复制品的人。”
“呵,林先生。”她记性很好,抑或生意不好,客人少?“已经做好了,请你随时来拿。”
“我下了班来。”
下班我拐到她那里去, 她换了衣服,白色T恤,蓝色打折牛仔裤,白帆布鞋,脖子上仍然挂着那件装师品。
我看到她秀丽的而孔,有一股意外的喜悦。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似一个登徒子:“王小姐,打烊后赏脸与我喝杯茶好吗?”
她笑了,“好的。”
我受宠若惊,她不似每个约会都会得应允的女子。
六点正我们已经坐在咖啡座里闲谈。
她说,“……我见没有什么好做,便开了一家华画廊,念美术原本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我点点头。“生意好呜?”
“过得去,不必亏本,同时我可以支几千块薪水。比起上班好一点,到底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
我指指,“这颗心……”
她笑了,“很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完整的心没有内容,破碎的心却太多沧桑,天下难有两全共美的事。”
她摸了摸坠子,“原本是柏隆玛毕加索的设计——据说,这件是仿制品。
我问:“为什么喜欢它?”
王可儿喝一口咖啡,说:“因为我自己亦有一颗破碎的心。”她很坦白。
我一震。
我对她很有好感,自己立刻觉察到了,因此不便问下去,随即改了个话题。
“喜欢毕加索是吗?”我问。
“嗯。”可儿说:“喜欢伊画的鸽子。伊的女儿叫PALOMA,是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
我摇摇头,“因此你连她也眷顾了?真正爱屋及乌。”
可儿微笑。
我心中想:这么漂亮兼有气质的女孩子,谁会伤害她呢?不是我。
我看看表,搭讪的说:“都快七点了,反正要吃饭的,不如叫些简单的食物。”
可儿知道我在留她晚餐,又笑了。
她的话不多,但是有问必答,非常潇洒及老练的一个女郎,再坦白你也不会猜得到她心中的秘密,但我知道她不讨厌我。
比起她,我写字楼里那些女生实在太土了。
伊们的打扮与衣着再时髦,也没有灵魂感,徒然像一只只精工的花瓶。
饭后八点半,可儿说她有点疲倦,我便送她回家。
在门口,我说:“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你的店也做生意吗?星期天如何?我来接你,我们去看一个齐白石展览。”
“星期天也开幕?”她讶异。
“做生意的展览。”我解释。
她作一个恍然大悟状。
“星期日,上午十一时,我们先吃饭。”我说。
她笑着开门进屋。
她住在老式房子内,我下楼站在街中往上看,她在宽大的露台上向我摆手。
回到家中,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安逸,我告诉自己:林某,你已找到你要的女郎了,睡得额外舒畅。
即使她有一颗破碎的心,我也决意要医好她。
小王子说的;“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他绝对错不了。
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来,很明显地,她喜爱的颜色是蓝与白。
蓝色小小的上衣,与白色长裤,仍然是那条项链,奇怪,它竟然配什么都好看。
我们先去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她也喜欢齐白石,还有八大山人,“近代的数赵无极。”
她跟我说,她家认识赵无极,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时候,王家在赵家隔壁,赵老先生是银行家,可儿父亲是他的下属,赵先生几个儿子都很出色,有科学家也有艺术家,数赵无极最出名了。
可儿回忆道:“我母亲说的,赵无极第一个妻子人称“兰姐姐”,学声乐的。”
她又说了其它趣事,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们缓缓散步过去参观齐白石。
一到会场我们不约而同会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芦。本来以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两个小时,谁知道一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幅是真迹。
标价倒也不贵,每张只售两三万港元。
可儿轻轻在我耳边说;“所有鱼虾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声说:“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说:“走吧。”
两人笑着离开会场。
可儿说:“我有一个长辈,家中不但有齐白石,又有吴昌硕、石涛、黄宾虹这些,可惜他不轻易招呼客人,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过一次座上宾客,以后约他,他就不肯了。”
我点点头。
接着下来我们满街乱逛了一会儿,我把全星期日的时间都交了给她,没有再约别人。
但是她说:“这样走下去会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开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来坐,我一个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个人住,不如你来我处,我想洗把脸,喝杯龙井轻松一下。”
我大乐,老老实实的说:“巴不得有此一请。”
到了她的家,我觉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宽大,家具简单,墙上悬着几幅字画,我问:“是岭南派的吧?”她点点头。
本来我想说岭南派失于阴柔等等,但想她把这些画挂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评了。
做一个评论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会说不会做,又有什么用。
她倒给我一杯香喷喷的龙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对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得一红颜知己,心灵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复何求?我并不急要将她拥在怀里,我要享受这种诗情画意,喝一口青涩的茶,慢慢诉说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儿问我;“你在微笑呢,笑什么?”
“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我仍然微笑,说道:“譬如说,认识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个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这个难得的下午,天气有点燠热,但旧房子屋顶高,空气流通,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问:“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那颗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自然,关于你的事,我都有兴趣。”
“说来很简单,”她笑一笑,“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长话短说: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没有?”我问。
她忽然悲伤起来,“不会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将怀着这颗破碎的心,渡过我的余年。”
我讶异,“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还有五十年要过呢,你疯了。”
她低下头。
我安慰她,“不会的,可儿,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过实,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人一辈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脸,“但是我不能忘记他,我实在不能够,他还时时入梦来呢。”
她像个孩子似的崩溃下来哭泣,“真不好受,梦里明明,觉来空空。”
可怜的可儿。
我递上手帕,“别哭别哭。”
“已经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时你岂非只有十五岁?”我逗她笑。
“那时我廿岁。”她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受了伤害,自然将这件事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会全部忘记的。”
“不。”
“别固执。”
“我比谁都想忘记他,但是我不能够。”可儿双眼微红,楚楚动人。
我并没有妒忌那个家伙,过去已属过去,我对可儿却怀着莫大的敬仰,如今还有忘不了谁?感情只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懂得欣赏,可儿却念念不忘,象她这样难能可贵的人已经濒临“绝种”,我对她额外的爱恋起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见最好的男人——”
“啧啧啧,别太伤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儿笑出来。
“请说下去。”
“——比我大十岁——”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头字了?不行哪。”
可儿便赌气,“不说了。”
我说:“可儿,事隔太久,无从考据,你别太死心眼了可好?来,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儿。”
可儿说:“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不过是天天到小小画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么主顾上门罢了。”
“没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还记着一个人,就不感兴趣了。”她嘲弄地说:“谁有时间来医治我这颗心?”
我说,“我与他们……略略不同,我这个人,特别空闲。”
可儿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们的感情在短时期内并无可能再进一步。
她忘不了那个人。他比她大十岁,有妻儿,是个建筑师,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风度,同时有艺术修养,可儿家挂的岭南派画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离婚。
这种故事永远在发生着重复着。少女的爱是她生命的全部,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不外是一段美丽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誉、他的事业、他的家庭,都比可儿重要,这一仗可儿注定要输,于是他走了。
而可儿带着颗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个男人,摇撼他,跟他说:“喂,你这狗娘养的,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顾吗?”
可是我是谁呢?我能够代表可儿说这种话吗?我算老几?
谁叫可儿这么痴心?
社会上的人不见得会同情她。
一整个夏天,我都与可儿在一起。
她渐渐对我放心,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对可儿,永远没有非份的举止,我并不是圣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儿。我们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洁,发乎情止乎礼。
老实说: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其它的企图,对于一个受过伤害的心灵来说,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儿生日那天,我们两人出去庆祝,喝尽一瓶香槟,意犹未尽。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渐渐松弛。
可儿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说:“汝强,你越对我好,我越是内疚,不知如何报答你。”
我说:“我不需要人家报恩。”
“可是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胡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快乐的时间。”
“可是,汝强,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她说。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么意思——永远?”
“汝强,我爱你,我爱你如爱一个兄长,你明白吗?但不是男女之情,我们永远不会结婚。”
我犹如被人当头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声,可儿也太坦白了,这种话明明伤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她握紧我的手,“汝强,我是为你好才这样把话直说,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叹口气说:“我自愿的,只要能时时见到你,我倒并不介意年是否会嫁我。”她哭泣,“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咦,”我振奋,“你为我落泪,原来你也会为我落泪。”
可儿摇摇头,泪落得更急了。
我还是没有失礼,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门,门口打横放着一大束白色的长茎玫瑰花,是我先看见的,“咦——”
可儿全身一震,去拾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什么,我只是说:“谁送的?”
可儿说:“汝强,你倦了,我也累了,我们明天再说。”声音很温和。
我说:“可儿,我总是顺你的意思。”朝她摆摆手,走开。
“汝强。”她追上来。
我轻轻吻她的额角,“再见。”
我摇摇晃晃的叫车回家。
第二天醒来,头很痛、心很灰,刮胡须的时候又割破了颈项,看上去精神委靡,不象个样子。
我跟自己说:“林汝强,人家说明了不爱你,以后你要为人家水里去火里去的,人家可不领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这个王可儿,人家怎么伤她的心,她就照样的做怎么样来伤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个人,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不如下个决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讲义气就得有所牺牲。
正在这个时候,可儿的电话来了。
她低声问:“喝醉了吧?我总是连累你。”
我立刻下了气。
“汝强——”
“不用说了,”我叹口气,“愚兄决不怨你。”
“汝强,我有话跟你说,你出来好吗?”
“现在?”
“也好,就现在。”
“可以。”我耸耸肩,突然有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动的,你要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到了可儿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十分憔悴。
我问她:“你怎么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觉,觉得不安。
可儿颤声,“汝强,他……他回来了。”
我开头时莫名其妙,“谁?谁回来了?”
可儿蹬一蹬足。
我随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这只鬼回来了,我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发抖了。
“他又来骗你?”我冷笑问。
“不,他已经离婚,纠缠了好几年,他终于离了婚。”
我尖声问:“天下那么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不放过你?”
“他说……他爱我。”可儿并不比我更镇静。
“你信吗?”我责问。
她不语,转身哭泣。
我不禁恨起可儿来,有事光会哭。
“你打算如何?”我忍住气问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问:“你竟不知道?他这样对你……”我住了声,不再说话,我不要成为一个争宠的小家子气男人。
隔了很久很久,我说:“你想清楚吧,关于你自己的取舍,你自己应当知道怎么做。”
可儿用手帕擦干眼泪,“你觉得我无用吧,七年了,竟忘不了一个人,但是汝强,你没有爱过,你不会明白个中滋味,七年来,他并没有离开我,他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清晨恍惚间,晚上寂寞时,我永永远远记住他,如今他呼召我,我……”
我鄙夷的看着她。
她绝望了,“你仍然不明白是不是?”
“是,我不明白,”我说:“如果你离开了我,我也会一生一世的记得你,但是我不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思念你,是我的事,但是我还是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可儿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想法与我略有出入。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子,我不能帮助她,亦不能救她。
但是她这样回去跟那个人,又有什么结果呢?她是否会迁就他一辈子,他是否还如她记忆中般完美?终于得到了他,兴奋过后,又会如何?
可儿根本没有想到这些问题。
她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中充满彷徨,可儿说:“教我,我需要你的意见,教我。”
“不,”我说:“取舍由你。”我转身走开。
回到家中,我独自抱头痛哭,眼泪自眼眶涌出,感觉上是炙热而酸痛的,我多年没有哭过了,人不伤心不流泪,这句话说得很对,但哭也是发泄感情的最好办法,哭完之后我心中反而没那么难过,神经略为松弛。
算了吧,她假如要走的话,那么她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假如她爱我,她一定会回来。
我还是失神了。
我踱步列小小画廊去,第一天第二天她不在,找了替工为她做生意。同样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但是不像可儿,有一份媚秀的沧桑与成熟。
我只爱她,不能爱别人。
我们的爱都太狭窄太自私。
这两天内我并没有听到她的音讯,以前总得通一次两次电话,我是足足瘦了一圈,如今连我也不大相信“时间会医治一切伤痕”这句话了。
半夜我做梦,梦见无穷无尽的时日,我将一个人渡过,凄清寂寞,失去了可儿,连带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惊极而呼叫,自己把自己惊醒,一整夜失眠、吸烟、喝酒,白天百般无聊,连胡须也不高兴刮了,就这样去上班,幸亏小小的生意是自己的,来去自若。
第二天我再踱到小小画廊的时候,店关着门。
可儿可儿,我心绞痛,你决定随那个骗子而去?真的不在乎我的死活?
我靠着墙壁,巴不得就此昏死过去。
失恋的滋味难以形容,但愿我一生也不要再遇到。
吃饭的时候,我只拿筷子略拨一拨,什么都吃不下,也并不觉得饿。
我不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是一向也过得很顺利,可儿给我的打击,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击。
忘了她吧!
但是不自觉地,在吃中饭当儿,我又跑到那个熟悉的角落去等待那个穿白衣的女郎。
我这个没有出息的人。
那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看见我,向我招手。
我呆呆的看牢她。
她同我说:“是林先生吗?请进敝店来一下好吗?”
我丢了烟头,酸涩地走过去,一定是可儿有话要跟我说,叫她传言。
“请坐。”她为我端来一张小凳子。
“你有话快说吧!”我心急。
“林先生,”她说:“可儿叫我跟你说,她想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要我跟你说:她对不起你,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对她再不好,她仍然爱他,只要他肯回头,她还是会跟他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的破裂。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得很,好!”
“林先生,可儿请你不要伤心。”
“我省得。”我说。
“这家画廊,她已经顶让给我,她随那个人,到外国去了。”
我茫然的问:“已经走了吗?”
“已经走了。”她取出一包东西,“这是可儿叫我交给你,说且当个纪念。”
“好,谢谢你。”
“林先生,”大眼睛女孩子忽然说:“如果我是可儿,我一定挑你。”
我居然笑了,“谢谢你。”充满了眼泪。
我失魂落魄的回家。拆开那个个包裹一看,是可儿最心爱的那条项链。
她把它转送给我。
红色珊瑚珠子,金色内心,裂痕中镶着细碎的蓝宝石,象是破碎的心永远带着瘀痕,多么精致的一件饰物。
她离开我了。
我好好的洗了个澡,刮了胡须,强逼自己吃顿饱餐.然后轻轻取出那条珊瑚链子,扣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是一个成年人,以后的生活,再凄苦再空虚,我还是得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但是我的心已碎。
可儿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消失,如一颗流星,闪亮后的黑暗,我也会学习习惯。
但要忘记她,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呢,每次看到穿白衣的女孩子,我的心使隐隐作痛。
我开始爱上洛史超域的一首歌:
——“我的心我的老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会聆听我的心?”
这首歌,常常使我落泪。她没有聆听我的心。
淤
琴妮说她家中今夜开舞会,叫我去。
我没答应。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没有晚上穿的衣服。”
“我可以借一件给你。”琴妮说。
“我也没有晚上穿的外套,现在这么冷了,总不能单衫赴会吧?”我问她。
“大家都是同学,穿得随便点好了。”
“我又要温习,我要读很久才读得熟的,不比你们聪明。”我又说。
“我想你大概是根本不想去。”她不高兴的说。
“对不起。”我说。
“其实你心里并没有对不起的意思,是吗?”
琴妮一甩她的长发走开了。
她生气了。
也许她是应该生气的,她请了我很多次。
我的确是没有什么漂亮的衣裳,但这不是理由。
我也是要温习,但是功课并不急。
我只是不想去就是了。所以琴妮才生气。
不过假如我是她,我就不开什么舞会了,她的几次测验成绩,都坏得惊人。
教师发卷子的时候,她的那张总是压在最下面,分数也最低,我的成绩当然比她好得多,所以她要笼络我,其实琴妮一点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琴妮有点离谱,她当读书象开玩笑,而又据我所知,她的家中也不算太有钱,一个哥哥与她一样,什么事都不做,只管吃喝玩。
所以我不去她那个舞会,事实上我是什么地方都不去的,我只喜欢耽在家中。
家也不比以前了。
我一回到家中,继母便说:“今天你与弟弟一齐吃饭,我与爸一道出去有个应酬。”
“好的。”我说。
继母甜甜的笑说:“今天有你喜欢吃的罗宋汤,我吩咐阿三八点钟开饭,弟弟他早睡,不准看电视。”
“知道。”我说。
继母又说:“你的校服外套都旧了,要不要买件新的?”
我摇摇头。
她匆匆忙忙的跑到房间去化妆了。
她是个怪人。不过她对我不错,并不如一般传说中的后母坏。她是个无机心的人,整天无事忙,没头苍蝇似的,什么都笑,她对我与弟弟都是漠不关心的。
弟弟是她的孩子,我是我妈的孩子,不过弟弟与我好。
他也有十二岁了,总是反对我们叫他“弟弟”,他觉得不好听,他情愿叫他小华。
弟弟回来以后,沉默的坐着,他有一张象女孩子似的,尖尖的脸,当他不出声的时候,活脱脱象个女孩。
我问他,“补习老师今天来吗?”
“来的。”他简单的说。
“她教得好不好?”我问池。
“不知道,我很少问她,就叫她坐着。”
弟弟好象趣致索然似的,我看着很不忍。
“妈妈呢?她在哪里?”他问。
“在房间里。”我答。
“今夜又出去吗?”弟弟问。
我点点头,“是的,”
“爸呢?”
“爸与她一起出去,”我说。
“他为什么总是出去了?”弟弟问。
我耸肩,“我不知道,”我说:“他们很忙。”
“当我长大了,是否还会那么忙?”他问。
“也许。”我说。
继母匆匆的又自房间内出来,叫道:“阿三阿三!替我弄碗面,先吃了再说。”
她看了弟弟,连忙笑道:“弟弟,回来了?”
她脸上搽满了白色的美容膏,看上去很滑稽。
弟弟垂下了眼。
我说:“弟弟,你知道吗?有时候你象个小女孩。”
他看我一眼。
“男孩子可以做很多事情。打球、游泳、爬山、野餐。你不感兴趣?”我问他。
他笑了一笑,象个大人那样的说:“我情愿与你在一起。”
“谢谢你。”我笑了。“不过一天到晚在家里,对你的健康不好,看你多瘦!”
“你是个好姊姊。”他忽然说。
“为什么?”我问。
“你常在家里陪我,你对我好。”他说。
“那是因为我比你大得多。”我告诉他。
“你有男朋友吗?”他笑得很有趣。
“没有,没有男朋友。”我说。
“为什么呢?”弟弟兴奋的问:“我有些同学的姊姊就有男朋友,他们说男朋友来的时候,姊姊就对他们特别好,又有糖吃,有时候还可以看电影。”
“你喜欢看电影吗?”我问。
“我喜欢与很多人去看电影,或是下棋子,玩拼图游戏,那不是很热闹?很好玩?”
我笑他,“也许将来你结婚的时候,可以多养点孩子,那样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那样太远了,”他摇摇头,“如果你有男朋友,岂不是更好?”他问。
“荒谬!”我推他一下。
这时候继母已经化好了妆,出来见我们在说话,很是快活,她问:“姊弟俩在说什么?”
“没什么。”弟弟答得很快。
“今天要我自己开车,”她说;“先去接你们爸,然后一齐去那个宴会,记得我的话了?你们!”
“记得了。”我说。
她披上了一件皮大衣,“我去了。”
“再见妈。”我说。
我叫她“妈”,那使她很高兴。
她笑着走了。
弟弟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可以到你房来做功课吗?”
“当然可以。”我说。
“姊姊,有人约你出去玩吗?”他问。
“有时候有,今天就有人请我。”我说。
“谁?”他问。
“女同学。”
“你为什么不去呢?”他好奇的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去了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人吗?”
“我不怕。”弟弟说。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的。”我说:“现在还不迟。”
“人家又没请我。”弟弟笑了。
“没关系。”我说:“真的。”
“我太小了。”他说。
“好,你不去便算了,一会吃了饭早点睡,你妈说的。”
“让我看一阵电视。”他恳求。
“好吧。”我马上答应了。
他很开心。功课做得特别快。
阿三开饭之后,弟弟的补习老师便来了。
其实小华不需要补习老师,他妈实在过虑。
他将课本收拾出去自己房间,向我扮个鬼脸。
我笑了。他很有趣。
我们许多晚上,都是这样过的。
在弟弟回去自己房以后,我心念一动,拉开了衣橱看了看。
我有一条红色的裙子,是去年买的,今年稍嫌紧点,是不能穿了,而且我现在并不喜欢红色。
另外一条黑的,也太短,都不合身。
我今年冬天还没买过衣服。如果真要出去,也真费思量。除了红黑两件,其余的毛衣、长裤,半截裙都只可以在白天随便的穿。
琴妮的新衣服很多,我关上了衣橱门,我决定明天请求爸替我也买几件。
我想爸是会答应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
第二天在课室里,琴妮在大谈她昨夜那个舞会的事,笑的声音很大,我看了看她,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她向我瞟了一眼,说道:“你没来,太可惜了。”
我心里想,等测验的时候,可惜的将会是她。
“不过你是好学生,不习惯这种场合,对不对?”她笑了。
“是的。”我很简单的答。
“昨天晚上,我本来想介绍一个男孩子给你的。”
琴妮整个人伏在我的书桌上,看牢我。
“幸亏我没去,我最怕见男孩子。”我说。
“哈,你也不小了,怎么就这么古板?”
我被她引笑了,“嗳,我也不知道。”
“其实你妈也不太理你,你可以去玩玩。”
“我不喜欢玩呀。”我说。
这时候预备钟响了。
她耸耸肩,回到自己的位置去,“真乖!”她说。
我也没理她,上了一天的课。
象琴妮,整天就挂住玩,玩完这个玩那个,上学是敷衍,例行公事,心在课室里吗?
不见得,要我学她,办不到,真的。
放了学她又该去了。
“去看电影,”她说:“去不去?”
我又摇摇头。
“我叫了安,还有丽壮也去。”她问:“你怎么老扫兴?”
“不了,也许今天爸早回来,我要等他,有点话跟他说,叫他买几件新衣服给我。”我说。
“那好极了,买了新衣服.与我们出去。”
“好的。”我笑答。
“那你是答应了?”琴妮跳起来,“回头我去告诉他们。”
我想看一场电影总不算什么吧?
回到家里,继母在洗澡。
我在浴室门问:“妈,爸爸今天早回来吗?”
“马上要回来了。”她在里边答。
我走到自己房去,她也跟出来了,身上披着浴袍。
“小弟呢?”我问。
“在他房里,他在生气。”她笑道。
“生气?干嘛生气了?”我问。
“我要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他哭了。”
我吃一惊,“噢,妈,别把弟弟送走,为什么要送他去寄宿呢?他在家很乖,又不闹事。”
“可是人家说寄宿学校好。”她迟疑地道。
“对弟弟是不适宜的,”我连忙说:“不要把他送去。”
“这……要与你爸商量了。”
“是爸的主意吗?”我问。
“有一半啦,你爸说小华太静,又瘦,他想如果弟弟去寄宿了,也许会改变一下。”
“可是弟弟自己不喜欢。”我说。
“小孩子不能随他喜欢什么就怎么。”她心肠硬硬的。
我低下了头,“但是弟弟不喜欢。”我又说。
“你爸回来了。”她说。
我转头,爸提着公文包进来。
“爸。”我叫他。
他笑了,“怎么?刚放学吗?”
“爸,我有点话要与你说。”我走过去他那边。
“什么话?”他站住了,诧异的问我。
“爸,我想买几件新衣服。”我说。
“啊,”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对了,要买衣服了,好好好,爸答应你,你要买几件?”
我笑说:“爸,三件好不好?”
“好好,你长高了,应该去买点新衣服,要爸陪你去呢?还是叫妈陪你去?”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自己去好吗?”
“好,喏,钱先给你。”他摸了一张大钞出来给我。
“这么多?”我问。
“买好一点的货色。”
“知道。”我开心的把钞票小心的折起来。
“没事了?”他问我。
我忽然想起来。“噢,爸,是不是要把弟弟送到寄宿学校去?我请你不要那样做。”
“为什么?”
“我喜欢弟弟,爸。”我恳求,“他会寂寞的。”
“也许就是与你在一起多了,他才象个女孩子,我知道你爱弟弟,这很难得,但是弟弟大了,要象个男人,是不是?你们俩都太孩子气了。”
给爸这么一说,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点幼稚了。
可是弟弟真的要寂寞起来了,这叫我不忍。他是那么弱小的一个孩子,我有点可怜他。
我到他房间去,他正伏在床上。
“弟弟。”
他抬起头看我,没精打采。
“弟弟,不用难过,假期你还是可以回来的。”
他不开心。
“去寄宿很好玩的,男孩子都喜欢,真的,绝对不骗你。”
他问我:“是真的吗?你会到学校来看我吗?”
“我会的,有空也来,没空也来,一定。”
“姊姊,我不想去。”他愁面苦脑的道。
“你第一次不习惯,当然是差点,以后叫你回家,你还不肯呢。”
“是不是你们都讨厌我?”弟弟问。
“不会的,大家都为你好,爸妈与我都在内。”
“那么我只好去了。”
“对,那样才是乖孩子。下学期就决定去寄宿好了。”
下学期应该是三个月以后。这一段日子内,我要特别对弟弟好一点才行。
我想请琴妮帮我去买衣服,她干别的不行,这些都是她在行的。
她听说我请她去,也很高兴,晓得我有那么多钱在手,更加兴奋。
“你爸对你很好呢!”琴妮说。
“是吗?有钱不一定是好。”我说。
“他不疼你,会给你那么多钱?”
我想想,“是的。”她也许说得对。
“我们今天放了学就去挑。”她提议。
“放学就去?不会太晚吗?”我问,“要不要等星期六?”
“当然不要,现在就去。”她说。
“那我要打电话回家,告诉家里一声。”
“算了,”琴妮说:“你家里又没人,说不说还不是一样!”
“不,那是一定要说的。”
“随你。”
结果我打了个电话回家,响了半天,也没人来接。
我们家那个佣人是从来不听电话的,主人不在,她就乐得偷懒,躲在工人房里听听戏曲。
但是小弟呢?小弟怎么也不在?
也许是没放学吧。
一边琴妮又在催我了,子是我只好搁下了话筒。
“怎么样?”她不耐烦的问。
我纳闷的道:“家中没人。”
“是不是?跟你说了,你又不相信。”她拉住我,“我们去吧,快点。”
我与她一齐乘车子进市区,她带我踏进最大的一家百货公司。
琴妮不出我所料,对于这些都很熟,我们到了四楼女装部,她叫售货员拿出许多花纹的裙子给我挑。
我看得有点糊里糊涂的,觉得件件都不错。
但是琴妮却非常挑剔,批评这个,批评那个,好象是她要买衣服,不是我。
结果连售货员都给弄糊涂了,她们也不知道谁要试身。
琴妮替我选的裙子,我都觉得太鲜艳,我自己选了几件素色的,一看价目表,都贵得惊人。
算了,反正爸给了那么多的钱,不买也是白不买。
我进试衣间搅了半天,满意了,便打算出来给钱。
琴妮一手拉住我,“喂,看见那边那个男孩子吗?”
“你怎么了?什么男孩子?”
“喏!”她的手一指,声音低低的。
“那还算是男孩呀?起码有廿七八岁了!”我笑。
“你懂什么,所有未结婚的男人,都可以称作男孩子。”
我笑坏了,“那么八十岁的老头子未结过婚,也算是男孩子了?你的叫法倒新鲜!”
“去你的!”她推我一下。
“那个人我认得,是我哥哥的朋友。”
“我选中了这四件衣服,我要付钱了。”
“四件都那么呆板板的?总可以夹一件红的吧?”琴妮问。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
“随你吧,”她耸耸肩,“反正款式还不错。”
我已在付钱的时候,琴妮口中的男孩子走过来了。
他拿起我选剩下来的一条裙子,看了看号码,便买下了。
他并没有向琴妮打招呼,但是琴妮却自己走过去了。
她笑着说:“汤尼?我是彼得的妹妹,那天我们的舞会,你来过的。”
“彼得?”那个人似乎记不起来。
“是的,胡彼得。”琴妮连忙补充。
“啊。”他点点头,“那天是巴巴拉带我去的。”
我想这班人怎么搅的?全都没有中文名字?
但是琴妮却很开心。
“你好吗?汤尼,有没有新的唱片?是不是买衣服送给巴巴拉?有空再来我们家玩好不好?上次你到一到就走了。”她一连串的问着。
这时候售货员将包好的衣服给我,还有找回来的钱。
我想店铺都快打烊了。
而且那个汤尼,并不想一直站着与琴妮攀谈下去。
琴妮太不识相了,做一个女孩子,脸皮怎么可以那么厚?真不明白。
我从远看着,那汤尼是个长头发的瘦长男子,也没什么出色的地方,真叫我等得不耐烦。
琴妮讲到兴致高了,忽然一回头叫道:“喂!你过来呀!”
“我?”
“是,爱华,过来。”她叫我。
我连忙摇头。
但是琴妮不理我,她一手把我拖过去。
“汤尼,这是我同学,爱华,这是名歌手汤尼。”
我觉得很难为情,于是低下了头。
“很高兴见到你们,不过我有朋友在下面等,要赶下去,再见。”我听见汤尼说。
我只好与他握了握手。
我看了看他的脸,他长得很英俊,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肤色似乎太过苍白。
他很快的走了。
留下琴妮还在兴奋。
“嗳,他是不是很够劲?”她问
“十三点。”我白她一眼。
琴妮还不十分明白,“我?还是他?”
“当然是你,他不过是阿飞而已。”
琴妮申辩道:“即使是阿飞,也不是普通的阿飞,他的唱片不知道多受欢迎呢!”
“他是唱歌的吗?”我问。
“哎呀,近半年最红的便是他了,难道你不知道?你是不听唱片的?”
“我没有,看你的样子,好象没听过他的歌,就不用再活的样子!”我笑她。
“哼!多少女孩子想见他都见不到!”
“是吗?我根本不认识他,可是我也是人。”
“你一直都麻木不仁。”琴妮生气的道。
“我们也走吧,人家要休息了。”我说。
“你回家了吗?”她问。
“当然,你呢?”
“也许哥哥会把我带出去听歌。”
“听歌?明天有默书。”我提醒她。
“那课书长不长?”
“很长。”我说,“你最好温一温。”
“得了。”她不在乎的说。
我心中在嘀咕。
“今天谢谢你了,”我说:“浪费了你的时间。”
“哪里,我最喜欢逛公司,也喜欢陪人,下次再与你去。”她说。
“好的。”我向她道别:“再见。”
“再见。”她挥挥手。
我回到家,弟弟赶出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我给他看手中的大包。“买衣服去了。”
“原来如此,你吃过饭没有?”他问。
“没有呢。”
“那我没白等你了。”他很高兴。
“来,一齐吃吧。”
我们走到饭桌前坐下。
“你妈呢?”我间。
“打牌去了,才刚去的,他们先吃。”
“爸呢?”
“先睡。”弟弟说:“爸说他有点累了。”
“呵,这么早就睡啦。”我说。
“是的,我还以为你留堂。”弟弟笑。
“没有那种事。”我也笑,“你吃多点,太瘦了。”
“姊姊——”
“唔?”
“你为什么买新衣服?”他好奇的问。
“旧的穿不下了。”我说:“只好买新的。”
“怎么穿不下?”他问。
“穿不不就穿不下了,人大了,长高了,你去年的衣服,今年也都嫌小。”
“但是你不已经是大人了吗?”他问。
“胡说,我才十几岁,怎么就大了?”
他笑起来,“我十六岁就好了。”
“哼!”我说,“快吃饭。少噜苏。”
饭后他的补习老师又来了。他去做功课。
这样又过了一天。我想,每天都是这样。
我因为出去买过衣服,所以有点兴奋,比往日迟了点睡,而且还要将新衣服都一件件的挂好,看上老半天。
琴妮虽然没有硬要我买她喜欢的花式,但是我多多少少受了点她的影响,我很感谢她,至少她是非常热心的的。
第二天上学了,琴妮迟到两节课。
小息的时候我问她:“你怎么了?迟到是不好的呀,刚才那课国文又很重要。”
“没法子了,起不来,又忘了拨闹钟。”
“真是!那是不对的。”
“我知道,”她做一个鬼脸,“下次改过吧。”
我对她摇摇头。
“喂.那天那个汤尼,够不够英俊?”
“谁,谁是汤尼?”我问。
“看你的记性,昨天在公司里我与你介绍的那个。”
“啊,那人叫汤尼。”
“我与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了!”她说。
“我倒不怎么觉得他好看。”我说。
“你好象是瞎眼的一样,多少女孩子追求他啊!”
“你有没有追求他?”我笑问。
“我怎么追得到呢?”她瞪我一眼。
“不会吧?”
“他自己有女朋友的。”
看琴妮的表情,好使很羡慕的样子。
“你可以拆散他们。”我笑得更厉害了。
“你是开我玩笑的。”她懊恼的说。
“象那个汤尼的男人,我才不喜欢呢。”我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太随便的男人,看他的样子,好象自己了不起,所有的女孩子都要拜倒在他脚下似的。”
“汤尼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女孩子要追他而已。”
我摇头,“他也不对,他应该向那些等的女人说清楚才对,是不是?”
“不过那会对他的唱片销路有影响。”
“只要他是唱得好,便没有什么关系了,怕是怕他根本不会唱歌呢。”我说。
“他会唱,唱得很好。”琴妮说。
“这世界,好与坏根本是很难分得开的。”
“看你,象哲学家一样。”琴妮笑了。
我拿出下一课的书本。
“你爸爸见过你的新衣服没有?”
“还没有呢。”
“喂你,陪你买了新衣服,下星期可得上我家来了。”
“上你家?你又开舞会?”我问。
“是的,也许汤尼也来。”她得意洋洋的说。
“下星期六不行,我要陪我弟弟玩。”
“与小孩子有什么好玩的?人家都说你骄傲,真的没错,求你那么多次,老是不赏面。”
“我想法子来罢。”我勉强的说。
“记着了,星期六,晚上八点,喜欢早一点来也可以,到了我家才吃东西好了,我家里有自助餐。”
我点点头。
上课铃响了。
地理老师叫琴妮答问题,琴妮不会答,站着。
结果是我代她答了,她重复一次,然后准她坐下。
她向我吐吐舌头,似若无其事的样子。
琴妮真是。
她是个本性很好的女孩子,就是给她母亲宠坏了。
一天的课下来,人总是很累了。
回到家才松一口气,我放了书包、今天的家课是相当多的,得好好预备。
“姊姊。”小弟出现在我房门口。
“进来好了。”我说;“什么事?”
他坐下在我的床边。
“这几天你回来得比我早。”我说。
“我没有上体育课,所以回来早了,通常体育课都是在最后一课的。”
“为什么不上体育呢?”我问:“活动一下四肢对身体有益。”
“奔走起来我觉得不舒服。”他说。
“有看医生吗?”我担心的问。
“看过校医,他说准我不做剧烈运动,因为我身体支持不来。”弟弟说。
“有没有告诉妈?”我问。
“没有。”他摇摇头。
“应该告诉她的。”我说;“叫她陪你到医生处去检查。”
“我又见不到她,她常常是那么忙。”
“她忙什么?都是无事忙。”
“我不高兴与她说。”小弟道。
“那么告诉爸爸。”
“其实我没有什么毛病的,我不过是不想上体育课而已!”小弟说。
“真的没事?”
“没有,你放心好了。”
“看你那么瘦,”我笑道:“好象肚子里生虫的样子。”
“没有好不好?”他也笑。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万能胶水。”他说。
“有一小枝。”我拉开抽屉,拿给他。
“我在做一只小模型,”他说:“是一艘战舰。”
“那很好,做好让我看看。”
“总共有一百多个零件呢,很难做的。”
“那是考验你的一个机会。”我笑道。
“做好了这只船,我再做只飞机。”
“那时候你把船送给我好了。”我说:“我就放在这张书桌前面,天天看着。”
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姊姊,你寂寞吗?”
“寂寞?我从来没想过。”
“我很觉得寂寞。”他说。
“你那么小,晓得什么是寂寞了?真好笑。”
“寂寞是很容易懂的,我想与你谈谈的时候,你没有在家,我就寂寞了。”
我想起爸爸的话来,于是我说:“你又不是小宝宝了,总不能叫人每分钟都陪着你吧?”
“是的。”
“你这样想,就会好过一点了,而且我每天回来,大家不也可以玩玩吗?”
“假如我去了寄宿,就见不到你了。”他怯怯的说。
“你可以有许多同学做朋友,傻瓜,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告诉你了。”
“但是我与他们合不来,他们一定会欺侮我的。”
“不见得吧?”我反问。
“我听讲寄宿学校里,旧生老欺侮新生。”
“听说而己,不会的。”我尽量安慰他。
“幸亏妈说下学期才送我去,不然可吓坏我了。”
小弟几乎是神经质的。
我笑,“对,半年以后的事,现在想它作什么?”
小弟勉强笑了。
“去做你的模型吧,星期六陪你看电影。”
“真的?”他高兴得跳起,“好极了。”
我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经答应了琴妮,但是小弟要比任何舞会更重要。
我决定推掉琴妮。
琴妮非常生气。
她以为我是故意的,但是她不会明白我对小弟的感情,我很抱歉。
星期六放学,我尽快赶回家去。
交通挤,但是继母从来不派车子来接我与弟弟。
到了家,我气嘘嘘的。
来开门的一定是小弟,我打算与他去看场戏,然后再去喝果汁,好好的过一个假期,晚上再到游乐场去。小弟需要娱乐,真的。
我按了一阵门铃,佣人才匆匆忙忙的赶出来。
我看她一眼,到小弟房去。但是小弟不在。
“弟弟呢?”我问。
“老爷把他带走了。”女佣人答。
“带走?带到什么他方去?”我问。
“不知道。”
“妈!”我到处找,“妈!”
“什么事?”妈拿着麻将盒子出来。
我问她,“弟弟呢?”
“哦,我还道是什么呢?原来问这个。”她悻悻的。
“弟弟怎么了?”
“你爸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了。”
“什么?”我吃一惊,“不是说下学期才送吗?”
“但是校方有相熟的人来说,有个空位子,于是你爸就把他带去插班了。”
“但是他事前完全不知道,这么突然!”
“他怎么不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了。”
“但是他做梦也不晓得今天就得去的!”
“那有什么关系?”继母问我,“人反正早也去,迟也去,又不是去杀头是去读书呀!”
我怔怔地。
她将麻将牌“哗”地一声自盒子里倒出来。
一边嘴里还咕哝着,“那么大的男孩子了,还哭。”
“他哭了吗?”我问。
“哭得泪天泪地的,说什么都不肯去,真没志气!”
我低下头。
“他要等你回来,我不准。学校里的人都在等他。”
我忽然也想哭。
“这孩子,我看见他就生气!”她摸着牌。
“可是他是你亲生的。”我冷冷的说。
她脸上浮起了一个惊愕的表情。
我转头便回到自己房间去。
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想做了。
然后门铃便响了,来的一定是麻将搭子,什么王太太李太太张太太。
果然牌声便响起来了。
我走到弟弟的房间去看。
床上的被褥小小的折叠着。
书桌上搁着他那只模型船,只做好了三分一。
继母是个庸俗的女人,但是她生的弟弟与她不同,我喜欢他。这也许是我们一家相处得好的原因。
但是现在我忽然恨起继母来。她是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女人。
我坐在小弟的床沿呆着。
我们是应该去看电影的。但是我一个做些什么好呢?
弟弟是个寂寞的孩子,他去了以后,我也将寂寞起来了。
我们的要求并不大,我与弟弟只想坐在一张桌子上做功课,在稍息的时候互相笑一笑。
但是现在连这个都不可能了。
“爱华!”
“爸。”我抬头。
爸脱下外套,“坐在弟弟的房里做什么?”
我麻木着脸,“没有什么。”
“弟弟寄宿去了,这个睡房将改为书房。”
“那么弟弟假期回来,睡哪里?”我震惊地道。
“可以与你睡,或是随便搭一张床。”爸说。
“这也是弟弟的家!”我说。
“当然,”他呆一呆,“爱华,你怎么了?”
“我总觉得你们好象把他遗弃了一样。”
爸笑了。“爱华,你继母说你傻,你果然是傻。”
我不啊。
“弟弟又不是你亲弟弟,你却对他那么好,也真算是难得了。”
“怎么不亲?我视他如同母的弟弟。”
“你是个好孩子,使爸爸省了很多麻烦。你对弟弟好,你妈也开心。但是弟弟去寄宿,也没有什么不好。你是大女孩子了,难道没有消遣?”
“有女同学开舞会。”我说。
“为什么不去呢?今天是周末呢。”
“我准备与弟弟去看电影的。”
“现在你可以去那个舞会了,难过什么?”爸笑。
“我总觉得弟弟不会喜欢去寄宿。”
“别傻了,小孩子当然不喜欢寄宿,难道什么都任他,跟他的意思?小孩要管教才行。”
我低下了头。
“别多想了,舞会还不去?”
“好,我去。”
“好了,爸去睡午觉,你也休息休息。”
爸去了。
我轻轻的掩上弟弟的房门。
我得去看他。他一个周末,孤零零的会不太好。
我原本是不想到琴妮的舞会去的,但是继母的牌起码要打到半夜,爸爸又来了一班朋友,谈得起劲,看样子不久还是要出去吃晚饭的。
于是我索性换了件衣服出去了。
我在一间小店里买了一盒糖果。
琴妮的家我是认得的,我到得很早,客人只有三分一。
我按铃,来开门的正是琴妮。
“爱华!”她惊喜的笑。
我没精打采的笑笑,“我来了,欢迎吗?”
她一手拉住我,“我太高兴了!真没想到你会改变主意来这里!”
我将糖递过去,“祝你快乐。”
“谢谢你,其实你不用送什么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
琴妮穿一件红色裙子,薄薄的料子,也不知是什么,她也不怕冷,光着两条手臂,但是我承认她很美。
“我弄点冷盆给你吃,你先坐下。”
我笑笑,“好的。”
“到露台去吧。”琴妮说:“那里静。”
其实琴妮对我是不错的,只是我们俩的性格太不相似了,他知道我爱静,所以叫我到露台去。
琴妮的家很大,又布置得很漂亮。
我问她:“伯父母呢?”
她吐吐舌头,“把他们赶出去了。”
“赶出去?”我不解。
“是呀,我们开舞会,他们留下来也没意思。”
“啊,你每个礼拜六都把他们赶走?”
“也不一定啦.有时候根本他们自己也没有空。”
我笑了。
“你吃这些冷盆,做得很不错,”她说。
“谢谢你。”我说。我接过盆子。
“一会儿可以跳舞,也可以坐着。”
“知道了。”
“你会跳舞吗?”她问。
“不会,但是我可以坐。”我笑。
“那么有男孩子来请你怎么办?”她问。
“他们不会请我的。”我说。
“不一定哪。”琴妮也笑了。
我走到露台去,风有点大,但是很热闹。外边的客人越来越多,大部份是我不认得的,琴妮怎么会认得那么多人呢?
我在露台里吃完了冷盆,觉得口渴。
刚想出去拿杯水喝,有一个人进来了。
“谁是爱华?”他问。
“我是。”我答。
“琴妮叫我拿杯果汁给你。”
“谢谢。”我说,我拿过杯子。
他看看我。“我叫汤尼。”
“啊,原来是你,”我说:“我们见过的。”
“是吗?”他说:“我倒希望在露台坐坐。”
他看着我,象是征求我的同意。
“你请坐,别客气,这不是我的地方,大家都是客人。”我连忙说。
他坐下了。
我呆着,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你是琴妮的同学?”
“是的。”我知道他在引我说话。
“你不常来吧?”他问。
“不,第一次。”
“为什么今天破例会来呢?”他问。
“因为……今天我很不高兴。”
“不高兴才来派对?与众不同。”他笑。
我无聊的看着自己的手。“也许来错了。”我说。
“不会,来高兴一下也是好的。”
我摇摇头。
“要跳舞吗?”
“不要,谢谢你。”
“看样子你真的不太高兴。”他说。
“是的,我不很适应这里。”
“你与父母吵架?”他看着我。
“没有。”我说。
“与男朋友吵架。”他微笑。
“我没有男朋友。”
“那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我不想对陌生人多说心事。
“看来我是在打扰你呢,是不是?”
“没有。”我说。
“外边很热闹,出去走走。”他说。
“不,我还是留在这里。”
他坐了下来,并没有走,他陪我呆着。
“今天我也不开心。”他说。
我听着他。
“我跟我女朋友吵了。”他说。
我看他一眼。
“她跟了一个有钱人跑掉啦!”汤尼摊摊手。
他样子并不太悲伤。我怀疑他是否在说真话。
“你是在说真话?”我问。
“当然。”
“你留不住她?”我问。
“是的,因为我没太多的钱。”
“可是你穿得很好。”
“但是女人太贪心。我打算向她求婚的。谁知道她倒跑了。”他说。
“我不很明白这个故事。”我摇摇头。
“你不会明白的,你太小了。”
“也许是。”
这时候琴妮来了,“汤尼,大家到处找你!”
“做什么?”
“出来唱一支歌。”琴妮说。
“不唱了。”
“赏个脸嘛!”琴妮恳求。
“我实在不想唱,”汤尼说;“你代我道个歉,说我喉咙不舒服,好不好?”
“好是好的,不过大家会失望了。”
“下次总有机会。”汤尼道。
琴妮点点头,出去了。
“你是唱歌的?”我问。“是。”
“我想起来了,琴妮说过。”我道。
“你听过了我的歌没有?”
“没有,也许听了还不知道。”我坦白说。
“很好。”他点点头。
“好?我以为你会生气。”我说。
“反正唱得糟,不听也罢。”他说。
“你这样说,我倒要听一听了。”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出声。我只是看着他。
他穿着一套西装,头发梳得很服,样子生得好,但是这一切加在一起便显得有点俗。
琴妮说他是个很出名的唱歌人呢。
“我想回家了。”我说。
“为什么?舞会才开始。”
“没有什么,我出去与琴妮说一声,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不用,从来没人送过我。”
“但是什么都有第一次呢。”说他。
“不用了。”
“好,不用。”他作一手势。
我出客厅,但是找不到琴妮。
我自己去开门,汤尼站在门口。
我意外地看他一眼。
“你是一个灰色的女孩子。”他说。
我又看他一眼,他那句话讲得很俗。
“下面很暗,我替你叫一部车子。”
“好的。”
他陪我走下山,叫了一部街车。
“再见,”我说:“谢谢你,与琴妮说一声,告诉她我早退。”
“可以。”他说:“再见。”
“再见。”我说。
车子开走了。
家中灯光还是极亮。
麻将还没散。爸在看报纸。
我没精打采的回家,他见到了我。
“舞会这么快就散了?”他看着手表。
“是的。”我说。
“没这么快吧?想必是你先回来了。”
“唔。”
“为什么不多玩一会儿呢?大家年轻人在一起,应该有味道才是呀。”
“我不想玩了,我又不会跳舞。”
“爱华,你这样孤独,又有什么好处?来,坐下爸与你慢慢谈。”
我坐下。
“这件新衣不错,很漂亮。”他说。
“谢谢爸爸。”
“应该玩久一点嘛。”爸问:“有没有人请你跳舞?”
“没有。”我说:“我躲在露台上。”
“哈!”爸笑了。
“爸,我明天想去看小弟。”
“去看他干什么?”爸诧异的问:“他是今天早上才去的。”
“我挂念他。”
“爱华,你就要把小弟给宠坏了。”
“是吗?”我低下头。
“不要去看他,最低限度等到下个星期再说。”
“下个星期?”我惘然问。
“是的,爱华,稍长一点时间,让他熟习了那边的生活再说。”
“好的。”我说“下个星期去看他。”
“爱华,别闷着,笑一笑。”
我并不想笑。
妈正在打牌,兴奋得不得了,大呼小叫的,我看过去一眼,觉得真不入眼。
爸伸了一个懒腰,“真累。”
我看着他。
“我去休息了,爱华,你也早点睡吧。”他起身,慢慢的走到房间去。
我在客厅里呆了一会儿,也回房,想了很久,才终于睡了。
第二天上学,琴妮笑我。
“那么快就走了,是不是与汤尼溜出去玩?”
“没有,绝对没有好不好?”我说:“他甚至没有送我回家,替我叫一个车子,我就回去了。”
“他不送你?”琴妮问。
“没有,我不让他送。”
“哎呀,你太傻了。”琴妮低嚷。
“傻?”我不解。
“当然,多少人要他送,他还不送呢。”琴妮惋惜地说。
“是吗?”我淡然笑。
“汤尼对你好不好?”她又问。
“好?什么意思呢?”
“他说了些什么?”琴妮问。
“我也记不起来了,他好象说与女朋友吵了架。”
“真的?”琴妮大表兴趣。
“你不知道吗?”我看她一眼。
“不知道,他从来不讲的。”
“那怎么会对我讲呢?”我问。
“不知道。可能他喜欢你。”琴妮笑。
“他是那么大的大人物吗?看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好象会引起你的兴趣似的。”我说。
“当然,迷他的又不只我一个。”琴妮说。
“迷?为什么要迷他呢?我看他也不怎么稀奇,瘦削成那个样子,脸也不太漂亮。”
“但是他有味道,歌又唱得好。”琴妮道。
“歌?我没听过他的歌,但是讲到味道,又不是吃菜,怎么人也说味道?”我笑问。
琴妮也笑了,“爱华,你真是——”
“我怎么?”
“太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唔。”
琴妮说:“但是那天晚上汤尼也先走了。”
“真的?”
“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他。”琴妮说。
“也许他与女朋友吵了,不开心。”我说。
“什么女朋友?”琴妮有点妒忌,“他的女朋友每天都换,谁可以说是他的女朋友了?”
“真的呀!”
“当然,而且都是不太正派的女人,我不喜欢她们。”琴妮愤然的说。
“她们又不用你喜欢,是他的女朋友,他喜欢还不够吗?”我笑她。
“你这个人!”琴妮伸手打了我一下。
“照你这么讲,他好象很坏呢。”我说。
“就是因为坏才有味道。”琴妮坦白地说。
“琴妮!”我有点吃惊。
“谁喜欢整天刻刻板板,坐在写字楼里受老板气的男孩子?谁?”
我看着她。
“汤尼完全不同,老实说,我是从头到脚的爱上了他,他只要说一声,我就跟他跑了。”琴妮激动。
“琴妮,不是真的吧?”
“怎么不真?但是他眼中根本没我。”
“琴妮,你是这么年轻——”
“年轻?我晓得爱是什么。”琴妮说。
“那是冲动罢了。”我说。
琴妮笑了,“爱华,你现在不会明白的,等你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知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真的不知道。”我说。
她笑了,笑得很无聊。
“琴妮,他不爱你,那不变成了单恋吗?”
“是,我知道。”她说。
“所以你没有心思做功课?”我很可惜的问。
她点点头,拿着一枝铅笔在书桌上敲着。
“我的心事很少与人说,爱华。”
“你爸妈呢?”我问。
“你有没有对你的爸妈诉过心事?”她反问。
我呆一呆,默然低下了头。
是的,我也没向他们说过心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是不是?”琴妮苦笑。
“琴妮,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很苦闷,真的。”琴妮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的。”
“什么事?”
“我爸爸要把我送到外国去。”
“可是你连中学也没毕业。”我说。
“是的,就是因为爸看我成绩不好,才想把我送出去在外边念中学,比较容易一点。”
“那——”我真意料不到。
“我们就快要分手了。”她说。
我听了怔住了半晌。
琴妮一向对我来说,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她对我很好,但是我从未把她当过知己,现在她忽然说要走,倒使我心中不舒服。
“几时?”我问。
“再隔几个月吧,也许半年、一年,”她耸耸肩,“要等找到了学位再说。”
“会再回来吗?”
“不知道,”她苦笑,“有谁会要我回来呢?爸妈老嫌我烦,轰我到外头去,对他们来说,是松一口气的好机会,不是吗?”
“学妮,我以前真没想到你是这么悲观的,振作一下好吗?”我轻声说。
“是的,全班我最胡闹,最不正经,笑得最多,但是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心事。”
“琴妮,到外国去也没什么不好,转变一下环境,说不定就好了。”
“会吗?”她沮丧的道。
“我说你还那么年轻,不该谈情说爱。”
“我想的吗?你还没知道什么叫爱,它已经象洪水似的淹没你了。”她打个譬方。
“真罗曼蒂克啊。”我笑说。
“跟没有爱的人谈爱,是最痛苦的,你就是那种人。”
我刚想分辩,上课铃就响了。
我心里面想着她的话,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一节课我都没听进去,她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了解琴妮,我也不了解自己。
我以为琴妮只会玩,只会闹,可没想她会有这一份感情,她这感情倒是真的,我开始有点欣赏她了。
我想我也许会那样,感情付出去,不别人家接不接受,总之是付出去了。
我喜欢小弟,是那样。将来喜欢别人,不知道会不会?
我呆了一整堂课,我想要是长期这么下去.可真不得了,还不步琴妮后尘?
下课了,琴妮对我默默一笑。
我也回她一笑。
从那分钟起,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她的朋友。
放学回家,我等着去看小弟。
到了家中,继母在与爸说电话。
“病了,是的。”她说。
我看看她,她在说谁?
“学校里通知的,要不要去看他?”
“谁?”我问。
“好好,晓得了。”继母挂了电话。
“谁病了?小弟?”我走过去。
“是的。”她说。
“什么病?”我追问。
“发热。昨天开始的。”继母说。
“我要去看他,我现在就去换衣服。”我说。
“爱华,你不累?刚放学呢。”她问。
“不累不累。”我奔到房去,一边脱校服。
“我看你别去——”她进我房来。
我披上大衣,“不,我一定要去。”
“你认得校址?”她问。
“唔。”
“那你去,我就不去了。”她松口气。
“为什么?”我问。
“张太太他们等我。”她说。
我看她一眼。象她这种女人,真有福气,儿子在十多哩外的寄宿学校真发烧,她居然还有兴致打麻将。
我叹了口气。
“妈,”我说:“叫老王送我一程。”
“好的。”
“妈,”我又说;“我要过海,叫他送我过海。”
“反正我们今天不用车子,你随便叫他开到什么他方去好了。”她说。
“好的。”我匆匆忙忙的跑到厨房去。
“你做什么?”
我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拿苹果!他最喜欢苹果!”我哭了。
继母站在冰箱边呆了半天。
我拿起几个苹果便冲下楼去。
老王在车子旁看报纸。
我拉开车门,老王向我投来惊异的一眼。
“到码头去!”我命令他。
“哪个码头?”他问。
“哪个最近去哪个。”我说。
他懒洋洋的进座位,懒洋洋的开动车子。
我将头靠在车窗上,哭得很伤心。
我拿出手帕擤鼻涕,我难受。
我看着车子过海,隔壁的人都对我瞧。
他们一定在想,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坐在这么豪华的车子,还哭,哭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哭些什么。
总而言之我觉得这世界没希望。
我低下了头,擦了擦眼泪。
车子慢慢的驶出去,向弟弟的学校驶去。
这条路是长路,车子足足开了三十五分钟。
匆匆忙忙的下车,我吩咐老王在校园等我。
我跑过校园,找到了男生宿舍,可是那部份是中学生的,我觉得惶然,那么大的地方,哪儿才是小弟住的呢?
我闯来闯去,都找不到,正在心焦的时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爱华!”
我向他看去。
“你——你是汤尼!”我叫出来。
“你怎么是在这儿?”汤尼问我。
“你怎么也会在此地呢?”我问。
“我在这儿念书。”汤尼说。
“念书?你还念书?”我指着他问。
“当然罗,难道我就不能念书了?”他笑。
“不,他们说你是唱歌的。”
“一边唱一边读书也可以吧?”他又笑问。
“我不晓得。”我说。
“那么你来干什么呢?”他问我。
“我来看我弟弟。”我说:“他有点发烧,而且我找不到地方。”
“我带你去,他念第几班?”汤尼问。
“小学六年。”
“那就在那边,来,我带你去。”汤尼拉起我的手。
我有点不好意思,缩回了手。
他对我笑了笑,走在前头。
我跟在后头,即在那分镇定我有了一种安全感。
“转这边。”他说。
“你念第几班?”我问他。
“今年毕业了。”他说。
“现在怎么不上课?”我问。
“今天,没课。”他说。
“哦。”
我想起琴妮说喜欢他,不禁对他多看了几眼。
他也在看着我笑。
我低下头。
“为什么看牢我?”他问。
“不为什么。”我低声说:“我听说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是吗?”他问。“谁说的?”
“没有谁说的。”我低声说。
“那么你怎么晓得呢?”他又笑。
“哦,那……”我说不下去。
“没有,没有女孩子喜欢我,真的。”他摇摇头。
“琴妮喜欢你。”我说。
“琴妮?她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也可以喜欢人。”我说。
他又笑了笑,“到了。进去吧。”
“你陪我进去吗?”我问。
“当然,来。”
他走到一个校役那里去讲了几句,校役点了点头。
他向我指指手。
我跟他上了四楼。
他推开一个房间门。我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下。
“进来吗,你来看谁是你弟弟?”
“好的。”我说。
我走进那间大房间,眼就看见小弟站在窗前。
“弟弟!”
他猛然转过头来,瞪着我好久,几乎不相信那是我,然后哭了。
“小弟!”我双手拥抱着他,我也哭了。
“你怎么会来的?”他问我。
“我来看你。”我说:“我想你。”
“我没猜到你会来。”他低下了头。
我松了我的手。“小弟,你生病,干嘛还不睡在床上?”
“我不想睡。”
“可是生病总得躺着啊。”
“我真不想睡,幸亏你来了。”
“嗯。”
他抬起眼,“那是谁?”他问。
“汤尼。”我说。
“汤尼?”他犹疑的问:“谁呢?”
“他念最高班的,我认识他,他带我上这儿的。”我说。
“啊。”他点点头。
我向汤尼笑笑,“请坐。”
“不用客气,你才是客人。”他双子插在口袋里。
“吃苹果?”我问小弟。
小弟挤出一个笑容,“有苹果吗?”
“有。”我从口袋里拿出来给他,“吃吗?”
他笑了,我也笑了。
“医生怎么说?”我问。
“没有,只是发烧。”
“真的没事?”我不相信。
“没什么。”他摇摇头。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
“姊姊,你今天几时走?”他问。
“看时间,不能留太久。”我说。
他默默的点了一下头。
“老王送我来的。”我告诉他。
“啊。”他应了一声。“我想回家去。”
“回家?”
“是的。”他说。
“爸不会让你回去的。”
“就是嘛。”他懊恼的说。
“慢慢的就习惯了。”我安慰他。
他又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面。
“小弟——”我叫他。
汤尼问我:“你们家,就你与弟弟两个?”
我点点头。
“他想回家?”汤尼问。
我点点头。
“那就回去好了,反正身体不舒服,休息几天,又回来了,真的。”汤尼说。
“可是我爸觉得他应该锻炼自己,不该说回家就回家了,不象个男孩子。”
“这样。”汤尼点点头。
我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小弟忽然掉转头来,“妹姊,你要回去的话,现在就该回去了。”
“我陪你多一会儿。”我说。
“你左右还是个走,不如快点走。”
“你赶我走?”我问。
“是的。”他笑了。
“那也好,你自己多休息一会儿。”我拍拍他肩膀。
“谢谢你来看我,姊姊。”
“不要这样说。”我笑笑。
“你去吧。”他看我一眼。
我又点点头。
来了这次,我与他好象没有什么对白。
汤尼道:“明天再来吧,我送你回去。”
“对,姊姊,明天再来。”小弟忽然有了点生气。
“为什么今天要我快走,明天却叫我来?”
“明天是明天,今天已经完了。”他说。
“你这个人,这不应该是你讲的话。”我说:“你还是孩子!”
“是吗?”小弟沉沉郁郁的问。
“来,我们走吧。”汤尼说。
我点点头,不知从几时开始,我对他好象很信任,又觉得他可靠。
我跟他下楼。
“明天再来,好不好?”
“好的。”
“几点呢,”他问。
“放了学,四点多的样子。”
“明天我还在大门口等你,好不好?”他问我。
“好的。”
“你家里很有钱吧?”他问。
他问得真奇怪,我看他一眼。
“有司机的车子,”他说:“真了不起。”
我笑了,“有司机,就有钱了吗?许多人赚钱,就喜欢这样享受。”
“我也想这么享受呢。”他说。
“你这个人很奇怪,”我摇摇头,“我不明白你。”
“是吗?”
他与我站在车子前面,老王好奇的看着我。
“你出去了?”他忽然问。
“当然了。”我笞。
“回家?”他又问。
“是的。”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
“我送你出去好不好?坐我的车子。”
“你的车子?”我问;“那么我的车子怎么办?”
“叫司机开回去好了。”
“可以吗?”我笑。
“当然可以,来,看看我的车子。”他说。
我看看他,他那种神情好象很恳求的样子。
我的心一动,我想琴妮也许会喜欢这样的机会吧?
我考虑了很久,有点怕,又有点不敢。
他有点焦急,看着我。
终于我对老王说:“老王,你开空车回去吧。”
他掉了香烟,惊奇的看着我。
“你一个人回去,假如老爷问起,你说我一会儿就来。”
老王又看了汤尼两眼,一声不响的开车走了。
我对汤尼笑,他也笑了。
他拉起我的手,这次我没松开。
他的手并不大,但是很坚强,软软的,握着很舒服。
我笑了,我跳跃过草地。
“许久没这么活泼了!”我笑,“象个孩子。”
“真的是孩子。”他看着我笑。
我心头一松,整天闷在家里,又有什么好处呢?我问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我有感激汤尼,他对我很好。
“在家耽那么久,你闷不闷?”他果然问了,“琴妮开的舞会,我很少看见你的影子。”
“是,她说了我几次,我都没去。”我承认。
“你是那种乖女孩子,是不是?”他笑问。
“是的,我很乖,不过琴妮也不算不乖。”
他又笑了。
“我送你回家去吧。”他告诉我。
“好的,那是你的车子吗?”我问。
“是的。”
“好漂亮的车子,极少学生买得起那样的车子。”
“我不是学生了。”
“但是你又在这里上学。”我说。
“那当然,但是我有职业,是不是?”
“有那么好的车子,女朋友还是逃走了?”
他笑了,“别取笑我。”
“真的。我没取笑你。”
“女孩子是很奇怪的,你知道吗?”他问。
我摇摇头。
他开了车门,“来,坐进来。”
我坐进去了。
他开动了车子,很潇洒的转了一个大圈子,向大路开出去。
“你有父母吗?”我问。
他看我一眼“有谁没有父母的吗?”
“对不起,”我笑,“我觉得你很独立的样子。”
“我不与他们住,我在学校寄宿。”
“他们不理你?”
“不理。”他好象不愿提起。
“你很自由。”我说。
“也许,照你们看来,的确是相当自由的。”
“我也希望我可以赚钱。”我说。
他没有答我,只是把车子开得飞快。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快的车子,真有点不习惯。
一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很静的到了我家门口。
“再见。”
我向他摆摆手。
他向我点了点头。
回到家中,很意外地发觉牌桌已经停了。
爸问我:“看到弟弟了没有?”
“看到了,他叫我明天再去。”我说。
“明天你不必去了,明天让你妈去。”爸说。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弟弟。”
继母也不悦,“为什么一定要我去?爱华也一样。”
爸忽然发起脾气了,“你少打一天麻将,总也可以吧?”
继母不出声,但是我看得出她心中不开心。
我静静的坐着。明天不能去了。
但是汤尼将会在校园里等我的。
如果我不通知他,岂非变了失约?那不好。
但是我又不知道怎么联络他。
这叫我伤脑筋。而且小弟会等我去看他,叫他失望,实在很残忍。
我发觉我缺少一样叫自由的东西。
我想了很久,觉得可以叫琴妮通知他。至少可以问到他的电话号码。
我拨了电器给琴妮。
“什么事?爱华?”她问。
“你没出去?”我问。
“没有,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闷也闷死了,哎,在听音乐,多听了也没有味道。”她发牢骚。
“琴妮,你知道汤尼的电话?”我问。
她怔了一怔,有一阵沉默。
“为什么?你找他?”她问。
“是的。”
“他很难找得到,根本极少在家里的。”琴妮道。
“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她疑惑的问。
“他今天跟我说的。”我解释,“他与我弟弟念同一间寄宿学校,我今天去看我弟弟,便碰见他了。”
“他约你明天见面?”
“是的。”
“而你没有空?”琴妮问。
“我怕是的,我妈不让我去了。”我答。
“你疯了。”她叹口气,“我情愿以三十年命来换这个约会,爱华,你怎么可能这样幸运?”
“幸运?什么幸运?”
“我想他是喜欢你了。”琴妮好象有点妒忌。
“不会的,我不过是偶然遇见他而已。”
“怎么不见我有那么偶然?”她问。
“你看你,说话都不讲道理。”
“我羡慕死了。他瘦了还是胖了?”琴妮问。
“你多久没见他了?”我问。
“半个月。”
“又瘦了一点。”我说。
琴妮叹了一口气。
“琴妮,告诉我怎么样可以找到他?”
“他今天会在夜总会里。”
“啊。”我问:“找得到他吗?”
“可能会的。”琴妮说的。
“琴妮,你那么想见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找他?我已经想尽办法了。他不喜欢我,我再那么做下去,也是枉然。我在想办法要忘了他。”
“行吗?”我问。
“不行。”
“你还是可以去见他的。”我说。
“多见一次,我只有多痛苦一次。”
“琴妮,你说得象真的爱上了他一样。”
“我的确是。”
“你替我告诉他一声好吗?”我问:“明天我不能去了。”
“好的。”她道:“一会儿我哥哥回来,我叫他去找汤尼。”她答应了。
“琴妮?”
“唔?”
“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说:“你还那么小。——汤尼也说你小——何必那么沉闷呢?”
“他说我小?”琴妮问。
“是的,今天他说的。”我告诉她。
“哼。”她苦笑。
“没事了,琴妮,你早点睡吧。”
“好的。”她挂上了电话。
我有点惆怅。我情愿今天遇见汤尼的是她,不是我。
汤尼是个很好的人,我觉得他应该注意一下四周的人,象琴妮,他可以待她好一点。
汤尼说,琴妮说他很坏,我倒没有察觉。
他很正常,也很礼貌,与他在一起是不错的,不过我怀疑是不是值得为他倾倒到那种地步。
爸走过来问我,“小弟情形还好吧?”
“很好,只是有一点发烧,他站在窗前看风景呢。”
“这几天天气可大冷了。”
“是的。”我说。
“老王说你没坐他的车子回来,是不是?”他问。
“我坐了一个朋友的车子。”
“朋友的车子?你有朋友会开车?”
“是,他有辆车子。”我说:“琴妮介绍的,与小弟同校。”
“是男人?”爸问。
“是的。”
“多大年纪?”爸象做调查一样。
“廿岁左右。”我说。
“哦,那经年轻?”他象松了一口气。
“是的。”我说。
爸停了一会儿,然后说:“爱华,我也了解到我对你们的关注太少了,是不是?”
我不出声。
“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寂寞的。所以我不反对你们交朋友。只要你觉得好,只要你在选择的时候小心点好不好?”
我点点头。
“你交男朋友,自己要小心。”他说:“知道不?”
“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至于小弟,你妈会照顾他的。她明天去看他。”爸又说。
“知道了。”
“爱华,下个月我也许会到外地去一趟,为期约一个多月,做点生意。”他低了低头,“你会照顾自己的,是不是?”
“当然可以。”
“那我就放心了,我同你说的话,你记得了?”
“嗯,知道了,爸。”
他笑了一笑,“你是个乖孩子,爱华。”
奇怪的是,他这句话讲得与汤尼一模一样。我真的很乖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稍夜的时候,琴妮又来电话,她说她哥哥已通知汤尼了。我略觉抱歉,但是爸不给去,我绝对听爸的话。
小弟的病很快就好了。
假期他也有回来,但是对我的态度有点冷淡,不比以前那么亲密了,也许他真的长大了吧。
爸去外地的日期提早了两个星期。
他也没叫我们到机场去送他。
继母便整日迷在牌桌上。
有时候我觉得她这种人倒是顶幸福的,有一种精神寄托,就可以什么都不理,自得其乐,糊里糊涂的过了一生,她真不错。
小弟回来的周末,他向我提起了汤尼。
“你记得那个人吗?”他问。
“当然记得,怎么了?”我问。
“他对我很好,帮我参加了网球组,又教我游泳。”
“哦。”
“他问你好。”他道。
“你替我谢谢他。”批说。
“不过他说他希望你可以与他出去玩。”
“是吗?”我摇头,“不可以,他有女朋友的。”
“好吧,下次我就这么对他说。”小弟笑了,“汤尼是好人,我喜欢他。”
“那你总算有个朋友了。”我代他欢喜。
“真是寄宿比我想象中好。”小弟道:“就是开头病了几天,不很开心。”
“我早就告诉你了。”我说:“你会交到许多朋友。”
“汤尼的名字叫汤德华,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点怔怔的。
“他告诉我的,他说你们俩名字里都有一个华字。”小弟道。
“哦。”
“你可以到我们学校来,真的,我们很热闹。”
“你再说下去,我也要去寄宿了。”我笑。
“汤尼问:如果你有空,不妨去学校找他。”
“他是好学生吗?”我问。
“他常缺课,但是考试成绩过得去,学校就容忍他了。”
“原来如此,你可别学他。”
“我没有,他人聪明。”
他叫小弟来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是为了表示好感吗?我不很确实。
他这个人好奇怪,有琴妮这么好的女孩子,他不喜欢。却来找我。
琴妮又漂亮,又活泼,爱玩,会说笑,应该与他是合衬的,我有什么好呢?
我甚至不会跳舞,什么都不懂,象一个四方框。
也许他只是礼貌,问候问候我而已。
琴妮说他是个女孩子捉不住的男人。他自己却说女朋友把他丢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弄不懂。
过了一个星期,弟弟回来了,他说:“汤德华说他没有女朋友,你可以与他出去。”
我笑了。
“汤德华说他不是坏人,你不用怕他。”
“是吗?”
“他一会儿来。”小弟若无其事的说。
“你说什么?谁?”我吃了一惊。
“汤尼。”他答。
“他来这里?”我问:“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他是我朋友, 当然可以到我们家来。”小弟很镇静的道:“我请他来的。”
“你造反了,你。”我笑,“爸不在你就疯啦。”
他也笑。
我到房间去披了件大衣出来。
“咦,你去什么地方?”小弟问。
“出外去。”我答:“图书馆去,可以吗?”
“那一会儿汤尼来了呢?”
“他是你的朋友,你请他来的,与我无关。”
“姊姊,不要这样好不好?”他看着我。
我的脸忽然之间就红了。我脱下大衣坐下。
“他一会儿就来了,我们乘他的车子出去玩玩,”小弟:“我讨厌这家,要不是有你,我想一年回来一次已经太多了。”
我吃一惊:“弟弟,你——”
他很闷的样子,紧闭着嘴唇,一点不为他刚才讲的冲动话后悔。
我与他两个人共同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只听到牌声。
一会儿门铃响了。
小弟跳起来,笑着去开门。“一定是汤德华。”他说。
我站在房门口看。
果然是他。他穿了一件鲜红的毛衣,黑色的长裤,头发长又长,向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继母在牌桌上,连头也没抬过。
“进我房来。”小弟说。
其实他的房间早已变成爸的书房了,不过爸不在而已。
汤尼对我又笑了一笑,“你好。”
“好。”我说着低下了头。
“你们没出去?”他问。
“没有。”
“外面是你们母亲?”他有礼貌的问。
“是的。”我答。
小弟不耐烦的说:“是我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
“小弟。”我看他一眼。
汤尼马上听明白了,他默默的坐了下来。
“汤尼,”小弟说,“带我们出去玩。”
“你姊姊想出去吗?”汤尼问。
我还没出声,小弟已经抢着答。
“当然,大家都想出去。”他道。
汤尼看着我。
我忽然想到了琴妮。
“我们去把琴妮也叫出来,好不好?”我问。
“谁是琴妮?”小弟问。
汤尼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车子只有前座,旁边那个位子最多挤两个人。”
他显然不想去把琴妮叫出来。
“是呀,”小弟跟着道:“挤不下,下次再说吧。”
我看看他俩,“那么到什么他方去呢?”
“汤尼会有主意的,来,我们去吧。”小弟说。
“你倒活跃起来了。”我对小弟说。
他笑了一笑。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我肚子饿了。”汤尼说。
“你没吃过东西?”我问:“现在都快下午了呢。”
“我今天很晚起来的。”他笑了。
我看着他。
小弟催我,“好了,我们一齐走吧。”
我点点头。
我们三个人出去,挤进他的车子里面去。
他在适当的地方停下了,领我们进一间小餐室。
当我们坐下的时候,我想起了琴妮。
要是琴妮在这里,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
但是人与人真是很奇怪的。汤德华就是没有约会她。
令人开心是一件好事.汤尼应该想到这一点。
“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
当然我坐在这里,也相当高兴,不过这种感觉与琴妮相比,一定差得太远了。
我们默默的吃着东西,小弟说得最多。
“你不喜欢说话,为什么?”他问。
“不,我的话很多,不过现在不想说了。”
“为什么?”
“琴妮,你为什么不叫琴妮出来?”
“为什么要叫她出来?”他问我。
我有点傻。
“她喜欢你。”我说:“她高兴见到你。”
“可是我并不喜欢她。”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也许是的。”汤尼答。
“你甚至不能尝试对她好一点?”
“我没有必要对她好。”汤尼似乎很尽力解释:“她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但是你也许不知道她对你的感情。”
“那是她的事。”汤尼冷淡的道。
“汤尼,你好象完全无动于衷,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对人好是应该的,但是我不能勉强自己喜欢她。”
我叹口气。
“我多见她一次,她只有多痛苦一次.是不是?”
“你晓得她爱你?”
“她告诉过我。”汤尼说。
“真的?”我吃惊,“你不感动?”
“很多女孩子对我那么说过。”
“你太不象话!”我不悦。
“我不知道相信哪一个才好。”他说下去,“她们都好象没有什么诚意。”
我生气了,“你以为被许多女人包围,是件乐事?”
“并不。”他答得很快。
我瞪着他。
“你误会了我。”
“是吗?”
“是的。你以为琴妮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她只爱出风头,想有一个稍有名气、会唱歌的男朋友?”
我一呆.我可没想到那个问题。
“你很出名吗?”我问。
他不答,只是笑了一笑。
“但是我看琴妮倒象是真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女孩子,爱什么一定要得到,得不到自然不开心。”
“她只是那么简单吗?”我问。
小弟在一旁不耐烦了,“说这些做什么呢?现在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呀!”
“对!”汤尼点头。
“你们男孩子!”我气鼓鼓的。
“你对琴妮很好。”他说。
“当然,她是我好朋友。”我答。
小弟又来了。“这个琴妮是谁?会不会有这么重要?我们别说她好不好?”
“我赞成。”汤尼举手。
我白他一眼。
可怜的琴妮。我想。
她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
我忽然有一种对不起她的感觉。
我不应该与汤尼出来,他该是她的男朋友。
“你又不讲话了。”他道。
“没什么好讲的。”
“吃完了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小弟说:“我知道有个钓鱼的好地方,我们去钓鱼。”
“此地哪儿有河呢?”我说:“小弟,你莫名其妙的主意真多啊。”
“不,”汤尼笑了,“的确有一个鱼塘,付十块钱一个人可以钓鱼的,任钓几条,凭本事。”
“真的?”我笑问:“我可不知道。”
“哼,”小弟气愤,“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老耽在家中怎么会有见闻?”
小弟活泼起来了,这使我开心。
所以证明爸还是对的,我想到这里,心宽了一宽。
“来,我们去吧。”温尼拿出钱预备付账。
“谢谢你请容。”我低声说。
他看我一眼,笑了。
汤尼然后把车子开到郊外去,那里果然有一个鱼塘,小弟真的似模似样垂钓起来。
太阳很好,我睡在草地上了。
汤尼坐在我旁边。
隔了一会见他说:“你累了?”
“没有。”
他靠着一颗树。
“汤尼,听说你是很忙的,怎么有空出来?”
他说:“来见你。”
我翻个身,看住他,不相信他的话。
“本来我应该练歌,去付车子的款项,然后去看我的母亲,说不定还得写几封信给外国的朋友。我是很忙。”他笑笑。
“你唱歌真的很红?”
“还好。”
我笑了,“举个例来听听。”
“有张报纸选最受欢迎的本地歌手,把我选了第一名。”
“不是你自己投的票吧?”我笑。
他摇摇头,也笑了。
“你不应该这么骄傲。”我说。
“我骄傲吗?”他跳起来了。
我笑,“对不起。”
“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他看住我。
他的脸接近得我很厉害,我连忙缩开了一点。
“我却喜欢你,爱华。”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呆住了。
“我喜欢你。”他又说一次。
我坐了起来,低下了头。
“你害怕?”
“没有,怕什么?”我问。
“你觉得我怎么样?”他问。
“很好。但是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爱华,你讲得很圆滑。”
“我不会圆滑,我说的是实话,刚刚你的话应该与琴妮说,不要对我说,你是琴妮的男朋友。”
“她可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不承认也没有用。”
他有点恼怒,“是她说我是她男朋友?”
“没有,我说的。”
“你误会了。”他又这么说。
我还是低着头,“你知道吗?刚才你说不相信琴妮,我也不相信你。”
“时间,爱华,时间长了你便会知道了。现在让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我点点头,“与你在一起玩很轻松,你会是一个好朋友。”
“谢谢。”
小弟尖叫起,“钓到了!钓到了!”
我连忙爬起身奔过去看,他果然钓到了一条鱼。
“才三寸长!”我笑他。
“你来试试看!”
我抱住小弟笑了。
我们的确很开心,玩了一整个下午,既热闹又顽皮,我也好久没这么样了,回到家里,我与小弟两人都是脸红红的,兴奋得不得了。
汤尼开车子送我们回家的。
“有空希望你再出来。”他说。
我没答应,可是我也没有说不好。
他是个不错的男孩子,而且他又对小弟好。
我老是想着琴妮。
我们才吃了晚饭不久,琴妮真的来了。
“我有一条算术不会做,过来问你的。”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我问。
“你不会乱走的。”她笑。
“但今天是假期呢,琴妮。”
“不错。”琴妮说:“但你是乖孩子。”
“其实我是刚回来没多久的。”我告诉她:“猜猜我是与谁在一起?”
“谁?”琴妮问。
我仔仔细细的看着琴妮,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孩子,男孩子应该会喜欢她。
“谁?”
“没有谁。”我不忍告诉她。
“唉,这条算术,就快做死我了。”
“你爸妈还打算把你送出去吗?”
“当然,好象已经找到学校了。”琴妮答。
“琴妮,你还记得汤尼?”我看着她问。
她怔一怔。
“怎么会忘记?”她反问。
“你好几天没提他了。”我说。
“提有什么用?”她反问。
“有没有找到另外一个?”我问。
“我常跟到的男孩子出去,我不高兴闷在家中。尤其是我就要走了,不玩个饱?”
“琴妮,你这样的态度不对。”
“我是不对,”琴妮忽然烦躁起来。“你别讲我了。”
琴妮一双大眼睁得圆圆的。
她放下功课,跑到我床上去躺着。
“人家今天本来是快快乐乐的,你又提他。”
“他又不是你冤家。”
“正是我冤家。”琴妮说:“我不怕人家笑。”
“他这个人——真是。”
“别再说他了。”琴妮站起来,“我回家了。”
“你才来的呢,怎么又回去了?”
“无聊。”
“那我不留你,有空再来。”我站起来。
“不必送我了。”她伸个懒腰。
我还是送她到大门口。
“琴妮,我是你的朋友。”我告诉她。
她笑了一笑,拉住了我的手。
“再见。”
我想她摆摆手,关上了门。
“那是谁?”小弟问我。
“你真精力过剩了,那便是琴妮。”
“哦,就是那个喜欢汤德华的女人。”
“你别多嘴。”我说。
“是。”
“快去睡。”我告诉他。
他听话的转回书房去。
汤尼,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是琴妮介绍给我认识的,他始终应该是琴妮的男朋友。
幸亏我对他的好感没有超过普通朋友的界限。
而琴妮,我觉得她实在太不幸了。
不管她是真是假,她现在的确是付出了感情。
人长大了便有这些烦恼。
我太鬼祟了,刚才我应该告诉琴妮,我见了汤尼。
我应该告诉她的,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与小弟一块出去的
小弟忽然叫我,“姊姊,电话!”
“谁的?”我问。
“你来听不是知道了?”他说。
我笑着白他一眼,接过了话筒。
“喂?”
“汤尼。”那边有人说:“是我。”
“又是你。”我说。
“好象我不太受欢迎呢。”
“不会。”
“今天你肯出来,我很高兴。虽然你上次失约,我还是觉得补偿有余,谢谢你。”他笑道。
“别那么讲,”我不好意思,“今天一整天都叫你付帐,我们俩又玩得特别开心。”
“开心就好了。”
“为什么打电话来?”我问。
“看看你们到了家没有。”
我笑,“你亲眼看看我们上楼的。”
他也笑了。
“刚才琴妮来过。”
“啊。”
“你知道琴妮的电话吗?”
“知道。”
“有没有打电话给她?”
“没有。”
“为什么不?就算当问候,也是不错的。”
“不想打。”
“你这个人,好象真的有点薄情寡义的样子。”
“批评得很对。”他说。
“你这样不好。”我说。
“你不能勉强我。”他坚决的说。
我在动脑筋,可不可以想办法把他与琴妮一同约出来,让他们见见面。我很相信日久生情,他与琴妮相处的机会太少,所以才会这样。
琴妮马上要离开这里了,应该让她开心一下。
“我喜欢的是你,你知道吗?”他问。
我的心跳,“你说什么?”我问一次。
“你已经听见了,爱华,我不能再说一次。”
“我并不喜欢你。”我声明,“汤尼,而且我希望从明天开始,你与我最好少见面。免得引起琴妮误会,因为琴妮是我好朋友,我觉得这样不为什么而伤她的心,是不对的,那样不值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的确是那样想吗?”
“是的,很对不起你。”我低声说。
“爱华,这些,都是为了你不喜欢我,才说的吧?”
“是的。”我想了一会答:“如果我喜欢到那种什么都不想理的程度,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
“你觉得我怎么样?”他问。
“你当然是很好的一个人。”我答。
“不,我并不好,爱华,可是我喜欢了一个很好的女孩,这注定便是悲剧了”他说。
“别那样说,汤德华,我跟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我忍心的答。
他沉默了,“我自作多情了?”
“没有,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就让我们做普通的朋友吧,我并不讨厌你。”
“好的。”
“再见,汤尼。”
“爱华,明天晚上可以出来吗?”
“明天不是假期,我不可以出来,没有空。”
“晚上七点钟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喂喂,”我说:“不成呀。”
但是他已经挂了电话,我呆了好一阵子。
小弟过来,“怎么,说了些什么?”
他是开玩笑的吧?我根本不愿意与他出去。可是他说要在我门口等我,我希望这不是真的。我有点紧张,这种事情我从来没遇见过,叫我怎么应付好呢?
“说了什么,姊?”
我怒然道:“小弟,以后这个汤德华再找我,你就说我很忙很忙,好不好?我不想见他了。”
“为什么?”小弟睁大眼睛。
“不为什么,我不想见这个人了。”我声音很大的说。
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激愤。
弟弟惊异的看着我。
我想哭,这世界上快乐的女孩子究竟有几个呢?
我回到房里去,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在学校里见了琴妮,我有犯罪的感觉,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但琴妮却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
放了学,我的心是忐忑的,吃不下饭,饭后我自己一个人看电视,看了一个很好笑的节目,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女佣人说是我的电话,我才猛然想起,一看钟,发觉正是七点正,我的心跳了一跳,连忙吩咐她说我不在。
她犹疑的看我一眼,照我说的做了,挂上了电话。
我的心跳得很剧烈,心也冷了起来,我轻轻的走到窗前一看,躲着半个身子,忽然就看见汤德华踱了过来,他一定是刚刚打完了电话。
我很怕,外头在下毛毛雨,这种雨,就象雪水一样,冷得可怕,但是他并没有穿雨衣。
我呵出去的气在玻璃窗外蒙起一阵白雾,他在街上等,正如他所说的一样。我呆着,怎么办呢?我多希望他走开,他假如走那就好了。
但是他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他只是抬着头看着我们家的窗门。我的心有点软,我凭什么要叫他受这种苦呢?我没有这种资格,他一定会走的,我告诉自己,我不值得叫他这样为我伤神。
他如果这样对琴妮,该是很快乐的,他们可以相爱,可以相处在一起。
他还在下面等,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我看看钟,七点三十分,已经半个钟头过去了。
我放下窗帘,强迫自己回到房间去,但是无论看书做功课,我心思都无法集中,我害怕得很,我必须要把他打发了才行。
我站起来,那时候已经八点了。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女佣听说是找小姐的,马上答不在,我不忍心,穿起雨衣,我总得下去一趟,不然他会等到天亮,这样的天气,并不好受。
我下了楼,并没有人问我到哪儿去,继母出去了,弟弟在学校,爸在外国,我是自由的,所以我更加需要把持自己。
他的身子还是对着我的窗,并没有发觉我已轻轻走近他了,我的影子投在他身边,长长的。
他忽然的发觉了我,抬起眼来,脸上的那种惊喜,是我无法形容的。
他说:“爱华,我晓得你是会下来的。”他轻声说。
他的头发全湿了,脸上也尽是水珠。
我看着他,心里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你还是回家吧,站在这里,会生病的。”
“但是我还是把你等到了。”
他那样讲话,有点愕愕的,使我心里发酸。
我真想叫出来:我并不爱你,不要这样,我并不爱你!
“爱华,现在是八点一刻,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不,我马上要上去的,对不起了。”我径说。
“爱华。”
“汤尼,不是我吝啬这些,但是这样下去,对你与对我都不好的,你比我大,你应该明白。”
他静静的一笑,“我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自己也不能解释,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解释的,我只知道,我一见到你,就快活了。”
“哦。”我哑口无言。
“爱华,让我多见你一会儿。”他恳求地道。
“为什么呢?我甚至并不美丽。”我轻道。
“你不美丽,在我眼中,你是的。”
我看着他,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你头发都湿了,擦一擦怎么样?”我微笑。
他擦了擦头发,但是没将手帕还给我,他只是将它小心的放进口袋。
“来,我们去吃点东西,我肚子很饿呢。”他笑了。
他的脸色刚才有点苍白,现在好多了,我不忍太拂他的意思,于是跟了他走。我们在一家
小馆子里坐了下来,叫了点东西吃。
我默默的坐着,不出声。
他不停的在说:“我终于把你约出来了,但是你为什么两次都不听我的电话呢?”
“你生气了吧?”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他。
“没有,我怎么会对你生气呢?”他说。
我忍不住的问:“汤尼?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很难讲的,”他摇摇头,“其实我的脾气并不好。”
“你对我生气好了,”我说:“以后你也不要来找我。”
“我不会对你生气。我会找一百个理由出来,替我解释,你不会对我不好。”他沉沉
的说。
“你太傻了。”我说:“汤尼。”
“我知道是有一点。”他又振作起来,“不要说这个,这几天来,你好吧?”
“唔,好。”我答。
“做了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做,你知道我,几乎除了上学以外,什么空都没有。功课是不能推的,推便不想做,天天如此,便没有毕业的希望了。”
“你父亲去了外国,对不对?”
“咦,”我奇怪,“你怎么会晓得了?”
“当然,你弟弟告诉我的。”
“嘿!他真的成了你的间谍了。”我笑。
“他很喜欢我。”汤尼说。
“是的,我知道。”我点点头。
“他说他一直希望有个大哥。”汤尼道。
“这人,难道有姊姊不好吗?”我问:“我对他很好。”
“他说多一个哥哥就好了。”汤尼微笑,“他喜欢家里的人多一点,与我一样。”
“你妈,只有你一个孩子?”我问。
“只有我一个人。”汤尼答。
“我也喜欢兄弟姊妹。”我附和他。
“所以我很坏。”他还是笑着,“被宠成这样的。”
“你好象已经说过你自己好几次坏了,怎么样坏呢?”我好奇的问。
“反正很坏。”他苦笑。
“举个例子来听听。”
“慢慢你就会晓得了。”他答。
“其实据我所知.你对琴妮不好,便也是坏的一种。”我笑道:“是不是?”
“是,那的确是。”他承认。
“几点钟了?”我问他。
“谈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问几点钟?”
我想说时间晚了,我得回家,但是他的眼色是这样的逼切,他好象并不要我回家,也不肯,我软化了一点,虽然担心明天早上会起不来,但还是没说出来。
“想回家?”他问。
我点点头。
他叹了一口气,忽然之间,他的脸色有点红,然后他说:“爱华,我希望我可以霸占你,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对着你,你就是陪着我,等我回来与你一起谈笑。”
我吃一惊,然后勉强笑道:“那怎么可以?”
“你要是肯嫁给我,就可以了。”
我站起来,心中有点害怕。
“爱华。”他拉住了我的手。
这使我更吃惊了,我只是想逃回家去。
我承认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并没有爱他,我喜欢与他见面,但是我并不爱他。我不住的告诉自己。
他轻声问我:“你害怕吗?”
我只好又坐下来。“时间不早了。”我说。
“我知道,再坐十五分钟,你就回去,好不好?”
我想十五分钟也不会太长,而且他的目光……我简直不敢看他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奇怪,琴妮,那么漂亮的琴妮在等着他,他却要在我面前哀求,我不明白。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回复苍白了。我不能再见他,他使我心跳恐惧,他的感情太强烈,我不能应付,真的不能,我又那么寂寞,寂寞常使人做错事。
“在想什么?”他问。
“没有什么,乱想的。”我确实在乱想。
“我却在看你,仔仔细细的看你。”他说。
“汤尼?”
“什么?”他马上问。
“答应我一件事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说,什么都行,只要我做得到。”
“你可以做得到,所以你必须做。”我说。
“你说,我乐意为你效劳。”他很兴奋。
我觉得我有点残忍,但是我还是讲了。
“汤尼,以后别在楼下等我了,以后也别再来找我,以后也别再对我好。行不行?”
他呆着,听了我这话他便呆住了。
过了很久,将近有几分钟的样子,他都不出声,这使我又有点怕。
然后他说:“爱华,你真的不要我?”
他非要我决定不可,那我只好说:“是的,汤尼,对不起。”
他低下了头。“那么,这几天来,我是被讨厌的了?”
“不,汤尼——”我急了,但是我一想,反正都说了,不如继续硬下去。“汤尼,我并没有找你。”
他点着头,“我明白,我明白。”
“汤尼,你别生我气,只是我——”
“我知道了,我惹你讨厌,是不是?你一直没喜欢我,是我误会了,我满以为——你是害羞,你是胆怯,你怕琴妮妒忌,你顾忌很多,但还是喜欢我的。但是我错了,我替你找了那么许多理由,没有一条是真的,你只是不喜欢我?”
“是的。”我毫无表情的答。
“我回家了,汤尼。”我站起来就走。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间餐厅里,几乎是夺门而出的。
但是我没到家门,便哭了。
我不该那样说话,他在门口等了我一个钟头,雨淋湿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不过是为了要见我,我不该那样对他,我实在并不讨厌他。
这是我第一次为男孩子哭,我会记得他,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为男孩子哭。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睡好,第二天上课没精打采的。
放了学我忽然留意起电话铃来了,为什么?我问自己。是不是希望那会是汤德华呢?我想是的。
一次又一次的,我希望会是他打来的电话,那么我可以向他道歉,向他详细的解释一下。
那是我第一天的想法。
第二天我已经不坚持要向他解释了,我想假如他再要见我的话,我会与他出去。
但是他并没有再来找我。
第三天我准备他一来电话,便与他出去了。
不过他也没有消息。
我想我已经伤透了他的心,所以他不再来了。
他不是暗示,他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我,他非常的喜欢我,但是我毫不考虑的拒绝了他。
我又哭了。我想见他。我从来没有恋爱过,但是我觉得自己渴望见他。
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但是爸又不在,继母,我从来不与她讲话的,弟弟又这么小,我忽然想到了琴妮,还是去找琴妮吧。
出乎我意料之外,琴妮这几天情绪好似非常好。
她看了几眼,“爱华,你脸色不太好吧。”
“怎么了你?告诉我!”她说。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才好。”
“慢慢的来,别急。”
“琴妮——”我叹了口气。
“喂,我先说我的吧。”琴妮笑道:“你的慢慢说不迟。”
“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吗?”我问。
“当然有,说出来大家高兴一下子,告诉你,汤尼找我呢!”她得意洋洋的道。
“什么?”我呆住了。
“他找我,我们……玩了一整天。”琴妮一直笑。
“几时?”
“昨天与前天。”她答。
我震惊。汤尼找了她。我该怎么办呢?
这是我梦想不到的。
琴妮说下去,“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希望的了,但是他还是来找我了。他问我:琴妮,有兴趣出来玩玩吗?我答:汤尼,我一直在等你,随时随地都行。”
我还是呆着。
“于是我们出去喝茶,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吃饭,再走了一会儿,又去跳了舞,结果时间晚了,我到他家去聊天,老实告诉你,爱华,那天我没有回家。”
“没回家?”我问。
“是的。”琴妮脸红了红。
“你——”我忽然之间明白了,我指着她。
“是的。”她坦白的讲,“但是我爱他。”
“琴妮!”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什么都对你讲了,爱华,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我茫然了,她与汤尼——我想我不必要说什么了。
“是的。”我轻声答。
“这叫做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她笑问。
“你会——嫁给他?”我问。
“那也不一定,要看他怎么样,但是现在我已经够满足了。”琴妮道。
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哭出来。
“后来我们就一直在一块。他好象有点心事,但是一工作完毕,他便来找我,爱华,我想我一生人之中,最快乐的便是这几天了,活得太有意思。”
我看着地面,不出声。
“他对我很好,我的梦想终于达到了。”
“很好,是的。”
“爱华,你刚才要说些什么?”她问。
“没什么。”
“明明有话要讲的,快说吧。”她笑着催我。
“想不起来了,改天吧。”我勉强说。
“这几天我得旷课了,上不上课,对我来讲,没有汤尼重要。”她说。
琴妮说得出做得到,她真的没有上学。
汤尼的确需要那样的一个女孩子,为他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女孩子,琴妮便是。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我应该觉得高兴才是,我不是一直希望他可以与琴妮好吗?
但是我不便瞒自己,现在与以前不同,现在我也爱上了汤德华,是的。
我不能不想他,我记着他每一句说过的话,我又想见他,又不想见他,我活了这么久,还没有如此的彷徨痛苦过。我悲伤得不想做任何事情。
这得怪我自己,失了这机会。
我得忘了汤德华,他现在是琴妮的人了。
他可以忘了我,我当然也可以忘了他。
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忘了他,但是却一点也不成功。我做不到。实在做不到。
看看琴妮那样兴高采烈,我也不忍心扫她的兴,我能说些什么呢?还是能做些什么?
现在汤德华真正是她的了。
我觉得我自己万分憔悴。
小弟假日还是回家,我总想问他有关汤德华的事情。
“他好吗?”我问。
“很好,还是老样子。”小弟答。
他没有为我伤心,我想,难道他对我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了,我不明白。
“不过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小弟告诉我。
“什么话?”我问。
“他说很可惜,因为如果你与他在一起,可以过得很快活。”
“他几时说的?”我问。
“很久了,前一个星期左右。”小弟答。
我低下了头,不出声。
以后小弟再也没与我提起过汤德华。
可是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他,这样便过了两个月。
爸写信来说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他在月底就可以回来了。
这个消息也不能令我振奋多少,我还是不快活。
琴妮请我到她的生日舞会里去。
我的心矛盾,去了可以见他,但是他将会在别人的怀抱里,不去的话,可能永远都见他不到了。
我想了老半天,结果还是决定去。
也许他根本不会发现我,我又不是那种惹人注意的女孩子。我是那样想见他一面。
我拉开衣柜挑衣服,那几件衣服,还是上次琴妮陪我去买的,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汤德华。
我开始怀念往事了,在我的年龄来说,好象是不应该的,我怔怔的想。
我披上了外套,便出门了,比所有的客人都先到。
我买了一只首饰盒子送给琴妮,琴妮还在化妆呢。
她见到了我有点惊奇。
“爱华,你这人,要不就是不来,否则总是你最早到的。”她笑道。
“是的,琴妮,一会儿你不要告诉你的朋友我来了,好不好?我就一个人坐在露台里。”
“你真是个怪人。”
“也许。”我笑了一笑。
“谢谢你的礼物。”她说。
“祝你生日快乐。”我低声的说。
“一会儿汤尼也来,他答应一唱完便赶来的,我想这可会是我生平最快乐的生日了。”
“是的。”
“你有点不快活,爱华,我注意到了,是不是?”
“是。”我看她一眼。
“是为什么?与你继母吵架?”
“没有的事,我们两人根本没有说过话。”
“那是为什么?”她问。
“我不想说了。”我说:“我过去那边坐好吗?”
“你好象对我冷淡了。”琴妮说。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坐着便好了。”
“我换好衣服马上来。”她进了房。
琴妮一直是对我不错的。我低着头想。
今天露台外有点冷,但没有什么不好。
冷一点可以使人清醒,一会儿我就在这里看她们玩。
那一天我与汤尼也是在露台上说过话,今天我又来了。我一共才来过两次,第一次我
遇见过他,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他。
我呆想:这就是命运了吗?
我觉得如果我们没有缘份,就不应该发展到这个他步,如果有缘,那又怎么会如此呢?
琴妮换好了衣服,便一直陪着我,直到她的客人来了为止。她是个浪漫的女孩子,但是她有很好的感情,琴妮说什么都是我的朋友。
汤尼并没有早来,相反的,他是最后的一个客人,
他一来便与琴妮在一起,他为她唱了“快乐生辰。”
他为她切了蛋糕。他坐在她的旁边。
汤尼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并不大伤心,我看看他,他还有点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说过他爱我,他也曾在楼下为我淋过一个钟头的雨。
那些他都忘了?
也许男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构造。他们伤心的时间很短,他们的记忆容易忘褪,但是我不能。
我并没有把他忘了。
我想我不能,因为我是女孩子,女孩子没有他们潇洒。
我隔着玻璃看他,他与平日没有两样,真的笑起来还是很漂亮,当然更漂亮的是他身边的琴妮。
我觉得我是那样的傻,他不过是偶然向我表示有兴趣,而我却信以为真了。
他起码对上百个女孩子说过那种话,我想。
然后我低着头哭了。
我的眼泪流下来,淌得很自然。
那样也好,我想,我终于做了一件好事,至少琴妮得到了他,至于我,我可以另外去找一个男孩子,或是就这样寂寞下去。
我心中有点不好过,立在露台上,风很大,我既然见了他,就该走了,就象上一回那样,等到灯光黑了的时候,偷偷的溜走,谁也不会见到。
我松了一口气,刚欲转身,就看见汤德华站在我后面。
“你——”我呆住了。
“爱华!”他也有点怔怔的。
“是我。”我说。
他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决定微笑。
除了笑,没有再好的办法。
“你几时来的?”他问。
“很早,因为我今天要早走——另有约会。”我编了一个谎言。
“有约会?”
“是的,但是琴妮一定要我来,所以我来了。”我说。
“许久没见你了。”他说。
“是吗?也不很久。”我淡淡的道。
“你知道我与琴妮在一起?”他问。
“知道了。那很好,不是吗?你早就应该与她好好的做一对,她适合你。”
他低下了头,“你知道,爱华,我喜欢的是你。”
我呆住了,我多想抱住他大哭一场,但是我看到屋子里的琴妮。
我呆板板的说:“你这话讲得真怪,既然你不喜欢她,就没道理跟她在一起,与她好了,还讲这种话,怎么对得起你自己?”
他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的话叫人听了心寒,由此可知人家传说得对,你这个人确然有点不妥。”
“我不明白你。但是我会原谅你,假如你可以对琴妮好一点。”
他坐下来,呆在椅子上。
我强迫自己笑一笑,“不要再提你与我的事了,你与琴妮才是最重要的。”
他也不出声。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不再敢相信他的话了,真不知道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的时间到了,对不起。”
“爱华,”他站起来,“我送你。”
“送我?不用了,我第一次没叫你送,现在也不会。”
他伸手挡住我,“爱华,你不明白,是不是?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随便你把我当作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将来你会了解的。”
“我并不想了解你。”我说:“真的要走了。”
“好的,但是我一定要送你。”他坚持着。
“给你弄得真没法子了,”我说:“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一定要送你。”
琴妮闻声走过来,“咦,你们做什么?”
她以怀疑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
“我送爱华回家。”汤尼说。
琴妮不高兴了,“爱华,今天是我生日,你即使有事,也多留一下,不该把汤尼也带走。”
“我没有要把他带走,”我说:“是他硬要送我,你去问问他好了,而且我根本不要他送,我想一个人走。”
“汤尼,这是真的吗?”琴妮问。
“当然是真的。”我不悦。
汤尼告诉她,“我请你不要干涉我的事,难道不行?”
“你——”琴妮哭了。
我觉得心烦,我关上了门逃出去。
汤尼追在后面叫我。
我站住了,“叫什么?快点回去吧!”
“我要送你回去。”
“你这疯子,今天是你女朋友的生日,你却这样莫名其妙的跑了出来,你叫我以后怎么见琴妮?”
“你真的是为了琴妮?那我无话可说。”
“请你回去吧。”我说。
他呆呆的,看着我。
“别再傻了,你叫人害怕。”我说。
“可能是我自己错了。”他说。
他慢慢的回头,走回琴妮的家里去。
我奔回家中,心中久久不能安定。
我觉得我自己做得很对.这对我来讲,不算是牺牲,象汤尼这样的男孩子,我一生会遇见很多个,但是对别人来说,可能是重要的。
我想了一个晚上,可能我要很久才能忘掉汤德华.但是我愿意忘掉他,他这种人,使我难以应付,也不适合我,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决定,现在离开他,要比以后容易了。
第二天琴妮来找我,她的眼色有点挑战的味道。
“昨天一个人回了家?”她问。
我点点头。
“汤尼没送你吧?”她有点幸灾乐祸。
当然如果我要与她作对的话,我可以老老实实的告诉她,汤尼爱的并不是她,但是我又何必那么做呢?我把气忍了下来。
“汤尼还是回来了,直到舞会散才走。”
“他应该如此。”我淡淡的说。
“当然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子,不少女人都对他倾心,但是他考虑那么久,还是觉得我好。”
“是他告诉你的吗?”我问。
“我想是的。”
“那很好。”我又说。
“你不会对他有意思吧?”她的眼光很有敌意。
“怎么会呢?”我轻声的说。
这真是可悲的,女孩子的友情是这样容易被摧毁,琴妮以这种口吻与我说话,还能算是我的朋友?
“哦,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还是要到外国去的。”
“啊。”
“而且汤尼将与我同去。”
“是吗?”
“是的,我们到了别的地方,就更开心了,你说是不是?”琴妮从心里笑出来。
至于我,我会将这件事忘记。
“爱华,我实在太快活了!”
“希望你这快活会从现在延续到永远。”
“谢谢你。”她傲然道。
我只好告诉自己,我做这件事情,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了琴妮,琴妮不知我与汤德华的事,就让她不知道好了。
如果这能使她快乐,又有什么不好呢?
回到家中,继母说爸爸就要回来了,那很好,爸爸回来,弟弟将回家度假,一切会恢复正常,多好。
而琴妮,终于得到了她要的。
我将忘记汤尼,尽且设法忘记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