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夜极:灰飞烟未灭

(2008-12-12 16:45:36) 下一个

  楔子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惆;
  在黄昏,夜班,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掉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林徽因《情愿》—

  在他的世界里,我该是一阵飘过即可遗忘的轻烟。
  在他的世界里,无数个人或事经过,却没有涟漪。
  在他的世界里,我没有奢望永生。
  在他的世界里,我只想潇洒地来去。
  他,可以微笑摇头,可以淡淡地忘却。
  我们光影背离,我得到我想的,却失去了种种拥有的借口。
  我的心很小,真的。
  只是渴望仰望头顶上那片纯粹的蓝天,但,却做不到。
  因为当我抬起头来的那一天,它却成了灰色。
  原来,它也在失落着。
  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没有爱情?
  她抬头仰望。无论多远,那片罩在她头顶的天,依旧是灰色的。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像所有沉沦着的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银灰色流线型跑车奔驰在宽阔的柏油路上,它速度不紧不慢地奔跑着,一如驾驶它的那名男子现有的神态。
  湿漉漉的四月风吹着驾驶座里那名俊美男人层次分明的头发,一缕较长的发尾随风扬起。他神情淡然,嘴角微微扬起,而眼中的光亮却可以吸引一切外在的注意,像是光与影的背离。
  在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一小点银灰色化成一道好看的光影,顺便溅起点点水花来。
  将车辆从高速公路转下来,驶入了市区,看着眼前兵荒马乱的景象,他明白,是陷于塞车高峰期了。早上七点五十分。都市的大街已经是喧闹不已,这个地处南方湿润地区的城市阴雨绵绵。汽车喇叭的鸣叫声在他前面响起。前面一辆黑色小轿车显然是受不了这种挪动不了的开车方式,于是添乱地掺上一脚。他玩味地扬高眉角,最后的情绪化解成了荡漾在嘴边的弧度。他不赶时间,只是有若干原则。但是碰到这种塞车的场面,即使有若干原则也无济于事,惟有等待而已。
  手搭在方向盘上,隔着半开的玻璃窗,他圆锐而不犀利的视线游移在不远处的公车站牌,看着那些在清晨神志未清醒的麻木人群,看着他们的神态。
  持续中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他的车窗上,渐渐模糊了视线。
  转过头,他把视线拉回前方,只是余光似乎被什么牵引住了。深邃的目光如星子般地在黑暗交错后,他再次看向车窗外,炫目的黑眸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亮。片刻后,他勾勾嘴角,懒散地将手臂半挂在已经完全放下的车窗上。
  他找到猎物了——至少他脸上饶有兴致的表情这么显示着。

  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哈欠,娄妤甍目光呆滞地看着雨伞外的天空。一层层的灰色云片暗沉沉地挤压下来,连带点着晕黄路灯的街道就快要也这么灰暗下来——梅雨季节。
  娄妤甍抖抖伞上的水珠,视力所及的范围是由车辆组成的一条长龙。没头没尾,也没有公车的半个影子。叹口气,依旧半靠在车牌上,她继续忧郁。雨滴不断地打在她的淡蓝色雨伞上,突如其来的紧迫感让她低头不动声地皱眉。有别的气息渗入了她的个人世界里,例如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她脚前的那双皮鞋,似乎很眼熟。
  她顺着那双皮鞋,将视线上移,却没有耐性地直接跳到来人脸上,头部也随之上扬十度。最后再下落十度,平视入侵者的肩——
  他淋雨而来,像一尊神一样,突兀地屹然在她的世界。不容她抗拒,就像三年前他的出现,身后是葱郁的背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闭目假寐。
  “我在等车。”她老实交代,顺便踮起脚把雨伞向他的方向挪了挪。看着细细的水珠滴在他铁灰色的西装面料上,很快消失不见。
  “我知道。”他说,自动接过撑伞的工作,熟练地搂过她的腰身,向他的目的地走去。于是,在上一秒还是等车的同道中人艳羡的目光下,她跟着他的步子,钻入了他依然陷在长龙阵里的银灰色跑车里。
  坐在副手座里,手指摩挲着微湿的裤脚,娄妤甍视线飘忽地看着他优美的侧脸。突然,伸出手,她把玩着他颈背的发尾。“你头发湿了。”她陈述事实,下颔搁在他的手臂上。有得坐就不站,有得躺就不坐,这是她的原则。
  他侧过头,用视线把她网罗,大大的手掌隔过中间的排档,把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去学校,嗯?”下巴抵着她的青丝,他问。
  “嗯。”放弃了他的发尾,她把玩他的衣角。微湿的裤脚贴着他昂贵的西装裤,她坏心地再靠近一些。
  觉察到她的小动作,他轻笑出声,目光闪烁,加重手臂的力道,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她不语,静静靠在他怀里,听着打在车窗上的雨声,数着他缓缓有力的心跳。像是,相依为命。
  他们不是情人,也不是男女朋友,却是拥有最亲密关系的同居者,从未提及到爱。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而已。在那套舒适的公寓以外,他们互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就这么生活着,没有未来,没有承诺,只有过去和现在——三年前遇上的他,龙觐行——一个注定让她堕落的男人。于是,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沦陷。未期许的明天,似乎没有光明。
  放开他的衣角,她反手环上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那个怎么样?”她问他。说的是医学研讨会。
  优秀如他,三年前从X大医学院以优异成绩潇洒地毕业,没砸了他们家世代医学门第的牌子。然后顺利地进入有些家族化了的医院里。三年的时间,他从优秀的毕业生变成了优秀的大夫,应邀参加了在邻市的医学权威级的研讨会。惟有她,因为想当书虫的念头,继续爬上了读研的路程,过着一成不变的学生生活。
  “比我想的还要顺利。”他轻啄她的发际,看到前方的车队老牛拉车般地缓缓向前,放她回座位,执起了方向盘。
  “你的演讲在上午九点,我以为你会晚一点到。”慢慢移动的车身,晃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她目不暇接地打量他们,说得漫不经心。
  “我习惯早到。”他抽个空看她清丽的侧脸。一如记忆中的甜美轮廊,只是她开始渐渐地收起她的天真,不会再像三年前那样嚣张得肆无忌惮,也不会那样看似单纯——她连单纯的假象也开始一并收起。那个公然闯入学生会,自动自发吃午饭的她,已经不见了。
  之后的空气里,有着让人心醉的静谧,和车外喧口嚣的车水马龙有着不可思议的协调。仿佛本该就是闹中取静的两个人。之所以加“仿佛”,是因为中间有个原本不属于安静一族的娄妤甍。
  “今年夏天过后,有什么打算?”注意着难得疏松的路况,他问。不带任何目的,其实对于答案他有七成的把握。共同生活三年,要知道她的脾性不难,只是在剩下的三成里,他不知道她。
  “你还真不愧是你妈的儿子。”她笑出声音,食指在玻璃上画着他影印出的轮廓,“这个也能遗传?”
  他笑,笑得魅惑。空出右手盖在她冰冷的左手上,“这几天我妈找你了?”
  “问同样的问题,之后引入千篇一律的话题。”懒散地窝进椅背,她说。可是她又经得起几次的纠缠?她以为自己是无心的人,然而,那只是以为而已。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之后,整个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叹口气,她看着车外并没有减弱的雨势,也看着玻璃上他的倒影。他嘴角无意的讥讽,神情间淡淡的冷漠,眉宇里浑然天成的霸气。这样一个男人啊,容易让人着迷,进而陷入万劫不复。
  几尺,几公尺,几百尺的范围。她抬头仰望。无论多远,那片罩在她头顶的天,依旧是灰色的,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像所有沉沦着的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杂乱无章的房间。
  尽管习以为常,龙觐行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几天未见,她把他们的公寓搞成怎样了?
  一百多平方米的复式公寓,位于繁华路段的大楼第十二层。六房两厅。两间他们各自的书房,一间共同在二楼的睡房,一间杂货房,两间客房。他已经允许她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在她的书房里、他们的睡房里,甚至是他的书房里。至于蔓延到客厅,例如现在看到的,估计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
  这套公寓是两年前购买的,她坚持AA制,但她手上的积蓄并不多。所以在不小心地当上她的债主以后,依然还记得当时自己哭笑不得的心理。
  严格说起来,她是个缺点比优点多的女人。优点只有罪恶感强烈,如果这也算优点的话。剩下的懒散,家务白痴,孩子气,爱占便宜怕吃亏却又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公平法则,脾气坏,起床的一个小时以内生人勿近;没立场没原则,无理取闹,有时候爱做作、喜欢装柔弱又脸皮厚;不善良也不温柔,既不贤惠还有凶暴的倾向,能伸能缩又善于见风使舵,小奸小恶,没有责任感……都是她的缺点。拆开看其中的任意一点,他都无法忍受,但当这些神奇地一起集中在了她身上的时候,他却只有微笑的份。
  一起生活三年,她的事情,他不问,她也不说,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清楚。她不说她的童年,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一切。只是直觉她是个脆弱的孩子,外表没心没肺开朗过度,却有着敏感纤细的神经。而这些,她都不会承认。
  当然,两个人没名没分地在一起不是没有人持反对意见。他母亲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反对,但只敢用电话进行对他或她的规劝。因为他只是个看起来似乎温和的人,而非真正温和的人。按他手腕犀利的程度来看,从医,或许是可惜。这点,他母亲比谁都清楚,所以找她的比例要远远多于他。
  然而,他依然保持着他应有的私生活,同时拥有几个女伴,继续交他的女朋友。既然她不问起,也从来不在乎,那他更是无妨。
  她不是没有责任感,而根本就是毫无责任感。三年前她因为完成摄影社成果展的任务,而接近最有权利决定是否提供场地的他。只是他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说客心猿意马,而她更是心不在焉。
  于是,一天下午,他逮到在树下补眠的她。好笑她少得可怜的责任心。精神恍惚地游移在半梦半醒间,她还没有清醒的打算,借着他靠过来的肩膀继续睡。他的吻也自然地印在她的额头上,继续游移,却跳过嘴唇——
  她注定是他的,他知道。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拥有她时,她流下的眼泪。“我不知道会这么疼。”她反复地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抱着他痛哭。像小女孩丢了她最心爱的娃娃。而她,只是给了他她的童贞,却依然会哭。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引子而已,他任由她哭,那是她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在他面前脆弱,却,手足无措。
  他们是自私的。舒璃曾经这么说过。他们是两个自私的人,所以应该在还没伤害到对方时赶快结束。当时,舒璃是一脸凶样地对面无表情的他说,并且叫他好自为之。
  之后,他想舒璃一定没有听到他瞬间爆发的笑声,否则一定会杀回来。他记得她说舒璃跟她仅仅只是室友而已,而那天舒璃却来警告他的招惹,不仅不会觉得没有立场,而且来去都气势十足。
  或许奇怪的友谊早就建立在两个奇怪的女人身上,只是她们自己未曾留意过。也许是两个人都懒得去证实,她的确是这么懒的人。
  收拾好客厅里的残局,他爬上二楼的睡房,补充在飞机上失去的睡眠。一觉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子夜。除了他自己以外,公寓里并没有其他的气息。由此证明,她没回来。
  进入浴室里洗完澡,他进厨房煮了咖啡,然后到自己的书房。约莫二十分钟以后,从大厅传来开门声。他不动声色地关掉书房里的灯,等着她习惯在夜色中摸索到他所在的方位。
  关门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慢慢靠近他的书房。“吱呀”,他的书房门被打开,纤细的黑影走了进来。准确地找到他所在的地点,一双湿湿的双臂将他围住,还有着紊乱的喘息。
  “甍甍?”他蹙眉环住怀里的人,接触到同样湿透的身体时,他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注意到地板上从书房门口一直延续过来的水印,最后积流在她湿透了的球鞋下。视线移到的是同样湿漉漉的小脸,被雨水打湿了的刘海儿贴在额头上,但她的表情却无关痛痒。
  “你的伞呢?”他神色闪烁地问。她的针织连帽外套几乎可以挤出水来。她摇头,不发一语,而剩下的动作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这样的她,像是,抽离了灵魂。
  “你会感冒的。”他神色阴沉地抱她起来,往浴室走。她没有作声,也不挣扎,只是把自己冰凉的脸庞贴在他的脸上。
  把她放进装满热水的浴缸里,他带上门。“我在外面等你。”他在外面等她,他说的。
  缓缓褪下自己身上的湿透了的衣物,让热水缓和了冰凉的四肢。他对她很好,可是为什么她却越来越短要更多?这样下去她会更加依靠他。特别在这个时候,她可以淋雨跑着回来,只是想见他。然而却在门口踌躇,害怕他的彻夜不归,害怕他在他第N个女伴那里,害怕一室的黑暗与寂寞。
  散开绑着马尾的长发,她默默地清洗着,最后擦干身体穿上干爽的睡衣。拉开浴室门后,看到坐在沙发上查阅医学资料的他。
  听到浴室门开启的声音,龙觐行抬头,把桌上的热牛奶递给她,弯下腰抱她走上二楼。他什么都不问。一贯如此。
  “把牛奶喝光。”把她放进柔软的大床,他说,“可以助眠,让你好睡一点。”他知道她不喝牛奶,也知道她不易入睡又轻易醒来。她总是睡得不安稳。
  皱眉盯着杯中白色液体,她看向一边上床的他,“我要求你示范,然后证明喝下去后还能活。”
  他讪讪地看她一眼,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小孩子脾气恢复得最快。
  “我不认为你有提出要求的理由。”他淡淡地说,没把她的无理取闹放在眼里。怎么说这几年也练就了一套可以牵制她的方法。
  叽叽歪歪地捏着鼻头吞下牛奶,对他答复的话不满,但是没有人会在这个关头依然逞英雄。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她就是标准的俊杰,因为她向来都识时务。
  把空杯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她拉开被子蒙住头,等着他关上灯。
  切断电源,睡房进入预期中的黑暗。他的臂膀也如预期地抱住她的身子,她窝在他怀里。
  “龙老大。”她喊。
  “叫觐行。”他也习惯性地纠正。
  “都一样。”她辩。
  他的回应是拉开被子,惩罚性地咬她耳垂。
  “我想说给你听我的事。”翻手再次拉被子,闷闷的声音从棉被下传出来,她死不悔改地蒙着头。
  “好。”他答,不再玩被子争夺战,任由她去。
  她泥鳅似的滑过身子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还是发出了闷闷的声音:“我叫娄妤甍,今年二十四岁。”她自我介绍,引起他的轻笑,“我有一个依附着男人而活的母亲,而那个男人……不幸我有他一半的血液。他不是我母亲的丈夫,我母亲只是他的外遇。他很有钱,所以他周围的人忙着勾心斗角,他也被算计在其中,因为他的正妻无法生育,我是他惟一的孩子。在十六岁以前我很挥霍,那时我放心地用他的钱,那是他老婆叫我野种理所当然换来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双手环住他的腰,她继续。“十六岁以后我突然间痛恨依附,所以我搬出了那里,不再听人叫我野种。那两个字其实根本都不代表什么,褒或贬也毫无意义,它只能显出两个女人的悲哀。
  “我得说我是过了养尊处优的十六年,我不缺物质,这是他能惟一保证的东西。可是我开始不接受了。高中时期,我接受他的学费,生活费由我自己去赚,可那是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生活这么困难。我不知道怎么做饭,不知道怎么打扫房间,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交纳水电费,不知道怎么精打细算。于是我不得不沮丧地向生活低头。在他派人请来了钟点工之后,我感觉到独立的无意义,然后搬了回去。
  “我十七岁的时候更是他们争夺财产的牺牲品。所以我干脆不理他们,心思放在学校里,于是我开始在学校里猖狂嚣张。拜环境训练所赐,那套小奸小恶学个十成十,再加上牙尖嘴利,我在学校里所向披靡。”说到这里,她笑笑,抬头看向他,“这个,你已经见识过啦。”
  “对。”他答,嘴唇贴在她的眉心。
  “高中时意气风发,混了个戏剧社社长当。当时一个朋友说,估计柏杨毕业的,没几个敢去报考戏剧学院,呵呵。”想起已嫁到英国的高中同学穆凌北的断言,她笑了起来。
  “我听风祈说起过。”他说。那是他的死党之一,现在已经成了舒璃的准男友,其他的两人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周期跟他联系。
  “我母亲并不高兴我的出生,她见我的次数五个手指头可以数完。她认为我的出生让她蒙羞,而我觉得她似乎颠倒了因果。”她话锋一转,说了出来,“所以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再次搬了出去。这次我去意已决,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没有办法交付所有的租金,因为我的积蓄还要交纳大学学费,然后遇到同样租房子的舒璃。然后就和她住在一起。结果我还是没办法自己做饭,幸好舒璃可以。课余的时间我去打工,没办法参加社团。也因为没有修活动学分,成了舒璃‘威胁加恐吓’的把柄。只是这个把柄三年前她才抓到,因为这样,遇到了你。
  “今天,我遇到了他。他在学校外面等我,老了很多,说母亲危在旦夕,想见我。我去的时候,母亲已经死了。那种感觉很奇特,措手不及似的,我想我以后不会再见她了,虽然以前也没想着要见。可是她从此不在了,没有了气息,没有了心跳和呼吸。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这种结局。尽管她不爱我,尽管我知道我也会死。可是——”
  “睡觉吧。”他拍拍她额头,打断她。
  “你以为我会哭吗?”她淡淡地问他,手掌挡住他的胸膛,保持出一段距离,打量他,看见他在黑暗中闪烁的目光,“我只是想见你啊。”她重新埋入他的胸膛,她只是在那一刻极度想看到他。
  淡淡的语调,构不成感伤的气息。和那些遭遇更坏的孩子比起来她确实没什么好哭的。可是年少的往事和早熟,已经让她对这个世界缺少了热情。
  她自私地一个人活,快要忘了其他人,却又始终不能一个人生存,所以她痛苦。这是当时舒璃的评价。舒璃的证据是她根本没办法脱离泡面,以及口渴时可以就喝自来水,所以依旧依靠别人。而他,当时听得啼笑皆非。喝自来水?
  抚摩着她一头微湿的长发。她确实没办法一个人生存,他也有很多的证据。
  外面还是不打算停歇的梅雨,潮湿的空气瞬间泛滥开,并有种发霉的味道开始蔓延。是他已经开始腐烂了吗?怎样说服自己?说他们没有爱情,只是被吸引,是因为太熟悉对方,所以没有了那种相爱的激情?

隐藏自己
  他啊他,知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两个笨女人为了他在相互伤害着?
  下了将近一个月的连绵小雨,五月的阳光开始变得炽热起来。无关心情,只是天气如此。她似乎已经跳离了因为天气而影响心情的年龄。是她已经不再天真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待了六年,X大的每一寸土地她都踩过,于是她想离开。因为无法潇洒地付诸行动,所以开始烦躁得像一头被关在牢笼里的野兽。
  坐在临窗的位子,五层楼的高度正好有微醺的风吹过。放掉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原子笔,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享受暖风细致的抚摸。
  周围的空气里,只是偶尔传来翻书或笔头碰触到纸张的声音。他们都在忙着干什么?有明确的目标?又为了什么而活?她脑袋飞速地运转,却徒惹神伤。
  一篇用来结业评估用的论文,她下不了笔。脑子明明已经悠闲地在太空绕了一个圈回来,还是任由时间继续浪费。
  沉着的脚步声在她的方圆一米内响起,睁开一只眼睛,看到了那个气焰嚣张到没品的石澈,之后再闭上。
  “妤甍。”他不可一世地叫,像大王亲临,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对不起,我不记得我们有多熟,请叫我娄小姐,要套近乎就叫娄姐。”没有讲话的意思,她顺手把摊开的书盖在脸上,遮住他的视线。
  “我们非得相互熟悉不可。”石澈霸道地说,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就是这种夸张的自以为是。为什么这种东西放在别人的身上,就有种可笑的感觉。
  回了一记鼻音,她懒得搭理。这狂傲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从她读研究生那一年认识算起来也将近一年了,可依然没什么长进,总以为全世界的人或事都在围着他转。估计又是一个天之骄子,从小到大没受到什么刺激。但是碰到了她,尽管他以为他势在必得,到最后也逃不开第一次被打击的命运。
  石澈不满她的态度,皱眉拿掉她脸上的书。
  “容我提醒石公子,这个地方不太适合你出入。如果你喜欢,请耐心等待到明年。”不掩饰地表现出她的不耐烦,伸手向他要回自己的书。
  他在她面前挑张桌子坐下,帅气的脸上尽是不以为然,手上悠闲地翻阅着她的课本做掩饰,“你是我的女人。”
  她再次从鼻子里连续发出嗤笑的声音,“那么请你下次作这种决定出来的时候,顺便问问我的意见,免得让我觉得可笑。”
  “你觉得可笑?”要面子的人挑眉,放下手中的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
  “还很幼稚。”她是完全懂得如何火上浇油的人,并且在必要的时候,乐此不疲。
  “你成熟?”转眼间他又变成不服输的人。
  “怎么说也比你大一岁。”大力地抽回自己的手。
  四十来平方米的研究生室,角落里零星地散坐着她的同僚。经过这小子的搅和,她就很自然地变成了这里的焦点。众目睽睽下,她没有陪人磨牙的兴致。于是放着一桌的书本,她站起来往外走,并不奢望那个骄傲的家伙会这么容易放过她。
  “你不会因为你比我老而不爱我。”他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说得像他多情圣似的,而且重点还在他不嫌她老。她突然有说“我拷”的冲动。
  “你是我吗?”她反问他,“石公子,如果你去迷那些十几岁的花季少女,一定比在这里逮着我有成绩。”她建议着。
  一脸嫌恶的表情,他不屑地说:“我对她们不感兴趣。”
  终于说到重点上来,她停下脚步看着他,一字一句开口:“感同身受,因为我对你也不感兴趣。”
  像听到东方夜谭似的看着她,石澈扬扬他帅气的眉,“我不要你对我感兴趣,我只要你而已。”
  “要我?”她发出声音反复咀嚼这两个字。最后,笑神经突然发达起来,她开始从嘴里逸出细微的轻笑,之后是控制不住的大笑,再发展到支撑不住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笑成一摊烂泥。
  石澈开始恼羞成怒起来,他的不可一世不允许有人把他的宣告当笑话,于是皱着眉试图打断她突如其来的笑。
  “你笑什么?”他不耐烦,眼睛里出现阴霾。即使她是他喜欢的女人,也不能打击他的自尊。他已经让了她太多。
  停顿一两秒,她眼睛带笑地打量着他。然后再继续笑她的,直到笑得浑身无力为止。
  “‘我要你’这三个字有这么可笑?!”他逼问她到墙角。
  “要——”拖长尾音,她笑意依旧浓厚,“你该去找个处女玩玩。”话音刚落,她一手拍开他围住她的手臂,头也不回地下楼梯。她不陪小朋友玩纯情游戏。
  “娄妤甍!”平地里一声雷。目送她溜走的石澈,不甘地大叫她的名字。而回应他的,则是她挥动的手。
  手背挥过,一阵风也趁虚而入地吹进楼道间。似乎,像她一样潇洒……
  
  收到这封邀请函,她多多少少有点惊讶。
  在室外逗留了将近一个下午,确定那个骄傲的学弟不会一天之内碰两个钉子地绕回来,她在信箱里拿了信件,走进研究生室。
  反反复复用手指摩挲着邀请函的布纹纸外壳,上面温馨的夕阳加电话亭的留影在一刹那间刺痛了她的心房,酸酸的味觉以胸腔为中心开始蔓延。
  是舒璃发的社团聚会邀请。深深吸一口气,笑着想这女人什么时候也来这一套了,同乐会也有她参加的一天?
  将邀请函用食指和中指弹开。抬头,发现从自己的地方看到是似乎和信封外壳上同一时刻的斜阳。
  下一秒,她第N次丢开手上的笔。
  坐在讲台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导师终于忍不住,“娄妤甍,静下心来。”回答他的是桌椅移开的声音。
  “娄妤甍,我会当了你。”先前的警告竟然换来学生变本加厉的离开,老教授的脸有点挂不住。
  “您高兴就好。”楼道间隐隐约约传来这样的回答。因为,她在这一秒在乎的,只是刚才外壳上的那片夕阳。
  
  她六点到这个叫“个人意识”的PUB。
  轰鸣的音响正毫不留情地刺激她这个初来者的耳膜。舞池中并没有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毕竟现在并不是狂欢的时间。六点,对于过惯夜生活的人来说,太早。
  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那是整个城市入夜后的景象。但那种表象之后揭示的是什么?繁华?快乐?还是人性的脆弱与空虚?
  灰尘轻盈地扬过,烟沙依旧漫游。
  她边走边打量着这个布置简朴却感觉另类的PUB。她是舒璃的心血。这是她参观后的结论。这点,看看周围以一种随意状贴在墙上的黑白照片就清楚,那是三年前成果展的优秀作品。虽然她也号称是摄影社的成员,但没有任何记录证明她曾经是其中的一员,和摄影社走得稍微近一些,也只是在大学三年级那一年,更别说那些作品。那个时候的她,只对钱感兴趣。
  坐上吧台,点了一杯柳橙汁。刚刚喝了一口就被人拍了肩膀。是有人急着想被虐待了?她不动声色地挑眉。
  “娄……学姐?”对方似乎是不敢相认,说得畏畏缩缩,毫无底气。原来,这几年毫无长进的不仅是她而已。
  她大方地转过身让人认,同时也扫向来人——两个可爱小女生。她的嘴角在第一时间里开始向上弯。
  “啊,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静音认错人了呢。”雀跃地叫着,小萍和同来的女生马上一左一右地跳上了高脚椅。
  “我看起来老了很多吗?”咬着吸管,她逗着两个被她欺负了一年多的学妹。
  “没有没有,是学姐看起来好像变得很——”妩媚。无声地说出来,两个今年就要毕业的小女生笑得东倒西歪。
  “哦?”挑眉扫了两个欠修理的家伙一眼,娄妤甍要笑不笑,“是我引起你们两个的嫉妒了?那我下次尽量照顾你们的情绪好了。”
  “为什么要尽量?”不怕死的静音小学妹追着问。
  “因为——”拖长尾音,她眼波流转,“天生丽质难自弃,我也很为我遮掩不住的光芒而烦恼。”她说得娇滴滴。
  两个学妹很给面子地同时吐给她看,一如几年以前。那时的点点滴滴似乎都开始变得珍贵。这么说起来,她似乎总是怀念过去的那个人。
  “对了,学姐在读研,为什么很少见到啊?”小萍再点了一杯果汁后开始问正经的。
  “当你们两个在刚好和我走一条路的时候,又刚好一人身边站了一个男生。”她趴在吧台上有气无力地说。
  两个学妹马上红了脸,却还死鸭子嘴硬,“哪……哪有。”
  “我以为你们点的是鸡尾酒。”她笑着,指指她们脸上的红晕。
  “那——娄学姐你呢?”她记得学姐三大那年因为摄影社开展的任务,和她们学校的超级偶像、学生会的龙学长在一起了。羡慕死了一大群女生。
  “我什么?”她一仰头喝完饮料,装傻地反问。
  “就是——”
  “小萍,你和静音去门口看看其他的人,我有事跟娄妤甍说。”一个好听的嗓音适时解救了危机——女老板登场。
  娄妤甍头也不回地弯弯红唇,这家伙出现得像抢劫现场的警察。
  “璃学姐。”两个学妹打完招呼后马上遵懿旨办事。
  “我以为以我们的关系,你会叫我小甍甍什么的。”她侧过身子,用右手撑住头看向坐在她坐边的人。
  “那你是不是也该叫我小璃璃了?”向酒保要了威士忌,舒璃看她。
  “风祈会愿意二十四小时守在你身边这么叫。”她打趣。
  舒璃挑眉,之后动手放下了她的马尾,一头在发梢微微卷曲的长发瞬间飞散下来,“确实妩媚了很多。”
  “我不认为你是无意中听到的,原来我的小璃璃居然有了偷听的嗜好。”拢拢长发,娄妤甍缓缓开口,“谢谢。”
  舒璃摇头,“过了今晚你再衡量要不要跟我说这两个字。”
  “你打算给我个什么意外之类的?”
  “算是吧,我想要你离开他。”
  低低的笑声从娄妤甍嘴里飘出来。半晌,她开口:“我没打算永远跟着他。只是他刚好出现在适当的时候,又觉得比较顺眼,而且不会有额外的麻烦,就是这样。我没你想的那么痴情,也不是当薛宝钗加林黛玉的料。”
  “可你一直依附着他,几乎变成了习惯。”摇晃着酒杯,舒璃状似漫不经心,却犀利地指出来。
  一根食指摇晃在她们面前,娄妤甍微笑着开口:“你错了,不是几乎,而是本来就是。我依附着他而活,没错。”
  “我以为你痛恨依附任何人。”
  依旧弯着嘴角,她不发一语。柳橙汁的橘黄液体隔着玻璃杯印出她深深浅浅的手心纹路,她仔细地端详,想看出隐藏在其中的玄机。
  “你真的变了很多,学会了默认似的沉默。”看着她沉默的侧脸,舒璃说着。
  “你什么时候对研究我有了兴趣?”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舒璃,今天才知道她对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兴趣。
  “当你开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没有要你去接手开展的事情,那结果会不会不同。”无可否认自己有那么一些小小的罪恶感,害怕她这辈子的不幸福都源于此。
  “我不知道。如果它是注定的,也只有早和晚的分别。”因此不必有人去内疚。
  “你不考虑其他的男人?”她记得最近一年里追求娄大小姐的人不少,其中以那个石澈为突出的代表。
  “我只能说龙觐行养刁了我。”她无奈地笑笑。说到这里,她也开始不明白,二十八岁的龙觐行,为什么会把那些差不了多少岁的男人们全都比到了太平洋的另一边。
  医学系七年的课程,到毕业的时候他二十五岁,却和同年的人有着天壤之别。与同样优秀的人相比,他的傲气及嚣张拿捏得恰当,不会让人反感。那个叫石澈的小子在这点上是没法比拟的。
  另外,他有着沉稳的气势、优雅的举止、适当的体贴,即使他本人是不安分的,却依然会让在他身边的人安心。
  当然,他也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虽然那向来不是她操心的范围。这样的人,正好适合她偶尔兴起却毫无责任心的兴趣。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把自己逼入了一个空茫的谷地里,无依无靠,举目无援。因为,这游戏从一开始好像就并不是在她的掌控范围内。只是,现在才发现,会不会太迟?
  “你这算是执迷不悔?”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舒璃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然后顺手闲闲地锉指甲。
  “是啊,我的深情。”她以平淡的语气配着夸张的动作,说得毫无诚意。
  哼了一记鼻音,门口处的喧哗使她随着娄妤甍的目光看了过去。
  “静音他们常来?”看着门口谈笑风生的学弟学妹们,她问。
  “还经常带来一些客人,这和X大并没有离多远。”
  “你是做熟人生意?”
  “嗯哼。”也不太是。
  “连学弟学妹一起肆意宰割?”
  抽空瞄她一眼,不相信这个叫娄妤甍的会比她仁慈。但依旧只发出“嗯哼”声,再加上耸肩的动作。做生意嘛。
  看着她漫不经心的姿态,娄妤甍笑出声音。“我还以为你会去扛个摄影机,四处漂泊。”
  “理想最终敌不过现实。”这也是她要提醒她的。
  看来这个叫舒璃的女人,今天是想方设法想挽救她这只姓娄名妤甍的“迷途小羔羊”。
  不置一词,余光瞄到了一大群人向她们这边的靠近,于是拉过视线。
  “看来你是遇见老对手了。”只以她们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舒璃也面向来人,笑得灿烂。
  “你敢说和你没关系?”回复以相同的音量,她好整以暇地打量向她们走来的一群人中的一个——吕芊芊,当年摄影社的副社长、龙大会长觐行兄的忠实崇拜者之一。同时,她也没敢忘自己曾经自动自发、很顺手地吃了人家精心为心上人准备的可口饭菜。于是本来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之间,情势更加恶劣。当然,这种无聊的对峙,她自己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不能阻止别人乐在其中。
  “嗯哼。”被问的人还是以鼻音带过,下一秒热络开,“芊芊,你来了,最近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是好久没有到这里来送钱了吧。娄妤甍摇头笑着。
  “哪里啊,人家最近很忙啦,不然怎么会忘了舒社长这里。”吕芊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兵来将挡。之后,仿佛看见了天文奇观似的,以一种惊讶的口气发出媲美上架鸭的叫声。“娄协理啊,哎呀,人家好久没有见你了呢。”
  “是啊,芊芊小甜心,我也想你啊。”她面不改色地接,要玩套近乎,大家一起来啊。
  “讨厌啦,人家忙着和男朋友约会嘛。”做作女装出害羞状,左手食指对着右手食指,头微低。一颗炸弹投下,不指望产生反应那是骗人的。于是,“反应堆”马上如预料中地炸开。
  “啊,吕学姐有男朋友了?”是啊,像这位吕氏大小姐,谁受得了?
  “那,恭喜了。”是不是要急着送洞房了?
  “改天介绍我们认识啊。”看看这入地狱的仁兄是什么来头。
  “……”
  在一堆叽里呱啦声中,女主角保持她一百零一号的害羞状。想来古代仕女出嫁见丈夫也不过如此。
  然而,在这一片莫名其妙的道喜声浪中,娄妤甍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看戏状的舒璃。事情不是外人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没有啦,其实……他,你们大家都认识嘛。”别别扭扭地绞着她香奈儿的裙装,低垂的视线直接射向吧台前改向酒保要柠檬汁的娄妤甍。
  “我们都认识?那是谁?”起哄的学弟学妹们一头雾水,他们认识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个勇气。
  “其实,妤甍和他也很熟啊。”低头喝果汁的人被点名,但完全没有预期中的惊讶,只是平静地抬头。
  “我认识?”她尽量表现得表情滑稽。
  “对啊,你和他还非常熟。”吕芊芊好心地提醒,并移驾到她身边,占据她右手边的位子,顺便成功地转移了大家的目光。
  “呃,”她清清嗓子,“亲爱的吕大小姐,在下的记忆实在不怎么样。”
  “噢,那还真可惜,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忘记他的。毕竟他大三那一年跟你在一起。”吕芊芊以惋惜和同情的语气说,等着她的反应。
  该来的总该会来,不是吗?只是吕芊芊这么做有怎么意义?她不也是傻傻地想要扑到龙觐行这个发光体身上的众多飞蛾中的一只吗?
  “是……龙学长?”跌了一大堆人的眼镜,小萍最先反应过来,并说得小心翼翼。嗯,如果是龙学长的话,只能说他果然不是一般人。
  十几双眼睛马上又再次回到她身上。
  “嗯?和我有关系吗?”仿佛是大梦初醒一般,她迷茫地对看那十几双眼睛。
  “学姐,你和龙学长不是……”小伍说得支支吾吾,虽然当年娄学姐以整他们为日行功课,但,和吕学姐比起来……他倒宁愿心目中的偶像选的是娄学姐。
  “不是什么?他毕业后就什么都不是了。你们几年前就已经前前后后问了不下N次,其中N大于十。”瞄一眼用同情加怜悯目光看着她的一大群学弟学妹们,她说。
  “那,觐行是没有骗我咯。”吕芊芊放心地拍拍胸,但依然不肯完全放下对她的戒备。
  缓缓地弯弯红唇,突然间,她有逗她的兴趣,“难道我的存在给了你这么大的威胁?还是龙老大对我旧情依在?要不请吕大副社长引见看看?”
  吕芊芊笑僵了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如果推脱必定会让人觉得自己没有自信、还对娄妤甍这个人顾忌。如果答应了,万一……
  他的吻从来不吻上她的唇。这是他的若干原则之一。他这么告诉她。
  如果,让觐行再次遇上娄妤甍——吕芊芊的目光不由地打量起懒散地靠在吧台上的人来。三年前的娄妤甍是一身清甜,她还可以去嘲笑她的生涩。但是现在,眼前的娄妤甍,尽管还是穿着没档次的T恤加牛仔,但那股眉宇中浑然天成的成熟和妩媚,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刻意的风情。
  她吕芊芊会输吗?
  “不行,我怎么可以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去见他的旧情人。”如花的笑靥出现在吕芊芊僵掉几秒后的脸上,她尽力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出来。
  “那这么说,他还是对我念念不忘,但再也无法续前缘了。”状似落寞地摇摇头,娄妤甍无奈地说。神情夸张得逗笑了一杆学弟学妹。
  “你一定还爱着他吧。”趁热打铁,吕芊芊突然逼问着。看戏的一干人等谁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一问,都有一秒的错愕。
  “我说不是你都会认为是,问我有什么意义。”游刃有余地结束上面的突击问题,娄妤甍依旧表现得漫不经心。
  “怎……怎么可能,我们院里那个叫石澈的大帅哥,刚刚宣布了他和娄学姐的关系。”同样在研究生院读书的小琳,马上跳出来帮她心爱的学姐澄清。
  “谢谢你还我清白。”习惯性地掐掐学妹的脸,虽然挺讨厌那个石澈的自以为是,但在这种情况下,拿他当挡箭牌也不错。
  “你不是没有接受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本来以为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可在一边半晌没有开口的舒璃冷冷说道。
  “哎哟,”她爱娇地半个人靠在了舒璃身上,“我们家可爱的小琳学妹都知道那个家伙‘爱的宣言’了,毁了我的清白,人家不赖他还能赖谁。”趁机偷掐一下。
  “那,你的肯定答案他现在一定不知道了。”舒璃也顺手扶起她的腰,偷掐回来。
  就在两人眉目传情、眼波流转的时候,终于有人受不了。
  “恶心,学姐你们一大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无聊的东西。”
  一大把年纪?两人对看一眼,同时危险地眯起眼睛,梭巡在一致做“没开口”状的学弟学妹脸上。
  “刚才是谁说的?给我站出来。”欠修理了啊?
  “是啊,摧残了我脆弱的心灵。”装着柔弱状,娄妤甍掺一脚。在舒老大的一声令下后,整个PUB里回荡着老鹰捉小鸡似的尖叫声。
  在加入快乐大追捕的同时,她回头看一眼坐在吧台上的吕芊芊。
  他啊他,知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两个笨女人为了他在相互伤害着?
  无心如他,她还要继续努力去掩藏自己啊。只是,她已经开始累了。
  真的要这样到永远吗?真的要一辈子依附着他而活吗?
  她不要啊……

心的葬礼
  女人,什么时候最美?青春可以停留几年?容貌又会为谁憔悴?就这些了吗?她们在爱情中只有卑微?
  五七。她母亲去世的第三十五天,她答应要回去的。
  站在落地窗前面看着楼下往来的车辆,也顺便看着光滑的玻璃上影印的自己。
  伸出手指抚摸着落地窗上倒映出的眉睫,之中有着清清楚楚的落寞。
  “我陪你一起去吧,嗯?”一个小时前,当她同样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对她这么说。那时他正拥着她,还有十五分钟上班就会迟到。
  “然后介绍说你是我的同居人,但不是情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没经过大脑皮层的过滤,就这么冷冷地说了出来。
  感觉到身后躯体的僵硬。之后,失去了供给她四肢温暖的来源。
  照顾好自己。他说,并且有风度地印了一个Good-byekiss在她的脸颊。
  开门,再关门。走了。
  她伤了他,她知道。在这段对话的开始和结束,她始终没有回头,始终没有对视他那瞬间可以抽空她灵魂的黑眸。
  她怕会输。她真不愿意就这么输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不会沦陷的,以为自己可以应付所有的一切,以为她再也不会脆弱。
  可是,错了。她错了,于是选了一个生平最不欣赏的方式保护自己——做一只刺猬。但却不太成功,半路叉进自己身体里的刺,既伤了别人,又伤了自己。
  于是,徒留失落与伤痛在心脏。
  叹一口气,她换好摆在大床上的黑色雪纺纱洋装,梳理着一头长发,再上了一层薄薄的淡妆。好像昨天才十六,今天就已经二十四了。
  女人,什么时候最美?青春可以停留几年?容貌又会为谁憔悴?就这些了吗?她们在爱情中只有卑微?
  她失笑。套上难得穿上的高跟鞋,挽起皮包,环视一周,最后关了大门。
  一室的静谧。而阳光,正爬上白色的窗帘。
  
  对于她母亲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遇来说,这种排场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还是记忆中宽阔的庭院,只不过和以往冷清的场面有所不同。今天娄家和正牌娄夫人这边的亲属全部到齐,估计过了今天,她就没有再像现在一样一次把这些混蛋看完的机会。娄家的正牌夫人不能生育,因此有了她母亲这个外遇,进而有了她这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野种。只除了母爱。她母亲只爱那个给了她一半血液的男人,其余的,她都不爱。
  “哎哟,大家快看啊,真是稀客。我们的娄大小姐哎!”刚刚走进庭院里,第一个不怕死的人,扭着木桶般的身体,挟着丈夫凑了上来。
  她巧笑倩兮地迎了上去。
  “是啊,二姑妈,”她在适当的位子停下脚步,上上下下打量来人,最后笑开,“看来您的减肥药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娄仲仪冷哼了一声,自讨没趣却又不甘心。
  “你今天以什么身份来这里啊?自己妈死的时候都不在。”尖酸刻薄。
  “呵呵,二姑妈不提醒我都忘了。说起身份,我以为二姑妈只是来趁火打劫什么的。”她说得无辜又好脾气。
  “哎,没人告诉你怎么跟长辈讲话吗?真是没教养!”旁边的男人也来掺一脚。
  “那是,二姑父的教养我是望尘莫及了。毕竟我这二十四年来还没进过警察局什么的。”她指他嫖娼被抓的事。记得当年要面子的二姑妈和他闹了很大一场。
  脸一阵红一阵白,两个人皆碰了软钉子。这还提醒了娄仲仪翻旧账的心思,她顿时狠狠地看着身边的表情狼狈的男子。
  她冷笑着走开。几年不见,这群混蛋的功力也不过如此。那么,她当年就是被这样的一群人欺负得哭都哭不出来。而现在,她只感觉可笑。
  走到中庭,她拾级而上,那些站在庭院里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人,她都当没看见。
  视力所及的是庄严的灵堂,隔着十几米的正前方,是她母亲美丽的脸。照片上的母亲,仿佛在对她笑。可是她记忆中的母亲,只有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她也面无表情地和那张照片对视,没有挪动脚步靠近。
  “妤甍。”沙哑的男低音从她身后传来,她没转身,知道后面的人谁。
  “给你妈妈上炷香吧。”娄仲堂看着女儿的背影,看着她动作一僵,然后无声地向前面走去。
  雪白的挽联挂在两边,上面“慈母”两个字十分刺眼。嘲讽的弧度挂在她的嘴边。从旁边请来帮忙的老太婆手上接过三炷香,拜了拜再插进了神坛里。
  “怎么这么草率?”跟在娄仲堂身边的正牌娄夫人柳燕斜眼看着她。话一出,惹来娄仲堂指责的目光。
  和预料中的一样,她微笑着转身,双手环胸,首先看见的,是那个给她一半血液的男人布满沦桑的脸。经过这些变故,五十几岁的他虽然风采依旧,但总敌不过时间。
  目光一转,她的视线直直盯着他旁边个头娇小的中年妇人。苍白的神色,看她时复杂的眼神。缓缓,她开口:“那请娄夫人示范一下三拜九叩或孝女白琴之类的,如何?”
  “哼,牙尖嘴利。”柳燕哼了一声,把头撇向了一边。
  “拜你所赐。”相比之下,她可是有风度多了。柳燕准备再还嘴,却被娄仲堂一声喝止住。
  “跟孩子计较什么,吵开了很好看?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不服气的柳燕头一转,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开。
  “妤甍,上楼看看你爷爷。”他娄仲堂这一辈子最大的失败,是他的家事。失败中的失败,就是始终得不到女儿的心。
  叹口气,他向柳燕消失的方向走去。
  看着眼前消失的一男一女,她无关痛痒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木质的地板发出结实的撞击声,那是她最钟爱的声音。
  爬到一半,一股清新的茶香飘了过来,这是属于老人家的东西。放眼望去,二楼的大厅里装饰得古香古色。
  她弯弯嘴角。
  “娄爷爷,茶怎么去分辨什么叫什么?”清甜的嗓音传到了她的耳里,她不动声色地站在最高一层台阶上看着。
  柳月凝,柳家乖巧的小孙女,和她同龄甚至大她一月,却依旧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在柳家,能出她这么纯真的人还真是奇迹。
  娄家的大家长不慌不忙地把玩着茶杯,余光看到了长孙女。“你这丫头偷偷摸摸地站在那里干什么?想吓死我这个老头子?”洪亮的声音原子弹般炸开。
  将近八十高龄的娄爷爷依然宝刀未老,中气十足,在家里的威严不减。这也是二十几年娄家没有分崩离析的主要原因。想分家?过了老爷子这关先。
  勾起一抹微笑,娄妤甍向老人坐的太师椅的方位走去,“如果我存心偷偷摸摸,您老根本就不可能发现。”
  “你什么意思?暗示我老人家的眼神差?!”又是一阵雷鸣,娄老爷子吼声虎虎生威。
  “我以为我说的将近是明示了。”她顺手拉过一个木凳,在柳月凝身边坐下,“最近怎么样?”她转移目标,不理一边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人。
  “还不是一样,我读完书就觉得没事干了。早知道和你一样读研。”柳月凝皱皱可爱的鼻子说道。她就是那种让人呵护的类型——长得小巧可爱,一身雪白的公主装套在她身上最适合,像极了等待王子来保护的公主。
  不置一语地耸耸肩,看到矮桌上的一小杯茶水,二话不说拿起灌了下去。
  “死丫头,你给我吐出来!”看到这么喝茶的娄妤甍,娄老爷子直觉她糟蹋了他的冻顶乌龙,马上伸手去抢茶杯,可惜还是慢了一拍。
  “这么喝茶有什么乐趣?”看着僵掉了的娄老爷子,她觉得喝得不过瘾,既不解渴又和白开水没什么区别。视线接触到桌面,她马上又伸手抓向一旁的茶壶。
  “不准动!”老爷子再次抢救,马上“声”发制人,造出声势。拍警匪片啊?
  眯着眼睛掏掏发痒的耳膜,同时看向难姐难妹——正做着同样的动作。
  “你再动我的冻顶乌龙试试看!”老爷子成功地抢救回茶壶。
  “茶怎么看都一个样,还取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她老实地说出不满,并皱眉,表示她的不同。
  轻微的偷笑声从左侧传了过来。娄妤甍望了过去,对柳月凝眨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还敢笑!”娄老爷子气得跳跳跳,“你这个丫头,没格调没品位,批评我的茶。你的果汁就好喝啦?”
  “您老这算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她指他患的不能喝甜品的糖尿病。
  “我……”老爷子一时语塞,“去去去,别惹我老人家生气!”说不过就干脆赶人。
  “我帮你舒筋活血。”她一副“便宜你”了的模样看他。
  “哼!”老爷子冷哼一声,站起来朝楼梯鬼吼,“娄仲堂你给我上来,你叫个丫头来气你老子是什么意思?!”
  此时,柳月凝更是不客气地笑了出来,娄妤甍也当他在耍无赖。
  “爸,您也别忘了这个丫头还是您的长孙女。”一个头两个大的娄仲堂也从楼下回应,吼上来。
  娄老爷子见没人理他,又一肚子火地坐下来喝他的茶,一只耳朵还伸老远听两个丫头聊天。
  最后,娄仲堂没上来,倒上来了一群三姑六婆。
  “呀,凝凝,你怎么还不走啊?约会不会迟到吗?”超级造作的柳妍走了过来,一脸惊异地看着和娄妤甍聊得正起劲的月凝。
  “噢,我跟他说了今天会晚到的。”柳月凝回神过来,说起那个“他”的时候显露出了一种小女儿姿态。
  “凝凝交男朋友了?”串好戏似的,柳燕掺一脚,并看了做看戏状的娄妤甍一眼。
  唇边嚼起一抹笑意,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即将要上演的戏码。
  “嗯。”她不好意思地拉着裙摆,一下子脸都红遍了。之后像刚想起来似的,看向娄妤甍,“妤甍,说不定你认识他。他和你是一个大学毕业的,读医学系,大我三岁半左右。”
  慢条斯理地挑眉靠向身后的桌子,难道又是他?
  “我听他们同事说,当年他在学校的时候很受欢迎,而且还是学生会的会长。”柳月凝一提到心爱的人,开始滔滔不绝,自豪的表情仿佛这些事都发生在她身上。
  果然。“龙觐行。”她淡淡地吐出这三个字。那个家伙怎么招惹上月凝?月凝是他的对手吗?还是……他真的喜欢像月凝这样的女孩子?皱着眉思索一阵后,不知不觉地吐出一口气。
  “对!”柳月凝一副崇拜偶像的样子看着她,“你也知道他?他很优秀,对吧?”
  “呃,如果当年在我接手摄影社开展的事情上,他没怎么为难我的话,我会同意你的观点。”是啊,如果当时没有和他交集的话,对他的纯欣赏应该不会沾上任何污垢。
  “嗯哼!”假惺惺地清清嗓子,柳燕开口,“我记得妤甍和凝凝同年吧?为什么没有听到妤甍交男朋友什么的?”
  真是奇怪为什么这群无聊人士有那么多闲功夫。不在乎地瞥开视线,她不打算掺一脚,否则她有可能说出“龙觐行正和姑娘我同居”之类的话出来。
  “那啊,妤甍志愿是当女博士嘛,小姑独处也很正常啊。”一唱一搭。
  “可是女人不就是要找个好男人吗?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终于转入正题。
  “可能是妤甍她眼光高,缘分还没到吧。”
  “都要二十五了,唉,却还没恋爱。”是吗?她明明记得自己三月才二十四岁。
  “够了!”一阵吼声提醒了两个得意忘形的女人,现场还有一个大家长,“你们两个想要说什么就直接说,我娄某的孙女还怕没人要。你以为随随便便的男人就入得了我孙女的眼吗?一群没见识的女人!”
  呵呵,情势真是峰回路转。看来这老头是死鸭子嘴硬,其实是挺疼她的,却一直装作看她不顺眼。
  “爸。”挂不住面子的柳燕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丫头会得到娄老爷子的庇护。
  “你们都给我下去,我要跟妤甍讲话。”挥挥手,娄老爷子清场。
  于是,在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的情况下,三姑六婆,包括无辜的柳月凝全部离开。
  “死丫头,这么看着我什么意思?”看到娄妤甍笑得玩味的表情,老爷子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她马上否认,免得老爷子又翻脸。
  哼了一声,老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希望你柔软,何时何地都能够好好地适应生活,所以取了‘妤’,同时我也希望你坚强,像屋脊一样,又用了‘甍’。对于这两个字,你做到了八成。”
  她扬眉,等着下文。
  “我不会说为什么你只做了八成,我只知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孙女。那些孩子都没了我的个性,也辜负了我的期望,他们一直在自己父母的庇护下生活。你没有。”
  “那是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笑笑,她的出生并不光彩。
  娄老爷子摇摇头,有不同的意见发表。“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都是我的孙女孙女。我的眼中只有一个评判标准,那就是优秀不优秀。”
  真的可以这么公平吗?这是千百年来封建礼教在中国留下的烙印啊。是历经几十年、几百年都无法磨平的印记,她怎么可以妄想它的消失?
  “只有您一个这么想。”她的母亲是什么?是外遇、进而成为情妇,还有一称呼就是二奶,这就等于她什么都不是。
  “我以为你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的。”娄老爷子用精明的眼光打量着她。
  吸口气,她没有说话。
  “你恨你母亲?”
  “我不会恨任何人。”
  “说谎!”娄老爷子一票否决,“你啊,要骗我这老狐狸,还嫩了点。”
  “我为什么要恨?”是啊,她为什么要恨?
  “因为你母亲只爱仲堂,没有给你应有的母爱。因此你还恨仲堂,否则你不会不叫他一声父亲。”也不会不叫他一声爷爷。
  是这样吗?
  “称呼很重要?”她不解。
  “哼,除非你不是中国人。”
  “那我下次改进好了。”喃喃自语。
  “哼,你这个不孝……你说什么?”娄老爷子一时刹不住车,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快。
  “我说我下次改进,爷爷。”她说得不痛不痒,怀疑他老人家的听力。
  “……”这次换老头子无言了,二十四年第一次听长孙女叫他爷爷,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能说什么?
  “您感动得丧失语言能力了?”好笑地看着越长越小的娄老爷子,她觉得好玩。
  “去去去,下去叫你爸去!”又是一阵吼的,就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好话讲。于是,他开始使用赶人的惯用伎俩。
  失笑地站起身,走到楼梯口,听见后面闷闷传来一句——“别在感情这条路上伤了自己,丫头。”
  她一怔,却没再回去。别在感情的路上伤了自己,她会吗?
  灵堂里依旧烟雾燎绕,她仔细端详照片上笑得温和的女人。那是她母亲啊,可是母亲曾几何时对自己的女儿也露出过这样的微笑?今天是吗?在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后的第三十五天?
  “呃,其实娅云她一直都惦记着你。”站在她的身后,应该被称为父亲的男人这么说。
  “如果她惦记着我,就不会在我赶来的途中死掉。”她毫无表情地说,依旧注视着照片上的笑脸。
  短暂的无言。她余光向后瞟去,嘴角弯了弯。她恨她母亲?真的吗?
  “妤甍,其实你只是不甘心而已,对吗?带着一丝希冀,娄仲堂伸出手,却始终不敢触到女儿身上。
  “我不知道,爸。”
  她叫他爸了?他激动得双手颤抖,他的双手扶上她的臂膀。
  “如果称呼很重要的话,我就这么叫您。”她冷淡地说。
  仿佛是遭雷殛般,他呆在了那里。轻抿了下嘴唇,她绕过他,离开。
  如果称呼很重要的话,我就这么叫您。她是真的想表达这个意思吗?她不知道。只是面对所有人的温情她都不知所措,面对所有人都一样。她以为她是一个各方面都可以如鱼得水的人,可是情感啊,为什么她总是在原地走,而且还把自己逼到进退不得的地步?她是无意的啊,却总是进退两难。
  
  阳光渐渐地毒辣起来,全世界都进入了六月,北半球也进入了夏天。与此同时,她的毕业答辩也在昨天顺利完成,不再是学生。
  从五月底,龙觐行飞去了香港出差,刚好给了她充足的时间准备毕业。身在香港的他昨天还打电话回来询问她的打算。而她的回答依旧还是:没去考虑。
  她不是真的没有考虑,实际上她准备今天就把考虑的结果付诸实践。只是,她开始想要脱离他的生活,因为她累了。她是否能够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溜出他的生命,是否能满不在乎地把他们三年的种种当做是错了位的交集。
  她不知道。而她,是否只是他生命里的路人甲乙丙?她也更不敢去想。
  他在众多花蝴蝶中来去自如、游刃有余,不多投入一丝感情。可怕的男人,连感情都可以浅尝辄止。不似她,只能装做无心。
  决定不再去想太多,她甩甩头走在大理石铺成的广场上,一群已经被喂到不怕生的鸽子朝她飞了过来。她也伸手试图想捞到一只,不知道这些看起来肥肥的鸽子,可不可以拿来做一个火锅。她暗暗地想。
  “小姐,在我看来你有抓这些鸽子去煮的动机哦。”就在一只鸽子快要到手之际,广场的老警卫马上笑眯眯地踱了过来。
  “我觉得鸽子有让我抓的动机。”她指指来势汹汹的鸽群。
  老警卫闻言打着哈哈笑开,一挥手,鸽子全部都朝他飞去。
  “大叔,你现在也有抓鸽子的动机了。”她善于倒打一耙。
  老警卫也不恼,他神秘兮兮地对她勾勾指头,“你要冬天过来,我就请你喝鸽子汤。”
  她会意地、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原来是同道中人啊。”
  老警卫也顺便上下打量她,最后开口:“小姐,有没有男朋友?没有的话我把我儿子介绍给你。”
  娄妤甍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老警卫也太会利用职权之便了吧。
  “大叔,你不会对所有经过这里的未婚女孩都这么说吧?”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挺恐怖的。
  “怎么会,我可是有原则的。”老警卫神气地撇撇嘴,对她的猜测感到不满。
  “我没什么兴趣。”虽然不能打击老人家的积极性,她还是老实地回答。
  “我儿子长得蛮帅的。”开始诱惑。
  她摇摇头。
  “个子也蛮高,绝对有安全感。”进一步诱惑。
  “我要求他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她顺口乱诌。
  “哦,那他还差了两公分。”惋惜似的说给自己听。挥挥手,老警卫又像原先踱过来那样踱回去,仿佛原先的话题不存在。
  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耸耸肩,她继续向她的目的地迈进。
  在上大三之前的两年里,她都在一家律师楼里打工。认识了戚姐——一个她不得不佩服的女人。如果不是几天前戚姐的一通电话打了过来,告诉她该回来看看她这个老板娘,她还真的打算重新找工作。只是找工作的动作太大,龙觐行不会察觉不到的。她没忘了自己想开始工作的目的。
  穿过了广场,她抬头看见正前方的标志性建筑物——二十一层的戚氏律师楼——戚咏笙的成功标志。
  踏上大理石的大厅,她的手机适时响起。“妤甍,我已经看见你了。”是戚姐。
  她退回到大门口,并向上抬头,看见十八层楼上一截丝巾在风中飘荡。居然有这种兴致。
  “戚姐,你不会想来个和抛绣球招亲相似的东西吧。”她半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一把扇子适当挡住了刺眼的光线。天空好蓝。
  “你这丫头一张嘴真叫人又爱又恨。”银铃般的笑声从电话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戚姐,从现在起,你升级为我的衣食父母,我哪敢让你恨。”她依旧仰望着蓝天,只是这样看着,就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缠绕上心头。
  “你是说你对我的态度是格外小心了?”戚咏笙佯装恼怒。
  “何止是小心,我简直就是提着五脏六腑和您讲话。”这样一片天让她突然间移不开视线。最后一次像这样仰望着蓝蓝的天,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好像都忘记了,只是视线再触及这片蓝蓝的天时,已经物是人非。她脱离了纯真,却老是怀念着年少时在蓝蓝的天下放着风筝的情景。那时她几岁?七岁?十岁?抑或十六岁?那时的眼里的蓝天,并没有感伤啊。
  “丫头……丫头?”
  “嗯,呃?”她回神。
  “怎么了?”
  “噢,对不起。戚姐,我在发呆。”是她心不在焉。
  “对着天空发呆?”那边是失笑的语气。
  “是,我在想,最后一次这样看着蓝色的天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话筒的那一头也开始了沉默。
  “戚姐?”这次该她招魂了。
  好久,那边才传来深深的叹息。“天,真的很蓝啊。我似乎也忘了最后一次看这样的天是什么时候。”喔哦,她引起人家女强人的伤感了。这就是女人,不管身处何方、身兼何种职位,善感,是永远都躲不掉的,因为寂寞。
  成功如戚咏笙。三十五岁的女人,成熟女人的魅力、狐狸般的精明、博学多才,有她自己的格调和品位。她游移于各种商政界人士中,有她自己的一手。摸爬滚打十几年,她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但却早已退去了当年青涩与纯真。于是那种单纯地仰望蓝天的日子,真的已经一去不回了。想起来总让人觉得唏嘘。
  白天伪装,她们可以是强者;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无处可逃,变成了最软弱的人。叹口气,今天的感伤就到这里了。因为生活要继续。
  “戚姐。”她叫,“我现在上来了,收线了。”按掉电话,顺便关机,她再次踏上大理石的大厅。仿佛是一切都恢复到了原点。

滞留的借口
  她可以想像得到,就在几十分钟前,他还和他的某一女伴卿卿我我。而在此刻,他却可以若无其事地亲吻她的额头。为什么这样的他,居然在他拥抱她时还会让她感觉安心。
  她一直都等着一通电话。
  按经验和常理,只要一到他出差的时间,就会有人找机会对她进行电话游说,而且通常主题只有一个:离开我的儿子。但是这名爱子心切的母亲似乎忘了一个问题,她和他儿子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她的儿子正怡然自得地同时踩着几条船。这么看起来,问题显然不是出在她的身上。
  但,出于一种调节的心理,她一直高度配合着那名母亲的各种行为。同时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掺杂其中。她啊她,真是越来越变态了。
  六月七日,还有两天他就会回来的这天下午,如她预料般地接到了电话——“娄小姐,据觐行说你的考试已经结束了,所以我想我今天应该不会打扰到你。”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平淡有礼的语气,和他儿子的形象蛮搭调的。都是属于那种给人看似温和却难以靠近的人。
  “对于龙夫人的造访,小女子我一直都处于高度配合状态,‘打扰’一词是龙夫人言重了。”
  “娄小姐,口头上的语言能力我对你是望尘莫及,所以我不会自讨没趣。”
  耶?那是谁没事就说服一场来着的?轻笑出声,想着这次大概是龙夫人对她的最后一次游说了。因为她已经想着要离开了。
  “龙夫人,不介意见面谈吧。”电话那头沉默一阵后,表示同意。
  约好了地点,双双收线。
  
  如果约那个老头子来这个地方,估计他会用不置信的眼神看着她——避风塘,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往这种地方跑。
  但是既然要约一个格调高雅、养尊处优,说不定也会品茶的夫人,当然不会拖了就直蹿麦当劳或肯德基之类什么的。不过要说起现在她这身的装扮,应该是往麦氏或肯氏跑没错,可惜她约了上面用十五个字形容的龙夫人。
  罗应薏走在大门处就看见了那个神态自得的女孩子。不可否认她是挺欣赏她的,或许觐行也是这样被她吸引。只不过她终究是个希望儿子可以有个美满家庭,并想抱孙子的普通女人。
  娄妤甍,自始至终都是个不安分的孩子。
  “嗨,您好。”她快乐地向她打招呼,看着风采依旧的妇人。
  老实说,龙觐行有七分长得像他的母亲。有着相似的五官,只不过他的轮廓要刚毅一些。但说到神态上,却是大大的不相同。
  相对她的热情,罗应薏微微点了点头,拉了张椅子坐下。然后简单地点了茶水。
  “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我以为我会早到。”她说。
  “因为您有个有着若干原则的儿子。”她皱皱眉说。她指的是她儿子提前到的习惯。
  “这是和觐行约会养成的习惯?”
  闻言她笑了出声,“龙夫人,您的儿子对我没有您想的那么浪漫。”
  不会约会?罗应薏借着喝茶的动作打量着她——这丫头懒散得自成一派,有了她自己的风韵。依旧是T恤加牛仔,配上她介于天真和成熟的神态,有着不寻常的效果。
  她长相清丽,像现在绑起马尾的时候还有一点清甜的味道。她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大美女,却让人越看越入迷。
  “龙夫人一番打量之后,有什么结论。”她笑吟吟地问。
  罗应薏轻咳一声,“你和觐行相处的时候也这么牙尖嘴利?”
  “如果龙夫人认为睡觉也可以讲话的话,我的答案才准备公布。”
  “你是说,你和觐行——”难道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吗?
  “就是您所想的,我并没有到那个足以牵绊到你儿子的分量。”倒是他有可以牵绊她的分量。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和他在一起。溜出口的问题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这个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孩子是否是她看上去的那样?腾起的水蒸气阻隔了对面而坐的两人的视线,恍惚间她看起来有种悲伤的色彩。
  她无言地摇头笑着,端起一杯茶,按娄老爷子气得跳脚的方法灌了下去。
  “我爷爷最恨我这样喝茶。”她说,“可是我认为,茶的功效就在于解渴。或许这是太现实的意识。”
  是她太现实,可她何尝不想拥有那种种远离现实的梦幻,可是没有人会允许的。她注定就是一个俗气至极的人,对不食人间烟火无能为力,只能摇头叹息。
  “那为什么不直接喝白开水?”罗应薏问。
  “因为放在同一个桌子上,我能看见的,只有装饰精美的茶。”她耸肩。
  “我是不是该说觐行就是这么一杯茶,你知道他的价值,却还是就这么一口喝了下去,没有好好地品尝,因此你也不会为他着迷,有的也只是在口腔的余味。”
  “我好像没这么诗情画意。”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也就是说,在他存在的空间里,你只能看得见他这一个人。”不理会她的散漫,罗应薏一言道出。
  是吗?是这样吗?这就是对于龙觐行而言,她永远理不清的情绪吗?
  偏头细想,发现这种说法也蛮贴切的,于是她咧着嘴角笑看。
  “完了,龙夫人,您知道我的小秘密了。这个连您的儿子都不知道。”她在下一秒装着害羞,头微低地看着罗应薏的反应。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爱他却装做毫不在意?”
  爱?好像没有人来告诉她爱是什么东西。那——她是在爱他吗?“我并不知道我爱不爱他,或许以后会知道。”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杯,她暗暗思量着。是啊,等到她离开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宁愿和他这样过?”罗应薏不解。
  说得她有多伟大似的。“龙夫人,当你发现自己开始对一个东西感兴趣,而你的占有对它来说是毫无意义的牵绊,只能成为它的负担。这样一来,那种纯欣赏的意义就不存在了。”放眼望去,那些缠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何其之多,他——会差她这一个吗?
  因为他是一个发光体,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而出于天性,她们想着要的开始变多,最终是想把他占为已有,可最后连纯欣赏交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他其实是一个残酷的男人。不管身处怎样的环境,他总是以他特有的姿态去俯视这一切。傲然地屹立,谁都无法制约住他的脚步。
  而她,只是一个惟一有机会陪他一起冷眼看这一切的人。因为她对他的心很小,只局限在那套他停留不到十个小时的公寓里。
  看着她不经意间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迷离,罗应薏感叹着,“看来我不是一个成功的母亲,希望他这样的私生活态度不是因为我和他父亲的关系。”觐行的优秀的确是他们的骄傲,所以他们对他要求的也更多,而似乎忘了他只是个孩子。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让那些希望从他这里得到更多的人,狠狠地摔下去?
  看着罗应薏的自责,她笑着拍拍她的肩。“和您跟龙先生都没有关系,这是他自己变态才导致的烂性格。”
  罗应薏闻言也笑出了声,她知道基本上没有人敢这么形容觐行。
  “为什么以前和你见面的时候你不讲这些。”罗应薏不解。以前的见面,这个丫头只会跟她打哈哈,讲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因为我想,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您以后估计要找的人不会是我了。”
  吃惊不小,罗应薏跟着问了出来,“是觐行他——”
  “不,”她打断,“问题不在他,是我自己。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您可以安心了。”
  可以安心?相比之下她倒宁愿她可以继续让她不安心。是成为一种习惯了吗?她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走上正常的婚姻路,但对于娄妤甍,她的自私会不会让她失去了幸福?
  “娄小姐,你不需要再考虑?”
  这是什么状态?她笑了起来,摇头。
  “我不要再依附着他了。”是的,不管让她依附着谁,她都是痛苦的。
  六月七日的见面,在一种莫名的气氛中结束。
  六月八日,他回来。比计划中提前一天。
  
  热腾腾的蒸气夹带着食物的香味,飘散在他们的饭厅里。在下午六点四十七分,一种很温馨的画面。她动手开冷气,然后进厨房拿碗筷,流着口水坐回餐桌等着火锅烧开。吹冷气,吃火锅。人生也不过如此。
  他好笑地看着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调着味。
  “你动作能不能快点。”她袭击他的腰部,被他有经验地闪开。对待管她肚皮的老大竟然如此嚣张?他挑眉。
  其实火锅开不开,和他动作快不快并没有多大关联。但是,他不打算跟她讲理,因为根本就没办法讲清。“饿了?”他将她的乱发顺到耳后,不等她回答,反手丢了一个苹果,被她在空中接住。
  “阁下以为在逗猴吗?”她说得秀秀气气,笑得温柔又好脾气。把苹果丢到一边,哼个鼻音,表示她娄大小姐不稀罕。
  调好味道,他笑着把一片肉片夹进她碗里。“可以吃了。”他说,再接着加进配菜。说到吃,她就开始两眼放光,不客气地一马当先。
  衣食住行,包括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他都帮她打理得很好。他从舒璃那里接手她这个生活白痴,相对于在舒璃那里的战犯待遇来说,她可是一蹦几级。虽然生活是不错,但对于只有晚上睡觉和节假日会在一起的两个人,像今天这样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
  让人跌破眼镜的是,这个优秀得要命的龙觐行,竟然在家务上继续保持他的优秀。简直让家务白痴的她望其项背,不过她并不以会做家务为学习目标,否则这三年她在这方面怎么说也该有点长进。但事实是她还是停留在点按钮烧水或用洗衣机洗衣服,偶尔洗洗碗、擦桌子扫地的阶段。
  她感叹说,生活是残酷的。然后他在她的额头上,给一个四川板栗。
  咬着虾球,听见他问:“你没有再继续读书了?”
  “唔,咳咳……水……”她一口气呛进了喉咙里,捂着嘴猛咳,一只手伸向他讨生命的源泉。
  叹口气,他递水杯给她,一只手拍着她的背。
  “你,怎么知道?”猛灌了一杯水,她终于恢复正常机能,脸却因刚才呛着气管,涨得通红。
  “是想避开石澈吗?”他转移她的问题,语出惊人。
  “噗!”一口水被她从嘴里喷了出来,她当场表演仙女散花的特技给他看,并且射程范围波及到他。手忙脚乱一阵,接过他递来的纸巾,她指着若无其事的他,“你不要以为你是受害者。”
  他是始作俑者,尽管身上都是水。“是你的反应太大。”他指出,不在意家居服上的水渍,并添菜给她。
  “我怎么知道您老大还有心情知道这些。”她咬着猪血,口齿不清。
  “芊芊告诉我的。”他说。
  一个和自己有着亲密关系的男人,在自己面前亲热地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你该怎么做?而她,选择让这句话像一缕轻风从耳边吹过。
  “噢,”她答,“依她的嘴大程度,不说出去还真是不正常。”
  他失笑,“你好像和她关系不太好。”
  “哼,您老大说得还真客气。”她哼一记鼻音,继续吃她的。她对那个八爪女四年前的耳光还记忆犹新。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她哼了个鼻音继续吃。
  “那——”他拖长尾音,看她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才开口,预防旧事重演,“石澈你怎么看?”
  看了他一眼,不想让他发现她眼中的莫名情愫,她匆匆低头。“我对比我还嚣张的人没什么好感,你不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吗?”这样的他,有着内敛的嚣张。从来没被人察觉,却独独被她一个人发现。
  她和他卯上,卯上的结果是赔了自己。而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他不置评价,只是扬高眉毛。晕黄的吊灯光线深深浅浅地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半卷的袖口,露出他结实的臂膀以及小麦色的肌肤。这就是所谓的男色了。
  悠悠叹一口气,她把视线移了回来。默默地扒着饭,筷子再没往火锅里伸过。
  “找个男朋友看看。”他背对着光建议着,看不清表情地对她说,只有目光闪烁。
  无声。扒完最后一口饭,她重重放下碗筷。
  “我吃完了。”她没表情地说,然后窝进自己的书房,并大力摔上门。他看着她的背影,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而过,仿佛瞬间的幻象。随即,他笑开,一脸高深莫测。
  
  七月初。
  转眼间,时间在她的手指上已经转了一个圈,依旧不发出任何声响地从这个世界溜走。季节,进入盛夏。
  在戚咏笙这里做的工作,已经转入了正轨。因为是再次接手助理一职,她做起来轻轻松松、游刃有余,甚至有余到有很多的时间去混水摸鱼加建立大本营,以便随时开个同乐会什么的。或许她是该回到这种群居生活来,而不是一个人自生自灭。例如有时候,她想像自己是一种桀骜的、性格冷冽的生物。可惜想像并不等同于现实。就像几年前她总是想像明天会下钞票雨一样,第二天的天气总是会给她格外地正常。
  她不是一个喜欢孤寂的人,那在真皮里潺潺流动的血液,以及蠢蠢欲动的不安分因子都说明了这一切。只是,如果人的个性能够选择的话,那么那种冷冽就是她想要的。因为一个人想要自私地活,而且还要活得快乐,就要如此。
  坐在开着冷气的五楼助理室里,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键盘。手上的文件是一份民意纠纷,无非是谁家和谁家几年共同一电表,最后为付电费的多少而双双闹上法庭的。真实纯粹的生活琐事,她笑着。
  那么她和他的公寓又是用了多少电费?水费是多少?柴米油盐酱醋茶呢?她突然发现她什么都不知道。心情开始变得极度恶劣。
  她为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她吗?一个兴致勃勃想要独立并渐渐付诸行动的人,竟然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知道。她终究无法独立啊。
  捞起手边的电话,她拨了一串号码,响了几声后那边接起。
  “龙觐行。”那边的人简单明了地报出自己的身份,低醇的嗓音像是抚靡过她的身体。
  “是我。”她说。
  “甍甍?”那边的口气听起来毫无波折,难道他已经习惯接这样的电话?
  她该怎么说?是问还有别的女人,在你的上班时间打你的手机找你吗?“是。”她压下喉咙里的酸楚。
  “有事?”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和有礼,却夹了一丝的慵懒。她完全可以想像他此刻的神情——嘴角微扬,必定会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样子。
  “是,我想知道,那套公寓里的水电费都会怎么算。”
  显然,她的问题使对方一愣,但很快又恢复。“怎么想起来要问这些。”
  “我想知道。”
  “你不必知道,那一切都会由我来打理。”
  “龙先生,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事事都要人照顾的小孩子。而且现在是很谦虚地请教你。”听清楚他话里的自以为是,她的情绪由开始的低迷突然狂飙上扬。总之,她开始火大了。
  “甍甍,我确定你现在的情绪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谈话。等晚上再谈,如何?”那头的人字里行间开始有一种专制。
  “如果你讨论的是我的情绪,为什么不问问我先?”她咬牙切齿地说,预感那边的人有挂收线的打算。
  “听话,晚上我再答复你。嘟——”终于,预感成真,通话正式结束。
  挂她电话?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话筒。他居然挂她电话?!如果要排排的话,那她是不是该恭喜他,他是第一个挂她电话的人?他可只是第一个挂她电话的人啊,只是那些她可以不去细想,可以逃避的问题她可以视而不见、当做没发觉。只是这通在她面前大剌剌挂下的电话——她居然有一秒钟想杀了他这个屡次开她先例的人的冲动。这样,她就不会苦恼了。
  
  她皱眉抬头看着挡在她面前的高大身影。
  “干什么?”她双手环胸看他。很好,刚刚在早上被姓龙的王八蛋挂了电话,现在又来了一个嚣张男。
  “找你。”石澈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吐出来意。
  “我不会以为你门神似的挡在别人公司门口,是来应聘的。”她走下台阶,只是疑惑为什么他会知道她在这里上班,而且还知道她的作息时间。
  “你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你在这里?”即使跟在她身后,石澈也不忘用他那傲慢的语气。
  “没想到你还学会察言观色了。”不承认也不否认,她挑眉抽空看他一眼。
  “跟我去吃饭,我就告诉你答案。”
  闻言,她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笑话了,自从那次“走廊事件”发生以后,还真是有点小小的怀念。世界上自以为是到这种可笑地步的人,到今天她娄妤甍也只遇见他石澈这一个。
  “很抱歉我无法顺着你的思维走,因为姑娘我根本就没那么大的好奇心,也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
  对于这种你说“今天太阳很大啊”,他认为是他的存在使太阳光线更强烈的人讲话,你要尽早拍掉他的几乎没常识的自大。
  石澈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起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玩弄我?”
  玩弄?罪名很大了啊。这帽子给龙某某戴可以,给她?不太合适吧。她站到一小吃店门口,问他:“要不要吃冰,出于学姐对学弟的关爱,不该让学弟大热天里跑出来找学姐叙旧。”
  他一脸阴霾地首先走了进去。
  “是舒璃。”他吐出这三个字。
  “啊?”她正专心地看食谱,随即会过意,顺口“哦”了一声。舒璃,她为什么总要给她找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来?她总是想尽方法要她离开他,如果不是她和那个风祈牵扯在一起,她还以为她舒璃暗恋那个姓龙的家伙呢。那么,她是在怕她和那个家伙这样没有明天地下去,会毁了她幸福?是在后悔当初让她有机会遇到他吗?
  她不必担心这么多啊,毕竟这些路都是她娄妤甍自己选的。既然自己选了,就要自己承担。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点好餐点,她问。
  “一个学妹带我去的,她说你的朋友想看看你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他很溜地说出来,仿佛天经地义。
  “我的……哦,老天。”她又有点想笑。
  “我知道你的事情了,你不会因为这些怕我会嫌弃你吧。”他突然间以怜悯的口气对她说。
  “谢谢你哦,我还真怕石大人你嫌弃我。”她觉得和他没办法沟通,“顺便问一下,我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下换他不可思议,“你和那个男人同居难道还不丢脸吗?”
  接过老板送来的冰淇淋,她敲敲桌子,“你不是不嫌弃吗?”他提醒他上一秒说过的话。
  “是不嫌弃,可是你执迷不悔。”小男生蛮认真的。
  “舒璃告诉你的?”她是不是该提把刀直接去把那家伙砍了什么的,“麻烦你向她转告,我没她想的那么伟大加痴情。”她还苦守寒窑十八载的薛宝钏咧。
  “对方是个花花公子。”看来舒璃并没有告诉他“那个他”是谁。
  “这又是你伟大的舒璃学姐说的?”她有点心疼地看着他的那份冰淇淋,“你的要化了。”
  他有点不满话题被岔开,“给你。”他说。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情去管那杯要化不化的冰淇淋。
  不客气地接手,看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谈一个正常的恋爱?难道我比他差?”这才是他的核心问题。
  “对你大胆的表白和厚爱,小女子感激不尽。”她忙着吃东西,含糊其词。石澈VS龙觐行,她真的不是太想比较。因为总不能去伤一个年轻人的心吧。
  “还是你缺钱?我可以养你,我养得起你。”说到这里,他的神态突然高傲起来。
  “小女子只求食裹腹、衣蔽体。”石澈啊石澈,难道没人告诉他,要去追一个女人,最好查清她的个性和脾气吗?她叹气。
  “那你是为了什么?你爱他?”他颤颤抖抖地说出最后三个字,那是他最不想面对的答案。
  拿着勺匙的右手抖动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眉眼。“为什么最近总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她做思索状。
  一直有人问,可一直没有答案。或许,是她故意忽略了潜意识里的正解。
  “你爱吗?”他横过桌子,激动地抓住她的手问。
  “死小孩,问题那么多,管那么多干什么。操心你自己吧,二十几岁的人了。”她不留痕迹地挣开他的手,敲他一记。
  “可是,”他痛苦地看着她,再次抓住她的柔荑,“我只要你啊。”
  “听着,石澈。”她收回手,神情严肃起来,“就像你现在知道的,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娄妤甍了,已经不再单纯了。如果三年前遇见你,或许有可能。可你,出现得晚了。”其实她可以明确地告诉他,即使他在三年前遇见她,他们还是不可能。有些事情是没有原因的。反正时光也不可能倒流,她知道什么都不可能倒流。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会遇见他——龙觐行。宿命如此啊,该如何让它不去交结?
  “妤甍,不管你相不相信,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让你爱上我。”他站起来,自大的口气一如往昔。
  摇摇头,她对他先离开的背影弯弯嘴角。天骄之子,总还是有他自己的脾性。
  “老板,我还要一碗辣的牛肉米线,加一杯橙汁。”摇完头,她开始点餐。暂时把那个爱不爱的问题抛在脑后。
  
  他在晚上十点三十七分踏进公寓。在走进睡房的途中,他边走边褪下西装外套。晕黄的床头灯散发出柔和的光亮,形成一个小光圈照在她睡熟了的脸上。
  这是他进房就看到的。一抹好看的弧度出现在他的嘴角,俯下身,他在她的脸颊印上了轻轻的一吻。
  “嗯?”虽然那一吻像蝴蝶翅膀划过那么轻,她还是被惊醒了。
  “我吵醒你了?”微笑看着她孩子气地揉揉眼睛,他索性坐在床边。
  没好气地丢他一记白眼,她记着他上午挂她电话的仇,而且还没决定要不要恢复邦交。
  “生上午的气?”他明知故问,并伸手揉揉她散乱的长发。
  “嗯哼,你当我很闲吗?”她坐起身,躺着讲话老是感觉给了他百分百的仰视。
  “你上午问的那些有原因吗?”他平淡地问着,可眼睛里闪过的内容不仅仅只有这些。
  “我觉得那该是常识,被一个二十四岁的人问起,我并不觉得需要原因。”她答得很溜。
  “即兴想起?”他的目光扣住她,一丝一缕的。
  “是。”移开自己的目光,她没笨到骗人还去直视被骗人的眼睛。
  他了解地点点头,像是好说话好商量。
  “我明天写给你,睡觉吧。”他再次俯身给了一记晚安吻,并掉她这边的灯,起身进浴室。
  她乖乖地躺下,思绪却并未停止。就在他俯身吻她的瞬间,她留意到他的领口有着一个刺目的口红印。她可以想像得到,就在几十分钟前,他还和他的某一女伴卿卿我我。而在此刻,他却可以若无其事地亲吻她的额头。为什么这样的他,居然在他拥抱她时还会让她感觉安心。
  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流声,突然感觉自己了无睡意。可是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将不会是最后一次。那,她在意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到底怎么了啊?

第二次脆弱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她在他怀里第二次脆弱。时间是,一整夜。
  这样算是一种讽刺吗?站在母亲的墓前,她问着自己。
  记得一个多月以前,她母亲的五七场面热闹得很。而现在呢?一片寂静的公墓群,没有半个人影。而在她母亲的墓前,只有稀稀疏疏被雨水淋湿了、褪去了颜色的黄色小花。
  她走向前,拉起裤腿,在她母亲的遗像前蹲了下去。放了一把纯白的百合,她希望她母亲喜欢这个。
  “我在恨你吗?”手指摩挲着墓碑,她问。
  “您呢?是不是不愿意看到我?”她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换了一个悠闲的姿势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因为下过雨,在这植物繁盛的季节,墓碑的周围长了许多的青苔。
  一个人死了就是这样吧,并不会有多少人会把你放进心里,世界也不会因此而少了什么。那,一个人这一生的意义又何在?是养育了后代,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爱一个人?是做出了贡献,还是功成名就?
  “您说究意是什么呢?”她靠在墓碑边自言自语,“您的答案是不是用一生去爱一个人?”空旷的公墓群不能给她任何回答。夏天的热风吹过周围的松柏林,发出了哗哗的响声。她轻声笑着。
  “我们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够交谈。”她自嘲地说着,摇摇头。
  一辆轿车从公墓的大门驶了进来,在停车场停下。
  她眯起眼睛,在车门开启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她的父亲。
  远远看到倚在墓碑上的身影,娄仲堂显得有些惊讶。“我以为全世界只有我记得你母亲的生日。”他温和地笑着,并走近。
  “嗯哼。”她依然懒懒地靠在墓碑边,用手指拨那束百合的花蕊。
  “你母亲会很高兴的。”他把他手上的那束火红的玫瑰献了上去。
  她的视线一瞬间被那束玫瑰吸引。“我以为她会喜欢淡雅点的花束。”她挑眉说。
  “是,但这束玫瑰是我的个人意愿,我送给她我的爱情。”打量着心爱女人躺下的这方土地,他答。
  她淡淡地笑着,站起来,拍拍裤子后面的灰尘。原来她的身边还存着在这至死不渝的爱情。“我一直以为她可以陪你到老。”
  “我也这么以为。”娄仲堂对她苦笑,“可是心肌梗塞是很突然的病,我和你母亲都没有办法。你母亲也来不及等你。”
  她了解地点点头。
  “人到了中年的时候,总是会想念起自己的亲人,特别是儿女。你母亲也一样,只是她不善于表达,有时候像是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即使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我依旧会害怕有天醒来,而你母亲却不在。”他抬头看着被风吹过的云,缓缓说着。
  “她爱你,你是她惟一的女儿。她的某种情感上的缺陷,你也十成十地遗传。妤甍,你总是在不停地伤害你爱的和爱你的人。”
  “为什么?”她扬眉问。
  “因为你害怕没有相同的回报,或者应该说,你怕输。你怕爱不起,怕不能给爱你的人相同的爱,你怕有负担,怕被人牵绊。”他缓缓说出口。
  “你为什么会知道?”她弯起嘴角看他,对他的诊断并不感到惊讶。是,她的确伤害了许多人,例如她的父亲;她的确怕别人的爱,例如石澈;她的确害怕被人牵绊,例如她开始想要逃开龙觐行。这些话都没错。
  “因为我是你父亲。”他慈爱地笑着。
  是啊,因为他是她父亲。这样的理由就已经足够了。她笑。
  “走,我们边走边聊。”娄仲堂细心地打扫完墓碑的四周,伸出胳膊,等着女儿跟上来。
  站在原地凝望他片刻后,她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开心地挽上了他的手臂。
  “感觉像是十几年前一样,那时的你才六岁。爱缠着我的胳膊坐在我的肩膀上放风筝。”是吗?原来脑海里经常萦绕不去的画面就是这个啊。
  “那时候的天空是不是很蓝?”她问。
  “是。”他抬头看天空,“和现在的天空一样。”
  她也闻言抬头。是啊,很眼熟的天空,原来就出现在她六岁的记忆里。松柏林又一次发出哗哗的声响。走在那片松柏林下,一缕缕的光线从树木的缝隙中穿梭而行。她举起手掌看着阳光从指尖穿过,带着热热的温度。
  “怎么了?”娄仲堂顺着她的视线向上看。
  “没什么。”她笑。她,是不是开始跨出了离开谷底的第一步?
  
  在戚咏笙那里上班刚刚进入第二个月,也就是八月初。她,被活捉。关于描述此类问题的俗语有很多,例如纸包不住火之类的。但这些都表述不了她当时认命的程度。她想,她好像总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五点二十三分,她复印好文件,放着散乱的桌子准备下班。五点二十五分,她手机响起。“喂。”她注意到了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说得小心翼翼。
  “我在楼下。”他说,熟悉的声音有一种轻抚过她耳垂的魔力。
  他知道她在这里上班了?她垂下眼睑,“哦”了一声。她不问他来干什么,也不问他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有他的渠道。
  “我等你下班。”她依旧“哦”了一声,然后条件反射地切断了电话。她是没打算瞒他多久,只不过没想到他会冲过来抓人。每次不可避免地讲到工作问题的时候,她闪烁其词,要不就转移话题,他不可能不怀疑的。只是他不戳穿,她也就鸵鸟般认为他没发现。
  自己骗自己的过程是蛮美好的,可是结果……她苦笑。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总得给她一个哀伤的权利吧。
  下班的铃声响起,助理室里的同事都开始三三两两地道别并离开。她以平时十分之一的速度点头、微笑、道别,并决定开始收拾她N年没有收拾过的办公桌,沉重得像在整理遗物。
  “娄姐,你今天终于肯洗心革面了?”同室的小杜打趣着,她因为一篇文件还未完成,也留了下来。
  在助理室里,两个月前就开始有“如何找到娄妤甍”“看谁的桌子最乱谁就是”的Q&A。
  “是啊,我想投胎重做人。”她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地说出来。这是她的心声。她想重新做人,随便找个人家投胎,就算投到刚果也无所谓,总比马上要面对的事要好。
  “不用这么内疚啦,你的桌子大家都看习惯了。就当在欣赏室内垃圾场。”小杜凑过来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算是安慰吧。
  要死不活地扫了小杜一眼,“很高兴我无意中开了大家的眼界。”她说,她会为自己的懒散内疚?打死她都不会相信。这种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特长”就跟吃饭呼吸一样,她做起来自然得要命。
  “那娄姐你以后多注意下不就好了。”小杜自动自发地接过她剩余的工作。因为一个对如何制造凌乱很在行的人来说,即使他有心收拾,效果也只能是相反的。
  “看来你的罪恶感比我想像的要深重得多。”醇厚的嗓音在她们背后响起。
  她身体一僵,随即垂下头。
  “你好。”露出令人窒息的招牌笑容,龙觐行动作优雅向她们靠近,并礼貌地对眼睛里冒出星星的小杜打招呼。
  “喏,擦一下口水。”顺手从桌面上抽出一叠面纸,她递给将近痴呆的小杜。
  “哦,谢谢哦。”神情恍惚地接过纸张,小杜机械地往下巴擦去——什么都没有。
  老天没事生出这种男人一方面是满足视觉效果,一方面是混淆视听。例如这位龙姓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层?”她问。这栋楼十几层,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他找也得找个把小时。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已经离她只有十公分的距离。看着视线胶在他身上的小杜。好吧,她又问了一个蠢问题,他大可以利用他的“男色”。只要他肯开口问,估计被他问的人连她今天中午吃的什么都可以掰出来。
  “我们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亲昵地环过她的腰身并点点她的鼻尖,他的表情中有种不协调的情绪在暗涌。她的心开始往下沉,不知道他用意为何,在她的同事面前有这种表现。但她却无法抗拒。
  她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指,注意到小杜还有点恍恍惚惚。
  他拉过视线,下一秒向小杜伸出手掌,“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龙觐行。”他风度翩翩。
  “你……你好,我叫杜……依婷,娄姐的同事。”小杜也递出手掌,表情类似在梦游。
  他又是一记微笑,抽回手后搂着她向外走。
  “我还没收拾完。”她瞪他,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脚腕上,她有钉在地上生根的打算。
  “不……不要紧,娄姐,你和龙先生有约就先离开。我来收就可以了。”她估计小杜根本就对她自己现在说出来的话毫无知觉。
  她翻个白眼,开口:“这——”本来就该我来收拾。
  “杜小姐,麻烦你了。”他打断她,代她答。
  “龙觐行,你——”不要太过分。
  “我们赶时间。”又被他打断,他状似宠溺。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拳头再把它握紧,再松开,就怕体内狂飙的火气窜上脑门,烧掉某一个学名为理智的神经,一拳就就给他这么挥了过去。同时她又怕拳头松开,会无意识地抓了桌子上的文件摔在他好看的脸上,那是小杜的心血。
  “谢谢你,小杜。”她转头对小杜道谢,在下一秒被他拥着离开。
  她现在可以想像得到以小杜为首的八卦集团,明天会怎样绞杀她。她觉得前程黯淡。叹息。
  他明明是微笑地牵她的手出助理室的,却在走进楼道时,第一时间内变成老K脸。她开始叹息加头痛。到底是谁从头到尾做得比较过分?
  两个人站在电梯前无言地等电梯。他依旧牵着她的手,只是神色淡漠。她向上仰头看着显示灯,向下打量着光滑的米色地板,向左看着楼道口,向后扫过来时的路,就是忽略过右边他站的方向。
  当电梯的显示灯到“11”的时候,门未开,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人按键。好啊,那就等吧,最多样子很白痴。电梯再次从一楼缓缓爬上来,爬到五楼的时候又跳过。她开始翻看左手的手指头。电梯在缓缓地下降后又来到他们的面前,可还是跳过。她垂下眼睑偷看他的表情。
  “哦,如果你不太愿意乘电梯的话,改走楼梯?”明明那个做事很过分的家伙居然脸色比她还难看?虽然她认为他是理亏的那一方,但以她察言观色的经验来说,这个时候最好要识时务。
  他转头深深地看她一眼后,接下来的动作是伸出他修长的食指,按下按扭。“叮。”电梯门在再次爬到五楼的时候打开,没有一个人。
  他松开牵着她的手掌,迈开长腿率先跨了进去。她后面叽叽歪歪地跟了进去。
  电梯的门缓缓地阖上,整个空间里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气氛。她不自在摸摸耳朵,躲避着他炽人的目光。他用一种飘忽的神情看着她,从头到尾不准备开口。他算她三秒后就会受不了。
  “看什么?!”果然,还不到三秒钟,她开始恼火地对他吼。
  他嘴角微扯,黑色的眼眸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没好气地用脚丫子拍打着地面,不耐烦的情绪可见一斑。“叮”,电梯再一次打开。这次她认为是解脱,于是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却在刚刚踏出电梯的同时,被他搂住。
  “我把车开过来。”他开口交代,唇滑过她的嘴角,令她一怔。他把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转身走向停车场。如果,刚才他的唇就这么印了下去,那他是否知道那将是她的初吻?同居三年后的初吻。
  她笑笑。有些可悲,有些轻松,有些兴奋,有些……失落。走出这个无人的大厅,她下台阶,站在人行道上等他和那辆车的出现。与此同时,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群在她的注视下一闪而过。他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缕烟末。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嫩绿的落叶冒冒失失地掉落在了她的脚边。她莞尔,弯腰拾起。细细地端详它张开的脉搏,是否还有生命的痕迹流动。
  银灰色的跑车从停车场的方位驶过来。最后,他把车安静地停靠在她的面前,横过助手座,打开车门。“看什么?”他注意到她手上的叶子。
  “这个时候开始落叶了。”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尾。
  “什么季节都会有落叶。”她看他一眼,钻进车内,遗弃了那片对地心引力抗拒力薄弱的叶子。
  “为什么找工作?”他发动引擎问。
  “戚姐这里缺人。”她回答一半的实话。
  “戚咏笙?”他问,目光直视前方,看不到表情。
  “你认识?”她皱眉问。他的人际关系网广阔得开始让她心生恐惧。他没回答,只是开着他的车。
  “我们去哪里?”发现走的路线不是回公寓的那条,她问。
  “去吃饭,我今天没心情做。”他别有心意地看她一眼。
  “那——”她拖长尾音,他没心情做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在你决定‘请’我一起吃饭之前,请顺便问问被请人,也就我的意愿。”
  “你的自动自发一直保持得很好。”他带着笑意讽刺着。
  “优点当然要好好保持。”她的口气是理所当然。
  他闻言笑出来。记得有一次他说她懒散的时候,她的回答是“与生俱来的,当然要保持到进棺材”。当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出来的人,脸皮厚度也应该比较可观。
  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林立店铺、拥挤人群,她现在可没有笑得出来的心情。咬唇思索后,她决定说出来——
  “我想开始独立。”
  “没人限制你的自由。”他答得眼神闪烁。
  “我是指——”
  “想清楚再说出口!”他语气淡漠地吐出这几个字打断她,奔跑流畅的跑车并未因此受到影响。
  “你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麻烦你倒带原音重现一遍。”她也不客气地让火气开始往上爬。为她的独立争取,也为他今天第三次打断她的讲话。
  谁来告诉她,什么叫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想清楚了再说出口?说完“没人限制你自由”后,又告诉她要想清楚。难不成要告诉他这是她考虑了将近一年的答案?
  他缓缓地移过视线凝视她,银灰色跑车在他熟练的操作下,平稳地滑进一个湿窄的小巷。轮胎急速地磨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刹车声。
  “龙觐行!”她鬼叫。哦,她忘了,她不该在把命放在某个人手上的时候,还有挑衅某人的打算。
  “我的意思是,”他牢牢地锁住她,“我不会允许你搬出去。”
  “我认为腿长在我的身上。”她抬高下巴,一边和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是,没错。”他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俊美的五官在阴影下有种邪魅的气息,“但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你会打消你刚才的念头。”
  他暗示什么?
  克制住一拳打在他鼻梁上的冲动,她再次向后移,发觉自己的背已经抵到车门。
  “龙先生,不妨告诉你,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很有喜剧效果,也许你还有一点讲笑话的潜质。我记得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对吧?平等民主之类的问题不用我告诉你吧?”所以她要搬出去不需要他的允许,只要姑娘她高兴。
  “很高兴我们两个之是还有一个保有理智,但那个绝对不是你。”他倾身将她困于车门和他的臂膀间。
  “我不太喜欢这种讲话的姿势。”她皱眉指他的动作。“不太喜欢”的原因之一是他的太靠近让她觉得呼吸困难,其二是他的侵略性太过明显。
  “那我们换个姿势。”他嚼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下一秒已经把她拉近自己的胸膛。
  朝天翻个白眼,她并不觉得她的第二个姿势比第一个姿势好,而且这样更容易瓦解她的神志。利用男色的卑鄙小人。
  “你觉得我们可以这样下去一辈子?”在她决定放弃跟他讲理之前,再试一次。
  “不觉得。”他趁机偷香,被一掌拍掉。
  “我也不觉得。”既然英雄所见略同,他还别扭什么?“所以我总有离开的一天,只是早晚问题。”
  “这是你第一次谈我们的问题。”他拥她入怀,“但不是我期望的话题。”
  “我以为只有女人对你有期望。”她快速地反击,惊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后悔。于是,她不要他给她一点点希望。她怕会破碎啊。什么叫祸从口出,她终于知道这种滋味了。
  “你在乎吗?”他要笑不笑,玩味地盯着她。
  “你这么问是希望我在乎还是不要我的在乎?我挑一个你满意的答案给你。”基本上,错,她只会犯一次。
  “我何必问你?”他抬起她下巴,来回地轻抚。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照例拍下他的禄山之爪,她答得面无表情。
  他轻笑两声,放开她,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倏地,他快速将她拉进怀中,湿热的双唇在她开始惊呼的瞬间准确地盖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初吻。这是那是惟一闪入到她脑海的信息。
  激烈的,暴力的。他的吻侵略性地刺上了她的灵魂,犹如他的人。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吻。他的气势已经威胁到她的体内,搅浑她的神志,并宣布一种野蛮的占有。牙齿撞击的声音清楚地传到她的耳膜里,她开始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是他的血。
  伸出左手摸索到车门的按钮,她一鼓作气地打开门,再用右手——
  清脆的掌声响起在这个窄小的巷子里。
  她飞快地踏出车门,跑出了这条小巷。始终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样子。她打了他!她居然给了他一耳光,她的第一个耳光竟然扇在他的脸上。可是为什么他要强吻她?为什么他会要跟她接吻?她记得这是他诸多原则里的一个啊。为什么?
  在跑过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喘息着停了下来,随便让脑子里的一团混乱暂时停下来。天啊,她开始抱着头呻吟。她以为自己早就过了一时冲动的时期,可是今天,看看她都干了什么。谁来好心地点拔她一下?娄妤甍啊娄妤甍,就算你到了二十四岁才开始扇人耳光,最起码在扇之前该考虑一下对象吧?她苦笑着。
  要死不活地靠在马路边的街灯下,她伸出右手,打量着掌心。“原来打人耳光手也会疼。”自言自语。何止手会疼,那左胸腔里隐隐抽动的,又是什么?
  
  是夜。
  她晃荡在公寓的附近,对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叹了第一百零一口气。原来她“离家出走”的结果是无处可去。如果从今天下午的那件麻烦事件开始,到现在她不敢回公寓也叫离家出走的话。
  娄家不能回,因为从高中毕业就再也没有回去住过。舒璃的地盘去不得,去的结果是换回一个满城风雨。那——如上所诉,她今天注定无家可归。再叹出第一百零二口气。
  她干吗要动手打人?如果打完了心情很爽也就算了,可是好像心情越来越糟。莫名其妙的龙觐行,莫名其妙的娄妤甍,莫名其妙的接吻,莫名其妙的耳光,莫名其妙的情绪,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她看了一眼天空,再悠悠地叹出第一百零三口气。
  “半夜三更的,别在这里制造怨死鬼的气氛。”熟悉的声音冷冷地从她右手边传来。她抬头,看到了自己刚才抱怨的主角之一,之二就是她自己。银色的月光披在他好看的轮廓上,他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见黑暗里的一切。看着他,她又不知不觉地叹了第一百零四口气。
  他听着她叹气,蹙眉走近。米白色家居服支撑在他充满力量的身架上,满足她的礼视效果。
  “我记得被打的好像是我吧。”打了人的人居然比被打的人还郁闷。
  “对不起。”她低头对自己的脚趾头说。对于认错,她向来都动作比较快。何况这次是发自内心的愧疚,但还是难免难堪。
  “是啊,你今天还跑得那么快。”他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颅。
  真是容易得寸进尺的男人。她闷哼。于是,她强烈的罪恶感开始转为一般。
  “我今天太冲动。”她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对不起。”
  “脑袋没有带出门?”他又冷冷地加一句。
  再于是,她的罪恶感再次降级,从一般到一点点。等到罪恶感全消的时候,估计她就能够站起来直指他的鼻尖,提醒他是谁强吻在先的。
  “那,你还痛不痛?”她问,等着他再驳,同时也等着自己的罪恶感自动消失。
  “回家吧。”半晌,他说。
  “啊?”她吃惊不小,他应该继续嘲讽才对。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把她从石椅上拉起来,“回家。”
  “哦。”她盯着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瞬间,她的罪恶感一路狂飙到原有指数。
  他牵着她的手向大楼里走去,警卫室的李老伯隔很远就站了出来,像是等着好戏开场的热心观众。“龙先生,终于把太太找回来了?”李伯笑吟吟地说。
  对于住在这里两年的龙觐行和娄妤甍,附近的邻居和警卫早就把他们认为是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小夫妻,于是一直龙先生龙太太地叫。但由于关系特殊不好解释,她也一直任由他们这么叫。只是那三个字对于她的震撼,她想这一辈子都不会是另外三个字代替得了。
  “嗯。”他冷淡有礼地颔首。
  从当事人甲身上看不出什么效果,于是老警卫自然把希望放在比较好说话的当事人乙——娄妤甍身上。
  “龙太太,别怪老李我多嘴,龙先生从回来一直等到你现在。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别让龙先生太担心了。”老人家碎碎念。
  他等她?还从下午回来到现在?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零三分。完了,她暗暗惊呼着。因为罪恶感指数居然反超前。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神游太虚。谢过老警卫,拉着还在神游的她进电梯,直到出电梯。
  “对不起。”她超小声地看着地面,在他打开门的时候说。
  “我比较喜欢听你说别的。”他迈开长腿进公寓里,“去洗澡,然后安静地睡觉。”
  她有点恍惚地走进浴室,终于她也有了超级愧疚的一天。
  不可否认,她的情绪他拿捏得十分准确。她的脾性他也够了解。不管他让她的罪恶感升级是有意还是无意,终归一句,她这辈子是栽到了他的手上。她还是想要逃离这种宿命,像是自不量力。可她,不能就这么没有了自己啊。
  打开浴室的门,她摸黑上睡房。他半躺在床上看着书,晕黄的光线嬉戏在他的脸上,右脸的红印在这个时候才看起来比明显。她三下两下爬上床,跪坐在他面前,扳过他的右脸颊仔细地看。
  “明天会不会消?”她问他,没忘记他自己是个医生。
  “不会。”他放下书本答,有些心不在焉。
  咬了咬下唇,她伸手再次扳过他的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温暖、暧味的氤氛缠绕上她的眉睫。
  她语出惊人,“我们来……亲热……”
  “你需要安静地睡一觉。”他的瞳孔以极快的速度收缩了,随即他拿开她的手。
  “我知道你会误会,这不是我减少罪恶感的方式。是我需要,我觉得自己很需要你。”她需要他的体温、他的保护。
  “为什么?”他问,指腹轻抚过她的锁骨。
  “生理需要。”她强硬地答,全身却开始颤抖。他为什么要问?她该说是因为她此刻觉得脆弱;觉得就快要万劫不复;觉得再也走不回去而想印证他能让她安心;觉得她在他手里是永远跳不出的棋;觉得她无法逃脱被他吸引的结局;觉得自己在……爱他?她,是快要爱他了?还是已经爱了很多?多到开始不去想公平不公平?
  他眼里有快憋不住的笑意,手指却温柔地划过她的脸颊。
  “乖乖地睡。”他拍拍她的头。
  她看着他,默默无语。一种挫败在体内发酵,以左胸腔为中心,渐渐散开。她依言背对他睡觉,却在翻身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一滴有温度的液体滴在他的手指上。
  “甍甍?”他心脏开始奇异地紧缩。
  “什么事?”她压住涌上喉咙的酸楚,回答。声音还是颤抖。
  “怕你会冷。”他没有点明,低醇的嗓音带着慵懒的语气讲了一个可笑的理由。最后,他伸手抱紧她整个身躯,感觉到她的轻颤。
  “关上……灯。”她困难地说出三个字,她已经在他抱紧她的那一刻开始决堤。
  他反手关上床头的灯,把她放进自己的怀里。静谧的空间,只有她抑制不住的抽气声。他抵着她的发丝,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地抱住她。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她在他怀里第二次脆弱。时间是,一整夜。

让爱出走
  离开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的地方,从此不再有任何关联,不再有任何交结。那一天,天气阴沉,犹如她的心境。
  原来打人耳光也是可以传染的。
  如果她是传染源,那么反倒被传染到好像有点讽刺。如果要问那个传染的媒介是什么?据她估计,答案只有三个字:龙、觐、行。
  八月末的某一周末上午,暴雨成灾,没有停的趋势,一道幕布似的天上之水冲刷着这座城市。他和她都困在了公寓里。
  十点三十二分,她睡够了本才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合身的白色短袖T恤加牛仔裤,光着脚丫子搔着一头乱发在公寓里晃荡。
  “甍甍,把餐桌上的牛奶喝掉。”刚刚单脚盘腿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龙老大的声音从书房传了出来,还夹杂着翻动书页的声音。
  她撇撇嘴角,踩着重重的步伐往饭厅里走。
  龙觐行,她最近麻烦的根源。她猜得没错,助理里的那群八卦集团,果然在他接她下班的第三天早上,给了她十分“热情的款待。”
  那天夜里的崩溃给了她一双肿桃眼,她不敢出去见人,于是罢工一天。等到第三天上班的时候,一群八卦女正摆好满清十大酷刑的用具等着她。
  抄起餐桌上的一杯牛奶,她皱着眉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是谁发现了这种东西?她暗忖。搁下杯子,她走回客厅,维持原样按着遥控器。
  “城区的万胜路居民区于昨日发现一具烧黑女尸,经警方调——”凶杀,血腥暴力。看来该被雨冲走的还留在这里。她面无表情地按!
  “小燕子,你不可以——”呵呵,她表情僵硬地傻笑两声。《还珠格格》,放都放烂了。跳!
  “最近气温连续下降,江南地区受台风影响将有一眼饭厅那头的窗外,有那么一秒的闪神。叹口气,她还是换台。
  漫无目的地按了一通,她颓废地关掉电视机,把遥控器抛在一边。
  最近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了了之了。包括她要搬出去的想法、他们没结论的争执、她大哭一场的后果是……他当它们从来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去当它们从来都没发生过?他们之间已经变得不同了,因为她对他的依恋在一分一分地加深,但依旧不愿放弃离开的想法。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她该如何迈步走出这间充斥着回忆的公寓?
  感叹刚刚进入状态,门铃在这个时刻突然响起。她同上时间皱眉,并看向书房,等着他去开门。
  同住在这间公寓里,访客的目标是她的几率几乎为零,因为两年来没有一个人进这间屋子的目的是她。但是那间书房里的那位龙姓老大就不同了。
  “甍甍,你先去开门。”老大鼻尖都还没从书本里抬起来地发言。
  她懒散地从软软的沙发上站起来,还是光着脚丫走到门边。习惯性地没从猫眼里看是谁。
  门边的对讲机也凑个热闹地响起来。她左手接话筒,右手开门。
  清脆的掌声在客厅里响起。一时间她有点闪神,只是无表情地盯向来人。
  “喂,龙太太吗?刚才有位小姐强行闯入——”她挂上。
  发出这种响声无疑是手掌和手掌的接触。一个手掌的主人来自“强行闯入的小姐”,另一个手掌——很不幸地,她的右脸颊代替了手掌的命运。
  没错,她被打了。在事隔四年以后被同一个人打。
  “有事?”她缓缓转过被打偏的螓首,冷光在她眼底射出。
  听到响声发觉不对劲的龙老大快步走出来,拦腰把她带离门边,并抬起她下颔,低头审视她的右脸颊,发现她的脸颊开始浮肿,可见吕芊芊的力道之大。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慵慵地看着门边的人,问得轻柔,但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但没有人去注意陡然降低的温度,只有入侵者的神游。
  “原来都是真的。”吕芊芊喃喃自语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她的气势都集中在刚才的那一个耳光里。原来他们两人一直没有分手,还在同居中的传言是真的。
  她神情痴呆地看着他们相拥的画面,却再也无法多说出一个字。他可以忍受他同时有几个女伴,但却不能忍受他和别人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对象还是几个月前假惺惺的娄妤甍。她以为她总有一天会让他留在她身边的,她在努力啊。
  这算是女人的悲哀?娄妤甍冷笑,眼睛里的冰冷降到了极点。她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龙觐行的臂膀上前,一记响亮的锅贴同样甩在了吕芊芊脸上。
  龙觐行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东西。他不加阻止,选择默不作声。
  “我总得回敬你一次才符合礼尚往来的道理。”她冷冷地对头偏离九十度的吕芊芊说。拜上次的经验所赐,这次打下去的感觉好多了。
  “你!你这个贱人!表面上装得多清高,暗地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许是那一巴掌把吕芊芊打回了神,她狠狠地瞪着娄妤甍,开始讥骂着。
  “或许,我确实是蛮贱的。”她双手环胸,嘴角有冷冷的笑意。眼睛轻蔑地扫过眼前两个人。这种烂戏码发生在她的身上时,她却全然没有嘲笑的兴致。对于她,龙觐行,她开始绝望了。而她自己,正在崩溃中。
  “我贱在挨了你两巴掌才懂得还手。”她看着吕芊芊,像说给自己听。尔后,转移目标——“而你,龙觐行,”她对上那双耀眼的眸子,发觉一道光亮从他的眼里倏忽而过,“你让我感觉我贱得自己折磨自己!”
  话音落,她转身,快速地走向自己的书房。他的始终沉默,吕芊芊的歇斯底里,都被她一一关在了书房外。她无心去争吵。
  一直折磨自己。这句话说得真好,原来她一直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她守着自己的心,害怕它一寸一寸地陷落;反观吕芊芊,她却爱得理直气壮。她是贱啊,居然在这种情形里举棋不定,摇摆不定。
  她背贴着门缓缓坐下,环抱着膝盖,发现右脸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除此之外没有了其他的感受。她,是不是已经开始麻木了呢?这样,也好……
  
  秋天来了,整个北半球也开始在名正言顺地落叶。就在这个季节,头顶上的那片天突然变得很高很蓝。澄蓝的天没有一丝云飘过。心无杂念。世界仿佛就该如此。
  可是她过得不好,非常不好。为什么?她要的不就是这样吗?计划了一年的东西,不就是该这样吗?他说,我知道你要离开。我相信这是你考虑了很久的结果。那么,你离开吧。
  眼神闪烁。她点头,无言地转身。只是在那一刻,出现了一秒的犹豫。
  于是在吕芊芊事件后的一个星期,她搬离公寓,离开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的地方。从此不再有任何关联,不再有任何交结。
  那一天,天气阴沉。犹如她的心境。
  “丫头,在想什么?”淡淡的薰衣草因子从后方游离到鼻翼里,很快在她的四周扩散。突然觉得这种味道十分熟悉,却又一时无法想起。
  “没什么。”她暂时舒展开紧皱的眉,握紧手中的白色纸杯。
  “在想——使你突然间寄宿到我这里的人?”戚咏笙走到她面前,跟她一起俯视着下面来来往往如玩具般大小的车辆。
  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是微笑的弧度,她又抬头看天上。看来,最近她多愁善感的潜力已经大力发掘出来了。
  “别这么飘飘忽忽的,让人感觉像女鬼似的。”笑着拍了她一掌,戚咏笙打趣道,“唉,我要是再年轻十年,也会为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烦恼。这才叫青春嘛。”
  “戚姐,别说得自己像是七老八十没人爱的老太太似的。”笑着摇摇头,她从落地窗边走回办公桌,“我没为你说的那些事情烦恼,实际上我觉得我并没有去爱。”爱?爱不该是大起大落、患得患失、又酸又甜的东西吗?可他和她像一对没有了激情的老夫妻那样平平淡淡。她安静地看着她在几个女人中来去自如。她陪他一起从他的视野里儆视这世界,就是这样而已。她的在乎,只是徒惹心伤。但,当她离开的时候她才蓦然发觉,原来他在她心目中所占的分量,比她想像的还要多。
  “我把我的休息室友情提供给你,你不要想一辈子都老姑婆似的赖在那里。免得以后像我一样当没人爱的老女人。”戚咏笙转身看她,斜倚在落在窗边,说得跟真的一样。
  “扑哧”一声笑开,娄妤甍把玩着纸杯,敛眉看她,“我记得昨天好像有个XX集团的老总,被某个自称没人爱的‘老女人’闲闲地晾在办公室外一下午。”
  戚咏笙翻了一个和她气质不合的白眼。“你这个丫头什么时候也开始八卦起来了。”
  “入乡随俗,助理室里有良好的环境。”她随意地耸耸肩。
  “我发薪水是给你们八卦的?”戚咏笙咬牙切齿,现在的她正盘算着要不要把那个XX集团的老总给打一顿什么的。作为一个老板,只要给职员们一八卦,威严就开始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她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多余时间的打发方式。”
  “我还以为作为同样被八卦的被害者之一,你不会跑来凑一脚。”姜毕竟是老的辣。即使被人小小地抓了一个把柄,老姜还是会想尽办法回击。
  淡淡地笑笑,突然感觉话题中的八卦事件已经离她很远了。
  “我让你上班时间上来,可不是给你时间来多愁善感的。”发觉到眼前这个丫头的飘忽,戚咏笙不得不打断她的冥思。现在看起来,这丫头的反应明明就是为情所困,却还装作没有这回事。
  敛过思绪,发现自己在老板面前摸鱼似乎是嚣张了点,抬起眉眼,她缓缓笑开,“敢问女大王有何吩咐?”
  “有,放你两天假。”戚咏笙也端出架势,答得义薄云天。
  “这么慷慨的老板还真少见。”有一秒的停顿,随即她扬扬眉角,“为什么?”
  “因为你的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我精神欠佳,没有工作的情绪。’”伸出纤纤玉手,戚咏笙的青葱玉指不客气地点在她的脸上。
  没有异议地挑挑眉,只是怀疑自己有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
  “我不想我的员工会因为整理或打理文件时出纰漏,而被告上公堂。”
  点点头,她承认自己最近是精神不好,因为没了那个熟悉的胸膛和心跳。每次他出差的时候,她知道他总有回来的一天,所以她可以积存所有的睡意在他回来的那天安然入睡。可是现在,他将永远不再提供让她睡得安心的地方。她失眠,同时也失落。原来这些依赖都渐渐成为了牵引她脆弱的绳索了。
  “所以你该找个朋友聊聊什么的,总之给你两天时间放松或者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戚咏笙软绵绵的手掌拍拍她的肩膀,试图打回她最近常常不留神就跑的思绪。
  沉默了半晌,她把视线胶着在戚咏笙的脸上,认真地看着她。
  “干什么?”被盯得莫名其妙,戚咏笙在她眼前挥挥手掌。
  挫败地低呼一声,她垮下肩。“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发现自己的情况真的很糟。”
  附和地点点头,戚咏笙快手快脚地把她往外面推,嘴里唠叨:“好啦好啦,我从现在起就放你假。你爱调理多久就调理多久,不过回来前要给我打电话。”
  “你这种放纵员工自由散漫的老板,难得一见哦。”被推得措手不及,她的嘴巴还是没有闲着。
  复杂的神色在戚咏笙眼里闪过,快得让人不易察觉。“我是有私心的。”匆忙间,她说。
  “那我还真得感谢你的‘私心’。”娄妤甍开玩笑地答,对戚咏笙一时间吐出来的回答没有多回留心。
  “所以,你回来的时候用力工作就好了。”成功地把娄妤甍轰出门外,她吁出口气。
  两个人的“缠斗”终于停止,突如其来的释然如层层轻丝般紧紧缠上了戚咏笙的心脏。
  短暂的沉默,恍惚间发现面前那个女人的陌生。“谢谢你,戚姐。”站在办公室门外,娄妤甍认真地说。
  微笑地摇摇头,戚咏笙反手关上门,把门外的那张容颜从视线中消除。她是有私心的、真的是有私心的。为了谁呢?是……是他吧?
  信步走到落地窗边,她无力地抬头,那是一片望眼欲穿的云,那是一片并不属于她的蓝色,例如那灰蒙蒙的云烟之后的。
  而他……终究也不是她的。
  
  “然后?”
  “没然后了。”耸耸肩,被问的人把玩着手心里的酒杯,摇晃着琥珀色的液体。
  舒璃叹口气,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舞池,台架上的灯光师正摆弄着灯光,面前的调酒师也很尽责地站在吧台,她亲爱的男朋友不在,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人理会她的尖叫。
  “你完了。”深吸了几口气,止住了尖叫的冲动,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什么完了?”闪着眼睛,她也配合地问。
  “其实就是这样而已。”舒璃摊开掌心,“这种情况是你原来就应该想到的。”
  “我没说其他的什么吧。”娄妤甍也表情颇无辜地跟着耸肩。其实对于今天她自己跑来把她和龙觐行之间的事全盘告诉舒璃,都觉得有点不自在。怎么可能还去讲感受啊其他之类的?
  “那好,你开始新的生活吧。虽然放你一个人住挺让人担心的。”舒璃是指她的生活自理方面,“不过——”拖长尾音,她伸长脖子看向PUB的大门,眼睛里那种希冀的目光绝对不是冲着坐她对面的娄妤甍发出来的。
  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虽然在看之前就已经告诉自己一定不会是什么没好事。但在看到逆光而来的高大人影时,她还是有点惊讶。
  这算什么?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背着她关系变得如此密切了?微抬眉眼,她看向舒璃所在的方向,无声地询问。
  “我跟我们的石澈学弟一见如故。“打着哈哈,聪明如她,怎么可能笨得去自投罗网。
  弯弯嘴角,不置一词。这么明显的串通,难道她会看不出来?
  感觉一道热切的目光不加修饰地粘在她的脸上,她嫌恶地皱皱眉头。
  “啊,石澈,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做事,你来陪陪妤甍。”始作俑者精明地找借口闪开,相对与两个表情各异的人,倒有点唱独角戏的味道。
  类似的另一情景突然间跳上娄妤甍的脑海。例如那种门口挂“丽春院”或“怡红院”的大宅子里,脸上有厚如城墙胭脂水粉的老鸨,一个别扭的妓女和一个别扭的嫖客。
  她斜倚在吧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两道灼热视线的主人。别扭的妓女?她是吗?
  快意地转动着酒杯细长的杯脚,她敛回目光,神情淡然,修长的睫毛遮住了眼里流动的所有内容。是,她是那种最下贱的妓女,在自甘坠落的同时,还自欺欺人、自恃清高。
  自命清高呵……她轻轻扯起嘴角。然而在下一秒,排山倒海似的笑意突然间涌上她的喉头,不可遏止地涌出口腔,而音量也在逐渐地增大中,颤动的喉头以及嚣张的笑声顿时倾泻,不意外地引起周围人的侧目。
  “妤甍?”还未抽开身的舒璃,被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得不得不往回走,她有些不解地看着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种笑,绝对不会是愉快的。
  她迟疑了一下,随即伸出了——
  “你在笑什么?”她的速度慢了。一直站在娄妤甍身边的石澈,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两只手抓住笑个不停的人。
  “我让你觉得好笑?”阴暗的室内光线描绘不出他此时的五官,熠熠的光辉从他的双眸里射出来,其中居然有种嗜血的因子闪过。
  “你摇得我头昏。”渐渐地平息了来得仓促的笑意,她余笑未了地提醒,神态轻松自若。而手中琥珀色液体因为石澈的摇动而飞溅出来,点洒在她白色的棉布裙子上,那谜一般的水光马上吸入了面料里,消失不见。
  “妤甍……”舒璃再向前迈进一步,此时两人的状态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依然懒散的娄妤甍和几乎快要抓狂的石澈,他应该担心谁才对?
  她眼光迷离地再次轻笑出来,小巧的下颔点了点舒璃站的方位,“你该跟你的学姐打个招呼,平常她是和‘鸡婆’这两个字连边儿都沾不上的。”
  两只铁样的臂膀没有丝毫的松懈迹象,石澈带着血丝的眼睛也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自在地摇晃酒杯,仰头,琥珀色的液体进入口腔,随后通过咽喉。
  她还是谈笑自若,面对他她总是游刃有余的。因为……她知道,他永远都进不了她的心。那么此刻令她伤神的男子呢?
  “妤甍……”他喃喃地念着,少了先前的激动,只能挫败地低吟,两个字缠绕在他的舌尖,画出了一道让他今生都无法破解的咒语,“我该拿你怎么办?”
  “或许我们根本就不用‘怎么办’。”冷冷地口音出自她的唇间,她正色地打量她,视线有一秒的恍惚。她也不要谁的“怎么办”,她从来都不需要。她可以靠自己,可以忘掉以前的依靠,不用谁的依附,因为她会痛苦。一种插入到心脏中的紧缩和疼痛,没有人能明白,她不要谁来明白。
  “你看看我!认真地看着我!”像一只被突然踩到尾巴的猫,他由挫败的低迷陡然激昂起来,开始粗鲁地摇动她的手臂,“我叫石澈,我很爱你,我只要你!”
  标准的石澈,一个单细胞、幼稚得可笑的孩子。“哧!”鼻息里的杂音依然被她很不成功地抖动出来,她目光偏移,放在站离他们一米以外的舒璃身上。
  “舒学姐,你有何感想?”她吊儿郎当地问。
  “你只喝了两杯ScotchWhisky。”舒璃意有所指地答。这样的娄妤甍是她从未见到过的,至少以前是没有。
  “是吗?”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看了一眼左手握住的酒杯,而那双钳住她双臂的手,她视而不见。淡淡地拨开他的手臂,她仰首吞下最后一滴琥珀色的水光。整个PUB里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在沉默约一分钟左右,清脆的破裂声担当起了打破寂静的任务。
  “手滑了。”娄妤甍神色自然地解释。然而任这里的人怎么闪眼,也绝不会看错前一秒钟她恶意摔破酒杯的画面。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无力地躺在她的脚边。一片片地飞溅开,模糊了之前完好的模样。
  “或许你该学会失去你所要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想要便要的道理。”转身抓起吧台上的另一只透明的酒杯,她在酒保的“不敢干预”下怡然自得地把玩起来,只是嘴里的话仿佛说给自己听。
  缓缓地后退几步,石澈目光黯淡地垂下双手,依旧不舍地看着她。
  “你找错人了,我不想有心,也丧失了爱人的能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告诉我,或者你愿意找个人告诉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啊,她只是觉得抽空的身体快要没有了灵魂,还是在她的身体里早以被另一种东西侵占,再也容不下其他?
  “石澈,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爱吗?在一起?可以名正言顺地亲热?名正言顺地霸占对方?是不是这样内心就不会空虚?然后呢?这些全部都拥有以后呢?如果是这样,如果你要我和你亲热,我给你。这样你就不会以为我有多清高,你会知道我很贱,你以为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跟我提爱,我不要这个。”
  倒抽气的声音,在她没感情的说话声和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后响起。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舒璃放下扬起的右手,胸口因为怒气而剧烈地起伏,她眉心的纠结、气红的脸庞以及温热的右手心都明显地说明她绝对和那一巴掌有关。
  转过头,冰凉的指尖划过微微红肿的左脸颊,突然间她又有了笑的兴致。
  “近期间大家居然都有扇人耳光的嗜好。看来上帝那理论不错,我就是那个给人扇了一边、又跑上来送另一边补对称的人。”
  “娄妤甍,对于这一耳光,我不会跟你道歉。”双手环胸,舒璃的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上,“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像什么吗?”
  挑挑眉,面对以“面如土色”来形容的石澈,没有问“为什么”的意思,因为她不是那种好奇心强的人,说与不说在于有兴致把话题勒住的人身上,所以问不问并没有多大意义。
  “像一个失去了最爱的疯女人,通俗点就是失恋。”一针见血,也可以叫命中要害。她那张仿若什么都无所谓的脸因此出现了一丝扭曲。
  “你是吗?”舒璃满意自己的效果,继而居高临下地逼问,张扬跋扈的目光扫过一起进入视线里的酒保,后者逃之夭夭。“一个女人,男人可以不爱她,但如果有人想尽办法地要她去爱她不爱的男人,她就会歇斯底里,而你表现得已经差不远了。”
  “那……你是在拿他做实验吗?”懒懒地瘫在高脚椅上,她指向瞬间面色苍白的石澈。
  “我是没有想到你会如此无可救药。”
  “石澈,”她置若罔闻,黑亮的瞳孔闪烁,悠悠地把手伸向站立在她面前面色苍白的男人,“你可以吻我吗?”
  一点零星的火光出现在那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里,他喉头蠕动了一下。
  “娄妤甍!你到底要干什么?!”像一锅煮沸了的油一样沸腾,舒璃怒不可遏地咆哮,至少她并不觉得这样的提议有多真诚。
  被吼的人仿佛灵魂不在似地起身,靠近眼神渐渐转为惊异的石澈,直到两具躯体紧密地契合。她优雅地踮起脚尖,送上红唇、贴上他的。
  巨大的震撼正刺激他的理智,紧急收缩的心脏、干涩的咽喉,以及放大了再缩小的瞳孔。他爱的她啊,就在他咫尺之间,一个伸手可及的距离。可是他不再强求了,当她的唇主动贴上他的时,他就该放弃了。
  “你的吻是冷的。”他说,压抑着体内翻江倒海的情感。
  “是啊。”她目光闪烁地说。
  “你爱不了我,因为你的体内正占据着另外一个人。”他贴着她,想记住她的味道、记住她的体温。
  “我想记住你的轮廓、你的眉眼,把它们都刻在心脏里。”他仔细地看着她,最后拉过她的肩膀,再次拥她入怀,用耳语的音量缓缓说出,“我爱你,永远爱你。”
  晶莹的液体无声地滴落到她的脸颊,还留有余温,滴在她红肿的五指印上。这滴剔透的液体已经拒绝产生在她的体内了。
  用尽全力地了最后的一次拥抱,他缓缓放开她,深深的看她一眼后,离开。
  “他不会回来了。”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她平静地说。骄傲如他,终究还是败在了所谓的爱情里。他不得不认命,不得不惋惜,不得不放手。因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拥有。
  “所以你也错过了幸福。”但却也叫她看了一场好戏。摇着头,她是没想到这个叫石澈的小子居然会对娄妤甍这个女人用心如此良苦。
  她闻言闪了神,良久才从左脸颊上拭下那滴晶莹,沾上舌尖。“是咸的。”她宣布着调查结果。所含的pH值低于了7,呈酸性,发酵于泪腺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通常称为眼泪。也可以叫泪水。
  
  “嘟——嘟——嘟,啪嗒。喂,我不在,有事留言。”
  (喂,娄学姐,你好,我是静音。可以请你出来喝咖啡吗……)
  隔绝了所有光线的小屋子里,她双手抱膝地倚墙靠在角落里。视线涣散,没有焦距可言。
  这么坐着已经多久了呢?她不知道。或许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也或许是从今天早上。
  “嘟——嘟——嘟,啪嗒。喂,我不在,有事留言。”
  (您好,请问贵舍需要社区服务吗?如果需要……)
  感觉到小腿的酸疼,她放下曲膝的双腿,视线放在那个响个不停的怪东西上。噢。对,那不是怪东西,那是她的电话。通过这个,才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同时也知道别人的存在。
  (喂,妤甍吗?我是舒璃,你在搞什么?玩失踪啊……)
  呵呵!今天的第三通电话。浅浅的笑纹浮现在她嘴角。下意识地伸手触摸左脸颊,没有经过的处理脸庞应该还有些红印吧。已经两天了,而她也正大光明地把原来两天的假期改为了三天,甚至会更长呢。
  她虚弱地伸展躯体,最后躺在了冰凉的地板上。思绪混乱却又前所未有地清醒。
  原来她爱他,而且爱很多很多,所以她很傻很傻。明明知道他是没有心的,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她爱他,所以卑微地守着他;她爱他,所以给他他要的自由,不去牵绊他;她爱他,可是她又是矛盾的,因为他和她是同样的人啊,害怕牵绊,害怕被人占领,守着自己的自私。
  那么,既然如此,就放了他吧。
  想出了最后的解决方法,她浅笑着摇摇头,一阵眩晕夺去了她的意识,朦胧间有电话进来……
  (喂,妤甍,我是爸爸。你在吗)
  “爸,我……”
  (妤甍,凝凝她自杀了……)
  “死了吗?”
  (没有。但是——)
  “没有那就……那就过来救我,因……因为我很可能就是……那个快要……”
  (妤甍,妤甍,你、你别吓爸爸,妤甍……)
  “我……没吓您。”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一个音节,她保持着很好的心情晕过去。从此以后,这段记忆就这么抹去吧,当做她失恋的凭据。
  再见……龙觐行,再见。

不会原谅他
  病房门开启,再关闭……只是整个房间有种冷冷的声音在盘旋——我也不会原谅他。
  “喂,阁下的尊臀移驾到别处好不好?”她一颗埋在饭盒里的头颅没有抬起来的迹象,右手迅速地往嘴里送食,左手试图去拿放在另一边的水果,很可惜被坐在床沿的老人给挡到。
  “哼!死丫头,你以为我愿意坐这里啊?”扬扬霸气的眉,娄老爷子声如洪钟地把以上字句给吐了出来。
  娄家老爷子,虽然已有七十三高龄,但矍铄的目光、飞扬的神采,丝毫不输给任何一个年轻人。
  “不愿意坐那我借你躺好了。”唉,还差那么一点点。她挫败地叹口气,拼了命地去抓那根香蕉,到最后居然还是没抓到。
  “躺什么躺?!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居然饿肚子饿到医院来!”娄老爷子受不了孙女的笨手笨脚,终于于心不忍地拿过香蕉丢给她。
  她欢天喜地一把抓住,塞入嘴巴里,口齿不清地道:“哎哟,很久没进过医院了嘛,参观一下都不可以?”
  她还好意思给他掰!“有你这么横着进来参观的吗?!”十几个字结束,居然有余震的效果。看来娄老爷子果然是中气十足,老当益壮。
  娄妤甍苦着脸,抓着香蕉和饭盒的手却没办法空出来捂耳朵。
  “爷爷,您声音小一点好不好,我是病人。”她适当地拿起突然跳出来的特赦命。
  “哼,病人。”老爷子不屑地哼出鼻音,没好气地瞄了一眼自家的孙女,“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饿到气力不济的病人。”
  “没办法,我总是在无意中开了别人的眼界。”丢掉香蕉皮,她还说得蛮无奈的。
  他说一句,她就给他回一句。这招确实新颖,同时也不小心扬起了他老人家的火气。“死丫头,早知道就让仲堂留你一个人在屋子里自生自灭了,救活了留下来气我这个老人家?哼,才两天多一点没有吃东西就要死要活的,想当年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时候,你爷爷我半个月没有水喝还不是活了下来?!现在留你一个娇滴滴的丫头气我!年纪大了,要是换了当年哦,我非把你吊起来打不可!”老爷子气魄宏伟地发出豪言壮语,根本没注意到说教的对象正换着花样吃得不亦乐乎。
  “是啊是啊,爷爷你真神勇啊,小女子我对你崇敬万分。”咽下一口银耳汤,娄妤甍语气懒散地说,“崇敬”得很没有诚意。牛牵到京城果然还是牛。
  走到病房门口的娄仲堂对里面爷孙俩的对话只有无奈地摇摇头,在下一秒,他一点也不意外听到里面超级大声的吼叫:“娄仲堂,你给我死进来!你把这个丫头片子捡回来存心气死我啊?!”
  他歉意地对身边的年轻人笑笑,然后进入病房。“爸,您别忘了昨天是谁紧张兮兮地大闹医院。”对于他这个上了年纪又心口不一的父亲,他只能用对小孩子那样的耐心来对待。
  昨天当他把妤甍送往医院的时候,她的情况看起来很危急。以为她也像凝凝那样寻了短见什么的,于是急得娄老爷子放话威胁着唯唯诺诺的医生,一定要救活他的长孙女云云。谁知道在医生诊断完后,却发现他宝贝的孙女只需要葡萄糖而已。
  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他的老脸没地方搁,于是今天一天准备用来缠着本来就不好缠的长孙女来发泄一下因为丢面子而郁积的闷气。
  “我怎么知道是谁昨天大闹医院。”老爷子瞥开视线,孩子气地否认。
  站在娄仲堂身边的气势非凡的年轻人露出了一抹邪气十足的微笑。看来娄妤甍不负责任的选择性遗忘显然是出自这里了。
  本来埋首喝汤的娄妤甍感觉到空气里出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异样的气流,而当那道灼热的目光锁定在她低垂的头顶上时——
  “爸,你旁边站的人是凝凝的男朋友,另外,她会自杀的原因估计和这位先生脱不了关系。”抽个空抬头,再顺便动动嘴皮子。在发现那道熟悉的凝视时,她就不奢望会看不到他,只是想在自己老爸敌友尚未分清楚前点拨一下。
  她没忘了这里是医院,可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居然好到这种地步。琚合综合病院,她现在所躺的地皮,同时也是龙老大的地盘。换个说法就是——她正好死不死地躺在他的地盘上。
  “抢救凝凝的医师就是这位龙先生。”娄仲堂避重就轻地简洁回答,顺便盯着自己女儿一直埋在汤碗里的头颅,暗自莞尔。
  娄妤甍轻轻地啐了一声,音量小得不易让人察觉。那颗小小的头颅依旧死不悔改地闷在大瓷汤碗里。
  怎么说抢救月凝应该是外科医师的责任,他一个脑科医师凑什么热闹?她低着头暗忖着。
  “暴饮暴食,活该你胃溃疡。”不动声色地和那名龙姓的小伙子以眼神较量完毕后,老爷子觉得该做点什么,于是伸手去夺孙女死抓着不放的大瓷碗。
  翻个白眼回应娄老爷子的鸡婆,她决定恶人先告状:“爸,爷爷今天要拖我去铁人三项,他明明知道我不会游泳。”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右手的食指指向瞪着眼珠子的老爷子。哼,敢拖病体孱弱的小可怜去进行铁人三项?这老头子马上会被她父亲拉回去“说教改造”的。
  轻微的哧鼻声从龙觐行所站立的地方响起,他有些失笑地看着她表演许久不见的幼稚戏码。
  “死丫头……”
  “爸——”无可奈何地拖长尾音,娄仲堂预备清场,真是让龙先生看笑话了,“龙先生和妤甍有事情要谈,我们先出去吧。”
  什么?一瞬间被脑袋里接受到的讯息所惊诧,她快速地抬起眉眼,冷不丁地望进那一潭深邃的秋水中,涟漪泛起……
  “爷……我跟你去进行铁人三项。”紧张地抓起床边老人的手臂。开玩笑,她宁愿不会游泳淹死,也不要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她已经打算忘记他了啊,她决不能对自己食言。
  可惜老人家似乎记恨她先前的告密,居然没有任何异议地跟她的父亲出去。
  “小子,我警告你在先。”在不羁的一老一少擦肩的瞬间,娄老爷子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开口。
  “您的警告不该用我身上的。”轻扯嘴角,龙觐行狂傲的自负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却有一种本该属于他的自然。
  老人家“哧”了一声,走到门边。反手带上门。该怎么说?见到那个总气得自己哇哇叫、神情却懒散的孙女如此慌乱,他有一点小小的窃喜。
  对于这个龙姓年轻人,他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凝凝配不上他,并不是他偏袒自己的孙女,而是因为这个男人看起来太过耀眼,波澜不兴的表面让人没办法探到内心的。这样的男人,是凝凝无法掌握得了的。那,他家的那个丫头呢?唉,儿孙自有儿孙福啊,他是没什么权利去干涉的。
  “这里等于你家厨房,请顺便。”夹带着慌乱和紧张,她收起了先前在自家人面前的皮相,淡淡开口,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黝黑的眸子射出了炫目的光芒,他不着痕迹地笑着,举止优雅地坐在她的床边。
  “那里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沙发,我相信你随便挑一样都比坐在这里好。”她恼怒他的靠近,因为她渐渐不规律地心跳。
  真是奇怪了,这样和他见面,居然有种回到三年前的错觉。那时,她总是和他针锋相对。
  “进医院是你独立的步骤之一?”这就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一星期,或许更长未见的第一句,和他相处的日子居然遥远得像是在上个世纪,她奇怪对他的不想念,只到刚才看见他的时候才明白,不是她不想念,只是他已经浸入了她的血液,如同呼吸般让她难以忽视。
  “别对我冷嘲热讽。”她别开脸,咬紧牙关。原本以为已经解脱,却还是逃不开他的无所不在。
  “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他伸手无声无息地划过她的眉睫,低沉的嗓音爱抚般,说着。
  她下意识地避开他过分亲昵的举动,心湖也像眉心里的波皱一样,层层荡漾开,最后沉淀入心脏。握成拳的手掌不可避免地轻微颤抖着。他,为什么要出现?
  “你怕我了。”他收回手,好听的声音带着少许的笑意,“我以为你对什么都是无所畏惧的。”
  “你错了,我怕的东西多了,特别是死,否则不会躺在这里。”听出他语句里的嘲弄,她愤然转头对准他的视线,咬牙切齿。
  “如果怕,就不要三天两头饿到要送医院。”像是轻喟,像是如释重负。
  他闪烁的神情让她皱眉定定地探索着。他是在关心她吗?
  他要笑不笑地回视她的目光,淡淡的戏谑,淡淡的认真,以及淡淡的情愫和严肃。这些情绪竟然都很合理地缠绕在他深黑的瞳孔里。
  他渐渐地和她靠近,潜藏在心底的气息仿佛梦境似的跳出,碰撞她的感官。
  罢了。她说服自己,等着他的靠近。当他的鼻尖碰上她的,种种防备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因为是他啊。
  挫败和一丝甜蜜突然间紧紧攫住她的心房,一点一滴地紧缩,像是一张一点一滴缓缓收紧的网。她,心甘情愿。
  他的眼睛在笑,就在她以为他会吻她的时候、鼻尖相触时,他的眼睛在猖狂地笑着。
  “在这个时候,你不该和我比谁的眼睛比较大。”偏头轻啃她颈项边的肌肤,他带着颤音娓娓说明,“我没告诉你接吻应该闭上眼睛吗?”
  “别得寸进尺。”她有些恼怒,用食指尖戳戳他整个压下来的躯体,颈边的搔痒提醒她,他正在侵犯她。而且还是没有询问的侵犯。
  “我是想进一丈。”他稳住身子,两手抵在她的身后,以她身后的墙壁为障,把她困在自己的怀抱里。
  “不可能。”想都不想地轻哼,她直觉想戳破他的霸气。他的自以为是,居然在她面前表现得这么明显。
  色泽交错的光华,辗转在他的眼波中,显得邪气逼人。卖骚!无声地动动嘴角,她毫不客气地发表评论。
  他快速地在唇舌开启间贴上了她的,她杏眼圆瞪地和他大眼瞪小眼后,再次轻易地瞄见他眼里的笑意,这次她学乖地闭上了眼睛。辗转的吮吸,这个吻是轻柔又甜蜜的他。像是溺爱般地轻吻她,缓缓地疼爱她,这是他们在距上次血腥强吻后的第二次接吻。
  感觉到怀里僵硬的人儿呼吸得不顺畅,他退开唇贴在她的唇角,“这个,算不算是强吻?”
  “如果你把脸凑过来我照打不误。”空白一片的脑海在运转一周后终于凑出一句完整的话。那湿热的触觉竟甜蜜到如此地步,她不争气地脸红,连耳根子都红透。
  他失笑,真的凑过脸颊,“如果可以,我希望以这个吻代替你上次的初吻。”温柔的耳语,效果不俗到让她的脖子都红成一片。事情就这样解决了?是吗?汲取他的味道,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应该就这样吗?可是……
  打住。娄妤甍,你身边有个女人为他自杀耶!而你还为他伤心了。如果就这样屈服你就输得很难看了,难道挣扎了一圈后你会甘心又回到起点?没志气!她眨眨眼看着他,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嗯?”他半睨着她,抬手把玩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我已经离开你了。”拍下他的手掌,她提醒。
  “对,我知道,否则你也不会因为三餐不济而躺在这里。”他坐起身,一只手臂却自动自发地横过她的蛮腰。
  “所以我们的关系终止。”娜动身子,她拒绝再次落入他的势力范围。
  他挑起左眉,还是没有意见地任她继续。
  “既然你有这样的认知,那就好说话——不过先请你拿开你的手。”看着他越来越不规矩的爪子,她及时发言,捍卫她的个人权益。
  “要说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他根本无意放手。
  “其实我也不想再说什么,如果不是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话。”不满意他的超级不配合,她只有自己动手拔开他的禄山之爪。
  慵懒地沉默半晌,他站起身,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看什么看!”她开始张牙舞爪。
  下一秒,他眼中迸发的火花骇着她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在她脸颊边,印上了一记淡淡的吻,然后神态自若地绕过床走向门外。他,就这么走了?
  傻了眼的娄妤甍愣愣地看他走出病房,取代而之的是她父亲和祖父的脸。这代表什么?他谜一样地来,扰乱她准备恢复平静的心湖后,在涟漪还未消失前居然就这么走了?!
  张着嘴,她发出了干涩且不自然的傻笑声。那她刚才在担心什么啊?刚才又在多想什么呢?她,多心了。
  然而,那一室的暖昧,却在那个深秋的下午,盘绕于狭隘的空间里,久久不去。似乎,她总是受控的那一个。
  
  穿着宽大的厚毛衣,娄妤甍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偷溜。
  因为她快受不了了。小小的胃溃疡,她只要吃好喝好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要住在医院接受娄家老头的疲劳轰炸,以及龙姓变态无意义地来了又走。她在医院的床上躺了三天,天天如此。
  家当也不用带了,本来她就没什么家当可言。趁老爷子和龙姓变态相互交替的中场休息时间,她单身一人走得又轻快又惬意。
  下了三楼,她经过住院部大厅内的总服务台。该不该去看看月凝?突然其来的想法就这么横在了她的脑海里。
  两人同住一家医院,不去看看有点没情谊,何况只有人告诉她月凝自杀入院,却从来没有说为什么。即使她隐约猜到和龙觐行有关联,可是,那是为什么呢?
  思索片刻,她举步走向服务台。“娄小姐你好,有我们需要我服务的吗?“她还未开口,笑容可掬的护士小姐率先打招呼。
  呃,这个……是不是她最近在这医院里太横了?她暗想,脸上是尴尬的笑容。毕竟病人做到她这分上确实有点……成天和自家爷爷吼来吼去不说,外带每天下午还一起和那姓龙的登场。那位龙姓先生先是带小狗似的牵她溜达一圈,然后整个医院里的人就可以看见由她娄大小姐客串饰演的喷火暴龙,以及他们“可怜的”龙医师主演的好脾气先生。
  之后,之后整个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是谁了。类似的状况出现在三年以前,刚刚和他认识的时候,然而现在想起来却是恍若隔世般遥远。
  不可否认,这样的似曾相识总会一点点地摇她的决心,那样窝心的暧昧,已经快让她弃甲投降了。龙觐行是个注定吃定她的家伙。三年相处的教训依旧没让她长进,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就越不自在,这些都和跟他一起居住时不同。一起居住的时候,他们没有深刻的交流,只有她对他的物质上的依赖。而现在,像极了二十一岁那年他们交往的样子。
  她易怒,一挑拨就哇啦哇啦的喷火。于是,在别人以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们伟大的龙会长时,几乎没人看到他眼底诡异的微笑。她选择性地冷静,意思就是说当她碰到别人心里面最伟大的龙会长的时候,那种一语击破门面的冷静思考方式很快就会跟她说再见,换上去的就是无药可救的孩子气。
  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气,惹来护士小姐的询问:“娄小姐?”
  “嗯?喔,我想请问柳月凝小姐的病房在哪里。”恍然发现自己杵在服务台前发呆了半天,连正事都给她抛到外太空了。
  “这个啊——”为难地看着她,护士小姐有点无奈,“娄小姐,龙医师说……”她明白了,打龙这个音发出来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我想请问一下,那个龙医师是谁?”眉头轻皱,她问。
  “龙医师?”护士小姐疑惑地看着她,随即双眼放光,跟成千上万个小女生提到龙觐行的模样分毫不差,之后滔滔不绝,“龙医师是我们医院里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他不仅医术高明而且性格又好,个性沉稳、内敛,有亲和力,特别是长相,我敢说整个医学界都没有比他长得更好看的人。他的眼睛是最迷人的地方,眼神凌厉而且眼睛总会发出一种夺目的光亮,我——”
  “也就是说他在你们病院里只是一具医师而已?”用食指关节敲敲桌面,她有些头痛地截住护士小姐的话。为什么她从来不会以这种角度去看他?这能不能说成是他龙觐行在她面前也有无法隐藏的一面?但,那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而她,在他面前却是无所遁形。
  歪着头细想了一下,护士小姐点点头,“是,但是——”龙医师是病院董事会里的头号人物。
  “是不就行了。”
  “可是……柳小姐的病情不宜有人打搅。”说到这里,护士小姐的音量逐渐变小。
  “我看上去像是要去找茬的人吗?”指着自己的鼻尖,她就不相信这个小女生会点头说是。
  “我……”挣扎在肯定和否定之间,小女生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当个服务台小姐也是这么痛苦的。
  挑高眉角,娄妤甍自动自发地翻动登记表。去看柳月凝只是一时兴起的想法,但是当她发现龙觐行居然有意阻止她的探望时,她就非去看不可了。他不准她做的她就非要做,这点龙觐行应该够了解才对。通常他都能“善用”她的脾性的,难道……是他有意引着她去看月凝?
  这个推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低敛眉睫,她用右手撑起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记录表。
  “娄小姐……”护士小姐委屈地叫着。下午一点多钟,住院部里来来往往的人少得可怜,如果她现在阻止,会不会有人来伸张正义?
  “好啦,我不会说出去的。”摆摆手,表示她的不追究。
  “可是……”这次护士小姐真的是目瞪口呆了,还真没遇见过这么容易就角色颠倒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她挥挥手,如同赶苍蝇加赶蚊子。一楼十三C。看来和她的病房相隔得还挺摇远的,难道真的在防备什么吗?
  合上薄薄的小册子,她推还给护士小姐,“谢谢。”她说,眼睛里有一抹晶亮的光芒在闪烁。
  
  去还是不去。两个选择在她的脑袋里盘旋。但当她站在十三C的门口时,她给自己的理由是,很近嘛,顺路。
  侧耳听听里面的动静,好像有不少人在里面。意思意思敲敲门后,她推门而入。
  “谁让你来的?!”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一个愤怒的妇人冲了过来,苗头对准她。反应灵敏,真是为难了她庞大的体形。
  “我们有过节?”伸手隔开和柳妍的距离,她皱着眉头问,顺便打量屋里的状况。
  她父亲的正妻柳燕,冲到她面前的月凝之母,三个跟班的医生和护士,以及正从记录表里抬头看她的龙觐行和一直盯着窗外的柳月凝。
  看来她来得不是时候,有自投罗网的感觉。
  “我们有过节?哈,你这个贱人还真敢问。”柳妍用那只有修长指甲的食指指到她的面前,满是皱纹的脸上因为气愤而扭曲着。
  “即使是判死刑也得先给我一个理由。”话音刚落,注意到柳妍欲甩过来的手掌,她半空截住,“我劝你最好不要甩我耳光什么的,免得还要麻烦地回敬你一个,恰好最近我又有一点甩人耳光的心得。”她要笑不笑地说,余光瞟向以玩味眼神看着她的龙觐行。
  “呃……二位,你们可不可以稍微冷静一下,病人——”
  “难得这个小贱人今天自己送上门,我要当着我女儿的面给这小贱人一点教训。”
  “啪!”清脆的巴掌声先发制人地打掉柳妍的豪言壮语,这梁子她结定了。
  “跟我结梁子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甩着手,她不冷不热地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一种委屈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席卷了过来,于是怒气也跟着涌上了心头,所以,她打了,而且出手极快,这比她以前任何一次甩人耳光都要过瘾。
  “你!”估计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丫头会先一记耳光甩了过来,放下捂着脸颊的手,柳妍发疯了似的冲了上去。一直坐着的柳燕也变了脸色站了起来。
  “拉住她。”龙觐行淡淡地交代了一声,三名不知所措的医生和护士马上冲上去拉人。
  “你们放手,老娘今天要杀了这个小贱蹄子,敢打老娘?”
  “这位夫人,您冷静,这对柳小姐的修养不利啊。”惟一一名男性医生斯文的脸上很快冒出了细微的汗滴。
  “用你左手边推车上的镇定剂不是更好?”双手环胸,她表情闲适地建议着,目光却看向床上一直没有表情的柳月凝。
  月凝的自杀跟她也有关系吗?可是为什么这个嫌疑比她更大的龙觐行享受的待遇却和她截然不同?
  “你敢给老娘打镇定剂?”癫狂的叫嚣再次响起,这次引得屋外经过的人和附近病房的人都跑来往里面张望着。
  “这……唉,娄小姐,你就少说两句吧。”没辙了的医生不得不请求她少开尊口,但这么有效的方法他还是很乐意付诸实践。
  而发现情势对自己不利的柳妍,也只有选择识时务地闭嘴。
  绽出一抹浅浅的笑纹,她以睥睨的姿态对向柳妍身后的人,“娄夫人,在您亲姐妹不能完成讨伐大任的时候,你是考虑接手,还是愿意让我知道为什么?”
  “哼,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家凝凝的自杀,你有脱不了的干系。”柳燕是聪明人,她不会看不出来现在是娄妤甍这个丫头占了上风,龙觐行明显帮着她。
  果然。
  “你抢了凝凝的——”看了一眼仿佛置身事外的龙觐行,柳燕润润喉,“你不知羞耻地抢了凝凝的男朋友。”
  真是有趣了。
  “你说的月凝的男朋友可是指这位?”她漫不经心地指着用下巴点点龙觐行的方位,“难道这位先生没有告诉娄夫人你,我和他在一个星期多一点前,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吗?何况,这位先生的花名册上从来一曾有过‘惟一’女伴的记录,您太看得起我了。”
  “你吃醋?”低沉的嗓音带着浓浓的笑意,从话题中的“那位先生”嘴里吐了出来。
  “好像没这个习惯。”半真半假地回答他,她有些迷惑。她吃过醋吗?
  “还是稍微吃一点比较好。”他以专业性的口吻答,仿佛真的在和她讨论饮食健康问题。
  “不劳您费心。”对于越来越暧昧的对话,她直觉地打断,否则再这样下去,要说她和龙觐行没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了。
  “妈,你和姨妈都先离开吧。”半晌,躺在病床的人悠悠地开口。
  “凝凝?”被三个人严加看管的柳妍有些惊异地听见女儿开口。
  “妈,我想跟他们淡淡。”绽出一抹虚弱的微笑,那种强撑着让人放宽心样子,让人打心里心疼。
  在说这些话的同时,柳月凝脸色苍白得连存在都会让人感到不真实。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孩,为什么他会下得了手?
  五个人不再有异议地离场,顺便带上了病房的门。
  明亮的光线从窗外斜斜地洒了进来,照在柳月凝苍白的脸庞上。她依然双眼无神地看向窗外,还是不发一语。
  “三十分钟后你的点滴就该换上瓶,记住时间呼叫护士。”翻阅着治疗的记录,他好听的嗓音打破一室的沉默,自然地交代着公事,然后离开。
  他居然可以走得这么自在,真是让她长了见识了。
  “妤甍,如果可以,我选择一辈子都不要再看到你。”仿佛不受外界的干扰,她轻柔地开口。
  “原因?”这是她意料中的,而且也该是习惯中的一种了,自从她和这个叫龙觐行的家伙纠缠不清起。
  “因为你骗了我,你骗了所有人。当你知道我和觐行在交往的时候,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没有情绪的声音从柳月凝的嗓子里发出来。
  “那不是我能选择的,无论怎么做,你终究还是会恨我,何况我和他并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同居。”
  “对,只有肉体关系,我依附着他而活。”这是实话,可讲出来她的心却在微微地颤抖。
  “我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我也不会原谅他。”他啊他,总是和她身边的女子纠缠不清,总让她为难地生存着。为什么偏偏是他?
  “哗啦”一声,病房门开启,再关闭。面对着窗子的倩影依旧痴痴地看向窗外,只是整个房间有种冷冷的声音在盘旋——
  我也不会原谅他。
  是吗?
  柳月凝对着窗外的景色微笑着。她都已经原谅他了,因为她依旧还是爱着他。那么妤甍呢?她做得到吗?如果爱一个人,是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别人,那么为什么受伤害的是她呢?原来这一切终究都不是她的,可她却依旧不甘。她要到何时才能对她释怀呢?她问,而回答她的,只是一室的沉默以及偷溜进来的秋日暖阳。

灰飞烟不灭
  在狂风过后,灰不见,烟却未灭,反而像藤蔓一样互相缠绕,永远都住在了他的世界。
  “戚姐?”惊异地看着出现在门外的人,娄妤甍在思索半秒后,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了什么。
  “哦,你的文件我收在公司的档案里了,不用专程跑过来。”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温和地笑笑,戚咏笙踏进玄关,“住在这里感觉如何?听人说你一星期前因为胃病才住过院。”
  跟在戚咏笙的后面关上门,一阵风吹过,那股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又冲上她的鼻翼。
  “怎么了?”发现了她的出神,戚咏笙转身看着她。
  “没什么。”她大而化之地挥挥手,示意戚咏笙随便坐。这间小小的套间是多年以前戚咏笙的栖身之地,谈不上什么精致豪华,但它够舒适,这对一个人住的娄妤甍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你最近似乎过得不太好。”席地而坐,戚咏笙看着略显憔悴的娄妤甍,决定开门见山,“为什么不跟你父亲回娄家?”
  “戚姐,你怎么会知道?”跟着坐在地上的娄妤甍有些惊讶地问。她,从来都没有跟戚咏笙提及过这些事情。
  “你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她正色看着眼里淡淡流露出防备之意的娄妤甍,“我是龙觐行花名册中的一个。”嘴角勾勒起妩媚的神色,她不紧不忙地宣布答案。
  眼神飘忽地看着眼前的戚咏笙,一瞬间,她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怪不得她上班两个月后就被活捉,原来他根本就不需要去打听,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挖好了坑等着她去跳。
  似曾相识的薰衣草味道,这并不是什么幻觉,而是在他身上曾经真真切切地闻到过。
  原来如此。原来,她从来都没有离开他的势力范围内自己独立过,她从头到尾就是这么凄惨的一个人,就是这么一个懦弱无力的人。
  苦涩的微笑出现在她的脸上,原来一个人的自尊被心爱的人践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妤甍,他爱你。”看着眼前这个女孩露出无奈的微笑时,她直觉她是误解了,“他这个无心的人,惟一爱的就是你。”
  他爱她?或许吧。可,那又怎样呢?“我不要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这四个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她感觉一惊,但,那又何妨?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扼杀各种令她无措的东西——父亲的亲情,月凝的友情,石澈的爱情,再多上一笔龙觐行的爱情又有什么不一样?
  “你非要他不可。他为你做了那么多的傻事,你该要他的。他为你伤了那么多女人的心,你不收拾他,谁帮我们报仇?”戚咏笙义愤填膺的语气、忿忿不平的表情,慢慢化成一股愁绪,“他接近你身边的人,你不会看不出来。柳月凝的自杀是因为他提出分手,你知道为什么他要分手,不再有其他的女伴了吗?都是为了你。”
  是啊,他接近她身边的人,再加上一个戚咏笙,这种趋势相当明显。可是这些都只能证明一件事情:他是一个变态的男人!他总是把她往进退两难的处境里逼,总让她感觉很难做人。
  她自私,可他却更胜一筹。她聪明,可她的聪明无法让她逃脱他的掌控。她能怎么办?能怎么办啊?
  “他接近你身边的我们,为的就是不着痕迹地打探关于你的一切。就是这样而已,而我却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动了心。我想,如果在你大一、大二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来我这里帮忙,或许我和他是形同佰路的,再或许,我依然还是会对他动心。“拉拉自己套装的下摆,戚咏笙眼神飘茫地说着,”但是我的动心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只会让他拂袖而去。可你不一样,你的喜怒哀乐牵引着他的喜怒哀乐,尽管他是一个沉稳的人,而这些,只有我才可以察觉。”
  “戚姐……”原来痛苦的,不止她一个啊。
  “所以,你要克他克得死死的,这样,我才会安心。”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湿湿的雾气居然开始凝聚在这样一个女强人的眼睛里,“最重要的是我喜欢你,妤甍。虽然我已经过了爱做梦的年纪,可是依然会为自己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而开心。”
  为什么会这样?原来她的爱在这样的一种爱面前,居然渺小得可悲。
  “作为我的知已,他是难能可贵的,可是总是不服我,总不肯叫我一声戚姐——”
  “等等,等,”突然觉得越听越不对劲,是她误解了什么吗?“他不肯叫你戚姐?什么意思?你们的关系是——”
  “先是上了他的花名册,然后升级为朋友似的知已。有什么不对吗?”闪烁依旧雾气蒙蒙的眼睛,此时的戚咏笙居然看起来像个无辜的少女。
  是她想错了?拍拍额头,娄妤甍对突如其来的讯息有点接收不了。但那种涌上心头、且越来越强烈的义愤填膺的情绪却错不了。“戚姐,你是说那个变态的男人都是因为我才去接近其他女人的?”骗小孩吧,在美色面前荷尔蒙的分泌还需要经过大脑的允许?
  “至少你知道的我,还有其他两个人都是。”她有点支支吾吾。
  她知道的,娄妤甍细细地品味这几个字。那还有她不知道的呢?这男人到底有没有贞操观念啊?她怒火中烧,伸手抄起电话,噼里啪啦地按下一串号码。
  那边接起的人干净利落地吐出自己的身份。
  “你在哪里?”她问得恶狠狠。对方在一愣后随即回答出来。
  “好,你给我待在那里不准动,敢偷跑我砍了你。”“啪”的一声甩下话筒,她风一般地冲向门口,随即想起了什么。
  “呃,戚姐,我去为民除害,你自便。”
  “你去吧。”笑着点点头,戚咏笙看着恢复活力的身影奔跑离开。这,才是当初的娄妤甍啊。
  一滴混在笑容里的泪缓缓滑下。觐行,妤甍,祝你们幸福。
  
  再次踏上这片大理石时,娄妤甍终于雪了前次被抬进来的耻。
  光可鉴人的米色地板被她气势汹汹的脚丫子踩过,经过她身边的人都坚持着一米勿近的原则。
  找茬,也不过如此吧?当年舒璃去挑学生会时,应该有她这样的气势才对。穿越过重重障碍,她不期然地看到走廊另一头带领着一群医生走在最前方的男子。
  那是在月凝的病房里放过狠话后,一个星期都没有见面的他。半眯着眼睛,她不怀好意地挡住他的去路,却掩饰不了不受控制地冲上脑袋里的复杂情愫。
  视线放在手上表格上的男子轻蹙眉微微抬起头,随即眉头舒展开,他伸手抚上她的发际。
  “怎么了?”他问。眼睛里的温柔足可以溺死她。
  “没什么。”她不自在地闪开,在一边问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那片温柔的同时,一边暗骂自己没志气。
  他了解地点点头,把手上的报表转身递给身后的人,交代几句后让那群人离开。
  “你好像很忙的样子。”话说出口,她又开始后悔。哦,天啊,娄妤甍你是不会找茬对不对?找茬哪还去关心人家忙不忙?
  “那不重要。”他拍拍她红红的脸颊。
  噢,又来了。挫败的感觉接二连三地来还真是让人感到难过。
  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后,她扯着他往上面标有“医师室”的房间里钻,并一股作气地用脚狂甩上门。
  他自觉地找张沙发坐下,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龙先生,我想告诉你,你的种种做法很无聊很没有意义。”
  “哦?愿闻其详。”他自在地跷起腿,却被一记娄氏佛山无影脚不客气地踢掉。
  “我没忘记之前总共甩我两记锅贴的吕小姐,和躺在医院里说不会原谅我的柳小姐。然而,我和她们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换句话来说,你的花心连累到我了。”用着庄重的审判语气,她用鼻孔和他平视。
  “我道歉。”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快速认罪。
  “你得看我接不接受。”
  “你接受吗?”他按她的思路走。瞧,这个问别人接不接受自己歉意的人,居然比她这个考虑要不要接受的人还要嚣张。
  慵懒地半靠在沙发上,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不、接、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字正腔圆地吐出这三个字,她脑海里一团乱。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是指责他没贞操观念,还是告诉他她的委屈,还是说她也爱他?甩甩浆糊式的思绪,她有点不耐烦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甍甍,”她前脚才踏出门,后脚就被他追上,“怎么了?”
  “别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试图甩开他铁钳似的臂膀,却徒劳无功,“你放手。”她只凭一时的冲动就跑过来找他,而那股冲动却在看到他的时候荡然无存,只留下急攻她心房的脆弱。
  “有事情跟我说?”他不但没有放手,还把她紧紧地拽进了怀里。
  “废话。”她咬牙切齿,没事跑来打击她的自信啊?“你先放手。”
  跟他这么一个“女性杀手”似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怎么算吃亏的都是她。
  “你先把话讲清楚。”他坚持。
  一咬牙,好,讲就讲,她豁出去了。“你为什么要接近我身边的那些女人,很无聊你知不知道?”她自他胸膛里抬头看他,复杂的情绪融化成了万般哀怨,从她的眼睛里泄露了出来。
  “知道,但我不会后悔。”他对视她的眼睛,看得她牙痒痒。还给她来个不后悔?!
  伸手劫住明明闪得远远的推车,她顺手捞起一把手术刀。“借用一下。”她转头对推车的护士小姐说,无视人家的一脸惊慌。
  “娄……娄小姐,有话好好说,随……随便拿刀很危险。”龙医师是她的偶像啊,她得说点好话劝劝眼前这个直接拿刀就要砍人的“龙医师女友”。
  “好,我不砍。”爽快地把刀丢在推车上,就在护士小姐松口气的空挡,她又语出惊人,“拿硫酸过来。”姑娘她泼他一脸,看他以后怎么见人。
  拿硫酸?不要命了才给她拿硫酸,等手术刀顺利回到推车上的同时,护士小姐头也不回地推了车就跑。
  “不该找小女生的。”像是责怪自己的失算,她喃喃自语。
  “我们进里面再谈?”还是抱着她不放手,他询问她的意见,但抬起头来的她,根本就不给他好脸色看。
  “你为什么不后悔?”被他拉进先前的屋子,这次换她自在地坐进沙发里。
  “在疯狂爱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做出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很无意义的事。我只是在爱一个人的过程中做了这些,我不觉得后悔。”锁住她的飘忽,他的这一段话说出来让她有种被告白的心悸。
  “你、你这样很自私很残忍!你知不知道?”逃避地低垂眼睑,他的深情开始让她无所适从了。
  “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他半蹲在她面前,细细把玩她的发辫。
  “你不在乎?!”前一秒害羞的小羊羔忽然怒气腾腾地猛然抬头,“可是有许多人在乎!要知道我的事情你可以直接问我啊,可是你从来不问。你从她们身上下手,不是多余吗?”
  “那,为什么你也从来不问我的事情?”他用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看进她的眼里。
  “因为、因为……”在“因为”了两声后,她开始无言,也开始逃避他的注视。她该全部都说出来吗?告诉他她爱他,可是却害怕被牵绊,害怕他不爱她?
  “甍甍,你看着我。”他厉声说道,钳制住她游移的视线,“我爱你,你也爱我,对不对?”
  四处飘移的视线终于在听到他那句话时对上了他黑得发亮的瞳孔。从他的眼睛里,她看见了那个神情略微憔悴、娇弱不堪的自己。
  原来她也有期盼被人保护的一天,原来她也有娇弱不已的一天。
  压住滚滚而来的酸楚,她半眯着眼咬着嘴唇,逼回原来以为不会再在她体内产生的酸性液体。
  “甍甍。”他拉她埋进他的胸膛,右手食指颤抖地擦过她眼睑下的湿润。
  “你对……我真的很、很坏。”闷在他的胸前,她呼吸不稳定地说,“你总是……总是逼着我走投无路,总是让我……进退两难。你总是……拿捏好我的脾性……然后、然后我总是输给你。我总逃不开你的手心,总是呆呆地往你挖好了的坑里跳。”
  “在掌握了你的行踪以后,我才会觉得踏实。因为,我总是觉得你像一缕烟,我害怕你会突然就混进了空气里,或者飘走了,不见了。”在她控诉他的空档,他揉着她的发,醇厚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吐露着他的不安,“我只了解你七成,我对你的这些不安,都隐藏在你未让我知晓的三成里,所以才会接近你身边和你略有交情的人。”
  “我不觉得这些是理由。”你还是闷在他怀里说。
  “对,现在这些看起来都不是理由。而我迟迟不肯对你说爱你的理由,和你不敢吐露你也爱我的理由是同一个。你害怕我不爱你,在我知道你爱我后我会离开;或者发现你爱我后,我对你造成种种牵绊。而我却是害怕你不爱我,在我告诉你我爱你后,你会青烟一样地离开,因为你从来不曾在意我的晚归,也不在意我们之间是否有正常的关系。”
  “因为我在意不起啊。”她终于肯从他怀里亮出脑袋,对他的指控进行驳回。
  “我也快猜测不起了。”他略显激动地欲再次抱她入怀,却被她拒绝。
  “我跟月凝说我不会原谅你的。”她小鼻子小眼地斜睨他。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男人,她干吗要原谅他?
  “我听见了。”他老实地招,“那时我还站在病房外面。”
  “你偷听我们讲话?”她跳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他的鼻子。
  “以音量来判断,你那说得像发誓般的句子,只要路过病房门口的人都听得见。”他也跟着站起来,于是,她先前的优势荡然无存。
  “嗯哼。”发出一个鼻音,她双手环胸睥睨他。
  好笑地看她死不认输的样子,突然想到什么,他问,“戚咏笙跟你见过希了?”
  “何止见面,她把你这变态男的行径统统上报给姑娘我了,要求本姑娘为民除害。”下巴再上扬三十度,她以绝对的傲慢姿态回击他多年养成的傲然。
  “那她还真是找对人了。”带她入怀,他摇头感叹着他的不易。这样的娄妤甍,或许还有许多障碍要去一一排除,但她找到他了,不是吗?她也在学着渐渐改变了,不是吗?所以以后她的人情世故他会让她慢慢地学,她奇差的生活自理有他承担,她的委屈由他来帮她出气。幸福就是如此,他没有怀疑。
  
  曾经,我以为自己只是他生命里一缕随时都可以灭去的青烟。来也好,去也好,都不会惊动他的世界。
  那些来势凌厉的沙尘,在狂风刮过后竟在他的世界里不见踪影。
  我退却了。因为他的世界是如此无情。然而他却告诉我,我是在他的世界里最令他牵挂不已的一缕烟,他怕抓不住我;而我却怕他的无情,所以想到过放手。
  可我自始自终都心甘情愿为他停留,害怕的,只是他的弃离。于是,在狂风过后,灰不见,烟却未灭。反而像藤蔓一样互相缠绕,永远都停在了他的世界。
  
  “龙老大,你别这么自动自发好不好,爱你归爱你,和要不要你比起来又是两码事了。”皱着眉头,娄妤甍没好气地看着站在门口等着堵她的门神,而似曾相识的情景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叫觐行。”他轻蹙眉头纠正,不给任何商量余地地抓她进他那辆银灰色的跑车。同样是霸气傲慢的人,为什么她的反应会差那么多呢?
  在他替她打开车门的空档,她抬头看见了飘扬在十八楼上的浅色丝巾。戚姐正在上面看着呢。
  拍拍车顶,她引得他习惯性地蹙眉。“你干吗不要叫戚姐,而非得叫戚咏笙?”
  他示意她先坐进副手坐,她也乖乖地坐了进去。
  “你会叫自己的朋友什么姐什么哥的?”他问她。
  “这又有什么。”她不解。
  “我不会。”看她一眼,他吐出答案。
  “怪癖多的男人。”她啐他一口。
  他挑高眉毛对她勾勾手指头。
  “干吗,你以为你唤小狗啊?”她很有骨气地拒绝,这男人怎么总踩着她的自尊过活?
  他没意见地向她靠近,最后终于咬上她的嘴唇。她不过来他可以过去啊,这有什么问题?
  “我在想,石澈现在怎么样了。”她猛然转换话题,引来龙姓老大的不爽。
  “我还真是不能小瞧了你的罪恶感。”他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人太善良你还有意见?”她不满他的表情,悠哉地向车窗外看去。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车身边一闪而过。
  “停一下。”她手忙脚乱地开车门,不管他是否把车停稳。
  “甍甍。”他二话不说地敲她一记爆炒栗子,“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她有点闹别扭了,“可是我看见月凝了。”怎么办?怎么办?那股愧疚的情绪在她的体内越长越大。
  “甍甍,如果说起谁原谅谁这样的话,也应该是我和月凝之间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他语重心长地叹息。
  “我知道,可是,我确实骗了她,而且现在还在骗。”噢哦,有人在耍小孩子脾气了。
  “甍甍。”他头疼,他快不行了。
  “叫也没有用,快,让我下车,我还没原谅你。”七手八脚地打开车门,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他的势力范围。
  无奈地看着越跑越远的俏影,这么说来,他和她,到底是谁赢谁输呢?
  这,重要吗?是啊,管它呢,谁在乎。
  慌乱地移开视线,这家伙是个让人从心底产生压迫力,却看似无害的人。至于瞬间发烫的耳根?嗯,她决定以后再研究。
  “你!看到我这里来!”发现姓娄的竟然和自己的心上人眉目传情,吕芊芊怒火中烧。
  慢条斯理地依言转过视线,困惑的表情出现在娄大小姐清丽的小脸上,“副社长……”她欲言又止,神情极度委屈。
  “说!”
  超高度的配合,让吕芊芊闪了眼睛,“我,我知道副社长你已经暗恋我很久了。对我这么贴心,知道小女子我饥肠辘辘,不顾别人对你猜疑,说你对那位——”纤纤玉手点了点龙觐行坐的方位,不顾一旁众人憋红的脸,再接再厉,“献殷勤的谣言,送来爱心饭菜。可是,副社长,我们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是没有结果的。虽然小女子我很感动。虽然你一直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我,甚至为我扑上了厚厚的粉底。可是长痛不如短痛,请你、请你忘了我吧。”
  她哀怨地说完,水灵灵的眼眶似乎、好像、隐约闪着盈盈的泪滴。低垂螓首,双肩配合地一耸一耸。最后,做唱念打俱佳地抹去眼中的“泪水”,“娇弱”得让人打心坎里产生保护欲。看来她高中时期两年的戏剧社社长没白当。
  吕芊芊好像在一时间里看傻了,虽然她知道这个娄妤甍是——
  柯维弈的狂笑声响起,这女人真了不得。对于三位沉得住气的兄弟,他更是心生佩服。
  豪迈的笑声提醒她回神,食指在下一秒指上对方的鼻梁。“你!你!你胡说什么?!”对于娄妤甍半真半假的揭底,吕芊芊又气又急。并且心虚地不断向龙觐行坐的方位探去。
  是!她是爱慕龙觐行,是对他频频示好。但却不应该是她娄妤甍拿出来说笑的笑柄。
  一阵怒意以排山倒海之势冲破她的理智,恼羞成怒之下,她想都不想地一巴掌扇过去——
  风祈第一时间捉住她的手腕,而早有防备的娄妤甍已经跳离至门边。
  “这个习惯很适合你。“她软骨头似的走哪里靠哪里,先前楚楚可怜的样子早就不见,依然漫不经心的神色却开始有了不同。“只不过,姑娘我不会吃同样的亏两次。”
  龙觐行好整以暇地观望,没错过她眼底努力隐藏的冰冷。
  “姓娄的,你给我记住。我不会放过你。”被风祈钳制住的吕芊芊叫嚣着,暂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敢在学校四大巨头面前放话说不会放过她?她摇摇头。唔,看来吕副社长果然是气昏头了。
  “对不起,本人是选择性遗忘或记忆的脑袋,不好意思。”她回着吕芊芊的话,可目光却流连在这个小型的会议室里,将剩下的两个人对号入座,“各位,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看来跟他们打交道也没想像的那么无趣。
  转动脚跟,俏丽的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
  张牙舞爪的吕芊芊想都不想地要挣脱风祈的钳制追过去。可惜力不从心。
  “祈,你知道她?”长桌另一端的龙觐行开口问,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玩味。
  “对,柏杨中学的娄妤甍。她上下两届的柏杨毕业的学生几乎都知道她。是一个玩小奸小恶手段的高手,你们都看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进了这里的两年多比高中时期收敛了很多。”轻松地捉住濒临癫狂状态的吕芊芊,风祈微笑着答。
  “之前你说摄影社还没有太重视他们的展览,是因为没有派来好的说客?”目光依然停留在破了个窟窿的门板上,雷允拓决定知道破坏者的底细,在抓她来赔偿之前。
  “是。“风祈微笑着点头,“但她在我意料之外,我并不清楚她是什么社团的人,因为这两年她几乎没参加什么社团活动。我指的另有其人。”
  “呵,那也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会过意,柯维弈开口。
  不置评价,龙觐行看向被制住的吕芊芊,笑得邪门,对她此时的悲惨境地视而不见,“芊芊,你还有事情吗?我不好打扰你太多时间。”
  他的逐客令下得温柔婉转,同时还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脸面尽失的吕芊芊哼出一记鼻音,忿忿而去。
  把玩着左手边的茶杯,龙觐行看着吕芊芊火红的背影。娄妤甍……是吗?
  于是,两条平行的直线,命中注定般,开始理不清地缠绕纠结,注定了将是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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