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Jas:房客系列

(2008-12-09 11:08:20) 下一个

  之一:笔生花
  接到小叶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丰都。小叶告诉我房子已经租出去,租给一个女孩子,我回去便可见到。
  我说好。
  接着我在丰都呆了近一个月,游历尽兴才返。
  我的房子是离海边很近的一幢二层小楼,呈淡蓝色,四周花草围绕,因为离海边近,所以离城远。租这里住的人多半性格沉静。
  我开门进去,屋里很安静,女孩子不在。我到厨房做一壶咖啡,然后端上二楼。二楼是我的卧房和书房,外带一个小客厅和大露台。
  我一眼看到大露台上坐着一个女孩子,一台手提放在小桌子上劈里啪拉地打字。风吹过来,女孩子的黑色头发和淡黄衣袂轻轻飞扬,很是令人舒心悦目。咖啡的香气惊动了她,她愕然回头,看到我,吃一大惊。我笑:“我是Jas,你是新房客罢,小叶说你叫燕形影?”
  她一怔,笑起来,点头,有点不安。
  我打开房门,回头笑道:“我也最喜欢这个露台,让我们共享。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她侧了侧头,笑:“咖啡不利于美容。”我眨眨眼:“美食与美容,吾宁取美食。”
  我在一家晚报工作,下午三点出发进城,凌晨一二点返回,是以整个白天都十分悠闲。燕形影的工作时间似乎不定,因为我经常可以在下午看到她在沙滩上一个人走来走去,或者一起床便看到她坐在露台上打字。
  几日便混熟了。形影的性格果然沉静,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华,只是笑起来嘴角轻扬,略带几分调皮,小小心字脸十分清丽。
  下午时分我们便经常一壶咖啡坐在露台上听着涛声看书打字聊天。如我所猜,形影在同网友聊天。不不,不仅是聊天,是恋爱。
  形影在说:“原来Deja vu可以解释成似是故人来。”
  对方答:“是,奔驰新SLR的铁翼啊。不过影子,你可以不必同我讨论车展,我们讨论吉米的新书如何?”
  我在一旁哈哈大笑:“原来你的网名叫影子。”
  形影用肘子轻轻推我,我说:“认识很久了啊。”
  她说是,问我:“他好不好?”
  我摇头:“网上流行那句话你不是不晓得:谁知道坐电脑前跟你聊天的人是不是一只狗?不过这只狗倒是挺好,知道你和他讨论车展是投他所好呢。”形影一怔,迅速调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一个帅气的男孩坐在花坛边,笑容满面。
  我打量形影,笑意不自觉从她嘴角眉梢流露,便说:“什么也不作数,约了见面再说。”
  形影犹疑。
  我笑:“难道他在大不列颠?”
  形影笑着说:“不是。”
  过几天形影跟我说:“Jas我们到市区玩一天可好?”我刚想说不,看到她眼中的焦急,有点恍然,笑着答应。
  一大早便出发,那个男孩子在终点站等候,形影甫一下车便被他认出,笑着过来叫她影子,形影笑如春花,两人讲着网络切口,我被冷落一边。
  正要走开,形影却拉住我,歉意地说:“Jas,你别走。”男孩子大方磊落伸出手,说:“你是Jas?我叫周正和,刚才对不起。”十分阳光。被那一脸阳光迷惑,我竟与他们整日玩耍。
  周正和对园艺极感兴趣,我们在园艺吧以及郊外度过,他逐样寻找各种植物,一边同我们风趣讲解,我找到小时候玩耍的拉拉草,和形影挽住草根用力拉,拉断了满地爬着找更韧的草根,这样简单的游戏玩了半日,然后躺下晒太阳,周正和随手扯了一张柳叶吹柳哨。
  最后我直接带着太阳香去报社。
  接下去一次是去玩攀岩,再是去玩打鼓……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同他们一起度过。
  直至再次出差。
  这次出差长达一个半月,期间形影打电话说要搬走了,我吃惊了一会儿便明白,促狭地笑。她也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问我:Jas,我们可不可以做一辈子好朋友?我笑:一辈子太长了,说不定有变故,我不保证。隔着电话,觉得她在发愣,正在忙,便挂了。
  小叶给我发短消息,说燕形影搬走了。我微笑,这个细心的人,便同他说,再帮我找一个房客吧。小叶索性打电话过来:“Jas,你不如找一个永久居客更好,每次房客来来去去,你倒是寂寞不寂寞?”语带埋怨。咦,一个经纪人混熟了便是这样不好,每次难道他不赚钱?
  最要命是他独自摸上门来,我站在楼梯上目瞪口呆:“小叶同志,你青天白日当我不存在?”小叶叹口气:“你上任房客有东西拉下,我来找。”
  “燕形影?她自己怎么不来?”小叶没好气:“人家隶属金领,日夜忙得不可开交,节假日亦不得休息,我收人二分四,替人效劳。”
  我呵呵笑:“小叶你恁的夸张。”燕形影忙?她天天同我喝咖啡聊天不知多空闲。
  小叶白我一眼,顺手扔我一张报纸:“人家一张单子几千万,我夸张?”报纸上是一家公司特写,下面有几张小照,其中一张就是燕形影,慢着,不是燕形影,照片上此人秀眉大眼,十分英气。不是燕形影。
  我惊异至极,忙问小叶:“这就是上任房客燕形影?”
  小叶点头,不以为奇:“你和她上下班时间不一致,至今没见着吧?我说过这个房客绝不会骚扰到你。”
  我震惊,那么天天和我一起的是谁?
  小叶打电话:“是,没找着,算了?也不是太重要?好。”
  我翻看电话帐单,找到周正和。我并没有燕形影的电话:“周正和,我要找影子。”
  她与周正和住一个小小套间,地方不大,可是阳光很充足。
  我静静地凝视她。她是谁?她慢慢地明白了我的来意,脸色略略发白,轻声说:“Jas,进屋里谈好吗?”
  她关上门,突然笑了:“Jas,我不想骗你,可是,我不晓得你能不能接受。”
  我的手心里有汗。她忽然歪了歪头:“我总觉得,你不是一般的人。”
  她的整个身子变淡、消失,我看到一支精雅的淡黄毛笔缓缓飞入我手中。我惊愕到不能动弹。
  这时候周正和推门进来,笑道:“说什么悄悄话呢?来吃我做的蛋糕。”
  我迅速镇定下来:“影子在洗手间。”他眼快,看到我手中的毛笔,笑道:“咦,这支笔好眼熟。”
  我怔了一怔:“燕形影……”
  他恍然:“对,是燕形影的笔。那次她带了支毛笔到公司给客户鉴赏,说是一支真正的羊毫古笔。客户试写了几个字,还是我拿去洗笔的呢,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毛笔,你看,这里刻着细细精篆‘笔生花’。”
  我慢慢有点明白,禁不住好笑,想了想,否认:“不不,它们只是有点象,这是我家传的。――你和燕形影同公司?”
  周正和挤挤眼笑:“她是我上司,我只帮她洗过一次笔。”言下之意甚少交谈。
  待周正和出去,影子恢复,她显然知道我心意,如释重负:“Jas,我还怕吓坏你。”
  我笑:“是,不知是真怕假怕,一下子变成这样,好象打定主意要吓死我呢。你这算是一见钟情?不打算让周正和知根知底?”
  她笑,嘴角上扬,十分风华中带几分调皮:“是。我想这是最好的。”
  当然,当然。
  
  之二:精变
  小叶介绍新房客的时候非常暧昧:“是你的理想。”
  所以当新房客搬进来的时候我差点晕倒。居然是一个男子。我知道小叶矢志不渝要为我介绍一个长住居客,可是真见他这么八婆我却实在意料不到。
  我要拉小叶出去交涉,那男子却提前笑眯眯伸过手来说:“不好意思,小叶说你可能会把我赶走,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尊重你任何决定。”
  我抬眼看他,脸容衣履皆洁净清爽,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好罢,我想,看在这个笑容份上,租就租吧。
  小叶马上介绍:“Jas,这位是钱先生。”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强力忍住笑意:“嗯,他叫,叫钱真多。”
  我霍然抬头,什么?他转过头来,调皮地瞬瞬眼,这么高大的男人做起这种表情,倒是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我忍不住绽开笑容:“是艺名?”
  他居然点头:“是,我在酒吧弹钢琴,挂头牌。”
  我扑一下笑出声来。
  然后他跑出去和三个工人小心翼翼地抬进一个巨大的鱼缸。鱼缸真的很巨大,估计如果放在他的卧房内就放不下床了,我一下子明白他为什么非租这里不可,只得说:“你可以放在客厅里。”
  他马上不客气地指挥工人一起放到窗侧靠墙,那个地方倒是刚刚好,显然他早已目测完毕。我又忍不住笑。
  能让人不断地笑,租给他住,也是值得的吧。我心平气和。
  不过那缸鱼,啊,真是美丽极了。
  特别是在朝阳射进客厅斜斜铺在鱼缸上的时候,那种明亮剔透,色彩纷呈,简直令人目不转睛。绿色的水草、白色的沙、因为鱼缸大而显蓝色的水,再加上七彩的各种鱼,我站在那里挪不动脚步。
  身后一个带睡意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也喜欢?”
  我一回头,看到钱真多掀开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幸而是一身运动装。我诧异:“你昨晚睡在这里?”倒是挺周到,顾虑到客厅是公用的。
  他抱怨:“有什么办法,卧室里放不下,我老婆非让我在这里陪她。”
  我张大嘴。他嘻嘻笑:“喏,你刚才在看的。”
  这缸鱼!我哈哈大笑:“你还真是妻妾成群。”
  他跳起来,十分正经:“不对,这里面只有一个是我老婆。我一向忠于我老婆,绝无二心。”他走过来,一条一条指着向我介绍:“金黄色鳍部带黑条纹的,叫小四,全身黑色的,叫泼墨,满身淡黄背部靠后有大块黑斑的,叫花弗……这个,”他指着一条足有两斤重的花斑鲤,笑容满面:“就是我尊贵的老婆,名叫,桑宜。”
  我一口水喷出老远:“这是一条鲤鱼吧?”
  他笑盈盈点头。我正要接着笑,那条名叫桑宜的鱼大尾巴一甩,退后不及,甩了我一脸水。
  我抹一下脸,做个鬼脸:“甩我水?赶明我捉了你杀了来吃,好肥。”
  钱真多凑近鱼缸笑嘻嘻:“听见没有,赶明杀了你来吃。”话未及落,那条鱼啪一声跳出水面老高,又啪一声掉进缸里,一大片水淋淋漓漓溅了钱真多一脸一身。
  我笑得弯了腰。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为着这缸鱼,我日日早晨起床便到客厅一边吃早餐一边逗弄。钱真多盖着薄被半躺沙发上与我有一句没一句聊天,并教我怎样养热带鱼。
  说实话这缸鱼每一条都美得要命,就是那条花斑鲤鱼又大又――一般,不过似乎钱真多很钟爱它,有一日半夜回家居然听到他对着它吟诗:
  “在现实和梦想之间,
  你是信守约言的鸿雁,
  是路上不预期的遇见;
  你是欢笑,是光亮,
  是烟花怒放的夜晚。
  在现实和梦想之间,
  你是来去无踪的怨嗔,
  是阴雨天气的苦苦思念;
  你是冷月,是远星,
  是神秘莫测的深渊。”
  此时那条鱼肥大尾巴一摆,转身游开,正是一副爱睬不睬的样子。
  我扶着门框,忍笑忍到肚子抽筋,而他叹口气,继续深情款款对着那只胖大鲤鱼:“我祈求炎夏有风,冬日少雨;我祈求花开有红有紫;我祈求爱情不受讥笑,祈求同情心──当人悲伤,至少给予安慰,而不是哈哈大笑。”
  我抱着肚子滚倒在地,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才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Jas,你令我感觉到我一再的遇人不淑。”我正要起身,又一跤跌倒。
  一侧眼间,看到那条鲤鱼贴近玻璃缸,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嘴缓缓噏动,我心里一动,一向都相信万物有灵,遂走近,问它:“哎,你听得懂吗?”它慢慢背过身子,给我来个不理不睬。
  我转身,夜色下有明月银辉铺洒入室,远处海涛声似有似无,钱真多双手插袋,似笑非笑。这情景似有几分诡异。
  翌日午间下楼就发现异常,那条鲤鱼在鱼缸里拼命翻腾,游来游去不肯停歇,速度之快令我目眩,钱真多倒是悠悠闲闲在做饭。我扬声:“喂,你老婆生气了!”
  钱真多从厨房里笑眯眯探出头来:“不用理它,它总是这样。――要不要吃红壳虾?我请你吃饭。”
  我忍住笑说:“啊哟,那难怪人家生气,人家是鱼,你却吃虾。”
  他端了一盆虾出来,笑意满眼:“啧啧啧,真没常识,鱼不就是吃虾的么?它生气是因为不想呆在这里。”
  我笑:“你禁锢了人家的自由?”
  钱真多坐在餐桌前,用手支颐,笑着叹气:“我也不想,不过你想想这样一条鲤鱼放出去……”他张牙舞爪地摇头,意示结果大为不妙。
  我哈哈大笑,那倒是,怕立时三刻便成盘中红烧鲤鱼。我转头看过去,它却已经安静下来,仍然用一双眼睛细细盯住我们。
  我推推钱真多:“喂,它好象真的有灵性似的。”
  他眨眨眼:“我说过它是我老婆啊。”话音未落,那鱼大尾巴狠狠一甩,转身游开。钱真多哈哈大笑。
  吃完饭上楼,突然发现忘了东西,刚走到楼梯口,听到钱真多细细声音:“唉,我说过我真的不在乎你是什么,是鲤鱼又怎么样呢?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别再这么固执行不行?等我赚够了钱,我们去买一间大屋,这样就可以一起生活了。”
  我身上汗毛慢慢竖起来,这个时候那条鲤鱼正好游到我的视线内,一双眼睛晶光四射,这不是鱼的眼睛。我倒抽一口气。
  钱真多转过身来,我故作镇定,一边紧紧盯住那条鱼,它也看住我。我指着它:“它真的是你老婆?”
  钱真多笑起来,还好还好,这个笑容仍令人如沐春风,他说:“当然。”
  忽然有一个声音钻进我的脑子:“不是。”
  我跳起来,正要四下打量,一下子省悟过来,看向那条鱼。它向我微微点头。
  鲤鱼精!“不是,我尚未真正成精。”那个无奈的声音对我说,“我还不能变身成人。”
  那么钱真多如何爱上你?声音变得烦燥不安:“我只是不小心和他多说了几句。”
  啊呀,我看着钱真多,肃然起敬,了不起,一个人可以这样简单爱上一条鱼。
  钱真多啼笑皆非:“Jas,你在想什么?”
  我不理他,对鱼说:“你爱他么?”鱼迅速说:“不爱!”
  这不是正确答案,我微笑:“我好象有点不相信,你看,我和他略为亲热一点说说笑笑,你就盯着看;才不过取笑了你,你就飞起用尾巴甩他;动不动就转身不理人,同他生气,这个在人类世界里可不能说明是不爱。”
  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我看了看钱真多,他倒好,坐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它,然后抬头朝我瞬瞬眼。我忍不住叹气,这样有趣可爱的男人,偏偏爱的是一条鱼。
  鲤鱼突然发出讪笑的声音:“我同他是异类。”
  我笑:“凡是地球生物皆是同类。喂,你晓不晓得人类其实是从海洋生物进化而来,鱼类可算是人类的始祖之一。”
  我同鲤鱼发牢骚说:“你可要想清楚,这样的男人在人间女子当中也是求之不得的。你要知道,这世上除了这一个男人之外,其他的一见到你唯一会做的就是杀了你来吃。”
  鲤鱼忽然俏皮地笑起来:“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人类?你在说人类?”
  我一怔,钱真多笑吟吟看着我:“我如何与桑宜相遇?一日我正在卡红大河中游漫游,遇上桑宜,一路结伴遨游,时日长达三月。”
  我指向他,只会说一个字:“你!”
  鲤鱼桑宜懊恼地说:“你以为他是人?他是一条龙吐珠!而且是红龙!”
  我的眼乌珠差点掉下来:“你是一条红龙?”
  钱真多冲我笑吟吟眨眼:“很值钱是吧?要不然我怎么取名钱真多。”他侧身坐在沙发上,一脸狡狭:“我已能够变身成人。桑宜尚需五十年。我不想离开她,也不想她被捕食,那边环境糟糕,她现在除了能说话外一无是处。”
  我的脑筋转得飞快:“那么桑宜还有什么顾虑的?既然都是鱼。”
  鲤鱼桑宜瞪大眼睛:“我只是鲤鱼,他是红龙!你知不知齐大非偶?”
  我大乐,一条龙吐珠爱上一条鲤鱼,鲤鱼担忧齐大非偶,有意思,我笑得无法透气:“可是,你又知不知鲤鱼跳龙门的故事?有哪种鱼有可能化作龙?唯鲤鱼而已。桑宜,你真是太有趣了。”
  正笑着,钱真多忽然跳起来:“Jas,这上下知道真相的只有你,不如这样,我们一起在你这里生活?你知道,没有人会把一条鲤鱼和红龙养在一起的,可是如果回去,我不能担保可以次次保护它。”
  我大惊:“喂!”
  他嘻皮笑脸:“你只要养我们五十年。”
  我大叫:“喂!”
  他笑。施施然转身离去。
  我继续大叫:“我不会养龙吐珠!”
  过半晌:“我自己会养自己,你只须买食物。”鲤鱼桑宜同情地看着我。
  竟有这种无赖,从此我家的租客搬到鱼缸里住,一条美丽至极的红龙与花斑鲤一天到晚双双在我面前游来游去。
  我不止一次趴在鱼缸边苦苦劝说:“钱真多你不是说要赚钱买一间大屋和桑宜一起住吗?”
  他懒洋洋地答我:“第一,我不想离开桑宜;第二,现在我不用赚钱也有大屋。”
  小叶矢志不渝要为我介绍一个长住居客,他做到了。
  
  之三:愿望
  萧写意问我:“你有没有愿望?”
  我笑:“有,可惜你不是有求必应的仙女。”
  萧写意笑而不语,抚摸着指上的蓝宝戒指。写意是待嫁新娘,只租住一个月。本待不租,但她?全仗一双宝光灿烂的眼睛打动了我。
  美丽的萧写意朝起暮息,非常规律。下午我们偶尔在露台看书闲聊。她较沉默,不过见到未婚夫的时候,嘴角噙一抹艳丽的笑,很动人。
  我和写意的关系尚算亲近,但你知道,有一种人,和骨血亲人都是保持礼貌距离的。
  所以那天我见到异样情景亦未探询。
  是凌晨四点,我从报社下班回到家,在门口听到萧写意房中传出剌耳手机铃声,半晌未停,便绕到门旁她的窗口看一眼,白色的窗纱轻轻飞舞,房内空无一人。我立定脚,省悟,她定是去了未婚夫家忘了带手机。
  因无睡意,我索性坐在门槛看日出。
  可是这时候萧写意的房门咯一声打开,我回头,看到萧写意身穿薄绸家居裙走出来,打了个呵欠往卫生间走去。
  萧写意第二次问我愿望的时候是她婚前五日,她说:“来,jas,说十个愿望,或者我可以帮你实现部分。”
  我笑道:“我希望你加租。”
  萧写意凝视我:“jas,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
  我一怔,她轻声说:“试试。”
  想了一下,十个愿望?不难,人类多的是愿望,我边想边说:“1,甜蜜的恋爱,2,健康,3,很多知识,4,很多钱,5,美食,6,去美丽的地方,7,认识有趣的人,8,快乐,9,彼此信任,10,美貌,当然要有美男相伴――唉,简直是人类贪心大全。”
  萧写意第一次笑不可抑:“jas,原来你并不脱俗。”我悻悻然:“这根本是心理测试,变相让人说真话。”她微笑:“可是jas,我至少可以帮你实现四个愿望。”
  我嗤之以鼻:“半仙都算不上。”
  她的笑容微微一凝,说:“明天,一天时间就行。”
  我疑惑,倒是煞有其事,可是实现愿望?
  第二天大早萧写意便来敲门,晨光中她倚着门没头没脑地说:“是我需要多点时间,jas,对不起。”
  萧写意的房间里,一切井井有条,墙上有画,桌上有书,风自窗外带来海水盐味,异常清新。萧写意要我闭上眼睛。耳边传来萧写意极低的声音在念着什么。
  身子只轻轻一晃,萧写意便说:“好了。”
  这是哪里?
  我们站在一条小径尽头,背后平缓的山坡上全是碧绿竹林,映得淡淡晨雾染上绿意,晴空碧青如洗,纯净清亮。远处则群山如黛,晕染天际。
  面前是一片极大的湖水,朝阳升起,雾气上升,水清且亮,只见几朵雪白轻云飘浮半空,湖面一角有一片碧绿荷叶,几十朵五色荷花亭亭玉立,荷瓣娇嫩,在薄薄阳光下几至透明。
  竹风徐来,我深吸一口气,空气无比清新,好似洗尽胸中所有污浊,整个人清灵起来。
  这是哪里?
  萧写意微笑:“象不象天堂?”
  我转头,正欲开口,却见湖边转出一个宽袖青袍男子。无法形容他,只觉得他与这里一切宛如天成。
  他微笑,整个空气都似染上笑意。萧写意毫不犹豫伸出手去,他轻轻执住,男子青袍飘飘,女子衣裙简净,却一般的合衬悦目。
  目瞪口呆之中被他们引至山坡另一面,青草如荫铺至远处,鲜花怒放,零星木屋点缀其中。草地上或站或坐错落许多青年男女,和青袍男子一样,着古代装束,笑意盈盈招手,与萧写意十分熟络。
  萧写意只凑空与我说了一句:“jas,等回去再告诉你这是哪里。你只顾玩去,这里人人友善温好。”便与那青袍男子欢欢喜喜走开了去。
  我呆呆的。这里的空气、景致、人物,都不似人间,这究竟何处?
  忽然一个粗豪的声音传过来:“哈哈,萧写意带来新朋友。”我抬头,看到一个满面胡子的彩袍男子正冲着我呵呵地笑,身边一个十分美丽的年轻女子走过来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这位姐姐,我陪你走走吧。”
  我点头,问:“萧写意呢?”她开开心心一笑:“她和洛生哥在一起呢。”
  “洛生哥?”我忍不住重复。她说:“是啊,洛生哥和写意姐姐要好呢。”
  虽然早有感觉,仍然忍不住一惊。我脱口而出:“可是……。”她不解地望向我。
  我咽了回去,满腹疑窦。
  直到晚饭时间我才再度见到萧写意,她站在我身边,和洛生仍然手牵着手,偌大的木屋里,菜肴摆了一桌,我在中午已经见识过这里的绝顶美味,一见到草鸡炖菇、鱼腹藏羊肉、炸脂盖、清炒油菜这许多,马上转过头去,生怕馋死。是空气和土壤的缘故吧,这里的菜特别的鲜美。
  可是我看到萧写意眼中的不舍。她不等我说话,便说:“jas,别问,让我度过这里的最后一天。”
  我望着洛生望向她的眼神,又望了望她的手,轻轻说:“你爱着他?”她低徊地笑,我却又想起她对着未婚夫那抹艳丽的笑容。
  我们是第二天清晨才离开的,带着满眼清亮的星子,清凉的夜风,和满山坡满竹林的萤火虫。还有,临走时洛生望向萧写意极深的一眼。
  仍然是清新的海风,然而远不及那里的清新。萧写意望着我疑惑的眼睛,轻轻一笑:“你看墙上。”
  墙上只有一幅画。
  我凝住,那竹林、湖波、荷花、远处山坡点点彩衣人群。我霍然转头。
  萧写意举着食指那枚蓝宝戒指:“是它。自从得到它和咒语,我可以出入画界。”
  “从此我四处搜集好画。一年前,我得到这幅画,我遇到洛生。那真是一个好地方,是不是?人人知足快乐,我真想在那里过足一辈子。可是……”
  可是没有人能够放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父母、兄弟、朋友、事业。就算那里有爱人,可是没有人能放弃一切,到一幅画里度过一生。何况,这个世界上,也有相爱的人。
  别问我可不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在不同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可能。可是,萧写意必要取舍。
  萧写意脱下戒指,笑着塞进我手中:“它真的可以帮你实现愿望,是不是?可是我必须壮士断腕。”她笑容黯淡。我握着戒指,心下也黯然,她轻声说:“有时候我想那不过是个美梦,可是人到底不能在梦中过一辈子,我尚算一个幸运的人,不能够贪得无厌。”
  萧写意三日后搬走,我在门口与她道别,她仰着头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再见,jas.替我谢谢你的鱼,他们帮了我许多,也是他们告诉我,你会得接受一切奇怪的事。”
  朝阳明亮地铺进客厅,我对着鱼缸中的一只红龙、一只鲤鱼喃喃道:“原来是你们,你们这两个妖怪……”
  红龙钱真多笑嘻嘻游到缸边:“她要那只戒指徒增困扰,我们也只不过想让你得到那只戒指,借花献佛,聊作房租。”
  我说:“切,我才……”
  钱真多讥笑我:“你敢说你不希罕?你敢说?”
  我下意识捏紧手指上戒指,是人都知道,我,我有一幅极好的红楼群宴图。
  
  之四:爱情
  我第一眼看到那幢海边的淡蓝色房子便有一种亲切感。它很美,四周花草葱茏,不远处浪花白沫涌起退落,时有白色海鸥在蓝天白云下低低掠过。
  我紧紧盯住它们,他挽住我,惊喜赞叹,与他对面的一个年轻女子说:“真是好地方,我租了!”我微笑,他就是这点可爱,流露出这样表情,怎么还价?不过那年轻女子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笑道:“租金都是一样的,你若是喜欢,马上就可以签合同。”
  他马上伸出手:“我叫黄夏夏。”那女子抿嘴一笑:“我叫Jas,你是不是有一个兄弟姐妹叫黄冬冬?”颇有几分戏谑。
  他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不,黄冬冬是我老婆,喏,就是她。”他指向我,然后哈哈大笑。
  Jas笑吟吟看着我,微微躬身:“幸会幸会,黄冬冬。”
  我忍不住也笑了,斜睨他一眼,见他笑得神采飞扬,不禁又看得怔住。
  然后他走进房间,把简单的行李放好,对我说:“老婆,咱们以后就住这里啦。”
  我在心里应他:是,只要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没关系,何况是这人间天堂。
  接下来的几天,他带着我四处奔走,这片海域异常美丽清净,四周亦有错落的小楼房,似乎是度假屋,人迹不多,海滩稍远处有几处断崖,黑石白浪,远处偶有长帆,真美。
  他握住我,温暖的脸颊贴住我,笑着说:“这一季,我们专攻美丽不食人间烟火。”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扇过我的眼睛和脸颊,软软痒痒,我禁不住笑起来,然后他定定地直视我的瞳仁,嘴角抿起会心的微笑。
  我很快乐,这个时候,是我最最幸福的时刻。不知他晓不晓得?
  我们一起在凌晨等待日出,黄昏观看日落,海鸥飞过天空的痕迹,海浪卷起千层的浪花,孩童在海滩上的脚印,全在我们的眼睛里一一呈现,永留印记。我紧紧偎住他温暖的手,舍不得离开。
  我有隐隐的害怕,怕这样的日子不得长久。
  有时我们回去会碰到Jas,她便会微笑地说:“啊,黄夏夏和黄冬冬回来了。”
  他又大笑,道:“东家午安!”他总是这般调皮。
  可是我真喜欢看他飞扬着大笑,戏耍时的顽皮。
  有时候我也会有点难过。当她来的时候。他们说她是他的女朋友。可是我看到他眼睛里的神情,和看着我的时候并没有分别呀。
  可是他会轻轻吻她,我羡慕她,他这么喜欢我,可是从来没有吻过我,他们亲吻的时候我总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慢慢的,心轻轻地碎掉。
  然后我就回忆他与我的瞳仁直视时我们的心灵相通,叹一口气。
  有时候他会和我一起盯住她,我的眼睛里,她巧笑嫣然,长发飞舞,象个海里的精灵,我恨不起她,我的眼里她是这样美丽可爱,就算他握住我对着她大声笑着说:“真美,太美啦,你象个仙子啊!”他这样夸张地赞美着每个人,特别是她。
  这个时候,我很难过。不知他晓不晓得?
  一天,他的同行来找他,目瞪口呆:“我的天,黄夏夏,你的进步这么快?以前你就够出色的了,可是现在,啧啧啧。”
  他嘿嘿地笑:“这里景色非同一般。”
  那人不以为然:“兄弟,美景谁不会拍?可是你看,你这一幅,连海浪都似乎有灵魂,海鸥似乎在笑,你是怎么拍的?”他质问他。
  黄夏夏得意地笑。
  那人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你用了新武器?”
  黄夏夏笑着摇头:“没有,还不是同你一样的那只佳能?”他拿起我。
  那人怀疑。
  “不过,”黄夏夏笑了:“这批作品的奖金不小,我看中一款新出的尼康,D2H,应该会更好。”
  我盯着黄夏夏在看的电脑,电脑里我的新兄弟姐妹们的照片栩栩如生,笑容满面,一如我当年。我闭上眼睛,强忍住心碎,不行,我的心里有他这几天辛苦拍摄的成绩。
  忽然他返身握起我,笑着看我:“老婆,你看你的兄弟姐妹多漂亮。”
  我凄然地看着他,是,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他,我知道,好日子不会太长久。
  忽然他惊叫一声:“我的照片呢?”
  我一惊,拼命忍住、忍住,黄夏夏飞快连接电脑,一边下载照片一边抱怨:“老婆,你越来越不听话了,怎么又自动格式化?”
  我低下头,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一次格式化,就是我一次心碎。
  那天,黄夏夏笑嘻嘻对我说:“老婆,谢谢你,我又得奖了。”他身边一个男孩子抢过我:“表哥,你不是新买了相机吗?这个就送给我吧。”他一怔,看住我,神情古怪,我同样看着他,看到他眼里的不舍。心,忽的一下平静下来。
  自从新同伴来了之后,我不再是他形影不离的一半,我知道,他会慢慢停止和我合作。也许,就算他不再用我拍照,只要同他在一起,时时可以看到他也不错?
  可是那不是我的心愿。我不会愿意做一个纪念品。我是一只数码相机,相机不再拍照,就再无意义。
  我很高兴,他不舍得我,那就够了。
  Jas走过来,摸了摸我,笑了笑:“黄夏夏,我从来没有见过比黄冬冬拍出来更美的照片,那是有灵魂的呢。”
  黑石断崖上,浪花雪白,高高跃起,晴空如洗,黄夏夏和他表弟在拍景,这一次,我被握在他表弟的手里,一样温暖。他教了他表弟使用的技巧,然后用他的新尼康作示范。他表弟侧过身去,手微微松了松。
  我让电流冲击全身,感觉到手一颤,我趁势一挣,雪白的浪花扑面而来,夹带着崖上两人的惊呼。
  我仰起头,最后一次微笑着看着他,夏夏,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只名叫黄冬冬的数码相机,她曾经这样深地爱着你。
  
  之五:等待
  我出差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外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挺拔而鬓染微霜,门却是开着的。
  微微一怔,他已经微笑着转过头来:“你一定就是宇容,我的房东。”
  呵,这是一个优雅的人呢,虽然年老,却风华不减当年。我温和地笑着说:“是,我是宇容,你是我的新房客,肖先生。”
  夏天已快到来,海边天色渐渐晴好,浪潮声远远传来,繁花青草在屋前屋后争相吐芳,这样的午后非常静好。
  我没有打扰他,回屋洗浴后小睡一觉,醒来后站在露台上望着天际海天一线,海风轻轻吹拂,神清气爽。我扶住栏杆伸个懒腰,低头发现那位肖先生仍然安静地坐在老地方。
  我便做了两杯咖啡,轻轻走出去放在他身边,正要往回走,他回过头来温和地笑道:“真香的咖啡,谢谢宇容小姐。”我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你了?”
  他摇头,轻轻地说:“宇容小姐不知道罢,很多年前,我已经做过这里的房客。岁月流光,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一个少年郎变成老朽。”声音中充满惆怅。我静静不语,时间,本就是生命的大敌。
  肖先生十分安静,每天下午都坐在门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嘴角噙一抹温柔惆怅的笑意,远远望去,似一幅时间的画,安静却又流动着。
  有时候我觉得有点凉,会去替他盖一张毯子,他似乎盹着了,嘴角的微笑益发温柔。只是有一次,他微微一惊,张开眼朦朦胧胧地看着我,欢喜地低声叫:“你来了?”然后看清楚,抱歉地笑。
  我隐隐地猜到,他是在这里等着谁吧。他让自己干干净净地优雅地坐在那里,等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月后,肖先生的女儿来探他,那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细心地照料着父亲,和他轻轻地说话。看到我,总是微微地充满谢意地笑着。
  非常喜爱这对父女,总让自己刻意地从这幢房子里消失,不去打扰他们。
  然而肖先生渐渐开始有些不安,他不再打盹,目光开始急切,女儿也开始不安,却细声安慰他:“爸爸,别急,她会来的。”
  夏天已经到了,远处海滩上已经有人在游泳,各色繁花开得益发茂盛,我似乎感染了他们的不安,心里有隐隐的不祥。
  他们坐在长椅上,肖先生微微垂下头,肩膀不再笔直,我做了咖啡端出去,走到门口,听到女儿低声说:“爸爸,对不起。”
  肖先生温和地说:“小玉,你是爸爸妈**瑰宝,没有你,我们的生命不会完整,所以你永远也不可以说对不起。”
  她伏在他的肩头哭泣:“可是因为我,你们分开了这么久。”
  肖先生微笑:“可是因为你,我们得到这么多的快乐和开心。”他转过头,笑着说:“来,宇容小姐又为我们做了好香的咖啡,快来分享。”
  我走过去,递过咖啡,忍不住说:“等待真让人着急是不是?可是你们看,夏天到了,天气越来越让人快乐,别着急,你们等的人一定会来,一定会给你们带来快乐的。”肖玉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有感谢的神色,低低地说:“是,她一定会来的。”
  我退回屋内。
  半夜下班回家,我正低头开门,看到明亮的月光下,不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徘徊不定,是肖玉。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招呼:“肖玉?”
  肖玉站住,转过脸来微微地笑,月光下身周似有毫光四射,我微微一惊,走过去。
  肖玉与我并肩往海边慢慢地走,过半晌,轻轻说:“其实,我们在等我的妈妈。她走的时候对我们说,三十年后,让我们到这里来等她,这里是她和爸爸相识相恋的地方。”她仰起头看着月亮:“明天,就是三十年前她走的日子。我很害怕。”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我握住她的手,说:“她一定会来的。”
  她凄然一笑:“你知道她是谁吗?我怕她来不了。爸爸和我一直在等,如果她来不了,我不知道……”
  她轻轻地说:“这个时候,牡丹花都要开谢了。她如果不来,就不会再来了。宇容,我妈妈是一株牡丹花妖。她当年为了生育我,损耗大量精血,不得不回本体固元,可是要花多长时间,没有人知道,所以,我很害怕她会来不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带着泪,微笑:“我有我妈**血统,我感觉得到你不仅仅只认识一个精灵。”
  我轻轻地说:“她一定会来的。”
  第二天,我们一起在等待。他们在门外的长椅上,我在屋内。送出去的糕点水果都没有动,只有咖啡一壶一壶地空掉。
  阳光很好,碧空如洗,花树绿草如火如荼,莺鸟嘤嘤,海浪隐隐。我们安静地等待。从日出到日中,再到下午。
  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我看着屋内的钟,暗暗祈祷慢些,再慢些。可是它不紧不慢地移动,直至黄昏,天色渐暗,圆月升起。
  窗外肖先生的肩已塌下,只有肖玉仍然直直坐着,我走出去,肖先生定定地看着我,肖玉满脸是泪。我蹲下来:“今天还没有结束。”我笑了笑:“精灵们喜欢在晚间出现的。”
  他们并无反应,只是肖玉看了我一眼,这样的悲伤中,仍然透出感谢的目光,我握住她的手:“肖玉,肖先生,她一定会来的。还没有到十二点呢。”
  话音未落,一个柔美娇俏到难描难画的声音从我身旁响起来:“累死我啦!”
  肖先生整个人一震,忽地站起来,我们统统转过头去。
  月光下,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轻轻笑着,她的身体周围微亮毫光四射,丰神如玉,而脸上,有泪水盈眶。
  他们慢慢靠近,少女慢慢偎在肖先生的怀中,笑容绽开,这一霎那,如奇花竞放,清香四溢。
  客厅里,他们一家三人紧紧偎在一起,笑泪交加。肖先生轻轻叹道:“曦夕,你和当年一模一样。可是我却老了。”
  肖曦夕笑着,十分灵动:“你与我比老么?真不害臊。”
  肖玉扑一声笑出来,肖先生也笑起来:“小玉,**妈就会笑话人,一张嘴比什么都厉害。”美丽稳重的肖玉忽然活泼爱娇地说:“我知道,你以前管妈妈叫笑嘻嘻,还说她是笑嘻嘻的坏蛋。”
  肖曦夕哈一声,拧住肖玉的脸:“你这个笑嘻嘻的小坏蛋,什么都敢问啊。”
  肖玉满足地缩在肖曦夕和肖先生怀中,笑嘻嘻。
  我慢慢上楼,嘴角有怎么也忍不住的笑意,它怎么也忍不住,一直绽放在我的嘴角。
  
  之六 异俦
  凌晨六点下班的我刚打开大门,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怒吼。
  然后一条人影飞快冲出客厅,对着手机怒吼:“我是谁?我名叫白金镶钻,字铁芬尼,号真正白金镶钻!哈!我是谁!!!”嗒一声关掉手机,利落地打开冰箱取出两只黑乎乎大勺子哐砸到两只眼睛上。
  我被她一连串动作弄得头晕,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也察觉到有人进来,稍稍抬一抬右边眼睛上的勺子,眯着眼看我:“喂你!……啊对,你是Jas,我的房东,我是……”我笑:“你是我的新房客,名叫白金镶钻,表字铁芬尼,大号真正白金镶钻。”
  她哈哈大笑:“我那该死的老板让我销假回去上班,我说NO,他居然问你以为你是谁?嘿!”
  我大笑,上楼,想想回身问:“你这两个大勺子?”
  她双手一举勺子,挤挤眼:“我老人家的秘决,最佳眼袋消除大法。”
  笑着上了楼,想起小叶跟我说的她的大名白静襄,忍不住又笑起来,小叶劝我干脆把房子当作度假屋来出租,因我的房子地理位置绝佳:海在不远处,礁石海浪繁花似锦,白细沙滩却又在远处礁石的另一边,闹中取静,到了夏天问租的人络绎不绝。于是昨天就有了第一个纯作度假的租客,租期一个月。
  白金镶钻。好名字。铁芬尼,好字。真正白金镶钻,好大号。
  很快便同白金混熟。白金是一个在读博士,趁放暑假“溜号,不给万恶的老板机会剥削我老人家的劳动力”,却也不闲着,整天看些我眼花撩乱的专业书,我笑说:不给老板机会剥削你,给我机会来崇拜你。
  白金呵呵笑:我唯一的长处不过是会读点死书。
  这个读死书的科学青年却更会得玩。
  我不知道别的博士是怎么样的,白金可能是异类,跳舞裙子买回一件又一件,虽然一头短发却也配得俏皮无比,夜夜有人接了不知哪里去玩,礼物丢了满屋。那段日子我调了白天的班,傍晚时分就看到白金花枝招展地在楼下抬头对着露台上的我一个飞吻,笑嘻嘻跳上或跑车或厢车或吉普车扬长而去。
  而有一夜,我在露台上看到她与一英俊小生在沙滩上漫舞至天明,非常浪漫,几乎让我的眼珠看落一地。
  白金并不算很年轻,所以她也会跟我坐在露台上聊半天,一边喝着酒,我笑话她浪漫,她呵呵笑:年轻时只知道念书,很多好玩的都没去玩,趁现在还没变老不死,当然要抓住青春的尾巴。她眨眨眼,然后叹口气:小时候清高啊,现在才知道错过了什么,浪费了好时光呐。
  我笑着挤兑她:比如铁芬尼的白金镶钻。
  她大笑,暮色四合,海上明月生,却是暗淡的,忽然她脸色沉下来,问:“今天初几?”我答:“十三了。”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响起来,她看一眼,按掉,阴沉着脸。
  手机不依不饶继续响,白金接起来:“你有完没完?……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不怕我害死你?我现在有多远滚多远你还不去烧香拜佛,找死啊?……你找得到老子你就放马过来找,找到了老子一口咬死你!”啪一声关掉手机,站得笔直,海风猎猎吹来,她的短发拼命飞舞打在她脸上,此时天暗,月亮躲进云层,配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凌厉的眼神,这一瞬间的白金不再是我认识的白金,却很有几分骇人。
  我不知为什么打了一个寒噤。
  接下去的两天不断有人在门外响车号,白金却不肯出去了,探在窗口大声说:我要做功课,过几天再玩。
  我也不去打扰她,很奇怪,她也不再上来找我聊天,或者真在做功课。
  十五那天,圆月如盘自海平面上缓缓升起,衬着礁石白沙滩,美得不得了,我一时兴起,赤脚跑下楼去敲白金的房门:“白金,来,今晚不要用功,我们出去沙滩那里玩。”她只租一个月,这般好景致可没几回可看。
  可是房里只听到咕咚声,门关得很紧。我不解地绕到窗口,只见她正开了一瓶酒仰着脖子喝,桌上一排酒瓶。
  我不禁大惊,拍开窗叫:“喂,你干吗?会喝死人的!”
  她抬起头,有点醺意:“不会,你别理我。”不理她才怪,我返身上楼取下备用钥匙,打开她的房门起手去夺她手中酒瓶:“发生什么事了?”
  她轻轻地笑,低声说:“Jas,我不是人,我不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一怔,忍不住笑:“这真是奇谈怪论,我没见过比你更象人的人。再说,我见过不少非人类,他们一样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呀,其实很简单,如果你喜欢他,他又不能接受,就别告诉他好了。来,别喝了。”我哄她,她夺过酒瓶,厉声说:“你不明白的!”
  我叹口气,一手扫倒桌上所有酒瓶,酒瓶纷纷掉到地上碎掉,然后我转身便走,不去管她。
  半夜,我朦朦胧胧醒过来,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一股寒意欺进毛孔,寒毛凛凛立起:屋里有人!我迅速张开眼睛,触眼见到的是一双绿荧荧的眼睛,发出诡异的凶狠的寒光,就象,就象狼的眼睛。我马上清醒过来。
  因贪月光好看,我并没有拉上窗帘,此时只见中天圆月清辉泻了满屋,站在我床前的赫然是白金!
  她咧开嘴,口中牙齿参差暴长,双手慢慢伸过来,指甲凛凛,白生生脸上全是渴望。
  “嗒”一声,“嗒”又一声,寂静的室内响起滴水声,我意识到那是她的口水正滴滴落在床前地板上。
  我浑身僵住,不能动弹,白生生的脸越凑越近,冒着绿光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脖子,射出狂喜,一只手已经触到我的脖子,冰冷的感觉令我一颤,随即听到她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脸上的神情更加贪婪兴奋。她侧过头,暴长的牙齿挨近我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我握紧双手一个翻身,从床上翻到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她已经轻盈地纵跃过床,似迫不及待,仰天一声长嚎,声音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然后她迅速低下头,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
  那一霎间我灵台清明,一生事情如风般掠过眼前,我要葬身白金之腹了,我心中想,原来我的死法如此古怪。忽觉滑稽,忽然白金闷哼一声,从我身上滚落,我张开眼睛,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男人,手中一根棒球棍,而躺在一边的白金后脑勺慢慢沁出血迹。
  男人迅速扔掉手中棍子,一把抱起白金,检视她的伤势。我缓缓坐起来,捂住脖子上的伤口,问:“有无大碍?”他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歉意:“还好。”我说:“我书房有药箱,跟我来。”
  一切包扎妥当,白金被我们喂了安眠药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我看着那男人:“你一直在附近?”
  他一怔,随即苦笑:“可不是。她不愿意见到我,我也不敢勉强她,又怕她出事,只好远远看着。”
  我看着他:“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你?是因为你知道她身份特珠,嫌弃她?”
  他看着白金,苦笑道:“那天晚上我想和她赏月,调换了她的安眠药,她平时到了月圆就喝醉酒或是吃安眠药。结果……,一开始是震惊,当然也很害怕,然后,她扑过来时我用花瓶打破了她的头,我自己慌不择路,从三楼阳台跳了下去。”
  我吓一大跳,想想刚才情况,不禁也苦笑起来。
  白金到傍晚才醒,我端汤进去的时候看到那男人--何海无奈地坐在一边,她正冷冷地盯着他:“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也是好时光,你送上门来让我吃?还是请了哪家科研机构来现场观摩?”不禁嗤一声笑出来,白金双眉一轩,忽然看到我脖子上伤口,脸色变成尴尬,半截话咽住。
  我装作没看见,说:“煲了点汤,白金你也失了血,喝点补一下。”
  她下意识摸一下头,对着何海怒目圆瞪,我笑:“这一棍应该算在我头上,多谢壮士相救。”
  何海叹口气:“白金求求你不要再避着我了。”
  白金怒道:“我避着你干什么?象你这种白痴还真是少有,你信不信老子真的一口吃了你?”
  何海笑了笑:“我块头大,你一口吃不了。”
  白金翻起白眼,几欲气晕:“我是狼人!”
  何海忽然温柔地说:“我想这世上还有猫人、花人、虎人,我,也不过就是猿人。”他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盒子,轻声说:“你走了后我一直在找你,后来,我就买了这个。现在,猿人向狼人求婚,狼人,请嫁给猿人。”
  白金怔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何海。盒子中一枚铁芬尼的白金镶钻戒指在黄昏西斜的阳光下璨璨生光。
  过了许久,许久,白金叹一口气:“可是你们猿人占了大多数。”
  我不禁又扑一声笑出来,到底是白金,这当儿说的竟是这句话。
  何海也笑:“国家的政策是:少数民族更需加以保护,享受优惠政策。”
  白金忍不住大笑,头往后一仰,啊哟一声,何海急忙扶住,她一把推开,怒道:“你最得意的是大棒与胡萝卜政策吧?”
  从此,狼人和猿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当然,不是在我的房子里。
  
  之七:小伊
  我站在门口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美女从车上下来,行李由司机卸下抬进房里。小美女仰着苍白精致的小面孔轻轻叫我:“阿姨你好,我是小伊。”
  那样的小人儿,我禁不住蹲下来轻轻抱她一下,柔声说:“小伊你好,喜欢这里吗?”她点点头,抬头看妈妈:“DADA这里真漂亮。”大美女妈妈微微一笑,温柔道:“小伊喜欢就好。”她向我伸出手:“我叫宋妲,朋友们管我叫妲妲,你好。”我轻轻握一握她手:“你好,”
  自从DADA和小伊住进来之后,我每天早上都可以听到悠扬的小提琴,夹在隐隐海涛声中,如临仙境。走下楼,看到DADA站在窗前,纤长身段,美好的脖子上斜靠一支精美小提琴,美妙的琴声似是自她右手拉动的琴弓上流泻而出。小伊则坐在窗前椅子上安静地聆听,背景是雪青的天色轻薄的丝云阳光。
  旧时称小提琴为梵婀玲,真是曼妙妥贴。
  有时我去倒一杯牛奶递给小伊,她朝我甜甜地笑。
  DADA的琴声里满是温柔爱意和喜悦。我知道,小伊刚刚动了心脏大手术,被医生判了死刑的小伊奇迹般生还,DADA无限感恩。
  DADA是颇负盛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就算在此地陪女儿休养也有不得已的应酬,我有时就替她看护小伊。我喜欢背着小伊慢慢地在沙滩上走,小伊很轻,伏在背上温软乖巧,会同我轻轻咬耳朵,她管她妈妈叫DADA,语调千变万化,全是亲昵爱娇。
  小伊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会一个人走到沙滩那边再走回来,笑声渐渐活泼,苍白的脸色也红润起来,小小的面孔晶莹夺目,回家时远远听到小伊清脆柔软的声音:“Jas阿姨回来了!”总让我心中涌起无限欢喜。
  那天我一进门就被小伊笑嘻嘻地抱住,DADA围着围裙布置餐桌上满满的食物,满脸笑意止也止不住,眼睛却是红肿的:“Jas,医生今天说小伊差不多好了。”
  我尖叫一声,一把抱起小伊亲她:“乖小伊,你终于好了!太好啦,阿姨要奖励你,告诉阿姨你喜欢什么阿姨给你买。”小伊软软的小胳膊围住我的脖子,细声细气地说:“Jas阿姨我爱你。”
  我看到DADA悲喜交集的泪花凝在眼中,慢慢仰起头,一脸虔诚的感恩。我轻轻地说:“来,我们来喝点小酒祝贺一下。”DADA接过小伊抱住,一只手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我入睡的心情是充满温馨快乐的,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是惊讶愤怒的。
  我居然半夜三更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虽然是初秋,但海边的天气在半夜也相当冷了,我就这么从暖被窝里穿着单衣被拎到楼下。
  然后是熟悉的声音发出不熟悉的低吼:“Jas!你这个白痴,你看你干了些什么!”
  钱真多?他不是好好地呆在鱼缸里吗?我不解,低头一看,哗,一地的水,整只鱼缸都碎了,大鲤鱼桑宜在一只小水盆子里可怜地挪动。抬头看钱真多,全身湿淋淋,连头发也湿了,不过他本来是一条鱼,我也不担心他会不会着凉,可是看他往日悠悠闲闲随随便便占我便宜的样子变成这样狼狈恼怒,我从心底里乐开了花,咧开嘴笑嘻嘻地说:“咦,你也有今天,哈,哈,哈,真是恶人有恶报啊。”
  钱真多愤怒地跳起来,他忘了现在是人形,一落地就被满地的水滑了一个仰天跤,手舞足蹈地爬起来,怒道:“都是你的好房客!”
  我一怔,钱真多冷笑起来:“你怕是不知道她们是什么吧?”
  我满腹疑惑,却也不肯输给他:“哼,你又知道什么了?你道行太浅,别以为我不知道。”钱真多的道行的确不深,所以他一向只会乖乖呆在鱼缸里,很少敢同我的房客们打交道。看样子这次真是遇到定头货,可是这个定头货似乎并不打算真正伤害他们。
  DADA和小伊?我摇摇头,钱真多准是疯了。我转向桑宜,她正在盆子里轻轻颤抖,我问:“怎么回事啊?”桑宜困难地摇摇头,目光中全是恐惧。钱真多一把拨开我,安抚桑宜:“我明天就去找房子搬走,你别担心。”
  我倒是吃了一大惊,拍拍钱某的肩:“喂,”他霍地转身:“我都不明白你这个房子怎么尽招惹些怪物!”我看到他圆睁怒目,倒乐了:“说的也是,我们的相遇也充满了传奇。”
  钱真多怔了一怔,气得笑了,叹口气:“Jas,总有个先来后到感情深浅吧?”
  我翻翻白眼,这只狡猾的鱼,我才不会再上他的当。
  可是DADA和小伊?
  第二天一早我订的鱼缸运过来,安装调试完毕,钱真多把桑宜小心放进去,正想说什么,却浑身一震,DADA自房中静静走出来,钱真多霍地抬头,两人目光对视,空气中如有电击。鱼缸中大鲤鱼桑宜不安地急速游动。
  许久,DADA微微一笑,微微弯腰:“对不起,昨晚喝多了点。”钱真多冷冷地:“我没听错吧,你对食物说对不起?”DADA微笑:“据我所知,鲤鱼也是红龙的食物不是吗?”钱真多脸色一变,DADA笑道:“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钱真多脸色变幻不定,最后道:“你也可以保证你的女儿?”DADA一怔,笑意浮上嘴角,朝阳下艳丽无双,她点头:“当然可以。”
  DADA转过头对我微笑,正要说话,小伊赤脚从房中走出来,长发披肩,象一个安琪儿,她软软地唤我“阿姨”,然后看到钱真多,笑道:“咦,有个叔叔。”钱真多不禁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钱真多恼怒道:“Jas,我知道你想看我出洋相已经时日长远,现在总算如愿以偿。”我不理他,怂恿小伊:“去,去拥抱一下叔叔,替阿姨说对不起。”
  小伊看着DADA,DADA微笑点头,小伊便笑着向钱真多走去,钱真多一脸惊怒,不住后退,到了楼梯边,退无可退,大叫一声,转身逃上楼梯,小伊不解地看着他:“叔叔,你怎么了?”她踏上一级台阶,钱真多跳起来大叫:“你别上来!”
  我和DADA笑至弯下腰,DADA招手:“小伊过来,别吓坏了叔叔。叔叔是一条红龙鱼。”小伊转过头,一脸恍然,拍手嘻笑:“原来叔叔是怕DADA啊。”
  我眼中的疑惑想是掩也掩不住,也不打算掩住,DADA微笑:“Jas,我是一只猫。”
  小伊走到DADA身前,亲密地抱住她。DADA轻轻拍着小伊的背,满脸疼惜:“我原不打算告诉你真相,可是昨晚太过高兴喝多了酒,惊扰了这两位鱼客。由此也知道你见惯异类,所以决定以实相告。”
  我看向小伊,DADA笑:“不,小伊是人。”
  我们坐在沙滩上,钱真多带着小伊在海中戏水,DADA轻声说:“二十五年前,我不慎受伤,小伊的妈妈救我回家,那时她才七岁,是个如小伊一般的小天使。从此我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直至两年前她夫妇车祸。”
  “我看着小伊出世,看着小伊长大,小伊最喜欢抱着我趴在我背上同我玩,就如同是我女儿一般。小伊的妈妈在临终前灵台清明,知道我是千年猫灵,我告诉她小伊将永远是我女儿。”
  她的声音温柔爱惜,我轻轻叹息,问:“那小伊又怎么知道真相?”
  DADA真正快乐地笑了:“小伊是个精灵一般的孩子,她从婴儿起便与我心灵相通,她比她妈妈还早知道,但一直替我保密。”她重复道:“她可比她妈妈聪明。”然而她的眼中是无限伤感和怀念。
  我轻声说:“你看小伊。”
  DADA静静地看着,慢慢的,脸上浮起笑容。
  远处小伊正扬声大笑,击起水花,灵活地向钱真多追去。
  
  之八:秋色连波
  罗迪是带了一只猫搬过来的。
  那只猫并不好看,黄色毛皮色泽黯淡,只有一双眼睛晶光四射,它懒懒趴在罗迪衣箱上,忽然冲我眨眨眼。
  半点也不稀奇,罗迪是我好友飞来之好友,本是地狱使者,近日因升职为总管,到此度假,他带来异物不稀奇。
  我于是也冲它眨眨眼,罗迪发现了,皱了皱眉,瞪它一眼,去拎衣箱,一手拂开它,它也不介意,又冲我眨眼,然后轻盈跃下箱子,无声向屋外奔去。
  罗迪站住,看着远去猫儿身影,不自觉叹了口气,目光中露出怜悯。
  
  隔几天,我见到连波。这女子异常绮丽,心型小圆脸,五官精致,一双眼眼波流转,顾盼间妖艳无那。她站在罗迪身旁,若有意若无意,一只白腻手指老是轻触罗迪手臂,风光绮旎。
  罗迪介绍:“宇容,连波是我故友,不知我可否借居客厅?”意即腾出卧房给连波。
  我笑道:“我楼上书房还有一个小卧室,如连波不嫌弃,可以住那里。”
  罗迪正要推辞,连波已在道谢:“真是谢谢你了。”一笑间眼睛微微眯起,更增妩媚。
  罗迪略感尴尬,连波已把眼波斜斜递过来,双脚微微交缠,姿势婀娜纯熟。我不禁笑意盎然,飞来说罗迪是个老实男子,果然不错,忍不住调皮起来,索性做个会心神情,冲罗迪笑着瞬瞬眼。
  罗迪无奈,只好道谢。
  翌日天气晴好,我去游泳,看到连波斜坐在客厅窗前看报纸,约她:“一起去游泳?”连波放下报纸,手肘支住窗沿,用食指支住下巴,好好地扬眉思索一会,然后笑意自眼角溅开,直至嘴角,才轻轻答:“不啦。”我不禁看得呆住。
  这边罗迪走出来看到这幅场景,忍不住摇头,连波笑微微睨他一眼:“我又没同其他男人说话,你摇个甚么头?”兼且轻轻跺一下脚,十分嗔怪。我促狭地冲他一笑,罗迪没好气,索性转身出去。
  我同他一起走出,忽然想起:“对了罗迪,你的猫儿呢?两天都没见它了。”罗迪怔了怔,我忽然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缩在礁石旁,低呼:“咦,这只小狗怎么了?”罗迪脸色一变,抱起它,飞快往家中奔回。
  待我跟着跑回家中,见那只小狗已神采奕奕站在楼梯口,大喜,蹲下来:“噫,真是神乎其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小狗侧着头看我,不知为何,我自它眼中看出狡黠笑意。
  却不见连波,刚才她还在。
  正要上楼,忽听小狗抱怨:“这样下去我真要成了四不象。”
  我霍然回头,罗迪声音自卧房传出:“一切全是你自己造成,能怨谁?”
  小狗趴在地上,笑笑看我,目光里有点东西闪闪发亮。
  罗迪又温声问:“你等的人就快来了吗?”
  小狗没有回答他,却汪汪两声,声音娇嫩,活脱脱是女子学狗叫的调皮腔调。再加上它一只前足支住狗头,眼波流转,我脱口而出:“连波!”
  是一只狗精如此妖艳无那?
  转过头,罗迪无奈站在门口:“你打算吓坏多少人?”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只觉小狗连波的眼睛黯了一黯。
  罗迪和我还有小狗连波一起在月光下散步。罗迪告诉我,连波前世原是风尘绝艳,少年早夭后心有不甘,因此盘桓世间,谁知过了转世期限,最终成了游魂,不得再进地府轮回。
  我一惊:“永远不能?”
  罗迪苦笑:“是。而且因为失却躯体,游魂能量会渐渐消耗殆尽,最终消失。连波有奇遇,懂得在能量有所消失时进入各种动物身体固定能量,所以才历经千年仍然存在。”
  我张大嘴:“千年?”我明白了罗迪眼中那丝怜悯。
  连波瞪我一眼:“你以为千年女鬼很容易做?我此时脑中有各种动物残存意识,不知多困扰。”
  我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你为什么不甘心?”
  连波不语,罗迪叹口气:“她当年爱上一个少年,不甘心轮回。到后来不能轮回,便生生世世寻找他。找到他,看一眼便又离开,也不知她想些什么。”
  连波淡淡道:“我只不过闲着也是闲着,找点生活目标而已。这一生不同那一世,纠缠他生生世世?无聊不说,我还怕被你打散魂魄呢。”
  罗迪瞪着她:“这几百年你时时缠在我身边,这叫怕我?”
  连波白他一眼:“因为你是地狱使者,有助我固定能量。”
  “因为你爱的根本只是罗迪,或者他根本才是那个少年。你生生世世去看一眼的,不过是一个代替品吧?”露台上,连波罗衣轻飘,姿态妩媚。
  连波轻轻一笑,七分风情三分无奈:“当上地狱使者必须消去所有前世记忆,他所有的细胞里没有我半丝存在。他爱的,尽是别人。”
  我问:“为什么不告诉他?”
  连波微笑:“他若会爱上我,何必我告诉他,何况,前世只是前世。”
  可是前世虽有因,但连波此际所爱,不过是罗迪,他会明白吗?或者。
  他们的岁月还有很长。
  
  之九:飞来
  飞来坐在露台的地上对着我唉声叹气:“我明明追踪它到这里,它就有本事突然不见了,见鬼!”
  我笑着递给她咖啡:“见鬼可不就是你的职业?”
  飞来的职业非常奇特,她是一个侦探,专查灵异事件灵异物品的侦探,得名师真传,颇有两把刷子。可惜时人破四旧,她远不如前辈们威风八面。对,她的前辈就是那些张天师之流的道士们。我常揶揄地唤她女道士。
  她正要说话,楼下响起房屋经纪人小叶的声音:“Jas,在不在?”我匆匆站起来说:“新房客来了,你自己招呼自己。”
  待得下楼,小叶早已大开厅门,站在门口同我说:“Jas,这是王子安,你们自己介绍,我有事先走了。”转身便走。
  对叶某人的行事早就习惯,我笑笑,正欲打量新房客,听得身后楼梯上飞来倒吸了重重一口气:“王子安!”
  然后我看到面前一张无奈的脸。
  这是一个俊逸挺拔的男人,眉目英俊,微皱着眉头,那点无奈令他显得颇为动人,他摊开双手看着飞来:“小姐,又是你。”飞来靠在楼梯上,掩不去眼里那点得意的笑,一副“你逃不出我手掌心”的样子。王子安怔了一会,嘴角那点无奈扩大,低头看着那副简单行李,踌躇。飞来闲闲道:“你既已现身,无论再去哪里我还会跟丢了你?”
  连我都可以听出飞来语气很是磨刀霍霍,脑子迅速一转,难道王子安就是飞来追踪的那个“东西”?哎呀,这下自投罗网来了。
  却见王子安一扫无奈犹豫神情,笑了笑:“说的也是。”转向我笑道:“Jas,你好,我叫王子安。”我忙道:“你好,王先生,客房在那边。”他提起行李朝我们点点头,进入客房。
  身后响起飞来得意洋洋的笑声:“我千里追踪,圈里套里进了又出,终于还是胜这狡猾小子一筹,哇哈哈哈。”
  忽听王子安在房内讥笑:“啧啧啧,罗盘都失效了还敢发此豪语,你只不过是运气好。”飞来脸色一变,罗盘是飞来的随身宝物,一见到有灵力异类便会发出七色光芒,怎么竟然失效?我疑惑地看着飞来。
  飞来到底是飞来,随即便闲闲道:“你不知道做人运气才是最重要的吗?”
  王子安干脆利落回答:“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人。”语气略带笑意。
  飞来被堵了一堵,可那略带笑意的语气听起来竟带着说不清的吸引,我也不禁一怔,飞来更是怔怔的脸竟然红了一红。
  是夜月白风清,从露台上看下去,王子安正闲闲在沙滩上走着,白衬衫蓝长裤,说不出的潇洒。
  我问飞来:他究竟是什么?花妖树精还是哪一种宝物精灵?飞来叹一口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水晶罗盘时而发光时而无光,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向我解释:“这次客户让我寻找世代珍藏的一块水晶,据说那水晶十分灵验,她给我看了照片,你不晓得,我的罗盘竟然对着照片也能发出光芒,可见这水晶灵力何等强大。”
  我张大嘴:“你是说,王子安就是那块水晶?”
  飞来苦笑:“按说我不会弄错。”
  我想了想:“飞来你想过没有,或者是他随身带着那块水晶呢?这样可以解释你的罗盘为什么会有时失效,因为他或者有时没把水晶带在身边。”
  飞来叹口气:“我们曾在荒郊野外同行三日三夜,身边没有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我的罗盘也是一会儿发光一会儿无效。而且Jas你不知道,这家伙天文地理科学文学医学无所不精,根本不是凡人的智慧!还有你看!”
  月光下王子安身形挺拔,隐隐然有飘逸出尘之感。
  飞来的语气十分怔忡,目光跟随着他。
  我心中灵光一闪,那三日三夜发生了什么?飞来虽为灵异侦探,但也时常会遇到道行更高深的异类,这时候她只要知道对方无害便会洒然放手,这次竟然千里追踪,殊不寻常。
  当下我说:“有没有可能他的灵力太强,超过你的罗盘测量范围?你看,他是水晶精魅,你那是水晶罗盘,同属水晶,相互作弊也未可知。”
  飞来一怔,大力一拍露台,喜道:“可不是!”
  翌日我下班刚走到大门口便听到飞来懒洋洋且无赖的声音:“那可没办法,谁叫你这样英俊不群,世面上没什么好男人,异类充充数也将就了。”
  王子安的声音:“原来你尚兼职媒婆,替你客户说媒来了。你跟得我这样紧,竟全是为了别人,失敬失敬。”语气轻松调侃。
  飞来嘿嘿:“我倒是想为自己,可总有个先来后到,谁让你是她家宝物,再说我早不复当年之勇,这叫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啊呀,这个飞来,岂有豪情似旧时,难道她还想抢不成?轮到我张口结舌,失敬失敬。
  王子安笑道:“对不起,我想自由选择。”
  飞来故作大惊:“这位兄弟,你涉世不深,不知人间险恶,女人是老虎啊。”
  王子安无奈的声音:“还有人比你更象老虎的吗?”
  我哈一声笑出来,推门进去,只见飞来高坐吧台凳子,得意洋洋。
  我同飞来说:“你喜欢王子安。”
  飞来手里转动酒杯,半晌,叹口气:“我刚刚打电话给客户,告诉她我道行不够,已经放弃个案。”她喃喃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任何一样东西都应该拥有自由的吧。就象是一件饰物,如果有了渴望自由的灵魂,就应该由它去。人又有什么权利拥有它们呢?”
  我说:“你不是一直恪守这个思想行事的吗?你一直都尊重它们的意愿,比如钱真多。”
  飞来勉强笑了笑:“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放弃这件事。”
  我有些吃惊:“你想一直追踪他?”
  飞来想了很久,忽然笑,很灿烂的笑:“为什么不可以?如果我告诉他我不再是追他回去,只是喜欢同他做朋友,他如果不反对,为什么不可以?”
  三天之后,我下班回来,只见到飞来留下的一张纸条:王子安随俺去也。短短七个字,我似看到飞来灿烂得意的笑脸。
  我从此再也没听到过飞来的消息。
  
  之十:月儿
  我的房客很少有像辛月儿这样明目张胆表明身份的。
  那天她搬进来时,一手一只大箱子,箱子上的图案是黑色巨大扫帚,头上一顶尖帽子,肩上一只黑鹦鹉,正歪着头打量我,我呆了呆,只见那辛月儿放下箱子,微笑着要打招呼,黑鹦鹉却先开了口:“HI,JAS,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我张大嘴,一时反应不过来,它立马飞过来用翅膀用力拍我的头,语气甚为不满:“你这种反应叫我失望。”
  我不服气:“那你希望一个正常人作何反应?”
  黑鹦鹉理直气壮:“你应该说:英俊聪明智慧的鹦鹉先生,认识你三生有幸。”
  我撇撇嘴:“我认识的动物多了,为什么认识你要三生有幸?”
  它得意地说:“因为我会说人话呀。”
  我讥笑它:“可是其它动物还会变幻人形,你会吗?”
  半天没有动静,抬头一看,它停在半空,一脸尴尬。我哈哈大笑。
  这时候辛月儿才温文尔雅地微微弯腰:“不好意思,仔仔一向口多调皮,我叫辛月儿,一个不成才的小巫师。”
  月儿很沉静,一般只是呆在家里,不知鼓捣些什么,房中倒没有想像中巫师试管的滚滚浓烟。倒是黑鹦鹉仔仔四处乱飞,时时与我斗嘴,十分好玩。一日斗得兴起,直飞进我的浴室,还口诛我:“杨贵妃入浴啦?”气得我脱下拖鞋扔过去,它灵巧地避过,忽上忽下地飞,咯咯大笑:“君子动口不动手耶。”我*着腰:“非礼勿视,出去!”
  它啧啧有声:“你们可以看鹦鹉洗澡,我为什么不可以看你们洗澡?啊--呀,喂喂,我出去,哼,好男不跟女斗!”我手执花洒,哼,当我真治不了你。
  躺在浴缸里,一阵奇异的香气慢慢袭来,我有点奇怪,但困意随之而来,我闭上了眼睛。
  甫一闭眼,便看到一个青年男子。
  不算英俊,然而有轩昂气宇,笑容温暖有力。正背着几十斤的背包登山,周围有十数人一起,时而笑着交谈,分明是一组驴友。我正要打量其他人等,然而目光不由自主锁牢他,听他朗朗笑道:“不不,我没有征服哪座山哪条河的意思,大概比较在乎的是哪里值得去看一看走一走。”平和沉稳地回过头照顾后面伙伴。
  醒过来奇异香气已经烟消云散,我四处寻找来源,结果在浴室窗台看到一支点完了的素香。满腹疑惑。
  接连三天,临睡前闻到奇异香气,却挣扎不起。一样在梦中看到那青年男子:他在溪涧中拔涉;他在雪山下扎营;他在飞机上返程。相同的是他爽朗笑容豁达谈吐。奇怪的是我的视线脱不开他的身周,就好象若干年前当我思慕某人时情不自禁的眼光总是逡巡在那人周围。可是这个人,我发誓,我从未见过。无限困惑。
  早上醒来,我嘀咕,再这样下去我会爱上他。
  空中传来嘲笑声音:“不知底细就乱爱人,担心被卖到深山老林。”
  我恼羞成怒:“如今连一只鸟也宁愿不要自由,嫌弃起深山老林来了。”
  仔仔被得罪,翻翻白眼飞走。剩下月儿站在厅中抱歉地笑,我忍不住抱怨:“它什么时候成精变人?简直比人还有脾气嘛。”
  月儿笑:“我可不想它成精变人,它已经够唠叨的了。”她望着窗外,若有所思,脸上神情有说不出的寂寞惆怅,却又带着隐约甜蜜微笑。仔仔在外头转了转,一头撞回来,居然看着月儿长叹一声:“女人!”然后狠狠白我一眼,添加一句:“愚蠢的女人!”
  我睁大眼,边笑边说:”月儿月儿,快教我怎么拔它几根毛下来。“
  过了几日,据说有流星雨,前方沙滩热闹得紧,搭了一个一个的帐篷。
  我站在露台上,要有爱人相伴才会这般英勇吧?天气这般冷。
  咦!远远看到一个熟悉人影走近房子,我一凝神,噫,这不是我梦见的青年男子?
  急忙跑下去,却已见月儿早在招呼他,看月儿眼神分明是旧识,惊喜无限,又羞羞答答,欲言又止,全然一副暗恋中女人的模样。然而男子却客气陌生。他是来邻近的住家借开水冲热咖啡,因随身酒精炉坏掉.
  我心中一动,奇异香气又淡淡绕鼻而来,我抬头,仔仔远远自月儿房中飞出,口中衔一支素香,正冲我翻白眼。
  眼见他道谢走远,月儿怔怔相望。我径自进了厨房。
  仔仔的翅膀在我头上重重一拍,抬头看它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我教训它:“你有事相求呢就开口直说,这样很浪费时间知不知道?害羞的小巫师只敢施法用素香来跟踪偷看心上人,你这只笨鹦鹉呢就偷她点好的素香来蒙我。万一弄得我真爱上那家伙看你怎么办!”
  它张口结舌:“我我我……”
  我把现磨现煮的咖啡灌进大暖壶里,白它一眼:“真不知道你们俩个怎么混的,明明都有大神通,还要人帮忙。”
  仔仔大叫:“几个月前月儿认识这个人,喜欢得不得了又怕羞得不得了,我是想帮她啊,可是我不敢去对那个人说话,我只知道他在这个城市里,然后我听我的动物朋友说有个你非常乐于帮忙,所以就把月儿哄过来住。本来想让你去找他代为表达,偷了这么多素香以为你会明白,可是你笨得不得了……,喂喂!”
  我拿起暖壶再白它一眼,走出去对月儿说:“来,把这个现磨的蓝山咖啡送去给他。”不容她说话,我推她出去,哐关了门,想一想,又下了锁。
  仔仔目定口呆地扑扇着翅膀:“这样,这样可以吗?”
  唉,人笨没药医,你说鸟要是笨了怎么办?
  那夜,我站在露台上,流星如雨飞坠,看着远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而立,满意地笑。仔仔?它停在我肩头,看着流星惊叫不已。
  我说:“我真是衰运,弄只鹦鹉陪我看流星。”
  仔仔回击:“你应该荣幸才是,你以为每个人都能有像我这样英俊聪明智慧的鹦鹉先生陪她看流星的?哼。”
  哼。
  
  之十一:若离
  接连好几天,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怔怔地站在海边,一站就是半天。等我在楼下做好晚饭吃好并且洗好澡到露台吹海风,她还在。
  因为她那么美丽,站在夏日的海边,真正一幅好画。忍不住猜,她是什么人呢?天天站在这里可是等谁呢?一边吹着海风一边看着海景一边瞎猜着美人的故事,倒也其乐无穷。
  夏日的房子很好租,刚刚一个女孩子搬走时很是不舍,那边小叶又打电话通知有人看房子。我捡了几只贝壳从海水边走出来,一边从口袋里掏手机来说:“识数的人都知道我的房子租价并不高,还要讲价就真正没意思,这种人不租也罢。”挂了电话与那女孩子刚好擦身而过,她忽然说:“我想租你的房子。”
  我一怔,她看着我,目光中带着羞涩,益发的美。
  她说她叫jolie,我可以叫她若离。若离不爱说话,她还是总站在海边,或是坐在窗台上看着海,有时半夜三更也见她徘徊来去。
  但她一日一日地瘦下去。
  我忍不住问:“若离,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问出了口便骂自己明知故问,这样情形,十之八九是为了感情事,我怎么帮?
  她果然苦笑了笑,轻声答:“谢谢。可是,除非你有办法起死回生。”
  我吓一大跳,若离凄苦地看着我:“他死了,为了救我。”她望着海:“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在这里,我跟他说喜欢他也是在这里。我总是想,他会回来看我,他一定会回来。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不来,于是我就来这里等,我们以前说过,如果我们万一分开了,就到这里来等。”
  我看着她,叹了口气,我这房子的风水真是奇异,引来的尽是些痴情人、痴情动物、植物。那样美丽的女孩子深夜徘徊哭泣,令我恻然。我想帮助她。
  我握住若离温软的手:“如果我有办法让你再度见到他,你能不能从此振作起来,不辜负他舍生相救,好好生活下去?”
  若离惊讶地盯着我,泪盈于眶:“你真的可以?”我微笑。
  我给罗迪在电脑里留了信。罗迪很快便给了我回音:“我已经让人去查谢海的踪迹,查到就通知你。”
  若离的眼睛亮起来,站在海边的身影慢慢充满希望,脸上有一抹笑影。我叹了第三口气,她有没有想过见面之后呢?不过或者我不必担心,谢海,那个她爱的人,会知道怎样做。那一天,若离甚至做了一大盆水果沙拉等我下班,玻璃盆里七彩缤纷,外壁微微凝着水珠,甘香美味。
  可是罗迪的第二个回音充满疑惑:“那天的死亡册上,并没有谢海,难道他成为游魂?”游魂就是没有到地府报到的灵魂,一旦过了时限就会渐渐丧失能量,魂飞魄散。
  若离又惊又悲,满眶的泪落了一脸:“他一定是想来找我,可是他在哪里?我在这里等他啊。”
  罗迪说,这是有可能的,进了地府不能自由活动,要层层申请才得到批准回人世完成未了心愿,有的灵魂心急,干脆不进地府。
  我问罗迪,是不是可以派人搜魂?我说:“罗迪,对不起,可是我想这世间的真情已经太少。”罗迪沉默半晌,温和地答:“好。”
  我对若离说:“你放心,罗迪有大神通,他答应了就一定没有问题。”
  可是罗迪一直没有回音。
  我却见到了罗迪。他站在我回家的路口,神色奇异。我一怔,忙问:“有消息吗?找到他了?”
  罗迪指着远处走来的清俊男子,那男子走到路边亭子买了瓶水,慢慢走过来。我不解:“谢海不是鬼魂吗?”他怎么会去买水?
  罗迪不语。远处海边的若离亭亭而立,我似乎可以看到她惊喜狂欢的目光,她飞奔而来。而谢海,浑身颤抖,拔足飞奔过去。终于相拥,紧紧相拥。
  我和罗迪、谢海坐在露台,若离在卧房中睡着。我问:“这是怎么回事?若离为什么认为谢海死了?”
  罗迪轻轻地说:“谢海没有死,死的是若离。”
  我和谢海大惊。谢海急切地说:“若离还活着,她的手都是暖的,她有呼吸。”我也说:“她同我一起吃饭来着,灵魂会吃饭?”
  罗迪叹一口气:“谢海,如果若离还活着,那么你亲手按了火化扭的那个人,又是谁呢?”谢海的脸一下子白了。
  罗迪叹息的目光望着若离的房间:“这真是一件奇异的事情,这种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那天你们失溺,你拼命救若离,可若离的脚被水草缠住,你虽死也不放手,却终于力尽晕倒,被人救上岸,而若离失救。但若离最后看到的是你晕倒,潜意识里认定了你为救她死了,她获救,她就一直认为自己活着,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状况。我们也不太知道为什么若离会象真的活着一样呼吸进食肌肤如生。但是的的确确,死的是若离。”
  看着谢海的神情,我知道这是真的。
  这真是一件奇异的事情,一个人原来就算死了,因为不知道自己死了,因为一直坚信自己活着,她居然可以真的如同活人一样生活。我问:“那现在怎么办?”
  罗迪微笑:“如果若离一直相信自己活着,她就会一直呈现这种状态。”谢海睁大眼,目光中感激无限。
  我却追了一句:“你不带她走?”
  罗迪一笑,笑意犹存,整个人骤然消失。
  我与谢海相视微笑。
  若离,这将是我们终身的秘密。
  
  之12:爱别离
  那天半夜,我又听到海边有人唱歌,歌声空渺飘荡,我站在露台上,远远地看到那个苗条清丽的小女孩子,左手持一道雪练似的弯月镰刀,赤脚点在银白沙滩上轻盈起舞。
  我微笑起来,却马上又收起笑容:是海地。
  海地是罗迪的同事,也是这一片海域的死神,她来,并不是好事。虽然我也知道,就象她的歌声:“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就像潮起潮落,就像月圆月缺,鲜花会开会败,草原一枯一荣,世间万物都是在死亡中迎接新生。”
  清晨的时候,我迎来了新的房客,一对脸色苍白的乐姓中年夫妇。互相介绍的时候他们的笑容很勉强,我礼貌地微笑,退回楼上,可是无意中的回头,看到乐太太满眼的泪花。
  那对夫妇行踪十分诡异。通常为了不扰房客,我都会不亮灯悄悄开门上楼,因此有些房客并不知道我的上下班时间。所以我便在每天半夜看到他们从海边湿淋淋地返回屋子。是,如果你知道此时是十一月风劲浪大,就明白并不是夏日夜泳这么简单。
  去问钱真多,这只该死的红龙鱼翻着白眼答我:“我法力浅,不知道。”想起他初搬进来时如沐春风温暖的笑容,深刻明白了什么叫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什么叫得偿所愿小鱼猖狂。有什么大不了,至多不过妖魅几只,又不是没见过。我恶狠狠地瞪他两眼,转身上楼,他倒又懒洋洋地开口:“没感觉到他们是同类的气息,不过你不觉得女的相貌和去年的一个房客相似?”
  我躺在床上想了想,我的房客异类居多,异类的样貌大多绝艳,这位乐太太虽然也漂亮,但是--慢着,乐?乐清平?
  乐清平是一个快乐开朗的少女,漆黑的长发,浓眉长睫,肤色却白至腻青,很美。但自始至终她没有任何与众不同。她是去年夏天和男友一起在我这里度假的,男友英俊挺拔,是一对金童玉女。
  乐清平的口头禅是:真好,太好了。常缠着我问东问西,与在一边工作的男友时不时对视一眼,甜蜜得很。
  因为那样美而开朗可爱,我也十分愿意亲近她。她临走的时候说:JAS姐姐,明年夏天我们再来,你一定要留房间给我们。我笑,给了他们电话。可是,他们没有来。
  那也很平常。不过,她的相貌,的确与乐太太有七分相似。可是因为一个总是笑容开朗,一个忧伤垂泪,我没有联想到。
  几天后,乐氏夫妇留下纸条离开,说明不用返还租金。
  半个月后,乐清平出现。我打开门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那是乐清平,那分明是年轻的乐太太,一脸悲伤绝望。她看着我,轻声说:“JAS姐姐,你还有房间留给我吗?”
  我点头,乐氏夫妇的租期未到,我并没有另外出租。我问:“乐清平,乐远是否你的父亲?”
  她躺在床上,身子一紧,然后脸上又显出不再在乎一切的神情,轻声道:“是。”
  我虽不明所以,仍然道:“他们来找过你,无论发生什么事,快回家吧,别让他们担心。”她睁开眼看着我,半天,忽然惨笑:“我回不去了。”
  她不再说话。
  然后,我看到了他,乐清平的男友,不不,他手边挽着另一个清艳的女孩子,非常亲昵,和一大伙人正喧嚷着从远处度假村出来。每年的十二月,这里总有几天非常风和日丽,有人来出海,也有人来烧烤。我回身看到乐清平,凄楚的眼一径盯着他们。
  我明白了。对于某些人来说,爱情是这么华丽不可靠的东西。我怜惜地说:“乐清平,别再跟着他,回家去,父母在等着你。”她垂下头:“JAS姐姐,我回不去了。”我轻声说:“没有的事,他们担心你,爱护你,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乐清平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看到爸妈来找我,可是,我是真的不能回去了。”
  忽然听到鱼缸里轻轻一声咒骂:“白痴JAS。她不是陆地上的人。”我一惊,钱真多看着她,继续说:“记不记得大西洋底来的人?据说真是有一种人类是生活在海里的,他们不能离开海水,如果要离开海到陆地上,必须剔除某种器官,但从此就不能再回到海里。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海里人。”
  乐清平惊慌地后退,我拉住她,正要说话,钱真多抢先开了口:“不用害怕,你这位JAS姐姐什么牛鬼蛇神都敢与之为伍,何况你只不过是生活在海里的人。”我白他一眼:“你终于肯承认你隶属牛鬼蛇神了?”钱真多呵呵地笑。
  我对乐清平说:“难怪我发现你父母每天半夜到海里去。十一月里,白天下海未免太惊世骇俗。”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明白了,乐清平是因为爱上了陆地上的人,才放弃了一切的一切。可是现在,她为之抛井离乡的东西,不复存在。
  多么熟悉的故事。
  半夜,我又听到海地的歌声,雪练似的弯月镰刀挂在身侧,清丽的她坐在露台沿上轻笑望我。我忽然心惊:“海地,你要带谁走?”海地微微笑着不答。
  我说:“请不要是乐清平。”海地诧异地说:“死亡不过是另一个怀抱。”我说:“生命总是不欢迎死亡的。”她笑了:“没有死亡的世界本身便是死亡。”我从来也没有争赢过海地,谁又能赢过死神?
  乐清平已经有大半天不见踪影。有人说她借了船出海。她是要回去吗?钱真多说她根本回不去海里,她会死。不不不,陆地上又不止那男子一个,乐清平,陆地上你一样可以生活。
  我想去借船,却看到漫天的黑云从海那边迅速漫延过来,远处海浪似平空而起。
  钱真多在身后说,度假村里的那群人今天一大早便出海了。
  童话故事里说,他心头的血,可以让她回家。
  这个世界的准则是,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她爱上他,可他有权不再爱她。
  那群人安全返来,个个神情恍惚。
  据说在那滔天海浪中,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一一将落海的人救助上船。他们说,那女子仿佛海中精灵,海浪总是追不上她,反而被她借了力量救人。她最后救上的人是他,划破灰暗的闪电中,他们看到她脸上的悲伤。
  然后,她没入了海中。
  又有人说,闪电中,还看到远处有两个人踏浪而来,海浪声也掩不去他们悲伤的呼唤。
  海地,你带走了乐清平吗?我轻轻地问。
  海地轻轻的歌声在空中飘荡而过,她要走了,沉默着,她无声回答我,本来,我要带走的是他。
  
  之13:勾陈
  我第一次和第N次见到刘海洋时都觉得困惑。他整个人很舒服,不算很高,不算很帅,只是很舒服,说不出来的舒服,与众不同的舒服。所以禁不住看了又看。
  小叶的脸上有一样的困惑。于是直到刘海洋搬了行李进房,洗了脸出来我们还在面面相觑。
  我自我检讨:咦,看上去这样舒服的男人好象从来没见过,可怜我从未试过一见钟情,难道这就是?看一眼小叶,大笑,否决。
  倒是刘海洋,似乎被人这样看惯了似的,笑笑说:“JAS我可以用你的厨房吗?”我回过神来:“可以。可以。”
  他伸出手去取水壶,我和小叶看到他的手,然后马上迅速对望。
  不不,没有异形,很正常的一双手,指长而有力,象是钢琴家的手十分美观。可是,可是,就是有说不出来的感觉。
  之后有不同年龄的女子来找他,悠闲满意地进屋,悠闲满意地出来,刘海洋微笑着迎进送出。最近天冷,我改在门口看书晒太阳,看得我满腹狐疑。
  结果有一天他送走一位女士后站在我身边轻声说:“我所做的并非你想像中的事。”我一怔,大窘,支吾着正待辩白,他微笑:“在大太阳底下看书对眼睛甚为不利。”转身进屋。我看着他背影,继续发窘,忽然不知何处传来轻轻一声笑。
  那笑声说不出的好听,说不出的熨贴美妙,似乎自我身体里发出并在我身体里回荡,整个人麻酥酥,愉悦舒适无比。
  我四处寻找,并无任何人影。
  翌日在报社听同事与来访朋友交谈:“喂是好朋友就说实话,你的皮肤最近这样好?神医美容?有什么神医让你的斑点都消得干干净净而且一样晒太阳游泳?”神医!至不过是用什么药水,到时候复发起来叫天天不应,正待要笑,却看见那个常来的朋友转过身来,我一惊,她那以前粗糙有斑的脸竟净白如斯!她笑道:“谁瞒你来着。那人住海滨路18号,神乎其技。很多人都如获新生呢。”
  刘海洋!
  我终于明白刘海洋为什么看上去舒服到这样异常,他的皮肤,对,他的皮肤,如婴儿一般光滑细洁到几乎没有毛孔的皮肤!
  我看着刘海洋出来倒水喝,闲闲地递过一杯咖啡:“房东有权知道房客在所租房间里做什么吧?”
  他一怔,凝视我一会儿,坦白笑起来:“我以为你可以猜得出来。”我继续闲闲地笑:“我只会照常理猜测。”他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话,却被一个声音抢了先:“你的房客难道个个都按常理出牌?”
  是那个美妙好听的声音,却带了稍许冷冽。我霍地站起来张望,那声音却笑了,如声波震荡在全身,我跌坐下来,惊异莫名。
  刘海洋轻轻斥责:“勾陈,勾陈,别这样。”
  人形渐渐显现,一个清丽的尺许小人儿站在刘海洋肩头,嘲弄地看着我:“人类的坏习惯就是把别人的友好视为理所当然。”我狼狈地说:“我只是,我只是……”真是沮丧,我只是想做那样的美容而已,好吧,我振作一下:“我只是想出钱做一样的美容。”
  刘海洋温和微笑,小人儿勾陈嘴角却蕴一朵讥讽的笑:“你以为我们随便替人做美容?”我一怔。刘海洋却道:“JAS合乎要求。”勾陈扁扁嘴:“你别忘了她怎么猜测你和那些女士的。”我的脸发烧,刘海洋笑道:“这个又不在我们的要求之中。”
  勾陈撇撇嘴:“你总是帮自己人。”刘海洋好脾气地笑。
  刘海洋让我躺进一只皮质睡袋,睡袋很大,能盖住我的脸,然后,他封上袋口,忽然间,袋里充满温软的水淹没我的口鼻全身,我大惊,又听得轻轻一声笑,随即感到呼吸竟毫无问题。有声音四面八方传来:“会很痛,忍住。”
  一刹那,浑身忽然剧烈剌痛,如皮开肉绽,连脸和头皮都痛不可当,而且愈来愈痛,愈来愈痛,起先还能咬牙忍耐,慢慢地实在忍无可忍,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心脏因极度疼痛几乎停顿,全身神经突突地跳,不住长长吸气,大叫,叫声闷在水中。
  痛到极点,全身却有奇异的感受,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吭哧吭哧,自内而外数不胜数。那个美妙的声音在极低极低地吩咐些什么,仍然象音波一样震荡游走周身内外。我的意识慢慢模糊,无声地大叫一声之后,终于晕厥。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刘海洋面前,衣鞋竟已全干。刘海洋递给我一大杯水,我看着那杯水才意识到干渴难耐,接过来一饮而尽,他再递一杯,我饮尽,连饮五大杯,才饮进肚,便奇妙地感到水在体内欢快游走,每个角落每个毛孔都叹着气欢呼接纳那些水。
  我惊异地看着刘海洋,他笑,再递给我一瓶水:“这些你当面霜一样用,洗澡的时候滴几滴进浴缸,有助于收细毛孔。”
  瓶中的水是碧蓝的。我看向镜子,脸上所有的毛孔都微微张着,清透洁净,黑头、白头、脂粒、粉剌全无踪影。刘海洋说:“你放心,睡一个晚上,毛孔会合上的。”
  我站起来,竟身轻如燕,有一种全身干净剔透的感觉。走到门口,不禁回头:“刘海洋,我需要交多少钱?”
  刘海洋笑了:“为掩人耳目,我们会向其他人收取费用,但是你,不必。”我站在那里许久,说:“我也并不知道你们的真相。”
  这样的美容我进行了五次,每次都是痛不欲生,可是全身的肌肤一次比一次洁净细结幼滑,抚摸脸上,几乎不相信那是我的脸,如此幼滑无暇!调皮起来伸手和刘海洋的手对比,竟无甚差别,我笑到合不拢嘴。
  勾陈每次替我美容之后都要十二小时后才出现,神容带些疲惫。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安静下来,每次的感受都让我深一步地体会和思考,大胆的联想让我问:“勾陈,你是谁?”
  她不语,侧着脸微带讥诮地看我。
  我再问:“你们替什么样的人做美容?他们需要符合什么样的要求?”
  她眼中讥诮之意更浓。
  我轻轻地说:“上次我去体检,医生说我的胃肠小疾和胆部的结石已全部消失,你还在替我做排毒治疗可是?不管你是谁,勾陈,多谢你。我不会再追问任何问题。你说得对,任何人都不能把别人的友好视为理所当然并追根究底。”
  勾陈美丽的蓝色大眼睛微微一晃,她淡淡说:“我所做的事不过是,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
  在很久之后,我遇到刘海洋,他印证了我的联想:“勾陈是水的精灵,在一次意外中我成为她的朋友和休假时的助手,她告诉我水的精灵们在做不同的事,而她选择的是报德。你所经历的,就是勾陈吩咐你身体内的水使劲涌出来,把所有污垢毒素都自毛孔带出来,然后由水袋中的温水洁净,这个过程相当辛苦,因此她总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补充:“事后我极度干渴也是因为水份大量缺失。而那瓶当作面霜的水,也是经勾陈吩咐过的水,它们可以向我体内和浴缸内的水扩散传播信息,修复我的毛孔和补充水份。”
  刘海洋微笑:“勾陈事后跟我说过,你一定会全部了解其中关节。”
  我笑:“若不是她现身,我未必能知道。刘海洋,勾陈呢?我想面谢。”
  刘海洋温柔而怅惘地沉默,然后轻声说:“她走了,我只是她许多助手之一。她说过她不需要人类的谢意。”
  是,勾陈说过: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
  我望着我光洁的手,怅惘地微笑。
  
  之十四 死神的爱情
  小叶接到电话:“我已经把钱汇入你的帐号,明天中午我儿子会到门口等你的钥匙。”小叶再次确认:“你儿子一个人住没有问题?”他温和地说:“他已经十六岁,我允诺给他一个私人假期。”
  这么开明温和大方放心的父亲,小叶无限羡慕那小子的福气,于是就替JAS应了下来。反正他不过住半个月,半个月后JAS还没回来呢。
  小叶见到两个少年,接过钥匙有礼道谢的是一个笑容明亮的男孩子:“谢谢哥哥。”小叶笑着说:“你叫姜克宇是吧?这个房子的一楼你尽可以使用,二楼露台也可以上去。”眼睛却不由看向另一个少年。姜克宇道:“这是我同学,我们很要好,所以请他一起来玩。”
  小叶甫一离开,姜克宇便说:“叶不二,你挑的地方真好。”另一个少年叶不二领先走进客厅,看着那个大鱼缸嘿嘿一笑:“当然好。这里还有两条鱼精,谁,出来跟我说话。”
  红龙钱真多将头探出鱼缸,倒也不惊不吓:“其实住在这里我已经想开了,不是人吃了我就是妖怪吃了我,麻烦你要吃的时候把我们俩一起吃了罢。”鲤鱼桑宜靠着他,带着微笑。
  叶不二切一声:“谁要吃你们。我是要问你们,这里的房东JAS是不是和海地很熟?”钱真多一怔:“死神?她们是朋友,不过死神不太会来,JAS现在也不在。”叶不二仰头想了一会,笑了笑:“不在也好。”
  这时候姜克宇拿了两杯水过来:“叶不二,你想找JAS帮我跟海地说情?”十五岁的少年竟有那样明朗豁达的笑容:“不是说,阎王叫人三更死,不会活到五更天吗?”
  叶不二双手插在裤袋里,懒洋洋地说:“这是JAS的房子,她总得有所顾忌,除非她不怕给JAS惹来麻烦。”姜克宇笑起来:“难道我们一辈子赖在这里不走?”叶不二指着钱真多,哈哈大笑:“他们两个已经要赖着JAS一辈子,我想她也不在乎多我们两个。”姜克宇有些好奇,叶不二转动眼珠,嘿嘿笑:“要不然还有另一个办法,我吃了他们,然后我们俩变成他们怎么样?”姜克宇骇笑起来,推一把叶不二:“别玩了。”
  钱真多不理叶不二,凝视着姜克宇:“我现在总算相信好人不长命这句话。海地手下从不留情,当年JAS为世间最美好的一个女孩子求情,也没有成功。”
  姜克宇轻声说:“我知道没办法,可是我不想死。”世间美好的一切还没有开始,花那样红,天那样蓝,云朵那样白,十六岁的少年明亮俊朗,矫健活泼,死,本该是遥远的事情。
  可是钱真多不解:“不过我很奇怪,难道现在地狱改了规矩造福人类,会在死前通知死者办身后事宜了?”
  叶不二说:“我也不知道。海地来找姜克宇的时候我也在,她好象很开心的样子,在那里跳舞!地狱真是没鬼了,派这样不负责任的东西出来。”
  姜克宇又骇笑,忍不住纠正:“可是她跳的舞还真是好看。”叶不二做一个晕倒的姿势:“你长大了绝对是一个花花公子,我靠!”姜克宇想了一下,说:“可是我应该是没有长大的机会了对不对?”
  钱真多说:“姜克宇,你好象并不怕死。”
  姜克宇坦白地说:“我真的不想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象也并不害怕。”
  月白风清,姜克宇和叶不二在露台上打PS,钱真多在一边观战,也有点跃跃欲试。叶不二百忙中白他一眼:“你懂不懂玩电脑的?”钱真多说:“嘿,我看你们打了四五天了,这个好象不需要太高深的……”
  话犹未完,三人同时注意到远处银白色沙滩上一个苗条的身影渐行渐近,赤着雪白双足,雪练似的弯月镰刀挂在身侧,淡紫衣袂翻飞。
  叶不二浑身一紧,随即放松,嘲讽地说:“看来死神很可以改行当时装模特儿。”
  海地已坐在露台沿上,雪白双足随意荡着,轻声说:“死神虽然世袭,但没有被授职之前我也只是普通女孩子。”她不错眼地看着姜克宇。姜克宇笑了笑:“我逃到天边也是没用是不是?所以你不必这样盯着我。”
  海地精致的容颜微微笑起,象一朵芙蓉花微微绽放,说不出的娇嫩,说不出的好看,她说:“我不会伤害你。”但她的镰刀已微微扬起。
  钱真多抢在亦不二之前挡住海地:“这是JAS的家,你不会想给她惹麻烦罢?”
  海地微微叹一口气:“这是叶不二的台词呢,钱真多你真能抢台词,不过够勇敢。JAS的家……”她踌躇片刻:“你可不可以到海滩上去死?只要不在屋内,对JAS没有影响。”
  叶不二在钱真多高大的背后说:“我们打算在这里住一阵子,不出门。过了这个时间,你就不可以收姜克宇的灵魂,所谓阎王叫人三更死,不会活到五更天,其实也是对地狱死神的时间限制。我说的对不对?”
  海地出神地看着姜克宇,轻轻说:“我和你的约定,不受这个限制。你跟我走罢,你只要跟我走,就会明白。”
  她举起雪练弯镰刀,钱真多和叶不二涌身抢上,可是那镰刀象有无穷慑力,一波一波荡开,就在那一刹,姜克宇被无形的刀影击中。
  但他仍然站立,只是神情略有恍惚。
  海地收回镰刀,轻声说:“我只收了你一半魂魄,你还有一个小时,到沙滩或者街上去让我收另一半好吧?”
  叶不二冷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自口中吐出一样东西,在钱真多和海地尚未看清之前,那光华四射的东西已纳入姜克宇的腹中,同时海地腰侧的镰刀象被风吹动,有什么东西离开。
  海地忽地低头看着镰刀,半晌不动。姜克宇神情如初,叶不二却神色委顿。钱真多沉默悲悯。
  海地慢慢抬起头,神色间无限凄凉:“叶不二,你舍弃千年修为,把灵丹度给姜克宇,这是为什么?”
  叶不二微微一笑:“灵丹的效力足可维持凡人生命七十年,七十年后你才能够来收回姜克宇的灵魂,在此之前,你不能杀一个人两次。你不用问我为什么,我也不问你为什么。”
  姜克宇问:“叶不二,原来你们狐狸真的有灵丹?你把灵丹给我,那你……”他脸色一变。
  叶不二嘿嘿:“打回原形罗。你放心,我修炼过一次,这次驾轻就熟,一千年的修行,大概七八百年就可以完成了,变成人形呢,大概两三百年就可以了。”
  姜克宇大惊:“原来你胸有成竹地带我来这里,是因为留了这最后一着?不行,你把灵丹收回去!”
  叶不二拍拍他的肩:“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既然不小心认识了你做了兄弟好朋友,我也只好认了。收回灵丹你就得死,不收回我又不会死,你数学成绩这么好怎么不会算。”姜克宇泪光盈然,正要说话,叶不二一掌打过去:“得了你少婆妈罢!”
  钱真多沉默着说:“如果姜克宇你不方便带着叶不二在身边,我可以代JAS留客。”
  叶不二白他一眼:“JAS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姜克宇看着退后的海地,海地出神地看他,神色不舍,忽地一笑,如花尽放,无限娇美,然后纵身而去。
  很多很多年前,十五岁的他是个孤儿,和她,在世间青梅竹马倾心相爱。然而当她世袭了职务,她就不得不远离他,他十六岁那年千辛万苦找到她,微笑着引颈就刎在她的镰刀下,以留在镰刀上的魂魄与她相守,直至地狱干涉。于是他轮回转世,但每一世的十六岁后她可以来接走不知情的他,之后可相守七天。
  海地轻轻地对JAS说:“在死亡的刹那他会全然记起我们的事,于是他每次生前都不想跟我走,可是每次走了之后都说下次早点来带他走。这一世,”她轻叹一口气,“就好好地在人间真正生活一世罢。反正我可以等。”
  死神的爱情,以死亡作为起点。可是人间,又有人间的情谊厚重如山。JAS第一次握了握海地的手,无言相对。
  
  之十五 最深的爱
  姑妈给我打电话时语气懊丧:“我只不过跟他说刘伯父的女儿一直喜欢他,还有叶阿姨的女儿长得很好看。”于是姑妈的宝贝儿子卫天础就二话不说坐长途车跑到我这里来散心了。
  我不禁好笑,喏喏连声:“是,姑妈,我会好好照顾天础,我会适时劝说天础。”
  天础到的那天阳光灿烂,远处海面金光闪烁,天蓝云白。我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卫天础,他先是不以为意,渐渐被我看得毛骨悚然,一把推开我夺门而进,我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喂喂,你应该夺门而出才对,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天础兄?天础兄?”
  卫天础把行李一把扔进小套间,转脸哀求:“我求求你了,一听到你叫天础兄就一个头两个大,从小被你捉弄得还不够啊?”
  我摇头晃脑:“啧啧啧,姑妈连发十二道金牌到我手,令我姐代母职,此地不宜久留啊天础兄。”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然后无奈地说:“她什么都不晓得,偏偏老是自以为是。”
  我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自以为是?”
  他奇怪地说:“表姐你当然不会。”哎呀,好大的面子,我眯眯嘴笑。
  当然看出天础心情低沉,时时怔忡,一坐就是半天,表情多变,一会儿嘴角甜蜜,一会儿忧伤思念,白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盘腿坐在他边上,碰碰他的肩:“抬头看,家乡没有这样蔚蓝清澈的天空了吧?”
  天础说:“我一直住在乡下,天色也很好。”
  我抱着手:“还在做花农?女孩子不一定喜欢男朋友干这个呢,或者精英白领比较吃香。”
  天础脸有异色地看我一眼:“表姐你向来不是这么说话的。”
  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看,以你这样人才,如果失恋,这可能是条理由。唉,话说白了吧,我对你现在这种状态的隐私很感兴趣,所以刚才是试探。”
  卫天础忍俊不禁笑出来:“你跟天意姐真是象极了。”
  我从来没见过卫天意。姑妈是卫天意的继母,卫天意从不与继母家亲戚往来,但据说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天础感情极好。
  身为表姐的我有点酸溜溜:“那为什么不求助卫天意?”
  他仰望着天,表情落寞:“姐姐说让她走。我也知道让她走是对的,可是我舍不得。”
  那样落寞凄凉的神情,我的心一震,这是我那个从小到大都阳光明朗的表弟吗?
  天础在门口给几个游客解释花草:“这个叫木槿,6月到8月开花,花形很大很漂亮,有8厘米的直径呢,又叫朝开暮落花,但花期很长的。这个真是玫瑰,很象月季是不是?但是它有刺。啊这个,这个叫做半支莲,又叫做龙须牡丹、松叶牡丹、大花马齿苋,重瓣种非常漂亮,不不,不是太阳花……”
  人走了,天础仍蹲在那里,手指轻轻抚摸那株半支莲,神情温柔怀念。
  我远远地看着他,卫天意在电话里低低的声音响在耳侧:“天础的爱人,是一个小花妖,天础叫她粥粥。是我先在无意中认识粥粥,然后天础从我这里认识她。天础要和她在一起时我曾经竭力反对,我一直担心的是她不是人类、天础是否真愿意与她长相厮守、她也许不能生小孩,她没有身份证这些,可是天础愿意放弃一切到乡下做花农,和粥粥长相厮守。但结果,我的担心是错的。”
  卫天意跟我描述粥粥:活泼精怪狡黠调皮,善良可爱美丽奇妙。
  我走过去,低声问:“天础,粥粥为什么要走?”
  DVD机安静启动。
  天础的花田中间,一大片半支莲七彩缤纷。银铃般笑声中她一身彩色大裙子衬着纤长身裁,忽旋来去,大裙摆忽的展开,在花丛中在空中翩跹起舞,摇曳生姿。
  那一双大眼睛活泼精灵、澄澈清明,带着说不尽的调皮淘气。低着头时象一朵垂萼的花,一抬头笑脸初张,就是一朵盛开的花。而行走之间,风流不尽,却因为她的淘气天真,显出异常风姿。
  画面突现异状,一朵色彩鲜艳的重瓣半支莲环绕而至,这不是一朵普通的半支莲,它的花朵比普通半支莲大上两三倍,花瓣晶莹柔和,色泽多变。那小小精灵坐在花朵上面扮吊死鬼,居然。
  原来那样满天满地开着的半支莲是她的真身,迎着太阳笑得满天满地,带给人无限欢喜满目色彩。
  我凝视着画面上那个呼之欲出的笑嘻嘻精灵,心中微微一动,模糊的感觉渐渐真切,我说:“看,一朵花只有在花的海洋中才优游自在,她如果离开了,也许是会蔫的啊。你留住了她,却失去她的精华,她那样满天满地的笑也渐渐轻微了吧?”
  天础挣扎:“我去当花农,就是让她和她的同伴在一起啊。”
  不,那是不同的。你给鱼儿一个鱼缸几个伙伴,怎么及得上大海的自由?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就象我们也无法长期在异类的世界里自由呼吸和歌唱。何况,谁都知道他们的世界只会比我们的更加明朗简单和美丽。
  “天础,天意是对的,让她离开,让她放心你。你有过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了,就让它们和她留在你的心里。”
  卫天意的担心是错的,不是天础怕了现实中的困境,也不是天础不能和她天长地久,而是粥粥没有办法生活下去。虽然他们相爱,她也不愿为爱放弃了自己。
  天础关上DVD,手上取出那张珍贵的碟片,掂了又掂,忽然抬起头,绽开一个完整的笑容,把它递给了我。
  啊,天础是知道的吧,他从来是一个阳光而智慧的男孩子。所以他心甘情愿地让她走了,只是,思念和爱从来不由人作主。
  我倚着门送天础走,这是天础来这里的第二十天,天础微笑着说:“我会快乐地过着我的生活,从头开始,象粥粥一样。”
  当然,我不会认为是我的功劳。我的房子,向来风水异特,给人加一倍的智慧也是小意思嘛。
  
  之十六 通灵
  我拿了一壶水在门前浇花,一个美丽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小姐,你这里有地方出租吗?”
  我抬头,一怔,这人好面熟,修眉美目、未语先笑,犹豫了一下答:“有,不知你要租多久?”时值初春,海风冷峭,我的房子已经空了近半个月。是罕见的淡季。
  她温文地答:“一个月。”
  我放下花洒陪她进屋,一一介绍完毕,她也很爽快,取出证件双方签约。我一见证件上的名字便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这么面熟,忍不住又惊又喜:“原来是你!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拍的电影。”
  她忽然调皮起来,冲我眨眨眼:“那你收不收我的房租呢?”
  我想一下,遗憾地答:“那是两回事。”她大笑,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晶莹如玉。
  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真人比之影视假象毫不逊色。
  我喜孜孜地同钱真多说:“你知不知道新房客是大明星和著名的影后?她得了不知多少奖项呢,真人也长得异常漂亮。”
  钱真多笑话我:“看你那小船不可以重载的样子,你怎么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属于妖魅?”
  我说:“我觉得她不是。”
  她说她接了新的电影,找个僻静地方研读背景和人物资料,看她的助手送来一叠叠的书就知道她有多勤奋了,时不时的还常看到她在房间上网查询,认真专注。我有时候做咖啡时会为她做一杯,她总是很客气地道谢,并称赞咖啡味道。
  我问她:“不见得别的演员也都这样专心勤奋吧?”她笑:“大家各有各方法,我最笨,用笨法子。”可是时间花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我也笑。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轻轻解释:“我习惯了这样说话。”是啊,听说她是从来不批评同行的。
  真是的,她何必跟我解释呢,可是因为这一小点,我发现我更喜欢她了。
  有时候我送咖啡进去的时候会看到她只是坐在桌子前面闭目沉思,桌上一大堆书籍笔记,她的脸上有各种神情,有时笑有时悲有时感动有时气愤,非常丰富和动人。我便不打扰她,轻悄悄地离开。
  她的沉思有时会非常之久。
  有时闲着休息,她会跟我讨论将要主演的人物,那是几百年前的女人,生于斯长于斯,刚强果毅,跟她的形象完全不符。我好奇地问:“你要演一个人物时,都会到她的故乡或常年所在的地方去了解和居住吗?”她笑:“是啊,我需要直观的感受。另外,如果这个人物属于虚构的话,我也会到作者安排她生活的地方去看看。”
  那真是有效,我发现她越来越象历史上的那个女人了。她的眉眼,她的神气,很多时候跟刚来那时完全不一样,就连笑容也变得果决。
  我真正觉得疑惑的时候是一天晚上。
  我下班回家发现她的门半开,而她坐在月光下的桌前,维持着下午我离开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姿势!八个小时了!我大惊,正准备推门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耳边却忽然听到爽朗笑声:“这次时间太长啦,你的房东快吓坏了,我先走了。”
  我下意识脱口问:“谁?”
  一时之间一片沉寂。一阵凉风从我脑后掠过,我有一种听到凌乱的脚步远去的感觉。
  椅子上的人有些僵硬地站起来,吃惊地看着我。我镇定一下,对着她笑笑,转身回楼上。
  开灯时看到时钟刚刚过零点。
  我沉思了一会儿,上床睡觉。
  刚一闭眼,便听到有两人说话。其一抱怨说:“都说了不要聊得太久,对她身体无益,还被人发现。”另一个爽快地笑:“JAS接触的东西多了,又善良,不会大惊小怪的。”第一个说:“你敢担保JAS不会泄露楼下那人的秘密?”另一个说:“她不会这么多嘴吧。再说了,说出来谁又会相信呢?没准还会被告诬陷迷信被FANS骂死不敢出门。”第一个忽然也笑嘻嘻:“你不过是知道有人要演你,兴奋得过头。真是轻骨头。”另一个笑嘻嘻驳嘴:“那是我的优点,爽快直白。”
  我听着听着也笑起来:“不如你们直接和我说话好了,这样又是奉承又是激将又是恐吓,太失鬼格了。”
  她们大乐,齐声说:“我们不是鬼。我们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生前气息附着在她身边的物件上,日久天长形成的东西。因为有些人的体质有异,我们的能量场能沟通而已。”
  我笑:“我刚才还在想,她如果真能和大部分主演人物的灵魂沟通,可是灵魂是不能长期留在人间的,就算有也是极个别。没想到原来还有你们的存在,啊,问一下,你们是同一个人吗?”
  她们嘻嘻笑:“当然啦,有的人留下的气息形成的东西有很多,有的很少。要看机缘的,不是所有气息都能形成我们的。”
  我问:“那你们和气息的主人算什么关系呢?”
  第一个诧异地道:“你还不明白?我们就是她啊。”另一个笑道:“但并不是完全的她,或者说完全的‘我’。所以,楼下的那位演员,不仅仅是靠我们来演戏的,只不过通过我们更具有神韵更直观地了解情况,她自己也需要进行刻苦的进修。”
  我笑着问:“好了,我全了解状况了。不过我好奇地再多问一句,其实你们完全不必理我,为什么巴巴地跑来解释给我听?”我调侃地笑。
  她们发出爽朗的笑声:“你这个地方已经很有名,我们大家都想认识你,刚好趁这个机会跑出来现身啊。”
  哎呀真是受宠若惊。
  翌日我给她送咖啡时她正在厚厚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摘要心得,回头一笑:“不知喝了你多少好咖啡。”
  我笑答她:“那就多演点好片子留给我们看。”
  她停下手看着我,感慨地说:“天赋异禀有时候也吓死人。”
  我说:“可是有时候也有平常人得不到的美好。比如这次,你再也不会想到这个刚毅果决的女将军,原来平常竟这样慧黠可爱。或者上次,那个人人印象中完美如天使的人,原来也有自私虚假时候。所以你演绎的角色总能让人觉得:啊,这是一个真人,她是这样的。”
  她狡黠地笑:“是,所以我这样回答记者:我只是灵光一闪,忽然觉得这样演绎更加好。”
  我问:“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个异禀的?”
  她笑了笑:“很早的时候,起先,我只是觉得需要去体验生活,到了当地,就有莫名的直觉,渐渐的,忽然就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然后就可以互相沟通了。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我发现在你这个房子里我们沟通特别通畅持久,以前是不能这么长时间的。”
  我沉思地看着屋顶,这也是我一直困惑的,这个地方,就如精怪客栈,他们来往自如自由自在,应该是有一个特别的原因的吧?我会有怎样一个人生呢?下一任房客又会是谁呢?这房子原来有着怎么样的故事呢?许多许多的问题,或者时间,会给我解答。
  半年后,她的电影盛大上映,我应她之邀参加本地的首映,没有人知道,和我们一起观看的,有那么多微笑的“她们”。
  
  第17个故事 星光灿烂
  夜,无数闪亮星辰齐发光彩,如一望无际的黑丝绒上缀满的钻石,低低压在头顶,惊心动魄的美。她伸出手,莹白的手掌心星芒汇聚,一颗六角形剔透星子若隐若现,耳边响起低沉悦耳笑声:“送给你,宿。”她欢喜地握拢手掌,如握虚空,然而张开手掌,晶莹光晕环绕的星子便又现于掌心,那笑声又起:“你要它挂在脖子上么?”不,她仰起头轻笑,轻声说,我喜欢它在我的手掌心,就象你在我的心中。
  笑声转为轻轻叹息:“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时间走?”她调皮地笑:“时间不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么?” “可是……”,犹豫。说呀,说下去呀。“好吧。”
  唉,象所有人一样,他的性格里就是没有明显的感情,压抑、平静、无波。
  红日炎炎,Jas张开眼,竟在露台上睡了一夜,软榻深陷,腰酸背痛,不禁哀叹,收起软榻,转个身,梦境忘了大半。
  走下楼梯煮咖啡,感觉有人凝视。那双剔透的眼睛如影随形,转身看去,眼睛的主人从阴影处走出来。
  美丽的女子,安静地看着Jas,Jas友好地冲她一笑:“是新来的房客吧?这里可住得惯?”
  这幢老房子座落海边,因风景优美,Jas则为补贴生计,故招租房客,春去秋来,络绎不绝。
  女子仍然平静对视Jas,不答,却重复:“这里可住得惯?”有淡淡感慨。Jas看着煮沸的咖啡按熄钮,笑:“海边潮气较重,若是北方来的,可能会有不太习惯。但风景极美足以补偿。”递一杯给她:“前几天新到的蓝山,很不错。”
  她接过去,低头看着杯中液体:“原来你这样开朗。”Jas做个鬼脸:“你以为独身女子住在海边老房子里,一定是个怪僻老姑婆是吧?”她大笑。
  那女子不笑,欲言又止,Jas问:“有事?我可以帮到你吗?”大门口传来温厚男声:“谢谢你,昧只是心情不太好。”
  Jas转头,说话的人有一张清朗有力的脸,整个人无比舒服,但并没有这个女子昧那样惊人的样貌,他的眼专注扫过Jas,目光如春风,微笑:“我叫阮曦,她是我的妹妹阮昧。”
  他笑,背朝大门站着,身形修长,笑容和煦,夕阳在他身周淡淡镀上一圈光芒。极出色的一对兄妹。
  晚上Jas坐在梳妆台前,眼前忽然一花,一种奇异的感觉过后,发现自己置身一个奇怪的环境。
  那是一个美丽透明的圆球,很大,圆球浮在没有边际的漆黑空间,空间浮着无数灿烂星光,在不远处有一条明亮美丽的星带。
  但她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惊慌,仿佛很熟悉,笑指着透明圆球前端屏幕上的蔚蓝星球:“我要去地球。”
  他回过头,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有无奈:“我不会阻止你。可是你为什么要用同等量的时间?我们可以控制时间,你用这里的三天就足够你在地球几十年。”
  天蓝色屏幕上印出她美丽狡黠的笑容:“不,我要用我的方法。我保证会带回最完美的记忆。”
  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们的资料库已经有太多完美的东西。”
  她开心地轻笑:“我保证我的更完美。”“宿,”门外传来优美的女声,然后一个极优雅修长的身形出现:“你用什么办法?”
  她眨眨眼:“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宿,”那优雅女子略带忧虑地轻按她的肩:“那是太长的时间,我们会不放心。”
  而宿的笑声脆如星之碎片,晶莹四射。
  然后Jas一震,梳妆镜前现出自己苍白的脸。这已不是第一次。有时是梦,有时,就这样忽然进入莫名幻境。
  她开始仔细思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满天的星子如宝石触手可及,黑蓝的夜幕无边无际,托起的手掌中有光芒四射的星子,如同幻想中的仙境。
  还有那个男人,似有不尽爱慕却讷于表白。是谁的故事在自己的脑海中一再演绎?
  和阮曦阮昧已经很熟,特别是阮曦,这样温和清朗,谈吐大方体贴。他们自小生活在国外,Jas生性好客,这阵子刚好又空闲,便带着他们四处寻觅美食。也自行做菜,他们全是生手,只有她洗切煮炒,阮曦过意不去,便总是靠在餐台边陪着聊天。而阮昧只是淡淡站在一旁,Jas起先以为她不喜欢自己,但极偶然又可以从她眼中看到淡淡笑意,便释然,渐渐的,Jas开始盼望看到阮曦的笑脸,而他那每次见到她眼睛一亮的光彩令她私心喜悦。呵,不是不心惊的,房屋经纪人小叶曾希望她在房客中留下一个长住,也许不一定要长住,她亦可跟房客走?
  自觉好笑,便笑起来,一个趔趄,阮曦飞快扶住她,眼神关心,Jas站稳,他轻声说:小心。可是他没有松开她的手,一直没有。
  Jas偷偷做个鬼脸,笑。啊,老房子着了火,当心,当心。
  那天阮曦问:“Jas,如果,”他犹疑,“如果你,啊,你愿不愿意离开这里?”但他没等回答便笑了:“日后再说。”阮昧却走过来,阮曦一把拉住她,微微摇头。
  那晚半夜Jas下楼取饮品,路过他们房门,因怕吵到他们,脚步很轻,却听到他们说话。“曦,Jas就是宿,不会错的,为什么不快些告诉她并不是地球人?”“我正在让她回到紫微星的环境,设法激起她的记忆。但宿的灵魂进入的是地球人胚胎,胚胎的蒙昧使她没办法存有紫微星人记忆,她把它们深埋在地球人远未自知的脑部某地。如今她只拥有地球人的灵魂,只有当她死亡后,紫微星人的记忆才会苏醒。我们现在只有努力唤醒那部分记忆。”阮昧的声音淡静地说:“不然她会不相信?”阮曦叹口气:“昧,宿是你妹妹,我知道你想尽快接她回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进入胚胎,以纯粹的地球人生态、作为完全的地球人生活,正是宿所说的完美办法?只有这种办法,因为要自己的灵魂封存,所以时间不能被控制,因此她说需要的是同等量的时间。”
  阮昧声音微微波动:“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阮曦:“你知道宿一直跟大部分紫微人不同,她太热情太好奇,感情最最丰富。而紫微人的性格多半平静无波。她一直在寻觅向往有七情六欲的生活,要真真切切地享受,并把它们作为资料储存后完整地带回紫微星,她的理想是要大家都明白这种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是她的理想。”
  Jas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才是梦吧?可是手指明明被咬得痛,不禁慢慢后退,这太可怕。这不是真的,不错她对外星人充满好奇并相信他们多半友好,也极愿意同他们做朋友,可是,这跟自己是外星人是两回事!
  门打开,阮曦怔了怔,阮昧却一扬手,Jas清清楚楚看到,她只是一扬手,整幢房子的灯全亮了。
  阮昧说:“宿,你都听到了。请不要不相信,跟我们回去,快三十年了,够了。”她声音平静不容置疑。
  Jas惊震,继续后退,太可怕。转身便跑,直跑上楼。
  楼下阮曦喝叫:“昧,不要启动晶球!别再惊吓她!”
  Jas逃避他们,她不敢回家。住到小叶家,希望等租期完后再回去。可是,可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恐怕躲无可躲吧?
  她很快地瘦下来。小叶问出了什么事,她苦涩地看着他,该怎么说?说自己身为外星人,就快返回祖家?真让人发疯。
  对了,他们还说,如果要回外星球,必须结束地球人的生命,天哪,这是谋杀。
  不,我不能这么轻易信了他们,她忽然笑起来,这很荒唐。
  终于鼓足勇气回家。
  他们正在收拾衣物。阮曦看到警惕的Jas,笑了:“我们正打算去找你。”
  她迅速地说:“请告诉我这是恶作剧,那些梦境不过是你们的科研成就,扬手开灯不过是加了遥控器。”
  阮曦和阮昧都笑了:“不不不,这不是恶作剧,人类没有这种能力。不过,来,别害怕,真对不起,我们找错了人。”
  阮曦细细解释:“你记不记得你的出生地址?你的档案上填错了地址,恰巧在那个地方同一个月有另一个女婴出生,我们只知宿最后的信息留在那幢楼里。”他微笑,抱歉地说:“所以我们弄错了。对不起。可是我们不明白,你不相信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么害怕?”两人不解。
  Jas瞪大眼睛,再瞪大眼睛:“弄错了?你们知不知道我差点魂魄吓得不全?啊?”阮昧摇头:“为什么这么害怕?”Jas简直要发疯:“所以说你们是外星人!”阮曦展颜一笑:“那当然。”
  Jas拍拍胸口定定惊,好好地把吊在半空的心放放稳,再冷静地整理了一下这几天的思绪,慢慢回答等待答案的阮氏紫微人:“在地球上,与众不同一直是件不幸的事情。我们追随的是集体认同和赞许,无论是身份还是思想。并且极需要大量同类的存在才会觉得安心。没有同类的孤独感是致命的。请你们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有人对你说,你们并非这个宇宙中人,乃是宇宙之外不知名处的不知名物体,你会怎么想?”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们沉默,表情仍然不解。啊,他们不能体会,或者说,不能完全体会。
  Jas只好沉默,她有点明白了那个“宿”的想法和所作所为。可是,这对于宿是否是一件不太幸运的事?异于众人的思想和丰沣情感从来在任何地方都并非幸福的事。
  但是曦,又怎么能否认他是不是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丰沣情感?那致使他这样上天入地地寻找爱人。还有昧,虽然表情永恒淡静,但她那样深怕妹妹流落异星不知回家的路。
  他们仍然表示歉意,准备离开。
  Jas又觉不舍,十分矛盾。阮曦微笑,赠她一枚戒指,告诉她借此可到过去的时间里穿行,紫微星人,天生具有控制时间大神的能力。“我允诺你,”他温和地说:“你在过去时空的穿梭中永远不老,只有当你返回现代才开始年龄的痕迹。”
  Jas贪恋地看着他温暖忧伤的脸,叹一口气:“你真的确定我不是她么?”
  他微微诧异:“你现在希望你是?为什么?你当然不是,我们不爱开玩笑。”
  Jas又叹口气,当然不,她才不要做外星人。
  她只好问:“还会继续找她么?”
  阮曦摇头:“你让我明白现在说穿她的身份只会令她的地球人生非常不快乐,且让她的紫微人愿望成空。我应该尊重她的选择,所以,我会等一切自然结束。”
  Jas说:“可是,如果在她这一生结束之后,她的外星灵魂仍然选择继续在地球而不回紫微星呢?这不是不可能的吧?这种事以前是发生过的吧?”
  阮曦犹豫:“是,我在异星档案中发现竟有这种现象发生过,一时惶急,就赶来地球。”
  Jas向往地说:“你给我的那些梦,真是美好。”
  可是,和他现实中的相处,更是美好。
  他露出抱歉的神情:“这段日子频频骚扰你,真是对不起。相信我给你的补偿会让你感到一样美好。”
  她只有在心中叹息:不会,不会。
  仍然忍不住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温和道:“我会在此等待,当她的生命结束后,紫微星灵魂逸出体外,会发出和我一样的讯息,我们就可以即时接触,然后一起回去。我要以最大努力让她不会留下来。”“那么为什么不去她身边等待?你可以不告诉她你的身份。”
  他笑了,望着远处的海:“她要享受纯粹的地球人生活,我不能出现。”
  Jas送走他们,转身回屋。
  她所不知道的是,阮曦和阮昧温暖欣慰地看着她的背影,阮昧轻声说:“给她戒指,是让她享受更多不同生活吧?不过她极聪明,就算现在信了,将来冷静下来,也会生疑。”
  阮曦沉思,点头:“是,那么让我们用晶球消除她的这段记忆,再安排个戒指的故事给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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