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川:新·欢

(2008-12-09 10:16:28) 下一个

  杨杨貌不出众,他敢追求当时的大美人宋启珊已经有人笑他想吃天鹅肉,但他居然吃到了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他同她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奇怪的是他说的话她都同意,虽然用的是不一样的语言,但最后的意见总是一至,这也许是启珊的随和也许是杨杨的聪明,杨杨是个聪明人,好在他的聪明并不用在坏处。
  杨杨人才并不算出众,但他有一股傲慢气,相信自己是最好的,并且努力让别人也这样认为。结果他往往真的会成为最好的。
  初在一起时,杨杨不过是个小厂的服装设计师,一个月领不了几张红色主席像,而且住着启珊的房子,被启珊的父母反对着。
  那么辛苦的日子也过去了,杨杨成功了,设计的服装得奖,合资企业来找他做设计师。后来又有了自己的牌子自己的公司。忽然间他们的婚姻却出了问题。
  杨杨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宋启珊坐下,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她最痛的地方下刀子,是她最亲的人。
  沉默、沉默。
  没什么可说的。
  杨杨说离婚,就离婚。被人当头就是一拳,怎么办?还能苦苦哀求同他共同生活?
  启珊问:“记得那时你出差,我抓紧你衣角,一次次叫你不要走吗?”
  启珊还喜欢贴在他后背,抱住他的腰,跟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启珊说:“我是你身上的瘤子。”
  杨杨做饭时,启珊坐在小凳上一边说话,眼睛跟着他走来走去。
  启珊问:“你真的把我当个瘤子般割下来?”也是痛的吧?长在身上那么久了,就算真的是瘤,割下来也会痛的吧?为什么呢?忍着那样的疼痛割了下来?为了什么?
  启珊微笑:“我曾经那么爱你。”
  但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苦笑。
  说不出话来。
  杨杨呆了,真的会痛吧?后背上总是粘着一个人,做什么事都碍手碍脚的,但是后背那温暖柔软的一个人,那依赖那缠绵,忽然丢弃了去,会不会痛?现在不痛,现在打了麻醉,以后呢?夜里,没有人在他睡着时会过来吻他了?没人会打扰他睡觉了,但是也没有会过来吻他一下当一天的最后节目了。杨杨会不会在梦中惊醒,然后痛得惊叫起来?
  启珊微笑着,泪水已经干在脸上:“放心,为了不让你走,我可以做任何事,但是,不是哭着哀求你不要走。”
  启珊站起来,她说:“放心,我会努力去爱别人的,我会活得很好,损失的是你,没有人会比我爱你更多。”
  启珊说:“我是你身上的瘤子。”
  杨杨问:“是恶性的吗?”
  启珊说:“是好瘤子。”
  杨杨失笑:“瘤子哪有好的?把你割掉。”
  启珊象孩子般烦恼地:“不割不割不割!”
  杨杨笑:“不割你还留着你?”
  启珊扭得象声扭股糖般:“留着留着留着。”
  杨杨只得笑:“好好好,留着你。”
  幼稚吗?但是当日他们从中得到快乐,现在,这回忆还能让他们哭。
  那种痛,没经过的人不会知道,精神的痛苦为什么会让人恨不得用头去撞墙呢?好象肉体真的在受酷刑一样。而且,真的会精疲力尽。
  启珊做在椅子里,眼望窗外,想象着一头撞碎窗子,然后跳下楼去。那时那刻,那种念头是那样诱惑,没人知道制止那样的念头需要多大的力气,启珊用尽精力,在二年内,没有力气露一个笑容出来。
  没有大哭大叫,没有哭诉,启珊没向任何人倾诉,如果你被人削去半边身体,你是不能向别人展示伤口的,太可怖,太恶心,会吓坏人,自己也会觉得羞愧。独自找个地方独自舔你的伤口好了,恐怕别人还奇怪你为何成天面无欢容,明明衣食无缺,为何面无欢容?一定是自身的错。
  启珊常想:“我是一块被人丢弃等待腐烂的烂肉。”
  许久之后,还会在一个人的夜里无缘无故地流下泪来。那伤痕是不可磨灭的了。
  张社请她吃饭,很欣慰她还有胃口,启珊笑笑说:“如今只有美味同新的男人能安慰我了。”
  张社道:“不值为别人伤害自己。”
  启珊道:“本来以为已经是一个人了,人家却要分手,对人家来说不过是分开两个人,对我,是将我一劈两半,我不是在伤害自己,我是在忍痛。”
  启珊很快就胖了,在忍痛的过程中吃了不少东西,启珊说:“这样才有力气,才过得下去。”
  张社握住她手,痛心:“启珊。”
  启珊挣出手来,在他手上拍一拍,说:“发乎情止乎礼。”
  张社啼笑皆非。
  张社问:“是不是能抱仇会好过些?”
  启珊笑着摇头:“我不知道,别问我。而且最好不要再谈那个问题,张社我们只是朋友,你收敛点。”
  人家别的女人,年纪大了更会耍花腔,所谓人老奸,启珊不同,越老了越倚老卖老地不肯用心思,说话全是实话,只有张社,不知为什么喜欢她这实打实的话。
  启珊也想过报复,比如启珊可以在他的帐务上做手脚,启珊一直是杨扬的会计师,要杨扬破财不是难事,但启珊有她自己的事业,图一时之快,不工作了?不生活了?太看得起杨扬了,什么人值得她伤害自己?
  其实启珊巴不得杨杨下地狱,哪怕要启珊同他一起下地狱,因为启珊此时已经在地狱里了,但是启珊的坚强让她选择冷漠。
  情感上是痛的,她恨他恨得不想听见他的名字,但她顺从理智,什么也没做,相信不久之后就可以把受的重伤当做仅仅是离婚而已。
  如果不是启珊有张社这样有本事的朋友,本来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但张某给她另一选择,少有人在诱惑面前可以止步,启珊不是笨人也不是圣人,于是,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张社劝启珊:“那么大方就干脆再厚道点,收他公司的股份吧。”
  启珊抬眼看他一眼:“你替他说话?他托你?”
  张社笑笑:“他会托我吗?他一直不原谅我,虽然受害的是我,是他从我的婚礼上将你抢走,但是他不原谅我。”
  启珊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大方?有什么好处?我不愿意。”
  张社道:“你以为他现在手头没有现金,所以给你股份,是吃亏了?我同你说,这是个大便宜。他的公司很有发展,听我的,你决不会后悔,将来他会付十倍价格买回去。”
  启珊笑笑:“我不信。”
  张社道:“你此时难为他又有什么意思?大不了他卖了房子,车子住到公司里,过两年再买一处还不是一样,收了他的股份,收益多不说,还可以……”
  张社笑而不言了,启珊皱眉:“不,我不想同他打交道。”
  张社道:“你还真笨,这是什么打交道,孙悟空在妖怪肠子上拴了一根绳,这是交道吗?这是报复。”
  启珊不语,不是不受诱惑的,凭什么人家在她脸上吐一口浓痰,她要啐面自干?
  启珊也是小公司的副经理,并不比杨扬差多少,但是她拥有的杨扬不需要,杨扬自己也有,杨扬要双十年华的少女,要明亮的双眼和粉红色的双颊。
  杨扬的少女有一头柔亮飘逸的长发,那双眼睛,启珊想,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两点寒星吗?杨扬算运气,好多象杨扬这样有个小公司的人还找不到这样美丽有气质的少女,他自然是因为半个艺术家的头衔,占了些便宜。
  启珊不恨那女子,她同她又没有承诺,山盟海誓的是杨扬,她都没把杨扬怎么样,又怎么会把气出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那一天,启珊在公司加班,电话打进来,启珊接起来,以接线生般彬彬有礼的声音:“你好,这里是某公司。”
  那边说:“启珊?我是杨扬。”
  启珊很想把电话扔掉,但她只是说:“你好。”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突然没有力气把想做的事做出来,因为知道,扔了电话无非是再接一个。
  杨扬说:“你还这样忙。”启珊没有回答,杨扬问:“能不能约个时间出来,谈谈?”
  启珊道:“我住单位的宿舍,车子我也用不到,财产任你处理,我接受你的股份,还有别的事吗?”
  杨扬哽住,良久才道:“对不起,启珊,我不会亏待你。”
  启珊道:“把你的协议寄来 ,好吗?”
  她不想见他,杨扬仿佛柔肠百转,不肯放下电话,又无话可说,启珊问:“喂?”杨扬只得道:“再见。”启珊道:“再见。”
  她再不想见他,但还是见到他,他同他的女人,在电视上,T形舞台上一对对如花似玉走完,最后出来就是他同她,挽着手,相视一笑然后向台下招手,她摇曳生香,而那位得奖设计师不羁地穿牛仔裤,白T恤,也是长发,平日只让人觉得邋遢,此时倒变成一种风格,一种傲然不群的气质。启珊想:也难怪,这么多年不知道他原来如此出色,此时他成名了,自然该让出去给仰视他的人。
  杨扬这些年也受够了来自她的压力,此时扬眉吐气,他的离去使她不必体验他当时所身受的。启珊想:我这些年来,没做过一次象样的饭菜,最多煮面条,要吃好的,就求杨扬下厨,一个女人何德何能享受这样的好丈夫,也该出让给受得起的女人了。
  杨扬煮一手好菜,启珊想:“再找这样会做菜又肯天天做的男人真是比海底捞针还难了。这个小女子不知肯不肯让他下厨,真是可惜了他的好手艺。“也不知那小女子会不会象启珊那样贪吃,启珊嫁了之后,立时长了二十斤的肉,以后不得不控制自己的胃口。启珊即时拨电话给张社:“看见了吗?”
  张社一开始没明白:“什么?”
  然后立刻知道了,她同他一样在看电视:“哦,是。衣服是不错。”
  启珊道:“那女人很美。”
  张社道:“那个年纪的女孩都一样,每个人都年轻过,不能算一项优点吧?”
  启珊回答:“因为每个人的年轻都不会再回来。”
  张社沉默一会儿,说:“启珊你在我眼中你永远年轻。”
  启珊笑了:“需要接受这种恭维一定是已经不年轻了。”
  哈哈笑。张社说:“咳,你这个人。”
  不象以前总是说:“启珊你看不起我。”
  如今张社也有点自信了,相信只是他不适合启珊,而不是启珊看不起他。自然这自信是从别的女人处培养来的。对一个带着金劳表开着宝马车的单身男人,很少女人会不看他一眼。然后张社问:“有没有节目?不如出来一起吃点东西。”
  启珊道:“出来吃,倒底不如在家吃。”
  张社笑道:“我不信你在家有什么可吃的,你只会做方便面。来吧,不带你去酒店,我一个朋友,排骨罗卜汤做得一流。”
  启珊咽一下口水:“真的?”
  张社哈哈笑:“我去接你。”
  要不是有张社这样的朋友,保不准启珊会一个人戚戚哀哀哭个不停,然后受不了孤苦去找上杨扬,最后连一点尊重都得不到。
  启珊着一身米白色大衣长裤,内里是白色的高领毛衣。张社直望着她,启珊笑:“快恭维我,不然我没信心了。”
  张社道:“你是我见过的最高贵的女人。”
  启珊道:“十几年职业生崖,不象泼妇就不错了,还高贵呢。只有公主才有权高贵,说我穿着得体就是最大的恭维了,张社。”
  张社笑道:“你在我眼中永远高贵。”
  打开车门,启珊做进去道:“说到高贵,当初我见到你倒是想过,这人的态度多么高贵,虽然落难,倒真象个贵族。”
  张社道:“当初我不是落难,我是打回原形。”
  启珊问:“这么多年一直没问你,为什么同妻子离婚?”
  张社道:“当时我二十岁,别人大好前程,我却已同一个乡下人结了婚。身上一股土坑的味,这是不可能的事。启珊要你去嫁一个乡下人你也会逃,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只能顾我自己,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启珊笑:“男人都一样。”
  张社道:“女人也一样,否则,就是因为懦弱。”
  启珊道:“你这口气象尼采的信徒。”
  张社道:“你这人总卖弄专有名词,和一些生僻人名,无聊。”
  启珊笑:“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凭什么说尼采是个生僻的人名?”
  张社道:“凭我不知道。”
  启珊大笑。
  两人到了一个小区,启珊问:“什么人?我认不认识?”
  张社道:“当然你认识,是洛冬。”
  启珊要想一想,才知道:“洛冬?那不是?我听说过他。”
  张社道:“是汪馨媚的前夫,如今我们合作一个生意,他的小女友是个了不起的厨子。”
  启珊久闻此人大名,真的要见面倒有点不安:“怎么想起来到这儿?张社你怎么同他打起交道来?”
  张社笑道:“他为了那个老妇,使出美人计,我将计就计同他和解。”
  启珊张大嘴:“他肯同你和解?”
  张社笑:“为了生意,我也有回报啊。”
  启珊问:“什么回报?”
  张社道:“投桃报李。回他个美人计,这个美人如今就是此间的小主妇,可见我的计比他的计好用。”
  启珊道:“只说明洛冬比你厚道罢了。”
  张社怒吼:“喂,你是哪一边的?”
  是间好房子,红墙爬满绿藤,屋前大片草地,开着不知名的花,花间蝴蝶飞舞。启珊也见过二层小别墅,都不如这间房子舒服,全部米白色,同启珊的一身衣裳绝配,男女主人都在门口迎接,女子绝不是少女了,但有一种优雅的书卷气,所以显得年轻,男人有一个宽厚肩膀和坚定的面孔。男主人见了启珊立刻说:“当日我还怀疑你怎么肯将黄萱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我,原来是曾经沧海,宋小姐欢迎。”
  启珊不由得笑了:“洛先生一定是跟张社学坏的,特别肯给女人面子。”
  洛冬笑,张社也笑,黄萱过来领启珊去做在沙发上,张社道:“启珊笨得不得了,什么菜也不会做,又馋,嘴巴又刁,不肯去饭店,听说嫂子做一手好饭,特地来解馋的。”
  启珊笑。洛冬手一挥:“去去,黄萱,做你最拿手的排骨汤来。”
  又回过头:“我是不是又胖了?”
  张社笑:“找个会做饭的老婆才有福气呢。”
  那黄萱真是有一手,只见她去了一会便又端了鲜榨的果汁来,笑微微地:“汤炖上了,先喝点果汁吧。”
  说着话,那张社三下两下又拐到生意上,洛冬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启珊只觉得这个中年男子真是可爱,同时更为汪女士不值。怎么会为了张社而离开这个男人呢?这个男人分明品格高贵,又是个有学问有本事的人。
  黄萱也不多话,只是照顾客人,有一种陪的感觉,谈话却从不冷场,而且她声线低柔,十分动听。启珊忍不住想:“呀,原来杨扬亦没有找到顶尖的货色,顶尖的女子在此处。杨扬的女人不是不美,但美的江湖气,同这个一比就不行了。”
  启珊问黄萱做什么工作,黄萱老老实实回答:“是张老板的手下。”
  洛冬怜爱地:“有时到后半夜呢,也很辛苦,不叫她做,又怕她闷。”
  黄萱但笑不语。再谈下去,启珊才知道这个黄萱并不是拿工作来玩的人,有几个十分出名的项目就是她的手笔,黄萱笑道:“不觉辛苦,喜欢就不辛苦。”
  说着话,罗卜汤已出锅,保姆端上来,原来女主人只是监监工,一开盖,并没有热气与香味,要盛到碗里,用匙一搅,上面的油皮破了才香气四溢,实在是好汤。除了汤再没有肉菜,放在盘子里红的红绿的绿都是些清清脆脆的拌菜,好香的白米饭,主人也没客客气气地说“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之类的话。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饱饭,启珊立时就同人约定每个月要来做一次客,洛冬表示欢迎:“启珊是个好人,黄萱其实很寂寞,不加班的日子不知怎么过,你要是能来,她一定高兴。”
  黄萱笑笑地拉着启珊手:“什么时候?哪天来?下星期日好不好?”
告辞出门,张社问:“是不是个好地方?”
  启珊道:“也有人能做到家庭事业两不误,但不是我。也有人智慧美貌双全,也不是我。”
  张社道:“谁说的,启珊你半点不比人差,只是年纪大了,要早打主意。”
  启珊被讽刺得难过,忍不住口出恶言:“放心,我不会打你的主意。”
  张社沉默一会儿,启珊以为得罪了老朋友,不由得有点发慌,这些日子全靠这个人逗她开心,他恼了她不成了孤家寡人了吗?却只听张社开口道:“启珊,事到如今,不管是谁,只要能让你开心,我就可接受,而且爱屋及乌。”
  启珊要呆一会儿,才明白张社的话,张社从不标榜自己有博大的胸怀,这一次,想必是真话。启珊默默无语,许久才说:“你看,没有杨扬,我连顿好饭都吃不上,你见过这么没用的女人吗?”
  张社在江边停了车:“机会有许多,天底下会做饭的男人绝对比会赚钱的女人多,你放心。”
  启珊笑:“又要恋爱了吗?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不如找个男佣算了。”
  张社道:“那么肯将就,不如将就我。”
  启珊道:“你又图什么?钱你自己有,漂亮青春的女人有的是,你疯了吗?”
  张社道:“我喜欢你。”
  启珊拍拍他肩:“不行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好朋友了突然嫁给好朋友,我会觉得怪异。”
  张社道:“你的意思是你这么多年没把我当男人。”
  启珊笑:“中性,中性。”
  因为有张社在,启珊的离婚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痛苦的倒是杨扬。所有的老朋友都说杨扬有点精神错乱,三十几岁就开始换老婆,要换到哪一年是头?况且启珊又不老,相貌端正,为人成熟大方,换个小女子未必如原配。杨扬也不出声,启珊倒忍不住对张社说:“关别人什么事?那么有正义感?杨扬照顾我这些年也够累的,已经熬出头还不许他享受享受?”
  张社道:“你还帮他?他要累早不说累?这会功成名就了说累。”
  启珊瞪住他:“张社,这是你说的?”
  张社想起自己来,自己何尝不是身份地位一变立刻易妻,他叹口气:“你说的是,男人都一样。你要是不怪他,别人自没什么可说的。”
  启珊道:“他没伤害我的利益,但他欠我一份情感,怎么可以头天还说爱,转头立刻就不爱了呢?”
  张社道:“这个问题的讨论到此结束。”
  下车,张社送启珊上楼,正有人下楼,两人说说笑笑并没在意,但启珊直觉有什么不对,有时女人的直觉非常厉害,下楼的黑衣人走到拐角处时启珊的余光看见他怀里取出一件黝黑的东西,启珊将张社一推,张社踉跄一步,耳边听见轻微的“噗”的一声,只听启珊叫道:“住手!”
  张社这才看见那戴着大墨镜的黑衣人用乌黑的枪口对着他,身后一大块墙皮“啪”地落下来,张社一只手握住启珊,他的手冰冷且全是汗水,只见启珊缓缓挡在他身前,低声道:“我们认识吧?”
  黑衣人冷冷地:“闪开!”
  枪口对着她,启珊问:“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他同你有什么过节?如果可以,两相抵过。”
  张社这才听见那黑衣人说话:“他是你的朋友?”
  启珊道:“是!”
  黑衣人慢慢收起枪:“他不配做你的朋友。”
  然后他走了。
  启珊坐在沙发里喘气,张社拨电话,启珊猛扑过去按住电话:“你干什么?”
  张社道:“报警!”
  启珊厉声:“你不想活了!”
  张社双手发抖:“你认识这个人,可以抓住他!”
  启珊道:“抓住他干什么?他已放过你了!张社你这个小人!你也算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却不住给人拉皮条!你不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吗?今天逃过一命算你幸运,你不自己反省,早晚被人一枪打死!”
  张社呆了半晌,才怒吼:“你说什么?我利用女人?这是什么时代?万恶的旧社会?我要利用女人也得女人肯被利用,她们一个个都是自愿的,就差没跪下来谢我引荐之恩,我凭什么要死在人手里还不敢出声?”
  两个人对峙着,启珊放手:“好,我已经劝过你了,我只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作主。”
  张社举着电话过了一会儿,放下:“谢谢你救我一命。”
  启珊道:“我不过是对生命无甚誊恋。”
  张社道:“谢谢你。对不起,你说的是,我象个皮条客。”
  启珊道:“不,张社,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社道:“你这样说是因为早知道杨杨的事吧?”
  启珊疲倦地:“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张社,别因我救你一命就对我坦白你做的事,到时你良心安稳,却让我痛苦难堪。”
  张社道:“难堪的是我!你什么都知道,我还自作聪明,象个小丑!”
  启珊苦笑:“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个女人是你介绍给杨杨的?”
  张社道:“对不起!”
  启珊抬手指门:“滚出去!我永不要见你!”
  张社道:“即使不是我也有别人!”
  启珊道:“你怎么知道会有别人?就算别人,也许不是那个人,不在那个时候,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只有你这样的朋友,知道杨杨的品性,知道我们间有了问题,我们把你当朋友,不防你,你也没有白白放过这大好时机!我不过是要生活下去!并没想嫁一个完人,并没想要完美的爱情!谁要你来试验我们的感情?你滚!”
张社没有滚,启珊这样恶的脾气,早两年他已知道,他也知道启珊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冷静。;
  启珊深深悲哀:“杨杨这样一而再地背叛,不能说我没有错吧?”
&  张社道:“狗改不了吃屎,你有什么错。”
  启珊道:“我嫁了这条狗啊。”
  张社无语,然后他问:“那个男人是谁?”
  启珊道:“那个黄萱,我以前见过,当时她同他在一起。”
  张社道:“但是,我认识黄萱时,她是一个人。”
  启珊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次你惹上麻烦,那人为了你的美人计不惜枪杀你!”
  张社道:“我从不勉强别人,你是知道的。”
  启珊累了:“我知道,只是这次你遇到对头,以无赖对无赖倒也是一种解决办法。”
  张社半天才道:“你是说我活该。”
  启珊道:“上得山多必遇虎,张社,你总是这样,总有一次会遇到麻烦。”
  张社问:“他是谁?”
  启珊道:“那是夏梓行,你要告他吗?”
  张社退一步,坐在凳上,半天才问:“你认识他?能不能代我说项?”
  启珊找到梓行:“怪到张社头上了,什么叫迁怒于人?我今儿才知道。”
  梓行默默,过了一会儿,笑了:“你又救我一命。”
  启珊道:“你也知道张社不值得你出手。”
  梓行苦笑:“那个张社,象个皮条客。但,他没有逼迫任何人。”
  良久,启珊道:“忘了过去的事吧。”
  梓行问:“你呢?你能忘吗?”
  启珊仰头笑了:“说得对,我不能,没人能,那么,我们努力将来吧。”
  启珊笑道:“要是有哪个男人做得一手好菜,又肯天天做,我立刻嫁他。”
  梓行笑了:“这要求并不高。”他打舵往郊外。
  启珊问:“这是干什么?”
  梓行笑道:“你放心,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劫财,相信我,我现在用不着这种方法。劫色,启珊,你不至于拒绝我吧?”
  启珊侧头看了梓行一会儿:“不错,我不会拒绝你。”
  然后她笑了:“你看,我已经到了不用担心自己安全的年纪,这可真是,我还没觉得。”
  梓行握住她手:“你并不老,不过你是个豁达的人,你又不讨厌我,离婚又这么久了,你大可不必装做是圣人。”
  启珊笑笑地:“你不是邀请我吧?”
  梓行道:“不是,不过要是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会拒绝。”
  启珊又不是圣人,离婚这么久了,没被男人拥抱过,身体象长满了嘴巴,每一张嘴都在叫:“渴渴渴。”启珊动了歪脑筋,想象自己强暴美男子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梓行问:“在笑什么?”
  启珊笑:“为了美好的前景。”
  梓行也笑了。
  张社告诉启珊:“杨杨的公司要开股东会。”
  启珊的肩膀一下塌下来,面皮也挂下来:“不想去。”
  张社笑:“为什么不去?”
  启珊说:“不想见那个人。”
  张社道:“不想出口气?”
  启珊笑:“不,张社,打人没有不受还击的,我只想自己过好日子,这口气,我留在腔子里,咽了吧。”
  张社笑不语。
  启珊忽然明白:“张社,你又动什么手脚?”
  张社道:“你要是愿意,可以取代他成为董事长及总经理。”
  启珊半晌道:“别忘了,杨杨在你失学后,曾收留你很长一段日子。”
  张社道:“他收留我是看你的面子,如今他伤害你,我站在你这边。”
  启珊慢慢取出雪茄,剪去头尾,点燃,吸一口,吐出去,长长出一口气:“不,让过去的过去吧。张社,别太热心我的生活。”
  张社笑:“嗬,叫我离你远点。”
  启珊做个妖媚的姿态,抛个眼风过去,又徐徐吐出烟圈以沙哑低沉声音道:“来呀,靠近我。”
  张社大笑,过来拥抱启珊:“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启珊推他:“妈的,你靠得太近了。”
  第二日下午,启珊正在公司办公室内玩电子游戏,门“咚”的一声被踢开,吓得启珊手一抖,连鼠标都滑到桌子底下去,抬起头,看见杨杨踢开门,正用手指着她鼻子:“宋启珊,你太卑鄙了!”
启珊还没来得及回话,只见门外进来两个身着保安制服的家伙,拎着杨杨的衣服、脖子,“嗖”的一声,将杨杨扔了出去。
  启珊张大嘴,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不得不向助理求证:“怎么回事?这两个人哪来的?”
  助理诧异地:“不是你同意的吗?张总介绍来的。”
  启珊不记得,但,提到张总,她也明白个大概。
  杨杨一边小心翼翼爬起来,一边往后退一边威胁:“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启珊笑了:“回来,倒底什么事?”
  杨杨本来要走,但启珊既然说回来,他也就立刻被揪了回来,杨杨脸上的表情有后悔有恐慌还有任人宰割的无辜眼神。
  启珊骇笑:“你们两个,哪来的回哪去,谁让你们把我的朋友揪来揪去的?”
  保安退后,启珊才对杨杨说话:“要没人保护,这会儿,该挨你两个嘴巴了。”
  杨杨气乎乎地:“你凭良心说,这些年我有动过你一根指头吗?”
  没有,有,也是启珊揍他。
  启珊无限婉惜地:“都过去了,不要再提过去了。”
  杨杨有一刹那儿的失神,真的,都是过去了,那些时光,好的与不好的,都永不再现了。
  启珊笑了:“怎么了?我什么地方又得罪你了?是因为我被阁下甩了居然没躺下死掉吗?“
  杨杨道:“你是知道我的,启珊,我不会希望你痛苦。”
  启珊微笑:“我活得很好,这样,你的良心好过了?”
  杨杨说:“你过得很好,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启珊道:“你说清楚。”
  杨杨道:“你现在是我公司的总经理。你知道这公司是我一手创造,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启珊,我们有这么大仇恨吗?”
  启珊愣了,半天:“我?总经理?”
  杨杨眼睛望天,然后瞪启珊:“别说你不知道,你派去的人自行其事。”
  启珊再说一次:“我?”
  杨杨道:“若你没授权他们做这些事,他们怎么敢做?”
  启珊抬起手,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想骂人,但是,就象茶壶里的饺子,想说的太多,一时挤在出口,堵住了。
  启珊只得苦笑着:“好好好,算我知道,是真的吗?怎么可能呢?杨杨,你为什么不小心点?怎么把事情搞到这地步?”
  杨杨道:“你真的不知道?那么,我们可以起诉那两个人。”
  启珊苦笑:“我们?不,我们不再是一体了,永不要将我同你放到一起,说我们了。”又说:“我不能起诉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
  杨杨沉默地看着启珊,最后问:“你想怎么样?”
  启珊摊开手:“我不知道,要是我真想怎么样你,也不会告诉你,是不是?”
  杨杨再次问:“我离开你,要我死?”
  杨杨说:“陈世美离开秦湘莲,被判死罪,因为那时女子生活无依,抛弃她等于判她死刑,还有,陈世美之所以被判死刑是因为欺君,不是休妻或重婚罪。我同你离婚,对你有什么损害呢?不少你一分钱,你依旧锦衣玉食,我不在了立刻有人填上空,你什么都不缺,有我没我有什么区别,启珊,什么让你这样恨我?自尊心受伤?我罪不至死吧?”
启珊微笑:“你言重了。我不会要你的命。说到古时候,我就说古语吧,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对你,象衣服吗?或是比手足还重要点?”
  杨杨道:“比手足还重要。”
  启珊笑:“可是这手脚却要自动离开我,杨杨,要是有人砍下你的手脚,你会不会恨这个人?至于要你的命,杨杨,看开点,名同利,都是身外之物。”
  杨杨半晌道:“你利用了我的信任。”
  启珊转过身:“不,你判断错误,我恨你!”
  杨杨对着她的后背,半晌,离开。
  启珊立刻拨电话给张社:“张社,你为什么这样多管闲事?”
  张社大言不惭地:“因为我爱你。因为你当初差点做了我的新娘。”
  启珊想骂人,但是天知道,她现在好好地活在这儿,能够有说有笑,全因为她有张社这样一个朋友,启珊苦笑了:“张社!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张社道:“但是我的爱不是过去时。”
  启珊被纠缠得疯掉,对着电话干脆地说:“我不希罕你的爱,我只想杨杨爱我。”
  张社道:“你这样说,只是因为杨杨不要你了。”
  启珊怒了:“你别再管我!别再把你的爪子伸到我的生活里来!”
  张社沉默一会儿:“怎么可能?我欠你良多。”
  启珊苦笑:“你懂得什么叫尊重吗?尊重我的选择可好?”
  张社道:“我关心你就象关心我自己。”
  启珊道:“所以你爱吃辣,我得整天吃川菜?”
  张社再一次沉默,然后低头:“对不起。”
  启珊道:“对不起有个屁用,去给我挽回你做的事!”
  张社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启珊想问候他母亲,一时出不了口。
  启珊是总经理,再不愿意,总也要去两次杨杨的云帆制衣。
  那时杨杨为公司的名字着急,启珊出主意:“直挂云帆济沧海。”于是叫云帆制衣。
  后来启珊说:“应该叫霓裳羽衣。”
  杨杨回答:“什么雨衣?我不设计雨衣。”
  这是启珊讲一百次笑一百次的笑话。现在提起来都是眼泪了。
  杨杨事先得到通知,所以当日他得了感冒。
  杨杨手下的助手伶俐地跑过来伺候,小子年轻,不过二十二岁,肩膀瘦嫩,身子单薄,一双眼睛却似笑非笑地清亮亮中带几个涟漪。
  启珊诧异地看着年轻小子,心里想:“多么干净的孩子!”
  对,就是干净这个词。
  那年轻小子的面孔真是干净,白的皮肤同黑的眉毛头发,白的眼白同黑的眸子,白的牙齿同红的唇。
  年轻真好,什么都一清二白,泾渭分明的,不象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整张面孔模模糊糊,连瞳孔都是昏黄的。
  那双眼睛闪啊闪地,启珊忽然不觉得这次应酬很难堪了。
  好象大雨打开窗子放进一般潮湿的清新空气一样,身心俱畅。
  启珊轻抚自己的手臂,光洁柔软,有一点松,象用旧了的羊皮鞋,舒适,但老旧了。那只胳膊,曾经整日温润如玉,饱满地圆涨着,象吸足了水的嫩芽,现在,只是张老羊皮了。
  难怪杨杨够了,那么多个共渡的日夜,一声够了,恩断义绝。启珊的这只饥渴的手臂会自动回忆起杨杨滚热的手掌,绝望地,用一只手去敷衍另一只手,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心灵。
  在心底,启珊多少次跪倒在杨杨脚前,哭诉:“求求你,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
  她垂下眼,脸上一丝惨笑,怎么说怎么做,她都是那无故被捅了一刀的人,她坚强地站在那儿微笑,她也是被捅了一刀的那个人,什么都不能改变她受伤的事实。
  如果有机会,启珊会不会捅杨杨一刀?
  会!只要不犯法,启珊咬着牙:“如果不是太爱我自己,我会杀了你的。”
  那伶俐的年轻人看着启珊面孔上写满故事,立刻笑问:“累了吗?”半边颊有一个可爱的酒涡。
  启珊回过神来:“累?啊,是累了。”
  年轻人微微有些失望:“啊,本来还想请宋总看两件设计……”他停下来,充满期望地看着宋启珊。
  启珊竟一时不忍回绝他:“还没累到那个地步,拿来吧。”
  是两条裙子,是流行式样,启珊问:“你的设计?”
  那年轻人答:“是。”
  启珊直说:“有点眼熟。”
  年轻人并不气馁:“眼熟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没有人买,是不是?”
  说的有点意思!启珊点点头:“有道理,这两个设计,我拿回去看看,你干脆做个样子给我看看。”
  年轻人道:“好。”
  启珊要走,才想起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笑,脸上的酒涡又时隐时现:“凌云飞。”
  启珊点点头:“好名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宋启珊看完公司报表,看设计图,奇怪的是,那两条眼熟的裙子,是公司销量最好的设计之一,对比完杨杨的设计与凌云飞的设计,宋启珊明白,要是她选,她也会买凌云飞的设计。
  俗是俗点,紧跟潮流,样子简单大方。杨杨的精灵设计,在图纸是极好的,甚至穿到模特身上也是极美的,但是……,宋启珊喃喃道:“这是人穿的吗?”怪就怪在,只有这样才能得奖。
  回头再看凌云飞的设计,很普通啊,满街都是,怎么会这么好卖?
  宋启珊是常血拼衣服的人,一看设计图就在算计:“这件衣服总要一二百元吧?”一看单价:“380元”不禁失笑,开什么玩笑,还真有冤大头啊。
  原因在哪里呢?
  以宋启珊的理解,杨杨的公司要倒闭了才合理,把设计放到一边,去阳台透口气。宋启珊手里一杯克鲁格香槟,那种亦舒女士经常提起的昂贵香槟,宋启珊喝得起,是因为她有个好处,沾酒就醉,要是大家一起喝茅台,她闻闻脸就红了,坐久了,不喝都会醉得胡说八道,所以,每天夜深一杯香槟,就跟人家一杯红方黑方差不多效果。
  宋启珊常说:“我现在赚的钱刚刚好,够花。”
  宋启珊看天边无尽彩霞,低下头来,看见一个小子手捧玫瑰正抬头上望。
  那小子的眼睛对住启珊的眼睛,从四楼宋启珊都能看见他脸红了。
  宋启珊在阳台上很不淑女地喊:“嘿,小子,你女朋友也住这儿吗?”
  那小子的脸更红了。
  宋启珊朗声大笑,然后问:“要不要上来坐坐?”
  启珊想不到那个会脸红的腼腆小子居然真的打算上来坐坐,所以听到门铃声时还穿着粉紫缎子的睡衣,启珊一时不知所措,自己骂自己,他妈的,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啊?
  那小子叫什么来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刘青云呼?不对,什么风云?
  不对,要不这样,启珊隔门笑问:“谁?”
  凌云飞回答:“凌云飞!”
  对了,是叫凌云飞吗!
  傍晚时分,单身女子让单身男子进自己的屋,不算是自重,可是自重并不能令一个女子快乐。
  凌云飞自打开的门里看见一个身着粉紫色睡衣的女子,美好的身材在剪裁得当的衣服下面若隐若现,那女子不施脂粉,面孔却白皙,嘴巴上有一点口红,脸上有一点粉红色的酒意,头发松松地挽在头上,年纪是不小,但风韵尤存。
  有意思的是,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凌云飞笑了,将玫瑰递过去:“送你。”
启珊露个惊喜的表情:“我?怎么?女朋友不要你同你的玫瑰了?”
  凌云飞只是笑。
  启珊道:“应该送我康乃馨才对。”
  凌云飞问:“为什么?”
  启珊笑:“今天不是母亲节吗!”
  凌云飞想不到宋启珊占他便宜,一时间哭笑不得。
  启珊将玫瑰插到花瓶里,回头看见凌云飞手上的图纸,微笑:“杨杨不欣赏你的作品?你来曲线救国?”
  凌云飞笑。
  启珊打开图纸,是中年人的款式,启珊道:“我们公司不是针对年轻人的吗?”
  凌云飞道:“年纪稍长的,更注重穿着,也更有经济实力。”
  启珊笑,感慨,杨杨这么大时,一字不肯提钱,现在的孩子,张嘴市场,闭嘴经济。可是杨杨成功了,这年轻人也可能成功,成功讲求运气与实力,与方式方法无关。
  运气最重要。有人说是金子总会发光,这是屁话,到底是发掘出来的金子多,还是埋在地底下的金子多?多数金子是终生不会发光的,发光的只是少数几个幸运的金子,当然,如果你是一块煤,再幸运也不能发光。
  启珊合上图纸:“杨杨怎么说?”
  凌云飞想了一会儿,那张俏生生的脸上有一点羞愤与委屈,多少年轻的脸啊,上嘴唇有一点点突起,象鸟喙或是象婴儿的嘴巴一样。半晌,他回答:“他说,庸俗。”
  启珊点点头,然后笑道:“杨杨说庸俗的东西,大抵是可以赚点钱的。”
  凌云飞几乎没破啼为笑,立刻投诉道:“倒底是给人穿的衣服,总要设计得让人穿得出去才行吧?光是空灵飘逸,前露胸后露臀的算什么?”
  启珊听他形容得生动,忍不住笑出来:“好,图纸留我这儿,我会同杨杨说,给你个机会。”
  凌云飞欲述还休,看起来,他想得到的比宋启珊答应的要多。
  启珊微笑起身,做个送客的暗示,第一次登门,送一束花就要求那么多,是不行的。
  启珊看着年轻小子的背影,心想,我真是老了,忍不住地想,这个人到我这里来要什么,我可以给他什么,然后他可以回报我什么。
  想当初,张社找上门来时,启珊完全没想过那个长她二岁的学弟是有求而来的。
  对,张社这样念念不忘启珊,因为启珊曾在他困苦中伸出手,那时他又年轻,还能被感动,所以他懂得欣赏启珊的善良,而别人的善良,对他来说,不过是机会。
  启珊想:这小孩子可以回报我什么呢?不,启珊在意的不是销售额,真不幸,启珊在意的不是销售额。
  这样说好了,如果年轻小子真的抱一束花上来,是示爱的,启珊也不会拒绝。
  启珊想:我为什么变得这样龌龊?因为伟大灵魂居住的地方是这具可怜的肉体,这具可怜的肉体需要爱情,如果没有爱情,它需要爱抚。
  如果这年轻人真的只是上来要求一个好职位呢?卖身求荣的人有的是,启珊不至于难为任何人。不过,要用一个微笑,一束花来换取额外的好处,那好处是有限的。
  张社笑道:“我听人说你同个年轻男孩儿来往。”
  启珊道:“可不是,老马偏爱嫩草。”
  张社道:“难怪我失宠了。”
  启珊道:“我何曾宠幸过你。”立刻惊悟失言,自己掌嘴:“乱讲。”
  张社大笑:“你要是幸过我,我是不会让你始乱终弃的。”
  启珊笑骂:“闭上你的嘴。”
  张社道:“喂,行事小心些,寡妇门前是非多。”
  启珊叉腰:“谁是寡妇?你说谁是寡妇?”
  一下就谣言四起了,要是在意,那一定气死了,要是不在意,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启珊叫秘书来:“把这两个设计送给杨杨,请他考虑采用。”
  秘书回来说:“杨总把图纸撕了。”
  启珊愣了愣,想不到杨杨还是那种脾气,一时倒让她有点下不来台:这算什么?
  启珊正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杨杨,秘书又进来:“外面有个凌先生要见你。”
  启珊还没回答,门已经推开,启珊只得请秘书先出去,然后倒水给年轻小子,那小子怒道:“为什么开除我?”
  启珊看着那张年轻的怒气冲冲的脸,不知为什么,这样年轻的漂亮的脸上的怒火只让她觉得有趣,她笑了:“谁开除你?”
  凌云飞道:“杨杨说,我被开除了。”
  启珊道:“我还没说话呢。”
  凌云飞微微平了气:“我没做错事,凭什么开除我。”
  启珊道:“我会问杨杨的。”
  凌云飞迟疑着,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启珊道:“回去等我消息?”
  启珊打电话给杨杨:“开除凌云飞,为什么?”
  杨杨冷冷地:“我换助手,要请示你吗?”
  启珊再问:“撕了那图纸,为什么?”
  杨杨道:“即使我不是总经理,我依旧是总设计师,你管你的销售,我管我的设计。你少插手设计室的事。”
  启珊道:“我们心平气和地处理公事比较好。”
  杨杨怒道:“狗屁公事,你大约是看中姓凌的那个小白脸了!”
  启珊忍不住笑起来:“是是是,我同你一样,老夫聊发少年狂。”
  杨杨一时语塞,半晌道:“你真觉得他的设计好?”
  启珊道:“我看了上两季的销售明细,我觉得他的作品销售的还可以,当然,是在你的盛名之下。你看呢。”
  杨杨道:“那种庸俗的设计。”
  启珊笑:“下里巴人,一呼百应应,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再笑:“杨杨你开的是公司,可不是博物馆。”
  杨杨怒道:“呸,你才开博物馆。”把电话摔了。
  多么奇怪啊,启珊想:“现在,我还能同他有说有笑,且最后摔了电话的不是我。我真是一个怪人。”
  开博物馆,有人看没人买,这可是对杨杨最大的侮辱!
  杨杨叉着腰,气乎乎地站在地当中,四顾一房间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在模特身上,希奇古怪的,不是不象博物馆,杨杨由不得笑了。
  也只有宋启珊说得出这样刻薄的话。
  只有宋启珊会说这么刻薄的话,听得不受用,让你气让你笑。
  这么多年来,杨杨听够了宋启珊的嘲弄,可是一旦听不到了,心口竟会隐隐作痛。
  杨杨喃喃地:“宋启珊,你这张鸟嘴。”无限惆怅。
  杨杨不给凌云飞好脸色,但是待凌云飞来上班,也没再说你被开除了之类的话。凌云飞那两张图纸,杨杨倒是又粘起来看了,看了之后,改了扣子,又掐窄了腰身,一样是白衬衫,杨杨设计完就似给妖姬穿的,然后找模特来试身,真是美丽。那高瘦宽肩细腰的美女穿上,无限妖娆。唯一可惜的是,不知有几个女人身高一米八又腰围一尺七。
  凌云飞肚子里暗骂:“穿上似流莺!”
  可流莺最吸引男人。
  杨杨的终极目标就是:把模特打扮得穿着衣服就能迷住自己。
  启珊喜欢杨杨的设计,但是她从未穿过杨杨的设计,因为她的腰不够细个不够高肩不够宽腿不够长。启珊那时说:“杨杨,替我设计一件。”
  杨杨拍着启珊的头顶:“乖,等你长大,我就替你设计。我不设计童装。”
  杨杨要设计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那种,他不要给160厘米的女人设计衣服。后来启珊手里拎着鸡毛掸子请求杨杨设计了一件,那一件衣服穿上,真是屁股是屁股腰是腰,启珊第一次发现,自己除了肚子以外,别处也有曲线,但是那一件完美的衣服却不能坐下,坐下后,前胸后背,一道一道全部打上横褶。启珊笑称那件衣服是迎宾服,必需站立服务。
  启珊这么大年纪了,人也嫁出去了,正要轻松轻松,倒要服侍起一件衣服来。那衣服,只出过一次风头,就长门永巷了。
  长门永巷,启珊打开衣橱,拿出那件衣服,不禁想起:“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启珊对着那件衣服说:“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只是,我不喜欢你了,去,你找别人去吧。”那件衣服不走,风来,微微抖动。
  启珊慢慢将那件衣服贴在脸上,脸上有泪如倾。
  对,有时,一件衣服,一只水杯都会让人落泪,坚强地让他走,很容易,面对杨杨微笑,也很容易,难的只是那一回首,那些曾经有过的笑容与温暖会让你落泪。那些曾经与你有的梦,如今又对谁述说。
  再回首,泪眼朦胧。
  外面有人敲门,启珊不想见人但也只得暂时放下衣服与悲哀去开门,什么人不经预约,直接来敲门呢?此时此地,启珊的年纪,断然不会是惊喜或幸运女神。
  启珊猜想是收什么费用或推销的。
  开了门,却是一丛蝴蝶兰。
  居然,还真是一个惊喜——可以算是惊喜了吧?还能奢望更高吗?
  白色的脆弱翅膀与滴血般的红心,美丽的蝴蝶兰。
  当然,蝴蝶兰的后面,是一个人,蝴蝶兰是不会一个人走到启珊门前的。
  启珊看到凌云飞手捧一盆蝴蝶兰站在她门前,不禁笑了。
  启珊一开口,就不那么有灵魂了,她问:“你干什么?小子?”
  凌云飞往身后望望:“谁?谁是小子?是说我吗?”
  启珊笑,这小子还有点幽默感,她打开门,放他进来,问:“不是玫瑰了?”
  凌云飞温柔地:“怕吓到你。”那双大眼睛温柔地围着一圈长长的睫毛,启珊看着那美丽的眼睛对着她含笑,一时间郁闷全无,这才知道艳色天下重。
  一双美丽的眼睛胜过良药无数。
  美丽的眼睛会给你快乐,且无副作且,唯一糟糕的是,它同所有毒品一样,是会上瘾的。
  启珊笑:“你不会吓到我,你到我这年纪就知道了,小孩子所想所做的事已经不会吓到我了。”
  凌云飞趋向前:“要是我吻你呢?”
  启珊失笑,心想:你倒是吻呀,我等着呢。
  凌云飞见她笑,知道问错了,应该直接过去拥抱接吻才对,但是启珊笑得对,他没那个勇气,因为他只是有一点非份之想,他还没有爱她,只有爱情才会令一个男人忘乎所以,去吻一个大自己十岁的女人,而且那女人是他顶头上司。
  凌云飞对着宋启珊,这个三十三岁的女人,有一张精致的面孔,皮肉虽然有些松驰,但依旧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她的嘴巴依旧倔强,她的鼻子依旧直且挺。因为是最后一抹夕阳红,所以特别美丽。
  凌云飞说:“你,”他想说你很美,但是,开口之后他发现他还真没那个勇气,凌云飞苦笑了,他改口说:“你的眼睛红了。”
  启珊笑答:“进了砂子。”
  凌云飞笑了一下,没出声,然后他看见椅子上一件浅灰色裙子,职业习惯,他拿起来看一下:“杨老大设计的吧?穿上不会很舒服。”
  启珊将衣服收起来,她此时不想听到关于杨杨及这件衣服的评论。
  凌云飞道:“我会为你设计一件更好的,你喜欢什么颜色?”
  启珊想了想,回答:“正红。”
  凌云飞愣了愣:“红?”
  启珊道:“红到尽时便成灰。”
  凌云飞喃喃道:“倒是有点难度,不过,应该没问题。”
  搞文艺的就是这点好,反正关于艺术见人见智,人人都可以认为自己是最好的,没有标准,没有公论。
  凌云飞又提起精神:“喂,周未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启珊笑问:“玩什么?”
  凌云飞道:“游泳去,好不好?”
  启珊倒是一愣:“游泳?”已有多年没去游泳了,因为启珊的狗爮很不上档次,而且游泳这种肉体与肉体直面相见的活动,好象不太适合一男一女初次约会吧?
  启珊笑道:“我这个年纪是不会同约会我的男孩子赤裸相见的。”
  凌云飞道:“你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多。”
  启珊道:“那倒是,可是你看上去好似只有十八岁。”
  凌云飞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吗?”
  启珊道:“想我支持你参加全国服装设计大赛?”
  凌云飞倒是一呆,想不到启珊完全明白,他见启珊一派兴高采烈的样子,以为启珊尚余一片天真呢。
  凌云飞的脸,慢慢变红了。
  是,他还会脸红。
  启珊看见他的面孔红起来,直红到耳朵上去,立刻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开玩笑。”
  凌云飞呼出一口气,快,借这个台阶下台吧,要不还能怎么样?一甩袖子转身离去吗?还不是得再回来:“不,我只是嫌钻石不够大。”
  凌云飞笑了:“你会支持我的,我是你的员工啊。”
  启珊道:“你同杨杨只能去一个。”
  凌云飞等着,他沉默地看着启珊。
  启珊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笑了:“怪了,难道我同杨杨还有什么恩义可言?”
  启珊笑着拍拍凌云飞的肩膀:“别让我失望,记得,机会只有一个,你抓不住,下一次不知要轮候到哪一年。”
  凌云飞点点头:“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启珊回想起自己拿出所有私房钱支持杨杨去参赛的情形,杨杨也说是这句话:“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启珊忍不住对凌云飞道:“你失败了,并不会让我失望,只会让你自己失望。”在心底,启珊自己同自己说:“你成功了,才会让我失望,连带令我对人性失望。”
  凌云飞那漂亮的面孔靠过来,离启珊很近,近得看得见黑白分明的凌的瞳孔里启珊那微微悲哀的面孔,凌云飞说:“我不会让你失望,若我成功,我就娶你,若我失败,我就做你的小玩意。”
启珊微微一呆,这男孩子许诺呢。
  即使知道,许诺同实践是两回事,但,听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信誓旦旦地说着天长地久的誓言,依旧让人感动并快乐。
  对,杨杨也说过:“我会永远爱你。”
  对,启珊现在已经不会再相信这种话。
  但,启珊依旧愿听。
  即使是假的,即使说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所爱的那个人,启珊依旧愿意听:“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至一千遍一万遍。
  启珊只是个女人。
  启珊微笑:“我不会把别人当小玩意,年纪小是一回事,没有人是小玩意。”
  凌云飞在启珊脸上看到尊重与真诚,他也感动了。
  这个女人知道他是一只想要肉骨头的狗,并没将肉骨头抛到地上,让他奔过去争抢取乐,而是将肉骨头放在碗里,端到他面前,说:“请慢用。”
  即使是一条狗,也会懂得感动的吧?
  第二天,凌云飞倒底过来带启珊去游泳。
  不是市里的游泳馆,凌云飞说:“我们穷人不去那种地方,你跟我来。”
  到了江边,启珊道:“江水是臭的,我是不会在这种水里游泳的。”
  凌云飞道:“过了江,那边有清水。”
  过江,启珊惊叫:“什么?从江桥上走过去?”
  要走十五分钟不说,那条江桥,铁的,是专为过火车设计的,火车道两边有五十厘米的一块块铁板铺的道,你站在江桥上可以清楚看到涛涛江水在你脚下。
  宋启珊以三十几岁的高龄初次登上这座桥,双腿软软的,走到一半时,哭丧着脸往身后看,考虑到往前走与往后走路程可能差不多,只得咬咬牙,向前行。(此情此景,譬如人生)
  凌云飞气定神闲地,对着宋启珊微笑。
  宋启珊道:“我要是掉到江里,一定拉着你。”
  凌云飞诧异:“拉着我干什么?你掉下去,我一定会跳下去救你的。”
  宋启珊谨慎地:“你学过救人吗?在水里游泳同救人可是两回事!”
  凌云飞拍着胸膛:“我救你没问题。”才怪!
  宋启珊笑笑,当他是说真的。
  忽然“呜”的一声巨响,宋启珊面无人色地看见一列火车开过来,铁桥即时随着火车的节奏“轰嚓嚓轰嚓嚓”地晃起来。
  启珊平时的大胆,这下子都化为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了。
  凌云飞笑着过来抱住她肩膀。
  拉手、拥抱、接吻甚至上床,都要好的时机好的情境恰当的心情呢,此时此地的拥抱,比较容易接受。
  说一句放开怀抱,接受新人新生活,很容易吗?
  陌生的男人,一只手搭过来,一只胳膊拥过来,不是原来那只,不是原来的感觉。
  原来的那只手那个人,抱过来,立刻让人安下一颗心,觉得温暖、觉得安然、觉得幸福。那只手的温度,那个人的味道,那双眼睛里面的情谊,象瘾君子的药。
  新的人新的手,搭过来,先是一惊,然后是反感:你是谁?
  整个身体似乎都认得旧人,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喊:不对,不是那个人!不要,我要原来那个人!不,我宁愿死在原来那个人怀里,我不要认识新人!
  你以为只有你的脑子有记忆?才怪,每一个细胞都记得那个人。
  启珊苦笑:杨杨。
  男人,会不会也有同感?
  或者,只是女人才有此种幻觉?
  凌云飞感觉到手臂里环着的那个柔软的身体里的僵硬在慢慢地溶化。
  他怜惜地放开手臂,可怜的人,得给她时间,让她慢慢学习,学习依靠新的人,从新的人身上得到乐趣。
  可怜的女人。
  男人从来不用,男人享受新的人,而且可以只享受那种新的感觉。
  长长的火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过去,宋启珊被火车声震得魂飞魄散。凌云飞笑:“你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启珊出一口气,这才一笑:“是你做泰山的时候了,我吓到腿软。”
  凌云飞背过身伏低身子。
  启珊问:“做什么?”
  凌云飞道:“背你走。”
  原来这孩子也有宽厚的肩膀,伏在他肩上的感觉也是温热可靠的。
  男人的好肩膀,总给女人可靠的错觉。
  可男人总会让女人明白,天底下最可靠的就是自己那双手。
  在凌云飞背上,看涛涛江水,更加可怖,宋启珊忍不住道:“你小心点走。”
  凌云飞干脆跑起来,宋启珊一路尖叫,引无数路人回头观看,然后躲闪嘲笑。
  这座江桥,十分有趣的地方就是,在它的铁栅栏上,每过一块,就有人写着:某某爱某某。或某某恨某某。
  爱比恨多,有的,还祈求能相守一生。
  这是一座愿望桥。
  过了桥,启珊这口气松下来,终于看到难得一见的沙滩。
  凌云飞将她扔到地上,启珊坐在沙滩上,抬头看见凌云飞那年轻的胸膛在起伏,年轻的面孔上有星星点点的汗珠。年轻真好,出了汗,也不臭,要是中年人出了汗,你想想那是什么情形,什么味道。
  启珊微笑:“我终于知道杨杨为什么要离开。”
  凌云飞诧异地低头看启珊,启珊示意他坐下,然后给他擦擦汗:“年轻真好。”
  凌云飞回答:“每个人都年轻过。”
  启现说:“所以每个人都知道年轻真好,除了正在年轻着的年轻人。”
  凌云飞笑了:“随你说吧,我们去游泳。”
  杨杨去财务室预支设计费用,管财务的张清清看了一眼单子,想了想说:“这一项,凌云飞已经领走了。”
  杨杨呆了一下:“领走?凌云飞领走了?他有什么权利领这笔钱?”
  张清清道:“是宋经理批的。”
  杨杨半晌才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清清吞吞吐吐地:“您去问问凌云飞吧。”
  杨杨在工作室找到凌云飞,凌云飞拿着一张图过来:“杨杨,你来看这个设计。”
  杨杨接过来,一把二把三把,将图撕个粉碎:“我看个屁!”
  凌云飞倒也宠辱不惊,只静静等着。
  杨杨喝问:“参加比赛的设计费呢?”
  凌云飞道:“宋经理让我去参加这次比赛。”
  杨杨道:“你,你凭什么去?你以为参赛象吃软饭一样容易?”
  凌云飞微笑:“我不知道,这倒要请教师父您了。”
  杨杨握紧拳头,凌云飞笑道:“打仗,我可是不会输的。”
  杨杨握拳良久,竟没有动手。
  凌云飞道:“要我说,你早该离开公司了,宋启珊买下这个公司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明白?你不过欺她良善,利用她的不忍。你打人家的脸,现在,人家赢了,你欺人家良善,不好意思打还你。杨杨,真可耻。”
杨杨伸出手来指着凌云飞:“启珊都是受了你们这些人的唆使……”
  凌云飞问:“启珊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要她?”
  杨杨的手指颤抖,半晌,自己默然离开。
  次日,宋启珊同张社一起午餐,接到张清清的电话:“杨杨辞职,信在我这里。”
  宋启珊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然后默然。
  张社问:“什么事?”
  宋启珊道:“杨杨走了。”
  张社笑道:“才走吗?早该走了。”
  启珊道:“是不是太过了?”
  张社道:“当年他让你走路时,有没有想是否太过?”
  启珊道:“我觉得……”
  张社道:“启珊,你是那种人家拿臭鸡蛋扔你脸上,你还以为人家送鸡蛋给你吃,只是一时失手,送错地方的人。”
  启珊沉默一会儿:“杨杨当年……”没说完,当年如何的好,都当不得最后那一句:“我要同你离婚。”吧?虽然启珊觉得事情已有些不妥,但是,如果别人找杨杨的麻烦,让启珊伸手阻止,实在是难了点。
  启珊摇摇头,沉默了。
  张社问:“你还爱他?”
  启珊象被热水烫一下似的:“不!怎么会!”
  怎么会?一个人爱别一个人,会因一件事一句话而改变吗?多少年来,她等他回家。什么也不为,他回到家里,她就觉得喜乐,听见他的声音,她就高兴,她习惯了他的味道他的拥抱他的手。
  所有的痛苦来自何处?来自他的绝情吗?不,来自她的爱与依恋。
  醒来时的孤枕,房间里清新的空气,是的清新的空气,如果房间里没有男人,那空气真是太清新了,清新得让你觉得孤寒。还有那一时忘记了,伸出去已经拨打电话到一半的手,在按下电话的一瞬间,是多么痛多么痛。
  她爱他吗?
  真爱不是会到永远吗?
  即使杨杨的爱是假的,启珊的爱却是真的。
  那个人陪伴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你同一个人十年都睡在一个床上,那么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即使你恨他,你能说你不再爱他吗?
  张社以为报复会让启珊出一口恶气,然后她的心平了,然后她的伤,也就不痛了。
  不!启珊看到杨杨落泊,心里的感觉,依旧是难过,或至少是惆怅。痛快出气?
  不!
  我手指上的伤,即使在你身上回报更深更重的伤,也不会不痛不留痕。伤了,就是伤了,就得忍痛,让伤口自己慢慢愈合,没有别的法子,疯狂地去打人踢人,并不能让伤口不痛。
  启珊慢慢地回答张社:“我只是怀念杨杨做的豆豉蒸肉,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家常菜了。”
  张社呆了一呆,苦笑。这个女人敢是疯了,男人可以有一千种本事,但不可能什么本事都会,张社有钱英俊细心关怀,可是这女人通通不在意,杨杨有一万个不是,且不忠,她只想念他做的菜。
  杨杨走了,启珊只得亲自现身,处理帐本现金支票。
  张清清一边拿来帐本,一边轻声叹口气。
  宋启珊随口问:“怎么了?”
  张清清涨红了脸,急道:“没什么,没什么。”
  宋启珊看看她,笑了。
  张清清无意中叹这口气,叹得不是时候,让宋总经理以为她对杨杨的离去不满,所以她不得不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杨杨这块牌子,不知怎么办好。”
  宋启珊微笑,听着。
  张清清道:“有多少人是冲着杨杨当初得过金奖,冲着杨杨这块牌子来的,设计的好不好,各有各的看法,只有得过奖这个事实,是大家公认的,杨杨这块牌子要是倒了,至要紧的,倒是快竖一个新牌子。”
宋启珊想起凌云飞那件三百多元的裙子,为什么一件普通裙子值那个价钱?因为它挂着杨杨的牌子。
  张清清半晌,又说:“凌云飞这个人……,倒是很聪明,也很肯干,但是,设计这回事,不是埋头苦干就能出成就的。中等上还可以靠努力,再往上,非天才不可。”
  宋启珊笑了:“我明白。”
  张清清道:“我爱乱说话,您别介意。”
  宋启珊道:“金玉良言,多讲些给我听才好。”
  张清清笑,言多必失,谁敢多话。
  对,杨杨是个天才,杨杨从未挑灯夜战,或大汗淋漓,如果有,那也是杨杨一时兴之所致,不是为了努力而努力,只是因为他愿意。
  他运气好,遇到机会,但你不能否认,他是个天才,一块布到他手里,绕几下,就能婀娜,象是活了一样,象是有灵魂一样。
  天才就是天才。
  就象杨杨做的炖肉,一样的东西材料,到杨杨手里就是极品,别人做的,只是菜。
  杨杨。
  象一道伤,不碰则隐隐做痛,碰了,痛彻心肺。什么时候才能伤愈?伤愈后,那道疤,会不会在下雨天,奇痒入骨?
  杨杨,你这样伤害一个你曾爱过的女人,你得到天堂了吗?
  为什么你望向那个你曾爱过的女人时,眼里有一丝怅然呢?
  牺牲那么大,虽然只是牺牲别人,却并没有得到幸福,其实这世上,本没有幸福,五秒钟的快乐,已经不容易。
  是否幸福只是一个传说,我永远找不到。
  曲玲站在T形台上,音乐一响,一摆头,走回去,两脚落在一条线上,重心放腰上,双肩自然摆动。
  都是一样的动作要领,有人做出来特别有味道,有人做出来,特别的生硬做作。
  曲玲表情冷冷,但有一股脱离尘世的清逸,她是个好模特。
  曲玲对于自己成为第三者这件事,无法置评。
  杨杨比她大十岁,杨杨有自己的公司,杨杨是个有名的设计师。杨杨不算她最好的选择,但也是不错的选择。
  还能找什么样的呢?鉴于二十岁年轻有为的男子都在读书,她,年轻貌美多金,总不能找个男朋友倒贴他吧?成功的男子多在三十岁以上,所以,曲玲之成为第三者,有她的必然性,所以,曲玲对此,不感到抱歉,抢得走的,就不是你的。价高者得嘛。
  让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并不难,男人天生就是爱女人的嘛。
  难是让一个男人一辈子都爱一个女人,男人天生是喜亲厌旧的嘛。(女人也一样,女人只是缺乏换的资本或勇气)
  基于以上两点,曲玲遇到杨杨,并让杨杨爱上她,几乎是必然的。
  我不必说,那些花前月下,或烛光晚餐,他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或她在他耳上轻轻一啄,然后笑着跑开。
  那些爱与温存之后,杨杨还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愿意奉子离婚,不然,曲玲这一注可押得错大了。
  但曲玲没想到杨杨是一个那样有良心的男人。
  他拿了车子,因为公司业务需要,他愿付一半车款给前妻。
  他要了房,因为他同她得有地方住,他愿付一半房款给前妻。
  他的公司,他一手创办的公司,他愿同他的前妻分享!
  曲玲诧异地看着杨杨变卖所有奢侈品,支付了所有现金,然后还要将公司的一半股份送给前妻。曲玲不得不同杨杨谈谈:“为什么?”
  杨杨诧异地:“因为公司的原始资本根本全部是启珊出的。”
  曲玲问:“她有说是借你,还是入股吗?”
  杨杨看她一眼,半晌问:“要是我向你借钱开公司,你是要借条还是要做我的合伙人?”
  曲玲沉默一会儿,回答:“我不会借钱给男人开公司。有钱,自己会开公司,靠人不如靠已。”
  杨杨同她站在那对视良久,杨杨终于道:“练得百毒不侵了,好,新女性,一代比一代厉害。”
  然后又笑:“看,我们已经有代沟了。”
  曲玲再说下去,怕是两人就都没有好话了。
  曲玲沉默了。
  杨杨问:“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曲玲虽然生气,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给她一半股份,你对公司的控制权会有危险。”
  杨杨说:“启珊不是那种人!”
  曲玲看着杨杨良久,叹口气,无话可说。
  所以那一天,曲玲回到家,发现杨杨已睡过一觉,不禁大惊:“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杨杨回答:“我辞职了。”
  曲玲骇异:“你的公司,你辞什么职?”
  杨杨答:“那已经是宋启珊的公司了。”
  曲玲道:“你在那公司里有股份,你辞什么职?”
  杨杨道:“她若愿留我,自会出声挽留,她若不肯留我,我留在那里也没意思。”
  曲玲发现自己终于开始听不懂杨杨的说话了。她二话没说,收拾细软。
  杨杨站在门口看她收拾东西,并没有阻拦,曲玲越收拾越觉心寒,不禁落下泪来。
  杨杨终于叹息:“你不必走,你若是不想看到我,我走。”
  杨杨一个人倒在车里睡觉,他现在没钱没妻子没房子没工作。
  有人在外面敲他窗子,杨杨睡眼朦胧地抬头看,原来是张社,这个鸟人,有什么事?
  杨杨开车门,张社疑问地:“怎么睡这儿?”
  杨杨揉眼睛,揉了一会儿,终于醒过神来,懒洋洋道:“干你屁事?”
  张社问:“喝多了,找不到家是不是?”
  杨杨呵一口气:“有酒味吗?”
  张社骂:“有口臭!那你这是干什么?”
  杨杨叹一声:“无家可归。”
  张社这才知道,杨大少爷一定是又同新欢闹别扭,本着教育人挽救人的目地,张社说:“跟我来。”
  杨杨很没骨气地,就跟着张社做上他的白色宝马,去到张社的家。
  杨杨在张社家里,自在梳洗打扮,这个人就是这样好,脸皮厚,到哪里都象在自己家一样。
  打扮好了,打开张社的酒柜,倒一杯红方,一口气喝下大半杯,身子立时暖洋洋,杨杨窝进沙发里,舒服地脱鞋将脚放在茶几上。
  然后,不再出声,张社以为杨杨睡着了,但是不,杨杨一点点接着喝他的酒,眼里却无限悲哀。
  张社终于忍不住问:“杨杨,为什么会抛弃结发妻?”
  杨杨半晌回答:“因为爱情来了。”
  张社已经咧开半个嘴巴,打算嗤笑冷笑嘲笑了,可是杨杨的表情那样哀恸真挚。张社忽然想起,杨杨的感情虽然夸张可笑,却一直是真挚诚实的。想必他是太过骄傲,固以为,自己所有情感无需他人赞同,也就不必伪饰。
  杨杨说,是因为爱情,那么,即使别人觉得可笑可恨可耻,也一定,真的是因为爱情来了。
  张社觉得,如果是那样,整件事,即不可笑也不可恨,只是可悲,三十五岁的已婚男士的爱情,只是可悲。
  张社问:“后来呢?”
  杨杨道:“爱情过去了。”
  张社呆了,他从来不知道,始乱终弃四个字可以解释得这样轻松:爱情过去了。
  张社半晌道:“你口中的爱情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它好象先让你发疯,又让你发情,然后季节过去了,一切恢复正常了,只不过,你已经找不到原来的生活了,可是?若是,那爱情真是你放任自私的一个好借口。”
杨杨坦然地:“我努力控制过,我没有办法。”
  张社道:“象你这种在法律上有民事能力的行为人,我看不出有什么是你本想控制却无法控制的行为。”
  杨杨道:“没爱过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张社道:“我并不是没有爱过。”
  杨杨淡淡地:“你爱启珊吗?未必。当年,你并没有为启珊的离去落泪,如果爱人要走,却不能令你哭,怎么好算一场恋爱呢?”
  张社被他那肯定的语气迷惑了,一时间,不禁自问,一场不能让他落泪的恋爱是否真的是一场恋爱?
  张社真的迷糊了,他本以为他是正义的,他要斥责一个朝三暮四始乱终弃道德败坏的混蛋,结果,因为那个混蛋一脸真诚与坦荡,他倒怀疑起自己来。
  聪明人往往三省自身,也往往会不那么自信。
  张社站在杨杨的立场上一考虑问题,立刻迷糊起来。
  半晌,张社才挣扎着问:“那么,启珊呢?”
  杨杨道:“早已不爱了。”
  张社当下呆在当地:“早已不爱了?可是,可是那个妖女没出现之前,你们一直是很好的啊。”
  杨杨道:“那是另外一种感情,那种感情也会令我在危险时挡在启珊身前,但,那是一种比较温和理智的情感,那是亲情,那不是爱情。”
  张社觉得自己又回到多年以前,象个刚进城的乡下孩子,面对铺天盖地的人潮和车来车往,惊奇而骇异:“那么,你告诉我,倒底什么是爱情?”
  杨杨想了一会儿:“就象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以,却一边恐惧着一边快乐着扑过去。”
  张社半晌道:“下次你再觉得恋爱时,我建议你去进行精神治疗。”
  杨杨叹息着,睡了。
  梦里,是启珊来给他盖上被子,好象还踢了他一脚:“滚到床上睡去。”一贯的娇憨与刁蛮姿态。
  杨杨笑笑:“好老婆,别理我。”睡去。
  曾经那样温馨的过去,竟不能再。
  启珊的关心,表现出来的比较少,向来只限于让杨杨滚到床上去睡。在内心里,对杨杨受的挫折与伤害,她比杨杨还痛,但她从未表达。看着杨杨困顿,一边为杨杨心痛,一边对杨杨呼喝以掩示内心的痛楚。
  杨杨对启珊的关怀却无微不至到给她准备坐车的零钱。
  所以启珊对杨杨无限怀念。
  而杨杨,可以拿起脚来,离开启珊。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一个人表达出来的爱越多,留在心里的爱意反而越少。
  或者,人家努力浇灌你的爱意,而你没有回报,固此,人家离开了。如果真的爱,应该: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
  那一天,启珊偶尔去做公交车,无人售票,启珊搜遍全身找不到百元以下的零钱,司机同志说:“找不开。”
  启珊要交上百元大钞,司机臭损她:“算了吧。下次记得带零钱,别拿一百元钞票当月票使。”
  启珊哭笑不得,满面通红。并且想起从前:
  每次出门,杨杨都会问:“钳匙?零钱?”如果启珊拍拍兜,兜里没动静,杨杨就跑去找钳匙,并将几个钢镚放到启珊口袋里。
  启珊的生活被杨杨照顾得那样妥贴。
  下车时,启珊走在路上,想到那样的日子永远不再,不禁泪流满面。
  心痛,痛得启珊渴望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想:“我不如一头扑过去,痛一次就完了。”
  象有磁石吸引一般,启珊不由自主地向车来车往的路上走过去。
  一辆出租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司机打开车门,暴骂:“你他妈瞎啊!”
  启珊站在那儿,听见自己心脏:“咚咚咚咚。”不住地狂跳。
  她自问:“我这是怎么了?疯了吗?”
  后怕,差一点死掉,要是手脚再灵俐点,性情再刚烈点,这会儿已经去天上见我们仁慈的主了。
  启珊拣回一条命,急急跑到蛋糕房里,要一杯咖啡,加糖加糖再加糖,再加块起司蛋糕,香浓甜蜜下肚,立刻觉得眼前一亮,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在——胃部饱满,世界美好,百试不爽的真理。
  为了加强自己的对世界美好的信心,启珊拿起电话,找给凌云飞:“小凌,有空吗?出来聊聊。”
  一连声的:“有空有空。”真让人舒服。
  凌云飞扑过来时,见那三十岁的漂亮女人,嘴边还有一抹奶油,见到他,半边眉毛挑一挑,象是个欲述还体的媚眼,可她脸上又有一丝自嘲一丝苦笑,这样年纪的女人,无论做事,还是一个姿势一个表情都较年轻女孩子复杂,喜欢的,觉得是一种风情,一种味道,不喜欢的,觉得累。
  凌云飞是年轻小子,有无限精力与信心,特别喜欢与众不同的人与事,特别标榜个性与风格,看到这种风景,当然沉醉。
  当下,这年轻美丽的小生过去:“假以时日,我一定会爱上你。”
  讲得这样克制。
  启珊笑笑,不来电。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男孩子明明漂亮得让人心酸,可是,那种来电的感觉却再也不会有。
  那时候,启珊见到杨杨,不过是略微平头整脸的杨杨,会感到“滋”的一下,好象全身通电,胃抽成一团,半睡眠状态会清醒,清醒状态会兴奋,兴奋状态会开始涨红脸结巴。
  他向她微笑,她一天都好心情。
  他同她说话,她快乐一周。
  年纪大了,连说一千遍“我爱你”,唯一的感觉是:真的假的?
  漂亮男孩儿的“假以时日”,只让启珊笑笑,温和地:“笨人才会恋爱,你看起来很聪明,好象不会犯那种错误,也没那个幸运享受恋爱。”
  凌云飞深深地注视她,说:“让时间同事实来说话吧。”
  启珊笑着侧开头,完了,照这个样子下去,永远不会再恋爱了,再年轻漂亮的小子,只能让她微笑,而微笑是清醒的。一定要顺着眉顺着眼,一往情深,两眼迷茫才能享受真爱,象被人注射了一针麻醉剂般,那才是恋爱。微笑着等着人家将恋爱的感觉送上来,注定失败。
  启珊的电话响,是张社:“在哪里?”
  启珊问:“何事?”
  张社道:“无聊,一起找节目。”
  启珊笑道:“我已经找到节目,你自己解决吧。”
  张社有一时间的失落:“什么?这么快就不用我了?”
  启珊微笑:“朋友一生一世,恋爱只有十八个月。”
  张社道:“胡扯,我一直爱你,十几年了。”
  启珊道:“那不是恋爱,那是习惯。”
  张社道:“不论如何,你要对我负责,现在我无聊,你不能抛弃我。”
  启珊笑道:“晚上去大门酒吧喝酒吧。”
  张社答应。
  凌云飞有一时的失落。
  那个女子,年纪是大了,但是完全看不出来她脸上的沧桑,她也创过业离过婚,但那一切不知为何,没有在她脸上流下苦与痛的痕迹,嘴角的微笑,不错是有点涩,不象少女“哈哈哈”去到那么尽,但眼睛里的通透还是有一丝俏皮。
  凌云飞忍不住问:“那个张社,他爱你吗?”
  启珊要想一下才能回答:“应该算是爱吧?”
  凌云飞道:“那么,你爱他吗?”
  启珊回答:“不爱。”
  那么干脆利落,凌云飞不由得诧异:“为了什么?”
  启珊半晌答:“他做事没有原则,没有道德底线。”
  凌云飞想不到会得到这样毫不留情的答案,张社为启珊痴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想不到在启珊眼里,张社如此不堪。
  启珊看到凌云飞眼里的诧异,她立刻后悔了,真的张社是她的朋友,虽然张社本性确是如此,但张社对她好,这就够了,她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年轻的男孩数落张社呢?
  是闷在心里太久了吧?
  原来她对张社不是没有怨愤的,那怨愤埋在心里,象个脓疮般,已经肿涨冒头,只要轻轻一碰,立刻破裂涌出脓血。
  启珊低下头,沉默。
  凌云飞呆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
  这个女人,这样大的年纪,还这样爱憎分明,还这样固执,要求自己甚至要求朋友活着要活得有原则。
  这样天真。
  因为天真,所以可爱吧。
  凌云飞终于看到启珊的弱点,他忍不住伸手去抚了抚启珊的直发:“可是,你还当他是朋友。”
  启珊笑:“杨杨同我说,一个人是好人坏人不重要,只要对你好,已经够了。”
  再笑:“你看,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在背杨杨语录呢。”
  凌云飞道:“杨杨是瞎子。”
  启珊道:“知道人为什么会得雪盲吗?眼睛缺乏刺激,会失明。杨杨是艺术家,生活若无刺激,他会死掉。”笑。
  凌云飞没见过那样的笑,如同一杯香浓的咖啡,苦是有点苦的,但加足了糖与奶,苦,只会更有味道,更可口。
  凌云飞在这一刹那爱上了启珊,她那样天真,又那样从容淡定,她好象什么都明白,却又坚定地守着自己的一点点痴妄一点点固执。
  启珊捧着头:“一个下午,怎么打发呢?”
  凌云飞想了想,启珊是有钱人,去到哪里玩不得,想是也玩够了,再说,他是个穷小子,也实在陪不起有钱的大姐去玩钱,于是笑道:“乒乓球会吗?”
  启珊笑道:“你呢?你会吗?”
  凌云飞道:“略玩过几次。”
  启珊摩拳擦掌:“好,就去玩乒乓球。”
  一个闪电般的下旋球几乎擦网又几乎擦边,呜的一声落在地上,凌云飞还没来得及站稳,被这球一吓,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只是启珊运气好罢了。结果接下来的二十一分,不是正手擦边就是反手擦边,差不多每个球都落在凌云飞左右两边的桌角上,一半接不到,一半接到了却以奇怪的轨迹,忽地斜斜飞出,忽地滚在台子上。
  凌云飞这才知道自己遇到高手,十比零时,他还不服气地想追上来,后来只希望自己不要输得那么惨,被个女人剃光头那多难看。
  这一局,二十一比一结束,那个一,是因为启珊发球不过网。
  凌云飞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年轻小孩子,喘着气:“过一个月咱们再比。”
  启珊笑笑:“一个月?我打了十年了,你正经要练几年呢。”
  两个人在体育馆门口买了汽水喝,身上都有汗味了,启珊不禁笑道:“让我想起从前,上学时,同杨杨买一瓶汽水喝。”
  启珊叹口气:“这手球,还是杨杨教的呢。”
  凌云飞忽然明白,启珊生命中缀满了对杨杨的回忆,如果他不出声阻止,两个人的约会,会成为杨杨纪念大会,凌云飞微微笑道:“让杨杨歇一会儿,他已经打了不少喷涕了。”
启珊笑,知道小凌的意思,闭上了嘴。
  傍晚时,凌云飞告辞。
  启珊坐车去大门酒吧。
  灯光昏暗,大厅中央的探照灯缓缓地划过来划过去,启珊坐在吧台,要一杯镙丝起子,喝一口,酸甜,落下肚,却火热。
  启珊转过头来,看见一个人,那一瞬,真是万种滋味在心头,那一杯镙丝起子,打开了五味瓶。
  是杨杨。
  杨杨就坐在不远的吧台一角,正举起杯,向她微笑。
  启珊苦笑,是巧合?还是张社又来安排她的命运?
  杨杨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张社一会儿就来。”
  果然是张社。
  启珊苦笑:“你呢?你怎么来这儿?”
  杨杨道:“张社说带我出来散散心。”
  启珊笑问:“怎么?你闷吗?”
  杨杨看着启珊:“启珊,若我后悔,你能允我回头吗?”
  那一个“能”字,差些没冲口而出。
  真的,回来吧,启珊可以闭上眼睛,假装一切没有发生,既使内心永远不原谅,但启珊可以闭上眼睛,假装杨杨从未离开,假装杨杨一直爱她,既使他与她之间会永生永世有一种吃饭吃到砂子的牙砑的感觉,启珊可以忍受,因为深夜孤灯一盏,来来回回屋子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踏来踏去的感觉太凄凉了,只要可以结束这种生活,什么代价都值得
  是一种想哭的冲动阻止了启珊。
  因为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而启珊不想让杨杨知道她的委屈。
  她一开口,泪水就会流下来。
  所以启珊默默地扭开头,没有出声。
  杨杨喃喃地:“我变成了一个可笑的人。好象是离家出去玩的孩子,走过了路,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家,无限凄惶,在别人眼里,却只是活该。”
  启珊的理智慢慢回头,镙丝起子的效力慢慢消退,启珊回过头,问:“那么,曲玲呢?曲玲的孩子呢?”
  杨杨喃喃:“孩子……?”
  杨杨的脸上露出迷茫,是的,孩子,这下子,杨杨真的再也回不了家,因为有一个孩子需要他来撑起一个家。
  启珊道:“杨杨,回公司来吧,别闹义气,你回来,对公司,对你,都好。”
  杨杨无语,坐了一会儿,他说:“启珊,即使我不再爱你,我会永远记得你,怀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启珊答:“我也是。”
  杨杨离开。
  爱或者可以象煦日,温暖舒适,却不会象空气永恒存在。若你满足曾经拥有,那很好,爱就象煦日;若你会蓦然回首,追忆似水年华,那么,爱是一把钝刀。
  但是,不论结果如何,爱过,在相爱的时候,爱着的感觉是美好的美妙的,天下之大,别的事物,别的好感觉,无出其左。
  张社赶来,见启珊独坐无相亲,已知杨杨碰了钉子,立刻过来陪笑:“杨杨烦到你了?”
  启珊挑起一只眉毛:“你这算什么意思?”
  张社道:“我见杨杨有悔意,你又那样留恋同他在一起的日子。”
  启珊讽刺他:“做小型上帝的感觉真好。”
  张社问:“你拒绝了他?”
  启珊黯然:“不,他并不真的想回头。”
  张社问:“他没背根棍子,跪在地上请罪吗?”
  启珊笑了:“他只是把棍子收起来,问我‘要是我不打你,你会谢我吗?’”
  张社说:“靠。”
  酒过三巡,启珊大着舌头:“我要回家了。”
  张社道:“我送你。”他还清醒。
  启珊说:“不用。”一边走了个奇妙的之字形,并且自知出丑,停下来看着张社笑了。
  张社过去扶她:“笑,多难过,也只是笑笑。”
  不,当年不是的,当年同杨杨在一起,将一辈子没流过的眼泪全流出来,总是大哭,受了委屈就大哭出来,仗着杨杨的宠爱,大声哭,发泄所有不满,对杨杨,对别人,对生命对世界,所有受的气都出在杨杨身上,让杨杨哄。启珊笑笑,她只是笑笑,因为她面对的不是她要的那个人。
  只有杨杨能让她哭。
  一早清醒,头疼。
  醉不仅不解决问题,还增添问题,下次再喝,不如自己掌嘴,据说疼痛能使身体分泌内啡肽,一样过瘾。
  醒,是因为电话响,虽然启珊听见电话响,并被惊醒,那并不等于她会去接电话。电话上留下的来电显示,是她不认识的号码,所以,她安心地去吃她的早餐。
  二十分钟后,传来敲门声,启珊一边喃喃咒骂,一边套上家居衣裤,从猫眼看到是两个警察。
  启珊的第一个反应是:张社这个小子出事了?
  第二个反应是:我的公司漏税了?
  第三个反应:是真警察吗?
  启珊问:“找谁?“
  警察同志回答:“宋启珊吧?”
  启珊半迟疑地:“可以给我看一下证件吗?”
  证件举在猫眼前,启珊打开门:“找我?什么事?”
  高一点的警察说:“昨晚八点,有人在AB大厦跳楼,我们从他的身上发现这个信用卡,你认得吗?”
  启珊接过来看,淡蓝色的小小卡片,翻过来,背面纸条上写着“杨杨”二字。
  启珊抬起头:“是杨杨的?”她笑:“是杨杨?开玩笑?”那种奇异的笑声,象从颤抖的喉咙里被生生挤出来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启珊捂住嘴,半晌又说:“你们在开玩笑!”声音已沉静不少。
  警察说:“杨杨在本市没别的亲人,你是他前妻,能否同我们去辨认一下尸体?”
  启珊无助地看着两个警察,不知该做何反应。
  怎么会?昨天,杨杨还来到她面前,要求回头。怎么会?死了?虽然她说过再也不想看到杨杨了,但是真的再也看不到杨杨了?
  从今以后,再也看不到杨杨了?
  眼泪“唰”的一下落下来。
  启珊点点头,一边用手指不住地围追堵截失控的泪水。
  上帝啊,这不是真的。
  警察等着。
  启珊慢慢地收干她的泪,轻声道:“我去换件衣服。”
  再出来时,人已沉静。
  静静地说:“杨杨已另有结婚对象,不过她有孕在身,还是我去吧。”
  盖着白布的人,眉毛上结着一层霜。
  启珊直觉反应是:“他会不会冷?”
  走近去,一时间启珊竟松了口气,这个人怎么会是杨杨?那种发灰的脸色,那种陷下去的两腮,还有半张着的嘴。
  启珊摇摇头:“不,不是杨杨,一定是拿错了信用卡。”
  启珊回头去看,别的人却只是默默,半晌有人说:“再看看。”
  启珊再看,半张的嘴里隐隐能看见一颗补过的牙齿,启珊伸出手想去拨开他的嘴唇看仔细,指甲一触那冰一冷的肌肤,立刻一个寒颤缩了回来。
  那颗牙齿,是启珊陪他去补的,骑车子不小心摔在地上,牙齿磕在车把上,掉了半边,当时血如泉涌,启珊吓得手软。
  鼻梁上有一道横纹,杨杨做鬼脸气人时喜欢禁一下鼻子,鼻梁上有道横纹,启珊曾替他揉了又揉,希望能抚平岁月的痕迹。
  那么,这个躺在停尸房里,一坨冻肉般丑怪的东西,真的是杨杨?
  启珊慢慢自那具尸身上看到杨杨的影子。
  启珊想握住杨杨的手,让泪水倾泄冲刷她所有的悲痛,杨杨那只手,却冰冷冰冷,好象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冻猪肉一般。
  启珊的悲哀,硬生生硌在心口,她后退一步又一步,终于推开门出去,慢慢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不好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完全是悲痛,倒象是手指刚被机器压扁,全无感觉的麻木。
  不痛,只是一种不真实感,只是觉得怪异,只是觉得恶心。
  有人过来问话,启珊一一回答。
  人走尽,最后一句问话是:“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启珊摇摇头:“我没事。我坐一会儿。”
  然后胃开始慢慢地痛。
  象是胃里硌了块石头一样的痛,有什么东西生硬地硌在那儿,无法消化。然后胃部开始绞痛,器官扭在一起,一阵阵地痛。
  启珊慢慢缩成一团,然后冷汗不住冒出来。
  会不会痛到昏倒?会吗?不会,只是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让人一次又一次地用尽力气来忍痛,不是忍受不了的痛,只是力气一次比一次少,忍耐力一次比一次差,终于崩溃到狂燥地想大喊大叫,却终于因为有别人的眼睛在,而不能发作甚至不能流泪。
  启珊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走出去。
  那种想用头去撞墙的感觉又重回到她的身体里。
  那是当她知道杨杨会离她而去,她却只能微笑着掩饰伤痛时的感觉。想撞墙,想伤害自已的身体以平息精神之痛。
  曾经有一段时间,颠茄片成了启珊的家常备用药,当一个人把本应狂喊狂叫倒地痛哭的苦痛无声无息地咽下去时,胃就会消化不了这些块磊,而抽搐着扭成一团。
  启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颠茄片用热水冲下肚,十几分钟后,胃部会慢慢平息,进而整个人都会放松,虽然还有一点悲哀,但这个世界已经可以忍受。
  启珊叫辆车回家,取出颠茄片服下,然后倒到床上忍痛。
  杨杨的音容笑貌又一点点回来,象一只小小的锐利的猫爪,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地撩在启珊的伤口上,那一下一下的刺痛让启珊紧张,让启珊焦燥,让启珊失声痛哭。
  外面传来敲门声,启珊不理,想必是张社又来了,启珊知道张社满口金玉良言,但是此时,她宁愿沉沦。
  门外敲了又敲,终于停止。
  启珊在沉静中正要更痛快地沉于悲伤之中,一声巨响,吓得启珊从床上跳了起来,什么事?飞机撞大楼了?
  没有,不过是玻璃被打破,一地的碎片,碎片当中还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有人用石头砸启珊家的玻璃,启珊自问没有做过什么让人来砸她家玻璃的事,她打开窗户向下看,凌云飞站在楼下。
  启珊当时就想用那块石头打破他的头,但凌云飞一脸关心,他问:“为什么不开门?”
  启珊哭笑不得,这年轻小子,比张社更过份,简直不知道什么叫保持距离。
  启珊无言,做个手势让他上来,然后打开门。
  凌云飞进来:“启珊,你还好吧?”
  启珊微笑:“我没事。”伤心到死,也不至在后生小子面前失态,那种微笑,包含太多沧桑在里面,即使一切过去了,即使公主王子从此过上幸福生活,那些沧桑会留在身体上留在灵魂中,永远永远不会消失。
  凌云飞忽然觉得有点吃力,象启珊这样的人,不是他明白了解的,不是他能安慰照顾的,那么,他倒底用什么来爱启珊呢?
  即使用一生来爱一个人,那个人也未见得会把他放在心上。
  凌云飞可能是在这一刻爱上了启珊,同时,也在这一刻死了心。他半低着头:“启珊,即使你把我当做普通朋友,我仍希望能同你在一起,一起渡过这个难关,希望多少能帮到你一点。”
启珊的手握住他手臂,轻轻地握一握:“我明白。”
  凌云飞苦笑,竟成了启珊安慰他。他只得道:“你不用理我,我给你准备点饭菜去。”
  启珊一个人做在客厅看电视,看喜剧,嘴角也带一丝微笑,可是,那双眼睛象看不见底的深渊,黑暗,除了黑暗,你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黑夜会有星光,启珊眼里的深渊,是全黑的。
  电视里还珠格格发出清脆的笑声,启珊想:“我杀了一个人。我必须对一个人的死亡负责,而那个人,是我爱了十几年,依旧爱着的人。”
  启珊想:“我依旧爱着他!原来,我依旧爱着他!他问我能否回头,我为什么不哭出来,然后一连声地说‘能能能能能能’,我希望我说的是‘能’我希望杨杨能再站在我面前,让我说一千次能能能。我的那点自尊,我的那点骄傲,算什么?我不介意把我的自尊放在脚下踩上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那不会比现在更痛。绝不会。”
  为什么有些女人在丈夫出轨后不能断然离去?谁没有自尊?谁不知道自尊是个好东西?谁喜欢让人家放在脚底下踩,踩得高兴还嘲笑被踩者没有气节,谁不知道转身无言离去是一种高贵的选择。
  痛哪?离开爱了十年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痛!
  就象让吸毒的人戒毒一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没有经过的人不会理解,同样,没经历分离之痛的人也不会理解为什么女人拼命维护一段出了差错的婚姻。
  切掉一条手臂,没什么,即使不打麻药,能痛多久呢?
  只是你永远不再拥有常人都有的你也曾有的双臂,那种痛,会让你落泪多次。
  落泪多次。
  启珊看着小燕子乱用成语,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笑。
  门铃响,启珊去开门,这回是张社,他头发微微有点凌乱,看见启珊松口气,然后问:“怎么搞的?笑得象个白痴?”
  启珊转过脸,看镜子才发现自己脸上竟挂了个面具似可怕的笑容,她看着镜子,慢慢沉下脸来,整张脸挂了下来。
  张社道:“这样虽然难看,倒底正常多了。”
  又问:“玻璃怎么了?”
  启珊苦笑。
  张社立刻打电话叫人来修。
  启珊做个手势请他坐,问:“介意我去睡会儿吗?”
  张社立刻去给启珊倒水,然后手里拿着安定药片过来。
  启珊苦笑:“不至于吧?”
  张社道:“吃一次两次,过这一关,没有坏处。”
  启珊就着他的手,吃药喝水。
  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
  凌云飞听见门铃声,出来看一眼,见是张社,倒也点点头打个招呼,然后又去煮他的菜。
  张社见年轻男人从厨房里出来,倒也没什么妒忌,只是觉得讨厌,怎么?又来一个专门服侍女人会做菜的男人吗?为什么天底下肯低声下气的男人这么多,而启珊又偏吃他们这一套呢?
  凌云飞做好了饭,启珊也睡着了,他将饭温着,菜关了火放着。进到客厅拿自己的衣服。
  张社笑问:“走?不在这儿陪着了?”
  凌云飞从来不是善类,微笑道:“还没得到过夜的权利,你呢?”
  张社笑笑没回答,他总不能说:“我也是。”也不能说:“我可以。”凌云飞的嘴巴利害,张社有更大智慧。
  张社并不计较被人反讽,想了想问:“警察找过你吗?”
  凌云飞抬起头:“找我?”
  张社苦笑:“他们认为杨杨自杀的理由不充分,怀疑有谋杀的可能,要问问谁有杀他的动机。”
  凌云飞问:“跟我有关系吗?”
  张社笑了:“如果杨杨死了,公司的主设计师就是你了,而且,你正在追求杨杨的前妻,杨杨的前妻偏对前夫旧情未了,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凌云飞一时倒愣了:“我?”
  张社微笑。
  凌云飞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么好笑吗?警察不是先找的你?”
  张社笑道:“我已经说明,若是我,早十年就动手了,用不着等到现在,而且,他们已离婚,对我来说足够了,还不能得到启珊,那么杨杨死了,我仍旧得不到启珊。况且,同启珊来往的不是我一个,启珊现有新欢,不信,可以派人守在启珊门口。”
  凌云飞再机灵,这时也忍不住看看窗外,有没有人守在门口?
  不是他,不关他事,可是扯上人命关司,不是好玩的。
  张社说:“再来,可要小心了,被人抓到,不是好玩的,单是问你话,一问几天几夜,怎么熬呢?”
  凌云飞已开始盘算用不用躲两天。
  张社又说:“要是从此不登门呢?又让人家以为是做贼心虚,到时更说不清了。怎么办?要不慢慢地象好朋友一样少来几次?或是干脆另结新欢?”
  张社又笑问:“那天夜里九点二十你在哪?有人证吗?”
  凌云飞面色难看地站起来,也没说声再见,就离开了。
  张社过去看看熟睡的启珊,叹息:“又要花很长时间来疗伤了,那种无聊小子,我替你打发了吧。”
  张社打电话给他的老相识:“高杰,找两个手下替我吓吓那小子。”
  高杰不耐烦:“我正经事还忙不过来!”
  张社笑道:“我赞助你手下的先进分子七日豪华旅游。”
  那边想了想:“好,我派两个人去问问话。”
  张社关机,笑。
  小凌这种孩子,用来伤害杨杨是有余的,对于张社,他不过是只苍蝇,没空,放他在屋里嗡嗡嗡,有空了,‘啪’的一声就打死了。
  启珊在梦中无声地做着悲哀的哭泣的表情。
  张社在外面的沙发上睡着了。
  半夜,启珊为噩梦惊醒,瞪大眼睛看着窗外惨淡的月光。
  门外传来呼噜声,启珊惊得半边身子苏麻,是谁?是什么?是杨杨的鬼魂回来了吗?
  半晌,启珊缓过来,慢慢起身,打开门,看见躺在沙发上的张社。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启珊慢慢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这个张社!
  张社倒成了她灰暗人生中悄悄的一线光。
  启珊过去给张社加张毯子,张社反倒惊醒,一时梦里不身是客,看见启珊一愣,无限迷茫地望着启珊。
  启珊见他醒了,忍不住蹲下身子,在他面前问:“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张社心里一酸,不是他不想结,只是他再没见过象启珊那么蠢的人,而他又不想娶个聪明人,所以蹉跎至今。
  现在他最爱的人就在面前,殷殷垂询,又是香闺又是良辰,他不禁伸出手去,想拥她入怀,深情一吻。
  启珊一感到后背那只手臂的企图,立刻霍地起身:“不不不!张社!”
  张社坐起来:“为什么?启珊,为什么?”
  启珊一时失言:“杨杨尸骨未寒!”
  张社怒了:“他尸骨未寒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他什么人?妻子吗?难道你还是他妻子吗?”
  启珊双唇微微颤抖,半晌道:“不干杨杨的事,我同你是没可能的。”
  张社问:“永不?”
  启珊回答:“永不!永不!永不!”
  沉默。
  沉默。
  张社忽然笑一声,然后说:“好,这下你可以回去安心睡觉了。”
  张社温柔地:“这下子,我死心了。去吧,启珊,回去睡个好觉。”
  启珊呆在那儿,以为张社会拂袖而去,以为张社会象上次那样愤怒地质问她。
  但是不,张社已不是当年的张社,他有他的自信与胸襟,还有杨杨没有的一往情深。只不过一往情深这四个字只能用在没得到对方时,得到了,不知是不是第二个杨杨。
  杨杨的不忠令启珊怀疑天下所有男人,其实不只是男人,所有人,自从忠孝仁义被批为封建以来,都不再可信了。
  如果对妻子或对丈夫不忠都被原谅,还有什么禁忌呢?社会允许我们背弃我们最亲密的人,给予自由的同时,我们不再拥有所谓的天长地久了,也不再有无怨无悔的痴情与惊天动地的爱情。
  只留下一份合同,上写:合则聚,不合则去。
  那样高贵与冷淡的现代世情中,张社的安慰让启珊有流泪的冲动,如果不是她已经没有眼泪的话,她一定会流泪的。
  张社说:“启珊。”
  启珊回过头:“我没事,我去睡了。”那样性感沙哑的声音,那孤独无助的语调,启珊不知道她这样说话,对男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勾引。
  张社不语,这个他爱的女人,笨女人。
  那个坚强的宋启珊,在丈夫同她离婚后仍能谈笑的宋启珊,终于沉默了。
  杨杨死亡之初,她还能强挤出个笑容,直到那一天,曲玲来找她,笑容终于自她脸上消失。
  那一天,同每一天一样,启珊仍上班,下班回到家,埋头上到四楼,快到家了,启珊低头掏钳匙,忽然觉得有人影一闪,她一抬头,人影已到面前,启珊本能地要后退一步,但人家已冲到她面前,只听一声娇喝,耳畔一声巨响,启珊挨了结结实实一记耳光,在乱冒的金星中,启珊看到一个篷着头的瘦高年轻女子,冲她尖叫:“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启珊认得她,虽然她同她从未见面,她依然认得她,她就是曲玲。启珊也完全明白曲玲嘴里被她杀掉的‘他’指的是谁,一时间,启珊心灰意冷,无法反抗,她呆站在那儿,只差没把右脸也送上去请人打。
  曲玲还要扑上去打,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拉开,曲玲个子高大,发疯用力时,一般男人很难制服她,此时被人家一只手拎住,竟不能挣开,她不禁有点惊怕,只听那男人问:“启珊,怎么回事?”
  启珊这才清醒过来,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脸,麻苏苏的,象摸一片橡皮般,但是,这一切不能激起启珊的斗志,她觉得这一巴掌打碎了她蒙上眼强用挤出的笑脸装扮起来的天下太平,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出了她一直深埋心底的痛,她,是一个凶手,她杀了人,她杀了她最爱的人。
  启珊嘴唇颤抖,半晌才说一声:“我没事,让她走吧。”
  那男人回过头看曲玲,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扭着曲玲的手臂,让曲玲的挣扎十分无力,但曲玲一直在挣扎,直到看见他看过来的眼神,那是一种冷冷的,带着野兽般危险气息的眼神,曲玲呆呆地回望他,他细细打量曲玲,那眼神让曲玲惊惶,然后,他说:“别再来搔扰宋女士,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他说得很慢,同时曲玲可以感觉到手臂随着他慢慢吐出的每个字的每一下剧痛,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臂快要断掉了,她只希望快一点离开。
  曲玲几乎是逃跑的。;
  那个救启珊的男人回过头来看启珊,却变得温和宽厚起来:“没事吧?小事情,是不是?”
  启珊没有哭,她疲倦地,慢慢地说:“梓行,我的灵魂,已经流尽最后一滴血了。”
  对,那个救了启珊的男人,不是张社,而是梓行。
  梓行此时听了启珊的这句话,竟笑了:“那你多幸运,而我,可以确实,在未来的日子里还要不断地受伤流血,直到死亡来临。启珊,人生的痛苦是没有止境的,你把现在的情况估计得太坏,又把未来估计得太好。”
启珊打开门,请梓行进屋,一边叹气:“你这是安慰我吗?我听了感觉好多了。”
  梓行笑了,至少启珊现在还懂得讽刺与自嘲。
  启珊打开窗子通气,望着窗外,她问:“人生总是痛苦多欢乐少,为什么人们总是贪恋活着的每一分钟呢?”
  梓行道:“同死亡相比,活着只是一瞬间,所以不用着急结束生命,生命自会结束。”
  启珊没有反应,半晌才回过头,看见梓行倒象是吓了一跳的样子,然后才想起来刚刚发生过什么事,启珊的心口又一阵刺痛,她的恍惚不过是为了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发生了什么,人家又说了什么,若一定要神志清醒过来,那种痛,会令她双手颤抖,额头冒汗。
  要是一直恍惚下去,会怎么样?
  大家都知道,那就是疯了。
  启珊并起四个手指,揉搓额角,她对自己说:“天哪,我不要疯!我不要疯,我宁可忍痛,我可以忍受的,我能忍受。人的命很贱,都如狗尾草般强韧,不!我不是一朵牡丹,也不是水莲花,我不会疯掉的,我只是会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在无数个夜里痛不欲生,然后,所有的一切,会渐渐地淡去,象桌布上的旧茶渍,只留个影子,证明我曾经受伤,那样血淋淋的伤口,最终也是会痊愈的。”
梓行本来有事,看启珊这种情形,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启珊倒抬起头来,微笑:“有事吗?”
  梓行问:“黄萱好吗?”
  启珊道:“很好。”
  梓行笑笑:“过来办点事,在路上看到她。”梓行要告辞,启珊看着,欲言又止。
  梓行见启珊有话说,也不出声,只静静等着。
  启珊两手握在一起,半晌才道:“梓行,能帮我查一件事吗?”
  梓行点点头:“什么事?”
  启珊道:“我想知道某月某日午夜时到黎明,张社在哪里。”
  梓行点点头:“是杨杨死的时侯,张社是否在现场。”
  启珊声音低微:“不要让别人知道。”
  梓行道:“我明白。”
  启珊问:“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梓行摆摆手:“没事,看看老朋友。不打扰了,再见。”
  启珊送他出门。
  启珊心里不安,应该这样对待朋友吗?不应该。启珊为什么要查张社?因为那天张社同凌云飞对话她都听到了,让她起疑的是张社为什么说九点二十?警察说是九点半左右,为什么张社说的是确切的时间?
  女人如果没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失了恋守了寡,便只得碧海青天夜夜心了,幸而启珊有一份甚至两份工作要做,如果想偷懒,当然可以日日以泪洗面,就此沉沦下去,如果还想好好活下去,那就必须打起精神,应对琐事,一个人的精神是有限的,放在工作上,就不会放在悲秋上,于是启珊还没有死。
  每天看见案头堆起来的公文就是一喜,那么忙,想必不用担心如何杀死时间,如果不能杀死时间,那多出来的时间,说不定会把启珊杀死。;
  累到回家倒头就睡,于是又过了一日,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可以说:“感谢主,又活过了一天。”终有一日,会忘记自己为了什么这样拼命工作,说不定以为自己天生工作狂。
  还是活下去了,虽然过得很艰辛,每一天身心俱疲,还是活了下来。
  启珊是个勇敢的女人。
  每天早上,启珊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望着窗外,嘴里喃喃地:“又是新的一天了。”想到杨杨从楼顶跳了下去,启珊有时忍不住说:“杨杨,我也想跟你去算了。”但是没有,她曾经一只脚踏上窗台,然后便止住了,不,不能,不能,再等等吧,会过去的,到时会有别的人别的事来伤她的心,旧伤口会只留下一道疤,一切都会过去的。
  有时无端地,发一会儿呆,然后就落下泪来。
  多数时侯,启珊在忙,幸而总是有事可忙。
  象招试装模特这样的小事,启珊也亲自到场,张清清意外地看着她:“经理,这是小事,让小凌自己定就行了。”
  启珊翻开设计图:“凌云飞在忙什么?大赛作品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清清迟疑一会儿:“我觉得,小凌好象遇到点难题,成日关在设计室里,马上大赛开始了,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这样下去,怕赶不急了。”
  启珊半晌,慢慢合上设计图:“杨杨生前,有两件设计很有创意,你拿去给他看看。”
  张清清沉默一会儿:“好吧。”抄袭死人的作品,这种设计师要来干什么?
  启珊知道她不赞成,低声解释:“杨杨创建的公司,总不能眼看着这个牌子倒了。”
  张清清眼睛有点红,点点头。
  启珊这才发现,原来杨杨在公司里是满有人缘的。启珊的左脸又有一种麻苏苏的感觉,好象又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般,启珊苦笑。
  不好的男人不值得爱,好男人,爱他的人又太多。
  美女与俊男穿梭而过,启珊眼花聊乱,过了一会儿,便开始头痛,真亏杨杨这些年,在美人堆里混得这样开心。
  启珊的苦笑,被张清清看见了,张微笑:“嗨,一定要有兴趣,才能做得好啊。”
  启珊抬起眉头:“什么?”
  张清清笑曰:“一定要感兴趣,一定要觉有意思,才会选出最好的人选来,才会选出最美的设计来。”
  启珊这才明白,副手是在责备自己走神,只得笑了。
  张清清道:“要是无聊了,就当给自己挑男朋友一样,看看这些男模,看中的就留下来,一定是好的。”
  启珊骇笑:“什么?”
  张清清道:“他这些年来,还不是这么干的!”
  那个他,又是那个他。
  不过启珊以挑男友的态度,不,挑情人的态度来挑男模,果然没有刚才那么无聊了。只不过,那些个人因为知道自己在被挑选,所以有意要显出自己最好的样子来,所以态度特作做,启珊叹气,个个象都象花旦,如何选择?
  门“砰”地开了,一个穿着白汗衫与牛仔裤的年轻人闯进来:“是这里招男模吗?”
  张清清挂下一张晚娘脸:“你迟到了!我们不需要迟到的员工!”
  年轻人走几步到桌前,俯下身,面对张清清:“我刚刚才看到启事,看看我头上的汗,我这么有诚意,给个机会吧?”微笑的面孔。
  张清清还要说话,却忽然间张大了嘴。
  门口阳光从背后射来,难免看不清人脸,只觉得是个秀气的男孩子,一米九十几还让人觉得是个秀气的男孩子。
  男孩儿走近来,才看见那一张完美的脸。
  额头是半个小圆弧,脸颊是半个大圆弧,漂亮得惊人的大眼睛,他身上有一种看上去象清泉一般的气质。
  而且他的气质并不需用心体会,只要一个照面,已经让人惊艳惊得呆在那儿。
  启珊笑笑推了张清清一把:“拜托,你也是吃过猪肉的人!”
  张清清挥挥手:“去去去,上台去!”
  那男孩儿大喜,丢了一个感谢的眼神给两位女士。
  启珊给张清清手帕:“口水!”
  张清清笑骂:“说我,你不也眼睛一亮!”
  启珊笑道:“这个男孩儿,长得真好。”
  背影都那么动人,还用上台,只走三步,就可以知道结果。
  张清清笑道:“就是他吧,一个月付他三五千元,让他陪着说笑都值那价钱。”
  启珊点头:“英雌(不是错别字,是雌不是雄)所见略同。”
  倾城之容颜。
  凌云飞在设计室里发呆,他不是在考虑比赛的事,他在想启珊,那个他好象爱上了的女人,那个女人对他的人生倒底有多重要?有没有重要到让他为她冒险,有没有重要到,让他真的爱上她,让他娶她?他是不是真的爱她?你以为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他自己一定会知道吗?
  恐怕不一定,凌云飞就一直不停地问自己:“我爱她吗?我是不是真的爱她?如果见到她会觉得一股暖流流向心田,那是不是就是爱情?这种爱情又是不是地老天荒不变,能不能给他带来值得他付出的幸福生活?”
  想得多的人,生活得会比较好,但幸福与快乐不见得更多。
  张清清敲门,听凌云飞说一声请时,进去将图纸放在凌云飞面前的桌子上:“宋姐让我拿来给你看看这个。”
  凌云飞打开图纸问:“这是什么?谁的?”
  张清清还记得凌云飞赶走杨杨时的刻薄,所以她笑道:“宋姐认为你可能需要参考一下别人的作品。”
  凌云飞那张白皙如奶油的面孔一下子火烧般通红,打到一半的图纸发出“苏苏”的颤抖声,凌云飞气得手抖,半晌他恶狠狠地回答:“替我向宋总经理说谢谢。”
  张清清扬扬眉:“总设计师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吧?”
  凌云飞把图纸掷到张清清脸上,怒喝:“滚出去!”
  张清清滚了出去,向宋启珊说:“小凌把图纸扔出来,让我滚。”
  宋启珊揉着太阳穴,叹气。
  张清清问:“这些图纸呢?”
  启珊道:“先拿去制版吧,总得有第二手准备。”
  张清清欣然而去。
  启珊点一支雪茄,夜里睡不着,服用过量安定,白天疲倦不堪再吸大量雪茄,如果不是懒,启珊愿意去搞一点更有力的麻醉品,但启珊太累了,对付不了那么麻烦的交易。
  启珊左手边摆着合同,右手边是图纸,她很忙,但悲伤依旧会在她一抬头,一凝神间留驻在她心头,即使什么也不想,只是工作工作工作,悲伤的影子也会留在那儿,让笑容变淡,让快乐不完满,让世界若有若无地缀着一点灰蓝,灰蓝色的天空,灰蓝色的雨丝,灰蓝色的你与痴。
  忽然间电话响,梓行约启珊晚餐。
  启珊点了一点儿沙拉,梓行笑道:“象喂鸟一样。”
  启珊苦笑。
  梓行问:“你希望从内疚中解脱出来吗?”
  启珊抬起头。
  梓行说:“那天,那个时刻,张社在现场,他的车停在那栋楼的附近,杨杨跳楼后,他才开车离开,停车场的人,说他没交停车费,并撞坏了一点栏杆。”
  启珊瞪着梓行:“不!”
  梓行拿出一个录音机,交给启珊:“谈话记录。”
  启珊打开,问话的并不是梓行,梓行当然不会亲自去调查,一个男人问另一个年纪大点的男人:“你认得这辆车?”
  :“认得,我记得这个号码,很特别的号。他在我这儿停车,没交钱。”
  :“那是什么时候?”
  :“哪天,我忘了,就是有人从这楼上跳下来那天!”
  :“什么时间?”
  :“人跳下来了,我们都去那边看,然后我听到声,他车把我椅子撞倒了,又刮了这边的栏杆,我喊他,他没理我,走了。”
  :“车里的人,你还能认得吗?”
  :“那可是够呛了。”
  梓行说:“还不能肯定是张社,如果你不想送他进监狱,查到这儿,就该住手了。”
  启珊握着录音机的手在抖,许久,她拿起面前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撑住眩晕的头,良久,启珊说:“送我回去。”声音低弱,好象就要哭了,但是坚强的启珊决定今生今世不再流泪。
  梓行送启珊回家,启珊终于决定:“梓行,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梓行微笑:“便宜他了。”
  启珊看着梓行的笑容,不禁想:“让梓行去查这件事,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可是在当时,她又能托谁呢?启珊再次询问:“你不会告诉别人,是吗?”
  梓行点点头:“我言而有信。”
  送走梓行,启珊关上门,一转身仿佛被万种滋味涌上心头,她真想痛叫起来,但心底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喜悦地说:“不是我,不是我,原来不是我!”尽管启珊知道不应该,那个小小的声音仍然不懈地笑着说:“我没有杀人,不是我的责任!”然后一件沉重的枷锁“哗”地解开来,启珊觉得肩头一轻,她倒在床上放松身体,直到不得不喘一口气,才抬起头来。然后泪流满面:杨杨,幸亏不是因为我,不然,我下半生如何渡过。
  杨杨!
  即使如此,启珊依旧后悔没有在那晚答应杨杨回头,管别的女人怎么样,管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有没有父亲,那同她有什么关系?
  启珊将脸埋在被子里痛嚎:“杨杨!”
  杨杨,启珊当晚做梦,梦里杨杨与启珊尚未离婚,启珊内心却知道将有不好的事发生,所以特别的珍惜与留恋,她一次次看杨杨的脸,杨杨的眼睛,手指抚过杨杨的头发,那一头柔顺的长发,长发里洗发水的香味,她埋进杨杨怀里深嗅杨杨的味道,曾经爱与被爱的味道。醒来,那气味好似还在鼻端,这样真切的梦,启珊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月光,月光霜般冷,启珊知道这一夜又不能入眠了,她一动不动,泪水仿佛自有生命一样,长大,然后爬出主人的眼角,自顾自向黑鸦鸦的头发森林里去探险。
  启珊慢慢用手掩住脸,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的挫折与疼楚,不停地不停地侵袭,让启珊那袭华丽的生命之长袍缀满虫眼。
  凌云飞推门进来:“启珊。”
  启珊笑笑:“坐,什么事?”
  凌云飞送上一个纸袋,启珊打开,正红色的丝绒,里面一点点撒着金丝,启珊伸手抚摸,如婴儿面孔般,打开来是一袭长裙,露肩,但到脚踝,西洋风格却是旗袍式箭裁,胸前装饰是水波般倾泻而下的布料。
  启珊欣喜:“我还以为你成日发呆呢,原来已经准备好了,这一件设计,就算不得奖,也会让那些人问一声‘谁的设计’,好,太好了。”
  凌云飞道:“穿上试试。”
  启珊瞪大眼睛:“谁?我?”
  凌云飞点点头。
  启珊不肯:“不是有试装的模特?”
  凌云飞微笑:“傻子,你忘了,这是你要的正红的裙子,是为你设计的。”
  启珊这才想起来,若干天前,她曾向凌云飞要一件正红的衣服,那是多久前的事?恍如隔生。
  启珊去里间换上那件红裙子,太招摇了,美是美的,太招摇了,启珊叹气:“我今生今世怕只得衬灰色了。穿红的年纪已过去了。”
  然后又说:“这件快赶出来,去参加比赛,干脆做一个系列,叫红好了。”
  凌云飞淡淡地:“我不准备参加比赛了。”
  启珊呆在当地:“什么?”
  凌云飞道:“我不愿被你看轻,去参加比赛,好象占了你的便宜,从此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不值得。”
  启珊的快乐再一次慢慢慢慢地缩回头,悲伤漫延开来,他要她认真对待他,他要她的尊重与爱,启珊按住自己的心脏:“小凌,我没有力气。”
  爱是无法控制,自然产生的,不需要力气,需力气的只是游戏。
  凌云飞呆了一会儿:“我一直希望我能安慰你保护你,至少给你一个可以靠着的肩膀,现在看来,我永远不能达到你的可以容忍的标准。”
  启珊沉默着,她从未说过爱字,但还是遭到抱怨了。在这个时候。
  凌云飞好象打算离去,不知为什么他又转回来拥抱启珊。
  启珊的皮肤感受到凌云飞呼出的热气,她以为他要吻她。
  结果嘴唇一阵剧痛,启珊忍不住叫了一声。
  凌云飞咬着她的唇,眼睛很近地看着她的眼睛,虽然痛,启珊在那样近的距离看见男孩子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笑一声。
  凌云飞松开她,他没有笑,他看着宋启珊,认真地说:“让你记住我。”
  记住什么?那种年轻生涩同时脆弱的爱情?记住那种爱情会咬痛你的嘴吗?
  年轻时启珊渴望过那种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爱情,那种会要了人命的爱情。现在不行了,老了,她只想坐下来时有人用一双温热的大手拍拍她的肩。
  启珊微笑,对凌云飞说:“记得参加比赛,别让公司少个出名的机会。”
  凌云飞道:“拿杨杨那两件作品参赛好了,我的这件,是给你的。”
  小凌走了,启珊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启珊当日即收到辞呈,启珊苦笑,同下属有感情纠葛就有这点坏处,失恋时即失却一名干将。好在启珊也习惯了。
  公司当即开始招主设计师,一时应聘者众。
  设计作品乏善足陈,要找象杨杨那样已成名的设计师,要价天高。
  启珊同张清清说:“要不咱们也报个名去夜大学设计?”
  张清清笑:“怕是来不及呢,不过我们最近这批大订单,倒是用不着国手出马,小凌的助手就能搞定。”
  启珊又打开看那批出口订单:“人家指定样式,只要工艺认真,质量一丝不拘,就可以。”
  张清清说:“利润好得不得了,光是出口退税一块,已经是15%的利。”
  启珊道:“原创不讨好,抄袭比原创利润大,不如让那几个刚毕业的孩子先抄着。”
  张清清笑:“左边的带子改在右边,红的改绿的,套装改外套,哈哈哈。”
  启珊也笑,张清清又说:“还记得前些天来应聘的漂亮男孩吗?”
  启珊笑起来:“看看能不能补了小凌的缺?”
  张清清“嗤”一声:“小凌!大家出来混饭吃,谁不使尽十八般武艺?他不过笑得略好看一点,倒想人财两得呢。”
  启珊苦笑:“就是这点糟糕,男人连妓女都能娶,可女人,就是没法嫁给自己不敬重的人。这也是封建残余啊。”
  张清清道:“嫁?”
  张清清弯成一弯嘴角笑:“女人总是想嫁一个可靠的男人,可是象董事长你这样,还用靠男人吗?不如靠自己,男人,当个玩意儿,当个伴都行,就是不能用来靠着。”
启珊苦笑一会,无限凄凉地:“靠自己?年轻时候说起来是豪情壮志,现在说起来,只有无限凄凉了。”
  启珊描述:“我还是喜欢宽大的肩膀,温暖的胸膛,粗糙滚热的大手,还有厚厚的嘴唇。”
  张清清唉地叹了口气:“连杨杨都不是那种型的。”
  启珊道:“那些个男孩子或男人,都不如你有趣。”
  张清清笑道:“我卖艺不卖身。”
  启珊问:“你怎么,一直没遇到喜欢的人吗?”
  张清清半晌答:“刚入公司时,我仰慕杨杨的才华与性情,可是杨杨做事却令我失望,连他都那个样子,他以下的男人都不用考虑了。”
  启珊笑笑,居然还有人为杨杨误了终身。
  敲门,新人来了,新来的男模姓周,周道。
  周道英俊到极,拍片子试衣服,并不十分热心,但也不是懒散,他并不懒散,也没任何恶习,只凭空让人觉得他对工作的并不太在意。
  休息时歪在沙发里,嘴角刁一支烟,常常歪着嘴笑看女模们补妆。
  试新衣时,启珊在一边看着,周道向启珊微笑:“芭比,是不?”
  启珊想不到这俊美的男模居然颇有灵魂地发牢骚,一时嘴角半扬,也笑了:“更漂亮,比芭比更漂亮。”
  周道笑:“你心里说,他哪配发牢骚,他根本没有灵魂。”
  启珊被他说中心事,倒不反驳,只是微笑。
  周道说:“不解释吗?我会失落。”
  启珊回答:“美如天使,据说天使都是没有心事的。”
  周道答:“不幸坠落人间,奈何?”
  启珊不信他会说“奈何”二字,一时间真不会措词。
  周道又回过头去不再说话。
  望着窗外,周道那高大的背影令人倾慕,有什么道理呢?一个长着宽肩与细腰窄臀的男人会令女人觉得:“啊,多么正直多么强壮,多么令人仰慕。”
  启珊脑子里闪过一个冲动,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大约是不会拒绝的吧?启珊苦笑:“我真是疯了。”但她仍过去他背后:“用奈何造个句子给我听。”她不信他懂得奈何的意思,奈何在人生中的意思。
  周道回答:“无可奈何花落去,良辰美景奈何天。”
  呵呵,原来还真小看了他。
  启珊笑问:“周道周道,你从哪学来的?”
  周道回答:“除了红楼梦还有哪?”
  启珊刚要说:“失敬失敬,原来你对红楼还有研究。”就听周道说:“红楼梦那几首歌唱得真好听。”原来,周某人的文学知识来自电视连续剧。
  可是谁管,反正他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谁管他怎么知道的。
  启珊微笑,周道自窗中看到启珊的笑容,回过头对启珊轻轻眨眨眼。
  有一种不一样的类似于微甜的感觉,在启珊心底泛起,久违了的感觉。
  甜,久违了。
  过年了,启珊要回到老家去,张社毛遂自荐要陪她回家,启珊摇头,笑:“我妈妈看见该问‘咦,怎么又同张社在一起了?’”
  张社问:“我有什么不好?”
  启珊笑:“你没什么不好,不过,我们已经结了一次婚了,再走到一起,难免成为笑谈。”不管结局是喜是悲,被人笑着谈论,总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张社道:“启珊,如果真的背后有更丰美的水草,好马可不可以回头?如果再往前,便是沙漠,好马可不可以回头?”
  启珊微笑:“张社,我生活有着落,因为有你这样的朋友,日子过得也不寂寞,所以,如果我要再婚,我还是要嫁一个我爱的人。”
  张社骂一句脏话,然后说:“爱情!”他真是不明白,但他可以感觉到启珊所说的爱情同杨杨所说的爱情有相似之处,而同他的爱情,大有区别。
  周道见启珊同张清清说了半个点没说完,走过去,笑问:“安排后事?”
  启珊愣了一下,大大地“呸”一口:“臭嘴,等一下我要坐飞机你敢乱讲。”
  周道自己轻轻掌嘴:“真要走?去哪里?”
  启珊道:“回家过年。”
  周道竖着眉毛:“回家?”
  启珊微笑道:“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周道微笑道,将这一句唱出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且唱且行,走远了。
  张清清叹道:“要是别的小男人这个样子,一定象流氓,可是周道,周道是多么漂亮的小流氓啊。”
  说他象天使还差不多。
  启珊临行前,张社再一次努力:“我陪你吧。”
  启珊微笑:“你的公司需要你,你要是没了你的公司,就更不可爱了。”
  张社气得:“咄!”
  坚持送上机场,代启珊办了所有手续,只余登机了,张社说:“要是我有了别的女人,你会后悔!”
  启珊握着他的手:“我们还会是朋友的。”
  张社道:“没人再贴身服侍你。”
  启珊答:“小朋友总是找得到的,大事,还是有你。”
  张社被她气笑:“你当我是什么?我会忘了你是谁。”
  启珊回答:“友情长存,爱情才短暂呢。”
  张社苦苦地解释:“启珊,我对你,是爱情不是友情啊!!”
  启珊苦恼地:“啊,那太糟了,那就不值钱了!”
  张社坐倒在机场的塑料长椅上,冰凉地,说不出话来。
  启珊上了飞机,还记是张社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一笑。
  她不相信张社对她还有爱情,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她,被拒绝一千次也不在意,总有勇气再提出他的爱来,要是真的爱,怕不这么容易说出口吧?
  坐下来,拿出晕机的药来,刚要按铃,边上已有人先按了,并侧过脸来微笑:“要水,可是?”
  启珊眼前一亮,据说漂亮的人会让人瞳孔放大:“周道!”
  周道对空中小姐道:“矿泉水。”
  启珊看见空姐年轻的眼睛一亮,然后,整个面孔发出淡淡的光来,启珊叹口气:“周道,这么巧?”
  周道微笑:“听说滑雪很有意思。”
  启珊道:“春节是一年中最冷的,有一次南方一个同学去滑雪,整个指甲冻成黑色,全部掉下去后,才长出新指甲来。”
  周道笑:“吓,我不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启珊笑。
  如今东北也没有虎了,都在虎园呢,都是囚兽。
  他喜欢她,为了什么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的东西可以到手,而付出的必是她付得起的。
  启珊喜欢什么?爱情?不,那只是对张社说的,启珊还说完,启珊不会结婚,因为她不信自己这辈子还会恋爱,还会吗?
  冬天的冰,如果用舌头去舔,太冷的天气里,会将舌头冻在冰上,挣扎,会活活扯下一层皮去,如果你曾被活活扯下一层皮去,你会不会再试一次?
  那么痛,再大的好处,也不值得再试一次。
  何况,恋爱结婚,并没有什么好处。
  温柔的怀抱,熟悉的味道,紧紧相拥,结婚十年,仍如初识一样,会紧紧相拥,听那一声:“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一个爱字,那样温柔地,荡气回肠地在空气中千折百转,一颗心不住地说:“我宁愿这一刻死掉。”
  事隔多日,启珊仍冷笑:“我宁愿那一日死掉,生命虽短,却幸福与幸运。”可是生命这样长。
  启珊看着外面山一样的巨大云朵,飞机的翅膀划过轻纱似的雾,现在就算飞机掉下去,她与杨杨在天国里相见,怕也不能破镜重圆。
  破了的镜子,是破了的镜子。
  周道无声,启珊回头去看,他在读书,难得:“读什么?”
  :“小王子。”
  :“啊,我也喜欢小王子的故事。”细一看,:“咦,是法文版?”启珊瞪圆了眼,仿佛看到一头怪兽般。
  周道眨眨眼:“我不配懂得法文?我知道你有偏见,想不到你的偏见到这个地步。”
  启珊半天才能出声:“哪里学的法文?”
  周道:“巴黎。”
  启珊目瞪口呆地:“巴黎?”
  周道:“初中就几乎念不下去,高中勉强毕业,被家人送到巴黎去学美术,一直没毕业。”
  启珊几乎尖叫起来:“在巴黎学美术?那是什么价钱?”
  周道懒懒地笑。
  启珊势利地问:“令尊是哪一位?”
  周道苦笑:“他已经被人民政府枪决了,一起死的,还有我那自幼品学兼优的哥哥。”
  启珊立刻想起一个人来:“你,你是他的儿子?”脸色都变了。
  周道笑:“喂,我被证明无能无罪,你不用这个脸色吧?”
  启珊年纪大了,立刻开始算计,原来这个孩子不是她想象的那种人,那么,她有什么可以换给这个漂亮孩子的呢?钱?
  这孩子是见过大世面的,她的那点钱给他零花也不够;安慰?家破人亡的人需要什么安慰?他需要埋葬过去,需要疗伤,而她,也是个疗伤中的人,她有什么能力安慰他?温柔体贴?
  她宁可留给自己;爱情?她还有爱吗?既然没什么可给这个孩子的,那么,她也不打算接受这个孩子给予她的快乐。
  免费的东西,从来都是最贵的。
  启珊笑问:“打算去哪里滑雪?”
  周道问:“你不打算招待我了吗?”
  启珊道:“一定尽地主之谊。”
  周道看了启珊一会儿:“我还是年轻了一点,太冒失了。”
  启珊被责备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周道……”
  周道奸笑:“你总得陪我去滑雪吧?”
  启珊回答:“当然当然。”犹豫一会儿,终于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周道看看启珊:“什么也不用,借你的肩膀给我歇歇。”
  启珊扬扬眉:“嗬,我也累了,也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飞机落地,有人接站,一块牌上写着“宋启珊”,启珊过去笑道:“老李,你敢是不认得我了,还写这么大块牌子!”
  老李笑道:“老大让我来接你,小的怕您贵人多忘事,外一没留神接不到你,死罪一条。”
  启珊笑:“老李,你越来越会讲话,夏梓行竟派你这样重要人物来接我,如何担当得起?”
  老李笑道:“老大让我同你说,他实在出不了门,请你担待些。”
  启珊问:“他怎么了?”
  老李道:“眼睛差些没让梓为打瞎,做了手术,不能出门。”
  启珊半张着嘴,目瞪口呆,老李微笑:“想不到梓为真下得去手,他大哥把他养到这么大,大到他有能力咬人了,他就真的咬人了。”
  启珊道:“老李,梓为不是那样的人!”
  老李“哼”了一声:“那是我老眼昏花了,二步远就看不清那小子是不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梓为了!”
  启珊道:“就算是梓为,梓为一定是有原因的,老李,你真是把他从小看到大,他是什么样人,你不知道?”
  老李闷声不响。
  启珊这才回头介绍周道:“我的同事,小朋友周道。”又同周道说:“老李,叫李哥。”
  周道伸出手来,老李一只手握了一下子:“不敢当,我就是司机老李。”
  上了车,启珊说:“先送周道去找个住处,我去看看梓行。”
  老李自倒后镜看启珊一眼:“老大吩咐,你要是需要的话,他有现成收拾好的房子。”
  周道也不推辞,笑嘻嘻地看着启珊,启珊只得苦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老李将周道送去一栋高层的顶层,然后送启珊:“那小子,我为什么看着眼熟?”
  启珊苦笑:“别提了。”
  老李道:“看着不象好人。”
  启珊笑道:“他长得好,不是他的错。”
  老李道:“男人要是靠脸吃饭,一定是错了。”
  启珊道:“面孔与智慧都是父母给的,懂得善加利用,没什么错。”
  老李辨不过启珊,只得象老父亲一样罗嗦两句:“小心别吃了亏。”启珊笑。
  可爱的老李。
  看望过梓行,启珊回家,给周道给个电话问侯他:“怎么样?住得还好?”
  周道懒懒地:“还好。不过,我认得你那个司机。”
  启珊一愣:“谁?”
  周道说:“你那个傲慢的司机,有一次,我去找我大哥,看见他在外面等,吃过一顿饭回来,他还在等。现在他倒不屑于同我握手呢。”懒懒地笑。
  启珊“哦”了一声,笑他:“旧时王榭堂前燕……”
  周道回答:“不,启珊,我是同你说,这个人,如果同我大哥扯上关系,就是个危险人物,且他本身也面临危险,明白吗?启珊?”
  启珊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
  周道微笑:“嗨,知道?早知道,是吗?且交情深厚?”
  启珊忽然问:“周道,你同夏梓行可有什么过节?”
  周道沉默一会儿说:“你多心了,我不过是担心,我大哥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启珊叹息:“周道,不知该如何安慰你,周道,忘了吧。”
  周道回答:“统共同跟我没关系,我什么也不知道,更好,没什么可忘的。你知道忘记一件事,比知道一件事可难多了。”
  启珊回答:“周道,你有大智慧。”
  周道笑。
  饮了一杯苦药后的笑容,是什么样的?
  启珊没有邀请周道与她回家共渡春节,本来周道做为小朋友也不会被邀请,知道他贵为公子之后,启珊就更不会邀请他了。有几个人伺侯得起落难公子?这位公子品位想必不低,他要从她身上找什么?她不再青春美丽,也没有足够的权势财力,启珊嗅到阴谋的味道,那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过了初三,梓行要为启珊接风,着启珊带着小朋友前来。
  启珊自梓行处借了车来开,去接周道。
  周道正无聊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听启珊说有人请吃,不禁眼前一亮,笑问:“什么人请?有美女坐陪否?”
  启珊道:“我的老朋友,美女没有,只有千年老妖宋启珊。”
  周道嘻笑:“妖精一向是最美的,且迷人。”
  启珊微笑:“你这孩子,谁敢在你面前自认最美,那不是疯了?快给我站起来走吧。成日懒懒的。”
  周道跳起来,一个华尔兹舞步滑到衣橱前,找到杨杨设计的小腰身男西服,穿戴起来。
  说起杨杨,他的男装设计很少,可是同女装一样,设计得极妖艳,对穿的人身材要求极高,可是那样一件瘦瘦的衣服穿在周道身上,也富富有余,怪的是,启珊并不觉得周道瘦,周道那平直的肩,让人有种可以靠一靠的错觉,实际上,有着那样大的,一双婴儿般的眼睛的男人,怎么是可以靠的呢?谁忍心去靠一个这么漂亮的人呢?当然是巴不得当他是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久而久之,从没被靠过的男人也就不可靠了。
  穿上深青色西装的周道,高贵如王子,王子都是不可靠的,连查尔斯那么丑的王子都不可靠。
  两人一起出了门,启珊开车。
  启珊觉得不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周道,周道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种称心如意的表情。
  启珊一边开车一边想,什么事让周道如意了呢?她什么也没答应过周道,自从她告诉自己要当心,自从她知道周道是谁之后,她一直很小心地不做任何承诺,那么,倒底是为了什么呢?
  周道好象早上还懒懒地,是听到自己说,梓行请他们两个吃他才这样高兴的。
  启珊一下领悟,周道跟着她来的目地,就是见梓行,他同梓行不知有什么样的纠葛,他要见梓行,却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他不惜给人一种吃软饭的印象,而且看起来,他也毫不介意同一个老女人假戏真做,那么,这个男人同梓行间有什么事呢?
  启珊突然停下了车,周道问:“怎么了?”
  启珊撑住头:“有点头晕,我们下车歇一会儿吧。”
  周道问:“要不要紧?来,我扶你。”
  启珊轻轻推开他的手,下车,锁车,往商店里走。周道奇怪:“你到哪里去?”
  启珊道:“去喝点东西。”
  周道说:“我去买给你好了。”
  启珊笑了,做个请便的手势,周道有点疑惑地看着启珊那古怪的表情,却想不出为什么,只得问一声:“喝什么?”
  启珊答:“矿泉水。”
  周道应声得令而去。
  启珊回身上车,发动走人。
  周道在商店门口再次回身时发现启珊已无踪影,不由得恨骂一声,哭笑不得。
  周道只得打电话给启珊:“喂,这算什么?玩游戏吗?”
  启珊笑道:“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对夏梓行说,带着你不方便,你自己找乐子去吧。”
  周道笑:“宋启珊!”终于说不出那句夸讲来:“你真机灵。”
  启珊进到饭店里,夏梓行已经在等,一边等一边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老李叫一声:“启珊来了。”才睁开眼,笑着迎上来:“启珊。”
  启珊脱下大衣,问:“吃什么?”
  夏梓行说:“只要了点螃蟹,别的等你点。”
  启珊笑道:“我最爱吃螃蟹,别的什么都行。”
  夏梓行问:“你的小朋友呢?”
  启珊的笑容淡了:“梓行,我行事太大意,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那个小朋友名叫周道,你可有印象?”
  老李说:“这个人有点面熟。”
  梓行扬一扬眉:“姓周……!”
  启珊道:“他的哥哥,叫……”
  梓行已点头:“啊,是他。原来是他!你怎么遇到他的?”
  启珊道:“他到我公司来做模特。”
  梓行笑一声:“什么?周大公子的弟弟,周小公子做模特?”笑声里多少有一点悲凉,倒不是为周道感到悲凉,可能是为世事吧,人世间的变幻,沧海桑田,做为一个只存活一百年,个体占地不足一平方的灵长类动物来说,有一点无力感是很自然的事。
  启珊道:“这次我回乡,在飞机上遇到他。现在看来,他不象只是到冰城来滑滑雪那么简单。”
  梓行沉默一会儿:“他要见我吗?”
  启珊答:“他没说过,但是,他听说今天能见到你,好象很高兴。”
  梓行凝视半空,过了一会儿,他问:“老李,我们手头有多少现金?”
  老李看他一眼,想了想,;回答:“二三十万。”
  梓行瞪起眼睛,看了老李一眼:“嗯?”
  老李只得道:“还有二十来万是这个月的工资。”
  梓行瞪他:“别费话,我问你有多少马上可以拿来用的现金。”
  老李恨一声:“一百多万,过两天还有工程款回来,可是老大,凭白无故提这些现金,怎么走帐?”
  梓行点点头,问启珊:“周道在哪里?我让老李过去接他。”
  老李骂道:“他现在不过是个……”
  梓行同老李说:“人难免有落难的一天,都希望落难了,仍有朋友。”
  老李闭上嘴。
  周道笑嘻嘻地进来:“启珊姐,夏大哥。”
  梓行站起来:“不敢当,叫我夏梓行,请坐。”
  周道坐到启珊身边,见众人酒杯都空着,立刻站起来,要给大家倒酒,梓行伸手拦住:“让服务员倒吧。”
  周道笑笑坐下。
  周道的笑容里,有一种让梓行不安的东西。
  他可以苦笑冷笑讥笑,骄傲地笑或卑微地笑,为了曾经的辉煌或是现时的惨淡,梓行都可以接受,可是这个英俊的男人却笑得如此的正常,经大变故却若无其事,为了什么?
  约有二分钟,无人开口,周道仍是笑着。
  梓行终于问:“周先生还习惯我们这里的天气?”
  周道笑答:“还好啦,叫我小周好了。”
  梓行问:“去滑雪了吗?”
  周道说:“还好。”
  梓行抬抬手,让服务员出去,他说:“我同你大哥,以前生意上有一点往来,我这里还欠着他一笔钱。”
  周道笑了:“我想夏大哥,一定不欠我哥私人的钱,要是欠他公司的钱,他的公司已经清算了,不存在了,这笔债,也就不存在了。”
  梓行道:“他的公司或许不在了,这笔欠款,还是存在的。老李,把支票给周先生。”
  周道将支票推回去:“我听我哥说,欠他钱的人不少,但是不包括夏大哥你,大哥,你是想把我打发走吧?”
  夏梓行的脸沉了下来,然后又微笑起来,问:“我有把柄在你手里吗?”
  周道说:“没有。”
  夏梓行问:“我欠你们周家人情吗?”
  周道说:“不欠。”
  夏梓行把支票收起来,微微笑道:“所以,你对我提的任何要求,我的回答是,不!”
  周道终于不笑了,那张漂亮的脸,有点失措地没有表情地看看梓行,看看启珊,那股藏不住的彷徨与强装出来的从容让人心痛
  可是,周小公子提出的要求,也许是借他们的人头一用呢,谁敢答应。
  终于,周道又微笑起来:“我不过是想跟夏大哥,打听两个人。”
  夏梓行道:“你不认识的人,最好不要去认识。”
  周道回答:“我一定要。你不会不帮我这个忙!”
  夏梓行说:“不,我帮不了!”
  周道声音忽然大起来:“你不用怕成那个样子!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连累你!”
  夏梓行“嗤”地冷笑起来:“周公子!”
  周道沉着脸:“以前或者还有周公子,现在哪还有周公子?我大哥说可以信任你,看来,他是看错了,那也没什么,他看错的反正不只你一个人。”
  夏梓行说:“我很佩服你大哥,他很有学识,为人也不错,不过我们之间,并没有交情,他对我的看法,是对还是错,我不关心。我不能帮你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只想打听那几个人的情况,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那等于要你去送死,我同你大哥相识一场,我不能送你去死。”
  周道苍白着面孔,没再开口。
  夏梓行说:“如果是你大哥要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他就是蠢,只剩下一个弟弟了,不想他好好活下去,倒要他去送死!你最好拿着钱走人,好好在外面躲两年再回来,否则,我就先打断你的腿,让你老实点!”
  周道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来:“好吧,是我冒昧了,夏大哥,对不起。”
  周道黯然而去。
  启珊慢慢往嘴巴里填东西,梓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李看看梓行,决定默不作声地吃。
  沉默了一会儿,启珊问:“怎么回事?”
  梓行说:“我是欠周家一个人情,不过,这个人情不值我把人头奉上。”
  启珊半晌问:“他要什么?”
  梓行道:“他要将当年的案子查下去,把弃卒保车的人抓出来。我连周家都惹不起。”
  启珊用手支住头:“可怜的周道。”
  梓行说:“又不是拍电影,我也不是小马哥。那笔钱,我想通过你公司转一下帐,请你交给周道,我相信他需要这笔钱办事,不会拒绝的。”
  启珊苦笑:“包在我身上。”
  周道坐在个角落里,阳光打在他脚下的地面,那样灿烂的日子,周道却置身于阴影中,阳光从地面上反映上来,令他的脸上映着淡黄色的光。
  启珊进来:“周道。”
  周道抬起头,启珊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哀恸,一时呆住。
  周道微笑:“我这个坐享其成的人,原来什么事也做不了。”
  启珊道:“周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有自己的人生。”
  周道微笑:“过去,过去…小时候,我大哥辅导我功课,最爱说,真笨真笨。他十几岁就被当大人看待,家父爱同他讨论,总说周道你还小,你不懂,去一边玩去。出了事,我还不知道,过了许久,才从别的同学口中得知。一个没用的人。以前我总是不服气,觉得我有我的生活方式,现在才知道,我确实是个没用的人。”
  又是疲惫的声音,又是疲惫的笑容,天空仿佛开始变成灰色,从什么时候起,伤心的话不能再嚎啕着说出来?
  微笑说:“原来,我真的是个没用的人。””
  启珊觉得恻然。
  失去一个亲人,已经那么痛,何况周道是失去所有亲人。
  那种痛,总要找个发泄的途径吧?
  那种让人想杀人的痛,那种夜半辗转不能成眠的痛楚,一定要找个方式疏导,不然,生不如死。
  所以周道选择复仇,选择让他人的生命与鲜血来平复他的无法停止的痛楚,一定要用人命,才能平复的伤,如果不是他人的生命,他宁可用自己的生命来平复这伤口吧?
  不是蠢,是痛不可忍。
  启珊沉默,周道说:“对不起,我利用了你。”
  启珊苦笑:“苍蝇不叮无缝蛋。”
  那样悲苦,也不得不笑出来:“启珊。”
  启珊重整笑容,做个殷勤的笑脸:“我的荣幸。”
  周道同启珊说:“我真的只是想知道点消息,我没有奢望还有人会为周家出头。”
  启珊道:“相信我,梓行比你想象的好,他确是不想你去送死。”
  周道回答:“生命对我已不重要。”
  启珊道:“胡说,生命对每个人都重要,即使有再大痛楚也希望能生存下去,这是人的本能,如果你不是这样,请去看心理医生并服用抗抑郁药品。”
  周道苦笑,做个“被你打败” 的表情和姿势,笑说:“我应该每日吸食大麻海洛茵。”
  启珊道:“每天来点伏特加已经够堕落了。”
  周道笑问:“启珊,因何你这样坚强?”
  启珊诧异:“我?坚强?”
  周道说:“你的故事已广为流传。”
  启珊恨道:“长舌。”
  周道笑:“很难见到象你这样若无其事的弃妇。”
  启珊沉默一会儿:“其实一样痛苦,不过不想当着人落泪而矣。周道,你掩饰得也很好。你应当知道这个世界上,自私与胆怯的人会活得长久,贪婪吝啬的人会发财,忘恩负义的人轻松自得,用情不专的人不会为情所困,所谓求仁得仁,你何必要自苦?”
  周道微笑:“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启珊苦笑,无言。
  周道勉强振作:“我们去滑雪吧!”
  启珊点头。
  若不能战胜命运,至少可以战胜自己的悲哀,我们去滑雪吧,在零下三十度的寒风里,体会一下生命是多么脆弱,生存又是多么艰难,知道生命是痛苦的,反而容易接受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苦难。
  启珊同周道去滑雪山庄,路上启珊说:“夏梓行要我把钱给你。”
  周道摇摇头:“我不需要,我要这些钱干什么?吃喝又用不了这些钱,做别的事又不够。”
  启珊忍不住一只手覆在周道手上:“周道,不要做别的事,拿着钱,只管吃喝玩乐吧!要不,去法国,把课程学完,好吗?”
  周道笑了,低声道:“你说话象我妈妈。”一语未了,忽然泪如雨下,周道的妈妈不久前自杀了。启珊眼看着别处,默默。
  从雪道上滑下来,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在热辣辣的脸上,真是爽快。呼啸而过,再一起坐着缆车慢上山,望着无边无际的银白色,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周道说:“这个白色的世界,象无忧国。”
  启珊点点头,一切黑暗与肮脏都被掩埋在雪底下。不过当人对一切无能为力时,看不见也是好的。
  周道说:“我们留在这里吧,玩到雪化再走。”
  启珊苦笑:“好。”雪总会化的。
  周道说:“我喜欢你,你身上有一股安然与从容的味道。”
  启珊轻轻抚弄周道颈后的短发,周道的头发软软细细的,象婴儿的头发,皮肤也象婴儿般细嫩,他天生应该是受人宠爱的,他的皮肤象是为了给人抚摸才长成这个样子的。
  两人回到旅馆,雪一化,衣衫尽湿,拿出去洗,周道穿着睡衣在屋里把空调打到尽头。启珊穿着家常衣服,从浴室出来,看见周道竟然站在空调下,不禁骇笑:“干嘛,烘干呢?”
  周道酸溜溜地:“让暖风烘干我湿淋淋的心。”
  启珊笑,被周道抓住:“你也来。”
  启珊拒绝:“不要,我的老心会干裂,碎掉。”
  周道微笑,低头,在启珊颈后吻一下:“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破碎的心俱乐部。”
  婴儿一样温软的双唇,启珊的身子微微一僵,周道感觉到,微笑,把她抱得更紧:“嗨,怕什么?怕我?”
  启珊叹息:“周道……。”
  周道把头埋在启珊颈间:“天寒地冻的,只有你同我,启珊,我们靠紧一点吧,也许会暖和一点。”
  盅惑,那样漂亮的一个人,那样动人的低柔声音,那无助软弱的语气,简直是一种盅惑。
  启珊再次叹息:“周道,我帮不到你。”
  周道喃喃地:“我知道,没人能帮到我,不要紧,我需要一个拥抱。”
  启珊说:“外面有大把年轻美丽的女子,等你勾一下手指。”
  周道说:“年轻女子会同我讨论衣饰,年轻女子不懂沉默,年轻女子说的笑话不好笑。白开水或白糖水,不适合我。”
  启珊问:“我适合你吗,周道?”
  周道扳过启珊的脸,盯住启珊的眼睛:“一定要说明白吗?”
  启珊说:“我这种笨人,太笨了,所以不喜欢猜迷。”
  周道说:“我这个没有未来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启珊慢慢回身抱住周道,那张漂亮的面孔近在眼前,那忧郁的漂亮眼睛,那婴儿似的微微翘着的红唇,启珊轻轻抚过那漂亮的额头,面颊与下颌,这么美,美到让人崇拜的地步,启珊说:“周道,你有一张天使面孔。”
周道微笑:“我知道。”
  启珊道:“同你太接近,怕是会受伤的。”
  周道喃喃:“是啊,电火煤气,通通伤人,连住楼房都极端危险。”
  当那样美丽的嘴唇接近,嘴里还说着理智的话,头脑却已乱了,心早软了,如同幼儿面对糖果:“只吃一粒,只再吃一粒。”
  嘴唇轻吻在年轻的肌肤上,可以嗅到清新气息,手指抚过光洁的身体,仿佛能触到生命与活力。
  启珊喃喃道:“周道周道,爱上你并不难。”
  周道用那种低柔的,却清晰的耳语说:“我知道,爱上一个路人,是容易的,我从你生命里路过,你不必太在意,也不必勉强自己。”
  那年轻的手指抚过身躯,让人忍不住全身颤栗,血液仿佛着了火,脉博与心脏变成了汹涌的第九交响曲。
  是什么在身体深处爆裂,又是什么象一支白色的羽毛在空中飘落。
  即使灵魂不再贪图一个灵魂,可是肉体依旧贪图另一个肉体。
  人是这样孤独,又这样渴望逃离孤独的感觉,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只要那一刻,有一种相拥的感觉,象冰天雪地里相拥的两个孩子,世界虽大,只有你我,你只有我,我只有你。
  如果你不能属于我,那么,让我属于你吧,什么都给你,一切,将灵魂交给你,只要你同时拿走那份孤独的感觉。一个人,一个人的感觉是多么可怕,赤手空拳立于这个无助的世界。
  即使如此,我想要的,不过是有五分钟忘掉这个事实,并不敢希图改变。
  五分钟。
  周道的头搭在启珊肩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所以力气都用尽了,已经昏迷了一样。
  启珊梳着他柔软的头发,感觉手底下仿佛伏着一只受伤的小猫。
  周道在启珊耳边轻轻吹气,他说:“水。”
  简单的命令出自那温柔的嘴,启珊微笑着满足小伙伴菲薄的小愿望,至少有五分钟,她忘记自己的孤单。
  人生的欢娱,不过是落日在水面上留下的余晖,点点滴滴,浮光掠影。真实存在还是幻觉?
  所以,这一刻感觉到,便要这一刻享受,千万不要留待明日回味,回味出来的欢娱,都是酸的。
  电话响,启珊后悔没关掉电话,什么时候手机也可以有留言功能就好了。启珊接电话。
  居然是张社:“启珊,休息得好吗?”
  启珊呻吟一声:“什么事啊,晨昏定省不成?”
  张社“呸”一声:“你给我请安还差不多。”
  启珊叹息:“长话短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张社“切”一声:“你,春宵得两个人才值钱,小姐。”
  启珊把电话放周道嘴边:“周道,出一声给他听听。”
  周道:“嗯?”了一声,启珊收回电话:“听到没?”
  张社那边沉默足有五秒钟,终于喃喃道:“启珊,你不至沦落到召妓吧?”
  启珊打个呵欠:“我有生理需求。”
  张社叫道:“我可以帮你解决。”
  启珊道:“不,你太老了!”
  张社气结:“你还想老马吃嫩草。”
  启珊叹道:“唉,跟你们这些老男人一样。”
  张社气得跺脚:“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启珊笑:“你打的是移动电话,我是移动着接的,你知道我在哪儿啊?”
  张社怒道:“你在哪儿?快告诉我。”
  启珊笑道:“我岂有那么蠢,让你坏我的好事?”
  张社怒道:“你还在那儿逍遥,曲玲起诉你,你可知道!”
  启珊一愣,坐起来:“她告我什么?”
  张社道:“她要杨杨的钱。”
  启珊道:“她又没同杨杨结婚。”
  张社道:“可是她有张社的孩子。”
  启珊沉默,叹息:“我不管,杨杨的钱也不在我这里。”
  张社道:“杨杨几年前有遗嘱,把钱留给你,所以,我已经帮你把股份转到你名下。”
  启珊呆了一会儿:“你可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做这种事吗?”
  张社怒道:“是你把杨杨的后事都交给我,授权我全权处理的。”
  启珊搔搔头,有这回事:“那把钱还她好了。”
  张社叹息:“你这个笨蛋,你别管这件事了,我现在需要你再次授权给我处理这件事。”
  启珊道:“好好好,我写授权书给你。”
  电话打完,周道依过来,重新在启珊身上找到舒服的放他的大头的地方,喃喃地抱怨:“惊醒我了,把电话摔了。”
  启珊把电话交给他:“摔吧摔吧。”
  周道一扬手,电话划个弧线飞到周道背后的纸篓里,启珊诧异:“这么准?”
  周道回头看看:“可不是,我在家经常练习投蓝。”
  电话又响,周道说:“不要接,又是那皮条客。”
  启珊禁不住微笑:“你怎知他是皮条客?”
  周道“哼”一声:“大名鼎鼎,谁不知道。”
  启珊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这种评价,呆了一会儿:“张社名声这样坏?”
  周道重把脸埋到启珊身上:“坏吗?比我好得多,我是著名的吃软饭的。”
  启珊笑:“你还吃过谁?”
  周道象个孩子一样搂住启珊脖子,对着启珊耳朵小声一:“商业秘密。”
  真吃过,怕是又不许人提一个字了。
  启珊还是起身去纸篓里拣起电话,是梓行的电话:“你还好吗?”
  启珊笑道:“怎么不好,我滑雪呢。”
  梓行啊了一声:“难怪有时打不通,再不通,我就要赶过去找你了。”
  启珊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梓行说:“我怕那个人会对你不利。”
  启珊愣了一会儿:“梓行,他不会那样的,你放心。”
  梓行哦了一声,又问:“几时回来?”
  启珊笑道:“玩够了就回来。”
  梓行顿了一会儿,叮嘱一声:“早点回来。”结束通话。
  启珊发了一会儿呆,他们都对周道不放心。
  年纪大的女人同年轻男子是不被祝福的。连同启珊所想要的也不是祝福,她不过是寻欢作乐罢了。就当做一件珍宝,不能收藏,把玩一会儿也是好的,反正一百年后世间一切皆需放手。生命是个幻觉,一切价值不过体现在曾经拥有。
  周道窝在床上,“嗤嗤”笑:“我耳朵痒。”
  启珊抬头:“什么?”
  周道自被子里探出半个头,露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促狭地笑:“我听见不住有人讲我坏话,所以耳朵痒得要命。”
  启珊不由得笑起来:“同你无关,周道,男人们见不得弃妇还敢找开心。”
  周道笑问:“你还觉得自己是弃妇吗?”
  启珊点点头:“我是,周道,不管我被抛弃后是从楼上跳下去,还是笑嘻嘻活下去,我都是被杨杨抛弃的人。这是事实,不是我的个人意志或态度可以改变的。”
  周道点点头:“杨杨这个该死的家伙。”
  启珊苦笑:“即使为他人造成再大的痛苦,可是当事是有权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的。你看竞技场上,所有失败的人都会伤心,但是不能谴责胜利者。人应该先为自己打算。”
  周道伸手轻揉启珊的眉头:“我不会伤害你。”
  启珊笑:“我如果爱你,就一定会受伤。如果不爱,你就伤不到我。未来世界,应该有一种药,吃下去就清醒了,不明白当初为何迷恋沉沦。”
  周道道:“七情六欲都取消,成了机器人了。”
  启珊想了想,觉得好笑,这个世界存在,就是因为当初上帝说一声:“要有光。”
  当天滑过雪,梓行已在住处等他们。
  启珊笑一声:“周道周道,看来到了雪化的时候了。”
  周道苦笑。
  梓行迎上前:“我要同周道谈谈。”
  启珊问:“同我有关吗?若同我有关,请同我当面谈。”
  梓行沉默一会儿:“对你会有影响,启珊,但这件事里,你没有决定权,我不过是想为周公子提供一个小消息,周公子听了这个消息后,也许会选择提早离开这个地方。”
  启珊想了一下,终于说:“周道是我的朋友。”
  梓行点点头。
  启珊拍拍周道的肩,坐到一边的咖啡座去等。
  听不到双方在说什么,只看见嘴在动,两个男人的脸上有一种非常相似的表情。
  那种狮子的表情。
  启珊在梓行脸上见惯了那种从容威严而凶狠的表情,想不到在一个天使脸上也会看到这种神色,而且这种神情渐渐变得越来越凶狠,如果启珊单独面对这个男孩子怕是会让他吓住,但梓行依旧淡漠地陈述。
  梓行说完,周道并没有开口,只是用那种可怕的神情一直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周道的脸色缓和,忽然间他的嘴角一弯,一个讽刺的笑鬼影一般浮上他的脸,然后那恶意的笑漫延着,直到周道大笑起来,周道伸出双手,与梓行相握,然后他说:“好,你说得对,谢谢,谢谢你。”
  周道搂着启珊的肩:“雪快化了,春宵苦短,我们回房间吧。”
  启珊随他起身,向梓行递个问询的眼神,梓行微微欠身,转身离开。
  关上房门,周道拥抱启珊,将他年轻的头放在启珊肩上,他说:“夏梓行是个王八蛋!”
  启珊推开他,问他:“他怎么你了?”
  周道苦笑,眼角似有泪花,启珊惊骇:“周道!你哭了?”
  周道含泪而笑:“没有,我高兴。”
  启珊不解地望着周道,周道说:“你的朋友,让我离你远点。所以,既然我想找死,他就指一条明路给我。”
  启珊觉得凉,周道想做的事,绝对没有光明的路,启珊想起一个电影名来:《无间道》,周道想走的,是无间地狱之路。
  周道说:“他会将他所知全告诉我,但是我若想成功,只是拼命是不够,夏梓行说,因为别人流血流汗时,我在吃喝玩乐,所以我的狗命不值钱,不是我拼了我的命就什么都可以做到。还必须牺牲别的,夏梓行说,他不管我牺牲什么,牺牲谁,只要我不碰他的朋友就不关他事。他说一个人如果不要命又不要脸,心狠手辣,加上一点小聪明加上一点运气,大约还是可以做成一点事的。”
  启珊问:“他要你去做什么?”
  周道苦笑:“不是他要,是我要。”
  启珊呆呆地看着周道,原来只是这两天,还是培养出感情来,她不愿眼看着这孩子沧落:“别去,周道,别去。”
  周道微微笑着:“让我马上就离开你,他说,即使我不想伤你,但好比养一条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感情自会伤人的,让我马上走,不然就对付我。”
  启珊呆了半晌,苦笑:“这种棒打鸳鸯的事居然也会出现,真够滑稽的。”
  周道说:“可是夏梓行说得对,我早晚是要走的,早走比晚走好。”
  启珊“嘿”一声:“我并不后悔遇见你。”
  周道点点头:“人生每点欢娱都需付代价。可是若一点快乐都没有,人生有何意义。”
  启珊说:“不要去做危险的事。”
  周道微笑:“不危险。有这样的结局,已经不错。”
  启珊黯然,成年人必须在痛苦时告诉自己:有这样的结局,已经不错。
  周道问:“你恨夏梓行吗?”
  启珊苦笑摇头,她可以选择不顾一切留下周道,可是不肯留下的是周道。她恨周道吗?她一早知道周道是不会留下的。
  周道说:“夏梓行很重视你。”
  启珊点点头。
  那样真切的拥抱与偎依,事后回想也不过如浮云掠影。
  曾经存在过。
  连养一条狗都会让人伤怀,让人怎么敢再开始新的恋情?
  周道在公司辞职,真把张清清气坏了:“辞职?!你当初苦苦哀求要我们收留你,两天就不干了,你有没有职业道德?”
  周道懒懒地笑:“我陪你工资。”
  张清清骂:“你有个屁工资!”
  周道笑说:“那怎么办?要不,我陪你吃饭喝酒午夜聊天。”
  张清清再次没出息地红了脸:“我呸,你快滚滚滚。”
  启珊笑道:“周道,真没志气,动不动就以身相许。”
  周道愣了一下,眼睛有点直地望了启珊一会儿,自嘲地笑一下,过去拥抱一下启珊:“你是好老板,我会想念你的。”
  启珊推他:“走吧走吧,拦不住你这蠢才,你自求多福吧。”
  周道笑笑离去。
  张清清遗憾地:“为什么我没有拥抱?真是不公平。”
  启珊笑:“来来来,我拥抱你。”
  张清清拒绝:“不要,人家会以为我卖身求荣。”
  启珊笑:“啐,你姿色尚不足令人误会。”
  张清清不饶她,过去搔痒,启珊大笑。
  张社带律师来,面上有自得之色,启珊一见律师就混身不自在:“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张社笑道:“同你汇报官司。”
  启珊问:“打完了?”
  张社道:“快了。”
  启珊掩耳:“我不要听,打完再同我说。”
  张社无奈:“启珊,没有我你怎么办?”
  启珊叹气:“是啊,现在好律师多那难找。”
  张社被她气死:“看你一直嘴硬到哪一天。”
  张社刚走,门外一片喧哗,启珊站起来去开门,门已被推开,一个高壮,头发蓬乱的女子闯了进来,启珊本要叫保安,但见那女子一手抱个幼儿,便止住来拉扯她的职员,问:“你找谁?”
那女子忽然将孩子举到启珊面前:“这孩子长得象谁?你看看,这孩子长得象谁?”
  启珊愕然,这是什么意思?她看了那婴儿一眼,象谁?
  象谁关她什么事?
  但启珊象是忽然被人打中脊梁一样,痛得差些没弯下腰去,启珊再仔细去看那婴儿的母亲,这才认出是曲玲。
  在婴儿的小小面孔上看见杨杨的影子,启珊不由得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张清清已赶过来,身后带着保安:“启珊姐,你没事吧?”
  启珊挥挥手,让他们先出去,请曲玲坐,她问:“你要什么?”
  曲玲站在那儿:“我要什么?你是白痴吗?问我要什么!你看清了,这是不是杨杨的孩子?是不是?用不用做亲子鉴定?你跟一个孩子争他父亲的遗产,真是不要脸!不要脸!亏杨杨生前对你那么好,你竟这样对待他的儿子!”
  启珊苍白着脸,无力地:“你要解决问题就不要骂人,否则,请出去同律师与法官谈。”
  曲玲道:“我不会放过你,我争取到底。”
  启珊道:“让我看看孩子。”
  曲玲一愣,不知启珊何意,反而将孩子抱紧。
  启珊道:“外面冷,你不该抱他出来。”伸出手:“让我看看。”
  曲玲料想她不敢把孩子怎么样,迟疑一下,把孩子送过去。
  启珊怀里抱个小东西,那柔软温热的小东西,她说:“呵,宝宝!”
  曲玲问:“你说他不是杨杨的孩子?”
  启珊落泪:“他当然是。”
  杨杨的孩子。
  曲玲再强悍,看到对手落泪也吃了一惊,不再开口了。
  眼泪不住地流下来,这个小型的杨杨,让启珊再无法止住她的悲伤,这个小人,是杨杨生命的延续。
  杨杨竟已去了那么久。
  在杨杨活着时,她已失去了他,可是,记忆无法抹去,那些曾经相爱的日子,那些相守的日子。
  杨杨。
  在曲玲眼里,启珊一直是女铁人,永恒从容自若。最近一段时间,曲玲甚至认为启珊是个恶魔,她逼死杨杨,她谋夺孩子的财产,她专同些不三不四的年轻男人鬼混。
  可是面前的这个女子,对着杨杨的孩子却泪如雨下,曲玲第一次考虑到自己的行为可能是伤害过这个被她夺走了丈夫的女子。
  启珊默默将孩子还给曲玲,转过身平静心情,擦干眼泪。
  往事已随风而逝,再爱的人,面容也会在记忆中渐渐模糊。
  启珊打电话给张社:“你同你的律师还在吗?”
  张社答:“我正往回走,什么事?”
  启珊答:“把杨杨那件遗嘱烧掉,把股份过给曲玲。”
  张社那边沉默,简直可以想见张社此时已经如一只豪猪般全身箭刺倒竖,半晌,张社道:“你疯了?”
  启珊叹息:“张社,钱够用已经足够。”
  张社道:“放屁,钱就是权利,你没有控股权,就只能任人宰割!”
  启珊长叹一声:“张社,我愿意任人宰割!”
  张社怒吼:“你敢,你敢这样做,就永远别来见我!”
  启珊说:“张社,你听着,那是杨杨的孩子!”
  张社喘息,半晌:“你要那孩子承受遗产是不是?”
  启珊答:“是。”
  张社道:“听着,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我会把遗产交还给你前夫的孩子,但是,你听着,这件事你不要再理,让曲玲来找我,我会同她谈判,定下几个限制条款,你不想后半生分红与否都受制于抢走你丈夫的第三者,是吧?”
  启珊迟疑,回过头去,看那个因生育而肥丑了的一米八十高的女子,一个清秀的女子,不再清秀之后,好似更难让启珊原谅。
  杨杨,请看,你为之背弃了我的美女,如今也红颜老去,所有的红颜都会老去,你却为之将十几年甘苦与共的感情一笔抹杀。
  是的,启珊依旧无法原谅那个女人,她叹口气:“好的,张社,由你处理。”
  张社道:“让她等着,我马上到。“
  启珊回过头:“曲玲,张社愿意同你讨论这件事,你在这儿等一下,他马上会来。”
  启珊要走,曲玲有一丝不安:“你不在这儿?”她本能地知道张社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有启珊在会比较有利。
  启珊苦笑:“我累了,原谅我先行一步。”
  曲玲垂下眼,终于说:“对不起。”
  启珊摇摇头。不相干,是杨杨的选择。
  是杨杨的选择,所以让人心碎。
  一日午睡,听见敲门声,启珊抬头,门已打开,高大且漂亮的周道走进来,启珊惊愕:“不是走了吗?怎么又跑回来?”
  周道俯身将就启珊的矮个子,微笑:“你瘦了,是不是想我想的?”
  启珊微笑:“不是,是减肥呢。”
  周道微笑:“我也想你呢,所以来看看你。”他侧过头来,启珊看到他头上一个圆圆的洞,正股股地流出血来,启珊惊叫。
  启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可见紧张成什么样子。
  启珊掩着自己的胸口,心脏还在“嘭嘭”跳,那么可怕那么清晰的梦。启珊觉得恐怖,同时心里有一点惊慌,周道该不会真的遇到什么不测吧?那情形,颇象是来辞行的。
  启珊握着手,半晌,终于决定打个电话给周道,电话通了:“周道?”
  那边做惊喜状:“启珊,你还记得我?”
  听到那一贯嘻笑的声音,启珊放下心来,同时也生自己的气,乱做人才噩梦,莫名其妙地。
  启珊问:“过得还好吗?”
  周道回答:“锦衣玉食。”
  启珊笑一声:“钱还够用?”
  周道笑:“一百万总可以花上几个月。”
  启珊骂一声:“口气那么大,会折寿。”
  周道笑。
  启珊说:“没事了,再见。”
  周道沉默一会儿:“再见。”
  挂了电话,启珊一手扶着头,笑自己,人家还认得你是谁已经不错,还指望死了灵魂会来找你,真是痴妄。
  痴痴地想着以前的人,象启珊这样的人,真是连条狗都不能养,养死了,会痛不欲生。
  可是,人倒底是人,是会忘怀的。从什么时候起,入梦来的男子变成了周道?
  杨杨呢?
  杨杨的面目为什何模糊了?原来不仅照片会变黄褪色,连人的记忆也会褪色。
  人活着,再深的伤痕,也会平复吧?
  留下可怕的伤疤,可是,已经不痛不痒了。
  想起杨杨,不再痛彻心肺。杨杨再也不能令她半夜从梦中惊醒,抚摸自己刺痛的心脏。
  想起杨杨,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象看见那个酷似杨杨的孩子,她会落泪。但是已经能流出眼泪来,并且过后不再隐隐做痛。
  好了,伤疤虽在,但伤口已愈合。
  梦里魂牵梦系的,换了他人。
  后来的事:
  张清清笑问:“又要招模特了,宋总要不要看看去?”
  宋启珊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回我想明白了,换小朋友还得换员工,多麻烦。”
  张清清微笑:“也不是次次都能遇上那样的员工。”
  宋启珊伸个懒腰:“该换换口味了,总同孩子们在一起,满辛苦的。”
  张清清诧异:“要换老头子了吗?”
  宋启珊鬼笑:“不,换成女人。张清清,我现在对你,是越看越顺眼了。”
  张清清惨叫一声,落荒而逃。
  宋启珊正要打开文件,开始一天的工作,忽然听到张清清货真价实的一声尖叫。
  什么事能令成熟稳重的张清清尖叫?
  宋启珊开门一看,也不禁惊叫一声,走廊上扑过来一个血人,身后十几步还有三个手拿砍刀的人,宋启珊大叫:“保安保安!报警,快报警!”
  那血人抬头,天哪,不是别人,是周道!
  宋启珊扶起周道,进到自己办公室,将门关上,门外几乎立刻传来砸门声。宋启珊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挽住周道,一手正要打电话报警,周道忽然腿一软,带着宋启珊向一边倒去。然后就听到外面脚步声,想必是整幢楼的保安都来了,砸门声止。
  然后,等到听见张清清叫:“启珊姐,他们走了。”
  宋启珊看看倒在自己怀里的周道,胸前背后都是血,惨白着一张脸,气息微弱,嘴角却有一丝嘲弄的笑。
  启珊想起自己的噩梦,手脚冰冷地想:“难道这一天真的来了?”
  张清清敲门,启珊放下周道,去打开门,然后指挥众人将周道抬上车。
  启珊把车交给司机,自己打电话给张社:“张社,你还记得周道吗?”
  张社愣了一下:“记得。”
  启珊道:“他受了伤,我正送他去医院。”
  张社紧张地:“怎么受的伤?”
  启珊答:“有人拿刀砍他。”
  张社倒吸一口气,半晌才道:“一定要你送他去医院吗?启珊,他是你什么样的朋友?他不是离开你了吗?这件事非常危险,不值得为普通朋友冒这种险。”
  启珊沉默,回过头,看那个安安静静地闭口躺着,身上却不断流血的天使。脸色那么难看,也还是象天使一样。
  象落难的天使。
  启珊苦笑:“张社,我做不到的。”
  张社叹息:“我知道,告诉我哪个医院。”
  启珊道:“你不用来,帮我打听一下原委。”
  张社“嗯”一声,挂机。
  启珊想:“要不要报警?要不要?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不知道周道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她决定先去医院。
  包扎完毕的周道,象被割去翅膀的天使,坐在床上,笑吟吟地望着启珊。宋启珊火了:“周道,你倒底做了什么?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惊险的镜头!你还笑。”
  周道笑:“遇到人追杀,居然只伤了皮肉,还不笑?”
  但是胸前与背后都缝了几十针,宋启珊说:“唉,破相了。”
  周道笑:“只会更性感。”
  宋启珊做个呕吐的表情,问:“告诉我,怎么回事?”
  周道温柔地说:“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宋启珊大怒:“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不死在外面?”
  周道回答:“因为我知道你会救我啊。”
  宋启珊道:“你竟对救命恩人隐瞒实情!”
  周道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长睫毛乎闪乎闪地,诚恳地说:“我是为了你好。”
  宋启珊对着他这张奶油面孔直啐过去:“我呸!我活了这把年纪,用得着你为我好?你不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你有什么资格为我好?”
  周道苦笑,却闭紧嘴,只是对着启珊笑。
  过了一会儿,张社过来,问候一番,凑过去低声道:“某某马上过来,我们先避一下。”
  周道点头。
  张社拉启珊走,两人到医院外面的仙踪林吃冷饮。
  启珊莫名其妙:“他的朋友来,为什么我们要避开?”
  张社回答:“他的女朋友。”
  启珊呆了一下:“女朋友?”
  张社道:“你以为这样一个公子哥,懂得自力更生吗?”
  启珊心里尖叫:“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周道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做那种人!他有那样高贵的面孔。
  但张社的消息想必是准的,启珊问:“你同他的女朋友很熟?”
  张社愣了一下,皱眉,然后扭开头去看别处,沉默。
  启珊忽然甩开张社的手:“你真会成人之美!”
  张社默然。
  启珊问:“为什么?你也有正当生意,注册资产都上千万,为什么还要这样不择手段?”
  张社半晌道:“我做熟做惯了。”
  启珊良久问:“什么都肯出卖,没有底线没有原则。张社,你真可怕。”
  张社忽然火了:“是,你说得对,我什么都肯出卖,不过,我是有底线有原则的,我这些年是怎么对你的?你是不是有必要一定要指着我鼻子叫我皮条客,一次又一次?我问你!一个象我这样的人,从农村来的,无权无势无根基,我想成功想成名,想过好日子,我应该怎么做?我没杀人没放火,我出卖自己的东西,没有伤害别人!凡是肯同我合作的,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如果他们不想出售自己,我有什么能力强迫?”
  启珊冲口而出:“可是你杀了杨杨!”
  张社愣了:“我!我?”
  张社诧异地看着宋启珊,又好笑又好气:“我为什么呢?有什么是我非要杀掉他才能得到的?”
  启珊看了张社半晌,终于承认:“我不知道。不过,有人看到,你从杨杨自杀的现场,仓惶出逃。”
  张社诧异:“有人看到?什么人看到?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这种奇谈怪论?”
  启珊问:“那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又为什么逃走?”
  张社骇笑:“你找人调查我?启珊,我相识这些年,你还不了解我?你找人调查我?我他妈抽你!”
  启珊苦笑:正是因为她了解他,所以才没法信任他。
  张社点点头:“我承认我不是好人,你不相信我是有原因的,不过,启珊,你也了解我,我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去毁灭别人的生命,进而危胁到自己的生命的。”
  启珊此时心中也疑惑了:“可不是,张社,象你这样自爱的人应该不会去做那种会危胁到你自己生命的事。可是,你到那儿去干什么呢?或者这些年,你同杨杨另有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恩怨?”
  张社苦笑:“不,启珊,我同杨杨除了因为你而成为情敌之外,可以说是惺惺相惜的。实际上,他被曲玲扫地出门的那段日子,一直是住在我家的,当日杨杨同我在酒吧喝醉,不肯上我的车,我怕他出事,跟在他后面。后来他遇见一个女人,两人吵起来,杨杨在前面走,那女人跟在后面,杨杨避到那幢楼去,我不想理他们的事,想走又担心杨杨找不到家,一直在下面等,然后,杨杨就从天台上摔下来,这就是我在现场的原因。”
启珊愣了一会儿:“你会那么好心?”
  张社再次苦笑:“我也会内疚,会内疚的不止你一个人。想当年,我被学校开除,只有你同杨杨收留我,后来你同杨杨生隙,我其实应该祝福你们,而不是插上一腿,我也有我的报应,你还是回到杨杨那里去,你们继续相爱,拿我当花絮。其实你应该嫁给我,知道吗?你同杨杨都有点艺术家气质,两个神经质的人怎么能处得好?早晚要出问题的。”
  启珊说:“放狗屁!”又黯然,让张社说对了,他们早晚会出问题的。
  启珊振作一下,问:“那女人是谁?杨杨为什么要跑到八层平台上去同她说话?又是怎么摔下来的?你为什么不对警察提起那个女人?””
  张社嘲笑:“审我?那女人是曲雪,曲玲的姐姐。我着急开车走,就是为了她。我看见杨杨摔下来,然后看见她从楼门口出来,我当然会去追上她,问问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我追上她,还没开口,她就摔到我身上,下身流血。吓得我,急忙去开车,送她去医院,原来,她是流产了。我没跟警察说的原因是,她说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遇到杨杨,然后,看到杨杨摔下来,吓得她流了产,然后她看见我从杨杨摔下来的那个楼里出来。如果我愿意,她不介意说是在别处遇到我的,否则,随便我怎么解释我为什么会在杨杨死亡的现场。”
  张社耸耸肩:“我不想多生枝节,破案是警察的事,不是我的事。”
  启珊呆住:“真的吗?”
  张社道:“我编故事不会编这么快吧?”
  启珊问:“曲雪现在在哪里?”
  张社道:“好象是去了深圳。”
  启珊沉默。
  张社笑道:“你要找她当面问清?启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释放你自己吧。”
  启珊苦笑:“我还不算心宽的?人家王宝钏,苦守寒窑一十八载,那是什么毅力。”
  张社忍不住道:“王宝钏也被辜负了。”
  启珊沉默。
  张社忽然站起来说:“她出来了。”
  启珊好奇:“哪一个?”
  张社沉默,启珊忍不住微笑一下,原来他还有职业道德,要为雇主保密。然后启珊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启珊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实在太意外了,怎么会?怎么可能?竟然是那么有名的一个女人!她竟会在这个地方,看到那样有名的一个女人!
  启珊疑惑地回头看张社,张社眼光也正注视那女子,知道启珊回头,他只扁扁嘴,意思是:“可不是嘛,你一点也没看错。”
  那是一个那样有名的女子,年纪是比较大了,岁月没有饶过她,她的脸上留着沧海桑田,她的身材已走样,可是她那天生贵胄的气势让人在她面前,不敢大口出气。
  启珊倒吸一口气,如果周道搭上这样一个女人,那么他的复仇,倒真是有指望的,只不过,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在这个女人没有生厌之前,周道怕是无法脱身,这女人的权势,可能会一直延续到七十岁八十岁,除非周道真的爱她,否则,那么长久的日子,让人如何忍受?
  五十多岁的喜宝陪勖存姿过九十岁生日,想一想,就会让人发疯。
  可怜的周道,即使报了复,怕也无法脱身了。
  无间道,真是无间道。
  难怪周道说夏梓行是王八蛋,难道夏梓行出的是这样的主意?
  启珊摇摇头,她知道的夏梓行决不是这样的人。夏梓行有他狠辣的一面,但是他对普通人,还是一向与人为善的,象周道一开始向他打听仇家的情况,他不说,决不会是他怕受牵连,梓行是不愿让年轻的周道去走那条不归路,但是,后来夏梓行为什么要改主意呢?
  为什么?
  再同张社回去看周道。
  启珊掩饰不住眼里的黯然,周道只是微笑。
  启珊问:“伤口不痛吗?”
  周道笑着回答:“痛啊。”
  :“还笑?”
  :“不笑也不会不痛啊!”
  启珊苦笑:“你说得是。”
  张社忙,先告辞了。
  启珊默默,周道有朋友了,她应该是不方便在这里了,可是周道那个有名气的朋友,怎么能照顾周道呢?这个时候,总是有一个相知相熟的人在身边的好,启珊留下来。
  周道在床上轻轻哼着歌,侧坐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他的表情,象堕落人间的天使,那双望向窗外的眼睛,里面不知在渴望什么。
  启珊劝他:“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
  周道缩着身子,回过眼来看她,笑微微地:“不睡,怕做噩梦。”
  启珊道:“怕什么,噩梦是会醒的。”
  周道笑,忽然说:“喂,吻我一下。”
  启珊骇笑:“什么?你当我是什么了?”
  周道道:“当做好事,施舍一个吻给我吧。”
  启珊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周道,我们是好朋友。”
  周道闭上眼睛:“我要一个吻,一个拥抱,一滴眼泪。”
  启珊笑,轻轻在他额上啄了一下。
  周道叫起来:“这怎么能算!”跳起来,强拉住启珊吻在她嘴上。
  启珊吃了一惊,不禁有点生气,用力推开周道,周道伤口痛,不禁叫一声,退开。
  胸前的纱布,又渗出血痕。
  启珊气得:“周道,你再这样胡闹,我就不来见你了。”
  周道慢慢坐回床上去,低着头,慢慢地退回去,倚着床头。
  启珊竖着眉头:“干嘛呢?你不是这么容易被得罪的吧?”探过头去看,周道侧身躲开,扭开头去。
  只是惊鸿一蔑,启珊仿佛见到周道脸上的泪光。
  还是哭了。
  为什么哭?
  启珊不想知道。若他不准备回头,启珊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哭。不想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忍受过什么,也不打算抱住他安慰他。
  不是启珊生性好洁,也不是启珊忍心,更不是怪他怨他,只是启珊也有一个软弱的灵魂,除了承担自身苦难外,实再盛不下更多他人的痛楚。
  有一点自私吧?
  可是耶酥承担全世界的苦难后,是死去了,而不是继续活下来。
  启珊沉默。
  有人敲门,启珊开门,是一个留着寸头,穿着黑皮夹克的青年男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圈刺青。
  启珊心里一震,却听周道笑道:“欢迎,贵人踏贱地啊。”
  既然周道认得这个人,启珊只得让他进来,那人半仰着脸,垂着眼看周道,周道只是象个天使一样微笑。
  那人坐下,自己从桌上拿起水果,掏出刀来,利落地削水果。
  他削水果的手法,让人害怕。水果皮一片片地飞下来,好象在做刀削面。
  周道还是象个天使一样笑。
  启珊觉得寒冷,她站起来:“我去买瓶水。”
  启珊去外面走廊打电话:“张社,替我找两个保镖来。”
  张社迟疑一下:“用我们多此一举吗?”
  启珊道:“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安排,可是现在,周道就有危险!”
  张社道:“好,我马上派人过去。”
  启珊拎着矿泉水进门时,听见周道微笑:“你的刀很好看啊,给我看看。”
  那人将一把刀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慢慢地在周道眼睛耍弄,一双眼直勾勾闪着凶光盯着周道。
  启珊不愿意进去,正犹疑间,只见周道忽然抓住那人的手腕,用力向自己身边一拉。
  仿佛时间静止一般,周道与那个人都凝住不动。
  周道的嘴角仍有一丝嘲笑,眼神却渐渐焕散。
  那人惊叫一声,站起来后退,他伸开的五指上,全是鲜血。
  周道的腹部,插着那个人的刀。
  启珊尖叫。
  护士过来看,那人一见有人来,后退几步,转身就跑。
  周道倒了下去。
  启珊过去抱住周道:“天哪,你疯了?”
  周道微笑,向她眨眨眼:“记着,是那个人要杀我。”
  启珊抱着周道一手汗与血,她喃喃道:“你这么执着,用在正地方,我们都该登陆火星了。”
  周道闭上眼睛,嘴巴微微蠕动,启珊是听不到了,他说:“火星同我有什么关系?”
  :“有人要杀周道。”启珊对任何人都这样说,她不会说是周道自杀。
  但是张社疑惑地:“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杀他?”
  然后疑心重重地看着启珊:“你有什么事瞒我?”
  启珊心虚地不开口,张社不管做过什么事,但没有对不起过启珊,启珊此次却明知会令张社牵连到一件复仇陷阱里而不开口。
  启珊问自己是不是良心被狗吃了,不是,启珊发现自己的良心被小周道给吃了。
  启珊抚着自己手臂上惊起来的汗毛问张社:“你会不会有危险?”
  张社瞪她:“你要是瞒了我什么,我就没法提供准确判断。”
  启珊白他一眼,张社道:“我有没有危险,要看小周怎么做了,为什么有人要周道死?启珊,你知道他多少?”
  启珊沉默,不能说,说了,张社百分百会出卖周道来摘清自己。可是不说,怕张社会遇到麻烦。
  张社说:“启珊,我是你多少年的朋友?你不可重色轻友。”
  启珊苦笑,可不是,她同周道有什么交情?全是因为周道秀色可餐,女人贪起色来,同男人一样会昏头。
  启珊道:“上得山多必遇虎。”
  张社道:“山上有虎,你不同我说?”
  启珊道:“你上山时,我又不知道。”
  张社倒叹一口气:“这么说,这个周道真的有问题?”
  启珊道:“不要问我,你又不是查不到。”
  张社“哼”一声:“我自己当然查得到,不过,我算是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
  启珊笑:“重色轻友也是人之常情。”
  张社叹口气:“为什么我总是被轻的那一个?”
  启珊笑:“因为你眼睛不够大。”
  张社一只手抓着启珊的后颈轻轻摇,象抓一只猫般:“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然后叹息:“启珊,嫁了我吧。”
  启珊瞪大眼睛:“你明知我不爱你。”
  张社说:“我总要把你放在身边才安心。”
  启珊道:“你做个笼子给我?要不拿条狗链栓住住我。“
  张社道:“天底下再找不到象我这样痴心的人。”
  启珊道:“我怕你娶了我之后,就体会到年轻女人的好处。”
  张社道:“我久已知道年轻女人的好处。”
  启珊道:“对,拥有时绝不希罕,到时只许看不许吃,就该后悔了。”
  张社笑:“我要是想吃,是不会吃不到的。”
  启珊白他一眼,要是嫁张社,他想出轨怎会让她知道?他阅人无数,男女关系象喝凉开水一样随便,逢场作戏的高手,他会对谁有真情?倒是有个好处,在外面怎么乱来,他反正不会动心思同老婆离婚,可是,同这种没贞洁观的男人在一起,怎么受得了。
  要是做朋友,只感动于他的关心和爱护。
  要是做他妻子,看见他关心爱护别的女子,还不气死。
  启珊说:“我没涵养,不适合做你的妻子。”
  张社笑:“我有就行了。”
  张社将启珊送回家,启珊打电话给梓行。
  启珊不相信梓行是那种人,虽然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启珊直觉中梓行同她是一样的人,不会做那样的事。
  梓行一点不意外,微笑:“启珊,你爱管闲事的脾气还没改。”
  启珊在梓行面前不敢象对张社一样放肆,沉默一会儿,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决定直说:“你让周道去找张社?”
  梓行答:“是。”
  启珊问:“为什么?”
  梓行道:“周道想做的事,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启珊道:“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他提供解决方法!”
  梓行道:“我有必要。”
  启珊问:“为什么?”
  梓行道:“我有我的原因。”
  启珊道:“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解释!”
  梓行道:“有些事,我不能说!”
  启珊沉默一会儿:“事情关联到我,你不能说用一句你的隐私来打发我,梓行,不可以这样对待朋友。”
  梓行道:“以他的条件,别的主意都会导致他的死亡。”
  启珊气道:“这同死了有多大分别。”
  梓行微笑,和气地:“是生与死的分别。”
  启珊道:“你可以阻止他!”
  梓行道:“一个成年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至亲都不能令他改变,我有什么能力阻止他?”
  梓行微笑问:“你不会以为如果我不帮他,天底下没人能帮他吧?”
  启珊赌气:“我不原谅你,你现在同张社一样,是个,是个……”启珊最终还是不敢说出那句骂人话。
  梓行那边沉默一会儿,笑了,他和气地说:“宋启珊,如果你在我面前说这句话,我会抽你耳光。”
  启珊怒道:“如果你不给我答案,我们就再不是朋友!”
  梓行沉默。
  奇怪,他不想对这个女人说:“请便。”
  梓行对女人一向客气,但是不等于他的尊严可以被随便侮辱,可是启珊,确实与别的女人不同,这个女人,总是打算代表正义代表善良来同他交涉,而梓行总是向她的正义让步,梓行叹口气:“我怕说出来伤害你。”
  启珊打个寒颤,果然同她有关系?
  梓行说:“你知道也好,启珊,周道并不是一个值得的人,他声称,如果我不肯帮忙,他不会放过你。”
  启珊沉默了。
  哗,原来是为了这个。
  那两日的缠绵,原来有这样丑陋的动机。
  目光纠缠,姿态温柔,原来是假装的,为什么不去演戏,这么有天份。
  可怜的人,为了达到目地,似乎随时准备同任何人上床。
  启珊苦笑,周道其实不必献身,他只是微笑就可以将她留在身边鱼肉。
  无论如何,周道的表演值大价钱,启珊什么也没失去,还赚了呢,凭白多了一段美好回忆。
  启珊气平,苦笑:“给你添麻烦了。”
  梓行道:“一点不麻烦,只有好处。唯一吃亏的是周道,周道却一意孤行,我已经尽了我的力,只得尽可能让周道的付出会有他想要的结果。”
  启珊道:“唉,我知道你一向是好人。”
  梓行笑起来:“一向是好人?呵,宋启珊。”
  宋启珊气得改口:“你一向不是好人。”
  梓行温和地:“这就对了,如果你说我是好人,我会觉得内疚,我没有成心要欺骗你的感情。”
  启珊绝倒。
  为什么她会说他一向是好人呢?在她心中,一直当他是好人吧?那个奇怪的人,那个绝对不能称之为好人的人,偏偏让她觉得那是个好人。
  放下电话,启珊决定去睡个好觉。象周道这么聪明的人,不必他人担心,万一遇险,不过是他自己执意要最快地取得最大收益所不得不冒的风险而已,必须愿赌服输,别人无法援手。
  启珊洗个澡靠在床上看电视,电视上探索正在播放手术实况,整个人开肠破肚,医生将病人破碎的肝脏用一块塑料布裹起来,看起来象屠夫在处理猪下水。启珊关了电视,睡了。
  梦中,手术还在继续,是周道在做手术,启珊很自觉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眼睛不敢看手术伤口,只听着剪子刀子“咔嗒咔嚓”,还有血落地的声音,夸张的“滴嗒”声,简直要让人发疯,启珊咬着嘴唇:“一定是个梦,快醒过来!”心里尖叫着快醒过来,一边觉得那血一直流一直流,直流到自己脚底下。
  启珊狂挣一下醒过来,全身僵直酸痛,心脏跳得要掉出胸腔。
  启珊摸索着打开灯,吓死人!
  该死的周道,找个人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安安静静地去死吧!
  不知道是不是周道那样无声地消失了,启珊仍会被自己的噩梦折磨。启珊看看表,不过十二点钟,已经梦成这个样子,看起来,是真的把周道挂在心上。
  启珊叹口气,既然醒了,就为周道做点什么吧,反正也睡不成了。
  启珊再次打电话给夏梓行,这个时间,夏老大应该还没有睡。
  梓行接电话:“又想起什么了?”
  启珊苦笑:“我现在成了鸡婆婆了,咯咯嗒咯咯嗒的。”
  梓行问:“睡了?”
  启珊道:“噩梦惊醒。”
  梓行在那遥远的地方,听见启珊这幼稚的坦白,笑了。
  启珊道:“梦见周道受重伤,在做手术,血流一地。”
  梓行沉默地等待。
  启珊终于说:“我知道你说的对,那个漂亮小子不值得,但是,那孩子被人追杀,在医院里又被人刺了一刀!”
  梓行有点诧异:“在医院里被人刺一刀?什么时候的事?”
  启珊道:“今天下午。”
  梓行沉默一会儿:“你不用担心,我替你留心周道的安全。”
  启珊顿了一下,差点不相信事情可以这样轻易解决,有个有力的朋友真是好,而且梓行决不罗嗦。
  梓行在那一边微笑了:“你不用谢我,周道成功,对我有好处。”
  启珊“啊”了一声,松口气,她不喜欢那种好象平空拣到钱包那样的好运气,凡事有个原故,她才觉比较可以接受。
  梓行再笑,从电话里都能听出来启珊的意思,这个年纪不小了的女人,真是天真到可爱的地步。
  可是不涉及人际交往,她又精明得很,就是那种不通事故的聪明人吧?
  其实隔了那么远,梓行的手伸过来是有困难的,可是夏梓行答应了她。
  启珊回到自己的被窝里,慢慢地觉得空气中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在缓缓舒卷,连这个孤独寂寞的夜都变得有一点点温馨了。
  半梦半醒中,启珊忽然又想起,咦,为什么梓行只是奇怪周道在医院里受的那次伤呢?灵光一闪,莫不是前一次的袭击是梓行安排给那位女高官看的?想得太多了,启珊微笑,笑自己想得太多了。
  睡吧。
  启珊仍一大早起来就去看周道,可怜的家伙,这下子,真的伤重了,再一次做过手术后,脸色很苍白,见到启珊只会无力地微笑,说一句:“你来了。”都要喘口气。
  启珊道:“当初黄盖被打屁股,不知是不是也象你这么惨。”
  逗得周道笑了,然后,那漂亮小子痛得闭上眼睛。
  启珊后悔:“刀口痛吧?唉,忘了,这个时候讲什么笑话!”
  周道睁开眼,微微笑:“唱歌给我听吧。”
  启珊被点到死穴:“恶!不行,我跑调。”
  周道笑道:“我喜欢就行。”
  启珊气道:“你喜欢屎。”
  周道说:“我喜欢你。”
  启珊气笑了:“那你娶了我吧!”
  周道微笑说:“等我的事完了,我就娶你。”
  启珊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半晌,叹口气:“周道,你哥哥下场赌,当然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周道不让她说下去:“我知道,我知道,可他是我哥哥,我爸爸也是我爸爸。”
  启珊无语。
  只觉得悲凉,被人出卖也没觉得这样悲凉,启珊竟为这个微笑着的小子的身世感同身受。为什么?为了这个小子漂亮吗?
  深雪说,只是漂亮是没有用的,可是别的什么再加上漂亮就极有杀伤力了。周道除了漂亮,还有一点好处,他爱自己的家人。
  就这么一点好,可是让启珊感动。
  周道用虚弱的声音要求:“唱歌!”
  启珊道:“去死!”
  周道微笑:“唱歌!”
  启珊打开小收音机给周道听,周道听着小收音机轻哼,启珊奇道:“唱的什么?你爸爸是个混球?”
  周道笑而不言,启珊只得自嘲:“他妈的,我太老了,欣赏不了这种歌词。”
  周道笑道:“这句话简直可以做一句歌词了。”
  启珊道:“那林夕也该跳楼去了。”
  周道再笑。
  然后周道又唱,启珊实在太惊奇了:“小贱人小贱人?是什么意思?”
  周道这一次,真是笑到面色惨白,痛出一头汗来:“天,你要我死吗?”
  启珊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周道真的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她居然完全听不懂周道在唱些什么,当你开始听不懂小孩子唱歌时,你就老了。
  中午启珊出去吃饭,可怜的小周道还不能吃东西。
  吃完饭回来时,发现病房空了。
  启珊推开门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张空荡荡的床,这一惊非同小可,周道呢?周道出了什么事?启珊立刻觉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手里出了一层汗,启珊惊叫:“护士护士!”
护士跑过来:“8号房病人转院了。”
  启珊鼻子都冒出汗来:“谁给他转的院?我怎么不知道?”
  护士一脸惊奇地:“我们院长亲自来给他办的转院,转到某某院去了,那个贵得不得了的外资医院。”
  启珊呆了一呆,忽然醒悟,是那位大力女子出手了。
  要不要赶过去?
  现在还赶过去,是不是有点不识相?
  启珊给周道打电话:“周道,你怎么样?”
  周道笑着报上病房号,温柔地问:“不让你过来看一眼,你是不会放心的吧?”
  启珊道:“把门开着,我经过门口看一眼,可好?”
  周道笑骂:“说什么呢?你是我朋友,大大方方进门坐下寒暄,干什么鬼头鬼脑的?”
  启珊应邀过去,发现门口居然有两个便衣把守,那神色与那肢体动作,明显不是普通人。启珊差些没被吓住,进得房去,周道安然地在床上听贝多芬的命运。
  启珊吐出一口气:“没事,是不是?”
  周道点头:“没事了,放心。”
  启珊问:“我不方便再来了吧?”
  周道笑一下:“你是我的朋友,什么时候都方便。”
  啊,是朋友了,不是亲密爱人了。
  哪有朋友上床的道理?
  寒暄两句,启珊告辞,周道也没有留。
  启珊明白,她再也不用出现在周道面前了。
  不是没有一点悲哀的。
  现代社会居然还有这样身不由已的事。
  当爱已成往事,人还是要吃饭,启珊回到自己的公司处理公事,感叹道:“幸亏有工作,否则,这么长的一生怎么过?”
  张清清进来通报:“那个女人又来了,我说你不在。”
  启珊先是一愣:“哪个女人?”然后明白了,张清清一定是指曲玲,启珊道:“哦,谢了。”
  然后听到幼儿哭声,一个女人哇啦哇啦的叫声:“糟了糟了,怎么办怎么办?”
  声音焦灼恐慌。
  启珊忍不住同张清清出去看,不是别人,正是曲玲,走出门又走了回来,口里嚷着:“糟糕,宝宝屙屎了!”
  还以为出人命关司了呢,原来是宝宝生产软黄金了。启珊笑道:“来,到我办公室来!”
  曲玲看见启珊一愣,然后瞪了张清清一眼。
  三个女人将幼儿带到办公室,打开纸尿裤,给小东西处理副产品,启珊同张清清只是骇笑,而曲玲神色自若地用湿巾擦擦手上的黄屎:“好了。”
  启珊与张清清相顾而笑,生孩子真会让一个女人成熟起来。
  曲玲咳一声:“我不过是来谢谢你,那件事,多亏你,比我预期的好得多。”
  启珊苦笑:“应该的,本来就应该如此。”
  曲玲问:“我想同孩子去扫墓,那地方,我不熟,如果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想去的话……”
  凭吊前夫,曲玲对启珊并不是一个好伙伴,但是,那个曲玲怀里不断蠕动的小幼虫一样的东西,对启珊有吸引力。
  启珊接过孩子,抱了一会儿:“带孩子去吗?”
  曲玲点点头:“让杨杨看看孩子。”
  启珊又有热泪盈眶的感觉,她只是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好。”
  曲玲给启珊留下名片:“联系我。”
  张清清不满:“为什么要同那个女人打交道?”
  启珊苦笑,不知道,她一看见那个小型杨杨,立刻就软掉。
  张清清道:“你会吃亏的!”
  咄,吃亏!
  有张社在,启珊怎么会吃亏。
  曲玲也是个精明人,知道要多得些便宜,还要在启珊身上做工夫,张社那里,是滴水不漏的。就算没什么便宜,同启珊一路,自有启珊手下打理机票住宿,岂不省事。
  飞机上,幼儿大哭,启珊急道:“是耳朵不好受吧?给他吃奶啊。”
  曲玲拿出奶瓶,小东西吃了几哭,泪水止住。启珊给小家伙擦去眼泪:“嘘嘘,小家伙,不怕不怕,我们飞呢,我们在天上飞呢。”
  曲玲微笑:“才几个月就坐飞机,不知是幸运儿童还是不幸儿童。”
  启珊道:“坐飞机虽然辛苦,但能坐上飞机也不算不幸了。”
  曲玲道:“我从未去过那么偏远的地方。”京城人士声口。
  启珊微笑不答。
  曲玲也觉出自己语病,笑着掩示:“一直想见识冰雪世界。”
  启珊道:“我们倒见惯了,只想去南边玩。”
  曲玲道:“我喜欢上海。”
  启珊回答:“云南大理风光也不错,昆明气候宜人,丽江古城也很可爱。”
  曲玲叹道:“在雪山上拍照,那才冷哪。”
  启珊笑了,原来曲玲不是不懂欣赏自然风光,只是在自然风光中摆人工甫士,实在受罪。
  启珊逗她:“不如我们什么时候去黑河看极光。”
  曲玲有五秒钟的向往,立刻拒绝:“听说夜里冻死人。”
  启珊笑:“披着毯子烤火啊。”
  曲玲再次拒绝:“我老了,我只去有空调的地方。”
  启珊骂道:“这不是挤兑我这个老太太吗?”
  两人不待笑完,婴儿已一口奶吐到曲玲身上,价值不菲的外套立刻报销,启珊替她抱过孩子,曲玲一边收拾一边道:“应该穿雨衣。”
  启珊大笑,小杨杨努力地咳一下,又一口奶吐在启珊身上。
  启珊哇哇叫两声,忍不住笑了,曲玲在一边笑着给启珊擦衣服,一边说:“惨,有没有替换衣服?再吐,我们就只有裸奔了。”
  抱小杨杨到杨杨墓前,不是没有一点难堪的,杨杨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同时站立在墓前。
  曲玲落泪。
  启珊苦笑:“你一直想要儿子,我总算没亏待你的儿子。”
  如果杨杨在生,看到小小的杨杨,也一定会心软,当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最牢的关系,莫过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其他的爱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梁祝,激情过后,保不定他们会为谁洗碗谁做饭大打出手。
  只有小东西,他需要两个人携手全力照顾,再苦再累不能放弃。
  杨杨看到这个小东西,虽然他是三十多岁的大“男孩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到了该承担责任,做个男人的时候了。
  那些爱情来了爱情去了的话,大约不会再说了。
  可惜杨杨没得到这个机会。
  回程中,启珊闲闲地问:“家中还有什么人?谁帮你照顾孩子?”
  曲玲述苦,她父母早逝,很早就只有她与姐姐相依为命,去年,姐姐又去了深圳,一个人带孩子,真是苦不可言。
  启珊问:“你姐姐在深圳做什么工作?”
  曲玲:“财会。”
  启珊问:“会计师事务所工作?”
  曲玲:“不是,是一个A投资公司里做会计。”
  启珊问:“深圳的气候过得惯吗?”
  曲玲笑道:“过不惯也是活该,两姐妹这么多年在一起,她非要抛弃我,热死也是活该。”
  从曲玲话中可知,两姐妹相依为命,感情至深。
  当一个姐姐发觉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被一个已婚男人始乱终弃,可能会自然而然地蒙生杀机。
  启珊沉默地转头望向窗外。
  杨杨这个倒霉蛋。
  我们评价我的们的亲人时,不会因为他有种种的缺点而不爱他,当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十年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能用亲人来描述。启珊无法因杨杨的过错而漠然对待他的死亡。
  可是,她要不要去指证一个女人是杀手?她没有证据,那女子或者只是一时冲动。
  启珊回到家,想了许久,决定去一趟深圳。
  查到A公司,打电话找财会部的曲雪,曲雪接电话,启珊忽然语涩,半晌无言地放下电话。
  那个女人杀了杨杨。
  启珊一时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决定找上门去。
  A公司的财务主管,有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启珊敲门进去,曲雪抬起头来,酷似曲玲的一张玲珑面孔,年纪大了,依旧有一种风情在,大眼睛里的风霜令她有味道。启珊觉得她比曲玲耐看。
  曲雪疑惑地:“您是……?”
  启珊站在那儿,房间的空调让她冷,面对杀手的感觉让她怕,可是,好象是杨杨的阴魂逼她一般,她不得不说:“我是杨杨的前妻!”
  曲雪在听到杨杨两个字时,一张脸变得惨白,并且整个面孔僵硬起来,象个面具一样挂在脸上,半晌才用一个怪异的声音回答:“我,我,我不认识你。”
  启珊心里凉凉的,看见这副表情,她已经明白:“可是你认识杨杨!”
  曲雪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她的喉咙里只发出“咝”的一声,她惊觉自己的失态,一时间也沉默了。
  两个女人这样对恃着,半晌,曲雪终于开口:“你想怎么样?”
  启珊站在那儿,对,她想想怎么样?要不要送这个女人入狱?启珊问:“你为什么那么做?”
  曲雪瞪着眼睛,半晌道:“他欺辱我妹妹!”
  启珊道:“那就该死吗?”
  曲雪道:“这种人渣!”
  启珊沉默。
  曲玲有个好姐姐,可是曲玲并不是白雪公主,她意欲夺取别人的丈夫,没有成功。可是在好姐姐的眼里,只是妹妹受人欺凌,被始乱终弃。
  启珊转身离去。
  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
  启珊茫然走在繁华都市的繁华大街上,觉得苍凉而孤独。
  这样接近这样拥挤,可是每一颗心都那样孤寂。
  只有爱情能让两颗心接近,可是,有人说,爱情不过是个谎言。
  启珊什么也没做就回到了她的城市,她惊觉自己的懦弱与自己对旧情的善忘。如果要继续生活下去,必须要学会忘记旧情。
  启珊默默:“杨杨,安息吧。死者已矣。”
  在以后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启珊一直想来一段温和平淡的恋爱,可是温和平淡的男人却不能吸引她的目光。不,启珊之所以婚姻失败,只因为她所喜欢的从来不是温和的温吞的,诚恳诚信但乏味的男子。
  她喜欢特别漂亮且不羁的男人,她喜欢幽默会调情的男人,她喜欢嘴巴甜巧懂得体贴的男人,只是爱她是不够的,还要肯忍让,知道如何讨好。要求这样高,失望在所难免。
  启珊托腮,同张社泡酒吧,一边想:“张社是不错的结婚对象,可是这个人啊,绝不会带老婆出来喝酒聊天,老婆是要放在家里收藏的,谁希罕做他的收藏品。”
  张社问她:“前段时间去哪玩了?”
  启珊回答:“乱走。”
  张社问:“去深圳做什么?”
  启珊一惊,回头望着张社:“我去了深圳?你怎么知道?”
  张社道:“不知道,我不过诈诈你。”
  启珊愕然:“诈我?”
  张社道:“曲玲的姐姐曲雪在公司账上提了一百万,携款潜逃了,我想知道,同你有没有关系。”
  启珊半张着嘴,瞪着张社。
  张社耸耸肩:“看来我问错了人,你不用这个表情吧?”
  启珊半晌才回过神来:“曲雪?”
  张社点点头:“是啊,真是奇怪啊,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一百万好做什么呢?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启珊沉默,她恨不能捂住自己的嘴:“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说!”
  真可怕,曲雪竟出此下策。
  她终于,还是为杨杨报了仇。
  杨杨,我同你,再无纠葛,让我开始新生活吧。
  求求你,从我生命中消灭吧。
  我不要再见到更多的生老病死爱恨痴狂。
  每次要报上看到某某大案如何如何,宋启珊会想,不知道这一个,是不是周道促成的那一个。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是否还在老女人身边顾盼生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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