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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河:禁忌之爱

(2008-12-08 10:01:08) 下一个

  白楼
  白楼就掩映在中学后山腰的绿荫中,是一栋有些年月的两层建筑。外墙在去年学校大修的时候曾经重新刷粉。
  黎素颜跟蒋薇薇说,那楼新是新了,但白惨惨的颜色甚是生硬,没有原先斑驳泛黄来得好看。在审美的标准上,素颜倾向于古旧的样式。她觉得,陈旧的带着岁月痕迹的事物才是和谐好看的。她穿衣如此,作画如此,阅人亦如此。
  中学的画室设在一楼。二楼是琴房。
  中午作画的时候会听到人弹钢琴的乐声。来来去去差不多的曲调,素颜后来知道那曲子的名字叫《梦中的婚礼》,是理查克莱德曼的钢琴名曲。弹琴的是个男孩,本校高中部小有名气的艺术特长生。他在准备钢琴五级的考试。他叫唐明。那个蒋薇薇一直挂在嘴边的人。
  素颜第一次见唐明印象并不深刻。薇薇介绍他俩认识时,素颜记得自己只是轻点了头。真正开始关注他是因为《梦中的婚礼》。那一次她循声而去,在二楼音乐教室的门外,看见唐明忘我地在黑白琴键上挥洒出来梦幻一般的琴音。其时,正午的阳光穿过对开门的绿色玻璃窗,撒在地上像金子一样形状美好。素颜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唐明的容貌,从此记住了。
  可开始的时候,素颜并不认为自己会爱上唐明。首先,蒋薇薇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喜欢的人她不会有想法。其次,在那个时候,她感觉,唐明嫩了些。虽然素颜还只是中三的女生,但她断言,对于自己,唐明嫩了些。她迷恋成熟男子的沉稳,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气定神闲。说话行事均温文尔雅,从不装腔作势,咄咄逼人。素颜觉得她应该得到这样的男子。即使不是现在,也是将来。
  而在唐明的第一印象里,素颜是个披着长发,神情臃懒的女孩,眼睛却出奇的清澈,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所以偶尔会在休息的时候下楼到画室看她画画。有时候碰着老师讲解,就站在窗外看一段。
  教素颜美术的老师张仪三十多岁。面孔苍白清秀,戴一副黑色粗框眼睛。头发长可及肩,有时候绞一束束小辫子扎在脑后。却是男的。生得七尺之躯,说话语调甚是温和。素颜喜欢他站在自己的身后时隐隐呼吸到的气息。还有他俯下身来点拨习作时,那种温热的、耳鬓厮磨的暧昧。
  素颜小心地享受这种隐秘的快感,不动声息。除了她会在上画室的时候刻意着装。
  有一次她穿的无袖旗装。白地玫瑰红小花,露一节藕色的手臂。腰身收得恰倒好处,看出来身体已经发育很好。那天张仪站在她身后的时间特别长,期间有意无意的碰触,撩拨。素颜的虚荣就在这碰触撩拨中慢慢膨胀开来。她神不守舍,手里的铅笔开始不听使唤。亚力山大切面像的一片阴影怎么也画不好。改也不是,擦也不是。
  突然地,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素颜的双臂,素颜一怔,心一阵狂跳。回头看是老师张仪。他腾出一只手去改素颜的画,另一只手却一直搭在原处不动,直到修改完成。素颜的手心已经湿了,手臂上被搭过的地方也是汗津津的。
  这一幕恰巧也被站在窗外的唐明看到了。
  唐明不知道他的不安从何而来。他迫切地想跟素颜说话,怕稍迟一点就会来不及了。哪怕一切只是他的揣测。但这种事情是不好明说的,何况他们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所以唐明找来蒋薇薇。道明了原委,他希望薇薇以好友的身份介入这件事,暗中保护素颜。唐明的直觉,张仪是在诱惑素颜。无论如何,不能让张仪得逞。
  薇薇,你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薇薇……薇薇,你有没有在听?唐明气喘吁吁说完,却发觉蒋薇薇在走神。
  啊,我……她没跟我提起过。我看会不会是误会?
  我也希望是,但你没看见,当时的情景真不简单。那有老师这样……唐明比划着说。被他抓住双臂的一瞬,蒋薇薇有种电流穿过的感觉。无论如何,我们还是盯紧一些好。素颜是你的好朋友,我也不希望她出什么事的。
  放心好了,素颜也不是糊涂人。
  我是怕她当局者迷。
  看见唐明对素颜的事情如此上心,蒋薇薇不知是喜是悲。唐明是她青梅竹马的男孩,是她这辈子认定的人。他们小时候住一个院子,后来唐明搬进城里住,他们考的还是同一个中学。他们志趣相投,在钢琴的造诣上不相伯仲。学校的文艺汇演经常有他们四手联弹的节目。对外,他们顶着表兄妹的幌子过从甚密,私底下,却是彼此父母都认定了的好姻缘。
  素颜的品性,她是清楚的。只是唐明,他会变卦吗?蒋薇薇突然苦恼起来。
  苦恼归苦恼,蒋薇薇还是没有忘记唐明的嘱托。只是诱惑这件事,谁是主谋,谁是受害者,到目前这个阶段是未分晓的。素颜是性情温和的女子,但不见得就懦弱。她只是用柔弱的外表掩藏她强韧的内心。蒋薇薇一直觉得,没有什么人可以伤害素颜,除非她自己伤害自己。所以她没有跟素颜挑明说,只是对她的行踪留了心。

  张仪家
  素颜在领回来的习作后面发现张仪的字条。旧式针孔打印机打出来的小字。晚上到我家,我有些早期的作品给你看。怕黑的话你可以带朋友,但不要超过两个。我家地方小。字条被裁成小纸片,用透明胶细心地粘在手捏的位置。
  素颜想既无居心,又何必遮遮掩掩。还是打印稿,怕是我拿了证据告发不成?素颜在洞悉男女心理上有着和她年纪不相称的老到。她深谙他的用意。亦知道他定是有了很大把握,不然一个成年人不会冒这种险。带朋友?未免小看人了。她决定一人赴约。
  那天她跟蒋薇薇说晚上回叔叔家吃饭,可能不回来睡。这个叔叔蒋薇薇也是知道的,所以没怎么在意。
  素颜放学以后早早回到宿舍洗了个澡,换上一条纯白色绵麻料子的连衣裙。洗过的头发没有怎么梳理,湿嗒塔地披在肩上。拎了上学用的布包就出门了。包里装的是明天上课用的书。
  凭着记忆,她找到了张仪的家。
  老式的旧楼。七层高,没有电梯。张仪家在顶楼。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把树投在墙上的影子照得深深浅浅的,美丽而诡异。她站在楼下望,看到七楼窗口的灯光,确认是有人在家才开始上楼。
  开门的正是张仪。当然是张仪,他一个人住,不然他不会邀请素颜在这个夜色暧昧的时刻去他家的。
  其实素颜上楼之前张仪一直站在阳台上张望,从那里看得见小区入口。张仪打从纸条发出以后心就一直惴惴然的。他心里盘算,如果今天晚上素颜不来,就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忘掉。结果是来了,而且是一个人。张仪心有点兴奋,又有点不安。他退回屋里,直到门铃被按响。
  张仪招呼素颜坐下,转身进了厨房弄茶。
  张仪的家素颜并非第一次上来,但上一次是随一大帮同学来的,吵吵嚷嚷,来去匆匆,并未看得真切。这次,她才细心地环顾房子。墙面不是很白,但很平整。有一面墙上挂着大幅枣红色布幔,看似是窗帘。在那面墙的拐角位置开了通向阳台的小门,外面是黑森森的夜。坐下是米白色细麻布艺沙发,前面的玻璃茶几芊尘不染。果篮里放着红提和橙子。旁边有个剥开还没来得及吃的橙子,想必是刚才开门之前剥的,连橙子的气味都还留在空气里。对面墙是组合柜。摆放着电视,音响,书籍等。种类繁多但并不凌乱。整个客厅与进门的玄关用一个小酒柜作间隔。客厅在进门靠左,靠右的一片包括厨房,卫生间和房间。但隔了酒柜,看得并不清楚。
  素颜看时刚好张仪托着沏好的茶出来了。
  沏的茉莉香片,想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吧?张仪放下茶盘,在素颜的旁边坐了下来。
  我喝茶一直没什么讲究。
  平时喜欢喝些什么饮料,下次我准备。
  你给什么,我就喝什么。
  对,你等等,画稿在房间,我去拿一下。
  好。
  那天晚上,素颜到底是在张议家过的夜。
  原本可能两个人都没那个意思的。可当张仪一靠近素颜,那股熟悉的气息又袭来。素颜的身体有轻微的战栗。这战栗鼓舞了张仪。何况这是在他自己的家,是隐秘的居室。这儿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他的手攀过去,就再也拿不开了。他冒着诱奸幼女的罪名干了那件事。这么多天做与不做的内心斗争结束了,张仪并没有解脱。他把自己推向更痛苦的深渊。后来他确定当他还在素颜身上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他是一边和自己的良心作斗争,一边做那件事的。像那些要减肥的人,满怀罪恶感但无法抗拒食物的诱惑。
  下半夜,筋疲力尽的张仪早已沉沉睡去,素颜却益发地清醒。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环顾房间,地上有凌乱散落的衣物,影影绰绰的。素颜从头把所有的细节都想了一遍,从张仪落到皮肤上湿濡的吻开始,到感觉身体被撕裂的疼痛,才确认这一切是真实地发生了。而之前所有的思量所有的暧昧在这个铁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素颜,她已经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却又过于仓促,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可言。她的内心已经很不一样了。
  但人前,素颜不应该有什么异样。而且,也不能够有什么异样。

  女生宿舍
  第二天,素颜照常回学校上课。
  出门以前,张仪神色慌张。他再三提醒素颜千万别说出去。用意显而易见,事情只要到了第三方耳里,就难保不被揭发。何况这罪名实在不小,搞不好随时弄个身败名裂。
  其实,即使张仪不这样做,素颜也不会说。她自己也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她跟张仪之间,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昨晚的事又意味着什么?
  一夜没睡,脑子里一团遭,过马路的时候险些被车撞到。那司机探出头来狠狠地骂了句神经病!素颜无心思理会。她想,告诉蒋薇薇本是可以的,只是,她一定也会跟唐明说吧。想到唐明,素颜总有避忌。她宁愿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淡淡的。
  远远地看见唐明骑车的背影,他上学也走这条路?还是自己认错人了?但记得那车,后坐上系着红绸带的。那是薇薇的杰作。
  还是不要告诉薇薇好了。谁也不说。素颜进校门以前狠狠地下了决心。
  中午的时候,素颜没有午睡。她用暖水壶从饭堂打来开水,倒到桶里兑温,开始清洗身体。被撕裂的地方微微有些涩痛,蹲下去,卫生纸擦出来淡淡的血色。素颜静默地看着那红,良久,揉作一团扔进马桶。顺便把多余的水也冲了下去。作为一次祭祀的完成。
  洗的时候隐约听见隔壁阳台上的两个女生在边洗衣服边谈论某级花的事。
  有人看见她在林子里跟人kiss。
  是吗?真大胆,那男的是谁?
  不知道名字,好象不是本校的。
  真不害臊。
  长得漂亮没个正经的。
  就是。
  ……
  素颜觉得她们很无聊。中学女生宿舍从来都是是非之地。两个或以上的女生凑在一起就会情不自禁地搬弄是非。这似乎是她们的天性。这方面,素颜是个异类,所以显得不合群。学校里,能来往的女生就只有蒋薇薇了。
  自己的事,搞不好也会招来话柄的。还好谁也没说。素颜刚感觉到庆幸,突然想起来去食堂的时候碰到过唐明。推着单车准备回家,特意留心那车后坐的红绸带。自己主动打了招呼,唐明却表情怪异地躲开了。仿佛知道些什么。也就这么巧,竟然会是同路。但自己与张仪是一前一后出门的,不应该被看见。也就没怎么去在意了。
  唐明确实是看见了什么。
  原来,那天在画室外看到的一幕,唐明除了向蒋薇薇说了,自个儿也暗中留神。蒋薇薇无意中说了素颜晚上到叔叔家吃饭,可能不回来睡,他就预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的家跟张仪的在同一个小区。昨天下午回家晚了,进小区的时候看见素颜上了张仪家的楼。当时天色比较暗,看不大真切,但轮廓已经八九分似。今早再看到素颜穿的素色衣裙,就确凿无误了。他确信素颜与张仪的关系非常。也许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在他还没认识素颜以前就在一起了。他突然觉得事情的发展是自己无能为力的。素颜不是他想的简单,他也保护不了她。或者她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
  唐明对素颜的感觉开始复杂起来。开始的时候,对素颜,他确实是出于朋友的关心。他跟蒋薇薇的关系,蒋薇薇跟素颜的关系,令他觉得,素颜也是他生活里亲切的人。他应该关心他,像个哥哥一样保护他。却发觉素颜不是自己想象的女子。她让自己感觉舒服,也许只是她媚惑人的本领。他在素颜身上看到了男欢女爱,看到了情色,看到了连自己都吃惊的原始欲望。素颜无疑是个对男人有杀伤力的女子。
  唐明不寒而粟。他警告自己必须和素颜保持距离。为了薇薇,或者说,为了自己。所以,再见面的时候,唐明对素颜的态度有了刻意的冷淡。
  不过一夜之间的事。
  之后蒋薇薇再提起素颜,唐明的语气显得不耐烦。薇薇,别素颜前素颜后的。你以后离她远点。
  为什么?
  你自己问她好了。
  蒋薇薇糊涂了。
  宿舍的电灯十一点钟统一关闭。剩下老式电风扇在屋顶缓慢摇动,送过来的风有一阵没一阵。素颜感觉到额头上汗津津的,手抹上去却一片冰凉。她躺在床上,听着走廊上打手电看书的人陆续回屋的声响,最后进来的人哐啷地反锁了门,四围逐渐安静下来。睁开眼睛,月华从开了的窗子流泻进来,银光撒了一地。
  上铺的薇薇翻了个身。
  素颜,睡了没。
  还没。
  唐明很奇怪。
  是吗?
  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素颜说,唐明没有私下里找过她。他是经常来画室,但那些蒋薇薇都是知道的。别的人也在场,他们的交谈只局限在绘画上。素颜猜想蒋薇薇在意什么,她三言两语瞥清了她跟唐明的关系。
  可他为什么叫我来问你?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吗?啊,素颜。
  怎么会,也许他误会了什么。薇,我悃了,还是睡吧。改天找他问清楚好了。素颜既然决定了不说,就坚决不说。她怕再下去会漏破绽,所以匆匆结束谈话。

  在暗处
  薇薇总觉得身边的事情有那么一些是不大对劲的。
  例如,素颜最近跑她叔叔家吃饭未免过于勤快了些。先前都是一学期一两次,且每次都是极不情愿抱怨半天的。可现在,她连说的口吻都是淡淡的。回来也不像之前那样跟自己说她在那里见的滑稽事。蒋薇薇觉得素颜去的不像是她叔叔的家。
  还有上回那件事,回头问唐明什么也不说。跟素颜一样,变得很神秘。有种蒙在鼓里的感觉。
  9月份正式开学后,每个人都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唐明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到画室来了。就算在白楼外面碰上,也是象征式的点头当是招呼。素颜心里酸酸的,自己就那么惹人嫌吗?不过是朋友的朋友,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如此在意他的眼光了。梦中的婚礼好久没有听到,大概五级已经过了。最近跟薇薇的话也少了,隔着张,隔着唐,说话再没法如从前般畅所欲言。曾经的好日子都远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画着素描,心绪却乱七八糟的,连后山林子里,秋蝉的鸣声都很聒噪。素颜,好好的你不应该生这份心思的。你有张仪。
  领回来的习作上照例有张的字条。素颜小心地撕下来,夹到日记本里。数一下,已经有二十三张。
  不知不觉,竟也这么久了。素颜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仿佛随时都会终结。甚至第一晚之后,都不知道会怎么样。自己仿佛不是自己了。无法思想。见到张仪,连头也抬不起来。收第二张纸条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地还是去了。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画室里见面,张仪倒显得若无其事。只是他站在素颜身边的时间明显缩短了。有时候修改旁边同学的画,手会不经意地搭过来一下,素颜的身体就会一个激灵。
  记得一次在床上,问他,你会娶我吗?张顾左右而言他,你还小,这事情以后再说不迟。
  素颜就知道是不会。
  只是张仪仍旧用同样的方式邀约素颜。
  张仪觉得,他的不安、担惊受怕已经为得到素颜这件事付足了代价,他要补偿自己,惟有一次次地占有素颜。素颜皎洁美好的身体,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就像他画家的梦想。可现实里,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学教师。不算风流,在艺术这个行业里甚至可以算是保守的。在素颜这件事上他就有许多瞻前顾后,最终选择做与不做也只差一念。
  欲望这东西,如果你一直压抑着,它就只有那么多,也许慢慢的就淡了,可一点付诸行动,就会失控,想停也停不住了。
  张仪一次次把素颜弄到自己的住处,他甚至不知道除此以外,还可以怎么做。他和素颜,他们的关系,既然已经捅破,就不可能回头。
  空穴来风的事情闹了很多,但没有人谈及素颜和张仪。学校里,素颜不是张扬的女生,她只是一茱开在暗处的花,暗地妖娆。了解这一点的人也只有蒋薇薇。素颜行事向来审慎,既然连蒋薇薇都瞒过了,这事应该就密不透风了。
  恰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
  某高年级的女生怀孕了。这本来是无从知道的。可她竟然把堕胎用的药拿到医务室里注射,才被查了出来。男女都是本校的学生,当事人都被勒令退学了。校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息了这件事。没有开任何教育大会,这有伤风化的事是不好大张旗鼓的,只不过晚上巡后山的行动密集了。巡逻人员是志愿报名,有学生怀着好奇心加入巡逻队,只为堂而皇之地去看别人偷鸡摸狗的事。手电的光打过去,那惊慌失措的神态好不过瘾。
  也许是为了躲避风头,素颜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张仪的纸条。
  其实张仪是厌倦了,担惊受怕够了,他想趁这个机会一甩了之。
  开始的时候,素颜不察觉,时间一长,她就自己恍悟过来,她与张仪的关系已经无疾而终。
  距离开始的时间刚好三个月。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什么,这段时间里,素颜没有遭遇怀孕、闲话、继而弄到满城风雨的事。整件事很平静,很隐晦地过去了。约会的地点全部在张仪的家,没有任何外出活动,没有人曾经见到他们在一起。没有合照。没有送过对方礼物。除了身体的变化,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幻觉。
  只是素颜知道,那黑暗里的一切是真的。

  医院
  素颜保留了所有约会的字条,一共二十七张。都是针孔打印的字样,应该是同一张纸上裁剪下来的。他似乎是从开始的时候就预定了这段关系的期限。
  素颜的姿态一直好看。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点不像个孩子。她行为的审慎,对男女之事的通晓,面对始乱终弃时的隐忍都大大超越了她这个年龄阶段应有的限度。只是最后的这个不经意的发现还是把她击倒了。她可以接受感情的自然流产,只要在一起的时候是爱的,分开了不爱了也还是好的回忆。但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好的阴谋,她就无法面对。她的难受失魂落魄。
  一天下午放学时候,素颜跟薇薇说肚子痛,想直接回宿舍休息,不去饭堂了。
  薇薇看素颜脸色惨白,挺严重的样子,就问她要不要陪去医务室看看。
  不用了。看症状似是胃病又犯了,回去吃个药,躺躺就好。医务室开的药我那还有。你还是先去吃饭,饿坏了胃就要受我这罪了。素颜艰难地挤了个微笑。
  那我给你带点粥。
  好,谢谢你。
  看你客气的。
  薇薇走了之后,素颜开始走回宿舍。没走几步,她已经走不动了。不仅是腰酸,还有下腹的位置也越来越痛。那种痛的感觉前所未有,仿佛一把刀戳了进去,没有拔掉,每走一步,都要拉割周围的骨肉。疼痛沿着神经蔓延至整个腹部。也知道这根本不是胃病了。不过想薇薇安心。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素颜从暖水壶倒了杯开水,吞下去一颗止痛药,然后躺到床上。她不断调整姿势,却怎么都不舒服。只好静静地,一动步动地仰躺在床上,等待止痛药生效。
  四肢都麻木了,素颜隐约听到薇薇的声音。她想挪动一下身子下床,却发现自己手脚无力,几乎无法动弹。狠狠地发力,疼痛就愈显剧烈。她知道事情比预想的严重了。
  薇薇进门看见素颜,脸已经白了。汗把额上的发弄得湿塌塌的。她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粥搁下,走过来摸素颜的额头。一片冰凉。再摸身上,却是火烫。
  素颜,你感觉怎么样?素颜……
  薇……我……我很难受。素颜气若游丝,泪水缓缓地滑出眼角。
  薇没见素颜哭过,知道事态严重。她想医务室也别去了,干脆直接送医院。又怕一个人顾不过来,就打了电话给唐明。幸好唐明还在白楼练琴,他很快就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薇薇扶素颜下楼。素颜强忍着锥心的疼痛,她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上一般难过。只一层楼,却把素颜都走虚脱了。见到唐明的时候她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唐明眼疾手快接住了。这状态单车是坐不了了,他只好把素颜背了起来。
  送医院路上素颜持续高烧,神志不清。她身体完全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压在唐明的背上。原本并不怎么的体重,却似有千斤。
  唐明背着她,开始的时候还问薇薇话,渐渐地就气都喘不过来了。
  到达医院,不知道挂什么科就挂内科。后被指示到外科,最后被带到妇科。素颜当时顾不上尴尬,只能任人摆布。待做完初步检查,医生开了住院书。他说病人需要接受进一步检查以排除某些机理性病变的可能。薇薇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素颜不便走动,唐明就陪她坐在医院大堂旁边的椅子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素颜不语是因为难堪。毕竟这个病……竟毫无防备地让他知道。
  唐明不语的原因比较复杂。各种念头想法在他脑袋翻涌,像炸开了锅。他两脚分开,双手撑在上面,用力抱头。
  等一切安顿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齐了。因为还要回学校上晚修,薇薇和唐明都得走了。
  出门以前,素颜叫住薇薇。
  薇,别跟学校说我的病。要是问了就说我家里临时有事情回去了。请几天假。请假条我回头补。
  我会的。你放心养病,明天再来看你。
  回校的路上,两个人匆匆走在夜色中。路灯昏暗,树影憧憧。没什么言语,各怀心事。
  诊断报告令薇薇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却掉进更大的疑惑里。她不敢轻举妄动,她甚至自作主张地瞒过了素颜的亲人。反正平日素颜都是住校,一个月不回去一次的。这件事在素颜病没好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一直想那个人究竟是谁,这么大的事情,素颜为什么连自己都瞒住了?唐明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刚才他的眼神就不对劲。她唯一想到的线索就是唐明了。
  开口问唐明。
  唐明说这事等素颜好了再说。
  唐明知道的确实比蒋薇薇多。
  因为家跟张仪的在同一个小区。有好几次,唐明骑车回家的时候都碰巧见到素颜上张仪的家。只是从没见到他们一起出现过,所以不好说什么。其实这段时间,为了避嫌,他几乎不去画室了。他对素颜有点蔑视,却始终觉得眼睛这样清澈的女孩不应该如此轻浮和庸俗。说起来,也好一段时间不怎么见她在小区出现,偏巧这个时候犯病。难道内里有自己没弄清楚的隐情?他决定再抽个时间到医院里找素颜谈。必须谈。
  至于瞒着薇薇,也不是私心,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
  两天之后,唐明趁午休的时间上了趟医院。凭着送素颜进来那天的印象,唐明很快找到了素颜的病房。
  素颜见他来了,艰难地挤了个微笑。她面色苍白,因为一直在打点滴,脸有些浮肿,眼睛却还是清澈的。
  感觉好点吗?
  恩。
  薇薇来过?唐明看到桌子上的水果。
  恩。刚走不久,你就来了。
  呼——唐明深呼了口气,似乎在下决心。他望着素颜的眼神突然发狠。
  素颜,你告诉我,你和张仪……张老师之间是什么关系?
  你都知道了?
  我不确定,我只是看见过,在画室里,还有……你上他家。
  你想的没错,我们是在一起。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爱他?
  曾经以为是,现在才发觉自己有多傻。
  你可以揭发他,他这样做是犯法的,要坐牢。
  哼!揭发他,告诉全世界的人自己怎样被他诱奸?让所有的人对自己点头评足?罢了,我宁可死掉。唐明,现在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跟别人没有关系。我不会告他的,反正也快中考了,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请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薇薇那边也不能说吗?
  她那边我自己来吧。她通过你知道总是不合适的,我不想因为我影响你们的感情。
  唐明觉得素颜这句话说的酸酸的,听的也酸酸的。
  病愈以后,素颜没有再到白楼去。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薇薇说了。让她帮忙把留在画室的东西取回来。把那些有张仪笔迹的画稿都烧掉了。
  烧的时候蒋薇薇陪着。素颜问她,会不会觉得她很脏。
  蒋薇薇说你不脏,脏的是他。
  素颜很感激。即使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不回来。但这一刻,她在薇薇的话里,感觉自己很纯洁。
  中考的时候素颜选择了别区的高中。蒋薇薇考上了省艺师,唐明上了北京的大学。一时之间,他们全都分开了。

  北京
  三年后,等素颜也考上北京的大学的时候,唐明已经在一家跨国公司里实习。蒋薇薇艺师毕业以后回到家乡的小学教音乐。
  素颜开学,蒋薇薇也顺道走了趟北京。那时侯她和唐明已经住在一起了。唐明的父母在家里为他们买好房子,置了家具,只等明年唐明毕业就把婚事办了。
  火车上,蒋薇薇是雀跃的。她一直不曾出远门,每次都是唐明回来看她。唐明在北京念书这么久了,她才终于有机会到他的学校去看看,心里兴奋,一夜没怎么合眼。倒是素颜睡的安稳。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入北京郊区了。
  唐明来火车站接她们。一见到唐明,蒋薇薇就扑了过去,抱了有好一阵子。唐明提示她才不情愿地放开。还一边嘀咕,素颜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关系。
  唐明看到素颜的头发还是长长的,神情还是懒懒的。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个子比原来高了好些,都到他眉梢了。
  素颜,累了吧,来,行李给我。我们先去学校。唐明伸手来接素颜的行李箱。
  谢谢。不累,自己拿可以的。
  哦。唐明没有坚持。素颜还是那个什么都自己扛的人。
  三个人先坐车到素颜的学校,注册交费,安顿宿舍,一切妥当之后,唐明就带她们出去吃饭。饭后,想到薇薇她们都是刚坐完火车,长途跋涉,怕身体吃不消,况且走北京城的事改天也不迟,干脆直接回租屋休息。喝点茶,闲话家常也好。
  唐明实习以后,为了方便上班,在公司附近租了屋子。一房一厅的居室,布置得整洁素雅。
  实在不堪火车上的酸臊味,进屋不久,两个女生都先后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才感觉精神爽利了些。素颜火车上穿的兰色仔裤,洗澡后仍旧换回素色裙子。她对着装的偏好一直没有改变。
  傍晚的时候,唐明建议自己买菜做饭。因为他很久没回家了,特怀念那味道。这次三个人相聚北京,也很难得。值得炒几个菜,喝点小酒,庆祝庆祝。大家都说好,就一起出了门,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烧菜用的材料。买回来排骨,鸡翅,菠菜,胡萝卜,皮蛋。上楼以前素颜还在楼下的便利店带了瓶可乐。
  到家以后,三个人挤进小小的厨房洗菜切肉。每人一道菜,素颜做可乐鸡翅,蒋薇薇做酱醋排骨,唐明做上汤菠菜,兼包米饭。不一会工夫,菜都上齐了。
  坐下以后,唐明打开百利甜酒,给两个女生各倒了小半杯,自己的杯倒到大半。边倒边说,素颜,这酒度数不高,喝点没关系的。
  素颜说好。她其实不怎么能喝酒。因为胃病的缘故。但不想扫大家的兴致。
  薇薇说你不是不能喝酒吗?你的胃……
  就喝一点,应该没关系的。我一直有吃药调理。
  那还是不要了。身体要紧。唐明把素颜的酒拿过来,倒到自己杯子里,刚好一杯满。他站起来走进厨房给素颜另拿杯子,拿出来一盒汇源橙汁,正打算开,迟疑了下。
  素颜,喝果汁好吗?唐明在厨房里问。
  好的。唐明的细心,素颜受宠若惊。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小时,所有的菜都吃光了,尤其是素颜的可乐鸡翅,唐明和薇薇都赞不绝口。
  唐明吃一块就问一句怎么会这么好吃。
  你这么喜欢,我教薇薇做好了。反正不难,这样你以后想什么时候吃都容易。素颜望着唐明说,眼里含笑。她总是可以把自己的情感显露得恰到好处。若即若离。
  薇薇兴奋地说好。忘记是谁说,要栓住男人,首先就得栓住他的胃。
  唐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情绪有点低沉下去。一直延续到睡觉以前。
  素颜在北京的第一夜是在唐明的租屋度过的。因为蒋薇薇说自己好不容易来了,反正还没正式开学,就要素颜多留两天,好一起出去玩玩。因为唐明也发话了,初来乍到的,住两天熟悉熟悉环境,也好照应。素颜不好拒绝,就留了下来。
  晚上,素颜和蒋薇薇两个人睡床,唐明睡客厅的沙发。经历火车上一天一夜的颠簸,还喝了酒,蒋薇薇躺下不久就睡熟了,传出来微微的鼾声。素颜闻着枕头属于男子的味道,想着白天的事。每想一下就摇一下头。她环顾这陌生房间,黑暗中的影影绰绰似曾相识,突然不知是梦是真。三年前那段经历对她的影响,就像被很快的刀割破了手,当时并不觉得很疼。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沾了水,感染细菌,开始发炎,疼痛就益发锥心。
  她高二的那一年,他们县里出了大案。某中学的一名老师因为先后诱奸多名女童被处以极刑。那些女童都被残忍地杀害了。当时这件事轰动了全国。唐明还从北京给她写了信。信里说到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素颜说,如果那些人没有死,事情还会暴光吗?
  张仪到底死了。
  他的遗物被公开。其中包括他的日记,他犯案的最有力罪证。有一段,他写道,那一次她穿的无袖旗装。白地玫瑰红小花,露一节藕色的手臂。腰身收得恰倒好处,看得出来身体已经发育很好。那天我站在她身后的时间特别长。我想我有点喜欢上这个女孩了。但我是他的老师,又大他这么多岁,我怎么可能跟她在一起呢,她就要毕业了,她会离开这里,我必须要得到她……
  素颜把整幅报道剪了下来,和那二十七条字条夹在一起,还有那件白地玫瑰红小花的无袖旗装,埋在了白楼后面的荒地。
  三年,素颜觉得那只是做了场梦的时间。
  三年后的今天,她躺在唐明的床上,还不知道这个梦醒了没有。
  夜里,她恍恍惚惚地爬起来喝水。在客厅里看到熟睡的唐明。唐明已经长成她喜欢的样子了。自己也老了吧。
  素颜才十九岁,却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么长。
  但这一生,仍然很长。
  她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弹《梦中的婚礼》的男孩,他应该是清醒而克制的男子,理所当然拥有美好的婚姻。
  第二天,素颜坚持回学校住。说同学都是这两天报到的,自己想回去熟悉熟悉。心里想的其实是人家薇薇大老远的跑过来,总不能一直灯泡样亮着在那里碍人家吧。
  临出门,蒋薇薇把素颜抱了又抱。素颜,过两天我就回家去了,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你要保重,回家记得找我。等明年,我和唐明……蒋薇薇一阵羞涩,望了眼唐明,我们结婚的时候,素颜,你是要当伴娘的。
  记得。素颜望了眼唐明。再见了。说完就转身下了楼。

  大学
  大学里,素颜经常独来独往。似乎除了蒋薇薇她不会跟别的一个人形影不离,也似乎除了中学时代,她很难再这么耐心而温驯地识别一个朋友。
  师大的男生原本就少,加上是中文专业,男生愈加凤毛麟角。素颜的班就只有三个。女生则有三十一。军训的时候,男女学生是分开的。男生只是开学第一次的班会上见过,每个人有一分钟的自我介绍时间。但三十几个人一个紧接一个,说的内容天南地北,印象都不深刻。平时即使是在操场上碰了面也不会辨认出来。
  一次班主任来看他们。休息的时候她坐在素颜的旁边。另一旁坐着一个男生。班主任指着男生问素颜。认不认识?
  素颜摇头。神情仍旧是懒懒的。因为军训,长发剪成齐耳长,清水挂面。她脑袋里搜不出来男生的一点印象。
  怎么可能,他是你们班的。
  那男生转过来,一脸阳光。理短短的板寸。我叫白城。我认得你,你叫素颜。对不对?
  素颜点头。心里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但男生的音容笑貌从此记住了。之后再遇到,会打招呼。
  军训结束以后开始正式上课。
  新落成的教学大楼,气派非凡,但刚开始的时候,要找上课的课室几乎转晕了头。有一次素颜在图书馆看书误了时间,奔过去的时候,刹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正在大堂转的时候碰到白城。他露出个难为情的微笑,原来他也迟到了。
  他们一起找。素颜跟在白城后面,感觉心塌实多了。白城很快就把素颜带到上课的课室。是大型的阶梯教室,在上下楼之间的夹层,楼梯口要走下去半截的楼梯,很是隐秘。他们从后门悄悄溜进去,在最靠近的座位坐了下来。
  素颜的心因为行走急促而跳动剧烈。坐下以后,血都回涌到脸上,火烫火烫的。她望白城的方向,书和笔记本都已经摊开,一脸专注。也赶忙掏出书本。
  课间的时候交谈,素颜得知原来白城也是从图书馆过来的。他在三楼的外文书室。素颜在二楼的社科。
  之后他们也经常会在图书馆碰面。
  素颜不参加任何的社团组织。大学生活的五光十色到她那里就只剩下书卷的气息了。
  课程不算忙。有时候,上完上午的两节课就留下一整天的空白。素颜经常泡图书馆,可以一整天不出来。吃自带的饼干和开水。她用两年的时间翻阅了社科文学书库的大部分书籍。古今中外,毫无章法。她的看书都是近乎浏览式的,囫囵吞枣,记住的并不多。享受的只是人在书里漫游,看尽世事沧桑,人情曲折,待合上书的时候,当天的太阳却还在,这种一眼万年的感受。
  自从离开画室,素颜就纵身扑入书的世界。
  大学里,恋爱成为自由。那些从压抑的中学时代走过来的学子,到了大学,就像得到解放的人们。入学不长时间,就过起花前月下的浪漫。同经验丰富的学长,或者是高中时芳心暗许的同窗。也有同学的同学,甚至是网络上认识而发展的关系。素颜寝室的女生也不例外。
  有一个女生把自己暗恋多年的同乡介绍给同室的另一女生认识,结果他们好上了。那个女生恨翻了脸。
  有一个女生在同学的怂恿之下对喜欢的男生表了白。遭受拒绝以后委曲接受了一个苦追自己多年的男孩。开始的时候满不在乎,越到后来越难分难解。
  这样恣意绽放的青春。于素颜却是千里之外。
  严格说来,整个大学阶段,素颜都是单身。她对爱情的理解向来极端,过于直截了当,以至于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许多问题,就把自己交付了出去。张仪摧毁的不仅是她的身体,让她得病,难以启齿,而且,还摧毁了她对男性的信任。
  除了唐明。唐明不上班的时候会到素颜学校看她。
  那次,唐明来了。素颜带他到学校的饭堂吃饭,带他到东湖的曲桥上喂金鱼,带他看她喜欢的荷花池塘。素颜的内心,其实是那么迫切地想唐明知道她的生活,她的喜好,知道她不能言说的情感。但她知道有些界线是不能够逾越的。他们在校园里缓慢地走,说的话却极少。各怀心事,眼神的交流偶尔会有,但一碰上又各自躲开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唐明不说要走,素颜也不催。他们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广场,看行色匆匆来来往往的人。
  路灯次第亮了。
  终究是唐明开的口。他站起来,说要回去了,不然会没有班车。
  素颜说恩。两个人就一起朝校门的方向走过去。
  素颜生活里,唐明是从过去延续到现在唯一的温暖可靠的男人。
  但唐明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就算还没有,从唐明在她的世界出现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是属于蒋薇薇的。他们现在已经得到神的祝福,会永远在一起。
  唐明大学毕业以后还在北京呆了两年。他在外资公司的工作刚刚起步,并不想放弃。那段时间跟薇薇闹过矛盾。但到底还是结了婚。用蒋薇薇的话,他们是命里注定逃也逃不掉的姻缘。
  那一年,素颜上大四。她请假回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她一直记得,她是蒋薇薇的伴娘。
  至于白城,大学四年,素颜与白城的关系一直暧昧,那种将雨未雨的隐晦。他们到毕业典礼那一天为止都没有正式理清他们的关系。他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图书馆,外出活动,也是一个小组。旁人眼里,早就是一对,但白城从来没有说什么。素颜怨恨他不说什么,自己跟他出双入对却没名没分。张仪之后,她把名分看得很重。人心是叵测的,不比约定俗成来得可靠。但素颜也害怕他说什么。她害怕他们的关系如果再前进一步,就要碰到问题的内核。一旦他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去,他还会尊重自己吗?就这样煎熬着。素颜有时候想干脆他说出来,自己也说出来,好歹有个了断。
  偏偏白城什么也不说破。
  毕业晚会上,白城喝得很凶。素颜就坐他旁边,他向素颜频频举杯,把能祝的话都祝了,然后一仰而尽。散席以前,最后一杯,他说,素颜,我祝你永远幸福。那个男生,他一直爱你……
  素颜想他指的男生,应该是唐明。唐明来学校的次数不少,应该被他看见了,所以误会了。或者他也没有误会。自己与唐明,确实有那么一些不可告人的内情。

  编辑部
  毕业以后,素颜留在北京,在一家小小的杂志社上班。
  偶尔参加圈内人举办的聚会,常常取了食物和饮料躲在角落细嚼慢咽。她不热衷于交际,觉得拿着名片到处派发是件很难为情的事。但是喜欢各种聚会中会遭遇的出其不意的美食。免费的午餐。一个刚刚毕业毫无背景的单身女子在北京的生存是不容易的,她微薄的薪水既要支付房租水电,又要吃饭搭车,日子过得紧巴巴。但素颜坚决不回到自己的城市。她一直希望,借助读书这条路离开那个葬送她青春和爱情的地方。
  唐明和薇薇结婚以后就回家乡定居。素颜毕业的时候薇薇叫她回去,甚至托家里的关系帮她联系单位。素颜都婉言拒绝了。回去看别人的花好月圆,映衬自己的寂寞寥落?素颜的坚强仅足以让她放走唐明,眼不见为净,还不足以让她冷眼旁观他们的良辰美景。都是至亲至近的人,能怨能恨的只是自己。何苦?
  况且那个地方,母亲病逝以后就已经不属于自己。素颜的母亲是在她上初二的时候去世的。不觉已经将近十年。从那以后,舅舅念兄妹情分供养自己,心里当然也记念他的恩情,本该回去侍奉晚年,以是报答。只无奈舅妈不能容,为素颜的事少不了吵的,更在收养之初就与舅舅立下契约,供养素颜至大学毕业止,之后再不能给之分毫。这回去也欠妥。只能逢年过节寄点钱聊表心意。
  叔叔也有一个。父亲去得早,感情甚是冷淡。念中学的时候,偶尔去吃个饭,也要受一顿奚落。想那时侯去吃饭,也是看在奶奶份上,不好不去。奶奶不在以后,几乎绝了来往。
  细数之下,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回去了。素颜索性在北京找工作,定居下来。如果没后面的事,也许就一直住下去了。
  素颜上班的第二年开始写博,取名安然。意为既来之则安之。她对生活的态度益发隐忍。堪破了一些,也看穿了一些。发现,人生的路千万条,我们可以选择。但在选择以前,谁也不知道结果。每一条路都看似美好,也都危机四伏。知道怎么选择都肯定会有不如意的事,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她写自己的疼痛和往事。幻想与现状。也写生活的柴米油盐。像一场没有对象的倾诉。
  也渐渐地有了些名气。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评论如潮。
  因为那篇关于师生恋的文字,赤裸裸的性,以爱情为名义。有人在博客上扬言,说安然哗众取宠,诋毁人民教师的崇高形象,应该封杀。素颜并不争辩,她只是回了句,黑格尔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也有人问她写得这么好,有没有考虑出书。她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跟唐明说,知道自己并不是这路子上的人,写字只是自己给自己的出口。看得明白的,互勉几句,看不明白的,也不必执着。如此而已。
  唐明觉得,什么事情到了素颜那里,都会变得云淡风轻。
  博客倒是一直有写。但访问的人慢慢少了,原先嘈嘈嚷嚷的一片地方清净了。不怎么有奉承的赞美和尖刻的诋毁,留言的多是温情的问候和鼓励。本来,那汹涌而至的很大一部分人不过是为满足好奇心的看客,等新鲜感一过,就会自动消失。留下来的便是真正心有灵犀的人。
  其中有一个网名叫小男孩。素颜注意他是因为他说的一句话。安然,别难过,你会得到一个好男孩的。他的话洞悉一切。
  他后来真的出现在素颜的生活中。他叫杜建。比素颜小五岁。是到素颜单位做兼职的大学生。来杂志社很勤快,来了就颜姐前颜姐后地叫。素颜叫他小男孩。他说我网上的名字就叫小男孩。
  熟悉了以后他们也会有些打闹。闹的时候杜建叫她老处女。老处女,你怎么没有男朋友,要不我做你男朋友?说的时候对着素颜坏坏地笑。
  看来我要少跟你来往,防微杜渐啊。
  防微杜渐?杜建愣了愣。
  素颜扑哧笑了出来。防你啊。
  你……杜建气得活蹦乱跳的。
  素颜觉得眼前这个小男孩还是满好玩的。感情的事却没有多想。毕竟,自己大他这么多。不是说,女大五,赛老母吗?
  公司的庆功宴。席间嘈嚷。素颜感觉到手机震动,摸出来看是唐明的来电。她离座转到走廊上安静的角落接听。唐明告诉素颜,薇薇刚刚生了儿子。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初为人父的喜悦。
  素颜恭喜他。当然值得恭喜。花团锦簇的生活,细水流长的恩情。唐明和薇薇,添了儿子。
  谢谢你,素颜。
  谢我什么。帮我问候薇薇。我现在外面吃饭,可能会很晚,明天再给她电话。
  好的,那不打扰你,再见。
  再见。
  挂掉电话,素颜失神了好一阵。心里念叨,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原来也这般难过。
  回到席上,素颜糊里糊涂地喝掉一整杯绿茶威士忌。结果杯倒人倾。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打着点滴,旁边坐着的竟然是小男孩杜建。看窗外的天色应该是深夜时分。素颜问杜建自己怎么了。
  你酒精中毒。在吃饭的地方就不省人事了。本来想送你回家的,见你吐得厉害,干脆直接送医院来了。你这笨蛋,就不知道自己不能喝酒吗?
  素颜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有限的酒量,竟碰了四十三度的芝华士。
  对不起,我没乱说什么吧?素颜挺怕酒后吐真言这句,何况自己当时的情绪不好。
  没乱说没乱说,你叫我别离开你怎么算乱说话呢?杜建见素颜醒了,又开起了玩笑。
  你总是那么没点正经的吗?
  有的。素颜,我很认真地请求你,做我的女朋友。你需要照顾。
  杜建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就是上帝派给安然的好男孩。
  你怎么知道的。
  你电脑白痴。这世界上有ID这东西的。
  素颜无语。对于杜建的要求,她不置可否。她太寂寞了。她需要身边有个伸手可及的人。唐明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此生已无缘。自己也年长一年,成家的事到底需要考虑的。杜建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而且比自己小很多。但他还保留着未经世事的纯真和幻想,让人看到温暖和希望。但素颜已经不像年少时候的自己,那么确定地相信命中有那个注定的人。
  她的念头稍微偏过来那么一点点,就抓住了一个伸手可及的人。

  初夜之后
  那天之后,杜建就自觉开始扮演起一个男友的角色。
  十九岁,应该还是个孩子,却也很会疼人。素颜喜欢甜食,他就在来杂志社上班的时候给素颜带糖果。有时候是大白兔奶糖,有时候是吉百利巧克力。并且必定是纯味。
  周末的时候买菜到素颜住处一起做饭烧汤。他们围着小桌子一起吃饭,看电视。饭后,他洗碗,她切水果,像极一对有默契的夫妻。
  只是素颜从来不留杜建过夜。他们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实质上的亲热。杜建要吻她的时候,素颜会别过头去。她不知道内心为什么会藏着那么深的恐惧。有时候明明自己也想,可杜建一靠近,她就会想起来张仪。张仪的自私,张仪的粗暴,那些曾经甘愿的场景,隔了岁月再去看时,只剩男人情欲的丑态。素颜的眼泪啪啪地掉下来。她一直跟杜建说对不起对不起。
  杜建说没关系的,我可以等,等到我能够融化你内心所有的冰封。这话让素颜感激。她内心其实一直害怕,杜建会像许多人说的那样,嫌弃她。这么多年,她身边也不乏追求的人,也有很优秀的,但素颜从来没有忘记那段被埋葬在白楼后面的往事。那些烙印留在身体的深处,无法洗刷干净。那些男人或许有处女情结,或许没有,但素颜拿不出来赌博的勇气。她最终发觉自己原是一个对这方面极其看重的人。当时把自己交付出去只因年少无知的轻率。
  到底杜建真正感动了她。那是一个出游的周末。旅馆的房间,杜建变魔术似的拿出来一对戒指。纯银质地,线条拙朴的花纹,很简洁漂亮。他把较小的一个戴在素颜的中指上,然后给自己也戴上。他说,等我毕业了,找到工作,我们就结婚。我一定要让你幸福。很孩子气的话,素颜却感动到落下泪来。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对这个男孩的感情已经日益深厚。她突然决定要把自己完全地交给杜建。
  他们的第一次极其艰难。杜建毫无经验。他看过一些色情的片子,在调情方面似乎显得老到,但真正做的时候甚至搞不懂女人的结构。
  素颜倒是有经验的。但她的经验来自张仪,来自一个技巧纯熟的老手。在他那里,她只需要凭着感觉去做,张仪会主导一切。黑暗中,张仪那么轻易地就让她的身体花一样绽放。她无法引导杜建。
  两个人赤身裸体却不知所措,表情像极无辜的孩子。
  杜建真正在素颜体内爆发的时候,两个人都哭了。杜建的哭是喜极而泣。他温情脉脉地吻着怀里的素颜,感谢她带给他人生前所未有的体验。他说素颜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素颜不知道怎么也哭了。她跟杜建说过张仪的事,杜建就以为她是因为想起来以前的不好经历,心里难受。
  后来素颜几乎每一次都要哭。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地往下掉,接也接不住。她开始的时候只是抽泣,到后来就狠狠地哭出来声音。她要把过往所有不好的记忆都哭出来。她要自己忘记张仪,忘记唐明,忘记自己曾经怎样酸涩疼痛,怎样绝望无助地爱过。
  那一段时间,素颜真的以为自己会获得重生。
  她和杜建,他们开始喜欢上周末的出游,地点多是北京城周边清净而风景优美的小镇。穿街走巷,找地道特色的小吃店吃饭,住镇上干净而廉价的旅馆。几乎全部的时间里,杜建都要牵者素颜的手。杜建个头高大,眉宇间有北方人的粗矿。素颜却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娇小玲珑,皮肤很好。他们走在一起,倒不怎么看得出来素颜年长他这么多。
  其实素颜一直介意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因为父爱的缺失,她始终无法消除自己心理上对男子年龄的刻度标准。宁愿他年长自己十岁,也不愿意年幼自己一岁。张仪当年的年龄就足够当她的父亲。
  杜建是很好。他做什么都会迁就素颜。但他的孩子气,他的依赖性,他玩世不恭的浮躁时常会刺激素颜。而且,因为杜建还是学生,家里经济也不宽裕,出行的费用都是素颜一个人承担。她也不是介意,只是难免会觉得杜建不体谅她的压力。素颜把所有这些都归因与杜建太小,涉世未深。
  素颜不知道怎样言说这种心里隐隐作痛的委屈和无奈。她的不快日积月累,有时候她发脾气,杜建却从来不跟她吵,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素颜的不满。他想女人总有那么一点不可理喻的毛病,他要保持他男子汉的大度。他越是这样,素颜就越难受。明明觉得他幼稚,却弄到是自己神经兮兮的。她的心有了动摇。
  慢慢地,素颜开始疏远杜建。借故不回他的信息,不听他的电话,接了也是敷衍几句,找理由不让杜建上她的家。杜建在杂志社的兼职已经没有做了,他有时候一连几天都见不上素颜。他终于开始急了。他一直拨素颜的电话。素颜不听,任由它响了几次后决定关机。她知道杜建会有很多问题问她,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起来她的中学时代,张仪在决定结束他们关系的时候,如此的决绝。仿佛历史重演,而她要成为张仪吗?
  素颜决定把想好要说的话写在电脑上,给杜建发了邮件。虽然心存内疚,但她觉得自己是理智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心里面一直藏有疙瘩,不如趁早了结。杜建迟早需要面对这一天的。素颜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看待这件事,她觉得杜建应该可以承受得了。
  杜建的回信是他从认识素颜时开始写的日记。里面详尽地记载了素颜说过的话,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有许多都是素颜已经遗忘但又确实发生过的。
  杜建在日记里不时提起一个叫陈安然的女孩,一个他原本以为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人。陈安然在杜建念高二的时候得病去世,生前曾是杜建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为此,杜建消沉了两年多,直到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网上的当红写手安然。安然对爱情的绝望契合了杜建当时的心情,而且,对这个与自己死去女友同名的女子,杜建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心疼。
  日记里还提到一件事。这件事素颜也记得。
  那时侯他们还没有发生关系,但已经有一些肌肤相亲。杜建突然对素颜讲他以前的事。他说他曾经爱过一个女孩。还说如果素颜和那个女孩同时站在他面前让他选择,他仍然会选择那个女孩。素颜当时不明白他说这件事的用意,觉得这样说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也许他想以此表明他的率性,他不需要掩饰什么,他的爱情梦想不会为任何人动摇。但那件事确实伤害到素颜的自尊心,所以素颜记得。
  杜建说这件事,目的是要告诉素颜,他觉得自己当时的选择如此轻率。他在后来的相处中慢慢得知素颜的好。他说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会选择素颜。
  可是他不会有机会了。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机会,他只是素颜选择的结果。
  素颜没有看完全部的日记。她警告自己不能心软。还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成功了。她会成功的,因为她将在杜建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她就递交了辞职报告。她决定南下,到上海去。

  上海
  南下的列车里,素颜辗转难眠。她和杜建的这段经历像发了场梦。她以为离开是这场梦的终结,却不料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列车到达上海站的时候是凌晨。从站台指示出站的楼梯往下走,和汹涌的人潮一起穿过阴暗潮湿的地下通道,素颜没有出站,直接进入地铁1号线的站台。她来之前已经查了地图,知道外滩附近有青年旅馆,坐车的路线也查了,她打算先到旅馆安顿下来。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火车上夹杂了各种气味的空气让她觉得自己身上很脏。
  第二天,素颜打电话到预先联系好的单位。是北京工作时认识的朋友的介绍,虽然知道面试只是形式的东西,但出门之前素颜还是化了淡妆。她对着镜子努力地挤了个微笑,告诉自己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好的开始。
  Cafe里,素颜和新单位的负责人谈妥了一些关于工作职责和待遇上的细节。末了,那个人说素颜随时可以开始上班。素颜说好。她也不想自己有太多的空挡来思想最近的事,希望马上投入到工作中。
  上班,认识新的同事,熟悉环境,找房子……不知不觉,素颜来上海已经快一个月了。她偶尔会在网上跟以前单位的同事聊天,得知杜建在她走的第二天曾到杂志社找过。她想住的地方他应该也去了。自己只是早了一步而已。素颜不知道,如果出门的时候刚好遇上,后面的事情会如何发展。但现实不需要假设。杜建,就让他成为过去。
  在黄陂南附近租到房子,是一条老巷里的旧楼。有点年月。两居室,带卫生间和厨房。配套算是可以,就是空间很狭隘,也潮湿。房子采光不好,屋里长年有一股发霉的气息。由于单位在淮海路商业圈,房租都很昂贵,素颜又不想住太远,上下班过于奔波,所以也就将就着租了下来。合租的是一个女孩。性情很好,是南方人的婉约,老家在福建泉州。一个人跑来上海也有大半年,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两个女孩住,起居尚还方便。
  每天走路上班。不算远,约莫一站的路程,素颜很享受清晨走在路上的时光。
  这座位于东海岸线上的大都市,天亮得很早。等到素颜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阳光穿透法国梧桐的枝叶,落在地面细细碎碎的光影。温度甚是喜人,抬头看有时会被高楼明净的玻璃外墙反光灼得眼睛睁不开。路上车水马龙。从外头看,公交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但这儿的人似乎都习惯了这种拥挤,站着的人,神态漠然。路两旁店铺林立。百货大楼几乎占据每一处路口。名扬海外的商业街,果然气派非凡。行人熙熙攘攘,辨得出来闲逸的游人和匆忙的上班族。素颜注视一些人的脸,禁不住会想,他们或许也有不堪的过往,可今天的太阳升起时,我们都还活着,就应该心存感激。慢慢地,心里就冉冉升起对生活的热爱。过往的阴霾一扫而空。
  回到单位干劲十足,成绩日益显著,渐露头角。
  其实工作上素颜从来是个上位很快的人。她的执着让她在爱情里吃尽苦头,但也让她在职场上出尽风头。虽然她从来就不是张扬的人。庆功宴上还是屡屡被捉出来做发言代表。公司里比她先进来的人也会拿自己做的版来征求她的意见。素颜当然不敢造次。只是说了一些个人的看法,态度中肯。也不会故意要讨好谁。对待工作,她一贯的作风是不卑不亢。与她套近乎的人不少,可她大多时候依旧独来独往。
  周末的时候,素颜喜欢自己做饭烧汤。她烹饪上的天分来自母亲,味道火候都调得恰倒好处。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平时喜欢研究菜式,逛书店的时候也会翻看烹饪的书。有时候在浓汤翻滚的蒸汽里,素颜脑海会恍然而过六年前第一天到北京,在唐明家做饭的情景。其实与杜建做饭的次数更多,素颜却不大愿意想起。她当时那么迫切地制造一起生活的点滴,以为这样便可以让自己完全收了心,安安分分跟他过日子。不料幸福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到底是不爱,稍不如意便要分崩离析。不会委曲求全。当初那些拼命抓住的细节,以及自己在肉体的欢愉中说过的山盟海誓的话,现在都成了挥之不去的梦冕。分的当时心里也有怨愤,再回头看满满的只是对杜建的内疚。似乎错全在自己。是自己轻薄了感情。却无以补救,只能尽力忘记。希望时间的流逝冲淡一切。
  有人说,治疗感情伤口的最好办法是尽快开始新的恋情。办公室里也有爱慕之人,但素颜目前只想过一个人的日子。安静规律,自由自在。空闲的时候到新天地的Cafe静坐,喝杯咖啡,看一个下午的杂志。或者逛书店,买某个喜欢的作家的书。甚至窝在房间听歌,看电影,生活倒也充实写意。

  回家
  平静的日子大约有半年。这段时间里素颜抽空回了趟老家,见到了婚后的唐明和蒋薇薇。距离上次见面的时间已经有两年了。蒋薇薇生完孩子,腰身稍微有点胖,唐明却愈发显的清瘦了。听薇薇说他生意已经做得很大,经常到处出差。
  他呀,就是工作太上心了,总是不能好好坐下来吃顿饭。我说他不听,你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蒋薇薇絮絮叨叨地跟素颜抱怨。自从生完孩子,她身体一直不好。眼看唐明的事业也上了轨道,干脆辞掉工作,在家里当全职太太,相夫教子。平日里可以说话的人不多,唐明是经常不在家的,她闲闷时给素颜打长途,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这次好不容易见了面,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唐明除了素颜到的第一天在家里吃饭外,其余的几天都甚少露面。可有一天,却主动约了素颜出去喝茶。那天上午素颜对蒋薇薇说自己想回祖屋看看,不需要陪同。蒋薇薇觉得自己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就由她去了。
  半路上就接到了唐明的电话。唐明应该打过电话回家里,知道素颜外出,不然电话不会打到她手机上。素颜决定接受唐明的邀约,暂时取消回老屋的计划。这次回来,看见唐明事业上的成功,她就没有后悔当初要唐明选择蒋薇薇的决定。果然,他和她才是珠联璧合。其实从最初听到他弹《梦中的婚礼》就知道,他必然是先成家后立业的人。自己却是毫无背景而且身世复杂的女子,怕是会成为他事业的羁绊。
  见面在一家咖啡厅。装修很新,开业不久的样子。素颜到达的时候唐明已经等在那里。他站起来招呼素颜过去。
  我点了拿铁,不知道你喝什么。
  我要蓝山。
  不会太苦吗?
  我喝咖啡就是要喝它的苦。
  ……
  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觉得家里说话不太方便。
  是吗?
  ……
  你在上海生活好吗?
  到哪里都一样。住的房子有点破旧,找的时候图它便宜。回去之后可能搬家。
  会不会太麻烦。我月底会到上海出差,要不等我来了搬?
  不用的。东西没多少,我自己能搞定。
  你还是没变。什么都自己扛着。男人在你那里一无是处。
  怎么会呢。是我命不好。从小就只能自己忍耐着。不像薇薇。
  还没谢谢你这几天一直陪着她。
  说什么,那是我分内的事。薇可是我的好朋友。
  可能因为我跟薇的话越来越少了。回家见她,心里总有内疚。怀疑自己是否给到她幸福。
  你多虑了。薇薇没有你想的复杂。她对我说过,作为女人,自己的男人勤恳顾家就是幸福。不能要求太多。
  那你也是这样想吗?
  是的。
  有在谈的……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唐明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素颜的电话响了。喂……是你……怎么还要来找我……我说了我们没可能了,你不明白吗……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我挂电话了。素颜啪地合上了手机。
  没事吧?虽然素颜可以压低了音量,可咖啡厅里安静,唐明还是听了个大概。
  没什么。是在北京认识的一个朋友。不知道是谁把新的号码告诉他的。素颜的脸色有些苍白,唐明看在眼里。
  没事就好,有事一定要说。
  会的。
  谈话的兴致似乎被那个电话打断了,或者本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语言就不多。
  两个人又静默着坐了一会。唐明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回公司处理些事情。告诉薇薇我今晚回家吃饭。
  会的。送就不用了。我还想去个地方。素颜见时间尚早,决定还是回老屋看看。毕竟下一次回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谢绝了唐明的好意。同时,也不想制造误会。
  老屋在城郊。素颜在那里住了十四年。她的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出车祸死了。
  素颜记得,那天早上,父亲出门的时候还跟素颜说要给她带大饼的,却怎么等都等不回来。下午的时候有村委的人来家里说,母亲听完之后就晕死过去。后来听舅舅提起,当时怕素颜太小,承受不了,认尸的时候都没敢带她去。等出殡了才让她到坟头烧香磕头。
  素颜的母亲在她念初二的那年得病去世。母亲去世以后,舅舅就收养了她。她想着这些往事,不知不觉车开到了村口。素颜下车,凭着记忆去找老屋。
  村子变化很大。原来进村的小路已经扩宽成平整的大马路,两旁的菜地鱼塘大多已经盖起了房屋。旧的房子很多都被拆除了,到处都有新的房子在建。老房子的范围已经缩小到只占村子的一个角落了。
  老屋还在。铁锁有点生锈了,摸出来贴身带着的钥匙,却是光亮光亮的。素颜好不容易才开了锁。推门进去,里面的东西满布灰尘,想不清有多久没回来看了。回来的列车上看到窗外一片古旧的村落,突然很想很想念老屋。决定回来看一眼。
  素颜在天井的石阶上坐了好一会。她望着杂草丛生的花园,母亲种的玫瑰还在,已经长到很高了,花朵却开得细小苍白,想是养分不足的缘故。曾经的良宸好景,如今物是人非,更觉得凄凉。素颜黯然离去。
  她回到薇薇的家时天已经黑齐了。
  薇薇在厨房里做饭,唐明在客厅看电视新闻。很少见他有这样的闲暇。素颜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厨房帮忙,两个女人在厨房里低声说话。
  宝宝呢?
  送他外婆家了。我想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天想陪你出去走走。我们俩也好久没一起逛街了。顺便买点东西你带回去。
  买什么,又不是小孩。我们去吃咖啡就好。
  什么都可以,明天你来安排,我当陪客。薇薇一瞬间又变回年少时兴高采烈的样子。
  ……
  吃饭的时候,素颜说她过两天就回上海。假期是到月底的,但她突然想起来有事情没办,需要提前点时间回去。
  怎么不多留几天,有你在我没这么闷。
  对不起薇薇,我也希望。
  定了时间说一声,我开车送你。
  谢谢。
  ……

  往事
  素颜又回到了上海的家。她的包被蒋薇薇塞进去很多好吃的,还有衣服。这么多年了,薇薇一直记得她的喜好。一直照顾她。自己却……素颜不敢往下想。她和唐明,他们之间确实有过越轨的事,不多,就两次。
  一次是唐明到素颜的学校,回去的时候,素颜也上了车。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了决心的。可能她做事从来就有点不计后果,就像当年她一个人去张仪的家。
  唐明没说什么就自觉付了两个人的车钱。
  黑暗中他们抱在一起,身体默契得像一个人的。谁也没有说话,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听任压抑太久的欲望汹涌如潮,淹没一切。声色光影不复存在,只有皮肤的温度如火如荼。还是初来北京时候素颜和薇薇睡过的那张床,连床单的气味都没有改变。素颜承托着唐明整个身体的重量,喜悦从身体的某个点上蔓延开去,电流一般,每一个细胞都被唤醒。后来才明白过来那就是所谓的女人的高潮。和唐明的第一次,也是素颜人生的第一次高潮。和张仪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种极致的感受。毕竟是有区别。
  那一夜,素颜躺在唐明的臂弯内,舍不得睡去。她希望夜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让她留在那里的时间多一些,再多一些。天亮以后,唐明就必须还回去了。素颜始终无法摆脱她的清醒和自制,不是她的她不要。唐明是薇薇的。他们做了是一回事,继续做下去又是另一回事。她划的界线根深蒂固。
  第二天醒来,唐明已经去了上班。素颜整理弄乱的床铺,顺便把房子也收拾了一下,洗干净盆里的衣服,自己关门回了学校。
  下午的时候接到唐明的电话,是为了昨晚的事说对不起。
  不用,那是我心甘情愿的。素颜说得语气淡然,内心其实有点失望。虽然也知道以唐明的个性,那是情理中的事。但唐明那么迫切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是怕自己会缠上他吗?认识这么多年,女人的直觉,他对自己肯定是有感情的。不然这样克制的人,不会做那件事。做了,却又要懊悔。自己原本也不冀望什么,不管你唐明说不说。只是唐明这话,到底伤害了她的自尊。
  素颜想唐明应该不会再碰自己了。或者自己也应该自重一点。
  之后大二大三的两年,放假的时候素颜都有到唐明的家去,偶尔也有过夜。唐明真的没有再碰她。开始的时候,夜晚同睡一个床的两边,素颜感觉得到唐明睡不安稳。她其实也睡不安稳。自己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碰触不得。素颜每次住一个晚上就要回去,出门的时候跟自己说不要再来了。可隔一段时间又会鬼使神差地来了。唐明倒从来不说什么,只是,后来素颜来了,他自觉睡到了沙发上。
  那一段时间唐明的工作已经成绩显著。他跟薇薇说打算在北京多留几年时间,把事业做好了再回家结婚。薇薇不依,当时说的好好的,一毕业就结婚。反正双方都有点家底,结婚也不会影响什么。唐明说要不你过来北京。薇薇也不依。她从小就向往安居乐业的日子。从来不想离开她生活多年的城镇。这里虽然不发达,但什么都是熟悉的。找什么买什么闭上眼睛都能办到。其实她真正的顾虑是,自己把什么都押在唐明身上了,这婚事一天不完她的心事就一天不了。不上京,就是要逼他回来结婚。
  他们因为这个事情吵过几次。有时候,素颜也在场。就在唐明的家里,听见他隔着电话跟千里之外的薇薇吵。不过到底是温和的人,也还不至于到破口骂架的程度。只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到最后丧失了耐性就索性缄默不语,听任电话那头薇薇的哭闹。
  素颜知道唐明的难处,也知道薇薇的顾虑。还知道,这是自己的一次机会。
  只是,她黎素颜不是乘人之危的人。换别人的也不会,更何况是蒋薇薇的?没错,她是跟唐明做了,但不代表她就要不择手段得到唐明。无论自己对唐明怎么样,始终感觉,唐明对自己的是欲多一点,而对薇薇的是情多一点。唐明和蒋薇薇才是适合的人。所以她帮忙安抚薇薇的同时,也劝唐明回家。先成家,后立业。唐明最终被她说服。
  他们的第二次是唐明回去跟薇薇结婚之前。走的前一夜,素颜求他,再要自己一次。她知道唐明这么一走,以后再见,就是人夫。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甚至会伤害爱她的人。但那一刻她只感觉到埋藏至深的爱念烧毁了意志。她哭着去吻唐明,每一下都像是最后。因为这一生,不可能有第二个这样深爱的人了。但素颜坚决不说她爱唐明。虽然她的每一个吻都说了。
  唐明也似乎有所感应。那一夜两个人做得特别温存,像极离散的鸳侣。一次又一次的需索,彻夜不眠。
  第二次的时候素颜有过一个未成型的胎儿。发现的时候唐明已经回家筹备婚礼的事,素颜自己上医院打掉了。依旧回去给薇薇当伴娘。
  婚礼上薇薇很漂亮。素颜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如此漂亮。都说结婚是女人一生中最漂亮的日子,果然不虚。薇薇脸上浮现着笑容,笑容里洋溢着幸福,幸福里诉说着尘埃落定的安然。
  尘埃落定,素颜觉得对自己来说,那还遥遥无期。
  虽然人越长大,越发觉得日月如梭。但那些在年少时曾深信笃定的必然都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那些以为会在注定的时间发生的注定的事情,都不曾兑现。
  不知不觉就又过去两年。
  近两年里素颜与唐明的联系断断续续的。他们之间不怎么通电话,只是唐明每几天都会上来素颜的博客看看,偶尔留言。跟杜建在一起的事情跟他说过一些,并不详尽。
  那天在咖啡厅接到杜建的电话,自己都毫无防备。杜建在电话里头说自己会在月底的时候过来上海。他希望能和素颜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以后就各不相干。素颜就是为了这件事提前回来的。但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杜建。本来已经慢慢平复心绪,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节外生枝。但终归是相好过的人,又不想做太绝。她这样一边警告自己,一边又规劝自己。考虑毫无结果。不觉已到了月底。

  旅馆
  素颜到底是决定不去见杜建了。她记得谁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件事情你要犹豫做还是不做,就要坚决放弃。年少时那段因懵懂无知而犯下的错误(素颜后来称她跟张仪的事情是一个错误)对素颜的人生观有点矫枉过正的意思。她从此是决定只选择对的事情做。知道就算再见一次面也给不了杜建爱情,就索性不要给他希望。
  但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却打乱了素颜的计划。
  手机上显示的是杜建的号码。素颜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接的,后来决定接,想在电话里讲清楚。信号很差,电话那边沙沙的响,杜建的声音也短促而无力。素颜听不真切,只大概知道杜建病了,医生说活不久了,现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他希望素颜能够过去看他。
  素颜的心一下子软了。想好的打发他的话一句也说不上。也不辨他话的真假,挂了电话,下楼打车直接到杜建住的地方。
  肮脏而破旧的小旅馆,没有电梯,楼道阴暗潮湿。素颜沿着转转迭迭的楼梯向上爬,到六搂的时候早已气喘吁吁的。她找到杜建给的门牌号,在门口立了好一会才咚咚地敲门。
  杜建瘦了,脸色铁青。大概刚才给素颜打电话的时候是在发病,现在缓过来了,只是人还很虚弱。他终于又看到了素颜。他僵直着身躯不敢动作。他们曾经如此的亲密无间,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权利亲近她。
  素颜坐沙发椅,低着头,手平放在膝上,端庄得像个淑女。她不说话,一时半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杜建坐在对面,也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素颜看。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有好几分钟。
  杜建站起身走了过来,他在素颜的旁边半蹲下来,手试探着碰了下素颜的手,然后把整张脸埋进去。慢慢地,素颜感觉到手上有液体流动。杜建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不相信,你会就这样离开了我。不敢想象,我再也见不到你……听不到你,我孤独地……死去,你躺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不为我流一滴眼泪……
  建……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会好的。
  你会回来我身边的对吗,颜……我不想一个人……
  你不会一个人的。你还有家人,还有朋友。他们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只要你!颜……颜……杜建突然站了起来,他扑到素颜身上,两条手臂紧紧地缠着。他用尽全部力气把素颜抱紧,仿佛稍一松劲,素颜就会消失了。他的脸凑过来,粗暴地吻素颜。
  建,不要这样,我们已经分手了。
  分手了怎么样!我从来没有答应分手!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杜建开始扯素颜的衣服。他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一下把素颜推倒在床上。
  素颜双手护着,一边挣扎起身。我要走了,杜建,你让我走……
  杜建的眼睛已经红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想占有。素颜的身体是他熟悉的,那气味,皮肤的温度,都是他熟悉的。他要再次拥有它。再也不能让她离开了……
  杜建哭喊着,流着汗,流着血,无法停止。到处都是液体……整个世界都湿沥沥的。
  素颜被吓坏了,她已经不能动弹,任由杜建摆布。她很害怕,杜建这样会死吗?
  杜建没有死。他只是晕厥过去了。但素颜在惊惶中以为他死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报警吗?但自己现在这情况,别人会怎么看待?素颜是不安分的人,但她的不安分又是隐秘的、安全的。再多的波涛汹涌也只是当事人的事,在人前却从来都是波澜不兴的。她很早以前就说过,不会把自己摆上台,任人评点。
  素颜默默地穿上衣服,把杜建的也穿好。理了理弄乱的床铺后走进卫生间洗脸。她把自己收拾干净,干净得像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坐回来时坐的沙发椅,给自己点了支桌面上的555。她要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素颜在无助中拨了唐明的电话,她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做。却被告知是关机。
  除非是在飞机上,唐明的电话从来都是二十四小时开通的。素颜猜的没错,唐明此时正在来上海的飞机上。
  他下了机,打开电话时发现素颜的来电信息。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那头是汽车喧嚣的背景音。素颜从宾馆出来以后没有直接回住处,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电话突然响起来,吓了她一跳,以为是来抓她的人。她临走之前用手机打了120,却不敢等救护车到来就离开了。
  看清楚是唐明的电话,才松口气。
  素颜你在哪里?我刚到上海虹桥,现在打车去市区的路上。
  唐明我好害怕。他死了……他就这样死了……素颜刚说第一句,眼泪就掉下来了,一边说,一边抽噎。
  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个位置?不要乱想,等我过来。
  我在南京西路的CosTA等你。
  三十分钟到,不要走开。
  恩。
  十分钟后唐明又接到素颜的电话。
  唐明,医院打来电话,他醒了。他们需要病人的一些资料,我现在过去医院。
  我陪你。
  不用。他会误会的。我先过去看看情况,有需要打给你。你在CosTA等我。
  好吧。
  素颜到医院的时候,杜建还在深切治疗部,没见上面,只是跟医院交代了一些他和他家里的资料。在交代事情的经过上隐瞒了一些细节,只说她是病人在上海的朋友,接到电话赶过去的时候病人已经晕厥。她因为有其他要紧的事情要处理,交代了服务台病人的事就离开了。
  素颜出了医院门口直接去南京西路。唐明还等在那里。
  他们在CosTA喝咖啡。素颜一边把事情的大概给唐明讲了。
  唐明感到难过。这么多年了,素颜还是那个会不小心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女子。自己却由始至终都没有保护她。不仅没有保护,而且还伤害她。当年离开她回去娶薇薇,虽说是素颜费了很大力气促成的事,但心里也是明白她这样做,无非就是不想因为自己伤害到薇薇。薇薇什么都好,她的人生是一张整洁的画卷,画上去的任何一笔都不容涂改。素颜的却是千疮百孔。
  素颜当晚回住处的时候,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张号码卡。还在医院的时候,她就决定换号码。她始终学不会如何完整地处理问题,只有逃避。反正杜建躺在医院里,他的家人已经知道,会有人过来处理后面的事情。自己现在消失,兴许还能给彼此留有余地,不至于看到哪一天爱变成恨。
  素颜拿出手机,翻到电话本里杜建的名字,轻按删除键。从此以后,各不相干。
  对待感情,素颜觉得,自己从来就是过于决绝的人。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也不管是爱,还是不爱。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但此时唐明就站在她身旁。素颜突然地又变得心事重重。
  自己如果真是决绝,怎么就断不了与唐明的纠葛?前面的路会怎么样,素颜真的不敢想象。

  出租屋
  那一夜他们又睡到一起了。
  不知不觉的,素颜的心态还是改变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在此以前,她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自我的矛盾里。灵魂不安分,蔑视世俗,骨子里却又是克己甚严的人,所以那么容易又为其囚禁。她慢慢意识到,这个巨大的矛盾如果不偏倚一点,自己不往两条路上随便哪一条多迈出去一步,这一生,都会受这样煎熬,直到生命的终结。如果可以,她当然应该远远地离开唐明,眼不见,心也净。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就算了,偏偏是郎情妾意。
  也许唐明也变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生活的正轨。从小到大,他的家教甚严。他知道隐忍是必须的,个人的欲望如果与世俗相违背,就都是错误的,应该狠狠地压抑下去。过去的两年里,他以为他可以。选择薇薇,就是选择正确。虽然心内有燃烧的隐秘,但人前,他真的无可挑剔。家庭美满,事业蒸蒸日上,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平静如水地过下去。直到再见素颜。这个女子,那么轻易地就挑起他内心最原始的渴望。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对他都是诱惑。他不知道其他的男人见了素颜会是什么感觉。他无法忍受素颜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但,他凭什么?他不是别人,他是她最好的朋友的丈夫。
  但在床上,撇开世俗,衣杉褪尽,他们又只是男人和女人。男欢女爱,是最原始的关系。他们错了吗?
  唐明来的时候素颜还是住原来的房子。本来从老家回来之后就说要搬的。杜建的事弄到她心烦意乱,而且离开有一段时间,工作上的事情也积了不少,忙于清理,事情一歇就搁了下来。
  最近,合租的女孩的男朋友过来上海,也搬了进来。起居到底添了不便。何况同一屋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尽是人家小两口的温存。素颜到底是受到刺激了,只是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心里想到底是要搬的。只是拖了又拖。
  唐明来的第一晚,女孩和男朋友从外面回来,她进门见得唐明,就冲素颜说,嘿,素颜,那是你男朋友?长得真帅!
  素颜只是笑笑。望一眼唐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坐下聊了几句,多了解了一些之后更是盛赞。弄得两个男人都有点下不来台了。这么好的人,这么能干,素颜你真有福气。素颜只支吾搪塞过去,也不敢接话。到底不是光明正大的关系,即使人家并不知情,心里总觉惴惴然的。只寻思着还是找个合适的地方搬,这次就不再与人合租了。宁愿住远一点,贵一点的。素颜在上海的工作待遇不错,加之节衣缩食,手头总算存了点钱,经济状况比刚毕业那阵子已经相对宽裕。这也才有条件考虑搬家的事。
  那一次唐明在上海逗留了有一个星期,一直住在素颜那里。临走之前帮素颜搬了家。交房租的时候,素颜制止了唐明付钱的动作。金钱关系是危险的,虽然素颜明白唐明只是想帮她,没有别的意思。但她仍然希望,他们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没有谁依赖或者亏欠谁。她说,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家,不是我们的。你来了住可以,你不来,我也还是会住在这里。素颜的头发长长的,眼神懒懒的。说什么都语气淡淡的。她的习惯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改变。
  唐明很难堪。他说素颜你这是在骂我。
  我骂你作什么。你逼我了吗?要骂我骂自己。是我不要脸。是我没出息。你这回去我又要一个人了。夜里躺在那张床上,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转得我心一阵阵的慌。我不能睡……素颜说到眼泪流了出来。心底的疼痛,到底兜不住。
  唐明抱着她。两个人,在房子的中间固定着姿势站了很久。一直到素颜止住眼泪。推开唐明。一瞬间,她又恢复昔日刚强冷静的模样。
  她说,唐明,你还是来。我等你。就在这屋里,一直等。
  那以后唐明来上海了就直接住到素颜的家。他们的关系已经不言而喻。
  有时候唐明来一个晚上就走,一般三五天,长的时候有试过十几天的。无论时间长短,他每天晚上十点钟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这只是他跟薇薇的约定。自从自己开公司跑生意,出差的次数多了起来,一个月里头有半个月在外面跑。薇薇挂心,就有了那个约定。唐明跟素颜说,有一天晚上他陪客户谈事情,误了时间,结果薇薇就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她也不主动给我打电话,说怕妨碍我的事情。这傻丫头。
  她是真的心疼你,唐明。娶得薇薇是你的福气。素颜郁郁地回了句话。她渐渐地就听不得薇薇的好,虽然心里比谁都清楚。薇薇这么好的人,自己却要伤害。怎么不难受。
  唐明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素颜从来不过问他的安排。不是不在乎,问了,是怕自己会失望。每回送唐明出门,关门一瞬,心里就当没有下一次了。这样日子才能平静地过。这样才能不把自己等成怨妇。
  也有温馨的时候。两个人,牵着手从市场上买回来蔬菜肉类,煮汤做菜。素颜做的饭,不管做多做少,唐明每回都吃得精光。素颜劝他吃不下就别硬撑,自己受罪。
  唐明说这么好的菜,比五星饭店里头做的都好吃,我都感觉不到饱了。
  素颜就笑他吹牛皮。再吹,肚皮都要胀破了。
  如此情景,换在寻常人家也就是天伦了。只是,他们的关系,每一秒,都如履薄冰。
  一天晚上,素颜在洗澡,水声开到哗啦啦的。她的电话响了起来。唐明在外面,正犹豫是否要叫素颜听。那电话响了几下停就了下来。他正想作罢,电话却又响了起来。唐明拿起来看是本地号码。大声叫,素颜,电话响。
  素颜问他哪里打来的。
  没有记录,只知道是本地号码。
  那你帮忙接一下。因为工作的关系,素颜对陌生号码有一个原则,固话一般都会接听。她想这么晚的,会是谁呢。
  唐明接通喂了一声,那边一片寂静,没两秒钟就挂了。
  素颜出来之后问他是谁,他说不知道,一接通就挂线了。要不你再打回去?
  算了,这么晚,真个有事还会再打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不好的预感。头两天还一直惦着那个事情。只是那个号码没有再打来。慢慢地也就把这个事情淡忘了。

  杜建
  一次,素颜在别的城市公干。晚上在宾馆的时候,都准备睡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拿起来看是上海的号码,毫不犹豫地按了接听键。
  颜,是我。杜建的声音,素颜毫无防备,她身体猛一激灵。
  是你。你还在上海?
  我知道你在上海,没有找到你以前我不会离开。
  何必呢。我们分手了,你回去吧。你还要上学。
  我退学了。
  你这样家里人会很伤心的,回去吧。
  不。不要劝我。我要见你。
  我不会再见你的。我要挂电话了,拜拜。
  颜,等……
  素颜挂了电话,杜建的话断开半截。一直萦绕耳畔。
  那一夜,素颜的心一直无法平静。她原本以为,换了号码,搬了家,她和杜建,就如风中飘絮,各散东西,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瓜葛。不曾料及,杜建千方百计还是找到了她新的号码。如此一来,再换号码也是毫无意义了。除非她黎素颜不与身边的所有人联系,否则,杜建他还是有可能找到的。
  那次之后,杜建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他变换着号码,防不胜防。电话打过来,有时候在单位里,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深夜。开始的时候素颜还会跟他说几句,问他身体的状况,就当再见亦是朋友。但谈话总是在三言两语过后就开始纠缠于能否再见一面这个问题上。杜建他还年少,还不肯相信,素颜真的离开了他,彻底地与他分开。他还怀抱希望,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万试万灵的真理。却不了解,素颜的决绝。
  渐渐地素颜就对他失去了耐性。好一阵子,电话一响起来素颜就神经紧张。时有幻听,经常问身边的人自己的电话是不是响了。只是来电无法从号码上分辨,只能硬着头皮接听。但凡听见他的声音,马上就挂电话。
  一天夜里,唐明也在。两个人都已经是熟睡。电话响了起来,素颜先醒过来,她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关了电话。任你谁,哪有半夜里打电话给人的。素颜最不能忍受她休息的时候被人打扰。
  可被吵醒以后就睡意全无,加上心火燥盛,素颜觉得屋里闷热异常,就想到阳台上去透气。她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出客厅。也不开灯,四围黑漆漆的。素颜从茶几底层摸出来烟和打火机,一手拿着,一手打开通往阳台的门。
  素颜平时不怎么抽烟,抽了会有眩晕难受的感觉。可能是她的身体对烟里面的某种成分不适应。小时候坐汽车,只要车上有一个人抽烟或者身上带着抽烟留下来的气味,素颜都是要呕吐的。她在翻江倒海中发过毒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碰那东西。又是一次轻言寡诺。长大以后,有了点经历,虽然身体仍旧不适应,但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她又很想,点燃一支烟,在吞云吐雾中淡忘世事。比如这样的夜晚。
  素颜不知道这件事作何收场。她和杜建,她和唐明。素颜越是清楚她和唐明的关系,就越是清楚她和杜建的关系。因为本质上,也许是一样。所以当她推开杜建的时候,她也不那么理直气壮。那到底是爱自己的人,他给的爱甚至比唐明多,怎么狠得了心?唐明如果拒绝自己,也不知会如何的难过。
  但一转念,又全盘推翻。我俩到底是不一样的,唐明如果拒绝我,我绝对不会烦到他分毫。素颜咬着嘴唇,心里恨恨地说。
  再回房间,唐明的身体背转了过去。素颜伸手去掰转过来,她最不喜欢,男人睡觉的时候背对着她。素颜的动作弄醒了唐明。唐明在睡意朦胧中把素颜拥到怀里,双手不由自主地在素颜的身上游走,很快就两个人都兴奋起来。
  唐明压着素颜,他一边低头游吻,一边喘息着问素颜怎么醒来了。素颜说做噩梦了。问她什么梦,素颜原本想乍娇说是唐明要离开他。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不是为难他吗?素颜的心纵有怨恨,也还是深爱着唐明的。这种话,断然说不得。说了,自己就是承认了心里的怨恨。
  神神鬼鬼的,也记不清楚了。可能最近压力有点大。
  恩……唐明已经顾不上应对了,他的动作开始剧烈起来,身体交接的地方全都汗津津的,碰击时有吸附后分开的声响。素颜听着那响声,突然觉得好笑。她的嘴角已经泛出来笑意,一张脸涨得红粉红粉的,绒毛粘了汗珠,在台灯柔和的光里闪闪发亮。唐明被她的美惊镊住了。心里一阵发紧,冲上了颠峰。
  下半夜,唐明睡得明显的沉稳了,有微微的鼾声,不自觉的,身体又背转了过去。素颜从后面搂着唐明,身体紧紧帖着他的后背。伤感就突如其来,这个男人,到底不是自己的。
  杜建见通话不行,开始发起信息。
  颜,最近好吗?
  颜,我很想你,给我回个信息,求你了。
  颜,我今天很难受,我也许要死去了。
  ……
  颜看着信息,不知道如何回复,有时索性不回。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也有说不完的话。夜里一通电话可以说上四五个小时,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这么多话说。现在竟一句都懒得说,既然已经分开了,觉得连说句话也都是枉然。其实素颜真正害怕的是,一不小心,就说出伤人伤己的话,却不知道,什么也不说也已经是种伤害。
  杜建想不明白,素颜怎么会变成这样。那是自己认识的素颜吗?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她这么厌恶?还是,她遇到了什么变故,瞒着自己?杜建一不放心,信息又发了过去。
  颜,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告诉我好吗?你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颜……
  素颜实在很无奈。自己确实是有事情,但这算瞒着他吗?自己和唐明的事跟他没有关系吧。或许又是有关系的,不是唐明,素颜哪里知道,自己心里面还有不能止息的爱。还要追随这爱的念头而去,不甘心只拥有一个爱自己的人。她要两情相悦。满街满巷牵手走路的情侣,他们的目光交流似乎也是两情相悦的。如此世俗的爱恋,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就这么艰难。素颜也是苦闷。杜建你就别来追问我了啊。
  有时候,杜建见信息发了良久没反应,就拨素颜的电话。虽然明知拨了也没有希望,就是不能控制。两个人,也不知道谁在折磨谁。

  旅行
  素颜突然很想去旅行。
  来上海已经有一年了,除了回家那趟,其他的外出就都是公务。来去匆匆,走马观花。有时候即使遇了心仪的城市,也无法停下来安安静静的体味。心里惋惜甚多。
  从小到大,素颜一直的愿望是和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去一个欢喜的地方,定居下来,过世俗的生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么美好。偏偏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遇人不淑,生生毁了半辈子的幸福。人生一张考卷,被删改得墨迹斑驳。
  但素颜还是想去旅行。跟唐明去。
  她挑白天上班的时间打电话给唐明。因为唐明说了,颜,你要是有事情要打电话给我,尽量在白天。晚上我一般都有应酬,不方便。素颜恩地应他,心里却清醒,莫不是为了避嫌。我要真有事情,难道还能等吗?所以一直赌气不打唐明的电话。水龙头坏了,灯泡坏了,下水道堵了,诸如此类的事,如果家里有个男人,也是轻而易举的。素颜只能自己解决。从不在唐明面前提半句。
  有一段时间,房间里闹老鼠。夜里,猫儿大的老鼠从天花板上坏了的洞口跳下来,在房间里乱窜的时候碰倒了搁板上的镜子。整面镜子从一米多的高处跌落地上,摔成粉碎。哗啦啦的声响,素颜受了惊吓,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拥着被子颤抖,却不能打唐明的电话。她其实也顾忌着薇薇。
  记忆里唐明也很少打给她。都是来之前才通电话。平日里,仿若毫无瓜葛的两个人。
  等待电话拨通的时候,素颜想象唐明的反应。电话响了许久后被提示无人接听。重拨一次才接通。
  喂?
  唐明,是我。
  颜?什么事。
  你在做什么?
  我在开会,你有什么事吗?不要紧的话等一下开完会我打过去。
  哦。不要紧,你先忙。
  唐明先挂了电话。素颜还愣在那里,听着电话那头的长短音。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唐明才来电。素颜听背景音有点嘈杂,想是在外面。
  唐明说他开了四个小时的会,都要饿坏了,刚开车出来吃饭,在饭店里回的电话。
  颜,你刚才找我什么事。
  我想去旅行。和你。
  旅行?去哪里?唐明的语气有点意外。他习惯了与素颜那种单纯直接的关系,做饭或者做爱。不曾想过生活里还要有别的内容。比如,一场属于两个人的旅程。
  想去西藏或者云南。素颜知道这都是不现实的,一来时间不够充裕,再者,唐明也抽不出身。只是为了试探。
  颜,不是我不想同你去,只是,你知道,我的工作很忙……
  我知道。我也只是征求你的意见。去别的地方也是可以的。
  要不这样,我月中的时候有个生意在厦门谈,厦门你去过没有?鼓浪屿的海滩是出了名的好。
  这个素颜当然知道,很小时候就从书上看到过鼓浪屿的名字。去倒是没去过。不过从城市到城市的旅行不是她的理想,何况唐明还带着公务。心里当然是不乐意的,话说出口却又变了同意。
  就这样敲定了旅行的时间和地点。唐明从家里出发,素颜从上海虹桥飞过去。
  临出发前一天,唐明却打来电话,说因为是自己开车,而且行程不远,薇薇也要去。自己不好拦着她。毕竟她也是没去过。当然还有三岁的儿子。
  素颜好一阵郁闷。自己一番心思规划的旅行,最后变成浩浩荡荡的团体游。心一横想退出。唐明却说他已经告诉了薇薇了。因为薇薇非得要去,他怕见了素颜不知作何解说,所以主动说了素颜那几天刚好也会到厦门出差。这么一来,薇薇更铁了心要跟去了。素颜一个人在上海,这么久也没听说她有谈朋友。不知是不是之前的事留有阴影,薇薇总放心不下,想这次见了面一定要劝劝她。
  素颜想自己也有大半年的时间没见薇薇了,遂决定去。况且来回机票都订的特价票,没得退改。到时候,实在不行,就分开活动吧。
  约好碰面的地点在厦门机场。按时间计算应该是唐明他们先到的。但因为堵车的关系,素颜到机场的时候,唐明一家还在路上。
  素颜拨唐明的电话,接的人是薇薇。才想起来唐明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
  喂?
  喂,薇薇吗?我到了,在机场到达大厅。
  哦,我们也快了!你等会,到了打电话给你。
  好的。
  合上电话,素颜安安静静地坐着,闭目遐思。耳畔一刻不停地有人来人往的声响。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分辨,行李箱的轮子轱辘轱辘,男装皮鞋的声音低沉稳重,女式高跟敲击地板时清脆响亮,孩童的脚步跳跃……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电话猛然响起来。唐明他们已经到了。
  走出到达大厅,远远地就认出来他们纯白色的广州本田,停靠在机场大门出租车临时上落客的地方。素颜拖着小拉箱走过去,见到驾驶室的门打开了,唐明走了出来。他向素颜招手。素颜也伸手示意。步子仍旧缓缓的,她边走边作深呼吸,一遍遍的自我暗示,黎素颜和唐明之间什么也没有。
  走到车子跟前,素颜跟唐明说话的语气礼貌端正。她把行李箱递给唐明,看唐明拖着它绕到车子后面,停下来,缩起拉杆,一手打开尾箱盖子,一手提起来箱子放了进去。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这个男人,不应该这么优雅。
  这时后座的门打开了,薇薇探出头来。怀里搂着儿子,粉雕玉琢的。
  素颜!好久不见!来,宝宝,快叫颜阿姨。
  颜阿姨好!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一张小脸粉扑扑。眉眼愈发是唐明的。
  宝宝乖,又长大了。真可爱!素颜伸手轻轻捏了下孩子的脸,一边对薇薇说,我正奇怪怎么没看到你。
  哦,因为要照顾宝宝,就坐后面了。带着孩子出门东西就是多,吃的玩的,素颜你坐前面吧。
  恩,好的。
  转过来时唐明已经把车门打开等在那儿。素颜道了声谢,低头钻进车厢。
  看素颜脚放好了唐明才合车门。绕过车头回到座位上,拧钥匙发动车子。一边开车一边问素颜,住的地方有定下来吗?眼睛依旧望前方。
  夏大旁边的青旅,出门之前有打电话订房间。素颜来之前已经想好,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跟他们住一处。就不知道唐明能否悟出来她的意思。
  哦,我订了鼓浪屿上的酒店,方便游玩,要不多开个房间,你也住过来?
  是了,素颜,你住过来,我们也好聊天。薇薇在后面插话。
  不用了,我采访的人就在那一片,住得近些,走动也方便。待玩的时候我们再会合也容易的。
  那好吧,我先送你过去。唐明没有再坚持。
  不要嘛,素颜。这么难得一起出来玩。住一起多好。我还想晚上跟你一起睡,我们好好说话。薇薇还想说服素颜。
  别为难素颜了,人家是来工作的!唐明制止了薇薇的说话。
  唐明不要这样,我明白的。薇,只要工作完了,我就搬过来与你们住。素颜听他们夫妇俩为自己的事情争论,猛然意识,这里,自己终究是个外人。
  余下的时间里,素颜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她侧过头望窗外的风景。薇薇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也累了,歪在一旁小憩。小孩也安静了。唐明专心开车,没有再说什么话。
  到达青旅的时候,因为薇薇和小孩都睡着了,就都没有下车。唐明停车把行李箱提出来,素颜就一个人拉着箱子进了旅馆的门,推门进去以前,听见后面的小车引擎发动的声响。回头望,车子已经开远了。
  这样的旅行,还不如在上海。素颜一个人待在房间,百无聊赖,心里嘀咕。她仰在床上,正对天花,良久,才翻起身。总不能一直耗在这房里等吧,白白糟蹋了机票钱,还是出去走走。素颜到底明白过来自己是在等,等唐明。
  唐明既是来谈生意的,就一定有分身的理由。他会过来吗?但薇薇那边,他这么顾家的人,不会丢下他们的。想到头都炸了,想不出来个肯定给自己。素颜心想还是算了,就当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出去玩。
  她起身收拾,梳理压乱的头发,对着镜子化淡淡的妆。素颜有个习惯,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花心思把自己打扮漂亮。一来,打扮的过程是一种很好的放松,聚精会神地描画一个眼线,就跟画画一样好玩;再者,化了妆,人会显得精致。女为悦己者容,素颜觉得,也不一定是为别人,为自己也是可以的。
  素颜认真地上妆敷粉,她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当她开始描画第二只眼影的时候,电话响了。以为是唐明,素颜的心先一阵喜悦,翻出来看却是杜建。
  想起来杜建也有好一段时间音信全无。没有突如其来的电话,素颜确实清净了好多。她以为他终究想通了,回去了,感觉舒了口气。但又隐隐的失落,这个世界上,怕是再难遇到这么深爱自己的人了。女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别人追到死去活来的时候,偏偏自命清高;轮到别人走了,又开始惦念那人的好。到底是虚荣心在作祟。
  现在电话打过来,又有点不安。不会是出什么事情吧?素颜的心到底是软的,她按了接听。杜建的声音飘了进来,已经有点生疏。
  颜。你最近好吗?
  还好。素颜心想难道说不好吗?这么多的难过,每天醒过来的感觉都是绝望的。知道不会修得正果,只是还活着。
  颜……我的父亲去了,昨天夜里。他的病折磨了他几十年,到底挨不过去……下一个该是我了。
  素颜怎么也没想到,杜建打电话给他,是为这样一件事。虽然是人家的父亲,但素颜想起来自己死去的父亲,也是感同身受了。她眼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
  建,你不要这样难过……你这样,你的父亲会走得不放心的。素颜如梗在喉。
  颜,我们还有机会吗?我时日不多了,你陪我好吗?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这段时间父亲病发,我一直陪在医院里,看到太多的生离死别。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昨天夜里就哭昏过去几次,我真对不起她。想到她下半辈子无依无靠,我真的很内疚。我该怎么办?
  不要说傻话。杜建,你会好的。素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杜建现在真的很需要她,但自己,真的不愿意再走回去。她警告自己,不能再说承诺的话,因为知道无法兑现。
  颜,那我想你的时候给你打电话可以吗?听到你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好了很多。
  可以。素颜已经不忍心拒绝这小小的要求。
  那我不打扰你了,谢谢你。杜建说话小心翼翼的,他怕一不小心,素颜又不理睬他。也不敢得寸进尺了。
  再见。
  挂了电话,素颜的妆已经弄花了,她再无心思侍弄,就进卫生间洗脸去了。水声哗啦之间,电话又响了起来。素颜拿毛巾一擦脸上的水珠,冲出去接。是唐明。
  素颜,我现在旅馆大堂。你在哪个房间?
  403。
  那我上来。
  好。
  一会儿,就听见敲门声。素颜开门,唐明已经站在门口。他看见素颜头发蓬松地用发卡别在脑后,衣襟因为洗脸的缘故水迹斑斑。冲动又来了。他反手锁了门,就把素颜推倒在墙上,用他的坚硬狠狠地抵住素颜。
  为什么我那么想和你做。
  素颜双手撑住墙壁,脸别到一旁,不说话,也不正视唐明。她想惩罚唐明,不给他回应,但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温热起来。
  唐明的吻自上而下,额头,眼睛,嘴唇,耳垂,脖子,最后流连在胸前。领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倘开。唐明的整个头都埋了进去,素颜无法不回应了。她伸手摸索到唐明的腰间,摆弄皮带扣子。也不真的解开,就这样有意无意地碰触他的器官。唐明被她撩拨到火烧火燎的。衣服都没脱完,就这样在墙上做了一次。
  倒在床上的时候唐明喷了句他妈的真舒服。素颜你真淫荡。
  那也是因为你。素颜幽幽地说了句。唐明翻过身来看她,脸湿湿的,是泪痕。你怎么哭了?我弄疼你了?
  什么旅行,不过换了个做爱的地方。素颜别过头自顾自说话,并不去看唐明。
  素颜,我的处境你不是不知道。今天这样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我怎么样。
  我是不能要你怎么样。唐明,我们分手吧。素颜忍住心里的不舍和疼痛,狠狠地说出这句掂量很久的话。
  素颜,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杜建刚才给我打了电话。
  哦?不是很久没联系了吗?
  恩,他父亲昨天死了。
  啊?怎么这么突然?
  不是什么突然的事了。几十年的老毛病,杜建的病也是他的遗传。他想跟我复合。
  那你的想法?唐明坐起来,他认真地看着素颜,等待她的回答。
  你知道的。素颜的头一直歪向一边。泪水流淌得无声无息。
  唉!唐明用力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素颜心里面装的是他。可自知给不了素颜名分。他实在不应该这样耽误素颜。
  素颜,我们真的分手?唐明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要。我不要。唐明,我不要……素颜激动地抱住唐明。我不要你离开我。我认了,这辈子,我就是孤独终老,也认了。
  素颜。
  你早就该拒绝我,不该放任我的追求,给我渴望的故事,留下丢不掉的名字……《广岛之恋》的铃声,素颜的电话响了。
  素颜拿过来看,是薇薇。
  喂?
  薇?素颜,是我。你现在在哪里?
  哦,在房间里。刚刚做完采访回到旅馆。素颜的声音里还有哭腔,她怕薇薇听出来,移开电话清了清鼻息。
  素颜,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叫唐明来接你。
  好啊。接就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可以。
  看你客气的。反正唐明也是顺路。他到市区谈生意了,好象也是在你那附近的。出去有半天了,应该好了。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过去接你。你先准备一下。
  那好吧。再见。
  再见。
  刚合上电话,唐明的就响了。
  恩,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有问她房间号吗?……没有,没关系,我自己跟她联系吧。宝宝乖吗?恩,好!那就好!我很快回来了。等会见,拜拜。
  素颜听着唐明演戏,突然觉得可悲。自己何尝不是。这场戏,也不知哪一天曲终人散。
  唐明看手表,我们半个小时以后出发回去就对了。
  唐明你真是想得周到。素颜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起身从行李箱取出干净的衣服,进洗手间去了。唐明弄到她浑身粘湿,她需要洗澡。
  唐明站起来整理弄皱的衣服,坐到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支烟,一边等素颜出来。分手的事也不了了之。
  那天晚饭是在岛上吃的海鲜。桌子摆在外面,对着大海,景致很好。
  开席不久,素颜就说饱了。她拿着相机,去拍岛上的小猫,越跟越远。回过头来看唐明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的情景,又温馨又心酸。举起相机拍了一张。
  一顿饭吃了有近一个小时,点的东西有点多,吃不完。剩下汤汤水水的一桌残羹。素颜随手也拍了一张。她喜欢用相机记录生活的点滴。电脑里存的照片很多,可多是空景。偶尔一两张面孔也是无关要紧的人物。没有和唐明在一起合照,似乎和每一个男人都没有。和别的人也许是还没到那程度,不留下来在一起的记念,免得日后物是人非,触目伤怀。至于和唐明,素颜倒是想,最好照了晒出来摆在床头,朝朝暮暮。如此招摇,唐明自然不同意。
  吃完饭,一行人在环岛的路上散步。素颜一个人快步走在前面,手里摆弄着相机,卡嚓卡嚓的。她不时停下来等后面的大队。也就一家三口,却感觉气势逼人。
  环岛路上雕塑很多,有一处汉白玉的雕塑,造型是被咬了一口的苹果。素颜等在那,等唐明一家走上来的时候,把相机递给唐明。
  唐明,帮我照个相。我要和这个苹果合影。素颜站到雕塑的后面,弯下腰,双手撑住高度只过膝盖的苹果。领口有点低,看见凛冽的锁骨和胸部的美好形状。唐明的手颤了一下,目光慌忙避开。聚精会神取景对焦,按下快门。
  好了。唐明把相机还给素颜,手上的皮肤不经意的碰了碰。唐明意识到这个女子是在惩罚自己。她只需要弹指一瞬,他唐明苦心经营的幸福美好就要灰飞烟灭。
  散步完毕,唐明先把妻儿送回酒店休息,然后开车送素颜回旅馆。
  在车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眼看就要到旅馆了,唐明才说话。素颜,我知道你恨我。这次旅行弄成这个局面我也不想。我答应你下一次我会补偿给你的。最近公司的状况不乐观,我已经焦头烂额。我实在不想后院失火。我求你就不要去招惹薇薇了。就算我不配,也请你看在她是你好朋友的分上。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大理吗?等熬过这一关,我就陪你去。
  素颜安静地听这个男人把话说完。回他一句,我黎素颜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多虑了。我自己上去可以了,你回去吧。薇薇还在等你。说完下了车,砰地关上车门。
  唐明一直看着素颜进门去,身影穿过大堂,拐弯消失了,才发动车子回酒店。一路上思路很乱。现在这境况,也是自己咎由自取的。如果可以,快刀斩乱麻。他被自己的决定吓了一跳。
  第二天,薇薇一早接到素颜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单位临时有事,即日就要回上海了。没有办法多陪她玩,只能等下次了。并且请她代为转告唐明。见是工作的事,薇薇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惋惜,自己都还没有入正题。
  其实,素颜回旅馆的当晚她就已经作了决定,提前回上海。她连夜订了回程票,待天一亮,就收拾行李,一个人坐车去了机场。
  宁愿糟蹋一张机票,也不要作践自己。

  长痛不如短痛
  回到上海,素颜把在厦门时唐明帮她照的那相片晒出来,用相架框起,放在床头柜子上。
  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与自己的命运那么相象。谁还会去怜惜?以为唐明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没料到还是一样。那车厢里面一番话,说到素颜的心凉了,才要连夜逃离。飞机上,过往的十年,幕幕放映。既生蒋薇薇,又何必生黎素颜?既生黎素颜,又何必把好的都判与蒋薇薇?素颜想自己这一路投奔回去的,也只是个租来的地方,连个家都没有。心里一片荒凉。
  突然就又想起来杜建。或许杜建真的是上帝指派给自己的幸福,只是自己不知足。当初自己这么狠心抛下他,如今他受了打击,还要找回来。自己是否应该重新考虑?细想之下却又摇头。一边摇头一边说,黎素颜今天你妥协一次将来你就倒霉一次。其实素颜很清楚,对待杜建,自己始终以长辈的心理。他在她眼里永远是个孩子,就是在一起的时候,也给不了她可以依赖的安全感。素颜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人,只是不确定是否还能得到。但即使在未来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杜建那么爱自己,素颜仍然不想就这么算了。
  那段时间,杜建频频打电话过来,素颜都耐心地听他说完。是感情也好,是同情也罢了,毕竟,从头至末,这个男孩没有负过自己。他身上的缺点也许只是年少气盛的缘故,甚或只是自己的包容不够。要论自私,谁又没有?唐明就比他多,自己却甘愿鬼迷心窍。
  问世间情为何物,原是一物降一物。
  倒是唐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打电话过来了。从厦门回来之后,两个人仿佛真的断了关系一样。那旅馆的一幕,分手的话,句句萦绕耳际。素颜思量,自己当时只是气话,难道唐明认真了?就这样,连一个告别都没有。他日再见面,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她这才意识到,在与唐明这场纠结里,唐明始终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自己愚钝,才会和盘托付。
  想到难受处却又自我宽慰,原本就不是可以长久的关系,终归要了断的。既然自己肯定不忍心,这件事让唐明来做刚好。唐明你果真可以做到决绝,素颜我也决不相缠。
  素颜一边狠下决心,一边却还在冀望唐明的消息。心里头一把锯子来回拉割,疼痛彻骨。有时候在房间里拖地,在厨房里做饭切菜,眼前总要浮现与唐明在一起的点滴。唐明给她作为女人最极致的情欲愉悦,却也给他作为女人最深刻的感情伤痛。这冰火两重天,素颜插翼难飞。
  就这样过去两个月的时间,素颜每天依旧上班下班,生活的节拍一点不乱。一个人住的好处就是,别人只看到你修饰光鲜的一面,看不到你拖沓混乱的私生活,看不到平静背后的暗涌。
  杜建因为要照顾母亲,仍然留在北京。他没有回到学校,而是找了工作开始上班。他三翻四次叫素颜过去,素颜一直找理由拖着。只是碍于杜建丧父的心情,不敢把话说到太绝。这样无形中,却又给了杜建错误的暗示。而且,这暗示日积月累便成了诱人的希望。杜建认定素颜已经在回心转意了,她只是需要再多一点的时间,之后,就会回到自己的身旁。这承诺就像从素颜的口中说出来一样确凿。
  即使事实并不是这样。
  素颜跟自己说了,决不能去北京,因为知道杜建的意思,自己定要负他。倘若再像上次那样……素颜无法忘记去年在火车站旁边的旅馆一幕。杜建那么冲动的人,自己按他不住的。也不知道他的身体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在看病吃药。掐指一算,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过了杜建当时说的生命的期限。素颜总算宽了心。毕竟是孩子的心理,自欺欺人。希望他以后好好地生活,不要再要死要活的才好。
  见素颜无论如何不答应自己上京,杜建想一定是另有缘故。一天电话里突然问素颜,是不是因为他?所以你不离开上海。
  谁?素颜好生奇怪。杜建这孩子自己打翻了醋坛子。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他这种事?
  就是上次接你电话的那个。
  哪个?素颜更加愕然了。
  很久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拨过去,接你电话的是个男的。去年的事,杜建他记得那么清楚。
  哦……是的。素颜想起来。那一次是唐明。她犹豫半秒,决定将错就错。
  他对你好吗?杜建的语气很受挫。
  很好。所以,杜建,对不起。再重一点的话,素颜还是说不出口。
  那先这样吧,我挂了。素颜,再见。
  再见。
  一切似乎过于容易。杜建他不缠不闹,连电话也少了。一时之间,清净了不少。素颜虽然感觉突然,却也心里舒坦。至于唐明,一直还是没有消息。自己跟他的关系,根本不是杜建想的样子。但这样刚好,歪打正着。素颜期待这件事真的就这样走向尾声。
  杜建的病情却突然恶化了。他再次乞求素颜,尽快来京一趟。
  素颜接到电话,已然没有上一次果断。自己去还是不去?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回到这个点上。她很想有个可以讨论的人,想来想去只有唐明一个人知情。都冷淡了这么久,这样贸然打电话过去,而且是为了这样一件事,总觉得不合适。况且,唐明要是叫自己不要去,还好,他要是叫自己去,自己肯定难受。何苦让自己下不来台?素颜心里到底还留着恨,她发誓唐明不找来,自己也决不去招惹他。
  思量再三,决定上北京去。就当看望一个病重的朋友。就当,还自己欠杜建的。
  素颜一抵达北京,就直接打车前往医院。
  其时,杜建已经过了危险期。他刚刚从深切治疗部推回普通病房。早上听到素颜要到了,心情很好,病也似乎轻了,坐在床上焦急等待,一边自顾自傻笑。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形容憔悴,手里安静地削着一个苹果,是他的母亲。
  杜建的母亲不时望一眼儿子。她很想认识一下,那个让自己的儿子念念不忘的女人,长何模样。
  因为堵车,素颜到达的时候已经中午。
  杜建的母亲到食堂打饭去了。素颜进门见杜建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晒太阳,从后面看,猜不出来脸上的神情。
  素颜站着定了一会,才缓步走进去。
  听见脚步声,杜建以为母亲回来了,他头也不回,仍旧注视着窗外。直到素颜叫他的名字,杜建。
  回过头来,素颜已经在面前。
  素颜!!是你,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杜建欢喜极了,他站起来把素颜拥进怀里,紧紧地,生怕自己是在做梦。素颜没有推开,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着。她的整颗心都充满内疚,知道自己最终都是会抽身离开的,就让他放任一回。
  这时候,杜建的母亲回来了。素颜听到声响,扭动了下身子,示意杜建。杜建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依旧牵着素颜的。
  妈,这就是素颜。素颜,这是我妈。
  我猜出来了。素……杜建的母亲顿了一下,向着素颜问,您贵姓?
  伯母好,我姓黎,黎素颜。
  哦,黎小姐是刚到吧?
  恩。
  妈!你怎么这么见外。什么黎小姐?素颜不是外人啦!
  建,你们先聊。黎小姐没吃饭吧?我再去打个饭回来。
  不用麻烦伯母您,我等一下自己出去随便吃点可以了。
  这怎么行!要不你先吃我那一份。反正是便当盒,没关系的。我去去就回来。说完,杜建的母亲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屋里又只剩素颜和杜建。
  杜建的身体仍旧很虚弱,刚才的激动另他感到不适,他坐回床上。由素颜侍侯他吃饭。素颜把床尾的饭桌撑起来,把盒饭打开放在上面,摆好筷子汤匙,看着杜建吃。杜建说你也快吃,别饿着。素颜确实也感觉到饿了,打从上火车到现在没吃过东西。就也吃了起来。两个人埋头吃饭。
  吃罢饭,素颜收拾干净,撤了饭桌。杜建坐在床上,依旧要拉住素颜的手。素颜,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
  素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知道是这局面还是这句话,让她不自然。她一时语塞。看到桌子上面有色泽鲜艳的橙子,就说,建,我剥橙子给你吃。一边剥一边说,你妈怎么还不回来?
  她可能回家了。来这里也有两天了,家里头没人,你来了,她就回去看看。
  哦,这样。素颜把剥好的橙子掰开,递一半给杜建。给。
  杜建接过来,吃了一瓣,眉头皱了一下。说,好甜。
  真的吗?素颜自己吃一瓣,忙伸舌头,好酸!这么漂亮的橙子,怎么这么酸?杜建你骗人。
  素颜,我没骗你。这橙什么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你亲手剥给我吃的。我是心里甜啊。今天阳光这么好,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吃水果,就像当初一样。就像,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杜建声音低低的,但素颜句句听得真切。
  杜建,别想这么多。
  素颜,那个人,你很爱他吗?杜建突然用力握紧了素颜的手。
  杜建,你把我弄疼了。杜建松了劲,素颜把手抽了出来,下意识地握在一起,轻轻地揉着。那个人,没错,我是很爱他。从很久以前就……素颜停住了,她不想过多地提起来唐明的事。我们别说他了好吗?我好不容易过来的,只有两天的假期,我们聊些开心的事情。
  只有两天吗?就是说,两天以后,你还是要回去?杜建失望地说。
  是的,我还要上班。工作上的事情很多,我不能离开太长时间。素颜说的是事实。本来去厦门已经是好不容易请的假。回来才上班一个月,就又请假。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那你别上班了,把工作辞了,过来这边,我去干活养你。
  杜建,不是这样的。上海对于我,不只是一份工作。素颜心里觉得杜建想法太天真,他现在这境地,正是当应用钱的时候,而且还有母亲要养。早该清楚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嘴上不想说伤害他的话。
  还有那个男人是吗?他凭什么让你这般死心塌地?他干得你很舒服吗?杜建气在头上,说的话越发粗俗。素颜气得愣在那里。
  杜建,你太过分了。我真不应该来的。素颜站起来就想离开。却被杜建一把拉住。
  素颜,不要走,我错了,我糊涂,你打我骂我可以,就是不要走。一激动,病又犯了。松了手,痛苦地捂住胸口。
  杜建!杜建你怎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杜建的母亲进来了。她冲到床边,看杜建的情况,马上按铃叫医生。医生护士进来,拉起帘子急救。素颜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终于抢救完成。杜建因为镇静剂的作用,还在沉睡中。素颜和杜建的母亲守在房间里。眼看天色暗了,素颜站起来告辞。
  伯母,天黑了,我要走了。我坐明天傍晚的火车,白天的时候我再来看杜建吧。
  黎小姐,耽误你一点时间,我想跟你谈几句。
  没关系。素颜从见杜建母亲第一面开始就感觉奇怪。她对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看法?
  她们出了病房的门,就站在走廊上说。
  黎小姐,我家杜建的情况你是看到的。他的这个病是遗传,小的时候做过三场大的手术才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没有犯病,我以为他会一直好好地活下去。直到他遇见你。这两年又频频犯病。
  伯母,你的意思?我怎么会害杜建?素颜觉得委屈,自己虽然不爱杜建,但还不至于要害他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黎小姐,杜建他很爱你,我做母亲的当然知道。但是,他这个病,最忌讳的就是受刺激。他昨天才刚刚过了危险期,我不想他再有什么闪失。他这身世配不起你,谁没有娘生,我不能委屈你。所以,我就请求你,不要再找他了。只有你彻底地消失,他才可以真正安宁。
  但是,我不放心他……刚才我只是说明天要回去,他就这么激动……
  可你到底是要走的。长痛不如短痛,你放心回去吧,他还有我这个做娘的侍侯。
  伯母,对不起……素颜说不出话,她牵了一下杜建母亲的手,转身离开了医院。但没有立刻离开北京。她到底不放心,想着等一天的时间,杜建没有电话打过来就回去。

  手放开
  当天夜里,素颜睡到朦朦胧胧的,电话响了。摸索过来,看号码是唐明的。按了接听,含糊地喂了一声。
  颜。是我。谢天谢地,我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还好吗……唐明的腔调不对,声音也沙哑。
  唐明?你怎么了?你现在哪里?素颜心里一紧张,神志完全清醒了过来。
  我在上海火车站,我现在过来你那。
  现在?你怎么会在上海?发生什么事了?
  见到面再说,素颜你在家等我。
  等一下,唐明——!素颜想告诉唐明自己不在家,但电话已经挂断了。她再拨回去被提示电话不在服务区。想必是信号断了。只好等他再拨过来。
  素颜的心忐忑不安起来。这叫她望穿秋水的电话,带着灾难的气息,突如其来。唐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半个小时之后,素颜才又接到唐明的电话。刚一接通,唐明就迫不及待地叫,素颜你在哪里?怎么家里没人?
  我在北京。
  在北京?你什么时候去北京了?
  昨天到的,我过来看杜建。
  杜建怎么了?你要去多久?还回来吗?
  怎么不回来!杜建病了,我来看他,过几天就回。你还没说你什么事?
  我太想你了!我想要马上见到你。
  就这样?
  薇薇和我吵架了,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这是哪里跟哪里?唐明你说清楚,好好的薇薇怎么跟你吵架了呢?
  她翻出来我手机里存着你的照片。
  怎么会?你的手机什么时候有我的照片?
  有一次你睡着了我偷偷照的。很久了,她一直不看我的手机的。昨天不知道怎么了,我进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她指着手机问我怎么回事。
  你怎么……素颜想骂唐明不小心,但现在不是责怪的时候。这件事揭穿了,无论是对唐明还是对自己,都是极坏的结果。自己应该立刻回去,想办法挽救。
  所以素颜答应唐明,自己马上回去,找薇薇澄清。
  连夜退房,去了火车站,买到最早的一班到上海的火车。回来车上,接到杜建的电话。
  颜,你怎么走了?你在哪里?
  杜建,对不起,他出事了,我必须马上回上海。
  你答应我多留一天的,为什么说走就走!
  对不起,杜建,我真的很抱歉!请你理解我。
  杜建还想说什么,素颜狠心挂了电话,关了电源。对不起,杜建,我这辈子只爱过他一个,我必须回去,成全他。素颜暗下决定,只要唐明不承认什么,我就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念在这么多年的情谊分上,希望薇薇再给唐明一个机会。
  回到上海,素颜在旅馆里找到唐明。眼前的男人,胡子拉碴,眼窝深馅,完全没了昔日的风发意气。茶几上的烟缸里,烟头堆积如山。平日里,唐明甚少抽烟的。
  素颜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唐明推倒在床上。他发了疯一样扯开素颜的衣衫,粗暴地进入,就像对待一个妓女。素颜一声不哼,任由他折腾,咆哮。她的身体仍旧认得他,还是那么的喜悦,不能自已。
  素颜不知道,他所认识的唐明,要受了怎么样的刺激,才会如此性情大变?此时,素颜心里只有难受,早已忘了怨恨。唐明,无论怎样,我爱你。为了你,我可以身败名裂。
  等到唐明筋疲力竭,终于平静下来时,素颜听他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素颜问,你有没有承认照片是你拍的?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薇薇的脾气你是清楚的。没事的时候,嘻嘻哈哈的,一旦动真格,就倔得跟头牛一样。她指着照片问我怎么回事,我一时心慌,什么也说不上,她就认定这件事是她所想的样子。风风火火的抱了儿子就往娘家去了。我打她电话不听,又不敢贸然上门找人,怕惊动老人家。无奈之下我就来你这里了。
  听唐明的陈述,素颜想反问,难道事情不是薇薇想的样子吗?出口却改成厦门之后,你一直没消息,我以为你想就这样算了。
  我,唐明顿一下,不瞒你,我确实想过。那天你当着薇薇给我来这么暧昧的动作,我真的怕。我现在事业才刚刚起步,我不想发生什么事。我承认我是自私,但是我也是为你考虑。你跟着我确实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不等唐明说完,素颜就抢了白。是啊,不可能。那好!既然你是这样想,这次我帮你。从此以后,互不相欠。素颜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唐明把素颜的肩膀掰过来,面对着自己,眼里无限柔情。他接着说他没说完的话。可是,后来我就不是这样想了,此刻我更加不是这样想。素颜,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可以。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却发现,原来,不跟你联系和结束我们的关系根本是两回事。这两个月的煎熬,我确定我爱的是你。我不能没有你。我来找你,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背负最后的结果?无论好坏,我们都要在一起?素颜,你回答我!
  我……唐明……素颜泣不成声。她的心充溢着迟来的幸福。到这种时候,唐明仍然说,他爱的人是自己,就已经是莫大的欣慰了。至于结果,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素颜把脸埋进唐明的怀里,放声痛哭。只有这一刻,她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的。而先前,即使他在自己的身体里面,也还是别人的。
  所以,她要告诉唐明,不愿意。所以,她更要舍身,去挽救唐明和薇薇的家庭。
  唐明,我不愿意。
  为什么?你不是也爱我吗?我们终于都不用遮遮掩掩了,你觉得不好吗?我回去跟薇薇坦白,让她成全我们!我们离开这里……
  唐明!你冷静一点!不是这样的。事情不会这样简单的。你家里有老有小。你想过没有,你走了,薇薇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的父母又怎么办?!他们都靠你,你不可以!素颜一盆冷水,要把唐明泼醒。唐明,太迟了,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
  为什么,如果当初……
  没有如果的。我们认识的时候,上天就已经把你判了给薇薇。我一直都知道,天命难违。只是贪心,迟迟不肯还回去。看来是非还不可的时候了。
  素颜站起来,我现在就去找薇薇。
  素颜……
  唐明,答应我,今后,一定要对薇薇好。不准再做对不起她的事。
  两个人一起走出旅馆,前往火车站。路上谁家的音乐在放,我给你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不要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感情的污点就留给时间慢慢漂白,把爱收进胸前左边口袋,我给你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不想用言语拉扯所以选择不责怪……
  素颜拉着唐明的手,一步步走向地铁站的入口,心中有一种就义以前的凛然。

  曲终人散
  回到家里,仍旧是没有人。素颜给薇薇打电话,拨了很多次才接通。
  薇,是我。我们出来谈谈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一直以来,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薇薇已经泣不成声。
  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出来,我们见面说清楚。不关唐明的事,所有的错都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是,只是要还唐明一个清白。素颜咬着嘴唇,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刺在心上。
  好吧,素颜,我们见面。在人民路的上岛。晚上七点。
  好!谢谢你,薇。
  挂了电话,素颜对唐明说,我一个人去,我不想再刺激薇薇。你在家等我的消息吧。
  唐明的眼里有痛苦,有不舍,但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素颜说得对,他身上担负的是几个家庭的幸福。所谓牵一发动全身。以为可以舍弃个人的事业前途去偿还素颜给他的爱,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属于自己。身上负有几个人的责任,当然也有素颜。但素颜到底是比自己豁达的人,清醒自足,从不越雷池半步。
  唐明闭上眼睛,听到素颜关门的声响。心里感叹,一步错,步步错。无论素颜与薇薇谈出来什么结果,自己都只能接受。
  去上岛的路上,素颜还在想对策。无论如何,她必须要把事情的真相扭转过来。就告诉薇薇,由始至终,都是自己在诱惑唐明。因为唐明他那么好,自己就动了不该动的心念。不求名分,只想乞讨一点他的爱。相片是自己放到唐明手机上的,厦门的时候借他的电话用,一时兴起,把以前男朋友给自己照的相片放了进去。唐明他肯定没察觉,不然的话,早就该删除掉的。怎么会留着惹你生气?自己和唐明之间是清白的……素颜在心中一次次复习这个解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上岛。
  进门见到薇薇坐在靠窗的位置。灯光照着的侧面,掩不住的神情寥落,形容憔悴。这一伤,实在很深。素颜的心揪了一下。自己真是该死,这么好的人,对自己从无戒心。
  素颜上前坐下。十几年亲密无间的关系,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件事红脸的朋友,怎料及会有今天这样局面。两个人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
  薇薇,对不起。我很抱歉。到底是素颜先开的口,她望见蒋薇薇又红又肿的眼睛,心都碎了。
  黎素颜。黎素颜……认识这么久,薇薇几乎没唤过素颜的全名。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到大,我所有得到的好东西都愿意,分你一半。我的零食,我的玩具,可是,唐明他是我的丈夫!他是我唯一想独享的幸福,你也要分吗?薇薇抬起头,泪水从眼眶悄然滑落。她望素颜的眼神像极一只受伤的小鹿,惊惶不安,前路叵测。
  我,我……从来就没有这样奢望过。但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薇,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你们恩爱美满,我真的很痛苦。那种寂寞的感觉就像心头放了把刀,一刻不停地切割,流血。我甚至怨恨过,上天为什么要让你先遇到唐明,而不是我!素颜把来时路上苦心编成的话都抛开了,不管谁诱惑谁,也不管她和唐明有没有越轨。她只有一次机会,来让蒋薇薇知道,自己心底真正的爱恨情仇。或许这隐忍的十年,可以救赎她黎素颜可耻的偷夫之罪。
  薇薇不作声,素颜继续说。薇薇你还记得张仪那件事吗?
  记得。这么多年,这件事也一直没有淡出蒋薇薇的脑海。她因此而担心素颜,害怕这件事造成的阴影会影响素颜以后的感情生活。厦门那一次就很想好好跟素颜谈一谈的,终究是没有机会。
  大概就是从那时侯开始的。我当时那么迫切地要把自己交付出去,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唐明和你。我一直认为,唐明是你的,到现在还是如此。而我只有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我们的关系才是平衡的,安全的。素颜第一次这样条分缕析自己的心理历程,连自己都吃了一惊。这个是否就是十年前的真相也难以考证,也许只是自欺欺人。她稍作停顿,继续说。当然,我不可能对张仪毫无感情。我也曾经以为那就是爱情,但他用成年人的方式教我认识了男女关系的真相。初夜的第二个早晨,我在回学校的路上见到唐明骑车的背影。他离我那么远,他车架上的红绸带那么耀眼。薇薇,我一直不敢忘记,他是你的。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蒋薇薇的情绪慢慢平伏下来,她跟着素颜的叙述,打开记忆之门。
  初中毕业,我们全都分开了。我曾以为,那就是结束。不用再去忍受咫尺天涯的折磨,我会慢慢地淡忘一切。如果后来没有考上北京的大学,也许真的就可以了。但北京的第一夜,我们在唐明的屋子里度过,我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你们中间。素颜苦笑了一下,仿佛一场宿命,无法逃脱。那个时候,我已经无法相信爱情,无法相信男人,除了唐明。我变得很依赖他。什么事都找他,但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做越轨的事,直到,你们结婚前夕。我去出租屋找唐明,求他要我。坚持了这么多年,还是动摇了。可就只是那一次了。薇薇,唐明是错了,但他只是可怜我。他并没有存心背叛你。素颜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事实的部分真相,她无法告诉薇薇,那黑暗里的一切,唐明与她的默契。为了唐明,她不能把事情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后,关于相片的解释,就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素颜已经豁出去,她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自己,唐明成了迷途知返的浪子。只要可以,破镜重圆。
  素颜,你骗我。我了解你,也了解唐明。蒋薇薇望着素颜,平静地说了一句话。石破天惊。那照片只是其次,唐明手机里有他与你的通话记录,几乎都是他拨给你的。他绝对不是你说的那么被动。素颜你这是何苦?他真的值得你这样为他吗?
  我……素颜不曾料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薇薇,会心细如尘。
  厦门的时候,你打电话给唐明。他在开车,我随手接了。唐明当时的神情很不自然。平日里我绝不碰他的电话,可就是那一次,鬼使神差的,挂掉电话以后我随手翻看了通话记录,才起了疑心。有人说,身体上有亲密关系的男女,走在一起会不一样。我就一直留神……你们,不应该只有过一次。应该,在厦门的时候,也有一起过,对吗?
  素颜无话可说,只能默认。她咬着下嘴唇,痛苦地闭上眼睛。
  薇薇眼看自己所有的猜想都被证实,突然不知所措。来这儿之前,她还心存侥幸,希望素颜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她,她其实是不能失去唐明。这个她从小就认定的男人,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可以共携连理,生儿育女。美满的婚姻是蒋薇薇一生最大的梦想,她为此甘愿放弃个人的喜好,每天为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虽然唐明长年在外奔波,小两口聚少离多,但只要他的心是放在自己身上,只要他是惦念这个家,就已经知足了。却突如晴天霹雳,这世上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两个人一同背叛了自己。她还能如何自处?如果不是三岁的儿子,死了才干净。
  薇,你打我,骂我,怨我,恨我,我都无话可说。唯一求你的是给唐明一次机会。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其实早就知道错了,是我不好,才拖到现在。我不求你宽恕,也不求你心中还有我这个朋友,但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求你回到唐明的身边。他是你孩子的父亲,你们有一个家,今天这个家如果因我而破碎,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今天之后,我会永远离开这里,请原谅我的自私,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永久的安宁。
  素颜……薇薇泣不成声。整件事里,素颜何尝不是受害者。人生若只如初见,蒋薇薇,唐明,黎素颜,试问哪一个又知道这一生感情路上的曲折迷离。少女怀春亦是寻常事,当初既没有谁把蒋薇薇的名字写在他唐明额上,素颜仍旧甘愿一退再退,成全自己,已是情义不薄。至于后来,她也有她的难处。功过相抵,两无拖欠。原谅素颜是做得到的,但用什么理由来原谅唐明?貌合神离,同床异梦,那些自己不眠不休来哄孩子睡觉的夜晚,他却睡在另一个女人的身旁,做那苟且之事。
  我很难过,素颜,我不能失去唐明,但我和他之间已经发生这样的事,我一时无法回去面对他。你就告诉他,我需要一些冷静的时间,让他这段时间不要找我。等我想好了,我自然会打电话给他。
  谢谢你,薇。我会告诉他的。只要蒋薇薇肯考虑,事情就有转机,素颜替唐明高兴。虽然这意味着她将永远地失去唐明,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离开上岛之后,素颜打电话给唐明,大致说了与薇薇谈话的过程,转达了薇薇的意思。末了,她说,我就直接去火车站了,回去还要上班呢。故作轻松的口吻,其实只是怕,再回去,见到唐明,自己舍不得。可以做的都已经做了,余下的,就看你唐明的造化了。挂电话以前,素颜在心中默念,再见了,唐明。若有天意,下辈子让我们早点遇见吧。
  挂掉电话,素颜大步流星地走在霓虹妖艳的街上。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越夜越美丽。素颜贪婪地看,要把一切装进记忆。她的嘴角逐渐泛出来一丝笑意,弧度不断扩大,直到有咸味跌落嘴里,原来已经泪流满面。
  恨错难返,曲终人散。

  世事如棋
  回到上海,素颜心如止水。她坚决不再过问唐明与蒋薇薇的事,甚至连感情的事也无心装载。
  由于工作的关系,生活中不乏优秀的男人,其中也有对她表示好感的。但素颜都婉言谢绝。她需要一段真正的空白来整顿自己,去埋葬她不堪的过往。从十五岁开始莽撞的情爱纠葛,到二十五岁翻然醒悟,十载韶华,一场浩劫。最终落得两手空空,一身伤痕。连带想起早逝的双亲,素颜认定自己这一生定是孤寡命,与家无缘。只好把更多的心思投入工作,一来可以聊生,再者也为免老来困顿。
  重新上班的第三天,唐明打来电话,告知素颜,薇薇已经与其修好,刻日便搬回家里居住。他在电话里一再感谢素颜的尽心尽力,并向素颜承诺以后一定善待薇薇,绝不再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听唐明在那边信誓旦旦,素颜只说一句恭喜你,就推说现在工作很忙以后再联系,匆忙挂了电话。
  说好了不回头的,事情的发展也是自己意料之内,怎么心口还是这般难受。
  素颜依旧住在原来的租屋,床头依旧摆着那张与苹果雕塑的合影,那张曾经与唐明颠鸾倒凤的床,依旧有旧人的气息。一轮动荡之后,每个人都回归原位。生活光鲜的一面依旧光鲜,唐明与蒋薇薇依旧是令人称羡的一对,素颜依旧是上海这个国际大都会里小有名气的黎编辑。感情依旧落单。
  对于感情,素颜确实已经心力交瘁,她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全部的未来都交付予时间来揭晓。也许,时间的流逝可以冲淡一切。
  素颜只等尘埃落定,怎会想到,世事如棋。
  一天,素颜与两个同事出外采访,完毕后在附近的饭店里吃饭。杜建突然发过来信息。
  颜,我想再见你一面,就一面。你让我完了这个心愿。
  素颜回过去,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可以吗?
  杜建回过来信息,态度语气都完全变了。你这个骚货,你从来不缺男人是吗?
  这句话,是杜建说过的,最伤害素颜的话。不是在于素颜在他前面有过多少个男人,也不在于素颜在他之后还有多少个,只在于,它暴露了杜建,他根本也在乎素颜给他的不是处子之身。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包容,可以不落俗套,如果素颜一直与他好,他也许就把自己也蒙骗过去了。结果素颜离开了他。他受了很大刺激。自己不是已经屈尊降贵了吗?你素颜是什么货色,我不嫌你你还甩我。他怎么咽下这口气呢。
  我不跟你说,你恶语伤人。素颜回过去一条,气呼呼地合上手机盖子。之后信息再嘟嘟进来她都不看。电话开始响了。素颜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索性把电源也关了。
  惹得对面的男同事发话。是那个人不知趣惹怒我们黎大编辑了?
  别提了。吃饭。素颜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素颜把汤小口小口地喝下去,越喝越失望。对杜建失望,对男人失望,对爱情失望。素颜这才知道,原来杜建心里到底是介意,不过当时爱,万般怜惜。现在不爱了,一样可以恶言相向。素颜心彻底凉了。对于杜建,最后的一点愧疚都不复存在。今后此人的死活尽与她黎素颜无关。
  素颜发现自己的月事很久不来了。她最近感觉下腹坠坠的,腰也酸疼。莫名其妙的头晕,恶心呕吐,不会是怀孕了吧?从屈臣士买回来验孕试纸,浸了尿液,观察窗上两道红杠。
  抽时间上医院做检查,原来已经两个多月了。素颜有点意外。这事唐明一直都很谨慎,每次都会自觉用套。但最后那次,在旅馆,素颜思前想后就是没有用套的环节。便确定是那一次,而且,时间上也是吻合的。
  诊室内,医生指着检验报告对素颜说,你一直有妇科病史,左边卵巢的功能几乎完全丧失。先前已经刮过一次宫,这次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尽量把孩子生下来。再流的话,恐怕以后要孩子就很难了。
  素颜谢过医生,说回家想想。走出医院大门,满眼白花花的阳光,素颜想起来她和唐明的第一个孩子。可怜的小东西,还没成型,就作了血肉模糊的一摊。如果当时有幸降生,现在应该跟薇薇的儿子一样大。想起来那粉雕玉琢的人儿,一阵心痛。
  回家考虑再三,到底没有告诉唐明,因为不想再节外生忮。她别无选择,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毕竟,这是唐明留给她的唯一的记念,是她追逐半生的爱情结晶,即使是孽缘,却也是恩情。何况孩子是无辜的。
  素颜辞掉工作,停了手机,从银行提出所有的积储,独自去往大理,那个唐明曾经答应她要一起去的地方。飞机起飞的一刻,素颜望着窗外越变越小的城市,流云飞絮间,往事如烟,前尘若梦。从此以后,所有认识的人,都不会再有联系。素颜轻抚腹中的新生命,感觉从没有过的安宁。
  素颜用大部分的积储在大理置了一处简陋但幽静的居所,安身立命,仍然写字维生。腹中的胎儿在七个月以后顺利降生,是男婴。素颜让孩子随了父姓,取名唐宁。唐宁眉眼都是唐明的,一笑一颦,都很像。肤发遗传了母亲,白如雪,黑如漆,长大定是美男子。素颜心满意足,她觉得自己又重新拥有唐明,而且,这一次,血浓于水。
  在大理的第三年,素颜重遇白城。
  那天天气很好,素颜拉着孩子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金色的阳光,映着陈旧,令人醉心的美好。她内心充溢着喜悦,预感到有美好的事情将要发生。石桥上,一个男子擦肩而过,几步之后,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轻唤,素颜。是你吗?
  素颜应声回过头去,细辨那轮廓模样,是白城。阔别六年,竟在异乡的街上狭路相逢。素颜说不出来的惊喜。
  素颜,你结婚了?白城注意到素颜手里拉着孩子。不足三岁模样。
  素颜羞涩一笑,低头对儿子说,唐宁,快叫叔叔。
  叔叔好!孩子稚气未脱的嗓音,脆生生的好听。白城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算是应答。一边问,素颜,有时间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可以。反正我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素颜接受了白城的邀约。
  白城把素颜母子二人带到他在大理开的一间小小的咖啡厅。远远地看到牌匾,雪里红颜。字字玄机,不点即破。
  落座以后,白城先说了他毕业到现在的经历。毕业以后,他先回老家,在民办高校里当过一段时间辅导员,不胜郁闷,辞职之后,在家里开的公司混了两年。三年前来大理游玩散心,因为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决定留下来,开了这家咖啡厅直到现在。生意还算可以,今年开始雇人打理,自己腾出身来随便到周边转转,看看有没有新的商机。
  看来白城的经历也算曲折。只是,何以他对感情的事只字不提呢?这年纪,肯定也已经成家了吧?
  素颜四处张望,白城,怎么不引见老板娘?
  谁说我结婚了?别净听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倒是说说你。素颜,你什么时候结婚的?也不通知一声,孩子都这么大了。前几年,打你手机就说是空号,人间蒸发一样。你是住在这边还是来大理旅游?你丈夫呢?白城的发问像连珠炮一样。
  白城,我是住在这里,素颜顿了一下,望了眼孩子。我没有结婚。
  那唐宁……白城有点糊涂了。
  唐宁是我的儿子。三年前我跟他分手了,孩子是我执意要生下来的。我来大理三年了,一直靠给杂志社写稿维生。今天出门是为了到邮局取电汇单。现在供稿的几家杂志社稿酬都不高,时有拖延,生活过得马马虎虎。素颜不记得她有多久没有在一个熟悉的人面前倾吐她营生的艰辛。之所以告诉白城这些,不是图他的什么,只是他乡遇故人,情之所至,自然流露。她抬头撞见白城直勾勾的眼神,误以为自己言多了,匆忙收场。
  今天遇到你很高兴,希望以后我们还是有机会见面聊天。素颜说完,起身就要拉唐宁离开。
  白城抓住素颜的手。我想知道,我有没有机会,照顾你们?
  你不嫌弃?素颜恍然若梦,她低下头,并不去看白城。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操场上你望我的眼神,水光潋滟。从那时开始,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素颜,嫁给我。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素颜眼睛望着白城,缓慢地靠过去,把脸埋在城的肩窝里,第一次为幸福落下晶莹的泪。
  白城举起双手把素颜圈在怀内,满眼泪光。望一眼旁边的小男孩,天真无邪的观望。他轻拍素颜的头,傻孩子,别哭了,再哭,唐宁就要笑话你了。
  素颜用手背擦干净脸上的泪水,一手拉着唐宁,一手挽着白城。
  走,我们回家去!

  番外——梦想照进现实
  正式开学不久,有一天,素颜跟白城一起坐在师大图书馆外面的草坪上。午后的阳光明媚照耀,把一片如茵的绿草烘晒出植物特有的香气。素颜非常喜欢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看书或者发呆都很享受。
  当时,距离下午的课还有点时间,他们随意地聊些彼此的生活。
  白城问素颜,你的梦想是什么?
  素颜感觉有点突兀,一时半刻竟答不上话。不是因为在这个物欲横飞的年代,谈梦想如何奢侈。而是,梦想这两个字,很早以前就消失在黎素颜的字典里。但她确实,还是有梦的,不然也不会来北京。如果说拥有一个可以依靠,可想可等的人算是的话,那它就是素颜最大的梦想。
  恩,我希望毕业以后,有自己的工作,靠自己的双手生存下去。白城不知道,素颜给他的答案不是她的梦想,而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素颜的舅舅对她已经尽了应有的责任。无论如何,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了。素颜说完,反问白城一句,那么你呢?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有三个理想。一是从影,二是从政,三是从商。我以为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从这三样里选一件事来作为自己的事业。结果却上了师范。
  那么说你是从来不打算要当老师的?
  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都是教师,从小我就生活在他们的圈子里,见的听的最多都是关于这个圈子的事情。自己觉得很厌倦,希望接触多一点其他行业的事情,所以下过决心不要当老师。但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家里人坚持要我填报一间师范学校。我当时被身边的人再三游说,最后不知怎的就报了。结果竟然就被录取了。说实在的,我心里面真的有点悔。
  素颜是第一次听白城说这些事情。看白城平日在班上做事干脆利落,尽职尽责,很得同学信赖,还以为他一定是怀着很大的热情来到这里的。没想到他背后还有这层委屈。
  我没你想的多。我当时只填了这所学校,因为没有选择。
  怎么会没有选择呢?白城很不理解。是你的家人要求吗?
  不是。素颜神色暗淡下来,我父母都不在了。素颜之前从没有告诉白城自己家里的事情。
  啊,对不起!我不该问。白城表情有点难堪。
  没关系,怪不得你的。况且已经很多年了,我也不会太难过。我从初中开始一直由舅舅抚养,他家里的经济不好,而且为了我的事没少跟我舅妈吵的,我不想给他负担太重。读师范学费比较少。
  哦。是这样,不过女孩子当老师也满好,够稳定。
  是挺好。我没说不好。素颜心里想,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自己从此走上一条安定平稳的路。毕业,进一所学校教书,结婚生子,直到老死。那正是世俗的圆满啊。可她总觉得,自己不会轻易得到想要的幸福。自己对唐明,到底想怎么样?前面明明已经是绝巷,自己却固执地要往前走。再下去,会怎样?真的不知道.
  素颜。
  恩?
  知道我为什么想当演员吗?因为演员可以体验许多不同的人生啊。白城一脸陶醉地说。虽然只是演戏,但演的时候,感觉就像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我小学的时候当过一回临时演员,很短的镜头,连台词都没有,但感觉很过瘾!特别是看回放的时候,自己成了自己的观众。我其实特别好奇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了,素颜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啊?你说什么?素颜正想事情出神,白城的话只听进去一些。
  哦,没什么了。白城看了一下腕上的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白城他只一瞬间的鼓起勇气,想要探知素颜到底怎样看待自己。结果还是退缩了。还是再留点时间吧。现在这种关系挺好。其实,有时候,连白城自己也难以置信,他对素颜,竟真是一见钟情。从新生报到那天,在院楼门口看见素颜开始,就在脑海里留了很深的印象。也正是因为关注,才会有一次又一次的不期而遇。
  好。素颜收拾起散落草地上的几本书,跟白城一起走进教学大楼。
  整节课素颜都有点心不在焉。她经常这样,从很久以前开始,人仿佛得了离魂的怪病,会在某些时候不自知地陷入思绪的旋涡。追逐着一个偶然萌生的想法,一直想下去。那感觉跟多诺米骨牌效应差不多,都是一旦开始,便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停止下来。也许这就是心理学里面提到的的强迫症。
  快下课的时候,素颜透过窗子,望见西边天空隐隐约约的一轮浅月,仿佛一瞬间想通了一些事情。也许,梦想就像晴朗夜空高高悬着的那轮月亮,它的光华,总教观望的人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但光华一旦照进人间,遭遇现实,难免要被削弱一些,遮挡一些。那也是最寻常不过的现象。与其仰到脖子酸疼,倒不如关起窗子,点一盏灯,安安分分过日子。即使灯微如豆,但光和热都是可以触及的。也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
  唐明,就是素颜天际的那轮月亮。可他同时也是薇薇案头的明灯。
  素颜下决心放开唐明。这样的决心她其实下过无数,只是最后无一例外都被推翻。这一回,她坚持执行的决定是,如果唐明不来找,自己就绝对不允许主动联系他。这个决定,倒像是情侣闹别扭时,女孩惩罚男孩的晦气话,最后惩罚的是谁也说不定。素颜只知道她惩罚的是自己。
  真的就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唐明的消息。其实,那段时间唐明出差了,不在国内。他给素颜发了电邮,只是,素颜很久不开邮箱,不知情,还以为唐明真的那样寡情薄幸,也渐觉心灰意懒了。毕竟,就算联系,别人从来也只把自己当普通朋友看待。
  班里组织溜冰。在白湖游乐园近千平的溜冰场内,灯光炫幻,人影彤彤。素颜拉着白城的手快乐地旋转。激越跌宕的电子音乐覆盖一切。有些瞬间,可以感觉到白城护在自己身后的手,轻轻地搂在肩膀的位置。素颜只装不为意,心里有一片地方异常柔软。她暗自想,白城,如果有心,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但那天直到离开,白城都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素颜有点失望。
  这样暧昧的时候还有很多。
  又一次。是晚上,素颜一个人在自修室看书。白城进来,坐在素颜旁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素颜有点为难,不知道应该停下来搭理他还是继续看书。不自觉地抬头望了他几次。
  白城说,你继续看书吧。
  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我坐坐就走。
  那好吧。我再看一会,然后我们一起走。
  素颜那时候已经重新跟唐明联系上。唐明出差回来以后专程到学校来看她。她的决心维持了将近一个月后宣告失败。
  素颜在看一本书,《又来了,爱情》。看到女主角萨拉因为爱上一个可以做自己孙辈的人而觉得羞辱。素颜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但现实,有时比这更残酷。
  九点钟的时候,素颜和白城一起走出教学大楼。在门口的地方白城停下来,他问素颜,面对一个爱你的人和一个你爱的人,你选谁?
  我选我爱的。素颜几乎不用丝毫的考虑。如果只是给一个答案,那是可以毫不考虑的。但素颜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路。
  那我知道了。白城声音低沉,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东西要买,你先回去吧。白城转身朝西区的校园超市走去,素颜一个人回东区的宿舍。

  番外——王子和公主的婚礼
  白城跟素颜来到她居住的房子。原来,素颜一直住在离自己只有几条街的地方!却用了三年的时间才遇上。白城悔恨自己这几年怎么不经常出来走动,如果那样,也许早就遇上了。不过,虽然迟,但总算遇上了。不然,错过的也许不是三年,而是一生。
  他帮素颜把屋里坏了的地方都修理好。漏水的龙头,破损漏雨的屋顶,松动的木制家具,那些素颜无暇顾及但每每让她烦躁不安的细枝末节,白城都认真地检查了。他虽然知道素颜也不会在这里长住,但当他那么做的时候,是第一次,以这个女人的男人的身份去做,心里面是无法抑制的满足和被需要感。
  白城修理的时候,素颜拉着儿子到市场上买了新鲜的菜和肉。她要留白城吃晚饭。平日里她吃得简单,以素为主,家里买的肉主要是给唐宁做汤,所以不多。逛市场的时候素颜还特意买了白城喜欢的脐橙。回到家里,把脐橙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叫一声在屋顶上的白城。
  城,累了下来歇会,我买了水果!就放在桌子上。随手递给儿子一个,唐宁,乖乖在院子里玩,妈妈做饭。说完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开始做饭。
  厨房里的窗,看得见院子。素颜每次做饭,都叫儿子待在院子里。这样她便可以一边做饭,一边照看孩子。这一刻,望着在院子里把橙子当皮球在地上滚的儿子,素颜想起这两年多来的辛酸,不禁热泪盈眶。
  白城从屋顶爬下来,一眼看见桌子上那筐色泽诱人的橙子。顿时忘记了身上的疲劳和手上的酸疼。素颜竟然记得自己喜欢的水果。记得一次郊游的时候无意中说过的。看来,素颜对自己,并不是自己之前想的那样,一点心思也没有。他洗了手,到院子里跟唐宁玩。把唐宁高高地举在肩膀上骑马。唐宁脆生生的笑。素颜在厨房里看到这一幕,心里顿觉宽慰。唐宁生命里,第一次,有雄性强大的力量出现。那正是他一直缺失的父爱。
  晚饭的时候,第一次,桌子旁边坐的像一家人。这三年素颜深居简出,而且从不在家里招待朋友。虽然给唐明和蒋薇薇寄去了明信片,只为报平安。但因为唐宁的关系,一直不敢透漏地址,只怕早已沉寂的事再起波澜。
  妈妈!唐宁说,叔叔是不是以后都会在家里吃饭?
  白城听到小家伙有趣的话,要看素颜的反应,才发觉素颜的脸竟然红了。
  妈妈不知道,你自己问叔叔。素颜一阵耳红聒噪的。
  叔叔,你以后都会在家里吃饭吗?你还会跟我玩骑马游戏吗?唐宁一脸天真的模样。逗得白城哈哈地笑。
  你乖,听妈妈的话,叔叔就来。来了就玩骑马游戏,来了就陪唐宁吃饭。
  好!好!我一定乖!我先吃饭了。妈妈喜欢我吃饭的时候不说话。说完,唐宁真的没再作声,低头认真地扒饭。
  素颜望一眼白城,正好迎上他的眼光。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吃罢晚饭,白城便回去了。
  素颜送他出门口。白城拉着素颜的手说,素颜,你不用马上搬过来的。我还要带你回家乡,拜见父母,还要拜访你的舅舅,请求他当我们的主婚人。我要明媒正娶风风光光把你接过门。
  然后,他把嘴唇凑在素颜耳边,碰了一下,轻声地说,我要你做最我美丽的新娘!
  素颜幸福地低头。原来,这个曾经跟自己谈梦想的男子,才是真正可以给自己梦想的人。
  白城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订好回家的机票。他已经给父母打了电话,自己这趟回去,是要结婚。并且,为了免去见面时大家的难堪,还预先在电话里跟父母透露素颜单亲妈妈的身份,表明自己非她不取的决心。他的父母虽然一时意外,但毕竟是文化人,况且爱子心切,终于接受了素颜这个未过门的媳妇。
  倒是素颜,在飞机上还是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这趟回去,要面对的压力不小。虽然白城再三宽慰他,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在他的安排下顺利进行。
  白城的家乡在广东。他们的飞机抵达广州那天,家里一早派了车来接。开车的人是白城的堂哥,与他的另一个堂兄合作开公司,挣了不少钱。白城在大理开店的事就是他鼎力支持下才成功的。汽车在告诉上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回到家里。
  白城的父母已经退休。两个鹤发童颜的老人,见了素颜,都觉得悦目。及至看到藏在素颜背后的小唐宁,更是欢喜得很。白城的母亲拉着素颜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倒把亲生儿子冷落一旁。
  哪有要媳妇不要儿子的道理!白城打趣说,惹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安排婚事的时候,白城和素颜还抽空走了趟素颜的家乡。拜访了素颜的舅舅,请他以素颜娘家的家长身份主持婚礼。
  多年不见的舅舅早已老态龙钟。连当年不怎么能容自己的舅妈都变了慈眉善目的老人。素颜感慨颇多。
  晚饭是在舅舅家里吃,吃完之后就到外面的酒店投宿。准备坐第二天的火车回去。
  酒店房间里,白城问素颜,要不要顺便拜访一下薇薇和唐明。
  素颜再三犹豫,看出来素颜的为难。白城实在不忍心折磨她,告诉她其实来此之前就早已经跟唐明他们联系好。明天的午饭约到一起吃,当是小聚。
  那唐宁的事怎么办?
  你打算瞒他们一辈子吗?即使他们最后都不知道这个真相,你也不会过得自在的。既然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况且当初都是坦白了说的,这次更要坦白。唐明应该好办,至于蒋薇薇,她是你的好朋友。既然当初她原谅了唐明,就意味着她接受了这个背叛的事实。唐宁是这件事的结果,她也是要一同接受的。
  白城一席话,说到素颜心悦诚服。
  三年来第一次,素颜睡的如此舒服安稳。她枕着白城的臂弯,找都了从没有过的归属感。
  听到怀里素颜平稳均匀的呼吸,白城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早在来之前,为了唐宁的事,他已经提前拜访过唐明和蒋薇薇。唐明有权保留他生父的身份,只是,为了孩子有个良好的家庭环境,他更希望,唐明和蒋薇薇可以认唐宁为干儿子。这样,唐宁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是可以兄弟相称。薇薇既然与素颜情同姐妹,也应该宽恕素颜。毕竟,这件事,素颜受的伤害不比任何一个小。最后,白城对素颜的爱感动了唐明和薇薇,他们决定接受白城的建议,认唐宁为干儿子。
  所有这些,素颜都还蒙在鼓里呢。所以,第二天在饭店里见了面,素颜吞吐了好久才说出唐宁的事时,唐明和薇薇就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决定认他做干儿子。素颜这才知道白城早已安排妥一切的事情。
  临行,素颜与薇薇抱了又抱。记得,我婚礼的日子!不得缺席!
  忘不了的,我们还要认干儿子呢!唐明爽朗地笑。
  婚礼那天。所有的宾客都到齐了。素颜的舅舅一家,还有唐明一家,还有大学时候的同学。很多都是拖儿带女的。把礼堂挤得水泄不通。素颜很久没有经历这样盛大的庆典,而且,今天这一场,她是众人瞩目的女主角!素颜终于真真正正做了一回女主人!
  婚后,白城和素颜携唐宁回到大理定居。素颜卖掉住了三年多的居所,搬到白城住的地方,每天为他洗手做羹汤。
  唐宁开始上幼儿园后,素颜有了更多的空暇时间。饭市的时候就到咖啡厅帮忙,闲的话就继续写字,但已经不是为求生存而写作。她因为有了更多的时间和选择,决定开始创作长篇。
  白城呢,有时候在店里,有时候到附近的城镇谈生意,但不管怎么样,都会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打电话回来。而无论多夜,素颜都会等他的电话。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也许还会有新的精彩。人生的事,谁知道呢?只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素颜确信,平平淡淡才是真。

  番外——张仪之死
  初三开学的第三个月,一个学期已经过了大半,素颜正式从美术组退出来。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沿着绘画这条路走出更远,却发生了张仪这件事。
  离开学校之前,素颜一直害怕自己会在校园内碰到张仪。还没发病的时候,她还考虑过,如果哪天张仪再来找她,她要不要去。如果说张仪对她没有一点吸引的话,她当初是不会一个人赴约的。张仪符合她的审美观,这样的气质。他的家也是那种特别简约幽雅的布置,让素颜觉得,这个男子的灵魂是那么的寂寞,又是那么的美好。心底就有了软软的感动。可当自己在医院里生不如死的时候,张仪连一眼也没有来看自己。托唐明把字条给了他,是对他还抱着希望。毕竟,不念那些情分,至少这件事上他有责任,他应该来看一看的。却杳无音信。才知道他原来亦是寡情薄幸的男人。他原本线条柔美的五官,突然就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所以,没特别的事情,素颜连教室的门也不出。毕业班是没有美术课的,所以,张仪不会到初三年级的教学楼。事情似乎就这样走向尘埃落定。
  蒋薇薇来取素颜的东西的时候,张仪刚好也在画室。
  张老师,黎素颜托我来取她的东西。她说她不会再来美术组了。蒋薇薇直直地盯住张仪。
  哦……她的画具在墙角,那个玫红色的箱子就是了。还有旁边那个浅绿色的小水桶,就这些。薇薇鄙恨的眼神让张仪慌了神。他一阵心虚,主动地过去拿东西给薇薇。
  她应该还有些画稿在你这,她说那些也要取回来。蒋薇薇接过来东西,继续说。
  哦,那些。你等一下,我进去找出来。张仪脚步凌乱。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学生而是警察。
  全在这里了,你拿回去吧。素颜,她好吗?听说她病了?张仪问了一句。
  你心知肚明!我走了。蒋薇薇觉得自己再晚一步离开,都会忍不住把手里的东西摔到那张仪的脸上。害惨人家,还在惺惺作态。恶心!
  张仪望着蒋薇薇离开的身影,从她的态度看出来,素颜已经把事情都告诉她。这妮子,她会去揭发自己吗?可她们手里应该没有证据,自己每次都很小心,连字条都不是手写的。何况素颜不像有心计的人,她不会保留什么证据吧?张仪突然后悔自己之前因为嫌麻烦,一直没有用套。如果保留下来,那些就是铁证。素颜没有成年,就算是她主动对自己投怀送抱,自己也还是脱不了诱奸的罪名。他必须约素颜出来谈妥。但他不能就这样贸然到教室里去找,这样做过于张扬。他于是托素颜班的一个老师转告,就说是市里有个绘画比赛,素颜的天分应该去参赛的。获奖的话可以在升学考试里加分,所以想约她到画室谈一谈。那个老师不知内情,欣然答应。
  素颜知道她不应该去的。就算真的有比赛,征稿的事可以在班上说,况且,问了班上其他还在美术组的同学,根本没有这回事。张仪的用心她不难看出来。可她还是瞒着蒋薇薇去了。她无论如何,要给自己讨回公道。至少,必须要张仪说清楚,他对自己做的事,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阴谋吗?
  白楼的一层,外间是画室,后面依傍着山坡的是办公室。铁网窗外是茂盛的植被,其中大多是远古时代就有的蕨类植物,大片大片碧森森的锯齿状叶子,把光线挡去大半,室内阴暗潮湿。这个地方,素颜并不陌生。它是张仪专用的办公室。第一次,她就是在这房间内拿到后面贴着字条的画稿。当时张仪的脸上不动声色,自己却心跳若狂。曾经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张仪尝试过要在这里碰她的,他的手从裙子底下伸进去,只是最终停在了那个近在咫尺的位置。两个人以固定的姿势僵持了很久,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时候,素颜不明白张仪想的什么。
  素颜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想起那些事,却那么轻易地就陷入沉思。她不知不觉进到了张仪的办公室。
  我来了,有什么事?素颜以为她一定会冲上前去,在张的脸上扇几个耳光。但她只是问了语气平常的一句话。仿佛她真的只是来听一个老师的教诲。
  哦,来了,过来坐!我给你倒杯茶。张仪转到搁暖水瓶的桌子旁边。
  不用了,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素颜想起来第一晚在张仪家,他也是进门就给她沏茶,那时是茉莉香片。心口一阵发痛。
  那我就坦白说吧,我们之间的事,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张仪望着素颜的脸,心里涌动的还是欲望。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你不觉得龌龊吗?我因为你而得的病,躺在医院里,你心里一点内疚也没有吗?素颜觉得失望极了,这个男人,由始至终,关心的只是他个人的名誉和享乐,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她站起来,准备转身离开。
  你不要走,把话说清楚!张仪从后面把她抱住,双手竟然情不自禁地在素颜的胸房上揉搓。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出这个房间!张仪一只手把素颜的嘴巴捂住,另一只手依然在进攻。他压抑太久的欲望,潮水般汹涌。此时是午休时间,外头一个人都没有,反锁了门,张仪就可以肆无忌惮。
  素颜后悔极了,她绝对不能再让张仪得逞。她用尽全身的气力把鞋跟跺在张仪脚上,趁他疼痛松手的瞬间挣脱了,夺门而出。当她衣杉不整地冲出白楼的门外时,竟然迎头碰到唐明。张仪没敢追出来。办公室里一片哗啦啦的玻璃摔落的声响。
  唐明把素颜带到后山。在那里,素颜靠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唐明听素颜说完事情的经过,他冲动得要马上去揍张仪。却被素颜拉住了。
  唐明,你答应我的,保守这个秘密。我今天算是彻底的看清楚那个人,我以后绝不会再见他一眼。今天的事,算了。
  素颜,你这是纵容他!他肯定不会就这样罢休的!唐明弄不明白,刚烈的素颜怎么会对这件事忍气吞声。
  不管怎么样,你答应我,不要对任何人说,连薇薇也不可以。我以后会自己小心的。素颜顿了一下,接着说,要揭发他,除非我死了。
  素颜……唐明越来越糊涂了。要揭发他,除非我死了。素颜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回去吧。
  哦。
  他们一起走回教学区。素颜除了眼睛有点发红,脸上的表情倒是平静如常。
  素颜离开以后,张仪的心更加不安。不安里,他却还一次次回味素颜身体的味道,那种若有若无的乳香,萦绕不去。让他无法冷静,身体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只能冲进洗手间自行解决。望着自己无所依傍的器官,兴奋得那么可笑,他心生一念。一不做,二不休。
  他有太多的职权之便,仰慕他的大有人在,把一两个女生弄到家里并不难。有了素颜作为前车之鉴,他比从前更加小心审慎了。那些孩子大多还不懂男女之事,在床上,她们只是任人摆布的玩具。但她们的顺从让张仪很快就感到索然。他要的是素颜那种欲拒还迎的风情。内心的厌倦让张仪变换着法子,去诱惑更多的女孩。只有第一次,那些女孩脸上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线条最让他兴奋。
  张仪很聪明,他没有把目标定在那些经常与自己接触的人。而是让那些已经委身于他的女生,去骗更多的女生。他的手法越来越老练,对那些孩子的控制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
  素颜初三毕业以后,就上了别的高中。张仪在惴惴不安中等来素颜给他的答复。她不揭发他,而是选择远远地离开。
  张仪无法解释自己心中失落的情绪。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怎么也忘不了当天画室内,素颜穿着白地玫瑰红小花的旗装,她那时像仙子一样美丽。她那时还是个让他仰视的梦。如今一切都已经被摧毁了。张仪把自己的欲望发泄在一个来自外校的高二女生身上。那个女生是唯一一个长得有点像素颜的女子。张仪在意乱情迷的间隙,会叫出素颜的名字。
  我怀孕了。当激情如潮水退去的时候,那个女生用手指在张仪的胸口画圈。你会娶我,对吗?
  你弄错了吧?怎么可能?我每次都有戴套的。张仪没好气地说,别说无聊话了,睡觉吧,我很累。
  你!女生想不到张仪会是这个反应,她气呼呼地冲下床,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医院里的检验单。摔到张仪脸上,你看!
  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张仪的脸刹时白了。
  我是真心喜欢你,而且这书我早就念不下去了。只要你答应娶我,我可以退学结婚,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女生一脸幸福的陶醉。
  你还小,我们现在不可能结婚的!乖,听话,先把孩子打掉!张仪好声好气地哄她。
  不,我想尽办法才有的孩子,我不会放弃的。张老师,我爱你,我这辈子一定要嫁给你!
  你疯了?张仪突然醒悟过来,你做了手脚?
  没错,我才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犯傻。乖乖地让你玩弄。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你想抵赖也不行。如果你不同意结婚,我明天就到公安局里告你强奸。
  你敢!张仪情急之下,用双手封住女生的脖子。如果你不把孩子打掉,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你……张仪因为紧张,把全身的力气都聚在手腕,那女生很快就没了挣扎。
  啊——喂!喂……你醒醒!张仪原以为只是晕过去,却发现已经气绝身亡。事态变得严重了。怎么办怎么办……
  借着夜色的掩护,张仪把女生的尸体弃置小区附近的河道。本来应该要到更远的地方,但张仪怕在路上遇见人,只好就近处理。虽然是自己所在小区的附近,但因为该女生不是本校学生,一时半刻也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的。张仪抱着侥幸的心理,回到住处,失魂落魄间瞥见床上的检验单。竟然忽略了那个女生腹中,还有自己的血脉。张仪颓然倒在床上。
  事情却有了戏剧性的发展。那个女生的尸体次日凌晨被环卫工人发现。公安局的调查结果指出,女孩主要死于水溺。死之前有与人发生过性行为,至于脖子上的淤伤,表明死之前有与人发生争执。奇怪的是没有提及怀孕的事。尸体经过一夜的浸泡,已经无法从验尸上求证与其发生性行为的人的资料。由于女孩平日的行为多有不检点,又没有目击者。事情就这样成为悬案。
  张仪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的神经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衰弱。夜里噩梦连连。那个女生,抱着孩子,一直跟着他。她说水很冷,还说孩子饿了……严重的时候,就算白天坐在他那阴暗潮湿的办公室里,也会有幻觉。他开始变得疑心重重。似乎那些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孩,个个藏着阴谋。他把她们每个人的月信时间都在日历上做了记号,如果发现到时间没来,就对她疯狂地施暴,用尽一切办法,直到见红。
  最终出事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被凌辱至死。死之前只叫了一声妈妈。张仪怕被发现,不敢再弄出去,直接把她的尸体藏在家里,然后把其他所有女孩先后叫到家里,同一天的时间,先后虐杀了五个十四到十七岁的未成年少女。
  最终有一个因为不舒服侥幸躲过的人报的案。被杀死的人当中有一个是她的朋友。
  公安局来到张仪的住处的时候,张仪正神情木然地坐在客厅那张米色的布艺沙发上。屋内的东西井然有序,没有任何挣扎打斗过的痕迹。当他们打开卧室的门,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宽阔的大床上,五个女孩赤裸的尸体一字排开。鲜血染红了棉布床单,有一处正往下滴落。
  警察马上拘捕了张仪,并且仔细搜索了房子里一切可疑的东西。最终带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个落在床脚的发饰。发饰上的头发,后来证实是来自当日遇溺的女生。
  真相大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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