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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云归:晚云归

(2008-12-07 12:50:29) 下一个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七月的阳光,终于开始毒辣起来了,就那么肆无忌惮的,把街道照得明晃晃的。强光之下,人们无处躲藏。
  二十六岁的何欢背了双肩大包独自走在路上。
  没有打阳伞,头顶上戴了蓝灰色的牛仔帽,头发乱乱的披下来,她穿了件黑衫,衫上有一朵浅蓝色的巨大牵牛花,蓝灰色牛仔裤蓝灰色球鞋,左手腕上有一只藏银宽手镯。何欢一个人走路,走得很快,一阵微微的暖风游荡在街道上,无聊的吹在她身前身后,偶尔戏弄的掀起她濡湿的乱发。
  转弯处,就是码头了,快走几步就进了售票厅,很顺利的买到了去西洲岛的船票。
  登船的过程也顺利。上船以后,何欢没有进船舱,直接去了甲板,先把大包放在甲板上,然后再把自已放在甲板上。可能是因为热吧,甲板上没有人,大家都躲在舱里,何欢乐得独享清静。船不大,行程也短,行船时间大概不到九十分钟,然后就会到达目的地了。
  听到启航汽迪声的何欢,终于可以相信,多年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她忍不住笑出来,原来愿望可以这么简单的就实现啊,为什么以前不知道呢。十五岁时第一次看金庸的《侠客行》,看完以后就梦想着去一个远方的小岛。这个愿望就象是一粒无意中埋下的种子,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生活中每每不如意时何欢就安慰自已,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就去找一个小岛。找一个小岛做什么自已也没想过,只是把找一个小岛做为自已最后的退路。
  终于没有退路了吗?何欢问自已。好象是,又好象不是。二十七年来,生活一直象是一杯温开水,既不让人好过,也不让人太难过,又象是她身上那一套蓝灰色行头一样,没有多少亮色,也不是很冰冷。只是她过够了,过够了这样的人生,她不要再象从前那样,每一次交手都莫明其妙的先缴械。
  生亦何欢,何欢,这名字是父亲给的。父亲兄弟三人,他是长兄,由他开始,生了何家第一个女儿,取名何楠,大概是为男孩儿起的名字吧,何欢恶意的想,当时父亲是不是也有生儿子何难之意呢?然后小叔,为何家生下了第二个女儿,父亲为其取名何乐,何欢猜那是有什么值得快乐的意思。二叔是最后一张牌了,掀开牌底却是让父亲失望的,于是第三个何家女儿变成了何璧,也不知道二婶知不知道大伯子的失望,生了孩子居然被叫成何必,哈哈。想想父亲这一生,真够写本传记了,何家一连生了三个千金,让身为长兄的他很伤心,觉得对不起祖宗,四十岁的他居然决定再战江湖,硬是违规生了第二胎。于是有了何欢,到何欢这里,父亲终于死心,女儿出生那一夜,他不禁仰天长叹,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不恋生的父亲,终日沉醉在酒乡,终于在四十五岁那一年,喝坏了肝脏,英年早逝。从此后,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母亲下岗以后,靠打零工养活一家三口。大姐何楠自强自立不输男儿,半工半读,一路从本科读到博士,中国读够了,又陪着姐夫读到了美国,到了美国,无事可做,开始关注信仰问题,信了天主教,精神有了归依以后,开始在家生小宝宝,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何欢默默的成长,好象没有谁在意过她,母亲忙着赚钱养家,姐姐忙着勤工俭学,叔叔婶婶们忙着躲开她们母女三人,那两个姐姐无心关注这个豆芽菜一样的妹妹。
  没有人关注不能说没有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很多很多的自由,可以很早就做自已身心的主人,去哪里,做什么,想什么,基本没人来干涉。
  小一点的时候,她会脖子上挂着钥匙在巷子中乱逛,知道哪一家门前有花,哪一家家中有小猫,哪一家院里有海棠树。九岁的时候,她还发现了一个被大人锁在家中的小女孩儿,那个小孩儿大概精神不好,每天都坐在窗前,隔着铁栏杆看外面傻兮兮的笑,何欢有时候会站在她的窗前,把摘下来的毛毛草从窗口递给她。偶尔被小孩子的母亲看到了,那个沉默的女人既不鼓励,也不阻止,任凭何欢来去自由,何欢从来没进过那个小孩子的家,只能隔着铁栅栏和水粉色的窗帘看着她。
  长大一点,她开始扩大自已的活动范围,有时候是楼顶上的天台,她从小窗口爬出去,双手枕在脑后,一个人躺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沥青楼顶上,太阳慢慢的沉下去,看星星一颗颗被挂出来。偶尔她会遇到一个养鸽子的少年,那个少年也是一个沉静的孩子,每次见到何欢并不说话,自顾招呼自已的鸽子,他洒玉米粒给那些小东西吃,鸽子们围着少年上下翻飞,并不把何欢放在眼里,每当少年和他的鸽子出现时,何欢就会坐起来,默默的看着他。三年以后,那个少年和他的鸽子都不见了。何欢后来在天台上捡到了一只死去冻僵的鸟儿,曾经带着它沿着铁路线走了很远,最后把它埋在了铁轨附近。
  从那以后,何欢又多了一个去处,沿着铁轨漫游,冬天只能看路边苍灰色的树和落在枝干上的寒鸦,春天可以看见撒落在铁轨边的油菜开着黄色的小花,夏天时总有绿色的铃铛草一路绵延的生长着,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看白先勇的小说了,也接触到了三毛,看过三毛写在散步时遇到白先勇的往事,她觉得三毛提到的芳草天涯和她一路走来的地方是一样的。她常有一种错觉,黄昏时在转角处她也会象三毛那样遇到一路散步而来的白先勇。
  上中学以后,她还是喜欢游荡,学校后操场的教工宿舍区葡萄树下,校办工厂外高大的白杨树下,代课老师集体宿舍下的梧桐树下,她都停留过。她和花房里的老花匠熟悉起来,逃课时老花匠让她在花房里玩儿,没人的时候,那个眼珠混浊的老男人会突然把她抱在胸前,弄得她莫名其妙,隐隐的又觉得有几分明白,后来她渐渐的不再和那个老男人来往啦,见到了也远远的躲开,有时候躲不开,手里会被塞进一支笔或是几个本子。
  自从父亲去逝以后,母亲一直很少笑,每天只是忙碌。早出晚归的,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头发开始白了。终于有一天,坚持不住了的母亲跟了一个有家的男人,那男人很少上门,他们见面总是在外面,但是母亲是给她们姐妹正式介绍过的,要求她们叫他郑叔叔。郑叔叔出现以后,母亲明显的不象以前那样劳累了,渐渐的流失了的女人姿色又回到了母亲身上。郑叔叔的老婆找上门时,面对的并不是黄脸婆一样的母亲。两个女人关在房里说了两个小时,然后母亲送走了那个女人,郑叔叔也没有因此在母亲的生活中消失。

  如果明天就长大很多
  自从郑叔叔出现在何欢母女的生活中以后,母亲开始有了精力打扮自已,也开始想起打扮两个青涩的女儿来了。只是大女儿从小就把自已当男孩子看待,并不喜欢女孩子热爱的花裙彩衫,头发也是剪得短短的,平日里只爱穿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衫长裤。何欢的衣服都是捡姐姐的,一路跟着穿了旧衫旧裤长大,惟一不同的是何欢的头发是长的,很黑很厚的那种长发,散开时桀骜不逊的披撒着,大多时候它们都被一根橡皮筋束着。不知道是受姐姐的影响,还是为了到处漫游的方便,何欢也是不喜欢穿裙子的。母亲给她买新裙子时,她也不拒绝试穿,经常是穿着裙子出门,然后在巷口的公用厕所里换下书包里的长裤衬衫。
  遇到郑学彬是在初二的下学期,他从外校转来的,座位就在何欢的身后。他是一个好孩子吧,长得干干净净的,虽然还是青涩,但是隐隐的已经有了男人洒脱俊逸的味道。用老师的话说就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用女生的话说就是看着舒服,也没有男生讨厌他,他可能就是那种少数天生可以讨尽天下便宜的人。何欢的学习成绩不错,在班里可以排到四五名的位置,但是不太得老师的喜欢,原因在于她不是那种听话的孩子。如果老师发了两份自测用的卷子,她只做一份,雷同的那一份绝不做,剩下的时间用来在卷子后面画画,估计快要交卷的时候,回头扯过郑学彬做好的那一份写上自已的名字,再把自已空白的那份扔给他。早有心理准备的郑学彬一面用橡皮擦掉她的漫画,一面飞快的把这份卷子再写一遍。何欢这么做,老师不是不知道,只是她的成绩让老师说不出二话来,她在班里也不是那种闹事的孩子,也就容忍下来了。私下里,他们闲聊时,还会把郑学彬和何欢的事拿来说着解闷,这两个人也没有什么早恋的迹象,也用不着出来干涉。
  如果大家以为这两个人的认识是因为前后桌,那么他们就错了。他们认识的更早,早到七八年前,在何欢常去的楼顶天台上,他们就是那个抱膝坐着的女孩儿,那个沉默的喂鸽子的少年。
  每个周六的下午,他们会在社区的一个小图书馆见面,不是约好的,第一次无意中撞到了,后来大家就都在那个时间去了。那时候借书很麻烦,所有的书都有一张卡片,整整齐齐的被穿在一起,放在一个一个小木抽屉里,小抽屉外写着书的分类。两个人各借各的书,借完以后,还会在有着长桌的阅览室看一下午,有时候郑学彬会给何欢带一点零食,一小包话梅,或者一袋烤鱼片。何欢因为家境不宽裕,没有吃零食的习惯,郑学彬带来的零食她也没有拒绝,吃完以后,还会把包装袋还给他。
  有一次郑学彬过生日,收到了一个女生送的一张自已做的贺卡,被何欢发现了,偷偷拿出来看了很久。是一张图画纸折叠以后,在上面用丁香叶子,蘸了水彩颜色印上的心形图案。叶子细细的纹路被清晰的拓印下来,看上去很象是少女细细密密辗转的心思。这张卡片被何欢扣留了一夜,第二天,郑学彬再看到它时,眼镜差点惊得掉下来。那两片心形的叶子如今变成了一个女人肥硕的大屁股,屁股上面是何欢用柳叶拓印出来的细腰,用忍冬青叶子做出来的脸上没有眉目,头上是一顶大帽子。女人是一个背影,手里还牵了一只哈巴狗。卡片上歪歪扭扭的写着郑学彬和他的女朋友逛街归来。不用说,那个女人就是郑学彬的女朋友了,那只哈巴狗自然就是郑学彬了。
  那天一整天,何欢都不敢落单,大部分时间老老实实的坐在教室里。快放学时,正发愁着如何脱身呢,听见从外面回来的郑学彬的同桌在门口喊,说是姐姐何楠来找她了,在花园里等她放学,何欢大喜过旺,快速回头看看坐在身后郑学彬没有表情的脸,心底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躲过一天是一天,明天有事明天说。下课铃声一响,她捞起早就包好的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跑到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去找姐姐何楠。
  一路上分花拂叶,跑到老皂夹树下,却哪里有姐姐的影子,正诧异呢,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提起的心才又放下来,少有的笑嘻嘻的问姐姐,你跑哪儿去了?回头看时,哪里是姐姐,郑学彬双手背在背后,堵住了她的去路。何欢知道上当了,只能一面假装不在乎,一面快速苦想脱身之计。郑学彬不动声色的看着何欢,两个人僵持着,何欢第一次感觉到对面这个人不再是自已手里的面团了,他被激怒了。
  受不了空气中的波涛暗涌的压迫感,何欢只好先说话,“我周六不去图书馆了。”
  “啊。”
  “我有事去不了。”
  “啊”
  “我得回家了。”
  “ 不行。”
  何欢瞪着眼睛,嘟起了嘴巴,已是外强中干了。
  “为什么?”
  郑学彬用一种猎手看着猎物的表情看着她,“你帮我做一道选择题,才能走。”
  何欢瞪大了眼睛,不相信郑学彬会这样大人大量,宽大为怀。
  她一面放松了紧张的情绪,一面装做不耐烦的问:“什么选择题啊?”
  “A是让我在你脸上画两只红色的小乌龟”。
  “为什么——?”何欢不相信的大叫,“我怎么回家啊?”
  郑学彬不理她继续说,“B让我咬你一口。”
  何欢知道没有退路了,低着头权衡着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又问不出口要咬哪里,脚丫子估计他是不会咬的,他又不真的是哈巴狗。没办法,只好闭上眼睛把脸送到郑多彬的面前,咬牙切齿的说:“画吧。”脸上却早就云蒸霞蔚了,感觉到脸上冰凉的笔迹在行走,何欢渐渐的伤了心,眼泪一点点的就要涌出来,却是强忍着。
  终于结束了,两只小乌龟画完了,何欢不敢睁眼,怕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等了一会儿,郑学彬还没有离开,却感觉有重浊的呼吸吹到脸上,然后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嘴唇被咬住了,惊诧之下,她慌乱的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见郑学彬脸上的一一抹潮红,那个欺负人的坏蛋就跑掉了。
  那一天迷迷糊糊的回到家里,才想起脸上的小乌龟,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人看见了她的傻相,急忙跑到镜子前去看那个坏蛋的作品,却哪里有一点红颜色啊?

  我好想替你阻挡风雨和迷惑
  那次花园事件以后,何欢和郑学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来往了,但是两个人前后桌坐着的座位,却让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坐在郑学彬的前面,让如今的何欢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每每一下课就赶紧离开座位。
  又是一个星期就要结束了,周五放学前,郑学彬把一本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扔在何欢的桌子上。
  “干嘛啊?”何欢头也不抬的问他。
  “明天到期了,没空去还,你替我把它还了吧。”郑学彬理直气壮的说。
  何欢因为怕在图书馆遇到郑学彬,也是很久没去了,自已手里的书也到期了,正犹豫明天去不去呢,听郑学彬说不去了,一颗心放下来,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图书馆。
  第二天一早,何欢就背了书包往图书馆去。越接近图书馆心情越紧张,明知道郑学彬不会来,进了图书馆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看了一圈儿,确定几个借书的人当中没有郑学彬后,释然之外,居然感到了淡淡的失落。
  还书前,又仔细的打开郑学彬托她还的书,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夹在里面忘记啦。于是在书的最后一页发现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胆小鬼何欢,自作多情。”何欢读了纸片上的字, 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又读了一遍,脸慢慢的红了。还了书,又强自镇定的借了新书。一个人走到隔壁的阅览室,打算象往常一样消磨大半天的时间。刚坐下一会儿,就忍不住又拿出来那张小纸片,重新读上面那几个字。这一次再看完后,羞愤交加,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出了图书馆。
  在街上漫无边际的逛了一会儿,何欢随便的上了一辆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然后随着人流走下车去。她依旧没有目的的往前走,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山脚下,何欢很小的时候就爱以漫游的方式自娱自乐,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看见前面有山路,也有人在路上走,便沿着山路一路往山上走,山路边偶尔可以看见开放的黄色野菊花,每每遇到,何欢就停下来看一会儿,有时候碰巧花上有蜜蜂或者蝴蝶,她就停留得更久一点,直到看着那些小精灵飞走,她才继续往前走。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来。
  何欢决定不玩了,于是回头,打算回家。
  转身回头的何欢还以为自已是看错了人,在自已对面突然停住脚步的正是猝不及防的郑学彬。何欢的突然回头,把两个人都吓着了。
  这时候雨渐渐的大了,密集的雨点披头盖脸的落下来,何欢不理郑学彬,抬腿打算跑到山下的车站。经过郑学彬身边时,身上的书包突然被他抓到手里,没有心理准备的何欢打了一个趔邂,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起发作,朝着郑学彬就扑了过去。几个回合下来,最后还是郑学彬捉住了何欢的两只手,发作不得的她狠狠的瞪着郑学彬笑嘻嘻的样子,恨不得在他的脸上抓上几把,抹掉那种恶作剧的表情。两个人在雨中对峙着,这时候精疲力竭的何欢又一次感觉自已马上要哭出来了。
  终于还是郑学彬先说话了。
  “小气鬼,对不起。”
  何欢一面故意装做没听见,一面试图甩开他的手。
  见她不搭茬,郑学彬又说了一次:“对不起。”然后才放开何欢的手,双手获得自由的何欢,卷土重来,对着郑学彬又一次拳打脚踢,这一次他不再反抗。打够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着双方,看到最后何欢先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算做合解,两人并肩往山下走去。
  走到半路,郑学彬提议坐两站车去他奶奶家玩儿,看着身上被淋湿的衣服,何欢不置可否,郑学彬又说,“可以看到我以前养过的鸽子,”这一句话让何欢完全的动了心。
  两个人到郑学彬奶奶家时,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捂得半干了。
  郑学彬奶奶家有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还有几棵果树,鸽子落得到处都是,院子的地上有,房顶上也有,看见郑学彬进来,有些鸽子开始围绕着他上下翻飞,这让何欢想起了小时候看他喂鸽子的情形。一时间觉得自已又变回了那个孤单的小女孩儿,独自长大的自已,抱着膝盖坐在天台上,看那个沉默的男孩子喂他心爱的鸽子,他有那么多的鸟儿,而自已一只都没有,那些鸽子亲热的围绕着他飞,自已却只能握着一只死鸟走在冰冷的铁轨边。
  郑学彬的奶奶是那种很慈爱的老太太,看见孙子带来了一个女孩子,也不多问,只是热心的招呼两个人进屋。穿了湿衣的何欢很拘束,不知道该坐着还是该站着。进屋以后,郑学彬去了另一个房间,留下何欢一个人面对他奶奶,老太太为他们倒了热水,一会儿郑学彬出来,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递给何欢,让她到旁边的房间换下来,何欢一下子感觉不知所措,接觉得不对劲不接也觉得不对劲。郑学彬不容她多想,把她推到另一个房间里,何欢只好别别扭扭的换下了湿衣服,没想到郑学彬拿出来的衣服颇为合身,想到可能是他以前穿小的衣服,脸上不觉一红。
  出来以后,郑学彬说要带她去房顶上看鸽子屋。于是两人穿了雨衣爬到房顶上,一面看鸽子,郑学彬一面告诉何欢自已从图书馆开始跟踪她,一路上见到她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何欢不相信他也去了图书馆,郑学彬于是从她怎么进图书馆,怎么东张西望,然后看纸片的表情,一路描述下来,却是不差的。何欢窘得满脸通红,到最后难为情的都快要哭出来了。郑学彬不再难为她,又说起小时候在天台上遇到她的事,后来在平地上偶尔也可以看见她一个到处游荡,好奇的问她那有什么意思。何欢回答他,因为小时候没有人和自已玩儿,家人又都忙,自已就喜欢不停的走在路上,希望可以遇到好玩的事有趣的人。两个人说说讲讲的,大半天就过去了。
  下午离开奶奶家前,郑学彬把一对白鸽子送给了何欢,何欢因为家里没法养,鸽子仍然留在奶奶家代养,郑学彬用两只红布条分别写了何欢两个字缚在鸽子脚上,并是完成了过户手续。
  从那以后,每隔一两个月,两个人会回到奶奶家看望那些鸽子,平时的接触既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依然象以前那样,有时候郑学彬需要做两份卷子,有时候去图书馆郑学彬会为何欢带一点小零食。
  这样过下来,很快初三的下学期也要结束了,因为有初升高的升学考试,两个人在最后两个月不再去奶奶家了,也不去图书馆了。何欢的生日是在考试的前一个星期,生日那天照例没有什么礼物,何欢的生日是让父母不快的日子,父亲做古了,母亲也无意于提醒自已那些伤心的回忆。从小不过生日的何欢在那一天也没有什么失落的感觉。所以放学前无意中在课桌里发现了一个小礼品盒,让何欢惊讶的以为自已起错了地方。可是撒满了小星星的包装纸上分明写着何欢生日快乐,狐疑的打开包装纸,发现里面是一只装在小盒子里的船形音乐盒,小船上还放着一对用香皂雕刻出来的小白鸽子,拿在手里时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飘出来。何欢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不知是悲是喜,再一次迷迷糊糊的走回家。

  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
  初升高考试结束了,大家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了,无论是考的好的还是考的不好的都一样成了定局。郑学彬是自已放弃了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决意通过参加考试来拿入场券。何欢虽然算是好学生,但也轮不到她用这个名额,毕竟前面还有比她学习更好的。于是两人都是考场中人,和成千上万个同龄人天涯共此时。
  那天何欢考完最后一课,走出考场时碰到刚出来不久的郑学彬,见面后两人没说和考试有关的话题,郑学彬只问何欢坐几路车,何欢说了,郑学彬在她旁边,两人被裹在人流中一路沉默的往车站走。
  何欢的车要进站了,才想起问郑学彬怎么坐车,因为这个考试不是在自已学校进行的,大家对路线都不是很熟悉。郑学彬看着何欢笑嘻嘻的说,“我没钱坐车了,和你蹭车。”两人一起上
  车后,何欢交了车票钱,又问他在哪儿下车,这一次郑学彬但笑不语。于是两人一路坐到终点站,下车以后,心照不宣又跑到始发站台上了车,还是坐到终点站。然后换另外一路开往别的方向的车,就这样,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一路坐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此时,经过一天的燃烧,原本暴扈的太阳变得温柔起来,暮色把瑰丽涂抹在树梢头,轻风掠过城市的草坪,带来切割后草叶的青香,街心花园散步的人多起来,城市变得祥和恬淡,此情此景,让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在心底产生一种从来没有体会的情感,有些伤感有些惆怅有些茫然。
  最后,两个人还是在车站分手,何欢上车前,郑学彬又提醒她别忘了明天去学校照毕业照片。何欢点头,郑学彬又加了一句:“是毕业照片,你还是穿裙子吧,那样照出来的会好看一些。”何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上车。
  当晚,何欢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整理书本,情绪总是不好,恹恹的,连一向很少注意她的母亲也发现了她的情绪异常,以为她考试失利,嘴上没说什么,却给她拿来一大盆水果放在桌上。
  临睡前,何欢找出母亲春天给她买的一条淡绿色荷叶裙,一件鹅黄色篷篷袖小衫放在床头。
  第二天,何欢就是穿了这一套衣服出门,平时总是束成马尾的头发用一个白色蝴蝶夹梳成了苹果辫。在镜子里打量自已,终归还是不习惯。没人的时候,她经常随地坐下,有时候是台阶有时候是不干净的长凳有时候就是草地上,偶尔兴起,还会双手枕在脑后躺下来看天空,看来今天是不行啦。想到此处,不禁对着镜子伸出了舌头。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走在六月的阳光下,昨天那种轻雾一样的怅惘已经淡去了许多。
  进了校门,才知道自已不是最早的,操场上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人,因为不需要再学习,大家没兴趣进到教室,三五成堆,都聚在操场上。何欢沿着石板小路,走到操场边的绿化树下。发现有自已带了相机的同学,已经开始摆造型,好友相携,开照了。看了一会儿,左不过是那些表情那些动作,自已也被人拉过去拍过几张,终归是平素淡泊没交下莫逆的死党。拉拉扯扯几下,见她不甚热衷,也就没人再注意她了。她乐得自已清闲让人家忙碌,人站在树下心思已经飘走。也不能说她不留恋三年的学校生活,只是她一向如此,心里越是不舍表情上却是越疏离。
  郑学彬其实来得比何欢早,她一进学校他就发现了。彼时他手里正拿着相机,为几个男生和女生的混合队拍照,从镜头里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心下怦然一动。很少看见何欢穿裙子,今天见了,有一个问题自动跳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自已的叮嘱,才穿出了裙子。当然不会傻到去问她。郑学彬远远的一直关注着何欢,看她站在一棵开花的合欢树下,仰起头看着罩在头顶上的花树,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忍不住调整了角度,一连拍了三张那棵树,和站在花树下的女孩儿。
  何欢并不知道,当她的目光追随着一只搬动食物的小蚂蚁,沿着树干一路往上爬时,远处有人对她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拍集体照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何欢的衣服色彩清丽好看,还是别的原因被充当摄影师的美术老师从人群里拉出来,摆在第一排班主任老师的旁边,从来不对她假以辞色的班主任好象今天心情也不错,还顺手帮她把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掠到了脑后,何欢心里一暖,拍照的时候轻轻的靠在不苟言笑的女老师身边。说起来,这些老师对何欢最偏爱的还是那个美术老师,那个叫张来福的小老头,何欢起初觉得他的名字很象是一只猫或者狗的名字,那几年人们时兴为猫儿狗儿起个富贵的名字。刘大贵很可能是一只宠物狗的名字 ,而张来福这个名字送给一只懒猫似乎更合适。
  和美术老师相熟是因为何欢的一幅画,那幅画何欢是很用心的画出来的,遗憾的是蓝本是一个沧桑的老人,被何欢画出来以后却是一个中年男人,沧桑的表情犹在,年龄怎么也不能让他变成老者。无论是文字画画摄影音乐,一旦成形以后,就有了自已的生命,就是原创者自已也无能为力了。何欢知道跑题,却又不甘心,于是就在画稿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本意画老叟,细看人不老。待到人老时,我为丹青手。”做美术老师的张来福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在何欢的画稿上连写了三个字,妙妙妙。到很象是一只猫发出的赞美声,不旦如此还给了一个5分最高分,并且在办公室在教室好一顿展扬。
  就这样,五十多岁的张来福老师和何欢产生了一种知音的奇妙情怀。两个人第二次接触是在何欢初三上学期。那天放学以后,骤雨初歇,何欢发现花园里的蔷薇开出了浅粉色的花,雨滴落在花瓣上,不由得伸出了摘花的手。几枝初开的花并成一捧,何欢喜欢的不得了,可是怎么样带出学校却成了问题,如果被门卫发现可不是好玩的事。
  后来一下子想起了手里的雨伞,于是灵机一动,把花枝插在撑开的伞里,举着伞就打算蒙混过关。绕是道高一尺,终归是魔高一丈。
  那个喜欢戴着墨镜扮酷的门卫还是捉住了何欢,他一面大声要求她报出班级名号,一面得意洋洋的说出破获依据,“我就觉得你有问题,都不下雨了,你还打着把伞,你也糊弄洋鬼子啊。”
  正是放学的时候,一会儿就围了很多学生,何欢情急,却想不出脱身之计,又不想把事情闹到教导处。正没计较处,看见人郡中居然站着美术老师张来福,何欢难为情的看着他,见他站在那儿顽皮的对她举起了手,做了一个哭的手势。何欢会意,马上扮成小白兔,对着那个凶巴巴的门卫做出一付被吓坏了表情,努力的往外挤眼泪,这时候有仗义的男同学上前求情:“大爷,你就放过她这一回吧。她平时挺老实的。”
  何欢马上接下话头,“我下次不敢了。”闹了一会儿,那个门卫赚足了人情终于决定抬手放人。
  一直站在人群里的张来福在何欢离开前,叮嘱了一句,“别忘了,那花每天换水一次。”
  照过毕业照片以后,老师宣布暂时放假。于是一起学习生活了三年的男孩儿女孩儿们,开始彼此传写毕业留言册。
  何欢最先给郑学彬写的,是两句最平常的话,可能被写过几十年了的两句话:“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何欢的字疏离寡淡,很象她的为人,字句虽然平淡,却是当时最真心的祝愿。郑学彬写给她的,也是现成的,“和你一样,我也不懂未来还有什么,我好想替你阻挡风雨和迷惑,让你的天空只看见彩虹,直到有一天你也变成我。”他的字大气敦厚,亦如同他的为人,只是那一段话不太象平日内敛沉静的他所能说出的。
  后来,初三毕业生在学校画廊里有一个作品展,郑学彬在远处为何欢拍的照片被放在最上面,取名为:六月的合欢。那一树合欢花开得真好啊,很美很美,很多人都这么说。花树下的少女也很美,虽然看不清容颜,却更让人回味。

  台灯下白得耀眼的信纸
  终于在万人企盼中升学考试成绩发布下来了,何欢考得不错,郑学彬考得很好,当年市里在两所重点高中分别设置了两个尖子班,一个是数学班,一个是物理班,两个班级不受学区限制,在全市考生中选拔。于是两所学校对郑学彬来说变成了鱼和熊掌,经过几多犹豫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物理班,和何欢同校不同班。何欢是自动过了对口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得以升学。
  拿录取通知书那天,从门卫那儿听说了老花匠的死讯。何欢一个人去了老花匠生前住过的小屋,他生前孤单一人,独自住在学校仓库附近的一个小格子间里。房间已经上锁,何欢趴在布满泥水点子的玻璃窗往里看,老花匠睡过的床铺已经撤去,房间里只有角落里放着几把清扫用的扫帚和铁撮子。何欢看见窗台下有几盆行将枯萎的花,被风雨吹打得不成样子,便蹲下来仔细检视,发现有一盆蟹爪兰似乎还可以活下去,于是抱了花盆,去找曾经捉住自已偷花的门卫,意在求他同意自已带走这盆花。
  那个门卫不待何欢张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抢先说道,“没人管的东西,如果你能养活就带走吧。”
  何欢抱着那盆萎顿的花,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回首看矗立在一片静谧中的母校,奇怪着往日的喧嚣居然是无处寻觅。
  微微笑着和那个门卫说道:“谢谢你啊,再见。”
  门卫也笑着说:“以后有空回学校来玩吧。”自此一别,曾经来来往往三年的学校,成为许多回忆的背景。
  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就可以安心的享受一个悠长的假期了。郑学彬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何欢了,上次拿录取通知书只来得及确认她也被一中录取,她的人就不见了。
  后来去了几次图书馆也没有遇到何欢,郑学彬忍不住向那个负责借书的管理员打听何欢最近有没有来过,那个管理员对何欢有印象,很肯定的说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原来几乎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如今就象是人间蒸发了,郑学彬焦急却无可奈何,拼命在脑海里找寻信息,结果也只能是记起何欢家的大概位置,具体到哪街哪巷一点线索都没有。有时候走在路上,他会突然被某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吸引,等到细看时,只是外形和何欢有些象罢了。他不知道如何从人海中把她挖出来,只能一面听天由命的盼着开学, 一面希望她有一天会去奶奶家看他送她的两只鸽子。
  八月上旬了,何欢依然是没有消息。郑学彬猜想她可能是去外地了,于是把心沉下来,决定好好消受所剩无多的假期。所以当同桌和另外几个人约他去九头山海水浴场玩时,他爽快的答应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几个人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目的地。到了海边以后,同桌王妍提出去买几支水枪,准备打水仗玩儿。众人响应,一行人冲到卖沙滩玩具的小摊上,开始挑挑捡捡。走在最后的郑学彬挤到摊位前,无意中发现临近的摊位上站着的女孩子很象是何欢,只是看起来要黑一些瘦一些,并且头发是短短的,戴着一顶遮阳用的大草帽。以为又是看错,这时候同桌王妍也发现了那个女孩子,不相信的叫了一声:“何——欢?”那个女孩子先是愣了一下,很快露出惊喜的表情。一旦证实了站在眼前的人就是何欢,郑学彬反倒平静下来了,好象过去几十天患得患失的心情从来没有折磨过他一样,那一段日子一下子被压缩掉了。
  何欢要看摊位,不能马上离开。招呼过后,他们几个人又回到了海边,玩了大半天,颇为尽兴,四点钟时王妍有事要提前走,大家的意见是一起回家。于是他们先行离开,留下了郑学彬等着何欢收摊以后一起走 。
  海滨浴场因为交通不方便,四点以后,很少有新的游人再来,何欢的生意也清淡下来。郑学彬陪在她旁边,两个人买了雪糕边吃边说话,看着安静的坐在身边的何欢,一小块巧克力片粘在她的嘴角上,宛如一颗俏皮的小痣,郑学彬觉得内心和远处的海面一样澄明宁静。
  何欢说自已想在假期结束前独自出门旅行一次,所以出来打工赚一点旅费。见郑学彬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不开心,又给他讲起自已前些日子收到假钞一下子损失了一百多块钱的糗事。然后又开心的说,再过两天打工就结束了,扣掉那天的假钞损失还可以拿到380元钱。看着她一脸憧憬的表情,郑学彬也受到了感染,于是问她计划去哪里旅行。她回答说要去爬一座山,比如凤凰山或者闾山,因为钱不多,不能走得太远,去哪里还没最后定下来。
  郑学彬考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何欢一怔,对于这个问题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停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的说,“我是打算自已去的。”
  听了她的话,一直秉住呼吸的郑学彬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哦,是吗?”然后,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看对方,一起沉默的看着眼前的海滩。
  直到何欢收工前,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帮着何欢收拾好那些艳丽的沙滩玩具,郑学彬站在海滩上等着她。何欢上交了货款和剩下的玩具,换了衣服跑着来到他的身边。
  郑学彬忽然转身,将没有心理准备的何欢拦腰抱起,何欢惊叫出声,用力的拍着他的腿要求他放下自已。郑学彬不理她,一步一步抱着她向海水走去。何欢反应过来,急忙在被扔进海水里前的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被摔得七晕八素的何欢从海里站起来,狼狈至极。衣衫湿透,沉甸甸的挂在身上,有人看着她笑个不停。她懊恼的走上海滩,路过郑学彬身边时狠狠的在他的脚上跺了一下,然后跑回放玩具的店铺中,翻出白天卖玩具穿的衣服,重新换回来。何欢只知道郑学彬恼她不同意两个人一起出去旅行爬山,却不知道他还气她失踪几十天没有消息,好在一摔一踩之间,两个人的过结再次被翻过去。郑学彬明白何欢在同学当中尽管和他算是最亲近的,但是仍然不会为了他改变初衷,所以不打算再强求。
  两个人打算步行去镇上坐小公汽,又是向晚时分了,乡村的斜阳似乎要比都市里更美丽,路两边长高的庄稼搭出了青纱帐,虫子们伏在草丛里东拉西弹,依然有清风相和。郑学彬问何欢平时是不是自已走这条路,何欢说不,会和别人搭伴一起走,虽然时常有车通过,终归还是荒僻的乡野。
  郑学彬还是觉得何欢独自已出行的计划很有诱惑力,于是提议,不如何欢选完路线后告诉他,然后他也单独出行,去走另一条路线,回来以后还可以交换旅途见闻。何欢听了,也很感兴趣,当时就决定自已走锦州去闾山,让郑学彬去丹东凤凰山,于是两人商定回家以后告诉父母就说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玩的。
  几天后,顺利的结了工资后,何欢和母亲说出自已的计划,母亲开始不答应,何欢拖出姐姐帮忙做说客,又保证是和同学一起去的,最后母亲勉强答应了,但是要求只准出去两天,在外面只能住一宿。郑学彬那面到是比较顺利,可能因为是男孩儿的缘故,少了一层担心吧。
  两人曾经约定,同一天出发,往不同的方向,那一天何欢坐的开往锦州的车先出发,郑学彬比她晚一个小时发车。候车的时候,何欢曾经想看郑学彬的车票,被他拒绝。一个小时以后,郑学彬的车出发,终到站也是锦州。

  我生命中象这样美丽的日子
  第三天,从锦州返回的郑学彬在奶奶家等了何欢一整天,她没有按照出发前两个人的约定,在这一天去奶奶家和他见面。当晚,他住在奶奶家,明知道晚上她不可能再来了,还是等到后半夜才睡。
  第四天,一早,他就去车站等她,希望可以更早一点看见回来报到的她。他已经在心里后悔了一万次,为什么那一天,不强行和她坐同一辆车走,为什么容忍她的任性。从六点半,一直等到八点多钟,终于看见了从车上跳下来的何欢。看见他在等她,她颇为兴奋,拔腿向他跑过来,他见了却是扭头就走。
  何欢气喘吁吁的赶上来,郑学彬脸色阴沉,双眉紧锁,不肯正眼看她。
  何欢少见的低声下气,看着郑学彬的脸,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语气说道,“对不起啊,我昨天病了。妈妈不让我出来。”
  郑学彬转过头看她,因为奔跑两颊红扑扑的,到也看不出来病态。看见她好好的站在面前,气早就消了大半,脸上却不肯让她看出来。换成淡淡的语气问她:“怎么病了?”何欢说是晚上睡觉着凉了。
  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鱼递给郑学彬,说是礼物。
  回到奶奶家,郑学彬吃了早饭,两个人爬上房顶看鸽子时,何欢让他描述旅行见闻,郑学彬不肯。
  何欢诧异,以为他还在生气,看着他认真的问:“为什么不说啊,走之前不是说好的吗?回来交换心得的。”
  郑学彬转身去收拾鸽子屋装做没听到她的话。
  何欢低头想了一会儿,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怪不得呢,临走那天你不给我看车票,原来你根本没有出去啊。”接着又做了一个不屑的表情,盯着他道:“原来是一个胆小鬼。”
  郑学彬脸慢慢的红了,却不反驳。见他这样,何欢以为猜中,觉得有些失望,慢慢的向挂在房檐边的梯子走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刚刚从房顶上下来,迎面看见一个白发的老爷子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来,郑学彬叫了一声爷爷,然后又告诉老爷子何欢是他的同学。何欢上次来他奶奶家没遇到老爷子,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老爷子很爽朗,问起何欢的名字,何欢笑着说了。
  三个人一起回到屋子里,郑学彬的爷爷坐下来以后,忽然对老伴说:“我怎么觉得小何这么面熟呢?”
  老太太想了想同意道:“就是呢,上次这孩子来,冷眼一看,我也觉得象谁,就是想不起来啦。”郑学彬在房顶上被何欢抢白,心里发愁怎么样把这件事交待圆满,他本来是打算去丹东的,可到了售票处就改变了主意,何欢一个人想去的地方,他也想去。就算不能同行,走在她刚刚走过的路上,也许在哪一处转角就会踩上她走过的痕迹。
  郑学彬的爷爷喝了一口老伴递过来的茶水问道:“小彬这次去锦州,小何也一起去的吗?”
  何欢担心穿帮附合道:“是的,爷爷。”
  老爷子兴致颇高又问道:“你们都去了哪里,有没有去辽沈战役纪念馆?”何欢看看郑学彬,他摇摇头,何欢就答:“没去,时间不够了。”
  奶奶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什么了,对老伴儿说,“后山的老周刚刚来找你啦,让你过去下棋呢。”
  郑学彬乐得摆脱尴尬局面,马上高兴的说,“上周爷爷那儿吗?我也去。”回头又问何欢会不会骑自行车,何欢点头说会。于是决定爷爷这次走山路过去,何欢和郑学彬骑车从大道过去。
  出了屋子,郑学彬推着自行车,交给何欢。何欢问他骑什么,他说自已不会骑自行车,要何欢载着他。何欢一听立刻为难,自已骑自行车的技术很差,只能载着自已,多一个人她是绝对不行的。
  看何欢皱眉,郑学彬好笑的催促她快走。何欢把车子交回给他,说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和爷爷一起走着去吧。”
  郑学彬不答应,说道“你骑车,我跑。”何欢翻了个大白眼。
  这时候爷爷从后院又推出一辆小一点的自行车,交给何欢,说是从邻居家借的。于是三个人分两路出发。
  何欢知道郑学彬骗她,没好气的说道:“前两天你到底出没出去?”
  郑学彬这一次冲口而出,“出去了,出去了,我也去闾山了,去北镇庙了,去古塔寺了,怎么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锦州。”
  何欢点点头,一字一字的说道:“说话不算话。”郑学彬耍赖,“那又怎样,你把好玩的地方先选走了,凭什么不准我去?”
  路上两个人赛车,先是远远的看见在山脚下有几座小院落,郑学彬带着何欢进了其中的一个小院,郑学彬的爷爷因为抄近路已经先到了,此时正和一个同龄的老爷子坐在紫藤花架下下棋。停好了车子,郑学彬上前打招呼,周老爷子鹤发红颜,也笑着朝他们两人招呼。郑学彬从小就认识他,这里也是常来,一点都不拘束。何欢打量周家的小院子,觉得象是到了一个小小的桃花源,院墙边上都有果树栽种,可以看见青绿色的小果子缀在枝头,靠东边有一个小小的花圃,何欢走过去,发现收拾的很整洁,不见一棵杂草,各种花卉开得正好。她低下头,一一辨认,从老花匠那儿知道的几种花名这里都可以找到实物,蜀葵,虞美人,石竹,蔷薇,美人蕉,波斯菊……每一种花开得都很认真,似乎觉得自已是最美的最受宠爱的花。何欢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小院子,这时候郑学彬在屋里叫她,周老爷子听见了,告诉何欢不用拘束,随便玩儿就行了。
  何欢走进屋子里,看见郑学彬站在一个大书柜前冲她招手,走过去,发现书柜里全是藏书,定睛细看,藏书很杂,武侠小说也有,医药常识也有,食谱菜谱,毛衣编织,翻译小说,电工操作……还有许多佛学典籍。书架上还放着一些工艺品。何欢好奇的一一打量,她最喜欢几只玉石雕出来的小动物,笨笨的,线条简单,忍不住拿出来把玩,那些小东西握在手里有细腻丰润的触感,似乎它们是有生命的。何欢对着光线,一一看它们的纹路,玩了很久。
  这时候周老爷子正好进屋拿茶壶,看见何欢爱不释手的表情,就走过来对何欢说,“小姑娘,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就拿回去玩吧。”
  何欢不肯要急忙把东西放回原位,周老爷子重新又拿出来递到何欢手里,说“那是你周奶奶生前喜欢的东西,现在她不在了,我一个老头子留着它们有什么用?难得你喜欢,就拿走吧。东西一定要送给喜欢它们的人才有意义啊。”
  何欢还想再推辞,郑学彬过来说,“周爷爷是真心想送给你的,你就接受吧。”
  何欢难为情的接下了那几只玉石小动物,周老爷子满意的点点头,赞许道:“这才是豁达的人嘛。皆大欢喜,这世上没什么东西会被一个人一直占有啊。”
  何欢说:“爷爷你们家的花园真好看。”
  周老爷子说:“那也是你周奶奶一点一点种出来的,可惜她先走了。”接着又说道:“人,早晚都得死,也没什么。”,离开屋子时又加了一句:“你和小彬随便玩儿吧。”
  周爷爷离开以后,郑学彬在屋子里找到两个草帽,自已戴一顶,给何欢扣了一顶。说要带她到附近的小河边玩儿,两个人出了周家小院,穿过荒野上的草地,找到了一条细细瘦瘦的小河,发现远处居然有人在河边洗衣服。两人脱了鞋子,踏进河水里,阳光把河水晒得暖暖的,人站在水中很舒服。他们趟着河水沿着河流一路走下去,郑学彬先发现河里有透明的小虾米。弯腰捉了一只,捧在手里递给何欢,何欢接了,看那个小东西在一捧水中游来游去,觉得十分有趣。等到水快从指缝流干的时候,把小虾放回河里。她蹲下来,搬动石块,希望发现点什么,可是除了偶尔看见一两只小虾,没什么新发现。她也不失望,继续低头翻捡,郑学彬笑她是在找金子,她也不理。金子没找到,居然给她找到了一块奇怪的石片,薄薄的石片很不规则,上面有水草的印迹,看上去很象是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植物化石,何欢如获至宝,高兴得不得了。两个人又翻捡了一段时间,再没有新的收获,于是打道返回周家。

  河畔的风拼命的吹,候鸟失去了
  开学前两天,何欢的母亲又一次带回来一个陌生的男人____孙正龙,不同于几年前那个郑叔叔的斯文儒雅,这个男人有一种很明显的市井气息,四十三岁的他在机关里承担一份不重要的职务,三年前离婚,一个十岁的男孩子跟着他生活。
  孙正龙离开以后,母亲说,他们会在今年的十一结婚。事已至此,何欢姐妹俩已经没有表态的必要了,母亲并不是征求她们的意见,只是让她们知道一个事实罢了。
  开学不久,教师节就要到了,因为那天正好是周六,原来的中学同学暗中联络着,打算去班主任老师家里看望她。四十几个同学,大概有将近三十人报名,最后决定派十几个人做为代表,何欢和郑学彬都在代表队里。大家每人拔了一份钱,凑起来给老师买了一个大花篮。何欢因为作文写得好,被推举出来代表大家给老师写感谢信,信的落款是全体同学。
  可能是觉得已经功能圆满了,原本不苟言笑的班主任谈笑风生。她开玩笑的问她的学生们,有没有人打算在高中时谈恋爱,话题一出,反响热烈,有胆子大的学生问老师高中时有没有恋爱。老师很爽快的承认说有。并且坦承最后嫁的就是高中时的同学,大家听了一片艳羡声,谁知道老师却说,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随即谈到人的成长过程。有些人在学校时不显山不露水,出了学校以后,却是如鱼得水,也有些人在学校时一路高歌猛进,等到了社会却会陷入迷茫无所适从。她又劝学生们,要把眼光放远,不必要太早涉及情感,等自已知道想要什么的时候再选择人生伴侣也来得及。有人提出出了社会人会变得庸俗虚伪,可能再找不到真正的爱情了,原本做徇徇善诱姿态的老师没有当即反驳。
  有人兴起,忽然提出,让大家猜猜谁会是第一个恋爱的人,有人立刻跳出来说,当然是郑学彬和何欢,他们俩平时那么好。此言一出,原本热烈的气氛突然陷入沉闷,过一会儿大家又都忍不住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两个当事人,郑学彬看了一眼何欢,两个人一同跳起来,从不同的方向扑向刚刚说话的那个同学,大家明白过来,自动围过来,看戏。大家又笑又叫,有上来拉架的,有混水摸鱼的,一场混战之后,三个当事人都被绳之以法,交给老师发落。原本兴致盎然观战的老师,做了总结性发言,郑学彬和何欢是很难得的异性朋友。又说,这种感情很珍贵,值得好好珍惜。
  于是那个被收拾的同学,又是抱拳做揖,又是点头哈腰,口中念念有词:“两位大哥大姐的友情万古长青,小弟我是十分羡慕啊,我祝你们友谊地久天长。”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
  离开老师家以后,郑学彬问何欢要不要去大同街,何欢说去。他们是在半年前发现的,每到周六周日,大同街就会出现一个旧货市场,市场很大,所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两个人共同兴趣在于可以在那里淘书,除此之外,何欢还喜欢那里也有工艺品可看可买。郑学彬的目标是品相尚好的武侠小说,他要找的是古龙的书。家里已经收藏了很多本了,有些出版时间早的,市面上难得有新书了,况且新书也贵。何欢的目标是以前出版的《读者文摘》,新杂志她是每期都会买,但是更喜欢从地摊上淘回来那些过期的旧杂志,一本一本的补齐,这个过程常常充满悬念,有时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有时候又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两个人逛旧货市场时并不一起逛 ,只是去一起去,回一起回。整个大同街,有若干条街,每走一条街道,他们事先约好大概时间,各自逛完以后,在指定的地点集合。那时候的《读者文摘》上经常可以看到台湾作家三毛的文章节选,何欢和许多爱做梦的少年男女一样,对三毛浪迹天涯的生活无限神往。有时候她会幻想可以象三毛那样去国离乡,然后把万水千山走遍。
  何欢的母亲和那个叫孙正龙的男人已经结婚两个月了,姐姐何楠住校,母亲把房子租出去,带着何欢住到了孙家,孙正龙的房子也不大,他和何欢母亲住一间,另一间分给何欢和他的儿子孙佳辰,孙佳辰虽然只有十岁,终归是个男孩儿,晨昏处于一世,何欢觉得十分不便,但也忍下来了。
  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男孩儿的爸爸——孙正龙,他经常不敲门就进入何欢和孙佳辰的房间,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个男人经常触碰何欢,有时是拍拍头,有时候是用手拉何欢,母亲不在的时候,他看人的眼神会让人联想到粘乎乎的蜘蛛网,让人感觉不舒服,他要求何欢放学以后必须马上回家,一时兴起还会趁何欢离开房间时翻她的书包。在他的家里何欢觉得越来越窒息,象一只就要落入网中的小兽,神经紧张的等着致命的一击。
  那一天终于来了,是周日的下午,母亲带着孙佳辰去少年宫学围棋,何欢一个人在家学习,累了就躺着睡着了。蒙蒙胧胧的醒来时,看见孙正龙正坐在桌前看她没来得及合起来的日记。
  何欢坐起来,大声质问他,“孙叔叔,你为什么看我的东西?”
  孙正龙吓了一跳,转过头不屑的说,“为什么不能看?”
  何欢跳过去,抢过日记本,喊着:“你凭什么看我的东西?”
  孙正龙扑上来抢日记本,何欢狠狠的推开他,他回手抓住何欢胸前的衣服,恶狠狠的说:“小崽子,你还真少教。对谁用这种口气说话?谁教你的?”
  何欢气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一面挣扎一面尖叫:“你太恶心了。你放开我——”
  那个男人松开手,反手给了何欢一巴掌,“你他妈的要想在这个家住下来,给我放老实点,别在我眼前装象,不然我弄死你。”说完离开了房间。
  何欢气得浑身打战,一面哭一面收拾书包,衣服也没换,就提着书包离开了孙正龙的家。
  出了孙家的门,满脸是泪的何欢站在楼下,不知道去哪儿好,哭了一会儿,决定去找姐姐何楠,换了两趟车找到何楠的学校,何楠不在宿舍,她的舍友让何欢坐在床上等她。
  何欢等了一个多小时,外出的何楠才回来。她带着何欢去食堂吃饭,何欢把和孙正龙的事讲给姐姐听,何楠听完以后,劝何欢忍着点。然后将何欢送到车站,说是学校不允许外人留宿,让何欢回家以后和孙正龙道个歉。
  何欢上车以后,不想再回孙正龙的家,但是又不知道去哪里好,就坐着车一直到终点站,然后又换了另外一辆车,继续从头坐。她抱着书包,流着泪,看着车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内心凄苦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就这样,何欢下一辆上一辆,待在不同的车厢里,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一直折腾到天黑了。她不再坐车以后,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已以前的家门前,看着熟悉的门窗,何欢再一次泪如雨下。
  如果不是遇到了初中时的校友,何欢担心自已会露宿街头了。那个叫腾健的女孩儿和何欢其实不是很熟,两人同级不同班,是在学校的花园里认识的,当时十六岁的腾健刚做完堕胎手术,在学校里这种事情是足以让当事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里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招惹了外校几个学生,对方寻到学校来,在花园里把她打了一顿,何欢去花园玩时,看到腾健衣衫不整的坐在地上,脸上的泪痕犹在。就回教室拿了一件自已的运动服,又洗了毛巾带去给她,整个过程腾健一语不发,收拾妥当以后,就离开了花园。过了两天,何欢的衣服被洗干净了,由别人送回。从那以后,两人偶尔也会遇到,但是腾健从来不和她说话。
  今天,何欢远远的看见烫了头发的腾健走过来,以为会和往常一样,被她视而不见。出乎意料,那个倔强的女孩儿居然走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何欢流着泪说自已没地方去了。腾健拿过何欢怀里的书包,拉着她回到了自已的家。
  何欢没有看到腾健的妈妈,到是有一个弯腰驼背的男人在家,腾健介绍说是她爸爸。那个男人冲何欢点点头,就去厨房了,过一会儿,端出三碗面条,何欢说已经吃过了。他也不勉强,又去厨房洗了一个萍果给何欢。父女两个人沉默着吃了饭。腾健带何欢到她的房间,指点她知道卫生间和厨房,告诉何欢先休息,自已要去游戏厅上夜班。何欢听了,觉得不好,也要跟着离开,腾健告诉她没关系,一会儿她爸爸也会出去给人家打更,何欢只要关好门安心睡觉就行了。
  腾健离开以后,何欢去卫生间洗漱,看见腾健的爸爸坐在桌子前喝酒,虽然有些害怕,还是走过去,怯怯的叫了声腾叔叔。那个男人听了很高兴,抬起头应了。
  何欢坐在桌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来,从男人的口里何欢第一次知道了腾健的身世。
  原来她并不是这个男人的亲生女儿,当初她母亲是带着身孕下嫁给他的,她的父亲另有其人。腾健出生以后,和他的感情非常好,她母亲心高气傲,日子过得不尽如人意。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离家,十六岁时被母亲交往的男人糟蹋, 等到发现时肚子里的小孩儿都六个了……堕胎以后,腾健离开母亲回到了他这个无能的爸爸身边,两人相依为命。何欢的泪在脸上静静的爬,那个男人叹着气说,都怪自已无能。这时候何欢不再害怕,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于是把自已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他听了。他嘱咐何欢女孩子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已。
  九点多钟,他告诉何欢锁好门睡觉,自已出去替人打更了。

  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那一天,腾健是在夜里三点钟回家的。她进屋时何欢正抱膝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大月亮发呆,腾健见了,就问何欢:“你一直没睡觉吗?”
  何欢摇摇头,轻轻的问道:“腾健,那时候你疼不疼?”
  腾健不知道何欢指的是哪时候,直接回答:“不记得了。”她从包里拿出来两盒酸奶,一盒递给何欢,一盒自已打开,何欢往里让了让,两个人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各自沉默的喝着手里的醒奶,月亮明晃晃的在窗外照着。
  先说话的是腾健,她问何欢打算怎么办,何欢轻轻的摇摇头,说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腾健给何欢买了早点,两个人吃完以后,何欢背着书包打算去上学。出门前,腾健递给她二十元钱,告诉她可以用来吃午饭,又说如果不想回家,晚上可以回到这里。何欢不肯接那二十元钱,说自已口袋里还有,转身离开了腾家。
  何欢在路边的转角看见母亲站在学校的门口,她低着头走过去。母亲看起来象是一夜没睡,见到何欢,她上前一步,推搡了何欢一把,大声诘问何欢昨夜去哪儿了。何欢低声说是去同学家了,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告诉她晚上放学早点回家,就转身走了。
  何欢的新同桌是一个叫桑雨的男生,见面第一天,他就主动搭讪,问何欢会不会在上课的时候管着他,何欢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他说自已是被压迫的太久了,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样的。
  原来,他和双胞胎的姐姐桑梅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班同桌,桑梅自认为是姐姐,负有管教弟弟的责任,桑雨每每刚有行动,那面桑梅就开始打压。读书读了九年, 桑雨也就盼望了九年,希望有一天,能逃出姐姐势力范围。如今心愿得偿,每天都高兴得三呼万岁。
  他最爱玩的就是扮成叫花子,和同学每人借一毛钱,一圈儿借下来,也能凑出几块钱,要来的钱不放在衣袋里,就那么胡乱的塞在袜子里。有一次何欢忘记带钱又急着买新出的《读者文摘》,他知道了,就从袜腰里一毛一毛的往外掏,掏出来一大堆化缘得来的钱,让何欢拿去用,何欢不肯,他就自已拿着一大堆毛票硬币替她把杂志买回来了。
  过些日子,桑雨又出新花样,宣布自已是大当家的,何欢是二老家的,他们的座位就是他们的山寨,何欢不理他,任他胡闹。桑雨一直以为摆脱了姐姐,就可以海阔天高了,殊不知,这些年都是姐姐帮忙他整理书本文具,就是作业也常常偷抄姐姐的,如今失去依靠,享受了几天独立的自由以后就陷入了治国无方的迷茫中,于是象棵寄生的草一亲,朝着何欢就依附过来。何欢以前常常依附郑学彬,如今两人不在一起了,反倒站直了成了一棵树。
  今天下午有新生足球比赛,正好是郑学彬和何欢两个人的班级对决,不上场的男生和女生都做为观众在场,桑雨和郑学彬代表各自的班级都在赛场上,中间休息的时候,桑雨对着看台上的何欢大叫:“二当家的,快给我毛巾。”很多人好奇的观望,何欢欲待不理,桑雨在那面却不肯消停,又喊了一遍,何欢无奈,站起来走过去,把一条毛巾扔给他。桑雨接了毛巾,冲看台上一个女孩子得意的做鬼脸,原来是他和桑梅打赌,说会让何欢当众给他递毛巾。郑学彬见了,不免多看了桑雨两眼,回头再找何欢,发现她闷闷的,好象是很不开心的样子。
  比赛结束后,在混乱的人群中,郑学彬没有看见何欢,只好绕道去何欢的教室找她。他从教室后面开着的门看见何欢趴在桌子上,悄悄的跟坐在门口的一个男生说了,请他帮忙喊一下何欢。何欢听见有人找自已,回头看郑学彬站在门口,急忙走出来,问他有什么事。
  郑学彬其实没事,只是看见何欢不高兴的样子,想问问她怎么了。问出口的却是“那个叫你拿毛巾的男生叫什么名?”
  何欢说了,郑学彬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周爷爷挺喜欢你的,他让我们有空去他家玩呢。”
  何欢想起来那次在周爷爷玩得很开心,脸上露出了笑容,问郑学彬,“这周末去行吗?”郑学彬说好,两个人匆匆分手。
  一直到放学前,何欢都在做思想斗争,晚上到底上哪儿。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出了校门,发现母亲已经等在门外了。
  回到孙正龙的家里,发现他已经回来了,孙佳辰也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佳辰看见何欢回来了,高兴的叫了声:“姐姐回来了。”走上前要接何欢的书包,何欢没有放手,佳辰陪着她回到了两个人的房间。
  从那天以后,何欢不再和孙正龙说话,两个人象是不认识一样,谁也不看谁。到是佳辰和何欢越来越亲厚,他是一个懂事安静的孩子,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摆棋。那个孙正龙表面上不动声色,何欢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是那种阴魂不散的森冷。母亲在家的时候,他不再到何欢和佳辰的房间来了,但是早晨常常是穿着短裤就走出来,何欢在洗手间洗漱时,如果没关门,他会直接进去方便,吓得何欢夺路而逃。后来何欢每次去洗手间洗漱都会锁好门,但是他常常在何欢刚进去时,就开始敲门,往往逼得何欢只得开门,把洗手间让给他。何欢在家的时候,常常处于一种提心吊胆的境地。
  周末,何欢一早就出了家门,郑学彬在车站等着她去周爷爷家玩。两个人到的时候,周爷爷不在房间里,郑学彬领着何欢转到后院。何欢发现在一个小棚子里,周爷爷戴着老花镜,坐在一张长桌前,正在埋头摆弄一团泥巴。老人家今天穿着蓝布长衫,腰里系着一条围裙,长桌上有若干团包着塑料袋的泥巴,桌上还零乱的放着一些工具。小棚子靠墙的架子上有好多陶土烧制的花瓶罐子,也有人物造型,其中一个坦胸露乳的弥勒佛笑嘻嘻看着眼前的人,何欢又惊又喜。周爷爷笑呵呵的招呼他们俩,两个人凑上去,看老爷子把泥巴分成三块……忙了一个上午,何欢做出来一条鱼,郑学彬做出来一只花瓶,两个人都非常有成就感。
  中午,何欢用鸡蛋搅拌了白面,淋成软软的油饼,三个人蘸着酱油吃了。回家前,周爷爷说下一次来的时候,他们的作品就烧好了。两个人听了,表现出十分期待的样子,周爷爷又剪了几枝含苞的黄色月季花送给何欢。叮嘱他们有空一定要来玩儿。
  何欢回来时,已经五点多钟了,算出佳辰一定在家,就上了楼。敲门时,是孙正龙开的门,他一见是何欢,原来没有表情的脸泛起一股酸气。
  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你在哪儿弄的花?”
  何欢不答,径自往房间走。
  他从后面赶上来,搬过何欢的肩头,大声叫道:“问你话,没听见吗?”
  何欢转头,瞪着他不出声。
  他又一把推到何欢胸前,高声喝道:“你以为我收拾不了你吗?”
  何欢一面愤怒的叫着:“你凭什么碰我?你凭什么碰我?”一面扑过去抓他,孙正龙挥手又是一巴掌,被激怒的何欢狂乱的扑过去,两个人撕打在一处。
  不记得自已被打了多少次,何欢渐渐的陷入癫狂的状态,屈辱和愤怒象洪水一样淹没了她,她不停的扑过去,不停的扑过去。母亲和佳辰回来时,何欢坐在地上,累得浑身打颤,哭还是哭的,只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孙正龙已经离开了,佳辰上前去拉何欢,何欢顺从的站起来,跟着佳辰。回到房间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母亲洗了毛巾给何欢,她接过来后愤怒的把毛巾扔到母亲的脸上。母亲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何欢一言不发。
  半夜的时候,何欢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和孙正龙吵架。何欢睁着眼睛看着天棚,佳辰也一直没睡。天快亮的时候,何欢听见佳辰均匀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她轻轻起床,去客厅里翻抽屉,找到了一瓶母亲平时吃的安眠药,带到房间里就着桌上的一杯凉开水悉数吃下。

  告诉我星空是否也有尽头
  如果不是佳辰,何欢不知道自已是否还能够活到现在。佳辰,那个敏感的男孩子,在何欢走出房间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他在黑暗中静静的躺着。
  吞掉药片以后,何欢轻轻的躺下去,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自已了,那另外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人们过去的时候,是通过一扇门还是一扇窗呢?在看过的书里经常可以读到,人死后会去过一座奈何桥,过桥前要喝一碗孟婆汤。做这些都是要忘记前尘往事,在自已心中也有许多不想忘记的人,象是美术老师张来福、女孩儿腾健、会做陶艺的周爷爷,还有郑学彬,就象是另一个自已,和他在一起不会感到孤单,第一次用陶土做出来的鱼还没有烧出来,早晨佳辰起来看见自已死去了,会不会害怕……母亲和姐姐会感到伤心还是会觉得从此轻松了呢?眼泪慢慢的滑下来,意识象是五月的柳絮轻轻的飘起来,越飘越高,身体却慢慢的向下沉,向那无尽的黑暗沉下去,这个过程一点都不可怕,是一种黑暗的香甜的缓慢的舒适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分离正在告别。
  在昏昏沉沉中醒来,何欢只感觉到被抽空以后的无助,没有支撑,没有依靠。吸氧、测血压,洗胃、补液、人工催吐,以为是地狱的酷刑,却原来依然是来自人间的折磨。
  佳辰和母亲在房间里陪着她,看她睁开眼睛,佳辰过来怯怯的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哭音的叫了声:“姐姐——。”
  站在窗前的母亲转过头,轻轻的走到床边。何欢转过头,不看她。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佳辰,姐姐醒了,让何楠姐姐先送你回家吧。”
  佳辰点头,拉了拉何欢的手,问她:“姐姐,你想要什么,明天放学我给你拿过来。”
  何欢想了想,说道:“我想要书架上那些玉石做成的小动物。”
  何欢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佳辰给她带来的玉雕小动物,那是上次周爷爷送给她的,小动物们的主人周奶奶已经去世了,可是它们依然留在尘世中。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态,维持了这么久,它们不会厌倦吗?从一个人的手中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它们有感觉吗?她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飘浮,象是夏日午后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水面上,那些动荡的波纹总是让人捉磨不透。
  她们是在讨论自已的事吗?
  母亲又离开了,似乎她最爱的姿态就是转身,转身离开。何欢努力集中起精神来,又有人握住了自已的手,那双手是温暖的,细腻的,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她说话了,她的声音何欢听过的,温婉简洁,真熟悉啊。
  “何欢,你愿不愿意到我家里住一段时间?”何欢转过头,是本能吧,她的问题怎么能不回答呢,她是朱老师,老师的问题谁能不回答呢?可是说什么呢?何欢看着面前那张白晰干净的脸,没有化妆也很好看,红润的嘴唇,灵动的眼眸。
  “何欢,我和女儿一起生活,你愿意暂时和我们住一起吗?”何欢不语,用力握住手里的玉雕小兽,“你母亲已经同意了,要是你也愿意就到我们家住吧。我们俩也挺孤单的,我工作忙,一直想找一个大学生同住,顺便帮我带带女儿。”
  何欢静静的听着,“我女儿很懂事,不会烦你的。”
  朱老师又说,“你别灰心,每个人的成长过程里都会有磨难,时间会给你力量,有一天你会变得强壮,有能力对抗那些痛苦。”何欢点点头。
  母亲每个月拿出300元钱给朱老师,做为何欢的生活费,何欢从医院出来以后,直接寄住到老师的家里。
  朱老师的女儿常欢刚上小学三年级,和佳辰同岁,是一个活泼自信的女孩子。和佳辰一样,常欢很快的喜欢上了何欢,有事总是第一个告诉何欢,反倒把母亲撇在了后面。
  何欢到朱老师家两个月以后,赶上常欢过生日,按照惯例,周末先由常欢的爸爸把她接出去玩一天,为她庆生,晚上再由妈妈给她过生日,一年过两次生日,爸爸一次,妈妈一次,开朗的常欢不伤心反倒认为自已很幸运。朱老师和常欢的爸爸离婚两年多了。
  那一天,常欢突发其想,要妈妈同意何欢陪着她一起跟爸爸出去玩儿,朱老师问何欢愿不愿意。何欢还没等回答,常欢就堵住了她的嘴,代替她回答说:“愿意。”
  那是何欢第一次见到常欢的爸爸常洲,戴着眼镜的他穿着设计简单的休闲装,让人觉得衣服穿在他身上看起来妥贴清爽。他是开了车来接女儿的,双方一照面,常欢就欢叫着扑到爸爸的怀里,那个男人一把抱起小女儿,把她举得高高的。何欢站在原地,远远的看着他们父女俩笑做一团,常欢夸张的尖叫夹杂在开心的笑声里。
  常洲放下女儿以后,何欢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常洲用一种溺爱的眼神看着女儿,笑着问她:“欢欢,你还没告诉爸爸还有谁要和我们一起去玩呢。”
  常欢撒娇的嗔怪道:“爸爸,我告诉过你了,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何欢姐姐。”
  常洲听了马上点头,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啊,是吗,我怎么忘了。”
  他转头含笑看着何欢说道:“何欢姐姐好。”何欢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他们先去汤姆熊开心的玩了一上午,常欢的爸爸玩起来很认真投入,三个人齐心合力,得了一大堆积分券,去柜台换礼物时,常欢提出让何欢选,自已因为今天过生日,本来就会收到爸爸的礼物。
  何欢不肯,常洲劝她:“何欢姐姐,我们第一次见面,这算是欢欢和爸爸合伙送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现在何欢和他们父女已经玩得很开心了,知道常洲说话喜欢开玩笑,又明白常欢是真心想让自已选礼品,就不再推辞。低下头,认真的看陈列柜里的样品,常洲父女俩也低头看样品,为她出主意。
  不是所有的样品都可以换来,每件东西面前都有一个积分券票数,看了一圈儿,何欢选了一个熏衣草笔筒,用树脂做的笔筒旁边站着一个抱着一束花的小女孩儿。女孩儿头上戴着一顶粗绒线织的紫色小帽子,穿着紫色的小短裙,脚上是一双深绿色的小靴子,白白的小脸上长了几颗俏皮的小雀斑,脸上含着微微的笑。笔筒上细细的写着几个字:遇见幸福。何欢非常喜欢,把积分券递给服务员,要求换它。服务员拿出了一个纸盒交给何欢,她打开看时,和样品不一样,笔筒旁边站的是一个男孩儿,告诉服务员不要这样的,服务员说样品那种没有了。常洲说,“那就把那个样品给我们吧。”服务员拿出了那个样品,换给何欢,样品放久了,已经有灰尘落在上面了,何欢小心的把它放在纸盒里,心里很快活。
  午饭是在披萨饼店吃的,饭后,常洲又带她们去书店,给常欢选了生日礼物,何欢自已掏钱买了套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常洲见了,告诉她说自已那儿还有几本林语堂的书,如果想看,下次可以带给她。
  出了书店,常洲开车又去了花店,自已进去拿出来一大束花,递给何欢,请她捎给朱老师。何欢抱着那一大束花,是很少见的搭配,大捧的白色满天星中盛开着红色的天堂鸟,看得人心生矛盾,一下子感觉惊心动魄,一下子又感觉温柔宁静。
  常洲笑着说:“每年欢欢过生日,我都会给你们朱老师送这两种花,是为了感谢她把天使欢欢带给我。”
  何欢知道他还是在笑着的,可是在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笑意了。隐隐的落寞和悔恨就藏在那些轻声说出的话里,何欢猜不出那后面有怎么样的往事。

  或许命运的签只是让我们遇见
  常洲坐在驾驶室里,目送两个女孩子相伴着走进楼洞里。苍茫的暮色中,她们的笑声隐隐约约的传过来。很快,那个熟悉的窗口有柔柔的灯光亮起来,天文,那个倔强的小女人,这么晚了,还留在学校里吗?
  朱天文,是常洲心头上一块永远不能愈合的伤。是谁说过的,从来风花雪月无常,我却不能笑着遗忘。常洲把车泊在楼前的转角处,拿出一支烟,点燃。十年前的今天,握在手上的是一支笔,他和朱天文,在医院的产房,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兴奋,忐忑不安又充满期待,猜了那么久的谜题终于要揭晓答案了,只是心疼单薄的她要独自面对。那时候生活得多么认真啊,常洲就坐在产房门外,把烟盒纸展开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写信。等了多久呢,时间在那一天是那么漫长,然后门开了,躺在产床上的天文小脸苍白,两行泪痕犹在,见到他却绽放出璀璨的笑容来,多少骄傲写在那些笑容里。那笑容在一瞬间让常洲泪流满面。从那天开始,每年欢欢过生日,常洲都会为天文买一大捧鲜花,满天星里天堂鸟在安睡。就算两个人离婚以后,这习惯也没有改变。
  为什么要离婚呢,那么好的两个人,到最后也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吗?还是在哪一个路口,不经意间踏错了方向。欢欢出生以后,天文的世界里突然不再有自已的位置了,欢欢和工作在天文的心里扮演着争宠的角色,自已最终沦落为跑龙套的小角色,有时候很久不被提起。刚开始那一段日子,真难过啊,有个声音一直在心底讪笑,你是多余的你是多余的……终于有一天,心跟着身体一起出走了,那一段迷失的日子,由另一个女孩子做了主角,两个人在天文的眼皮底下你来我往,有时候负气的想她为什么还不发现呢?有时候又黯然,发现了她也不会在意的,她的生活里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在那种矛盾的情况下,越走越远。天文足够聪明,如果她想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可以瞒过她,电脑的密码就那样被她轻易破译了,“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是他们以前在月下读过的句子,他就用第一句话做了密码,密码打开,所有的邮件照片就被暴露在阳光下了。从来没想到,天文会伤心成那样,一夜不睡,一个人坐在露台上掉眼泪,她的眼泪似乎是无止无休,可以一直掉下来。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常洲宁愿去十八层地狱。整个晚上,天文不肯说一句话,常洲搂着她,她也不抗拒,两个人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一夜憔悴的天文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你毁掉了我对爱情的信仰,有生之年,我不会原谅你。”两个人恋爱四年,结婚八年,离婚却只用了一天中的一小块时间,不到30分钟两个红本本变成了绿本本。
  常洲离婚不久,那个女孩子就出国了。大家都知道他们本来就是互不相干的,象是两棵树,偶尔把枝桠伸到了对方的世界里,不过是风的一点作用,才有了纠缠。
  何欢的老师朱天文,手里提着蛋糕,快步朝家里走去,又忙了一天,没办法,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快到家门前了,无意中看见了那辆停在角落里的车,还有车上坐的人。为什么要停留呢,不是已经起身了吗?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孩子还在他身边吗,照片上那两张笑脸永远的定格在脑海中了,一个人的夜里,它们就会跳出来,谋杀掉那些绵绵不尽的思念。“树叶的离开,是风的勾引,还是树的不挽留?”后来,无意中在别人的文字里读到这句话,终于明白,这场错不是常洲一个人的。这个明白终于还是晚了,在命运的路口他们已经道别了。
  终于还是看到她了,还是那么单薄,风一吹似乎就可以刮倒,谁能想到骨子里这是一个多么倔强的女人啊。常洲的目光追随着朱天文的身影,直到消失不可见。他发动车子,向滨海路驶去,明晃晃的月光下,山路被扯成了一条绵延的线,路两侧的山峦象是命运摆出的舞台背景。如果没有那些错,今夜的灯光应该是一家三口的。自从那次分手,他一直停在原地,等着那个渐行渐远的人回头,可是那个倔强的人今生还会回头吗?
  朱天文回到家中以后,三个人分享了生日蛋糕,各自去睡,那一捧花被插在一只水晶花瓶里,以安静的姿态开放着。何欢和常欢一个房间,夜里何欢被恶梦吓醒,听见了一整天都快快乐乐的女孩儿常欢压抑的哭声。
  桑雨到处化缘的游戏玩了几个月,终于混不下去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再做大善人,大家对他的招数只有一记——一毛不拔。无聊了几天,给他想出新的生财之道,卖《广播电视报》,他母亲是电视报的编辑,每周报社会提供50份报纸给她做为交际用。这些报纸往往就扔在办公室里,当做废纸卖掉了。桑雨去妈妈办公室发现了它们,决定自已把它们卖掉。他蹿掇何欢跟他合伙,许诺报纸卖出去,可以五五分成。何欢以前卖过沙滩玩具,听他这样说就有些心动了。桑雨见她迟迟不能下定决心,以为何欢不愿意单独和他出去,就赶紧说他姐姐桑梅也参加。何欢答应了,桑雨又马上回头央求姐姐同意和他们一起上街卖报纸。桑梅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于是三人在周六早晨开始上街兜售报纸,报纸是周四出版的,到周六大部分人已经买过了,所以他们的生意并不好。卖了大半天,也只卖了十来份,何欢出主意,不如去居民楼敲门送报纸。三个人同意了,于是说好,不准进人家的门,一人负责一个门洞。何欢记不清敲过多少人家的门了,当那扇陌生的门被打开,探出了郑学彬的脸时,她一下子忘记了自已为什么敲门。
  在那种情况下见面,两个人都很无措。
  郑学彬先反应过来,他让开,示意何欢进去。
  何欢傻傻的跟着他走进房门,郑学彬看着何欢手里的一撂报纸,问她做什么。何欢这才想起来,在另两个门洞奋斗的桑雨和桑梅,于是跟他说了。郑学彬把何欢带到自已的房间里,让她先坐下等一会儿,自已换了衣服跟她一起出去。何欢站在地板上,打量郑学彬的房间,房间收拾的很整洁,书架上除了参考书之外,大多是古龙的书,桌子上的磁带又以赵传的居多。何欢知道郑学彬喜欢古龙,但是不记得他提过喜欢赵传的歌儿。书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很多照片,有风景也有人像,她伏在上面,看了一会儿,发现了照初中毕业照那天,郑学彬拍自已的照片,就是那张起名为六月的合欢的照片。
  过一会儿,郑学彬已经换了衣服过来。两人出门前,他忽然又转身返回去,拿了一条软陶做出来的手链递给何欢,何欢接过来,发现那手链是几条彩色的鱼型,看起来颇为朴拙可爱。郑学彬解释说,何欢生病时,他自已去周爷爷家,跟周爷爷学着做出来的。何欢心下欢喜,放下手里的报纸,把手链套在手上,郑学彬替他系好。很久以后何欢发现,在每一条鱼的背后,都有一个字,那几个字是“祝何欢健康平安”。这些字何欢当时不知道,郑学彬当时没有说。

  你慌乱的模样我微笑安静的欣赏
  何欢和郑学彬到了楼下,坐在附近的小花园里一边说话一边等着桑雨和桑梅。桑梅姐弟俩找到他们以后,郑学彬说:“我们分组行动吧。”桑雨一听大叫:“好啊,我和何欢一组,你们俩……”郑学彬打断他说道:“不,我有事和何欢说,我们俩一组。”桑梅站在略远一点的地方做出置身事外的姿态,桑雨拉着何欢让她表态,何欢说“我和郑学彬一组吧。”桑雨听了有些扫兴。
  卖完报纸以后,何欢拿着分来的钱和郑学彬去火车站前逛书摊。一圈儿看下来,何欢没找到自已想买的书,就买了本古龙的《天涯明月刀》打算送给郑学彬。书递到他手里以后,郑学彬很高兴。看看时间尚早,两人又坐着停在广场上的13路车,去了码头。何欢长这么大,没有坐过轮船,他们逛到候船室,看那些大包小卷的旅客,看够了,又去看留言板上五花八门的留言,留言看完了就趴在窗口看远处停泊的大船,然后再一本正经的坐在椅子上想象自已也是即将出行的人。胡闹了两个多小时,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坐车返回的途中,郑学彬忽然严肃的问何欢,记不记得教师节那次关于在高中恋爱的话题,何欢说记得。郑学彬就问她,高中时会不会恋爱。何欢看着窗外的风景答得漫不经心:“不知道啊。”郑学彬又问了一次,何欢看他认真的样子有些滑稽,自已平日里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兴起就转头问他:“说不知道不可以吗?”郑学彬没料到她不肯好好回答问题。错愕间看到何欢一付挑衅的的样子,决定吓一吓她,于是说:“何欢,你姐姐在花园里等你呢。”何欢一愣,想起那一次在花园里被郑学彬捉弄的事,羞得满脸通红,马上转头看窗外,不敢再看他。
  何欢在心里仔细想想,郑学彬平时象是一只温顺没有脾气的鹿,一旦被惹恼了,马上就会变成豹子,那一次不同意和他一起去爬山,不是突然把自已丢到海里了吗?暗暗告诉自已要小心,不要把他惹恼。看到何欢发窘,郑学彬心满意足。自说自话道:“最好别谈,还是先学习吧。”何欢不肯理他,装做没听见。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桑梅桑雨两个人为白天的事吵了一架。是桑梅先挑起话题的,她告诉桑雨以后如果想讨好女孩子最好不要把她扯进去。桑雨马上反驳她,自已并没有想讨好何欢,只是听说她暑假时卖过沙滩玩具觉得很好玩儿,所以自已也想试一下。
  桑梅抢白他:“还说不是讨好,简直是喜欢上人家了,总是缠着她。”
  桑雨听了恼羞成怒,“喜欢又怎么样了,何欢又不是你。”
  桑梅质问他:“我怎么样了?”
  桑雨马上说:“她不会象你那样就知道学习,高分低能。她也不会把男生写给她的信贴在黑板上,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桑梅让他气得发抖,冷笑着说:“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你出丑,你没看明白吗,郑学彬和何欢是什么样的关系?就你那水平也有胆量插在他们中间。”
  桑雨不以为然,“她不喜欢我我没办法,我现在喜欢她就现在让她知道。我才不会象你那样,什么事都烂在心里。”
  放假前,朱老师被通知要带着郑学彬桑梅还有另外两个人参加省里的数学竟赛,家里剩下常欢和何欢两个欢欢。常欢太小,不会做什么,何欢负责做饭,两个人有时买着吃有时煮泡面,过了三天,常欢先受不了,大声抗议,要求何欢做一顿好吃的改善生活。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做炸鸡柳,从超市买了现成的鸡柳,何欢撸胳臂挽袖子的开战。结果油放到锅里不久,就冒烟了,火窜出来时何欢慌乱中把一锅的油撒到了地上,一部分油溅到脚上,马上起了一大片水泡。常欢见了,吓得直哭,马上给她爸爸常洲打电话。
  接到女儿的电话,常洲立刻赶过来,这时候何欢的右脚已经不敢着地了。常洲要背着何欢下楼,何欢感到难为情,不肯让他背,嘴硬的说自已可以走。常洲着急,一下子把她拦腰抱起来,吩咐常欢锁好门,跟着一起去医院。
  下楼梯时,常洲小心的不让何欢的脚被碰到,从五楼往下走,很快他就累得气喘吁吁了,何欢闭着眼睛不敢看他的脸,随着他的呼吸若有若无的气息吹到何欢的脸上,那气息里有一种陌生的烟草味。
  从小,何欢就很少被家人抱过,爸爸因为失望她是女儿,极少和她接触,母亲可能把第一次的爱都给了姐姐何楠,对何欢也不是很上心。何欢不知道自已心里多么渴望被亲人爱抚,那次照毕业照片老师无意的为她拢了一下头发,竟然让她心底一热。如今被常洲抱在怀里,心里忽然觉得无限委屈,眼泪就慢慢的流下来了。常洲以为她被烫伤的脚疼,低声安慰她,再坚持一会儿,等一下看了医生就会好了。何欢不能用手拭泪,转头把脸埋在常洲的胸前,哭得愈发伤心,很快把常洲的衣襟淹成一片。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以后,敷药,扎消炎针,又开了一些药膏和口服药。常洲又带着她们俩去吃了晚饭,然后将两个人送回家。
  路上,常洲问何欢,上次给朱老师送花,她是什么反应,何欢照实说,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花插在花瓶里。常洲听了,若有所思,过一会儿才点点头说道“这就对了,象她应该的反应,欢欢每次都说妈妈很高兴,怎么可能呢?”何欢不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呢?”常洲回道:“你以后就会明白,人如果被伤透了心,对那个让她伤心的人的表情就是没有情绪。比对路人还不如还漠然。”
  回家以后,常洲打量着离开了两年多的家,刚刚来时匆忙慌乱,没有时间仔细的看,现在看来,这里除了没有了自已生活过的痕迹以外,其他的都保持着原样,客厅原来挂着结婚照的地方,现在挂了一幅山水画,一只常见的小船泊在芦苇荡中,两只水鸟落在船舷上,细细的月牙隐在云层里,只有浅浅的光晕透出来。他记得这是朱天文在生欢欢前画的最后一幅画,画上的字是他写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怎么想起这两句呢,常洲也不知道,现在读来感觉这是多么不祥的句子啊。
  何欢脚烫伤休息了两天以后,朱老师带着四个学生参加竟赛胜利归来,学校欢天喜地,对师生几个大加赞扬。
  这两天,都是常洲买了食物带回来给两个女孩子吃。朱老师回来的当晚,常洲照例带了食物上楼,两个人自从离婚以后,第一次面对面,有时偶尔远远的看见,也并不说话。
  常洲进屋以后,和朱老师商量:“天文,周一我来接欢欢和何欢上学吧。”朱天文点点头,同意了。常洲又加了句:“你也一起吧。”朱天文摇摇头,说:“不用了,何欢在我这儿住,学生们不知道,我们俩从来不一起走的。”常洲急忙说,“那我把车停的远一点也行。”朱天文还是摇头,转身回到自已的房间。
  常洲强打精神,和两个女孩子玩了一会儿,才闷闷的走出曾经的家门。回头看朱天文的窗口,一室清辉隐隐的从窗帘中透出来,心底说不出来的寂寞,这个小女人越来越瘦了,每天都不用吃东西吗。眼角居然有了细细的皱纹,这两年两个人都苍老了许多,当年也曾和许多痴心的人一样,喜欢那句歌词,“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的变老。”如今变老正在进行,只是不是一起,而是各自变老。

  飘落后才发现这幸福的碎片
  从周一开始,常洲每天早晨开车过来,先送女儿欢欢,然后是何欢。朱天文因为坐公交车走得要比她们早一些。晚上也是由他来把两个人接回家,偶尔他也会留下来,和她们一起吃饭,等朱天文从学校回来以后,他再离开。这样过了两周以后,何欢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提出不必再接送。但是从那以后,常洲养成了习惯,下班以后会经常到这个家里来,来的时候带些水果和零食,然后陪着两个女孩子下跳棋看动画片,朱天文也没说出反对的话,随他们三个人打成一片,自已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必要时也和他说话,只不过语气都是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寒假过后,天气渐渐的暖起来,欢欢开始筹划一家人出去春游的事来。她的理想是爸爸妈妈都参加,当然得带着何欢姐姐,她现在已经把何欢划成自已的家庭成员了。有一次,何欢牛仔衣服上的一个铁扣子掉了,她找出铁锤和钳子正准备自已动手修理时,欢欢看见了,就上前阻止说, “何欢姐姐你别弄了,等爸爸回来时给你修吧。”何欢停下来,看着欢欢说:“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爸爸。”欢欢听了马上说“那你也做他的女儿吧。”
  关于对常洲的称呼,让何欢很费了一通脑筋,叫叔叔觉得他太年轻了,试了几次,怎么都不好意思叫出口,后来想起武侠小说里,总是把年长一些的人叫大哥,于是就开口叫他常大哥。常洲还象初次见面那回一样,一直随着欢欢一本正经的叫她何欢姐姐,有时候让朱天文听到了,何欢发现朱老师总是一付好象要笑出来的样子。
  后来欢欢会看着朱天文的脸色,看她回家以后表情轻松的时候,就撒娇耍赖的说爸爸和姐姐欺负她,拉着妈妈到客厅里和他们一起玩跳棋,给她报仇。何欢也在旁边帮着拉朱天文,她们师生俩现在的感情已经达到了亦师亦友的境地,这种感情在学校不为外人知,在家里随时都能看出来。天文拒绝了几次,后来也就大大方方的参加了。
  现在房子里经常传出来四个人的笑声,所以欢欢觉得只要选择一个妈妈方便的时间,春游计划一定能够实现。口头报告打上去以后,过了两周还没回复,欢欢故计重施,撒娇耍赖装可怜,朱天文答应她五一放假的时候去玩。
  五月四日那天,欢欢终于心愿得偿,在父母离婚三年以后,一家人又一起出门游玩了。前一天晚上,欢欢就兴奋的睡不着觉,找出影集给何欢看他们一家三口以前出去玩时拍的照片,何欢陪着她在房间里嘀嘀咕咕到后半夜才睡。
  第二天,常洲开车,一行四人先去金龙寺爬山,回来时打算顺路去龙王塘看樱花。金龙寺999级台阶,两个女孩子年少好动,走了一会儿就把两个大人甩在了后面,朱天文开始还行,走到半路上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了,又不忍心让他们三个人扫兴,所以勉强坚持着。常洲看出来,伸手去拉她,她挣脱开,不肯接受,走了一会儿,常洲再一次伸出手,这一次任凭她不情愿,也不再放手,僵持了一会儿,天文不再挣扎,两个人手拉手慢慢的往上爬。
  一路上,两个人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寻常的夫妻相携走路而已,在他们各自的心中却已是百感交集,波涛汹涌了,不过是三年的时间,老天把他们从亲密无间的你浓我浓分离成如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从山上下来以后,欢欢兴高采烈的,她看见爸爸妈妈又牵起了手,兴奋的和何欢分享这种喜悦,何欢也在心里替他们三口人高兴。
  中午,他们驱车直奔龙王塘。
  彼时花期将尽,一些早开的花树正在落花,他们选了块僻静的地方,铺了地席,拿出准备好的午餐吃了。朱天文从山上下来以后,一直很疲倦,常洲让她躺下来休息一会儿,饭后何欢拉着欢欢去玩。
  常洲靠坐在树下,朱天文躺在他身边,两个人依然沉默,微风吹过樱花林时,枝头上的花瓣就扬扬洒洒的落下来,那雪片一样的落花让人觉得诗意又苍凉。 朱天文仰头看着天空,内心充满了忧伤,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离婚以后,她一直不允许自已触景伤怀,一心一意把往事从记忆中抹去。如今这落花让她觉得分外脆弱,不由得落下泪来。常洲见了,一时无话可说,只得轻轻的为她把眼角的泪拭去。
  春游过去两个月以后,常洲在欢欢的斡旋下,得以在家中留宿,只是得睡在书房里。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常洲和朱天文的事情再没有进展。
  何欢已经高三上学期了 ,一天朱天文在整理衣柜时,发现自已挂在角落里的一条旧裙子。那条裙子是他们刚工作时,常洲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她买的,当时的价钱对他们来说很贵,如今它的款式却已经过时,再也穿不出去了。那是一条玫瑰红色的连衣裙,她曾穿着它和常洲一起做过很多浪漫的傻事。
  现在那条躲在角落里的裙子外面,套着一套常洲的银灰色西服,朱天文知道那是常洲最近套上去的,两人分手以后,她曾仔细的清理过衣橱,属于常洲的东西她都为他打了包,让他带走。她抚摸着挂在一个衣架上两人的衣服,伤心的放声大哭。常洲上前抱住她,天文一面流泪一面说:“我没有办法,我想忘了以前的事,可是又做不到。我想原谅你,我也做不到,那些回忆让我的心变成了一个大洞,怎么都填不上。”常洲这时候,也开始掉泪,他拍着天文的背急切的安慰她,“你什么都别做,让我来慢慢弥补吧。”
  就在这件事过去两周以后,在学校组织的教师例行体检中,朱天文被查出已是胃癌晚期。常洲不愿意相信,又带着她去市内别的医院检查,一圈转下来,结果无法更改。他这时候又把精力转到寻求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上,治疗期间,学校要求天文停课治病,起初她不愿意,想坚持到何欢她们这一届毕业再说。常洲坚决不允许,万般无奈之下,她离开讲台,离开了学校。
  她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家和医院之间分配,常洲下班以后,就赶紧回家为她煮粥煲汤,她每次吃得都很少。有空的时候,两个人聊天,最爱说的话题就是等她病愈以后,去哪里旅行,她很容易疲倦,常常说着说着就累了,现在常洲经常当着女儿和何欢的面抱着天文,好象她才是这家里最小的女孩儿。
  半年以后,朱天文走了,临走前,她曾笑着对常洲说,如果真的有来生,就算老天让我们再遇到了,你也不要认我,我们就装做是陌生人吧。那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是我没有能力给你幸福。常洲流着眼泪答应了她。
  朱天文走后,常洲曾经和何欢有过一次深谈,他很郑重对何欢表达了谢意,提及如果没有她,他和朱天文后来不会有转机。何欢提出搬出去住,常洲不同意,一来请她帮着他陪着欢欢渡过这段日子,二来何欢很快就要考大学了,考上大学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是谁太勇敢说喜欢离别
  朱天文的葬礼过后,常洲正式搬回来了,他住回到了原本属于他们夫妻俩的房间。他先是把天文生前从客厅里摘下来的结婚大照片重新找出,打算把它挂在卧室里,他无意中在照片的背面看见天文写了字:如果活着不能原谅,那就等待死后去遗忘吧。他一遍一遍的想像着当时天文一个人把照片摘下来的绝望心境,用以惩罚自已,直到他觉得自已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折磨,在这个自虐的过程中,他知道了什么是锥心之痛,那是一种永远没有补偿机会的遗恨。
  过了两天,他请何欢帮忙,和他一起整理天文的衣柜。
  他们按照季节把她的衣物包好,在整理时常洲发现,离婚以后天文很少添置新衣,他一边一件一件的翻拣那些旧衣,一边和何欢说话。在何欢看来,他的面容依然是憔悴的,但笼罩在脸上的哀伤似乎淡了许多,他甚至可以轻声的笑了,虽然笑容看起来还是惨淡的。
  他不再叫她何欢姐姐,而是直接叫何欢,他对她说:“你知道吗?何欢,天文小时候的经历和你很象,她以前的性格和你也象,所以她才肯帮助你,她把你当成小时的她。”
  何欢想起来在病房里天文拉着她的手说过的话,“你别灰心,每个人的成长过程里都会有磨难,时间会给你力量量。”何欢现在想来,当时的天文一定是有感而发的,并不是简单的安慰她。于是她点点头。
  常洲又说:“我和她的错是永远无法弥补了,以前,虽然难过,但是总觉得还有希望。”
  过一会儿,他又接着说:“她其实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和她认识以前,我有好几个女朋友,她们给我写的信和卡片,结婚以后天文都帮我收着,她当时说这些都是真情流露写出的话,是青春的纪念,所以要珍惜。我们好的时候,她也曾经笑着警告过我,结婚以后,不能再爱别的女人,不然她永远也不原谅我。那时候都当做是戏言,谁知道后来真的会发生那些事。是我辜负了她。”
  何欢轻声安慰他:“常大哥你不要再难过了,其实后来朱老师已经原谅你了。”
  常洲叹了口气,“天文是一个要求完美的人,对她来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时我们的感情就象是掉在泥淖里的花瓶,虽然没碎,但是已经有了伤痕,她后来能让我回来,已是很难得了。”
  何欢无言以对,低头默黙的整理衣物。除了那件玫瑰红的连衣裙之外,所有的衣物都打好了包,他们把它们放在一个不常用的柜子里。那件连衣裙继续留在原来的地方,它的外面依然包着常洲那件银灰色的西装。
  欢欢这些日子安静了很多,每天放学她都会早早的回家,到家以后就回到房间一笔一划的写作业。常洲也是按时回家的,他和何欢一起在厨房做饭,饭菜一般很简单,但是尽量保证有营养。
  饭后他会带着两个女孩子出门,他们到附近的小公园里散步,看人家跳舞,打太极拳,看小孩子玩耍。他要求两个孩子谈谈白天在学校里有意思的事,他自已也会说一些工作中遇到的事给他们听。
  后来当常洲把五条红色的血鹦鹉鱼连同大鱼缸带回家时,欢欢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很快爱上了那些美丽的鱼,每天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鱼缸前看那些鱼,她给它们取名字,名字就是他们几个人的,最好看的那条被称为朱天文,还有一条她叫它常屿,何欢不知道常屿是谁,欢欢说是她好久不见的叔叔。
  那一段日子,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每个人都努力让自已坚强,他们想忘记的是朱天文离开他们的痛苦,但是没人打算忘记朱天文。
  日子艰难的滑过去,何欢结束了她的高中生活。
  从高三上学期开始,她就很少和郑学彬出去玩耍了。两个人依然保持联系,不在一个教室让他们见面不是很方便,每隔十天半月,郑学彬会特意到何欢的教室来找她一次,他在那种用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给她写一些小字条,内容五花八门,有时候是个小漫画,有时候是一段笑话,或者他一时的心境。
  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时,命运又一次制造了千万个分离,何欢考上了本市一所普通大学,郑学彬和桑梅将要远赴南京大学就读,桑雨最后被一所本市的专科学校录取。何欢报志愿前,常洲曾和她说过不必担心学费,他可以资助她,如果她不喜欢这样,也可以在工作以后把钱还他,何欢考虑过后还是选择了师范学院。
  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大家的心情都放松起来。郑学彬和何欢几乎每天都要见面,他现在长高了很多,站在那儿,很有些男子汉的样子了。好象是忽然间长大了,他对何欢的态度也不似从前那种淡淡的如君子一样了。现在他在走路的时候经常会拉住何欢的手,起初何欢不习惯这种变化,以前两人一起玩时,偶尔也会有肌肤相近的时候,但不是象这样蓄意的长时间的。何欢躲了几次,都被他捉回去,最后总是拗不过他,只好不情愿的被他拉着手。
  开学前几天,他们去周爷爷家玩儿,老爷子最近又突发其想,参加了老年自行车队,他们一大帮人骑着自行车到外地旅行,一去几个月,虽然辛苦,但是其乐无穷呢。越临近开学,何欢的情绪越低落,她和郑学彬从小认识,分别以后,中学时重新见面,五六年相伴着走过来,一起长大,一起出去游荡,如今他突然要一去千里之外,这突然的离愁让她无法排遣。
  那天黄昏,在周爷爷的小花园里,她一个人看着盛开的石榴花发呆,郑学彬从屋子里走出来时,看到她孤单落寞的背影,心里也觉得难过,忍不住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
  这一次何欢没有推开他,她握住他的手,用央求的语气说:“郑学彬,你别去南京好不好?”
  郑学彬不语,过一会儿才说:“等我熟悉那儿以后,你去那儿找我,我带你出去玩。”
  郑学彬和桑梅去南京时,何欢也去送行了,站台上人很多,桑梅一家人,郑学彬一家人都在。何欢第一次看到郑学彬的父母,却发现不是完全的陌生,他们就是当年的郑叔叔和他的爱人,何欢都见过的,可能是因为成长的蜕变吧,他们并没有认出何欢来。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何欢感到自已的心突然跌落到寒冷的冰窟中,麻木得没有了知觉。郑学彬以为她是伤心他的离开,拉着她走到离他们远一些的露台,他把她抱到高高的台阶上坐下,自已站在她身旁,看何欢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笑笑的捏着她的脸蛋,告诉她这又不是送他去刑场,干嘛这么吓人啊。何欢不说话,他就不停的逗着她,告诉她好好念书,不准和别的男生约会,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又说,他带走了她送她的古龙小说,还有小木鱼,自已会在想念她的时候敲木鱼,不搭理别的女生,为她守身如玉。何欢还是被他最后一句话逗得笑出来。
  两人回到站台上,桑梅的妈妈又托付郑学彬帮忙照顾她女儿,郑学彬的妈妈一口答应下来。临上车前,郑学彬当着父母的面,和何欢拥抱告别。何欢看着郑学彬和桑梅双双与众人挥手,再看到双方父母含笑不舍的神情,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当月光洒在我脸上
  桑雨陪着何欢离开火车站,他将她一直送到常洲的家门口。
  何欢转身进入楼道,桑雨忽然拉住了她的胳臂,仔细的看着她的脸问道:“何欢,你是不是很喜欢郑学彬?”
  何欢低着头反问:“你是什么意思?”
  “喜欢还有别的意思吗,他很喜欢他吗?”他固执的再问。
  何欢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几个朋友,他这次离开,我觉得心里很空。”
  桑雨听了,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桑梅离开,我也有些失落。还好还有郑学彬在她身边,我猜你肯定不高兴他们俩在一个学校。”
  何欢看着他,他被她看得发毛。他鼓起勇气,靠近何欢,“来吧,二当家的,让我抱抱你,现在正是我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何欢伏在桑雨的怀里,她现在象是落难的鹌鹑一样,孤单的站在旷野里,傻傻的,想寻求一个庇护,哪怕是一点点的微温,她都会靠过去。可是,对她来说桑雨的怀抱仍然不能让她暖起来。
  她站在原地目送桑雨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回到房间里,发现欢欢不在,桌子上有她留下的字条:姐姐,今天我去姥姥家了,明天晚上回来。何欢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更觉寂寞。
  她走到书房的门口,想进去翻几本书出来打发时间。推开虚掩的门,常洲正站在窗前,看他的背影,竟是清瘦了许多。
  何欢轻声的叫他:“常大哥。”
  他似乎是在梦中被突然惊醒,转身茫然的看着何欢。
  何欢知道打扰了他,便解释道:“常大哥,我只是想找几本书看看,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常洲恢复寻常的神态,轻声的笑道:“我把欢欢送到她姥姥家以后,就回来了。你是去送同学了吧。”
  “嗯,送郑学彬他们。”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有什么事吗?是伤感离别?”常欢询问道。
  “常大哥,我心里觉得很难过,就象是走在灰色的迷雾里一样。”何欢不看常洲,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回答。
  常洲一边走过来,一边说:“何欢,我也是,我们出去吧,别闷在家里了。”
  他开着车,载着她,飞驰在旅顺南路上。何欢把车窗摇开,让强劲的海风灌进车厢里,她大声对常洲说:“常大哥,我想听歌儿,你放给我听。”
  常洲也大声的回答她:“好,现在就放给你听。”他放的是一首赵传的歌儿,那个小丑一样的男人,他苍凉的歌声在风中被撕碎……
  “我发现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我想要认识你的一种勇气
  它让我亳不畏惧的告诉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的思念著每一个过去
  失眠已占据了你走后大部份的时间
  不然这个时候我应该在你的房间
  看著你写给我的第一封和最后一封信
  如此的转变用了四年三个月又七天
  我试著勇敢一点,
  你却不在我身边
  我的坚强和自信
  是因为相爱才上演
  我一定会勇敢一点
  即使你不在我身边
  你的决定和抱歉
  改变不了我的明天……”
  常洲把车停在一个海边浴场,他为何欢打开车门,亲手把她拉出来,然后牵着她的手说:“走吧,妹妹,今天太伤心了,我们来表演一个自杀的节目吧。”
  何欢打量着四周,发现这是一个空旷的海滨浴场,白天的游客已经离开,只有海浪寂寞的一遍一遍的冲洗着沙滩,她问他:“常大哥,我们要怎么样死呢?”
  “淹死可以吗?”常洲问她。
  “我不喜欢,听说淹死的人会变得很胖。”何欢摇头。
  “那你把我掐死,然后才掐死自已吧。”常洲又出主意。
  “那样很累的。”何欢不干。
  “用石头把头打破吧。”
  “那样会流很多的血。”何欢再一次反对。
  “喝海水撑死?”
  “我没有胃口。”何欢皱着眉说。
  “有了,我们一直往里走,走到最后累死。”常洲又献出一计。
  “常大哥,你真笨啊,怎么就想不出来一个好玩的死法呢?”
  “何欢我们就用这个法子吧,等我们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那时候我再给你想,想很多的好方法,让你成为自杀专家。”常洲哄她。
  何欢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点点头。
  于是他们牵着手走进冰凉的海水里,前面没有灯光,远远的,海和天连在了一起,抬头看头顶的天空时,有疏星挂着,海鸟已经归巢,四周除了海浪的声音外,世界不再提供另外的音响。
  何欢走累了,“常大哥,我累了,我就快要死了吗?”
  “没有,我们离死还很远。”常洲说。
  “可是我真的累了,常大哥,我可以躺下来吗?”何欢央求他。
  “还不可以,先站好。”常洲松开她的手,把她打横抱起来。“现在可以了,你可以闭上眼睛了。”他说。
  何欢闭着眼睛,让常洲抱着她。
  他抱着她回到岸边,累得筋疲力尽。
  他们仰卧在沙滩上,何欢疲倦的闭着眼睛,聆听着海浪的声音。常洲起来,俯身看着她,问她:“冷吗?”
  “有一点。”何欢用一种梦呓的语气说:“常大哥,这个游戏真好玩儿,我现在心里一点都不难过了。”
  “是吗?傻丫头。”常洲看着她说。
  他站起来,回到车里,拿出来一套干净的白色休闲运动服放在何欢身边,对她说:“起来,去那边把湿衣服换下来。”
  何欢懒得动弹,于是耍赖:“嗯,我不换,我就想这样。”
  常洲拉她起来,“如果不听话,下次不带你出来玩了。”
  何欢无奈,不情愿的爬起来,走到礁石后面,换了上衣,裤子太长穿进去象是跳进了袋子里,她决定不穿,留给常洲自已穿。
  整理好湿衣服,她走出来,把长裤递给常洲,他打量她的样子,活像是在看一个小丑,何欢难为情的说:“常大哥,你不准笑我。这件衣服我可以当裙子穿,裤子你自已穿吧。”
  常洲解下颈上的领带,当做裙带给何欢束在腰间,现在她俏生生的站在月光下,象是一个无忧的芭比娃娃啦。“好啦,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就象是一个小天使。”他赞美她。
  常洲换上了那条干净的长裤,又把上衣脱下来尽量扭干水分。回到车里,他又翻出一条干燥的毛巾,帮助何欢擦干头发。
  返回的途中,何欢一直靠在车窗边睡觉。怎么到家的呢,记不清了,隐隐约约的感觉车停下来了,然后又被抱下车,被抱着上楼,被放到床上。一旦置身在舒服的床上,整个人却又醒过来了,何欢嘟哝着:“常大哥,我饿了。”
  “你躺一下,等一会儿做吃的给你。”常洲离开房间。
  何欢闭上眼睛,告诉自已睡一觉以后,郑学彬就会回来了,郑叔叔也不是妈妈的情人了。

  关上门窗锁住长夜漫漫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常洲返回,他洗过澡了,换了干净的衣服。
  他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那里盛着他的作品,蓝色印花磁碗里卧着两只白胖的荷包蛋,两只透明大杯里盛满了红色的姜汤,热气在杯口蒸腾,他慢慢的走,小心不让汤汁洒出来,何欢看着他把托盘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她坐起来,伸手去拿那个磁碗,被他制止,递过来的是一大杯姜汤,何欢愁眉苦脸的看着大杯子,不肯伸手去接。他的眼神严厉,示意她接住,她上来了倔脾气,任性的把头转过去,不看他。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他无奈把杯子放回原处,拉了椅子坐在她身边,又拿了汤匙,舀一口姜汤递到她面前,她见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不情愿的接过汤匙,在他的监视下一口一口的喝下了那一杯又热又辣的姜汤。他拿起了另外一个杯子,喝掉了杯里的汤汁。
  见她放下了汤匙,他把盛着荷包蛋的碗推过来。她嘟着嘴,气哼哼的叫喊道:“吃不下啦——”
  常洲好笑的看着她,说:“那再去洗个热水澡吧,回来再吃。”
  何欢下床,走去洗手间,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还穿着常洲那件运动服长衫。
  常洲在客厅里等她,见她出来,就告诉她吃了荷包蛋去睡觉。
  何欢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碗,一边吃一边说,“常大哥,我还不想睡觉。”
  常洲想了一下说:“不睡觉,那我们看电影吧。”“嗯,好。”何欢点头同意。
  常洲低头挑选碟片,他放的是《罗马假日》,这个经典的老片子,他们都看过,可是当看到安妮公主跟着那个穷记者乔在古老的罗马街头游荡,不停的惹麻烦时,何欢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常洲回头看她开心的样子,不能想像这就是几个小时前那个伤心的女孩子。
  再好的故事都要落幕,所有的开始到最后都会结束。在罗马的宫殿里,乔和安妮站得那样近,也离得那样远。乔只能说:“你的朋友绝不会让你失望。”而公主也只能这样回答:“罗马,当然是罗马。”
  何欢看着电视屏幕,脑海中映出郑学彬和桑梅坐在同一列火车里,渐行渐远的画面。终于泪流满面,常洲转身揉乱了她的头发,叹气道:“你到底是小孩子,看人家的故事,一会儿跟着笑一会儿跟着哭。”
  开学以后,欢欢转学到姥姥家附近,平时上学就住在姥姥家,常洲经常去看她。
  何欢在学校的宿舍里有了床位,她把应季的衣服带到了宿舍。其他东西依然留在常洲那儿,周末的时候,她会回到那里住一夜。郑学彬那边,很快的来了信,信中夹了新学校的照片,何欢这面,也渐渐的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想念是避免不了的,但是人的适应能力永远超出自已的想像。另外,桑雨经常隔三岔五的去看她,也弥补了部分郑学彬留下的空白;常洲也经常和她见面,有时候他会去学校接她,一起出来吃晚饭。从小到大,何欢似乎一直没有知心的女生来做她的朋友,她不是独来独往,就是在和男性接触,郑学彬,老花匠,周爷爷,美术老师张来福,小男孩孙佳辰,桑雨,常洲……相比之下,和她来往的女性少了很多,能说得出的就是腾健,朱天文,还有欢欢了。她从小没有和爸爸亲近的机会,不知道是不是用这种方式来寻找生命中欠缺的东西。
  那天是周末,何欢回到常洲的家。
  常洲不在家里,何欢一个人做了晚饭,等到九点钟,见他还没回来,就独自吃了。
  饭后无事可做,发现阳台上晾的衣服快干了,就拿回来,找出熨斗,一件一件的帮常洲熨衣服。做到一多半了,墙上的时钟报了十一点钟,正奇怪他今天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家呢,就听见开门的声音了,知道是他回来了。何欢没有回头,说了一句“常大哥,你回来了。”
  常洲没有回答,听脚步声却是走过来了,没有任何预兆,他从背后抱住何欢,对她喃喃低语:“天文,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一股浓烈的酒气随之弥漫开来,何欢惊讶的想转身,常洲那面把脸埋在她颈后的长发里,轻咬着她的耳垂,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吹在她的颈间,不让她回头。
  何欢用力挣脱,她转身看着常洲,对他说,“常大哥,你喝酒了,我是何欢啊。”
  常洲醉眼迷离,傻乎乎的笑着,却做出了然于胸的样子,“天文,你又淘气了,你以为你装成何欢我就认不出来你了吗?”
  何欢上前扶住他,“常大哥,我真的是何欢,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觉吧。”
  常洲顺从的让她扶着,他们走进他的卧室,何欢扶着他躺下,他在何欢站起来的一瞬间,伸出手来,把她拉过去,何欢跌坐在他身边,他不让她做出反应,起身将她压在身下。何欢现在才知道害怕,她用力推他,试图象第一次那样摆脱他,他用蛮力压制住她,不让她得逞,两个人在床上撕扯,何欢的衣服被撕开,常洲嘴里喃喃的说着,“天文,求求你不要再这样躲我了,我都等了这么久,太难受了。”
  何欢在他的身下扭动着,哭喊着,试图唤醒他,现在他根本听不进去,整个人处于极度的亢奋中,他用一只手把何欢的双手固定在头顶上,另一只手急切的在她的身上游走,他的嘴用力吸吮着她,何欢渐渐的没了力气,整个人象是在燠热的气流中悬浮着,四周没有依靠,在极度的惊吓中,原本沉睡在身体里某一个角落里的东西被唤醒了,她极度茫然,不明白自已是怎么了,她彻底放弃了抵抗,任凭常洲攻城掠地,在这个过程中她又体会到了那一夜吞下整瓶安眠药以后的感觉,她正迅速的跌入一个黑暗的甜蜜的地方。
  常洲仿佛从一个可怕的梦魇中惊醒,他松开何欢被压制住的双手,用力抹一把垂落在额前的头发,那一缕头发又迅速的垂下来,他又用力甩头,他看见何欢无助的瘫软在他的身下,泪眼迷离,她的衣服被撕开着,裸露出的肌肤上是一片片的淤紫和暗红,她变成了一个破碎的布娃娃。他不敢置信,罪魁祸首就是自已,他仔细检查她,发现她穿的长裤好好的扣着扣子,他庆幸自已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
  他用力站起身,低下头,伸手轻轻抚摸何欢的脸,她瑟缩了一下,不敢反抗他。她被吓坏了,他心疼的拉过被子把她盖住,蹲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何欢,对不起,我吓坏你了。”何欢看着他,不出声。
  他的头疼得厉害,感觉自已不能再支持下去了,他转身离开房间,替她把门关好。
  一走出房间,他就支持不住了,他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在了房门外,何欢伏在他的床上,一夜不敢出门。
  第二天拂晓,何欢起身走出房门,发现常洲睡倒在沙发边的地板上,她回到自已的房间换下了被撕坏的衣服,然后出来,走到常洲的身边,她看见他的脸异常苍白,黑发零乱的披散着,他的嘴角还有昨夜呕吐时的残留物。他太重,她不能把他扶到沙发上,只好找了块毛巾被替他盖上。
  她自已去卫生间洗漱,透过镜子看到自已狼狈的无以复加。洗漱后,她又返回客厅收拾了常洲的呕吐物,又洗了毛巾帮他把嘴角的残渣擦拭掉。
  做完这些,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重新打量常洲。她知道他一直在想念朱天文,在欢欢和她面前,他不想让她们看出他的悲伤,然而那些悲伤的情绪都在的,存放太久,总会暴发。朱天文离开以后,欢欢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他们每个人都把悲伤掩蔽起来,不肯露出痕迹。看着沉睡的常洲,何欢的心底无端的升起一种情绪,那种情绪的名字叫做——怜惜。

  人的心事像一颗尘埃
  常洲在一个缠杂不清的梦里醒来,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他茫然的看着头顶上白色的小天使灯,回想着梦里的情景。是在高高的云层上,自已站在一架飞行中的飞机上,周围小山一样的白色云朵轻轻飘荡,一个男人大声命令自已跳到附近另一架飞机上,耳畔呼啸的风让他犹豫不决,那个声音却是越来越严厉。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断断续续的做着相似的梦,每次都是在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突然惊醒。
  头还是很疼,他吃力的坐起来,靠着沙发发呆。何欢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见常洲已经醒来,便走过来问道:“常大哥,你醒了?”
  常洲看着何欢,她的脸色苍白,双眼红肿,“何欢你怎么了?”
  何欢摇摇头,“没什么,常大哥,我煮了粥,你快起来洗洗脸,我们吃饭吧。”
  常洲站起来,往卫生间去。他把水龙头扭成凉水状态,洗了脸,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在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先是在办公室里接到了老友陈平的电话,刚从日本回来的他要求自已出来陪他去喝酒,两人相约去一家叫偏离坐标的酒吧,然后就是喝酒,说话,喝酒,说话。陈平是常洲和朱天文的大学同学,两人大概有三年多没见面了,大学时他总喜欢搅在常洲和朱天文中间,不避嫌疑不计报酬的做最明亮的电灯泡,此前他尚不知道天文已经过世,还八卦的打听两个人的复婚进度。常洲苦笑着告诉他如果复婚也得等自已过世了才能和她再谈起这件事,陈平惊问原因,常洲说了,陈平唏嘘不已。陈平这次回来,名为探亲,实际上是和老婆办理离婚手续,他在日本工作期间,认识了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孩子,两个人在异乡彼此取暖的过程中,产生了共渡余生的愿望。
  常洲和陈平这两个相交了二十年的老朋友,如今在人世的浮沉中早就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除了慨叹造化弄人之外,惟有一杯一杯的喝酒。酒入愁肠,饮者不知醉。究竟喝了多少,谁都不记得了,出得门来,常洲已经不能驾车,只好扔了车子,拜托老板娘同意在酒吧外停一夜,两人各自叫车回家。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这话是谁说的?如果可以,常洲宁愿不计代价的忘记昨夜对何欢做出的一切。
  何欢破碎的衣衫,惊吓后的表情,脸上零乱的泪,一点一点都被记起来,常洲抬头看着站在眼前单薄的女孩子,怎么会把她当成天文呢,是她低头细心为他熨烫衣服的背影吗?是那背影无意中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合了吗?天文也曾在这样的深夜里为他做这些事,那么细心,那么淡定。
  常洲站在餐桌前,看着何欢一样一样摆放食物,“何欢,我昨晚一定是把你吓坏了。身上的伤还疼吗?”
  “常大哥,别说这件事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两个人坐在桌前吃饭,“对了,常大哥,欢欢最近还好吗?”何欢打破沉默,“那几条血鹦鹉鱼还活着吗?”
  “欢欢很好,那些鱼也活得很好。”
  “啊,是吗,我都很长时间没看到欢欢和那些鱼了。”
  “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看。”常洲许诺。
  “今天想做什么?”常洲提问。
  “不做什么,收拾家,看书,听音乐,睡觉。”
  “哦,不要太累了,昨晚你没睡好,等一下再睡一会儿吧。我今天不能陪你了,老朋友从日本回来,缠着我陪他散散心。”
  “昨天,是和他一起喝酒吗?”
  “是,今晚我可能不回家吃饭了,别等我了。”
  “好。”何欢回答。
  常洲想着何欢,弄不清在自已心里的她到底是怎么样的,她一会儿象是一个小妻子,毫无怨言的为他洗衣做饭;一会儿又象是任性的小孩子,在他面前撒娇耍赖。重要的是天文走了以后,是她陪着他渡过生命中最痛苦的日子。她是一朵长在废墟里稚嫩的花,努力的用自已的颜色照亮别人的生活。想到自已的人生过成了支离破碎,怎么能把她扯进来呢。
  那件事以后,何欢的生活习惯依如往常,每周回到常洲那儿一次,后来她才注意到,常洲自那次事件以后,对她疏远了许多,周末他很少按时回家,每每在深夜归来,回来直接回房间睡觉。早晨在餐桌上见面,话也说得很少,无非是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已按时吃饭,问她缺不缺钱花而已。平时,他也不再到学校去接她出来吃饭了,一旦感觉到他的冷淡,何欢开始有意找话题和他说,这时候他往往表现出来漫不经心的样子,努力了几次,何欢猜想也许他不喜欢她再留在他的生活中了。
  周三的晚上,何欢决定突然回家,看看他是不是象周末那样也是很晚才回家。路上她买了新鲜的萄葡,是那种叫做巨锋的品种,明月一样的圆,她知道他喜欢吃这个品种。何欢见时间尚早,以为他还没回来,径自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门推开那一刻,何欢就感觉到了不对,门口并排站着两双鞋,一双黑色男式皮鞋那是常洲的,何欢知道,在那一双皮鞋的旁边娇柔的站着的是一双桔黄色的女式皮凉鞋,细细的鞋跟,细细的鞋带,想像着它们被穿在一双白晰清瘦的脚上,必是风情万种。何欢推门而入,门里的两个人被突然的声响惊吓得变成了木头人,常洲随便的穿着一条黑色运动短裤,上身赤裸的站在电视前,沙发上是一个烫了披肩长发的中年女子,她的红色胸衣艳得象是七月的石榴花,外面罩着一件常洲的白色衬衫,衬衫的扣子散开着,何欢愣愣的看着两个人,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女人在何欢凌厉的目光中,下意识的抓住了衣襟。
  何欢一言不发,走进自已的房间,她站在窗前停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手里仍然提着那一袋子葡萄。
  现在屋里的两个人已经穿好了衣服,那个女人低声的对常洲说道:“常哥,我先回去了。”
  常洲指间夹着一支烟,点点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已可以走的。”女人拒绝。
  “还是我送你。”常洲走到玄关处穿鞋。
  “常大哥,我有事和你说。”何欢阻止。
  “回来再说吧。”
  “现在,我现在就想说。”何欢一字一句的道。
  “香香,那我不送你了,到家以后给我打电话吧。”
  “好,再见。”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答应了,走出了常洲的家。
  “常大哥,她是谁?”何欢问。
  “一个朋友。”
  “你们在家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
  “做那件事了吧?”何欢不肯罢休。
  常洲不语。
  “做那件事了吗?”何欢再问。
  “嗯。”
  “在哪儿?朱老师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
  “何欢,这种事不该你来管。”
  “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说?”何欢突然凄厉的喊道。
  “书房。”
  “真恶心,你们。”
  常洲的脸涨得通红,“何欢,你懂什么?你凭什么来审问我?”
  “我当然懂,我看过很多书,不过是气缸和活塞的运动,你真的爱朱老师吗?”何欢用了鄙夷的口气。
  “何欢,天文已经走了,我还有半辈子要过,我有权利选择怎么样渡过我的余生。”常洲冷静的说:“还有,你不觉得你已经管得够多了吗?”
  “我明白了,你在撵我走吗?”何欢点头又摇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不让它们流出来。
  “没有。”
  “你有,你故意冷淡我,躲避我,是想暗示我应该有自知之明吧?”何欢盯着常洲的脸问出来。
  “我没有。”常洲吼道。
  “你有——”何欢用力喊叫,冲到玄关处穿鞋。
  常洲扑过来拦她,她一面穿鞋,一面奋力把始终提在手里的葡萄摔到他的脸上,常洲脸上吃痛,松开手,她趁机转身冲出了家门。

  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常洲返身回去拿钥匙,跟着冲出家门。何欢的脚步声隐约的传来,常洲两步两步的跨下楼梯,冲到黑暗中。站在楼前,已经看不到何欢的影子,他焦急的呼唤她的名字,见没有回应,他径自往车站的方向追过去,一直跑到车站,也没有看到何欢。
  他转身返回,试着在楼前的花坛附近搜寻她。何欢从家里冲出来时,愤怒和伤心让她没有能力思考,她只能一步一步机械化的从那些冰冷的台阶上往下冲,一旦置身黑暗中,理智迅速回归。她听到常洲冲出来的声音,知道如果自已继续跑,很快就会被他捉住,她现在还不想见他。
  于是她转身躲藏到花丛里,屏住了呼吸。
  常洲在花坛搜寻,有一次他险些碰到了何欢的手臂,但是他错过了。
  找不到何欢,他发动了车子,打算去学校看看,也许她已经跑回了学校,除此之外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常洲从何欢的学校返回来时,已是两个小时以后,她的室友说她晚上已经回家了。
  常洲无奈,驱车往回走,心底暗暗祈祷何欢已经消气,回到了家中。他上楼,打开房门,发现没有何欢,只好再一次下楼,现在他不知道到哪儿去把她找回来,她孤身一个女孩子,能去哪儿呢?他相信她不会到她母亲那儿去,自从三年前离家,何欢不曾再踏进孙正龙的家门一步。
  他知道三年前那件事,知道她平时性格柔和,被惹恼后会做出激烈的事,他甚至后悔那一次带她去玩自杀游戏。
  他坐在花坛上拿出了一支烟,苦苦思索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抽完了一支烟,他决定在附近再找一次,于是从车厢里翻出了一支手电筒,打算到花丛后面生重新搜索。
  他刚走到花坛的背面,就看到了她,她蜷缩在那里,好象是躲在母腹中的婴儿,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上,他猜想她一定是刚刚返回来的,刚刚他仔细的找过这里,如果她一直在的话,他早就发现她了。
  他走上前,拉她起来,她不肯,甩开他伸过去的手。他又伸出手,她依然不肯,哭喊着不停的摔打他,他蹲下去,想用力把她抱起来,她打着挺哭闹。他不再纵容她,把她抓起来,拖着上楼。
  他带她去卫生间帮她把脸洗净,让她坐在沙发上,又去厨房给她找东西吃,他端出来一碗稀饭给她,又切了几片火腿,她不吃。
  他找出那一次他们看过的《罗马假日》,放在影碟机里,她靠坐在沙发上看着,看到上次让她哈哈大笑的那些镜头,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最后影片结束,还是相同的结局和告白,却不能再让她落泪。
  她起身回到房间,熄灯睡觉。
  第二天一早,她就离开了常洲的家。
  过了几天,她趁常洲白天不在家,回来搬走了所有属于自已的东西,周末不再回来。
  常洲几次去学校找她,她的室友都说她不在。从她们嘴里常洲知道,何欢每天正常在学校上课,也就放下心来,他每个月去她的宿舍一次,每次托她的室友转交给她五百元钱。这样过了两个月,就到了圣诞节的前夕。那天,常洲陪着几个客人去一个叫做莲的日式酒吧喝酒,快到十点钟了,他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穿着晶亮红衣蓝裙的啤酒促销小姐很象是何欢,他用目光追随着那个单薄的身影,看她在人群中穿梭。
  不久,他注意到她被一个日本老头子拉住了,那个醉醺醺的老头子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说:“小姐,你来陪我喝两杯吧。”
  那个女孩子微笑着回答:“先生,公司有规定的,工作期间不准陪客人喝酒。”果然是何欢。
  那个无聊的老头子继续纠缠,“你们中国人,为什么啊,为什么老是喜欢红色的和蓝色呢?”
  何欢抬起头,望着他,含笑天真的问道,“日本人喜欢什么颜色?白色吗?”
  “当然,白色。很纯洁很美丽。”老头子得意忘形。
  “对你们最合适了,白色。那是投降用的颜色。”何欢继续笑着说。
  那个老头子的气焰被扑灭了,他悻悻的宣布说:“我不想喝你的酒。”
  何欢点头,“我允许你这么做。”转身不再理他。
  这时候酒吧的老板娘过来拍拍何欢的肩,无奈的警告她:“桂枝,你又开始得罪客人了。”有人听见了何欢和日本老头子的对话,为她鼓掌叫好。何欢波澜不惊,点点头回到吧台,整理手中的小票。
  送走客人,常洲返回莲,在酒吧门口泊车时,他看见一个穿红衣蓝裙的女孩子被一个男人堵在墙角,女孩子的脸被那个男人的身体挡住了,他低头用力拥吻着女孩子,她好象在无声的抵抗,两个人撕扯着,女孩子试图摆脱那个男人,终究因为力气不够,无法脱身。常洲的怒火被点燃,他下车,朝着那两个人大步走过去。
  “放开她。”他愤怒的吼道。
  那个男人无动于衷,继续自已的动作,常洲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甩到一边,摆脱了纠缠的女孩子迅速转身逃回酒吧。那个男人突然被袭,气得骂骂咧咧的扑过来,常洲挥拳打向他的面门,两个人打到一起,吵吵闹闹中招来了保安,他们将两个人拉开。那个男人扔了几句狠话,转身离开。
  常洲怒气冲冲,进入莲去找何欢,发现她正站在吧台外和一个小妹核对什么,吧台旁边还站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女孩子,身上穿着红衣蓝裙。现在何欢已经换下了那一套促销小姐的工作服,她穿着水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衫。常洲知道自已在门外的时候认错了人,那个女孩子见常洲进来,冲他感激的点头,说道,“谢谢你。大哥。”常洲点点头,没说话。
  他直接上前拉住何欢,“何欢,跟我回家。”此前何欢没有注意到常洲曾在酒吧里,突然见到他,让她意外。然而她也只是说:“常大哥,你怎么来了。”复又低头和那个女孩子核算自已今晚的业绩。常洲站在旁边耐下心等她,一会儿帐目核算清楚了,何欢走到常洲面前,对他说:“常大哥,你先走吧,我等一会儿和别人搭伴一起回学校。”
  常洲直视着她的眼睛,“和我回家,何欢,现在。”
  何欢想了一下,点点头,跟着他走出了莲。走出酒吧,常洲反手拉住何欢,回到停在门口的车里。
  时间进入十二月份,已经有冬的感觉了,晚落的法国梧桐叶子,在夜风中疲倦的舞着,何欢看着它们,想起了以前读过张爱玲写的一首诗——《落叶的爱》
  大的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何欢,你怎么能去那种夜店里做促销呢?我给你的钱不够花吗?”常洲的话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不是的,常大哥。这里很好,没什么危险的。”
  “我不同意,如果你想打工,我也不拦你,你可以找个好人家做家教啊。”
  “做家教没有这个赚得多,再说这样也很有意思,我能应付得了的。”
  常洲沉思很久,下了决心,说道:“何欢,你回家来吧,如果你不喜欢看见我和别的女人来往,我以后不带她们回家了。”
  何欢继续看着车窗外的落叶,摇摇头:“常大哥,以前是我不懂事,你说得对,朱老师已经去世了,你还应该有自已的生活。”
  “何欢,听我的话好吗,我不在意她们。我不和她们来往,也有好多事可做。让我陪着你,直到你毕业,这也是天文的心愿。”
  “常大哥,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去酒吧工作,我就辞掉这个工作吧。别的事,还是维持现状吧。”
  “你搬回来住,或者还象以前周末回来也行,我保证不再喝酒了。”再提起那件事,两个人都陷入尴尬中。常洲用另一只手握住何欢的手,“对不起,小东西。原谅我这一次,以后我还叫你何欢姐姐吧。”

  站在旷野我眺望你的世界
  重新找回了何欢,常洲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对现在的他来说,何欢是朱天文的少女版,是欢欢的成长版。他喜欢她的陪伴,与何欢在一起时,他常常身不由已的陪她去做一些傻事,而她象是一只长到半大的小猫,对外面的世界满怀好奇而又精力充沛,总是冲动的以为自已可以应付任何麻烦。
  她慢慢的开始把他当做自已的大靠山,越来越依赖他。
  当然这个变化不是马上发生的,刚从莲把她带回来那阵,她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和他之间明显的生分了许多,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周末回家的时候,她不再自已用钥匙开门。每次都会老老实实的站在门外按门铃,起初他也没有在意,以为她是懒得自已动手开门。
  直到有一天,常洲比她回来的晚了一些,上楼的时候,听见何欢在走廊里小声嘟嘟囔囔,“常大哥,快点开门吧,我要上厕所啊。常大哥,快点开门吧,我要上厕所啊。”这几句话,她反反复复的念叨着,他走上去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蹲在门外,一付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当时惊讶的问她:“你干嘛不自已开门进去?”
  显然她没料到常洲会从外面回来,看见他明显的愣了一下,傻乎乎的问道:“常大哥,你不在家里啊?”
  常洲想起她从上次回来以后,再也没有自已开门的记录,便问道,“你把钥匙弄丢了吗?”
  “没有,我放在学校了。”
  “不带钥匙我回来比你晚的时候怎么办?”
  “那我就在门口等呗。”她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想上厕所怎么办?”
  “念咒语,你不是被我念回来了吗?”
  想不到那天晚上,他们下楼散步的时候,何欢的小把戏就露出了马脚。
  当时,常洲手里提着垃圾袋子对何欢说,“你锁门吧。”
  何欢跟着出门以后,顺手从衣兜里拿出钥匙,锁好了门。
  常洲见了,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不动声色的陪着她走了一段,路过一家冷饮店时,何欢进去买雪糕。等她举着两支雪糕出来时,常洲突然对她说:“何欢你的钥匙掉到地上了。”
  何欢下意识的低头看脚下,没发现什么,便伸手去摸自已的口袋,她抓出自已的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歪着头得意的问他:“哪掉了?”
  “是吗?刚刚明明看见它掉出来了。”常洲含笑回答。
  何欢反应过来,知道他在诈她,忍不住大叫:“你骗人____”
  “何欢,你不肯自已开门,是担心象上次那样看到家里有别的女人吗?”
  心思被说中,何欢的脸红了,嘴上却不肯承认,“不是啊。我是懒得自已动手。”
  “以后不会了。”常洲对何欢说也象是对自已说。
  两个人沿着一条水泥路一直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以后,就是一排一排的简易房,那是一些年代久远的老房子,经年的风雨剥蚀让它们显露出衰败之相,何欢喜欢看这些留下时光印迹的东西。以前郑学彬在的时候,无聊的话,他就会陪着她到这样的地方乱逛。在最里面,他们发现一个小院落,好象已经变成了空宅,院子的门口没有门,胡乱的用几根木头拦截着,人如果想进去的话,只要一跨就可以跃过那些木头。何欢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抬腿就要跨进去,常洲拦住她,警告她如果院子里有人住会被人家骂的。
  何欢不听,躲过常洲,跨了进去,常洲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见她不象一时半会要出来的样子,无可奈何的跟着进去了。
  进去以后,看见何欢正小心翼翼的做搜索状,不由得感到好笑。
  他站在一旁,耐下心来等她。
  何欢那边很快有了发现,在房子的后面她找到了一大堆主人遗弃的酒瓶子,酒罐子,高兴之余,蹲下一阵翻拣,不一会儿,让她找到了一个茶色的酒罐子,上面贴了一个红色的福字,很有旧时遗韵。可能是被扔在外面很长时间了,酒罐上面落满了灰尘,何欢不怕脏,兴致勃勃的抱起来,打算带走。
  邻院的房子里亮着灯光,常洲冲何欢摆手,示意她不要拿人家的东西,何欢哪里肯听,得意洋洋的抱着罐子就想离开,冷不防从黑暗中窜出一只大猫,从她脚边迅速跑过去,何欢突然受到惊吓,大叫一声,把手里的酒罐子扔在了地上。
  罐子落地以后,砰的一声炸开,这下子又惊动了邻院的人家,一个男人大声的问了一句:
  “谁?”何欢撒腿就跑。常洲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场,这时候从旁边的侧门过来了一个男人,冲着常洲又问:“你干什么?”常洲看着那个走过来的男人,发现居然是自已单位打更的一个人。那人也认出了他,惊奇的问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常洲尴尬至极,解释说和妹妹散步经过这儿,她好奇心重,想进来看看没有人住,那人听了将信将疑。
  常洲这么大一个人,莫名其妙被人捉住晚上跑到空房子里去,感觉非常懊恼。狼狈的和打更的工友道别后,他马上离开了那个院子,走到街头寻找何欢,谁知道来来回回走了两趟,也不见她的人影,忍不住又焦虑起来,不知道她是跑回家了,还是躲藏在附近。考虑了一会儿,感觉她不会丢下自已,决定还是留在原地等她,又等了十来分钟,还不见她回来。想起她刚刚一听见声音丢下自已就跑了,不觉苦笑,心里想着这个小妮子是一个没良心的东西,回家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下。
  常洲举步打算离开,何欢忽然大叫一声从他背后跳出来,把他又吓了一跳,他哭笑不得,拉着她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路上,何欢埋怨常洲,“常大哥,你打碎了我的花瓶。”
  “明明是一个破酒罐子,怎么就变成了花瓶?”他跟她理论。
  “以前它是酒罐子,如果跟着我回家它就会变成花瓶了,”何欢撅着大嘴,“是你毁掉了它的后半生。”
  “我没听错吧,打碎它的人是你,怎么怪到我头上了?”常洲不敢置信,他的罪行这么严重。
  “还不是因为你太笨,还不肯帮忙。”
  常洲被她闹得头大,“有危险的时候,你丢下我就跑,也不够仗义吧。”
  “还说,两个人出去做事,怎么能等着别人来照顾你呢?你自已不跑,还要拖累我啊?”
  “做什么事,我们又不是偷东西去。”
  “真没办法,换一个搭档的代价这么大。”何欢自言自语。
  “你以前出来惹事,还有搭档?”
  “是啊,今天如果是和郑学彬出来,我早就得手了。”何欢的语气不无遗憾。
  “哈,鸳鸯大盗呢。快放假了吧,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还是让他陪着你胡作非为吧。”
  “常大哥,今年放寒假我们说好去雪乡玩呢。”何欢无限神往的说。
  “就你们两个人?”
  “是啊。常大哥,你弄坏了我的花瓶怎么办?”说了一圈儿她又绕回来了。
  “如果你真喜欢,等我在外面吃饭的时候,给你要一个回来。”
  “可是,我就想要刚刚那一个。”
  “打碎的东西,还能粘回去吗?”
  “常大哥,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这样,失去的东西,总是想让它原样回来。别的东西就算比它
  好比它新,我也不喜欢。”
  常洲听了,爱怜的看着她说:“何欢,你这样不好,这样的想法会让人过得很不快乐。有些东
  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除了用替代品作为安慰,你永远也找不回本来的它了。”
  何欢悠悠叹息。
  常洲把她的手拉过来,揣进衣兜里,安慰她:“不要紧,你这么年轻,有很多时间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虽然说人活到最后,什么也带不走。不过,这个过程很有意思的。”
  到家以后,常洲在灯下看清何欢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又警告她“以后不准一个人跑到那种空房子里去玩,一旦遇到危险怎么办?”
  何欢举起左手给他看,他发现在她手腕的脉搏处有一条横切的伤痕,虽说细小,但清晰可辨。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小时去空房子玩儿,遇到一个怪人给我割出来的。”何欢严肃的说,“流了很多血,我没有晕倒。”
  “什么怪人?”
  见常洲信以为真,何欢哈哈大笑起来,“常大哥,你怎么这么好骗啊,这是我从空房子的窗户往外跳的时候,被窗台的玻璃割伤的。”
  常洲被气得拍了何欢一巴掌,“被玻璃割伤不是危险吗?”
  “算了,算了,常大哥,你不懂这种感觉,你没看过《城南旧事》吗?你小时候对屋子外的世界没有好奇心吗?我现在才知道还是郑学彬是我的知音,他从来不象你这样批评我的。”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临近寒假,常洲发现何欢的情绪波动很大,她经常是前一刻安静的坐着,眼睛看着某一个地方笑眯眯的,下一刻又焦躁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拿起一本书,看不上几眼就扔下了,过一会儿又跑到书架上重新拿出一本。
  她越来越喜欢躲在房间里,独自摆弄一个小船型的音乐盒,常洲看过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音乐盒。他想也许那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吧,他明白她的变化是因为放寒假时郑学彬马上就要从南京回来了。他了解这种少年时代的情思,那是一种不受控制的感情,在某一刻它一旦被点燃,就会烧得毫无保留,直到成为灰烬。
  常洲问过何欢,出去旅行是否有旅费,她说已经攒够了,手里差不多有一千块钱呢。
  郑学彬从南京寄来的信是由同学转交给何欢的,那封信拿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何欢奇怪他马上就要回来了,还写那么多。
  何欢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信的内容,她会不会那么急切的打开它。郑学彬来信说的是:他寒假无法回来了。何欢从头又看了一遍,发现还是这个意思,当时她居然没发现除了这件事还有更让人惊心的内容。信中说郑学彬的父母离婚了,他母亲如今人在南京,并且决定在郑学彬读书期间留在南京陪读。何欢反复的看那封信,看到最后,又累又倦,那些字好象变成了跳动的精灵,让人捉摸不透它们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关于父母离婚的原因郑学彬只字未提,似乎这个消息在他不算是意外,他对不能和她一起去雪乡表达了遗憾,然后邀请她暑假时去南京玩,到时候他可以做她的导游,他说。从这些话看,明年再放假他也不会回来了。
  两天以后,何欢又收到了郑学彬寄给她的一个小盒子,打开看时,是几块精美的雨花石,盒里还附有一封短信,“知道你会喜欢这些石头,我特意一块一块选出来的,等你来的时候,我再带你去挑选更好的。雪乡之行,你也暂时取消吧,以后我们重新订时间去。还有,今年不能见面了,给我寄几张你最近的照片吧,如果有女生追我的话,我好拿出来让她们知难而退。又及:很想你。”
  周末回家,何欢把郑学彬的信和礼物都带回了常洲的家。晚上在餐桌上,她告诉常洲,放假的时候可能要一个人去雪乡了,关于郑学彬只说他今年寒假有事,不能回家了。
  常洲看出她的话有所保留,也没多问。他问她是否真的要一个人去雪乡,她点头,表情看上去很平静。
  考完试以后,何欢就开始着手制订出游路线,她从图书馆搬回来一些地图册和介绍东北风土人情的旅行指南,忙着查询火车时刻表,自已张罗着买厚的棉鞋帽子和手套。
  在做这些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时,她渐渐的把郑学彬不能与她同游的失落情绪打消了,整个人处于一种期待和兴奋交织的情绪中。
  常洲对她的行为不发表见解,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在何欢的准备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以后,常洲提出来跟她借那一千元钱用一下,并且保证在她出发前还给她,不会耽误她的行程。何欢知道他只是一时缺钱,很爽快的拿出钱给他。
  等待放假的日子是无聊的,何欢开始在家里跟常洲找事。比如一把椅子,如果常洲不坐,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旦常洲去坐了,何欢就会走过去跟他抢,她会拉他起来,然后自已坐下去。如果常洲离开了,她也就不坐了。
  何欢出去,正赶上春运期间,火车票变得一票难求。为了提前买票,何欢请求常洲快点还钱,常洲那面总是推三阻四的,嘴上答应了,表现在行动上却是就不还钱,要了几次,何欢开始着急了,怀疑常洲是有意阻挠自已出行。
  在何欢的要求下,两个人坐下来谈判,谈判的结果不是让何欢很满意。常洲提出来,打扑克论输赢,设定了赌注,如果何欢能赢回那些钱,他就马上还钱,如果不能,钱就不还了。
  何欢试着和他讲理,常洲摆明了不想讲道理。又等了两日,何欢无计可施,只能就范,两个人商定当晚扑克大战定输赢。
  何欢打扑克的水平连自已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如今被逼无奈,只能凭一线希望去争取,心里决定耍赖是一定要的。两个人玩了一个晚上,玩到最后何欢连身份证都抵押进去了,那一千块钱自然是要不回来了。
  曾经是那么热切的盼望,而今忽然成空,何欢失落的情绪无处安放。她当然知道常洲的良苦用心,让她孤身一人去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他不会放心的。可能是年龄和阅历的关系吧,他处事的作风总是比郑学彬要谨慎很多,这种行为看在何欢眼里很不以为然,如果不能享受探索发现的乐趣,人生该多么乏味。
  何欢并没有放弃对常洲的游说,现在他们一见面,她就会跳到他眼前,“还钱,常大哥。”她的第一句台词总是这样开始。
  “不还。”常洲的台词也是设定好的程序。
  “借我点钱。”她的第二句台词。
  “20块以上免谈。”
  “那就借20块吧。”
  “这个月只能借这一次了。”他先声明。
  这招不行,又换了一招。
  “常大哥,我的羽绒服都不能穿了,你把那些钱还我吧,不然我就冻死啦。”何欢试图唤起他的同情心。
  “那明天我陪你去买一件新的吧。”常洲答应的很爽快。
  何欢大喜过望,做出善解人意的样子,“不用了,我自已去就好了。”
  “不行。”常洲那里不留商量的余地。
  于是第二天常洲下班以后,两个人去商场,何欢不看衣服的款式和颜色,一心埋头看价签,选中的几款都是千元以上的,常洲让她一一试穿,她收起爪子扮成温顺的小猫,听话的换来换去让常洲给她拿主意。最后常洲为她选了一件水粉色的长款羽绒服,她穿起来很合身,走在寒冷萧条的冬季街头,象是一朵春天的花。
  走出商场,何欢就凑到常洲眼前,哄着他说:“常大哥,你把发票给我自已保存吧。”
  常洲盯着她研究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婉拒了,“你那么马虎,还是我帮你保存吧。”
  “不会弄丢的,我保证好好收着。”她信誓旦旦。
  常洲沉吟了一下,把发票交到了何欢的手里。
  “谢谢常大哥。”她如获至宝。
  常洲若有所思,“刚刚把发票给你以后,我怎么有点后悔了呢?”
  “你不会后悔的,常大哥。”她马上保证。
  第二天,常洲前脚出门,何欢后脚就跟着也出了门。她手里提着昨天买来的羽绒服一口气赶到昨天买衣服的那个商场,可惜太早了,她着急人家不着急,商场要九点钟才开门营业。
  好不容易等到九点钟,何欢第一个冲进了商场,她跑到昨天的柜台,要求退货,理由是感觉穿起来不舒服。一大早顾客就退货,售货员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不过商场的规定是七天之内如果没有损坏,是允许退货的。何欢拿着售货员开出的退货票跑到收银台办手续。那面的答复是用银行卡付款的,只能把钱退回卡里,想要现金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何欢骑虎难下,只能办理了退货手续,回家等着挨骂了。
  最后一招是美人计了,虽然是下策,走投无路之下,也得一试。
  晚上吃饭时,何欢穿着红色小背心,大短裤,外套常洲的大衬衫,衬衫不系扣的,穿法很象那个叫香香的女人。常洲开始没在意,后来发现她在他面前故意走来走去,就仔细的打量了她一会儿。何欢装做不知道,继续走猫步,闹到最后被常洲捉住拉到胸前,揿开衣服,做势吻她,何欢立刻吓得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常洲放开她,“明明是豆芽菜小姐,还敢装成性感美人。”他打击她。
  “什么豆芽菜啊?”她不甘心的抗议。
  “就象你这样的,长得又细又瘦的人就叫豆芽菜。”
  “那个香香呢?”
  常洲不语。
  “快说,那个香香是什么?”
  “水蜜桃。”
  “大流氓。”
  至此何欢计穷,不再设计逃跑计划。
  不能见到郑学彬,不能独自去做一次有意思的旅行,何欢的寒假变得索然无味。她在常洲的书柜里找到了一打信纸,决定给郑学彬写一封长信。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郑学彬:
  真没想到大学的第一个假期会这样无聊,昨天晚上常大哥问我白天都做些什么,我告诉他站在阳台上召唤外星人。他问我明天计划做什么,我说去博物馆看看木乃伊的头发长出来没有,他笑我是无所事事的人。
  刚刚我写了好几张纸条,贴在了书房、卫生间、厨房,还有常大哥的房间里,纸条上的内容一律是:这是个无聊的地方。估计常大哥晚上回来会骂我一顿的。谁叫他没收了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路费了。去不成雪乡真是让人扫兴极了。
  我刚才还看了一下南京的地图,发现南京好玩的地方很多啊,你都玩过了吗?算了,你还是不用告诉我了,想到你和别人去那些好玩的地方我就会嫉妒。
  前些天又重新看了一遍《阿郎的故事》,那里面有一首歌是罗大佑唱的,名字叫《你的样子》,我现在都快想不起来你的样子了,你上次来信说让我暑假去南京玩儿,如果我不去的话,你会回来吗?
  我在《这一代》上认识了几个笔友,有在西藏当兵的,有在内蒙古监狱服刑的,我一般都是看他们留下的通信地址,凡是感兴趣的地方,我就给他们写信,比如有一个地址是在浙江省宁波市的,那个人住的地方叫白果巷,我觉得很有意思就给他写信了。那个在西藏当兵的人,还给我寄来一首他自已写的歌,我让桑雨按照他写的谱子哼唱了一遍,很好听,“你能有多少刻骨铭心的回忆,还不如绵绵的春雨……”这句话是不是有点不通顺,是那里面的一句歌词。不过,我和他们的通信一般写一两个回合就结束了,我只是喜欢那种收到远方来信的感觉,有点神秘,想到那些信在它们主人的手里时,它们的主人站在那么远的地方,把信投进邮箱里,我就会觉得激动。有时候我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好象喜欢谈自已,我倒是想听听他们讲讲当地的风土人情。
  问你一件事,南京有腊梅花吗,我看书上说杭州的西湖边上有腊梅花。
  本来想给你写一封长信的,写到这儿,我又觉得没什么好写的了。你父母离婚了,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离婚的人呢?不知道如果我爸爸没有去世那么早,他和我妈妈会不会离婚。朱老师和常大哥那么好,都会离婚,真让人觉得伤感。
  啊,再告诉你一件事,桑雨放假前跟我说,他想和我合伙在胜利地下租一个小摊位卖衣服,他出钱,我出力,等开学以后白天我也不行,还得找一个服务员,也不知道能不能赚钱。他是不想好好学习了,整天不上课,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其实我也不怎么样,迫不及待的想长大,盼望着能快点主宰自已的生活。
  也不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才到送到你手里,都放假了,你不会去学校拿信吧。等你看到它的时候,我可能都不记得自已在信上写什么了,无奈啊。对了,我把常大哥家的电话号码写在这儿吧,过年时你可以用它给我拜年。(4603117)
  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假期。
  何欢
  写完了给郑学彬的信,何欢打算出门将信寄了,然后去旅顺的历史博物院消磨一天。
  坐车走到半路时,她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去三年前夏天去过的那个海滩看看,那一年她就是在那里卖了一个假期的沙滩玩具,赚回了第一次独自出行的路费。
  冬季的海滩清冷寂静,有时候能看到一两个冬泳的人,他们身体冻得通红,做完热身运动后,突然冲到海里游上三五分钟,又赶紧回到岸上,在礁石的附近有零星几个人拎着大筐拣海菜,还有一个老爷子拿着小铁铲子低头挖海蛆,这些人对何欢来说刚刚好,不会因为没有一个人而害怕,也不会因为人多觉得太吵。
  何欢今天来这儿,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没什么目的,也不需要赶时间。她坐在沙滩上看那些人自得其乐,又恍惚记起那一年郑学彬不高兴她,把她扔到海里去的事,心里想着如果现在把她扔在海里也许就会冻僵了。又想到不知道他此时在做什么,心底又起了惆怅寂寞之感。这些年,他们离得越来越远,先是不在一个班级,然后是不在一个城市,以后呢,会不会是不在一个国家了?命运的手轻轻一拨弄,身在局中的人就会各分东西,有些人可能是永远不再相见了。世间的事,死别故然让人惊心,然而有谁注意到生离其实才是制造遗恨的高手。
  何欢坐在清冷的海滩上,沉浸在自已的遐想中。
  有个人走到她的身边来。
  那个人在打量她。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的头发很长,很干净,用一根橡皮筋束着,穿一套牛仔服,一双登山鞋。
  他问她:“你在想什么呢?”
  何欢抬头,“是问我吗?”
  “好象是。”他环顾一下周围回答。
  “没想什么,你在做什么?”
  “捡石头。”
  “做什么用?”何欢起身看他手里握着的鹅卵石。
  “嗯,做一些特殊的东西。”他说。
  “什么样的?特殊的东西。”
  “把它们粘在盘子上,然后卖出去。”
  “我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知道贝壳可以做成工艺品卖钱。”何欢摇头。
  “我做出来的东西,要比贝雕值钱。”男人说。
  “我没想到,你怎么把石头粘在盘子上的?”
  “用胶。”
  “那些东西在哪里有卖?”
  “我家里。要看吗?”
  “不,算了。”
  “很谨慎的一个女孩儿。”他评价道,转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我,我是想问一下,你的东西不在店里卖吗?放在家里,怎么会有人买?”
  “你感兴趣?”
  “对,我想看看你做好的东西是什么样的。”
  “这样吧,你在这儿玩够了以后,可以出去坐小环路,到樱花路下车,然后一直往前走,那里都是一些卖海产品的小店,其中有一家叫海笑石头画廊的店,你进去以后就可以看见了。”他沉吟了一会儿,一鼓作气的说道。
  “你不是说做好的东西都放在家里吗?”何欢提醒他。
  “那个店就是我的家,隔了一道门帘。”他狡猾的回答。
  “好吧,等一下也许我会去。”
  “没问题,我等着你。嗯,还有一个问题,刚刚你不是想要投海吧?”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你的眼神空虚,看起来好象有心事。”
  “我只是有点无聊。”
  两个小时以后,何欢按照那个长发男人说的路线,很快找到了他的店。店里有个中年女人守着,没有客人,那是一个很小的店面,原色的木架上,摆了一排一排的盘子,每一只盘子上都有石头粘贴出来的画,穿着风衣的男人和女人,放下了水桶的和尚,抱着球的小猫,拉着狗的少女……石头都是本色,利用它们天然的形状和颜色搭配出来以后固定在盘子上,画面看起来是立体的,让人惊艳。何欢很震惊,没想到平常踩在脚下的鹅卵石居然可以变成这么美的东西。她发现那些盘子的花边也很漂亮,留白的地方用毛笔字写着画的主题,还有制做的日期,落款用红色印泥盖着戳记,何欢仔细看是常屿两个字。
  守店的中年女人上前招呼何欢,何欢笑着说:“我只是来随便看看的。”那个女人也笑着说:“那就随便看吧。”
  这时候,那个中年男人从里间走出来,对何欢点点头。“要参观我的工作室吗?”他问。
  “我可以吗?”何欢跃跃欲试。
  “进来吧。”男人邀请道。
  何欢急忙转到柜台后跟上了那个男人。
  他将她带到了一个大房间,何欢看见靠墙边的地上堆满了成撂的盘子,用草绳子捆着,另一面墙边是成堆的鹅卵石。有一个木制的大工作台放在靠窗的位置。
  “怎么样?现在相信我了吗?”
  “挺棒的。我看见盘子上印着常屿两个字,那是你的名字吗?”
  “好象是。”
  “这个名字我觉得在哪儿听过。”何欢沉思着。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没有,我记得好象有一条鱼叫这个名字。”
  “你确认你没记错?”男人质疑道。
  “你有没有兄弟?”何欢按照自已的思路走,她记起常洲给欢欢买鱼的时候,欢欢把其中的一条鱼叫常屿。
  男人愣了一下,最后摇摇头:“没有,我没有兄弟。”
  何欢抛开了这个话题,“你怎么把那些石头粘上去的,我知道是用胶,但是它们看起来怎么会那么亮?”
  “粘好以后,刷一层清漆。”男人解释。
  “我也能做出来。”何欢说。
  “试试吧,我送你两个支架。”男人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两个黑漆木支架,“它们可以让盘子站起来。”
  “是送我的吗?”
  “是,这个是我订做的,你自已弄不到,别的材料你自已都可以找到。”
  “太好了,遇到你真幸运。”
  “刚刚你说听过我的名字?”
  “好象是,你的名字很耐人寻味呢。”
  “怎么说?”
  “常屿倒过来说就是鱼肠,如果鱼肠臭了,人们寻着味道就可以找到你了。所以说耐人寻味啊。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何欢看着那个男人。
  “现在还没有生气的打算。”

  谁把月缺变成了月圆
  看看天将正午,何欢便和那个叫常屿的男人道别。男人问:“你去哪儿?我也要出去,可以顺路捎你一段。”
  “我想再回到那个海滩上。”何欢边往外走,边回答。
  “正好,我也要过去,一起走吧。”男人陪着何欢走出小店。
  “你刚刚认为我有可能跳海?”
  “对,前几天,这海滩上发生过一次女人跳海的事儿。当时我还救过她,把我冻得半死。”
  “她没死成?”
  “死成了,上午我把她救了,估计是晚上就折回来了,过了两天,他们在养殖的海带筏子边上发现她了。”
  “是吗?这种天气海水多凉啊。”
  “哼,死了以后就没感觉了。”
  何欢转换话题,“你卖那些石头画能赚钱吗?我看标价挺高的。”
  “这个季节,一个月也就卖两三个吧。”
  “两三个,太少了,你还要给服务员开工资。”
  “ 我有一些固定的客户,他们和我订货,我一个人也做不了那么多,那个服务员不用给她工资。”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那你以前做什么呢?”
  “我真有点受不了你了,怎么好奇心这么重啊,象你们这么大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这样?”男人懒洋洋的问道。
  “不知道,你不想告诉我?”
  “好吧,我告诉你,我是跑远洋的船员,现在是休假,我不靠卖这些东西吃饭。”
  “船员?你们的船都往哪儿走?可以去非洲吗?”
  “我跑的是亚洲,新加坡,日本,南韩……”
  “你结婚了?”
  “没有。”
  “我还能问为什么吗?”
  “很多女人不喜欢嫁给船员,因为他们不能按时陪老婆上床,结婚以后约等于守活寡。还有问题吗?”
  “在船上生活很乏味吗?”
  “有时候是。下一个问题。”他做出痛不欲生状。
  “暂时没有了。”
  “谢天谢地,我现在知道你不可能跳海了,你会把海里的鱼都烦死的。”
  又到了海滩,现在海上起风了,风吹在人的脸上又冷又疼,何欢和那个男人下车以后,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埋头在沙滩上寻找合意的鹅卵石。
  临走前,何欢问那个男人,“我下次可以去你的店里玩吗?”
  “最好别去,我受不了你老是问我为什么。”男人真心诚意的说。
  “你以前不认识象我这么大的人吗?”
  “我不喜欢和你这种小黄瓜来往。”
  “小黄瓜?你说我青涩吗?”
  “对。我不送你了,知道怎么回家吧。”
  “好象是知道。”何欢学他说话的口气。
  “哎,那个石头粘好以后,不要急着立起来,没干之前,会往下掉。”
  何欢提着一口袋沉重的石头到家时,常洲还没有回来,她在玄关换鞋,发现鞋架旁边放着一只绛红色的小酒瓮,和他们上次散步时遇到的那只比起来,材质要好很多。瓮口上面有很漂亮的暗花纹,造型很别致,做工也精美许多。何欢一见倾心,鞋子没脱完就把它抱了起来,细细欣赏。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要把酒瓮用清水冲洗,灌上水浸泡几天。还得把石子放在水盆中洗净,然后晾干,明天再去买木匠用的强力胶水,再加一罐清漆。
  双手还浸在水盆中,电话铃响了。
  “豆芽菜小姐?”常洲打来的。
  “干嘛?”念在小酒瓮的份上,没有发作。
  “晚上不回去吃饭了,辛苦你自已吃吧。”
  “知道了。”
  “回家以后去过书房了吗?”
  “还没有,我忙着呢。书房有什么?”
  “去看看就知道了,我挂了。”
  何欢推开书房的门,打开灯,做搜寻状。
  书房里多了一个漂亮的藤编秋千架,何欢跑过去,坐下来,荡啊荡,荡着荡着,有一股柔情萦绕在心头,恍惚中她觉得自已变小了,变得比欢欢还小,被人宠爱着娇纵着。
  这些日子何欢渐渐把不安分的心收回来了,整天留在书房里忙着设计海石画,兴致好的时候会玩到后半夜。遗憾的是常洲对她的作品不感冒,他宣布无法欣赏这种艺术,但是对何欢足不出户,不惹事生非他表示了由衷的赞美。
  高兴之余,他应何欢之请,下班后,陪她去了一次她以前的学校,正赶上那个爱戴墨镜的门卫值班,很难得的是他还记得何欢,同意她到花园里剪了几枝杏花枝。在常洲看来那花枝上只有瘪瘪的小花苞,正常的话要等三个月以后才能开花。何欢把枝条带回家以后,插在了酒瓮里,放在窗台靠近暖汽的地方,隔几天换一次水,她估计过不了二十天就会开花了。常洲和她处久了,对她的异想天开,早就习以为常了。在骨子里他对这种孩子气的行为不以为然,每次看何欢一本正经的实施自已的计划时,他又往往被她的热情打动,情不自禁的纵容她。对于年过四十岁的他而言,物质上的餍足让他的生活失去了激情,他缺少的就是何欢这种好兴致。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窗外飘起了雪花,何欢翻翻挂历,惊讶的发现马上要过旧历年了。她换了衣服,打算出门逛逛。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的,细说起来如果常洲不收留她,这个年她得在学校过。
  下雪的时候,世界总是会变得宁静温馨一些,纯洁的雪花将尘世中的狰狞和丑陋轻轻的掩饰掉,人的心也会随之变得空灵和淡泊。幸福的人会觉得更幸福,不幸的人在这样的日子里偶尔也能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快乐,那也许关乎童年的记忆,想起那些关于雪球或者是雪人的往事,有谁能不会心一笑呢。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比如那首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苙翁,独钓寒江雪。”读它的时候,有人读出了宁静与和谐,有人会读出绝望和凄冷。
  何欢在街头闲逛,路边有很多卖春联福字的地摊,雪花就落在那些喜气洋洋的烫金红纸上,彼此映衬着煞是好看,何欢见了不由的心动,便停下来看。马上有人殷勤的招呼她,“小姑娘,想选个什么样的对联?”何欢笑笑,没说话。那人蹲下来,把样品一一打开,让她挑选。她也跟着蹲下来,仔细读那些对联上的字句,后来她看中了一付,那对联写的是:喜色最宜人花海人潮平地起,心声常入耳欢歌笑语满天飞,横批是风和日丽。何欢爱上它的热闹和喜气,便掏出钱买下了,顺便又选了几张福字。做完了这些,她心里觉得很快活,第一次独自买这些东西,她体会到一种成就感,那是一种自已可以做主的感觉。原来有家是这样的幸福,虽说那只是寄居的家,过年前,亲手把它们贴在门上,心头也会粘上喜悦吧。
  何欢拿着这些东西回到家里,把它们放在书架上。
  今天不打算摆弄那些石头,她给自已倒了一杯热水放在窗台上晾着,找了几本书,爬到秋千架上,打算消遣时光。抬头看窗外时,发现那杯水的热气直接呲到放在窗台上的一盆圣诞红上,便跳下秋千,把水杯移到桌子上。再爬回秋千上时,又不想安静的看书了,于是再次跳下来去打开了音响,翻出一张排箫演奏的轻音乐CD,播放。折腾着再爬回秋千上,听着音乐在空旷的房间里流淌,何欢闭上了眼睛,心头有一种甜蜜的忧伤。倦倦的睡意袭来,她蜷缩在秋千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做梦了,是在学校里,人坐在教室中,周围都是陌生的脸,耳边不停的响着上课的铃声……好吵啊,何欢想躲开,却想不出可以躲到哪里。
  那就醒过来吧,铃声还是响着,她揉揉眼睛,判断出是电话的铃声。跳下秋千赶紧去接,一着急还被绊了一下,显些摔倒。
  电话接通,那面有片刻的沉寂,何欢又说了一声你好,郑学彬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何欢,到爷爷家去,那里有我给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啊?是今天吗?这里下雪了,我明天去好不好。”
  “不好,现在就出门。”
  “为什么啊?下雪了,我不想出去。”
  “现在就去,捎礼物的人在那儿等你呢。”
  “那好吧。”
  何欢出门,雪越下越大,到郑学彬爷爷家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让冰雪消融在你的双眸
  当时,在漫天的大雪中,遥望郑学彬爷爷家的小院子,何欢的心里曾经是百感交集,想起几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恍如昨日。
  郑学彬催着自已马上到这里来拿礼物,刚刚也没来得及问到底是什么,她倒是有些好奇了,究竟会是什么呢?还说有人在等着来拿,那个人当然不会是他自已,都说过了,今年不能回来。一想到那个来送东西的人有可能是他,何欢的心跳开始加速,相近情怯,推开房门的手居然一再迟疑,怕只怕,门推开以后,面对的不是想见的那个人。
  终于还是打开了那一扇门,看见郑学彬的爷爷奶奶都在。明明知道的,此时的他应是在千里之外的南京,为什么面对没有他的房间,还是感到了深深的失落,那胸口传来的是一种钝钝的疼。如果你不在,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何欢在心底自问。
  见何欢来了,郑学彬的奶奶忙着拉她坐下,何欢笑着问候了老两口,要坐下来时,才发现经常出去跟老年自行车队云游的周爷爷居然也在,老人家就在炕头,笑呵呵的看着何欢,何欢赶忙又补上一份问候,惊奇的说道:“周爷爷,你也在啊。”
  周爷爷坐起来,“小何欢,越长越漂亮了啊。”
  “周爷爷,你最近又出去玩了吗?”
  “是啊,昨天才回来,你看我累得都快瘫在炕上啦。”
  “我真羡慕你,周爷爷。你从哪儿回来的?”
  “你猜不到的,我去黄山了,路过南京时还去看小彬了 。”
  “是吗?怪不得他让我来奶奶家,说有人在这儿等着我呢,原来等我的人就是周爷爷啊。”
  周老爷子从枕头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何欢。
  “这里面有你想要的好东西,我可是托人费了很大劲儿才买到的,快过年了,火车票可不好买。”周爷爷象小孩子献宝似的得意。
  “火车票?什么火车票?”何欢不解的打开信封。
  “去吉林的,买不到卧铺票了。听小彬说,你们要去雪乡,说说看,那是一个地名吗?”周爷爷感兴趣的问。
  “哦,雪乡啊,据说那个地方是中国下雪最多的地方,一年大概只有三个月不下雪。周爷爷,我还是不明白这票是怎么回事。”
  “票是明天晚上的,你先拿着,小彬明天傍晚回来,你们直接在火车站汇合。他交待在候车室见面就行。”
  “啊?是真的吗?周爷爷,他要回来吗?”何欢不相信的问道。
  还没等周爷爷回答,她就自顾自的又说:“哎呀,车票钱怎么办,我没带那么多钱啊,噢,要不然这样吧,我明天来送给你吧。”
  “算了,小彬要给我的,我不要,我和他爷爷的交情用不着这样,算是爷爷赞助你们啦。年轻人多出去见见世面很好。”
  “这样不好,我已经准备路费了。”何欢不肯接受。
  “孩子,别跟爷爷见外,朋友之间,有通财之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无儿无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难得我和你们俩投缘。”
  “周爷爷,真是谢谢你了,太高兴了,我以为今年去不成了呢。”何欢快活的想拥抱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啧啧,看这两个孩子野的,大过年的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干嘛啊?”郑学彬的奶奶无奈的摇头。
  “奶奶,我想回家了,还得收拾东西呢。”
  “着什么急,这么大的雪,吃完饭再回去吧。”奶奶不同意。
  “不了,奶奶,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再来吧。”何欢执意要走,她迫不及待的想独处,这份喜悦来得如此突然,它就象是肥皂泡一样,在阳光下那么美丽的飘浮着,她要小心翼翼的捉住它,把它捧在手心里,她不能让它在下一刻被戳破。
  离开郑学彬爷爷家以后,何欢独自走在漫天的飞雪中,她把双手放在衣袋里,其中一只手上紧紧握着的正是那个装了两张火车票的信封,她知道那里面还藏着一张小纸条,可是她不急着打开,她的嘴角噙着一朵微笑的花,那里有藏也藏不住的欢欣。
  她慢慢的走着,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话在她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凄凉。
  她终于下决心打开了那个信封,抽出了一张小纸条,“傻瓜,是不是很高兴我把雪乡之行还给你。等着我吧。还有,如果你手头没有钱的话,可以不带,我带的钱够我们两个人用了,不是从家里要来的,上学期做家教赚来的。”
  晚上常洲回来时,看见何欢买回来的春联和福字,开心的拍着她的头夸奖道:“豆芽菜还知道买这些东西回来呢,真了不起啊。”
  何欢正发愁怎么告诉他又要去雪乡的事呢,听他这样说,灵机一动,马上说:“我明天就得把它们贴上了,要不然都没有时间了。”
  “为什么没时间了?”常洲听出她的潜台词。
  “常大哥,我又能去雪乡了,郑学彬回来和我一起去。”何欢的语气好象是做错事的孩子,
  “你能不能,把我那一千块钱还我啊,要不然你先借给我也行。”
  常洲显然没料到何欢会说出这样一个消息,他停了一会儿,才说:“要是我不给呢?”听他说话的口气好象是不高兴了。
  “那就算了吧。”何欢失望的说。
  他问道:“算了是什么意思?你不去了,还是你不用带钱去?”
  何欢不说话。
  “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常洲逼问。
  “是不用带钱去。”何欢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常洲听了,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书房。
  何欢回到自已的房间,眼泪开始掉下来。
  她就那样无声的哭,直到疲倦。
  或许明天去找桑雨借点钱吧,回来以后可以做家教,赚钱后再还他,她心里想着,不能花郑学彬的钱。
  常洲敲门,何欢不出声,过一会儿,他推门进来了。
  “起来穿衣服,我们出去。”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来任何情绪了。
  “我不想出去了。”何欢带着鼻音说道。
  “就会哭,”常洲上前拉她起来“明天就走了,还不快去买点东西?”
  “不用买了,东西我都有。”何欢委屈的说。
  常洲不再多说,直接拿了棉衣,拉着何欢出门。
  他带着她去买了全套的抓绒衣裤,看见卖户外用品的店里还有雪套,便买了两付,一付男款一付女款。又问营业员要雪镜,何欢急忙说她不需要,他也不听,直接做主为她买了一付。
  买完了东西,两个人又去吃了晚饭,吃饭的时候,他对低头不语的何欢说:“有些事,做完要承担后果,要考虑好以后再说,别因为一时冲动就做。”这没头没脑的劝告,何欢觉得似懂非懂,只能傻乎乎的点点头,表示她听到了。
  回家以后,他拿了一千五百块钱给她,嘱咐她把钱分开放,何欢摇头:“不用那么多,我做过预算的,一千块钱就够了。”
  “穷家富路,你得比预算多拿点。在外面,经常会有突然多出来的开销。”
  “常大哥,等我回来赚钱以后就还给你。”何欢底气不足,昨天买那么多的东西,细算起来得还多少钱啊。
  “行。”他爽快的说道。
  第二天,常洲比平时回来的早。
  他说:“我要送你去车站,看见郑学彬我就回来。”
  “不用了,常大哥,我自已去就行了。”
  “得了,我可不相信你,话先说到前头,如果郑学彬没回来,你别想一个人去那种鬼地方。”
  “我怎么会骗你呢?”何欢着急。
  “哼,我相信就好了,前几天又是美人计,又是苦肉计的,你不是想骗我啊?”他不屑的说道。
  他们在候车室等着郑学彬。
  郑学彬出现在候车室门口时,何欢似乎是有预感,她抬头往他的方向看过去,他们的目光越过人群,在空中的某一点相遇,时间暂时停滞。
  常洲循着何欢的视线望过去。
  他看见两个傻孩子,旁若无人、相视而笑。他发现他和所有的人都被摒弃在局外。曾经年少,亦将迟暮。他的脑海中忽然跳出来这两句话,这是说他的,年少一去不往返,等待他的将是迟暮。
  郑学彬走过来,先招呼常洲:“常大哥。”
  “嗯,回来了?”
  “是。”
  “也不回家就急着往外跑。”
  郑学彬笑着挠挠头。
  何欢把常洲拉到一边,“这下子相信了吧,常大哥?”她得意的问道。
  “哼。”
  “别这样,你看起来象是一个担心人家抢走你女儿的醋老爹。”
  “我有那么老吗?”常洲不服气。
  “没有,你一点都不老。这么英俊的常大哥,怎么会老呢?”何欢哄他。
  “真是女大不中留。”常洲撇嘴,“男朋友刚来,就撵人啦。”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陪着我们太辛苦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常洲装做生气,伸手拍向何欢的头,她低头躲过,“到了以后,要记得往家里打电话。”他叮嘱道。
  “知道了。”
  “一路平安,豆芽菜小姐。”常洲说完对郑学彬点点头,转身离开。
  “是,老爹。”背后传来何欢快活的声音。
  出了火车站,常洲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低落。一个声音在心底说,这是很正常的,长大以后,她就会有男朋友。想起她昨天躲在房间里无声哭泣的样子,他开始自责。从莲把她找回来那天,不是在心里许下过诺言吗?陪在她身边的日子,不再让她哭,一定要让她做一个快活的女孩子。为什么明明知道她那么想出去,却要故意为难她呢?

  发现你依然隐藏好多秘密
  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天天上演着离别与重逢的悲喜剧,在这里没有谁是永远的主角,每一个人都有机会,都有那么一刻可以成为主角。这里的剧情从来不需要排练,主角们也没有机会彩排,即使是最蹩脚的表演,也会一次通过。
  在他们这场三人戏刚开始时,郑学彬和何欢彼此回避了对方,先是郑学彬和常洲演了对手戏,剧情转换变成何欢和常洲演,此时常洲已经下场,舞台上只留下了何欢和郑学彬。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感到不知所措,就好象是灯光亮起来时,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被人突然推到了舞台上。
  何欢的第一句台词是在慌乱中说出来的,“你不是说今年不回来了吗?”
  “我没回来啊,现在你见到的是我的替身。”郑学彬含笑回答,何欢细细打量,站在人群中的他似乎依旧是昨日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然而却又不尽如此,他的眉宇之间隐隐的有了她不熟悉的印迹,那是异乡的风雨雕琢出来的吗?
  “为什么又可以回来了?告诉我嘛。”
  “现在不想说。”他上前一步,靠她近了一些。
  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小步,他顺势将她的一只手捉住,她试了试,那只手被他攥得很紧,没办法挣脱,她的两颊染上了胭脂红。“坐下来等吧,今晚要坐一宿,会很累。”他就事论事的说。
  两个人在长椅上落座以后,郑学彬的一只胳膊松松的环在她的腰间,将她揽在怀中。何欢感到窘迫,不太习惯这样近的靠在他身边。这半年的时光过去以后,她忘记了他和她以前相处时身体的距离是什么样的,他固然是她经常想念的人,她却无法马上克服这种生疏。
  “看来,有些东西需要重新温习。”他玩弄着她的手指,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变化。
  “你累吗?”何欢抬头看着他问。
  “不累,等一下上车以后,我们泡面吃吧?”
  “好,常大哥还给我带了面包和火腿肠。”
  “明天早晨我们在吉林下车,我同学会来接我们,他们是两个人,然后我们四个一起坐汽车去雪乡,得换两遍车。”郑学彬告诉何欢。
  “你的同学也去啊?”
  “对啊,他们人挺好处的,家就在吉林。”
  “是男的还是女的啊?”何欢忧虑的问道。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给你做男朋友,女的给我做女朋友。”郑学彬戏噱道。
  何欢握住拳头,用力捶他。
  “你的那些笔友怎么样,有没有你特别喜欢的,或者是特别喜欢你的?”郑学彬把何欢的拳头收在手里。
  “不知道,有一个住在石林的女孩儿邀请我去她那儿玩。”
  “不着急,等工作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去玩儿。那时候钱就不成问题了。”
  “如果嫂子不让你出去玩呢?”何欢问道。
  “什么?”郑学彬一下子没听明白。
  何欢笑而不语,心里得意,一付原来你也会被人捉弄的促狭表情。
  回味过来以后,郑学彬瞪着何欢,用力握紧她的手,恼怒的威胁道:“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
  何欢被握得疼了,想要甩开他的控制,奈何力气不够,只得娇嗔的说:“快放开我,疼死了。”
  郑学彬不松手,坚持道:“把那句话收回去,我就放开你。”
  何欢不高兴,“为什么啊,刚刚你也开玩笑了,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都不肯先让步。
  郑学彬低头,在何欢的耳边轻轻的问道:“还记得何楠在花园等你的故事吗?”
  两个人一闹矛盾,他就会把这件事拿出来,提醒她谁是最后的赢家。
  何欢生气,“哼。”
  “好了,以后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了,我不喜欢。”他柔声说道,为她轻轻的揉着手腕。
  “凭什么你可以说,我就不可以?”何欢心里委屈。
  “我以后也不说了,我们俩以后可能会有一些磨难,就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郑学彬的语气中包含着无法言说的忧伤。
  何欢似懂非懂,显然有些事他是瞒着她的。
  “郑学彬,是不是有些事你不想告诉我?”何欢轻声的问。
  “没事的,我陪你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这些回忆累积起来,可以抵抗所有的磨难。”他安慰她,“更何况每个人都有选择幸福的权利。”
  广播里在通知开往吉林的火车开始检票了。
  郑学彬始终牵着何欢的手,他们夹裹在人群中,穿过地下通道,往站台上走。冰冷的水泥地上,匆匆的脚步声,惨白的灯光下,交错而过的陌生面孔。
  何欢感觉着这种混乱和无序,恍惚间似乎他们一直是这样走在人群中的,命运究意会在哪里做手脚呢?她惴惴不安的想着,郑学彬那面好象是一直是笃定的,不可靠的反倒是自已。
  进入车厢,找到座位以后,他们先安顿好背包,然后坐下来看别人忙来忙去。经过刚才的小风波和奔走,他们这两只豪猪终于磨合好了,找到了合适的距离和相处方式。
  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在陌生的人群中,火车载着他和她越走越远,这种人去天涯的感觉让他们有了相依为命的念头,它驱走了何欢心头初见时的矜持。
  夜里,郑学彬让何欢伏在他的膝头睡觉,他搂着她,她的身上盖着他的棉衣,他们的体温逐渐融合,分不出是来自他的还是来自她的。在火车和铁轨铿锵的撞击声中,他们沉沉的睡去,此时他们的心一定离得很近。
  早晨六点钟,何欢在郑学彬的怀中醒来,窗外晨曦初现,经过一夜的睡眠,他们的形象都有些狼狈,何欢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郑学彬倒没什么,他用手指为她把凌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就象他以前做过好多次似的。
  “等一下,看见我同学的时候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他们俩热恋中呢,都挺能闹的,开玩笑时你别在意。”郑学彬叮咛何欢。
  “干嘛要和别人一起去啊?我不喜欢。”何欢用撒娇的语气说。
  “ 和他们一起玩你肯定会喜欢的,那个男生叫白洋,他女朋友叫百汝玉,姓挺怪的,如果连读就会念成白如玉了,我们都叫她汝玉。他们算是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了,想让你也认识他们。”郑学彬说。
  “是吗?那他们将来结婚生了小孩子以后,可以起名叫白百了。”何欢愁眉苦脸的说。
  郑学彬被逗得笑出声来,“他们也知道你啊,也想见你呢。”
  火车进入吉林站,窗外开始有雪花轻盈的飞舞,何欢高兴得欢呼一声。
  两人手牵着手走出站台,在验票口排队等着通过时,郑学彬发现好友白洋和汝玉站在接站的人群中冲他们直摆手,他指着他们的方向让何欢看。
  何欢顺着郑学彬手指的方向,看见人群里有两个穿得胖呼呼的人,男生长得很高很壮,线条粗犷,是那种很明显的北方男生;站在他旁边的女孩子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头顶上是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围着厚厚的围巾,两只灵活的大眼睛含着笑意冲他们拼命摆手,她的样子让何欢一下子想起很久以前,和常洲还有欢欢玩汤姆熊时得到的那个女孩儿笔筒,那个写着遇见幸福的熏衣草笔筒。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可能是上天早就写好了的程序,我们只是照着执行就好了。何欢远远的看着那两个人,心里已经喜欢上了他们。她对着他们的方向伸了伸舌头,那个叫白洋的男生笑着摇了摇头,女生汝玉则快活的冲她做着飞吻的手势。
  一走出验票口,那两个人就冲上来,接过了他们身上的背包。
  汝玉拉着何欢的手,热情的说:“你真可爱,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
  白洋也不甘心落后,急忙表白:“我可能已经爱上你了,合欢下的何欢。”何欢不解的望着他。
  白洋得意的说:“我是第一个看过你照片的人。”
  郑学彬推开白洋,“别胡说了。”
  汝玉马上拉住郑学彬,“过来,过来,让他说,让他把话说完。”
  白洋见有后援,放下心来,也学着汝玉把何欢拉住,“事情是这样的,弟妹。郑学彬这家伙和我一个宿舍的,有一天,他整理衣箱的时候,拿出了一本书,然后就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发呆,我好奇心强啊,就偷偷的从后面突然把书抢过来。那本书呢,就是一本普通的武侠小说,好象叫《天涯明月刀》吧,我翻了翻没看出什么名堂,就想扔给他。没想到啊,就在最后一刹那,给我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老婆我发现什么了?”白洋看着汝玉嘻皮笑脸的卖关子。
  郑学彬想推开汝玉,过来打白洋,汝玉用身体坠住他,不让他得逞,汝玉是女生,郑学彬不好意思把动作做得幅度太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两个一唱一和的戏弄他。
  白洋给汝玉递了个眼色,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他把你的照片镶在了最后一页上。”
  何欢被他们俩弄得哭笑不得,白洋接着说:“就是你站在合欢树下的那张照片,看不清你的样子,让我真着急啊。今日一见,为兄我终于心愿得偿啊。”

  想要一次热烈的心跳
  汝玉见白洋的恶作剧已经成功,便松开了抓住郑学彬的手,一旦获得自由,郑学彬马上扑向白洋。
  白洋吃亏的地方在于现在他是替郑学彬拿着包的,手脚施展起来肯定没有空手的郑学彬灵活。又加上是他挑起来的事端,理亏三分,行事便有了三分怯意,他很快被郑学彬捉住,遭到一顿暴打,不过这家伙挨打的时候还不忘紧紧的抱住朋友的包。
  何欢和汝玉停下来,看他们两个男生胡闹。汝玉一付幸灾乐祸的表情欣赏着男朋友被殴打,何欢则很惊奇,郑学彬平时总是一付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很少和男生一起疯闹。
  “看见没,这就是动物世界里雄性在雌性面前表演看我们多强壮的情景。”汝玉笑着对何欢说。
  那两个人闹够了,走过来。
  “白洋,你就知道胡闹,郑学彬和何欢还没吃饭呢。”汝玉义正辞严的指责道。
  白洋做出被叛徒出卖了的样子,悲愤的喊道:“你这个疯婆子,明明是你出主意给郑学彬一个下马威的,现在又做好人?”
  郑学彬听了,对汝玉晃了晃拳头,汝玉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何欢的身后,郑学彬拿过汝玉手里的包,背在肩上。
  白洋带路来到一家小餐馆,给他们两人要了早点。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白洋说:“我爸给我们在旅行社要了四个名额,我们只是跟他们的车走,玩的时候单独行动,住的地方他已经帮我们订好了,去雪乡的路不好走,这样省心。”
  “白洋的爸爸在旅行社工作。”汝玉补充道。
  “啊,这样太好了。”郑学彬感叹道。
  匆匆吃完饭,四个人赶紧打车去和旅行社的团队会合。
  路上,汝玉拉着何欢的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何欢从小到大,一直没有过过那种整天和女伴绑在一起的生活,对这种感觉很新奇,她喜欢汝玉的活泼风趣。两个少女有问有答说得不亦乐乎,她们的话题在郑学彬和白洋听来,根本插不进去嘴。
  两个人说着说着,汝玉忽然叹着气说:“你的气质真好啊,就好象是长在深谷里的幽兰,郑学彬真有眼光。”
  何欢听了,心想,我是长在山野里的草花还差不多,哪里称得上幽兰啊。
  郑学彬心里是认同幽兰之说的,只是自已从来没想过这两个字。在他的心中,世上的女孩子很多,何欢却只有一个。
  坐在前面的白洋转过头对着汝玉叹气,说:“我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碰到一只整天说个不停的麻雀。”
  汝玉做出不屑的表情,“去,给我躲到一边去。”
  郑学彬想起在火车上何欢说的话,便决定报复一下他们两个,于是说:“何欢说你们俩将来结婚以后,生的小孩儿名字应该叫baybay(白百)。”
  汝玉马上说:“那你们俩的孩子可以叫郑和。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就得说白白。”
  此话一出,郑学彬和何欢立刻脸红,他们没料到汝玉反映这么快,开别人的玩笑时,只觉得痛快,没想到会被别人反击回来。在他们的心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模糊的愿望,但也只是蓝天白云青草地的空想,并没有想及汝玉说的那种情形,两人今后会在一起生儿育女。原本活跃的气氛突然变得怪异起来,四个人谁也没有勇气打破这种状态。
  开出租车的中年司机其实一直在听他们几个人在说话,这时候见他们四个人象是打翻了魔盒的小孩子一样无措,就笑着说,“小孩子就想着风花雪月了,没想过将来要怎么面对现实吧。”
  白洋嘿嘿干笑了两声。好在车很快就停下来了,四个人付了车费,找到了停在旅行社门口的大巴。
  他们来得比较早,还有很多座位可以选,何欢喜欢坐在前面,那样视线没有阻挡,郑学彬便陪着她在第一排坐下了。
  汝玉昨晚兴奋过度,睡眠不足,想在车上睡觉,无所谓坐在哪里,于是和白洋在他们身后坐下。
  车开出吉林市以后,导游开始调动车上的气氛,他先是自我介绍,接着又讲了几个笑话,何欢记住两个跟方言有关的。一个是整个浪儿,这个词意会过来就是全部、全都的意思。是说有一年吉林发大水,中央一个大领导下来视察,他问当地的官员,哪里的水灾最严重?那个官员回答说,整个浪儿很严重。于是大领导就说,那就先去整个浪儿看看吧。
  另一个是叫干巴楞子,意思和整个浪差不多,也是全部的意思。这个笑话是说,一群吉林的客人去南方旅游,吃不惯当地的菜,就想让饭店给做一盘纯炒肉,于是说来一盘干巴楞子炒肉,饭店的服务员一听,马上说,客人请等一下,我去厨房问一下,能不能做。过一会儿服务员回来了,很歉意的说,对不起,厨师说今天的干巴楞子全用完了,您换一个菜行吗?
  导游讲完,车厢里开始有人练习用这两个词,什么车上干巴楞子是美女,整个浪儿是帅哥。闹了一会儿,大部分人开始沉入梦乡,何欢想到有人说跟着旅行团的人都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了景点就照相的话,觉得还真有道理。
  一路上,何欢都睁着眼睛看窗外的风景。
  中午吃了简单的便饭,再次上路。
  出发不久,大巴进入盘山公路。
  车厢内的汽温开始明显下降,午后的天空中有大朵的雪花盘旋,公路两旁触目所见都是细高笔直的白桦树,何欢以前在书中看到过这种树,它们让人感觉高大华美却总是让人凭添忧伤,在北大荒关于知青的小说里,它是永远的背景,它们的树干上有许多象是眼睛一样的疤痕,见证了很多起起落落的人生。树皮可以当做书签写上字的,何欢问司机雪乡有吗,司机说也有,她暗暗想到时候我一定撕下几片带走。
  汽车继续在险峻的盘山公路上行走,一路上很难碰到别的车,这里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孤寂和空旷。
  暮色慢慢地笼罩下来,在一个转角的地方,忽然感觉雪变得深起来,厚起来,好象是开天辟地以来那些雪就堆积在那里,从来没有融化过一样。何欢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天堂有入口,她想一定是象这样的。她的心被撞得疼了起来,回头看坐在身边的郑学彬,心底泛起一片温柔,从现在起她只有他了。
  经过了一天的奔波,汽车在晚上八点多钟进入双峰林场,也就是人们俗称的雪乡,他们四个人跳下车,按照白洋父亲留的地址找到了住宿的地方,一个叫聚雪人家的家庭旅馆。
  分房间的时候,白洋让何欢在他和郑学彬之间选一个人做室友,何欢看着汝玉,想让她出来说话,谁知道汝玉这次不帮她,笑嘻嘻的看热闹。郑学彬把那两个人往旁边一推,拉着何欢进了一个房间。
  何欢不明白汝玉为什么不肯帮她,郑学彬说:“他们俩是跑这儿度蜜月的,怎么能和你一起呢。”
  何欢不自在的看了郑学彬一眼,放下了背包。
  晚饭吃得很简单,旅馆小餐厅的墙上挂着一付鹿角,他们赏玩了一会儿,就各自回房间了。
  何欢提出到外面去逛一会儿,郑学彬便陪着她。两个人没有打扰白洋和汝玉,牵着手走进风雪中。
  这是一个藏在深山里的小村落,远处的山峦静默着,每家门前都挂着红色的大灯笼,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房子上,在灯光的掩映下,房子变成了童话里玲珑的小雪屋,院子里的木桩看起来都是一只只白色的小蘑菇,整个村庄见不到一点泥土,这里是一个纯白的雪世界。
  远处有游客笑语喧哗,被点燃了的焰火,在夜空中绽放出大朵大朵的烟花,郑学彬把何欢拥进怀里,深深的凝视,她的脸在烟花的映衫下变幻着色彩。
  夜晚给了他勇气,他的目光炙热情深,她好象是一只被烫到了的小兔子,慌乱中试图逃窜。他却不肯给她机会,低下头吻住她柔软的唇。
  她放弃了抵抗,在他的怀中化成了一泓春水,柔情荡漾。
  长吻过后,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此时两个人都觉得无话可说,他们互相依偎着,默默的走在白雪覆盖的街头。

  划过我生命的第一道闪电
  “你先在外面等着,我准备好了,叫你的时候才可以进来。”刚刚洗漱完的何欢发布命令。
  郑学彬站在房门外,一脸无奈的静候何欢的宣召。
  十分钟以后,屋子里传出何欢绷紧的声音,“好了,可以进来了。”
  郑学彬如遇大赦,赶紧推开房门。如果让白洋和汝玉那两个损人看见自已被何欢关在门外,明天会过得很惨。
  “老天爷,你干嘛把灯闭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郑学彬抱怨。
  “不准点灯。”何欢霸道的说。
  “那你把窗帘拉开,我看不见,”他威胁,“走错地方不管。”
  “不管。”她坚持走霸道路线。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小心的爬上室内的东北小火炕。先伸手去拉窗帘,一声脆响之后,顿时满室清辉。他回头看已经躺好的何欢,她象是一只裹在茧中的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一双清亮的眸子紧紧的盯着他。
  他不理会她,径自脱掉外衣,她低鸣一声,钻进被子里,这下子连头都看不见了。
  他觉得好玩儿,悄悄走到她身边,打算突然掀起被子吓她一跳。
  他捏起被角,试了试,发现她在里面攥得很紧,考虑了一下,便决定先不出声,等着她自已出来时再采取行动,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在被子里憋得难受,就会露出头来的。
  果然何欢在被子里等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没有动静了,就悄悄的掀开被子,打算看看郑学彬在干什么。
  他抓住机会,对着她大叫一声:“啊___”。
  何欢立刻吓得跳了起来。
  郑学彬得意洋洋,躺在小火炕上大笑。
  何欢大叫:“不准笑,快回到你那面去。”
  郑学彬不理会她,兀自笑个不停。“你讨厌,快点走开。”何欢无限懊恼,气得用脚直踢他。
  他开始耍赖,懒洋洋的躺在她的被子上,伸了伸胳臂和腿,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她:“我要睡在这一面,你去那面吧。”
  何欢蹲下来,对他挥起拳头,试图把入侵者赶走。两个人一个攻一个守,缠斗了一会儿,何欢一个不留神,被郑学彬拽到胸前,她惊叫一声,转头想跑。
  郑学彬起身捉住她不放,如此又进入新的一轮缠斗。
  他们已经忘了这场游戏是怎么开始的了,却又不想马上结束。借着这种肢体的触碰,他们感觉着彼此的亲近。
  现在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何欢成了守的那一方,郑学彬则成了攻击者,他把手伸到她的腋下呵她的痒,惹得她笑个不停。她的鬓发散开,衣衫零乱,为了躲避他的攻击,她不得不在炕上滚来滚去。闹到最后,她笑得声音都嘶哑了,只得可怜巴巴的哀求他不要再来了。
  他低头看着伏在脚边的何欢,俏脸飞红,一付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不由一荡,伸出手想将她拉起来,何欢那面喘息未定,见他又伸出手来,以为新一轮的攻击又开始了,吓得急忙起身抗拒。
  他的手意外的触到了何欢柔软的胸部,凭着本能将她搂到怀里。何欢的背抵着郑学彬的前胸,两个人都不敢大声出气,他将双手往上移,捕捉到她胸前跳跃着的一对小白鸟,何欢的心往上一提,吓得一动不动。
  郑学彬低下头,伏在她的耳边,他的声音嘶哑,低声的肯求道:“让我看看。”
  何欢不出声,他紧紧的搂着她,“求求你,让我看一下……就看一下。”
  她无法思考,无助的靠在他的胸前,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郑学彬加大手上的力度,揉捏着手上那一对无处可逃的白鸟。
  他觉得已经等了很久,她却仍然不肯开口说话,现在她开始用力尝试着摆脱他。迫使他不得不将她搂得更紧。
  一直得不到她的允诺,他焦躁的将她的身体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已,开始动手去解她胸前的扣子。她抗拒着,不肯就范,他将她逼到墙角,使她无路可退。
  当他再次伸出手时,她忽然变得顺从了,微微低着头,任他小心的一粒粒的解开了身上的纽扣。
  衣衫褪尽,展现在郑学彬眼前的是少女美丽白晰的身体,胸前一对玉乳上镶嵌着两颗晶亮的红宝石,她的头发垂下来,披散在肩头,她的眼神无处安放,写满了惊慌却又无限娇羞。“你真美。”他情不自禁的赞叹。
  “行了吗?”她低声问道。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枕头上,自已也躺下来,他将她搂在怀里,她蜷缩成刺猬的样子。他不允许,坐起来,将她的身体捋直,当他将她的长裤褪下来时,她配合的伸直了腿。
  精力旺盛的他终于无法克制,将自已的身体覆盖在她的身上,她安静的躺在他的身下,等待他将生命中的第一次风暴带给她。
  他的青涩让他进行到半路时受挫,这时候他感觉到她的手轻轻的拂过他的腰间,似乎是对他无声的鼓励,他重振旗鼓,终于将生命的利剑刺入她柔软的城中。裂帛瞬间,他听到了她少女的惊叫,那声音短促又惶惑,喜悦又悲凉。
  多年淤积的河流找到了入海口,一泻千里。他俯下身,不住的亲吻她的脸,她的眼泪静静的淌成了小小的河流,“对不起,对不起,我弄疼了你。”他的声音里满是忏悔,她轻轻的摇头。眼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我心里很快活。”她说。
  他怜惜的将她抱在怀里,用手指为她梳理一头乱发,她用手抹泪,却忍不住难为情的笑出声来。“我也是,这种感觉真神奇,谢谢你,何欢。”他叹息着说道。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何欢用手指给郑学彬看,他帮她把衣服穿好,然后穿自已的。做好以后,又用被子将她裹起来,抱到了窗前,“小蚕蛹,把头伸出来,看看窗外在下雪。”他好象是唱着儿歌,逗着她。
  两个人伏在窗前,安静的看着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的再次将大地覆盖,“我觉得现在真奢侈。”何欢轻轻的啜泣着说道。
  郑学彬伸出手,把她的头发揉乱。他轻笑着说道:“傻瓜,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哭吗?要是你喜欢,我就舍身取义大义凛然义不容辞的陪你看一辈子。”
  何欢被他逗笑了,“你不知道世间的良辰美景是不能长久的吗?”
  “别那么伤感,如果我们愿意,就可以让它常在。”他不同意的反驳道。
  “郑学彬,十年以后,你还能记得今天的情景吗?”何欢低声问道。
  “会记得的,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情景。”
  “是初二那一年吗?”
  “不是,在楼顶的天台上。那时候我们家就住在那幢大楼里,那天放学回家发现我爸爸和妈妈正在吵架,我就躲到天台上去喂鸽子,结果在那里看见了你。”
  “你那时候真严肃,根本不看我一眼。”
  “有时候也偷偷看过,有时候我去喂鸽子没看见你,还会有一点失望。”
  “我那时候很羡慕你有那么多的鸽子,你的鸽子也很傲慢,和你一样,对我不理不睬。”何欢嗔怪道。
  “哪有,它们肯定和我一样腼腆,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你的喜欢。”
  “不准胡说,那时候你哪有喜欢我?”
  “不是现在这种喜欢,但是也是喜欢,我喜欢你站在那里看我喂鸽子,心里有点得意。”他低头吻她。

  可能是昙花一现的美
  早晨六点钟,何欢从初醒的懵懂中回过神来,转头看时身边的郑学彬还在熟睡。他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她把他的手挪开,慢慢的起身。
  尽量不出声的穿好了衣服,何欢打算出去逛一逛。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悄悄的返回来,俯身去看郑学彬。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可以看见他的睡相不错,似乎正沉溺在一段香甜的美梦里。何欢皱着鼻子,对着他的脸晃了晃拳头,转身走出房门。
  何欢以为自已起得够早,没想到街上还有更早的人,许多人抱着相机寻找自已的目标,这时候雪还是在下着的,一朵一朵白色的小绒花在空中荡荡的飘着,“自在飞花轻似梦”何欢在心头叹息。
  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重新走回昨夜和郑学彬走过的街道。
  那些闪亮了一夜的红灯笼们褪尽光的幻影后,傻傻的挂在屋檐下,它们身披一层新雪,掩饰着退下舞台的尴尬。其实最难堪的不是大红的灯笼们,毕竟夜色来临时,它们还可以重新被点亮,而对于那些曾经在夜空中制造了华美绚丽的烟花来说,它们的一生已经结束,那些让人心醉的影像是它们付出烈焰焚心的代价换来的。
  灯笼和烟花象不象两种爱情的暗喻呢?何欢想,对于朱老师来说,她的爱就象是烟花之爱,燃烧过后再也没有爱的能力了,而对于常洲来说,他似乎是灯笼之爱,爱过朱老师以后,他仍然有能力再爱上别的女人。
  “一个人出来逛吗?”一个走过她身边的年轻男人问道。
  “啊,是啊。”何欢从冥想中回到现实,那个男人昨天和他们坐同一辆车,当时他随身带了很多器材,郑学彬说他就算不是专业摄影的起码也是疯狂的发烧友。
  “来,站在那儿,我帮你拍几张照片吧。”年轻的男人说。
  “哦,不用了,我是不是妨碍你了?”何欢笑着问道。
  “没有,你衣服的颜色很漂亮,拍出来效果会很好。”
  “真的不想拍,我去前面看一看。”何欢再次拒绝。
  “那好吧,等一会儿见。”男人的语气颇为遗憾。
  何欢继续往前走,经过昨天她和郑学彬亲吻的地方,她特意停留了一会儿,发现地上除了烟花的碎屑之外,别无它物。那他和她的吻又用什么来见证呢?
  这时候雪房子上陆续有袅袅的炊烟升起,远处的山峦宛如巨大的水墨画铺陈着,游人们无忧无虑的把笑声浪掷,何欢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山林中会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有人从身后跑过来,何欢继续往前走。
  “喂——”还是刚才那个年轻的男人。
  “有事?”
  “我问过了,从这往前走半里路,有一片白桦林,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哦,是吗?”
  “我知道你会想去的,昨天在车上听见你和司机谈到了白桦树。”男人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
  何欢犹豫。
  “还得等一个小时才开饭呢,我们来得及回来吃饭。”男人劝诱着。
  “好吧。”何欢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一起朝着男人手指的方向走去。他们很快的找到了男人说的那一片白桦林,林中的雪很深,往里走一点,就没过了膝盖,何欢走到一棵大树下,试着撕下一片完整的树皮,忙了很久,还是不得要领,只能撕下薄薄的一小片。男人不再和她说话,忙着摆弄他的相机。最后,他到底还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拍了她的照片。做为回报,他用瑞士军刀为她割下了一小块桦树皮。
  两人回到聚雪人家时,郑学彬他们都已经起床了,三个人正忙着在院子里堆雪人。何欢走过去时,发现雪地上堆出了一个坐便的造型,一个戴着红帽子的雪人正坐在上面如厕,雪人的手上还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发现何欢回来了,汝玉得意的说那是留给她的。何欢捏着鼻子从雪人的手里抽出糖葫芦,白洋对着她唱道:“糖葫芦,真好吃,一点都不粘牙。”
  郑学彬走过来,从她手里抽走了那一片桦树皮问道:“这是什么?”
  “白桦树的树皮。”
  “一大早上跑哪儿去了?”他就着她的手咬下一颗山楂。
  “谁象你们,就知道睡懒觉。”何欢嘲笑他。
  “郑学彬,你昨晚对何欢做了什么事,让她天没亮就逃跑了?”汝玉兴师问罪。
  “一树梨花压海棠。”白洋摇头晃脑的吟咏。
  郑学彬先去捉汝玉,汝玉吓得绕着雪人转圈跑,郑学彬威胁她,“你自行了断就没事了,要不然……”汝玉跑了几圈,累得直喘气,那面白洋站着看笑话,也不上前帮忙。汝玉没办法,大叫:“别过来,我现在就去死。”郑学彬停下来等她,汝玉纵身跳进路边的一个雪堆里。白洋见了,也扑过去,跟着大叫:“等等我,我也不想活了。”
  何欢把糖葫芦放回雪人的手里,赶紧上前往他们身上扬雪,郑学彬过来帮忙,那两个人也不反抗,任凭他们把两个人埋得只剩下两个小脑袋。埋葬了两个坏蛋,郑学彬拉着何欢回到了房间里。
  何欢看见被子已经叠好了,只在炕头留着一个褥子,看样子是在烘烤,她掀开褥子,好奇的问道:“你尿炕了吗?”郑学彬拥住她,“傻瓜,是你昨晚流血了。”何欢没想到这个问题,马上脸红了。“很疼吗?”他怜惜的吻着她的面颊。何欢摇头,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已曾经问过腾健这个问题。
  “郑学彬,你知道吗?以前有一次,我遇到常大哥把女人带回家,还骂他很恶心。可是,现在我不会这样说他了。”何欢轻声说道。
  “他生气了吗?”郑学彬问道。
  “当时很生气,还说了我。”
  郑学彬用力的抱了抱她。
  “现在有点后怕了,你千万不要有小孩儿啊。”
  “以前,我们学校的腾健在十六岁时就堕胎了。”何欢说道。
  “是我不好,以后不这样做了。”
  “你不要我了?”
  “不是,但是不能伤害你的身体。”郑学彬对着她的耳朵悄悄的说。
  门外,传来汝玉的声音,“杀人犯们逃到哪儿去了?赶快出来吃饭。”
  闻言,郑学彬拉着何欢的手走出去。
  吃过早饭,几个人决定到山林中穿越,何欢找出常洲给她和郑学彬买的雪套,两人分别穿戴好,知道雪乡积雪很深,白洋还为每个人带了根登山杖,四个人收拾妥当,一起出门。
  路上,何欢和汝玉捡了几根昨晚别人燃放过的魔术弹,踩在脚下,让郑学彬和白洋拉着她们俩跑,这样就好象是坐了冰车一样,而且如果男孩子们跑得足够快的话,玩起来便非常过瘾。
  进入山林以后,有一条人们经常走的小路,小路两边的积雪很深,人踏进去以后,最深的地方可以没到大腿深处,如果不借助登山杖,还真是寸步难行。
  郑学彬带了相机,为他们拍了一些照片,可惜因为气温太低,相机的电池消耗的太快,很快就不能用了。他们几个人不需要有时间观念,可以由着性子玩。走到半路时,白洋和汝玉落到了后面,郑学彬和何欢也没有等他们,径自往前走。
  越往里走,山林越美,雪在风的雕琢下,出现了很多奇异的形状,两人知道这些造型一直是变化着的,可能前一刻是这样的,下一个人来了,就又不同了。山林中高大的红松,披着白雪的外衣,人站在树下,感觉自已是那么的渺小,有风吹过时,枝头的落雪便摇摇欲坠,郑学彬陪着何欢躺在树下。
  何欢突发奇想,从背包里拿出来一个矿泉水瓶子,将要结冰的水倒掉,又找出一个小纸片,折成双层,一面写了自已的心愿,又让郑学彬也把自已能想到的第一个心愿写下来,折好放入瓶子里,最后又将瓶子埋在了树根下的雪里面。
  也许明年会有拾荒的人发现树下这雪藏的瓶子,也许这积雪经年不化,这瓶子就一直埋在这里了。不知道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否有心去读纸条上的字,何欢说的是:有生之年,去所有能去的地方。郑学彬说的是:陪着你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

  爱情被忧伤粘住了翅膀
  午后的天空阴云密布,狂风挟暴雪席卷了整个山林,郑学彬和何欢艰难的走在返回客栈的小路上。强劲的风吹得人无法开口说话,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被冻得没有了知觉。起先两个人并排走,后来郑学彬见何欢走得吃力,就让她跟在自已的后面,踩着他的脚印走,两个人饥寒交迫的回到聚雪人家,先返回来的白洋和汝玉坐在餐桌前等着他们。
  坐下来吃饭时,头发和睫毛都结了冰的何欢快活的说:“真过瘾。”
  白洋看着郑学彬笑,“哥们,我现在有点同情你了,你怎么找了一个这么疯的丫头啊?”
  郑学彬不以为忤,反而有些得意的说:“我就是喜欢她这样。”
  汝玉听了伸了伸舌头叹道:“好酸,好酸。”
  “就是嘛,多酸啊。”白洋同意。
  “我说的是好心酸好心酸,看看郑学彬是怎么对女朋友的,再看看你自已。哼”汝玉忿忿不平。
  “我对你不够好?”白洋扭头问汝玉,汝玉做出不屑的表情踢了一脚他的凳子。
  饭后,大家决定睡一个长长的午觉。各自回到房间不久,白洋来敲门,郑学彬让他进来,他不肯,站在门外叫郑学彬出去一下。
  郑学彬开门,白洋将他拉到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很漂亮的小纸盒塞到他手里,“我爸很开放的,我上大学前,他就告诉我需要的时候得用这个。”
  郑学彬接过来,看见小盒上写着风扶莲,再一细看还有更小一点的字,避孕套。白洋见他不好意思,赶紧说,“怎么用你自已看说明吧,别骂我多事,不小心出了问题可就麻烦了。”说完转身就走。
  郑学彬把纸盒揣在口袋里,转身回到房间。
  何欢正趴在枕头上研究早晨得到的那块白桦树皮。“白洋干嘛,神秘兮兮的。”
  “没什么事。”郑学彬爬到炕上,躺在她身边。
  此时窗外搅天风雪,室内却温暖如春,两人玩了一上午,已是人困马乏,加上刚刚又吃得太饱,很快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频繁的会晤了。何欢的背靠在郑学彬的胸前,头枕在他的一只手臂上,他用另一只手环住她,何欢觉得自已象是一颗珠子躺在一个温暖的小盒子里,很安心的睡着了。
  何欢再次醒来是受到了郑学彬的干扰,他的手不安分的在她的胸前揉来揉去,还在她的耳畔不停的吹气,被打扰了的她闭着眼睛不耐烦的蠕动身体,他在背后将她搂得更紧一些。何欢推了推他,他安静了一会儿,又继续对她进行骚扰。
  “唔,干嘛啊。”何欢不高兴的叫着。
  “别睡了,给你看一个好玩的东西。”他哄她。
  “晚上再看吧,我没睡够呢。”何欢拒绝。
  “再不睁眼,我就……”郑学彬把手伸到何欢的腋下。
  何欢无奈的睁开眼睛,视线对着郑学彬手里的小盒子,“什么东西啊。”
  起初何欢坚决不看郑学彬从盒子里拿出来的那张说明书,后来架不住他的威逼利诱和自已好奇心的驱使,到底还是屈服了。两人趴在枕头上,研究那张有图有字的纸,那上面除了文字的使用说明外,还附了一些各种体位的性交小图画,看得他们脸红耳热。
  郑学彬哄着何欢照着那些小图画实践,两人心无杂念,彼此眼中只有对方,他们毫无保留的付出自已,虽说动作还是笨拙,也谈不上技巧,但他们的热情和诚挚弥补了一切。渐渐的他们的灵魂相伴着飞进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的美妙天堂,那里仙乐飘飘,湖泊中倒映着蓝天和白云的影子,鲜花开在绿草地上。他们往日在书中也曾读到过这样的情节,当时并不能理解,如今亲身体会了,才明白身体的交融可以让人的精神更契合。其实灵与性是不可分割的,它们彼此包容彼此促进,所谓两情相悦说的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事后,两人再次相拥而眠,睡了一个好觉。
  明天早晨就要离开了,吃过晚饭以后,白洋拉着他们三个人出门,说要去放烟花。他买了一大捧摩术弹给汝玉和何欢玩。自已和郑学彬放那种箱式的。何欢在郑学彬的帮助下,放了一支摩术弹以后,再不肯放了。郑学彬劝她,她也不听。她说宁肯看别人放,自已不想亲手点燃那些烟花,在她看来,谁把烟花点燃了,谁就是毁掉它们的人。殊不知,她是没想明白,烟花的命运就是如此,如果不被点燃,它们除了沉寂之外别无选择。
  第二天早晨,众人登车离开雪乡,何欢照例坐在最前面,她看着雪地上奔跑着穿得象是棉花球似的小孩子,那些偶尔跑出来长得威猛高大却很温驯的狗,还有那些童话中的雪之小屋,风中的红灯笼,地上昨夜烟花的碎屑,这一切都让她的心底升起不舍之感。明知道离去是必然的,为什么无法抑制这种心痛呢?爱好环保的人有口号说,带走的是照片,留下的是脚印。其实带走的是回忆,留下的也是回忆。
  如果不是大巴在途中出现故障,何欢这次雪乡之行堪称完美,因为在这之前,他们还遇到了难得一见的雾淞,这种美丽的景观一般只能在松花江上才能看到,而且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玉树琼枝的美,让人疑似梦中进入仙境。
  何欢因为坐在前面,亲眼目睹了大巴涉险的全过程,在转弯下坡的时候,司机咒骂了一句,车快速的向下滑去,最后撞在了路边的山石上,在另一边就是山崖。车上沉睡的人们被突然惊醒,车厢里变得乱轰轰。司机下车检视的结果是无法再往前走了。山中电话没有信号,大家只能听天由命的等待下一辆车经过时求救。
  这突然发生的意外,一面让大家庆幸没出大事,一面又焦躁不安起来,没有谁知道下一辆车什么时候经过,并且这一车的人,人家不会带走,这种危险的山路,涉及到安全和责任的划分,没有哪个人傻到那种程度。
  现在没有谁再睡得着了,大家指责旅行社把有问题的车派出来,不为游客的安全考虑。乱轰轰的闹到最后,车厢反倒安静下来了,因为每个人都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祈祷快点有车经过。
  等了两个小时以后,终于有一辆依维柯经过,它也是返回吉林的。那个司机倒是很好心,征求了他车上乘客的意见以后,带上了何欢他们这辆车上的导游回旅行社求援。
  导游离开以后,很快就到了中午,很多人开始感到饥饿,这也可能是恐慌造成的,不知道来救援的车什么时候才到,这种无法把握让人的心里觉得没底,这种空虚似乎是只有热乎乎的食物才能填满。
  那个昨天给何欢拍照的年轻男人下车去方便,经过何欢的身边时,递给她两块大巧克力,
  “和你的朋友分着吃吧。”何欢很感激的接受了。
  郑学彬捏着她的脸蛋有点吃醋的说:“真有魅力啊。”
  何欢把另一块递给汝玉和白洋,自已留一块和郑学彬分着吃了。
  那个年轻男人回来时,就坐在了何欢前面导游坐的小座儿上,与何欢和郑学彬闲聊起来,郑学彬也喜欢摄影,两人就着这个话题聊得不亦乐乎,何欢反倒插不上话了。那两个人说得兴起,年轻男人回到座位拿出了自已的一部相机,给郑学彬看,又打开了昨天为何欢拍的照片,让郑学彬欣赏。他们看完以后,何欢也接过来,看了一遍,那个男人拍出来的照片果然很棒,何欢虽是外行,却也被打动了。
  那个年轻男人看何欢无聊,就改变话题说:“咱们玩点八卦的东西吧。”
  汝玉先感兴趣了,伸长脖子问道:“什么八卦的,我感兴趣。”
  男人说:“以前我女朋友逼我做的一个心理测试,不过就是一个游戏,不能认真啊。”
  “没问题,认真了会怎么样?”汝玉好奇的问。
  “你会和你男朋友吵架,我们俩当时就是这样。”男人说。
  “说说看。”汝玉鼓励道。
  “说是在一个环境很险恶的森林里,你带着五种动物前行。因为条件越来越艰苦,你不得不一个一个丢掉它们,把这五种动物排出次序来,你先扔掉哪一个,最后又是哪一个。”
  “什么动物啊?”何欢问道。
  “老虎,大象,猴子,孔雀,狗。”
  白洋和郑学彬不太想做,何欢和汝玉逼着他们做。每个人按自已排出的顺序写了张纸条,交到那个年轻男人手里。
  年轻男人说:“这个测试里老虎代表的是权力和金钱,大象代表的是父母,猴子是子女,孔雀象征着爱人,狗是朋友。回忆一下,你自已是怎么排这个顺序的吧。留在最后的是你最看重的东西,不过,女孩子千万别学我女朋友找男生吵架,就是玩儿。”
  大家围在一起看每个人写出来的顺序。何欢写的是,大象,猴子,孔雀,狗,老虎。郑学彬写的是:大象,狗,老虎,猴子,孔雀。白洋写的是孔雀,猴子,狗,大象,老虎。
  汝玉和他只差在大象和老虎的次序上。
  大家对每个人评说了一遍,那个年轻的男人拍拍郑学彬的肩说:“哥们,你真行,怎么把孔雀留到了最后?这要是我做出来的,我女朋友肯定乐死。”
  “对啊,孔雀最没用,你怎么想的?”汝玉也很好奇。
  “我按照它们强壮的程度排出来的,孔雀最软弱,如果我能带着它就尽量带着。”
  何欢听了,陷入沉默,郑学彬到底知不知道郑叔叔和母亲的关系呢?
  无法言说的忧伤象是迷雾渐渐的笼罩了她的心头。

  转身回到最初的寂寞里
  当晚将近十一点钟,郑学彬一行四人返回了吉林市内,白洋的爸爸派车将他们接回家。汝玉从小和白洋一起长大,两人的家离得很近,她执意要何欢去她的家住。
  盛情难却,何欢便跟着汝玉走了。
  到了汝玉的家以后,她的父母都没有睡,两人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女儿回来。看见跟在汝玉身后的何欢,夫妇俩十分热情,端出早就准备好的饭菜重新加热,汝玉和父母的感情非常好,一回家就开始撒娇,吃饭的时候,盘里的鱼都得爸爸帮着把刺挑好后才吃。汝玉的爸爸很有耐心,先挑好一条鱼给何欢,然后又给女儿挑了一条,惹得汝玉直说爸爸偏心。这一顿饭吃完,何欢内心颇有感触,自已和汝玉一样的年龄,汝玉这样的家庭生活对自已来说却是如此的陌生。
  回到房间以后,汝玉拿出自已的新睡衣给何欢,两人一起去大浴室洗了澡。
  本来已经很晚了,汝玉却不想马上睡觉,兴奋的拉着何欢说东说西,洗澡的时候她曾试着说服何欢留下来玩几天,何欢没有同意。她说她得抓紧时间陪着何欢玩,其实是抓紧时间让何欢陪着她玩。
  “何欢,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想送给你一个礼物,可是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汝玉问道。
  何欢想了想,说道:“不用礼物了,我能认识你心里就觉得很高兴了。”
  汝玉自言自语道:“我问过郑学彬,他说你喜欢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呀?”
  何欢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可真能胡扯。”
  汝玉摇头表示不同意,“他不是胡扯,他肯定是最懂你的人,只不过我听不明白他的话。”
  汝玉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个大竹根做的花瓶,“要不然,我把这个东西送给你吧,这是我去黄山的时候买的。”
  “不用了,汝玉,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东西,自已留着吧。”
  汝玉不听,找出报纸将花瓶包好,“我觉得这个东西大概能算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何欢见了,心头一热,便不再推辞,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细银镯子帮汝玉戴上。“我没别的东西给你,这两只镯子是我去逝的老师给我的,我送给你一只吧,你别嫌弃。”
  汝玉高兴的接受了,“何欢我好喜欢你啊。当时你为什么不和郑学彬一起去南京读大学呢?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叫桑梅的,整天板着个脸,她干嘛要考到我们学校。”
  “我学习没有他们好。”何欢低语。
  “才不是呢,郑学彬说你非常聪明。”
  “他经常说到我吗?”何欢问道。
  “也没有,但是他不太和女生来往,”汝玉说,“不过我除外哈,他和白洋是朋友,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玩。”
  “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所有的,一切。”
  “何欢,暑假的时候我和白洋去找你们俩玩吧。”
  “好啊,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
  “何欢,你和郑学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辈子都和他好,会很漫长很无聊。”
  “没有想过,我都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汝玉和何欢聊天,直到夜里四点多钟才睡觉。
  第二天,郑学彬和何欢又在两个小主人的陪伴下来了一个吉林一日游,晚上两人坐夜车离开。
  回到大连以后,郑学彬住在奶奶家,白天他陪着何欢出去玩,两个人经常去以前玩过的地方,如今两个人都觉得自已长大了,心情自是与往日不同。
  过了大年初七,郑学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南京去。启程的日期定在了两天以后,临走的前一天,两个人去金三角花市,郑学彬为何欢买了一盆茉莉花,嘱咐她好好照顾。上火车前,他抹去何欢眼角沁出的泪珠,亲吻着她,“别哭了,几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何欢含泪不语。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趁机交几个男朋友,比较一下,谁好谁不好。”他说。
  “你也会这样做吗?”何欢问。
  “我不会,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大麦穗,牢牢的抓住就行了。”
  “那好吧,我就多找几个男朋友,每天一个。”何欢赌气。
  “这才叫有志气,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一盆花吗?”郑学彬自问自答,“我在杂志上看到的,茉莉花的花语是:你是我的。”
  “每一盆花最后都会死掉。”何欢眼神忧郁的看着远处的灯火。
  “别总是这样悲观,伤感,自已的生活自已选择。保守点说,至少有一半的机会可以得到幸福,我们为什么不努力呢?”
  “郑学彬,我看过古龙的《绝代双骄》,那里面的小鱼儿曾经把很多的金银财宝洒得到处都是,他说这些东西都是累赘,扔掉它们以后就会得到自由。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感情也是这样,对我来说,它就是金银财宝,你对我那么好,可是我又常常怀疑它不能长久,会被人夺走,会被人偷去,如果我放手扔掉了它,那我就不用这样患得患失了,不用再整天提心吊胆的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这么做了,你会怪我吗?”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们分手除非是你不再喜欢我,别的理由都不行。”
  “我以前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的时候,过得很自在,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心境了。我嫉妒你身边的人,白洋汝玉桑梅……所有可以天天看见你的人,我都嫉妒。”
  “傻瓜,你不需要这样,有些人我们天天可以看见,但是他们并不在我们的心里。你别总是胡思乱想了,还是象以前那样生活就好。”
  也许是郑学彬最后几句话给何欢吃了定心丸,她的情绪慢慢的转变了,她主动的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对着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让生命永远找不到后悔
  当时折下的杏花枝,如今已经开出了一朵一朵粉白色的小花,那些花因为羸弱,开得都不够长久。花瓣落下来时,何欢也不捡拾,任凭它们安静的躺在窗台上,地板上,然后渐渐的失了颜色。
  好多事她并不强求,时常抱着随它去吧的态度。然而她认真的养护着郑学彬留下来的小茉莉,期待有朝一日它可以为她盛开。“想你/好象也没有什么分别/在日里在夜里/在每一个/恍惚的刹那间。”偶尔她会想起席慕蓉的这首叫做《茉莉》的小诗。
  刚开始,有时候在夜里,她会因为想念郑学彬而掉泪,事后她又会嘲笑自已。每当热切的渴望与冰冷的意志交战时,她就趁机说服自已:与其做一个因思念而悲伤的小姐,不如做一个学会放下的快乐村姑。
  当然她不能做一个完全的村姑,她好象是被关在桃花岛时期的周伯通,经常玩左右手互搏的把戏,悲伤的小姐和快乐的村姑各有输赢。
  开学以后,桑雨宣布要退学,打算在秋季的征兵中入伍。他说他无法忍受这种不死不活的大学生活,他认为这是几十万人在集体浪费生命。何欢想起前些日子陪着常洲去祭拜朱天文时,常洲说过的话。“人的肉体可以随处存身,灵魂却经常是无处安放。”可不是嘛,每个人都有一缕不安分的灵魂,这一生忙来忙去,不过是为了让它得到栖身之所。
  离秋季征兵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何欢便问桑雨打算怎么渡过这一段时期。
  桑雨说:“不记得我说过要合伙在胜利地下开店的事了吗?”
  “你开玩笑吗?几个月以后你去当兵了,那个店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实在不行你就自已管呗,我提成,做你背后的大男人。”桑雨想入非非。
  “免了吧,我可弄不了。租一个柜台那么多钱,赔了谁负责。”
  “我负责,我用我妈给我留的上大学的钱做这件事。”他说的胸有成竹。
  开店的事在桑雨的坚持下,最后还是办成了。
  退学手续办完以后,桑雨天天去找何欢,每次何欢都是做出此事免谈的样子。这样过了半个月以后,有一天,桑雨来找她时,终于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捂着腮帮子,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何欢求你一件事,就一件事。”
  “那件事除外。”她急忙声明在先。
  “做我女朋友吧。”桑雨突然说。
  “这一件也除外。”何欢吓了一跳,赶紧再次声明。
  “那帮我借一本书吧。”
  “什么书?”何欢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桑雨把手从脸上拿下来,说出了书名。
  “干嘛,你又不喜欢看小说,难道你想去卖钢材?”
  “你看看我好不好,每次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昨晚暖气太热,我开窗睡觉,结果被风把脸吹歪了,现在是面瘫。保不准,哪天我就全身瘫痪了,先看看书,做个精神准备吧。”桑雨说得可怜兮兮。
  何欢被他逗笑,“你别闹了,开店是你自已的事,你别拉着我,我手里没有一分钱,根本谈不上和你合资。你喜欢开就去开吧,用不着装成残疾人来博得我的同情。”
  桑雨见何欢松口了,打蛇随棍上,“二当家的,别忘了咱们俩曾经是白手起家啊,我怎么能丢下你呢。卖《电视报》那次多成功啊,我就缺少你的金点子。”
  “桑梅不管你,你是越来越能胡闹了。”
  “别提她,一提她我就有挫折感,要是你跟我是双胞胎就好了。”
  桑雨的店,是花了一万块钱兑下来的,地方不大,不过是独立的门面,何欢帮他起名叫:蜡烛亭。专门卖一些女孩儿的衣饰,白天桑雨照看,晚上何欢放学以后去顶替他。
  小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算是那种惨淡经营,起初,桑雨还是老实的看着店面,两个月以后,他跟何欢商量想请一个服务员,何欢因为生意不好,自已都不肯接受桑雨给的工钱,现在看他居然还要另外支付工资给别人,心里不是很赞成。
  腾健来到蜡烛亭可能是天意,当她误打误撞到店里询问需不需要服务员时,桑雨和何欢居然同时说需要。腾健加入以后,蜡烛亭的生意居然有了起色,扣掉每天的摊位费和她的日工资以后,还有了毛利。当然大当家桑雨和二当家何欢的人工费是不做为成本列支的。
  第一次出现毛利时,桑雨和何欢都很高兴,桑雨叫着要请客吃饭。“何欢,你想吃什么?老板我今天请客。”
  “腾健有功劳,问问她想吃什么吧。”何欢说。
  “啊,也对,腾健你喜欢吃什么?”
  “你们俩去吧,我还有事,不去了。”腾健看出桑雨只是想和何欢一起出去,婉言拒绝道。
  “啊,是这样,那我们改天再请你吧。”桑雨马上说。
  腾健的眼神暗淡下来,何欢见了,赶紧说:“那可不行,腾健不去,我们今天就不去了,她是大功臣,应该得到功臣的待遇,我们可以为她改期的。”
  桑雨转头又去劝腾健:“还是去吧,如果你着急走,吃完了,我先送你回家。”
  最后,他们提前打烊,就在胜利的地下三层吃了一顿麻辣烫。吃东西时,桑雨一直忙着照顾何欢的口味,他见何欢喜欢吃冻豆腐,就连着叫了两次。腾健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吃自已的东西,不理会桑雨象是一个殷勤的小八哥,只顾围着何欢转。
  何欢和桑雨同桌三年,早就习惯了他的孩子气,以前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天看腾健被冷落的样子,才感觉出桑雨行为的可疑。两个人平日的交往,更象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同性往来,以前桑雨也说些喜欢何欢的话,她只当做疯话来听,并不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桑雨并不是自已想像的那样无所求,恐怕他求的是自已给不出的东西。
  从那以后,何欢尽量减少和桑雨独处的时间,桑雨再提出一起吃饭,她便拉着腾健一起去。她的动机很快被桑雨发现了,有一天晚上,何欢在蜡烛亭打烊时,桑雨说,“今晚,我们点一下货吧。”
  何欢便拿出帐本,转身进入小店后面的仓库,桑雨跟着进去了,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你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机的躲我,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谁,我不会跟你强要什么的。”
  被他点破心思,何欢有些难为情,辩解道:“我哪有躲你?”
  “算了吧,何欢,我喜欢你也不想瞒着谁,干嘛弄得这么别别扭扭。”
  “桑雨,我……”
  “你不用说一直把我当做普通朋友这类的话,我有眼睛自已能看明白,我和桑梅不一样,喜欢谁我就要让她知道,不然哪一天我突然死了,她都不明白我的心意,那我岂不是很冤?”
  “如果那个人的心里已经没有地方了,你又何必浪费时间?”
  “做自已喜欢做的事,不是浪费时间。明明心里想做,实际又不做才叫浪费时间。”
  “桑雨。”何欢欲言又止。
  “你不用说什么了,这件事就这么放着吧,多一个人对你好总不是坏事。让他有点危机感对你们俩也挺好。”
  这个话题就这样被搁下了,桑雨对何欢的态度还是和往常一样,后来何欢也渐渐的不把它放在心上了。
  快过五一了,何欢找了一天,把店里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遍,小仓库里有一张很久不用的旧桌子,从他们兑下小店时它就在,因为不是很碍眼,它就一直被放在那里。那一天何欢好奇的拉开它最底层的小门,发现那里面竟然有一撂女式小衫,正是店里前一些日子卖断货的款式,她拿出来,一件一件的翻看,有一件小衫的扣子掉了,是何欢钉上去的,她记得线的颜色和原来有一点差异。何欢觉得奇怪,等晚上桑雨来店里时,便问他;“这些衣服是怎么回事?你的帐上不是记着全都卖出去了吗?”
  桑雨的回答含乎其词,“是吗,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是什么意思?那些卖衣服的钱是哪儿来的?”何欢追问。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自已喜欢这些衣服,买了留着不行吗?”
  “你当时不是说我算是合伙人吗?现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开除我了?”何欢气得反问。
  “生什么气啊?”
  “当然生气了,你把这件事说明白。”
  “二当家的,难得糊涂,你就别问了。”
  “不说吗?那我现在就离开这里,以后和这儿没关系了。”
  “算了,算了,我说,”桑雨妥协,“东西卖不出去,我怕你上火,就挑出一些藏起来,骗你说已经卖掉了。”
  “那你报帐的钱从哪儿来的?”
  “帮他们打游戏赚来的。”桑雨不看何欢,嘟囔道。
  何欢想起前些日子他嚷着要找服务员,腾健来了以后,他经常是眼睛红红的,一付睡眠不足的样子,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她叹着气,“你这是何苦……”
  “不用你管。”他打断她的话,气哼哼的拿起那一撂衣服转身要走。
  “哎——,你拿那些衣服去哪儿?”何欢哭笑不得的叫住他。
  桑雨转身气急败坏的把衣服往何欢身上扔过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不想让你哭,也不想认输
  桑雨开始有意冷落何欢,晚上何欢去蜡烛亭的时候,极少能碰到他,知道他在耍小孩子脾气,何欢决定随他去,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会变得心平气和的,然后那个嘻皮笑脸的小男孩儿又会回来整日缠着她。
  那件事过去十多天了,有一天,何欢下午没课,打算早点去店里,好让腾健休息半天。
  她在街头买了两个大菠萝,这种水果有一种清香,放在店里可以让空气中流淌着香甜的水果味。
  就快到蜡烛亭了,想象着和桑雨腾健分享一个大菠萝的情景,何欢心里觉得很快乐,桑雨那个家伙这一次倒是很反常,能把赌气坚持这么长时间,对他来说还真不容易。
  何欢没等进到店里,就听见桑雨和腾健的笑声,也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笑得那么开心。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分享一下呗。”何欢掀起蜡烛亭的小帘子说道。
  店里的两个人没料到何欢在这个时候会过来,空气突然凝固。何欢打量他们,腾健坐在椅子上,桑雨背对着门口坐在小桌子上,两人面对面离得很近,现在腾健的笑来不及收回去,冻僵在嘴角,桑雨的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
  何欢伸了伸舌头,决定打破尴尬的局面,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魔法被解除,腾健急忙站起来,上前接过何欢手里的菠萝,夸张的说:“你怎么算到我现在想吃这个?”一面说,一面拿着菠萝走进后面的小仓库里。
  桑雨从桌子上跳下来,坐在腾健刚才坐的椅子上,打开了桌上的帐本。
  何欢见他不说话,主动开口,“这么有个性啊,坚持生气这么久。”
  桑雨当做没听见,一言不发的埋头看帐本。
  腾健端着切好的菠萝从后面的小仓库里出来,招呼大家去吃,桑雨不动身,何欢从来没受过桑雨的气,今天见他这样,本来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怏怏的说:“你们先吃吧,我歇会再吃。”
  腾健吃了一小片,回到仓库换了衣服,再出来时说道:“你来得真及时,正好今天我想早点走,交给你了何欢。”
  “没问题。”何欢回答。
  桑雨合上帐本,站起来,“我也有事,咱们一起走吧。”说完,也不等腾健表态,拉着她走出了蜡烛亭。
  何欢当场愣住,看着桌子上切好的菠萝,静静的流着水果汁,本来满腔的热情如今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时间感到不知所措。
  这时候有客人进了小店,何欢只好振作精神,打了招呼,那是一对小情侣,女孩子很快选好了一件粉色格子的小外套,交了钱离开。
  何欢只觉得心烦意乱,她把钱收好,走到椅子前坐下来,机械化的拿起眼前的菠萝,一口一口的吃起来。她一直以为自已不在意桑雨的态度,没想到其实是在意的。眼泪不知不觉的掉下来,她抹了一把,继续啃着手里的菠萝。
  桑雨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
  他抢过她手里啃得乱七八糟的菠萝,放回盘子里,她伸手又拿了一块,张嘴要吃,他再抢下来,扔在盘子里,她不说话,对着盘子又伸出手,他将盘子拿到仓库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条毛巾,替她把脸上的泪水擦掉。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王菲曾经在一首叫做《流年》的歌里唱过,“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正是他们此刻心境的写照,两个人站在时光的河流两岸,知道再也回到不到从前那种单纯的岁月里了。
  桑雨和腾健的交往多了起来,有时候打烊以后,他还会送她回家,腾健变得快乐起来,她现在穿衣服也很讲究搭配,她放弃了以前喜欢的那些花哨的款式,把自已转变成清淡的风格。
  何欢看了,心里替她高兴,看桑雨对腾健增加了注意力,何欢的心情是矛盾的,一面替两个人欣慰,一面心里又有点酸酸的。
  这一天,腾健过生日,桑雨决定为她庆祝一下,何欢也去了。他们在毕胜客吃披萨饼,这是三人第二次一起吃东西,这一次个人吃个人的,桑雨对两个女孩子的态度一样,不象上次只是围着何欢转。吃完披萨,腾健说想去看电影,另两个人没有异议,于是桑雨又去买了三张电影票。
  入场时,何欢和桑雨心照不宣,让腾健坐在他们中间。开演以后,何欢开始变得心不在焉,后悔不应该和他们一起来看这场电影。现在后悔也晚了,没办法只能静下心来看着银幕。终于熬到电影散场,三人一起走出来。
  何欢住得最远,桑雨跟腾健说先送何欢回家,腾健同意。
  过马路时,那一辆车是突然失控的,明明红灯是高高的亮着的,它却对着人行道上的人群冲过来,顿时惊叫声四起。桑雨不及多想,一把将低头走路的何欢抱在怀里,走在何欢旁边的腾健躲闪不及,被冲过来的轿车刮倒在地。那辆车接着又刮倒了两个人才停下来,人群围过来,桑雨放开何欢,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腾健表情象是刚从一场恶梦中醒来。
  幸运的是腾健只是手臂被擦伤,人群围着肇事的司机吵成一团。见腾健没有大事,桑雨和何欢便陪着她到附近的小诊所处理了一下伤口。
  将腾健送回家以后,桑雨又陪着何欢往回走,一路上,两人始终不曾开口,只在最后分手前,桑雨说了一句,“上去以后早点睡吧。”
  何欢低声说:“你小心一点儿。”桑雨没说话,点点头转身走了。何欢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深处。
  几天以后,腾健递给何欢一张电影票,“一个朋友给的,我没时间去看,你去吧,瞎了太可惜了。”
  何欢不接,“我看店,还是你去吧。”
  “这个电影前些日子我已经看过了。”腾健笑着说。
  何欢接过了电影票。
  因为有事耽误了时间,何欢独自赶到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演了,入场后她按照手里的号码找到自已的座位。坐好以后,感觉旁边的人一直盯着自已看,便转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的发现那人竟然是桑雨。她站起来想走,被桑雨一把拉住,“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他低声说。
  “你干嘛这么做?”何欢低声质问。
  桑雨不松手,“票,我是给腾健买的。”他的口气不象是在说谎。
  何欢坐回去。
  这时候银幕上打出片名《燃情岁月》。何欢知道这个电影,它的另一个名字叫《秋日传奇》,据说是一个不错的片子,她不理桑雨,决定心无旁骛把电影看完。
  这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电影,那充满宿命感的音乐,那些干净明快的秋日色彩,故事中人物跌宕起伏的人生,深深的打动了何欢。她看到当桀骜不驯的崔斯汀走过了千山万水回到家乡时,说过会永远等着他的苏珊已经成了哥哥的妻子,她穿着白色的长袍站在满园的玫瑰丛中,流着泪对他说:“永远真的是太远了。”何欢的眼泪跟着掉下来。
  桑雨的注意力并不在银幕上,他看着身边的何欢旁若无人的为影片中人物的命运哭泣,很想象上一次那样为她拭去泪水,然而他伸不出手,她沉浸在电影中,如果他动一动,就会把她拉到眼前的现实中来,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宁愿她留连在自已的世界里,只要允许他在旁边看着就好。
  电影结束以后,何欢站起来,桑雨也跟着站起来。灯光下,何欢脸上的泪痕犹在,纵横着象是一条条细小的河流。桑雨突然蛮横的将她箍在怀里,低下头,深深的吻住她的唇。何欢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困在他的臂弯中。人群象是退去的潮水,从身旁汹涌而过,头上的灯明晃晃的照下来,何欢徒然的挣扎着,无力摆脱,眼泪再一次流下来,桑雨热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你的心里,给我留一小块位置。”
  “不,”何欢用力喊出来。
  桑雨闻言,浑身一震,何欢推开他,哭喊着说:“我恨你,你真卑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桑雨阴沉着脸问道。
  “你在利用腾健,她喜欢你,你却这样对她。”何欢悲愤的叫喊。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办法,今天的票我是买给她的,我不知道她会转给你。”
  桑雨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桑雨,你不要再这样了,我很怀念我们高中时的生活。”
  “你以为我不想回到那个时代吗?”
  “如果你放手,我们就可以回去。”
  “我不能答应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已争取过什么,在这之前,我想要的自然会有人送到我面前来,这一次不行,我一定要自已去争取。”

  牵牛花啊静静的爬满墙
  六月上旬某一天的傍晚,何欢回到宿舍,看见床上躺着一封信,她拿起来看,信是从南京寄过来的,寄信的人是汝玉。
  汝玉在信中说,“何欢,六一快乐,我想你啦,最近在忙什么呢?
  本来打算暑假和白洋一起去找你玩儿的,可是啊,就象那句话说的计划没有变化快,今年去不成了。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太惊讶,我和白洋分手了。理由你大概能猜到,我不想一辈子只喜欢他一个人,对我们俩来说,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从幼儿园开始直到大学,我们一直没有分开过,以前觉得这是一件幸运的事,现在我觉得这也是不幸的事,有时候看到他觉得就是另一个自已。我好象是自已和自已恋爱,他凡事都让着我,我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我快被这碗温吞水闷死了。
  开学不长时间,我认识了一个大三的男生,是他让我下了决心,你别误会,他并没有追我,是我对他动心了。他家也是外地的,好象家境不太好,听别人说每年放假他都是骑自行车回家,路上得走十多天,晚上就住在十块钱一个床位的小旅店里……
  生活对我和白洋来说太风平浪静了,我们都有完美的家庭富足的生活,我一直躲在温暖的壳里过着舒适的日子,现在我厌倦了,我想改变这种状态。我不要过那种现在就可以看到二十年后的生活,何欢,我们俩虽然相交不深,但是我觉得你会了解我的感受,朋友贵在相知,你会明白我的,对吗?
  白洋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好,他还不能接受我的决定,希望有一天他能想明白,我们就象是兄妹一样,看到他痛苦,我心里也一直不好受。
  你和郑学彬一直很好吧,他还是老样子,因为白洋在生我的气,我也很少和他们俩来往了。
  哦,还有啊,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发现桑梅也恋爱了,别紧张,和郑学彬没关系的,她的男朋友我见过几次,长得还行,戴着眼镜,皮肤挺白,很瘦。他们俩外表挺般配的,不过我对那个男生没什么好感,他看起来给人一种城府很深的印象。桑梅那个人一直那么骄傲,我还以为她看上眼的男生会有多神奇呢,现在看来只能说是一般。
  哎呀,我烦死了,何欢,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已是自作自受,我喜欢的那个家伙对我好象是一点都不感冒。算了,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回头了,我和白洋分手,是早晚的事,就算没遇到他,也是一样的结果。
  以后有时间,你来南京玩儿吧,我做向导,带你到处逛。等过了这一段时间,白洋心平气和了,我还想和他去大连找你玩,就算不做爱人了,我们还是朋友。
  不说了,其实我的情绪也不好,和白洋分手以后,我的生活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很多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有时候会突然对旁边的人说,“白洋,晚上我们去哪儿玩啊?”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
  真的不说了,祝你做一个好梦,如果你是早晨看这封信就惨了,哈哈,干笑数声。”
  何欢把汝玉的信放在衣袋里,离开宿舍往学校的操场走去,向晚的斜阳把人的影子拉长,微弱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中渗透出来,远处的球场上传来叫好声,何欢想起几个月前四人一起去雪乡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人与人之间的聚散原来是这么的无常。她一个人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完全没入群山背后。
  当她起身打算离开时,迎面看见桑雨沿着青草覆盖的小径走来,他的表情看起来忧郁而苦闷,让人无法和那个活泼爱动的少年联系起来,何欢现在不想见他。站起来以后也没多想,转身就跑。
  桑雨愣了一下,从后面追过来,何欢慌乱中不辨方向,朝着操场边上的一个小山丘跑过去。
  桑雨追上何欢以后,将她一把拽住,“哎,何欢,这是干什么?我是大灰狼吗?”他气得攥住她的手腕不放。
  “讨厌,放开我。”
  “得了,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用这样吧,我要鄙视你了,你不会以为他不在你身边保护你,我就会把你霸占了吧。”
  何欢瞪着他不说话。
  “啧啧啧,可怜的小白兔。”桑雨阴阳怪气的说。
  何欢想想自已刚才神经兮兮的样子,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桑雨无奈的摇摇头,“是你在折磨我,弄得倒好象是我在迫害你似的。”
  何欢生气,“本来好好的,还不是因为你要造反?”越想越气,忍不住伸出腿朝着他的膝盖踢过去,桑雨也不躲,实实在在的一脚就踢上去了,他疼得哎哟一声,放开了何欢,整个人蹲在地上。
  何欢没想到他会这样,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啊,不知道躲开吗?”自已也蹲下来,撩起他的裤腿查看,眼见一块淤青出现在他的腿上。
  “笨蛋___”何欢心里后悔,嘴上不肯承认。
  “你把我背回去吧,我走不了。”桑雨趁机勒索。
  “找我干什么?”何欢不理他的茬。
  “请我吃雪糕再说吧。”
  两个人并肩走出了操场,何欢把桑雨带到了学校门口一家叫凉心的小冷饮店里,“起的什么名啊?凉心。”桑雨不满的说道。
  两个人分别叫了一份冰琪淋,“我听说桑梅恋爱了。”何欢先说话。
  “不是和郑学彬吧?”桑雨不怀好意的说。
  何欢伸手又要打他,桑雨吓得一缩脖子,“怎么搞的,你这个女人,自从知道我喜欢你以后,就变本加利的欺负我。”
  “你到底关不关心桑梅啊?”
  “我知道,那个小子是我们初中的同学,初三的时候给桑梅写过情书,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会喜欢桑梅那种女人,桑梅当时把他的信贴在了黑板上。”
  “真的吗,他叫什么名?”
  “好象是叫相春阳吧。好几年没见面了,他高中是在八中上的。当时桑梅做的挺绝的,弄得那小子在班里好几个月抬不起头来。”
  “其实桑梅长得挺好看的,学习又好,我觉得她挺完美。”何欢说。
  “凶的要命,跟我妈一样。要是我就不找这种人女人当老婆。”
  何欢用小勺子一下一下的捣着杯子里的冰琪淋,“得了,别想你那点儿心事了,等郑学彬大学毕业回来,娶了你,然后再生个大胖儿子,等你老了,回忆里你这一生就爱过一个男人,然后有一天你心满意足的死掉了,你的墓志铭上写着,我忠贞不瑜的爱过了,这就是你伟大的一生。”桑雨讥讽道。
  何欢被他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桑雨看着不忍心,“算了,遇到你算我倒霉,我刚刚是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他补充道:“其实我是嫉妒郑学彬,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以后我们还当朋友处吧。”
  “哼,你能做到吗?口是心非。”何欢激他。
  “我要能做到就是神仙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桑雨讪讪的说道。
  “对了,有个事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桑雨自说自话“你是个野丫头,不感兴趣就怪了。”
  “什么事啊?”何欢的好奇的问道。
  “我妈不是在电视报当编辑吗?7月份有家保健品公司想和电视报联合搞一个环保活动,主题是爱护海洋环境,招募志愿者清理海底垃圾,你想不想去体验一下潜水?”
  “这个啊,我很感兴趣,不过我连游泳都不会,怎么潜水啊?”何欢嘟着嘴遗憾的说道。
  “没事,其实这种事吧,就是一种表演,合作的还有一家潜水俱乐部,他们也是想做宣传,有两个名额专门是给不会游泳的人留的,本来他们说给报社留的,好让他们写稿,我妈那么大岁数了,她不想去。问我去不去,我没兴趣,你要是想去,我就给你要一个名额,回来以后,你再写一篇体验稿,发在电视报上就行了,还能骗点稿费。”
  “这样也行吗?有教练教吗?”何欢跃跃欲试。
  “他们说了,不会的那两个人给专门配一个好的教练,最后保证能下水。”桑雨给她吃定心丸。
  “那好吧,我去。”
  “把你的身份证号码给我,报名以后他们会给你买保险,还得体检,到时候他们就通知你了”。
  “谢谢你啊,桑雨。”
  “哎,你到底有什么好,疯疯癫癫的,郑学彬喜欢你哪一点啊?”桑雨忿忿不平。
  “你又来了。”何欢朝他瞪眼。
  “算了,受不了你了,我送你回去吧。”
  “桑雨,跟你说件事,腾健小时候的经历挺坎坷的,她是个好人,如果你不喜欢她,就别招惹她。”
  “那我招惹谁?招惹你,白天给你写情书,送花,晚上在你楼下弹吉它唱情歌,为你割脉跳楼,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你胡说什么啊,我是认真和你说这件事的。”何欢叫着。
  “什么意思啊,你不要我,还不让我和别的女人来往?”
  “不是这个意思,要是你真心喜欢她,我也会为你们俩高兴,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她的心。”
  “不交往,怎么能判断出喜不喜欢?”
  “那你要拿真心对她。”
  “那也得看我还有没有真心了。”桑雨小声嘀咕。
  “你混蛋。”
  “你以后少管闲事,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桑雨翻脸。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周六的早晨,何欢整理常洲的书房,从书桌底下翻出来寒假里做的几个海石画,便顺势坐在地上,欣赏起来,看到最后觉得自已真有创意,又是无师自通,不免沾沾自喜。念及这么漂亮的东西,常洲居然不能欣赏,心底又升起了知音难求的遗憾,再想起这个东西的原创者,那个叫常屿的男人,他肯定会欣赏的,心头一乐。于是起身换了衣服,挑出了两个自已认为最满意的盘子放在包里,打算去旅顺海笑石头画廊找常屿。
  和很多女孩子没什么区别,何欢也不记道。没办法只好凭着模糊的印象在街头碰运气,走了很多冤枉路,最后终于找到了。
  她有些兴奋的走进画廊,坐在柜台后的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女人,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没有客人无聊吧,她的眼神很空。何欢忽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的的问道:“大姐,老板在家吗?”
  女人转过头,“刚出去了,你有事吗?”
  “哦,没什么大事,我以前来过,回家以后,我也做了几个,想让老板帮我看看。”何欢有些失望。
  “是吗,你不着急,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女人说道。
  “那好吧。”
  女人给何欢从里间搬出来一把椅子,何欢坐下来。
  一个小时以后,何欢站起来,“我还是去外面等吧,屋里太热了。”
  女人点头,“随便你。”
  何欢如遇大赦,赶紧走出去,这一个多小时对她来说真是煎熬,那个女人给何欢搬完椅子以后,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弄得何欢觉得空气中都是来自她沉默的压力。
  常屿回来看到的情景是,何欢坐在樱花树下的台阶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着一枝小木棍逗弄着地上的蚂蚁。
  他好象不记得她了,停车以后,直接进了画廊,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来到已经站起来的何欢面前,“你找我吗?”
  “是啊,我等了两个多小时了。”
  “不是说过,不让你来了吗?”
  “你说最好别来,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何欢狡辩。
  “有事吗?”男人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我带来了我做的东西,想让你看看。”何欢感觉到自已不受欢迎,有点沮丧。
  “先进去再说吧。”男人带头走进了画廊后的工作室。
  何欢有点犹豫,想就此转身离开。
  “不想让我看了?”男人回头问道。
  何欢跟了过去。路过画廊柜台时,那个女人没有搭理她,何欢从她身边走过去。
  进了工作室以后,男人单刀直入:“把东西拿出来吧。”
  何欢现在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刚来时的兴奋已经打了大大的折扣,她慢腾腾的从包里拿出了两只盘子,放在常屿面前。
  他拿起盘子,审视了一会儿,露出一种不屑的表情,指着一个叫荷塘蛙鸣的盘子说,“这怎么弄得乱七八糟的?”何欢不出声,他又指着另一个主题叫少女和猫的盘子“这个没什么新意,一般般吧。”
  何欢大受打击,不服气的说:“你是不是怕我抢你的生意啊?”
  “哧,根本没这个必要。”
  “我还想要几个木支架,两个不够用。”何欢提出要求。
  “行,一百块钱一个,连画一起便宜卖给你。”
  “我不买你的画,只买几个支架就行。”何欢摇头。
  “我的画从来不便宜卖,对你特殊,支架不是用来卖的,也不再赠送。”常屿气她。
  “你订做的时候,一个成本多少钱?”
  “一块多钱一个。”
  何欢径自走到墙角下,打开一捆支架,数出来十个,从包里拿出十五块钱扔在工作台上,气哼哼的转身离开。
  快走到车站了,何欢才发现自已光顾着拿支架,把两个做好的盘子落在常屿那儿了。无奈之下,只好回头,一边走一边想,那个家伙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怪异了呢,上次不是好好的吗?
  想到要重新回到画廊,面对那个不高兴的女人和变态的常屿,何欢心里直打怵。
  “我东西落在里面了。” 抛下这句话,何欢快速通过女人的身边。
  她慢慢推开虚掩的门,把头伸进去,看见常屿面向窗户站着,右手指间夹着一只烟,工作台上已经看不见自已的两个盘子了,她蹑手蹑脚的走进去,溜到一个小帘子后面停下来。心里盘算怎么要回来两个盘子,还能带走刚刚强买的十个支架。
  常屿转过身来,自言自语道:“不等了,她不会回来了,还有事要出去办。”何欢差点跳出来大叫,“已经回来了。”想想如果现在跳出去,他一定为难自已。不如等他出门以后,把盘子偷回来再说。
  常屿走出房间,又自言自语道“别让小偷进来了。”顺手便将房门锁上了。何欢心里格登一声,转念一想,那个看店的女人知道自已进来了,肯定会告诉常屿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自已的两个盘子,等一下常屿开门时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她紧张的用目光搜索房间,最后发现两个盘子都被安上了支架放在窗台上了。马上奔过去,抓起来放在了包里。然后走到门口,等着常屿开门。
  谁知道等了十多分钟门也没开,何欢慌了,用力拍打门板,大叫着:“大姐,开门。”
  没有回音,再拍门,还是没有回音。何欢心里纳闷,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又不是聋子,为什么没有反应呢?耐下心来,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动静。
  何欢生气,到窗口察看,发现窗外有铁栏杆拦着,从窗户离开没有可能。
  她心里骂着大变态,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盼着常屿快点办完事回来开门。一个人等得无聊,就翻出墙边堆着的盘子,拿到工作台上,从桌子上拿出来毛笔,一个一个在盘子上画漫画,画的主角都是以常屿为原型,穿着高跟鞋的,戴着大花的,正在描口红的……玩了三个多小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何欢赶紧把笔扔在桌子上,跑到刚刚藏身的布帘后面,刚刚没注意到那后面其实有一个大衣柜子,何欢打开柜门,躲了进去。
  果然是常屿回来了,他打开房间的门,走进来。何欢听见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工作台上,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他惊讶的声音,“天啊,我的盘子……”何欢吓得屏住呼吸,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嗯,小混蛋画得还不错。”何欢生气,他竟然敢骂自已是混蛋,又想跳出去,转念一想,不能冲动。决定以静制动,再等等看。
  好半天没有动静了,何欢猜不出他在做什么,等得焦急起来。
  这时候听见有人撕开了什么东西的包装袋,接着传来吃东西的声音。
  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何欢本来就饿了,外面咀嚼的声音不断的困扰着她,柜子里又闷得不舒服,她心想这时候主动出去一定很狼狈,拿不定主意怎么办。为了好过一点,何欢把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柜子里,外面吃东西的声音一点也不斯文,故意弄出很大声,她现在知道了常屿是故意气她呢。她伸出腿用力踹衣柜的木板,外面的常屿不闻不问,继续大吃大嚼。
  何欢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推开柜门,大摇大摆的走出来,直接往门口去。常屿见了,装做吓了一跳,把手里的面包扔在工作台上,大叫:“有贼。”
  何欢气得骂了一句:“变态。”
  “死丫头,遇到你才倒霉。”常屿说得咬牙切齿“恩将仇报。”
  “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恩将仇报了?”何欢反击道。
  “总之,遇到你我就倒霉,上次我回家时车爆胎,这次你来,我又一早和别人吵架。”
  “你车爆胎,是和我分手以后的事,你和别人吵架,是我来以前的事,你天生是个爱走霉运的人,还敢怪我?”
  常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本来我好心好意的来找你,被你弄得这么扫兴,我才是倒霉呢。”何欢忿忿不平的说。
  “那算我求你好了,我们俩八字不合,就别再见面了,我惹不起你这种浑身是刺满怀好奇心的小黄瓜。”常屿说得愁眉苦脸。
  “腐朽的老冬瓜。”何欢丢下这句话,走出了海笑石头画廊。
  常屿从后面追出来,“哎,面包吃不了了,你吃完了再走吧。”
  “不吃,留着你自已吃吧。”何欢头也不回。
  “别生气了,其实我上午时心情不好。”他跟在她后面解释。
  何欢加快脚步往车站的方向跑,跑了两百多米远,才发现走错方向了,前面是个死胡同。转身往回走,又路过了那个画廊,发现看店的女人不在店里,何欢猜想,可能她和常屿进工作室时,她就离开了,所以才没听见何欢拍门的声音。
  何欢又累又热的走到了车站,发现常屿好整以瑕的站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下。
  她不理他,走到站台上等车,他也没有走过来。过了一会儿,车来了,何欢直接上车,汽车发动以后,常屿转身离开了。

  扎在心头的第一根刺
  生了一肚子闷气的何欢刚走到楼下,迎面碰见了从门洞里出来的常洲。乍一看见何欢,他似乎有点儿意外,“何欢,你怎么回来了?”
  “真是烦死人了,”何欢嘟着嘴,不高兴的说:“常大哥,你要上哪儿啊?”
  常洲眼神飘移,表情有些不自在的说道:“你先上去吧,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啊,那你开车小心一点啊。”何欢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常洲迟疑了一下,“豆芽菜,谁惹你不高兴了?”
  “一个姓常的混蛋。”
  常洲很吃惊,“你是说我吗?”
  “不是,怎么这么巧,那个家伙也姓常。”
  知道何欢说的不是自已,常洲松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那你赶紧上楼吧。我回来时给你买好东西吃。”
  “啊。”何欢转身打算离开,恍惚中觉得花坛边坐着一个女人,正看着自已,定睛看过去,觉得那个女人很面熟,她的眼神看起来充满了怨恨,弄得何欢心里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何欢朝着门洞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心说是不是自已眼花产生错觉了,便回头再次朝花坛看过去,这时候那个女人已经站起来往常洲的方向走去。何欢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是常洲以前交往过的女人香香。
  何欢停下来,看着站在车门前的常洲,这时候常洲也正往何欢这面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常洲神情尴尬的先收回了目光。
  香香觉察出常洲的变化,回头看过来,与何欢的视线又碰个正着。她好象是被突然激怒的母狮子,转身朝着何欢走过来,刚走了两步被常洲一把拉住,她用力甩开他,再次朝着何欢走过来。
  “你是何欢吧?”她气势汹汹的问道。
  “是。”何欢回答。
  “小小年纪,就学会怎么控制男人啦?”她的口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恶。
  何欢惊讶的看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常洲已经赶过来了,“香香,你给我闭嘴,再多说一句,我们就完了。”他警告她。
  “你就这么护着她?”香香脱口而出,“她比我新鲜多了吧?在床上她愿意陪你玩新鲜的花样吗?”
  “你想逼我动手吗?”常洲怒吼。
  “动手吧,她一回来你就什么事都放下,一心一意的陪着她,除了她你还在意什么?恐怕当年对你老婆朱天文也没这么尽心吧。”香香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
  何欢盯着香香上下快速翻动的两片红唇,努力跟上她的节奏,却来不及想她话里的意思,是朱天文三个字刺激了她,联想到上次在常洲家里看到她的情形,何欢的怒气被勾起来,她用力举起手里装着盘子的包,朝香香的脸上摔过去,她只想让那两片恶毒的红唇不再翻动。
  本来经历了雪乡和郑学彬的情事,何欢已经谅解了常洲,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没有办法过自已心里这一道关,在她心中,常洲应当一直对朱天文忠诚,无论生死。她知道这样要求常洲有些苛刻,此时爱情在何欢的心中还是一种理想和信念,它应该是纤尘不染的,容不得这样被玷污。
  香香没料到何欢会搞突然袭击,她本能的躲了一下,盘子击中了她的胸口。反应过来以后,她朝着何欢扑过来,常洲拽住她。
  “算了吧,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香香,我们结束吧。”常洲恢复了平静。
  “常哥,你……”
  “你别怪何欢,我们之间的事跟她没关系。”
  “我……你,常哥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香香绝望的问道。
  “香香,你跟我谈感情太奢侈了,我们从一开始交往就没有这个因素。我没有感 情可以付出。”
  “你有,你喜欢何欢,她在你心里比谁都重要。”
  “那是另一回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回去吧,跟我再纠缠也没意义了。”常洲不看香香拉着何欢上楼。
  “常洲,你给我站住。”身后的香香不甘心的哭喊,常洲头也没回。
  上楼以后,何欢开口问道:“常大哥,是她来纠缠你的吗?”
  “不是,是我先去找她的。”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太寂寞了吧。”
  “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说不上喜不喜欢,她是女人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不懂。”
  “不懂也没什么,她的话你别放在心里,我把你当成妹妹看,以后会一直这样的。”
  “常大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觉得很难过。”何欢的眼泪掉下来。
  “别傻了,天文已经往生,人世间的苦难再也不能奈何她了。我呢,应当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常洲说得轻描淡写。
  “常大哥,你再找一个象朱老师那样的人结婚吧。”
  “那样符合你的爱情理想吗?”常洲打趣道。
  “如果是真心相爱,也符合。”何欢说得勉强。
  “你常大哥哪还有感情用来和别人真心相爱啊?”常洲的一只手掠过何欢的头发,苦笑着说道“以后,别管闲事了。”
  “那你以后还会和香香这样的女人交往吗?”
  “嗯,可能会。不然我怎么打发余生?”他问何欢更象是问自已。
  何欢仿佛看见常洲独自徘徊在寂寞的荒原上,而自已除了远远的站着看,竟然是无能为力。
  “常大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常屿的人?”何欢突然问道。
  “你说什么?”常洲没听清。
  “我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常屿的男人?”何欢重复了一遍。
  “你认识吗?”常洲反问。
  “嗯,今天我就是去旅顺找他的,结果生了一肚子气。我以前问过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他说没有,因为他也姓常,我想没准你们会认识呢。结果他说没有。”
  “常屿,我识识。他算是我的兄弟。”常洲肯定的回答。
  “真的吗?”何欢惊奇的叫道,“我就说嘛,我记得欢欢有一次给鱼起名的时候,其中一条就叫常屿,这个大骗子,竟然骗我。”
  “何欢,你怎么认识他的?”
  何欢一五一十的把结识常屿的过程讲了一遍。
  “噢,是这样。”
  “常大哥,他欺负我了,你替我教训他一下。”何欢要求。
  “你到处惹事。”常洲徉装生气的说道。
  “没有,是他惹我。常大哥,你知不知道他的店里还有一个不要工钱的女人啊?”
  “你说的那个女人叫常汐,是我的亲妹妹,常屿是我继母带来的孩子。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叫西洲岛的海岛上,我和常屿是同宗,我们的名字是岛上一个有学问的先生给起的,都和海有关。”
  “啊,怪不得他说没有兄弟呢,可是后来你们不是成了兄弟吗?”
  “常屿的爸爸和我的妈妈是同时死的,当时我们家盖房子,上房梁的时候,大家喝酒,结果房子突然倒塌,我妈妈给男人们端菜,也被压在房子里了。那一次一共死了三个人,还有一个没结婚的小伙子也没救过来。我妈妈死的时候,我和常屿都是十岁,常汐八岁。在岛上生活,家里没有男人不行,没有女人也不行,后来我爸爸就和常屿的妈妈一起过了。
  开始那几年,常汐总是和常屿打架,常屿也不让着她,两个人经常打得不可开交。没想到,他们俩是冤家,长大以后,常汐爱上了常屿,这在岛上是不可能的事,常汐天不怕地不怕,十九岁那一年,还为常屿堕过胎。后来我和常屿都考上了大学,又几乎是同时认识了天文,我们都喜欢她。常汐知道以后,为这事还自杀过,救过来以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
  天文最后还是嫁给我了,我和天文离婚以后,常屿还找我打过架,他觉得我辜负了天文。我们俩本来好好的,为了常汐和天文变成了仇人,现在也不来往了。常屿一直没结婚,大学毕业以后就做了船员,并且跑的都是远洋,倒是常汐结过一次婚,过了两年又离婚了,欢欢出生以后,常屿把她从岛上接出来了。”常洲一口气讲完了三个人的故事。
  何欢想起那个沉默的女人,猜想早晨和常屿生气的人可能就是她了。
  “常大哥,人生好无奈啊。”何欢叹着气说。
  常洲去厨房拿回来一包萨其玛,和两杯酸奶,“有些人,过了四十岁以后会把生活弄得一团糟,象你老哥我就是这类人。”他自我调侃道。
  “常大哥,郑学彬老说我太悲观了,我觉得你也是太悲观了。你才四十岁,人生只过了一半,为什么这么消极呢?”
  “没有啊,我也在寻找怎么让灵魂和肉体都能自在的途径啊。”
  常洲把萨其玛打开,递给何欢一块,苦笑着说,“其实香香说的也对,往往是第一个女人培养了男人,享受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就象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以前我对天文很真心,却不懂怎么样关心她,现在学会了方法,她的人却不在了。”
  “我觉得真心最可贵。”
  “说的对,豆芽菜,我们看《罗马假日》吧?看完后出去吃饭。”
  “好吧,老爹。”
  “哼,快放暑假了吧,你的郑学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上次来信说,回来前给我打电话。”

  别等明天,趁现在用力爱
  放暑假的前几天,何欢接到桑雨替她报名的环保活动组委会的电话通知,要她十天以后去铁路医院体检。
  放下电话以后,何欢的心激动的怦怦直跳。
  晚上她兴奋的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常洲,常洲有些吃惊,“你没有潜水证,又不会潜水,怎么到海底打捞垃圾?”
  “桑雨说有教练教的,他们还特意要两个不会潜水的人呢。”
  “可是你连游泳都不会。”
  “他说那也没关系。”
  “胆子真大,你拿自已的小命开玩笑吗?”常洲表情严肃。
  “哼,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你为什么不把我绑起来,关在笼子里啊?”何欢气得向他挑衅。
  “你以为我不想啊,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小女孩儿怎么这么淘啊。那个桑雨为了讨好你,什么事都敢做。”常洲不满的说。
  “幸好你不是我老爹,要不然我真是没法呼吸了,常欢真不幸啊,有这样一个保守的老爹。”何欢嬉皮笑脸,一付幸灾乐祸的样子。
  常洲伸出双手比划,“真想把你掐死,气死人不偿命。”
  “好了,常大哥,你别生气了,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保证你会夸我的。”何欢开始哄人。
  “你的好消息,总是让我心惊肉跳。”常洲不感兴趣。
  “你知道吗,我都没想到,我白白的赚了一千块钱。”何欢神秘的说道。
  “你捡着钱了?”
  “缺乏想象力,再猜。”何欢摇头。
  “你偷了我的钱。”常洲笑着说。
  “什么啊,我什么时候偷过钱啊,不能让你猜了,直接告诉你吧,我啊,在两个月以前……”她停下来卖关子。
  “两个月以前偷了我的钱。”常洲补充。
  何欢扔下常洲扭头就走,一会儿从书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递给常洲,撅着嘴说道:“你自已看吧。”
  常洲不明就里,接过报纸扫视了一下版面,看见有一个药厂的广告语征集活动的获奖名单,便仔细的看了一下,在第二名的位置是何欢的名字,标注的奖金数是1000元。
  常洲知道何欢的文笔不错,心里明白了她的用意,嘴上却故意说:“这么巧,这个人的名字和豆芽菜重名啦。”
  何欢一把抢过报纸,“哼,本来想请你吃饭的,现在活动取消了。”
  常洲假装做出失望的表情。
  当晚何欢请常洲在一家韩式餐厅吃饭,这还是她第一次请他吃饭呢。
  何欢让常洲点餐,他点了一个鲫鱼锅,一盘煎明太鱼,一盘炒年糕,又要了两碗米饭,何欢鼓励他:“再点吧,烤肉不吃吗?”
  “豆芽菜发财了,财大气粗啊。不过这些就够吃了。”他说。
  “常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吃饭吗?前几天,欢欢告诉我,你今天过四十岁生日。”何欢边说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带有包装纸的小盒子。
  有点不好意思的接着说:“我还给你买了个小礼物。”
  常洲受宠若惊,接过了何欢递过来的小盒子。
  小盒子外面的包装纸图案是一片一片绿色的小树叶,他当着她的面打开了盒子,盒子里躺着一只精致的领带夹和一对袖扣。
  他认真的看着眼前的礼物,过一会才抬起头笑着说:“豆牙菜很会买东西。”
  何欢知道,常洲上班的时候,总是穿衬衫系领带的,所以没费多少心思就决定买领带夹了。听常洲表扬她,心里不免得意。
  只是她没想到常洲从来不用那个领带夹,后来她猜想也许他是心里不喜欢,嘴上又不好意思说,心里有些失望。
  有一次好奇,她曾经偷偷的翻看过常洲的衣柜抽屉,她送的那个小盒子和别的小盒子放在一起,她打开时,发现领带夹不在,觉得很奇怪,每天早晨他出门时明明注意过他的领带,从来没见过他用啊。
  秘密是在无意中被发现的,有一天何欢洗衣服时,检查常洲的衣袋,结果在衬衫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那只领带夹。
  当晚,常洲回家一进门,就打开衣柜,开始翻找,何欢问他找什么,他只说找一个东西。何欢从抽屉里拿出领带夹,“是找这个吗?”
  常洲的脸不自然红了一下,“哦。”
  何欢奇怪的问道:“常大哥,你不会用吗?怎么把它放在口袋里呢?”
  “谁说我不会用了。”
  吃饭的时候,常洲说道:“豆芽菜,我申请休年假了,带欢欢回西洲岛住半个月,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一点。”
  “啊,我也想去啊……不行,明天我就得去体检了,潜水那个。”
  “不潜水你也去不了,郑学彬马上就回来了,你能走吗?”常洲调侃她。
  “我早就想去海岛玩了。”
  “以后,有时间会带你去玩儿的,教你游泳,领你抓螃蟹。”常洲安慰道。
  吃完饭,常洲拿出一套游泳衣给何欢,“赞助你从事环保事业的,要小心一点,不能逞强。”
  何欢看那套游泳衣,裙式的小上衣上有绿色的叶子衬托着大团浅粉色的花,短裤是深粉色的,非常漂亮。“很贵吧?常大哥。”
  “不贵,我就不让你穿上给我看了,你那豆芽菜的身材。”常洲笑着摇头。
  何欢懊恼的瞪着他。
  体检那天,何欢早早的赶到了医院,当时她的心情很奇怪,一面是兴奋,一面是黯然,朱天文就是在这家医院过世的。何欢因为伤心,把那一天穿过的衣服收好,再也不曾穿过。
  如今已是盛夏,和那时的风景自是不同,穿过医院的园中小径,可以看见水池中的睡莲开得正好,粉白的,淡黄的,浅紫的,一朵一朵开得精致,风姿绰越的站在水中央。
  进了体检大厅,排队,然后检查了耳、鼻,量了血压又做了心电图,何欢好奇的问大夫为什么要检查鼻子,戴着眼镜的老大夫说:“为了安全,要确认你有没有不适合潜水的病症。比如有鼻窦炎、中耳炎还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人都不可以潜水。”
  体检结束以后,何欢出门发现桑雨站在大厅里等她。
  手里提着装有面包和牛奶的塑料袋,看见何欢出来,马上迎过来,“真是多事,这里提供早餐的。”何欢说道。
  “这儿的东西不好吃,你不吃面包的话,咱们去外面吃吧。”
  “不用了。”何欢领了印着活动标志图案的T恤衫和帽子,跟着桑雨走出了医院的大厅。
  两人走到医院的小花园里,何欢坐在长椅上,吃桑雨带来的面包,桑雨把一个袋子递给她。
  “不知道你的号码,说了身高和体形,服务员给挑的。不合适可以去换。”
  “什么东西?”
  “游泳衣。”
  “天啊,你们都怎么了,我一点事都没做,就收到两套游泳衣。常大哥都给我买了,这件待会儿我们去退掉吧。”
  “退它干什么,你留着以后用吧。”
  “不要,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为什么,常大哥的可以要,为什么我的不可以?”桑雨不高兴的问道。
  “不为什么,把发票给我,我去退。”
  桑雨一言不发,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
  “你怎么开始抽烟了?”何欢惊叫。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拿出一张发票,用烟将它烫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洞。
  “随便你,爱要不要。”
  “桑雨。”
  “算了,我先走了,明天郑学彬和桑梅回来,一起去接他们吧。”
  后来,何欢把那件游泳衣送到隔壁卖泳装的店里寄售,两天后居然以198元的价格卖掉了。她不敢把钱给桑雨,偷偷的放在了蜡烛亭的销售款里。
  第二天,桑雨和何欢一起去火车站接从南京回来的郑学彬跟桑梅。
  四个人见面以后,打了招呼,分手前郑学彬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装着衣服的大袋子给桑梅。何欢见了,心里不高兴,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当着大家的面又不好说什么,桑雨特意把何欢揽过来,“来吧,郑学彬,开始交换人质。”说着把何欢朝郑学彬推过去。
  郑学彬伸手,想拉住何欢的手,被何欢轻轻的闪过去了。
  桑雨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着郑学彬笑道:“啊,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喜欢上何欢了,正在追她。”
  “是吗,很早以前你不就喜欢她了吗?”郑学彬也笑着说道。
  “原来你都知道啊。”桑雨自我解嘲。
  “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谢谢你陪着她。”郑学彬说。
  “你就这么自信?”
  “不是,感情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我们喜欢她,是我们自已的事,谁也干涉不了,她喜欢谁是她的事。”郑学彬慢慢的说。
  “那好吧,你愿意为我加油吗?”桑雨挑衅。
  “我祝福你。”
  “走吧,桑雨。”一直沉默着的桑梅说道。
  “你先走吧,我还有事。”桑雨说。
  “对不起,何欢,我应该自已带一个大包回来的。”桑梅临走前对何欢说。
  郑学彬把何欢揽在胸前,“别那么小气,只是帮她拿几件衣服。”
  何欢陪着郑学彬把东西送回家, 路上郑学彬告诉她,周爷爷得了老年痴呆症,三个月前住进了敬老院。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他的情况很严重,我想等我回来以后,一起去看他。”郑学彬说。
  周爷爷单独住一个房间,有专人看护,进门前,何欢的心里十分忐忑,无法想象热爱生活的周爷爷会变成什么样子。
  值得庆幸的是老爷子的身体看起来不错,何欢他们进去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景,“周爷爷,我们来看你了。”何欢跟他打招呼。
  “你从哪儿来啊?”他转过头来,好奇的问道。
  “从郑学彬家里来的。”何欢回答。
  “他是谁啊?”
  “爷爷,我是小彬。”
  “啊,小彬。小彬,你看见玉淑了吗?”他问。
  “玉淑,你是说周奶奶吗?”
  “我不知道,玉淑不喜欢我和别的女人说话。你还是走吧,要是让她看见了,又好不高兴了。”周爷爷紧张的指着何欢,示意她离开。
  “周爷爷。”
  “奇怪了,我的自行车怎么没了。”周爷爷掀起床边的枕头寻找着什么。
  没找到什么,他抬头问郑学彬,“你们怎么来了? 学校里有人带班吗?”
  郑学彬和何欢面面相觑。
  “已经糊涂了。”一直站在旁边的护工说。“你们看不看他,对他来说都没意义了。”
  他们又在房间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周爷爷不再搭理他们,一个人跑到窗前站着朝外面看。
  走出敬老院,何欢看着明晃晃的阳光照着天地万物,想到它却再也照不到周爷爷混乱封闭的心里了。何欢百感交集,忍不住伏在郑学彬的胸前痛哭失声。周爷爷,他的身体还留在尘世,心灵却已走失。
  郑学彬不说话,忍不住跟着掉下泪来,他把头埋在何欢的长发里,压抑着自已的哭声,双手紧紧的将她搂在怀中。
  盛夏的知了,藏在绿树浓荫中,一声一声的叫着,好象悠长的岁月没有尽头。
  离开敬老院以后,两人在路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一些东西,手拉手返回郑学彬的家中。
  进了家门,郑学彬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何欢朝着自已的房间走去。他不给她思考的时间,拉起了窗帘,将她脱得一丝不挂,很快两人融为一体,他们流着泪,抵死缠绵。身体带着往日的记忆,彼此冲撞,灵魂在云端柔声叹息“你是我心灵的故乡。”

  幻想海洋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天那么热,天空挂着的是那种烈火一样的骄阳。
  何欢顶着太阳往星海浴场走,会展中心的广场太大,走也走不到。幸好还有偶尔吹过来的风,带来一点似有还无的清凉。
  她身上穿着体检那天领到的印有海洋环保活动标志的T恤,衣服太大,当时桑雨在旁边,也没顾得上选一件小号的,早晨穿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XL,她不得不用头夹把下摆夹住。
  何欢是来参加活动的开幕式,会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忙碌着了,从会场的宣传标语上看到,主办单位除了康舒保健品公司,电视报,深蓝潜水俱乐部之外,还有若干协办单位,排在最前面的是一家叫绿野仙踪的户外运动俱乐部。何欢搞不懂什么叫户外运动俱乐部,难道在室外踢球跳绳跑步还要有俱乐部?
  何欢看见五个据说是从沈阳来的志愿者,很快乐很兴奋的样子,借了摆在会场上的氧气瓶拍照。
  开幕式开始,有人讲话,她只记住了一句话:“我们在用海玩海的时候也伤害了海。”
  后来有一个示范,五六个人戴着巨大的潜水镜背了氧气瓶,穿着颜色艳丽的潜水服踩着脚蹼,倒退着往海里走,何欢站在岸上看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入海中不见了,她被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
  等了很久,开始有人上来了,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有人说那个大人是个女的,因为她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那个小孩子估计也就十三、四岁,他们带上来一大网兜垃圾,打开看时,什么都有,瓶子、塑料袋子、未吃过的香肠,黑色的大皮鞋,还有一把切西瓜用的长刀,记者们迅速围上来拍照。
  那个女人把水镜推到头上,露出了脸,何欢一见之下,吃惊不小,她下意识的往人群中退了一步,那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留了长发的男人。何欢一动,那个男人也发现了她,他的眼光在何欢身上漫不经心的扫过,开始轻声的回答记者的提问。
  这时候桑雨一声不响的来到了何欢身边。
  大概十五分钟以后,有人宣布开幕式结束。
  桑雨拉着何欢走到那个长发男人身边,“大湖哥,今天就下水了?”
  男人正在脱下潜水服,闻言抬头,“你也来了,桑雨。”
  “啊,这是我朋友何欢,你多关照她一下。”桑雨说。
  “是吗,女朋友?”
  桑雨停顿了一下,“现在还不是。”
  那人笑着看何欢,“恐怕她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呢。”
  “大湖哥有三星级潜水证,是一星级潜水教练,教你绰绰有余了。”桑雨对沉默不语的何欢说道。
  “麻烦你桑雨,帮我拿一条毛巾过来。”那男人不等何欢说话,向桑雨要求道。桑雨便向会场的主席台走去。
  “他在追你吗?”男人诡异的笑着问道。
  “是又怎么样?”何欢反问。
  “你们不配。”
  “变态,他比你年轻多了。”
  “你一定是忘了我说过对带刺的黄瓜没兴趣。”
  “臭鱼肠,去死吧。”何欢不理他,转身走到一边去。
  那个被当成女人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与何欢不欢而散的常屿。
  回家的路上,桑雨告诉何欢常屿的网名叫一面湖水,是协办单位之一绿野仙踪俱乐部论坛的总版主。
  根据日程安排,第二天,是到康舒公司的会议室做理论培训。因为交通堵塞,何欢坐的公交车和前面一辆TAXE追尾,导致她迟到。何欢跑得汗流浃背,终于赶到了康舒,在门口签到以后,轮值的小姐告诉她去前排坐。何欢低头轻手轻脚地溜进会议室,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坐好以后抬头看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时,何欢心里又格登了一声,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站在讲台上的人竟然是常屿。他正在提问,何欢注意听,他说的是:“有没有不会游泳的人,举一下手,我看看。”
  何欢把手低低地放在桌子上举起来,有点自卑,又有点无助,心里想一会儿他们一定会笑我的——滥竽充数。讲台上的常屿大声说:“举高点儿,我看不清。”
  何欢心里说,“我才不,坐第一排,高一点儿后面就全看见了。”她抱着一线希望往后看了看,结果发现后面还有两只手高高举着,心里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原来不会游泳的人不只是她一个人。
  常屿看完后,说道:“我告诉你们一个让你们高兴的消息,不会游泳不影响潜水。”听到他发布了这个权威性质的说法,何欢有一点放心了。“不会游泳的人更好带,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我带过好几个不会游泳的学员。”
  有人问他,“教练你最深潜到多少米?”
  “39米,休闲式潜水不要超过40米。”他回答。
  “啊——”有人开始发出惊叹声。
  “教练,你潜水时是什么样的感觉?”一个女学员问道。
  “当人潜入海下时,越往下走,越静,海水越蓝,就是那种更蓝的境界,非常美妙的感受。”常屿说,“潜水是会上瘾的,有人说滑雪是“白色鸦片”,潜水是“蓝色鸦片”。”
  何欢一下子想起了《小猪麦兜》的电影,有一句台词是:“马尔代夫,蓝天碧海,水清沙白——”心中无限神往。
  “教练,讲讲你潜水时犯过的错误吧。”何欢忘记了和他的过节,提问道。
  常屿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开始说了。“刚学潜水时,有一次去长海县,我因为贪玩,就舍不得快点用掉钢瓶里的压缩空气,所以吸一口,就忍着很长时间,憋气不吸,我的教练是一个台湾人,当时他发现好多人都上来了,只有我那么久还不上来,计算出我的气应该快用完了,吓得急忙组织大家找我。他们在水下敲钢瓶呼唤我,我那时也不懂——用潜水刀敲钢瓶是一种联络方式,继续自顾自地玩儿,过了很长时间,教练终于找到玩的兴起的我,一把把我薅上来了。再看我的瓶里还有那么多的气没用完呢。”
  “哈哈哈……”会议室里笑声一片.
  “我要求你们潜水时不要憋气,现在,谁想试一试穿上这个浮力背心?”常屿环顾众人。
  “你上来吧。”不等众人反应,常屿指着何欢叫道。
  何欢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常屿托起安装了钢瓶的浮力背心,帮助何欢穿好,指导她怎么操纵按扭上升下潜,又让何欢做了在水中的一些手势。
  “教练,你说海水是蓝的,那鱼看起来也是蓝的吗?”
  “不是,你如果到海南浅海潜水,只能潜到五六米深,那时候看到的东西是五颜六色的。如果再深,比如你用鱼枪刺中了鱼,看见的血是蓝色的,你自已也是,如果鼻子出血了,也是蓝色的。”他边说边帮她脱下了浮力背心。
  午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吃了盒饭,常屿放碟给学员看。
  刚开始看的是吕克.贝松的片子《碧海蓝天》,但是只看了一个开头,这是一个以回忆开始的片子,男主角的父亲在潜水中因为事故遇难,下面接着是讲的是极限运动——裸潜,常屿不给看了,说和这种休闲式的潜水没关系。裸潜,不是裸体潜水,而是不用装备的潜水。何欢非常想看,求他放来看,可是他不给,又放了一部日本的电影《海猿》。这个片子十分适合做教学用辅助片,主要是讲一群年轻人报名做海上救生队员的训练过程。
  电影结束以后,何欢在走廊找到正在吸烟的常屿,“教练,你能不能把《碧海蓝天》借给我看看?”她低声下气的恳求。
  “咦,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老实了?”
  “我看一天就行,明天就还给你。”何欢保证。
  “不行,我不想和你一借一还有来往。”常屿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摇头说道。
  “啊,我知道你对我没兴趣,我也不是对你有兴趣,故意找借口跟你借东西的,我只是太想看那个电影了。”
  “再说吧。”常屿带头回到会议室,开始下午的理论课教学。
  下午四点钟,课程结束,主办方有人进来提醒,别忘了明天去市新游泳馆实战训练,集合地点是在康舒门口,会有大巴接送。
  何欢随着人群往外走,和郑学彬说好下课以后一起去周爷爷家里看看,以后那个家不能随便去了,它很快就会易主了。
  郑学彬站在走廊里等她,何欢迎上去,两人一起正要往外走,常屿在后面喊道:“何欢,你过来一下。”
  何欢抛下郑学彬走到常屿面前,“有事吗?教练。”她听了他一天的课,心里对他颇为佩服,不好意思再和他斗气。
  “你叫我教练,我怎么这么受用呢?”常屿一付无限陶醉的神情。
  何欢笑而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你真牛,一天换一个保镖,看你是真想看,这张碟就给你看吧,我家里还有几张备用的,你也不用还我了,咱俩皆大欢喜”说完将一张碟递给了何欢。
  “谢谢教练。”何欢真心实意的说道。
  郑学彬拉着何欢的手走出了康舒的大门,看见桑雨站在楼前的大树下,神情落寞。郑学彬朝他轻轻点头,桑雨没有回应,扭头离开了。

  终于被推到心碎的边缘
  “何欢,我给你的茉莉开花了吗?”
  “开了,你回来的第二天就开了,很巧吧?”
  “不巧,应该在我回来的那天早晨开才对。”郑学彬嘴角噙着笑意说道。
  “我不喜欢桑梅把她的衣服放在你的包里。”何欢想起那天郑学彬从行李箱中往外拿桑梅衣服的事来,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霸道,只是几件衣服而已,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下次不许这样。”何欢抓住郑学彬的手臂使劲儿咬了一口,郑学彬痛得哀叫一声。他快走一步,拦住何欢,两只手同时捏住何欢的两颊用力往两边扯,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这个小悍妇。”
  周爷爷家的小院子和往日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满园的荒草中盛开的月季花,大团大团红色的花朵开得如此疯狂,仿佛是一场末日盛宴,处处透着绝望,让人感觉如果现在不开,就再也来不及了。花园中也有别的花,黄白两色的金银花躲在墙角,努力把小小的花朵举向天空,那无助的样子象是无依无靠的孩子。倒是红艳的大丽花如同无情的戏子,不管不顾的站在晚风中招摇。
  老房子的屋檐下,有乳燕呢喃,一只流浪的黑猫静静的伏在房门前的空地上。郑学彬拉着何欢的手,两人在紫藤花架下并肩坐下,看夕阳挂在远处的青山头,默默的把最后的余晖洒向人间。何欢满怀惆怅的叹息了一声,郑学彬将她揽在怀里,两人一直坐到夕阳落尽。
  “最近桑雨的情绪不好吗?”在返程的公交车上,郑学彬问何欢。
  “从他退学以后,就开始犯病了。”
  “别这样说,他是喜欢你,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不过没想到那天他会直接给我下战书。”
  “我有点受不了他了。”
  “要不,你和他别走得这么近了,蜡烛亭不要做了。”郑学彬建议道。
  “嗯,我也这样想,现在就盼着十一月份快点到,等他去当兵就好了。”
  第二天,在市里新的游泳馆里,何欢等来了她的第一次潜水体验。常屿也来了,他和别的教练说,昨晚吃了没煮好的海兔,拉肚子了。看见何欢,他冲她点了点头,“教练,现在要穿潜水服吗?”何欢问他。
  “穿吧,不然会冷的。你穿小号的就行。”
  何欢依言找了一件小号的红色潜水服套上,在示范的时候,主教练问谁要先试试时,何欢马上举手,只有她穿了潜服,教练就答应由她先来。因为是第一个,待遇也就好,有两三个人上前帮她穿浮力背心,铅块也是别人帮着系上的,她就象机器人一样,被安装完毕,今天是一个未用过的新钢瓶,背起来很重,教练嘱咐她:“等他们放手以后你要站住了。”果然他们一松手,何欢连着退了两步。嘿嘿,一切按照计划出牌,何欢心里得意,就要做第一个,她知道非常有可能她是最笨的,可不能让教练有了参照,然后对她不耐烦。
  教练带着她来到了两米深的浅水池里。先是让她试着呼吸,她戴了水镜,咬上呼吸器以后,居然不会喘气,更搞笑的是她总是咬不住那个呼吸嘴儿,试了若干次,教练宣布她是一个不会喘气的人。完蛋了——又磨噌了好久,终于觉得行了,被教练按在了水里,紧张,呼吸沉重。出水以后,何欢自已觉得有了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轮到第二个女孩儿时,教练直夸她心理素质好,说一会儿带她去深水区5.5米里去潜,一转头看见何欢站在旁边,便对她说:“你今天还不行,明天再说吧。”何欢听了不甘心,戴上水镜,叼了呼吸嘴开始练习用嘴呼吸。
  已经有人到5.5米的深水区潜水了,何欢心里打定主意三分他决定,七分我争取。准备等他们潜完了,肯求教练带她下去一次。
  别的人因为会游泳,排不上潜水的就在游泳池里戏水,只有何欢是真的一点都不会游,练完了用呼吸嘴儿呼吸,她便可怜巴巴的坐在游泳池边看着别人,样子忧伤又失落。
  常屿本来今天不打算下水的,被何欢守在水池边的样子打动,走到她身边说道:“我带你下去试试,不舒服你就告诉我。”这一句话说得何欢乐得蹦起来,她急忙去找潜水服,已经没有闲置的了,她几乎是从别人身上强行扒下来一套。常屿帮她穿戴好,又替她找了一双脚蹼给她穿上。
  临到下水池的时候,何欢犹豫了一下,常屿说:"想想昨天看过的《海猿》,要相信你的搭档,我现在就是你的搭档。”何欢马上在心里把那句话改成,“要相信你的教练,”于是不再抗拒他的引领,两人慢慢地在下沉,她记起昨天常屿说的打耳压的事儿,用一只手捏住鼻子,用力鼓气,很顺利的打开了耳压,没有不适的感觉。常屿引导着她,一直潜到池底,何欢向上看有那种人在渔缸的感觉。见她感觉正常,常屿带着她在池底转了好几圈,示意她练习打脚蹼,何欢照做。
  上来时,常屿帮她卸下钢瓶,何欢好象进入了人生的另一重境界,快活的直傻笑,“太好玩了,教练。”她激动的对常屿说。
  “你很勇敢。”常屿赞美她。
  “哦,真是太好玩了,我没想到,这么好玩儿。”何欢仍然沉浸在自已的情绪中。
  “这就算好玩儿了?等你到了大海里那才真叫好玩儿呢。在深蓝的世界里,你会忘了所有的烦恼。”常屿受到她的感染。
  “是吗?”何欢悠然神往。
  “不过,象你这种小姑娘能有什么烦恼?就连参加这个活动,也不过是为了做做秀,我估计你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安抚好你的那些小男朋友吧?”
  “哦。”何欢的情绪还没有从刚才新奇的体验中抽离出来,对常屿的调侃浑不在意。
  “不过你和那些小姑娘也有点儿不同,你有一种韧劲儿,挺吸引人的。”常屿下完结论以后,独自沉入水池中。
  晚上,何欢到蜡烛亭去,想和桑雨讲明以后不再到那儿去帮忙了。腾健见何欢来了,便收拾好东西 ,提前离开了。剩下何欢一个人整理小仓库,快打烊的时候,桑雨来了,何欢闻到他身上有酒味,生怕和他多做纠缠,便打算把话留在明天再说,起身欲先行离开。
  桑雨挡住何欢的去路,“现在见到我就要躲了吗?”他苍白着脸问道。
  “你喝酒了,快点回家吧。”何欢伸手想推开他。
  “货款里多出来的二百块钱是你放的吧?我听隔壁的小佳说你托她卖了一套游泳衣?”
  “啊, 我都不会游泳,要那么多游泳衣干什么?还不如卖了钱吃饭呢。”何欢故做轻松说道。
  “你现在还能和我一起吃饭吗,恐怕得忙着和我撇清吧。”
  “桑雨,你别这样说,我心里不好受。”
  “不好受?你知道不好受的滋味吗?不好受的滋味是眼睁睁的看着你被别人抱在怀里,我站在旁边看时,人家还对我露出胜利者的笑。你懂吗?”桑雨逼过来。何欢闪身欲躲开,却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经历过常洲醉酒那件事,何欢心有余悸,吓得拼命挣扎,桑雨反手关上了仓库的门,将她抵在墙上用力吻下来。何欢左右摆动头部,以避开桑雨喷着酒气的嘴,身体被他钳制住,越箍越紧。“我从小到大,是被哄着长大的,爸爸妈妈姐姐,我想要什么,他们都会自动给我送过来,只有你,他们无能为力,何欢,如果你不能爱我,我宁愿你恨我。”桑雨说完,将何欢推倒在衣服堆上。
  何欢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哭着哀求:“桑雨,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桑雨充耳不闻,撒开了她的底裤,何欢惊叫一声,本能的夹紧双腿。桑雨压制住她的身体,解开自已的裤子,膝盖用力顶开何欢的腿,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何欢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放弃了抵抗。如同一片青葱的芳草园,突然闯进了一匹野马,何欢遭受了桑雨的肆意践踏。
  整个过程中何欢强迫自已不去思考,闭上双眼,忍受桑雨的横冲直撞。
  桑雨发泄结束,看到何欢的样子,心头掠过一丝悔意,他已经无力对抗自已的心魔。
  “好了吗?”何欢嘶声问道。
  桑雨拾起撒破了的底裤递给何欢,何欢一把抢过来,扔在他的脸上。
  下体有隐隐的疼痛袭上来,何欢强迫自已站起来,尽量整理好衣裙,她站在桑雨面前,脸色苍白,如今她再也不用怕他了,她的眼神凄厉,桑雨低声叫了一声:“何欢。”何欢扬起手来,用尽力气,打在桑雨的脸上。“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说完,她蹒跚的走出去。
  桑雨现在已经是悔青了肠子,急忙跟出去。
  何欢也不坐车,一路走着回到了常洲的家,桑雨一直跟在她后面。何欢上楼,他看见灯光亮起来后,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了,深吸一口,在手臂上深深的按下去,皮肤滋拉一声,空气中有焦糊的味道散开,他一连按了三次。在她的楼下坐到后半夜才离开。
  何欢回到常洲的家,在卫生间洗了很久,出来以后,打开常洲的衣柜,拼命翻找,终于找到那次和常洲去海边玩自杀游戏时穿过的那件长衫,套在身上。然后爬到常洲的床上,又把他放在家里的烟点燃,放在烟灰缸里。
  她坐在床上,抱着电话机,拨通了常洲临走时留下来的西洲岛上家里的电话,话筒里传来常洲的声音:“常大哥,你快回来,我一个人害怕。”何欢尚未说完便已泣不成声。

  亲爱的宝贝,不要再流泪
  何欢一夜未睡,常洲在电话里答应她第二天早晨就往回返,就算坐早班船,估计也得下午才能回来。
  其实打完电话何欢就后悔了,突然把他叫回来,对自已这面来说已是于事无补,反倒影响了他们父女享受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然而又不能再次给他打电话,如果反反复复倒更惹他做无谓的担心。
  天亮以后,何欢打定主意,常洲回来以后不把这件事告诉他。郑学彬那面,她认为应该让他知情,她现在全心全意的爱着他,并不想欺瞒他。很多事当时隐瞒住了,但是不能保证日后它不会露出真相,与其埋雷于枕畔,不如当场将它拉响,免得多受一次折磨。至于他知道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态度,何欢决定不去想。只要她开口讲出这件事,答案很快就会出来的,如果他会因此嫌弃她,轻视她,那她也只能接受,这是逃不出的命运。她已经想好了,只要郑学彬有一点不悦,她就会打开门,放他离开。她可以接受他不再爱她,但是不能给他鄙视践踏自已的权力。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讲,身体上的伤害带来的痛苦要远远低于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她和桑雨四年的情谊毁在那一瞬间,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自已面前变成了魔鬼,曾经他是她最值得信赖的朋友,这种对信念的摧毁让她绝望。
  她站在窗前,看着郑学彬送她的那盆小茉莉,它在夜里开出了几朵白色的小花,发出浓浓的香气,“你是我的。”当时他曾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过。何欢自问不是轻浮的女孩子,她把生命中的第一次给了他,如今她很庆幸自已当时这么做了,如果是和自已心爱的人一起,性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以前她读过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子和情人做爱以后,曾经叹息着说:“有身体真好。”这种感觉何欢也有,在遥远雪乡的小屋子里,郑学彬让她理解了这句话,相爱以后送给情人最好的礼物就是自已的身体,借助身体他们的精神紧紧的相依。当他们看到热爱生活的周爷爷变成了空心的人以后,他们体会到什么是绝望,身在咫尺之内,灵魂却远在天涯。所以他们心照不宣,回家以后用拼命做爱来驱逐这种绝望。曾经他是最懂她的人,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冲垮多年以来他们用时间累积起来的情感大坝。
  “或者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何欢在心底对自已说。
  康舒保健品公司门口停着两辆崭新的大巴,何欢随便找了一辆上去坐好,几天活动下来,大家已经比较熟悉了,有人说今天要下海,昨晚兴奋得半夜才睡,有人说早晨四点钟就醒了。何欢坐在角落里,感觉有些疲倦,常屿上理论课时强调过,潜水时要求身体和精神状态达到最佳的情况下才可以进行,要享受这个过程,不能逞强,不能拿自已的小命开玩笑。她闭上眼睛小睡了片刻,睁开眼睛时发现常屿就坐在自已的旁边,“教练,早。”
  “早,昨晚没睡好?”
  “嗯,太兴奋了。”
  “吃过早餐了吗?”
  何欢迟疑。
  常屿递过来一袋牛奶一块刚烤好的面包,“空腹不行,快点吃吧。”
  何欢接过常屿递过来的东西,“教练,你今天带我下水吧。”
  “行。”
  下车以后,常屿叮嘱何欢,“你快点过去换潜水服,他们讲话的时候,我就带你下去。”
  何欢依言照做,准备好以后,常屿亦已经换好了潜水服,两人避开人群,他替何欢穿好浮力背心,带着她慢慢潜入水底,何欢透过水镜,看着几天前令自已感觉惊心动魄的水下世界,水中的东西都是被放大的,礁石上散落着颜色艳丽的的海星,海草在水底恣意地生长,随着水流的动作微微的招摇,感觉受到打搅的小鱼儿从他们身边绕过去,藏入海草深处,何欢轻轻地摆动脚蹼,感觉自已也变成了鱼。常屿把一只海星递到她的手里,何欢举到水镜前仔细的观察,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又将它放到礁石上。海底也有很多遗弃物,拖鞋,瓶子,包装盒。何欢伸手想捡拾,被常屿伸手阻止了。
  他带着她向上浮,何欢感觉意犹未尽,很想再在水下多停留一会儿,海底和游泳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这个不一样的世界,也体会了常屿说过的人在水中可以完全忘忧的感觉。她甚至幻想摘掉呼吸器,就此留在海底,哪怕和那些安静的垃圾一起长眠在这个奇异的世界也好。她觉得岸上的一切都可以放手,这个静谥的空间给人的诱惑太大了。
  常屿将何欢带出海面,“你现在看看,你潜了多远?”
  何欢茫然四顾,发现他们并没有在下水的地方上来,岸在远处,那里人影晃动,彩旗飘飘,汽球在蓝天下浮动,那是一片歌舞升平的人间景象。
  “真好。”何欢轻声叹息。
  “不要捡那些垃圾,这个活动不过是做秀,这个湾里几吨的垃圾,靠这几个人什么时候能捡完?”
  常屿说完带着她再次入水。
  何欢上岸以后,那些人也陆续下水了,“把衣服换了吧,你的精神状态不好,今天不要再下水了。”常屿伸手帮她把潜水服后面的长拉链拉开。
  有负责记录活动过程的摄影师过来,示意他们俩站好,给他们拍照,两人配合要求拍了几张照片,各自换衣服。
  “教练不需要再带别人下水吗?”何欢问。
  “今天下水的都是深蓝俱乐部的,我不用带学员。”常屿回答。
  有人提着装满垃圾的网兜从海里出来,何欢在岸上伸手接过,在拦海大坝上,已经堆了很多从海底打捞上来的垃圾了,乱七八糟的做为活动成绩向世人展示着。
  按照主办方的说法,下午整个活动就圆满结束了,这几天报纸上电视上广播里都在讲这件事,充分的唤醒了市民们的海洋环保意识,没有人亲自潜到海底,去看那些无人问津的垃圾们,它们也许会沉睡千年呢。
  下午大家合影留念,大巴载着众人回到康舒大门口,常屿在海边就先行离开了,临别前何欢特意向他道谢,他对何欢的郑重其事感到惊讶,“用不着这样,这都是你自已努力的结果。”
  何欢不好意思的笑了,常屿接着说道:“对了,下周我就上船了。你去画廊就找不到我了。”
  听那口气倒象是两人在捉迷藏,他终于可以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了。
  “要去多久?”何欢被他逗笑。
  “不一定,要看情况,一般是八个月到一年吧。遇到好的船比较容易下来,破的船大家都不愿意上,想下来就难一点。”
  “真好,那你保重。”
  “谢谢。嗯,有时间你学学游泳吧,想学潜水可以去那个俱乐部报名,那里面有个姓杨的老爷子水平挺高,人也有耐心。”
  “啊。”
  和众人分手以后,何欢步行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台。
  桑雨抱着一大捧黄色的郁金香站在站台上,看样子已经不抱希望的等了很长时间,何欢扭头便走。他紧跑几步跟上来,伸手想拉住何欢,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何欢。”他低声唤她的名字。
  “滚,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见你就想吐。”何欢怒吼。突然涌上来的怒气令她失去了理智,她不顾一切的冲下人行道,朝马路对面跑去,“何欢。”桑雨再次叫道。
  何欢只想尽快摆脱他的纠缠,头都不回,“何欢……”桑雨突然从背后扑到她身上,汽车尖利的刹车声,人群发出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满地的黄色郁金香上淋撒着桑雨身上喷涌而出的鲜血,何欢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夜里十点钟了,桑雨还在手术室抢救,何欢躺在病房里一言不发,她的左手臂粉碎性骨折,做手术用去了六个小时的时间,医生说要想完全恢复,至少得休养一个月。
  郑学彬坐在病床边陪着她。
  “何欢,你说句话啊。”
  “说什么呢?桑雨能不能救过来?”
  “没事的,这小子精力那么旺盛,肯定没事的。”郑学彬安慰她。
  “郑学彬,有一件事我想还是现在告诉你吧。”
  “什么事?”
  “昨晚,在蜡烛亭,桑雨强迫我……做了那件事。”何欢艰难的把话说完。
  郑学彬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何欢……”
  “是真的,我没有他的力气大。”想起昨夜的事,何欢哭出声来。
  “该死,这个混蛋。”郑学彬咬牙切齿。他伸出手替何欢拭去泪水,“我应该一直陪着你。”何欢痛哭失声。
  郑学彬将她抱在怀里,何欢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他用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别哭了,何欢,别哭。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保证以后不会让你再受这种委屈了。”
  何欢哭得哽咽,在他的怀中她颤抖如风中的秋叶。
  “等他好了,我要把他打成残废。”他哄着她。
  过了很久,何欢终于止住泪水,“你先躺下,我去打水,回来帮你擦一下身子。”
  郑学彬起身出去,过一会儿端回来一盆水,“你做手术的时候,常大哥回家去给你拿衣服了,也给你妈妈打了电话。可能一会儿他们都会过来。”郑学彬边说边伸手将病房里的白色窗帘拉上。
  “何欢,你能好好听我说话吗?”他解开她的衣服,用温水浸过的毛巾为她擦拭。
  何欢点头。
  “桑雨那件事,一时半会儿你肯定忘不了,他是一时冲动失去理智了,估计他早就后悔了。”
  何欢不语。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不会因为你被狗咬了就去责怪你不小心,这件事错不在你。”
  “如果我放下这件事,你也能放下吗?”何欢轻声问他。
  “能,除非有一天你的心意改变了,不然我不会让任何事阻碍我们。”
  “郑学彬……”
  他低下头,将她的声音堵在彼此的唇间,“记住最后一句话就行,因为你太好了,他们都在跟我抢你。”
  “他,真的会没事吗?”
  “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冷冽的风谁在唱着离歌
  夜里十一点钟,何欢的母亲来到了医院,随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____郑学彬的父亲,他的出现令何欢和郑学彬都感到了意外。
  郑学彬父子俩在走廊里等着,把房间留给了何欢母女俩说私房话,这些年何欢和母亲很少见面,当初上大学的学费是母亲一次性为她支付的,上学以后的生活费大部分是自已嫌来的,常洲平时也会补贴她一些零用钱。
  母女俩之间的感情走到今天已经变得十分淡漠,小小的病房因为这份生涩,连空气都变得沉闷起来,何欢的母亲打破沉默先开口:“何欢,过些日子,我想和孙正龙分开。你不如回家和我一起住吧。”
  听到这个消息,何欢有些惊讶:“过得不好吗?为什么要分开?”
  何欢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你郑叔叔现在是一个人。”
  “是吗?你们要在一起吗?”不知道为什么何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直以来的担心今天终于变成了事实,那个被捂住的脓疱被挤出了浓黄的汤水,在何欢的心头肆意流淌。然而她刚刚享受了片刻的快感,心头却马上痛得有如刀绞,郑学彬,郑学彬,郑学彬,这个名字在心底百转千回。从此以后,她该如何面对他?他们应该如何面对彼此的父亲和母亲?
  不过是两天的时间,何欢的世界里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要挤在一起呢?本来不想放手的,如今看来,所有的事都在帮助自已下决心呢。何欢收回心思,下意识的用没受伤的手捂住胸口,轻声说:“妈,我祝你幸福。”
  “何欢,妈知道这些年很对不起你……”
  何欢打断她的话,“不必这样说,我谢谢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你应当去寻找你的幸福。”
  “何欢,你郑叔叔和孙正龙不同,你和郑学彬又是同学,我想你们会处得很好。”
  “会的。你让他们进来吧,很晚了,你和郑叔叔先回去吧。我也想早点休息。”
  郑学彬父子俩走进房间,何欢对着郑学彬的父亲微笑,“郑叔叔,谢谢你来看我。”
  “何欢,你不要想得太多,小彬已经把你们的事告诉我了。”郑学彬的父亲在何欢身边坐下。
  “我们没什么事,就是同学而已。”何欢惨笑。
  “你放心,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的。”郑学彬的父亲拉起何欢没受伤的手,“不要再说那种伤感情的话,以前是我不知道,你别怪我。”
  何欢抽出被握住的手,“郑叔叔,你们先回去吧,我有点累了。”
  “何欢,今晚我来陪你吧。”何欢的母亲说。
  “不用了阿姨,我来就行了。”郑学彬不等何欢说话,抢先说道。
  他们的父母离开以后,何欢头朝着里面躺下,郑学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今天他父亲和何欢的母亲一同出现,实在是连他也没有想到的事。当初父母离婚,他知道是因为何欢的母亲。他知道这件事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他和何欢之间的障碍,只是没想到它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凑热闹。上次去雪乡,母亲明确提出不允许他和何欢有任何交往,最后他还是违背了她的意志,他不能因为父母之间的恩怨错失了何欢。上天既然这样安排了他们的际遇,那么除了接受这一付牌继续打下去以外,没有更好的选择。既已相遇何忍分离,从小到大,他没有为自已争取过什么,他愿意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面对生活,偏偏何欢也是这样,她甚至是一个悲观的人,还没有人和她争,她可能就主动放手了,他们这样两个人遇到了,如果一方不改变自己的处世方式,那么结局八九不离十会是一场恨事。他不允许这样,他要一直紧紧的握住手中那缕风筝的线,他要坚持到最后。
  何欢轻轻的动了动身体,“郑学彬,你还要我吗?”
  “嗯,等你好了马上要。”他努力用轻松的语气回答她。
  “现在不行吗?我想把桑雨的记忆抹掉。”躺在床上的何欢幽幽说道。
  “好,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给小蝌蚪买衣服。”他象很多时候一样,用他喜欢的方式伏在她的耳畔轻声说。
  二十分钟以后,郑学彬回来了。
  他拉了窗帘,闭灯。
  一会儿一只浮在水中的小蜡烛,被点燃。
  “这样好玩吗?是不是有点煸情?”
  “好玩儿。”烛光灯影里的何欢收拾起重重心事,用快活的调子说道。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有些难为情了。
  何欢往里让了让,郑学彬侧躺在她身边。
  “是不是很早以前你就知道他们的事了?”
  他不回答,拾起她的右手,将指尖噙在嘴里含着,烛光下他的眼神清亮,流淌着绵绵的情意。 何欢稍稍用力,摆脱了他甜蜜的折磨,他起身做势去脱她的衣衫,何欢将受伤的手臂举起来,“疼。”
  郑学彬低头亲了她一口,为她褪尽衣衫,三角洲处一片春草幽幽,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抚弄。
  “现在,可以吗?”
  “嗯。”
  他让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他从背后抱住她。
  “告诉我,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了他们的事?”
  “是。”
  “那,你母亲知道我吗?”
  “知道,她不是很赞成我们交往。”他决定不再隐瞒。
  “我求你一件事。”
  何欢狠下心来,“还记得小鱼儿在草原上撒金银财宝的故事吗?我求你同意让我现在放手。”
  “不行。”郑学彬的语气不容置疑。
  “现在就是在森林里走着,我累得已经没有能力带走孔雀了。”
  “我可以带着。”
  “你这么犟,象你妈妈还是象你爸爸?”
  “谁也不象。”
  “今晚我不想让你陪着,让我安静的睡觉行吗?”
  “我不打扰你,就当做我不在吧。”
  “不行,等一会儿你就离开。”
  “别这样,有些事只是纸老虎,看起来很可怕,实际上却是不堪一击,你和我一起面对吧。”
  “求你,我想一个人呆着。”
  郑学彬起身为何欢穿好衣服,吹熄了蜡烛。“让它亮着吧。”何欢说。
  他又为她把蜡烛点燃,玻璃小碗中凝着一块无法融化的浊泪,在薄薄的水面上飘浮着。“我走了。”郑学彬疲惫的声音传来,何欢不语,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来,门被轻声的关上了。
  她瞪着天花板,无法成眠,很多往事象是黑白电影的镜头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天台上郑学彬在喂鸽子,小河边他为她捧过来一只小虾米,一起坐公交车看夕阳落山,雪乡里并肩躺在巨杉下的雪地里……桑雨脱手而出的黄色郁金香,象征的着没有希望的爱。
  到底谁和谁是没有希望的爱?
  夜里何欢起身去洗手间,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惟有惨白的灯光长夜不眠不休,郑学彬孤单的伏在长椅上,倦极而眠。
  何欢停在长椅前,在灯光下细细打量他熟睡的样子。
  伫立良久,她终于还是下决心往房间走去,何欢不知道当她转身时,郑学彬已经睁开了微阖的双眸,她的背影就那样一寸一寸的在他的视野里的走远,“再坚持一下,会过去的。”郑学彬在心里给自已鼓劲儿。

  停在你的怀里,不在你的心里
  夜已深沉,回到房间后,何欢刚刚站定,便听见窗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从声音听来不是一辆或者是两辆车发出来的,在这原本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听来令人胆战心惊。何欢拉开窗帘,此时,街道上难见行人,她看见一辆一辆经过改装的巨大的摩托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每一辆车上都坐着一个扮相另类的少年。她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暴走族。她觉得异常烦闷,如果眼前有一辆可以让她飞驰的摩托车,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骑上它。
  她记得有一次和郑学彬聊天时说过,等她工作了赚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一辆摩托车,郑学彬问她买摩托车做什么,当时她一下子被问倒,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女人拥有一辆摩托车完全可以说是一种浪费,这个城市连自行车都很少见到呢。小时候看《新少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潘德明骑自行车旅行记,后来听周爷爷说,他和老队友们还寻访到了潘德明的后人,令人惋惜的是他的后人对爷爷当年的壮举不以为然,他们安心的留守家园读纸上文章。
  人生苦短,要怎么样过,才不算虚度?
  想起睡在走廊长椅上的郑学彬,何欢忽然感到深深的内疚。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将轻掩的门打开一条小缝,当她从门缝往外看时,门外也有一个人正往里看,两人弄了个大眼瞪小眼,何欢再想将门关上,已经来不及。
  郑学彬用一只脚抵住门,苦着脸说:“我一个人不敢回家,走廊里又有很多蚊子。”
  理由充分,何欢只好开门。
  七天以后,何欢出院回家静养。
  桑雨还留在医院里,他的情况要比何欢严重一些,值得庆幸的是在那天的车祸中他没有伤及内脏。他和何欢是在出事后的第三天见面的,躺在病床上的他看起来十分虚弱,当时他母亲和桑梅都在场,何欢是由郑学彬陪着过去的。
  桑雨的精神看起来不是很好,他没有和郑学彬打招呼,何欢走到他身边时,他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她,嘴唇哆嗦着轻声说,“请你原谅我吧。”说完就哭了。桑梅看着心疼,赶紧上前用毛巾为他把眼泪擦掉。看着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何欢心里也难受,跟着掉下泪来。
  桑梅暗暗留意何欢,见她这样,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
  那天晚上回家,桑雨心中憋闷,坐在客厅里抽烟,被桑梅看到了。从小到大桑梅从来没见到他如此萎顿,于是停下来,问他遇到什么事了,桑雨便将晚上发生的事对姐姐合盘托出。桑梅听了非常吃惊,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一面又替何欢担心,不知道她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当下两人谁也没有睡意,在客厅坐了半宿。
  天亮时,桑梅给桑雨出主意,让他去买一束花,当面向何欢道歉,看她能不能原谅他。
  现在桑梅看何欢的表情,似乎不再怨恨桑雨了,这也算是两人没有白从生死边缘走了一趟。桑梅偷眼观察郑学彬,看不明白他是否知情,他一向对桑雨没什么好感,这个从高中时候就可以看出来,情敌之间哪会和睦相处呢。只是如果一个受伤在床,另一个却只是淡漠的旁观,似乎有些说不过去,难道何欢会把整件事情都告诉他了?桑梅由已度人,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这种事,两人再好,如果对方知情,没有心存芥蒂是不可能的。直到离开桑雨病房,郑学彬除了跟桑雨的母亲叫了一声阿姨以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何欢自那次在病房看过桑雨一次以后,两人一直没有再见面。
  郑学彬在开学前一天离开,那时候何欢手臂上的伤已经痊愈。做为纪念,她的手腕上留了一条细长的疤痕,大概有一寸来长,好似一只卧着的沙蚕,郑学彬临走前几天给她买了一只宽宽的藏银手镯。如果将它戴在手上时,正好遮盖住疤痕,何欢很喜欢它,一直戴在手上。
  郑学彬走的那天,和以往一样,何欢到火车站去送他。他们已经说好,寒假的时候,何欢到南京去找他,然后两人一起去黄山玩儿。
  几个月以后,何欢的母亲还是离开了孙正龙,她把原来租出去的房子收回来独自住着,也没有再提起让何欢回去和她同住的话题。她把东西从孙正龙家搬出来那天,常洲陪着何欢去帮忙,其间她们母女俩曾有短暂交谈,尽管两人都有意回避了郑氏父子,何欢还是感觉到在这件事上,母亲对她有了责怪之意。
  从母亲家回来以后,何欢的情绪一直低落,常洲问她,“豆芽菜,是不是因为你母亲没有邀请你回家而不高兴?”
  何欢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和她的感情一直不好,如果再生活在一起,我觉得都会感到不习惯了。”
  “那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很失落?”
  “常大哥,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小,碰来碰去就这几个人?”何欢没有回答常洲的问题,反倒向他提问。
  “这个问题真难回答。你是有感而发?”
  “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我母亲喜欢郑学彬的父亲,他们交往的时间要比我认识郑学彬的时间还长,郑学彬的父母离婚的原因可能就是她。这样说你能听懂吗?常大哥。”
  “你认识郑学彬的时候,不知道这件事吗?”常洲感到不可思议。
  “不知道,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他父亲,也见过他母亲,但是直到郑学彬去南京上大学时,我去送行才知道他们是一家人。高一的时候,我还去过他们家,看过一些压在玻璃板下照片,也没发现什么。”
  “你母亲和孙正龙分手,是想……”
  “嗯,我受伤那天她这样说过,后来,郑学彬在外面和他父亲讲了我们的事,他父亲进屋以后说话的口气好象是想成全我们,我母亲就是为这个不高兴我。”
  “别想了,不用把两件事缠在一起,你们可以各自选择自已的生活。”
  “有点烦。”
  “周六的时候,我带你去清泉寺一趟吧,最近我经人介绍认识了寺里的主持,去给你求个平安符。”
  “常大哥,你怎么还会跟和尚有交往啊?”
  “不是告诉过你,我会努力寻找让肉体和精神都安适的途径吗?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出家当和尚呢。”
  “哈,怎么可能啊,你不管欢欢了?”何欢笑着问。
  “她总会长大的,我也不能陪她一辈子。”
  几天以后,常洲驱车带着何欢去了位于郊区的清泉寺,那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寺院,常洲说它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唐朝,寺中有一口年代久远的古井,井边长着一棵根节盘错的皂夹树,树上挂满了善男信女们挂上去的红布条,大概每一根布条都曾附着一个心愿。
  何欢不想参与常洲和寺中住持的谈话,一个人站在古井边上等着常洲。
  “何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何欢听到身后有人和她说话,回头看时,发现是很久不见的腾健。
  “腾健?”
  “很惊奇吗?不是我还能是谁?你到这里干嘛?”腾健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我和常大哥一起来的,他要见这里的住持,说是给我求一个平安符。”
  “哦,我也是来求平安符的,为桑雨。他打算出国了,已经开始申请签证了。”腾健神情凄婉。
  “腾健,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他出院以后,这两个月我们一直住在一起。”腾健苦笑着说道。
  “其实他是一个好人,只不过不爱我罢了。”见何欢不言,腾健接着说道,“他还是不能忘了你,有时候说话,他会把我当成你,经常会叫错名字。”
  “这一段时间他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整天摆弄电脑。蜡烛亭的生意他已经不管了,又不同意转让,问他为什么要留着,他说是一个纪念,转让给别人以后,店名就不会保留了,也不知道别人会用它做什么。从你们出事以后,一直是我一个人在做。他说,等他走了以后,就把它给我。”
  “也很好啊,你本来就很有天分,那个小店,如果没有你早就做不下去了。”何欢看着容颜清减的腾健说道。
  “他留着它,其实还是因为你,那个店名当初是你起的吧。”
  “是,当初没想太多,现在看来这个名字也不是太吉利。”何欢想到那句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句子,黯然说道。
  她在心里默默祝愿,但愿桑雨此去,会找到一条适合自已的人生之路。

  我们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转眼又是冬天了,在何欢的期盼中,这个城市开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次落雪,可惜降雪量太小,雪花落在地上不久,就开始融化了,让人觉得意犹未尽。
  周六的晚上,何欢一个人在常洲的家里看地图。
  突然响起来的电话铃声把她吓了一跳,她慌忙从秋千椅上跳下来,跑到客厅里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腾健的声音,自上次清泉寺偶遇之后,她一直没和何欢联络过。何欢有一种直觉,腾健要说的事一定是和桑雨有关。
  “他的签证下来了,后天早晨的飞机。”电话那端腾健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来任何情绪。
  “哦,是吗?去哪儿?”
  “爱尔兰。”
  “啊。”
  “你……能不能,去送一送他。”腾健艰难的提出了请求。
  “他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知道你们俩没有可能了,就算是朋友你不能去送他一下吗?”电话那头传来腾健的啜泣声。
  “我,太突然了,我现在,现在不能决定。”何欢语无伦次。
  “不突然,何欢,上次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想过。”何欢实话实说。
  “你能不能现在就考虑一下,昨天我帮他整理东西时,看见有一张你们俩的照片,夹在一本电脑杂志里,不小心被我掉在桌子上沾湿了,他跟我发了很大的火。”
  “我们没有一起拍过照片。”何欢肯定的说。
  “嗯,不是只有你们两人,好象是在操场上踢球的时候,你正在递给他毛巾,周围还有很多人。”腾健提醒着说道。
  何欢想起来了,高一的足球比赛后,是有那样一张照片,背景很乱,它曾经和许多张照片一起被贴在教学楼前的橱窗里,至于后来它的去处何欢就不得而知了。现在看来,是桑雨把它拿走了,以桑雨的个性当时对何欢只字未提,真是很奇怪。
  何欢原本平静的心湖好象被投进了细小的石子,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无以回报,对桑雨而言,他想要的她永远也给不出。但愿桑雨能体会她的心境,正如同他无法回报腾健的深情一样,人与人之间这种错爱,是上天的恶作剧,他们都是被戏弄的孩子,无辜又无助。
  “腾健,我们再见面也没什么意义了,不如不见。”
  “何欢,我知道我不配和你们来往,我也不应该插在你们中间管闲事,可是我做不到,算是我求你,如果你去送他,他会走得很安心,这样他才会有勇气开始更好的生活。”
  “让我想想。”腾健肯求的语气,让何欢没有办法马上拒绝。
  “后天早晨,10点20分的飞机。我们可以在机场见面。”腾健叮嘱道。
  直到第二天晚上,何欢也不能下决心到底去不去送桑雨,她的心情一直处于矛盾中,一方面她觉得不应该打破原有的平静,就这样吧,一辈子不见也好。另一方面,她无法忘记腾健的话,有些话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如果祝福可以给他重新生活的勇气,那为什么要吝于送出呢。
  她决定下楼出去走走,或许穿行在冬季的寒风里会让她做出决定。
  何欢下楼。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路口的花坛边抽烟,远远的可以看见烟头上的火花,明明灭灭的闪烁,他的一只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长长的衣摆在暗夜中的风里一下一下的翻动。看见何欢下楼,他迅速转身,向前疾行而去。
  何欢认出那是几个月未见的桑雨,快跑几步追上去,“桑雨___”那个男人不答话,边走边将手里的烟掐灭。
  “桑雨____”何欢伸手拦住他。
  “我只是路过,在这儿抽根烟。”他试着绕过何欢的手臂继续往前走。
  “你不是。”
  何欢此言一出,把两个人都吓住了。
  停了一会儿,桑雨无奈的笑了,“何欢,我还有事,天这么冷,你还是回家吧。”
  “明天,是去爱尔兰吗?”
  “是腾健告诉你的吗?”
  “是。”
  “她真是多事,地球这么小,这点小事也值得说。”桑雨手足无措,眼神始终不肯正视何欢。
  “我有一张爱尔兰风笛的VCD,那里面有一张卡片。卡片上面是红颜色的树和绿颜色的河,还有安详的牛羊。风笛声响起来,我觉得那些树叶好象会随着风跳舞,等它们掉下来的时候,就落在绿色的水面上,慢慢地漂走。”
  “你还是这样,傻傻的。”桑雨叹气。
  “你把蜡烛亭送给腾健了?”
  “啊,我亏欠她很多,拿不出来什么回报她。”
  想到腾健的凄苦,何欢无言沉默。
  “何欢,我亏欠你更多。腾健还可以用物质来补偿,对你,我只能赖帐了。”桑雨看着远处的天空,低声说。
  “你不要这样说,出去以后,你要自已保重。”
  “你,回去吧。今天,就当做我和你辞行了。”
  “桑雨。”何欢张开双臂,桑雨迟疑了一下,将她抱在怀里,他轻吻了一下她的头发,他用轻松的语调说道:“耐心等着,几年以后,我给你带回来一个洋妞当嫂子。”
  何欢含泪笑道:“不要坏脾气那种,不要金发的那种。”
  “没问题,我看着你上楼。”你轻轻的推开她,往后站了一步。
  何欢转身。她告诉自已不要回头,一口气走到门洞口。上楼梯前她迅速的朝桑雨站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指间的烟已经重新点燃。
  桑雨走的那天,是周一,常洲陪着何欢去了机场。
  他们没有见桑雨,一直坐在车里,等在机场外。
  腾健和桑雨的父母一起走出来时,何欢看见他们在停车场分手,桑雨的母亲好象让腾健上车,但是她摇头拒绝了。
  桑雨父母的车离开以后,何欢下车叫住腾健,“一起走吧。”
  腾健没说什么,跟着何欢上了常洲的车。一路上,三人无话。常洲把她们两人送到一家咖啡厅后,驾车离开。
  腾健大概是一夜没睡,脸色十分苍白,何欢为两人叫了咖啡。
  坐下来以后,腾健把脸埋在双手里,肩头耸动,无声的哭泣。何欢看着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沿着手臂慢慢的流到衣袖里。
  她抽出桌上的纸巾递给腾健,腾健不接。
  “别哭了,他还会回来的。”何欢低声安慰。
  腾健哭了一会儿,拿起纸巾一下一下的在脸上蘸着,可惜,泪水总是不断的滑下来,很快桌上堆积了一撂浸着眼泪的纸巾。
  “何欢,就算他现在马上回来,我们也还是这样,不会有什么结果。”腾健哽咽,“不过,能认识他我觉得自已很幸运。”
  “腾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好好的经营蜡烛亭,让它一直保留着。然后再找一个男人结婚生小孩儿,我爸爸年纪大了,他盼着我能早点成家。”
  “腾健,你才22岁,现在结婚不早吗?”
  “我和你们不一样,不会有什么前途,也不用念书,除了有点姿色,什么都没有,不早点结婚干什么?”
  “昨天晚上,我见到桑雨了。”
  “回家以后他告诉我了。”腾健抬起头,“我知道临走前不见你一面,他不会甘心的。”
  “腾健,如果是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会和他结婚吗?”
  “现在会的,我这一生,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了,我觉得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以后,我会挑一个实在的男人,我也不要求他爱我,只要对我爸爸好一点,能本本分分的和我一起生活就行。我们要生一个小孩儿,一块好好的培养他,让他成材。我还要让我爸过得好一点,不让他象现在这么累,也和别的老头儿一样,打打扑克,聊聊天。”
  何欢耐心的听着腾健的描述,“啊,我还要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在家里养些花草,我爸没事的时候,可以浇浇花什么的。晚上我从蜡烛亭回来的时候,看着那些花草我就不累了。”腾健补充道。
  何欢被她逗笑了,挪谕道:“刚刚还哭得稀里哗拉的,现在就梦想老公孩子热炕头了。”
  “现在把眼泪哭干了,以后就不哭了。”腾健擦干眼泪。

  戏子啊戏子,落泪的戏子
  寒假前两天,何欢几乎是同时收到了汝玉和郑学彬的信。
  汝玉的信:
  何欢,说一件和郑学彬有关的事,希望你能有自已的判断,我只是出于朋友的立场觉得应该让你知情,如果因些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那我就罪该万死了,也完全违背了我的本意。
  这件事大概发生在十一以后,有一天在学校的大食堂,郑学彬和桑梅的男朋友打起来了,当时很多人在场,据说是郑学彬先动手的,打架事件以后桑梅就和男朋友分手了,然后有一段时间她一直住在郑学彬家里,可能是一周左右吧,她才回到学校的宿舍。
  最近一段时间,郑学彬的母亲生病,桑梅又离开了学校的宿舍,听白洋说是在郑学彬的家里住着,帮着郑学彬照顾他母亲。有些人的心会因为空间的距离而渐渐疏远,我当然不希望你们是这样的,然而有时候又不免为你担心,有时间的话多和他联络吧。也可以侧面的提醒他一下,不要和别人日久生情。
  郑学彬的信:
  何欢,真的很抱歉,我们的黄山之约可能要延后了,这样的事我已经做了两次,再有一次估计你就会不信任我了,无奈的笑一下。
  我母亲最近身体一直不好,到医院检查以后,情况很不妙, 我们身边又没有别人,我实在是不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所以只好请你谅解,等暑假的时候,我估计她的病情就会稳定下来,那时候我们多去几个地方玩。
  现在的心情真是很差,有时间多给我写信吧,想你。
  何欢将手中的两封信反复看了几遍,放在抽屉里收好,然后去火车站买了一张三天以后开往南京的火车预售票。
  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奔波,火车在早晨九点钟进入了南京站。何欢压抑住心头的澎湃,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出了站台,几次左转右转,居然莫名其妙的走到了一个巨大的湖边,何欢颇为吃惊,这又不是码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片水呢?她知道南京市内有湖,玄武湖,莫愁湖……但是没想到火车站后面就有这样大的一个湖。她向卖地图的老太太打听,“大娘,这是什么湖啊?”
  “你买一张地图吧,3块钱一张。”老太太答非所问。
  “好吧。”何欢拿出三块钱递到老太太手里。
  “这是玄武湖”。老太太把钱收好,抽出一张地图给何欢。
  何欢伸了伸舌头,说了声谢谢。
  早饭没有吃,但是何欢想早点见到郑学彬,来的时候也没有给他打电话,从他的信中看来,他不会不在家的。何欢先回到售票厅,买了当晚去黄山市的火车票。然后找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郑学彬家的电话号码。
  一个中年女人虚弱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喂,找谁啊?”
  何欢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请问这是郑学彬的家吗?我是他的同学何欢。”
  “啊,是何欢啊。小彬现在不在家,刚刚和桑梅出去买东西了。何欢,你有事吗?”那面的声音听起来亲热了很多。
  “阿姨,我来南京玩玩儿,现在在南京火车站附近,想顺便见见郑学彬。”
  “是吗?那就先到家里来吧,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了。”
  “那好,阿姨,你能说一下地址吗?我现在就过去。”
  郑学彬的母亲在电话里说了地址,并且告诉了何欢坐几路车。
  何欢买了两袋水果,很顺利的找到了。
  郑学彬的母亲为她开门,穿了一套浅粉色家居服的她,气色看起来很好,头上还戴了一顶细线编织的小帽子。她热情的将何欢让进房间,何欢看见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两盘水果。
  何欢把自已买来的水果放在玄关处,郑学彬的母亲见了,装做不高兴的责备她:“哎呀,干嘛这么客气,还买东西。”
  “阿姨,我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您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你是小彬的同学,用不着这么客气的。快坐下来,吃点水果。”他母亲殷勤的拉着何欢的手领着她进了小客厅里。
  “阿姨,我听说您生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没事,不过是头疼脑热的小病。”
  “是吗?”何欢忍不住笑了。
  郑学彬的母样拿起水果刀为何欢削苹果,“小彬和桑梅啊,就是太孝顺了,这不,两人又去给我买吃的了,人上了岁数,能吃多少东西啊?”
  “桑梅放寒假没回家啊?”何欢试探着问道。
  “没有,可能是舍不得和小彬分开吧。这个孩子我真是满意,学习好,性格好,还会做家务,对小彬处处忍让。”
  “是吗?”何欢表情不自然的附合了一句。
  “他们俩啊,真让我放心,高中三年在一起,一起参加数学竞赛,一起考上大学,难得的是还考到了一个学校,摊上这样的儿女,我啊,也算是有福气了。”
  何欢接过郑学彬母亲递过来的苹果,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不变。
  “何欢,听桑梅说,她弟弟挺喜欢你的,现在怎么样了?”她一付很感兴趣又很关心的样子。
  “没什么,桑雨现在出国了。”
  “年轻人有点抱负才行,桑梅这么出色,她弟弟也差不到哪儿去,那孩子我看过,长得一表人材的。”
  “嗯。”何欢心乱如麻,微笑着点头。
  “现在年轻,分开一段时间也好,不象我们小彬跟桑梅,整天在一起,也有麻烦。”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前一段时间,桑梅为了小彬还做了人流,我真是觉得对不起人家好好的大姑娘。谁都打年轻那时候过来的,他们这样,我到是也能理解。只不过,多伤身体啊,我跟小彬说,你千万不能对不起桑梅。他就知道低着头不说话。我让他把桑梅接回家,伺候了一个礼拜。你们都小,不知道小产的严重性。”她拉着何欢的手,推心置腹的说着。
  何欢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阿姨,我就不等他们了,我买了中午去黄山的火车票,现在不走来不及了,您代我向他们问个好吧。”
  “啧啧啧,怎么这么急啊,好容易来一次,你倒是多等一会儿啊,我估计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郑学彬的母亲站起来阻拦。
  “不了,阿姨,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想顺便见一见面。我,先走了。”何欢摆脱她的阻拦,执意离开了郑学彬的家。
  郑学彬家的门被她母亲关上以后,何欢的心猛的一沉,她感到似乎是有沉重的铅块被强行压上了心头,她不知道郑学彬母亲刚刚的一番话有多少水分,和汝玉信中提到的事彼此印证,何欢看不出有多少是她的夸张,她的话好象是都很靠谱。然而何欢又不愿意相信,仅仅是半年的时间,郑学彬的心不会做出这么大的改变。这中间或许有误会,她又无法厘清哪些是误会,哪些是真相。
  何欢低头走路,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郑学彬和桑梅,郑学彬出声唤她的声音把她吓得一哆嗦。
  何欢抬头看着站在自已面前的一对儿,神情茫然若失,“何欢?”郑学彬上前一步,想拉住她手。被何欢很自然的甩开了,“你们回来了。”
  “桑梅,你先上去吧。告诉我妈,我晚一点回来。”郑学彬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桑梅。何欢看他做的那么自然,两人象是刚从菜市场回来的小夫妻,偶然遇到了熟人,男人便停下来,让女人先上楼去。
  “何欢,你来,怎么不先打电话呢?”郑学彬伸手去拿何欢背上的双肩包,何欢往旁边闪了一下,不让他动。
  桑梅走又不是,停也不是,表情有些尴尬,只好对何欢笑笑,“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长时间。”何欢回答。
  “我先上去了。”桑梅先行离开。
  回到郑学彬的家,桑梅好奇的问郑学彬的母亲,“阿姨,你和何欢说什么了吗?她看起来不太高兴。”
  郑学彬的母亲表情充满怨恨,冷笑着说道:“桑梅,你放心,我死都不会让她和小彬在一起。”
  桑梅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我买了去黄山的车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何欢冷冷的说道。
  “何欢,我母亲跟你说什么了?”郑学彬拉住何欢,不让她离开。
  “没说什么,我上楼以后,发现你不在,就下来了。”
  “我陪你去把车票退掉,今天不去了。”
  “不行。”何欢忍住眼泪,摇头。
  “那我们先上楼,我去拿东西,然后我陪你一起去。”
  “郑学彬,你不是说过,我们的约要改期吗?你母亲不是在生病吗?”何欢一字一句把语速放慢。
  “她的确是生病了,但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我不知道她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要么留下来,要么我们一起走,我必须把这件事弄明白才行。”
  “不需要,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你在说谎,何欢。别这样,别让误会离间了我们。”郑学彬焦急的说。
  “那好,我问你,桑梅是不是堕过胎?”
  郑学彬一愣,随即点头,然后又摇头。
  “什么意思,我看不懂。”何欢厉声说道。
  “你不应该这样想我。”郑学彬失望的说。
  “是吗,那么你是不是和桑梅以前的男朋友在学校打过架?”何欢又问。
  “打过,桑梅还在我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最近也住在我家里,这些你也想跟我确认吧?”他苦笑着问道。
  “我走了。”
  “我们之间的信任那么不堪一击吗?”
  “我们之间现在不存在信任,如果有信任在,你做的这些事我不会从别人的嘴里知道。”
  “我以为如果告诉你,会引起你的误会。”
  “我以为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们俩在一起。”
  “何欢,桑梅堕胎和我无关,是她男朋友。我母亲是乳腺癌,她切除了一侧的乳房,她的确喜欢桑梅,但是我喜欢的是你,一直都会只喜欢你一个人。”
  何欢的眼泪终于落下来,郑学彬捧着她的脸,为她擦掉眼泪。“别哭了,我最近觉得很累,忽略了你,我们只准相爱,不准彼此折磨。”

  不忍看爱如流沙,指间溜走
  何欢看着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的走过,全是陌生人啊,有谁会在意他们呢?她的伤心他的无奈在别人而言轻飘飘不如街头的风,没有任何份量。这里是六朝古都,这一片土地上发生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往事,它们都如同烟尘一样无影无踪,可是她的痛是如此真实,仿佛是心头扎了一把钝刀,无时无刻不在痛着,痛得让人无法忍受,痛得让人不得安生,痛得连呼吸都变成了折磨。
  她和桑家姐弟的纠缠注定无法终结吗?前有桑雨逼得她走投无路,后有桑梅赶尽杀绝,爱人的心怎么可以拿出来和别人分享,就算是出于仗义,这么私密的接触也让人无法忍受。
  就算郑学彬的心意不变,不被祝福的爱情会有明天吗?她的母亲和他的母亲,这两个女人肯定是死对头,没想到在儿女的事上,居然会态度一致呢,只是个人打个人的算盘罢了。何欢的母亲面对亲生女儿,没办法出手算计,然而在内心深处会对自已没有抱怨吗,那天搬家时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
  小鱼儿的观点果然是对的,如果放手丢弃了那些世人珍爱的东西,自已就可以得到自由了,亲眼看到自已种出来的花是如何死掉的,总比有一天不明不白的发现它死掉了要好。如果人生注定有此一痛,不如现在就狠下心来,让长痛变成短痛吧。
  “你同情桑梅吗?”她问。
  “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这儿很不容易,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儿,我不能不帮她。”
  “她不是有男朋友吗?”
  “他是一个人渣。”郑学彬气愤的说。
  “你是英雄,危难时伸出了热情的手。”何欢语含尖酸,她管不住自已。
  “你在讽刺我吗?何欢。”问话的人眯起双眼,打量站在他面前的人。
  “郑学彬,我们还是分手吧。”她不看他,低头看着落在鞋子上的尘埃,这一路风尘,哪一粒尘土是从千里之外带来的,哪一粒又是新近粘染的,她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感受回来了。一个自已站在路边,对着郑学彬念出了台词,另一个自已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切,猜想着这件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如果每颗灵魂都可以飞离肉身,该有多好,把肉体扔在尘世,让他们去浮沉,让相爱的灵魂结伴一起,山高水远的去云游,两者永远不相往来。
  “把分手当做威胁还是当做玩笑,这么轻易就说出口?”郑学彬忽然失去了耐心,沉下脸来。
  “不是,每一次,都是认真考虑才说出来的,实在是觉得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我受不了了,这么漫长的等待和折磨。”何欢斟酌再三,回答他。
  “你说的等待和折磨我也在忍受,我相信这些很快就会过去,用不了三年了,我们毕业以后就会在一起的。”
  “我不想再等下去。”何欢含泪摇头,“你骂我没有毅力也好,你骂我半途而废也好,总之,我斗不过这么多的人。”
  “先跟我回家,我去和她们说,除了你我谁都不要。”郑学彬拉住何欢的手。
  “不要。”
  “那么我们去找旅馆,安顿好住处以后再说。”
  郑学彬拉着何欢的手往前走,她象是牵线木偶一样受他钳制,被动的让他押着走过了几条街道。他领着她走进一家干净的小客栈,看了房间以后,他交了押金。
  “等一会儿我要带我妈去医院复查,已经预约好了,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的话,就自已先在附近逛逛,下午两点我们在台城入口见面,我知道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我陪你一起逛,晚上去夫子庙带你看夜里的秦淮河,不过多半你会失望的,没什么看头了,乌衣巷只剩下一口古井。明天没事,我们一起在南京玩儿。”郑学彬关上房门,将何欢抱在怀中,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我买了晚上去黄山的车票。”何欢摸摸上衣口袋说道。
  “给我看看你的票。”郑学彬摆出一付纠察的臭脸,把手伸到何欢鼻子下。
  “不给。”何欢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捂住了装着车票的衣兜。
  郑学彬逼过来,何欢紧张的再退,他继续往前走,她只能继续往后退。“给我看一眼。”他哄着她。这句话一下子让她想起了去年在雪乡他说过的话,他当时也说,只是看一下,可是最后……最后,何欢的脸慢慢浮出两朵彤云。
  郑学彬不知道她的心理变化,“骗我吗?没有车票。”
  “有。”何欢大叫。马上又后悔,再叫“没有。”
  他可能是着急了,一把将她捉住,开始搜身。
  一张车票,一张南京到黄山的车票落入了强盗的手中,每次和他的斗的结果都是以自已的惨败告终。何欢恼羞成怒,脱下背上的双肩包,向那个笑得得意笑得无耻的人狠狠的抡过去,孤身一个女人没有外人帮助,千万不能和一个比自已强壮的男人斗,尤其是在没有人可以进来的房间。不然,象何欢这样,下场就很惨,她被郑学彬捉住,抱在怀中,溺毙在美其名曰吻的口水中。越是挣扎,被吻的力度越大,何欢昏昏沉沉的头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在劫难逃。她遇到了郑学彬,就是在劫难逃。只要是和他一起,她没有办法坚持一直生气,她的意志另有人支配,理智告诉她不能缴械,情感却身不由已的沦陷。
  “等一会儿见,再敢说那种伤感情的话,我绝不饶你。”他用力将她箍紧,他的气息吹在她的脸上,熟悉的让人心惊。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之间亲密无间,何欢开始后悔自已刚刚怎么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
  两人手拉手走出了客栈的小房间,何欢想去雨花台买雨花石,郑学彬将她送上车,再三叮嘱下午两点在台城见面。
  亲爱的南京,我来了,大名鼎鼎的长江大桥我来了,忧伤的雨花台我来了,何欢心头的阴霾暂时退到山谷中,人在异乡的兴奋被重新唤起。
  她掐算着时间,差十分钟两点来到台城下的售票处,翘首盼望郑学彬出现。
  差十分三点了,等待的人还没有来,何欢到售票处买了两张门票,她将售票员推出来的门票又递回去一张,“麻烦您,我朋友一会儿会来,他是一个男生,如果他问起我,请把这张票给他,告诉他我在上面等他。我姓何,从大连来。”冬日的台城游客稀少,何欢跟百无聊赖的售票员请求。
  何欢信步登上台城,举目四望,城上一片荒凉,寒风吹过,青砖蓑草让人无端生出几多感慨,隔着城墙,不远处的玄武湖在望。何欢想不到在这样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都市里还会有这样寂寞的地方,时间的钟表在这里似乎是停摆了,她细看每一块城砖,很多砖上刻印着字迹,可惜她只能认出几个字,终究读不懂那些字想要表达的意思。直到鸡鸣寺的晚钟响起来,何欢确认她等的人不会再来了,此时她站在历史的战车留下的辙痕里,任凭热切的渴望和冰冷的意志做着不休不止的战斗,而她自已的灵魂飘得很远,它站在云端冷漠的看着这场争执。她不恨郑学彬,他不是故意爽约,他必定有他的无奈,她相信他总会找她的,不是来这里就是去客栈。台城,三国时它是吴国的后苑城,多么古老啊,和它相比十年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再见再见,我不会象你这样永恒,我可以学着如你一样无情。
  “郑学彬,谢谢多年来你的陪伴,没有谁比你更好。共同的昨天,自已的明天。你要多保重。”何欢返回客栈,留下了一张字条,回到玄武湖畔的火车站,她现在知道南京有好几个火车站,但是她独爱这个把玄武湖做为后园的车站,正如她爱上台城的荒凉。
  她凭着一张站台票登上了最早开往黄山方向的火车。

  我只要你的一个承诺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三十年前,亦如是。为什么不享受旅行的快乐呢?每一个生在世上的人都得了一张来地球花园游园的门票,怎么样看更多的风景,路线需要好好规划,何欢独自站在黄山,这个上帝巨大的盆景上,想着自已以后的人生路。旅行,旅行,还是旅行。
  “小姑娘,一个人来玩吗?”有中年男人上来搭讪。
  何欢摇头,“不是一个人来玩儿,是一个人来自杀。”
  “啊,在开玩笑吧?”
  “不是啊,我喜欢上了别人的老公,事情败露以后就当着他老婆的面杀死了那个男人,然后连夜逃到这儿自杀来了。”何欢笑得天真。
  “哈哈,挺逗。”中年男人离开了。
  这种故事就挺逗了?没劲。可见世人知我者少,何欢悲从中来,面对秀美的黄山风光落下泪来。同样是松树,人家可以长成明星树,比如黄山松,黄山松泛指长在黄山的松树,但是在凡人眼里,它仅指那棵长相飘逸的松树,它声名远扬,人们跨过千山万水远道而来,不过是为了和它合一张影,合影也有代价,要排队,在黄山之上,人们象是在菜市买豆腐那样排成蛇形阵,为的就是和黄山松合一张影,而那棵黄山松有专人为它站岗保镖。
  何欢倚在一处栏杆上,欣赏着一出关于人和松树合影的舞台剧,这是一台永不落幕的戏。说到永远真是让人惆怅,何欢曾在上山的路上买了两把锁,现在她决定把它们永远的锁在黄山上的铁链上,一把是自已的,一把是代郑学彬锁的。她寻了一处高台,顶着呼啸的山风爬上去,将两把锁锁成同心状,如同将往事在心头锁住,我只要这么多,从此以后一段故事结束,谁也改变不了它曾经的甜美的回忆。
  从黄山下来,何欢在屯溪老街停留了两天,她认识了一个流浪的画家,白天他带她去看竹海,晚上两人在老街上闲逛,在寒冷的风中人手一包茶干,他们夜夜走到人家打烊闭店,那个男人曾经建议两人合租一个房间,被何欢拒绝,他亦不勉强。在老街的街头,他就着冷风边吃茶干边告诉她他现在的生活和曾经的往事,他也曾为爱情哭过痛过,而今放手以后,他得到了自在。分手那天晚上,他带她去老街旁边的旧书店,买了一本1983年出版的旧杂志给她做为纪念,他在杂志背面给她画了一片竹林,翻开那本杂志,里面都是一些旧明星当年的剧照还有一些何欢没看过的老电影。那本杂志的名字叫《大众电影》,何欢谢过那个男人,两人在火车站前分手。
  一路奔波,回到大连的何欢以为自已已经换了一付灵魂,这付灵魂的材质明显好于出门前带走的那一付,如果说去南京之前的灵魂是木制的,那么这次就是铁的,如果遇到火,木头会燃成灰烬,铁就不同了,虽然也会被烧红,但是不会有灰烬。
  灵魂换掉了,包裹着的皮囊却还是原装的,如果不声张,说不定就瞒天过海了,当然皮囊外的人造皮好脏,这几天和画家在街头鬼混,随地大小坐,不脏才怪。要不是天冷,说不定会更脏。回到家里,常洲看她第一眼,她就觉出不妙,果然姜是老的辣,刚换了灵魂就被看出来了,何欢不免心虚。
  “我是把你吊起来打,还是你自已跪下来招供。”常洲咬牙切齿,在她面前摆出了两个选择。
  何欢装傻,肯定是郑学彬收尸不见尸,前来报案了。对付常洲最好的办法就是撒娇耍赖,拍马屁有时候也好用,“常大哥,我给你买了礼物。”
  “先去洗澡。”常洲揪着她将她推进浴室。
  何欢乐得自已先和自已串台词。小鱼儿在草原上丢掉了金银财宝以后,是有一段告白和解说的。
  何欢洗了又洗,洗去了一路风尘,一个小时以后,她想离开浴室时,才发现常洲忘记在浴室里给她留干净衣服了,何欢只好穿着他的大裕袍象是一个傀儡一样,走出来。
  “去换自已的衣服再出来。”常洲颁布第二道指令。
  “常大哥,我不在家,你是不是又认识了新的女人,又开始嫌弃我了?”何欢觉得常洲有点反常。
  常洲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头,“不想挨打就快点去换。”
  “常大哥,跟你说一个事。”何欢突然想到的,马上就脱口说出来。
  常洲一怔,“说吧。”
  何欢收起嘻笑的表情,“我毕业以后,你娶了我吧。”
  常洲脸上的表情象是突然被冻住的冰,用疑惑的眼神盯住何欢不放,直到她受不了,低下了头。“对不起,常大哥,我说说玩儿的。”何欢道歉,不想再面对常洲,转身走到书房里。她觉得自已已经刀枪不入了,没想到一句戏言,就把自已弄得要哭了。她忍住眼泪爬到秋千架上,抱住躺在架上的一只玩具熊,把脸埋在小熊的怀里。
  常洲善解人意,没有跟进来,何欢心下感激。
  有人按门铃,何欢吓得从秋千上跳下来,常洲真的有客人,他不想让自已穿成这样见人,当务之急是在他开门前,快点跑回自已的房间换衣服。何欢慌慌张张的将小熊扔回秋千架上,打开书房的门想往自已的房间跑。来不及了,常洲已经打开了大门。何欢迅速的退回到书房,局促不安的祈祷来人不要是个女人,否则常洲会有多尴尬。如果是男人也不好,只要是人就不好,何欢狂乱的想道。
  没有听到说话声,也许是敲错了门。
  书房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何欢脸上的血色尽失。
  站在门口的人是郑学彬。
  何欢跑到窗前,试图打开窗户,她到底想做什么,跳窗逃跑?她不知道。他几步走到她身边,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他。
  几日不见,郑学彬憔悴许多,他看起来要比一周前消瘦,两颊明显的塌陷下去,两只眼睛显得愈发的大而空,她被他的样子吓住了。“郑学彬……,你怎么来了?”
  他双眼晶莹有泪,嘴唇无声的吞咽,狠狠的瞪着她。
  良久,两行泪滚落腮边。抽咽了一声,他用力的将她抱进怀中。
  “何欢,你怎么忍心。”他不是在质问她,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我等不到你,就下决心走了。”
  “我妈觉得不舒服,又做了别的检查,我出来晚了,去台城找了你两次,回客栈两次,最后一次看到了你的字条。”
  “你把她扔在南京了吗?”何欢伸出一只手为郑学彬擦眼泪。
  “你走了以后,我给爸爸打电话,要他过去帮忙照顾我妈。我在车站等到你要坐的那一趟车走了,也没看见你。”
  “去黄山的车很多,我用站台票坐最早的一趟离开的。”何欢向他解释,拉着他让他坐到书房里的椅子上。她去客厅,想给郑学彬倒一杯水,却看见常洲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烟都要烧到手指了。
  当她返回书房时,郑学彬不肯独自坐着,拉着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他从后面抱住她。
  “对不起,桑梅的事我做的不够好。让你伤心了。”
  “她堕胎为什么男朋友不管她呢?”何欢出声询问。
  “他们是初中的同学,桑梅当时曾经把相春阳,啊是他男朋友的名字 ,曾经把他的情书贴在黑板上。后来,他也考到了南京,就又来追桑梅,她答应了。他在校外租房子住,桑梅发现怀孕时他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她去找他,那一夜,他们三人住在一起,他和女朋友住在地板上,桑梅睡在床上。夜里,他们以为桑梅睡着了,就在地板上亲热起来。桑梅第二天,找我帮忙陪她去堕胎,她是宫外孕,听医生说很凶险。于是我回家告诉了我妈,我妈一直喜欢她,就让我把她接回家照顾她,后来我妈病了,她感激我妈当时的关照,就来我家帮忙。她对我没有什么,如果不是走返投无路,她那么要强的人是不会找我帮忙的。我生气相春阳践踏桑梅的感情,所以就在学校食堂打了他。”
  何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郑学彬接着说,“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站在你的立场看这件事,你生我的气也是有道理的。不过,你想一想,就算你和桑雨天天在一起,你会爱上他吗?离我们再近,如果不在我们的心上,也是没用的。何欢,别象这样突然不告而别了。”
  “我不知道,也许是你母亲的话刺激了我,我只要一想到她说小彬和桑梅这两个名字的神情,心里就难受的要命。”
  “何欢,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什么?”
  “三年之约,这三年你如果觉得寂寞,就去认识别的人吧,和他们交往也行,三年以后,我毕业之后回来找你,那时候你如果没有爱上别人,我们就结婚。如果你不幸爱上了别人……”
  “怎样?”
  “我也不知道,”他用一种令人心碎的眼神看着她,“我的心是不会变的,如果你不相信永远,我们就每隔三年签一个约。”
  “你真傻,如果我死了呢?”何欢叹气。
  “你死了,我会好好的生活,替你去看那些美丽的风景。如果我先死,我就在死前杀了你,让你不必为我伤心。”
  “你要是死了,我就找一个比你更帅比你更好的男人生活,无聊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嘲笑你的无能。”何欢威胁他,向他挑衅。郑学彬果然上当了,他掐住她的脖子,“死丫头,果然是个无情的人。”他狠狠的咬住她的脸颊,把自已的齿痕印在那张夜里日里藏匿在心头的面孔上。

  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海洋
  四年以后,七月。
  何欢独自登上了去西洲岛的船。
  这一路上都很顺利,起初何欢一直坐在甲板上,看水天一色,海鸟翻飞,后来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原本平静的心情完全被打破。电话是桑梅打来的,邀请何欢做她的伴娘。真是一个残忍的胜利者,何欢忍着来自心头的痛,听着这个得意的七月新娘的喋喋不休,“何欢,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你不做我的伴娘,你让我找谁?”对何欢来说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就是和郑学彬参加同一个婚礼,他做新郎,她做伴娘。桑梅居然说得出这种邀请。
  何欢想起两天前,桑梅打来的电话,“何欢,恭喜我吧,7月28日,我要结婚了。”
  当天晚上,郑学彬就来找何欢,两人一起去了何欢单位附近的莲酒吧,坐下来不久,郑学彬先开口,“我打算结婚了。”
  何欢马上说:“我听说了,不知道要送几份礼包才好呢。”
  “我结婚,当然要送给我一份。”他说。
  何欢没等开口,郑学彬的手机就响了,接通以后,郑学彬讲了一会儿,挂断了。
  “桑梅让我陪着她去挑婚纱,有时间一起去吧,帮着她参谋一下。”
  何欢强装笑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轻轻的摇头。
  两人分手以后,何欢当夜决定离开一段时间,“也许该去找一个岛屿了,让自已慢慢清醒。”她给远在爱尔兰的桑雨发邮件。
  “要去哪里?”桑雨问她。
  “西洲岛吧。”
  何欢选的西洲岛是常洲和常屿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常洲,常屿,常汐如今都成陌路了。何欢的眼泪慢慢的洇湿了面颊,“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几年,她和三兄妹纠缠不休。
  有一段时间,他和常屿走得那么近,她多傻啊,一心想撮合他们三兄妹重拾手足之情,她没想到常屿对常洲的恨那么深那么重,一个爱山爱水的人,胸襟怎么可以那么狭窄呢。或者他不是,他只是过分偏执。他和常汐真象,自已得不到的,就想方设法的毁掉。
  从大二开始,何欢跟着常屿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他带她走了那么多不寻常的路线。还记得第一次跟他出去,何欢穿着不合时宜的休闲鞋,被他当着众人的面训得无地自容,那是何欢第一次跟着绿野仙踪户外论坛的人出去穿越,二十几个人中,只有何欢没有穿登山鞋。
  “你这个样子,还是回家玩吧。”他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对何欢说。
  何欢打量自已,牛仔衣裤,休闲的坡跟鞋,不知道错误出在哪里。
  “我们走的是荒山野岭,这种装束不合适。”有人善意提醒她。
  “我可以,不会拖你们的后腿。”何欢一脸绝决的表情。
  那一天,她咬紧牙关,始终走在处于前几名的位置,半路休整时,终于因为体力透支严重,晕倒了。常屿从保温壶里倒出葡萄糖水喂她喝,醒过来以后,何欢将他手里的杯子打翻在地上。
  “光逞强没有用,你出来玩儿,知道避孕套和卫生巾怎么用吗?”他不屑的问她。
  何欢狠狠的瞪着他,骂了一句:“下流。”
  他嗤了一声走开。
  后来何欢才知道,在山野里露营时,如果把干爽的卫生巾放在登山鞋里,可以避免鞋里因为进了露水而变得潮湿,避孕套要用那种传统的计划生育用品,就是没有润滑液的那种,可以把手机,相机的电池放在里面,这样遇到下雨也不怕了。
  何欢对山野有一种狂热和执著,在每次的穿越活动中,她是最不会撒娇的女孩儿,独立坚强,耐力也好,后来常屿就不再嘲笑她做秀了,他带着她到草原森林沙漠去穿越,他们有时候一去一个星期,都是在外面风餐露宿,玩户外的人,喜欢把自已叫做驴,在常屿的训练下,何欢成了一只真正的驴。
  后来他把她带到珠峰的大本营,让她在那里等着他,结果他却再也没有回来,雪崩将他永远的留在了那片神奇的土地上,他一生追求淋漓尽致的生活,他终于做到了。
  常屿走后,常汐在一个平常的夜里朝着大海走去,没有人知道当时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进海水里的,从小她就生活在海边,她是海的女儿,最后她回到了海的怀抱中,常屿如果在的话,他一定有本事把她救活,可惜雪山路远,他们一个魂归大海,一个身在雪山,一段孽缘就此了结。
  欢欢在何欢读大三的时候,跟着姥姥一家移民到了加拿大。
  “繁华过后,生命不过是一捧流沙。”常洲找寻多年,终于找到了他肉身和灵魂的栖息之地,何欢毕业那年常洲抛下红尘牵挂,在清泉寺落发出家。后来,何欢整理常洲的书籍,在林语堂的《京华烟云》的书页里,她发现常洲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两句话,“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何欢读着这两句话,茫然若失。
  这几年何欢和郑学彬一直保持着联络,毕业之后他如约回到大连,两人很顺利的找到了工作,安顿好以后,郑学彬马上提出了结婚的打算,可是何欢总是下不了决心,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做人家的妻子,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残缺的家庭里,在她的生活里没有现成的榜样可供她学习。尽管,郑学彬的父母已经复婚,他们之间的障碍算是解除了,他和郑学彬之间反倒陷入了自已的泥淖中,反反复复的打着圈圈儿。
  今天,郑学彬终于没有耐心的等下去了。
  船到西洲岛以后,常洲的老父亲来接何欢。两人是初见,却是一下子在人群中认出了彼此,老爷子已是白发萧萧,有着岛上人常见的黑红的皮肤,经历了那么多人世的悲欢离合,没有让他精神委靡,真是很难得。他对何欢的到来表示了欢迎,领着她回到了自已的家。
  一路走来,何欢不由得爱上了这个宁静的小岛,那碧绿的海水有着果冻似的迷人光彩,海中的坨礁上白色的海鸟起起落落,老爷子说那上面还栖息着珍贵的黑脸琵鹭,可惜何欢因为近视,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黑鸟。
  在常洲家楼上的小房间里,何欢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再次醒来时已是日影西斜,爬起来跟老爷子打了招呼,她一个人走出去,沿着岛上惟一的一条柏油路逛下去,一路走到了来时的小码头,向晚的斜阳给小岛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小码头空寂无人,何欢躺在水泥平台上,看天边美丽的云彩。
  天色渐晚,何欢起身离开,沿原路返回。走在半路的时候,她发现了那个小小的酒吧,它的名字叫白鸟,常洲说过它是岛上惟一的娱乐场所,几年前一个美院毕业的男孩子开的。
  何欢本不想买醉的,在这样宁静温和的小岛上,把自已喝得烂醉,会怎么样呢?有人会把自已丢到海里吗?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她看过许多人醉酒,自已却从来没试过那种滋味。
  于是,她开始喝酒。空旷的小酒吧里,试着醉酒的何欢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个长相酷似郑学彬的男人出现时,何欢已经有了七分醉意。何欢不知道他是几时进来的,当她抬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他穿过人群朝她走来,很快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了。何欢朝着他傻笑,“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这么象我的前男友。”
  “我可不是你的前男友。”他摇着头对她说道。
  “你不是,你当然不是,他现在忙着结婚,怎么会到这里来呀。”何欢抹了一把自已的脸。
  “跟我回去吧。”他拿过她手里的酒杯,“挺有本事的,一个人逃到这里来买醉。”
  “别来烦我,你。人,如果伤心了,就有资格买醉。”
  “你伤心了吗?”
  “废话,那些曾经陪着我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了,我能不伤心吗?我也不是空心菜。”
  “走吧,回去,我陪你喝。”来人不由分说,将何欢从椅子上拉起来,何欢不肯离开,把住椅背和他拔河。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椅子上掰下来,不管她的大声抗议,将她扛在肩上,众目睽睽之下,将何欢劫走。
  何欢只觉得头痛欲裂,身子软软的,不想反抗,也无力反抗了。
  再次醒来,已是午夜,窗外的海平面上,有一轮圆圆的大月亮,银盘一样高高的挂着,月光撒在海上,四野无声。何欢试着动了动手脚,感觉身子被另外一个身体压制着,她扭头去看,躺在身边的人居然就是郑学彬,以为是做梦,她用力掐自已的手臂,痛的。找到另一只手臂,再一次掐下去,这一次自已不痛,但是有人痛,那个人被掐得嗷嗷直叫,她的手被人用力打到一边,那人的动作状似打蚊子。
  “干什么啊?死丫头。”郑学彬爬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两人开场白经常是这样,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桑梅让我把你押回去给她做伴娘。”郑学彬揉着被掐痛的手臂说。
  “不去。”何欢答得干脆。
  “如果我陪着你去呢?”
  “不去?”
  “如果婚礼结束我就陪着你离开呢?”
  “说什么呢?你。拿我寻开心吗?”何欢被激怒,挥手朝郑学彬打过去,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
  “好了,就这点本事还和我斗,答应桑梅吧,做她的伴娘,”沉吟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来做伴郎。”
  “……”何欢不说话。
  “别哭了,这一次让她出风头,下一次就轮到你了。”郑学彬哄她。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何欢嘟囔。
  郑学彬抱住她,为她擦泪,“桑梅结婚的对象不是我,我只是想刺激你一下,她要嫁的人是我们的一个师兄,如今在加拿大,估计下周人就回来了。”
  “那你说你要结婚了?”何欢大叫。
  “我是要结婚,但是不是和她啊,如果你不抓紧时间把我的心收起来,说不定下次我真的和别人结婚了。”
  “你___”何欢扑过去,对着他拳打脚踢,郑学彬笑着纵容她对他施暴。
  等一会儿,这个任性的人就会被一枚小小的戒指套住,看她还能跋扈到几时。
  此时,窗外月光染亮了海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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